《小蘑菇》 第 1 章 洞穴昏暗潮湿,被植物发出的微弱荧光照亮。 石壁上缠绕着藤蔓,墨绿,深紫,浓黑,像大团的、纠缠的蛇。 一只黑色的飞虫跌跌撞撞闯入,它长着六只坚硬的翅膀,有三个口器。 下一秒,纠缠的藤蔓间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深紫色膨起,它迅速裂开,像张开了一张嘴,在下一刻瞬间合拢,将飞虫吞入腹中。 藤蔓群缓缓蠕动起来,膨起的那部分逐渐回收,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洞穴里响起仿佛翅膀扇动的声音,一滴粘液拖曳着半透明的细丝从洞穴顶端落下来,啪嗒一声落进地面黏腻的苔藓里,它们细微地蠕动起来,这滴闪光的粘液很快被吸收殆尽,在地面消失了踪影。 角落——被绿色真菌发出的荧光照亮的角落。岩石与土壤的缝隙里,白色像潮水一样涌出来,覆盖了大片的区域,是雪白的菌丝。它生长,蔓延,伸出数以亿计的触角,最后向着中央蠕动而去,合拢,聚集,拉长,一个形体出现。一只脚踏上厚重软腻的苔藓,苔藓陷下去吞没了它,只露出雪白的脚踝。 安折看自己的脚踝——属于人类的肢体,由骨架、肌肉和血管支撑起来的肢体,关节可以活动,但因骨骼的限制并不灵活。角质层构成指甲,圆润透明,是退化的产物,来自兽类锋利的爪尖。 他抬起腿,迈出一步,先前因被踩而凹陷的苔藓湿凉且富有弹性,在他离开后重新聚拢起来,像竖立的蚯蚓。 这一次,他脚下踩到了别的东西,是一具人类骨骼的手臂。 昏暗中,安折望向那具骷髅。 真菌、藤蔓已经扎根在它骨骼的深处,髋骨、腿骨上缠绕着深绿的藤蔓,肋骨生长了颜色鲜艳的细小蘑菇,像盛开的花朵。 荧光蘑菇从它空洞的眼眶和稀疏的牙齿里生出,绿色光芒像细碎的流沙,在洞穴的雾气中,很模糊。 安折看着它,看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去,拾起骷髅身旁一个兽皮制成的背包。背包内部储藏的物品并未被潮气侵染,是几件衣服、人类的食物和水,以及一枚半个巴掌大的蓝色芯片,芯片上刻着数字:3261170514。 三天前,这具骷髅还是一个活着的人类。 “3261170514,”年轻的人类声音沙哑断续,洞穴里幽绿的荧光映亮了他的面庞,“我的id号。这是我的id卡,拿着它我才能回到人类基地。” 安折问:“我能帮你回去吗?” 人类笑了笑,右手手指软垂下去放在身侧,芯片从他手中滚落,隐入高高低低的苔藓里。他背倚着山壁,抬起头,左手按上自己的胸膛——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伤口,灰白色的骨刺从前胸穿透出后背,周围的皮肤已经溃烂了,一部分是灰白色,絮状的血肉覆盖了骨刺的表面,另一部分则显出墨绿的色泽,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节奏往下不停滴落着灰黑的浊液。 他喘了几口气,轻声说:“我回不去了,小蘑菇。” 他的衬衫被染透了,皮肤苍白,嘴唇干裂,身体在不规律地颤抖。 安折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喃喃念了一声这个年轻人类的名字:“安泽?” “你几乎学会人类的语言了。”人类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 这具躯体上除了脓液、血迹,还有雪白的菌丝,那是安折身体的一部分。菌丝蜿蜒生长,紧紧附着在安泽四肢和躯干各处的伤口上,蘑菇的本意是为这个弥留之际的人类止血,但出于本能,菌丝同时也吸收、消化了那些流出来的新鲜血液。 “吃掉我的基因,就能让你学会这么多东西吗?这个地方的污染指数确实很高。”人类道。 零碎的知识碎片在安折脑海里展开,五秒的转换后,他知道污染指数意味着基因的转化速度。现在,来自人类的基因正顺着安泽的血液流进他的身体。 “或许……等我死了,你把我的身体全部吃掉……还会获得很多东西。”安泽望着山洞的顶端,牵了牵嘴角:“那我好像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对你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安折没有说话,整个身体向安泽的方向移动,他用刚刚长出来的人类手臂抱住安泽的肩膀,大量的菌丝涌过来,堆积在安泽身旁,为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寂静的山洞里,只有濒死的人类喘息的声音。 良久,安泽终于再次开口:“我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 “……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所以他们丢下我,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实,不回人类基地,我很高兴,那里和野外一样,都是……有价值的人才能活下去的地方。我想死很久了,只是没想到临死前会遇到你这种温和的生物,小蘑菇。” 安折并不很清楚那些名词的意义,譬如价值,譬如死,他只是再次捕捉到了那个名词,人类基地。 他倚着安泽的肩膀,说:“我想去人类基地。” 安泽:“为什么?” 安折微抬起左臂,手指在空中虚晃一下,像是想抓住一朵虚无的空气,但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就像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空的。 一个巨大的空洞从他躯壳最深处生出,没有办法填满,没有办法愈合,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恐慌,这些东西日复一日缠绕着他。 他组织着人类的语言,慢慢道:“我弄丢了……我的孢子。” “孢子?” “我的……种子。”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每只蘑菇的一生中都会拥有孢子,有的有无数个,有的只有一个。孢子是蘑菇的种子。它会从菌褶中生出,随风散落到丛林中的任意一处,落地生根,变成一朵新的蘑菇,然后,这只蘑菇也会渐渐长大,拥有自己的孢子。将孢子养育成熟是一只蘑菇毕生唯一的使命,但它把自己唯一的孢子弄丢了,在它还远没有成熟的时候。 安泽缓慢转头,安折能听到他骨头转动时发出的咔咔声,像一台老旧的人类机器。 “别去那里,”人类的声音沙哑,语速加快,“你会死的。” 安折再次念出那个字眼:“……死?” “只有人类才能进入人类基地,你逃不过审判官的眼睛。”安泽咳嗽几下,然后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别去……小蘑菇。” 安折茫然道:“我……” 人类的手猛地抓住安折的菌丝,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喘息声越来越急促。 “听话,”剧烈的颤抖和喘息后,安泽缓缓闭上眼睛,他声音很低,“你没有攻击力也没有防御,你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有时候,安折很后悔告诉安泽他要去人类基地这件事。 如果他没有告诉安泽,安泽就不会把最后的时间花在阻止他这件事上。他或许还能听安泽讲一个故事,或许还能带他离开这个昏暗的山洞,最后一次去看天空中变幻的极光。但安泽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短暂的记忆消散在空气中,就像安泽的生命忽然消散在这个世界上,安折眼前仍然只有一具雪白的骷髅。 但是,他还是要违背安泽的意愿。 ——他缓缓张开五指。 掌心细腻的皮肤和浅淡的纹路上,静静躺着一枚黄铜色、金属质地的圆管形弹壳,很沉,上面有一些难以理解,但绝不寻常的纹路——这是他失去孢子后在那片地方找到的,从拿到起就没有放开过。 假如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能够找回自己的孢子,那么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寄托在这枚弹壳上,而它是人类的造物。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弹壳放进安泽留下的兽皮背包里,俯下身,捡起安泽曾经穿在身上的那些衣物。染血的灰白色长袖衬衫,黑色的硬质背带裤,黑色的皮靴。 做完这一切后,他向山洞外走去。走动间略微宽松的衣服摩擦着他的皮肤,细微的电流从皮肤里埋藏的神经末梢传向中枢,第一次使用人类形体的安折并不适应。他蹙起眉头,挽起宽松衬衫的衣袖。 山洞长且曲折,洞壁藤蔓堆积,它们相互推挤,在安折行经此处的时候潮水一样退去,盘踞在山洞顶端。 三个转弯后,风吹了进来,很潮湿。蘑菇拨开洞口垂落的枯藤。蘑菇,他的同类,在视野里,从近到远,一望无际。它们仿佛高到了天空,一切都很静,悄无声息。伞盖遮掩间,暗淡的天光照进来,天空是灰色的,闪烁着一些杂乱的绿色光泽。安折闻见雨水、雾气、蛇蜕和植物**的气息。 现在还是傍晚,他在山洞口最近的那棵灰白色蘑菇的伞盖下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暗黄色的地图,地图上有深浅不一的色块,标志着不同地区的危险程度。安泽曾指给安折他们所处山洞的大概位置,这是是整片地图中最黑的一块,意味着危险等级六星,污染等级六星的地段,名字叫“深渊”。地图上,深渊所在的区域还被标上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安折循着地图右下角的索引挨个核对,那些标志的意思是,深渊里分布着密度极高的蘑菇、食人藤蔓、食人灌木、单纯型哺乳怪物、混合型哺乳怪物、爬行类普通怪物、爬行类剧毒怪物、有翼怪物、两栖怪物、混合类多态怪物、类人怪物……这些东西。同时,深渊里还有峡谷、丘陵、山地、人类废城、道路遗址这些地貌。 上北下南,他的视线一路向上,在这片色泽斑驳的地图的右上方,有一个纯白色的区域,用一个鲜红的五角星标定,五角星的右侧写着这片区域的名字:北方基地。 天空的绿光越来越盛,底色也一点一点变深成为漆黑。午夜时分安折勉强辨认出天空中星星的形迹,他知道最亮的那一个叫做北极星,可以指明方向。 于是他将地图左上角那个向上的箭头对准北极星的方向,踩着地上的朽木、落叶、菌丝与泥土,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夜晚并不黑暗,天空中,那些变幻着的绿色光芒——人类称它为极光,极光照亮了前方的一切,安折的视野里只有蘑菇。 黄色,红色,褐色,拥有硕大伞盖的蘑菇。 小的,在山石上密密麻麻聚集的蘑菇。 圆形的菌包,散落在地面上,成熟后,喷发出雾雨一样的孢子。 这些孢子落地,在潮湿的落叶泥土中开始分裂,长成与他们的母体一样的球形菌包。 也有蘑菇没有伞盖,只是白色或黄色的触手,团在一起,或放射状分开,海草一样漂浮在空气中。 但这并不是一个只有蘑菇的世界,藤蔓、苔藓,灌木,食人的花朵和奇形怪状的树木,静静潜伏在夜色里。在植物的丛林间,一些黑影,一些奇怪的形体,兽类,或人类与兽类的混合物,在丛林里奔跑、嚎叫、打斗,动物与动物打斗,动物与植物打斗,或植物与植物。高高低低的嚎叫声击打着安折的鼓膜,石头和泥土里掺着各色新鲜的血迹,他目睹一棵松树弯下树干,吞掉一条鳞甲漆黑,有两条尾巴的长蛇,也看见一只蟾蜍——巨大的蟾蜍,伸出鲜红色的长舌卷住空中一只背后长有人类手臂的蝙蝠,吞下蝙蝠后的五分钟,一对黑色的翅膀在它布满疙瘩和粘液的脊背上长了出来,软蜷着,这只是蘑菇所见万分之一的景象,他早已习惯了。 就在此时,一只灰色的兽类走了过来,它有四只眼睛,身上覆盖着鳞片、羽毛和绒毛,头颅像鳄鱼,又像巨大的狼,七只牙齿露在嘴唇外,它凑近安折,血红色的鼻子在他身上嗅闻。 安折没有动,静静靠在一株蘑菇旁,均匀地呼吸着,直到他全身都被嗅遍。 巨大的怪物仿佛一无所获,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头离去。 安折意识到没有东西会注意到他,即使他使用了一具人类的躯壳——或许因为蘑菇在这里随处可见,没有营养,也没有攻击性,有时候还会有毒。于是他和它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生物,相安无事。 或许就像安泽说的那样,他只是一只很小的蘑菇。 作者有话要说:  又和大家见面啦。 目前有点存稿,努力日更,早6:00更新。 接受行文方面的任何意见和评价。但设定方面是不改的。 以及,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不清不楚,致敬克苏鲁。 这篇对我来说是一次新的挑战,很期待,也有点害怕。 谢谢你们能来~希望旅途愉快^ ^ 第 2 章 安折走了很久。 许多个黑夜和白天过去后,他在地图上移动的距离也只有人类小指的指甲盖那么宽的一点儿,离北方基地却还有一整根手指那么长。他没有人类的交通工具,不知道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去到那里。 终于,他嗅到潮湿阴暗的气息渐渐消失,也感到脚下的泥土也终于变得越来越坚硬。 傍晚,太阳像一只深红眼睛沉下去,远处连绵的黑色的山像眼帘接纳了它,阳光渐渐消失,暮色和极光一起浮上来,安折在地图上努力辨认字迹和符号。 他刚刚走过去的那条干涸河流是“深渊”的边界,这道边界后,是一个叫做“二号平原”的地方。二号平原危险程度三星,污染等级二星,生活着大型节肢类怪物和啮齿类动物,不再长满蘑菇,以普通低矮灌木为主。 的确,深渊里高低起伏的地势,随处可见的裂谷,以及深夜里纠缠着的高大树影,在这里全都不见了。这个地方视野开阔,场景一览无余——平坦而一望无际的暮色。 但安折感到不安。 二号平原干燥的空气好像并不适合蘑菇生存,他找不到可以汲取营养的土壤,只能用人类的方式来恢复体力,比如睡眠。 于是他又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处略微凹陷,上面零零散散生长着青黄色小草的洼地,抱膝坐下,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蜷起来。 一个蘑菇的一生绝大部分都在睡眠中度过,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用人类的姿势睡着。 蘑菇的睡眠是静静待在一个地方,等待时光的流逝,但人类的睡眠好像不一样。闭上眼睛不久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的身体变轻了,或者说他好像在渐渐失去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是哪一刻,呜呜的风声从他耳边响起——是旷野里的风声,他以前最喜欢的东西。 但那些风声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它弄丢了自己的孢子——当它在一片喜欢的旷野中打滚的时候。风声里会响起人类的声音,那些音节他记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很少的一部分,换成人类语言,也有断断续续无法拼凑的只言片语—— “很……奇怪,很……” “……怎样?” “取……这里……样本。” 下一刻,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放射到身体各处。那种感觉很轻,但很深,一个空洞出现在他的意识里,永远、永远不能被填满,他知道自己从那以后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恐惧在刹那间遍布他的全身,从那以后他开始害怕风声,住在洞穴里。 心脏咚咚跳动,一股恐惧忽然来袭——失去孢子那样的恐惧。 安折猛地睁开眼睛,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只有人类才会做梦。下一刻,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 他知道了那股恐惧的来源——一个黑色的生物站在他身前。 两只血红的复眼幽幽发亮,安折浑身绷紧,目光下移,巨大的——有一个成年人类那样长的,三对薄而锋利的镰刀形前肢闪烁着月光一样寒冷的色泽。 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之后,他的身体颤了颤,一种遥远的感觉,来自千万年前第一位先祖的颤栗——蘑菇会死于一群白蚁的啮咬。 “深渊”里的猛兽或许对蘑菇不屑一顾,但第二平原的节肢类怪物可能将蘑菇视作难得一见的美食。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安折就下意识往旁边一滚! 一声沉闷的钝响,连地面都震了震,那只节肢怪物锋利的前肢猛地插入了他身旁的泥土里——那是他刚刚躺着的地方。 安折迅速抓起背包翻身爬起,向不远处的灌木丛狂奔,节肢怪物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就响在他耳边。等声音稍小一些的时候,安折回头望,极光下,他终于看清这东西的全貌——一只巨型的黑色怪物,像放大了几千倍的蚂蚁。 好在这东西的身体看起来过于笨重,人类的奔跑速度胜它一筹,只要跑进前面的灌木丛里—— 他摔了一跤。 就在这瞬息之间,他已经被怪物投下的阴影所笼罩,尖锐的风声中,那东西的前肢朝他的手臂砍过来。 安折的衣袖忽然空了,布料软垂下去,它什么都没有砍到。 这似乎出乎了怪物的意料,它顿了顿。 与此同时,菌丝在安折的衣袖里重新蔓延生长,再次组成一条完整的人类手臂。 他就地往下一滚,堪堪躲过怪物的下一击,然后用手臂撑地,扑进了低矮的灌木从里,两株粗壮的灌木挡住了他的身体。 但这不足以让他逃过这只怪物的眼睛,安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开始变化,手臂、手指和其它所有肢体的轮廓都虚化了,有东西在下面涌动着,向菌丝的方向转变,准备以一个更加灵活的方式逃跑。 就在此时—— “砰!” 半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光芒,流星一般重重撞在怪物头和腹部连接的关节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后,白色光芒无声炸开,其中还夹杂着红色的火光, 安折伏在灌木丛里,眼睁睁看着这只巨大的东西从中间断成两截,轰一声落在地上。 灌木树叶被震得簌簌响,落了安折一身,怪物的头部就落在他身边不到半米的地方,血红的复眼仍然望向他的方向。 安折在“深渊”里见过被砍成三截后,每一截仍然能够活动的生物,他正想起身离这东西远一点,忽然又听到了不远处的声音。 “最后一个铀弹了,捡完尸体就回基地。”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质很厚。 “节肢类的壳不便宜,没想到最后还捞了一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比上一个要尖细一些。 短暂的交谈过后,他们不再说话,脚步声传了过来 ,是厚底的皮靴踏在沙地上的声音,其间夹杂着沙沙的摩擦声。 ——人类。 安泽死后,安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人类了,他悄悄从灌木里抬起头来。 灌木丛簌簌响。只听第一个说话的男人低喝了一声“警戒!” 下一秒,三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这边。 安折看着他们。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丢失孢子那一晚的混乱记忆,但安泽的存在又让他见到人类善良友好的特质。他思索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开口道:“你……你们好。” 极光的照耀下,面前的景象一览无余,这是三个深灰衣服的人类,都是男性。他们腰间束着褐色宽皮带,上面绑着弹匣,站在中间的那人身材高大,另外两人略矮一些。 中间那人正是方才最先开口说“最后一颗铀弹”那个,他声音很沉稳:“人?” 安折迟疑一下,想起那个把怪物拦腰炸断的武器,他道:“是的。” “叫什么?id号多少?你的队友呢?” “安折,3261170514,失散了。” 那人皱了皱眉头,低头注视着他。他眉毛浓黑,眼睛黑白分明,鼻梁高,嘴唇厚,这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并不会像深渊里的那些野兽一样让安折感到危险,他抿了抿嘴唇,回视。 三秒钟后,那人身边的另一个男人——一个矮小的黑皮肤男人咔哒一声给枪再上了一次膛,满含威胁意味,他望着他,声音低沉,语速很快:“衣服脱掉。” 安折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解开灰衬衫的第一粒纽扣,然后是第二粒,领口的皮肤露了出来。他的皮肤是一种光滑的奶白,有一点像他的菌丝的颜色。 下一刻他听见第三个男人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个皮肤苍白透红,黄头发的人,脸上有很多褶皱,这种褶皱意味着人类的衰老。眼睛是灰蓝色,眼角吊起来,正直勾勾看着他, 安折低下头,解开剩余的纽扣,将衬衫脱下来。 灰蓝眼的男人走近他,吹了第二声口哨,并开始上上下下打量他。 这人的目光非常黏着,像深渊里兽类的涎液,将安折打量一遍后,他又绕到了他的身侧。 下一刻,安折的手腕被他捉起来,他的手指在安折手腕的皮肤上抹了一把,拇指摩挲着他的腕骨,微微尖细的嗓音问道:“这是什么?” 安折低头看自己的手背和手腕,上面有一些凌乱不规则的红色痕迹,这是刚才为了躲避怪物的攻击而被灌木丛刮伤的。他转头,用目光示意身后的灌木丛:“树叶。” 接下来就是短暂的沉默。过一会儿,那男人砸了咂嘴,又道:“剩下的是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安折没有动。 他大概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安泽的记忆中存在类似的场景。 怪物与怪物之间、人与怪物之间都会发生基因污染。初步确认一个陌生人是否被污染的方法就是检查他浑身上下有无伤口。 但背后那个人让他感觉不舒服,当他还是一只蘑菇的时候,蛇类游过他菌柄和伞盖的感觉就是这样。 于是他抬头看向中央那个男人,他在深渊见过很多凶猛的兽类,也会大致判断它们的危险程度。现在,他直觉这人的攻击性在三人中最低。 “霍森。”短暂的对视后,那个男人再次开口,声音很沉:“在野外别犯病。” 霍森嗤笑一声,目光更加放肆地打量着安折。 三秒钟后,那个男人对安折道:“跟我到后面去。” 安折顺从地跟着那人绕到那枚怪物头颅的后方,他身上除了被灌木枝叶划伤的痕迹外确实没有任何伤口。 那人道:“和你队友失散多久了?” 安折想了想,回答:“一天。” “你命很大。” “这里怪物好像不多。” “但虫子不少。”这人说话总是很简短,但也显得可靠。 安折扣好衣服的纽扣,看着他,小声问:“你们要回北方基地吗?” 那人回答:“嗯。” “那……”安折道:“可以带上我吗?我自己有吃的和水。” “我说了不算。”那人道。 话音刚落,只见那男人跨出去,看向另外两人:“没伤,带上他吗?” 霍森笑了笑,抱臂看着安折,吹了第三声口哨,然后道:“为什么不带?不多他一个。” 随即,他看向剩下的那个人:“黑鬼,你说呢?” 安折也看过去,正对上那名黑皮肤男人阴沉沉的目光。 第 3 章 极光在地面上投下淡绿的光泽,这种光泽映照在那人黝黑的皮肤上,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幽绿色,像蜥蜴或者蟾蜍的表皮。 终于,那人开口:“我们不是审判官,不能确认他百分之百是人。” “话是这样说,”霍森抱臂,语调拖得很长,“第二平原污染等级才二星。” 黑皮肤男人又沉默半晌,道:“第二平原的平均变异时间是四小时,过了四小时才行。” “行,”霍森道,“我们收拾完战利品,他还不变异,就带上。” 黑皮男人终于点了点头,随后,他们三人对视一番,似乎统一了意见。 “我叫范斯。”中间那名高大的男人转向安折,自我介绍道。 安折:“您好。” 让他感到有点讨厌的霍森也道:“霍森。” 余下那个被称为“黑鬼”的人沉默半晌,吐出几个音节:“安东尼。” 安折也对他说了一声“您好”,之后又道:“谢谢你们。” “不谢,”范斯笑了笑,道:“大家都是人类同胞,而且我们刚死了一个队友,也缺人手。” 说罢,他走到旁边那枚怪物头颅上,指挥其余人道:“捡完尸体就走,动作快点。” 说着,范斯从背包里拿出一双手套,一把长匕首,丢给安折:“你去把腿卸掉。” 安折接住它们,乖乖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十几步,停在在怪物的半截身体旁,戴好手套,开始观察它的身体。 节肢动物的体型很庞大,外壳本身是光滑的,但有些地方长着长而尖的毛刺,或凸起的瘤突。他往下看向怪物的腿,一共有六条,细且长,分为三截,其上覆满着密密麻麻黑亮的绒毛。 范斯和安东尼在另一边处理怪物的头颅,将它头部的外壳卸掉,让脑浆和其它液体流出来,然后刮干净内部。霍森在外围放哨警戒。 于是安折也拔出匕首,专心刨着怪物的关节,大概花了五分钟,一个关节被刨断,一根腿与怪物的胸腹分开,掉在地面上,断口处,白色的、粘稠脑浆一样的液体缓缓渗进黄色的沙地里。 他听见霍森调笑的声音:“小宝贝,别被恶心吐了。” 安折没反应,安静地继续刨下一个关节。 他对这只怪物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它比“深渊”里生活着的那些动物要干净多了。 但霍森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霍森走过爱,右手按住了安折的肩头,手指在他肩膀周围滑动:“宝贝儿,你今年多大?” 安折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一种贪婪——兽类面对食物那样的贪婪。但在他有限的认知中,人类并不会以同类为食。 于是他平静回答:“十九岁。” 安泽今年十九岁,他吃掉了安泽的基因,所以他大概也算是十九岁。 “但你看起来只有十七岁。”霍森嗬嗬的笑声闷在胸膛里,用尖细中带着嘶哑的嗓音说。 安折蹙了蹙眉,不知道如何作答。 “霍森。”正在此时,范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专心放哨。” 霍森“嗤”了一声,手指又在他肩头捏了捏,这才踱步离开。 安折再次意识到人类中的每个个体可能都有不同的特性。比如安泽和那些挖走他孢子的人类不同,范斯又和霍森不同,他很感激范斯。 他低下头继续刨关节,每条腿分成三段,刨完,再把它们整整齐齐码成一摞——这东西的外壳泛着金属光泽,硬得像石头,摞在一起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撞击音。 当他把六条腿都卸下来的时候,范斯和安东尼也完成了对头部的拆解,来到这半截身子旁边。范斯瞧了一眼地面上整齐码着的腿脚,笑了笑:“你还挺认真。” 随即又对霍森道:“你把车开过来。” 霍森没说话,转身往外走。 安折站到一边,看范斯和安东尼对怪物的胸腹部下手。 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范斯带着手套,手里拿着一个有人类小腿那么长的黑色钳形工具,道:“你没怎么出来过吧?” 安折:“……嗯。” “那在旁边待着就行了。”范斯用钳子撬开怪物胸腹连接处的甲片,甲片的边缘不规则,和其它甲片连接处形成一根锋利的黑刺,闪烁着灰冷的光。范斯道:“这东西刺多,没经验容易被扎。第二平原的污染等级不高,但还是有可能感染。” 安折就乖乖往后退了几步,看他们绕着尸体各处拆解,一片又一片黑色外壳被掀开,白花花的内脏和组织淌了一地。 看着看着,沉闷的轰隆声响起来,安折望向自己的右手边,见一辆黑色长方形装甲车正往这边行驶,像个巨大的甲壳类怪兽——这东西他很眼熟,安泽以前在的那个队伍有五辆这样的装甲车。 车开近了,霍森从车里跳下来,范斯头也不抬,道:“你先帮他把东西抬到车上。” 安折“嗯”了一声,在地上捡甲片,然后小心用绳子将它们捆好,递给霍森,霍森接过来,将东西放进装甲车的储藏室。 庞大的怪物被他们越拆越小,安折捡起的甲片也越来越多。 正用绳子捆着一叠甲片,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此时此刻,他手底下那片黑色的,长有尖刺的甲片——尖刺顶端的表面上,有几颗细密的、液体凝成的水珠,暗色的,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他看向地面上内脏的污迹,确认这只怪物体内的所有液体都是白色、黄色、或透明色。 那这些暗色的水珠是什么?他想起了安泽临死前身体里流出的血。 于是安折朝范斯和安东尼处望去,那两人都在专心致志拆解尸体,神色平静,一切如常。于是安折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重新低下头,将东西捆扎好。 很久后,拆解终于完毕,那三个人似乎也确信了安折不会突然变成什么要命的怪物。 范斯道:“上车,回基地。安折,也来。” 一辆装甲车能容纳七八个人,内部也有供人休息的空间,被简单划分为三个隔间,但每一个隔间都非常低矮和狭窄,人类必须弓着腰才能在里面走动。 安折被安排在最外面的那个空间里,右手边就是车门,他枕着背包躺下,安东尼到前面开车,范斯在他隔壁,最里面是霍森。 车门关闭,这里陷入黑暗,只有微光从侧边的一扇小窗里照进来。一阵摇晃过后,装甲车缓缓启动,平稳向前行驶,偶尔会有颠簸,但幅度不大。 安折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的黑暗,他感觉自己正漂浮在黑色的潮水里,潮水裹着他流向北方基地,而他对那里一无所知。 微微的无措和茫然包围了他,他就这样在黑暗里静静待着。 小窗里的光线渐渐变强的时候,周围也略微明亮了一些。车停了,安折听见霍森起身,往里面走了几步,打开了驾驶室与休息室的门,走进去接替安东尼。安东尼则回到霍森原来的位置躺下,他呼吸声很重,动作幅度也很大,休息室的地板都震了一下。紧接着,范斯问了一声“怎么了”,安东尼回答“有点累”。 又是很久过去,轮到范斯去接替霍森。 安折本能地蜷了蜷身体,他知道这样一来,霍森将在他隔壁睡下了,他感到不安。 但他的隔壁迟迟没有传出人类躺下的声音。 安折睁大眼睛,等着。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径直扑到了他身上。 “宝贝儿……”霍森的声音压低了,很沙哑。他双腿挤进进安折腿间,胳膊搂过他的肩膀,安折几乎是反射性地挣动了几下,却被更大的力气按在地面上,“范斯那玩意不在……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我跟过的佣兵队比他见过的都多。” 方才挣扎的那几下费了安折不小的力气,他喘了几下:“请您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霍森笑了一下,昏暗的环境里,他的笑容看起来很狰狞。 安折没有回答,霍森松开按着安折肩膀的那只手,去解腰带。他仅仅用一只手就能牢牢按住安折,这似乎让他感到极大的愉快,笑容的幅度愈发变大,语调粗鲁嘲弄:“宝贝儿,你这点力气能干什么?不会开车,用不了重武器,遇见怪物只能等死,你的队友带你出来干什么?干看着吗?” 他说着,掐住安折的脖颈,俯身靠近,长满胡茬的侧颊贴在安折的颈边,一股呛人的烟味传过来:“像你这样的小娼货我见多了……不过这么漂亮的还是第一次,你原来跟的是哪个佣兵队?” 安折剧烈地喘着气,霍森紧紧压着他,湿热的舌头卷过他的皮肤。他偏过头,被烟味呛得咳嗽,右手在昏暗中不断摸索,终于摸到了之前范斯丢给他的那把匕首。 正在此时,隔壁的隔壁,安东尼所在的地方忽然传出巨大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别急,黑鬼。”霍森大声笑道:“一会就到你了。” 但他这话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霍森低低骂了一句什么,把安折拽起来,抵在车壁上,用力扯他的衬衫领口。 安折不再反抗,他握紧手中的匕首,静静看向昏暗的过道,白色菌丝悄然在他身旁的地板上蔓延,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但下一秒,他的所有动作都静止了。 ——一个有着人类躯干,背后却伸展出三对细长足肢的怪物拖着蜷缩的软翅从过道里缓缓走出来,两颗血红色复眼在它头顶幽然发亮。 第 4 章 这东西的皮肤是黑的——安东尼皮肤的颜色。然而此时此刻,他那张人类的面孔已经扭曲变形,原本是眼睛的地方覆盖满密密麻麻的褐色鳞甲,鼻子向斜下方延伸成巨大的裂沟,嘴部向外突起,中间伸出一根卷曲的长长黑管。 他停下脚步,翅膀的边缘在车壁上刮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安东尼,你搞什么?”霍森不满的声音响起:“我可不爱被人看着。” 说罢,他又低头,安折身上一沉,感到有牙齿咬上了自己的肩颈,皮肤被齿尖碾磨,细密的疼痛泛上来。但他顾不得了,浑身绷紧,与那个安东尼异变而成的怪物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安东尼身后的翅膀微微震动,口器在空中翻卷。 “害怕?”伏在他身上的霍森似乎感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口中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装什么?”然后死死掐住他腰身,重重在他皮肤上一咬。 就在这一刻—— 翅膀震动的嗡鸣声传过来,安东尼六条细长的足肢下伏贴地,身体前倾,下沉蓄力,像一只细长的蜘蛛一样向他们这边奔袭而来! 风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安折瞳孔刹那涣散,身体瞬间变化,切换为蘑菇本体柔软灵敏的状态,菌丝在车厢内漫卷,几乎充满了整个空间,短暂挡住了安东尼的视线。 紧接着,安折突然感觉到身上的人体先是僵硬片刻,呛咳几下,而后四肢并用地慌乱起来:“妈的,这是——” 他低头看,见霍森一口下去,咬断了无数根柔软的菌丝,呛进了气道和食管里,咳嗽时神情惊恐痛苦。 与此同时还有无数根菌丝被安东尼的前肢斩断,菌丝柔软易断,没有一点儿韧性,只能争取到不足五六秒的逃生时间。 安折估计了一下自己和安东尼的距离,迅速用菌丝卷好自己的衣物,从方寸大乱的霍森的身体间隙里流动出来,恢复了自由。 他雪白的菌丝像雪白的潮水涌向门口,在车门处变回人类状态,按下车门处的开关。 一声闷响,车门向外弹开,安折瞬间收回所有菌丝,伸出一只手用力拽着霍森的衣领向外一滚,两人一起跌下车,结结实实地掉进沙地里。 ——这里至少比车厢那个狭小的空间要安全。 然而不过片刻,安东尼也从车门处露出脑袋来,刺耳的嗡鸣声响起,他先是振翅飞到四五米高的上空,然后猛地向下俯冲过来—— 安折在他往上飞起的瞬间就迅速爬起来,飞快向后方跑。 却见霍森只是双目涣散地仰躺在沙地上,安东尼锋利的前肢刹那间洞穿了他的胸膛。 ——安折在深渊见过太多怪物捕猎和逃亡的手段了,知道该怎么逃,他以为霍森也知道。然而直到鲜血溅出来的那一刻,霍森才像是猛地回神,大叫一声,双手抓住安东尼的前腿,双腿疯狂地踢踹安东尼已经变成黑色长蛹的身体,试图后撤。 地面轰响,安折迅速转回头,看见原本已经开出去挺远的装甲车猛地急转弯,掉头朝这边疾驰——范斯终于发现不对了。 他喘了几口气,拔腿就往装甲车的方向跑。 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范斯焦急的神情,还没驶到,装甲车的车门就已经弹开,安折和装甲车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把他从地面拽了起来,他配合范斯的动作钻进驾驶舱,范斯把他往驾驶舱的另一边快速一丢,“砰”一声紧紧关死车门。 安折道:“他们……” “救不了了!”范斯再次猛打方向盘,装甲车掉头开回原来的方向,油门踩到底,朝着北方疾驰。 安折靠在副驾驶位置的椅背上,喘了几口气,稍稍平复呼吸后,他看向后视窥镜——变异的安东尼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霍森正缠成一团滚落在地,安东尼抬起前肢,然后猛地下落,重重贯穿了霍森的腹部,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然后,这东西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大约五秒过后,它似乎放弃追逐装甲车,低头,细长的口器刺入霍森的头颅,霍森的身体在一阵抽搐后彻底软了下去。 车开得很快,不过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黄沙灌木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范斯道:“安东尼变异了?” 安折转过头去看范斯,见他的眼眶有一点微红。 他低下头:“对不起。” 他还活着,范斯却失去了两个队友。 “对不起什么?”范斯勉强笑了笑:“我们出来干活经常死人,习惯了。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但安折确实觉得愧疚。安东尼被感染了——如果自己当时发现蚂蚁甲片上那几滴疑似人类血液的痕迹后,将这件事告诉范斯,他们或许能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 他低下头,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范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略微变低:“安东尼变成的不是蚂蚁,他可能之前就被感染了。我们碰见你之前遇到了一群变异的野蚊。” 安折:“然后……他又被甲片刺伤了吗?” 范斯望着车窗外,又是长久的沉默后,才道:“第二平原污染程度很小,二星,被扎到和被受轻伤不一定会被感染。但要是说出来,就一定会被队伍丢下,很多人受伤后都不会说。” 他声音低了一点:“……因为想回家。” 安折:“那霍森呢?” 如果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霍森或许不会死。 “你别放在心上,霍森死得不冤,”范斯点起一支烟,猛抽一口,“他干的缺德事不少,手底下至少五条人命。这次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我和安东尼也不会和他合作。他当时在干什么?欺负你了?” 安折没说话,范斯偏过头去看他。 暮色里,这男孩的轮廓显得安静又平和,像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这种人出现在险恶的野外,或许有不能言说的苦衷,但他没问。 同样,安折也不知道该和范斯说些什么,他在回想霍森死前那一幕。最开始的时候,霍森好像短暂地失去了神智,直到被刺才清醒过来。 在这之前霍森做了什么? 他咬了菌丝一口。 安折蹙眉,他其实不知道作为蘑菇的自己到底有没有毒。 现在他怀疑自己是个毒蘑菇。 一路再往前,植被更加稀少,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没有任何生物,只有他们的装甲车孤独行驶。 晚上,极光又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范斯打算停车休息。他将烟头在方向盘上按熄,打开驾驶室和休息间连接的闸门,跳了下去,声音在黑洞洞的休息间响起来:“先睡觉,再开一天半就到基地了。” 安折也来到闸门前,为了视野开阔,驾驶室的位置很高,而为了给储藏舱节省空间,休息室的位置靠下,很低,和驾驶室的高低差有一米多高,他得跳下去。 他站在那里稍稍犹疑了一下,仅仅是短暂的三秒后,范斯就好像看出了他的迟疑,道:“你先坐那。” 安折依言在边缘坐下,两条腿悬空,紧接着,范斯伸手扣住他上半身,把他扶了下去。 安折稳稳落地,小声道:“谢谢您。” “没事。”范斯笑了笑,声音透出一种缓慢的温柔:“我弟弟怕高,也经常这样。他跟你差不多大。” 安折努力摸索着人类交流的规律,试探问:“他也和您一起来野外吗?” “嗯。”范斯说:“以前一直一起。” “这次没在吗?” “死了。”范斯道:“两个月了,在基地门口被审判官杀了。” 审判官,安折第三次听到这个词了。 第一次是安泽,他在劝阻自己不要去人类基地,说“你逃不过审判官的眼睛”。 第二次是安东尼,他不想让自己加入队伍,说“我们不是审判官,不能确认他百分百是人”。 而在他所获取的安泽的记忆里,这似乎也是个出现频率非常高的名词。 于是他重复了一遍:“……审判官?” “你不知道?”范斯声音挑高,带着讶异:“你到底是哪里冒来的?” 安折小声道:“我以前不和别人打交道。” “看出来了。”范斯拧开车厢壁一个旋钮,黯淡的白色灯光从墙顶亮起来,勉强照亮了这片狭小的空间。他从墙壁上的格子里取出干粮,安折也从自己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在范斯对面坐下。 就听范斯道:“基地有个制度,叫《审判者法案》,然后就有了一个组织,隶属军方,等级很高,叫审判庭。审判庭的成员是审判官。”范斯道:“他们一般都在基地门口轮值,每个人都有杀人执照,杀人不会犯法。” 听完这句,安折依稀想起来了,他在从安泽处得到的记忆中找到了相关的东西。 他道:“……他们判断进入基地的人到底是人还是感染者?” 范斯:“嗯,除了能被看出来的那种感染者,还有一些人看不出来。变异过程还没开始,或者变异等级太高,外表和人没区别,基地喊那种人叫异种。” 安折睁大了眼睛。 这样说的话,那他就是一个异种。 范斯解开外套搭在一边,拧开水壶的瓶口,继续说:“基地人口太密,异种进入基地后,会疯狂屠杀,接着就是大面积感染。审判庭的责任就是判断每一个进城的人到底是人还是异种,判断过程就叫‘审判’。” “那……”安折:“发现异种以后呢?” “还能怎么办?”范斯挑挑眉,道:“当场就击毙了。” 安折没说话,低头咬了一口压缩饼干,他刚刚学会用人类的方式进食,人类的食物对他来说有些粗糙,咽下去的时候口腔和喉咙会被划痛。他吃得很慢,但心跳很快。 缓了缓,他又问:“真的能把所有异种都认出来吗?” 范斯灌了一大口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语气中带上一丝颓丧:“谁知道呢,死无对证。谁都不知道被杀死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异种,我弟弟就是那样。” 安折没说话,范斯似乎答非所问,但他还是静静听着。 “他……那次跟我去第一平原,那里的污染等级比第二平原还低,我一直看着他,我能确认他没受过伤。”范斯笑了笑,声音却沙哑:“回到基地门口,那天当值的不是普通的审判官,是他们老大,大家喊他‘审判者’。别的审判官杀人会给出原因,他不用。他杀任何人都不需要理由,也不接受抗辩,哪怕是基地的高层,杀了就是杀了。那天他就是那样,只看了我弟弟一眼,就开枪了。” “我不信,但没办法。这种事很多,他杀过很多人,基地里恨他的人太多了,不差我一个。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被他打死。” 说罢,范斯望着自己右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将水壶丢在一旁,枕臂躺下,但眼睛还望着车厢顶,他终于回到正轨,回答安折最开始提出的问题:“他们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要是真的异种混进基地,肯定会被发现。今年一整年才发生了一起异种袭击的事故。” 安折感到不安,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闭上眼,用左手揉了揉眼睛。 范斯道:“去睡觉吧,小孩。” 安折就在他隔壁躺下,无论明天如何,至少今晚很安全,没有怪物,也没有霍森,只有一个对他很好的范斯。 睡下前他握着那枚弹壳,看向过道尽头的车门。 假如——假如现在他悄悄打开车门,下车离开,回到怪物丛生的旷野中,他仍然可以活着,不会面临审判,不会被当场击毙,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一定比明天更久。 但是,孢子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是。 对于深渊里的生物来说,死掉,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了。而在深渊外这短短的一天,他目睹了安东尼的变异和霍森的死去,人类的生命也并不珍贵。 安折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北方基地。 第二天清晨,他们继续往基地方向开。因为只有范斯一个人驾驶,精力不足,他们的休息时间开始不规律起来,从这一天的下午开始休整,到第三天的半夜时分继续往北开,当极光开始暗淡,天空泛起白色的时候,范斯道:“快到了。” 安折往前方看,早晨灰色的雾气里,一座圆形城市逐渐从地平线上显现出来。 城市,他知道这个词,人类聚居在城市,就像蘑菇聚居在雨季。 装甲车继续往前开,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开后,前方的更多细节显现出来。圆形的城市有灰色的钢铁围墙,高度像最高的蘑菇那样,二十个人叠起来,一个人的脚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也未必能够翻过城墙。城墙上又伸出一些钢铁的獠牙和棘刺,颜色锋利冰凉,像冬天的岩石和土壤。 城墙的边缘布满监视设备和镭射装置,潜入者会立刻被发现,两座城门是唯一的进出途径,一个只能进,另一个只能出。现在他们所在的就是只进不出的那一个。 随后,安折看见不少类似范斯的小队从四面八方开回来,他们有的轻装,有的穿着厚重的装备,手拿武器,四个人或五个人一队,驾驶类似的装甲车在划定的区域停下,然后下车走进城门,车和人分开检查。 范斯先下车,安折抓着他的手臂从车里跳下来,他觉得范斯的手臂绷得有点紧,他想,这个城门或许唤起了范斯关于弟弟那些不好的回忆。 他们一起往城门走去,那里排了长队,队首有点骚乱,但看不清情形,人们正在依次进入。 安折缀在范斯身后,往排队处走,边走边打量四周。 城门两旁站着黑色制服的士兵,腰间别着两把枪,一把热武器,一把镭射枪。他们身后是庞大的重武器,正对城门。可以想象,一旦有怪物试图入侵,就会被这些重武器炸碎。 环视四周后,他被一个黑色的身影吸引了目光——在远处城墙下一个空旷的位置,那人也穿着黑色的制服,似乎是个散漫不守纪律的的离队士兵,并不像他的同僚那样规矩站岗,而是半靠在城墙上,正低头缓缓擦拭一把黑色的枪。 但是,他身上黑底银穗的制服似乎比起其他人要精致挺拔许多,又或许是身形比较修长匀称的缘故。 范斯往那边看了一眼,脚步不知为何加快了许多,拉着他径直往前走,就在他们即将汇入队尾的时候—— 安折看见远处那人缓缓抬起了头。 黑色的制服帽檐下,露出一双冰冷的绿色眼睛。 刹那间,安折脚步猛地一停,感到周围寒意泛起,结了冰一样。 范斯回头道:“你怎么——” 语声戛然而止。 一声枪响。 范斯高大的身躯在原地晃了晃,咕咚一声倒地,他的眼睛大睁着,喉咙咔咔作响,鲜血从太阳穴漫出来,身体抽搐几下后,没有了任何动静。 可安折甚至没有办法伸手抓住他的一片衣角,也没有任何余裕思考方才的片刻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抬起头和那名黑色制服的军官对视,因为此时此刻,军官正缓缓转动漆黑枪口——指向他。 第 5 章 范斯的鲜血在安折的余光里漫开,深红一片。排队的人们听到动静,也纷纷转头朝这里看过来,看到这一幕后,又神色如常转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范斯死了,一个人类就这样在人类基地的城门被杀死,没有人提出异议。 于是安折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就是审判者,一天前范斯向他提起的那个人,。 他是审判庭的主人,审判每一个进入城门的人是人类还是异种,他可以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无论是谁,不需要理由。 而现在轮到自己接受审判。 安折的心脏起先剧烈跳动了几下,被枪口直直指着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 但是望着审判者那双冰冷的绿色眼睛,他又渐渐恢复平静。 来到北方基地是他必然做出的决定,那么接受审判就是他的结局,不论结果如何。 他在心里静静数秒。 一,二,三。 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审判者用枪指着他,缓缓朝这边走来。 排队的人们似乎默契加快了速度,自发向前挨紧,片刻后,这片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安折一个人了。 十一,十二,十三。 数到第十四秒的时候,审判者来到他身前,无名指扣住枪柄,将枪口压低,然后,他收起了武器。 只听他道:“跟我来。” 语调冰冷平淡,和他的眼神一样。 安折就站在原地等他走,,但是三秒之后,这人还没有动。 他疑惑地抬头看,然后听到审判者的声音比之前又冷了一分,说:“伸手。” 安折就乖乖伸手。 咔哒。 他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一枚银色手铐一端扣在了他手腕上,另一端由军官拿着。 ——安折就这样被牵走了。 奇怪的是,方才范斯被击毙的时候,排队的人们没有任何反应,现在他被审判者带走,他们反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安折只来得及回头望横倒着的范斯的躯体一眼,就被拉进了城门。 一进城门内部,他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狭窄的通道,而是一个广阔的区域,被分割成好几个空间,各处都亮着雪白的灯光,灯光反射在钢铁墙壁上,像是冬天时候雪光映照着灰白色的岩页。 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重武器丝毫不比外面少,在重武器和士兵的严密包围中,有一张雪白的长桌,三个和审判者一样黑色制服的军官端坐在长桌的后方——安折猜这就是审判官们,一个人类坐在他们对面。审判官正在问他:“你和你的妻子关系怎么样?这次出城,她没有和你一起吗?” 从安泽的记忆里,安折得知,被感染的人类除了外貌、神态和行为习惯出现变化,神智和记忆也会受到影响,所以审问也是辨认异种的方法之一。 而带他进来的那人看了那边一眼,道:“快一点。” 中央的审判官道了一声“是”后,望向对面的受审人:“你可以走了。” 那人像是劫后余生,脸上露出笑容,起身快速穿过城门通道。 于是安折知道,带他过来的这个男人确实是审判者无疑,而他说“快一点”也不是在催促审判官加快审问速度,而是表明,他在片刻之间已经判断出受审者完全是一个人类。 下一个受审者从排队处朝长桌走来,排队处和长桌的距离很远,中间有几个门状机器,某段路程设有转弯和上下坡,安折意识到这是为了尽量向审判官们展示受审者的动作特征。 但他来不及看到更多了,因为下一秒他就被牵着拐了个弯,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 那人拿出一枚黑色的通讯仪器,道:“审判庭,陆沨,申请基因检查。” 安折猜中间那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随即,一扇机械门在他们面前滑开,陆沨径直走进去,安折被拽了一个踉跄,也跟上。 这是个银白色的房间,不知名的的机械装置从地面武装到天花板,六个士兵分散在房间各处站岗,房间一端的工作台后坐着一个金色短发,蓝色眼睛,穿白大褂的年轻男性。 “陆上校竟然会来这里,”这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您不是一向用子弹解决一切问题吗?” 陆沨道:“请您配合,博士。” 博士看了陆沨一眼,起身,对安折道:“跟我来。” 跟他过去之后,安折被安排躺在一个银白色的平台上,四肢被机械手环和脚环固定住,博士道:“不要动。” 紧接着,安折手臂一痛,他往那边转头,看见博士正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抽出一管鲜红的血液。 博士道:“你血液的颜色很健康。” 安折:“谢谢夸奖。” 博士被他的回答逗笑了。 “血液送去做基因检测,检测时间一小时。全身增强扫描预计用时四十分钟,不要动。” 他话音落下,银色平台上蓝光泛起,周围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声,没有方向,每一粒空气都是声音的源头。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让安折想起深渊里那些遥远的夜晚,远方大海发出沉闷的波涛拍打声,到黑夜最黑的时候,那个方向会传来不知名生物的嚎叫,无法用人类语言形容的波动席卷整片雨季的陆地。 电流像无数只蚂蚁在他身上爬动和撕咬,四十分钟对一只蘑菇来说并不长。但安折觉得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四十分钟了,他很珍惜,认真看着天花板上的机械纹路。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面,陆沨道:“安德烈告诉我你们的检查手段升级了。” “您消息很灵通,”博士道:“我们发现,人体产生变异时,dna中会有一些特殊片段被激活,我们把它命名为靶点。动物性变异和植物性变异的靶点是两个大类。改进后的基因检测由两个过程同时进行,一个是动物性靶点检测,一个是植物性,共耗时一小时。” 陆沨:“恭喜。” 博士笑了一声,他道:“上校,如果基因检查的耗时大大缩短,成本也降低,您的审判庭会不会歇业?” “我很期待。” “您真无趣。” 他们不再说话。 而安折望着银白的天花板,开始思索自己的物种是什么。 是个蘑菇。 博士说变异分为动物性变异和植物性变异。 他觉得,首先,蘑菇不是一种动物。 其次,蘑菇好像也不属于植物,他没有叶子。 安折陷入迷惑,他努力想把自己归进植物里,但又没有找到足够的论据。 思考这个问题用了他太长的时间,还没想出结果,蓝光就像退潮一样从他身边消失了。 “可以了。”博士的声音响起,机械环自动松开。 就听博士继续道:“上校,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带他来做基因检查吗?” “不能。” 博士明显被噎了一下。 他扶安折起来,让他在一旁转椅上坐下,并摸了一把安折的脑袋:“乖,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看血检结果。” 安折就坐着。 而那位审判者上校坐在对面,依然用冰凉的绿色眼睛冷冷注视着他。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轮廓鲜明,帽檐的边缘,额头上,几绺黑发垂下来,压住斜飞的眉尾,眉梢眼角被这个房间镀了一层淡薄的冷光,刀子一样刮着他。 安折被这样一双眼睛盯得很冷,蘑菇怕冷。于是他把转椅转过一个角度,背对着上校。 他觉得更冷了。 很久后,博士的脚步声才终于再次响起来,解冻了这个房间:“基因报告无异常,你们可以走了。” 几秒的沉默后,陆沨道:“你们百分之百确认他是人么?” 博士:“虽然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们确实没有找到任何靶点,别的感染者和异种至少有十个以上。” 说完,他又道:“你看,人家小朋友都不愿意理你。” 就听上校道:“转回来。” 安折默默转回来。 对着陆沨的眼神,他有点闪躲,因为他真的不是人。 结果,连他这一点闪躲都不知道在哪里惹到了这位上校,冰水一样的声音响起来,道:“你怕什么?” 安折一言不发,他直觉在这人面前多说多错,说不定就被揪住把柄。 终于,陆沨挑挑眉,道:“还不走?” 安折就乖乖跳下椅子,又跟他离开了——这次他得到了自由,没有被手铐牵着。 到了一半,陆沨忽然开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直觉你不是人类。” 安折几乎心脏骤停。 足足反应了三秒,他才道:“那……第二眼呢?” “这是我第一次申请基因检查。”上校伸手,将基因检查的报告单递到他眼前:“你最好是。” 安折只能默默接下自己一切正常的单子,一时之间,银白的走廊里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 临近出口是一个转弯,他们迎面撞上一支队伍,为首是一位黑色制服的审判官,审判官后面,两个重装士兵押住一个男人走过来,旁边还有一个面容狼狈,身材高大的短发女人。 审判官看到陆沨,道:“上校。” 陆沨看了那被押住的男人一眼,被他一看,男人喉头痉挛了几下,大声道:“我没有被感染!” 审判官在原地立定,对陆沨道:“高度怀疑感染体,但无决定性证据,家属强烈要求进行基因检查。” 陆沨淡淡“嗯”了一声,而士兵押着男人继续前进,和陆沨擦肩而过,就在此时—— “砰!” 陆沨收枪,头也不回往外走去:“没有必要。” 男人的尸体刹那往前一栽,被士兵拖住。跟随着的女人尖叫一声,软倒在地。 安折转头看陆沨的神情,他的目光那样冷漠——安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他知道安泽总是温柔,范斯平和宽厚,霍森充满贪婪,安东尼全是戒备,但陆沨不同,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安折想,对于审判者来说,杀人可能是比呼吸还要正常的事情,他不会因此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因为他早已看惯了。 安折很快和陆沨一起来到了走廊的出口。 出口处,两个简装士兵带着一具覆上了白布的尸体正在等待着他。 安折知道那是范斯。 他眼前一片朦胧,向前一步,想要揭开那面白布,再看一眼范斯的面容,却被士兵拦住。 那名士兵伸手将一枚蓝色芯片递向他,语调平稳:“ar1147佣兵队确认无人生还,装备物资由基地回收。战利品折算货币,已与抚恤金合并已向家属发放。请认领遗物。” 安折问:“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 士兵回答:“焚化炉。” 他身体轻轻一颤,迟迟没有去接那枚id卡。 陆沨的声音响起:“你不要么?” 安折没有说话。良久,他抬头望向陆沨:“他真的……没有受伤。” 在那双冷绿的眼瞳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像,微微睁大的眼睛,一种平静的哀伤。 陆沨仍是面无表情,当安折以为这人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上前了一步。 黑色枪托挑开白布的边缘,露出的部位是范斯的右手。 安折半跪下去看,无名指的指尖上,一个微小的红点,像是最微不足道的刺伤,然而在红点的边缘处,却正缓缓渗出一滴不祥的灰黑色浊液。 他怔住了,刹那间,那些场景浮上心头。 蚂蚁的甲片上有人类的血迹——就在那一天,范斯告诉他,有的人之所以会隐瞒受伤的真相,是因为在污染程度小的地方,受伤后仍然有概率不被感染,而那个人想要回家。 所以,所以——蚂蚁甲片刺伤的那个人不是安东尼,是范斯。 安折难以呼吸,手指颤抖,他接过范斯的id卡,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转头去看陆沨,身边却是空的。 他站起来,望向外面,见一个削拔的黑色背影,在城门口灰色的天幕下渐渐远了。 片刻过后,他身后突然传来响动,他回头,见是方才那个同伴被杀的女人,她跌跌撞撞冲出来,又被士兵拦下。 “陆沨!审判者——!”她身体拼命挣扎,撞向前方,在空气中挥舞手臂,声嘶力竭:“你不得好死——!” 沙哑尖利的声音不断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在建筑内部层层回荡,但她连审判者的一个回头都没有得到。 四周渐渐寂静下来,两具尸体被依次运走。空旷的过道里,只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第 6 章 直到很久后,墙边的女人才停止了她的啜泣。她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倚墙看着远方天幕,一言不发,像一滴树叶上的水珠,一碰就要碎掉了。 安折小心问道:“您不走吗?” 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那个死的,和你是什么关系?” 安折花了很久才在记忆里找到合适的词语:“我的……朋友。他救了我。” “我男人也救过我。”她说完这句话,头就深深垂了下去,肩膀和脊背抖动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哭泣一样的气音,再也不开口了。 安折手中紧紧握着属于范斯的那枚id卡,他的心脏——那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处传来一种沉闷的感受,当他是一个纯粹的蘑菇的时候,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这种感受终于消解一点儿的时候,他才终于找到了力气,跟着远处人流的方向,抬腿走向通道外。 城门通道的末端是一排机器闸门,安折选择了最左侧那个。他走过去的时候,一道柔和的机械女声响起:“请出示id卡,注视摄像头。” 安折将属于安泽的那枚id卡放在闸门右端平台白色的亮光处,然后抬眼望向前方的黑色摄像头。 “id3261170514,姓名:安泽。籍贯:外城6区,离城时长:27天。” 摄像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白色亮光变为绿色。 “人脸识别通过,欢迎回家。” 叮一声响,闸门升起,安折走了出去。 上午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睛,三十秒后才缓过来,模糊的世界恢复清晰后,一座庞大的灰色城市出现在他眼前。 他身边是大片空旷的地带,地面上用刺眼的绿色油漆写着“缓冲区”三个字,视线往前,人类的造物拔地而起,高大的水泥建筑铺天盖地,比安折所见过最高的植物都要庞大,仿佛随时都要倾倒。它们矗立在那里,拥挤着,层层叠叠,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往上看,橘红色的太阳一半隐没在最高的那座建筑后,另一半露出来,像一滴稀释了的血,下一刻就会沿着墙壁淌下来。 安折转回头,和他一同从城门出来的人们被机械闸门分散开,出门后又自发聚拢在一起,往同一个方向去,安折跟着他们往前行进,几百步后转过一个弯,指示牌上写四个字“轨道交通”,一辆列车停在轨道上,车身写着:入口-1区-3号供给站-5区-8区-城务所-出口。 他跟随人流上车,在略显空荡的车厢里找了一个角落位置坐下,前座是两个健壮的男人,正在小声交谈。 “从3号盆地回来?你们这次豁出命去了。” “死了六个人。” “还行,回本了吗?” “军方还在核定,我觉得我下辈子都不用再去野外拼命了。” “嚯。” “我们进了411号废城的一所学校,全是变异植物,没人敢进。”那人笑了笑:“我们进去了,在图书馆资料室撬了三块硬盘,无价之宝。就看里面存的东西有多少价值了。” 安折安静听着,他听不太懂,但知道前面这个男人很高兴,于是他也高兴了一点。 他知道高兴的人往往不介意帮助别人,于是喊了一句:“先生。” 那人头也没回,道:“怎么了?” “6区怎么去?” “供给站转2号列车。” “谢谢您。” 五分钟后,列车开动,有机械声音报着站台名字,安折对一切都很陌生,几经波折和问路后,他终于在供给站上了2号列车,然后正确下车,来到了6区。 安泽的id号是3261170514,这串数字不仅是人类身份的证明,也代表着他的住址,在外城6区117号建筑,门牌号0514。 但是,刚下车没多久,他正试图找人问路时,忽然被一个年轻男孩拉住了:“你好,朋友。欢迎下车,你介意了解一下我们吗?” 安折还没来得及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一页白色的纸张,上面写了几个血红色大字:反对审判者□□。 他不明所以,但也没有追问,只是道:“请问你知道117号建筑怎么去吗?” 男孩道:“你不介意和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不介意。” “那我们就是战友了。”男孩扬起自己手里的白纸,上面也写了几个红色大字:废除《审判者法案》。 他们并不是唯二拿着纸的人,很快,安折就被拉进一群人之间,他们大约有四十几人,面孔都很年轻,每人都举着一张类似的白纸,或者两人合举一张长长的横幅,纸上和横幅上的句子大致相同。 “我们自愿承担基因检查成本。” “人类罪人审判官。” “解散审判庭,为无辜者伸冤。” 同时,人群正在缓缓向前移动,于是安折也只能随之移动。 城市的道路很狭窄,阳光照着建筑物,建筑物在地面投下连绵起伏的阴影。路面上除了他们,也有不少低头走路的成年人,他们偶尔抬头看这边一眼,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安折:“我们在做什么?” “静走示威,”男孩道,“我们会□□到审判庭解散那天为止。” 安折:“……哦。” 走了大约半小时后,他再次问身旁的男孩:“117号建筑在哪里?” “前面,快到了。” 再过一个半小时,安折再次问:“117号建筑在哪里?” “对不起!”男孩挠头道:“我把你给忘了,我们走过去了,在后面。” 说着,他转身指向一个地方:“那个方向,不远,侧面写着楼号,你能看见的。” 安折:“谢谢。” “不客气。” 安折把纸张递给男孩:“这个还给你。” “不用了!”男孩把纸塞回他怀里,道:“下周记得再来哦!我们在1号建筑集合!” 于是安折只能将这张血淋淋的“反对审判者□□”和审判者本人塞给自己的那张基因报告单叠放在一起,抱在怀里,离开这群奇怪的年轻人类,朝被指的方向走过去。 ——边走,边觉得周边环境渐渐熟悉起来,脑海中那些原本属于安泽的记忆被唤醒,他跟随直觉拐了几个弯,顺利来到标号“117”的建筑脚下。这是一栋长方形的楼厦,10层高,但很宽。他进入0单元,攀爬幽深陡峭的楼梯来到第五层后,进入一条昏暗的走廊,找到了11号房间。 房门上贴着一张白色封条,安折轻轻将它撕开,下面露出感应区域,他将id卡贴在上面,门锁弹开,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比他曾经居住的山洞还要小,但比起装甲车内的休息室又宽敞明亮了许多。靠墙处是一张木书桌,桌面上垒着十几本旧书,纸张和笔记本叠放在另一侧。书桌正对着一单人床,床头有柜子,放有水杯、镜子和一些杂物,一个一人多高的衣柜抵住了床尾。 窗户在床的另一侧,灰色窗帘半开着,阳光透进来,照在同色的被子上,一种干燥的香气,让他想起安泽身上的味道。 他走到床边,伸手取下那面巴掌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 他长得像安泽,柔软的黑色头发,同色的眼睛,很多地方都像,但又有一些细节不尽相同。而且,他也没有安泽那样温柔平静的神情。 那时候,安泽对他说:“我好像多了一个弟弟一样。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小蘑菇。” “你有印象很深的事情吗,小蘑菇?” 他有限的记忆里只有两件事情是深刻的,一件事是丢掉的孢子,另一件事发生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在他只有人类的一根小指那么长的时候。 在那个蘑菇生长的雨季,他被斜溅的雨珠打在了细长的菌柄上,拦腰折掉了。 然后,就像任何一个受伤的生物一样,努力想要长回来,想要活着。 再后来,就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意识,他愈合了。 从那以后,他好像和自己的同类不一样了,可以控制自己的菌丝,可以在丛林和旷野间流动,也能感知道外面的声音和动静,他是一个自由的蘑菇了。 “小可怜。”那时候,安泽摸着他的头发:“折断的时候很疼吗?” “忘记了。” 安泽说,那就叫你安折吧。 他说,好。 想到这里,安折对着镜子笑了笑。 镜子里的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他好像又看见安泽的影子。 “谢谢你。”他对镜子道。 放下镜子后,安折坐在书桌前。 接下来要做什么? 想了想,安折伸出左手,在光下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尖。 雪白菌丝悄然从指尖开始向外蔓延,而后凝结成实体,他拿起匕首,切下薄薄的一小块。 接着,他用右手拿起它,放在嘴边,轻轻推进去,用牙齿咬住——他决定探究一下自己有毒这件事。 软的,甜的,很好吃的那一种味道——这是第一印象。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整个晃了晃。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改了一下id号的长度,因为发现按照原来的长度,这个基地好像住不了多少人的样子。 以及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第 7 章 随即,他变轻了,在空气里沉沉浮浮,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变成了浩浩荡荡的海水,桌面上纸张和笔记本也被泡成白茫茫一团。 安折眨了眨眼睛,他并不觉得难受,只是觉得一切动作都变得非常、非常缓慢和飘忽,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好像飞了起来,又好像即将掉下去。 再然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变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是被冷醒的——抬眼醒来后,发现窗外连绵不绝的灰色建筑群都浸泡在了夕阳金红的余晖中,离他睡过去——或者昏过去至少过了七八个小时,原来他菌丝的毒性就是让人昏睡。 傍晚不比白天,房间的温度下降了很多,安折往后躺进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这才恢复了温度。但是寒冷带来的麻木感消散后,他又饿了。 安折更宁愿用蘑菇的方式汲取营养,可是一路走来,整座基地里他根本没有发现哪怕一片湿润的土壤,他只能进食,人类是一种很麻烦的生物,他蹙起了眉头。 好在安泽残留的记忆告诉了他该去哪里吃饭,基地划分为八个区,6、7、8区是主要的居住区域,在这里,每栋楼都是一个社区,一楼是大厅,每天定时供水、供食,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拥有免费配额,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则需要刷卡支付基地货币,货币单位是一个字母r。 大厅里没有太多人,大略看过去,五十几个。贩卖食物的窗口只有两个,一个是某种植物的块茎制造而成的泥状食物,另一个是……同样的植物块茎煮成的汤,他在记忆里搜寻,依稀想起这种植物叫做土豆。 安折刷卡支付。 土豆泥,价格0.5,余额9.5。 土豆汤,价格0.3,余额9.2。 安折凝视代表卡内余额的那个数字,意识到自己几天后就要来到饿死的边缘,这种感觉就好像蘑菇扎根在了一片干燥的土壤,随时面临着死亡。 ——这种感觉在他吃完东西回到五楼,在公用水房里花0.1r接水的时候变得更明显了。 于是他要做的事又加上了一条,找到经济来源。 将制式不锈钢瓶盖拧好后,安折把它捧在手里,正打算转身,身后忽然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安泽?” 声音很大,带着颤,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安折转身。 走廊上站着的是个年轻的男人,体格高大,面容英俊,此时此刻,这人的眼睛瞪大了正定定看着他,嘴唇抖动,难以判断他的表情究竟是喜悦,还是震惊。 “安泽?”他又喊了一声:“你……回来了?你不是——” 说到这里,他戛然失语,脸色涨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但安折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他叫乔西。 乔西是安泽的邻居和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时候,乔西会照顾安泽,更多时候,安泽也会照顾他——那些斑斑点点的残存记忆出现在安折眼前。 但他对乔西的认识不全来源于安泽的回忆,作为一个蘑菇的时候他就见过这个人,他的所见和安泽的记忆合在一起,刚好补全安泽真正的死因。 安泽是个靠文字为生的人,他的工作是写一些供人们消遣的小说、散文或诗歌,向基地投稿,基地会定时向人们刊发这样的小册子。不过,就在三个月前,为了节省日渐紧张的人手和资源,基地撤掉了这个部门。 那时候—— “安泽,你在看什么书?”乔西问。 “我想准备基地供给站的选拔考试,”安泽拿笔在书上圈圈画画,“我觉得我会喜欢那里的工作内容,工资也不错。” 乔西却皱了皱眉头。 “你想脱离平民身份?”他问:“考试很难的。” 安泽道:“没关系的。” “安泽,”他的语气却变得严厉,“你明明一直知道我想能和你一起去野外。” 安泽笑了笑,语气很轻,像是在哄这位任性的朋友,又像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不适合去外面。” “我保护你。”乔西揽住他的肩膀,又放软了声音:“我离不开你的。你跟着我去野外,我们不去危险的地方。” 记忆中的那些片段大致都是如此,最终,在乔西的软磨硬泡下,安泽答应他一起去野外冒险。乔西是一支大型佣兵队的成员,他立过不少功,很顺利就介绍安泽进去,负责物资的分配和统计。 但在野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那一天,车队迷失方向,开进了深渊的边缘。等他们发现这里的蘑菇多得异乎寻常的时候,已经晚了。深渊的怪物不会放过任何到口的食物。 对于人类来说,即使是深渊的最边缘处都可怕得要命。五辆装甲车损毁三辆,那三辆上的人们惊慌地向完好的装甲车转移,逃生的时候安泽推了乔西一把,让他勉强躲过了空中有翼怪物的攻击,但安泽因此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乔西在原地愣了一秒,这一秒后,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在拉起安泽和自己逃命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咬牙向前飞奔,被队长拉上装甲车——而此时此刻,安泽看着他们的身影,重重被怪物的骨刺贯穿了胸膛。 佣兵队用最重的火力和怪物们展开了一场激斗,边打边撤。他们的动静太大,中途吵醒了安折——他是出来找孢子的,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这次例外,他趁着那边打得激烈,把安泽悄悄捡回了深处的山洞。 于是此时此刻,面对着乔西,安折没有什么可说。面临死亡的时候,任何生物的第一反应都是逃生,乔西没有做错什么,但他不喜欢他。 “你……有点不像你了。”乔西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你的伤好了?从深渊里逃出来了?” 安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不,你不是安泽。”乔西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你是异种。” “抱歉。”安折走出去,和他擦身而过:“我不小心吃了毒蘑菇,记不清你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困好困好困。我先睡了,这章写的不好,等白天爬起来会小修一下。 然后今晚会有个加更掉落。 第 8 章 说完 ,安折便不管他,径直往前走去。 身后迟迟没有传来脚步声,直到他用id卡刷开房门,乔西才匆匆往这边赶过来,抓住他的肩膀:“你真的是安泽?可是你——” 安折顺手在桌面上那起那叠基因检查报告,递到乔西面前。 乔西道:“这是……” 安折低头,发现最外面的那张纸是那句“反对审判者暴行”。 他慢吞吞把这张纸抽走。乔西看向报告单。 “你……”他匆匆扫了几眼,抬头看向安折:“你真的从深渊里逃出来了?” “我被人救了。”安折道:“其它的,忘记了。” 乔西握住基因报告的手颤了颤,然后扯了一下嘴角,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我……我太激动了,我没想到你能回来。” 他把基因报告放在桌面上,倾身向安折,连眉梢的肌肉都在细微跳动,略带激动的神情:“你……忘了多少?” 安折向后退了一步。 “全都忘了。”他说:“请您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你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乔西声音变低了一点:“我们一起长大的。” “谢谢。”安折:“您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我——”对面的乔西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愣了一愣,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但片刻之后,他态度又软化下来:“我不打扰你,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看你。我太高兴了。安泽,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安折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乔西转身离去,并为他轻轻掩上房门。 乔西能够这么容易放过他,离开房间,他觉得不现实,但也可能是乔西过于心虚落荒而逃。 房间恢复寂静,安折缓缓靠在了床上,抱住枕头,他感到一种轻烟一样的难受。这种难受并不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安泽。 人类与人类之间约定大概就是这样脆弱,乔西不会是安泽最亲近的人了。等他找回孢子,就会返回深渊,找到那个安静的山洞,扎根在安泽雪白的骸骨旁边,度过他作为一个蘑菇的余生。 ……孢子。 窗外,夜已深沉,极光一如既往在漆黑的天幕上漫卷着,安折坐在桌前,打开台灯。 首先,他要找到一份工作,以使自己不要饿死。同时,他要寻找关于孢子的消息,唯一的线索是那枚黄铜色的弹壳。 想到这里,安折焦虑地摸向他的口袋,他总是害怕这枚东西丢失——还好,还在。蘑菇能把它藏在体内,人类却不能,它太小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口袋里滑落出来。 最终,安折在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一条黑色的皮质小绳,将弹壳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在抽屉里还有一枚小巧的黑色机器,他努力观察它外表的细节,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一些消息,这是通讯器,每个人的id号就是通讯号码,人类使用通讯器可以远距离交流,但仅限基地内部——因为外面没有信号。 他给通讯器充上电——虽然用不着,但“有电”这件事情好像能够使人类感到很大的愉悦。 做完这些后,他终于安下心来,开始打量这张书桌。 桌面上的笔记本里有安泽写过的东西,字迹很漂亮。而靠近墙壁的那一侧竖放着二十几本书,大概都是安泽以前爱读的。安折将书脊上的名字浏览过一遍,伸手拿起一本装帧简陋的灰皮书,书名《基地手册》。 他翻开,扉页只有一句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安折下意识抿了抿唇,继续往后翻,第二页是目录,整个手册分为基地法律,基地生活规律,功能区域简介和地图四部分。 安折将法律部分略过,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蘑菇,一个安分守己的蘑菇是不会违背任何物种的法律的。生活规律这一部分详细阐释了居住区域的作息时间。每天早上六点开始供电、水、食物一小时,中午十二点钟开始供电、水、食物一小时,晚饭则从傍晚六点钟开始,供电时间稍微长一些,到晚上九点才会断电。每一个居住区域都设有高大的警报塔,警报分为三种,分别是“集合”、“疏散”、“紧急避难”,集合警报是短促的高频鸣响,疏散警报是波浪渐变型声音信号,避难警报则是尖锐长鸣。基地居民必须遵守生活规律和警报塔指示,其余生活方式则可以自行支配。 看到这里时,安折微微疑惑了一下,他觉得在这样的规则下,每个人只要躺在房里,定时去吃饭喝水就好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基地的用意。 虽然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生活,但基地里的生活必须付出成本,是要付费的。为了获取基地流通的货币,人们必须出去寻找工作,或者成为佣兵,从外面采集有价值的物资上交基地,换到报酬。 但是……这样的话,每个人去危险等级最小的地方,随便拿点什么东西,维持吃饭喝水的需求,也就好了。 安折继续往后翻,下一个部分是功能区域简介。 出现在这一部分的第一个区域叫做“供给站”,供给站总共分为1、2、3号,其中1、2号属于军方所有,分别建在基地的入口和出口,负责货币与战备物资的核定和兑换,每一个佣兵队从野外回来的时候,供给站的工作人员会将他们收获的物资核算为货币发放,其余杀伤性武器和装甲车则扣下,不允许带入城中,直到佣兵队下次出发才能重新申请使用。而佣兵队则使用货币兑换野外探险所需的枪支、子弹、装甲、燃油等等,甚至可以购买不同型号的装甲车辆。 与前两个供给站不同,3号供给站的位置在城中,它负责民用物资的兑换,使用基地货币,可以在供给站里兑换生活用品、食物与食材、烈酒、电子产品等等很多物品,也可以进行住房的交易。 在3号供给站的对面是“自由市场”,有时候,佣兵队在人类遗址中获得的东西并不是军方需要的物资,这时他们就可以将确认安全的物品带入城中,自由交易。 这时,安折看到下方有一行小字注解。 注:自由市场非基地官方设施,一切行为后果自负。 注:经由自由市场所建立之雇佣、契约关系,不受基地法律保护,后果自负。 其它的也没什么,安折独独瞅见了“雇佣”这个字。 也就是说,自由市场也是一个可以提供职业的地方。 继续往下,就是各个居住区域的简介,密集的居住区域是6、7区,其余区域人类数量很少,建筑空置,而8区是集中避难所,有完善的安全设施。 再往后,就是审判庭的简介了。 安折想起那位有着冷绿色双眼的审判者上校,阅读速度放慢很多,一字一句读起来。 审判庭的职责并非只有在城门辨别异种这一个,他们还会在城区的人流密集处日常巡防,进行二次筛查,消除隐患。主要的巡防点是供给站周围,但也会不定时排查居民楼——尤其是那些行为异常、被举报的人类。 莫名其妙地,安折又想起那句“你最好是”。 如果可以的话,安折希望陆沨永远留在城门,审判者不必纾尊降贵来到居民楼。 再往后翻,其它区域就和他没有了太大的关系——像城务所、城防所、主城之类的。上面说,基地由外城,或称卫城与主城组成,主城是基地重要科研、军备设施所在地与能源、政治中心,除非持有特别通行证或居留证,否则禁止一切人进入。 最后浏览完基地地图后,安折合上了这本书。他再次体会到人类是一种和蘑菇不同的生物。 他打开的第二本书叫《供给站考核手册》,刚刚看到书皮,与之相关的记忆就涌上心头,比别的记忆清晰多了。安折想,或许这意味着,对安泽来说,去供给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既然这样,为什么又答应乔西和他一起去野外呢? 他思索了很久,最后想,安泽就是这样的人类。 安泽错过了考试,供给站今年的招收考核在十五天前举行,那时他已经是一具白骨了。 但没有关系,安折想。一年后,供给站再次招人的时候,如果他还活着在人类基地的话,会去试一试。这样,回到山洞以后,就可以告诉安泽那里是什么样的。 长时间的阅读消耗了他很大的精力,试着读了两页《考核手册》后,安折已经昏昏欲睡,最终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为了避免遇到乔西,他凌晨四点就离开了房间,下楼、来到交通点,乘坐列车去了供给站——他要去对面的自由市场找份工作。 下车时是早上七点钟,空气里还弥漫着薄薄的白雾。自由市场是一座大型圆形建筑,有四个进出口,他从最近的一个进去。 烈酒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腔。 进门处搭建着四条长桌,佣兵打扮的人们在长桌前划拳、大声说话,他们面前摆着酒,不时有人要求添酒,这时侍应生会将烈酒满上,并用一个拿出小机器贴在客人递出的id卡上,进行收费。 一个黑皮肤的健壮佣兵正单独喝酒,看见他,挑了挑眉毛,咧嘴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小孩,看什么?过来学喝酒?” 他身边一个短发女人立刻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声音粗哑,但洋溢着快活:“第三十二条,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男人道:“喝就喝了,难道还会被审判者抓走吗?” 女人就放声大笑起来:“未成年的小孩还不知道审判者的厉害呢。” “他就快知道了。” 安折站在旁边,想辩解一句“我不是未成年人”,但就在他思索措辞的空档里,这两个人已经搂在一起,嘴唇对着嘴唇,缠成一团。他意识到没有人真正在意他。 于是他将目光从这里移开,朝另外的地方望去。 门口右侧飘来土豆汤的气息——但比居住楼一楼大厅供应的土豆汤味道浓郁许多,并夹杂着一股能使人类感到愉快的、肉类的气息。有佣兵正埋头在白色的塑料汤碗里,食用他的早餐。 这种味道让安折有一点点饥饿,他没有吃早饭。 再往里,都是类似的场景,热闹的气息拥挤在大厅里,除去售卖食物和酒类的长桌外,还有许多出售服装、背包、手套的小摊。再往里走,出售固定物品的摊子越来越少,一个摊子上会有许多奇奇怪怪种类不一的杂物,安折认不出来。 “511废城新出土的智能手机,有电就可以开机哦。”正走着,一个背包的黑衣服青年像猴子一样蹿到他身前,他长得很瘦小,眼睛窄,眼睛滴溜溜转,在拦住安折的下一刻就迅速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长方体,在安折面前晃了晃:“要看一下吗?给你打九折,送充电线。可以打游戏哦。” 安折:“谢谢,不用了。” 青年又迅速从包里拿出另一个白色的:“换个型号,这个颜色适合你,新款哦,大灾难时代来临前最后一款水果机,那时候售价一万的,现在一百就可以了。” 安折:“谢谢,我不需要。” 那人却继续又掏出来一个物体:“不需要?你有手机了啊,充电宝需要吗?基地断电的时候可以用这个充电哦,容量大的卖光了,这个只能充两次,给你打折,只要三十。” 安折注视着他,诚实道:“我没有钱。” 黑衣服青年的表情凝固了,瞬间将东西收回背包,转身,抬腿,准备离开,并小声嘀咕:“没钱来什么黑市。” “等等。”安折叫住了他。 他回头,但态度极端消极:“怎么了?” “我……想找份工作。”安折道:“请问您知道要去哪里吗?” 小青年皱了皱眉头,转回来,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原来是找工作的。” 安折如实回答:“是的。” “那你资质还挺好的。”小青年道:“有钱了记得找我买手机哦,我这个月都待在黑市。” 安折:“……” 他问:“那我要去哪里?” “喏,那边,”小青年指向角落里一个方向:“下去,地下三层,找老板娘。” 安折很感谢,对他笑了笑:“谢谢您。” 小青年道:“你长得好看,找个靠谱的,发达了记得找我买手机哦!” 安折:“……好。” 地下三层。 潮湿——这是安折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蘑菇应该是喜欢这种水汽充足的空气的,但与潮湿一同袭来的刺鼻香味让他皱了皱眉头。 放眼望去,昏暗的灯光下,这是一个蜂巢一样的空间,走廊曲折蜿蜒,墙壁边用简易的塑料板搭成无数个狭小的隔间,没有流通的空气,水汽在塑料板上凝成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整个空间发出一种潮水一样细微的嗡嗡声,仔细听过去,是许多人小声说话的声音聚合回荡而成的效果,间或夹杂着高声的尖笑。 安折迟疑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 他看向两旁的小隔间,左手边是空的,右手边隔间里则是一个低着头的长发女人,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 安折继续往前,他听到说话声,首先是一个女人。 “二号盆地气候怎么样?” “还好了,”这次是一个低软的男声,有点黏,尾音拖得很长,安折怀疑他的鼻子堵住了,“天气很舒服,但是地震太多了。我们一个月遇见了三次地震,最厉害那次,他们都在外面,我一个人在车里,差点以为他们回不来了。” 女人的声音笑了笑:“他们回不来,你把车开走呀。” “上上次跟的那个队,队长说要教我开车来着,结果呢,还不是哄我。他说下次还带我来着,也是哄我。我陪他们一个月,总共才三百,这还贵么?” “佣兵的话听听就算了。”女人道:“你还没被骗习惯呢?” 安折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想起霍森的脸和贪婪垂涎的眼神,突然知道地下三层的工作是怎么回事了。 以及基地手册上那句话——经由自由市场所建立之雇佣、契约关系,不受基地法律保护,后果自负。 这个后果他不想自负。 安折默然打算离开,不料刚一转身,就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上。 “哟,”一道挑高了的女声响起来,“小宝贝,第一次来?” “小宝贝”这个词给他带来的阴影太深,安折反射性后退两步。 眼前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有蜜色的皮肤和碧色的眼睛,褐色长发末端卷曲,眼角细长上翘,正挑着嘴唇朝他笑。 “你是买人呢?还是卖自己?”女人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笑道。 第 9 章 “都不是。”安折又往后退一步,背抵住了塑料板:“我走错了。 “走错了?”女人:“二层是赌场销金窟,你想去那里?” 她右手指间夹着一枚香烟,放在嫣红的嘴唇里吸了一口,又笑眯眯道:“当心把自己输掉哦。” 安折环视四周,但他被女人逼到了角落里,没有办法脱身,这个外表艳丽的人类比深渊的怪物还要难缠。 “别怕,”她吐出一口雪白的烟雾,又道,“我又不会吃掉你。” 安折:“那您可以让我走吗?” 女人又笑了。 “走?”她挑挑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来三层,你走了,又能去哪里?” 说着,她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前带:“被这里吓到了?你不用在这儿,我送你一个大房间。” “谢谢。”安折低下头道:“但是我真的走错了。” “嗯?” “我只是想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他道,“然后有人告诉我来地下三层。” “黑市只有地上一层能够见人,”女人听了他的话,眨了眨眼睛,一种飘飞的烟雾一样的眼神,“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安折:“我现在知道了。” 他还知道了《基地手册》上的“自由市场”,在人们口中叫黑市。 “基地法律不保护黑市。”女人斜倚在墙壁上抽烟,她不再把安折紧紧抵进角落里,而是让出了一道缝隙来。 安折本以为这是她要放他出去的信号,刚刚往外踏出一步,就看见她身后步出两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一左一右,封死了他所有可能去的方向。 “来到三层,没有人能出去。”女人的声音不再甜蜜妩媚,而是泛起冷冷寒意:“不过,算你走运。” 安折抬头看她。 “给你一次机会,”她道,“肖老板的作坊缺人手,他要你,你就跟他,他不要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过来。” 安折原地思索三秒,跟她往深处走去。 隔间密密麻麻,他像是走在蜂巢构筑的迷宫里,灯光越来越暗。 最终,在这个空间的尽头,灰色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 女人抬手敲门:“肖老板,跟你谈个生意。” 吱呀一声,门打开。 是个老人,有一头雪白的头发,穿了一身黑色衣服,领口打一个领结。他眯着打量女人:“杜赛,稀客啊。” 女人笑了笑,她一支烟抽完,在墙上按熄:“有事找你。” “多大的生意?”被称作“肖老板”的人,看了看他,又转头看安折。 那个女人——杜赛将手肘搭在安折肩膀上:“也不大,就是难做,我怕您不答应,特意给您找了个见面礼——听说您徒弟喝酒死了,正在找下一个。女人吧,您嫌丑,男人吧,又容易笨。您看看我家这小孩怎么样。” 肖老板灰蓝色的眼珠转了转,停在安折身上:“看起来听话。” “实际上也听话。”杜赛撩了撩头发:“我看见他第一眼,就觉得肖老板喜欢。” 肖老板笑了笑。 紧接着,他对安折道:“伸手,让我看看。” 安折伸手,他手指细白,带一点微微的粉。 “杜赛,你哪弄来的人?”肖老板道:“这种小孩怎么舍得往三层来?” 杜赛:“骗来的。” 安折:“……” 就听肖老板对他道:“握拳,慢一点。” 安折便缓缓收拢五指。 肖老板:“再来一次,再慢一点。” 安折将速度放慢。 “再慢一点。” 到最后,安折已经将速度放慢到了肉眼难以察觉到的地步,虽然不知道肖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这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他使用蘑菇的形态时,要同时控制成千上万条细微的菌丝,而现在只有五根人类的手指而已。 做到最后,连杜赛都凑了过来。 “肖老板,你捡到宝了。”她又点了一支烟,说:“他的手比你上一个徒弟还稳。” 肖老板看着他的手,“嘿”一声笑了笑,说:“借给我用几天,好用,我就收下了。” 杜赛道:“您得给孩子开工钱。” 肖老板说:“成。” 安折蹙蹙眉,工钱诚然是他需要的,但听着那句“好用”,他总觉得自己有点危险。 “别怕——虽然肖老板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杜赛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拍拍他的肩膀,“但他的手艺很贵。” “我不是好人?”肖老板哼笑一声:“我是这座基地里最大的好人。” 说罢,他转头向安折:“你先在店里逛逛,我和这个疯娘们有话要说。” 安折最会听话。他转头望最近的货架看去——一些奇形怪状的装满液体或固体的小瓶,瓶身印着一些光i裸的人体。再往里,是一些封面类似的书籍——这种东西他倒是知道的,安泽此前供稿的那个基地部门倒闭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基地刊发的读物无人问津,而由黑市流传出的色情读物大行其道。 货架下方,透明的玻璃抽屉里装满香烟,紧挨着的另一个抽屉里则是许多机械u盘, 这时,肖老板那边,谈话声响了起来。 “小孩不错,杜夫人一向一毛不拔,竟然送我一份大礼,想跟我谈的生意一定不一般。”肖老板处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房间里烟雾的浓度增加了一倍。 “小孩么,顺手捡的,”杜赛咯咯笑了几声,“想拜托肖老板做的东西,也的确不简单。” “都可以,”肖老板语调散漫:“钱够就行。” “您不一定敢做。”杜赛慢条斯理道。 肖老板:“你只要多加钱,我就敢。” 杜赛嗤笑一声,说出三个字。 “审判者,”她道,“肖老板敢做么?” 安折一愣,他不知道审判者这三个字怎么能和黑市里的这两个人产生联系。 而肖老板那里,也是一阵沉默。 最终,他道:“我只做死人,不做活人,就是怕惹麻烦,你想给我惹来最大的麻烦。” “不瞒您说,我有个朋友,爱那位上校爱得发了狂,非要搞到他。”杜赛道:“您也知道审判者身边三米以内,活人不敢靠近。没办法,只能向您买个假的。放在家里玩,绝不惹事。价钱么,随肖老板开。” 肖老板只是笑,不说话。 与此同时,安折缓慢往店铺内部移动。 脚步一顿,他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见水泥地板上,孤零零躺着一只白惨惨的人手。看状态,刚断,但断口处却平滑干净,看不见血肉。 安折蹲下去,戳了戳那只手臂的皮肤,很软,像人类的手臂,但不是。 这是一只假手。 他便不再探究,站起身来。 ——这一站,又和玻璃橱窗里站着的一个人对上了目光。昏暗的灯光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直直望着他,半个身体隐没在黑暗里,有那么一点吓人。 安折和他对视许久,三分钟后,他仍然没见到这人有任何呼吸的起伏。 或许,和那条假手臂一样,这是个假人,他想。 “吓着了?”肖老板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来。 安折:“还好。” 肖老板:“像吗?” 安折:“像。” 就听肖老板沙哑的嗓音笑了笑,他按下一旁的开关,这里的灯光亮了许多。 安折终于看清玻璃橱窗里那个男人的全貌。是个穿黑衣服,身材高挑修长,五官利落好看的男人,灯光打在他脸上,反射一层薄薄的白色微光,无端端添了几分凛冽的意味。 “ar137佣兵队的头儿,哈伯德,你听过没?”肖老板道。 安折没说话,房间里,只有肖老板的声音继续响起:“佣兵里最厉害的几个人之一,危险等级五星的地方,他带队去,像玩一样。他有钱吧?” 安折:“嗯。” 他知道从外面带回来的物资可以在军方供给站兑换基地的货币,那些厉害的佣兵是不缺钱的。 肖老板指了指橱窗里站着的那人:“这人是他副队,小时候一起长大,成年以后一起当佣兵,二十几年过命的交情,上次出野外,人死了,一块尸体都没留下,惨呐。” 说到这里,肖老板“嘿”地笑了一声,继续道:“这人死了三个月以后,哈伯德来找我。他魂都丢了,花一大半的身家,向我买这个人,要我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出错。” “我呢,肯定也不敢出错,除了不是活的,其它什么都一样。”肖老板叹了一口气:“毕竟人家下半辈子就要看着这么一个假人过活了。” “我以前做这东西,是给人找乐子用,充气那种。后来,大家都觉得我做得像活人——外面越容易死人,人就越容易发疯,我这手艺吧,就值钱了。”肖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跟我学,过上十年,比所有佣兵都有钱。” 安折看着他,想起他之前和杜赛的对话,问:“那您要做审判者吗?” “做,怎么不做?”肖老板笑起来:“审判者大人忙着杀人,他才懒得管这种破事。” 第 10 章 “哈伯德先生,是我,肖·斯科特。” 肖老板给哈伯德发消息的时候,安折正抱着一颗人头,在上面练习种眉毛。 热熔针在硅橡胶制成的皮肤上刺出一个微小的孔洞,再将模拟人类毛发的纤维种进去,等被熔软的硅橡胶再次冷却,这根眉毛就牢牢扎根在了人偶的皮肤内。肖老板的眼睛花了,很难再高强度地进行这种工作,安折猜测这就是他急于找徒弟的原因之一。 放下通讯器,肖·斯科特将人偶从玻璃橱窗里拿出来,将它安放在房间中央的座椅上。人偶的所有关节可以轻易转动,他将它的双腿交叠,双手扣肘,最后拧动头颅,让它微微垂首,灯光穿过睫毛投下阴影,一个居高临下,又略带忧郁的坐姿。 安折抬头看向那里,昏暗的灯光在人偶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硅橡胶和人类皮肤唯一的那一点微妙差别都被抵消了,它完全像个静默的活人。 过分的安静——周围的橱窗和货柜——那些在人类的认知里或许被认为是秽亵的东西,也在这样的氛围下光怪陆离起来。 光怪陆离的氛围被一声推门响打破,外边白色的灯光照进来,映亮了人偶的半边身体。安折眯了眯眼睛,望向门口出现的男人。 他背着光,身材高大,半长的黑色卷发,棕色眼睛,五官冷戾。安折能想象出他拿枪走在野外的样子。 安折等他进来,但那人只是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停在房间中间的人偶身上,久久没有任何动作,他好像也变成了一具人偶。 直到肖老板咳了一声,道:“请进。”那男人才仿佛大梦初醒,动了动。他大步迈进房中,走到人偶近前时,速度却猛地慢了。安折看着他抬起手想触碰人偶的面庞,手指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下落,寂静的房间,只有这个男人微微带颤的呼吸声,很轻。或许人偶的眼睫上栖息着一只蝴蝶,他怕惊扰它。 最终,他将右手收回身侧,定定看着人偶,道:“谢谢。” “不谢。”肖老板走过来,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还得谢谢哈伯德先生给我的数据足够。” 哈伯德笑了一下,眼眸却仍低垂着。 肖老板指了指旁边一人大小的封装箱:“我来?” “我自己来。” 他手指终于搭在了人偶的肩膀上,缓向下,将人偶抱起,放入箱中。 肖老板站在一旁,道:“我以前不知道哈伯德队长是个重感情的人。” “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哈伯德半跪在地上,缓缓合上箱盖,按住箱盖的手指指节泛白,很久以后,他才又起身。 肖老板抱臂,道:“人偶每两个月维护一次,到时候送来就可以了。有什么新手艺,我就再给它用上。” 哈伯德道:“肖·斯科特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肖老板愉悦地笑了几声。 “哈伯德队长神通广大,我就不行了。”他说。 哈伯德:“你要什么?” “前几天接了个大单,那人的数据不好找,想拜托你。” 哈伯德:“肖老板还有拿不到的数据吗?” 肖老板咧嘴一笑,抬起手臂,对哈伯德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哈伯德勾唇笑了笑,转身拉起箱子的把手,走到门口。 “请等一下。”安折忽然道。 哈伯德回头。 安折快步走到他身边,解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将挂在脖子里那枚弹壳拿出来。 “先生,”他道:“您知道这是哪里的东西吗?” 哈伯德没说话,伸手拿起了那枚黄铜色的弹壳,转过一个角度,在光下看。 安折的心脏砰砰跳。 “供给站和黑市没有这种型号。”一分钟过后,哈伯德松手,弹壳坠回安折胸前,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军方的东西。” 他背影逐渐走远。安折伸手到胸前,握着那枚弹壳,微微出神。 寂静的房间里,肖老板笑了一声。 “哈伯德说是军用,就肯定是了,”他关上门,眯眼笑道:“怎么,你跟军方的人上过床?杜赛的生意做得还真大。” 安折缓缓摇了摇头。 如果是军方的东西,他又该怎么办? “啧,”肖老板道,“你也丢魂了?” 安折说:“我想找到它的主人。” 肖老板:“怎么,这人没给你钱?” 安折觉得肖老板的思路很不对劲。 他辩解:“不是的。” “军方的东西,军方的人肯定能认出来型号,我教你一个办法。”肖老板语重心长道。 安折:“什么办法?” 肖老板:“主城和野外,你够不着。外城里边,城防所,审判庭,都是军方的地盘,你半夜去那里逛逛,勾搭一个。军方虽然管得很严,但难免有道德败坏的人。” 安折:“……” 他想了想,又问:“军方的什么人会去野外?” 肖老板猛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以为野外的地图是谁画的?” 打疼了,安折咬了咬嘴唇。 “还委屈上了。”肖老板道:“连审判者每年都有小半年不在基地,你说呢?军方全员都去外面。” 安折没话说了,低头继续种眉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在基地待很久了。 一天的种眉毛结束,肖老板很满意,放安折下班。 安折想喝黑市一层门口的土豆汤,今天是他给肖老板打工的第三天。肖老板预付了一个月的工资,他的id卡里现在有60了。 但当他上到地上一层的时候,就感到气氛明显不对。地上一层往日的热闹没有了,人们都神色匆匆,出口处人影稀少。 他有点疑惑,但土豆汤带来的诱惑很大——还是走了过去。 就在即将接近土豆汤的时候,安折的身体忽然顿住了。 他静止了一秒,转身,原地折回。 “回来。”冷冷声音传来。 安折自认倒霉,再次转身,往前走几步,来到门口的审判者面前。 审判者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三个着装简单,五官年轻的审判官。 ——他撞上了审判庭的日常城内巡防。 就听陆沨淡淡道:“肢体动作僵硬,动作回避,记一分。” 他身后的年轻审判官拿着纸笔,随着他的话音,仔细看了安折一眼,然后低头唰唰在纸上记着什么。 安折看向他们,却直直对上陆沨的目光,他立刻把目光移向别处。 “眼神闪躲,记一分。”陆沨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身后的年轻审判官继续记录。 安折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他想了想,确认审判者大人并不是单纯地执行巡防任务,他在带新人,就像肖老板带徒弟那样,但陆沨显然并不像肖老板那样循循善诱,教导得很生硬。 他等待下一个扣分项。 却发现陆沨的教导虽然很生硬,但态度也不能算敷衍,他开始提问了:“结果?” “回上校。”年轻审判官道:“综合各项指标,受审者属于人类。” “异常指征原因?” “怕您。” 陆沨勾了勾唇。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逮捕。 第 11 章 安折第一次看见陆沨笑,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虽然笑意微乎其微。 但就在这微乎其微的一点笑意里,安折还是看出来,审判者今天有点想找他的事情。 就见那点笑意消失后,陆沨恢复到面无表情,只有修长冷白手指把玩着漆黑的枪,十足危险的动作。 安折试探道:“我可以走了吗?” 陆沨面无表情,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安折如实回答:“我在这里上班。” 陆沨:“一层还是二层?” 安折:“……三层。” 陆沨:“哦。” 接着,又是良久的沉默,直到年轻审判官记录的唰唰声停止。随后,他道:“语言审问无异常,佐证判断:受审者属于人类。” 安折就看见陆沨淡淡往那位年轻审判官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怎么看都不像赞许的眼神。 他再次问:“我——” 陆沨:“你可以走了。” “谢谢。”安折迅速转身,从门口返回里面,在贩卖土豆汤的店铺坐下,他今天是真的很想喝这个。 居住区由基地供应的土豆汤售价0.3,而这里的售价是1,两者的差别非常明显,汤的浓度至少提高了三倍。除了几乎完全被煮软融化的土豆外,汤里加了一点细碎的肉末,或许还有牛奶,鲜甜的蛋白质香气在空气中浮动。 勺子是白色的,安折拿起来,舀一口,吹开白雾,然后放在嘴边,咽下去。 扑面而来的绵密水汽里,他眯了眯眼睛,觉得很满足——如果余光里没有审判者的身影就更好了。 安折吃得很慢,但很认真,也很安静,没发出任何声音。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完成了进食,开始调整心态,准备从审判者大人身边路过,离开这里。 就在他离开座位转向门口的一瞬间,刺耳的嘀嘀声响起——陆沨按下通讯器。 安折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只听见他对通讯器那边说了两个字。 “废物。” 安折悚然一惊,加快脚步离开了黑市大门。 此时此刻正是傍晚,太阳已经沉下去,西方天际一片灰蓝的汪洋,风开始变冷。再过两小时,基地就就会断电。黑市对面的供给站也到了关门的时候,正源源不断向外吐人。 供给站、黑市、列车站三个建筑点形成一个三角,中间是一个宽阔的广场,此时此刻。来自四面八方的的人像迁徙的蚂蚁在广场上涌动,流向列车站台处。 列车的运行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每小时一列,从来准时到达。 时刻表上的时间将近的时候,细微的轰隆声从远处传来,并逐渐放大,短暂的剧烈摇动后,列车像一条银白的蛇停在轨道上,单侧门打开,十几个车厢门滑开,车里一部分人涌下来,他们中有的是从城市的其它地方回到自己的居住区域,有的则刚刚从野外归来。 就在此时,进站处突然响起柔美的机械女声广播:“各位乘客,因为设备故障,请全部下车等候。候车的乘客请暂时不要上车,分散等待。” “各位乘客,因为设备故障,请立即下车,分散等待。” 机械指令循环播放,听到的人们先是不解,继而不快不慢动作起来,然而一部分人立即神情大变,拉扯同行人迅速从座位起身,挤下车去,向外围飞奔,这种动作感染了其它人,不过三分钟,恐慌的氛围就在整个车站蔓延开来,每个人都拔腿往广场跑去。 安折本来正在等待上车,突然就置身混乱的人潮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人类群居生活的规矩,原地转过身,打算跟着人群向外散开。 但人群互相推挤,他被挤得一个踉跄,一个人撞到了他背后。高跟鞋叩地的声音响起,安折回头,闻见熟悉的香气,发现是杜赛,地下三层的主人杜夫人。她看样子刚从车上下来。二目相对,杜赛也认出了他,二话不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向外快步跑去。 广场上,人摔倒的声音,被踩踏发出的惨叫声响成一片。而杜赛竟然如同经历过千万次一样那样带他在人海中快速穿梭,直到跟着最前面,跑得最快的那些人来到广场的边缘——他们顿住了。 一排黑色的轻型装甲车辆整齐停在广场边缘路段,每隔十几米就有一辆,车身上有银色的盾牌标志,安折读过基地手册,知道这代表城防所,全称基地驻外城防御所。此时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一次下车,封堵住了所有出口。 安折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跑得太快,他有点喘不上来气,一旁的杜赛更是弯下腰,剧烈地吸气呼气,并咳嗽了几声。 安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大约半分钟后,杜赛才好像勉强缓过来了,此时此刻,广场上仍是一片混乱的情形,人们逃命一般跑向广场边缘,又被城防所的士兵组成的人墙拦住。 安折扶着杜赛到了人稍微少一点的角落处。 他问:“他们怎么了?” “以前这种事情不少。”杜赛直起腰来,看向广场人群,道:“有异种混进来了。” 喘了口气,她继续道:“车里肯定有异种,进车排查花的时间太长,异种发作起来,来不及及时打死,一死就是几个车厢。分散出来好排查。” “很久没发生过这种事了。”她道:“审判者没认出来吗?” “他今天巡防。”安折道。 不仅如此,他还听见陆沨接了一则通讯,冷冰冰骂了一句“废物”。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是接到了异种混进基地的消息。 这时,安折感觉到她抓着他的那只手微微颤了一下。 “他在这里?” 安折“嗯”了一声。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下一刻,一声沉闷的“砰”声响起,半空中亮起一道雪白的流光。这流光从高处向下疾射而来,如同一道刺眼的闪电转瞬间割破傍晚的天幕,直直落到安折和杜赛身前不远处一个人的肩膀上。 安折猝然转头,朝流光发生的地方看去,见黑市灰白色的建筑主体上,顶端的地方,站着黑色制服的陆沨,此时他正缓缓放下右手里的黑色武器,左手拿着一枚双筒望远镜,向身边一递,那个跟着他的年轻审判官接过去。 “镁光弹已标定位置!”下一刻,城防所的军队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命令:“准备!” 话音刚落,极近处一辆装甲车上爆发一声尖锐鸣响,刺耳的尖叫声在广场上响起来,一个带着浓浓烟雾的燃烧i弹打向方才那道镁光弹的流光所指的位置。 ——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发生。 刺鼻的灼烧气味传来,人群中,一个人重重倒地,烟雾在他身上“嗤”地一声冒出来,惨叫声刹那间响彻整个广场。 安折被杜赛挽着的手忽然紧了紧。 “那个人就坐在我后面。”她说。 “但他没攻击人,我没事。”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白磷i弹……他活不了了。” 她抬头望向黑市建筑的顶端。 陆沨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顶,但她仍然定定望着那边。安折看向她,杜夫人风情万种的成熟面庞在此时此刻忽然显出一种异常的宁静。 他们身边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人们自发后退留出的那片空旷的地面上,那个焦黑扭曲的肢体停止了抽搐和挣扎,一动不动了。广场上的其它人似乎齐齐松了一口气,虽然城防所的封锁并没有一丝松动。 “五年前上校就救过我一次,”安折忽然听见杜赛说,“在城门口,也和现在差不多。” 他没说话,感受着逐渐平定下来的气氛,那天在城门,他理解了为什么有人对陆沨恨之入骨,在今天,他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不是这样。 三分钟后,城防所士兵在人群中强行分开一条道路,陆沨带人快步走到那四具尸体前。因为位置的原因,安折和杜赛离这里很近。 他带了雪白的手套,单膝跪地,拨开最中央那具人类尸体,简短道了一句:“刀。” ——他身侧的审判官递过来一把雪亮的尖刀。 紧接着,就见陆沨面无表情划开了尸体的肚腹。被烤得焦黑的尸体发出刺鼻的气味,然而腹腔被打开后露出的内部却并没有人类该有的器官,而是一些密集的,小而多的,焦黄半透明的什么东西,成千上万。 安折努力去看,觉得那像是昆虫的幼体——蜘蛛一类的东西,甚至还在微微蠕动着。 他看见陆沨蹙了一下眉,手中刀干脆利落往上划开了尸体整个食道和喉管。 ——相似的东西源源不断掉了出来。 “寄生类,高度扩散可能。”陆沨起身,摘下手套丢在尸体上,审判官立刻递来新的。 只听他道:“全员排查。” 杜赛的身体忽然整个软了,向前倒去。 安折猛地想起她几分钟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那个人就坐在她后面。 他努力撑住杜赛的身体,但她动作的幅度太大,陆沨的目光已经往这边看来。 陆沨的目光停在她的脸颊上,安折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方才的一片混乱中,他没仔细看过她的脸,而此时此刻定睛一看——在她的额头上,有一个小的,水疱一样的东西,发着晶莹的光,里面有东西在微微蠕动着。 “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杜赛缓缓伸手,摸向那个地方,她发着颤,死死看着陆沨,两行眼泪掉出来,朝他走了几步。 这是安折第一次在人类身上看到这种眼神,他分不清杜赛的神情是爱还是恨,或许绝望占据绝大部分。 一声枪响。 她向前倒去,安折没能拉住她,沉闷的响声过后,那具人类的躯体摔在地上。 此时此刻,安折离陆沨只有咫尺之遥,他和他对视。 那双冷绿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陆沨忽然伸手向他。 安折瑟缩了一下。 审判者却并不是去扣动扳机,那不是拿枪的那只手。他的手指落在安折侧脸上,短暂停留。安折想起杜赛倒下的那一刻,她的血有一部分溅在了自己的脸上,最开始是热的,很快就变凉了。 冰凉的液体被拭去,鲜红的在雪白的手套上晕开,温热的触感在他脸颊上短暂停留。 安折闭上了眼睛。 第 12 章 或许是三秒,或许是四秒,陆沨的手指离开了他的侧脸,那一点温度在晚风中转瞬即逝,很快就消散了。 安折再度睁开眼睛,看见他离开的背影,和那一天基地城门见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雪白灯光在广场唰然亮起。 安折眯了眯眼睛,陆沨的身影在他视线里模糊,等视野再度清晰的时候,那个黑色的身影已经失落在茫茫人海里了。有城防所的士兵上前来,抬走了杜赛的身体。她褐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流淌着蜂蜜的色泽,闭着眼睛,神情很宁静。她最后一刻在想什么,安折不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很多人都看向这边,等城防所士兵远去,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安折的听力不错,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很多人都知道这位黑市地下三层的女主人,他们有的在惋惜一个漂亮女人的离去,更多的则是恐惧自己也被怪物寄生。 很快,机械女声的引导响了起来。 “请大家原地分散等待。30分钟后,审判庭将开始逐个排查。” 这道声音很柔美,但没人有心思欣赏。人们先是短暂地面面相觑,随后,他们立即意识到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真的人类。人群像蚁群那样蠕动起来,每个人都尽量和身边的人分开,无论认不认识,最终,混乱的人群变成了一张稀疏的网格。安折站在最边缘,杜赛留下的血迹旁边。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类脸上恐惧震颤的神情,人类基地和深渊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一道刺耳的声音忽然在远处响了起来:“他脸上有东西!” 随后是动作声,似乎有人大打出手,再然后是大声的争执,三十秒后,一声枪响结束了这一切。 死寂。死寂的氛围笼罩了这座广场,连呼吸声都静了。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安折他现在所处之地实际上是一片坟场,而周围的人类其实是林立的墓碑,他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望向周围,想知道陆沨在哪里,但是人太多了,层层叠叠,找不到。最后,安折收回目光,看向广场那被灯光映得惨白的大理石地面。 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在自己的前方五米处,一个男人的脚下,有一点黄铜的闪光。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挂在脖子里的那枚弹壳掉了,于是迅速往领口摸去,隔着一层衬衫,那个圆筒形的小东西硌到了他的手——没丢。 他死死看着地面,向前走了几步——旁边那个男人骂了一声,和他拉开距离。 “对不起。”安折解释道:“我有东西掉了。” 越过几个人,走了几步,他来到那里,蹲下身,从地面上捡起了一枚黄铜色、圆筒形的弹壳。 在拿到它的一瞬间,他的手就轻微颤抖了一下。 ——是他非常、非常熟悉的重量、花纹和大小,他拿着这枚弹壳,分不清它和自己脖子里那枚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将它握紧,站起身来。 他想到五分钟以前,杜赛触摸到了自己额头上那个被虫子寄生的水疱,意识到她自己不可能活着了,她必定被审判者处死。但是她在害怕的同时却仿佛想要靠近审判者,于是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但是,还没等她如愿来到陆沨的面前,子弹就穿透了她的身体。 那时候陆沨站在哪里? 安折望着不远处地面上深色的血迹——那时候,陆沨就站在自己所站着的地方,或者不远处,他开了枪。 弹壳是什么?是子弹的外衣,他知道的,安泽的记忆中也有类似的知识。当子弹离开枪膛向外面弹射出去的时候,弹壳就会被往后弹开,落在地上。 毫无疑问,现在他捡起的这枚弹壳属于陆沨,陆沨是审判庭的主人。那他在野外,在丢弃孢子的地方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的弹壳呢?也和审判庭有关系吗? 一种难言的感觉涌上安折心头,他感到一种能够准确形容的害怕,如果孢子和审判庭有关系,那找回孢子的难度可以想象,他不可能直接发问,询问孢子无异于承认自己是蘑菇。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一丝安定,至少现在有了一点线索。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间,三十分钟结束了。机械女声再次响起:“缓冲时间结束,请有序排队接受感染排查,排查通过后请自行离开。” 指令循环播放几遍后,广场对面一个地方有大灯亮了亮,人们开始往那个方向微微靠拢,接受审查。 站在安折身边的似乎是一对父子——好像是父子,因为其中一个年龄稍长,蓄着络腮胡须,而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男孩。 他听见那个男孩问:“为什么等三十分钟?” “审判者又不是机器,你刚被虫子叮了一口,就能看出来你被感染了,”他父亲低声说,“审判庭说被感染三十分钟后,他们就能判断出来了。你没去过城门,城门也有三十分钟的排队时间。” 男孩道:“哦。” 但随即,他又道:“那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别问我。”他父亲说:“我哪知道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我听说他们想杀谁就——” “闭嘴。”父亲的声音短促中带着一丝惧怕:“你想现在就被枪毙吗?”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位父亲的话,广场那头传来一声枪响。 他们立马不说话了。 审判者排查人群的速度很快,而枪声响起的间隔让人牙关打颤。有一段时间很均匀,每隔十分钟,就至少有一声枪响,有时候连续好几声,这好几声过去后,很长一段时间审判者都不再开枪,安折身边那位父亲说:“差不多杀完了吧。”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枪声又响了,他带着的那男孩打了个寒噤。 被判定为感染者的人类当场被击毙,判定安全的人从开口离开,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人们自发聚成一个松散的队伍缓缓向前,安折站在队伍的最末端,每响一声,他就数一下。等他自己也接近了出口的时候,数字已经数到七十三——他看见出口处有一根石柱,陆沨背靠着它,灯光下,一个修长的轮廓。两名审判官在他身侧,再往两旁,是重装的城防所士兵,血迹涂满了他们身前的地面。 不,不止有血迹,地面上有东西无规律散落着,全是黄铜色的弹壳。 前面的父子两个安全通过,下一个轮到安折,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陆沨面前。 陆沨要比他高一些,他得稍微抬头才能对上陆沨的目光——然后他就感到陆沨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手里是什么?” 安折没想到就连手里握着那么小的一枚东西都能被发现。对上审判者居高临下的冷淡眼神,他只能将手抬起来,张开五指,露出掌心躺着的那枚弹壳,就像地面上那些散落的弹壳一样,它代表一个被审判者处死的人类。 沉默在他们间蔓延。 良久,安折听见陆沨道:“走吧。” 深夜的风太大,把声音也吹散了,陆沨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比平时低一些。 安折沉默转身,走入深浓的夜色里。 第 13 章 “5月17日下午7时,外城供给站广场出现寄生类怪物入侵事件,系新型寄生方式。审判庭已针对该新型寄生方式补充审判细则。目前基地内危险已被排除,请居民放心出行。” “为提高审判准确度,保证审判者全程在庭,今日起城门开放时间缩短为上午8-12时,下午2-6时,请注意回城时间。” “据灯塔观测,节肢类怪物、寄生类怪物繁殖季提前开始。为防止空中入侵,基地超声驱散仪工作强度提至iii级,第二平原、第六盆地、西南峡谷危险等级更新为四星。请注意野外安全,做好全身防护。相同消息已投放至野外各队伍。” “5月17日下午7时,外城供给站广场……” 三条广播循环播放,肖老板抬手,啪一下关掉,低头继续打磨模具。 安折仍然在那个角落里种眉毛,但这次不是普通的种眉毛,肖老板在人偶空白的脸上用灰色笔画了具体的形状和走向,他是在练习给审判者的人偶种眉毛。 杜赛死了,但经由杜赛介绍的那笔订单还要继续执行,因为肖老板已经得到了一半的定金——他们之前商议好的交货时间是一个月后,店铺送货上门,地点是6区13号建筑的一个房间,到那时候,雇主会把另一半货款也付齐。 陆沨的眉色和发色一样,是纯粹的黑。很鲜明的一种颜色,长眉微微斜起,成一个轮廓鲜明的眉峰,而后渐渐变窄,末端收拢成薄而锋利的眉尾。光是这一对眉毛,就花了肖老板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描画。拿到人偶脑袋后,安折不仅要严格按照模板种眉毛,还要时不时抬起头来去看面前支着的平板电脑上一张陆沨的侧写照片,核对有没有出现误差。 这块平板电脑是今天上午七点钟,那个买手机的黑衣服小青年送来的,说是哈伯德先生送给肖老板的礼物。 送完礼物,他还瞧了安折一眼:“嚯,你找了个好活,现在有钱找我买手机了吗?” 安折感到很抱歉,他的工资只够喝土豆汤,只能回答他一句“没有”,小青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他送来的平板电脑里存了几张陆沨的特写照片。大多都是昨天这人在黑市巡防的时的样子,角度很合理,其中一张还有安折出镜,不过照片的焦点在陆沨身上,其它地方都很模糊,他只是照片角落里一个白色的影子,前面摆着一碗土豆汤。 肖老板“嘿”了一声,道:“哈伯德在黑市手眼通天,搞到几张审判者的照片还不是小事。虽然没有具体数据,但照片拍得好,也能做个差不多。” 说罢,他又把照片来来回回划动几遍,道:“这张脸真能让女人发疯。你喜欢他吗?” 按照人类身体的生理性别,安折不是女人,所以他没有发疯,只是觉得很难受。他对这位审判者有点生理上的恐惧,这座人类基地里,只有陆沨怀疑过他不是人。安折想,假如有一天自己死在人类基地,那一定是被审判者开枪处死的。 他说:“我不喜欢他。” “那你是反对党咯。”肖老板说:“我最讨厌反对党,我上一个徒弟就是。” 安折:“为什么?” 肖老板:“他拿着我的工资,竟然有脸每周都请半天假去游i行示威。” 安折:“……” “我也不是反对党。”他道。 “我不管你是反对党还是拥护党,”肖老板语重心长:“不请假就可以。” “我……不请假。”安折说了一声。 面对肖老板听完这句话后脸上露出的慈祥笑容,安折试探问:“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经过他这些天来的观察,肖老板的店面其实不算小,角落里有几个闲置的货柜,货柜与货柜间可以住下一个人。 肖老板问:“怎么了?” 安折知道基地中的人一般不会轻易搬家,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被统一分配住所——当然,住不住又是另外一件事了,绝大多数佣兵的一生在野外度过,地下三层的男人和女人们也很少回到自己的家。 但他实在是不想回117号建筑了,乔西的纠缠让他很疲惫。 “我的邻居。”他给肖老板解释道:“他总是……” 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措辞,就见肖老板了然地挑了挑眉:“他想和你上床?” 肖·斯科特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情,安折确认。 “并不是。”他否认:“他只是一直想接近我。” 肖老板:“这和他想和你上床有什么区别?” “有的。”安折认真回想乔西的所作所为:“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和肖老板说,只能用“我”去代替“安泽”这个名字。 “我和他一起长大,是邻居。我给城务所的报纸投稿,有一点稿费,他在外面当佣兵,有时候我没有钱了,或者他没有了,就会互相照顾。”安折道。 “但是后来,我想考供应站,他不要我考,说……太难了,要我和他一起去野外,做一点轻松的工作。” 听到这里,肖·斯科特嗤笑了一声。 安折看向肖老板,想得到他的一些评价,他想不明白乔西为什么要那样对安泽:“为什么他要这样?” 肖老板拿着一根人偶的手臂,一边拿一枚小矬子打磨它,一边道:“你考上供应站以后,脱离平民,出人头地,他怎么办?他这辈子就是个普通佣兵,你还会跟他一起过吗?” 说到这里,肖老板又抬起头看安折一眼:“说不定,你一进去,就能勾搭上供应站的高官,他可占不住你了。” 但安泽不会这样。 安折道:“我不会。” “你不这么做,他也会这么想,”肖老板完成了一枚指甲的抛光,喷好清漆,转向下一枚指甲,“谁能说得准呢,人就是这么难看。” “所以,你呢,千万别跟这种没出息的人搅在一起——” 安折垂下眼,他觉得肖老板确实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的长辈会给年轻的人类提供未来人生的指导,有时候深渊里一些群居的怪物也会有这样的行为。 但紧接着,就听肖老板下一句道:“你呢,好好在三层留意着,找个大佣兵队的头儿,哈伯德那种级别的,保管他见你就绕道走。他要是还敢找你,就喊你男人揍他一顿。不是男人也行,ar1104的女队长,见了你肯定喜欢,但是她长得像个猩猩。” 安折:“审判者的手指比这个要长一些。” 肖老板大惊,骂骂咧咧开始返工,无暇再给安折提供人生指导了。 看着埋头修补的肖老板,安折笑了一下。 ——他就这样在地下三层住了下来。 没有了乔西,世界清净了很多。安折预支工资买了一张折叠床,住在店铺角落里两个空货架之间,晚上,人偶的四肢、眼球、头颅都能陪他睡觉。偶尔出去的时候,他也会被佣兵拦住询问价钱,不过肖老板教了他一句很有用的话——“我有人了”。这四个字能应付所有佣兵。 实际上,他所有的只有一具还没成型的人偶,这人偶还在日复一日地打造下,长得越来越像陆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短!明天多写点。 第 14 章 “你怎么又把上校搬到一边去了?”肖老板一进店门就大声道。 这时候安折刚刚从床上坐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小声道:“他在旁边我睡不好。” “你事情还挺多。”肖老板走过来使劲敲了敲他的脑壳:“前几天不是还能抱着人头睡觉吗?” 安折不说话,把脑袋重新埋进被子里不出来了。 人头是人头,陆沨是陆沨,他身为一个三番五次被审判者找茬的异种,害怕这人并不需要理由。 肖老板:“扣工资了啊。” 安折没有办法,只能再次从被子里钻出来,慢吞吞披上外套。 肖老板的语调又轻佻起来:“我看你也别出去勾搭佣兵了,就跟我好好干吧。” 安折:“为什么?” 肖老板昨天还不是这样说的。 “你这小模样,啧,不行。”肖老板道:“那些佣兵痞子,他们会欺负你。” 安折:“为什么要欺负我?” 肖老板:“好玩呗。” 说完,他又敲了一下安折的脑袋。 安折蹙眉,他觉得肖老板刚刚的动作已经是在欺负他了。 但是,没有办法,他现在就像一个寄生虫,要指望肖老板的工资——于是他只能乖乖起床洗漱,投入一天的工作。 今天是开始制作人偶的第三十天,也就是说,最晚截止到今天晚上,他们就要把人偶彻底做好,然后送货上门了。 肖老板早在十天前就做好了躯干和四肢部分——主要是安折在做,他指导。做好这些后,他又从店铺售卖的仿真道具中选择了一个,和人偶组合在一起。最后通过黑市,搞到了一套惟妙惟肖的黑色制服,给人偶穿在身上。现在,审判者的人偶有了一具完美的身体,只差头颅了。 安折此时正抱着人偶的脑袋,检查那些自己亲手种下的头发走向是否美观。而、肖老板在一旁启动了热熔炉,一手在白色小锅里搅拌着透明的胶体,一手将绿色染料一滴滴注进去。染料在锅中起先是墨绿的一团,片刻后就伸出无数细微的触手向外扩散,随着搅拌平均分布在每一处,胶体变为淡绿,而后逐渐加深。安折检查完头发后无事可做,便盯着它的颜色看,一边看,一边回想陆沨眼睛的颜色。 在光下的时候,那是一种冷冷的绿,像冬天里,透明泛白的冰块冻住绿色的树叶那样的颜色,往往安折被那双眼睛一看,就觉得自己开始冷了。 而在晚上昏暗的光线里,陆沨的眼睛又会呈现出一种深浓的墨绿,像夜色里的湖泊很深,藏了许多未知的东西。 他边想,边留意着那东西的颜色,当它和记忆中那双眼睛重合的时候,他道:“这样就好了。” 肖老板一笑,按熄热熔炉,道:“你眼力不错。” 安折没说话,给肖老板递上模具,半透明的胶体灌进球形模具里冷却成形,再嵌入眼白中,两只眼睛就做好了。 随即,这两颗眼球就被安装在了人偶的眼眶内。人偶的睫毛也是安折一根一根种上去的,此时黑色的睫毛轻掩着绿色的瞳孔,冷淡神情纤毫毕现,和真人实在太像,安折感到焦虑,从一边拿起黑色军帽给他扣上。 接下来的工作是调试关节和打磨脸部轮廓的细节,彻底完成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安折静静看着人偶,人偶也静静看着他,他觉得它已经完全是上校本人了。 完全像是上校本人的人偶被折叠关节,放入拉杆箱中,肖老板拍了拍手,道:“可以送货了。我找靳森送,他便宜。” ——靳森就是那个卖手机,并给肖老板传递了审判者数据的黑衣服小青年。 然而,肖老板的通讯拨了一次又一次,一直无人接听。 肖老板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被发现了?”他转而拨通哈伯德的通讯,但听筒里下一刻就传来声音:“您拨打的对象已经离开基地,请留言。” 肖老板转头看向工作台上的平板电脑,点进去,唰唰唰几下将照片全部删除,对安折道:“情况不大对,赶紧把货脱手。今晚没别的事,你跟我一块去送。” 于是,安折就这样来到了已经一个月没有踏足的6区。 6区的13号建筑,4单元312,是他们雇主的所在地。箱子很沉,安折和肖老板轮流将它提上楼梯,爬到3楼。和安折之前居住的117号建筑不同,13号建筑里生活的全都是女人,一路上,安折碰见了好几个。她们大多留着短发,身材高大,五官的轮廓也鲜明硬朗。看着她们,安折不可避免又想到了杜赛。 杜赛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身材高挑,但比安折见过的所有女性都要纤细,与此同时胸脯又比其它人都要丰满——她的身体因为这种纤细的丰满而显出异样的柔软,这种柔软即使在地下三层也很少见。 与此同时,他看见肖老板的目光也在路过的女人身上放肆打量,最后,肖老板道:“没有第二个杜赛了。” 安折没说话,轻轻叩响了12号门:“您好,我们来送货。” 没有人开门。 安折敲门的声音大了一点:“您好,我们是来送货的。” 仍然没有人开门。 肖老板上前一步,拳头砸了几下门:“有人吗?地下三层送货。” 一片寂静。 寂静中,他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安折转头,见是一个灰衣服的中年女人。他道:“您好,您是12号的住户吗?” 女人摇了摇头,看向房门:“你们找她?” “嗯,”安折道,“她订了东西,我们来交货。” 女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转向肖老板拉着的箱子:“什么货?” “高级货,别的我们不能说。”肖老板道:“她不在吗?什么时候回来。” 女人看着他,嘴角紧绷,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肖老板耐不住了,道:“她——” 话刚出口,就听女人道:“她死了,你们不知道吗?” 气氛刹那沉默。 “死了?”短暂的安静后,肖老板声音拔高:“那我的尾款谁付?” 女人扯了扯嘴角,似笑似不笑的一个神情,回他道:“审判者杀的人,你去找他付。” 肖老板像个被攥住脖子的鸭子,一时之间没说话。 安折却忽然愣住了。 他看着那个女人,问:“她叫什么?” 女人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转身,抬手,用id卡刷开对面的房门,走进去。房门被从里面关上的前一刻,两个简单的音节从里面传出来。 “杜赛。” 安折眼前再一次闪回杜赛临死前看向陆沨的神情,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肖老板处亦是一阵沉默,良久,他“嗐”了一声,笑道:“你知道这一单多少钱吗?” 安折:“不知道。” “比哈伯德那一单价钱还要高。”肖老板看着地面上的拉杆箱,眼睛半阖,慢悠悠道:“她玩了那么多男人,没想到也有真心。” 安折道:“杜赛说,审判者救过她。” “傻。”肖老板叹了口气,摇头道:“审判者那种人,他就算救她,也是因为要杀异种。她从小就在男人身上混饭吃,不是小女孩了,怎么想不明白这个。不值。” 安折没说话。 杜赛为什么会喜欢陆沨,他也不明白。但是——陆沨和其它人比起来,确实有不同之处,到底哪里不同,他说不出来。 良久,肖老板道:“人没了,货怎么办?不能丢,万一被发现,审判庭肯定找我的事情。” 安折道:“那带回店里?” “绝对不行。”肖老板摇头:“靳森突然联系不上了,我怕有事。” 说着,他看向安折,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家也在6区?” 他掂了掂箱子:“你也不在那边住,不怕被人看见。这样,今晚你先带货回去,放你家。先过几天,没人查的话再找人接盘。” 安折:“您呢?” 肖老板低头看了看表,皱眉:“我得先回去,最后一班车了。” 安折想了想,觉得可行。他不在家里住,人偶暂时锁在那里就好。 肖老板拍拍他的肩膀:“你可以的。” 然后,这人就快步离开去赶车了。 事实证明安折不可以。 6区是一个环形区域,13号和117离得并不远,这也是肖老板放心让他带东西回家的原因。但是,人偶是实心的,实在不能算轻,他几乎是用龟速拖着这个巨大的箱子在路上缓慢移动,到达117号建筑楼下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到处都是隐隐绰绰的黑影,只有借着极光才能看见建筑的轮廓。 站在单元门口,想着还要拎箱子爬上五楼,安折感到绝望,那东西真的很沉。 绝望的安折原地转身,不再面对黑漆漆的楼梯口,他打算先停下,休息一会儿。 灼热的呼吸声忽然在他背后响起,他被一个人猛地抱住了。 “安泽!” 是乔西的声音。 “我从窗户里看见你,立刻就下来了。”乔西紧紧抱着他:“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直在找你。”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你不许再走了。你去哪儿了?” 肖老板说得没错。乔西把安泽当做他的私人物品。 于是安折平静道:“请你放开。” 乔西不仅没有放开他,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 “生我气了?”乔西道。 安折还没说话,他又道:“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我怎么道歉都可以,安泽,我爱你。” 安折:“……” 肖老板的话好像又说对了,他还真的是想和安泽上床。 “谢谢。”安折道:“我有人了。” “真生气了?”乔西笑了笑:“你生气的时候就喜欢故意气我。” 安折对这个人类真的很烦,他挣了挣,却被乔西强行转过来:“你看着我,安泽。” “砰!” 一声枪响。 乔西一个激灵,反射性放开安折,往四周望。 安折也循着声音望去,见黑幢幢的建筑阴影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这人刚刚对天开了一枪,正收枪向这边走过来。修长挺拔,一个他极其熟悉的身影。 只有军方的人能在城内合法持枪。 而在军方的各个机构里,又只有一种人能够随意开枪。 安折想,他好像又撞着了审判者的城内巡防——也太巧了。 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听见陆沨那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是你什么人?” 安折:“邻居。” 陆沨走到了他面前。 这么近的距离,是个人都能认出这就是那位审判者。 安折感到身边的乔西猛地僵硬了一下。 “ad4117,我的通讯号。”陆沨语调似乎漫不经心:“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情,如果你愿意联系我,他将以猥亵罪被逮捕。” 安折抬头望陆沨,一时间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但这人既然是军方的上校,好像确实也有维持城内治安的义务。 他道:“好的。” ——他感到身后的乔西更僵硬了。 但安折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管乔西了。 因为,陆沨的手,正轻轻搭在拉杆箱的把手上。 他淡淡道:“帮你拿上去?” 第 15 章 安折和陆沨对视。 陆沨的神情是一贯以来的淡淡冷漠,目光平静,他是认真的。 安折连话都说不流畅了:“不……不用的。” 如果箱子里是别的东西,审判者大人突发奇想要帮忙,他虽然不愿意和这人过多接触,但也不至于拒绝。 可是,现在的这个箱子,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折把手也搭在拉杆把手上,试图将它从陆沨手里拿回来:“我自己可以的。” “可以?”陆沨看着他,长眉微蹙:“你住在一楼?” “我住五楼,但我也可以的。” 陆沨:“哦。” 他的手按住了安折的手指,也不知道他怎么使力,安折的手一下子就被从拉杆上拨开。 咔哒一声,拉杆被利落推回箱内,陆沨一手握住侧面的把手,轻而易举将整个箱子提了起来。 安折:“……!” 他说:“真的不用。” 陆沨:“五楼?” 行。 安折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把楼层给出卖了。 然而,不等他做出别的反应,陆沨已经抬腿朝单元门口走过去,他只能跟上——临进楼前还回头看了乔西一眼,见这人惊疑不定望着他们,迟迟未动一步。肖老板说假如他勾搭上厉害的佣兵,乔西一定见他就绕道走,现在看来,这个说法可能真的是正确的,即使他身边是审判者而不是佣兵,而他实际上和陆沨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只是这片刻的分神,安折就被陆沨落下了好几步,上校的腿比他长,他只能加快脚步跟上,和陆沨一起走进了楼道里。 为了节约电力,楼道里只有应急小灯微微发亮,这地方很黑,也很狭窄,一片寂静里,上校军靴踏地时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声声像是叩在安折的心脏上,根据他对陆沨的了解,这人下一刻就会问:“箱子里装了什么?” 但是,直到上到五楼,陆沨都没有说话。 安折站在14号门门口,拿出自己的id卡,刷开房门。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一开门,极光透过窗户扑面而来。明亮的色泽铺满了大半漆黑的天空,主体是绿色,边缘折射出大片的橘紫。安折进门,打开房间内的小灯,出于人类群体该有的礼貌,他看向门边的上校:“请进。” 陆沨欣然走进,将拉杆箱放在墙边。安折瞧着他的表情,觉得这人现在心情居然不错,而且好像没有想走的样子。 他试探问道:“您要继续巡防吗?” 陆沨抱臂靠在墙边,淡淡道:“不用。” 那双冷绿的眼睛注视着他,安折总觉得时至今日审判者大人也没有完全相信他是人,仍然在挑剔地寻找着一切可能的破绽。 安折小声问:“那您一会儿去做什么?” “回城防所休息。”他听见陆沨道。 安折努力按照人类的风格和他对话:“您不回审判庭吗?” 陆沨:“太远。” 安折:“……哦。” 他觉得现在的情形下,他应该请上校在家里坐坐,但他太想让他走了,因为这个房间里看起来只有一个上校,其实有两个。 他道:“那您什么时候去?” 陆沨看了他一眼。 安折垂下眼,抿了抿嘴唇。 陆沨:“去给我倒杯水。” ——完全不是商量或者提议的语气,这个人不论说什么都像是在下命令。 安折:“好的。”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开门,这里离楼层的公共水房不远,他走过去,对着一红一蓝两个按钮,思考陆沨喜欢喝热水还是凉水。 很快,他就按下了代表凉水的蓝色按钮,这里没有冰水,不然他肯定要给陆沨接冰的。 接好以后,他抱着水杯,想着还要继续面对陆沨,怀着沉重的心情一步步走回房间。 审判者深夜帮他拎东西上楼,竟然是为了过来喝一杯水,难道他在外巡防一晚上,口渴了吗? 这种经历,等他明天告诉肖老板,以肖老板那个只装了一件事情的脑子,一定又会说:“他想和你上床。” 不对。 安折猛地顿住了脚步。 他忽然想起肖老板为什么把箱子留给他了。 ——因为明明靳森一直在黑市老老实实卖手机,却突然联系不到了,肖老板觉得事情有蹊跷,不能再把审判者的人偶带回店里。 他蹙了蹙眉,开始回想陆沨的一举一动。 审判庭的巡防都是成群出行的,像那次在黑市门口,陆沨就带了三个人,为什么现在却只有他一个?还偏偏出现在了自家楼下? 而且,陆沨这个人,好像有读心术一样,他以前有什么异常都会被发现,这次怎么根本没有问箱子里是什么? 安折刚刚按在门把的手顿住了。 他觉得,审判者,可能,是来抓他的。 他迅速收手,拿出通讯器,ae77243,肖老板的号码。 通讯器的黑白电子屏幕上出现四个字:“无法接听。” 安折心中警铃大作。 然而,就在这时,虚掩着的门内传来一道催命一样的冷冷声音:“进来。” 安折心脏重重跳了好几下,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房门。 只见陆沨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微微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旁边就是竖放的拉杆箱。 安折走了两步,把杯子递过去:“上校,您的水。” 陆沨一动不动。 安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缓缓、缓缓转头看向房间另一侧。 然后,和真正的陆沨对上了眼神。 陆沨坐在他的书桌前,双腿交叠,一个高高在上的坐姿,手中拿了一张纸,正抬头看向他。 安折知道了真正的绝望。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缓慢向前挪了两步,将杯子放在书桌上:“您的水。” 陆沨拿起水杯,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然后微微蹙眉:“凉的?” 安折不想说话,他好像又做错了一件事。 就见陆沨将水杯重新放回桌上,纸张也放回桌上,看向他。 安折迅速认错:“我错了。” 陆沨没说话,足足十秒钟之后,他才道:“犯了什么罪?” 安折:“没有给上校接热水。” 陆沨淡淡道:“冷水也可以。” 安折望着陆沨手里那张血淋淋写着“反对审判者暴行”的传单,心中又凉一分,道:“参加非法游i行。” 陆沨:“不至于。” 那完了。他可能犯的罪,就只剩下一个。 制作审判者的人偶应该是什么罪名? 安折一边痛恨当时没有仔细看基地法律的自己,一边努力搜寻名词。人偶,用于那种不太好的用途的人偶—— 在楼下时,陆沨对乔西所说的那句话出现在了他脑海里,安折绝望道:“……猥亵罪?” 就见陆沨眼里,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看过基地法律么?” “没有。” 陆沨道:“过来。” 安折往前走一步。 “伸手。” 安折乖乖伸手。 陆沨的用词依然简短,命令的语气:“放上来。” 安折:“放哪里?” “我身上。” 安折迟疑了一下,然后缓慢把手贴在陆沨左边胸口上,制服的银扣和别在胸前的徽章都是凉的,表面有一些纹路,他不知道陆沨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做。 咔哒。 冰凉的银色手铐再次拷在了安折手腕上。 陆沨面无表情:“猥亵罪。” 安折:“……?” 紧接着,就见陆沨拿起了通讯器。 “抓捕完成,缴获违禁物一件,”他道:“过来接应。” * 城防所的楼道,比居民楼还要黑,还要冷。 安折被带到了地下一层,昏暗的光源下,四周都是铁门,他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人类的监狱。 他被关进了其中一间。 “明天审讯。”陆沨锁上铁门,道:“你有十小时准备辩词。” 安折:“我没有辩词。” 陆沨:“我想也是。” 说罢,他就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句话:“好好休息。” 安折扒着铁门,看着陆沨的身影消失在走道里。 窃窃私语从他对面传来。 “我就说吧,一个都少不了。” “哈伯德怎么出野外了,不然也少不了他的牢饭。他要我偷拍的,你俩坑死我了,出去之后赔我钱。” “你找杜赛去,她下的单,尾款还没付呢。” “那你带我去找。” 是肖老板和靳森的声音。 安折循声望去,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辨认对面被关的两个人:“你们也在?” “可不是么。”靳森道:“我正好好卖着手机,就被审判庭的人带走了。” 肖老板叹了口气:“我跟你分开之后,还没进车站,就被抓了。” 靳森道:“你呢?你怎么被抓的?” 安折没有回答。 “师父。”他道。 肖老板:“怎么了?” 安折:“我真的让人很想欺负吗?” “你才知道?”肖老板懒洋洋道:“问这个干什么?” 安折也没有回答,他问:“你们犯了什么罪?” “还用说么,”肖老板道,“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罪。” 安折:“这样的吗。” “怎么,”肖老板道,“难道你不是吗?” 安折:“是。” 肖老板“嘿”地长笑了一声:“说话都变调了,有人欺负你了?” 安折冷漠道:“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生气了! 第 16 章 寂静的空间里,靳森打了个哈欠:“监狱的床还挺软的。” 安折往自己身周的空间望去,狭小的囚牢房间里,角落处摆着一块两米长,一米长的塑料软板,软板尾端叠着白色薄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床了。 他去到那边,盘腿坐下,用薄毯子裹住自己,背靠在墙壁上。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刺眼的灯光照在过道里,三个城防所的士兵拿着手电筒查房,经过他们的时候,左侧一个士兵道:“多了三个,谁送进来的?” “审判庭呗,陆上校厉害。城防所现在就是审判庭的后勤队。” “审判庭想彻底接管城防所了,不过所长还在撑着。” 他们用手电光在他们脸上晃了晃,也不再多话,往前走去,挨个检查一遍后,从另一个通道口上去了。 他们的动静消失后,整个地下空间里寂静无声,只有囚犯们的呼吸声,人很少,安折能感觉到。远处传来水滴一滴滴落在塑料板上的声音,肖老板嘟囔了一句:“城防所就这么浪费水资源。” 但水滴落下的声音仍然不断响着,没有间断,均匀无比,靳森道:“是表。” 安折努力听,辨认出这声音从他的隔壁传来,每隔一段极小的时间响一下,并不是水滴,而是老旧的机械钟表走动的声响。 黑暗里,秒针匀速转动,时间无限拉长。 终于,靳森道:“肖老板,你经验多,咱们会被关多久?” “关不了多久吧。”肖老板道:“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要看用途,不对审判者造成伤害就行。” “我觉得不对,你用于盈利了,”靳森道,“就算关不了多久,得罚款吧。” 肖老板:“那我宁愿被多关几年。” 靳森叹道:“审判者就是审判者,拍个照都要被拘留。我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卖手机吧。我就拍了个照,就被审判庭的人拉走了,当时我都以为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成了异种,我吓死了。” 肖老板没说话,安折隔壁的囚室却传来一道清亮的年轻男声:“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罪,我见过。” 肖老板问:“关多少天?” “最短三天,最长三年,处死过一个,他想暗杀审判者。” 肖老板试探问道:“……遂了吗?” “未遂。” “那也处死啊?” “审判者法案的规定就是这样。”那道声音语调平静:“没有审判者的绝对安全,就没有审判者的绝对威权。” 肖老板道:“那……我们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关多久?” 那道声音说:“看审判者心情。” 安折手指抓了一下毯子,他觉得审判者心情不错。 就听靳森好奇问:“兄弟,你犯的什么事?” 那声音道:“煽动罪和散播恐慌罪。” 靳森似乎迷惑:“啊?” “我给文化所写稿子,城防所抓了我。”隔壁的人道:“后来文化所倒闭了,我也没被放出来。” 安折想,原来是安泽的同行。 就听靳森道:“你关多久?” “终身□□。” 靳森那边明显沉默了一下:“你骗我玩呢。” 那人笑了一下,没回答。 安折想了想,根据安泽的记忆,他从事的是一项很安全的工作。 他问隔壁:“你写什么?” 那人道:“写基地历史科普。我笔名叫诗人,你看过吗?” 安折:“没有。” 诗人道:“那你想听吗?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的声音也很好听。”安折觉得他好像很想讲的样子,于是道:“我想听。” “停。”肖老板出声:“你犯的是煽动罪,别想也煽动我们家小孩。” “你们只听听就好,不用害怕被抓。”诗人的声音带笑:“毕竟你们已经被抓了。” 他说的竟然很有道理。 “我花了很久才整理出来的东西,自从被关在这里,就很少有机会讲了。”诗人道,“不过,那些事情你们大致也知道。” 安折道:“我不知道。” “哦?”诗人道:“那我讲细一点。” “我想想从什么地方开始讲……”他的语速逐渐放慢:“从沙漠年代讲吧。” “沙漠年代前,是‘大繁华时期’,地球上一共有七十亿人,在平原地区,开车一小时,就一定能遇到一座村庄或者城市。城市里住满了人。城市外围是农田、畜牧场和工厂,为城市提供生产物资。那时候也有战争,但都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战争,动物和植物不是人类武器的对手。”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在梳理思路,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时候是2020年。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当佣兵的时候,去过一个国家首都的研究所废墟,在那里挖出过一份资料,是一份从2020年开始的地磁研究报告。” 周围没人说话,他继续道:“从那一年开始,他们检测到地球磁场快速衰弱——你们知道磁场吗?” 靳森道:“不用问我,兄弟。我没文化。” 肖老板不说话。 “基地不教这些东西。”诗人继续道:“总之,2030年,地磁消失了。” 靳森诚实问道:“所以地磁到底是干什么的?” “地球是一个巨大的磁铁,南极和北极是它的正负极。地磁就是一切。”诗人道:“地磁消失之后,指南针失效,全球生物圈紊乱,人类工业全部停摆,无法发电用电。不过,这是地磁消失后最轻的后果。” “地磁……它最重要的作用是保护地球。地球在宇宙中悬浮,四面八方都是宇宙射线,还有太阳风,但是这些东西遇到地磁场后,会被偏转向其它方向,不会伤害到地表生物。于是在2030年,地磁消失后,整个地球直接面对太阳风暴和宇宙射线的袭击。外面的辐射太强,大多数土地都被风暴直接掀开了,水分消失,大气层变薄。干旱、皮肤病、癌症……地球死了一半的人,这就是‘沙漠年代’。” 靳森:“妈呀。” “不过,沙漠年代结束得很快。”诗人笑了一声,继续道:“从2020年发现地磁变化的时候,人类就已经提出对策,分为a计划和b计划,我在废城翻了好多资料才查到。” 靳森的声音已经变得恭敬:“您说。” “a计划,在亚洲大陆和北美的两个特殊地点,建造巨大的磁场发生器,一个叫‘东部磁极’,一个叫‘西部磁极’。由东西两个磁场发生器代替地球的南北两极,与太阳风中的带电粒子产生共振,形成新磁场,覆盖全球。” 靳森啪啪啪鼓了几下掌:“厉害。” “b计划,建设大型地下城,将人类生活重心从地表转移到地下,免受射线和太阳风的侵袭。” 靳森继续鼓掌:“好。” “2040年,b计划成功,地下城开放入住。” “2043年,a计划成功,弱磁磁场覆盖全球,气候不再恶化,生物不再因为宇宙辐射死亡。人类科技开始恢复,2040到2043年这段时间,被称为‘曙光年代’。” 讲到这里,诗人轻轻叹了口气:“但是,人类最难的时候,才刚刚开始。” 安折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这时,对面的靳森道:“大灾难时代来了。” “嗯,”诗人道:“宇宙辐射带来未知的基因变异,变异出了很可怕的东西。” “一开始是超级细菌和真菌、病毒,它们就在人类城市里繁殖,无差别感染所有人,城市里全是尸体,去过野外废墟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安折问:“怎么活下来呢?” “活下来是命运。”诗人道:“你的基因里,对这些细菌有免疫力就可以活下来,没有就死掉。最后剩下的,全是能够免疫的人。到最后,地球上活过了沙漠时代的三十亿人,也只剩下一亿左右。不过,这也不是人类最难的时候。” 安折:“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说是宇宙辐射带来的未知进化也好,某种我们检测不出来的病毒也好,生物的全面变异出现了,全球都被这些东西占领。它们身上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人类接触到就会被感染,逐渐丧失人类特征,被同化。他们喜欢攻击人类,人类的基因对它们来说很好吃——战争就开始了。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一场战争。” 轻轻喘了一口气,诗人继续道:“分散生活的人类无法抵挡怪物的攻击,人类开始整合剩余资源,建立人类基地。我们的id号开头是3,代表这里是人类第三基地。地下城基地、弗吉尼亚基地、北方基地、东南基地,这四个基地的联盟就是人类的命运共同体。基地成型后,就能喘口气啦,于是有了你们现在的生活。” 随着这句话,监狱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下来,但又随着接下来的一句话重新降至冰点。 “可惜,基地并不是安全的地方。”诗人咳了几声,他声音逐渐变低。 “2073年,变异啮齿动物潮爆发,东南基地沦陷。” “2121年,海洋异种潜入,弗吉尼亚基地沦陷。” “我操,”靳森突然打断他:“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犯煽动罪和恶意散播恐慌罪了,城防所就应该把你的嘴封起来。” “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诗人笑了笑,道:“我只是混在我男朋友的佣兵队里,在人类遗址到处搜集资料,然后把它们整理出来发表,就被判了终身□□。” 靳森道:“你的舌头应该终身被割掉。你竟然还有男朋友。” 诗人笑了起来:“基地里那么无聊,我为什么不能有男朋友?” 他不再搭理靳森,道:“所以,到现在还能运转的,就只有北方基地和地下城基地了。这两个基地保护着磁场发生器,所以基地的极光比其它地方都要亮一些,极光就是太阳风里的粒子流。” 说到这里,诗人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两个基地间还有没有联系,毕竟隔了一整个太平洋。我之前说人类最难的时候不是沙漠时代,也不是大灾难时代,是因为最难的时候就是现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土地猛地晃了晃。 灰尘从监狱的天花板上掉下来,落在安折头上身上,他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但随即更加强烈的震动就晃了起来。 靳森猛地起身,大声道:“地震了?” “不是地震。”安折听到隔壁诗人从地上爬起的声音,这个知识渊博的人念叨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地震是横波纵波,现在是无规则震动,震源很浅——” “——地下有东西!” 这句话安折听懂了。 “咚!” 忽然间,一声巨响从过道深处传来,伴随着铁门倒地的哐当声。 “咚!”又是一声。 比之前剧烈一百倍的震动传来,安折死死抓住铁门栏杆站稳。 他听出来了。 有什么东西,一个巨大的活物,正从地下猛烈撞击着地板。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竟然都16章了,揭一点世设看看~! 以及最近开始轮榜单惹,给新来的读者宝宝打个招呼ww喜欢这种调调的话可以看看专栏里另一篇叫《猫咪的玫瑰》的科幻,啾~ 第 17 章 “我操!”靳森大叫一声:“就在我下面!” 他说的没错,下一刻,安折就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沉闷地晃动起来,那种感觉很近,很真实,像重锤在地板对面敲打。 就在此时,走廊尽头又传来巨大的撞击声,铁门哗啦啦响成一片,伴随着那边囚犯慌乱的大叫。 “那边也有。”诗人的语速陡然加快:“地下生物,是啮齿类吗?它们群居,弗吉尼亚基地就是——” 话音未落,他又迅速改口:“不对,啮齿类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地下……” 杂沓脚步声匆匆响起来,一队黑衣的士兵从通道楼梯里快速下来,手电亮光晃成一片,扩音喇叭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震耳欲聋:“不要慌张,城防所地基很牢,加注了水泥和特制钢板,我们正在查明原因,不要慌张。” ——如果他们没有一边喊话,一边快速打开牢门让囚犯出来的话,这话还会显得可信一些。 与此同时,刺耳的鸣叫声在外面响起来,警报声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 “疏散信号都响了!”靳森大力拍打着牢门:“哥!快给我打开!” 士兵匆匆打开远处的三个牢门,然后快步过来,肖老板在外侧,士兵找到牢门对应的钥匙后,迅速捅进锁芯,咔哒一声,铁门被拧开,肖老板几乎是扑了出来,士兵快速道:“右转上楼找出口!” 肖老板趔趄了几下,拔腿就往右边跑去,天花板落灰簌簌,士兵抹了一把脸,站到了诗人的门前。 这时候靳森大声喊:“他是重罪!是危险分子!你先开我的!” 那士兵似乎迟疑了一下,地面晃动得愈发厉害,他转身去开靳森的牢门。 靳森双手扒着铁门,声音剧烈发颤:“哥,快点,哥。” 安折看到士兵的手也在抖,对了好几下,钥匙才捅进锁芯。 靳森:“你就是我的亲哥——” 声音戛然而止。 地板吱嘎声响,他整个人猛地被抬起,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顶着碎裂的地板和土灰猛地向上一弹! 一声沉闷的“噗”声,靳森的身体被怪物和天花板挤在当中,眼珠向外爆出,他的腹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顶开了,血混着内脏淅淅沥沥往下掉。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安折瞳孔放大,缓缓转头,开门的士兵被挤压扭曲变形的铁门穿透了大腿和右边胸膛,抱着腿在地上抽搐打滚,剧烈咳嗽,嘴里不断涌出大团的血沫,可能是他的肺被穿破了。 “砰”一声响,那黑色的东西又重重落回去,它在地面上破开了一个洞,下面是空的,靳森的尸体掉进去,再也看不见了。 走廊深处传来其它士兵的吼声:“撤出去——!” 但就在下一秒,地面崩裂的巨大轰响也在那边响起,铁门哐当当落了一地,天花板碎裂,掉下来。两声饱含恐惧的大叫声响起,然后戛然而止。 ——安折听见了咀嚼声。 前奏是水声,然后是沉闷的摩擦声,肢体相互挤压的声音,最后是骨骼嘎吱作响,再碎裂的声音。 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也从安折对面那个地下空洞里传来。 士兵抽搐滚动间,他的手电掉在地上,滚了几滚,苍白的光束照向那个漆黑的裂口。 一根菌丝从铁门的缝隙伸了出来,更多的菌丝随之漫过去,它们聚在一起,勾起了地上散成一团的钥匙,将它缓缓拖回铁门内,钥匙和地板摩擦,发出滋啦声,安折看到士兵惊惧的余光看向了自己这边,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士兵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自己快死了。 他问隔壁:“我是几号门?” 诗人的声音带颤:“17,你还好吗?” “还好。”安折道。他估计了一下,他的铁门和诗人的铁门平齐,诗人的视野有限,看不到他勾走钥匙的一幕。 菌丝收回,他迅速抓住那些钥匙,找到17号,将它卸了下来。 咀嚼声加快了。 菌丝托着17号钥匙,再次从铁门中伸出来,一部分菌丝贴着铁门,探知锁孔的位置,另一部分菌丝将钥匙插了进去。菌丝很脆弱,力量也有限,越来越多菌丝聚在一起,钥匙终于被拧动,咔哒一声,锁芯弹开了。 安折紧紧抓着剩余的钥匙,推开门来到隔壁门前,他手有点抖,翻出18号钥匙,接着手电筒的余光对着锁孔捅进去,向左用力拧动。咀嚼声在这一刻完全停止了。 “我的天……”一个年轻男人破开门跌跌撞撞出来,安折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就死死拽着他越过士兵的身体,两人一起往唯一安全的右边走廊跑去,地面还在颤动着,地面下的东西不止有两个。 就在这时,前方的应急灯闪了几闪,彻底熄灭了,前方陷入完全的黑暗。 安折听见身边的诗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别往后看。” 但安折还是难以自抑地往后转了头。 一只虫子。 黑色的,有大半条走廊那么宽的蠕虫。 它的身体像蛇,但又分成了明显的节段,此时正从地面那个巨大的裂口里游出来,昂起头颅朝着自己和诗人的方向——或者不能说是头颅,它没有眼睛,没有任何头颅应有的构造,它身体的前端只有一张圆形的口器,口器里是密密麻麻的牙齿。 而在它的后面,另一条一模一样的蠕虫正游过来。两张牙齿密密麻麻相互挤压的口器,一致望向他们这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它们朝这边过来了,速度一点都不慢,和他们之间只有十几米距离,安折闻见了它们身上的腥气。 诗人咬牙道:“走!” 然而地面又是猛地一晃,安折被巨力掼到了墙壁上,他左臂一阵剧痛,好像是碰到了变形的铁门。他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诗人也拉了他一把,一片漆黑里,他们再次往记忆中通道口的方向狂奔。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或许下一秒他们面前就有第三条蠕虫破土而出,或许他们会因为看不到东西而径直撞到墙上。 ——他真撞到墙上了。 脑袋猛地磕到一块金属质地的东西,安折又是一痛,他整个人都碰在了什么东西上。下一刻,有有什么东西绕过了他的腰,试图把他整个人捞起来重新站直。 这墙还长了手。 “后面还有活人么?”极近处,陆沨的声音响起来,比平时的语速要快。 安折心脏几乎停跳,道:“没有了。” “铀弹准备,最大当量。”陆沨道,话音刚落,眩目的白光就从这里亮起,往走廊深处疾速袭去。 没等安折反应过来,他又被陆沨硬生生按了下去,在地上一滚,被这人压在下面。 下一刻,沉闷的爆炸声响起,闪电一般的白光转瞬即逝,陆沨的身影在安折视网膜上落下一道刺眼的影子。他闭上眼,右手紧紧抓着陆沨的袖口,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刚才跑得太急了。 地面还在剧烈摇动,仅仅三秒后他又被陆沨从地面拉起来,旁边还有别的人,灯光亮起照亮了这里,陆沨道:“走。” 安折跟着他们转身登上楼梯间,他没剩多少力气了,但神奇的是陆沨扶他的那只手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技巧,每当他跟不上的时候,总能被拉一把。 也不知盲目跟随了多久,外面冰凉的空气终于灌进了他呼吸道里,他几乎靠在陆沨身上了,一直在喘。 陆沨淡淡道:“没事了。” “徒弟!徒弟!”旁边一个人影凑上来,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陆沨手里接了过来,是肖老板。 安折终于好了一点儿,视野也清晰了,他道:“诗人……” “我在这里。”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安折回头,见一个年轻好看的人抱臂倚在墙边,也在喘气,等终于喘匀了,那人幽幽道:“你很会撞人。” 不过,还没等安折说什么,陆沨的声音响起。 “霍华德所长,”陆沨道:“您来晚了。” 安折往前望去,见前面站了一排士兵,为首的是一个城防所制服的高大男人,他头发是铁灰色,有一只威严的鹰钩鼻,肩上的徽记和陆沨是一样的,也是上校衔,看起来是城防所的所长。 霍华德声音和他本人一样沉稳冷硬:“本来已经准备无差别轰炸,陆上校越权入内,让我很为难。” “毕竟我的犯人还在里面,”陆沨语调冰冷:“超声驱散仪在的地方,你也敢无差别轰炸?” “城防所的设备不劳审判庭操心。”霍华德道:“您还是看看地下出来的人有没有感染吧。” 陆沨道:“审判庭的工作也不劳您操心。” 霍华德的目光却沉沉看向安折,安折和他短暂对上了目光,意识到他看的是自己的左臂——在地下通道里受伤流血了。 陆沨的右手扣住了他的肩膀:“缓冲期内我会带走监视。” 霍华德道:“有劳。” 随即,他转向城防所士兵:“准备轰炸。” ——然后,安折就被陆沨带走了,在肖老板挽留的目光里。 陆沨在城防所的办公室在主体建筑的辅楼,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房间,安折刚进去,他就锁了门。 安折想,这可能是一种防范措施,万一自己真的被感染变成了怪物,也不至于跑出这个房间。 只见陆沨走到了灰色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团白色的东西抛给了他。安折下意识接住,是一卷绷带,审判者的意思大概是让他包扎伤口。他在附近靠窗的另一套桌椅前坐下,开始捣鼓绷带。心想审判者虽然随意给人定罪,但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人。 他伤在左边胳膊,小伤,只是被铁板划了一道口子,没有很疼,但渗出了血。安折撕开大约半米长的绷带,开始用右手往左胳膊上缠——缠不上。 好不容易单手松松缠上了,却打不了结,人类的手指本来就不如菌丝灵活,何况还只有一只能用,再何况,他对人类的肢体也并不是特别熟悉。但安折觉得身为一个表面上的人类,连绷带都缠不上的话,有些丢脸,于是他蹙了蹙眉,继续努力打结。 他感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陆沨在看他。 ——他继续打结。然而一想到审判者正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打结的技术就更差,努力了三分钟后,不仅结没有打好,手一抖,原本已经在胳膊上缠好的绷带也散开了。散开的那一刻,安折气得菌丝都想伸出来了。 一声轻笑从他对面传来。 其实也算不上笑,只是一声气音,很短促,但是安折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嗤笑,是嘲笑。 安折:“……” 审判者,在嘲笑他。 第 18 章 就在此时,一只手出现在了他眼前。手指很长,皮肤冷白,安折太熟悉这个形状了,肖老板做完后这只手就被放在他床头的货柜里,每天睡前都能看到,是陆沨的手。 那只手拿起了绷带的一头,另一只手拿起另一头,在他胳膊上缠了几圈,微微有些紧绷的程度。 然后,安折就看着那十根手指利落交错,给绷带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陆沨帮他缠了绷带,虽然这人在上一秒嘲笑了了他。 他拉下衬衫的袖口,闷闷道:“谢谢。” 陆沨没说话。 楼下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破声,很沉闷,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安折往下望去。城防所的建筑格局是四面楼厦合围一个宽敞的中庭,他今晚被关押的那栋楼是最矮的一栋。此时此刻,那栋楼内一片兵荒马乱——里面的人员疏散出来,重装的士兵一队一队带着武器穿梭进去,爆破声不断响起,建筑吱嘎作响,玻璃被震碎,有的房间已经垮塌了,半小时前还牢固宏伟的建筑逐渐变为一片废墟,灰尘和铀弹爆炸的烟尘笼罩着那里,像白色的雾气。城防所的士兵全副武装,在周围拉起隔离带,并竖起辐射标志。 军方使用的铀弹是贫铀弹,穿透力强,辐射偏弱,但长期接触仍会对人体产生伤害,需要进行特殊处理。 建筑物内撤出的人员大部分都被疏散到了城防所外面,而肖老板、诗人以及其它犯人被安置在中庭的临时帐篷里,由五个持枪士兵监视,安折能看见他们。 这时,他看见陆沨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天空铺着大片浓绿的极光,很炫目,陆沨的身影站在窗前,被虚化成一个黑色的轮廓,他转头看向了中庭的另一边。 安折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只见中庭的另一端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装置,像一个黑色的圆形碟盘,被一层又一层巨大的八边形线圈包围着。圆盘从边缘开始向下平滑凹陷,中央竖起一根粗壮的黑色锥形物体,有放射状的、极细的东西——线路或电杆之类的东西将黑锥与线圈相连。整个装置比两栋楼都要庞大,如果站在圆盘底下,往上看,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天空。 安折托腮注视着那里,人类的造物总是让他感到庞大和陌生。 余光里,陆沨拿出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来,他的嗓音像深冬里的某一场雪。 “审判庭陆沨,请求转接灯塔中心。” 他们两个离得近,通讯器听筒出处传来的声音散落了一些出来,也落进了安折耳朵里。 那边道:“正在转接,请稍候。” 大约二十秒后,一个男声从那边响起:“城防所怎么回事?” 陆沨道:“地下入侵,大型蠕虫类,怀疑群居。目前城防所安全。” “明白。”对面道:“蠕虫类群居可能极高,我们立刻派研究组去城防所。你们注意保护驱散仪。” 陆沨:“好。” 刚挂断那边,他的通讯器又主动响了起来,这次是别人拨过来的。 陆沨:“霍华德?” “3号楼地下不能再炸了,我们的人找到了爬行轨迹,在地下和怪物肉搏。”霍华德道:“有人受伤,重伤员已经击毙,轻伤员正在外送。你得看着。” 陆沨望着楼下:“我能看见。” 说完,他又道:“蠕虫类危险程度高,一旦接触粘液也立刻送出来。” 霍华德那边骂了一句什么,陆沨语气不变,道:“注意驱散仪。” “目前没发现往驱散仪去的轨迹。”霍华德语气有点冲,道:“驱散仪下的地基比建筑结实,陆上校专心做自己本职工作就好。” 陆沨淡淡道:“有劳。” 通话便挂断了,从语气上,这可能不是一次愉快的通话,但陆沨好像并不在意,他斜倚窗前,略带懒散的姿态,但眼睛一直看着中庭来来去去的士兵,安折知道他正在监控士兵们是否安全。 无事可做,安折就继续打量中庭那一段的巨大仪器。 从方才陆沨和其它人的对话里,他猜这就是那个“超声驱散仪”。 这个名词他是熟悉的,基地手册有提到过。基地的外城区一共有十台超声驱散仪,由位于基地1区的驱散中心统一管理。之前在肖老板店里,他也听到基地广播说,现在是节肢类怪物、寄生类怪物的繁殖季。为防止空中入侵,基地已将超声驱散仪工作强度提至iii级。 所以说,这个仪器的作用,是保护整个基地免受空中怪物——譬如节肢昆虫和鸟类的入侵,安折不知道它的原理,只觉得很神奇。 把驱散仪的每一个细节都打量一遍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了室内。这间办公室并不大,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套桌椅、枪架和几个文件柜。文件柜里整整齐齐摞着很多东西,有看不出内容的资料堆和文件夹,几本基地手册,一些仪器操作指南,以及一本有四根手指那么厚的《基地□□》——原来基地手册里的法律部分还是删减版。 安折目光继续移动,文件格的下一层放了几个玻璃罐,大多是空的,边上有一个,里面好像是十几粒植物的种子,再往旁边看,还有一袋类似土壤样本的东西,贴着白色的“安全”标签。 安折就又想起自己的孢子来。 种子和孢子是相似的,他被人类军方挖走的孢子,会不会也被放在一个玻璃罐,或者其它什么容器里——一想到这个场景,本能的难受就又涌了上来,他就好像也置身一个密不透风的罐中。孢子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却仍然不知道它在哪里。并且,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于他身边的这位审判者上校。 要想找到孢子,他得向陆沨打探消息。 可他只是一个蘑菇,他知道自己不像人类。他也知道陆沨的观察能力很可怕,很大可能自己一开口,就被怀疑了。 或者,他努力也观察陆沨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个激灵,转过头去,正对上陆沨的双眼——灯光下,窄长墨绿的一双眼,神情淡淡,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安折怀疑自己又被怀疑了,但他得蒙混过关。 对着上校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 上校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语气平淡:“你可以走了。” 缓冲期过去了。 安折:“我回下面吗?” 囚犯们都住在了中庭的临时帐篷里。 陆沨淡淡道:“嗯。” 安折咬着下唇,半晌,对孢子的渴望战胜了对上校的恐惧,他说:“那里冷。” 陆沨看着他,道:“你是囚犯。” 安折:“但是我没有犯猥亵罪。” 陆沨看着他,过了两秒,这人笑了。 “好,”陆沨道,“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罪,量刑加倍。” “我没有窃取。”安折努力辩解:“我只是对着你的信息做东西。” “哦。”陆沨道:“利用审判者信息非法盈利罪,量刑二次加倍。” 安折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没有盈利。” 陆沨抱臂晲着他:“不盈利,你是拿去自己用么?” 安折:“……” 他说不过他。 就见陆沨看着他,微微扬眉:“盈利多少?” “不知道。”安折道。 “工资多少?” “60。” 陆沨又笑一声。 “真可怜。”他道:“老板骗你,出狱后记得找他涨工资。” 安折觉得自己又被嘲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被这个人气到,他认定陆沨是这个基地里最会欺负人的人类。 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就见陆沨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凌晨了。”他声音中又带上那种安折熟悉的命令语气:“下去睡觉。” 恰在这时,夜晚的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直直吹到安折脸上,基地白天和晚上的温差非常大。 他打了个很小的喷嚏,然后就看见对面的陆沨蹙了蹙眉,似乎嫌弃。 蹙眉的陆沨冷冷道:“娇气。” 安折确认他被嫌弃了。但风太冷,他没忍住,又打了一个。 安折:“……” 他真的很怕冷,也真的想在陆沨身边找找线索。但看着上校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再不走,可能就要被从窗户里扔出去了。 他只能低下头默默拢了拢衣服领口,站起来,转身走开。 临到门口,却听见背后传来陆沨的声音:“站住。” 安折站住了,回头。 陆沨仍抱臂倚在窗边,他目光往房间右侧动了一下,淡淡道:“你可以去那边。” 安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右边墙壁上竟然还有一道门。他走过去,打开。 这是一个休息室,有简易的床和桌,门口是一个立式衣架,挂着一件黑色制服大衣。 安折意识到了这是谁的房间。 他道:“您……” “我今晚不能睡。”陆沨道:“你可以选择睡这里,或者外面。” 两相权衡,安折果断道:“谢谢您。” 陆沨没说话,转身朝向窗户继续看楼下了。外面的声响一直没有断,仍然一片混乱。 安折走进了这个房间,他掩上门,打量这个地方。房间里充斥着冷清的气息,并没有多少人类居住的痕迹,只床尾叠好的被子上有一些折痕。 木质桌面上摆着几个弹匣,弹匣旁边是一把钝银色短军刀,但这不是吸引了安折目光的东西,桌面正中摊开了一个册子。上面有黑色的笔迹。 6.16,正常。 6.15,正常。 6.14,正常。 安折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这是审判者的工作记录手册——当时那次反对审判庭的游i行里就有一条标语写着“公开审判者工作记录”。 但现在看来,以陆沨这个手册的简单程度,即使公开也没有什么看头。 他往前翻,到五月。 一连串“正常”中,夹了一条: 5.17,寄生入侵,已解决,报告待递交。 5.18,正常,5.17报告已递交。 再往上。 5.15,异常,怀疑对象id3261170514(危险程度极低),基因检查通过,允许入城。 安折:“……” 看来,那天在城门,陆沨不仅发现了他的异常,还发现了他的弱小。 但他没有就此打住,一种直觉驱使他往前翻去。 肖老板说,军方所有人,即使是审判庭,也会出野外执行任务。 而而他丢掉孢子的地方有审判庭的弹壳。 安折的心脏砰砰跳着,潦草翻过十几页,一条与众不同的记录突兀出现在他眼前。 2.20,回城,样本移交灯塔。 目光在这一条上顿了顿,安折往前翻,这一页的记录忽然密集了许多。 2.12,野外,深渊,补充地图记录4条,采集植物样本7,动物样本4,分泌物样本7,混合多态怪物行为信息录像3。 2.13,野外,深渊,采集植物样本13,动物样本3,分泌物样本14,混合多态怪物行为信息录像6。 ——他去了深渊。 安折眼睛陡然睁大,他的目光停在这一页的最后一条记录上。 2.14,野外,回程,采集异常真菌样本1(孢子)。 安折脑海空白了一刹,握着纸页的手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  反向带球跑(? 第 19 章 在作为蘑菇的那段时间里,他没有太多时间的概念,日升和日落只是一种自然规律的变幻,他不知道自己把孢子丢了多久。 2月14日,按照人类的季节,是冬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没错,他的记忆中和梦境里还回荡着丢掉孢子那天晚上呜呜的寒风声。 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蘑菇在相同的冬季同样丢掉孢子,他和陆沨的相遇远远早于那次城门的见面。又或者就是一墙之隔的审判者本人亲手将孢子从他身上取了下来。 顿了顿,将这本工作手册往后翻,在下一页,2月20日,陆沨回到了基地,并写下“样本移交灯塔”。 他的目光在这一行字上停留三秒后,将日志重新翻回6月17日,把黑色的圆珠笔也搁回纸页上,仿佛它从来没有被翻阅过。 安折将目光从手册上移开,望向书桌后面那堵墙。审判者在基地中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对任何人开枪,也可以命令城中所有机构配合工作,紧急情况下能够调动城防所的兵员,就像那天在供给站广场的时候。但是,虽然位高权重,他在城防所的住处比安折自己的房间还要冷清简单,就连墙壁也只是薄薄粉刷一层,隐隐露出后面灰色水泥的质地。 而在这面灰白的墙壁上,比人高一点的地方,用红漆印了八个字和一个句点。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安折轻轻打了个寒噤,地牢太冷,他仍然没有缓过来。他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床铺,犹豫几秒后,还是上去了。 他的脑袋就陷进了枕头里,不敢像平时那样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将它松松搭在身上,自己蜷起来。被子、枕头和床单都是基地制式的物资,和地牢里囚犯们的被子并没有任何区别,连那种人造纤维的气息也别无二致。但安折的感觉很不一样——睡在审判者的床上,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还传来陆沨和不知什么人简短的对话声,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很危险,但又很安全。 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人都会失眠的,更何况他是个蘑菇。 ——但他竟然没有失眠太久,胡思乱想中,身体因为得到了被子的保暖逐渐暖和起来,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就那样跌进梦境里去了。 安折是被人弄醒的,他确信离自己睡过去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上一刻还在旷野里第无数次体验被挖走孢子的感觉,下一刻就感到有一只手拍了拍他旁边的枕头。 安折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冷绿的眼睛,俨然就是那个挖走他孢子的凶手。 陆沨将他的被子掀开,语速极快,道:“撤离。” 不用他明说,醒来的那一刻,安折也体会到了身下建筑微微颤动,和地牢里如出一辙——这栋楼下面也出现蠕虫了? 短暂的思忖过后,波浪形警报长鸣,又是疏散信号。 他来不及多想,迅速下床,穿好鞋子,陆沨右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房外带,冷风从打开的房门灌进来,突然从温暖的被子里来到这种境地,安折本能地打了个寒战,紧接着,他就感觉道陆沨抓住他的那只手顿了顿。 黑色的影子兜头罩了下来,他身上一沉,是陆沨从一旁的挂衣架上取下大衣丢在了他身上,安折来不及说谢谢,只伸手将大衣拢了一下。陆沨动作没停,迅速从桌面上抄起工作手册和圆珠笔,塞进安折身上大衣的口袋里,然后抓住他手腕向外疾步走去。两个审判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见陆沨,立刻喊了一声:“上校!” ——然后,这两人不约而同看了安折一眼。 陆沨没说什么,一行人从最近的紧急通道口下楼,紧急通道内一片漆黑,怪物的袭击影响了电力系统,只有绿色的荧光指示灯兀自发亮,楼梯既窄又陡,只能勉强容下两个人并排。偏偏另外三个人动作都太快了,安折被陆沨拽着下了一层楼后已经跌跌撞撞了好几下,意识到除非变成菌丝,不然他不仅跟不上这几个人的步伐,还会拖慢陆沨的速度。 他刚想说陆沨不用拉,他自己走,肩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陆沨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往侧后方一拧——下楼的惯性还在,安折一下子撞在了陆沨的后背上,他的额头之前就被陆沨胸口的徽章磕了一下,现在又被肩章磕了一下,楼梯是斜向下的,他比陆沨位置高,这一撞,他本能的往前抓住了陆沨。 然后,他就被这人背起来了。 抱着审判者的脖子,回想刚才混乱的、但又好像顺理成章的一系列动作,安折感到很神奇。 关键是,这人背着他好像毫不费力的样子,轻轻松松跃下几级台阶,稳稳当当落地,接着助跑几下,翻出二层的窗户,在一楼窗外平台处借力,安折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不知怎么,陆沨就落地在楼下的草坪上了。 陆沨身上明明没有范斯或霍华德那样明显的块状强壮肌肉,但隔着几层衣服,安折还是感受到了这人身体紧绷蓄力的那一瞬间恐怖的爆发力,人类的身体和软绵绵的菌丝并不相同。 陆沨落地后,后面又传来间隔很短的两下落地声,是另外两名审判官。 而安折光是抱紧陆沨,就觉得自己很用力了,明明这也是一具人类的身体。 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蘑菇的差距还要大,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是三秒后,他意识到整个中庭里的人都在看他,天亮得早,淡淡的雾气根本阻挡不了别人的视线,肖老板从最近的帐篷里露出头来,先瞟了一眼陆沨,又瞟了一眼他,旋即开始对他挤眉弄眼。 陆沨放下了他,安折也松开抱住他脖子的手,落地。 “谢谢您。”他道。 “不客气。”陆沨淡淡道:“去帐篷。” 帐篷就在离这里几步远的地方,安折应了一声,转身,却正撞上霍华德迎面而来。 陆沨:“怎么回事?” “情况有变,突然又来了很多。灯塔的人到了,开了雷达,显示四栋楼下都有虫子,”霍华德道,“不是一两只,群居,城防所下面是个虫子窝。它们破开地面,想攻击楼内人员。” 陆沨:“全员撤离?” “全员撤离,你也走。”霍华德斩钉截铁道。 陆沨道:“给我看雷达成像。” “不用看,没救了。” 陆沨:“驱散仪在这里。” 霍华德也冷下声来,和他针锋相对:“驱散仪保不住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撤离后我会立即联系驱散中心提高其它九台驱散仪的工作强度。” 安折回头看,见陆沨神情冰冷,右手扣上了腰间别着的枪,一字一句重复道:“给我看雷达成像。” “你!”霍华德似乎动怒,但又忌惮审判者随时随地杀人的特权,朝一个方向摆了摆手。 一个衬衫简装的男人从另一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仪器,陆沨从他手里拿起仪器,目光在屏幕上扫过。 安折就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脸上的温度从零度降到了零下十八度,声音冷得能冻出冰碴子。 “怪物目标不是楼内人员,是驱散仪。”他抬眼看向霍华德,语速极快:“中庭有驱散仪,地基经过加固无法打破,它们只能从四面建筑下出来。” 霍华德:“灯塔给出的报告不支持你的结论,陆上校。” “我一年有一半时间在深渊。”陆沨的手指按在枪托上,眼睛微微眯起来,冰冷的威慑冻住了在场所有人,“霍华德,我见过的怪物比你们见过的人多。” 霍华德沉默了三秒,没有说话,随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瞳孔扩大神情剧烈变化:“那其它驱散仪——” “联系驱散中心。”陆沨道:“立刻。” 他身后的审判官拿出了通讯器,拨了一串号码,并按下扩音键。 “嘀——” 单调的等待音响起来。 “嘀——” “嘀——” 中庭里,一片静默。 九声等待音响后,通讯器传来急促的忙音,三秒后,忙音停止,无人接听,通讯自动挂断。 霍华德迅速拿出了他的通讯器,快速拨下几个按钮后,对那边道:“城防所霍华德,转接驱散中心,任何线路都可以,立刻。” “请稍等。”接线员的声音传来。 这句话说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足足有三分钟后,接线员的声音响起,他尾音带了一点颤。 “驱散中心失联。”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两天要期中ww 不会断更哒,但忙起来的话可能会写得有点糙,考完会仔细再修一下的。 第 20 章 接线员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陆沨就变了脸色。 他转身就走,灯塔研究员快步跟上,城防所的门外停着审判庭的汽车,年轻审判官跑过来:“上校!” 陆沨:“你们留下协助城防所。” “上校,需要召集审判庭吗?” 陆沨目光扫过道路上稀稀落落的人流:“关城门,5区集合。” “是。”审判官道:“上校,注意安全。” 陆沨没说话,砰一声车门关闭,引擎发动,他猛打方向盘,黑色汽车迅速掉头,离弦之箭一般朝着1区驱散中心方向驰去,随之紧紧跟上的是霍华德的车与城防所的重型装甲。 后座上,研究员手持通讯器,也在与人通话,他正在被质询。 “正在前往驱散中心。”研究员说:“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目前怀疑超声驱散仪用于驱赶节肢动物及鸟类的特殊频段在发挥作用的同时吸引了地下蠕虫生物。但也不怀疑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进攻。” “是,正在联系其余驱散仪所在地。” 与此同时,城区中央,警报塔的声音蓦然响起,持续不变的尖锐长鸣震耳欲聋,清晨街上稀稀落落的人们听到后脸色剧变,彼此对视一眼后,拔腿就跑向最近的建筑物——持续长鸣的含义是“紧急避难”。 与此同时,街道广播开始,柔美的机械女声道:“警报,由于超声驱散仪故障,城中近期可能出现昆虫、飞鸟及蠕虫类怪物。确认排除故障前,请居民立即紧闭门窗,停止出行,一旦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紧急通讯,联系城防所。基地军方将全力保护您的安全。” “警报,由于超声驱散仪故障,城中近期可能出现昆虫、飞鸟及蠕虫类怪物……” 四面八方的居住楼上连续不断传来“砰”的关窗声,城防所的工作人员和犯人们则被迅速转移至最近的居住区。源源不断的装甲车辆从城防所在基地的各个驻点驶出来,分散至道路各处。 安折、肖老板和诗人在同一间房里,城防所现在自顾不暇,而他们三个一个犯的是煽动罪,一个犯的是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罪,一个被审判者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罪名——总之没有什么杀伤性,没有士兵监管他们,只是锁死了房门。 “驱散中心远程管理外城所有驱散仪,”诗人向窗外远眺,“在野外的空气里,哪怕一只小飞虫都有可能感染人类,基地用特殊频段的超声波驱散它们,才能保证居民绝对安全,基地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如果驱散中心真的出事,那我们已经全城暴露在感染的可能下了。对繁殖季的昆虫来说,人类的血肉是虫卵的最佳温床。” 安折抱膝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他问:“会怎么样?” 诗人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假设昨晚有一只小虫子把卵产在了你的皮肤里,虫的基因和人的基因就会发生融合。最迟三天后,你就是一具里面裹着上亿只虫卵的皮囊。小虫子从你的眼睛里,呼吸道里飞出来,飞到其它人身上,很快——” 肖老板不满道:“你别吓唬小孩。” 诗人慢悠悠收手:“我说真的。” 安折眼前蓦然浮现那天在供给站广场上被陆沨剖开肚子的异种,他的腹腔和呼吸道里全是半透明的小虫。 他道:“那怎么办?” 诗人摇摇头。 “我们只能祈祷驱散中心没有出大事,又或者刚刚出事还不久,驱散仪很快就能修复,否则……”他轻轻叹了口气:“否则,要么全基地爆发感染,要么……审判日就要重现了。” 安折蹙眉望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 却听肖老板问:“你知道审判日?” “听过一点。”诗人说。 肖老板叹了口气:“我以为只要老实待在基地里,就能活到老死。” “基地安全了太久了。”诗人仍眺望着远方:“我总是忘记安全才是暂时的,危险是永远的。活着并不是我们应得的,活着是恩赐。” 安折不大能听懂,也不知道如何发问。 他只有一个问题:“审判日是什么?” 肖老板的目光却向他瞟来:“我忘了问你了。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安折:“……” 他还披着陆沨的大衣,并且大衣口袋里还装着陆沨的工作手册和圆珠笔。 肖老板的眼睛眯了起来。 “昨晚我和诗人在帐篷里的时候,你在哪里?”他问:“你是不是和他睡觉了?” “没有。”安折总觉得肖老板在质问他,他小声回答:“他没睡觉。” 肖老板“嘿”地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没睡觉?你就是和他睡觉了,他怎么样?说说。” 安折心知自己谁都说不过,他装聋作哑:“审判日是什么?” “那你知道《审判者法案》是怎么提出的么?”诗人问他。 安折:“不知道。” 诗人看向肖老板:“老先生一定知道。” 肖老板挑挑眉,道:“我知道。” 诗人道:“您的年龄?” 肖老板却没回答,他道:“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很拥护这个法案。” 诗人在床板角落和安折并肩坐下,他身上灰色的囚服有一些地方磨破了,黑色的半长头发在脑后简单扎起来,脸上神色很平静,说话时有种端腔拿调的顿挫,或许这就是诗人这一职业常用的语气:“《审判者法案》已经延续将近一百年了。我想,北方基地很感谢它。我对那件事了解并不很多,基地的老人太少。” 肖老板的兴致似乎终于从安折怎么睡觉的问题上转移,他一手把玩着从口袋里拿出的人偶小零件,一边道:“我也是小时候听人说的。” 诗人:“您讲。” “东南基地完蛋以后,大家都很害怕。那时候异种的变异程度还没有现在这么厉害,外面的人回基地只要经过全身检查,没有伤口和其它异常地方就好。基地里每个地方都有士兵,一旦发现变异,立刻杀死。”肖老板道:“超声驱散仪也没发明出来,基地里虫子乱飞,明显变异的大东西都被士兵打死了,小的抓不住,基地里到处挂满捕虫灯,未成年人不允许出基地,就编成捕虫队,到处扑杀昆虫。” 诗人道:“兵荒马乱的时代。” “差不多吧,”肖老板道:“我小时候还当过捕虫队队长。十几年以后才有了超声驱散仪,整个基地一个虫子都飞不进来。” 诗人:“那时候审判者法案已经出台了。” “对,”肖老板说:“但是法案出台不是因为虫子,是因为一段监控录像。一个监控员例行检查水塔过往录像的时候,看见角落里发生了一件事,那地方太暗了,拍的不清楚,所以当时并没有人发现。看到录像的一瞬间,监控员就吓疯了,你们想不到那个画面。” 安折被肖老板的讲述勾起了兴趣,他看见诗人也全神贯注听着。 就听肖老板继续道:“他看见一个姿势很奇怪的人走到了循环净化水池旁边。然后,那个人坐下了,像没有骨头一样。我听见过录像的人说,那个人像个有人形的水蛭。坐下后,他把腿伸进了水池。” 诗人:“他是异种,在用分泌物污染水源?” 肖老板笑了笑:“嗐,那也不至于吓成那样。” 诗人挑了挑眉。 “然后,那个人的腿变成了半透明的花白的东西,炸开了一样,一大片扩散在水里,没法形容。”肖老板晃了晃脑袋,接着道:“再然后,那个人整个身体也流到了水池里,水位立刻升了十几个点,我听人说,像塞满了白花花的肉沫,那些水是基地水循环系统的一部分。” “再然后,它就跟着水流从出水口流走了,那是基地的饮用水。”肖老板道:“更坏的消息是,这已经是二十多个小时前的录像了。” 诗人微微蹙着眉头,他好像有些反胃,喉结滚动几下后,他才道:“全城暴露。” “对。”肖老板道:“灯塔给出了调研结果,这是一种软体水生异种,扩散到水中可能是一种繁殖方式。总之,全基地都有感染的风险,谁都不安全。紧接着,那个法案就应急出台了。” 诗人:“有一种说法,初代审判者和审判庭并不属于军方,而是灯塔的下属机构。” “也没错,水生异种入侵后,灯塔那些科学家里面,有研究类人异种形态的,对这些东西的特征了解比较多,他们组成了审判庭,用十天时间,组织全基地所有人挨个接受检查。没人有伤口,但是谁都可能被感染,也没有什么检查手段,全靠肉眼观察和直觉判断。虽然你什么都没干,只是喝了口水,但审判庭要你死,你就得死。”肖老板叹了口气,道:“那十天真是血流成河,说是整个基地死了一半。” “和我以前收集的消息差不多。”诗人道:“这十天就是传说中的审判日。” “就你们这些玩笔杆子的人,神神叨叨的,说那十天是‘审判日’,说什么上帝什么什么——”肖老板边说边皱眉。 诗人笑了笑:“在末日那一天,全部世人都会在上帝面前接受审判,上天堂,或者下地狱,这就是审判日。” “谁知道呢。”肖老板掸了掸袖口的灰:“弗吉尼亚基地听说后,对咱们基地的这个决策破口大骂,派科研团送来能有科学依据鉴别异种的机器,还用无人机到处投放反对传单。结果呢?” 诗人低声道:“不到一年后,类人海洋异种入侵,弗吉尼亚基地全面感染,宣告沦陷。” “有了弗吉尼亚那群傻逼衬托,《审判者法案》就正式出台了,任何一个审判官都能随时开枪杀人,审判官判断不出来的,交给审判者全权决断,误杀不负任何责任。审判者就是上帝。”肖老板咧嘴笑了笑:“可惜上帝容易发疯。杀的同胞太多,就刹不住啦。灯塔那群负责审判的科学家一茬换一茬,十年疯了三个,自杀了两个,没人愿意再顶上,军方就接手了。” “军方的人长年驻扎野外,见的怪物多了,分辨异种的能力不差,心理素质也强,审判者换代的速度终于从三年疯一个变成十年疯一个。陆沨刚当上审判者的时候二十岁都还不到,我看他太年轻,还和人打赌他撑不过三年。”肖老板耸肩:“输了不少钱,他今年就是第七年了。哈伯德说他杀的人是上一任审判者的好几倍,而且这三年每年都在成倍增加,大家都知道他也离疯掉不远了。” “审判者的心理压力和被审判者比起来,很难说谁的更大一些。”诗人靠在墙上:“但陆上校既然还有心情和小朋友睡觉,看来他离失控还有很远。” “不,不对。”刚说完,他又蹙起眉,迅速改口道:“对于陆上校这种冷漠无情的人来说,这反而是发疯的前兆之一。” 他凑近安折,眼中竟然流露出和肖老板相似的神态:“他状态怎么样?弄疼你了没?” 安折裹紧衣服缩在角落里,不太想和他们说话。 咚。 一声弹响。 房间里的气氛一个激灵,三个人全都看向声音的源头。 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撞在了窗户上。 第 21 章 楼下,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或许她也看见了虫子。 甲虫缓慢在玻璃上爬行着,它有巴掌大,八条细长的足肢上附着一些密集细小的凸起,这些凸起光滑地紧贴在玻璃面上,中央有一个针尖大的白色小点,是它的吸盘。它水滴状的尾巴后拖曳着一条长而软的褐色触角,爬动间在玻璃上留下深棕色的水迹——它好像想进来。 诗人伸出手,手指在两片窗户的缝隙间滑过:“没事,封死了,它进不来。” “一代不如一代。”肖老板说:“越长越丑。” “基因的融合,”诗人望着玻璃:“融合得越多,外表越离奇,感染能力也越强。我认识一位科学家,他说这一百年来,人类的所有研究仍然不能解释感染的原理。” 肖老板:“嗐。” ——他嘴上发出一个无谓的语气词,身体却往房间的角落缩了缩,最大限度远离那面窗户,道:“你就不能拉上窗帘吗?” “我想再看看这个城市。”诗人说着,放下一半的窗帘,房间被昏暗笼罩,他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忧伤:“这个……不知道还能存在多久的城市。” 安折往外望去,清晨,灰色的城市一半隐没在淡淡的白雾里,太阳升起来了,雾气正在被烤化,视线尽头露出一些机械结构的庞然大物,很高,直刺向天空,人类总是有很多奇怪的装置,这些装置保证着基地的安全,但有些时候并不能,譬如现在。 这时,诗人转头看向他:“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安折抿了抿唇,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诗人放下最后那一半窗帘,对他笑了笑:“你真的很奇怪。” 安折:“真的吗?” “你太安静了,好像下一刻发生什么都没关系。”诗人道:“我们这个年代很少会有你这种性格的人。” 安折笑了笑:“也许吧。” 蘑菇和人,不可能一点区别都没有。他尝试让自己更像人一点,问诗人:“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诗人思考了三分钟,道:“祈祷。” “祈祷超声驱散仪没有彻底损坏。或者祈祷虫子只是一群没有脑子,全凭本能生存的虫子。” “然后,再祈祷我们的玻璃足够牢固,不会轻易被撞碎。”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乒乒乓乓的声音从窗户外密集响起来,是无数只虫子往玻璃上飞撞的声音。 肖老板阴沉沉看着诗人:“我祈祷你是一个哑巴。” 诗人也慌了,揭开窗帘一角,然后迅速合上:“你们别看了。” “我看见了。”肖老板道:“虫潮来了。” 下一刻,他猛地变了脸色:“快!挡通风口!” 诗人猝然朝房间一角望去:“通风口在那!” 他们看着的方向就在安折头顶上方,诗人刺啦一声撕掉自己的半截袖子,递给安折:“先堵上!” 安折接过去,通风口不小,他用右手手指将衣袖布料团起来,塞进去:“不够。” 诗人又撕一块,安折一只手摁住原来那团,另一只手接过来。 他右手食指指尖忽然微微一痛。 安折动作顿了顿,面色如常将那团布料也塞进去,将通风口堵结实,重新在床板上坐下,肖老板和诗人在到处排查房间里还有没有别的漏洞,他抬起食指,放在眼前。 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 皮肤的质地隐隐变化,变成雪白的菌丝,他趁着另外两个人都背对着自己,猛地一拽,将那些菌丝扯断。 新的菌丝从断口处伸出来,重新组合成人类的手指,没有伤口的新手指。 安折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扯下来的那些菌丝好像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但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洞了。”诗人转回来,道。 安折:“……嗯。” 然而,昆虫撞击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大,玻璃哐啷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楼道里广播在响着,但也只不过是一些“请关闭门窗,不要慌张”的废话。 诗人坐下,脸色微微苍白:“听天由命吧。” “你赶紧闭嘴。”肖老板目光严肃,吼完诗人后,看向安折。 安折不明所以:“怎么了?” “快,”肖老板道:“给你男人打电话。” 安折:“……?” * 1区,驱散中心。 巨大的黑色超声驱散仪隐隐绰绰,矗立在灰色的天幕下,圆盘状的主体使它看起来像一朵盛开在城市里的庞大花朵。 车子在道路上疾驰,建筑物不断后退,前方驱散仪的影子也在飞速放大。 “驱散中心如果被破坏。”陆沨的声音打断了他:“其它驱散仪还会正常工作吗?” “有可能停止工作。”研究员沉默片刻,才道:“驱散仪的操作过于复杂,为了保证外城全部被超声波完美覆盖,所有驱散仪的强度、波段都由驱散中心统一远程调度。如果中枢被破坏时,应急程序没有及时启动,恐怕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不过,这只是最坏的结果,概率很小。”他继续道:“驱散中心拥有的1号驱散仪是整个外城最大的一台超声驱散仪,功率太强,会对人体造成不良影响,1区因此没有常住居民,驱散中心的人员和驻兵也不多,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暂时性的失联可能有其它原因,未必——”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穿透车窗,直直看向前方的超声驱散仪。 在一百多年前,和平年代的春天,花叶生发的时候,园丁会为植物喷洒驱虫药剂,使得它们免受虫子的啮咬。 而此时此刻,超声驱散仪——这个黑色的花朵,表面上遍布灰白黑黄的条状凸起,巨大的蠕虫——它们爬满了它的表面。 不,不只是蠕虫。 他的呼吸忽然剧烈颤抖了起来。 “不……”他道:“上校,你看见了吗?” 陆沨猛打方向盘! 汽车在狭窄的道路上完成了一个惊险至极的急转弯,掉头向原来的方向驶回去! 后方装甲车辆先是愤怒打灯,然而就在下一刻,他们也全部掉头急转—— 道路尽头,黑色虫群如同烟花炸开,铺天盖地飞起,下落,像一场突然而至的骤雨。节肢动物覆满外骨骼的身体乒乒乓乓撞在玻璃上,整个汽车像是顶着流弹前进。 车里,通讯器声音开到最大,响着接线员剧烈颤抖的声音。 “上校,2区紧急通讯,虫潮全面爆发,请求支援。” “3区紧急通讯,避难过程中发现大量昆虫类怪物,请求支援。” “城防所紧急通讯。” “城务所紧急通讯。” “8区紧急通讯——” “接8区,”陆沨语速极快:“地下避难所能否安全接收全城人员紧急避难?” “陆上校!”对面人声语速更快:“小型飞蚊群通过通风系统进入,我们这边出现十个以上感染者,请求审判庭支援!” 三秒钟的沉默。 陆沨道:“感染者击毙,其余人员避难,等支援。” 通讯挂断。 “上校。”接着是一道年轻声音响起:“审判庭已集合,目前无伤亡。” “分散支援各区域。8区优先。” “是。” 通讯挂断。 “上校。”车里,研究员强作镇定的声音响起:“我们回主城。” 陆沨声音淡淡:“主城?” “主城有独立防御和驱散系统,能保证绝对安全。” 车速徐徐放缓,前方是道路的分叉口。 陆沨道:“外城呢?” “基地外城全城暴露,昆虫类怪物具有体型优势,无孔不入,虫潮危险程度高过东南基地沦陷那次啮齿动物潮。”研究员的语气逐渐恢复冷静,道:“您是审判者,但这种情况下,您谁都救不了。” 充足的论据使研究员找回理智与镇静,他甚至笑了笑,道:“现在去哪里都没有意义,无法减少任何伤亡。您知道我说的没错,您保护不了别的,但能保全我们自己。” 通讯器声音再度响起,先前情况紧急,陆沨设置了紧急模式,于是三秒钟后,通讯自动接听。 传来的却不是接线员的声音。 “上校。”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来,比陆沨所习惯的语速要慢一些,咬字间带着一种软绵绵的轻:“您的东西还在我这里。” 陆沨:“你在哪?” “城防所旁边,”安折道:“……好多虫子在撞玻璃。” 他尾音带颤,像是害怕了。 陆沨方向盘打过半圈,驶上分岔路中的一条,研究员看着被放弃的那一条,眼睛瞪大,身体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又被安全带拴住,他猝然道:“你——” 陆沨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对通讯器那头道:“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入v啦,时间仍然是早6:00,到时候会掉落大量更新。 这几章因为考试原因没有太多精力构思,节奏有点慢了,今天会整体修一修前文,不过大致情节不会变,不用重新看~ 明天见! 22 安折是被陆沨踹开门, 用制服外套裹住脑袋带出去的。 当然,诗人和肖老板也被带出去了——不过他们是自行裹住了脑袋。 建筑门口被陆沨调来了一个小型的超声干扰仪,暂时清出了方圆十米的空间, 安折被安全塞进了车里,诗人和肖老板也窜了进来,三人挤在后座上。 陆沨回到驾驶座, 道:“超载了。” 安折莫名觉得审判者又在针对他了。 肖老板主动道:“报告上校, 我不是人, 没超载。” “哦。”陆沨道。 他拨了一个通讯:“超声干扰仪救援方案可行, 建议组织居民大规模转移。” 通讯器那头传来的是霍华德的声音:“转移去地下避难所?” 陆沨道:“我先去8区避难所确认安全。” “有劳。” 陆沨便发动引擎, 他们的车子转过一个弯,朝8区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陆沨的通讯器疯狂连响, 城务所刚刚发来求援信号, 5区就请求增援,而5区刚刚得到增援后, 审判庭又打过来说人手已经不够。 到后面,陆沨的回答已经变得非常机械。 “请转城防所。” “请转城防所。” “请转城防所。” “辛苦, 请转城防所。” “陆沨, 你他妈的——” ——这次对面是霍华德。 陆沨直接把通讯挂了。 挂断后, 他却微微蹙眉, 对旁边的研究员道:“我有接到6区的通讯吗?” 研究员:“好像没有。” 陆沨拨号:“6区?” “您好,这里是6区城务处,请问您……” 接线人语气平稳, 连安折都惊讶了。 陆沨更是眉头深蹙:“审判庭, 陆沨。6区情况怎样?” 对面顿了顿:“6区一切正常,请问您有什么——” 陆沨再次打断:“一切正常?” “是的。” 陆沨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看向研究员。 研究员先是愣了愣,随后,声音难掩激动:“只有一种解释,6区超声驱散仪应急程序成功启动了。” 诗人:“哇。” 陆沨继续拨通讯:“审判庭,陆沨,请再次确认6区一切正常,请确认驱散仪正常工作。” “确认一切正常。”接线员的声音甚至有一丝疑惑:“上校,是出了什么事吗?” “是。”陆沨的回答简短直接:“立刻升起隔离墙,确认物资供应,准备应急收容。” “是!” “霍华德。情况有变,全城向6区避难。” “好。”那边道:“城防所负责人员救援转移。” “收到,”陆沨道,“审判庭负责人员筛查。” “有劳。” 这则通讯挂断后,陆沨再次拨打了一个号码,安折注意到这串号码格外短。 “主城,统战中心。您好,陆上校。” “审判庭,陆沨。请求全城审判权限。” “请给出预期死亡率与执行时长。” 陆沨这沉默三秒,道:“百分之六十,五天。” “请等待。” “全程审判……”安折听到身边的诗人喃喃道:“这不就是……” 肖老板目光直直望着前方,道:“审判日。” 五分钟后,通讯器中传来声音。 “允许执行。” “是。” 车头调转,驶向6区方向。 一路上,安折觉得陆沨格外沉默。 当他们进入5区道路时,前方停了一辆城防所的巨大装甲车——装甲车顶临时安了一个丑陋的超声仪,正在救援建筑中的居民。陆沨在装甲车下停下,打开车门。 “我去开会,准备审判日。”他道:“你们跟城防所。” 安折只能盲目听从审判者的命令,直到被城防所士兵塞进装甲车里,他才猛然响起,自己又忘记把衣服还给陆沨了,而陆沨居然也没有要。 来不及再出去找陆沨,一声闷响,装甲车车厢关闭,光线消失,朝6区方向驶去。昏暗中,周围到处是人的肢体,诗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另一只手抓紧了肖老板的袖子。车厢微微晃荡,闷热潮湿的空气里,不知哪里传来哭泣声。 “你听见了吗?”诗人轻声道:“这次审判日,预期死亡率是百分之六十。” 安折道:“嗯。” “我有点害怕。”诗人道:“我们会活着的。” 安折不知道,他确实有点紧张,但不是因为审判日,是因为被虫子叮到的那一口。 诗人似乎感到了他的僵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怕,先睡吧。” 安折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车厢的微微摇晃很容易让人进入梦境。 世界渐黑渐沉,他眼前忽然浮现一幕。 大地,风,模糊但广阔的视野,奇怪的波动,不是人类所能看到的。 他在飞,周围是风,他的身体很轻盈。 在飞向什么地方? 他看见了,一座模糊的灰色城市,有温度从那里传过来—— 一个激灵,安折猛地醒了。 他茫然望着前方的黑暗,方才那一幕太过模糊,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相似的场景他遇见过,在深渊的山洞里,当他的菌丝吸收了安泽的血液,扎根于安泽的内脏和骨骼——人类的知识就那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安折轻轻喘了一口气。 * 灾难突如其来,也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审判。 夜深了,6区的门口,昏黄灯光寂寂亮着,黑色的人群沿着隔离墙排成一道长蛇,绵延到视线的尽头。昆虫的振翅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以想象它们是怎样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座城市,如同注视一座能够繁衍后代的温房。与此同时,轰隆隆的车轮。履带行驶声与地板被重型装甲碾压的颤动也传过来,军方正在源源不断从各个居住区域救回居民,同样担负起运送居民职责的还有轨道交通列车。有时候列车中会混进虫子,但他们顾不得了。这些居民到达6区外围后,就被排在队尾,等待审判。 队伍是一条黑色的河流,数不清有多少人,他们缓缓向前移动,通过审判后,就可以进入安全的6区。 机械广播一刻不停强调着“请大家遵守排队纪律”“请大家耐心等待”之类的话。队伍中偶尔会有惊叫声响起,一个活人在众目睽睽下产生变异,队伍周围巡逻的士兵会立即将他击毙。几声枪响后,人群也由最开始的躁动变为死寂。他们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没有人愿意上前,然而士兵又在时时驱赶。 但枪响最主要的来源并不是队伍的中央,而是隔离墙的城门。 “一百年了,”一位老人道:“审判日又来了。” 老人牵着的那个九岁的男孩抬头惊惧地看向自己的长辈,却没有得到任何一丝值得一提的安慰,老人眼里全是空洞,只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在外面,是虫子在杀人,他们被从虫潮中救出,到了6区,是人在杀人。 上帝审判世人,尚且有善恶作为依据。 夜色更深,远处传来苍茫的风声,像遥远的海潮,6区是汪洋大海中唯一的孤岛。 一声枪响,安折前面有一个人倒下了,两个士兵把他的尸体拖走,每个居住区域都有一个巨大的垃圾焚化炉,现在它承担起了尸体焚化炉的作用。 又是枪响,又一个人倒下了。 队伍不断缩短,被杀死的人比通过审判进入城中的人多。 队伍不断前移,安折看见了这次审判的构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首先是一个缓冲带,由卫兵紧紧把守,假如这个人已经出现了肉眼可以辨别的变异特征,士兵会首先将其击毙。第一关通过后,是四名分布在隔离门两侧的审判官,每个人都有一票否决权,可以随时开枪杀人——只要他认为这人不是人类,不论他的同僚的判断是否和他一致。 他们开枪所杀的人大概占所有死人的四分之一,被产卵和被咬伤不同,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很多人感染的特征都没有明显表现出来。更多时候,他们对视一眼,放这个人通过。 这时候那个人就会走到血腥最浓的地方,面对最后一个关卡。 陆沨。 ——并非是正襟危坐或垂手肃立的郑重姿态,他依然是那样略带懒散地倚在门下,似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枪,他就用那把枪行使最高,也是最终的审判权。 又是枪响,他处决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孩子倒下后,眼睛还在死死看着他。 一个审判官脸色苍白,喉口抽动,躬下腰去,努力抑制干呕。 陆沨的眼神淡淡往那边一扫:“换人。” 审判官被士兵搀走,短暂的交替时间内,没有人接受审判,穿着白色衬衫的城务所人员上前,给每位审判者拿了一瓶冰水,水里泡着绿色的薄荷叶。但陆沨没要。 不到一分钟后,新的审判官顶替上来,审判流程重新开始。 肖老板和诗人你推我扯,谁都不愿意先上前,最后安折被推到第一个。 士兵看了他一眼,打了个通过手势,安折继续往前走,四位审判官微一对视,也将他放走了。 安折走到了陆沨面前,审判者那双绿色的眼望着他,灯光下略带晦暗,没有任何感**彩,仍然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安折微微垂下眼。 说来也巧,他来到人类基地才一个月,但已经是第四次直面审判者的审判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上午,他还被一只虫子叮了手,不过,除了脑海中短暂晃过一些奇异的画面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如果陆沨也不能看出问题的话—— 他正这样想着,就见陆沨抬起左手,然后微微下压——是通过的手势。 他松了一口气,走进去——陆沨的衣服和工作手册还在他身上,但现在这种场景下,给那样的陆沨还东西显然不合适。 他在通道口驻足。 前面有军方的大卡,用最节省空间的方式挤在一起,一辆车能够容纳五六十个人。通过城门的人可以选择上车,车满后军方会把他们载去收容点——一些空置的居住建筑,如果连空置的建筑也满了,就将他们分配到正常建筑里,和原住民共处一室,总之,还算有地方可去。 而如果来者本身就是6区的居民,或在6区有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则可以自行活动。 不到一分钟,肖老板和诗人也陆续进来了。 “呼。”肖老板道:“我活了。” “我们被审判者从城防所救下来的时候就能确定之前没被感染,中途又一直待在车里。”诗人笑眯眯道:“通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老板斜他一眼:“那刚才不敢第一个受审的人是谁?” 诗人道:“我忘了。” 肖老板拍拍安折的肩膀:“你家在哪里?我得找地方睡觉,两天没睡了。” 安折道:“我不回家。” 肖老板皱眉:“那你干什么?” 安折指了指身上的衣服:“我等他有空,要把衣服还掉。” 肖老板拍了拍脑袋:“忘了,我不能去你家。” “算了,”他道,“我也找我姘头去。” 安折目送自己师父的背影离开,一时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用“也”这个字。 就听诗人道:“肖老板在地下三层经营那么多年,基地里至少百分之九十的色情书籍和影片都来源他的店铺。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情人数不胜数。” 安折发现自己的师父好像真的很有名。他道:“你们都知道他?” “基地就那么大。”诗人笑道:“谁不知道肖老板是做什么的?” “不过,他年老之后,倒不是很风流了。”诗人道:“提到三层,我又想起杜赛了。你见过她吧?杜赛是外城最漂亮的女人。” 安折点点头。 诗人叹了口气:“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里,如果她死了,我会觉得很遗憾……” 安折没说话。 诗人被关在监狱,他当然不会知道,黑市三层的老板娘已经死在繁殖季的前奏里。 安折忽然明白了一点东西。 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而难过,这是人类独有的一种情绪,这或许是他们比其它生物更怕死的原因之一。 “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诗人道。 安折低声道:“什么?” “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你无关,你好像只是看着。”诗人把手肘搭在他肩膀上,语带戏谑:“你好像在观察我们,或者在怜悯我们,刚才有一秒,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神性。” 安折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 他或许真的是不像人的,他毕竟是一个异种。 “现在没了。”诗人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现在你像个小傻瓜。” 安折:“……” 诗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也走啦。” 安折:“你去哪里?” “随便吧。”诗人道:“城防所没空管我,我要越狱了。” 他对安折笑笑:“再见。” 安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诗人是城防所关押的犯人,没有通讯器,也没有id卡,他能去哪里,安折不知道。 或许他会去找他的男朋友,安折想。 又或许,他去找别人讲基地建立的故事了,然后,不出三天,城防所就会再次把他抓走。 诗人走远后,只剩安折一个人站在墙脚下,这是一片空地,他不是唯一一个逗留此处的人,旁边还有许多人在徘徊议论,远处也聚集了一些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临时拉起的隔离墙不高,是半透明的,在这里他能看见陆沨的背影。 极光在天空旋转变幻,每一晚,天空的颜色都和前一晚不同,不断有尸体被从城门拖走,进来的人却寥寥无几,枪声和死亡好像是唯一永恒的东西。夜风浩荡,把血腥气吹了进来,安折看不见陆沨的表情,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背影,很好看,很……孤独。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安折转身,见是那名常跟在陆沨身边的年轻审判官,他抱着一瓶薄荷水,脸色不好,但神色还很温和:“不回去吗?” 安折点点头。 “我想把东西还给上校。”他脱下大衣,道:“您能替我转交吗?” 审判官微微笑了笑:“不等他吗?” 安折想,他只是穿了一次上校的大衣,但所有人都好像默认他们有了某种关系。 “我和上校……”他措辞:“我们不是很熟。” “我知道。”审判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没见过上校和别人在一起。” 他伸手:“给我吧。” 安折确认工作手册和圆珠笔都在后,将大衣简单叠了一下,递过去,审判官的双手托住了它。 天上,极光陡然一变,像闪电猛地照亮了天空和地面。 安折心脏重重一跳,一种难以抵御的直觉席卷而来。他难以自抑地望向城门,陆沨的身影,夜色里那样挺拔又孤独的身影。 他忽然有一种认知,如果他现在离开,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了。 他再次抓住了那件大衣。 审判官看向他。 “我……”安折道:“我等他吧。” 审判官温和地笑了一下,将大衣展开,重新披到他身上:“谢谢。” 安折看回陆沨的身影,就在他们说话间,陆沨又杀了两个人。 他问:“他什么时候会休息?” “我不知道。”审判官道:“上校连续工作很久了,可能再过两三个小时吧。” 安折:“谢谢。” 却听审判官问:“你怎么和上校认识的?” 安折回想。 “在城门吧。”他略过孢子那件事不提,道:“他怀疑我不是人,带我做了基因检测,我通过了。” 审判官挑了挑眉。 安折继续道:“后来我被他抓了。” 审判官弯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你们的胆子很大。” 安折:“……” “然后就是在城防所了,我有点怕冷,他把房间借给我住了一晚。”安折掰着手指往下数:“再然后我和朋友被困在房间里,不知道要怎么办,打了他的电话,就来到这里了。” 讲完,他问:“上校平时也经常帮别人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陆沨确实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他身边没有别人。”审判官却说。 过一会儿,他又道:“有时候我也想保护一些人,但没有人会向审判庭求救。” 安折抿了抿唇,道:“你很好。” 末了,又补一句:“你不像审判官。” 这位审判官的脾气即使是在他见过的所有人中,都算得上是非常温和的。 审判官笑了笑:“很多人都这样说,或许像上校那样的人才是合格的。” 安折:“好像是。” 他想,陆沨冷淡的性格或许就是他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的原因。 “今年是上校为审判庭工作的第七年。”审判官道:“审判官做出的判断,审判者能够告诉他是否正确,但是对于审判者自己,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他是对或错了。他要对抗的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潜伏的异种,他人的质疑……还有他自己。” “所以我想,支撑上校在审判庭度过七年的,除了冷漠,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审判官道:“希望你能理解他。” 这个审判官总是将话题导向陆沨,安折看穿了他。 却见此时审判官微蹙眉头,看向了隔离墙的另一边。 那里集结了很多人,比方才又多了。安折原本以为是城内的居民来看热闹,但他们神情却都非常严肃,像是来参加一场大型的聚会。 他们在说话,声音很小,安折隐隐约约捕捉到几个词。 “比例……可怕……” “四千。” “……开始。” 他看见身旁的审判官蹙了蹙眉,朝远处的卫兵打了个手势。 一队卫兵走了过来,就在这时,集结在墙下的那些人散开了。他们足足有数百人,散开后的规模更显得庞大,并且,不断有新的人从城中走出,加入进来。 人群中,有人挥了挥手,安折确认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挥的。他看过去,是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是他进入人类基地的第一天,领他去了117建筑的人。 那时候,他们正在游i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折忽然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了,他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为首的一个人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白纸,展开。 白纸上用红色写了七个大字“反对审判者暴行”。 随即,那人身边的人也展开了自己的纸张“立即公开审判细则”。 “请公布审判标准。” “拒绝审判日重演。” “给死者一个交代”。 “不接受无理由杀人。” “拒绝以滥杀维护基地安全。” “请求定期评估审判者精神状态。” “致审判庭:请为基地人口流失率负责。” “现任审判者杀人率远超历代,请给基地一个解释。” 极光下,这些白色的纸张像花朵一样展开,它们汇在一起,像一片沉默流动的海洋,苍白是海洋的底色,血红的字迹是这片海洋掀起的浪花。 墙外的人们耸动起来,他们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半透明的隔离带看清对面的情形,死寂的氛围被这突然而来的异动打破,他们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安折却望向城门。 城门,陆沨的身影微动,侧身往城内看过来。 那只是平淡无奇的一眼,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回身,上膛,扣动扳机,又一个人倒在了血泊里,是个短头发的少女。 如果安折没有记错,这是陆沨连续杀掉的第十一个人。 轮到第十二个人了,是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他惊怖欲绝的目光在陆沨、审判官和地面上那摊深浓的血迹间来回犹疑,迟迟没有迈出向前的脚步。 持枪的士兵走上来驱赶他。他面部肌肉抽搐,死死看着对面静立示威的人群,最后咬紧后槽牙,闭了闭眼,坐在了地上:“我不去!” 这一举动极大振奋了墙里示威的人群,他们将标语举得更高。 墙外,第二个人坐下了。 第三个。 第四个。 仿佛一股洪流席卷而来,短短五分钟之内,他们像倒塌的骨牌一样纷纷坐下,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踏入审判区,极光在天空狂舞变幻,他们静默地看着中央的陆沨,用拒不配合的态度表达反抗。 陆沨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微垂了眼睫,低头给枪换上新的弹匣,这人微斜的眉梢和薄长的眼角天生有一个上挑的弧度,正常时是凌厉迫人,而垂下眼的时候,那弧度就像极了冷漠的不屑和讥哨。 轻轻一声咔哒响,弹匣换好。 他道:“带上来。” 城防所的士兵迟疑了片刻,场面足足静止十秒钟后,才有两个士兵迈步上前,粗暴架起第一个坐下的男人。 陆沨缓缓抬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人群中传来一声女人的抽泣,随即,抽泣声像病毒一样传开。仿佛他们即将面临的不是审判,而是屠杀。 或许审判日本就是一场屠杀,一百年前是这样,一百年后也是。 就在此时,装甲车的声音打破了紧绷的氛围。带了一队卫兵的霍华德从车上下来,对陆沨道:“怎么回事?” 陆沨语气平淡:“居民拒绝合作。” 霍华德环视周围一眼,紧皱眉头:“陆沨,你是不是杀人太过了。” 陆沨语调不变,只是嗓音略带沙哑:“没有。” “今天情况紧急,”霍华德的副官给他递了一枚扩音器,他对居民道:“事关基地安全,大面积感染随时有可能发生,请大家配合审判庭和城防所的工作。” 没有人动弹。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爆发的感染比起面前审判者的枪口,后者还更可怕些。 霍华德显然也注意到了大家的沉默,他目光在示威标语上略过后,思忖片刻,道:“我们彼此各退一步,审判庭公开审判细则,居民重新进入审判流程。” “霍华德。”陆沨的嗓音淡淡响起。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片惊叫! ——因为陆沨的枪口,缓缓转向霍华德的方向。 霍华德一愣,随即拧眉道:“陆上校,你这是做什么?” 霍华德的卫兵齐齐上前一步,一致抬枪上膛,枪口对准陆沨! 僵持。 只听霍华德冷笑一声:“陆上校,我今天没有接触过一只虫子。” 陆沨:“你已经被感染了。” “我理解审判庭想接管城防所。”霍华德声音低沉:“但现在是基地存亡的关头,陆上校,你滥用职权,也要有个限度。” 此话一出,人群立即骚动起来。 陆沨的手指搭上了扳机。他没有说一句话,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想做什么。 城防所卫兵同样。他们的动作更大一些,显然,陆沨只要向他们的霍华德所长开枪,他们也会立即将他乱枪打死。 死一样的沉默,冰一样蔓延凝结开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墙内传来一个人的高喊。 “反对审判者强权!” 他一呼百应,所有人——墙内的,墙外的,原本就在的,新涌入的,全部跟着这一声口号喊了出来。 “反对审判者强权!” “反对审判者强权!” “反对审判者强权!”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而中央的陆沨始终不动。 安折看着陆沨的背影,他几乎忘记呼吸。 他对陆沨了解不深,可就凭那么一点浅薄的了解,他知道陆沨真的会开枪。 会死的。 他身旁的年轻审判官也喃喃道:“不要……” ——就在此时。 远方道路,忽然出现一道白色亮光,这亮光不断闪烁着,同时响起的是刺耳的鸣笛声,人群纷纷规避,一辆车身绘着红色尖三角的白色机械车轰隆隆飞速驶来,驶到近前时车门打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跳了下来。安折认得他,一个月前在城门,他的基因测试就是这位年轻博士做的。 “我是灯塔检测处负责人。”他拿了扩音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第一代基因耦合剂在一个小时前配置成功,能实现靶点快速显像,只需要……” 他上气不接下气,又喘了一下,才道:“……只需要五分钟。” 说着,他拧开一次性针管,走上前:“霍华德所长,如果您愿意配合的话。” 霍华德坦然卸掉全封闭式防护军服的衣袖,接受抽血,然后看向陆沨。 其余所有人也看着陆沨,安折知道他们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霍华德基因检测正常的结果,以此证明审判者滥杀无度。 他身后的示威群众中有人道:“我们要改变历史了。” 他也看见陆沨压下枪口,面无表情倚在壁上擦枪,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他会想些什么?安折想。 三分钟后陆沨擦好枪了,他将它扣回腰间,目光淡淡扫过周围人群。 安折望着他,或许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和他短暂对视了那么零点几秒。 安折立刻往审判官的身边站了站,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场。 陆沨好像勾唇笑了一下,他没看清楚,因为这人下一秒就转回去了。 还有一分钟。 示威的人群更加骚乱,他们议论纷纷。 半分钟。 十秒钟。 他们开始数秒。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检测车车顶灯红光大胜。 不祥的警报声穿透力极强,突兀响起:“嘟——” 人群猛地陷入死寂。 一声枪响。 不必陆沨动手,城门的卫兵开了枪。 死寂在这里蔓延开来,没有人说话,最后,博士开口:“上校——” 陆沨一言不发,转身向城内走去,他径直越过所有人,也越过安折。 沉默的人群仿佛被冻僵的木偶,只在他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缓慢分开一条道路。 他的身影在安折眼里,和基地城门那一天转身离开的背影重合。安折也只见过他转身离去,而没有见过他向什么人走来。 审判官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安折。 安折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抱着陆沨的工作手册,追向陆沨——审判者人高腿长,他得小跑才能缀上。 “上校。” 陆沨没回应。 “上校,您等一下。” 陆沨还是没回应。 “上校……”安折喘了几口气,他本来就没多大力气,这一跑,声音受到影响,更软了一些,他蹙眉道:“您慢点,我跟不上您……” 上校停下了,并转头看他。 安折气还没喘匀,抬头:“上校……” “好好说话。”陆沨淡淡看他一眼,冷声道:“别撒娇。” 安折:“……” 第 23 章 “我没有。”安折小声道。 他把工作手册递给陆沨, 陆沨微挑眉,接下了。 “还有衣服。”他将大衣脱下来,也递给陆沨, 道:“谢谢您。” 陆沨将衣服搭在手肘上,低头看安折。 “不用等我。”他道:“直接放在城门就行。” 安折没回答。他和陆沨对视了几秒,小心翼翼道:“您……还好吗?” 陆沨转开目光:“还好。” 他语气淡淡,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折:“……哦。” 他继续问:“您要去哪?” 陆沨看向了他, 那双带着审视的冷绿眼睛总让安折想到一些寒冷的东西, 再加上夜晚城市里浩荡的凉风, 刚刚离开温暖大衣的他微微瑟缩了一下。 陆沨伸手, 把大衣丢回安折怀里。 “不知道。”他道:“先送你回去。” 安折抱起衣服,重新给自己披上。穿好后,陆沨抬腿往前方走去, 他跟上。 两侧是游i行的人群分开的道路, 他们神情严肃,嘴角绷紧下垂, 手中的标语和传单还没有放下,纸张被夜风吹动, 唰啦啦作响。 每一个人都沉默注视着他们, 一个紧绷的姿态, 绿、紫和橙色的极光照在他们脸上, 与皮肤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金属色泽。 从那些眼睛里,安折看见鲜明的仇恨和警惕的戒备——如果不是顾忌陆沨随身的枪和随时杀人的特权,他们好像什么都能做出来。 同样的目光也落在了安折身上, 甚至可以说他们中的一大部分都在看他, 安折不由自主往陆沨身边靠了靠——他知道陆沨为什么要送自己回去了。 所幸人群的规模虽然不小,但比起整座城市来又不能算大, 不出五分钟,他们穿过了示威区域,踏上了居住区的道路。 居住区林立的建筑物被极光在地上照出黑沉沉的影子,灰白色的水泥道路被光和影子分割成黑与灰的斑块,他和陆沨的影子也长长投在地面上,与那些无规律的斑块层层堆叠。 安折不知道该和陆沨说些什么,陆沨也没有主动开口。 虽然是夜里,但这地方也并不宁静。一辆军方的大卡车轰隆隆从他们身侧驶过,停在道路的分叉口,车门打开,城门进来避难的居民被放出,由一队士兵和一位穿白衬衫、拿记录本的城务所工作人员领着进入建筑物内安置。 一个男人问士兵:“得避难多久?” 士兵道:“看情况。” 又有一位居民问:“我听说就6区没事,能保证6区一直安全吗?” 士兵道:“没有确切消息,等灯塔出研究报告。” “那……”有人还想问些什么,但立即被士兵打断:“都跟我走,快。” 杂沓脚步声响起,他们进入了建筑物里。 安折抬头看向楼体右上方的标号,这是55号楼。 陆沨脚步没停,他也没停,再往前走三十米,就来到了56号建筑前。 56号—— 安折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标号,又望向楼中央黑洞洞的单元门。 这片区域离隔离门口很近,军方已经开始在55号建筑安置人员了,那么很快也会轮到56号。 陆沨的声音响起:“想去?” 安折摇头。 陆沨语气平铺直叙:“想去就去。” 安折:“。” 他怀疑审判者和审判官们受过读心术的训练。 他说:“那走吧。” 陆沨转了方向,朝56号建筑走去,安折和他并肩走着,边走,边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枚id卡。卡面上印着一串数字:3260563209,代表56号建筑3单元2楼09号房间。 这不是安折的房间,这枚id卡也不是他的那枚——它属于范斯,那个将他带到北方基地的人。 那一天,范斯的尸体被抬走后,士兵将这枚id卡作为遗物交给了安折,从那以后他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安折用这枚id卡刷开了房门——它还没有失效,说明基地尚未把这间屋子的使用权收回。他走了进去,拧开灯,这是个简单的房间,被子随意堆在床上,仿佛主人刚刚起床离开。桌面上放着一些生活用品,水杯、烟盒和打火机——这就是范斯的家了。 距离范斯死去已经有一个月,安折有时会想起他,但也仅限于想起。然而就在今天,目睹那么多人的死亡和恐惧之后,再路过56号建筑时,他忽然明白了范斯为什么说,人们之所以在受伤后仍然抱有侥幸,是因为想回家。 人类想回到一个地方的心情和他们畏惧死亡、想要活着的心情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会有一些留恋的东西。 安折这样想着,将id卡轻轻压在了烟盒下——他记得范斯是爱抽烟的。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这里,陆沨倚在门框旁等着他。 他的目光仿佛一片下坠的雪花,落在安折身上,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安折问:“您怎么了?” “我主观相信你是人类了。”陆沨转身走出去,道。 安折默默跟上,不想吱声——审判者果然一直、持续、时时刻刻在怀疑他不是人。 回到路上的时候,陆沨的通讯器响了,里面传来博士的声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检测仪投入到城门的审判过程了,居民情绪得到一定安抚。明天灯塔还会调来五台仪器,但速度还是有些跟不上,上校,您可能还是得回来。” “我知道。”陆沨声音冷淡:“白天我会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谢,您今晚好好休息。”博士顿了顿,又道:“霍华德所长死了,接下来怎么办?外城只剩下您一位有执行权的上校了。城务所的上校是文职,光是紧急物资调配都够让他把头发掉完了。” “审判庭会临时接管城防所,全部兵力暂时投入救援工作。”陆沨道:“审判日结束后,希望灯塔能协助我们制定重启各处驱散仪的方案。” 博士道:“当然。” 陆沨挂了通讯,开始拨通另外的通讯,向审判庭安排事务,安折悄悄竖起耳朵听着,审判者的措辞一如既往简单明了,语气也一如既往冷淡利落。今晚发生了很多事情,但陆沨好像还是那个陆沨。 安折转头看着他的侧脸,听博士的意思,这人明天还是要回到城门,而他本人也默认自己要回去。那位年轻的审判官说,上校对抗着的是一些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或许,陆沨已经习惯了。 他今晚唯一失常的举动,就是转身离开了那里。 等电话打完,117号建筑也到了,陆沨好像比他还认得路,他们两个顺利来到了14号门。开灯后,门内一切如常,只是墙边少了一样东西。 ——但就算给安折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问那个人偶被缴获后,现在在哪。 安折问门口的陆沨:“您要进来坐吗?” “不用了。”陆沨道:“你休息吧。” 安折迟疑了一会儿,问:“那……您去哪?” 陆沨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在思索。 短暂的思索后,他道:“不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通讯器屏幕上显示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安折数了数时间,得出一个结论,上校可能已经快要四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了。 他知道今天事发紧急,很多东西都是陆沨和霍华德的临时安排,他们尽力把居民安排进入6区,但是其余的——像士兵、审判庭和城防所的工作人员,可能一时间还没有办公室和住所,又或者也只是简单安排在城门附近的居民区休息过夜。 但他觉得,现在的陆沨,可能并不想回去城门。 安折很纠结。 他手指不自觉的扣紧了,抿了抿嘴唇。 陆沨:“怎么了?” 他声音有点低,走廊的灯很暗,或许是光线的作用,他的轮廓也没有平时那么凌厉迫人了。 安折横下心来。 就算只是为了孢子,他也得和上校建立好一点的关系。 “如果……如果您没地方去的话。”安折仰头看着陆沨:“也可以住在我这里。” 第 24 章 对于人类来说, 说出去的话是很难收回来的。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五楼公用的盥洗室里,布满棕色水锈痕迹的水槽旁,一排水龙头前, 安折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牙刷,认真洗漱。人类的起居习惯他是了解的, 并且每天都在认真履行, 但是今天, 他的态度比平时还要慎重一些, 因为上校就在他身边。 结束后, 他继续审慎地将东西收好,看向陆沨。 陆沨刚用冷水洗了把脸,发梢湿漉漉缀了几颗晶莹的水滴, 刚融化的雪珠一样。 安折默默把毛巾递给了他。 陆沨接过, 简短道:“谢谢。” “不客气。”安折道。 他认为自己做的事情符合人类的礼仪,共享一些东西是人类经常出现的动作。 他把自己的杯子往陆沨那边一递。 “你要用吗?”他道:“但是只有一个。” 基地物资紧张, 分配给每一个人的生活用品有限,如果有额外需要的话, 要去黑市自己买。安折只有一个杯子和一支牙刷, 并且, 黑市已经不复存在了, 没有地方去买。 陆沨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看了大概五六秒,才有了动作。 安折低头, 盥洗室昏暗的黄色灯光在杯沿投下淡金的色泽, 陆沨修长的手指握住瓷白的杯柄,将杯子从他手里拿了过去, 右手是拿枪的那只手,他指腹有一层薄茧,安折松手时,手指被轻轻擦了一下。 陆沨没有用他的牙刷,只用杯子接水简单漱了口。然后收起杯子,两人朝外面走去。 深夜十一点,如果是在平时,盥洗室和走廊已经按照基地的规则断水断电,但今天全6区进入紧急收容状态,用水用电的限制都取消了。并且,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不少人都没有睡着觉。也因为这个,即使是深夜,盥洗室里也还有别人在——那几个人一边洗漱或洗衣服,一边偷偷用眼睛瞧他们两个,安折发现了,他知道陆沨肯定也发现了,但是上校好像并不太在意的样子。 安折走在前面,盥洗室地板潮湿,地板上有几滩水渍,他得低头走路避开那些地方。 走到门口的时候,冷不防,面前转弯处撞过来一道黑影。安折抬头。 “你——”是乔西的声音。 安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撞上了陆沨的胸膛,他看见乔西望着他,想说些什么——然而目光一转,就凝固在了那里。 安折也处于半凝固的状态了,乔西正好堵着门,他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就在这时,他肩膀微微一沉,陆沨的手指搭在了那上面。 乔西眼眶都睁大了,安折几乎看见他瞳孔的震颤,下一刻乔西闪躲地低下头,后退一步侧过身体,用一个恭敬的姿态让出了门口。 陆沨搭住安折肩头的手微微使力,把安折带出门去才放下。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安折的心脏咚咚狂跳,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生怕乔西当着审判者的面,喊出一声“安泽”或者说出一些“他不像安泽了”那样的话。 然而直到他们往外走出十几步,乔西也没有说一个字。 安折回头看的乔西侧脸,这人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揪住衣服,嘴角紧绷着。 安折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地方,审判者所掌控的是每个人的生死威权。所以,基地中的绝大部分人,包括乔西在内,是连话都不敢和审判者说一句的。 穿过走廊,他们回到房间。陆沨并没有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人,以及他和乔西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严格来讲,他和陆沨除了相互借宿的关系外,毕竟还只能算两个陌生人。 回房后,陆沨坐在了安折书桌前,打开工作手册开始记录,他写得很快,在6.18这一栏上写下:审判日,击毙无数。 安折站在旁边看着,再次思考一个问题——这样的一本工作手册,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道:“你写得好少。” 陆沨合上手册:“应付检查。” 他的语气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安折:“哦。” 然后,他道:“我换衣服。” 陆沨淡淡道:“嗯。” 安折就把白天的衣服换下来了,他有一件很软的白色棉睡衣,换好后,他钻进被子里,睡在了床的里面——基地的房间只有一张制式单人床,但床并不窄,他甚至可以在上面打个滚,安折猜想这可能是因为基地有很多体型魁梧的佣兵。 所以,在他躺下后,这张床容纳另一个人也算绰绰有余。 躺好后,他看向陆沨说:“我好了。” 他发现陆沨在看他桌子上那本供给站考核手册。 陆沨道:“你想去供给站?” 安折:“嗯。” 可惜好像永远都去不了了——如果外城一直被虫子占领的话。 “明天下午去城务所。”陆沨道:“最近几年新生儿很多,主城人手不够,委托城防所在外城招人。” 说着,他从椅子上起身,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朝安折走过来,安折知道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打量着他。 就听陆沨继续道:“你虽然没什么用,但可以去照顾孩子。” 安折想反驳他的前一句话,但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 他感到很丢脸,拿被子把自己蒙住了。 就听陆沨笑了一声,床侧一沉,陆沨躺进来了。 冷冷气息离得很近,他能听见陆沨的呼吸声。今天发生的事情像做梦一样,他身为一个异种,要和审判者一起度过一个晚上了。 “所以,”安折从被子里露出眼睛来,小声道:“您现在还在怀疑我客观上不是人吗?” “基因检测通过,三十天观察期通过。”陆沨面无表情:“你客观上也是一个人类了。” “观察期是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被感染后,三十天之内,被感染者一定会失去人类神智,没有例外。”陆沨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会不会有异种没有丧失理智?”安折试探问:“虽然是异种,但还有人类的样子和思想。它只是多了一种能力,能变成其它生物。” 他知道自己是个异种,但也知道自己还挺清醒。 “你觉得人类的意志很强大么?”陆沨道。 安折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陆沨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 “其实不值一提,灯塔做过很多实验。”陆沨淡淡道:“人类的意志克服不了异种的生存本能。反而是异种逐渐消化人的思维能力,用于自己生存。比如今天的虫子,灯塔的调查报告还没出来,但我单方面认为它们是蓄谋进攻。”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陆沨第一次说那么长的话,而他话里的分量也很重。 他说,人类作为人类特有的那种意志,在基因融合面前不值一提,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孱弱的生物。 “我觉得不对,”被审判者认为主观客观都是人类后,安折安心了很多,至少他敢和陆沨多说几句话了:“如果意志力很强的话……” 陆沨:“没有如果。” 安折蹙眉,认真想了想:“比如,如果是您被感染的话——” ——他直接被陆沨用被子盖在最里面了。 “我会立刻自杀。”陆沨冷淡道:“睡觉。” 安折觉得上校可能是困了,不愿意和他废话——其实他自己也困了,算起来,陆沨有四十小时没有休息,而他也只是昨天凌晨在陆沨房间里多睡了两三个小时而已,几乎是闭上眼的一瞬间,他就昏睡过去了。 安折醒来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是几点。他从床上坐起来,整个房间仍然像晚上一样,只有一线微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像微弱的阳光透过深渊里层层堆叠的植物枝干和树叶。拉开窗帘后,房间依然很暗,外面阴天了。 他拿出通讯器看了一眼,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忽然,安折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先是望向床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房间也是。 随即,他发现桌面上平铺了一张纸,纸的旁边放了一只圆珠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折下床来到桌边,将它拿起来——是那张“反对审判者暴行”的传单,被翻了一个面,在背面用黑色的笔迹写了几个字。 走了。 有事打电话。 陆 不知道为什么,安折笑了笑,他觉得陆沨的留言和这人的工作手册一样措辞简单。 放下留言纸,他来到衣柜旁,开始选去城务所的衣服——他思考了很久,最后从里面拿出一件灰毛衣换上。 灰色——安折抬头望向外面。 天空和天空的光都是灰白的,很低,堪堪悬在建筑群的顶端,浓灰的云一团团拥簇着,蔓延到城市和地平线尽头,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安折感到很快乐,蘑菇喜欢下雨天,更何况,陆沨昨天告诉了他那个消息,假如能通过城防所的招人,他就能去主城——而灯塔就在主城。他好像又离找回孢子近了一步。 他决定不计较陆沨挖走他孢子那件事了。 第 25 章 街道电线杆的顶端, 广播装置循环放着机械女声的播报。 “目前6区物资充足,水电正常供应。城防所已实现超声驱散仪实时全方位严密保护。” “气象台讯息,天气转阴, 降雨概率大,请居民紧闭门窗,减少出行。” “城务所面向全城的人员筛选已经开始, 请符合要求的居民尽快前往城务所, 下面重复待选人员要求……” ——这是整条街上除去安折的脚步声外唯一的声音。基地出事后, 城门封闭不允许进出, 各个区域瘫痪, 6区的气氛同样紧张。去城务所的路上,到处空空荡荡,只有楼壁上零星贴着的“反对《审判者》法案”的传单被风吹落, 在地面飘荡。再多走一会儿, 他注意到路上时不时有军方的装甲车经过,速度极快, 都是开往门口方向的。 基地总共划分为8个区域,由驱散中心、城防所、审判庭共同确保城中安全, 城务所和供给站管理城中事务。就像审判庭位于城门, 城防所总部位于5区, 驱散中心位于1区那样, 城务所的总部建在6区——幸好是这样,城务所没有任何伤亡,维持正常运转, 甚至还能招人。 城务所位于6区的中枢, 背靠列车站点,旁边是警报塔 主体建筑是一栋七层大楼, 中央是宽阔的办事大厅。此时此刻天已经完全阴下来了,明明是中午,气氛却像傍晚五六点一样昏沉,黑压压的云仿佛下一刻就要倾泻在城务所的建筑上。 直到走进大厅后,安折才终于感受到活人的气息,这里足有五六百人,分成两条长队,都是一些年轻面孔。 他们招人的要求一直在广播里重复,安折也听见了——年龄必须在18-25岁之间,无疾病、无残疾,无犯罪记录,无言论不当记录。 满足基础条件后,又有附加要求:应聘文职者,至少完成过三门基地基础教育,非文职者,必须以佣兵身份获得过五千以上基地货币的奖励。 ——光这两条要求,就能筛掉基地里绝大多数年轻人了,譬如乔西,他十几岁的时候没有选择学习基地的基础课程,而是跟着佣兵团训练,然而他身为佣兵的成绩也很平庸,功勋直到现在也没能到五千。 安折走进去,排在文职的队伍末尾,他可能来晚了,也可能天气太差,后面没再有别人了。 原本队伍末尾的那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望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 安折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下一刻,安折把目光移到旁边的墙壁,而那年轻人也迅速把头撇开了。 原因无他,他们也算得上是熟人——这就是最开始拉着安折去游i行,喊他“战友”的那个男孩,就在昨天,城门处,他混在反对审判者的示威人群里,还和安折打了招呼。 然而,安折当场就披着审判者的衣服,和审判者一起离开了。 他不想搭理安折,安折也并不想搭理他。他们就这样沉默排队,面试官是个带着银边细框眼镜,五官精致薄冷的男人,一看就不好接触。但奇怪的是,队伍的缩短速度很快,每个人只被简单询问几个问题,就被引入了大厅后的另一个通道,偶尔有几个被请离的,但数量极少。 不过一个半小时,队伍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轮到安折面前那男孩了。 面试官却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拿起了通讯器。 “麻烦转告陆上校,请他务必来一趟,以最快的速度,最多五分钟。”安折听见他道:“将这些人送往主城已经是破例。主城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能出任何差错,审判者必须到场。” “主城?”安折前面那男孩惊讶道:“去主城?不是城务所招人吗?” “现在的情况确实是我们不想看到的,天气的剧烈变化没有被预测到,驱散中心收复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情。为了保证主城安全,审判者必须和我们一起撤离,人类利益高于一切,请你们记住这句话。” 说罢,他搁下通讯器,看了安折前面那男孩一眼。 男孩把id卡放在感应器上,屏幕跳出信息。 姓名:柯林 年龄:21 id:3260070412 面试官面前另有一块屏幕,安折想这应该是更加详细的信息。 柯林主动道:“我完成了数学、物理、生物的基础课程。” 面试官微一颔首,将id卡还给他,道:“右转出去。” 下一个轮到安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刷过卡片后,依照安泽以前的经历回答:“我完成了文学、语言和经济课程。” “成绩不错。”面试官道。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浩大的雨声。 面试官将卡片塞回他手里,语速极快:“快去!” 安折快步跟上柯林走进右边的过道,过道后是一道玻璃廊桥,此时已经被硕大又密集的雨滴溅出密密麻麻的水花,完全看不出外面的情形。他们快步往前,却见这条廊桥所连接着的是列车站的站台,站台旁有个黑色衣服的地面交通指挥员。 “我爸还不知道呢!”柯林问他道:“现在就要去主城吗!” 指挥员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塞进车厢内,说:“别废话!” 安折随即也被塞了进去,列车里坐的满满当当,柯林在疯狂拨通讯器,但没打通,他们一路到了最后一节车厢——这里倒是空的。 安折在最角落处坐下,他后面就是列车的后车窗,能清晰看见后方景象,铁轨被淹没在茫茫雨雾里。柯林则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一边不停拨通讯,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对,肯定有问题,我得回去——” 他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随之而来的却是整条列车上所有车门同时紧闭的声音。 柯林狠狠锤了几下车门,却根本锤不动,反而引来了列车上的工作人员。 “好好坐下!”列车员是个强壮的男人:“马上就能去主城了,闹什么?” “我爸还不知道呢。”柯林道:“我不能突然就走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列车员沉默了三秒,道:“你爸会替你高兴的。” 柯林在座位上大口喘着气:“不对,不对……” 但他“不对”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任何所以然来,只能转而继续捣鼓通讯器。 安折在角落安静等着,五分钟后远处传来车门响和几声说话声,大约十分钟过后,整节车厢忽然静了静。 “审判者来检查了。”他前面有人小声道。 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两个人,军靴特有的那种声响,很容易能认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抬起头来。 ——然后正对上陆沨的眼睛。 “我的天。”陆沨身后的年轻审判官也看着他,道:“我们以为你没在。” “我……在的。”安折看着陆沨的眼睛,他心中有隐隐的不安,低声道:“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第一次在陆沨的神态里看到那种东西,虽然这人的外表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不是寒冷,很……沉。 陆沨道:“没事。” 他的通讯器传来声音:“情况怎样?” 陆沨:“确认安全。” “收到。” 安折的不安逐渐放大,他仰头看着陆沨,陆沨也看他,但没说话。 就在这时,柯林忽然语声颤抖嘶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列车员:“驱散仪还是失效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学过物理,超声波,超声波是声波,声波传递要介质,现在大雨,空气温度密度气压全变了,介质变了,要重新调频率参数——但是,但是——”他扑过去,死死拽着列车员的胳膊,眼睛发红,浑身颤抖:“但是驱散中心没了,没办法调频了,是不是?原来的频率在大雨里失效了,是不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颤抖的话音活下,前面车厢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砰!”安折旁边的玻璃也猛地被撞了一下。 一只黑色的飞虫混着雨珠狠狠拍在了列车的玻璃上,安折看向窗外,飞虫六对血红色的复眼死死盯着他,他与这只有人的头颅那么大,胳膊那么长的虫子对视,然后目视着它在雨中飞起,撞向另一边窗户。 乒乒乓乓的撞击声连续不断在整个列车外响起,一声尖锐的鸣笛后,安折看见车窗外面,荧光色制服的地面指挥员猛地打了一个“向前”的手势。 震颤声和轰鸣声一起响起来,几声“哐当”声响过后,列车缓缓启动,向前驶去。 柯林大叫一声,握着通讯器昏倒过去。 而那个地面指挥员,则被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虫子一拥而上,雨幕里这些虫子也变成了模糊的影子。仅仅是五六秒过后,他的躯体就在这些影子的包围下,轰然向前倒在了地面上,溅起一片带血的水花。 列车的速度逐渐加快,转过一个弯后,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安折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他站起来,对着后面的车窗。 黑影。 铺天盖地的黑影,圆形的,长的,不规则的,地面上蜿蜒着的巨大蠕虫,和能够快速移动跳跃的,有巨大镰刀的昆虫。它们什么时候来的?或许就在大雨开始的那一秒。 车顶哐当作响,车窗的外玻璃出现几道裂缝,内玻璃还在。 列车速度加快,向前飞驰而去,安折抬头望整个城市。 天上下的并不是雨。那些铺天盖地的东西——是混了血液的红色和绿色的雨滴、怪物、怪物的肢体、人的肢体的混合物,车窗隔绝了一部分声音,他仍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惨叫,还有车厢里面其它人干呕或颤抖的声响。大雨开始后,他在车里待了十分钟,他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屠杀,现在他能想象到了。 有多少人活着,多少人会死? 他想象不出,他看不见整座城市, “基地昨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年轻审判官低声道:“转移年轻有效人员是应急手段的一种,只是我们没有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 他声音有点哑:“抱歉。如果多给我们几天,军队或许就能够收回驱散中心,但是……” 但是没有时间了,谁都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安折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像在深渊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他将手贴在车玻璃上,车玻璃被血染了一层红色,混着一些组织的残屑,他看着外面,呼吸微微急促。 就这样,列车飞速驶离6区,血水渐渐淡了,车窗也被冲洗干净,变回透明。 在深渊里,他见过无数怪物的撕咬、挣扎、受伤和死亡。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这样单方面的屠杀,顷刻间的沦亡。 他前面那人声音颤抖断续道:“就……这样,就……没了?” 就没了。 只需要一场雨。 安折看见成群黑色的飞鸟从视线最上方的边缘朝6区飞过去了。 又过几秒,他才注意到那些飞鸟的翼翅平展不动,向前直线行进,不是飞鸟,而是人类的战机——它们从主城的方向来,朝6区去,不出一分钟,已经悬停在6区警报塔的正上方。 他想这或许是主城对卫城的援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他问:“要救人吗?” “人类基因不能被怪物获取。”他听见陆沨道。 陆沨的声线平稳中带着一丝冰冷,几声脚步声响起,他也来到后窗前,站在了安折背后,安折能听见他的呼吸,很近的距离,他只要往后稍稍一退,肩膀就会碰到陆沨的胸膛。 他听见陆沨对通讯器说了一句:“准备。” 是的,人类的基因不能被怪物获得,每当多一个人死去,世界上就会多一个或很多个具有高级智慧的异种。因此,无论是在野外还是基地,一旦出现感染,必须立刻击毙,即尸体也要在焚化炉里销毁。所以,此时主城要派出兵力尽可能从外城救人,避免更多人被虫子感染——安折这样想。 他道:“嗯。” 诗人和肖老板都在里面,希望他们能被救出来。 耳畔忽然响起轻轻的衣料摩擦声,陆沨伸出了手。安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看着前方的画面,列车驶出了建筑区,进入到外城和主城间空旷巨大的缓冲带。6、7、8区林立的建筑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雨雾中变成一片灰色的丛林。 一团刺眼的白光忽然从那里亮了起来! 安折本能地眯了眯眼,但强光仍然透过眼皮照进来,他眼前一片猩红明亮,然后突然归于黑暗——陆沨的手完全盖住了他的眼睛。 寂静和黑暗里,安折的感官无限放大,三秒钟后,列车的地板、整个地面,忽然轻微震了一下。 银白的列车沿既定的轨道快速向前驶去,就在它的末尾车厢离开外城区域那一刻,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从6区升了起来。 第26章 列车高速行驶十分钟后, 城市已经被完全落在后面,陆沨收回右手后,安折看到来时方向笼着一片浓郁的阴云, 战机回航,带着轰隆的呼啸声略过列车顶,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什么都没有说, 静静凝望几十秒后, 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上车的那一刻他还在想, 等通讯恢复后用通讯器告知肖老板自己的去向, 现在看来不用了。 他托腮望着外面, 余光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陆沨在他旁边隔一个位置的座椅坐下了,一直跟着他的那位年轻审判官也在侧就座。 “上校, 审判庭消息。”他道:“审判庭撤离21人, 死亡9人,感染4人, 已击毙。” 陆沨道:“城防所呢?” “暂时没有数据。” 接下来,旁边就没了声息。安折一直在看窗外——但窗外其实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 雨雾里, 只能看见空旷的水泥地面。 这是缓冲带, 从城门到外城, 甚至外城的每个区域间都有面积巨大的缓冲带,上面不设任何建筑,目的是一旦发生异种入侵或大规模战争, 缓冲带的存在能为军方争取到宝贵的快速反应时间, 而不至于让异种直接冲入人口密集的居住区域。 不一会儿,有动静在车厢里响起来, 是先前短暂昏厥的柯林恢复了意识,从过道爬起来,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他脸色苍白,低着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副黑框眼镜,用衣角反复擦拭着,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在这一刻安折感到这个男孩和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不同了。 他转回头,看向陆沨。 恰恰此时陆沨也从柯林身上收回,看向他。 四目相对,安折不安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陆沨只淡淡看他一眼,目光便移开了。安折觉得这时候的陆沨很陌生——即使他们昨晚还是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想了想,安折还是道:“接下来做什么?” 陆沨道:“根据你学过的课程,你可能会去教孩子认字。” “那你呢?” 陆沨道:“听主城安排。” 安折鼓起勇气:“你会去灯塔吗?” ——他知道孢子大概率会在灯塔。 陆沨看了他一眼。 安折觉得这好像是看智障的眼神。 “我属于军方。”陆沨道:“接下来的任务是收复驱散中心。” 安折:“……哦。” 他小声道:“那你加油。” 陆沨静静看他几秒,道:“谢谢。” 接下来,他们就没再说话了,安折莫名觉得上校可能也不太有说话的心情。 又是十几分钟后,列车到站,陆沨向车首走去。 同时车内响起广播:“各位乘客,为保证主城安全,请排队接受二次检查。” 车里的人开始排队,安折和柯林排在最后,二次检查是使用机器的基因检查,检测人还是那位穿白大褂、金发碧眼的年轻博士。他和柯林各自被抽了一管血后,博士启动机器,道:“等五分钟。” 安折乖乖用棉签按着自己被抽血的地方,站在一边。博士笑了笑:“又是你。” 安折:“您好。” “审判者竟然会带人来做基因检测,啧。”博士道:“我们整个检测处都惊讶了。” 安折道:“他现在已经相信我是人了。” “他可能只是想找茬。”博士耸了耸肩:“审判庭的人么,精神总是会有点问题。” 安折道:“他还好吧。” 博士朝他投去一个敬佩的眼神:“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为陆上校说话的人。” 说着,博士的目光又移到他左边手臂上:“受伤了?” 安折注意到因为动作幅度比较大,袖扣被向上扯,自己左臂上缠着的绷带露出来了一些。 安折:“嗯。” “该换药了。”博士提起一旁的医疗箱,扯出一卷新的绷带:“我给你换上。” 博士似乎是个随和善良的人,安折低声道:“谢谢。” 博士解掉他原来的绷带,随口道:“这个结打得不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折想了想,没说话,他决定不告诉博士这还是陆沨给他缠上的,不然检测处恐怕又要惊讶一次了——他们好像认为陆沨是那种毫无底线的坏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安折忽然蹙了蹙眉。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陆沨为什么不大和别人说话了。审判者这个职位注定这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旁边的柯林低低道:“博士。” 博士给安折缠好绷带,看向他:“嗯?” “现在外城已经全部沦陷,审判庭也没有必要存在了。”柯林道:“我们能知道审判庭做出审判的原理了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折想,柯林不愧是一个坚定的反对党。 “为什么想知道?”博士倚在仪器车上,抱臂看着他,道:“你有家人和朋友被陆沨杀死吗?” “我母亲。”柯林道:“她去野外那次,全程都没有出装甲车。” “微小型的怪物虽然少,但并不是没有。” “但她外表和行为都没有任何异常。” “嗯哼。”博士淡淡道:“所以呢?如果每一个人的亲属都要向审判庭和检测处要个说法,我们就没有任何时间来确保城门的安全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们有时间了。”柯林的声音拔高了:“我们只是想知道理由。” 看着他,博士笑了笑。 “你说得对,现在不一样了。”博士轻轻道:“你们现在是主城的人了,慢慢会知道很多信息。” 他漫不经心道:“你们以为,被感染后——就是人体慢慢被侵蚀吗?” 柯林道:“不然呢?” “不是的。”博士仰头望着天空:“当发生感染的那一刻,你的dna链——所有的dna结构都会在那一瞬间变化。一旦发生感染,一个人的结局就注定了。” “不可能。”柯林道:“我学过生物,病毒需要扩散的时间,还会有潜伏期——” 博士却直接打断了他。 “接下来,dna链的结构影响rna的组成,rna的变化影响蛋白质的制造,人的生物特征开始变化,这些事情,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始发生。你的皮肤,外貌,神态,动作方式,思维方式,语言能力……全部都在产生变化。审判官在成为正式审判官之前接受的所有训练,都是如何用肉眼去观察到这种不同。”他笑了一下,道:“当他们辨别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的时候,就可以毕业,正式挂职了。你认为你对人类行为粗浅的观察能够比得上他们十几年的训练么?” “百分之八十。”柯林霍然抬起眼睛:“所以审判庭也不能完全甄别异种,他们确实通过大规模的滥杀来保证不会错放,是么?” “很遗憾,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博士看向他:“陆沨当年的成绩是百分之百。” 柯林怔怔在原地立了几秒,道:“……不可能。” “我希望你不要用平庸的标准去判定别人能力的上限,尤其是进入主城之后。”博士语气淡淡,他对柯林说着话,眼睛却看向安折:“至少在能够检验判断结果正确与否的情况下,他没有失手过一次。检测处和审判庭的联系很紧密,我看过他的考核结果。审判者当年的所有指标都是满分,不过,这可能也不是他能百分百判定异种的原因。” “他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一种直觉。”博士道:“当年,发现他在这方面的天赋后,检测处每个月都要抽一次他的血,可惜并没有研究出什么成果。” “不……”柯林紧蹙眉头,道:“这违背了科学。直觉不能作为科学的依据,你最开始说的感染方式也——” 一声短“嘀”响,机器亮起绿灯。 “你们的新id卡和通讯器,上摆渡车,主城会给你们分配住所。”博士将两枚蓝色芯片和通讯器交到他们手上,“接下来等通讯器的消息。” 柯林接过东西:“可是……” “我知道它违背了生物科学的某些原理,但这个时代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博士看着他,湛蓝眼睛里仿佛结满冰霜,他一字一顿道:“我们发现,人类科学的体系不值一提。”" 第27章 “人类科学就像登山, 但我们在一百年前一脚踩空了。”博士笑了笑:“就像我们直到现在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地磁会突然消失这么长时间。” 说罢,他不再多言, 道:“走吧。” 柯林低下头,一言不发走向了摆渡车的方向,安折和博士说了一声“再见”后, 也登上了车。 陆沨不知道在哪里, 安折没看见他, 这人很忙, 而且今天好像不想和他多打交道, 大概已经走了。 确认最后两人也上车后,摆渡巴士车沿着轨道离开列车站,这是最后一辆车, 里面挤挤挨挨, 站了将近一百人。他们的出发地在建筑的内部,看不清外面的情形。直到三分钟后, 摆渡车穿过一段隧道,外界的雨声连同光亮一起撞进来, 前面豁然开朗, 车内传来隐隐的吸气声。 安折的视线穿过车内人群, 也穿过车窗——又是一段缓冲区, 然而就在缓冲区后,无数栋灰蓝色,闪烁玻璃光泽的大厦拔地而起。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个月前, 他第一次来到人类基地时, 就感到了人类建筑的神奇,它们高于绝大多数巨型的蘑菇, 异常宏伟和高大——但那是对于一只没有见过世面的蘑菇来说的宏伟和高大。 现在则不同。作为一个已经习惯外城建筑规格的人,他再次感到那些高楼在俯视他。外城的居住楼以十层高为主,这里的建筑则不同,他数到了三十后,由于花的时间太久,那栋建筑已经后退消失在他视野里了,而他才只数了大半。 同时,它们也异常密集和错综复杂,在安折的视线里光怪陆离地交织着。雨渐渐小了,夏季的暴雨总是走得很快,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在建筑顶端的玻璃幕墙上闪闪发光。 安折曾在诗人口中听过基地建立的完整故事。起先只是地磁的减弱乃至消失——人们为了解决这件事建造了两座磁场发生器,而北方基地的主城就保护着其中之一。 直到后来,细菌、动植物的变异发生,人类开始集合自救,才有了整个北方基地的诞生。因此,主城的早于外城的建立,那时候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磁场发生器和主城分别是当时人类科技和建造能力的顶峰。 再然后,就是一路下坡了。 机械指引声音道:“各位乘客,由于主城居住资源稀缺,灯塔、伊甸园附属居住区已满员,您将被暂时安置于军方居住区域,请按照id卡号寻找对应住址,并等待下一步指令。” 安折拿出自己新领的id卡,卡号变了,现在是3124043702。 3代表人类基地,1代表主城,剩下的数字标定了具体居住位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内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发现各自的住址都非常零散。 “我知道了,”有人道:“灯塔、伊甸园这些地方的人工作没有危险性,不会死,所以居住区满员。但是军方经常减员,就空出了很多位置,正好把我们塞进去。” 其余人纷纷赞同这一观点。没过多久,摆渡车停下,将他们放了下来。和安折一起住在24建筑04单元的的还有几位,他们走到楼内,开始手忙脚乱学习使用电梯——这在外城里是没有的。 最后,柯林在36层下了电梯,安折一个人来到了37层,37以上没有别的按钮了,这是顶楼——两扇门对着,都贴了白色的封条,安折撕开02号门的封条,刷卡进入。 主城的居住面积显然大于外城,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套房,有单独的浴室和厨房。客厅支着简易的茶几和灰色小沙发,正对小沙发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黑色方块,这方块的构造和色泽让他想起曾经在肖老板那里玩过的平板电脑,他上前去,按下了下方的按钮。 “……已安全转移进入主城,主城应急防御状态开启。据统战中心表示,基地将进入5-10年的收拢时期,直至下一代长成。同时,灯塔猜测外界怪物产生高智慧变异,此次虫潮入侵为繁殖季状态下昆虫类怪物的集体行动。为避免基因外泄的潜在危险,灯塔建议统战中心谨慎向外派遣兵员,不再进行高危险行动,将工作重心转移至资源生产与战备研发,寻找攻克当前困境的方法。下面转接灯塔研究员陈先生。” 界面切换,从身着西装的播音员变为一个身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 “众所周知,节肢类怪物在高危险地区并不占据生存优势,然而在繁殖季状态下,它们又需要营养丰富、基因优越的兽类血肉作为虫卵的温床,我们猜测这这就是它们集体进攻人类基地的原因。毕竟繁衍是物种的第一要务,它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然而它们怎样产生了具有智慧的群体意识,这一点不得而知,恐怕与部分个体摄取到了人类基因有关。” 播音员道:“对于这种情况,您有什么要向大家传达的?” “基地外城全面沦陷,这是不幸的。但我们最终也杜绝了人类基因进一步泄露的可能,并且没有给怪物们留下繁衍生息的机会,这也是一种胜利。”那位研究员道:“我想告诉大家的是,目前不必担忧主城的安危,主城是人类科技最巅峰时的结晶,它的安全程度注定它不会被外界怪物入侵。同时,大家也不必为人类物种的明天焦虑,我得到消息,培育技术进一步提升,伊甸园近年来新生儿数量激增,基地将进入人口扩张时期,我们的未来是光明的……” 研究员滔滔不绝,大体围绕着安抚人们进行,他结束后,播音员又连线了一位军方的人员,请他来给大家介绍野外工作最新的进展。 安折想,主城的新闻播报比外城单调的广播详细了好多。 他觉得很有意思,等新闻终于播完,屏幕变成单调灰色,开始播放一些无意义音乐,他才将它关掉。 此时已经是傍晚,从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繁星初现,远方伫立着一个巨大的圆柱塔状黑影,它太大了,几乎占据安折视野的四分之一,而且比所有的建筑都要高,像一个蛰伏在城市中央的巨大怪兽,淡薄的极光在它周围疾速变幻吞吐,安折想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磁场发生器。 他又看了许久,打开门打算去吃晚饭,主城也和外城一样,在某些楼层设有集体餐厅。 这时候,他发现对面邻居家的封条被撕掉了。 安折无意探究自己的邻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今天这一天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开头,他不喜欢,他打算来一个平平静静的收尾。 于是他如愿以偿平静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他的通讯器传来消息,要外城转移来的全体文职人员在伊甸园门口集合。 昨晚,安折阅读了主城的地图和基地手册,知道主城的常住成年居民有两万人,百分之七十是军人,其余百分之三十是科研人员和各种文职人员。主城外围由军备区、军事基地、停机坪、列车站和居住区组成,内部则是核心区域,是三个基地的重要机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一个是统战中心,即军方,负责调度军备人员和物资,第二个是科研中心,职能如其名,由于标志是一个简化的灯塔,又被人们简单称为“灯塔”。统战中心和灯塔各自拥有一栋大厦,两个大厦通过廊桥相连,它们组成的建筑被称为“双子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三个的名字比较长,叫“繁育、培养与教育中心”,有两个功能,一是为基地提供食品和营养供应——安折想这可能是人类种土豆的地方,另一个功能是种幼崽,人类婴儿在这个地方长大,并接受初步的教育。由于名字太难念,它又被称作“伊甸园”。 安折将来的工作地点,就是伊甸园。 他望着远方的双子塔,又看向伊甸园,其实他有一点期待,因为还没有见到过人类的幼崽。他的孢子是一团很柔软的白色小东西,不知道人类幼崽会不会也是这样。 但是,照顾人类幼崽能为他将来照顾自己的幼崽积累经验么? ——好像也不能。" 第28章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安折和柯林走在一道狭长的白色走廊里, 旁边传来齐声的朗读声,很稚嫩的一种嗓音及集合起来,在周围震荡出若有若无的回声。 这里是伊甸园的第六层, 带他们走进这里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叫林佐,他穿白衬衫, 戴一副细金框眼镜, 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们两人被带到了办公室, 林佐道:“这里还好吧?” 柯林道:“很好。” 林佐道:“主城的条件是比外城要好一些。” 安折体会到了。起码他在外城的时候, 根本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伊甸园这样巨型的建筑。 在这条走廊里, 除去办公室外一共有十个房间,五间是教室,另外五间是孩子的宿舍, 宿舍里满满当当摆满小型矮床, 每间能住下一百人。据林佐说,伊甸园的这一层一共由十条这样的走廊组成, 每层的孩子年纪相同。也就是说,这里有四千个接近六岁的人类幼崽。 “孩子们满六周岁后, 原本绝大部分会送到外城等待领养。但是现在外城沦陷, 主城得承担起他们六岁后的教育工作, 人手不足, 还好你们来了。”林佐道:“六岁以下的婴儿不敢交到新人手上,所以这一批的孩子满六岁后会分配给你们。” 安折道:“好的。” “目前进一步的教育安排还没有出来,你们两个先跟着我熟悉流程, 可以吗?” 柯林答:“嗯。” 林佐微微笑了一下, 从书架上取下几本手册:“这是课本和轮值安排,你们先看一下, 有问题问我。” 安折接过了他的那份。 这里的教育课程有两门,一门是语言与文学,另一门是数学与逻辑,他拿到的是语言文学课本。六岁的孩子已经掌握了基本拼音和语法,课本上是一些简短的寓言故事或小诗。这些东西安泽学得很好,所以安折也没有不认识的音节或词语。 将课本翻过一遍后,也到了要上课的时候。安折搬了一套桌椅坐在教室后面的角落,他拿着一张孩子的座次表,林佐给他的任务除了听课,还有记录孩子们的听课情况。如果有孩子出现主动回答问题或提问的举动,要加分,交头接耳,或做一些无关动作,扣分。 坐进来的时候,幼崽们齐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幼崽的皮肤非常柔嫩,目光也单纯干净,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衣服,黑色短裤,相似的短发发型,一时之间无法辨别出男女。他们窃窃私语了几下,继续打量安折,安折对他们报以微笑。 ——于是幼崽里有几只也对他笑了笑,其中一个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几下,问:“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安折道:“是的。” “哇。”另一只幼崽小声道:“你好漂亮。” 安折道:“谢谢。” 幼崽道:“不客气。” 又有幼崽问:“你叫什么?” 安折说了自己的名字。 幼崽们叽叽喳喳道:“我叫白楠。” “我叫纪莎。” “我叫杜橙。” 当然也有一些冷漠的幼崽,譬如角落里的一个,看了他一眼就转回头去了。 但安折身旁的热闹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林佐进来了。 幼崽们瞬间从安折身边散开,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林佐环视一周,确认无人缺席后,开始讲课。 他所讲的正是安折先前在走廊里听到的那首诗,也是课本中最后的那一首——比别的内容都要复杂一些,正是他走在走廊时听到某个教室里的孩子在朗诵的。 幼崽们首先把诗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我们应在日暮之时燃烧。 怒斥、怒斥光阴的消逝。” “尽管智者深知黑暗终将到来。 尽管他们的话语无法再迸发出闪电。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 念完一遍后,林佐站在讲台前,问:“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一个幼崽举起了手,安折比对座次表,这就是那个叫白楠的幼崽。 白楠幼崽道:“哪里都不懂。” 其它幼崽们都笑了起来。 林佐:“缩小提问范围。” “那……”白楠挠了挠后脑勺,语气迟疑:“为什么不能温和地走进晚上?” 安折在表格上为白楠加了一分,然后看向林佐,等待他的回答。 白楠所问的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在深渊,在人类基地,他看过太多次暮色渐渐取代白昼,每一个夜晚都是那样温和地降落在地面,不能抗拒。 林佐的目光扫过他们,他嘴唇微微抿紧了,一个略带严肃的弧度。 “这是你们今年课程的最后一篇课文,”他道,“它有和前面所有课文不同的意义,虽然对你们来说,可能有点难。” 他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一行字,重新转向台下的幼崽们。 “这是一首由隐喻和象征组成的诗歌,”林佐道:“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它的含义是:不要温顺地接受灭亡。”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句话。 随后,林佐开始从第一句讲起,安折认真记了笔记。 讲完后,幼崽们再次将诗句从头到尾朗读一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这悲哀的山巅。 请用你的眼泪诅咒我、祝福我。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安折记笔记的笔尖顿了顿,他抬头望向明亮的窗外,不远处,双子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城市徐徐展开,边缘消失在碧蓝色的天际。他知道这座城市尚未走入良夜,并在努力不要走入那个良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林佐下班,将孩子们交给了他和柯林。他们要和生活老师一起带幼崽吃饭,然后聚在宿舍里观看今天的新闻,为了增进和幼崽们之间的感情,安折要随时给他们解答关于新闻的困惑,新闻放完后才能下班。 吃饱饭的幼崽精神状况非常活跃,他们在走廊上打闹,说话。安折觉得有一万只蚊子在他耳边尖叫,但他宽容了这些人类幼崽们,即使是在深渊,怪物也会温和地对待自己的幼崽——不过仅限于它们自己的。 直到新闻时间到,生活老师拿出打分表,幼崽们见到表后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自发在大型投影屏幕旁凑成一圈,安折坐在中间。 他看着屏幕,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的手指,低头一看,是那个叫白楠的幼崽坐在了他身边,并拿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 安折和人类并没有过太多的肢体接触,记忆深刻的一次他撞在了陆沨身上,脑袋还被陆沨胸前的徽章磕疼了——但幼崽的身体和陆沨不同,是柔软的。 ——像孢子,人类幼崽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就像孢子安静地待在他身体里,安折借由这种幻想获得了一种虚假的安宁,再次摸了摸白楠的脑袋。 于是白楠往这边又凑了凑,紧紧靠着他,胳膊抱住了他的手臂。与此同时另一个名叫纪莎的幼崽也靠了过来,这个幼崽的长相依稀像个女孩。紧接着,幼崽群向他蠕动,一旁的柯林也得到了几个幼崽的喜爱,亲近成年个体似乎是所有生物幼崽的天性。 但是还有一个孤僻的幼崽依然盘腿坐在自己的位置,不为所动,安折记得他的名字,叫司南,司南上课的时候也从来不提问题。他和司南对视一眼,对他笑了笑,司南眼神躲了躲,将目光移回大屏幕。 新闻开始了。 “6区轰炸后,外城怪物数量明显减少。军方第二空中编队于今早六点起飞,降落1区支援外城,审判庭陆沨上校将指挥现存队伍进行驱散中心的收复行动……” 安折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自从来到主城后,他一直没见到陆沨,原来这人已经又去外城了。 白楠忽然小声道:“是审判者诶。” 纪莎道:“好害怕哦。” 安折问他们:“怎么了?” 白楠说:“新闻里经常说审判者又处决了多少人。” 纪莎:“他还经常去深渊,深渊好可怕哦。” 安折摸摸她的脑袋:“不用怕。” 纪莎皱了皱鼻子。 “你是人类,审判者会保护你的。” 纪莎继续皱鼻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楠问:“老师见过审判者吗?” 与此同时,新闻里道:“下面连线战地记者。” 镜头一闪,记者正在采访一个黑色制服的军官,那个人影显现的第一刻安折还以为是陆沨,但下一刻他就发现不是,那人是陆沨身边那个年轻的审判官,新闻界面上显示出了他的名字,瑟兰。 他轻声回答白楠的问题:“见过。” “那他长得怎么样?他没在新闻里露过脸。”白楠问。 纪莎也插嘴:“他是不是长得很凶?” 幼崽们全部看向了这边,似乎对这个问题都很感兴趣。 “他……”安折回想陆沨的样貌,努力用人类的审美来做出评判:“他有一点凶,但长得很好看。” “他长得像什么?” 幼崽们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安折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比喻。就在艰难思考之际,他忽然想起了陆沨眼睛的颜色。那种冷冷的深绿——像天空中极光生发的地方。 他道:“像……极光吧。” 幼崽们眼中现出疑惑。 这时,安折看见一旁的生活老师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你不愧是教语言和文学的人。”生活老师道。 安折不知道生活老师这是夸奖还是批评,他只是抿唇笑了笑。 在主城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在这里生活一个月了。 伊甸园的生活很平静,至多不过出现幼崽间吵架打架的争端,曾有几次安折走到双子塔下,但这两座塔都需要刷卡才能进入,他并没有进门的权限。要想见到孢子,他首先得知道它到底在灯塔的哪里,还得能够进入灯塔,现在这两个目标都遥遥无期。 不过,与此同时,新闻上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类振奋,就在十天前,陆上校带队伍深入了驱散中心的核心,制定出详细的行动计划——新闻中特别强调,由于审判庭定期深入深渊训练,他们对付怪物的经验极其丰富。 五天前,军队正式收复驱散中心,清理了里面残余的怪物,并进行大规模的清理和消毒,灯塔派遣的队伍随之进入,开始设备的抢修工作。 今天,安折原本打算继续听新闻,但这一天林佐要值夜班,他就只好提前下班了。 夏天的六点钟,天空还很明亮,只西方天际慢慢泛上一层薄薄的灰蓝。安折刷卡,“伊甸园”大厦的玻璃门缓缓滑开,他走出去,柯林同样提前下班,也走出去。 现在不是常规的下班时间,路上行人稀少,他穿街走巷,抄近路走向摆渡车站。他和柯林相看两厌,因此即使要走一条路,也一前一后隔着很远的距离。 世界原本异常安静,然而就在即将穿过这条小街,踏上宽阔的马路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余光里的一片白影就越过了他——是个矮小的白色身影,安折蹙眉望着——那是个小女孩,他确信。 他班里的孩子,男孩和女孩打扮、长相都很相似,但同样是五六岁的年纪,眼前这个孩子无疑是个女孩——她有着格外纤细的身体,披散着及肩的黑色头发,穿一条白色的小纱裙。 前面就是马路,有车在上面开着,安折道:“小心!” 恰逢一辆汽车呼啸越过马路,女孩像是被吓到了,猛地停了下来,她急促地喘着气,回头看安折,目光惊恐,又好像很惶然。 安折道:“需要我帮忙吗?你是伊甸园的人吗?” 不料他的话一落地,女孩绷紧的状态反而加剧,她猛地一甩头,朝着马路直直冲过去! 安折快步跟上。 ——就在此时,街道拐角处出现一道黑色身影,动作干脆利落,直直拦在女孩面前,女孩脚步一顿,那人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往回几步,女孩剧烈挣扎了几下,但根本挣不脱。 而刚刚赶到这里的安折:“……” 四目相对。 安折:“……你好。” 陆沨:“你好。” 安折想问他,是不是驱散中心收复了,但是此时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并且已经酝酿了有一个月了。 那天在列车上,陆沨心情不好——其实他的心情也没怎么好过,而安折推测出了原因——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理智地看待上校。 结合上校刚才在危险的马路上舍身救下小女孩的举动,那句话更加有理有据。 “上校。”他道。 陆沨似乎微微挑了一下眉:“怎么了?” 女孩还在挣扎着,她目光无神,头发凌乱,看起来有些不对劲,陆沨胡乱拍了拍她的后背,手法很生疏,但起码用意是好的。 于是那句话再次被佐证,安折看了看小女孩,又重新看回陆沨,真诚道:“您是个好人。” 上校这次是真的挑了挑眉,唇角微微有一点笑意,这不是什么真诚的微笑,倒像是听见安折说了什么显而易见的假话。 下一秒,他一手制住小女孩,一手拿起了通讯器:“七号路口,目标已抓获。” ——说罢,还淡淡看了安折一眼。 安折:“……?”" 第29章 安折站在原地。 傍晚的风吹起了他的头发。 他看着一个带有伊甸园标志的银色汽车斜刺里猛地拐过弯来, 停在他们面前,里面匆匆下来一个白色工作服的男人,他从陆沨手中把小女孩接走:“谢谢帮忙。” 陆沨神色淡淡:“以后小心。” 男人回到车里:“这次是意外。” 便不再说话, 男人拉上车门,车子迅速启动,朝着伊甸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陆沨转回来。 安折觉得, 自己, 有一点生气。 然后就见陆沨淡淡看他一眼, 不咸不淡道:“我是个好人?” 安折终于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他觉得陆沨欺骗了他的感情, 如果蘑菇也有感情的话。 他不想理这个人了, 转身越过他往路上走。 没走几步,肩膀就被人按住了。 “带个路。”陆沨道:“我不知道怎么回居住区。” 安折:“?” 他问:“你不认得路吗?” 陆沨:“很多年没回来了。” 安折想了想,他说的也有点道理, 上校不是在深渊, 就是在城门,可能至少有七年没在主城待过了。而自己已经在主城待了一个月, 回去的路还是熟悉的。 于是他问:“你住在哪里?” 陆沨似乎想了想,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枚蓝色id卡给他。 安折接了过来, 上校的卡连花纹都和他不一样。 他目光下移, 卡片背面烫金字体镀着一串号码。 3124043701。 安折:“。” 回忆了一遍自己的新id号, 他面无表情道:“我带你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校好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愿意?” 安折:“愿意。” ——于是他就带着陆沨坐上了主城内的免费摆渡车, 车内两边都有座位,两个座位相连,他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陆沨在他身边。陆沨这人长得不错, 再加上挺拔利落的审判庭制服,在人群里非常显眼, 因此他们上车的时候,里面所有人都朝这边看了一眼。 安折道:“终点站下车。” “谢谢。”陆沨道:“你住哪里?” 安折:“我在你附近。” 陆沨:“好。” 原本伊甸园工作人员的居住区就在这附近,但安折是后来加入的,被分配到的军方居住区离这里很远,摆渡车走走停停,将近四十分钟后到达终点站,才是他下车的时候。 伊甸园的幼崽们看起来很乖巧,但实际上并不是,尤其是在他们问东问西的时候。一整天下来,安折会有一段没精打采的时期——比如现在。 以往,他会选择靠在车上打盹一会儿,但今天陆沨在旁边,他觉得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 于是,安折选择托腮望窗外的风景,双子塔、伊甸园,以及其它形形色色的建筑和结构,两个月了,身处人类的城市里,他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看着看着,安折的眼皮就渐渐垂了下去。 再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柔和的机械广播响起:“终点站到了,请乘客们有序下车,下次再见。” 陆沨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安折。 夕阳余晖透过车窗洒了进来,金色的光泽在他睫毛的末端泛起。安折的睡颜很安静,只有一起一伏的轻轻呼吸是唯一的动态。他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对外面的一切也没有任何警惕与戒备,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陆沨觉得他就这样睡下去也不错。 但随即,摆渡车就放缓速度,逐渐停下,车上的人们纷纷站起身,脚步声响在过道里。 安折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睡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舒服一些。 他目光缓缓、缓缓往旁边移动,看见了黑色的衣料,与银色的徽记。 他一个激灵,直起身子来,看见陆沨正看着他,眼神并不算冷漠,好像没有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而生气。 陆沨道:“走吧。” 安折揉了揉眼睛,他睡得快,清醒得也快,跟着陆沨走下了摆渡车,晚风带了一丝微微的凉意,他指向前方一个建筑:“24号建筑在那里。” 陆沨说了一声简短的“谢谢”,然后往那个方向走去。 安折跟上。 走到一半,陆沨道:“把我带到这里就可以了。” 安折没说话,继续跟着他。 04单元,陆沨按下了37层的电梯按钮,于是安折随着电梯也升上了37层。01单元或02单元这种简单的选择自然不需要别人的指路。 安折看着01号门上那个昨晚刚刚被撕掉的封条的遗迹,想,这位上校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恶劣的行为早已经被识破了。 他的对门邻居,01号,门上的封条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撕开,他亲眼见证的。这说明那时候陆沨已经在这里住过一晚,根本不存在不认识路这种可能。 而陆沨竟然谎称他一点都不认识路,要他带路,这说明——陆沨完全就是在捉弄他,让他付出没有价值的,多余的劳动。 可惜,当他看到陆沨的id卡时,这人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陆沨道:“你很负责。” 这个人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尽职尽责给他带路——安折的神情随着这个念头变得更加无情,他看向陆沨,陆沨也看着他。 安折学着陆沨的样子,冷漠地转身,来到2号门前,将自己的蓝色id卡贴在感应处。 感应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嘀”声,并亮起绿灯,紧接着“咔哒”一声,门锁自动打开。 安折回头,望向陆沨。 陆沨短暂地怔了一下,然后道:“好巧。” 安折面无表情。 “怎么了?”陆沨眼中好像有点探究的意思,但仅仅是一秒后,他就好像想通了所有事情,眼中的神情全部变成笑意,唇角也扬起来。 “没有骗你,”他道:“一个月前我在主城开了一夜战前会议,就去外城了。” 安折:“封条。” “是军方知道我回主城,派人来打扫。”陆沨道。 安折:“哦。” 但他并不打算再相信这个男人。 他转过身去,回家。就在此时,陆沨的门忽然发出一声尖锐急促的:“嘀——”。 他转回头去,见陆沨正在刷卡,而感应器上明明贴着正确的卡片,却红光大盛。 陆沨蹙起眉来。 安折狐疑地看着他。 就见陆沨拨打了一个号码,简单阐述了目前的状况。 话筒那边传来解释声。 挂掉电话,陆沨看着安折的,道:“三年前主城的id卡升级过,我的没有及时升级。” 安折想,他可能真的错怪了陆沨。 但是,但是—— 主城的路根本不复杂,而且建筑上都有显眼的编号,只要坐上摆渡车,就连他这只蘑菇都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车。 一时之间,他摇摆不定。但最终,看在孢子的面子上,他还是道:“那你……先去我家?” 陆沨欣然应下。 将审判者大人请到沙发上,再给他打开电视,安折就进了厨房。 进厨房前他问:“你吃饭了么?” 陆沨说没有。 安折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暗示他可以下楼去集体食堂吃饭,但陆沨的回答有隐藏的含义——意味着他今天要做两个人的饭。 安折多切了两个土豆。主城的集体食堂供应食物,也供应原料,这一个月间,他逐渐习惯了自己煮汤——会比食堂里的浓郁美味一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将土豆和小块熏肉放入锅中,倒进清水,再加上牛奶,他开了火,盖上锅盖,回到客厅里。 新闻里正在播报驱散中心修复工作顺利进展的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陆沨正在沙发上看他的课本,似乎心情不错。 这个人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欺负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爱搭理人,比如一个月前在列车上的时候,他好像根本不愿意和自己说话。 被欺骗感情的冲动情绪消退后,他已经冷静下来,在厨房切土豆的那段时间里,他认真思考了自己和陆沨的关系。 找到孢子的关键在于和陆沨建立良好的关系。 和人类建立良好关系的前提是弄明白他的喜好。 于是安折坐到了陆沨的旁边,他看见陆沨正在看课本中一首描写秋天景象的小诗。 陆沨:“你教这个?” 安折:“我还在学。” 陆沨的主动提问更让他确认了这人心情不错。 于是他道:“上校。” 陆沨放下课本看向他:“怎么了?” “之前,在列车上的时候,”安折微微垂下眼,低声道:“您好像不愿意理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陆沨深深看了他一眼。 “没有。”他淡淡道:“是我的问题。” 安折:“这样啊。” 陆沨:“你很在意吗?” 安折:“……嗯。” 短暂的沉默后,陆沨伸手。 他的手指在安折脖颈的皮肤上停留片刻,然后向下,将那枚他挂在脖子里的弹壳取了出来。 安折抬头望向他,带着一点惶然,陆沨什么时候发现了弹壳的存在,他不知道。 “我杀掉了黑市的老板娘,那时候你在她旁边。你在她手下做事?” 安折摇摇头:“我只跟着肖老板。” “3260563209,在城门。”陆沨继续道:“是你队友还是男朋友?” 安折:“朋友。” 陆沨握住他颈间的弹壳,道:“这个是谁?” 安折没有说话,他不能说,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沉默后,陆沨并没有问到底,将弹壳重新塞回他的领口。 “我杀过很多人。不过最近几次大规模杀人,你都在场。”他道:“这种情况下,你还能说出我是一个好人,让我很惊讶。” 安折回想了一下,发现事情确实是这样。 第一次见面,陆沨杀了范斯。第二次见面是杜赛,那天晚上,异种混进城中,他还杀了另外七十三个人。 一个月后,自己又站在隔离墙内,目睹审判日的进行,无数声枪响。 最后,在离开外城的列车上,在他身边,陆沨下达了炸毁6区的命令。 陆沨杀了很多和他有关系的人。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认为陆沨是个好人。首先,他知道陆沨判断异种非常准确,其次,即使他被陆沨认出是异种然后杀死,或者6区被炸毁的时候,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入乡随俗,他来到人类基地,就要接受人类的规矩。 但陆沨是执行死刑的那个人。 “你因为这个……难过吗?”安折问。 “没有。”陆沨看着他,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安折只说出了一个字。 那是因为什么有情绪的波动? 但陆沨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我没有违背过原则,”他道:“但是没有人来判定我的对错。” 安折想起年轻审判官瑟兰对他说的那些话,他问:“你不确定杀的人的对错吗?” “不,我确定,”陆沨看向窗外,他绿色的眼瞳像冰封的冻湖,空旷遥远的寂静:“我只是有时候会想……我做出的那些选择。我究竟在审判什么,最后谁又会审判我。” 安折并没有彻底听懂他的话。人类在疯掉的时候或许会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 但他又觉得自己懂了。 望着陆沨,他道:“我没有因为那些事讨厌你。” 顿了顿,又补充:“你没做错。” 陆沨看向他,长久的沉默。久到安折产生了错觉——那双眼睛里不是冰封的冻湖,而是温柔的冷水。 暮色缓缓降落在这个房间,陆沨伸出右手,揉了揉安折的头发。" 第30章 安折微微垂下眼, 被审判者摸头的感觉很奇妙,他觉得陆沨现在处于一个很柔和的状态。 如果是因为他之前的话安慰到了这个人的话,他还觉得挺开心的。 于是他对陆沨笑了笑。 然后就见陆沨的目光恶劣起来, 原本摸他头的手指往下,掐了掐他的脸。 ——安折觉得这人还是心情差的时候好一些,起码不会随便欺负人。 他逃离陆沨:“我要去看锅了。” 陆沨:“嗯哼。” 安折回到厨房, 发现水果然已经开了, 泡沫拥挤着浮上来, 几乎要冲破锅盖。这些天来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煮饭技巧, 他将透明锅盖掀开, 白色的水汽蒸上来,泡沫迅速消退。熏肉已经在滚水中被泡开了,土豆小块的边缘也变得圆润, 少量的牛奶使汤色微微发白, 扑面而来鲜咸的气息中又似有似无带着一丝宽和绵长的甜香,是安折很喜欢的一种味道。 他拿过一旁的汤勺, 用勺底碾着已经煮软了的土豆块,那些小块在搅拌和碾磨下渐渐溶化在汤里, 这锅土豆汤肉眼可见变得更加浓郁。 陆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厨房, 倚在门框边, 并淡淡道:“要我帮忙吗?” 安折当然不指望上校大人熟悉厨房里的工作, 他道:“没有。” 但陆沨也没走,他只是在那里看着安折,然后目光移向厨房, 环视了一圈这个不大的空间。 最后, 他的目光停在水槽上的银色水龙头上:“漏水?” 安折:“嗯。” 厨房的水龙头从他搬进来的第一天就漏水,无论拧得再紧, 都会有水滴下来。白天声音不明显,到了晚上,万籁俱寂,连远方双子塔的灯光都熄灭的时候,一下又一下的滴水声在整个房间里回荡,有时会扰乱他的睡眠——扰乱睡眠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这样一天天下来,他恐怕要多付水费。 却见陆沨脱下外套搭在一边,挽起制服衬衫的袖口,抬手关掉了水管上方的黑色水闸——那是安折的身高够不到的地方。 接着,他把水龙头拧下来了。 安折默默看着他的举动,他觉得陆沨此举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想把他的水龙头彻底破坏掉,二是想帮他修理这个东西。 他在理智上觉得是前者,但情感上更愿意相信后者。 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陆沨正将水龙头大卸八块,头都不抬道:“去。”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得仿佛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安折放下勺子,走到玄关处开了门,是个军方制服的士兵。 那人环视了一圈客厅,道:“陆上校让我来这里。” 他嗓门很大。 就听厨房处传来陆沨平静的声音:“这里。” 士兵走到门口,军靴一并行了个礼:“陆上校,我是后勤处人员,疏忽了您的id卡问题,是我们工作的失误——” 他的话突然顿了顿,目光移向陆沨手里的水龙头零件,表情像是见了鬼,然后才继续:“……对此,我们表示真挚的歉意和——” “少废话。”陆沨冷冷打断了他。 士兵道:“……我为您送来了新的id卡。” “谢谢。”陆沨看都没看他一眼,双手将两个零件重新装在一起,道:“放下吧。” 水槽旁堆了一些土豆皮,旁边是菜刀。 水槽里是水。 上校手里是水龙头零件。 士兵举着id卡,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安折只能小声道:“给我吧。” 接好id卡后,就是送客。 门口,那士兵又瞧了厨房里的上校一眼,又看向安折,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因为嗓门本来就大,压低后声音也不小:“……上校在干什么?” 安折:“修水龙头。” “审判者还会修水龙头么?”士兵狐疑地瞧了瞧他:“那你和他是……” 安折:“现在是邻居。” 士兵:“以前呢?” “以前……”安折想到他们两个曾经互相睡过对方的床,道:“算朋友吧。” 士兵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呵呵。” 他好像不信。 可能是陆沨很少拆别人的水龙头吧,安折平静地送走了士兵。 ——他回到厨房,就见水龙头已经被安回了原来的位置。 陆沨拧开水闸。 水龙头滴水不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哇。”安折道。 看着那个水龙头,他一边觉得审判者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高高在上不搭理人,一边又觉得这个人好像什么都会。 他道:“你好厉害。”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软,娇气得很。土豆汤的香气已经彻底蒸腾出来,伴随绵密的水汽铺满整个房间,陆沨不动声色道:“你也不错。” 土豆汤彻底煮好后,安折将它分盛到两个碗里,并配上两包作为主食的压缩饼干。陆沨的心情看起来很愉快,但安折食不知味,他绞尽脑汁想要从陆沨口中获得一些关于灯塔的消息,因此问了陆沨不少问题。 “你接下来做什么?” “等安排。” “你会在双子塔工作吗?” “可能会。” “灯塔和军方经常联系吗?” “不经常。” “博士在灯塔工作诶……你和他很熟吗?” “不熟。”陆沨面无表情。 显而易见的冷漠让安折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但就此停止好像显得更加可疑,于是他继续问:“今天那个小女孩……” 下一秒,陆沨看向他。 “不该问的别问,”他淡淡道,“吃饭不要说话。” 安折失望地闭嘴了。 直到晚饭结束,他连任何关于孢子的东西都没有得到,但是,审判者对他的态度又似乎好了许多。 安折打开门,送陆沨回去。 陆沨道:“再见。” 安折也道:“再见。” 就见陆沨把新的id卡贴在感应器上,绿灯亮起,门锁顺利打开。 陆沨推开门。 接着,他忽然不动了,整个人仿佛静止。 这种表现对于上校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于是安折悄悄探出头,将目光移向了房内。 这一看,他也顿住了。 房间不是空的。 正对着门口的沙发旁有一个打开的巨大行李箱,沙发上端正坐着一位黑色制服的军官。这位军官有着黑色的头发与绿色的眼睛,正冷冷看着门口。 站在门口的陆沨转回头,如出一辙的目光看向安折。 安折:“……不是我。” 真的不是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审判者的人偶,自从他被抓获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还以为这个万恶的东西已经和6区一起炸成碎片了,怎么会出现在陆沨的家里? 正在这时,陆沨的通讯器响了,对面那人嗓门很大,是那个之前来送卡的后勤部士兵:“上校,您回到房间了吗?新的id卡能够正常使用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谢,能。”陆沨道:“但我想知道,我客厅里的人偶是怎么回事?” “人偶?”对面那士兵先是微一疑惑,随即恍然大悟:“之前审判庭紧急撤离的时候抢救重要资料和物品,负责抢险的士兵看到了这个,认为可能是重要的军事用具,于是一起带过来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放在了您房间里。” 陆沨重复了一句:“重要的军事用具?” “是这样的,我们虽然在主城,但也知道外城中有一些反对审判庭的反i动组织存在,我们判断仿真人偶或许是审判庭诱敌的道具,何况它的制造成本看起来就很……”那人滔滔不绝。 陆沨一言不发。 那人终于发现不对:“上校,我说错了吗?” “没有,谢谢。”陆沨挂断通讯。 挂断后,他对安折道:“过来。” 安折感到很绝望,他之前的案子还没定罪,只是突发蠕虫攻击才得以从监狱里出来,现在赃物又出现了,审判者难道又要旧事重提,给他定罪么。 他走过去。 陆沨粗暴地把人偶从沙发上拎起来,装回行李箱内,将行李箱向安折一推,安折不明所以按住了拉杆把手。 陆沨:“送你了。” 安折:“……” " 第31章 握着把手, 安折木然道:“我现在没有犯猥亵罪吗?” “没有,”陆沨转身回卧室,道:“猥亵罪成立于否取决于受害人的意愿。” 这个人还有脸把自己称作受害人。 安折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 将箱子拉回家后,他把它放在了房间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不会让里面那个陆沨见到太阳了。 此时电视里新闻已经播完, 变成明天的天气预报, 甜美的主持人声音道, 基地所在的平原将迎来罕见的大风天, 请大家关好门窗。 安折最初做蘑菇的时候, 是害怕大风的,因为风会把蘑菇吹坏。后来他折断后身体发生变化,才渐渐不怕风了, 反而喜欢被风吹着的感觉。 洗漱后, 回到卧室,他看了一会儿课本。夜色逐渐深沉后, 安折打算睡觉。 这时,他耳边响起一种低沉的怪声。 绵长的, 起伏的, 像是回荡在最狭窄的峡谷里那种风声。有时候, 是非常低沉的呜呜声, 有时候又陡然尖锐起来。像是外面的风声,又像是响在整个房间里,却找不出声音的源头在哪。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 之前在这个房间的许多个晚上, 低沉遥远的声响伴随着厨房里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有种诡异的和谐, 这两种声音的组合常常让他错觉自己还在深渊——山洞外,风从密林深处吹过来,植物或动物分泌的粘液与涎液滴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有时候,风和山洞的构造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共鸣,四面八方都是低沉的鸣响,像是某种生物的呓语。 但今晚的声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大,安折终于能够确定,声音的源头就在自己的房间。 他蹙眉,闭上眼仔细感知着周围,除了窗外的风声,那种声音,在自己身体附近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起身,赤脚站在地板上,拿起桌上的手电筒,打开,半跪下去,撩开床单,将手电光照向床底。 一个黑漆漆的圆形洞口出现在了他眼前——就在床靠着的那面墙壁上,和地板的相接处。 洞口有人的头颅大小,像个人为的管道口,里面黑洞洞一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他感到有风从里面吹出来,困扰他一个月之久的声音正是管道里的风声。 对着那个洞口打量了半分钟,安折放下床单,爬回床上,人类的房间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构造。他今晚得早睡,明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 “你们的身体 还挣扎着 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 已在头上开满。” 安折看着白楠在试卷上默写下一句诗,今天是这群幼崽的结业考试,他负责巡察考场以防作弊。 昨晚那种低沉的声音也在教室里回想着,但所有人都好像习以为常,安折在教室角落的不起眼处也发现了一个那样的洞口,看来这是人类建筑里常见的东西,他之前没有注意到,是因为白天太过嘈杂,盖住了这种声音,而今天,外面的大风天使得洞里的风也变大了。 越过白楠的位置,他往前走,纪莎的试卷一片狼藉,满是涂涂改改的痕迹,只有英文题上零零散散填了一些工整的单词,安折看了看,似乎也没对几个。 大部分幼崽的情形都和纪莎一样,另外一部分连涂涂改改的努力都没有做出,面前的卷子几乎空白。当然,还有极少的七八个幼崽,他们的试卷完成得很好。 安折边走边看,他来到了教室的角落,那个名叫司南的冷漠幼崽旁边。 ——司南的卷子已经全部完成了,而考试才刚刚开始半个小时,他比所有人都快。 此时,他没有检查,也没有发呆,而是用黑色的笔在试卷的空白处画画。 说是画,其实也不恰当,那是一些无规律的黑色线条,它们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像深渊里的藤蔓,有种突破纸面的疯狂。等到一个半小时的考核结束,癫狂的线条已经铺满了整张试卷,只有答题处还能看得出字迹。 收完卷子,幼崽们被生活老师带回寝室,安折将卷子抱回办公室,林佐和柯林都在里面。林佐刚刚改完数学与逻辑的试卷,见安折进来,将卷子接了过去,道:“你和柯林登分。” 安折乖乖应下,来到柯林旁边,柯林念出幼崽们的名字和成绩,安折将成绩录入电脑的表格中。 “司南。”柯林念:“100。” 安折将成绩录入,他轻声道:“他好厉害。” 数学与逻辑的试卷他看过了,加减乘除已经是里面最简单的内容,那些几何题和逻辑题,安折自认为不一定能做出来。 此时,正在批改语言与文学试卷的林佐道:“司南是非常罕见的天才。” 安折:“嗯。” “但是我不打算让他升入a班。”林佐道。 经过这一个月的生活,安折已经知道了幼崽们升学的规律。 生活老师有一张加减分的表格,上课时,也有一张,这些加减分的记录加上平时大大小小的考核成绩,最后再加上结业考试的分数,就成了幼崽的最终成绩。这个班里成绩最优越的前几名幼崽将升入a班,继续接受主城的教育,长大后根据各自的特长进入主城的各个机构。其它幼崽进入军方基地接受训练和考核,一个月后,军方也根据情况挑选出十几名左右b类幼崽继续培养,幼崽们长大后就会成为军方的士兵。其余的幼崽则被划分为c类,送到外城等待外城居民的领养,无人领养则继续在外城分配的区域里过集体生活,从此成为外城居民。 但林佐却说,他不打算让司南进入a班。 安折问:“为什么?” “他的性格有问题。”林佐道:“他也不适合进入军方,他个人缺乏情感,同时对基地怀有仇恨,不能为主城服务,伊甸园也认同了我对他的评估结果。他会被划在c班,以后麻烦你们两个了。” 安折:“……好的。” “他是个很奇怪的孩子,”林佐又道,“生活老师告诉我,他晚上会频繁惊醒,有时候会颤抖,但查不出病因。我听三岁前照顾他的育儿师说,他失去过一个朋友,可能留下了心理阴影。” 一个上午过去,最终成绩计算完成,白楠在内的五个幼崽被挑走,他们和其他班里脱颖而出的幼崽们一起被送入伊甸园的七层接受教育,林佐则轮转到三层,开始带新的一级。安折和柯林正式成为剩下的幼崽们的带班老师,他们的任务是把幼崽们带到军方基地,看管他们接受军方的训练和考核。 主城的效率很快,下午,他们就乘坐摆渡车来到了城市一侧的一个军方训练场,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其余班的幼崽们。 训练场的风很大,带起细沙来,但幼崽们情绪很激动,在空旷的场地上跑跑跳跳——军方负责筛选幼崽的人员即将过来接管他们,安折和柯林闲了下来,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好。 并肩坐在铁质长凳上,柯林突然说话了——安折和他这一个月都是互不交流。 “我愿意放下一点对审判者的仇恨了。”他道。 安折看向他,发现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建筑群,望向远处伊甸园露出的灰色一角,那是一种很冷的目光。 “因为整个主城都像审判者一样冷漠无情。”望着那里,柯林道。 安折:“为什么?” “你看到伊甸园了吗?”柯林道:“它像蜂巢。” 伊甸园是一个巨大的六边形建筑,确实和蜂巢有相似之处。安折没说话,柯林自顾自说了下去。 “伊甸园是蜂王,每年制造出上万的孩子,从三岁开始就让他们接受困难的考核,以便于筛选出智商最高的一小部分,让他们留在主城,以后搞科研,或者别的什么。这些孩子对主城有用,是雄蜂,所以能得到主城优越的生活条件。”他道:“其它的,都是工蜂,被分配在条件简陋的外城。基地控制着食物和水的供应,工蜂们只能成为佣兵,去野外拼命,给基地带回物资,才能活下去。那些物资又被基地用来造福主城。” 他冷笑一声:“这就是整个基地运作的方式,对主城有价值的人才是人。他们炸毁6区,一点都不会心疼,因为外城的人本来就是他们丢掉的东西。” 安折道:“可是主城只够很少人生活。” 柯林转头向他:“你觉得他们做的是对的吗?” 迟疑了一下,安折点了点头。 “你觉得他们做得对,是因为你活下来了,你站在这里,你站在主城的立场上。”柯林情绪激动了起来,胸脯剧烈起伏几下。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所以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他道:“但死掉的那些人,被他们炸死的那些人,你的亲人、朋友,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不是人类吗?” 安折没说话,他并没有因为柯林的质问感到困惑,深渊里也有群居的生物,经过他长期的观察,对一个单独的动物来说,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对于群居的一群动物来说,整个群体的延续更重要。他倒也不觉得柯林是错的,只不过这个人可能更适合生活在弗吉尼亚基地。 柯林望着他的眼睛,最后道:“我知道了。你根本没有感情。” 他们的对话就此停止。 安折把目光重新转回幼崽们身上,幼崽们比柯林可爱得多。 然而此时的幼崽群里却是一片混乱,有人打起来了。 安折站起来,走进幼崽群里,柯林也过来了。 打架的是司南和另一个强壮的男孩。司南眼睛有点红,把那个男孩死死按在地上。 “放开他。”柯林道:“司南,扣分了。” 司南仍然没有放开那个男孩,柯林只能上前强行分开了他们,成年人的力量毕竟比孩子大很多。 司南冷着脸站在一边。安折低头看着他,问:“你们怎么了?” 司南没说话,倒是另一个男孩大声道:“你晚上说梦话,就是喊了莉莉的名字!莉莉早就被带走关起来了,反正你找不到她!” 安折看到司南握紧了拳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莉莉,听起来是个小女孩的名字。 他问:“莉莉是谁?” 司南这次终于回答了他:“我朋友。” “她在哪?” “伊甸园。”司南冷冰冰道。 安折想起了林佐说过的“他失去过一个朋友”,他猜出了这场争执的原因,那个男孩提起了司南的伤心事。 “不生气了。”他半跪下来,和司南平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让他以后不许提起这种事情。” 司南的神情没有变化,他明明是个幼崽,却有种不同于所有幼崽的冷漠。 安折只能摸了摸他的头发,站起身来,训练场上幼崽们乱成一团,而身边的柯林正在教育另一个幼崽,他的教育比安折成功多了,只要说出“扣分”两个字,幼崽就会立刻听话。 安折得到启发,对司南道:“下次不许打架了,要扣分的。” 司南嘴角翘了翘,道:“反正你们不想让我留在主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别的幼崽连话都说的磕磕绊绊的时候,这个幼崽什么都知道。 安折感到无助,但是没有人能帮他。 就在这时,他余光里一辆黑色汽车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三个人。 安折望过去,和中间一个人对上了目光。 他眨了眨眼睛。 陆沨也看见了他,他微挑了一下眉,朝这边走来。 安折:“你也来这里?” “开个会,”陆沨道,“你怎么了?” 安折声音里带了点无助又求助的意思:“有两个孩子打架。” “各打一顿就好了。”陆沨道。 他这话让安折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俯下身对司南道:“下次打架就要打你了。” 陆沨看着他。 “你这么好说话,”他凉凉道,“他们不仅会继续打架,还会打你。” 安折:“……” 他调整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假如有陆沨十分之一的凶,他教育幼崽就会一切顺利。 陆沨看着他,勾了勾唇,将目光移到司南身上。 目光陡然停住。 “离他远点。”下一刻,陆沨冷声道。 安折不明所以,几乎是反射性地听了陆沨的话,后退两步。 陆沨上前两步,隔在安折与司南中间,他戴好手套,扼住司南的下颌,强制他看向太阳。 阳光刺目,司南瞳孔收缩。 “他有问题。”陆沨反手扣住司南:“联系灯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第 32 章 “初步感染, 感染进程20个单位,13个动物性靶点,指向节肢类变异。”博士拿着厚厚一沓报告单走过来, 往陆沨面前一放:“你怎么走到哪里, 哪里就有异种?” 陆沨拿起报告单。 博士抱臂道:“你竟然没有当场击毙他。” “我不熟悉小孩的感染特征。”陆沨道。 “那不杀了, 留给我当样本吧。” “随意。” “节肢类变异, 没什么可说的。”博士看向他手里那叠报告单:“准备开会吧, 主城竟然出现感染了,还是伊甸园的孩子,我已经上报了,不是小事。” “节肢类。”陆沨淡淡道道:“和之前的外城事件有联系吗?” “外城虫潮事件今天刚出了最终调查结果,定性为繁殖季压力下变异昆虫的一次集体行为。”博士声音很低, 神情严肃:“但是我们不知道, 它们到底是通过怎样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又是否有指挥者角色存在。” “但是……主城从上到下固若金汤,外面的东西进不来。”他深呼吸一口气, 边闭眼思索,边道:“即使主城出事,也该是灯塔的异种样本越狱了。为什么是伊甸园的孩子?” 陆沨将报告单看过一遍, 看向安折。 ——作为司南的老师, 安折有责任和他们一起来到灯塔。 “他去过哪里?”陆沨问。 “一直和其它孩子待在一起。”安折道:“昨晚我下班的时候,他们正在一起看新闻,睡觉。今天上午在教室考试,下午在基地。” 陆沨道:“联系他的老师和生活老师。” 安折应了一声。 给林佐打完电话说明事态后,他想了想, 道:“我可以去问他……他很聪明。” 陆沨“嗯”了一声。 于是安折走到玻璃密封门前——作为被感染者,司南和其它人隔离起来了, 他现在的所在是个银白色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一个很小的身影。司南一个人坐在银白色解剖台上,微微低着头,他仍然是那副表情,似乎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 安折身后传来响动,陆沨的通讯器疯狂响着,足见事态的严重,仅仅在这两三分钟间,已经有三拨人来这里找他,他对博士说了一句什么,起身往走廊外去了。 门内门外有传声装置,安折拿起通话仪:“司南。” 司南看向他。 “你知道自己怎么了吗?”安折问。 司南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原因吗?”安折道:“你在伊甸园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司南乌黑的眼瞳直勾勾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把他穿透。 这一刻安折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异种和人有肉眼可以辨别的不同——那样的眼神,就像一只,一只……不同于人的东西。假如这样一双眼睛存在于一只深渊的怪物身上,那他丝毫不会感到违和。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后,司南道:“没有。” “再想一下。”安折努力引导着这个幼崽:“你昨天去做了什么?一直和班里的同学待在一起吗?” 司南只是用那种漆黑的目光看着他,无论安折问什么,他都不再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在这边陷入僵持的时候,博士的通讯器也响了,安折看过去。 博士按下了免提,林佐的声音传过来,他的语调很平稳,但语速极快,安折知道这是人类强作镇定的表现。 “我们调取了三天以内的全部录像,他一直和其它人在一起。上厕所和偶尔自由活动时间会离开监控范围,这是正常情况。离开时间最长不超过三分钟,他只能在我们这一层的走廊里活动。”林佐道:“伊甸园没有任何异常,他会不会是在去训练基地的路上,或者在训练基地被感染的?我听说孩子的感染爆发速度会比成年人快得多。” “很抱歉,林先生。虽然孩子的感染速度快于成年人,但根据他组织细胞的形态变化程度,被感染至少是十五到二十小时之前的事情了。” 林佐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样的话,他确实是在伊甸园被感染的——但是伊甸园的其它孩子和老师都很正常,没有出现任何感染的迹象。” “请您不要恐慌。”博士道:“我们正在等待上级的进一步命令。最迟三点钟,灯塔就会和审判庭联合对那段时间在六层活动过的孩子进行感染筛查,请您准备配合工作。” 林佐道:“好。” “谢谢理解,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博士道。 林佐:“等等。” 博士:“您有别的线索吗?” “不是线索,但希望对您有帮助。”林佐道:“司南一直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他的智商非常高,但精神状态一直非常……游离。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确定他的认知或者感官,和其它孩子有不一样的地方。” “谢谢告知,我会研究的。”博士道:“审判者回来了,我们即将出发,见面后细谈。” 林佐道:“好的。” 陆沨走回房间。 “怎么样?”博士问。 “伊甸园和训练基地已经戒严了。”陆沨道:“正在清点人数,我们十分钟后出发。” “好。”博士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沨抬眼看向实验室里的司南:“你们怎么样了?” 博士耸了耸肩。 陆沨向前走去,站在安折旁边。 司南的眼珠缓缓转向陆沨,这时安折发现他原本边缘清晰的黑眼珠隐隐有向外晕散的趋势,是放射状的,像蛛网向外延伸的蛛丝。 陆沨道:“10小时。” 安折怔了怔,他知道陆沨的意思——10小时之内,司南就会从一个人类的幼崽,彻底蜕变为没有理智的怪物。 他试图再和司南产生一点沟通,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却见司南的目光死死停留在陆沨身上不动,陆沨回视。 司南张了张嘴。 孩子稚嫩的嗓音,却用冰冷的语调一字一句吐出了五个字。 “你们都会死。” 陆沨笑了笑。 他从安折手中拿起通话仪。 “没有人不会死。”他道:“人类会活着。” 说罢,他将通话仪挂回原处,转身走开。 安折比较了一下,论起冷冰冰的表情和语调,还是上校更胜一筹。 几个科研人员接管了司南,隔断门升起来。博士道:“这孩子很怪。” 陆沨:“我调人审问。” 博士:“有劳。” 就在此时,那种风声又在安折耳边响起。他环视四周,在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处发现了一个同样隐蔽的圆洞。 “陆沨,”安折轻轻拽住了陆沨的袖角,“那是什么?” 陆沨循着他的目光往天花板看去,淡淡道:“通风口。” 安折眨了眨眼睛。 “没见过?”博士道:“外城没有,因为是外城后来才建成的。” 博士向来愿意向人解释知识,于是安折继续问:“它是做什么的?” “送风。”博士的回答很简单,接着,他解释道:“主城建设的时候磁场还没彻底消失,人类工业能力还在巅峰期,为了建造一个能最大限度抵抗宇宙辐射和太阳风的基地,所有建筑的墙体都是普通建筑的四五倍厚,材料是特殊材料。全封闭式,靠通风系统提供干净空气。” “主城能活下来,通风系统至少能领一等功。”他笑了笑:“人造磁极建成后,各种变异开始。驱散仪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时候,昆虫无孔不入,主城在通风系统的入风口和出风口增添三层过滤和绞杀系统,保证没有一只虫子能从空气里飞进来。” “所以说,无论怎样,只要我们控制好城门的进出。主城就是绝对安全的。”他一边在电脑上敲下一封邮件,一边近乎自言自语道:“到底为什么会出现感染事件?这根本说不通,而且伊甸园其它孩子都没事。” 说到这里,他动作顿了顿,看向陆沨:“我听说伊甸园昨天逃出了一个女孩。” “我问过了。”陆沨道:“那个女孩一切正常。” 博士的眉头蹙得更深,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下一些信息。 陆沨看着电脑屏幕:“你在和地下城基地联系?” “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我有点……害怕。”博士深呼吸一口气,道:“我想知道北美那边的怪物进化到什么程度了。不过我们两个基地间的应急频道从来都是听天由命,几乎注定不会等到结果。” 说罢,他点击发送,这时安折看到他又将同样的文件发送给了另一个备注为“研究所”的收件人。 “好了。”博士关掉界面,道:“我去协调仪器。” 陆沨:“我先去伊甸园。” 灯塔的走廊长而白,被冷光照亮,走廊里有茶水间,他们推门出去的时候,两个白大褂研究员正在茶水间接吻,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后,其中一个抱着另一个一转,身影隐没在茶水间的深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场景似乎引起了陆沨的反感,他微蹙眉,道:“你们的纪律呢?” “没有办法。”博士道:“我们研究得越多,就越失望。灯塔现在从上到下蔓延着及时行乐的气息,你不能拿军队的纪律要求我们。我自己有时候也会感到绝望。” 陆沨没说什么,转角处,他带着安折走向和博士不同的方向。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安折都盲目跟着陆沨,原因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只能算是伊甸园的临时工,因此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或指示。不过,陆沨被他跟着,似乎也没有感到不悦。甚至,这人挨个排查伊甸园孩子的时候,还让他去大厅休息一会。 于是安折留在走廊大厅的沙发上看书,他对面的墙壁上又是“人类利益高于一切”的血红色标语。下午四点的时候,博士也带人来到了伊甸园,他精神有点萎靡,带着几名手下在大厅启动了检测仪器。 瑟兰被陆沨派来配合博士的工作。 年轻审判官看到大厅中央的仪器,微微蹙眉:“只有一台?” “不然呢?”博士道:“另一台留在主城入口,接收回城的原外城佣兵。” “也就是说整个基地目前只有两台仪器?”瑟兰道。 “宝贝,你对我们目前的工业生产能力有什么误解吗?”博士道:“检测仪这种高精度大型仪器,两台已经是极限了。” 瑟兰:“抱歉。” “没事。”博士道:“你们先过一遍,我们再用仪器慢慢筛查。” 瑟兰认真道:“审判庭并未针对孩童进行过特殊训练。” 博士:“我相信审判者的眼力,他一定能揪出来别的感染体。” 说话间,陆沨的脚步传出来。 “五、六、七层排查完毕。”陆沨正在对通讯器说话:“未发现疑似感染者。” 安折看见博士调试仪器操纵杆的手颤了颤。 陆沨走过他身边:“这边交给你们了。” 博士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他道:“好。” 说完,又道: “灯塔异种样本多,伊甸园出现感染,我怕灯塔也出事。可以向统战中心申请借调审判庭驻扎么?” 陆沨:“我的权限等级?” 博士道:“你和我同权限。” 陆沨:“好。” 他走到电梯口。 安折默默目送他。 ——就见这人回头看他一眼。 那眼神里写着,过来。 安折放下手中书,乖乖跟上去了。 ——就在这时。 “陆沨。”博士突然道。 陆沨没有回头:“怎么了?” 安折微微转身,看见博士正望着这边,他蔚蓝色的眼瞳里有一丝茫然无措的神色,眼眶微红。 “一百年前,人们受伤后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感染率,轻微的抓伤和刺伤根本不会变异。但是这些年来,情况一直在恶化。尤其在今年,感染率陡增,你也知道,连一个针眼大小的伤口都能感染。我一直在想,是否会有这样一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基因也会错乱,变成异种。” 陆沨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叮一声响,电梯到达,银色的厢门平滑打开。 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伊甸园没有怪物也没有异种,这孩子的感染是无缘无故发生的,我们至今不知道造成感染的东西是什么,它靠什么传播。灯塔抓不到那个病毒,也不知道怎么防御。假如那些东西已经像一场流行病一样爬到了我们身边……最脆弱的孩子因为个人体质首先感染。” 他喘了一口气,道:“那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纪博士。”陆沨声音冷寒:“你动摇了。” 说罢,他右手按住安折肩头,带他头也不回向电梯走去。 第 33 章 到达居住楼下, 从陆沨车里下来后,安折道:“谢谢。” “不谢。”陆沨道:“你怎么吃饭?” “自己煮。”安折道。 “土豆汤?” “嗯。” 陆沨:“你喜欢?” 安折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喜欢。”他道:“但我也没有钱买别的。” “看出来了。”陆沨道:“今晚请你吃别的。” 安折:“为什么?” 陆沨淡淡道:“感谢你带我发现异种。” 这话听起来没错。陆沨是因为他才注意到司南的。 于是安折得到了在食材区挑挑拣拣的机会。对照基地给出的菜单,他最后买了番茄、土豆和冷冻牛肉。牛肉的价格非常贵, 并且旁边特别标示即将停产, 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买, 但在他犹豫的时间里陆沨已经把卡刷了。刷卡机上显示的余额让安折感到了人与人的差别。 食材旁边有简易的做法说明, 安折并不会别的东西, 于是仍然是煮汤。 煮着煮着,安折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锅中微微翻腾的水面。 汤已经很浓郁了,土豆也彻底软化,番茄酸甜绵软的气息和牛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是和土豆汤不同的一种味道, 非常鲜美。 但是…… 陆沨看向他:“怎么了?” “我……”安折抬头看向他。 但陆沨那双绿色的眼睛望着他,隔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倒也显得不是很凶。 “我……”安折道:“我好像做多了。” “多了?”陆沨走到他身边, 微倾身,看向锅内。 真的多了,安折知道。 东西放多了, 水也放多了。 他做土豆汤的时候, 为了让土豆更软一点,汤更浓一点,喜欢加很多水,然后慢慢把这些很多的水煮成很少的一份汤。 但是,现在的这道汤, 好像和土豆汤的原理不同——再煮下去,食材就要散掉, 然后变成一锅相互混杂的不明物体了。 他估计了一下,这些汤就算是三个人的份,也绰绰有余。 陆沨道:“是多了。” 安折努力思考,终于得出补救措施:“我可以请柯林上来吃。” 陆沨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从那淡淡的一眼当中安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陆沨的情绪,煮多了汤看起来似乎成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陆沨道:“瑟兰住3202,给他送一份。” 按响3202的门铃后,瑟兰很快从里面打开了门。 “是你?”他似乎微微惊讶。 安折把保温壶递给他:“我煮了汤,送你一份。” “哇。”瑟兰道:“谢谢你。我正要出门吃晚饭。” 安折把汤交给他,道:“不客气。” 瑟兰又道:“你……为什么送给我?或许上校会喜欢。” 安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最终,他道:“上校也有的。” 瑟兰笑道:“我猜也是。所以是上校告诉你我住在这里的?” 安折点了点头。 瑟兰带安折进门,将保温壶放在客厅桌上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粉色包装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人类的零食。 他把它塞进安折手里,道:“请你吃糖。” 安折道:“谢谢。” 瑟兰道:“主城住得还习惯吗?你在哪一层?” 安折:“我在3702。” “我的天。”瑟兰笑了笑:“好巧。” 此刻外面狂风大作,瑟兰房间里也传来管道呜呜的风声。 安折看向声音的源头处。 “通风管本来是关闭的,但夏天风大的时候会整体开启一段时间,避免管道内部过于潮湿,这段时间都会响,声音太大了,有时候从小在主城的人都会被吵得睡不着,不过不用怕。”瑟兰语气很温和,说完,又笑了笑,道:“不过上校大概安抚过你了。” 安折感到迷惑。 首先他没有感到害怕,不需要安抚,其次陆沨根本没有安抚过他。 他说:“他没有。” 瑟兰:“……可能他忘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折觉得瑟兰把陆沨想得太善良,而把他们两个的关系也想得太好了。 他回到3702,上校竟然纾尊降贵亲自摆好了碗筷——但遗憾的是,即使已经送出了一份,剩下的还是有点多。 某位上校冷冰冰的绿眼睛看着他:“你可以。” 安折:“我不可以。” 陆沨:“你不能浪费基地的资源。” 安折用勺子舀起一小块牛肉,努力咽了下去,他吃掉自己的那份后,被陆沨强迫去面对锅里剩下的那些,现在已经吃掉一半了。 陆沨语调平淡:“继续。” 安折又吃掉一块土豆,以及一勺汤。 他觉得不行。 人类的食量是有限度的,即使这份汤非常好吃。 他会坏掉的。 他抬头,看向陆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见这个人看着他,眉眼微微扬起,神情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愉悦。 安折:“……” 他早该知道的。陆沨的目的根本不是为基地节约资源,他的快乐建立在欺负他之上。 他蹙起眉,有点生气。这次他态度坚决,道:“我不吃了。” 陆沨:“浪费粮食罪。” 安折反驳:“那你也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沨抱臂晲着他,似乎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后,道:“聪明了。” 安折听出来他的意思了。 他发誓下次这个人再来吃饭,他就要切一块自己的菌丝进去毒他,他不打算再理这个人,将勺子撂下。 但陆沨反而笑了笑。他伸手,将余下那些汤放到了自己面前。看来审判者要为他自己脱罪了,安折观察了一会他的表现,决定把一块减为二分之一块。 晚饭结束后他送陆沨出去,上校晚上还有电话会议要开。 走到门口,陆沨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制服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半透明的小盒,扔给安折。 “睡不着可以用。”他道。 回到自己房间后,安折拆开了这个盒子。是一对白色伞状橡胶防噪耳塞。 他思索再三,仍然在陆沨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间摇摆不定,最后暂时将这个人定义为一个多变的人。 外面的风还在持续加大,洞里的鸣声隐隐约约尖锐起来,确实是会让人类难以入眠的程度——但是他不打算带上那对耳塞,至少现在不打算。 安折站在他的床前。今天的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想一件事情。 假如他不能在灯塔自由活动,那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孢子? 曾经他觉得这是无法克服的难题,但是现在他有一条路可以走,这个城市的所有建筑通过通风管道相连。 他转头看向房间的窗户。 窗户很小,只有两个课本并起来那么大,旁边有两扇金属推拉窗门。他走到窗前,用力将推拉门向内推,咔哒一声,窗门严丝合缝闭上,这样就没有人能从外面看见房间了。 菌丝。 菌丝从安折身体里蔓延出来。他的衣服与颈间的弹壳吊坠一同滑落在地,发出轻轻一声响。而与此同时,一团雪白的菌丝从领口处钻了出来,滚进床底,与那个漆黑的洞口静静对视。 身为蘑菇的时候,安折对外界有模糊的感知,视觉和听觉融为一体,嗅觉和触觉无法分辨,不再是画面或声音,一种特异的感触,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这样的变化。 洞口处有细密的金属丝网,三层,足以阻挡所有小型或大型的的昆虫。 但它挡不住一只柔软的蘑菇。 第34章 一根雪白的菌丝伸了出来, 轻轻搭在金属网的表面上。然后,它从金属网格细小的缝隙间钻了进去。 ——是安全的,至少在这里, 没有什么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仅仅是网格的阻隔。 第一根菌丝穿过三层网格栅栏到达管道内后, 剩余的菌丝也向前移动, 它们聚拢在一起, 因为过于柔软和灵活,呈现出一种近于液体的状态。雪白的潮水无孔不入,漫过三层金属网,在它后面重新合为一体。一根向前延伸的管道出现在安折感知里,管壁整体是光滑的, 但某些地方已经出现斑斑点点的锈迹, 铁锈的气息蔓延开来,像血液的味道。有风正从管道的尽头吹进来。 安折向前移动,他的菌丝像触角贴着管壁, 向前平缓流动,这条管道是直的,拐过一个直角弯后, 仍然直来直去, 他继续向前,前方出现一个十字路口。一条横着、稍粗的管道与他现在所处的管道相连。 风变大了,气流的走向也错综复杂,预示着这个庞大的管道系统也如同一个曲折的迷宫。 安折在原地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伸出一条长长的菌丝, 留在管道里,然后继续向前——虽然陆沨认为他并不聪明, 但安折觉得自己也不算愚蠢,他决定用这条菌丝标记自己的路径,这样,无论去了哪里,都能沿着这条菌丝原路返回。 做下这个决定后,安折安心了许多,他径直穿过那个十字路口,沿原来的方向向前行进,又是一个直角弯后,前方传来隐约的光亮。 安折来到了光亮的源头——另一个通风口。熟悉的新闻播报员声音正在响着。可想而知,他来到了别人家的通风口 “历时一 个月,主城召回在外佣兵共计一万两千人,正式进入恢复时期。在预计时长为十年的恢复期内,主城的科研力量将全部投入感染源头的调查当中……” “叩叩叩。”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安折本来就是误入此处,他没有窥探别的人类**的想法,打算离开,但是下一刻,他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开门声响起。 “陆上校。”一道女声响了起来,语调很利落。 陆上校。 这里是陆沨的房间。 安折悄悄从通风口出来,往外面挪动了一下,以使自己听得更清楚,他对陆沨的生活确实有些好奇。 然后,他就听见了熟悉的冷冷声音:“你好。” “您好,陆上校,我是伊甸园二十一层的工作人员。” 伊甸园。 安折竖起了耳朵——假如现在的他有耳朵这种东西的话。 陆沨:“什么事?” “是这样的,”那个女性笑了笑:“首先,恭喜上校从外城归来。其次,我代表我的上级询问上校,目前是否有向伊甸园捐献精子的意愿。” 陆沨的回答非常干脆且无情:“没有。” “那太遗憾了。如果以后有意向的话,请您务必联系我们。您的基因非常优秀,如果不能得到有效利用的话,是整个基地的损失。” “谢谢。”陆沨的语气并未因为她的夸奖而有所缓和,他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陆夫人种的花开了。”那名女性道:“她托我顺路送您一束。主城的工作非常繁忙,夫人嘱咐您注意休息,照顾好自己。” 短暂的沉默后,陆沨道:“她的身体还好吗” “一切正常。” “谢谢,”陆沨声音低了一些,道:“代我向她问好。”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房门重新关闭后,房间里不再有别的动静。 天气预报报道,大风天气仍然持续,气温将降低。 声音戛然而止,想必是陆沨关了电视,然后,脚步声逐渐靠近,陆沨回到了卧室,在书桌前坐下。几声纸张的翻动声后,房间陷入寂静,只有陆沨的呼吸声。 安折很想从床底下伸出几根菌丝来,看看上校在做什么,但他不敢。最终他还是缓缓从通风口原路返回了。 在十字路口,他选择了风吹来的那个方向,拖着那根纤细的,用来标记路径的菌丝继续前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冰凉的,血液味道的风吹着他的菌丝,管壁上连接着其它管道口,每一个管道口都连接着另外的复杂的管道结构。与此同时,前方又出现了一个交叉路口——仅仅是这么短的一段路径,已经能够让安折意识到整个系统的复杂。他没有路线图,只知道灯塔的大概方向,他能想象到从管道进入灯塔的难度。 但他可以一直找,他并不是个缺乏耐心的蘑菇。 几个转弯后,安折已经彻底分不清方向,他也无法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当沿着风吹来的方向一路行进时,管道口会越来越宽,风也会越来越大,他猜测这是因为自己找到了通风系统的主干。有时他担心自己的菌丝会断掉,但没有办法再加固或多留一缕了,菌丝对于蘑菇来说就像人类的血液,失血过多会导致死亡,他不能把它用完。 有时候,前方会出现金属网,或者一些锋利,仿佛能割碎一切血肉与关节的涡轮,这时候他就会小心翼翼沿着刀口滑过去,以免菌丝被割断。 安折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风声和菌丝漫过锈蚀的管壁那种细微的沙沙声陪伴着他。 他的前方是无限延伸的黑色的管道,后面也是,这种感觉让他回到了丢掉孢子的那段时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深渊各处,或许明天就能找回,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 当管道的直径有两人那么高的时候,安折感受到前方亮起模糊的红光。他往前去,小心翼翼越过一个大型涡轮——然后猝不及防从管道口掉了出来。 他掉在了坚硬粗糙的金属地面上,被昏红的光照着,安折看四面八方——这里不再是管道的内部,而是一个空旷宽敞的圆柱形空间,有伊甸园的大厅那么大,风和红光一同从上方灌进来。太高远了,安折感受不到那里。 于是他那雪白的一团在地面上拉长,菌丝收拢变为人类的身体和皮肤,很冷,于是菌丝在他身上蔓延,密密织出一袭宽松的白袍,挡住了外面冷沉的寒意。 安折赤脚踩在金属地面上,抬头往上望去。 一个巨大的涡轮倾斜着置于整个空间的最上方,占据了他的视野。涡轮周围亮着暗红色激光光幕,和外城城墙上的类似,安折知道这是人类防御武器中的一种,一旦有生物想要强行越过它,就会立刻触发警报。 目光穿过涡轮的铁齿,安折看到了外面的天空,极光仍然闪耀着。这个地方与外界相连,他意识到这就是通风系统的入风口,涡轮启动后,外界的空气就会源源不断被卷进来,往四面八方的管道中输送。 安折收回目光,往前看,在这个圆柱形空间的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金属工作台——可能是整个系统的操作台,他走上去,却发现并不是这样。 这座金属台上,焊着三个长方形的小盒,借着光线能看到小盒旁边有斑驳的字迹,似乎是镀上去的。 安折微微俯身,擦去浮灰与锈迹,看清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 ——是一封信。 “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建造负责人康景澜。通风系统设计用时一年,建造用时九年,造价每公里1.1亿元。 反对者曾因为基地建设的难度与所耗人力物力的巨大而建议延缓工期。但我们经过讨论,认为地磁减弱情况一旦持续恶化,十年之内,人类经济必然崩溃,五十年之内,幸存人类必然彻底丧失重工业研发与生产能力,生产资料与科研重心全部倾斜至医疗领域,我们没有时间了。 所幸,今年地下通风系统与地上基地一同顺利建造完成,人类同胞从此能够生活在基地的严密保护当中了,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宇宙辐射下,尽管处在严密的防护,我仍然身患多种癌症与免疫疾病。我向基地要求将自己的骨灰安葬在通风系统的核心,这样,每一代工程师进入系统维护时,我都能知道基地仍然安全,人类这一伟大的物种仍然存续。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030年6月。” 这是骨灰。 所以,这个盒子里,装着一个人类曾经的躯壳,它是个坟墓,而这些遗留的字迹是这个人类留给后来者的书信,或许称作墓志铭更为恰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安折往右边看去,它的右侧是一个形状几乎一样的,底部被焊死在台面的盒子,旁边也有镀字,一封口吻相同的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致康景澜先生,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维护负责人廖平安。通风系统每半年进行一次检修,每两年进行一次整体维护,目前正在以完美状态运转。 正如康先生所料,地磁减弱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于2030年12月彻底消失。幸运的是,不久后人造磁极计划成功,地球再次处于磁场的保护下,人类不再因为辐射暴露而罹患疾病。不幸的是,宇宙辐射造成细菌、真菌、病毒的感染变异,人类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作为浩劫的经历者,我目睹了人类生存领域的收缩,经济体系的崩溃,与工业能力的逐渐丧失。基地将人类剩余的所有产能投入到军工生产、军事基地的建设与基地的扩张上,源源不断的枪支、弹药、核武、飞机、装甲、坦克被生产出来。我不知道基地的用意何在,也不知道这一行为是否加速了人类资源的枯竭,只能希望基地另有深远的用意。 在这场浩劫当中,我不幸感染了致命的细菌,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仍然对基地的未来感到无尽的恐慌,因此选择与康先生同葬此处,等待下一代工程师报告平安。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052年11月。” 接下来是第三个骨灰盒与墓志铭。 “致康景澜先生、廖平安女士,致后来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风系统工程维护负责人杨烨。通风系统每半年进行一次检修,每两年进行一次整体维护,目前正在以完美状态运转。 我必须要告诉两位前辈,在这个时代,通风系统不再作为基地无数基础设施中的一种而存在,而是在守护人类安全这一事业上发挥了无比光辉的作用。2053年,全球生物变异开始,人类基地以军队为主要力量,平民佣兵为协助力量,投入到了宏大的保卫战争当中。在缺乏资源与工业建设能力的情况下,上一代留给我们的坚实的军方基地与强大的军事武器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确保了剩余人类的安全。而通风系统经过改造后变成基地主城的防御工事之一,保护人们免于昆虫类怪物的入侵。 目前,北方基地仍然安全,军方与佣兵队伍不断从外界带回怪物样本,从人类废城中回收科研设备、文明资料与其它必需物资。基地的科研力量则集中在感染原理的研究与人类族群的繁衍上,前者暂时没有找到方向,而后者已经初步攻克,大批新的生命降临,人口数量开始回升。虽然环境仍然恶劣,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转。 我在基地的庇护下,死于幸福的老年疾病。 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 此致 敬礼 2104年1月。” 安折认真读完,再往旁边看,一片空空荡荡,没有别的盒子了。2104年,已经是很遥远的一个年代了。或许下一代工程师不久后也会躺在这里,墓志铭上讲述新近发生的故事,外城沦陷,或者别的什么。 此时此刻,四面八方又响起宏大的呜咽声,浩荡的夜风从入风口吹进来,安折打了个寒噤。强风如同不可抗拒的洪流,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将胳膊肘放在眼前抵抗烈风的吹拂,微微低头。 就在这时,他身上忽然一痛。 一段雪白的菌丝在风中,在他的余光里,飘了起来,白影微闪,转瞬间消失不见。 安折猝然回头,他先前特意留下的那根标记路线的白色菌丝在地面上只拖曳出短短一截,在风中颤动。是狂风吹断了他的菌丝,断掉的那部分,不知道被风卷去哪里了。 他瞳孔骤缩,望向来时的方向,六个漆黑的洞口并排列开,一模一样。" 第 35 章 昏红的光里, 那六个圆形的漆黑洞口像昆虫的复眼,正在注视着他。 安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身后撞上金属台面, 刹那间身体不稳,他的手按在了墓志铭上。墓志铭上镌刻的字迹带来起伏的触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冰冷的、孤零零伫立在空荡大厅里、盛放着死者骨灰的金属台却让他感到安全。 安折轻轻舒了一口气, 试探地向前走, 来到了那一排洞口前。 他依次分别爬进这六个管道的入口, 可是仍然找不到任何一点菌丝的痕迹,它太细了, 崩断后会向后收缩, 最后被风吹起来,不知道黏在了哪个角落里,而且, 这个地方也太暗了。 安折茫然望向四周,在这个圆柱形空间的四面——他的前方, 后方, 左手边,右手边,都各有六个管道入口, 一共二十四个, 通往不同的方向, 这就是整座城市通风系统的发源。 他知道自己有两种选择——赶在天亮之前找到回住处的路,明天晚上再来尝试, 或者……或者干脆不回去了。 他可以从此放弃人类的身份, 让安折这个人在主城里失踪,而作为蘑菇的安折将长久游荡在地下管道里, 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他在自己干枯之前逛得够久,就能潜入灯塔。 风更大了,安折轻轻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将要做出的那个决定关乎今后全部的命运。 可是,即使决定要回去,又真的能回去吗? 安折不知道。 望着来时方向的那六个洞口,他咬了咬牙齿,爬进了中间偏右的那一个——他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原来的路,只能用命运来决定命运。 其实用菌丝的形态爬进洞口会更方便一些,但是这里住着三个人类的前辈,他不想让他们看到有异种进来。于是,直到彻底进入管道里,安折才重新变回了一团菌丝。 菌丝加快了速度,顺着风的方向移动着,风也在从后面推挤着他。安折转过几个弯,也经过了许多个交叉路口,现在他只想尽快游到一个连接着人类房间的管道口——如果这个房间有窗户就更好了,他可以偷偷从窗户翻出去,趁着夜色找到最近的摆渡车停靠点,悄悄贴在车底,夜间摆渡车会把他送到靠近24号建筑的终点站,然后他就可以溜回自家的楼道,只要夜色够深,就没有人会发现。 就这样毫无章法地走了好久,当通风管越来越细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茫的光亮,他来到管口。 ——这是一个位于天花板上的通风管。 安折从管口往下看,出现在他视野正中央的是一个圆柱形的透明容器,里面是微微浑浊的液体,液体里漂浮着一个肉色的东西,很小,像两只人类的拳头那么大,一根透明的管子一端连接在这团肉色的东西里,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形状复杂的装置。 一种特殊的感觉在这个装置里面升起,安折不能描述确切的感受,只知道,容器里面装着的,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他忽然愣住了。 他知道了。 这是个幼崽。 不,一个胚胎,人类幼崽的胚胎。 再往旁边看,又是一个同样的装置。不止如此,整个宽阔的房间里,密密麻麻,摆满了这样的东西。他的视野有限,感知不到这究竟是多大的一个房间,但他知道,基地一年能诞生五千到一万只幼崽。 所以,这里不是别的地方——他误打误撞,竟然来到了伊甸园。 安折松了一口气,伊甸园是他熟悉的地方,但同时他又感到更加棘手——他知道人类对自己的幼崽有多么爱护,伊甸园里几乎所有地方都被摄像头覆盖,并且有人员24小时看管,没有人能伤害到幼崽们。 想到这里,他又生气起来。 如果蘑菇的世界有摄像头,他的幼崽又怎么会被陆沨挖走。 但仅仅三秒后,安折就发现了自己逻辑的错误之处,即使有摄像头,也不能阻止陆沨把孢子挖走,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摄像头,而在于陆沨这个坏东西的存在。 ……不对。 事情的关键是他现在怎么出去。 第 36 章 “嘀——” “嘀——” “嘀——” 不知道是哪里, 仪器单调响着声音。但整个房间里还有另一种声音的存在。 “咚咚。” “咚咚。” “咚咚。” 这声响像极了人类的心跳声,但并不是真的,因为它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四壁的墙角似乎有播放声音的装置。 就在这个时候, 脚步声从房间的尽头传过来,是两个人类, 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 似乎在记录什么。 过了一会儿, 简短的对话声响起来。 “4区正常。” “6区正常。” “113号停止发育。” “继续观察。” “334号异常增殖,必须销毁。” “334号移植太早了。” “没办法,上次打的报告没批, 上级决心要用高出生率来抵消高异常率了。” “近两年来胚胎的异常率一直在变高,这根本不是高明的决定,胚胎在母体里至少多待一个月才能保证顺利发育。” “母体的花期太短了,延长时间的话, 出生率不够。” “为什么会这么难?” “乐观点, 孩子的整体数量在提高。” 脚步声逐渐远去, 只有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心跳声依然响着。房间里的光是昏暗柔和的, 是一个安稳的巢,或一个巨大中空的器官,那有力的心跳声就像一种生命存在的证明。 安折缓缓退出这个管道,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一点难受——这个地方仿佛有什么奇异的波动在影响他的身体。但好在看到人类的房间布局后, 他终于重新找回了上下左右的认知。他得往靠近楼外的地方去。 又在管道里转了许多圈, 他找到了许多个通风口, 这些通风口都通往一个又一个方格小房间,现在似乎还是人们熟睡的时间, 每个房间里都睡着一个人,他没办法钻出床底去看,但听得见呼吸声,很细弱,是幼崽们的呼吸声。而窗户是密闭的,房间的上方有亮着红光的摄像头,他没办法通过这种房间逃出去。 于是又过了很久,安折才终于成功找到了一个处在走廊天花板上的通风口。 他小心翼翼从这里出来,身体在天花板上平展开,攀着天花板在走廊上移动——摄像头是往下照的,捕捉不到天花板上的画面。 伊甸园每一层的布局相似,他认出这应该是处理杂务用的一条走廊,存放室内清洁工具、生活物品和食品和杂物的仓库都在这里。 他微微激动起来,按照规律,在走廊的四分之三处,会有一扇门,通往一个不大不小的露台——偶尔晾晒东西用的,有时候工作人员会在那里抽烟。 很快,安折顺利找到了那扇门,他努力伸出菌丝,从门缝里淌了进去。 外面的天是亮的——竟然已经是白天了。 但安折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注意力就完全转移了。 空旷的露台上,水泥砌出的围栏上,站着一个白色的,很小的身影,是个白裙子的女孩。她背对着安折,面对着外面,正缓缓张开手臂,身体往前倾斜——她马上会掉下去的。 安折的人形显现出来,他往前几步,抓住了那女孩的肩膀,把她从围栏上抱了下来,放在地上:“你……” 那女孩回头。 安折愣住了。 他见过她,就在两天前,她从伊甸园跑向外面的马路,被陆沨拦住,最后又被伊甸园的工作人员带走,他不会认错。 这时她看了安折一眼,那是近乎于无神的一眼,没有安折班里的孩子们那样明亮的色泽,有那么一个瞬间安折觉得这个女孩是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并不普通,披着菌丝织成的外袍,或许像个披着床单出门的人类——但是正常的人类并不会披着床单出门。 可是这个女孩却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她好像不觉得安折的打扮有多么特殊,安折的出现有多么突兀。她也似乎没有认出他,或者,她根本不记得这个人的存在。三秒后,她又缓缓转回头看向前方。 此时外面正是清晨,极光刚刚隐去,浓白的雾气漫过深灰的城市,起伏的波浪一般涌向灰蓝的天空,在这个角度,视野的一半都被不远处的圆柱形磁场发生器所遮挡,它比所有建筑物都要大,要高,像一座山,一座海雾中的孤岛,或者连接天空与地面的旋梯。路灯和天际的晨星一起闪烁着,但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形象面前,它们黯然失色。 而那个女孩子抬头望着上方无限的天空。 “我没有想跳。”她的声音很稚嫩,但吐字很清晰:“我是想飞。” 安折道:“会掉下去的。” 她道:“我知道。” 她的语调也平淡,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晨的风吹过来,她白色的裙子、黑色的头发被吹拂起来,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纤细和柔软,外面的女人和女孩们没有这种东西——杜赛身上也有这样的特质,但这个女孩又更加明显。 安折站在她身后,他刚才保护了一个人类的幼崽,他为此也付出了代价,至少,他的存在在这个女孩眼里暴露了,现在他处在极度的危险中,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他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有几个时间,监控会乱掉一会儿,他们还没有发现。”女孩道:“我出来看天。” “自由活动时间也可以看天。”安折道:“你在几层几班?” 他认真履行一个老师的职责,不能让幼崽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她道:“我在伊甸园。” 安折:“你在伊甸园的几层几班?” “我不在几层几班。”她却道:“男孩子才在那里。” 安折耐心给她解释:“班里也有女孩子的。” 他班里就有很多女孩子,譬如纪莎——虽然她们的打扮和其它男孩子差不多,并不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穿着裙子,留着及肩的长发。 “那些女孩子不是女孩子。”她转头看向安折:“二十层以上才是真的女孩子。” 安折:“为什么?”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她道。 安折:“我不知道。” 对于这座人类基地,他确实知之甚少。 女孩子的脸上首次出现了平淡以外的表情,她的唇角翘起来,带着隐约的得意:“那你也不知道《玫瑰花宣言》了。” 安折:“是什么?” 女孩转过身去,趴在栏杆上,太阳隐隐约约在天际升起来了。 “那你不会也不知道细菌感染吧?”她道。 安折:“知道。” 对于那场致使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类死亡的灾难,他还是知道的。 “只有基因优秀的人能活下来。”她道。 安折:“嗯。” 烈性的变异细菌,人类的治疗手段是无效的,只能凭借与生俱来的免疫逃过感染,一个人的基因注定他能抵抗这种疾病,他就可以活下来。 “然后,那些人活下来后,发现世界上很少有活着的小孩子出生了。”她伸手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停了一会,像是在组织措辞,然后才道:“在感染后,活下来的那些女孩子,她们的生育能力都有缺陷。只有很少的一些,她们的缺陷比较小。” 安折没有说话,她皱了皱鼻子,继续道:“科学家会给她们做基因测试,60分以下的,完全失去了那个功能,60分以上的,有可能生下正常的孩子。然后,就有了《玫瑰花宣言》。你是男孩子,宣言和你没有关系。” 安折问:“宣言是什么?” “我们刚刚背过。”她道:“你要听吗?” 安折:“好。” 她语调平静-->>,背道:“人类四基地生育能力评分60及以上两万三千三百七十一名女性零票否决通过如下宣言:我自愿献身人类命运,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为人类族群延续事业奋斗终身。” “就是这样了。”她道:“所以我在二十层,你们在下面,现在你知道了。” “谢谢。”安折道:“但你还是要注意不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我不会跳下去的。”她道:“我每周都会来,你不是也来了吗?” 她再次看向安折:“我想看天,所以来这里,你为什么来?” 安折:“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知道路。”她道:“我有秘密通道。” 安折想了想:“我也没有衣服穿。” “我也知道洗衣房在哪里。”她道。 安折问她:“那你可以告诉我吗?” 她却没直接回答,而是道:“你是下层的学生吗?” 安折:“我是老师。” “你答应我一件事,”她的眼睛好像有神了一些,对安折道,“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去给你找衣服,然后带你从秘密通道出去。” 安折问:“什么事?” “你在6层找一个叫司南的男孩子,告诉他,我被打了追踪剂,以后不能出去和他一起玩了。”她道:“下周这个时候,你再来这里,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安折沉默了。 那女孩看着他,问:“你做不到吗?” “我……”安折和她对视,她眨了眨眼睛,这时候才像个正常的孩子了。 最终,安折道:“我可能做不到。” 她道:“找得到的,他就在六层。” 安折没说话。 她却像是有点急了,推开露台的门,道:“我去给你拿衣服。” 安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白色的裙摆就消失在了门里。 如果她说的司南是安折知道的那个司南,那么他已经不在伊甸园了,在灯塔。可是安折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告诉她这个消息,她会怎么样,他知道了人类的情绪会带来痛苦。 于是直到女孩出去又回来,拉着他穿过幽深无人的空旷走廊,最后在杂物堆里一扇半开的小门处停下来,他都没有想好措辞。 “如果你能进去,就能下到一楼。”她指着门道。 那扇门是半开着的,严格来说,因为年久失修而不再被严丝合缝地关着,而是松开了。但是链状的生锈的金属门栓还一边挂在门上,一边嵌在墙里,使得它只能打开一个很小的幅度,只够一个孩子侧身钻进去。 安折道:“我试试。” 他走到门前,微微倾身。 一个成年人是不可能从这里通过的,但是,他毕竟还是个蘑菇,衣物遮蔽下他的身体短暂变为菌丝的状态,失去人类骨骼的限制后,他很容易就从进入了门后。 “你的身体好软。”女孩道。 “我也有一件事情,”安折道:“你可以不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吗?” 女孩说:“如果你下周再来这里——” 她声音戛然而止。 “莉莉?”一道女声响起来。 “你又来这里了。”那道声音带着轻微的责备。 安折往旁边躲开,他听见莉莉道:“对不起,夫人。” “这次是我找到了你,”那个被称作“夫人”的女人语声温柔:“如果是他们,你又要被关起来了。” 莉莉道:“我以后不会了。” 接着就是脚步声,她们似乎在往外走,安折透过缝隙往那边看,见莉莉被一位身着雪白长裙的夫人牵住了手,身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渐渐走远。 莉莉的话没有说完,但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似乎和莉莉达成了一个协定,下周他要再次来到这里,告诉她司南的回复。 他心事重重,看向四周——四周一片昏暗,潮湿的气息铺面而来,他隐约看见墙皮斑驳脱落,长满灰绿色的霉菌斑,地面落满了灰白色的粉末碎屑——这是个狭小陡峭的楼梯间。而且,很显然,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被使用过了。 安折找到了楼梯扶手的位置,沿着它一点一点往下走,没有窗户,比夜晚还要黑,这个地方比起管道来好不了多少。 每一层有20个阶梯,安折一边走,一边数着层数,当他下到6层的时候,楼梯间的小门有了一个和20层差不多大小的缝隙,他从里面出去了,并到达了6层的杂物间。 明亮的灯光照着他,莉莉给他的衣服是伊甸园人员的制式服装,雪白的衬衫——和他之前的打扮没有任何不同,他走出去,在走廊的挂钟上看了一眼时间,七点钟,他从伊甸园去训练基地上班的话——已经迟到了。 于是安折下楼,加快脚步走向门口。大厅里“人类利益高于一切”的鲜红标语在雪白的墙面上尤其扎眼,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光亮的地面上走动,远处传来孩子的声音,一切都和幽深曲折的管道内部不同,他感到自己重新活了一次。 大厅的玻璃门打开,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安折:“……” 陆沨。 陆沨侧后方是瑟兰。 他看见陆沨的眼睛眯了起来,从这个动作里他感到一些危险的气息。 果然,陆沨沉声道:“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人,安折的菌丝都要炸起来了。 他现在不该在伊甸园,该和柯林一起在训练基地。 “我……”他仰头看着陆沨。 而那双冷冷冰绿的眼睛注视着他,意思好像是:你可以开始编了。 安折道:“……我走错了。” 真的走错了,在整个城市的地下彻底迷路。如果没有碰巧来到伊甸园里,或者没有及时找到那个露台,他可能继续被困在那个地方,然后失去作为人类的身份,再也不能出来了。 而…… 而陆沨这个坏东西,从此以后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微微垂下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此时的上校不像以前那样可恶了。 就听瑟兰温和道:“今天该去训练基地上班,你没反应过来已经换了地方吗?” 安折没说话,太阳从远方人造磁极的背后升起来,金色的曦光照在了陆沨制服的银扣上。 他声音有点哑:“而且要迟到了。” 陆沨没说话,但也并没有开口刁难他。安折觉得以陆沨对他智商的认识,瑟兰的那个理由有足够的说服力。安折往旁边移动了一下,试图绕过陆沨,离开这里。 身侧忽然传来陆沨声音:“我送你。” 陆沨的车开得很稳,而且快,速度至少是摆渡车的两倍以上,在训练基地门口停下的时候,车内显示屏里的时间刚刚到早上七点二十五,离上班要求时间还有五分钟,没有迟到。 只是从陆沨车上下来的时候,安折觉得那些同样来训练基地上班的人,都看了他一眼。 反正被看也不是第一次了,安折来到门口的刷卡闸机前,陆陆续续有人走过来,用id卡刷开闸机,进入里面。 安折顿住了——他发现了一件事。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陆沨站在他后面很近的地方,挑了挑眉,正看着自己。 安折:“……卡也忘带了。” 就听陆沨轻轻“啧”了一声。 两根修长手指扣着蓝色id卡,放在感应器上,“滴”一声,闸门打开。 是陆沨用自己的id卡帮他刷开了闸门。 同时,上校带着淡淡嫌弃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笨死了。” 第 37 章 即使是蘑菇都知道这三个字不是什么好词。 但安折竟然无法反驳。 他走过了那道门, 岗亭处的门卫目睹了这一幕,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安折理解他们。 审判者这一职位,虽然军衔不是最大, 但在杀人这件事上, 权限是最高的,谁都不愿意得罪陆沨。 ——他也是。 于是道:“谢谢上校。” “不谢,”陆沨道:“下午去请个假。” 安折:“……啊?” 陆沨似乎漫不经心地撩了撩眼皮,淡淡道:“跟我去灯塔。” 安折:“去做什么?” 陆沨:“纪博士有事找你。” 安折有点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纪博士为什么要找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是陆沨想要逮捕他进入灯塔的理由,可是他觉得自己上午的表演□□无缝,连瑟兰都主动为他说话。 安折:“。” 他突然意识到,在瑟兰眼里自己好像也不是很聪明。 但他即使不是个聪明的人类,也是个理智的蘑菇,去灯塔反而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道:“好。” 陆沨淡淡“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 孩子们被军方教官带着训练的时候, 安折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陪着, 等教官需要人帮忙——比如打分、计时之类的活, 他会被叫过去。 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办公室也没有任何他感兴趣的读物, 他只能拿了一本介绍各种武器的操作指南。 柯林没和他坐在一起,而是在旁边一条长椅上坐下, 他去结交新朋友了,是隔壁班教语言与文学的老师,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 此时安折手中摊开的书页上详细阐述一架型号名为“pl1109”的大型战机,这是当年磁场混乱阶段下人类科技的杰作, 具备顶级辐射屏蔽外壳,顶级的引擎与发动机, 以及全基地独一无二的独立巡航系统,能在无磁场状况下准确定位航向。 ——听起来很厉害,但安折对它实在没有任何兴趣,甚至因为一夜没睡,开始隐约打起瞌睡来。 他的右手边,柯林与那位语文老师的寒暄已经结束了,他们互通了姓名,开始攀谈,谈话内容被风吹到安折耳朵里。 “你喜欢主城吗?”柯林问。 安折敏锐地察觉到,柯林又要开始传教了。 “为什么不喜欢?”那男孩道:“主城给了我们安稳的生活。” 他似乎也是一位健谈的人,这句话刚落,下一句就续上:“我们来主城也有一个月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谈不上喜欢。”柯林道。 “为什么?”那男孩道:“不用当佣兵出去送死,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每天都在谢谢我母亲逼我读完了三门课程,虽然她主要想是让我读完语言和经济,以后考去供给站,就不用去野外讨生活了。” 柯林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母亲呢?” “死在野外了。”他道:“他俩领养我没几年,我父亲就没回来,后来她也没回来。” “抱歉。”柯林道。 “没事。”那男孩笑了笑:“看习惯了。你呢?” “我母亲被审判者杀死,父亲……我们去主城的时候他留在6区。” “抱歉。”那男孩也说了一声。 但对彼此经历的交换好像迅速拉进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短暂的沉默后,那男孩看着训练场上的孩子们,抱臂枕在脑后,叹了口气:“在外城待久了,都忘了咱们小时候也都是从主城出来的。” “我记得还挺清楚的。”柯林:“五六岁的时候我想当-->>个生物学家,我成绩也不错,但还是没能留在主城。” “我小时候还想当军官来着。”男孩道:“最后考核的时候摔了一跤,军方没要我。” 柯林道:“命运无常。” “想开点。我们的资质不够,即使留下来也会难受的。”而且男孩叹了一口气:“留在主城也未必能高兴,我听说有人想去整理学习人类档案资料,结果因为数学天赋优秀,只能一辈子在灯塔里计算弹道。你想想,你想当生物学家,结果基地觉得你更适合当语言学家,让你去翻译文献,多难受。换成我,我就猝死了。” “这就是我不喜欢基地的原因。”柯林道:“它像个冷血无情的机器。” “你得把自己想成一个小零件,你的基因就是你的型号,决定了你在哪个板块干活。” 柯林难得笑了笑:“你很好玩。” 男孩道:“我们学语言的比较会比喻。” “但是人不是零件。基地打着一切为人类利益服务的旗号,却一直在丧失人类的特质。” “不然还能怎么样?咱们不能吃基地的白饭,得发挥点价值。”那男孩站了起来,他看着前面的孩子们。 “我真喜欢小孩。”他忽然笑得很开心,道:“我太喜欢这份工作了,说不定哪一天,我教的孩子里就有个绝世天才,能拯救全世界了。” 他转而自言自语:“那我得好好备课了。” 安折托腮好奇地看着他,又看回柯林。 柯林没再说话了,安折想,他这次没能成功找到战友。 在外城的是时候,柯林举着“反对审判者”的标语。假如在主城,他又会举什么?安折觉得可能是“反对人类分类”或者“我们想要自由”之类的。 他思绪渐渐混乱,越来越困,努力集中注意力去看军事图鉴,草草翻过战机部分,又看武器部分,不同当量的炸弹铀弹□□,随随便便就能把一个蘑菇炸成碎片。但他并不怕,人类和深渊里的东西不同,是一种有规律可循的生物,只要他遵守规则,就能活着。 ——他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上午,中午的时候,孩子们训练完了,几个幼崽磕碰到了,另外几个幼崽觉得训练太难了,他们也不去吃饭,在长椅旁围着他哼哼唧唧。 安折一边轻轻给一个幼崽贴好创可贴,一边安慰旁边一个觉得训练太难的短发女孩:“加油哦,训练通过以后就可以当军官了。” 女孩道:“我不能直接淘汰吗?” 安折:“不能的。” 他想,即使不能留在主城,也应该好好训练。不然,等他们长大了——假如那时候外城恢复了运转,体能不好的孩子,没有人领养,没有佣兵队愿意要,又考不上城务所或者供给站的文职,就只能去地下三层,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月,知道那里的人过得不好。 于是他道:“你们都要好好训练。” 那女孩抱着他的胳膊道:“可是当军官后也要天天训练。” 安折摸了摸她的头发,想了想:“但是有好看的制服。” 一个男孩看了看训练场上的士兵,说:“丑死了。” “他们军衔还不够高。”安折认真对他道:“等你升级到……上校那种,很好看的。” “真的吗?”幼崽问。 “有那个人穿的那么好看吗?”有又一个幼崽道。 安折:“哪个。” 幼崽指了指他身后。 安折转头。 ——侧后方两三米远的电线杆上,靠着某位黑色制服的上校,离得这么近,幼崽们居然没怕他。 或许是因为,此时这位上校正看着安折,微微扬起的眉梢带着那么一点儿愉快的意思。 安折:“。” 刚才说的话大概都被听到了。 第 38 章 在陆沨的车上, 安折睡着了。 他醒来的契机是直觉中感到危险,然后一睁眼,发现车已经停在灯塔的门口, 而上校已经打开了他那边的车门, 正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你昨晚没有睡觉么?”上校的声音冷得能够结冰。 安折还处在失智的状态中,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然后下车。 ——结果,因为困得东倒西歪,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在了陆沨身上。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安折终于站稳了,没有摔倒,但也清醒了不少。 灯塔内部,一如既往安静而繁忙。他们走在一层的走廊上时, 正有四个士兵抬两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路过, 瑟兰跟在他们身边, 他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看到陆沨的时候, 简单说了一句:“实验事故,暴露了。” 陆沨略一颔首, 带安折上了十层的电梯。 纪博士在十层走廊中央站着:“你们来了。” 陆沨道:“什么事?” “借你家小可爱用一用。”博士转向安折道:“跟我来。” 安折并不认为自己成为了陆沨家的所有物,但他还是跟上了。 博士带他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实验室, 司南被关起来的地方。 透过透明的玻璃气密墙,安折看见了司南。 但也不是司南。 安折走到玻璃墙前。 里面是一只黑色的——黑色的昆虫。 它比司南原本的体型大了一些, 有半个成年人的身体那么大。 头颅顶端两只黑色的复眼,灯光下流淌着暗银的色泽。两只复眼之间, 头顶上,伸出一对细长的触角,背部拖着半透明的长长翅膀,它的腹部细长,覆盖着一些深灰色的绒毛,同样的绒毛也覆盖在它的螯肢上。 像一只蜂。 此时此刻,它正在这片透明的囚笼中乱飞乱撞,身体不断地撞击着玻璃墙,似乎想要逃出,但它的胸腹、四肢又在不停地摇晃颤抖,像是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它情况异常,脑电波也和数据库中的遗以往记录有很大出入,我怀疑它还保有一部分人类的意识,并且,他正在与异种的本能进行抗争。”博士道:“但是我们任何人都无法与它进行有效沟通,所以想请你来试试。” 安折就这样重新站在了通讯器前。 “司南。”他道。 司南的鞘翅翕动,摩擦出沙沙的声响,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仍然在整个空间里胡乱飞舞。 但安折确信有一个瞬间,那双长有复眼的头颅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司南,”他道:“你记得莉莉吗?” 沙沙声有短暂的静止,片刻过后,这只灰蜂更加猛烈地撞击着玻璃墙。 他看着司南,轻轻道:“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话吗?” 司南的翅膀疯狂震颤,但他已经失去人类的发声器官,呈现给博士的只有电波图上毫无规律的波谷和波峰。 纪博士道:“电波有变化,他听得懂。莉莉是谁?” 安折目光微微茫然。 他和莉莉的对话是无人知晓的秘密,但是现在别无他法。 一个小时后,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安折转头。 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一袭雪白的裙摆。 “陆夫人?”纪博士声音微微讶异,“您怎么来了?” 安折抬起头,进入门内的是一位姿态优雅温和的女士。 她有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成髻,带着淡蓝色的口罩,安折只能看见一双温柔的黑色眼睛。 她体态微微丰满,这让她的气质更加慈和。 而她右手牵着的那个女孩正是莉莉,身旁则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伊甸园的工作人员。 “伊甸园最近三个月的畸变率升高,我必须亲手将报告递交灯塔,请他们再做定夺。”她道:“恰好接到灯塔想要莉莉协助某项工作的申请,我顺路将她送过来。” 纪博士道:“麻烦您了。” “这是一次破格外出,”陆夫人将莉莉交到纪博士手上:“请善待她。” “请您放心。” 他们交接完毕,陆夫人缓缓转头。 房间一侧是陆沨,他从实验室门被打开后就看向了她。 “你也在这里。”她道。 陆沨微微垂眼,道:“母亲。” “看来是很重要的研究。”陆夫人看着他。 此时他们一个在房门口,一个在房间对角线的角落,目光相触,陆夫人神态温柔,陆沨目光平静。 安折目睹这一幕,一种直觉告诉他这场对视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但他看不懂。 大约十秒钟后,陆夫人道:“我该走了。” 两个工作人员中的一个搀住她转身,他们两个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脚步声远去,纪博士关上门。 “今年是陆夫人为伊甸园工作的第三十五年了。”他的目光似乎怅惘:“她真是一位伟大的女性,你怎么不和她多说两句话?” 陆沨目光望着那扇紧闭的银色大门:“我们很久没有见过了。” “那更应该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对,难道这些年在审判庭的工作已经让你冷血无情到了这个地步么?”纪博士道:“记得我小时候还帮你弄乱了二十层的监控,让你能经常跑去见她——夫人给我的糖很好吃。” “纪博士,”陆沨淡淡道,“少说话对你没有坏处。” 纪博士耸了耸肩。 三秒钟后,他又突然道:“我那时候做得真是□□无缝。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监控修好了没?” 陆沨看着莉莉,有看向正看着莉莉的安折,道:“看来没有。” ——莉莉已经趴在了玻璃墙上。 她的眼睛望向了玻璃后面的蜂状异种,总是无神的瞳孔里破天荒出现一种见到新鲜事物的欣悦:“这是蜜蜂吗?” 那只灰蜂趴在玻璃墙壁上,与她相对,它的动作终于有了短暂的静止,然而片刻后又陷入痛苦的抽搐中。 “它看起来很疼。”莉莉看向安折,她显然认出了他,问他:“是你要我过来看蜜蜂吗?” 安折低声道:“它是司南。” 莉莉愣了愣,就当安折以为她要露出悲伤的神情时,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司南。”她隔着玻璃墙,对那只灰蜂道:“你会飞了。” 她眼中没有恐惧,没有陌生。她没有见过怪物杀人的场景,也没有接受过远离异种的告诫。蜂与人在孩子眼里没什么不同。 她甚至没有因为司南突然变成了一只蜂而感到惊讶——大概是因为,在幼崽的眼中,整个世界就是这样变幻莫测。 “又乱了,”博士看着仪器,“但是刚才有三秒钟,它的电波及其接近人类。” 纪博士拍了拍莉莉的肩膀:“莉莉,帮我们一个忙。” 莉莉:“什么忙?” “司南的意识正在和蜜蜂的意识战斗,或许你能帮他清醒过来,你能一直陪他说话吗?” “能,”莉莉道,“能把我也变成蜜蜂吗?” “如果你也变成了蜜蜂,伊甸园会枪毙我的。”博士道:“如果你能和他交流就更好了,我们得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被感染的,那个感染源就在伊甸园里,但至今没有被找到。只有尽快找到它,才能确保主城的安全。” “好,”莉莉把手贴在玻璃墙上,“那你们给我报酬吗?” 纪博士温声道:“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待在二十层,”莉莉把脸颊贴在玻璃上,“你们可以救我出来吗?” “抱歉。”博士道:“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好吧,我猜到了。”莉莉重新看回那只灰蜂:“我会努力的。” 她确实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努力,但司南的状况时好时坏,仅仅有几次给出了正常的反馈,但根据纪博士的说法,情况比之前好多了,他决定明天继续邀请莉莉过来。 而博士另有其它繁忙的研究任务,莉莉又不爱和其它人交流,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安折也要在灯塔陪莉莉和司南沟通。 晚上七点,莉莉作为一个孩子的体力和精力已经耗尽,她被送回伊甸园,安折也可以下班了。 中午在车上睡着,被陆沨凶了一次,这次他吸取教训,清醒地度过了全程,清醒地下车,清醒地和陆沨搭乘同一辆电梯到达37层。 同样,他也清醒地面对着自己的房门。 紧闭的房门。 一秒,两秒,三秒。 直到陆沨微微带笑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不进去?” 安折深吸一口气。 昨晚贸然钻进管道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两个决定之一,另外一个决定是2月14日的晚上去那片有风的旷野打滚。 他很后悔。 上校当然明白他所面临的困境,他淡淡道:“主城城务所可以补办id卡,时长三天,自己找地方住。” 说完,他从容地刷开了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并作势关门。 就见对面的安折转身看着他,眉头微蹙,轻轻咬着下嘴唇,一副纠结模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但陆沨没有说话,只淡淡看着他。 时间静静过去。 就见安折竟然转身按下电梯按钮。 “那我去找瑟兰吧。” 第 39 章 上校的房间是一个仿佛没有人住过的房间。 ——和他在外城城防所的那间休息室几乎一模一样。 至于安折为什么知道了上校房间的样子, 是因为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他感到周围过于冰凉。 ——再一转头,就对上了陆沨的目光。 上校抱臂倚在门框上:“回来。” 安折扁了扁嘴。 其实他和瑟兰并不熟悉, 当他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 甚至想好了如果瑟兰不在家或者对他的请求面露难色,他只能转的寻求柯林帮助的尴尬场景。 他看回陆沨,突然有点难过——他觉得有点委屈。这个人明明知道他在基地什么朋友都没有。 陆沨也看出他的不对,道:“怎么了?” 安折垂下眼,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其实想开口留在陆沨的房间,但又害怕遭到上校的拒绝。 他听见陆沨轻轻笑了一声。 “逗你的。”陆沨走过来,拉他走进电梯,“先去吃饭,晚上跟我睡。” 晚饭是在公共食堂吃的,这顿晚餐并不好吃, 而且对面的陆沨点的还是一份蘑菇汤。 但是, 如果是和陆沨一起睡的话……当然是比和瑟兰睡好一点, 更远远好过和柯林睡, 安折把这归结于他终究还是只熟悉陆沨一个人, 并且此前也两次和这个人有借宿的交情。 在上校的浴室洗完澡后,他把自己擦干, 然后裹着一条雪白的大毛巾迅速上床,拥着被子坐到床的最里面——他没有睡衣。 上校的房间里, 一应用具似乎都比他的房间里完善,这可能是军方给他的特殊待遇。 但是, 无论怎样特殊待遇,被子都不会多出一条, 枕头也不会因此多出一个。他自觉把枕头从床中央放到了外侧。 这时他的目光被床头的一簇红色所吸引。 ——那里有一个简单的玻璃瓶,瓶中插着三支鲜红色的花,茎秆带刺,枝叶墨绿,两朵已经盛放,另一朵还是个饱满的花苞。 这是安折第一次在人类的基地里看见植物,这个钢铁制成的城市似乎不允许任何除了人类之外的生物存在。 花的香气幽幽漂浮在空气里,就在此时,原本在客厅里听属下汇报工作情况的陆沨结束了通话回到卧室。 这时陆沨注意到了他看往花束的视线。 “我母亲的。”他道。 安折:“陆夫人吗?” “嗯。”陆沨淡淡道。 他的视线也停留在那三支花朵上,过了很久,他看向外面。 窗外夜色深沉,黑影幢幢,六角形的伊甸园在人造磁极旁遥遥矗立。 安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伊甸园这样看起来确实和蜂巢相像。他的思绪忽然动了动,看回床头那三枝鲜红的花朵,这种颜色和形状他又一点熟悉,来自久远时光前安泽对于某本画册的回忆,一种人类文明还繁荣时常见的植物。 “玫瑰……”他喃喃道。 “是玫瑰。”陆沨淡淡道。 他班里的孩子们自由活动时,会玩一些过家家和模拟种花的游戏,用不同颜色的彩纸当做花朵。但是,伊甸园里看来是有真的玫瑰花的。 “伊甸园会种玫瑰花吗?”他道。 陆沨的回答很简短:“不会。” 就在安折认为他的答案到此为止时,陆沨又开口了。 “她喜欢植物,但基地没有。”他声音很平静,“我十六的时候在野外训练,收集了一些种子,灯塔认定安全后送给了她。” “然后夫人种出来了?”安折道。 陆沨说:“嗯。” 安折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在陆沨办公室橱柜里看到的密封的植物种子,他想,陆沨一定很重视他的母亲。今天在灯塔,陆夫人要去提交一些报告,她看起来像个科研人员。于是他问:“陆夫人是科学家吗?” 陆沨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算是。” 就在这时,陆沨忽然道:“你认识伊甸园的女孩。” &n-->>bsp;安折点了点头,陆沨已经见过莉莉了,他没什么可隐瞒的。 “知道多少?” 安折猜想上校是在问他对伊甸园的了解程度,他回忆莉莉说过的那些话,道:“知道《玫瑰花宣言》。” 就见陆沨望着窗外,似乎在回忆往事。 他道:“据说她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智力上的天赋……基地认为比起生育,她投身科研会给人类带来更大的贡献,她被送到灯塔学习。” 安折:“好厉害。” 他对智商超群的人类总是抱有好奇。 “但后来她主动申请调回伊甸园,承担生育责任,同时研究胚胎离体培植的改进技术。” 安折:“然后呢?” “没有然后,”陆沨道,“现在仍然是。” 安折回想陆夫人的模样,即使她今天带了口罩,但仅仅是一双眼睛,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道:“她很美。” 陆沨说:“谢谢。” 回想今天白天的情形,安折又问:“你和她关系不好吗?” 陆沨:“不好。” 安折眨了眨眼:“为什么?” 他觉得陆沨明明很在意自己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我在统战中心,但其实最后我选择去了审判庭。”陆沨语调平淡:“或许我杀人太多吧。” 安折:“她不能接受吗?” “是我自己不愿意再维系和她的感情。”陆沨拿起枕头,丢去安折那边。 安折抱住枕头看着陆沨,奇异地,他明白他在说什么。 审判者为了永远正确,永远清醒,永远冷漠无情,必须将自己完全放逐——放逐,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安折脑海里。 “伊甸园和审判庭在做相反的事情,”他道:“是因为你不能动摇吗?” “闭嘴。”陆沨倾身过来,把枕头从安折怀里抽出,又把安折抬起来,把枕头垫在他脑袋下面:“眼睛都睁不开了。” 安折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意识渐渐模糊,他是真的困了,今晚一直在强打精神。 彻底睡过去之前他看见陆沨拿起了一个银白色箱子,这是他们离开灯塔时一位工作人员给陆沨的,安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知道。上校做事总有他的理由。 * 安折叠好的衣物放在一旁,衣领处落了一些灰白的尘屑,无论是训练场还是灯塔都没有这种东西,但陆沨又知道伊甸园的监控在那段时间内存在小范围的混乱,因而无法追溯安折的行踪。 陆沨的目光从它上面收回,手指按下手提箱的按钮。银色的手提箱打开,白色的寒气丝丝缕缕逸散出来,冷冻层里是一支细长的注射针剂,碧绿色。 手提箱旁边放了他的枪。 他的目光在这两件物品上稍作停留后,转而看向安折,手指扣在枪柄上。 就在这时。 安折翻了个身,轻轻靠在他身旁。 他睡着了。 像一只很小的动物团在雪白的被子里,露出奶白色光滑的脖颈与肩膀,眉头舒展着,睫毛微微卷翘,呼吸一起一伏,均匀又平静。 他的手指在被子下露出了一节,轻轻蜷起来,但又是非常放松的姿态,没有一根神经是紧绷的。他睡在这里,毫无警惕与戒备,就像睡在一个……全心信任的安全的地方,他相信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他。 陆沨忽然想起两个月前的一天。 那一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安折望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他没有受伤。” 辩驳与抵赖他早已经看惯,质问和愤怒是他每天都要遇到无数次的东西。 但他第一次看见那样的一双眼睛,他没有质问,也没有不解,只是哀伤。哀伤中又有天真的平静,仿佛只要他开口说出一个理由,他什么都接受,什么都原谅。 在此之前他没有理会过任何人的抗辩,但那一次,他挑开覆盖尸体的白布,露出那人的伤口。 人的动摇始于第一次心软。 第 40 章 安折做梦了。 他好像站在黑水横流的深渊上方, 面前是无边无际的空旷世界。危险的气息像一只手攫住了他,远方黑暗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自己, 他喘不过气来。 他觉得危险, 下意识环视四周, 并向后退了两步, 危险的注视里,他想找什么人, 或者靠近什么人来获取安全感。 于是他的手不安地动了一下,轻轻抓住陆沨的袖角。 他呼吸微微急促, 像是害怕了。 陆沨合上银色冷箱的箱盖,将空掉的一次性针管丢进了床头的垃圾桶, 并把枪放回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后, 安折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 但漂亮的眉仍微微蹙着。 他的脖颈一侧沁出了一颗微小的鲜红血珠, 不过三分钟, 那血珠就凝固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是个针孔,但被注射进去的东西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这枚血点之外的任何损伤。 他整个人像个皮毛柔软的小动物, 一种脆弱的安逸,好像很容易被摧毁得彻彻底底,又好像很容易就能够被保护得滴水不漏。 陆沨面无表情看着他,良久,他伸出手,指尖停留在安折眉心温热的皮肤上, 像蜻蜓停在水面——那双蹙起的眉缓缓舒展开,不过三分钟后,他又像最开始那样安然睡着了, 安折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亮了,是上午□□点那种亮度,对迟到的恐慌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然后他发现昨晚他用来裹住自己的毛巾已经散开,往下滑落不少,离开了他的肩背。 而他的手紧紧抓着某个人类的衣角,整个人靠在这个人类的身上,脸靠着他的肩膀。 假如这个人是瑟兰,安折会用符合人类礼仪的方式给他道歉。 假如这个人是柯林,安折会立刻火速离开。 但是这个人是某位经常凶他的陆姓上校。 安折悄悄松手,然后抬头,看向他。 但是陆沨这次居然没有凶他。 这个人伸手,拉起被子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肩头重新盖好,然后淡淡道:“八点半了。” 今天安折的工作地点仍然是灯塔,但工作内容十分枯燥无聊。而陆沨这人今天也好像没有正经的工作,一直和他待在一起,整个实验室的画面可以概括为司南看莉莉,莉莉看司南,他看莉莉,陆沨看他。 半天下来,司南的情况居然出现了稳定的好转,脑电波平稳的时间从短暂的一两秒提高到了能持续稳定四秒,在这短暂清醒的时间内他会有规律地敲击玻璃墙,像是在告诉莉莉他一直在。博士听到结果,很高兴,说自己暂时走不开,让他们自行继续。 而在司南完全失去神智的那些时候,莉莉会和安折说一些话。 “我还是想飞出去。”她道:“外面好大。” 安折:“你们不能出去吗?” “不能的,他们说外面太危险了。”莉莉道:“我小时候,求他们放我出去五分钟,但他们不答应。我每天都和他们生气。” “夫人就会安慰我不要和他们计较。她说整个基地都是伊甸园的孩子,孩子有时候会任性,有时候会反过来伤害他的母亲,但都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我们吃的东西,住的地方,用的电,都是基地的东西。”莉莉叹了一口气,但这个动作由一个还在幼崽的年纪的小女孩做出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安折摸了摸她的头。 “只有陆夫人可以去外面,她是科学家。”莉莉继续道:“我也想当科学家。” “我听她们说,以前胚胎至少要在体内生长五个月才能取出,很痛苦。但夫人和灯塔的研究组一直在缩短这个时间,现在只需要一个月了。” 安折静静听着她说话。 就在这时,陆沨的通讯器响了,他接起来,安折隐约听见对面在说一些“样本”“生长”“核实”之类的话。 挂断通话后,陆沨对他道:“我出去一下。” 安折:“嗯,” 等陆沨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莉莉忽然往他这里靠了靠,用一种神-->>秘的语气道:“陆上校是夫人的孩子,你知道么?” 安折看向这个女孩,两天的接触下来,她活泼了许多。 他说:“你连这个都知道么?” “因为我聪明。”莉莉微微扬起下巴:“她们只会睡觉,但我什么都知道。” 对于之前的她说的那些话,安折并没有太大兴趣,但是提到陆沨,他又生气了一些好奇,他问:“你都知道什么?” “夫人的通讯器里一直存着上校的照片,我见过。”莉莉在椅子上晃荡着小腿,道:“她们说,上校才是夫人真正的孩子,因为他没有用机器辅助培育。” 安折想,陆沨和陆夫人的关系确实很特殊,伊甸园的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唯一从出生起就伴随他们的只有id卡的号码。 就听莉莉继续道:“好像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上校那时候状态不稳定,不适合体外培养。另一个,大家也只是猜想。” 安折:“是什么?” “夫人在伊甸园外面待过,后来,她也要去灯塔开会,要和外面的人交涉,她能出去。我猜夫人和外面的人相爱过,说不定,陆上校就是夫人和她的爱人的孩子。” 讲到这里,莉莉托腮看着安折:“你是陆上校的爱人么?” 安折思索了一会儿这个词语的含义,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缴纳过精子么?你好像已经成年了。”莉莉道:“虽然你没有爱人,但说不定你已经有孩子了。” “没有,”安折蹙眉,道:“但是……” “但是什么?” 安折缓缓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没有人类意义上的孩子,但他又他的孢子,他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孢子。 贸然向陆沨询问,他害怕暴露自己异种的身份。 继续进入通风管道寻找,又随时有迷路和暴露的危险。 他唯一知道的是,根据陆沨的手册,孢子大概率就在灯塔里——而他现在身处灯塔,面对那些复杂的权限门和保密实验室,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找。 明明他和孢子可能已经离得很近了。 在灯塔的这两天,每次想到这个,安折都感到难过。 莉莉道:“你不高兴么?” 安折:“嗯。” 他不是一只完整的蘑菇,一只不完整的蘑菇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就在这时,轻轻的叩击声又响起来,司南恢复神智了——莉莉立刻抛下他,去到司南面前了。 安折更加沮丧。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是陆沨和博士一起回来。 博士正在和陆沨说话:“你对它做过什么?” 陆沨:“我能对它做什么?” “它一直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直到你频繁待在灯塔的这两天,突然开始生长,我觉得不是巧合。” “而且,它被泡在营养液里,一直无规律悬浮,为什么你到了培养舱旁边,就漂过来靠近你?” 陆沨冷淡回复他:“这不是你们该研究的吗?” “你首先得提供足够的信息给我们,你和它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我把它取下来,封存,送进灯塔。”陆沨的语气逐渐冷淡,这是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征兆:“没有了。” “这是个重点项目,你得配合那边的研究。” “随意。” 声音逐渐近了,他们两个回到实验室。博士走回仪器旁边,陆沨从安折背包里拿出那本基地军备图鉴翻看,打发时间。 回想他们刚才的对话,安折逐渐感到一丝狐疑。 他缓缓看向陆沨。 陆沨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从书页上抬头,和他对视。 安折看着他:“你去做什么了?” 第 41 章 陆沨淡淡看他一眼, 却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嗯?” 安折见他好像不大愿意回答的样子, 但想想可能得到的线索, 他还是鼓起勇气, 道:“有东西靠近你……” 陆沨挑眉:“没有东西靠近我。” 安折:“刚才博士说——” “我去看了个项目。”陆沨语气漫不经心:“没有别的。” 安折要被这个人气死了。他想问陆沨去看了什么项目, 这个人话里话外却在说他没干什么。 “有个实验室喊他,”博士回到监测仪器前, “正常工作,配合完他就回来了。不过可能接下来还得去几趟。” 说罢, 博士开始专注研究之前司南的录像。 陆沨的思考方式难以琢磨,没有抓住重点也就算了, 博士竟然也答非所问。安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他坐在莉莉身边, 心神不宁, 既因为没有得到答案而感到沮丧, 又痛恨自己因为怕暴露身份不能问得太明显, 他甚至动了等陆沨再去,就跟踪他的心思。 就听旁边的陆沨淡淡道:“专心工作。” 安折:“……” 下午五点, 到了莉莉该回去的时间,她回去后,司南也不再清醒地敲墙,开始在囚室里乱撞。安折把今天的情况简单记录了一下,博士告诉他,可以回去了。 安折看陆沨。 陆沨道:“我留在这里。” 博士道:“今晚他值班。” 安折:“……哦。” 灯塔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实验, 其中一大部分还和异种的研究有关,有时操作不当或者出现意外事件,就会有工作人员被感染,因此审判庭在灯塔也有常驻的人员。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事情有些难办。 他没有id卡,回不了自己家,而陆沨如果不回去的话,他更是没有地方可去。 想到这里,就见陆沨从制服胸前口袋里拿出id卡给他:“自己回去。” 安折接过去,道:“谢谢。” 博士:“啧。” 安折:“你在这里吃晚饭吗?” 陆沨继续看军备图鉴,淡淡道:“嗯。” 安折问:“吃什么?” “隔壁实验室和伊甸园联合新发明的压缩营养冲剂,”博士一边敲键盘一边道:“暂时只供灯塔内部使用。” 说到这里,他敲键盘的力道加重了几分:“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安折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 他意识到通风管是虚无的,灯塔也是虚无的。真正和找到孢子这件事有关系的只有陆沨。 他对陆沨道:“要我给你带饭吗?” 陆沨抬头看他,清冷冷的一双眼,看不出情绪。 安折看见他也恰好翻到“pl1109”战机那一页。 陆沨不回答,安折小声道:“那我给你带。” “啧。”博士又发出了声音。 博士道:“我也要。” 陆沨:“你没有。” 博士转而看向安折:“我想喝番茄汤。” 安折:“可能没有。” 他并没有说谎,居住区域的食材供应除了土豆之外,每天都不一样——具体要看伊甸园当时的产出情况。 不过,今天的食材里确实有番茄。 安折在盛放番茄的货柜前站住,犹豫了一会儿。 ——然后他转身,转向对面放着蘑菇的保鲜柜。 他记得昨天和陆沨一起吃晚饭,陆沨在当晚公共食堂供应的同样清汤寡水的三份土豆汤、番茄汤和蘑菇汤中选了蘑菇汤。虽然他的选择让安折感到些许不适,但…… 他原地纠结了两分钟,最后取下了两份蘑菇。 基地培植的这种蘑菇是灰白色的,有圆滚滚的菌柄和柔软的伞盖。他经常来这里买东西,食材区的工作人员已经认得了,道:“今晚做蘑菇?” “嗯。”安折问:“还需要什么材料吗?” 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安折带着鲜肉和一份调料包回去了。他刷的是陆沨的卡,原本,这些食材的数额会让他感到巨大,但是和余额一比,竟然显得微不足道了。 安折拿起了刀,深吸一口气,开始切蘑菇,很软,轻轻一切就被分成两半了。而蘑菇汤的耗时也比其它汤短很多——滚开的水烫熟小块新鲜鸡骨肉后,将配料包放进去,再加入蘑菇,不过一会儿,轻盈鲜香的气息就浮出了水面。安折盖上高压锅锅盖,设定好时间后,离开了厨房。 他没什么事情做,给上校房里的玫瑰花添了水,整理了一下房间后,打开了客厅的电视。 现在正是播放新闻的时间,画面出现,安折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哈伯德,那个曾经在肖老板处订做人偶的佣兵队长,他还-->>曾经帮肖老板获取了陆沨的信息。 当时,如果不是他已经带队又去出任务了,恐怕犯罪的还要加上他。 “目前佣兵召回工作正在顺利进行,今天上午,ar137佣兵队全员回归基地,这是除基地军方外唯一能够执行六星级任务的队伍,他们带回了珍贵的样本和外界的最新消息,我们的记者采访了ar137的队长哈伯德先生。” 画面上,哈伯德穿着野外装备,刚刚从装甲车下来。一个记者正在采访他。 “哈伯德先生,欢迎回来。” 哈伯德:“谢谢。”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指引他们检查血液,并道:“主城欢迎你们。” “谢谢。”哈伯德道:“基地的情况让我很惊讶。” 记者道:“您的回归日期比其它佣兵队稍晚一些,是中途遇到困难了么?” “没有。”哈伯德的回答很简短:“信号不好,刚收到召回消息。” 记者笑了笑:“请问您从哪片区域回来?” “深渊外围。” “那里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怪物形态更加多变。” “深渊确实是非常可怕的地方,您从那里带回了什么呢?” “标本。” “感谢您对基地的贡献。”记者道。 “不客气。” 安折觉得哈伯德在话少这件事上,恐怕可以和陆沨一较高下,但他的眼睛没有陆沨的好看。 画面切回新闻主持人:“据我们所知,回归的佣兵队伍核算功勋后将归入军方编制,继续为基地服务。” 这条新闻播完,接下来就是几条无关痛痒的消息,主城里每天发生的值得报道的事情并不多,大多数时间内,主持人都在播报灯塔科研取得的新进展,专业名词和术语很多,让安折昏昏欲睡。 厨房的高压锅“嘀——”了一声,把安折解救了出来,打开盖子后,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汤已经熬得很浓了,呈现出绵长的质地,雪白的蘑菇在汤里若隐若现,他试着喝了一口,感到满意,快乐地把三人份的汤装进保温壶里,打算带去灯塔。 但就在走出厨房门的下一刻,他愣住了。 新闻画面上,是银色的实验室,四周都是复杂的机械,而在实验室的中央是一个圆柱形的玻璃水箱,里面盛放着淡绿色的清澈液体。 而这个有一人高的水箱里,只在最中央静静漂浮着一团很小的白色东西。 安折睁大了眼睛,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电视屏幕前——恰恰在这个时候,镜头拉进了,给了那团白色的小东西一个特写。 雪白的,松软的一团,它的主体就像飘在水里的一团云朵,大小和今天煮饭时用的那几朵蘑菇一样。 除此之外,细小的雪白菌丝也舒展开来,泡在水里,随着它在水中漂浮的轨迹轻轻晃荡着。 安折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绝对不会认错自己的孢子——虽然它比起离开自己的时候,好像长大了一点儿。 安折抬手,他的手指有一点颤,贴在电视冰凉的屏幕上,仿佛他正触摸着那个玻璃水箱的表面,而那团雪白的东西只和他隔了一层玻璃墙。然而下一刻,新闻播报员的声音就打破了这个错觉:“四个月前,由审判庭采集的异常真菌样本被列为一级观察对象,菌类作为一类特殊的真核生物,此前从未出现过脱离物种基本形态的变异,因此,灯塔认为该样本具有宝贵的研究价值,或许通过对样本的研究,能够揭示生物感染变异的进程和原理。” 安折蹙紧了眉头,他的孢子果然被拿去做研究了。 随即,新闻播报员又道:“据研究人员告知,此前四个月内,样本一直维持半死亡状态,然而,就在最近两天内,竟然恢复了活性,体型有所增长,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安折心脏咚咚跳。 ——他知道孢子也认得他。 不然,为什么偏偏在他一直待在灯塔的这两天,才开始长大?孢子感应到了他,它一定也想回到他这里来。 播报员继续道:“实验室联系了审判庭,确认样本的生长方向与原主体类似。” 与此同时,画面上,孢子晃晃荡荡朝着一个方向漂过去了,安折想,这一定是他所在的实验室那个方向,孢子想去找他了。 下一秒,玻璃水箱旁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身体在画面外,只有一个模糊的倒影,不知道是什么人。 安折想让这个人离他的孢子远一点。 情况恰恰相反,这人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在水箱表面,手指修长,骨节很优美。安折蹙眉,这只手的形状他很熟悉。 这人的袖子他也很熟悉,银色的扣子也是。 安折磨了磨牙齿,他确认这个试图碰孢子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陆沨那个坏东西。 然而,就在此时,孢子飘飘荡荡来到了那个坏东西面前,它雪白细软的菌丝伸出来,隔着水箱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安折:“?” 第 42 章 安折就眼睁睁看着他的孢子伸出菌丝和陆沨隔着一道玻璃触碰, 甚至当陆沨的手离开的时候,菌丝往下垂落下去, 那模样甚至还隐约带着一丝失落。 看到孢子这样的表现, 安折也觉得有点难过, 仿佛他刚刚亲身经历过一般。陆沨抬手的时候他不想要他靠近孢子, 可放开的时候又想让他留久一点儿。 就在这短暂的一秒之间,镜头切换成一位白大褂的研究人员, 他说这份样本史无前例地呈现出一种感染变异上的惰性。 “经过四个月以来的分析研究,样本的提取物不会对任何生物造成感染, 同样,当我们用变异生物提取物感染该样本时, 也没有观测到它的结构发生任何改变。”研究人员道:“灯塔认为这可能是我们克服变异的突破口。” 安折握紧了保温壶的把手, 人类说他的孢子是克服变异的突破口, 这说明孢子会被保护得非常严密。 最后, 播报员用积极的语气给这个新闻做了总结, 并称基地的未来是光明的, 感谢科研人员的付出。 新闻时间结束,接着是天气预报, 根据灯塔观测,最近三天内基地所在区域将迎来大幅度升温,提醒各个区域——尤其是灯塔实验室与伊甸园作物繁育基地注意应对。 安折无心再听,他离开了家门,坐上摆渡车。一路上他都在思索到底应该怎么接近自己的孢子——首先,他要知道那个实验室确切的位置, 然后观察研究人员的工作规律,一般情况下,研究人员不会24小时待在实验室的。如果他能在没有人的时候,通过通风管进入实验室,再想办法把孢子收回体内—— 那他就可以想办法离开人类基地,返回深渊了。 实验样本被偷走,人类一定会追查到底,除了逃出去,他好像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安折茫然转头,透过摆渡车的玻璃看向这个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城市。极光已经升起来了,绿色的光芒在夜空中漫卷,飞速变幻,就像时间的流逝一样。 广播声响,双子塔到了。 安折抱着保温壶下车,用陆沨的id卡刷开门,进入大厅,上楼。银色长廊里,每个实验室都灯火通明,不同的仪器发出不同频率的声音,来来回回此起彼伏。他找到博士的实验室,但是只有纪博士和他的助理在里面。 “你来了。”博士抬头看了一眼他,道:“陆沨等会回来。” “好的。”安折将保温壶放在工作台上,拧开,给博士盛了一碗。保温装置的性能很好,汤是滚烫的,浓郁的香气随着蒸腾的白雾散发出来,布满了整个实验室。 “天呐,”博士拿起他递过去的餐具,“你真好。” 安折笑了笑。 博士:“你不吃吗?” 安折:“我等他回来吧。” 博士:“啧。” “我不等他。”博士道,然后,他又看向助理:“继续放。” 助理道:“好的。” 安折看向博士面前的电脑界面,最中央的窗口在播放司南的录像信息。这个窗口下是另一个窗口,被盖住了一部分,能看见邮件发送列表,博士又分别给“地下城”和“研究所”两个收件人各发了一份邮件。 他的目光转回录像上的司南,那只灰蜂。莉莉在漫无边际地和他聊天,她上一秒还在说:“你会有蜂蜜吗?”,下一秒就变成:“是做人好玩还是做蜜蜂好玩?” 他道:“它变大了。” 而且是很容易察觉的变大。 博士吃掉一块鸡肉,眯起眼睛看着屏幕:“确实。” 助理适时道:“增重10千克。” 博士:“它吃了什么?” 助理:“未进食。” 博士道:“又是这样。” “不该在吃饭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道,“本来很高兴的。” 安折问他:“怎么了?” “异种的变化和生长,不仅违背了生物学已有的定义,还一直在挑战能量守恒定律。”博士看着司南,道:“生物从外界摄取能量,转化给自身。但是人类变成异种,体型可能出现十倍的增长,肌肉质量也比人类高许多倍,那些能量从哪里来?人类的血肉作为培养皿,提供不了那么多,它们简直是无中生有。” 安折没有说话,他没有这些知识,但深渊里的那些生物确实都非常巨大。 “算了,”博士叹了口气,道,“我们的知识体系全盘失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他继续投身于那碗美味的蘑菇汤,但目光仍然停在屏幕上不离开。 等他快要喝完的时候,安折道:“你还要吗?” 博士没回答,安折看向他的眼睛,发现他正死死盯着屏幕。 “回放。”他道。 助理将视频回放到一分钟前。 莉莉已经说累了,倚在玻璃墙边:“你别撞墙了,好疼的。” 又道:“虽然一直说话好累,但是灯塔比伊甸园好玩。” 就在这时司南恢复了短暂的清醒,布满绒毛和棘刺的螯肢轻轻敲了一下玻璃。 莉莉:“你醒啦。” 螯肢轻轻震颤,连续又敲了几下。 博士蹙起了眉头。 “0.5倍速,再重放。” 画面放大,速度放缓,集中在它敲击玻璃的动作上。 “第一下与第二下敲击间隔相同,长时间停顿后再次敲击,再次长时间停顿,”博士拿出一个笔记本,用圆珠笔在上面迅速标点,“这次停顿后连续敲击三下,间隔相同。” 说着,他在纸上记录下2、1、3三个数字。 这段视频播放完毕,博士道:“下一段清醒记录。” 助理开始调整进度,他看起来像是博士的学生,问:“您怀疑它借助敲击频率传递消息吗?” 博士:“这绝对不正常……但他只是个六岁的小孩。” 他看向安折:“你们的数学与逻辑课都有什么课程?” 安折道:“算数、几何和推理。” “会给他们讲课外故事么?”博士道:“比如无线电码之类的。” “不对。”他又道:“他没有进入a班,不会有那么高的智商。” 安折:“他的试卷是满分,不能进入a班是心理因素。” 博士点点头表示知道,开始看下一个视频。这段录像里司南清醒的时间很短暂,他迅速敲了两下,间隔和之前都不同。 博士在纸上画下两个距离极近的点:“下一段。” 下一段中,司南一相同的时间间隔,敲了七下墙壁。 再下一段——这段录像里它清醒了整整五秒,录像的前半部分里,它的表现和第一段录像惊人地一致,两下,一下,三下。当第三次敲击完成,他停顿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然后紧接着迅速落下两次。这段录像就像第一段和第二段的拼接。 博士在笔记本做下记录,视频继续播放,在第五段视频里,他又连续均匀地敲击七下。此后所有清醒的片段里,他的敲击都维持着这样一个循环,直到五点到了,莉莉被伊甸园的工作人员接回。 博士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这样一串数字。 2、1、3、1、1、7、2、1、3、1、1、7、2…… 助理道:“要不要找数理方向的人来解密?” “不用,”博士道,“他想传递的信息很短,不会难……让我想想。” 安折蹙眉看着那串数字,人类是通过语言来交流的,他不知道数字该怎样承担起传递信息的功能,除非这些数字里隐含着一些文字。 “2、1、3……”博士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一下。 -->> 安折犹豫了一会儿,道:“b、a、c吗?” “字母表,”博士迅速在纸页上写下bac三个字母。安折看着他之前的记录,2、1、3过后,司南又连续敲了两下,所以应该是bacaa,第六次敲击是七下,7在字母表中对应字母g。 和他的思路一致,博士写下bacaag六个字母,却在连续的两个a下画了横线。 助理道:“这两次敲击的间隔很短,是另一种语言表达。” “11。”博士突然道:“两次短促敲击,不代表两个分离的1,而是十位数11。” 11对应的字母是k,于是那串字符又变成backg。 博士道:“他的英文怎么样?” 安折:“也是满分。” 外文在语言与文学课里几乎占了百分之五十的内容,这些孩子长大后如果进入灯塔,查阅人类文明的文献资料对语言能力的要求很高。 “back,”博士说出一个单词,然后将字母g前移,放在了最前面,眯起眼睛,“go back,很简洁的表达,换成其它语言,不会那么短。而且……” 助理道:“而且在莉莉的理解范围内,如果她能注意到,就会明白。” 博士点点头:“他想让她回去,这意味着什么?” 录像仍然在持续,莉莉无精打采对乱扑乱飞的司南道:“博士说基地现在很危险,你要帮我们,不然大家都变成怪物,很可怕的。” 助理:“如果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那说明伊甸园是安全的地方,而他知道或预知外界很危险,所以才会让她回去。” “但这个男孩恰恰是在伊甸园感染成为了异种。”博士沉吟一会儿:“难道说第一个异种出现在伊甸园,继而审判庭的调查中心转移到那里,反而是声东击西的策略?” 助理:“要开会讨论么?” 博士看了一眼实验室门口:“陆沨怎么还没回来?” 他拿出通讯器拨号,那边却传来忙音,助理说:“可能进了信号屏蔽的实验室。” 安折敏锐地察觉到机会,见缝插针问:“他去做什么了?” “还是下午那个项目,”博士道:“他们认定上校可以促进一个样本的生长,非要他过去带孩子。” 安折不假思索:“我可以去找他。” 博士笑了笑,看他:“你俩感情真好。” “也行,你把他带回来,顺便吃饭。”博士道:“那个实验室等级很高,是军方和灯塔联合的,电梯上13层,过廊桥,找d1344房间。” 安折:“好的。” 他转身离开实验室——显然陆沨,现在又和他的孢子待在一起,说不定这个人就在玻璃水箱旁边很近的地方,或者又伸出手和孢子玩相互触碰的游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但他绝对不相信“陆沨促进孢子生长”的鬼话,孢子被挖走的时候还没有成熟到能够自己生长的地步,只有在他身体里或者身边才会长大。 电梯到达,里面还有两个人,是两个研究员,他们正在谈论最近的天气。 “大风后升温,最近的天气非常极端。” “夏季到了,也算是正常的,基地比起升温更怕降温。” “确实如此。” “但是我听说这是因为磁场强度的波动。” “人造磁极的问题么?” “隔壁实验室观测到了几次异常波动,我们的东部磁极没有问题,大家一致认为是西部磁极在人工调整频率。” “哇,”那个研究员笑了笑,“地下城基地的科技有了新进展么?” “我猜是,不然没有人敢动磁极。他们已经联系统战中心,申请开启强频率短波通讯与地下城基地通话了。” “一切都在变好。” 一切确实都在变好,他就要见到自己的包子了——电梯门打开,安折走了出去, 灯塔和统战中心的两座建筑间连接着的廊桥很宽,两旁是透明的,由玻璃或者其它材质构成。 d1344实验室很好找,他敲响了门。 一个女声道:“请进。” 安折一进门就看见了中央的玻璃水箱——和新闻上的一模一样,而那白色的一小团—— 白色的一小团旁边是黑色制服的陆沨,他把手指放在水箱上,孢子又在晃晃悠悠过去找他——然后这个人移开手指,又把指尖放在了很远的另一个位置。 然后,孢子慢吞吞转移了方向,又往新位置去了。 等它快要追上,陆沨再变位置,存心不让它碰到。 安折看着这一幕,他气得快要忘记呼吸了——而陆沨的表情看起来不动声色,其实完全是愉快的,他好像从欺负玩弄孢子中找到了乐趣。 就在这时,陆沨抬头看见他,挑了挑眉。 安折环视四周,复杂的仪器和监控设备,十几个研究人员,这注定了他只能远远看孢子一眼。 不,他还能做另一件事,把这个欺负孢子的人带走。 他走到水箱旁边,可恨的是,孢子并没有往他这边靠近,而是依然在陆沨附近徘徊。 陆沨语调很轻:“怎么了?” 安折语气很不善,道:“你该回去吃饭了。” 陆沨看着他的那双眼里似乎有一点笑意,玩弄孢子竟然让这个人获得了这么多快乐。 就见陆沨走到他旁边,然后对一位研究人员道:“我走了。” 研究人员:“请您明天务必也要来。” 安折咬牙切齿,他最后看了一眼营养液里无助地漂浮着的小孢子,实验室的门就在他面前无情地关闭了。 他和陆沨走在走廊里。 他道:“你明天也要来这里吗?” 陆沨:“嗯。” 安折:“你是在玩样本么?” 陆沨:“配合研究。” 安折不会信他的鬼话,他没说话,他们转过一个弯,来到了通往灯塔的廊桥上,两旁是城市的夜色和天际的极光。 陆沨却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你不高兴?” 安折不说话。 陆沨停下步子,看向他。 安折转头看外面的极光,整个世界好像安静了一秒。 就在这时—— 安折瞳孔骤缩! 那一刻他浑身上下都传来一阵刺痛,光太强了,他下意识闭上眼,漫天极光在刚才的一个刹那爆发出亮如白昼的光芒,像一道划破天际的绿色闪电。 下一刻陆沨抱住了他的肩膀,重重的力道拉他往下一跌,他整个人被压在地上,然后两人在地上滚了一圈,这一切都发生在零点几秒之间。 安折没撞疼,陆沨手臂护住了他,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带回了走廊内。 陆沨拉他起来。 安折脑袋嗡嗡响,他望向廊桥外,怔住了。 极光在消散——所有的极光。 刚才那一刹短暂的爆发后,它们像是退潮的海水逸散在夜空中,颜色在短短十秒之内变淡,然后彻底消失了踪影。 一道灿烂的银河横亘在蓝紫色的夜空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然后他目光下移,整个人类城市灯光乱闪,与银河交相辉映。 走廊灯疯狂明灭,实验室里传来混乱的声响,几个研究员跑出来。 陆沨把安折拽回看不见外面的地方,对着匆匆跑出的研究员,他道:“磁场呢?” 第 43 章 “应急电源已开启。” “紧急内部通讯频道已开启。” “应急防御已开启。” “通风系统已开启。” “辐射防御窗口已落下。” “请各部门原地待命。” 走廊内, 杂沓的脚步和喊声里,广播开启, 不再是机械声音, 而是换成了人类女声。 随着声音落下, 沉闷的“哐哐”声在四面八方不断开启。安折再次望向连廊, 冰冷的钢铁幕墙猛地落下,遮挡住了所有窗口, 它看起来很厚——他想起了诗人的话,磁场一旦消失, 来自宇宙的射线和太阳风会立即袭击地球表面。 于是他知道刚才陆沨拽着自己离开连廊,是离开宇宙辐射可能到达的范围——而主城作为人类科技巅峰时代的建筑, 墙体的厚度和特殊材质能够防御辐射的袭击。 统战中心大楼的灯光在疯狂明灭之后, 再次稳定亮起光来, 只不过这一次的灯光比先前弱了许多, 呈现一种有气无力的惨白。 最近的实验室传来研究人员拨通通讯的声音, 他太急了, 声音很大,整条走廊都能听见。 “d1342请求增大供电量!仪器不能停转!” 另一间实验室也传来声音:“d1343请求紧急供电, 否则珍贵样本即将失活。” 他们的请求由谁来接听,能不能得到满足,安折不知道,他望着d1344的方向,下意识抓住了陆沨的袖角。 陆沨低头看他,道:“没事。” 安折点了点头。 广播继续播报。 “请装备中心、城市防御所、应急反应部、后勤供给处负责人员前往统战17楼第一会议室。请不要乘坐电梯, 使用应急通道上下楼。” “请灯塔磁场观测处立即联系统战中心。” “请灯塔磁场观测处立即联系统战中心。” 广播声音开到最大,余音在走廊里层层回荡。 安折看向陆沨:“我们回灯塔吗?” “我等命令,”陆沨看向廊桥那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视线又回到安折身上:“别乱跑,跟着我。” 安折道:“好。” 就听广播道:“请指挥处、联合参谋部、审判庭、作战中心负责人前往统战14楼通讯中心。请不要乘坐电梯,使用应急通道上下楼。” 跟着陆沨一进通讯中心的大门,安折就听到了里面的人声。 “北方基地呼叫地下城基地,听到请回答。” “北方基地呼叫地下城基地,听到请回答。” “北方基地呼叫地下城基地,听到请回答。” 通讯员戴着一副硕大的黑色耳机,正在说话,他面前展开十几块显示屏,一些曲线和参数跳跃着。 然而,这个通讯频道里只有他在说话,对面传来的只有空洞的电流噪声。 大厅的中央是一位黑色军装的中年男人,他五官冷峻,神情威严,肩章上的标志代表他是一位军方中将。 看到陆沨进来,他对这边微一颔首:“你来了。” 和陆沨前后脚进来的还有一些其它军人,军衔与所属部门不等,但神情都是一样的冷峻肃穆。 通讯大厅里有-->>椅子,他们散开坐下,安折安静坐在陆沨旁边。 那位中将接了一个通讯,短短三十秒后,他挂断,对大厅里的军官们道:“接灯塔磁场观测处通知,五分钟前全球磁场强度骤降到0,但我们所保护的东部磁极未发生任何异常。” “很显然,是对岸的西部磁极出现了重大故障。” 安折听着中将的话,他知道磁极对于人类的意义。 磁场保护着地球上的一切,一旦失去它,宇宙射线和太阳风长驱直入,短期内带来的将是整个世界的大幅度干旱、暴露在外的人类受到辐射,患上种种恶性疾病,继而死亡或变异。而如果长期没有磁场的保护,整个地球的大气层都将被太阳风吹散,那时,这个世界将变成一片死亡的荒漠。 而人类制造出的两个磁极一个位于北方基地,一个位于地下城基地,二者共同维持着覆盖全球的弱磁磁场,不可分割,一旦其中一个出现问题,另一个也将失去作用。 它们之间也不需要多余的交流,每天晚上,极光出现在天空,都是在告诉对方,我们仍然存在,仍然安全。 现在极光消失了。 这时,一旁调试设备的人员道:“报告。人造磁场消失,电离层紊乱,短波通讯不可行。” 中将眉头紧锁,三秒的沉默后,他道:“不惜一切代价,开启甚长波通讯。” “是!” 在人类失去卫星以及地面中继站的年代,远距离通讯变得无比困难,只能通过无线电——无线电短波通讯通过大气层中的电离层传播信号,然而人造磁场毕竟弱于原本的地磁,通讯原本就很不稳定,现在磁场完全消失,电离层彻底紊乱,通讯更是困难。 ——甚长波通讯则不同,它是对地的,以大地和海水作为介质,稳定可靠,但启动成本高,而且只能用最古老的电码来传递消息。 与此同时,它是单向的。这意味着除非对方这时恰好也开启了甚长波通信,否则无法交流。 消息一层层传递下去,终于,通讯中心接到反馈消息,甚长波通信装置已开启。 发报员拿起了仪器,不同间隔和长度的电码发出单调的“嘀”声,被依次输入进入系统,然后上传至通讯频道。 “北方基地呼叫地下城基地,听到请回答。” 长久的静默。 “地下城基地是人类四基地中建设最完善的一个,很难想象它会遇到灾难。”一位军官道:“但愿只是设备的故障。” 他话音刚落,刺耳的电流噪声突然从接收装置里响起! 沙沙声,刺啦声,混乱得仿佛来自无垠的宇宙,又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濒死的鼻息。 房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二十几秒过去。 “嘀。” “嘀嘀。” “嘀,嘀——” 电报声响起,发报员的身躯整个颤了颤,几乎是扑在工作台上,迅速记录。 五分钟后,中将问:“他们说了什么?” 发报员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他看着那张记录信号的纸张,道:“他们说……地下城基地……遭遇异种联合入侵,损失惨重。正在……抵抗,正在抢修磁极。” “弹药储备已经不足五分之一……热核武器储备耗尽,兵员不足,请求……”他咬了咬牙,道:“请求支援。” 一片沉默。 第 44 章 沉默往往意味着面临至关重要的抉择。 救, 或不救。 “还能联系到地下城吗?”有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没有回信了。” “第一会议室的会开完了。现有资源下,若保证全城生存, 能够维持三到十天。” “不保证全城生存呢?” “只保证双子塔与伊甸园资源供应, 维持十五到三十天, 未考虑气候因素。” “极端情况下核心人员转移入伊甸园地下避难所, 可考虑长期生存。” “还有一点希望。” 又是沉默。 终于,有人道:“救不救?” 中将的目光在房间内环视一圈。安折听了召集开会的广播, 他知道此时这个房间里全是指挥处、参谋部以及作战中心的最高级别军官,不同于在第一会议室开会的那些后勤与城防人员, 他们全是要上前线的。 只不过,连安折都知道, 这次的前线会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地方。什么东西会让设施最完善的人类基地濒临沦陷, 甚至连人造磁极都无法守住? 或许等援军到达那里, 那里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城。或许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队伍就在风暴中坠机, 坠落在大地上, 或者太平洋里。再或者,北方基地用自己的军备储存帮助了地下城基地, 以至于下一次异种联合攻击这里时,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长久的静默里,安折听见身边的陆沨道:“我去。” 中将看着他,良久。 “你是最好的人选。”他道。 安折看着陆沨,他知道中将为什么说陆沨是最好的人选。 在同一片大陆上的不同区域,怪物和怪物之间尚且存在巨大的差异, 而北方基地和地下城基地整整隔了一个太平洋,那里的怪物习性与战斗方式可能是完全未知的。 谁能最大限度适应这种未知? ——常去深渊的人。深渊的怪物混乱又疯狂,几乎所有变异的模式在它们身上都有迹可循。 这时另一名军官道:“我擅长指挥大型联合作战,申请前往。” “ar137的队长,”陆沨道:“通讯员,请询问他是否自愿前往。” “哈伯德先生同意前往。” 散会了,离开这里时,中将叫住了陆沨。 “审判庭的工作由谁来承担?” “我的副官。” “他可以吗?” “可以。” 出去后,瑟兰走过来,审判庭的工作区域就在这栋大楼里,他低声道:“上校。” 陆沨淡淡应了一声。 黯淡的灯光里,瑟兰的眼眶有些发红。陆沨离开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瑟兰让他留在审判庭的办公室休息。中途安折借口出去,他爬上13楼,d1344门口还亮着灯光,里面有研究员的说话声,他们说,时间紧迫——正因为时间紧迫,所有研究都要争分夺秒完成。安折低下头,他身为蘑菇的身体过于脆弱和柔软,终究无法贸然闯进。他回到了一楼大厅。 大厅里人来人往,瑟兰来到了他身边。安折没有说话,他静静目睹着这一切发生。繁忙的、来回走动的人群,不断响起的广播,明灭的灯光与时断时续的电流供应。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人类的命运像天空的极光一样变幻无常。 夜晚十一点,装备中心消息,任务已完成。 夜晚十二点,后勤供给处消息,任务已完成。 凌晨一点,pl1109检修完毕,战机编队启航。 沉闷的轰隆声响从远方传来,地面指挥需要开阔的视野,隔离墙升起来,炽热的射线和狂风铺面而来,所有人后退到大厅深处的安全区域。远方一排光芒遥遥亮起,安折努力往那边看,机翼、机首的灯光勾勒出战机巨大的轮廓,三架pl1109战机,以及一整个飞行编队平稳行驶而来。 &nbsp-->>;pl1109,安折知道它。人类科技的杰作,全辐射屏蔽外壳,无须磁场指引的独立巡航系统,人类对于将要到来的灾难早有预言与准备,只是没有人知道这预言与准备究竟效果如何。 而他也终于知道了基地的路面为何全部修缮得如此平滑、坚固、宽阔。与城市中心紧紧相连的军事基地,巨大的缓冲带,随处可见的停机坪、跑道……一百年前的人们倾其所有打造了它。这一切不是因为美观或规整,而是因为这座人类基地的主城的一切,都是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争, 另一道闸门打开,几个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军官走了出来。 在几个人中间,安折一眼就能看到陆沨——这人的身形挺拔削直,线条干净利落,不同于审判者的制服那种高高在上的优雅与冰冷,虽然形制相似,但作战服显得随性一些,这放大了他身上那种坏东西的特质。 但安折今晚不打算称他为坏东西,陆沨是个很好的人类。 陆沨朝他走了过来,臂弯里搭着他原本的制服外套,瑟兰接了过来。 “跟着瑟兰,别乱跑。”陆沨看着安折,道。 他又对瑟兰道:“看好他。” 明明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安折却总觉得从里面听出了威胁的意思,好像他一旦乱跑,会遭到惩罚一样。 他蹙了蹙眉,抬头看着这人。 陆沨伸手胡乱揉了揉安折的头发。 他目光不像平时那样冷漠或恶劣,安折甚至觉得这眼神有点柔和。 这个人打定主意要去地球另一端的地下城基地了。安折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譬如让他注意安全,或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 他张了张嘴,又觉得上校大概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好像能处理好一切事情,无须叮嘱。 最终,安折只道:“……我今晚煮了蘑菇汤。” 再好的保温壶,放到现在,也不如滚烫的时候好吃了。 陆沨眼里笑意淡淡。 “谢谢。”他道:“回来再给我做。” 那双眼睛——夏夜丛林最深处的萤火微光那样色泽的眼睛看着安折。 他似乎微微俯身,有一个瞬间,安折觉得陆沨想要靠近他,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 “可能回不来。”陆沨声音微哑,道:“照顾好自己。” 安折“嗯”了一声,他看着陆沨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走入临时搭建的登机廊桥。 这是第几次他看着陆沨的背影远去,记不清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总能够一直往前走,他可以毫不犹豫对同胞开枪,也能随时牺牲自己的生命。 外面,沙尘暴随着大风一同到来,夜色掩盖了它们,使得飞舞的尘灰与沙砾像是无边无际的夜雾——就在这苍茫的夜色与月色里,发动机的嗡鸣声响起,通体漆黑的pl1109战机平稳。 它展开的翼翅像一只巨大的飞鸟,在安折视线里愈远愈高愈小,化成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最后消失在那道横亘天际的灿烂银河中。 一声遥远的轰响,是音爆声,战机再次加速。 安折彻底找不到它了。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无垠的夜空,大厅里,一片肃穆的沉默,良久,人们才各自散去。 安折仍然站在那里,轻轻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是瑟兰。 “我有时会想,上校为什么会选择我作为接任者,他认为一个审判者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质和准则。”瑟兰道:“现在我想,和人们所以为的相反,不是冷酷,是仁慈。”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不是对一个人的仁慈,是对人类整体命运的仁慈,这才是永不动摇的信念的来源。”瑟兰的声音很轻,也微哑:“我衷心希望一百年后的人们不必面对我们现在面对的一切,如果那时候还有人类存在。” 安折没有说话,他仰头望着繁星遍布的夜空,一片无边无际的灿烂汪洋。 瑟兰将军装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等极光再亮的时候,上校就回来了。” 第 45 章 “虽然错误, 仍然正确。” 审判庭工作大厅与训练区域相连的走廊,侧面墙壁上, 一面写着“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另一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的下方是一排银色相框, 迎面而来的第一个相框是空白的, 再往前走,第二个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的张片, 是一位眉目英挺端正,年约三十的军官。他身着审判者制服, 相框下的墙壁上镌刻着他的生卒年月,享年三十六岁, 死于七年前。 下一个相框, 仍是一张黑白照片与生卒年月。安折往前走, 接下来的照片与生卒年都类似, 他们生活的年代逐渐前移。于是安折知道了这是历任审判者的留影, 而最外面那张空白的相框毫无疑问是留给陆沨的。 想到这里, 安折微微顿住了脚步,一种难以形容的重量压在他的心脏上方, 如果可以,他希望陆沨的照片,不要那么快就被挂上——就如同今晚,陆沨登机的那一刻,他希望这个人能留下来,留在安全的地方。 但是陆沨有他的选择。 跟着瑟兰, 他继续往前走,照片长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场景。 灰白色的墙壁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偏白,和相框一样大小。白色区域的四角有钉痕,看起来这个地方曾经也有一个相框,但被人取下来了。而在下方,原本印绘姓名与生卒年月的地方也被刮去,只留下一些斑驳的痕迹,安折努力辨认,只能看出这是一串以大写p开头的字母。 瑟兰见他在这里驻足,解释道:“据说这是第一任审判者和提出《审判者法案》,建立审判制度的人。” 安折:“他的照片被拿掉了吗?” “嗯。”瑟兰说:“他最后对审判者制度的合理性产生质疑,背叛了基地。” 安折点了点头,人类的心思难以琢磨,他没有追问。 瑟兰将他安顿在了一间休息室里,地磁消失,一切都陷入混乱,后勤部门和应急反应部门想必一片兵荒马乱,而基地的其它居民人心惶惶,只能先睡下,等军方接下来的避难安排。 楼上脚步声杂沓,隔壁,瑟兰在和人通话,像是在安排审判庭的后续工作。 漆黑的房间里,看不到外面,安折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像是有奇异的感应,他抬起头,望着黑暗的深处,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他好像感受到一种庞大的波动。他、瑟兰,所有人,整个人类基地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难以描述的波动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随着它的波动震颤、变化,振荡出细微的涟漪。幼崽们的课本里有一句话叫“命运的洪流”,他觉得很贴切,唯一不贴切的地方是,那个波动好像真实存在于整个世界的周围,并不是虚无的比喻或想象。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亮了亮,是博士的消息。 “在哪里?” 安折如实告诉了他。 博士回复:“安全就好。我刚开完灯塔的应急会议,先回实验室休息一晚。” 安折回了他一个^ ^表情。 过一会儿,博士又发来消息:“我在想司南上午的表现。他提醒莉莉回伊甸园,难道预知了磁场的消失么?不同物种的感知器官不同,某些生物对磁场有感应。” 安折:“可能吧。” 想了想,他又回复:“但是好远。” 他当然知道每个物种都不一样,深渊里,有的怪物听觉及其敏锐,有的能在上千米外嗅到猎物的气息。但如果说司南在北方基地感应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地下城基地正在遭受异种的入侵,这好像有点说不通,异种之间又没有长波通讯的技术。 博士没有回复他,安折想他或许在走路。 三分钟后,博士仍然没有回复。 安折发送一条消息:“博士?” 仍然没有回音。 安折蹙眉,走出休息室,就在这时,他听见瑟兰的通讯器刺耳地响了起来。 瑟兰接了通讯,喊了一句“博士”后,眉头紧锁,迅速说了一句:“我马上过去。” ——紧接-->>着,他拿起桌上的枪,叫了几个人,大步往外走去! 安折看了一眼他去的方向,选择跟上。但那些人的速度太快了,他爬楼梯的速度太慢,迟了一步。 等他来到博士实验室所在的那条走廊,就听见深处传来一声枪响,随即是躯体倒地的声音。 博士就站在走廊的中央,安折走到他身边。 “我……远远看见他走路姿势不太对。”博士大口喘着气,瞳孔微微扩大,脸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安折往前看,只见瑟兰刚刚收起枪,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赫然是博士的助理。 瑟兰对博士道:“确认感染。是实验暴露么?” 感染? 安折立即想到了这个地方唯一的感染源,司南。 “不可能。”博士道:“他没有打开玻璃罩的权限,接触不到异种。” 瑟兰道:“我进去看一下。” “不,”博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别过去。” 瑟兰停下脚步,看向博士。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假如有一天,我们根本不用接触异种,就会被感染?”博士声音颤抖,道:“太反常了……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瑟兰蹙眉:“怎样佐证您的观点?” “没有办法佐证。”博士摇了摇头:“但是,你们也知道,把怪物的组织液注入实验动物的尾部,同时,动物的头部就能够观测到基因的改变。那些组织液根本没有参与体液循环,动物的全身基因就已经变化。既然这种事情都能发生,那不接触怪物而产生感染为什么不能发生?” 说到这里,他全身忽然颤抖了一下。 “瑟兰,”他声音完全哑了,道:“楼下,楼下全是**异种样本,那里至少有一百个工作人员。” 瑟兰神情凝重:“我马上下去。” “保护好自己。”博士道:“射程范围内,离那里所有活的东西越远越好。” 他没有说异种,也没有说人类,而是说“活的东西。” 瑟兰点了点头,他们动作极快,分散下楼。 寂静的走廊里,只剩下安折和博士两个人。 博士似乎脱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安折扶了一下他。 静默里,博士忽然开口。 “你不怕吗?” 安折摇了摇头。 博士看着他。 “你身上好像有一种……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的东西。”博士说。 安折没有说话,静静听他继续。 他眼神久久停留在安折身上,然后轻轻喘了一口气,嘴唇微微颤抖一下,像是获得了什么非凡的灵感,然后他开口:“你天真得……好像是个旁观者。” 他道:“大家都活在恐惧里,但你很平静,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说到这里,他似乎笑了笑:“我知道陆沨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了。” 安折看着博士,博士年轻的面庞上透露出淡淡的憔悴,他好像有点累了。安折开口道:“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谢谢你。”博士看着他的眼睛,尾音微微颤抖:“你……安全地活着,就可以了。” 安折想了想,道:“我会努力的。” 他没再说话,走廊里,回荡着博士的自言自语:“那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吗?” 没有人回答他。 但是,楼下清晰地传来了一声枪响。 随即是第二声。 第三声。 博士的手握紧了安折的胳膊,他的手指在颤抖。 随着一声又一声枪响,人类用于解释这个世界的科学体系,彻底宣告崩溃。 第 46 章 枪声停了, 楼下零零散散走上来几个人,瑟兰殿后。 “这些是没有被感染的?” 瑟兰回答:“是。” 安折听博士询问这些幸存者今天的行踪, 饮食、饮水和呼吸都没有问题, 全都是灯塔统一供应, 就连空气都是通风系统送来的, 假如这三者其中任何一个有问题,整个灯塔沦陷了。但他们有个共同点, 磁场消失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全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实验品, 有的一直在办公室整理数据,有的去别的楼层参加会议, 刚刚回来——譬如纪博士本人。 而被感染的工作人员也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全都是近距离接触过异种的人——这种接触并不是真正的接触, 而是与怪物或异种在空间上的距离较近。譬如一位研究员的助理, 他整个下午都在小办公室里埋头撰写代码, 拟合某种数据模型, 却仍然被判定已经产生基因感染——唯一可疑之处是,在他一墙之隔的实验室里圈养着两只爬行类怪物。 瑟兰请示了军方, 以异种研究中心所在那一层为轴心,上下三层全部要进行封闭式清查,并禁止一切人员进入。 “水源、食物、空气,都可能是感染的来源。”审判庭的休息室里,安折和博士共处一室,博士对着白墙壁自言自语:“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但偏偏不是。” “是辐射吗?”他又道:“假如每一个怪物都是一个辐射源,最开始,辐射很弱,只有重伤才会感染,到后来即使是轻伤也会发生感染,然后辐射强度逐渐变大……只要待在怪物的身边,基因就会因为辐射产生瞬间的改变。” 安折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下一刻,他就看见博士将脸埋在手掌间,深深喘了一口气,一个几近崩溃的姿态:“但我们的仪器捕捉不到。” 安折觉得博士快疯了。设身处地,他明白博士发疯的根源。 那些研究——关于怪物的研究,让研究人员痛苦的事情不是它有多么复杂,或者需要多少资源,有多么危险,而是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像是走在一片黑暗里的人,连最后一根拐杖都失去了,他知道悬崖在不远处,可是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一脚踏空。 他看见博士缓缓抬起头,他碧蓝的瞳仁微微涣散,面部肌束颤动,那是一种绝望的恐惧和惊怖,像是面对着什么巨大、恐怖、无法形容的存在——他面前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未知之物。 安折倒了一杯水给他,博士喝了下去,勉强笑了笑。 “谢谢,”他道,“基地的水供应不知道还能维持多少天。” 博士没有说错。从极光消失的这一晚开始,整个基地都进入了紧急避难状态。外面是太阳风和辐射,没-->>有人能离开建筑,但是外面的热度透过厚重的墙体传了过来,房间内的温度至少到了30摄氏度以上,没有温控措施,干燥得可怕,电力仅仅用来维持基础设备运转。每天上午八点和晚上八点,基地定时发放一块压缩饼干或一包营养冲剂,配一瓶饮用水。 三天后,只有上午会发放一瓶水了。 而这个地方是双子塔,军方指挥中心和科研人员所在的地方。安折有时候会想,双子塔的资源供应已经紧缩到了这种地步,外面的普通居民楼会怎么样。 “1109战机从北方基地飞到地下城基地需要12个小时,返航同样需要12小时。120小时过去了,我们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博士一边用纸笔演算一些复杂的公式,一边对他道:“我在情感上相信陆沨,但现在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五天后,营养冲剂也没有了。 电梯停运,安折悄悄溜出审判庭,爬上楼梯的时候,至少遇见三对情侣在角落里接吻——或许也不是情侣,但至少他们现在难舍难分。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长久相伴。”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他在13楼路过一间会议室,里面,十几个白人军官与研究员正在聚众朗诵《圣经》,里面至少有一半人鼻孔里塞着纸巾,高温和干燥令人类很容易流鼻血。 其实高温和干燥更加不适合蘑菇的生存,安折这几天来从没有睡好过,他有时感到自己在命运的洪流中起起伏伏,有时又感觉正被摊在阳光下,即将被烤干。好不容易醒来,又会感到很饥饿。 但他可以等,没关系。就在今天早上,博士还说他:“虽然情况越来越糟,但你好像越来越冷静了。” 安折确实并不惶恐,他是一个冷静的蘑菇,这五天来他安静地待在双子塔里,和博士以及瑟兰同进同出,不少人都眼熟了他。 他观察监控摄像头里代表工作状态的暗红光芒,也竖起耳朵听着每一次广播。 就在昨天,那光芒暗下去了。 而就在今天早上,博士接到通知,由于能源不足,一切研究活动终止。 安折轻轻深呼吸一下,站在了d1344实验室门前,门里寂静无声,连机器运转的滴滴声都停了,他终于等走了那些研究员。 实验室的门是紧闭的,门口的感应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下一秒,他拿出了陆沨的id卡。 第 47 章 地下城。 空旷的地面上, 矗立着人造磁极的上半部分。在一片黄沙色的土地上,它像个宏伟的墓碑。 这个地方地理位置绝佳, 四面各有高大的山脉挡住风暴与寒流, 中间是一马平川的原野, 地质构造稳定、坚固, 足以支撑不可思议的地下工事的建造。这座地下城市的面积和容量可以媲美人类巅峰时期的大都市。 在最初,人类四基地初具雏形的时候, 有人预言,如果人类有抵挡不住的那天, 那么地下城基地一定是最后倒下的那个。 然而现在,这片开阔的平原上遍地是血迹。怪物的, 异种的, 人类的, 血迹上是残肢、断手, 与重武器的残骸。 一架黑色战机飞快贴地掠过, 投下数颗大当量炸i弹, 沉闷的爆炸声响起,怪物的嚎叫声震耳欲聋, 但很快淹没在滚滚的烟尘里。 战机拔高,在上空平稳盘旋,陆沨手中拿着一副对讲机,道:“地面已肃清。” 他身边是哈伯德,这位外城的传奇佣兵队长看着不远处地下城的通道入口,道:“里面很难办。” 陆沨也望着那里, 他没说话,默认了哈伯德的观点。这几天来他与这位队长协同指挥空中作战,已经建立了足够的默契——更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最深入深渊前线的那类人。 地下城的结构易守难攻,然而一旦被异种攻破,里面就注定是一片狼藉混乱。 而现在它已经被攻破了。 “他们最缺的是火力,出生率跟不上,兵员不够,只能加大军备消耗,提前透支太多,现在就没办法有效防守。”哈伯德鹰隼一样的眼眸微微眯起:“我们带的够多,还算能有胜算。”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地下城感谢你们的慷慨支援,”接线员声音颤抖,“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我们必须告知北方基地的同胞:目前基地内部已经观察到无接触感染的情况,随时随地都会有不可预测的感染发生……” “北方基地收到,”陆沨直接打断了接线员的话,“请准备地面接应。” 哈伯德蹙紧了眉头。 陆沨道:“飞行编队暂时悬停,我带人下去。” “我去吧。”哈伯德道:“听他的话,里面比我们想得更危险。我没什么牵挂。” 陆沨语调淡淡:“我也没有。” 哈伯德却笑了笑,反问:“你没有么?” 陆沨和他对视,冷绿色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感情,但这次他没有说话。 “你有时候会看着舷窗,一看就是很久。”哈伯德道。 “我留了一个人在基地,”陆沨抱臂倚在舷窗前,“他脖子里挂了一个我杀人用的弹壳。” “你杀了他什么人?” 陆沨没有回答。 “这么说,他和你有仇。”哈伯德说着,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我遇见过一个男孩拿了一枚你的弹壳,问我知不知道它的来源。” 陆沨勾了勾唇。 哈伯德道:“那你们的关系很复杂。” “可能吧。”陆沨向外走去:“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复杂。” 他嗓音冷淡,对领航员道:“准备滑行。” 这次哈伯德没有阻拦。 ——在西方天际巨大的、血红色的夕阳映照下,飞行编队落地,舱门打开,陆沨走下pl1109,他去往那座绵延在地下的、血泊中的城市。 北方基地。 即将把id卡贴在感应器上的那一刻,安折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他转头,是例行巡逻的士兵,由一位面熟的审判官带队。 那审判官看见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安折微垂下眼:“帮纪博士拿东西。” “博士还在做研究么?”审判官道。 安折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那位审判官并没有问别的,而是道:“早点回去,今天军方有事。” 安折道:“谢谢您。” 他们走过去了,安折深吸一口气,将id卡贴在了感应器上,所幸门禁系统还没关闭,咔哒一声,门锁打开。 安折推门进去,门轴因摩擦发出吱呀声,他走进去后就立即把门关上了。昏暗的灯光里,巨大的仪器黑影幢幢,而在房间最中央,圆柱形的玻璃箱静静伫立着。玻璃箱下方的一缕幽光照亮了它,一簇小气泡正从地下冒出来,浮到上面去。 安折屏住了呼吸,在打开门之前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被抓住,孢子已经被转移,实验室里有别人……在这一刻,他心脏都完全停跳了。 ——直到他的目光穿过玻璃水箱,穿过淡绿色的培养液,看见中央孤孤单单悬浮着的白色的一小团。 安折的呼吸颤了颤,他的嘴唇翘了起来,心脏重重跳了几下,他想立刻扑过去,却因为情绪的过度波动,几乎不能动弹。 那雪白的一个小东西,在暗淡灯光下的液体里,仿佛在深海底游荡。安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就在这时,他看见孢子原本静静悬浮的姿态顿了顿,然后菌丝猛地舒展开了,或者用炸开来形容比较恰当。 然后——它用一种绝对算不上慢的速度向自己的方向飘过来,然后突然顿在玻璃墙那边,像是撞到了。 安折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玻璃水箱前,手掌贴上去,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他的孢子也紧紧贴在玻璃壁上,菌丝不安地隔着一层玻璃触碰着他,那动作明显是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安折忍不住笑了笑,陆沨在旁边的时候,这团孢子好像没看到他一样,现在这个时候,倒是认出他了。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看孢子把纤细脆弱的菌丝朝自己这边伸过来,却又碍于玻璃的阻挡,只能能更加努力地贴过来,几-->>乎在水箱内侧贴成了一张白色的小饼。 安折靠着它,一种久违的安逸将他包围了,但又隔着一层膜。 他得把它从水箱里救出来。安折艰难地把自己从水箱上撕下来,来到侧面,那里是一个操作台。根据人类机器的普遍规则,他试着按下了最大的那个圆钮,操作台的屏幕果然亮了亮,一旁的卡槽处亮起指示灯,他再次刷了陆沨的卡,指示灯变绿,这人的权限在整个基地里简直畅通无阻。 但紧接着,面对那些形状一模一样,上面只标着一些复杂符号的按钮,安折陷入了茫然。 怎样才能把水箱打开? 他手指在操作台上游移不定,终于横下心来,按下最中央一个按钮。 三秒钟后,水箱里的水波动起来,孢子无助地被水流冲到这里,又冲到那里,最后在水箱中央打着旋儿。看着那无助转圈的一小团,安折感到自己的脑袋也天旋地转,他揪着心按下第一个按钮。 下一刻,红色的激光在水箱最顶端亮了起来,连站在旁边的安折都感受到了热度,孢子的菌丝炸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垂落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烤干,过一会儿,再炸一下。 安折怀疑它正在无声尖叫。他难过得蹙起了眉——孢子在人类实验室每天受到的就是这种折磨么?但他来不及思考别的,又按了一个按钮。 红光变成了一下又一下的脉冲光,孢子无助地炸了一次又一次。 安折迅速按了远处一个按钮,这次红光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滋——”的嗡鸣声响起,蓝色的离子火花在水箱里猛地亮了,随后,水面开始微微震颤——孢子也像发疯一样在水里颤动着。 安折:“!” 他给水里通电了。 他手忙脚乱,按了一个又一个,终于,一声震响,淡绿培养液缓缓从容器里排除,安折按下它旁边的一个按钮,咔哒,水箱最上方的盖子打开了。 水箱太高,他搬来椅子,站在上面,终于将手伸进了水箱的顶部。 然而此时培养液已经被排出了一大半,孢子没办法浮到这个高度了。 然后安折就看见孢子贴在了玻璃壁上,沿着玻璃慢吞吞往上爬,边爬边往下滑,滑一段,继续再往上。 这团小东西还没有完全成熟,就继承了他自由活动的能力,安折伸出手,他的手臂和手指化成漫卷的雪白菌丝,沿着容器内壁向下,与孢子相触。 那一刻像是电流贯通了他的全身,脱胎换骨一样,他拿回了自己的一部分,一定有一种奇异的波动包围了他。 托着那一团,他小心将它捞出来,孢子所有散落在外的菌丝都乖巧地收起来了,在他的菌丝间打了个滚。 安折弯起眼睛笑着看它,他的菌丝接上了它的,小心地将它纳入自己的身体中,孢子的身体也彻底舒展开,融入到他的身体中。一种雀跃的情绪传递到安折脑海里,它终于回到了该待的地方,人类的培养液无济于事,只有在成体的营养下它才会继续长大,直到成熟。 这次没有坏东西再把它挖走了,虽然不知道孢子为什么会主动去靠近那个家伙。 安折身体里那个空洞终于被重新填满,所有不安的东西在那一刹那尘埃落地,那是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感觉,像是重获新生。他走到窗前,按下按钮,升起金属板。 刺眼的光线照进来,他眯了眯眼睛。 外面,风沙的尽头,金色的晨曦中,一轮灿烂的红日喷薄而出。 安折缓缓转头,回望这个银白色的实验室,机器与机器并排放置,电线与电线根根分明,物品柜上的试管架摆得格外整齐,从这一个实验室,他能想象整个基地的样子。 这是人类的基地,过去,现在,未来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的手扣在窗沿,指节泛白发力,推开了透明的三层玻璃窗。 窗户开了条一指宽的缝,灼烫的热风裹挟着沙砾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手指的刺痛,外面的风和空气里遍布来自宇宙的强辐射。那庞大的波动内含无数微小的涟漪,他好像听见深渊在召唤他回去。 他可以走了,离开这里,去到外面,回到深渊。外面同样残酷,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但他找回了孢子,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他什么都不怕了。 安折将左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腹部,额头抵住窗沿,闭上眼睛,整个人忽然微微颤抖。 他扣住窗沿的右手收回,向相反的地方使力,轻轻一下“嘭”声,窗子再度合上,紧接着合上的是防辐射的金属层。他喘了几口气,额头贴在金属板上,手指在身侧缓缓收拢,像是做下了什么难以做出的抉择。 随着辐射被隔绝在外,他身上的刺痛感也渐渐消退,就像那天晚上陆沨抱着他,用他的身体挡住了他,滚离了那片有辐射的区域。其实换成是别的任何什么人,陆沨都会那样做,但正是因为这样,那一幕才让他记忆深刻,就像他对陆沨每一次离开的身影都记忆犹新一样。 安折走出了实验室门,此时正有两个士兵从走廊经过,方才巡逻的那一队士兵已经走远了,现在是别的人。 安折与他们目光相接,他抿唇笑了一下作为招呼,转身朝楼梯间走去。 昏暗的楼梯间里,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鼓荡着,比平时快一些,人类的心脏在感到恐惧的时候跳动会加快,但到底在恐惧什么,他也不知道。 瞒不久的,他知道。一旦秩序恢复,研究重新开始,人类重要的实验室丢了东西,一定能查出来龙去脉。他必须走,越早越好。 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样有棱角的温凉的东西,那是陆沨外套上别着的徽章,被他摘下来了。 他将那东西握在手中,想,等极光亮起,pl1109返航的时候,再走——如果有这一天的话。 这座城市没什么好的,只有土豆汤还算不错。 要不是……要不是他的孢子喜欢靠近陆沨,他早就走了。 第 48 章 楼梯间几乎没有人, 又或者只是行色匆匆的几个人——比平时要少一些。上下楼梯是一件消耗体力的事情,安折深呼吸了一下, 仍然有点吃力。当太阳风直接侵袭地球, 大气层会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吹散, 消散在宇宙间。尽管现在仅仅过了几天, 通风口供给的空气中,氧气含量已经明显不够了, 军方的广播也每天提醒人们减少外出与不必要的体力消耗。 来到一楼走廊,这里气氛更是凝重, 见不到人影。安折记得巡逻审判官对他说的一句“早点回去”,于是加快脚步, 回到了审判庭的地盘。博士在大厅里敲电脑, 见他来, 道:“终于回来了, 去哪了?” 安折:“出去走走。” 他坐到了博士身边, 纪博士是个很温和的人, 这几天下来他们关系很好。 “别乱跑。”博士道:“至少今天不行。” 安折:“发生什么了么?” 博士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他, 他面容微带疲惫,嘴唇苍白,湛蓝的眼睛里似乎有望不见尽头的,深浓的情绪,这情绪并不积极。他将一瓶水推到安折面前:“渴了么?” 安折摇摇头,他还好——虽然蘑菇是一种很需要水的生物, 但今天孢子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感觉很安定,对水的需求似乎也不是那么迫切。 “各方面的供应都在告急。”只听博士轻声道:“最迟今天,军方要转移人员了。你如果回来晚了,赶不上转移,只能留在这里了。” 安折微微疑惑。 “转移去哪儿?”他道。 博士目光定定看着前方空白的墙壁,道:“伊甸园。” “那里是作物繁育中心,有稳定的食物供应,也有大量纯净水储备,基地的资源都在那里。”博士道。 说完,他笑了笑:“伊甸园……现在真的成了伊甸园。” 安折看着他,问:“所有人都去吗?” 博士看了他一眼,安折很难形容那个眼神的含义,像幼儿园的生活老师看向任性不懂事的学生,可是除此之外,还有淡淡的怅惘和悲伤。 于是安折知道那个答案了,他没说话。 “最初伊甸园建造的时候,就有反对的声音。作物的繁育、培植,饮用水供应,孩子们的培养……将这么多人类生存必备的资源核心集中设置在一个地方,就算对伊甸园极其有利,但会不会带来更大的风险。”博士的声音放低了:“但事实总是证明,基地的能力有限,面临巨大灾难的时候,人类所有的资源也只能集中供应给伊甸园一个地方。我们牺牲一切都要保住它,如果伊甸园不存在,那人类也不复存在了。” 安折明白博士的意思。伊甸园是母亲和孩子们在的地方。 一个上午就这样在沉默中度过,瑟兰回来了一次,但行色匆匆,他的工作很忙。 “我要在这里待到晚上。”他看向安折。 博士道:“交给我就好了。” 外面,巨大的风声没有一刻停止,这来自宇宙、无法抗衡的力量撼动着整个人类的城市,太阳风暴在地球上卷起的飓风胜过历史上有记录的所有灾难。将手指贴在墙壁上,安折能感受到它轻微的震颤,像一只濒死的动物最后的挣扎喘息。其实,人类的造物能在这样巨大的风暴中坚持存在这么久,安折已经觉得是个奇迹。 下午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开了这里的大门——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官,为首是三位文职军官,见到纪博士,军官微微颔首:“博士,请跟我们来。” 博士道:“开始转移了么” “开始了。”军官道:“已经为您在伊甸园安排了住处。” “谢谢。”博士道。 但下一刻,他看向安折:“他得跟着我。” “按照转移方案,您可以带一名助手。”军官对安折道:“请出示id卡,以便我们核实身份。” “我的助手已经不在了。”博士手臂搭着安折的肩膀,笑了笑,对安折道:“你的id卡好像不在身边。” 安折道:“我只有上校的。” 博士道:“给他们。” 安折乖乖把陆沨的id卡拿出来,那名军官接下了,在便携机器上刷了一下——然后他明显愣了愣。 “陆沨去地下城为基地送命。”博士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他家的小朋友还得不到避难权的话……不太合适吧。” 军官蹙了蹙眉,走到一旁拨了一个通讯,才回到这里,道:“他可以破例转移,身份认定为您的助手。” 博士道:“谢谢。” “你看。”走在走廊里,博士对安折道:“如果你早上乱跑,回来晚了——” 安折抿了抿唇,他看见了大厅的情形。 几十个穿白大褂的研究员简单排队,旁边有军方士兵看守。一位女士正激动道:“我的助手必须跟着我,我不接受这样的转移方案。” 那位军官道:“转移方案里,您没有助手配额,陈博士。” “我的研究离不开助手,单独一个人无法完成那些工作,何况他的造诣并不低于我,也能独立主持大型项目。”被称为“陈博士”的女士高声道:“麻烦请您向上请示。” “如果您认定失去助手后无法继续您的研究。”军官的声音冰冷无情:“您可能得留在这里了。” 短暂的愣怔后,她沉默了。 安折跟着纪博士走向另一个方向,楼上似乎也有争执在发生,他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统战大楼的一层开放了一个出口,安折在那里上了军方的重型装甲车。上车时他短暂地看见了一眼外面的景象,阳光刺眼到几乎能灼伤视网膜,干燥滚烫的空气在肺里横冲直闯,沙砾落了他一身——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到处是深深的沟壑,像是被巨型怪物的爪子狂乱地撕挠过。 周围是人们的呼吸声,这辆车带了三十个人离开。听旁边的人议论,此次转移,灯塔总共只有五百人的名额,不足全部工作人员的十分之一。 又有人问,那我们的设备和材料呢? “我们离开后,灯塔整体断电,实验室根据重要程度进行评级,重要样本会转移到伊甸园继续保存。”有人回答道。 “哐”一声,车门落下,装甲车启动,车厢内一片黑暗和沉默,博士抓住了他的手。 安折忽然感到这场景无比熟悉。在一个月前,铺天盖地的虫潮里,他也是这样登上军方的卡车,来到-->>第六区,接受审判日的审判。只是那时在黑暗的车厢中抓住他的手的是诗人,现在换成了博士。而那时人们能否进入第六区的标准是没有被感染,这次人们能否进入伊甸园的标准是过去、现在、未来对基地能否有足够的贡献。 无论是外城还是主城,审判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路程很短,很巧,他和博士被安排在了六楼的尽头,他曾经教孩子们念诗的地方。在伊甸园他吃到了这几天来第一顿正式的午饭,一碗土豆汤,即使没有他自己煮的美味,但在吃了几天的压缩饼干和营养冲剂后,这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美食了。 博士似乎心事重重,晚上的时候,安折出去替他接水。 茶水间里有人,白天与军官发生冲突的那位女士正面对着墙壁啜泣,旁边是另一位研究员,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许灯塔能撑过去。” “不可能了。”她声音沙哑:“地球空气含氧量已经不足原来的一半了,启动空气过滤系统后,新鲜氧气只会优先供给伊甸园。居民区、军队基地,就算是双子塔,都是氧气供应的第二序列,撑不过去的。” 这时她抬头,看到安折,轻声问:“这是谁?也是我们的人吗?” 她旁边的研究员道:“据说是检测中心纪博士的助手。” “纪博士能带助手进来……”她喃喃道:“因为他的成果比我们强。” “事实就是这样,”研究员说,“不要为他伤心了,假如能度过这次灾难,我们还能够培养新的助手。” 她鼻尖发红,眼眶里全是泪水,听了这话,却“哈”地笑了一声,随即伸手掩住整个脸庞,浑身颤抖。 “你以为……”她道:“我仅仅是……仅仅是因为我的助手才伤心吗?” “主城的居民,在外城被炸毁的时候都庆幸自己不是被放弃的那部分,”她声音断续:“但他们还是被放弃了。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是用灯塔其它所有人牺牲换来的……但或许明天就会失去资格,海水淹没一座岛屿,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只会越来越少,时候快到了。我们……我们到底在坚持什么?为了整体人类的利益吗?” “为了整体人类的利益。” 她躬下腰,剧烈地喘息着:“这个时代在杀人,但人类本身也在杀人。” “但你必须接受,陈清博士。”研究员轻声道:“作为得利者,我们没有替他们哀悼的资格。” “我知道……我只是情感上难以接受。”她最后抹了一把眼泪,勉强笑了笑:“还是你想说,我们也没有拥有情感的资格?” 安折的水接好了,他抱着杯子,离开了这里,一抬头,他看见瑟兰的身影在走廊一侧一闪,开门进到博士和他的房间去了——于是他加快脚步,想去和瑟兰打招呼。 门没关,一线微光透了出来,安折右手搭住门把手,刚想推门,却听里面的瑟兰道:“安折在哪?” “和我一起转移了。”博士道:“你找他么?” “他一直跟着你?”瑟兰道:“我刚刚接到应急反应部的电话,d1344实验室准备转移的重要样本消失了。” “消失?”博士说:“那个和陆沨有关系的样本?那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它先死亡后凭空蒸发,我不会感到惊讶。” 安折心跳猛地加快了,他手指颤了颤,迅速转身来到走廊另一侧。 “并不是,”瑟兰道:“反应部找我的原因是仪器上记录了几条早上六点的操作信息,操作人是上校。安折在哪?我得找他。” “他去接水了。”博士道。 “谢谢。”一声门响,瑟兰走了出去。 安折站在拐角处的墙壁后,他握紧了手中的水杯。 他知道有一天会被发现,但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茶水间里那两位研究员见过他,很快,瑟兰就会往这里来找——他不能被找到。 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后,安折望向走廊四周,寻找能够用到的通风口,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一旦变成菌丝——衣服、id卡都只能留在这里,作为确凿的证据。 他胸膛起伏了几下,短短一秒钟内做出决断,转身朝这条辅助走廊的尽头杂物间跑去。那里有个半开的小门,通往应急楼道,那里不会很快被找到——楼梯在22层有另一个出口,他和莉莉走过一次,只要找到原来那个露台,就能离开这栋建筑——或者,或者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但必须离开6层,越远越好。 安折顺利找到了那个小门,他进去,来到那个阴暗的楼梯间,开始向上爬楼。这地方好像离建筑的外壁很近,风声巨大,并荡起悠长不绝的回音,空气很热——是会令人类窒息的湿热。 黑暗中除了风声听不到别的,他撞上了一个矮小的东西。 安折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潜藏着非人的怪物,但是下一刻他的手指摸到了光滑的人类的头发,听到了小孩子恐惧的剧烈喘息声。 他迟疑了一下:“莉莉?” “安折?”莉莉也喊了一声。 “是我。”安折道。 “你来了!”莉莉道:“我……我听说双子塔开始转移了,我正想去找你,司南呢?司南转移了吗?” “我不知道。”安折说:“他们说重要的样本也会转移过来。” 说出这话的下一秒,他忽然想起,现在异种和怪物能够无接触感染了,灯塔不一定会让司南进入伊甸园。 但莉莉好像松了口气:“司南肯定很重要。” 她惊魂甫定,靠在楼梯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也来找我吗?” “没有,”安折思索措辞,道:“我来这里躲一下。” “有人在抓你吗?”莉莉问,她又道:“这里很安全的。” 安折知道莉莉是个和其它人类不一样的孩子。 “我在这里待几天,”他摸了摸莉莉的头发:“可以不要告诉其它人吗?” 下一刻,楼梯间亮如白昼,刺眼的白色灯光打在了他和莉莉的身上,莉莉下意识尖叫了一下,往他身上靠,他伸手护住了这个小女孩,然后抬头。 雪亮的灯光处,站着一袭白色长裙的陆夫人,他们在灯塔有过一面之缘。 陆夫人身边是两位打着强光手电的伊甸园工作人员。 “莉莉。”陆夫人的声音微带责备,她明明是对莉莉说话,目光却看向安折:“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在乱跑?” 第 49 章 莉莉小声道:“对不起, 夫人,我只是有点担心司南。” “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么?”陆夫人朝她伸手,莉莉乖乖离开了安折, 过去被陆夫人牵着。 上次在灯塔见面的时候,陆夫人戴了口罩,安折只能看见她的眼睛, 而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夫人的五官, 她五官的线条柔和, 眉毛弯弯,但微薄的嘴唇不笑的时候微微抿起, 又为这温柔的长相增添了一分坚定的英气。陆沨长得不像她。 但是, 莫名地, 安折觉得她的五官和莉莉有些肖似。如果说整个基地的人们都由伊甸园的胚胎长成, 而所有胚胎都来自伊甸园中的女性, 那莉莉确实有可能是陆夫人血缘上的小女儿。 这样看来, 莉莉见到陆夫人后果断离开他,去被夫人牵着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了——毕竟她是夫人的幼崽而不是他的幼崽,这个世界上只有孢子永远不会主动离开他。 安折看向陆夫人,他不知道陆夫人会对他采取什么措施。 只听陆夫人问:“他是你的朋友么?你来通道里找他?” 莉莉和安折对视, 她狡黠的目光转了转,对陆夫人道:“他不想回去, 我可以请他去做客吗?” “我们可以请安折吃晚饭, 他们的东西好难吃。”她又道。 安折明白这个小女孩是想要帮助他躲藏下面的人的搜查,但他并不认为陆夫人会答应, 毕竟他突然出现在这里, 是太过诡异的一件事。 但出乎他的意料,陆夫人竟然道:“好。” 莉莉“哇”了一声, 道:“夫人今天真好。” 陆夫人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一直很爱你。” 莉莉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我也喜欢夫人。” ——安折就这样被带到伊甸园的二十二层了,这里的气氛安宁,走廊的音响放着柔和的音乐,雪白的墙壁上绘满图像,都是花朵、蝴蝶、蜜蜂、云朵或圣母像之类的东西,与外面相比,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宽敞的走廊和大厅里,安折也遇到了别的女性,她们全都穿着洁白的长裙,披散着乌黑或栗棕的头发,面容宁静,见到陆夫人的时候对她友好地颔首致意。 在公共食堂的小隔间里,安折吃到了二十二层的晚饭。是加糖的牛奶、半只烤鸡和一碗蔬菜玉米汤。 吃完饭,夫人道:“该把你的朋友送走了。” 莉莉对她撒娇:“再让他待一会儿。” 夫人纵容她的要求,道:“那和我一起去浇花。” 于是莉莉拉着安折的手,穿过雪白的大厅,来到了另一处圆形的房间。安折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房间里郁郁葱葱的红色与绿色,这个房间的中央被砌成一个几平米大小的花圃,里面郁郁葱葱开满深红的玫瑰。 “我的爱人以前会给我从野外带来一些种子,”陆夫人对安折道,“后来陆沨也会做这件事,我记得你那天和他待在一起。” 安折点了点头。 “他很少愿意和别人离得很近。”陆夫人拿起了放在花架上的银色水壶。 就在此时,安折的余光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下意识转头——是这个房间的电视屏幕,没有人按遥控器,它自动打开了。 “应急反应部消息。”播报员的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与此同时,屏幕上打出了安折的半身照片,“紧急抓捕该名嫌疑人,如有目击者,请立刻提供行踪消息。” 安折的身体微微绷紧,方才那长达一个小时的安宁似乎只是一种错觉,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仍然危机四伏,他看向陆夫人。 却听陆夫人轻声道:“别怕。” 陆夫人的行为总是出乎安折的意料,他一开始以为夫人是基地规则坚决的拥护者,现在看来并不是。 安折:“您……” “我不会帮你脱逃,但也暂时不会把你交出。”陆夫人微笑。 安折问她:“为什么?” “他们总有很多理由抓捕一个人。”陆夫人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她低下头,给她的玫瑰花丛浇水,那晶莹的水珠滚落在深红色花瓣的边缘,而后从碧绿的叶子上跌落下去,落进土壤间:“比如四十年前,他们抓捕了我的母亲。” 安折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好像很想讲一个故事,他遇到的很多人都想给他讲故事,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些值得追忆的往事一般。 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玫瑰花的芬芳环绕着他们,莉莉摘了一朵下来,她将花瓣从萼托上剥下,攥在手心,然后将它们向空中一抛,纷纷扬扬的花瓣就一场雨一样,落了下来,洒在她的头发和身上,也有一片落在了陆夫人的发梢。 “人-->>类四基地,两万三千三百七十一名女性零票否决通过如下宣言:我自愿献身人类命运,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为人类族群延续事业奋斗终身。”陆夫人用很轻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安折曾在莉莉口中听到过的那个《玫瑰花宣言》,只是,比起小女孩清脆欢快的声音,她的语调显得低沉。 “这条宣言被删去了一句话,一个前提条件,”陆夫人道,“在拥有基本人权的前提下,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除此之外,宣言的发起者还与基地达成了共识,由女性来管理女性。” 她手指触碰着玫瑰花柔软的边缘:“不过,那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一切都好像还有希望。人类命运就摆在面前,只要我们能够延续,事情就会好起来……假如我是当时的两万三千名女性之一,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所有人都在牺牲,我愿意为人类利益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那时候,胚胎的离体培养技术还没有成熟,孩子要在母亲体内待够至少七个月,基地希望为了更多的人口数量,她们的子宫休息时间不要超过十五天。”陆夫人抬头望着钢铁色泽的天花板:“生育的任务过于繁重,她们全部的生活都被破坏掉了,生命也在流逝。她们希望基地能够放宽要求,但是没有人同意。” “自愿签订《玫瑰花宣言》的女性以及此后诞生的所有女孩,为这个宣言献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我们太需要人口了。灯塔和军方这样认为,主城和外城的大部分人都这样认为,连管理女性的女性都这样认为。” 她的语调温柔,这种温柔似乎能够勾起情感的共鸣,安折静静听着,他看见莉莉也安静地坐在了花圃的边沿。 “为了争取基本人权的保障,她们发起了一场抗议运动,是在四十年前,我的母亲是那场抗议运动的发起者——她好像也是《玫瑰花宣言》最初的几位发起者之一。”陆夫人笑了笑:“但所有影像和文字资料都被销毁了,那时候,我还太小,记不住太多事情。只能想起有一天晚上,统战中心的士兵闯进了我们的家门,她把我锁在房间里,再然后是一声枪响……我看见血从门缝下流进我的房间。再后来,我就被送进了伊甸园。” “他们终于发现,只有将生育资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有效的方法,于是他们删去了宣言中的那句话,新一代的女孩子们被集中在一起,由伊甸园教导长大,她们从小就牢记自己的职责,也不接受另外的教育。这样,基地不必担忧生育率的下降,也不会有女孩会因为不间断的生育而感到丧失人权的痛苦。” 她看向周围的墙壁,却又像是透过墙壁看着整座人类的基地:“我为此感到痛苦,但又知道我的痛苦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在这个地方,每一秒都有人死去。人类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的唯一手段就是将自己变成一只整体的生物。不同职责的人是这只生物的不同的器官,灯塔是大脑,军方是爪牙,外城的人们是血肉,建筑和城墙是皮肤,伊甸园是子宫。” 安折看着她,她仿佛读懂了安折的目光,道:“我从未怨恨这里。” 她俯身抱起了莉莉,莉莉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只是经常困惑于一点,”她手指轻抚着莉莉的头发,道,“我们抗拒怪物和异种,抗拒外来基因对人类基因的污染,是为了保存作为人类独有的意志,避免被兽性所统治……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的所作所为,全部违背了人性的准则。而我们所组成的那个集体——它所做的所有事情,获取资源,壮大自身,繁衍后代,也都只能体现兽类的本性。人类实际上没有任何不同于外界怪物的地方,只不过因为大脑的灵活,给自己的种种行为赋予了自欺欺人的意义。人类只是所有普通的动物中的一种,它像所有生命一样诞生,也即将像所有生命一样消亡。” 陆夫人的眼睛有种死寂的神采:“人类的文明和它的科技一样不值一提。” 她不再说话了,抬头长久看着天花板,安折看见她的手掌按在一个深色的旋钮上——然后轻轻一转。 天花板上防止辐射的金属板轰然打开,这是伊甸园的顶层,玻璃外就是无垠的天光,夜晚是太阳风暂时停歇的时候,寂静的暮色和银河一起倾泻而下。 安折轻声道:“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或许真的会有审判者不必杀死自己同胞,士兵不必在野外牺牲,伊甸园的女孩子们也重获自由的一天。 “不会了。”陆夫人道:“这个世界彻底坏掉的时候快要到了。” “莉莉,”她转向怀里的小女孩,道:“你想飞吗?” 安折看着她温柔的侧脸,听到这句话后,他背后忽然升起一股寒气。 只听莉莉抱住她的脖子,声音清脆,问道:“可以吗?就像司南那样吗?” “可以的。” 这一刻,安折终于完全明白了司南让莉莉回到伊甸园的用意。 ——与他们那时的猜测截然相反。 回到伊甸园,并不是因为伊甸园安全。 第 50 章 莉莉从陆夫人肩膀上抬起头, 那双乌黑的眼瞳看着安折,她的眼睛里一直有一种特殊的色泽, 雾沉沉的, 让安折响起深渊里的生物。其实22层的每一位夫人和女孩都有这样一种不谙世事的神态, 假如有审判官在这里, 或许会断定她们并非真正的人类。假如一个人一出生就在伊甸园里,终身不能离开, 那这个人与外面的人类一定有不同之处。 安折的脑袋忽然微微一痛,那种波动——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但远远不如他深夜里所感受到的那样宏大而恐怖,具体得多, 也近得多了, 仿佛源头就在他的身边。 他看着陆夫人, 光线变幻, 他在夫人的眼瞳里看到了一点似是而非的虹彩:“您……” 安折后退几步, 他身后是每个房间都配备着的红色报警铃:“您不想做人了吗?” 陆夫人怔怔望着他, 一颗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 “人类不会有希望了。”她道。 安折道:“等陆沨回来……” 他话音未落,陆夫人忽然笑了起来。与此同时, 眼泪从她眼里不断落下,她整个人在颤抖,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那样颤抖,右手捂紧嘴巴,只发出不成句的断续笑声。 “人类……带给我和我的孩子们太多痛苦了。”安折终于听到她开口——她或许是在疼惜陆沨,但下一刻, 陆夫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他为了人类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但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夫人伸手握碎了一朵鲜红的玫瑰,尖刺扎上了她的手,但疼痛令她的声音更加镇定:“他想保护的东西都会被摧毁,他的信念是空中楼阁……他不得好死。不能看到他发疯的那一天,是我最后的遗憾。” 这声音中隐藏的狠意让安折睁大了眼睛,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玫瑰花瓣从陆夫人手里滑落,她的声音变轻了:“我想做到的事情是离开这里,你来人类基地的目的又是什么,小异种?” 安折望着她,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陆夫人好像并不想听他的回答,她的脖颈在变长,整个身体都在变化,拉伸弯折成诡异的弧度,然后膨起,胀大—— 棕褐和漆黑的纹路在她身体上呈现,她的身体变成椭圆的蛹,手臂变成节肢动物细长的足肢,两对透明的翼翅撕裂洁白的长裙从后背生出来,短短一分钟之间,她就变成了一个半人半蜂的怪物。 那股诡异的波动愈发剧烈,但仅仅是笼罩着莉莉,莉莉的身体在这波动里也在发生同样的改变。 “时候快到了。人类的基因过于孱弱,感知不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也无法承受变异和选择,但其它生物也并不算强韧。”她轻声道:“我们都会死,我不仇恨人类,我为基地工作了三十五年,我减轻了女性的很多痛苦,也让基地每年生出更多新生儿。” 她微笑:“但在这场灾难面前,一切工作都是徒劳的,只是证明了人类的渺小和无力。我只不过是想在最后的和平时代,去感受那些我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她的鞘翅在月色下闪闪发光,蜂后的身体庞大、纤长、优美。 &-->>nbsp;莉莉的变化先于她完成,她已经变成了一只稍小的蜂,在陆夫人身旁扑飞,她飞行的方式那样娴熟,像是与生俱来,安折在这只蜂上找不到一点和人类相似的地方。 安折看着陆夫人,却见陆夫人微微蹙起眉,闭上了眼睛。 她恬静的面容里微微有一些痛苦的神色,但随即,难以形容的变化就在她的头颅上生出,布满虹彩的复眼升起来,触角抽枝生长,属于人类的骨骼扭曲变形,变为坚硬的蜂蜜色甲壳质。这只生物的庞大和美丽远超安折所见过的昆虫类怪物,在这个六角形的蜂巢里,她就像蜂后。 沙沙声响起,是翅膀震动的声音,那透明的虫翅像是一条流淌的白纱抖了几抖,然后振直颤动,她的身体飞了起来,缓缓向穹顶上升,然后在即将接近那里的时候,猛地加速! 重重的震颤声响,坚实的玻璃穹顶出现蛛网状的裂痕。安折觉得穹顶的材质应当很坚固才对,但随着第二下、第三下撞击,哐当一声,无数细碎的玻璃碎屑迸溅出来,落在地面上和玫瑰花瓣里,像露珠一样。 警报被触动,整个房间里红光大作,警报声震耳欲聋。杂沓的脚步声响起,白色衬衫的工作人员破门而入,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他们都愣住了。 一个巨大的孔洞被撞了出来,莉莉化作的那只蜂飞出去,向上腾起,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蜂后要慢一些,它站在穹顶的上方,头颅转动,向下看了一眼,或许它对这个地方仍然留有怀恋,然后缓缓转回头,翅膀微动,似乎打定主意要向上飞起。 然而,就在下一刻,翅膀的振动停止了,私下里死寂无声,那停止动作的翼翅像一个不祥的休止符。体型巨大的蜂后沐浴在月光里,它突然缓缓转身,一对灿金色的复眼直看着下面,下面的安折——以及整个伊甸园。 蜂后的右前肢探了进来,螯尖泛着冷冷锋利的银光,这一点螯尖逐渐放大,一整对前肢都进来了,随之探进来的是巨大的头颅…… 安折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陌生之感。这动作太过诡异,打定主意离开这里,得到自由的陆夫人不会再回来,除非现在统治着这只蜂后的,已经不再是陆夫人。除非怪物的本能意识毫无意外、轻而易举地战胜了人类的精神。 一个完全的异种面对着伊甸园的人类,会做什么? 这一切都在短短几秒内发生,安折看着定在当场的工作人员,哑声道:“……快走。” 然而就在话音落地的下一秒,蜂后扬起了头颅。一股无比强烈、难以形容的波动以它为中心,向这里的所有人席卷而来! 安折脑袋剧痛,一些模糊的画面在他眼前展开。 在安泽死前,他吸收掉他全身的血液和组织的时候,安泽过往的记忆像一幅幅图画在他脑海中出现。 在外城,虫潮来临的那一天,他被一只虫叮到了手指,那天晚上他做梦时,也见到了昆虫在野外飞行时见到的那些画面。 此时此刻,安折面对着眼前涌出的纷乱的记忆的片段,意识到了现在在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蜂后正在对他们进行无接触感染。 第 51 章 “我们是与人类命运联系最密切的人。” 当陆夫人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她的母亲这样告诉她,那时候她的母亲小腹微微隆起 , 里面孕育着新的生命。 “我们是与人类命运联系最密切的人。” 当她长大后, 也将这句话告诉了别的女孩。那时候她一边承担起为基地繁衍后代的职责, 一边投入到胚胎立体培养技术的研究当中, 这项研究有极其宝贵的价值,所以她是有生育能力的女性中, 仅有的能够自由出入伊甸园和灯塔的人。某一天,在双子塔的连廊上, 她遇到了一位面容英俊的绿眼睛军官。 再后来她就拥有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诞生与她的职责无关。 因为彼此的工作, 她并不能经常和孩子的父亲见面, 只有偶尔才通过通讯器交流。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背叛了《玫瑰花宣言》。”她道。 “为什么会这样想?”通讯器那头是个沉稳的嗓音:“你不是正在培育一个生命吗?” “和自己的爱人生下孩子, 这是宣言出现之前的女性才拥有的权利, ”她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我在不违反规定, 不对基地资源造成损失的前提下拥有了支配子宫的自由, 我感到很……很快乐,虽然这种想法很危险。” 记忆时断时续, 只有一些关键的节点。 “他要去军方了。”陆夫人道:“我之前建议他去统战中心,现在分配已经完毕了,等你回基地,就会遇见他。” “他长得像我吗?” “有一点,不是很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你。但只要你们一见面, 就能知道对方是谁。” “我很期待见到他。” “你会见到的。”陆夫人道:“在野外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那人说:“这次我们收回了非常重要的科研资料,其中有一部分还和你的方向有关。” 她笑道:“辛苦啦,我的研究最近也很顺利。” “我想你了。”对面那男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昨晚我梦见人类彻底度过灾难的那一天,我们都还活着,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永远快乐。” 她的声音也难掩殷切的希望:“早点回来。” ——她生命中与欢愉有关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十天后,她无法再拨通爱人的电话,也得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在艰难死亡报告的那一刻,她还是痛哭失声。 她的爱人没有死在野外,在入城处,他没有通过审判。 ——他终究还是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可是就连陆夫人自己,也很久没有见到陆沨了,她是伊甸园的成员,通讯受限,就连和爱人偶尔的几次通话都是额外申请得来。但基地很小,一个月后,在双子塔里,她遇见了陆沨,他穿着黑色的制服,胸前别着审判庭的徽章。 那时她声音颤抖,手指冰凉:“基地把你分去了审判庭么?” 年轻军官冷绿的眼瞳里似乎有复杂的情绪,但最后归于理智的平静。 “我自愿的。”他的嗓音微微沙哑。 于是,在那一年,她不仅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也近似地失去了自己那个特殊的孩子。 ——其实她每天都在失去自己的孩子。 外城被炸毁的那一天,听着远处传来的震响,莉莉钻进了她的怀里。 “夫人。”莉莉道:“我好想出去啊。” “为什么?” “夫人说伊甸园是整个基地的母亲,但被关起来那么痛苦,为什么孩子要这样对待母亲呢?” “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她抱着莉莉,轻轻道:“孩子有时候会任性,有时候-->>会反过来伤害他的母亲,有时候也会伤害其它孩子,我们只有谅解他们,才不会痛苦。” 说这话的时候,儿时门缝里渗出的血迹、陆沨胸前审判庭的徽章与远方升起的蘑菇云一起重叠在她眼前。 ——真的能够全部谅解吗? 安折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倒在玫瑰花坛的旁边,视线往上,深红碧绿的花叶摇曳,玻璃碎片星星点点闪烁其间。一个黑影掠过他眼前,于是他目光再向上,穹顶上那个原本只能容纳蜂后进出的窟窿变大了,空洞占据了穹顶的四分之三,它残破的边缘闪着光,一只有人的胳膊那么长的蜂正通过它飞到外面。 那波动已经消失了,穹顶上也没有了蜂后的踪影,但玻璃有被击碎的痕迹,外面的夜空上,炮火像烟花一样炸开——是人类的军队开始战斗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杀死蜂后。但在夜间广阔的空间里击中一只蜜蜂是很难的,安折看见那只小型蜂渐飞渐高,在月亮银色的光辉下消失不见了。 随即又是几片黑影,伴随着翅膀震动的嗡鸣声,五只、十只、无数只蜂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的蜂身上还带着白色的布料残片,安折看向它们的来处,22层已经空空荡荡,不见人影,所有人都化成了蜂,它们铺天盖地向外飞去。 蜂—— 另一段飘忽不定的画面出现在安折脑海中, 它是一只蜂,一只平常的,不吃人,只采花的蜂。 那是一个夏天,蜜蜂繁殖的季节,它却误打误撞飞到了人类的城市里,这座城市刀枪不入,人们门窗紧闭,它只是想找到可供食用的花粉,却始终无法做到。 最终,它看见了——在玻璃的后面,有一枝鲜红的、盛放的玫瑰。 一个女人在照顾这朵花,她站在窗台边,看向那支玫瑰的目光含笑,良久,又怅惘地望向外面的天空,她好像很想推开这扇窗户,触碰到外面的天空。 于是这只蜂等了很久,等到那个女人离开又回来,等到她望着外面,怔怔流下一滴眼泪。 她好像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推开了窗——外面的风、自由的风灌了进来,她闭上眼睛,仿佛能随着风飞起来。 蜂已经饥饿很久了,它附上那朵玫瑰的花蕊,花粉沾满了它毛绒绒的后肢,它将细长的口器探入这朵花的中心。 ——但它很快被发现了。 那个女人伸手向它,手指微颤,眼神也微颤,甚至有一些疯狂,仿佛这是她毕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生命,她的速度很慢,并不像是要把它掸开,但蜂的本能注定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当她的手指只差几毫米就要触碰到它的时候,蜂下意识蛰了她。 蜂死了,它的身体离开女人的手指时一部分内脏被扯出来挂在刺的末端,一只蜂一生只能使用一次自己的蛰刺。 但它又好像没有死,它的身体落在玫瑰花丛里,它的意识好像成为了这个女人意识的一部分,它就那样长久地蛰伏了下去,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连那个女人本身都以为她仅仅被蛰,而没有被感染。 ——直到它的那部分意识被远方奇异的波动渐渐激活。 蜂的记忆很简单,安折再度睁开眼睛,那些东西逐渐淡出他的脑海,那株花是谁送给陆夫人的?她曾经的爱人,或者陆沨,只有这两人,他不会知道了。 外面的风灌了进来,他逐渐清醒了,他从地上坐起来——周围空空荡荡。显然,当他消化那些记忆中的画面时,所有人都受到了那种波动的感染,变成蜜蜂飞走,可他自己仍然维持着人的躯体。 一种危险的直觉从安折心里升起,他抬头看穹顶上方,一架军方直升机悬浮着,是方才向蜂群开火的人所在的地方,安折眯眼向那里看去,却发现直升机的窗户里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自己。 与此同时,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全副武装的应急反应部士兵涌进门内,每一支枪都指着他,他被牢牢围住了。 第 52 章 地下城基地, 核心区域。 “感谢你们的援助。”白人军官脱下军帽:“我们以为北方基地不会来。” 最混乱的时刻结束了。 枪声和爆炸声渐歇,只在远处回荡, 地面上全是碎裂的玻璃和器械。 一位军官正用极快的语速道:“无接触感染的条件是和怪物有空间上的接近!先清理尸体!” 随后是一声枪响, 这名军官倒下了, 开枪的是地下城基地的一名军官。 “这是我们的审判官。”陆沨身边的白人军官道:“弗吉尼亚基地沦陷后, 我们效仿你们也组建了审判庭,这么多年来, 审判庭就像基地的守护神。” 一队工程师在士兵的保护下穿过半塌的钢铁拱门,进入磁极内部抢修。 望着那里, 陆沨道:“这次是怎么入侵的?” “强攻。它们来自三百公里外的巨型雨林,目的只有一个, 获取人类基因, 占领地下基地——你知道, 地下城温暖又安全, 是最适合生物存活的地方。” “它们破坏磁极的目的呢?” “人类的基因、思考能力和知识不断外泄, 我们只能做出这样一个猜测, 它们已经知道了一点,破坏磁极, 人类就会进入混乱,这有利于它们的进攻。” “它们数目太多了,力量也太大,我们的军备不足,研发能力也在下降,无法形成火力压制。迫不得已, 只能向你们求援。”军官摩挲着自己的枪托:“北方基地为什么还有这样丰富的弹药和热核武器储备?你们有技术上的突破吗?” “暂时没有,”陆沨脱下染血的手套,声音淡淡,回答了军官的问题:“北方基地的兵源足够,前线作战的时候,可以用数量优势来减少武器消耗。” “情况相反,我们基地军备消耗巨大的原因正是兵源的不足。”白人军官蹙眉苦思。 “我知道了……因为那个饱受诟病的玫瑰花事件,”没等陆沨回答,军官恍然大悟,眼神却很复杂:“北方基地似乎总是做出一些这样的抉择。” “我真钦佩你们的独断专行。”最后,他道。 陆沨却突然抬头,望向一个方向,那地方是个缓冲区,空空荡荡,远处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建筑,于是白人军官意识到那是北方基地的方向。 “怎么了吗?” 陆沨难以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仿佛在那个地方,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可能要回去了。”他道。 北方基地。 安折被押离22层的时候经过了大厅,一个小时前这还是一个流淌着舒缓音乐、气氛柔和的场所,现在却一片狼藉,没有人走动,角落里,一个茶桌倒塌了,玻璃杯倾倒,牛奶洒了一地,浸湿了一条平铺在地面的白裙。这条白裙上有一些蜜色的东西闪闪发光,像是蜂的足肢上那种绒毛。 “感染了多少人?”应急反应部的长官大声对通讯器那端道。 “22,21,20层!”通讯器里传来刺耳的声音:“伊甸园内所有符合玫瑰花宣言标准的女性,所有工作人员,以及20层绝大部分培养仪中的胚胎。其它楼层里也有一部分,正在扑杀!” 长官手指收紧,几乎要捏碎通讯器。 副官道:“现在怎么办?” “清理现场,你傻了吗?”盛怒的长官猛地转身,副官一个哆嗦,但他转向的并不是副官,而是安折。 惨白的灯光下,他的面庞像一尊石像那样深冷。 “22层发生了什么?”声音雷霆一样落在安折耳朵里,震得他脑袋发疼。押送他的士兵将他向前一按,他感到自己双肩的骨头几乎要被捏碎。 疼痛让他微微颤抖,安折垂下眼睫。 “陆夫人变异了。”他道。 “那时候你在哪里?” “……在她面前。” “她为什么会变异?”他大吼道:“伊甸园二十层以上滴水不漏,这里的女人怎么可能变异?” “很多年前……她被蜜蜂咬了一次。”安折如实回答,眼前的军官暴戾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下意识向后退了退,又被押送士兵按得更前。 “要是能变异,她早就变异了!”长官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 “大校,冷静点。现在的情况——”副官颤声道。 冰冷的枪口猛地抵住了安折的太阳穴。 “你要为他说话?”那位大校脖颈上青筋暴起:“转移的时候这人我见过,他是灯塔来的,不是22层的人员——灯塔之前不是有个蜜蜂样本吗?” 副官道:“要联系审判庭吗?” “用不着审判庭,”大校按住扳机,“他和感染脱不了关系。” 第 53 章 安折轻轻闭上了眼。 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母亲和孩子消失, 意味着这座人类基地已经完全失去了未来,在这种情况下, 这位大校无论做出什么, 他都不会惊讶。 ——就在这时! “大校!”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大厅尽头响起来。 ——是博士。 安折往那边望去。 “他是伊甸园的人, 现在协助灯塔进行一项研究。”博士道:“请您把人交给我。” “所有人都被感染, 只有他活着,他今晚还因为一个样品被通缉。”大校声音低沉:“灯塔要包庇他吗?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研究, 为什么不接触就能感染?” “无论这件事和灯塔有没有关系,您都得把他交给我。”博士道:“至少我知道, 杀了他,什么都没了。” 大校冷笑一声:“然后你们继续进行危险实验?” “今晚的事情和灯塔的实验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博士声音冷静, 道:“相反, 我们会调查为什么会这样。” 大校:“你怎么保证?” “我没有办法保证, ”博士直视大校, “但我知道, 基地的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短暂的沉默后, 大校握枪的手颤了颤,他似乎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说:“一个小时后, 必须得有进展。” 博士道:“好。” 审讯室的门落下了。 隔着一层玻璃,安折和博士对视。 博士的第一句话和大校一模一样:“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折如实告诉他,与大校不同的是,博士相信了他。 “你是说,一直有异种的基因在她身上潜伏,只是现在才表现了出来?” 安折点头。 “她杀死了基地的女性和后代, 是因为仇恨基地才做出了这个选择吗?你是说她在清醒的情况下在一定范围内开展了无接触感染?” “不是的。”安折摇摇头:“刚变成蜂的时候,她只想离开这里,但后来蜂又回来了。” “你认为那时候她的神智已经被取代了?” “是。” 博士忽然笑了,可他笑声嘶哑,眉毛蹙起,眼角下垂,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她也不能幸免。” 安折静静看着他。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博士深吸一口气:“你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安折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司南……司南能保持偶尔的清醒,已经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博士道。 “你知道融合派吗?”博士道。 安折摇了摇了头。 “一百年前,那时候基地的科研实力还很雄厚,有很多科学家认为,其它生物能通过变异获得更庞大的身体和更强悍的力量,能够在相互间的感染和变异中得到适应环境的能力,人类也能。”博士道。 “他们首先观察辐射对人体的改造,但生物的基因越复杂,发生有利变异的几率越低,人类暴露在宇宙辐射下,只能获得全身多发的癌症,或其它基因病。” “后来他们认为基因感染是人类进化的手段,他们也因此被称为‘融合派’。他们做了很多疯狂的实验,用多种怪物感染怪物,用怪物感染人类,他们制造出了无数异种,以便观察人类基因怎样改变,人类意志该怎么在记忆中保留。他们发现了人类意志的脆弱性,也发现人类的智力很容易被异种所获取,但确实出现了个别能保持清醒,能用人类的思维控制变异后的身体的个体。” 安折静静听着,却见博士勾了勾唇角,一个自嘲的笑意:“这是个好消息,他们申请到了更多样本,最后剔除所有影响因素,却得到了一个结论。没有任何外在方式能帮助一个人保持他的意志,一个人被感染后能否清醒也不取决于他意志是否顽强。一个人被感染,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留存意识,另外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都会丧失意志,这只是一个概率问题,一切都是随机的,一切都没有规律,一切都不可控,随机是对科学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这个结论得出的那一天,至少有三位融合派的科学家自杀了。” “但也有人没有灰心失望,继续研究。他们相信这件事情之所以呈现出随机的结果,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决定的因素,或者那个决定因素超过了人类科技所能理解的范围。” 安折:“……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融合派了,所有样本被击毙,所有研究紧急叫停。”博士的声音淡淡落地:“-->>在那一年,一个类人水蛭异种污染了整个外城的水源,全城暴露。审判庭成立,血流成河的十天……那个异种就是获取了人类智力的融合派实验品。” 安折努力思考,消化博士这句话的含义。 却听博士突兀道:“我和他说了够多了,你判断出了吗?” 安折愣住了,他抬头,看见房间侧面墙壁上一扇门被推开,瑟兰和另一位审判官走了出来,到了博士身后。 他猝然望向自己所在的审讯室的那个侧面,一个光滑的镜面。 “单向镜。”博士道:“瑟兰一直在看着你。” “根据审判细则,”瑟兰看着安折,道:“我仍然认为他是人类。” “我想也是。”博士似乎终于松了口气,道:“连陆沨都能放心把他放在自己身边。” “陆沨……”说到这里,博士忽然睁大了眼睛:“如果陆夫人早就被感染了,并且在这些天来逐渐激发,没有彻底失去神智前她还能感染司南,为什么陆沨没有看出来?” “抱歉,”瑟兰微微垂下他温柔的眼睫,道:“审判庭从来无法判断伊甸园的女士们是否被感染。” 博士怔了怔:“为什么?” “她们的成长环境与普通人类差别过大,根据审判细则,每一位女士都不符合标准。” 博士愣住了。 五秒钟后,他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他躬下腰,身体颤抖,双手死死扣住座椅的扶手。 “不久前,外城那场灾难的源头,你们记得么?”博士突然问。 “记得。”瑟兰道:“节肢类动物到了繁殖季。” “这样就可以解释陆夫人为什么感染了那么多人。”博士道:“她想要离开以人类繁衍为唯一目标的伊甸园,即使抛弃人类的形态和意识,也要获得自由。但是她彻底摆脱人类躯壳的那一瞬间,也就被蜂后的生物本能所控制……现在是节肢动物的繁殖季,她身为人类的时候在干什么,变成蜂后还是要干什么,她……” 博士越说,话语断断续续,难以成句。他最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永远摆脱不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声音哑得可怕:“逃不过的……”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繁衍。 ——没有人能逃过,谁都逃不过。 或许,或许只在那一个瞬间,转眼即逝的瞬间——将要变成蜂而没有变成蜂的那一个瞬间,她短暂地得到了她想要的。 然后,永恒的、无知的黑幕就在她眼前戛然落下了。 “《玫瑰花宣言》是基地想要长久发展的必然选择,但它确实违背了人性的标准,审判庭,佣兵,应急反应制度……很多制度都违背了。如果我不是站在基地的角度上,我支持夫人的反抗,”他声音极低,“可是她的反抗有意义么?她甚至……带走了我们所有的胚胎。” “谁都没有做错什么,”他望着空白的墙壁,眼神几近崩溃,似乎濒临破碎的边缘,仅仅能靠喃喃自语来维持清醒:“这个……这个他妈的时代。” 这个地磁消失的时代,对于人类来说,不是一场浩劫,而是一场践踏。 它先让人类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再让他们领悟引以为傲的科技的虚无,继而否认整个基地运作方式的正当,最后证明连人类本身独立于其它动物的意志也不值一提。 可是这样说也不恰当。 因为这个世界根本不在意人类的存在。 安折将手贴在审讯室的玻璃上,他努力靠近博士,想要安慰到他。 “好了。”就见博士深吸几口气,勉强恢复了一定程度的冷静:“现在轮到你解释两个问题。” “第一个,既然瑟兰认为你是人类,你为什么没有被陆夫人感染?第二个,你为什么进入d1344实验室,取走了惰性样本?” 安折垂下眼,没有说话。 “你得告诉我,”博士道:“我问不出结果,你还是只能落到大校手里。” 安折沉默摇了摇头。 “军方的审讯手段你没见过,”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玻璃墙前,和他对视,“如果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被感染,我们就等陆沨回来,电力恢复,去灯塔做全面检查,但你得告诉我d1344的样品在哪里。” 安折仍然没有说话,博士最后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和瑟兰的吗?” 安折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是乖孩子。”博士目光复杂,再次重复一遍:“那个样品太重要了,到底在哪里?” 第 54 章 安折有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如果是从夫人出事开始算起,那时间已经过了大概五六个小时, 现在是午夜。 他没有对博士吐露任何东西, 时限过后, 大校丧失一切耐心, 命令必须刑讯逼供。 审判室的设备很齐全,人类严刑拷打的方式是电刑。 电流穿过身体的感觉就像千百只剧毒的蚂蚁同时啃噬着他的全身上下的神经。 痛。 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痛。 安折闭上眼睛, 不停喘气,浑身颤抖, 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处皮肤都在抽搐。 孢子在实验室里, 有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或许也有。 他在无边无际的疼痛里几乎失去所有清醒的意识, 脑子一片混沌, 好像想了很多, 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了什么, 隐约觉得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这种痛苦的折磨把每一秒都拉长了,像一辈子那么长。 昏昏沉沉中, 他忽然听见外面的走廊传来一句声响! “博士——磁场频率回升了!” 这一声呼喊像惊雷一样让他一个激灵,猛地清醒了,审讯室的气氛同样陡然变化。 安折心脏咚咚跳了几下,磁场频率回升,磁场频率回升—— 这意味着地下城基地得救了。也意味着陆沨要回来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他听见博士的声音:“回升了?能恢复到正常频率吗?” “不知道,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人回答道:“但极光已经在出现了,频率波动显示,地下城基地正在进行人工操作调频,他们是安全的。” “我的天……”博士声音颤抖道:“竟然……竟然真的能救回来,通讯呢?通讯恢复了吗?快联系军方,立即开启应急频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太大了,我们得告诉陆——” “博士。”瑟兰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低声道:“我刚刚接到军方紧急消息,不允许我们以任何形式联系上校。” 短暂的沉默后,博士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瑟兰道:“或许是陆夫人和安折的原因。” 刹那间,安折忽然记起自己一直在思考什么了。 他是窃取重要样本的凶手。 陆夫人是感染了整个伊甸园的异种。 而他和陆夫人,都是和陆沨有直接关联的人。 他咳嗽了几声,虚弱道:“……我说。” 电流消失,他的头脑清楚了一些。他很后悔方才和博士说了关于伊甸园、陆夫人、蜂后那些话,但他相信博士一定明白他的用意。 可是电刑带来的副作用太大了,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头脑昏沉,整个人不停地痉挛干呕。最后,博士打开了审讯室的门,给他灌了一杯葡萄糖水。 安折终于好了一些。 “我……之前说的是假的。我是个异种。”他道:“有一种波动在诱导无接触变异,五天前,我在灯塔接触了司南,于是被感染了。我毁掉了那个惰性样本,因为你们说……它对人类很重要。然后我为了躲过追捕,又去了伊甸园,陆夫人对我很友好,我以她为中心感染了那里的女性。” 博士望着他,蹙眉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是一个已经获得了人类神智的异种,我在五天前被感染了。”安折声音很轻,也很笃定。他知道自己的谎言很拙劣,但是凭借博士的聪明才智,一定能理解。 博士忽然怔了怔,他声音微颤:“你……” 突然间,雪白的菌丝在空气中漫卷,博士瞪大双眼,但下一刻菌丝就强行罩住了他的口鼻,人在窒息的情况下会反射性张嘴疯狂呼吸,菌丝借机把自己送进了博士嘴里。 一阵猛烈的呛咳后,博士眼神瞬间涣散,下一刻他向前一栽,整个人昏迷倒地。 瑟兰猛地拔枪! “陆沨回来,你就把我之前说的……告诉他。”望着瑟兰,安折的语气微微带着祈求:“然后,就当我失去神智,要攻击博士,然后你把我击毙了,尸体也蒸发了,世界上也没有我这个人。” 瑟兰的枪口指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到底是什么?” “我……”安折缓缓握紧了手中那枚审判庭的徽章。 他只是一只蘑菇,但他不能说。 > /> 不过,他就要走了,这是他从一开始就决定的事情。他走之后,不论别人怎样看他,都没有意义了。 他知道人类基地对陆沨有多重要,而自己之所以能进入基地,是因为陆沨选择了相信他。 如果陆沨回来,知道了一切真相,知道他的母亲对基地制度有多么仇恨和失望,又是怎样半主动地变成异种,最后将整个伊甸园毁掉。再然后,连他一直放在身边,给予了信任的人,都是一个一直对样本心怀不轨,有所图谋的异种—— 安折不想这样。 并不是因为担心基地会怎样看待陆沨,他和陆沨不能算是有多么深刻的情谊,甚至还被这个人欺负得很厉害。 他只是…… 他只是觉得陆沨是个很好的人类。 夫人说陆沨不得善终,不能亲眼看到陆沨疯掉的那一天,是她最大的遗憾。那……陆沨能永远不被动摇,就是他在这个人类基地里,唯一一个值得一提的心愿。 夫人已经离开了,死无对证,就让今晚发生的事情,是一次普通的意外感染事件吧。 “我是说,”他轻声道:“已经不是人类了。” 砰地一声,瑟兰的子弹打向安折的右边肩膀,一声枪响后,子弹猛地钉在了对面的墙壁上——而安折整个人空空荡荡地晃了一下,所有衣物倏然落地,里面的躯体却消失无踪,只有一个白影在瑟兰面前猛的出现,又突然消失。 安折迅速地钻进了他身后角落里那个通风口里,瑟兰会怎样想,他顾不得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钻入错综复杂的管道,几乎是横冲直撞地找到一个又一个房间,最后钻出去,来到一个有窗户的无人办公室——用人形推开窗户,极光扑面而来。他用手臂撑着窗台跳下去,迅速化作菌丝沿着外壁一路下滑,落在地面上。 极光刚刚出现,电力供应也没来得及全面恢复,外面没有人,也没有监控,他化成人形,披着菌丝做成的外袍,迅速向外跑去。 随时可能有人追上来,这是安折这辈子最紧张的一程路,他穿过整个主城,回到外城,在外城废弃的供给站捞起一个装着简单衣物、压缩饼干和地图的背包——地图是最重要的东西。抱着背包,他沿着轨道交通的路线往外去,路程很长,他在夜色里走了很久,但没关系。 当极光渐渐消失,东方天际亮起一丝浮红的时候,安折抵达了外城的城门。 检测处、审判庭……城门的建筑和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外城变空,一切都锁起来了。安折转身来到城墙下,他爬上了一辆装甲车的顶端,然后伸手,手指变为菌丝攀上城墙——或许是因为几天以来的太阳风的关系,一种奇异的景象出现在城墙上:它均匀地覆了一层沙,细微的沙粒似乎和钢铁的墙壁融为一体,互相嵌合,菌丝搭上那里的时候,细小的白沙簌簌地落下来,但里面的那一层还是沙。 缓慢的攀爬后,安折站在了城墙的顶端。这时他身边有什么东西抖了抖,安折转眼看去,发现在城墙顶重机枪的旁边,有两人那么大的黑蜂,不远处还有几只,可想而知它们是不久前从伊甸园飞出来的,暂时在这里歇脚。 那只灰蜂被他的动作惊醒,翅膀抖动,是即将飞走的姿态。安折抿了抿唇,在片刻之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部分身体化作更灵活、更软也更没有重量的菌丝,他扑向前把自己整个缠在了那只黑蜂的身上,身体陷入黑蜂脊背上的刺毛里。 黑蜂受到惊吓,翅膀“嗡”地一声振动起来,疾速飞向天空,向远处弹去。 安折牢牢待在它的背上,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他眯起眼,回望整个人类基地——太阳升起来了,辉煌的黎明倾泻下浩荡的金光,笼罩了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忽然间,他听见轰鸣声由远及近,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见远方黑色的一点逐渐放大——是熟悉的战机的形状,pl1109,它漆黑的形体在黎明的云海里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两侧各有一队僚机护卫,飞行速度逐渐减慢,整个飞行编队缓慢下降,是准备着陆的模样。 ——陆沨安全回来了,虽然去地下城基地救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上校好像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 受到声音的刺激,黑蜂飞向远处的速度更快,狂风刮起安折的衣袖,猎猎作响。 望着那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清晨的风刮得他眼睛发涩,安折还是笑了笑。 他想起在这个城门下,第一次见到陆沨的那一幕——那一天,人类的审判者上校从远处抬头望向他这边,黑色帽檐下,一双冰凉的绿色眼睛。 夫人的玫瑰花凋谢了,但他希望上校一直是那个上校。 ——再见了。 第 55 章 “a1模块正常。” “d3模块正常。” “发动机……” 整个飞机猛地晃动了一下。 “发动机未知故障!” “启动紧急迫降程序!” “机长, 紧急程序启动失败!” “切手动模式!” 整个飞机都在疯狂震颤,发动机的轰鸣时断时续。 哈伯德紧紧扣住座椅扶手, 检查了一遍安全带已经系牢。 “故障?”陆沨道:“起飞前不是检修过一遍了吗?” 他身旁的哈伯德微蹙眉:“飞行过程被飞行异种攻击了么?” 另外一名军官道:“没有, 我们全程安全。” 哈伯德眯起眼睛:“说起来, 三个小时前我们的僚机也坠毁了一架。” 机舱里震颤不停, 飞机忽上忽下,最后终于维持了稳定, 滑行落地。 驾驶舱的门推开,副机长和领航员脸色发白, 领航员跪下,在垃圾桶旁呕吐起来。 “我的天……”副机长道:“差一点就玩完了, 发动机肯定有问题,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故障。这架飞机不能要了, 必须全面检修。” 不过, 虽然差一点玩完, 他们还是安全地落地了。 下飞机那一刻陆沨抬头看这座曦光中的城市, 外城区域里,一群蜂振翅飞起, 消失在天际。 “蜜蜂?”哈伯德道。 但他们无暇继续讨论了。 一排统战中心的军官整齐站在起落梯下方。 “欢迎回来。”为首那位对他们敬礼过后,表情严肃,道:“我代表基地为你们庆功。” 哈伯德没有军衔,无须在意军方的繁文缛节,他说话单刀直入:“基地怎么了?” 那名军官嘴角绷紧,道:“无法形容的灾难。” 随即他转向陆沨:“陆沨上校, 请跟我们来一趟。” 陆沨扫视周围,没有说话,跟他们上了车。 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哈伯德目光沉凝,他身边是一位参谋部的高级军官,此时那名军官道:“统战中心和陆上校的关系可不怎么样。” “我听说他当年正式成为审判官的第一天,就杀了一名统战中心的中将。”哈伯德抱臂道。 那名军官没说话,在这种情况下闭口不言约等于默认。 统战中心。 “事态大概就是这样。”长桌尽头的那位上将道。 基地的军方等级森严,但审判庭是个例外。它起先只是灯塔与军方的联合机构,以科研人员为主,并未预设等级太高的职衔。再后来,审判庭几乎全年驻扎外城,外城的等级则更加受限,城防所、城务所,它们的所长都是上校极军官,因此,多年来也没有人提议给审判者提升军衔。 但谁都知道,审判者拥有越过一切等级审判和发号施令的权力,他实际的权柄远远不是一位上校能拥有的。正因为此,审判者的存在似乎更加令人警惕惧怕,但基地又无法割舍。 陆沨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的起伏,道:“基地还有多少人?” “初步统计,幸存八千七百人。” “目前,统战中心已派出飞行编队追踪蜂群轨迹。”上将道:“陆上校,我必须申明,此次灾难的两个直接嫌疑人,都与你有关。” “我很抱歉。”陆沨道:“但我本身对基地绝对忠诚。” “基地相信你。”上将道:“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是。”陆沨声音淡淡:“pl1109编队出现未知故障,无法执行飞行任务,申请变更。” “好。” 夜晚,暮色降临了。安折不知道他的黑蜂要飞向哪里,但他快被风吹干了。于是在黑蜂落地短暂休息的时间,他又变成菌丝,捂住了它整个脑袋。 黑蜂毫无意外地昏睡了。 这地方很干燥,是一片平坦的荒漠,不适合蘑菇生存,安折从背包里拿出人类的衣物穿上,又吃了一点儿压缩饼干,喝了水。用黑蜂的身体挡着风,他打算先睡一晚。 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安折抬头看着它朝南面飞去。今天一天下来,飞往南面的飞机不止十架,安折在黑蜂的背上想了半天,终于有了一个猜测。 黑蜂也在向南飞,他们这群蜜蜂一定有一个目的地,飞往蜜蜂适合生存的地方,而那些人类的飞机——就是追着蜜蜂群去的,他们的目的是把那些蜂杀死,因为那是获取了人类基因的蜂。节肢动物在野外的怪物中是很弱势的群体,如果不消灭干净,人类的基因就会随着食物链散布在整个野外,假如那些怪物联合起来攻击基地,就很危险了。 至于人类为什么能追踪那些蜜蜂,他不知道,目前看来他的黑蜂并不在追捕的范围内。 他看着那个飞机,这是小型的,似乎是某种歼击机,它飞得很不稳,在空中乱颤,安折蹙起眉,静静看着一次剧烈的抖动过后,飞机在远方的天空中炸成一团火光,然后飞快地坠落下去。 同样的场景他在白天也看到了两次,人类的飞机在频繁地出现事故,不知道为什么。 安折裹紧衣服,闭上眼睛,天空中轰鸣声不断,但他躲在黑蜂下面,又是晚上,人类应该看不到他。 就在他即将睡醒的时刻,一声巨响让他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风很大,轰隆的声音也很大,大到了离奇的地步,安折努力睁开眼往源头看去,一百米开外的地方,一架人类的小型歼击机在半空中猛地一晃,头倾斜向下,然后——轰然砸在了地上,一侧机翼折断了,整个飞机往侧翻。 地面震颤,浓烟从那架飞机上升起来。 安折更紧地蹙起眉,他起身朝那边走去。有时候他很难解释自己行为的动机,就像那天他把重伤濒死的安泽拖回了自己洞里一样。 机舱门变形了,扭曲裂开,安折费尽全身的力气把坏掉的机舱门推开的时候,一个人体滚落出来,他穿着军方驾驶员的深蓝色制服,浑身是血,眼睛紧闭。安折俯身小心去试探他的鼻息。 ——已经死掉了。 他爬进驾驶舱,驾驶舱另一个座位上也死了一个人。安折进去,后面是载人舱和武器舱,他想,前面的那两个人已经没有呼吸了,没有办法救回来,但或许他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点物资。 就这样,他走进了后面的舱室。 在下一刻,他就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就在他的侧前方,有一个人——他一动不动,脑袋搭在前方的座椅背上。 安折呼吸都要停了,他快步来到他前面,他抬起了这个人的上半身,看见了他的脸。 这是陆沨。 陆沨也死了。 安折完全无法形容他这一刻的心情,陆沨……死了? 他根本无暇去想为什么陆沨会出现在这里,只能颤抖着去试探他的呼吸。 下一刻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还有呼吸,这个舱室很完好,安全带也扣得很死,陆沨没有被什么东西撞到,一定是坠毁时候的冲力太大,昏过去了。 狭小的空间里,到处是烧焦的气息,一缕烟从驾驶舱飘了过来。 他知道不能在这地方久待。 陆沨的枪别在他腰间,他拿了过来,然后拽起陆沨,用肩膀顶起他臂弯,试图把他从这里挪出来。 但是太难了,他扯不动,座位和前壁的距离太狭小。刺鼻的烧焦气息越来越重,通讯器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夹杂着接线员的喊声:“统战中心呼叫陆沨上校,收到请回答。” &-->>nbsp; “统战中心呼叫pj103歼击机,收到请回答。” 浓烟越来越重,发动机轰鸣作响,安折咬了咬牙,用力一拽—— 他看见陆沨霍然睁开双眼。 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陆沨伸手扣住他,电光石火间踹开侧边的紧急出口门,那钢铁的残块带着浓烟滚落了下去,紧接着,他猛地将安折往自己身上一拽,两人重重滚落进下方地面,但陆沨没有停下,他一手握住安折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肩膀往外实力,两个人一起跌落进不远处地形略微凹陷的地方。 有点疼,安折下意识抱紧了陆沨,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耳边响起! 浅坑里地面颤抖土石滚落,安折抬头,见夜空上炸开一朵灿烂浓烈的烟花,歼击机周围猛然烧起熊熊的火焰,热流扑面而来,火光像长久不灭的金色闪电,飞机残骸流星一般四面炸开。一个人的碎手随着那朵烟花在天空中高高抛起,在最高处短暂停留,然后下落。手腕落在外面,手掌落在他们身边的不远处,激起一蓬灰尘。 飞机自爆了,像安折此前亲眼目睹的那两桩事故一样。 三秒钟过后爆炸声停了,四野寂静,只剩下风声和火焰被风吹动时呼呼作响的声音,浓烟滚滚升起。 只差一点儿。 如果他没有往飞机里面去,或许陆沨的生命就结束在那场爆炸中,而他永远不知道在这场事故中死去的人是谁。 或者,即使他去了飞机里面,但陆沨没有及时苏醒,死去的就是他们两个人。 死里逃生,他心脏有点闷,血液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他听见陆沨低声道:“……谢谢。” 安折急促地喘了几下,浑身都在疼。滚落在地时弄痛的地方也不算什么,电刑和士兵的粗暴对待留下的后遗症更重一些。 安折抬头。 就这样,他和陆沨对视了。 与他对视的那几秒,电流刺过四肢百骸的疼痛从安折意识的深处泛上来,他仿佛再次置身那个狭小冰冷沟的审讯室,只是这次的审讯者变成了陆沨。 陆沨比所有人都令他感到危险和害怕。 陆沨久久看着他,安折看不懂他的神情。 只听陆沨声音很低,一字一句:“安折?” 安折没有说话。 他id卡上的姓名是安泽,却自称为安折,即使不满随机分配的姓名而擅自更改名字的事情在外城比比皆是,也仍然掩盖不了这本身就是一个破绽。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和初次遇见那天一模一样的眼睛。走入城门的那一天他已经做好了死在审判者枪下的准备,但那天,陆沨放过了他。 可是他逃不过,这场审判只是迟了两个月到来。 他听见陆沨冷声问:“样本在哪里?” 安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审判者的语调和威势是比电刑更让他害怕的东西。他死死咬着嘴唇,最后道:“吃掉了……没有了。” 陆沨的手指按上了他的腹部,轻轻用力向下按压,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触感清晰得可怕,安折恐惧得浑身发麻,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点,如果陆沨知道孢子仍然能够被取出,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剖开他的身体,就像他半年前用军刀截断他的菌丝一样。 他没有办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看着陆沨,月光和火光下,上校面无表情,他薄而冷的眉梢,浓长墨绿的眼,没有哪怕一丝温度,也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动,他永远完美无瑕,也冰冷无情。 安折轻轻喘,他原本把陆沨的枪藏在了身后,此时继续悄悄向后推,想把它藏得更隐蔽些。 反正,没有了枪,陆沨也不能……不能对他怎么样。 然而这样一个动作反而让陆沨发现了那把枪的存在,他眼神一凛,动作快到不可思议,力道也容不得一点反抗,反手将安折扣在怀里牢牢制住,另一只手抻开安折的五指,迅速夺枪。 安折剧烈喘气,拼命挣扎反抗—— “砰!” 一声枪响。 安折脑中空白了一瞬,但随即发现自己还活着,他听见远方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怪物的嘶吼,他转头,看见一个蜥蜴类怪物被陆沨正中要害,挣扎着倒了下去。 安折轻轻颤,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和那个怪物才是同一类东西,而陆沨和它们是永恒的敌人。 陆沨的通讯器在刺耳的电流乱流声中再次传来断断续续的扭曲声音:“统……中心呼叫……03歼击机,听到请……” 陆沨冷沉的声音回答那边的呼叫:“pj103已收到,歼击机已坠毁,驾驶员确认身亡。” “请……任务进度,发送……坐标。” 声音愈发扭曲断续,如果不是通讯器出了问题,那就是基地覆盖野外的通讯网又崩溃了,在外城的那一个月安折在佣兵队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野外的信号从来没好过。 只听陆沨声音淡淡:“目标已控制。” “……命令,确认……变异类型,获取丢失……线索……击毙。请——” “听到了吗。”陆沨嗓音沙哑,他尾音似乎有一点颤,但更多的是强硬的冷漠:“回答。” 冰凉的枪口抵上安折的太阳穴,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恐惧将他牢牢控制,他哆嗦着,道:“不……不给。” “pj103,请立刻——” 来自通讯器的广播声将所有情绪推到顶点。 然后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嗡——” 电流声越来越大,起先是沙沙声,然后是长久的蜂鸣,最后在一段陡然拔高的高频鸣响后,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和缓的频率,温柔的女声:“抱歉,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基地信号已中断。这是正常情况,请您不要慌张,一切活动照常进行,通讯信号不定时恢复,届时将为您发送公共广播,请保持收听。” “抱歉,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 安折仍被死死扣住,他们离得那么近,一个危险到了极限的距离,陆沨随时随地都能把他杀死,他也能感受到陆沨的心跳和呼吸——明明那么冷静的一张脸,心跳的频率却并不平缓。 陆沨扣住安折肩头的手指收紧,恰好碰到了他的伤处,安折一个激灵,眼前蒙上了一层水汽,身体发抖,呜咽了一声。 冰冷的枪口仍然抵在他的太阳穴,没有被他的体温暖热哪怕一点儿,死亡的恐惧和阴影也没有退去半分,安折张了张嘴,在那一刻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崩溃了——如果蘑菇也会崩溃的话。 这辈子的所有情景都在他眼前闪回,而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得不到,就在前一天的晚上,他还在想到底怎样撒谎能够保护那位上校。 “我……不给你。”他伸手护住自己的腹部,声音颤得厉害,断续不成句,带着哭腔:“讨厌……你。” 那枪口忽然颤了颤。 “……请保持收听。” 广播最后的声音落下。 一切都静了。 残骸的火灭了,通讯器的声音也停了,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 这里,没有任何人类生存的痕迹,四面旷野,连绵不绝的荒漠,直直与夜空相接。 仿佛从来没有人类存在过一样。没有人类,没有人类的文明,也没有人类的基地。所有的——所有的挣扎纠缠,随着信号的消失,忽然灰飞烟灭了。 这片亘古的荒漠上,只剩他们两个。 一声沉闷的声响,整把枪掉落在地。 陆沨闭上眼,把安折死死抱在了怀里。 第 56 章 安折从被陆沨抱住的那一刻, 就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伏在他身上,额头抵着陆沨的肩膀, 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攥住, 揪紧, 剧烈的痛苦淹没了他,大颗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涌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在哭,知道那是眼泪, 人类才会拥有的东西,可他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 他想, 如果不是两个月前, 陆沨放过了他, 那他异种的身份暴露时, 就不会觉得辜负了陆沨的信任。 如果不是陆沨这些天来和陆沨建立了一些类似于友谊的感情, 那面对陆沨的枪口时, 他或许也不会那么害怕。 又如果,假如陆沨没有去抱住他, 他或许不会觉得……那么委屈。 但陆沨为什么放下了那把枪,他不知道,他从没有体会过现在这样激烈的情绪,以至于无法处理其它的事情。 ——他可能哭了很久,等不再有眼泪流出来的时候,还在一下一下轻微地抽气。 后来陆沨终于放开了他。他看着陆沨走到那架飞机的残骸前, 用地面散落的零件撬开机尾,取出了一个亮橙色的匣子。 他揉了揉眼睛,嗓子有点哑:“为什么会坏掉?” “发动机故障。”陆沨道:“黑匣子里记录了故障信息,回到基地后才能分析。” 安折道:“我看到好几架飞机掉下来了。” 陆沨淡淡“嗯”了一声。 即使安折只是一只蘑菇,也知道这么多架飞机同时出现发动机故障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陆沨走回他身边:“你住哪里?” 安折:“地上。” 陆沨挑了挑眉。 ——他随即闭嘴不再说话了,这句“地上”实在不像一个人类能说的话。 但很快陆沨就注意到了这片荒原上唯一不同寻常的东西,黑蜂和地上的背包,他往那里走去,安折跟上,小腿却剧烈地疼了一下——刚才磕到了。 陆沨回头看着他,安折咬着下唇,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再然后,他就被陆沨背起来了。 被上校背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安折顺利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他们靠得很近,不像是人类和异种该有的距离。 但是就在今晚,上校好像不是上校,异种好像也不是异种。 抱住陆沨的脖子的时候,安折摸到了一样东西。 ——在陆沨的颈间也挂着一枚硬质的吊坠。 在陆沨手下死里逃生这件事似乎-->>让他胆量增加不少,而那枚吊坠的形状又过于熟悉,他的手指贴在陆沨脖颈上,将那东西轻轻捞出来了,而陆沨没什么表示,似乎默许了这一动作。 ——银色的金属链末端,一枚黄铜色的弹壳在极光下闪烁着微微的暗光。 安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他轻轻“咦”了一声。 就听陆沨淡淡道:“我父亲。” 安折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大约有三分钟,他把吊坠塞回陆沨衣服里,脑袋乖乖搭在陆沨肩膀上,收拢手臂,没有再乱动了。 隔着衣物,陆沨感受着背上那个人先是略微紧张地绷紧身体,然后逐渐放松,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在发生了今天的事情后,安折还能这样毫无防备地靠着他,这个男孩总是会做出一些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安折温热的鼻息就扑在他颈肩,是正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体重,但对于陆沨来说并不算沉。他软绵绵贴在他身上,仿佛这世界上的危险和恐惧理应和他无关。 陆沨想起了他加入审判庭的那一年。 进入审判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有时候,他想保护所有人。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不过是一种注定破灭的幻想,他保护了一些人,也伤害很多人,他本意并非如此,但注定成为众人所仇恨的那个人。 安折的呼吸渐轻渐匀,他今天哭了很久,该哭累了,像所有涉世未深的小东西一样,这只小异种或许快要睡着了。 陆沨也记得一个月前,昆虫在城市肆虐的那个下午,他接到了安折的电话,声音是软的,像是害怕了。这是他成为审判者的第七年,七年来,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求助,没有其它人会这样做。 他觉得自己至少能够保护好某一个人——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曾经升起这样一丝转瞬即逝的期待。 被放下的时候,安折已经快要睡着了,陆沨把自己的外套垫在他脑后作为枕头,但这个人显然并不会照顾人,胸口的徽章又把安折硌了一下。安折把它拆下来,发现这正是自己在基地里一直揣着的那一枚。他用菌丝的形态逃走的时候,浑身的衣物包括这枚徽章大概都散落在地,但现在徽章又回到了陆沨身上。 握着它,安折小心翼翼问:“博士对你说什么了吗?” 陆沨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安折小声道:“……没什么。” 陆沨原本是打算和他认真解释,但他随即看到安折枕在他的制服上,抱着背包,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很容易产生情绪的波动。 于是陆沨嗤笑一声,淡淡道:“你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安折翻身过去彻底背对着他了。 第 57 章 安折不接受这个评价, 陆沨认为他没有感染整个伊甸园的能耐,他觉得陆沨又在强调他的弱小了, 这个人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 虽然上校说的话是事实, 他确实无法造成整个伊甸园的感染, 他连哪怕一个人都感染不了。 但他不能接受, 自己的谎言被拆穿,是因为自己的弱小, 而不是谎言还不够高明。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只有陆沨不相信他的说辞。 只有陆沨可恶。 他说:“你不许睡在这里。” “嗯?”陆沨道。 安折:“不许。” 陆沨:“为什么?” 安折背对着他, 他本来想什么话都不说,坚决地把上校驱逐出他的地盘, 但心中纠结几下, 还是认真解释原因道:“可能会被无接触感染。” “哦。”陆沨声音很低:“蜜蜂是活的。” 安折:“……” 又听陆沨道:“是活的, 为什么昏迷?” 这次, 就算打死安折, 他也不会开口了, 陆沨这个人,你只要对他透露出一点信息, 他就会把情况猜得明明白白。 但今晚的上校并没有为难他,上校道:“我守夜。” 安折小声“嗯”了一下,他又问:“你冷吗?” 陆沨道:“不冷。” 安折这才闭上眼,他今晚情绪有些透支了,他握着那枚徽章,蜷起身体, 睡得格外快。 但,睡到一半的时候,他就被冷醒了。 这几天来磁场的事故导致太阳风肆虐,大气层变稀薄,昼夜温差大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安折浑身发冷,他睁开眼睛,坐起来,下意识看向四周寻找陆沨的影子。 他很轻易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上校,陆沨靠在一颗被风侵蚀得奇形怪状的石头下,面前有规律地摆了一些灌木的枝条——堆成一个锥形。 安折揉了揉眼睛,他抱着陆沨的外套朝那边走过去。上校把外套给他枕着,上身就只有制服内衬了。 他把外套递过去,再次问:“你冷吗?” 陆沨手里把玩着一个打火机。 “自己穿,”他道:“我以为你还能再睡一会。” 安折:“……啊?” 陆沨把打火机丢进他怀里:“跟我去捡柴火。” 所以说,上校早就知道他可能会被冻醒,并且打算生火。 而他又说,以为你还能再睡一会儿——安折对上校这句委婉的说辞进行翻译,得出结果,上校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比我想象中还要娇气。” 安折:“……”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风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的怪物嚎叫声。他们往外走,荒野上零零落落生长着一些灌木,太阳风的袭击下,都死了,而且变得很干,适合烧火。 &nbsp-->>;安折问:“你一直在找树枝吗?” “没有,”陆沨淡淡道,“有怪物,我不能离开太远。” 安折轻轻“哦”了一声,他想告诉陆沨,其实很多怪物都对他这只蘑菇没有兴趣,但他随即意识到陆沨是在保护他,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微妙的开心。 他跟紧上校。 忽然,陆沨的脚步一顿。 安折随即也停下了。 他也听到了。 寂静的旷野里,忽然想起一种声音。 “沙沙。” “沙沙。” “沙沙。”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不规律地回荡在旷野里,很低,但又非常清晰,像是响在耳边,前两次间隔极长,后一次间隔很短。 “沙沙。” 这声响再一次响起的时候,陆沨把安折的肩膀往下一按,两人伏在沙地上,躲在一层灌木后。 “沙沙。” 极光下,一个巨大的黑影在起伏的沙丘的边界处出现了。它大致是一个椭圆的形状,身体的构造模糊不清,表皮崎岖不平,就像一团腐朽的烂肉被粗暴地捏在了一起,它身体的中间鼓起了一团光滑的肉瘤,表面长满大大小小的眼球,这是头部。这个黑影庞大的躯体下生长着无数足肢,有粗有细,有的像爬行动物的后腿,有的像昆虫的螯肢,有的像人的手臂。 ——那些足肢涌动,支撑它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沉重地走动,在覆满沙砾的地面上留下一道五米多宽的波浪状痕迹,它就这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平行来到飞机坠毁的残骸前。每移动一段距离,“沙沙”声就从它体表发出,向外均匀地扩散。那或许是它的发声器官。 安折屏住呼吸,看着那个难以形容、难以描述的怪物身体中部裂开一道豁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獠刺和尖牙。 “咔嚓——”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来,随即是混乱的金属碰撞声、断裂声、咀嚼声、吞咽声。 它在食用那堆残骸。即使在深渊里住了那么久,安折也从来不知道有怪物可以以金属为食,深渊里不乏失去主人的装甲车,也有枪械碎裂的零部件,但没有怪物会管它们。又或者,眼前这个怪物的目的不在于金属,而是废墟里那两个飞行员的尸体。可以想象,对于一个能把合金材料咬碎吞咽的诡异生物,人类的血肉和骨骼就像一滩烂泥那样软弱易嚼。 而它并没有埋头享用这巨大的爆炸和燃烧的残骸,它只是吃了不到五口。 “沙沙。” 那张嘴合上的时候,声响又发出来,它转了一个方向,前方一百米处是仍然昏睡的黑蜂。 咔嚓。 黑蜂的整个头颅消失在它身体里。安折就看着它身体的一端伸长,一对半透明、金属色泽的翅膀垂落了下来,震动几下,发出树叶在秋风里抖动的那种声音。 “沙沙。” 下一秒,它头颅上的所有眼睛都望向安折和陆沨所在的方向。 第 58 章 “沙沙。” 这道声波似乎在空气中激起一道涟漪。刹那间安折意识到它并非靠眼睛, 而是靠声音来标定位置。 无数条足肢蠕动,它朝这边移动。 “砰!” 枪声在夜空里响起, 安折身边有风刮过, 陆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登上高处的石头, 开了第一枪。 沙沙声停了。它身上的眼珠缓慢转动, 一种沉闷的断续嘶嚎低低传出来,它的气管里一定涨满了脓疱, 安折想。 第二枪打在右上方的一个眼珠上。 嘶嚎声放大,安折忽然睁大了眼睛。 血。 黑红色的血在那处眼珠的伤口里涌出来——不是涌, 是喷出来。 陆沨连开几枪,破口逐渐溃烂变大, 血水像喷泉一样从那里射出来, 怪物的嚎叫声放大无数倍, 安折抬头看陆沨, 见这人目光冷静, 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看回那个怪物——它的翼翅颤动, 但身体过于沉重,无法彻底飞起来——它疯狂前扑, 直直撞向陆沨所在的那块石头,一声巨响,石头颤动,灰尘和碎屑一起落下来,陆沨站在上面,却丝毫不动——他居高临下, 俯视着那团巨大肉块。 撞击石头的动作让它流血的速度更快了,它就像一个被打开口的水囊,安折看着这无法想象的一幕,他怀疑这个怪物的身体就是由无数液体组成的。 第十下撞击后,那声音弱了下去,它庞大的身躯缓缓倒地。 安折:“……?” 他的认知出现了空白,抬头朝陆沨望去,陆沨微挑眉,跳下来落到他身边:“怎么了?” 安折:“……就这样?” 陆沨:“就这样。” 安折:“它死得好容易。” “嗯哼。”陆沨收枪:“帅吗?” 安折仍然处在巨大的困惑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陆沨转身往外走去。 这怪物的丑陋超出了安折的想象,倒下的速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深渊中不乏巨大而丑陋的物种,但眼前这堆碎肉显然不符合深渊中越丑的怪物反而实力越强的准则。 怪物的尸体就那样倒在沙丘上,它身体下流出黑红交加的脓液,将那一片土壤都染成深色,同样的脓液也沾在了旁边的灌木丛上,先是像一滴露珠那样缓缓垂下,一分钟过后缓缓回收,与灌木的枝叶融为一体——被吸收了。 陆沨看了一眼手表,当怪物确认死亡三十分钟后,他靠近了那个怪物,安折跟上——他还是有点瘸。 它奇形怪状的身体在极光下反射出奇异的金属光泽,身体所有的零部件虽然来自不同的生物,但都牢牢相接,是从身体的内部生长出来的。想着它之前吞食黑蜂的动作,安折意识到它吞掉一个生物的基因,就会立刻长出这部分基因主导的器官。 陆沨观察那个怪物很久后,对安折道:“走吧。” 安折道:“去哪?” “这里可能还有很多这种东西。”陆沨道:“找个安全的地方。” 安折环视四周,他视野之内没有别的,只有一片尘沙飞扬的荒漠,他道:“去哪儿?” “前面有遗迹。”陆沨道。 安折想我在天上飞的时候怎么没有见到遗迹。 &nb-->>sp; 但他又一想,他乘坐的是一只蜜蜂,上校的交通工具则是飞机,视野当然会比他开阔一些。 就听陆沨问他:“能走么” 安折:“能的。” 他其实不是个怕疼的蘑菇。 ——虽然真的有点疼。 上校淡淡看他一眼,道:“过来。” 最后,安折还是回到了陆沨身上。他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陆沨肩上,他能感受到陆沨的呼吸,以及走路时起伏的丘陵地带其实只适合四足的爬行生物走动,土地也并不坚硬,脚踩下去的时候,沙地微微凹陷下去,不适合骨骼与肌肉的发力,如果是无足的蛇类生物,或许也如鱼得水,这个世界有很多地方不适合人类活动,他们走在这里,要消耗额外的体力,而背着一个人要花费更多。但陆沨好像并不吝惜,他有限的记忆中,上校除了不爱说话,并没有吝惜过什么。 一片沉默中,安折往后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天幕之下,雪白的沙地上,一行脚印深深浅浅,像什么深刻的符号。 他脑中忽然想起在伊甸园的那一天——那天他路过空旷的走廊,几位白人军官聚在无人的房间,念诵一首韵律优美的诗歌,为首的一位手持银白的十字架。那时地磁消失,供电中断,所有人都处在兵荒马乱的恐惧中,他们的表情却很宁静,像是得到了一种能支撑他们继续往前的力量。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他将这首宁静的诗念给陆沨听:“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 陆沨的嗓音似乎在薄冷中带了一丝温和:“还有吗?” 安折努力回想:“我一生必有恩惠慈爱长久相伴。”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风很大,声音很快被吹散了,但他们离得那么近,安折知道他能听到。 陆沨没有说话,安折就把他在孩子的课本上、在其它什么地方记下的诗一句一句念给他,简单的,或者复杂的,到“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为止,背完了,从头再重复一遍。他和陆沨没什么话可说,没有天可以聊,他想说点什么让这个死寂无人的夜晚热闹一点,只能这样。 他们走了很久了。 安折不知道在军方上校接受过什么样的训练,但他知道这段路太长了。 长到好像能走一辈子。 他悄悄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变成轻盈的菌丝,又怕这一点改变微乎其微,过一会儿,就悄悄再变一部分。 终于,他听见陆沨道:“你知道那头怪物为什么很容易死么?” 安折不知道陆沨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他停下背诗,道:“不知道。” “低级变异是基因污染,高级变异怪物分两种,”陆沨道:“混合类和多态类。” “混合类食用基因后,就会拥有原来生物的一部分,很多生物的基因和特性都可以在它身上共存。但是它有一个缓冲阶段。”陆沨往前走,继续道:“原有基因与新捕获基因有冲突时间,这段时间内它基因链剧烈变化,与原有器官功能冲突,身体内部一片混乱。所以聪明的混合类怪物食用基因的间隔很长,它要建立稳定基因。刚才那个……贪心了。” 安折:“多态类呢?” “多态类是目前观察到的最高级变异,数量不多,主要集中在深渊,。”陆沨道:“变异方式不是基因共存,是自由转换。比如从一只蜜蜂变成一种植物……有时候也可以局部改变。” 安折总觉得上校话里有话。 第 59 章 在路上, 他们又看到了一个混合类怪物。 它和那个倒在陆沨枪下的怪物不同,是细长的, 灰黑色, 像一只放大了几万倍的竹节虫, 后背有巨大的、蝴蝶才有的巨大的薄翅, 额头伸出两只纤细的触角,看不出眼睛在哪里。它全身有五米多长, 有六只细长的脚。他们翻过一个高坡的时候,它正在食用一只两米长的小蜥蜴, 那光滑的甲壳质身体原本在极光下反射着光芒,随着进食, 渐渐变成粗糙的鳞片了。 轻便灵活的身体让它能快速地穿梭移动, 吃完蜥蜴的头颅后, 这只竹节虫伏下躯干, 然后向前弹起, 叼着它剩余的身体振翅飞向远方了——它没来得及发现陆沨和安折。 这可能就是陆沨所说的聪明的混合类怪物, 懂得获取基因后先去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藏,度过那个混乱的阶段。 安折望着它雪白的翅膀, 由衷道:“好漂亮。” 他自己也是白色的,他喜欢自己菌丝的颜色,但他却没有那样舒展又漂亮的翅膀,即使完全变成本体,也只是松软的一团,早在幼年那个被雨水和飓风折断的雨季, 他就失去了一个蘑菇该有的外形,还被定义为“脱离物种基本形态的变异”,这让他感到耻辱。 就听陆沨声音冷淡:“你想吃它?” 安折:“。” 他否认:“不是。” 陆沨道:“别乱吃。” 安折就小声道:“我也吃不到它们……” 陆沨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作为一个异种,竟然还被人类管着不能乱吃东西,安折感到生气,他应该拥有自由吃东西的权利。 然后他肚子咕噜了一下。 陆沨道:“你的东西呢?” 安折回想了一下食物的余量,道:“等等吧。” 他又问:“你饿了吗?” 陆沨道:“还可以。” 安折觉得这个人类在嘴硬,他反手在背包里摸出剩下的半块压缩饼干,掰下一块,送到陆沨面前,喂给他。 上校并没有拒绝。 安折继续投喂。喂到第三块的时候,他想起压缩饼干过于干燥,应该和水一起。 水也还剩半瓶,他拿出来,却不知道这个该怎么投喂给上校了。 他道:“你停一会儿。” 黎明时分,他和陆沨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分掉了剩下的那半瓶水的二分之一。水是让蘑菇感到愉快的东西,安折舔了舔嘴唇,紧接着就被陆沨塞了一块压缩饼干进去。 安折叼住,慢慢咽下去,他竟然觉得很安逸,明明他们的食物和水都要用完了,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活下去。 他道:“你吃,我不活动的。” 不活动就不需要吃很多东西。 陆沨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折抬头和他对视。他觉得在熹微的晨光里,上校的眼神都被渲染得温和起来。 那一刻安折忽然有种错觉,假如信号永远不恢复,假如有那一天,陆沨和他都是异种,或者他和陆沨都是人类,假如真的有那一天——他和陆沨或许能做很好的朋友。 他自己在人类里面不算是很优秀的个体,但上校对他很好,所以如果陆沨变成异种,只要不是太丑,他都不会嫌弃的。 但是没有这种可能,他不幸是一个蘑菇。但如果他从一而终都是人类,或许又不会和陆沨认识,他又侥幸是一只蘑菇。 他们继续往前走,安折觉得一夜过去,他的腿不是很疼了,不要陆沨背着,他自己走。 晨雾里,远方隐隐绰绰有什么东西。 安折:“我好像看到了。” 陆沨道:“我也看到了。” 安折:“在遗址里可以找到水和吃的吗?” 陆沨:“可以。” 安折:“真的可以吗?” 陆沨不咸不淡道:“我经常待在遗址。” 安折:“哦。” 陆上校是在深渊都来去自如的人。 但是,不会被饿死,仍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脚步都轻快了一些,比陆沨多往前走出一步。 他脚下的地面忽然一软。 然后下陷。 他整个人往下坠去。 安折:“!!!” 陆沨牢牢拽住了他的手,安折被吊在半空,继而又被陆沨打捞上来。 ——那是一个险恶的三米深坑,上面覆盖着一些脆而薄的木板,被沙子盖住,和周围看不出任何区别,但只要一踩上去,就会掉进坑里。 安折觉得蹊跷。 他看见陆沨也微蹙眉。 “陷阱,新做的。”陆沨道。 他蓦地抬起头,环视四周:“谁?” 侧方忽然响起窸窸窣窣声,随后是一声沉闷的吱呀声,安折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一个土丘表面簌簌落土,打开了一个类似盖子的东西——一个身影爬出来,他一开始以为是土拨鼠,再一看,那竟然是一个人类,一个活的,看不出来有异化趋势的人类,穿一身破旧的牛仔服。 是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肤色因为缺少日晒而显得尤其苍白,但两颊零散长了一些雀斑。 他爬出来后,好像完全愣住了,瞪着眼睛看向这边。 安折默默回视。 过了足足五分钟,那男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人?” 他的话也说得不熟练,发音非常奇怪。 陆沨道:“带我们出来。” 那男孩的手哆嗦了好几下,才猛地往这边跑来:“等一下!” 他带着他们两个绕了许多曲折的路径,道:“对对不起,我们怕怕异种靠近,挖了好多好多陷阱。” 到了土丘旁边,他推动一个什么装置,嘎吱声响,一个铁栅门摇摇晃晃被打开,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你们……你们是外面的人?”他转向,他们舌头打结,先是看向陆沨,却好像又被陆沨的面无表情吓到,僵硬地-->>转向安折,道。 安折道:“是的。” “我……”男孩喘了几口气,脸上窜上潮红,要不是离了半米远,安折怀疑自己会听见他砰砰砰砰的剧烈心跳声。 他道:“你还好吗?” “我……”男孩好像终于反应过来现在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你好。”却是陆沨开口道:“北方基地,审判庭。需要帮助吗?” “我们……我们需要帮助,”那男孩眼里迸射出朝日那样的闪光,转身再次往隧道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爷爷!” 跟着他,陆沨和安折也走进了幽深曲折的隧道,关上铁栅门后,这里一片阴凉漆黑,但前方有微弱的闪光,看不清脚下的路,安折小心翼翼扶住墙壁,被陆沨抓住了手腕,带他往前走。 这是一段向下的陡峭阶梯,但是走过一段大约一百米的下降路,又转过一个弯后,略微宽敞了一些,汽灯在墙壁上发着微弱的白光,映亮了这个逼仄的洞穴。 陆沨:“你们挖的?” “不是。”男孩道:“很久以前的矿洞,我们很多人躲在这里。” 陆沨:“有多少人?住了多久?” “我不知道,”男孩微低下头:“我出生就一直在这里,很多人后来都……都死了,这里就我和我爷爷。” 还未走进男孩口中“爷爷”所在的地方,安折就先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像是动物濒死时从胸腔内发出的声音。 只见一个十米见方的凹洞里,摆了一张不到一米宽的铁丝床,床上躺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安折走近,看见他身体上面盖着灰黄色的毛毯,双颊凹陷,眼珠浑浊,浑身发抖,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即使是他们来到床前,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病了。”男孩道。 说着,他坐在床边,拉起他爷爷的手,大声说:“爷爷,外面的人来找我们了!他们说自己是基地来的,真的有基地!” 老人神智已经不清醒了,并未被他话语中的欢欣激动所感染,而是混混沌沌皱眉,偏过头去,仿佛在逃离他的聒噪。 “咱们能去有很多人的地方了!”男孩似乎习惯了,也没有被老人消极的态度所感染,语调更加兴奋。 就在这时,老人干瘪的嘴动了动,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他孙子道:“什么?” 安折也仔细听,老人嘴唇翕动,又将那几个音节重复了一遍。 “时候……”他喉咙沙哑,口中漏气,声音像破败的风声:“时候……快到了。” 男孩歉意地转向陆沨安折两个:“爷爷总是说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病重快死了。” 说完,他又告诉老人:“我们去人类都在的地方,那里肯定有药。” 老人却翻来覆去,仍然说着这句话,他们只能作罢,男孩带他们来到了一个稍微宽敞的方形房间,房间崎岖不平的墙壁上用泛黄的纸张贴着矿洞的路线图和操作注意事项,中间有一个四方形的小桌。 陆沨在和那个男孩交流。 那男孩叫西贝,据他说,当年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来临的时候,矿洞塌方了。但因为洞中没有致命辐射,里面的一部分人反而活了下来,并延续到了现在,他们会去临近的小城遗址搜集生活必需品,也会被外面的怪物打死吞噬,他的母亲只有他这一个孩子,慢慢慢慢,当初的几十个人,只剩下他和爷爷相依为命了。 “我就知道,大家肯定不会死,肯定在什么地方建了新家,但是我们找不到你们,我爷爷以前说,我们找到另一个出口从矿洞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变天了,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收音机收不到信号,外面都是怪物,我们也走不出去,只能留在这里,但是我们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人。”西贝的声音带了一丝激动的颤抖,他从一旁墙壁上的小格子里拿出基本破旧的薄书。 “前两年,我们在外面发现了一辆车,车里除了一个死人外,就是这几本东西,我就知道外面还有人,我……一直在等你们来。”他看着陆沨,眼里全是希望。 安折伸手,那摞薄册子里,最上面的一本,昏黄的汽灯照亮了它的封皮。题目是四个字《基地月刊》。这四个字触动了他脑中储存的那些记忆的残片,这是基地文化部门向人们发放的册子。 而这本手册就这样被远方的人类基地制造出来,和色情小说与武器图鉴一起被佣兵或士兵拿到,乘坐上了离开基地的装甲车,经过一段遥远的路途,被永远留在了野外。再然后,沙漠时代的幸存者将它从车辆的残骸里拿出,在矿洞里一天又一天传看,他们知道这代表远方人类家园的消息。 扉页已经发黄了,写着一行小字“愿我们有光明的未来”,再往下翻,是目录页。 安折翻动纸页的手忽然颤了一下,他的目光停在目录页的一行,两个无比简单的字眼。 《冬日》。 省略号一路向纸张的右侧边缘延伸,在它的终点是另外两个字,代表作者的名字。 安泽。 安折的呼吸在那一刹那有短暂的停滞,而他的余光下一刻就见到了《冬日》的下一行,那篇文章名叫《2059年的一天》。 2059年是历史上一个遥远的时代,于是这个名字说明了一点,这是一篇考究的历史文章。 它的作者名字叫,诗人。 ——这两个名字就这样静静并列在纸页上。 安折的手指落在纸上,他的手指曾经在那个爬满藤蔓的山洞里抱住安泽的肩膀,也曾经在一片黑暗的车厢里被诗人抓住,现在它则轻轻抚过那两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身影在安折脑海里再次鲜明。他翻到那一页——那并排的两页,《冬日》是一首短诗,写了那个冬天,雪花落在供应站广场的情形,安泽说那积雪柔软得像雪白的鸽翅。 安折能想起他声音的一切细节,他仿佛听见安泽亲口向自己描述,在这短暂的一刻,安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诗人也重新含笑站在他眼前,他非要给他讲基地的历史——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们留下的记录。 安折眼前一片模糊,明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两个人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腹诽人类为了保持意志所做出的那些故步自封的努力,设想到了陆沨也变成异种的那一天,他不会嫌弃他。这个念头却在此时此刻动摇。 他知道基地无药可救,他知道人类穷途末路。 可他们也真是永垂不朽。 第 60 章 “上个月, 我的一个……叔叔,被外面的怪物咬了,死掉了。然后前几天, 另外两个叔叔出去找资源,那几天温度突然升高了,还有沙尘暴,他们也没回来。”那个叫西贝的男孩低着头, 手指扣着桌面上卷起的漆皮,慢慢道:“这里就剩我和爷爷了, 但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之前他还能和我说话,这几天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他有时候喊疼,有时候说我听不懂的话。”西贝目光恳切, 望着陆沨:“你们能治好吗?” 陆沨道:“回到基地,或许可以查出病因。” 他并没有做出“一定能治好”的保证,安折垂眼看着基地月刊上的文字,在某一页上, 刊登了一个讣告, 说一直为基地月刊供稿的某位先生患病离世了, 连载小说《使命》就此中断。 基地里, 至少在外城,很少有人能活到五六十岁,侥幸步入老年的人们,面对的是接踵而来的疾病。人造磁场的强度弱于原本的地磁场,人体仍然受到细微辐射的影响, 所以以癌症为主的基因疾病发病率仍然很高,带走了半数以上的老人, 而多年来野外刀口舔血的生活又会让幸存的那部分人活在无穷无尽的应激反应和心理创伤中,这也是无法根除的痼疾。 “谢谢……谢谢你们,”西贝道,“我爷爷把我养大的,字也是他教我认识的,我们的发电机也是爷爷一直在修理的。大家都说世界上没有别的人了,是爷爷一直让我们等,他说天上有极光,说明世界上还有人类的组织。” 陆沨问:“他一直是这里的工程师么?” “是的。”西贝说。 陆沨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问:“为什么知道极光代表人类组织?” 想了想,西贝解释道:“这是个磁铁矿,爷爷是这方面的工程师,他说……说自己的老师以前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干活,那个研究所一直在研究磁极。爷爷的老师告诉他,这场灾难的原因就是磁极出了问题,但研究所在努力找到解决的办法。” “高地研究所。”陆沨淡淡道:“人造磁极研究基地。” 西贝点了点头:“好像是叫这个。” “我们和基地暂时失联,”陆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恢复通讯后,会带你们转移回基地。” 西贝用力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就在这里留下了,通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西贝带他们大致了解了一下矿洞的构造。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核心地带,大灾难还没有发生的时候,这里是旷工和工程师的临时休息区域,有供人居住的房间,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也有一些当初留下来的矿业设施,包括发电机和很多工具。由于深在地下,四面又是坚硬无比的矿石,只要把洞口保护好,这里就是一个自成一国的安全地带。 而核心地带外面,就是数条幽深的矿洞,都是前人开凿的产物,沿着矿脉一路延伸。 “虽然黑漆漆的,但里面没有怪物。”西贝道:“你们放心。” 中午的时候,西贝去煮饭,安折对这里的厨房感兴趣,但他和西贝还不熟,不敢贸然闯入别人的领地,他找到了别的事做。 蘑菇喜欢水,人类也需要喝水,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比食物还要重要,所以矿洞里的人为了收集足够的水,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外面下雨的时候是集中储水时间,每次能收集大量的雨水,用明矾粉末净化,存在大水泥桶里。但天气毕竟变幻莫测,谁都不知道下一次雨是什么时候,所以多年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还制造了一套集水系统——沿着最大最深的那个矿洞一字排开,他们在整面石壁上凿出了复杂的纹路,矿洞内部极端潮湿,由于昼夜的温差,壁上会凝结出细细密密的水珠,这些水珠达到一定的重量后,就会向下流淌,然后沿着人工刻痕缓缓汇聚,一滴一滴落在最下面的集水瓶里,几百个塑料集水瓶装满后,总共能有近百升。 据西贝说,最近这一批集水瓶快要装满了,可以收割了。 ——于是安折和陆沨各自拿了一个塑料水桶和一盏照明用的汽灯,走进矿坑的主干道,去帮西-->>贝把水收回来。 安折首先拿起了入口处的那个塑料瓶,把水倒进桶里,然后放好它,继续往前走,找下一个。 这时他察觉到陆沨没动,于是回头看。 ——这个人正斜倚在石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被他看了一眼,才往前走了几步,和他一起集起水来。安折对他刚才的态度感到不解,但上校接下来的动作都很认真,他就也没有问。 矿洞一路往地下深处延伸,中间铺着金属轨道,他和陆沨一人一边,各自专心灌满自己的水桶。 这是个磁铁矿,四面崎岖,布满开凿的痕迹,主体呈现出湿漉漉的灰黑色,汽灯的光线在潮湿的环境下也暗了,雾蒙蒙一片。 人类可能不喜欢这种环境,但这水汽让安折觉得很舒服,他甚至感到孢子在他身体里安逸地打了个滚儿,他被逗笑了,微微弯起眼角,轻轻揉了一下肚子,作为给孢子的回应——把孢子放在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安全。 沿着开采轨道一路向前,他桶里的水也越来越多,等终于走到集水系统的尽头,这个装满了水的塑料桶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沉的东西。 最后一瓶水也倒进去,安折艰难地提着水桶转身。 他面前是昏暗幽深的长长矿洞,来时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粒火星那样微弱的一个光点。 他手里的水桶那么沉,路又那么远,他得走回去,他现在就已经快要拿不动了,再把桶拎回去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 安折忽然呆住了。 脚步声在洞穴里响起,陆沨走到了他旁边。 上校道:“不走了?” 尾音微微扬起,似乎带有嘲笑。 安折不说话,他看着矿洞的尽头,感到自己的智商在一点一点熄灭。 陆沨看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先走到这里,再开始装水——” 安折:“。” 他整个人都不太好。 如果提着一个空桶,先来到这里,再一路往回走,边走边收水,那他就只需要拿着水桶走一趟。而现在——他不仅将越来越重的水桶一路拎了过来,还要再把它拎回去。 他也终于知道陆沨看到他的动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动了。 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明明最开始就预料到了后果,却当做无事发生一样,就看着他这样干。 安折决定生气了。他是一个有自尊的蘑菇,于是拎着桶往回走去,并努力加快速度。 但陆沨腿长,毫不费力就可以和他并排,甚至,走了十几步后,陆沨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看那边。”陆沨道。 安折往旁边看。 金属轨道上停着一辆两米见方的推车,里面装了几块矿石,显然是运送石头用的矿车。 手上突然一轻,是陆沨把他的水桶接了过去,放在车里,然后把他自己的也放了上去。 当安折以为上校单纯只是想借助这个交通工具节省体力的时候,却听他淡淡道:“你也上来。” 安折望着矿车,有些许犹豫,他总觉得陆沨想玩一些奇怪的游戏。 ——最后,由于没有顺从但也没有拒绝,他被陆沨抱上去了。 小矿车内部很宽敞,他背对着后面的陆沨,抱膝坐下。陆沨将汽灯挂在车的前端,小矿车沿着轨道缓缓被推向前,骨碌碌的声音在矿洞内平缓地回荡。 安折望着前面,蘑菇的本性是安逸并且不爱动弹的,被推着走,他并不反感。而他虽然看不到陆沨,但莫名其妙就是觉得这人现在也很愉快,蘑菇的快乐显然建立在懒惰上,上校的快乐建立在什么东西上,他很不明白。 他目视前方,在心里冷哼一声。 第 61 章 中午的饭竟然是蘑菇汤。 西贝说, 这是他在矿洞里自己种的,干净。平菇长得快, 剩下的量还够吃好几天。 安折闻言默默往角落缩了缩, 西贝看起来那么温良友善, 没想到也是一个杀害蘑菇的凶手。 但他又不得不成为吃蘑菇的共犯。 开始吃饭前, 他注意到陆沨淡淡看了自己一眼,安折认为上校一定是想起了他离开基地前没能喝到的那一碗蘑菇汤, 这似乎是一种遗憾,而人类不喜欢有遗憾。今天吃到, 也算弥补了。 用餐结束后,西贝带他们看了粮食的储备, 不多, 一些蘑菇, 几根风干的肉条, 一包盐。 “肉是以前存的, ”西贝说, “陷阱能抓到一些小怪物,他们说长得太奇怪的吃了会感染, 不太奇怪的,像以前的动物的才能吃。” 陆沨道:“低变异怪物死亡24小时后可以食用。” “那叔叔们总结对了。”西贝道。 陆沨问他:“这里有什么怪物?” “有鸟,很多蜥蜴,还有大老鼠,”西贝道,“有时候有虫子, 蜘蛛那种,我们吃老鼠比较多。” “但是沙尘暴过后很少看见了,我看见了两只特别丑的东西,”说到这里,西贝脸色略微泛白:“特别大,我怕它们发现我,只用望远镜看了一眼,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 “这里应该是东部丘陵,原本污染程度不高。”陆沨道,“但之前五天磁场出事,产生二次变异,出现了混合类怪物。” 西贝:“……啊?” 陆沨嗓音微沉:“原本的小型怪物通过食物链聚合成了大型混合怪物。” 西贝脸色又白了一点。 安折听着陆沨的话,可想而知,怪物自相残杀吞噬,数量变少了,但变异等级大大提高。或许更可怕的事情是,同样的事情,地球各处都在发生,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混乱。 通讯依然接不通,但上校仍然履行了职责,下午的时候,陆沨向西贝借了纸笔,简单记录了这里的情况。 晚上是休息时间,整个矿洞里只有一台发电机还能用,线路也潮湿老化,整个矿洞只剩下一间空房间是有电的,他们两个就住在这里。 安折洗完了澡,他擦干头发,靠在床头玩磁铁,在这个矿洞里,磁铁随处可见。 他一手握着一片,将磁铁的两个同极对在一起,想努力把它们压在一起。这两个黑色的磁铁中间明明只有空气,可无论他用出多大的力气,都没办法让它们靠近,仿佛中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们往外推开。 他蹙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人类的很多知识,他不能理解,就像这个世界的很多知识,人类也不能理解一样。但他还是固执地想把它们拼在一起,他觉得只要有足够大的力量,没有什么东西不能靠近。 脚步声响,陆沨进了房间,他的外套被安折洗掉了,现在晾在通风处。安折抬头,看见上校此时上身只穿了军方制式的黑色背心,肩膀和胳膊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露了出来,作战服的裤腿收进黑色靴子里,更显得身形挺拔漂亮。他的头发简单擦过了,略微有些凌乱,额前碎发上缀了亮晶晶的水珠。 安折看着他,离开了审判者那身制服,离开了那枚徽章,陆沨好像只是一个前途无量,权柄在握的年轻军官。纵然他眉眼仍然像往日一样冷淡,冷绿色眼睛的温度也并未有实质的回升,但安折觉得他好像轻松了许多。他忽然想起,按照人类年龄的计数法,二十来岁,明明是一切刚刚开始的一个岁数。 二十来岁的某个人正低头摆弄着通讯器,但通讯器只是一遍又一遍重播着“抱歉,由于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 关上通讯器,将它放在桌上,陆沨在安折旁边坐下。 安折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两块磁铁的同极并在一起,他看向陆沨。 “相斥。”陆沨淡淡道。 安折蹙眉。 陆沨把那两块东西从他手里拿出来,异极相吸,换个方向,两块磁铁很快严丝合缝地并在了一起,然后被陆沨丢去一边了。 安折问:“它们中间有什么?” 他是个蘑菇,安泽没上过物理课,他们两个的知识加起来也没法解释这种现象。 陆沨道:“磁场-->>。” 安折:“和人造磁场一样吗?” “嗯。”陆沨道。 安折道:“看不见吗?” “看不见。” “为什么看不见?” 陆沨把他塞进被子里:“很多东西都看不见。” 安折“哦”了一声,被子里有点热,他又把胳膊和肩膀露了出来。 安折看着他柔软的白色t恤的领口,那里露出一块青色的淤痕,他伸手将领子往下拉。 衣领里露出来的,原本光滑无暇的奶白色皮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很均匀,均匀到找不到那一块才是源头。 安折没说话,把他的手掰开,自己默默把领子又拉了回去。 但陆沨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里,他当然认得这种痕迹,基地对待需要严刑逼供的重犯时,会启用高强度的电刑,没有人能不招供。电刑留下的后遗症多种多样,从身体到心理。皮肤上的痕迹只是其中之一,更多人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这段痛苦的梦魇。 但安折裹紧被子后,只是微垂眼睫,平静道:“现在不疼的。” 陆沨看着他安静的神情,有时候他很想欺负他,有时候又想好好对他。 就见安折往床里面蠕动了一下,给他让出了躺下的空。 床不大,陆沨侧躺下后,他们离得很近。安折也看到了他手臂上一道像是被钝器撞击的伤痕,这还不是全部,肩膀上也有隐约可见的暗伤或划痕。 他伸手想碰一碰最长的那道,但到了半途,怕碰疼上校,又收回去,乖乖缩在被子里。 上校的眼神似乎温和:“睡吧。” 安折“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使他神情显得更加柔软安静。他浑身上下也是放松的,陆沨很容易就能辨认出这一点,这只小异种似乎笃定他不会伤害他——即使在身上布满电刑的伤痕后。 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那个他离开城门,无处可去的失序的夜晚,安折也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他说,你可以留在我这里上——那时候他觉得这个男孩别有所图,或者,他就像他的外表一样单纯得厉害,仿佛不知道人们并不经常邀请陌生人留宿。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 “……不怕我吗?” 被他一问,安折缓缓睁开眼睛,汽灯昏昏的光芒下,他眼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柔和漂亮的雾气。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好像已经快要睡着了,声音闷闷,道:“怕你什么?” 陆沨没说话,他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晲着安折,目光沉沉,另一只手拿起了放在枕旁的枪,冰凉的枪管碰了一下安折的脸颊。 安折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一眼,微蹙眉,他好像又生气了,伸手推开枪管,翻身转过去——这一动作顺便也把被子扯走了。 陆沨看着他纤细的脖颈,他单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背,良久,他拉灭了灯,重新躺下。 陆沨身上微微一沉,安折把扯走的那部分被子重新拽回了他身上。 ——像是蜻蜓点了一下平静的水波。 一片寂静的沉默里,说不清是被什么情绪所驱使,又或者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陆沨从背后抱住了安折。他的手臂压到了安折的胳膊,安折轻轻动了一下,他起先打算把胳膊往下搁,最后无处安放,又往上了一点儿,手指搭在陆沨的小臂上,就像他以前把菌丝卷在旁边的石头或树干上一样。 陆沨感受到了他的动作。 安折的声音响起,很轻:“那你不怕我感染你吗?” 陆沨没有回答安折,正如方才安折也没有回答他。 审判者相信了一个异种,或是异种相信了一位审判者,说不出哪一个更荒谬一点——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或许他们遇见的那一天就是世界上最荒谬的故事的开始。 可是黑暗里,谁都看不清谁的脸。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好像做什么都没关系。一切都被忘记,一切都被默许。 听着安折轻匀的呼吸声,陆沨闭上了眼睛。 第 62 章 安折做梦了。 雨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 水珠啪嗒打在宽阔的树叶上,沿着交错的叶脉向下流, 在边缘滴下, 沙沙掉在灌木丛里, 沿着老树的树根往下淌, 渗进湿润的土壤里,那是个潮湿的雨季, 他的记忆从那里开始,整个世界就是一场雨。 他是一颗孢子, 从一朵蘑菇的伞盖里飘下来,在下雨之前, 被风吹落在土壤里。他好像一直在沉睡着, 直到嗅到了雨后潮湿的水汽。 一切都不受他控制, 在湿润的土壤里, 菌丝伸出来, 变长, 分叉,向外延展, 聚合。他由一颗比沙砾还小的孢子长成一团初具规模的菌丝,继而抽出菌杆,长出伞盖。 一切都顺理成章,蘑菇不像人类需要代代相传的教导,他对产生自己的那株蘑菇毫无印象,但天生就知道土壤里什么东西是他要获取的, 也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季节出生,应该做什么事情,又该在什么季节死去,他一生的使命就是结出一粒孢子。 沙沙的雨声就那样响在他耳边,他四周,他的身体、脑海和记忆里,它无处不在,像是催促着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来自遥远天际的波动,无边无际的虚空,无边无际的恐怖——直到他猛地睁开眼睛。 墙壁上挂着的石英钟走到上午九点,他身边没人了,被被子牢牢裹住。但被陆沨的胳膊抱住的感觉好像还在,热度停留在皮肤上,一丝丝地灼着人。陆沨本来抱的是他上半身,肩膀往下的地方,但睡到半夜,他胳膊被压得不舒服,抽了出来,这人的手臂就往下放了一点儿,放在他的腰上,手心正好若即若离地贴住他的腹部。 被陆沨抱着的时候,好像能隔绝外面的危险,他觉得很安详,但这个人本身又是最大的危险,安折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再次睡着的。 安折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思空空茫茫一片。他动了动手指,骨头缝里都透着软,像是一场午觉睡得太久,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周围的气息那么湿润,像刚下了一场雨。 他想着那场怪异离奇又似乎有所预示的梦,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从肚子里把孢子拿出来太残忍了,只有某位陆姓军官才会这样干。他控制着孢子在身体内的流动,三分钟后,一团白色的菌丝伸出来,簇拥着孢子出现在他的右手手心。 放进身体时还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的一团小孢子,现在已经和他拳头握起来一样大小了。 他借着汽灯的光芒仔细端详它,在孢子菌丝的末端,出现了细微的鹿角一样的分叉,莹白透明的光泽,像雪花一样,它的形态开始变化了。 他用左手去碰它,它伸出菌丝来亲昵地缠上了他的手指。他能感受到它鲜活茂盛的生命,它快成熟了。 他不知道孢子成熟的确切时间,但一定在不久后。 他们的菌丝不会再相缠,它将成为一株可以自己生存的蘑菇。成熟的那一刻它会自动离开他,就像他当初自动被风吹落那样。 这是蘑菇的本能。他要把它种在哪里?它在遥远的未来会不会记得他?安折不知道,只是感到离别前的淡淡怅惘,世上的所有有形之物好像都是要分开的。 走廊传来响动,他的孢子先是竖起菌丝,似乎在聆听声音,然后精神抖擞地动了动,往声音的源头滚过去,安折双手合拢把它死死扣住,好险在陆沨进来之前把这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陆沨站在门口,朝他挑了挑眉。 “起床了。”他道。 安折乖乖起床去吃饭,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这样度过,安折会帮西贝做饭,收拾矿洞。陆沨经常去外面,安折每次都怕他回不来,但上校竟然每次都安然无恙,有时候还能拎回来一只小型的飞鸟。 更多时候他们待在洞里无事可做,安折看完了这里的所有书籍,又在上校的要求下给他念了一本爱情小说和一整本武器图鉴——这个人自己懒得翻看。 最后,他们开始拿小石头下棋,都是很简单的游戏,五子棋,飞行棋,陆沨先教会他,然后他们一起玩,安折输多赢少,并暗暗怀疑赢的那几次都是上校暗中放水。 吃饭的时候,西贝说:“你们关系真好。” “以前洞里也有人谈恋爱,爷爷给他们证婚。”轻轻叹-->>了口气,把筷子搁下,他又说:“我也想谈恋爱,但这里又没有别人。” 陆沨没有说话。安折安慰西贝:“基地里有人。” ——虽然只有八千个了。 西贝似乎得到了安慰,又开始精神抖擞地拿起了筷子。 七天以后,通讯仍然没有恢复,西贝告诉了他们一个不幸的消息,存粮已经不够两天的份了,他们必须去几千米外的城市遗址搜寻物资。 于是他们给爷爷留了一些干粮,把剩下的蘑菇、肉干都带在了背包里,也带了好几瓶水,西贝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小型酒精炉,矿洞里的人没有死绝前经常去城市里寻找物资,所以装备很齐全。 “以前我们开了一条土路,可以骑自行车去。”西贝的语气略微懊丧,说:“现在变成沙地了,没法骑了。” 于是安折离开前恋恋不舍地看向墙角里堆放的几辆自行车,他以前没见过。 陆沨手肘搭着他的肩膀,懒洋洋道:“回来带你骑。” 正当他们准备好一切,准备打开洞穴顶端的盖子的时候,沉重迟缓的脚步声从矿洞深处传来。 安折回头,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枯瘦的老人扶着墙壁,从转角处挪动过来,他头发花白散乱,嘴角不停颤动,像一蹙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苍白色的蜡烛的火焰。 西贝走上前:“……爷爷?” 老人浑浊的眼神盯着他,没有任何神采,也不像是认出了他的样子,他张嘴,道:“我也去。” 西贝抱住他的肩膀:“您留在这里就行了,我们一两天就回来,我们带吃的回来。” 老人仍用嘶哑的嗓音说:“我也去。” 无论西贝怎样阻止,他只有这一句话。他混沌痴滞的面容因为这种坚持竟然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 西贝别无他法,求助的目光看向陆沨。 陆沨打量那老人很久,道:“带上吧。” 西贝应了,扶着老人出去——他蹒跚的步伐摇摇欲坠,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个垂暮的生命已经即将走到尽头。 到了洞口,陆沨道:“我带他吧。” 西贝摇摇头,他把爷爷背起来,说:“爷爷很轻的。” 安折看向老人枯瘦的身体,疾病已经将他的**消耗得只剩一副疏松的骨架。 他们来到了地上,天光倾泻下来。安折眯了眯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 他看见爷爷伏在西贝的脊背上,闭上了眼睛,他脸上长满人类在暮年时身体会浮上来的那种褐斑,但在阳光里,神情很安详。 他的嘴动了动,说了一句话。 “人长在地面上。” 这是这些天来,安折在爷爷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不像呓语的话。 他抬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此时,天空浮现着幽幽的淡绿,即使不在黑夜,也能看见极光,这和以前不同。 陆沨道:“磁场调频了。” 安折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但只要磁极还好,那一切都好。 沙地上,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太过空旷的荒原上,仿佛只有他们是唯一的生命。风从不可知的远处吹来,一万年,一亿年,它就这样吹拂着,地面上行走的生物更新换代,有的死去,有的新生,但风不会变。当它吹进石头的缝隙里,荒原上就响起哭叫一般的奇异的长长呜声。 在这旷远的哭叫里,安折自发拽住了陆沨的衣袖角,跟他走。 陆沨淡淡看他一眼:“我背你?” 安折摇头,他可以自己走。 陆沨没说话,重新看回前方。 又走了一段路,安折拽累了,胳膊有点酸,这几天来他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差,他想放下手,又不想放。 陆沨手腕动了动,安折理解了他的意思,把手放下。 再然后,他的手就被上校牵住了。 第 63 章 在路上, 他们看到了一架飞机的残骸。飞机的形状和陆沨那架一模一样。安折估算了一下方向,这架飞机应该是先于陆沨坠毁的那一个, 他目睹了它的跌落。 在三四架飞机相继坠毁后, 他再没见过基地的飞机在天空中出现过, 大概基地也察觉了这种古怪的变化, 不再派遣歼击机出去。 但是这架飞机的情况比陆沨的好一些,没有爆炸, 除了外形的损坏外,其它东西都保存完好。 陆沨走过去, 拆下了这架飞机的黑盒子,犹豫了一下, 他爬进了裂开的机舱门——机舱门的边缘有啮咬的痕迹。 怪物已经把驾驶员的身体吃掉了, 沾血的衣服已经干了, 被剔尽血肉的骨头散碎地落在驾驶舱里, 颅骨滚落在操作台下方, 只剩一半, 边缘有锋利的齿痕。 安折跟着他也爬进来了,有一个瞬间陆沨想让他离开, 以免被这狰狞的场景吓到,但随即他就看到了安折平静的目光,意识到他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尸骸而惧怕。 操作台的下面是一本倒扣的飞行手册,飞行手册是驾驶员的工具书,里面记录了基础操作步骤,仪器用法与用途, 以及种种意外情况的解决手段。 陆沨伸手将飞行手册拿到面前,一种未知的变化在手册上发生了,黑色的字迹深深、深深渗入纸张里,那颜色向外洇透,细小的黑色触手伸展开来,使得整张纸面上的印刷字体都以奇异的方式扭曲变形,像某种邪恶的符号。 安折也看着纸面,他艰难辨认字形,这一页说的是发动机可能出现的种种故障。 于是他知道,这架飞机坠毁是因为发动机出现了故障,而直到飞机坠毁的那一刻他都还在看手册,寻找可能的解决方案。 然后——在那一瞬间,飞机坠毁,手册掉地,人们死亡。 被陆沨从飞机的舷梯上抱下来,放到地面上后,安折听见陆沨道:“我在的那一架飞机也是因为发动机故障坠毁。” 安折蹙眉。 陆沨继续道:“不过其它零件也出现了问题。” 陆沨:“因为制造的时候有问题吗?” “pj歼击机编队已经多次执行飞行任务,起飞前也进行过检修。”陆沨道。 他们往前面走,西贝和爷爷在前面等着。 安折想不明白飞机出现故障的原因,他道:“那为什么?” “不知道。”上校很少有说这三个字的时候。 像是想起什么,他淡淡道:“pl1109着陆的时候也出现发动机故障,不过还是安全降落了。” pl1109是基地最高级的战机,听陆沨的意思,所有飞机现在都有出事的风险。不久前他离开人类基地时回望主城,还看见了pl1109徐徐下落的身影,原来在那个时候,陆沨就已经在生死边缘走过一趟了。 “那……”安折小声道:“那你以后不坐飞机了?” 陆沨没说什么,只揉了揉他的头发。 和西贝回合后,他们简单说了一下那里的状况,继续往前走。 视线之内,全是荒原。 西贝环视四周:“怪物真的变少了,以前还挺多的。” 安折知道这话代表什么。大的、小的,许多生物都死了,成为了混合类怪物的一部分。因为怪物的总数变少,这地方显得安全了许多。但个体的怪物更加危险。 但是这一切变化都在十几天之内完成,弱小的怪物被一扫而光,这个过程还是太快了。安折回想起了那个不顾一切贪婪食用基因的怪物,它的动作未免显得太过急躁。 他的记忆中其实有类似的场景——想起了深渊的秋末。 冬天,深渊会变得湿冷,一场雪过后,地面、树木上,到处是冰霜。很多怪物都不再出来活动,他们会找温暖的山洞藏起来——为了能活着度过一整个冬天,它们会疯狂地彼此厮杀,拼命食用更多的血肉储备过冬的营养,或者把敌人的尸体拖进山洞中作为存粮。冬天到来前的那一个月,是深渊最危险最血流成河的时候。 现在同样的杀戮也发生在外面了。 这段路不长,一-->>路下来,他们足够小心谨慎,选择隐蔽的路线行走,或许也有运气的缘故,并没有碰到恐怖的混合类怪物。 八点出发,上午九点半,一座被风沙掩埋一半的城市出现在他们面前。 它很大,走近了,一眼望不到尽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建筑间依稀能看见道路的遗迹。与北方基地规整、横平竖直的建筑不同,它散乱,没有规律。高厦和矮小的楼房站在一起,圆形的建筑和长方形错落而立,道路曲折,城市中央矗立着一个暗红色的高塔,立交桥倒塌了一半,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枯藤,横亘在前方的路中央。什么颜色的建筑都有,但正因为过多的色彩,它们在安折的视野里反而统一起来,渐渐模糊成雾蒙蒙的灰。 安折望向远方一望无际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种错综复杂的城市,如果他是这里的居民,那迷路一定是常态。 乌云遮住了太阳,天阴了,四周有隐隐绰绰的雾气。 “你们跟我来。”西贝说:“我们矿洞经常来这里找物资,在城里有个据点。其实就住在城里也行,就是怕有怪物。爷爷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说只有洞里才最安全。以前有三个叔叔觉得洞里的生活太难过了,来城里住,后来就没消息了。” 跟着西贝穿过林立的建筑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密集居住区,灰色的大型居住楼挨挨挤挤,远处是个广场,广场中央隐约能看见一个白色球形。寂静的城市里,除了穿楼而过的风声,就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陆沨负责警戒四周,因为背着爷爷,西贝一直低着头,道:“过了那个广场就到了,很快。” 就在这时,爷爷的喉咙里忽然“咯”了一声。 他声带振动,不断地发出一个固定的音节,他喉咙里有痰,声音不清楚,只能勉强听见:“保……” “保,保……” 西贝:“什么?” 陆沨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安折看向他,却见他死死望着前方的广场。 下一刻,他口中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跑!” 来不及多做思考,安折被猛地拽住手臂,下意识跟着陆沨转身往最近的一栋建筑里面跑去。西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背着爷爷快速跟上。 住房楼是安折所熟悉的建筑结构,一进楼道口,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具灰白色的,穿着衣服的骷髅,它斜靠在墙角,仿佛已经与灰白色的墙融为一体。但顾不得细看了,他身体本来就乏力,上楼的动作慢了一步,陆沨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快速爬上楼梯。楼梯间很宽敞,一层有三个住户,大概到八楼的时候,有一扇门是敞开的,陆沨带安折径直冲了进去,西贝随即跟上,他一进来,陆沨就关上了门。房间里面的一应家具都落满了灰,客厅沙发上倒着一具骷髅。 这是个三室两厅的房间,南北通透,客厅凸出来一块,向楼体外延伸,是个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陆沨将安折放下,他呼吸有些重,是刚才跑得急了,安折还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但是下一刻—— 他看见西贝望着落地窗外,脸色苍白,目光涣散。 他向前望去。 白色的。 一个白色,球形的,有半层楼高的怪物,正用一种奇异的步伐——近乎于悬浮的,幽灵一样的脚步往这边缓缓蠕动而来——就是一开始远处广场上那个被安折认作是白色装饰物的东西,它是个巨大的怪物。 它径直朝这边过来,还有两条街道远的时候,安折看清了它的样子。一团无法形容的物体,下面生长着章鱼或蜗牛一样蠕动的足,前半部分负责走路,后半部分长长拖拽在背后。它的身体——近乎圆形的身体,覆盖着一层介于苍白和灰白之间的半透明的膜。膜的下面,它的身体里面有数不清的黑色或肉色的难以描述形状的东西,或者说器官,密密麻麻的触须或肢体,或是其它东西,不停蠕动着。 它越是靠近这个小区,身上的细节越能让人看清,那是完全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混合的形态,它的眼睛在哪里,找不到。而西贝的目光直勾勾看着它,仿佛下一刻就会因为惊恐而死亡。 它更近了。 房间里的人屏住了呼吸。 第 64 章 横穿被黄沙覆盖的马路, 它来到小区近前,还差几百米,软体的足与路面摩擦, 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那光滑的,灰白的膜状外表上,看不见眼睛,看不见耳朵, 看不见触角或呼吸孔,它用什么方式来感知这个世界?听觉、视觉, 还是声波?这决定了他们该用什么办法逃离。 西贝道:“怎……怎么办?” 陆沨没说话,他往窗边走去,伸手推窗——窗户却好像冻住或锈住了一样,在第一下推动的时候, 竟然纹丝不动。手臂绷紧,再使力,窗户这才发出一声难听至极的金属断裂摩擦的吱嘎声,勉强被斜着推开了一道三角形的小缝隙。 漆黑枪口从这个缝隙里伸了出去, 但上校瞄准的不是怪物, 而是对面的街道。 一声轻微的“砰”响——是装了消音i器的枪声, 十米开外听不到。 子弹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剪影, 下一刻正中在街道旁边建筑物的窗户上。 他出野外时用的子弹和审判人类时用的普通子弹不同,贫铀合金的弹头,穿甲级别的穿透和粉碎强度。 一声巨大的声响,一整张玻璃“哗啦”一声碎裂了,向下掉落在地面上。 怪物的动作明显顿了顿。 陆沨又抬枪连点几下, 碎玻璃在那个方向哗啦啦落了一地。 它果然听到了,那蠕动的足转换方向, 似乎游移不定地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发声处挪动——三分钟后,却又停下,放弃原来的方向,继续向他们所在的小区走来。 西贝下意识后退几步,脸色煞白:“它……它……能打它吗?” 陆沨薄唇微抿,他看着那里,目光凛凛,神情冷静得可怕。 下一刻,只见他伸手,咔哒一声,卸下了消音i器。 他连续按动扳机! “砰!砰!砰!” 一连串爆破声在怪物周边的街区剧烈炸出!在过于寂静的城市,这声音无异于震耳惊雷。 怪物再次停留在原地踌躇不定,然而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鸣叫忽然在城市的另一端响起。 随即,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那个方向腾空而起,一个巨大的鹰隼一样的鸟类横空飞来,它伸展足有几十米长的翼翅,滑翔的速度比子弹还要快——径直朝着那团与它体型类似的白色怪物俯冲而来! 怪物发出一声高频的尖叫,白膜裂开,伸出无数软体荆棘般的触手潮涌一般缠上飞鹰的喙。 一声沉闷的“噗”声,飞鹰钢甲一样的翅膀刺破了它的身体,怪物吃痛,触手触电一样回缩。飞鹰趁机抽身,一击之后,立刻振翅向上飞起。远离那些密密麻麻的灰黑色触手攻击范围后,它在天上盘旋一圈,下一刻,裹挟着刺耳的风声猛地向下再次俯冲,尖锐的鸟喙直直插入白色怪物身体的中央。 刹那间白色与肉粉色的液体四溅开来,它尖喙里的利齿咬住了什么东西。白色怪物疯狂扭动挣扎间,它躯体过于庞大,周围房屋震颤轰塌,地面嗡嗡作响。灰色的人类城市里,两个难以想象的巨大怪物就这样撕咬缠斗—— 方圆数百米的地面都沾上了深色的粘液,这场战斗以白色怪物面目全非,内脏淌了一地告终。飞鹰将它的一串牵牵连连汁水淋漓的脏器叼在口中,并不留恋,转身飞向远处。 安折轻轻舒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理解了陆沨方才频繁开枪的用意。这座城市里不一定只有这样一个怪物,他用枪声暴露了它的位置,引来别的怪物。 就听西贝道:“您……您怎么知道有那个鸟?” 陆沨收枪,安回消音i器,转身,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又干净利落。 “不知道,”他道,“赌一把。” 安折望着飞鹰消失的方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飞行类怪物好像展现出了无可比拟的优势。 死里逃生,他们都没再说话,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时候快到了。”爷爷声音嘶哑:“我活了六十岁,足够了。” 陆沨看向老人的方向。 他问:“什么时候?” 老人张了张嘴,他凝望远方天际,神情有一丝失去理智的疯狂:“到来……到来的时候。” “什么东西到来?” “说不出的,想象不到的……”他声音充满垂死的沙哑:“比所有东西都大的,看不到的,在这个世界上……快要来了。” 陆沨声音很低:“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快死了……我感觉得到,我听得到。”他的声音缓慢得像拉长了无数倍的呓语。 说这话时,老人抬头看着城市上方灰暗的天穹,它那么低,低得骇人,沉沉压在了视野的正上方。极光那么亮,那绿色的光芒也变低了,和灰黑的云层混杂在一起。陆沨说极光这么亮的原因是基地将人造磁场的频率调得更强了。 “人长在地上,死在地上。天空……”老人神情安宁,声音越来越轻:“天空只会越发低沉。” ——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后,他缓缓将双手交叠。 双眼缓缓、缓缓闭上。 西贝双膝一软,跪在了老人面前,双手放在他枯瘦的膝盖上:“爷爷?爷爷?” 没有回答。 老人的胸脯停止起伏,他已经离开了。 死亡只在顷刻间。 西贝眼里怔怔流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老人的膝盖上。 等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来,安折轻声道:“你还好吗?” “我……还好。”西贝呆呆望着爷爷的面庞,喃喃道:“爷爷以前说,他不怕死。他说,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护矿洞里的大家。能看着矿洞活到今天,他已经……已经可以了。” 他抬头望向老人的脸庞,枯槁、布满灰尘的脸。白发凌乱,某些地方缠作纠结的一团,在昏暗的地下,没有人能体面地活着。 他说:“我……我去找个梳子。” 他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向其它的房间。 一个迟暮的生命死去了。 在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死去已久的生命。安折转头看向客厅的沙发,沙发上有一具骷髅。 它的血肉应该是自然腐烂的,因为整个沙发以它为中心,布满了绿色、黄色或褐色的斑驳痕迹,是霉菌从层生长过的痕迹。 “一-->>开始是超级细菌和真菌、病毒,它们就在人类城市里繁殖,无差别感染所有人,城市里全是尸体,去过野外废墟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诗人曾经说过的话在安折耳边响起。 他抬头望向窗外,这是一幢死去的楼厦,一座死去的城市,建筑里满是骷髅,每一个骷髅都是一个死去的生命。 陆沨看见了安折的目光,还是那样平静的,仿佛置身事外的目光。但在灰暗天穹的映照下,他那张安静漂亮的面孔上细微的动作组合在一起,却又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烟一样的悲伤。 移开目光,看着这座城市,他道:“人类基地建成,全面搜救的时候,基地的力量不够,很多小型城市没有得到及时救援。” 安折望着那些绵延不绝无边无际一片汪洋一样的建筑,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至少要好几个小时。他轻轻道:“这是小型城市吗?” 陆沨说:“是。”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他看来无比宽广的一座城市,对于曾经繁盛辉煌的人类来说,竟然只是一座来不及救援的小城。 那么在灾难时代到来之前,人类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宏伟?他不知道。 而这样一个宏大的整体渐渐沦陷的过程——想象这一幕,他好像看见黄昏时分巨大的夕阳渐渐渐渐沉入黑色的地平线,一场旷日持久的死亡。 “哐当——”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隔壁卧室里,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响。 陆沨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有回答,只有西贝颤抖的呼气声传来。 陆沨蹙眉,拿着枪,转身走了过去,安折跟上。 房间空空荡荡,没有怪物或敌人,但西贝背对着他们,后背正剧烈颤抖着。起先安折以为他在哭,接着,走到他身旁后,安折看见他死死注视着手里的一把梳子。 安折一时间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一把木梳,因为它并不是一把,而是由两把融合而成。那是最普通的一种褐色木梳子,有十厘米长的手柄和细密的梳齿,两把同样普通的木梳的手柄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一起,像是由同一块木头雕琢而成。梳齿倾斜45度,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像一条双头蛇吐出了它的信子。 可它们如果一开始只是两个普通的梳子,怎么会长在一起呢? 木头,一块木头的制品,最寻常最安全的东西,却因为这诡谲超出常识的外表,带来了最无与伦比的恐怖。 陆沨大步走向西贝获得梳子的那张梳妆台。这显然是大灾难时代前一个女性的房间,象牙白的梳妆台上摆着无数瓶子、罐子、大大小小的用具。 陆沨伸手去擦镜子上的灰尘,擦掉一层,下面却还有一层,灰尘像是长在了镜子里面,镜面总是雾蒙蒙的,把他们的身影也扭曲成一团黑色。 安折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自己攀爬外城的城墙时,沙子落下一层,里面却还是沙,仿佛城墙变成了沙与钢铁的混合物。 陆沨不再看镜面,他拧眉,目光扫过那大大小小化妆的用具,最后伸手抽出了一副生了锈的长镊子——也不是镊子,因为这只金属镊子已经和一支塑料修眉刀黏在了一起,它们中间“x”形交叉连结的部分融为一体,天衣无缝,说不清是钢铁还是塑料,或者说是一种全新的人类不曾知晓的材质。 啪嗒一声,西贝手指颤抖,梳子掉在了遍是灰尘的地板上。 “这个城市……”他说:“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我们……我们快走吧。” “不是这一个城市。”陆沨道。 他望着那黏连在一起的镊子和修眉刀,只说了三个字。 “发动机。” 这平平无奇的三个字,在此刻惊雷一样落下。 如果发动机的内部也产生了这种诡异的融合和改变,那飞机失事就是注定的。 安折俯身捡起了那枚梳子。看不见任何拼接的痕迹,但柄上的雕花是混乱的,混乱又疯狂,无法想象是用怎样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就像那本飞行手册上漆黑的伸出触手四处扩张的字迹。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突然,陆夫人化身蜂后飞往无边无际的天空前说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响起。 她说:“人类的基因过于孱弱,感知不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 “我们都会死。一切工作都是徒劳的,只是证明了人类的渺小和无力。” 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像闪电划破天空。 如果,如果说……当人与怪物、怪物与怪物产生空间上的重叠或接近,会发生基因的污染——不,错了,完全错了。 “基因……”他喃喃道:“不是基因……” 问题根本不是基因,或者说不完全是基因。污染是一个生物和一个生物之间,血肉之躯的混合与重组,只是这种改变藉由基因的改变来完成。 如果,如果这种事情会发生,如果一个活物的属性会瞬间改变,为什么别的东西不能?生物的身体,和那个dna的螺旋,与世界上其它没有生命的物质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纸张和木头也会相互污染,所以钢铁和塑料也会。 ——那么世上一切有形之物都会。 只是这个进程在渐进地发生,这场洪流刚刚开始奔腾,它以生物基因的污染为前兆,刚刚显露在人类的面前。 地磁消失的这些天,那些混合类怪物疯狂地进食,疯狂捕获别的生物的形态来壮大自身,像人类囤积粮食应对冬天,它们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西贝声音颤抖:“到底……”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他们面临着的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正在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一道电光划破天际。窗户振振作响,来自旷远万古的风哭嚎着发出悠长的响声,从缝隙里灌进房间,他们的衣角被刮得飞起来,猎猎鼓动。 安折抬头,他和陆沨怔然对视,那双冷绿的眼睛里晦暗深沉一如外面的天空。 在他们对视的这一瞬间,一声炸雷在天边响起。苍穹更加低沉,茫茫的天地之间,倾盆大雨哗啦啦倾泻而下。 雨幕里,外面所有东西都看不到了,听不到了——无边无际的灰暗,无边无际的虚无,无边无际的恐怖。 陆夫人温柔圆润的声音,爷爷枯槁嘶哑的嗓音,它们重叠在一起,在安折耳边突兀地响起来。 ——“时候快到了。” 第 65 章 他们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了更多的证据。 窗户很难推开, 是因为钢铁的窗沿已经与底座黏合在了一起。 而那具的骷髅,仔细看过去,它的腿骨已经消失在了沙发里。最丑陋的存在是第二件卧室天花板上一簇倒垂的铃兰形状的吊灯, 它的灯罩与金属支架相互混合,融化了,向下软垂着流淌,像烧到了最后的蜡烛。那原本雪白的灯罩上嵌满了漆黑的灰尘, 每一粒灰尘都是一个针尖大小的黑点,它们密密麻麻地簇在一起, 仿佛下一刻就要扑面蠕动而来。 这诡异的,原本不应该发生的,超出人类认知与科学的极限的一切交汇在一起,令安折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世界就像被火融化的蜡一样, 正在渐渐、渐渐混成一团。 西贝回到了客厅,他呆呆坐在地板上,抱起爷爷的身体,把他从椅子上搬起来, 他带着爷爷远离那里, 仿佛那椅子是最可怕的怪物, 仿佛下一刻这具尸体就会与一把椅子不分你我。远离了椅子, 他将爷爷放在地板上,可他脸颊上的肌肉立刻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地板同样也是怪物。 下一刻他整个人浑身一震,忽然往后猛退几步——他自身的存在也是污染的源头。 安折见他惊慌无助的样子,抬脚走上前,然而刚刚迈出一步, 西贝惊怖欲绝的目光就望向他,蹬蹬蹬后退几步。 假如世界上的一切都会相互污染, 那么只有远离一切物质才能保全自身。 安折能理解他的恐惧,他主动再次与他拉开了距离。 “对不起,我……”西贝牙齿打颤,道:“我得……静一静。” 陆沨带安折走进了卧室。 踏进卧室,重新看见那架流淌的吊灯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安折望向上校,见他绿色的眼睛里仿佛结了冰。 下一刻,陆沨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他的通讯器,他死死握住那枚东西,指节泛白。 安折就在一旁看着,西贝已经崩溃了,作为人类,他知道陆沨的状况不会比西贝更好。甚至,上校感受到的东西比西贝更多。在克服这疯狂的世界带来的恐惧的同时,他还要想着远方的人类基地——为了人类基地,他必须冷静。 如果在物质的相互污染下,发动机会故障,那通讯器也会。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有螺丝刀,陆沨拿起了它,拧动通讯器外壳上的螺丝钉。 外壳、纹路复杂的芯片、交错的线路、无数细小的零件被在床上被摊开来。陆沨将它们一件一件拿起,借着光检查它们细微之处的构造。 通讯器的零件很多,看了一会儿,安折也从零件堆里拿出一些结构简单的部件,检查它们是否符合人类机械横平竖直泾渭分明的标准。 关上卧室门后,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雨声里,除了翻检零件的声音外听不见任何,陆沨的进度很快,那些零件似乎都很正常。 但安折忽然愣住了。 他看着手中的一小片芯片板,那上面有两股并列的赤红色铜丝,每一股都由几十根细铜丝拧成,它们原本应该平行,中间有几毫米的距离。此刻却全都松散了,彼此都弯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两股铜丝靠拢在一起,混杂不分,这绝不寻常。 在这一刻,至少有一个短暂的片刻,安折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连通讯器都因为物质的畸变彻底坏掉,如果陆沨永远无法回到基地,他们会怎样? 可他并不是一个那么坏的蘑菇。 ——他望着手中这枚芯片,最后还是扯了扯陆沨的袖角。 陆沨军靴的内侧有一个暗扣,里面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现在这把匕首被拿了出来,安折打着从矿洞带出来的手电给芯片照明,然后看着陆沨用匕首的刀尖将那些纠缠的铜丝一点一点挑开,铜丝之间已经出现了黏连的迹象,但好在发现得及时,还能分开。 终于清理干净的时候,安折的精神却微微紧绷起来。但他还感到脑袋微微眩晕着,他像是病了,自从孢子出现成熟的迹象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虚弱。 陆沨将剩下的零件又检查一遍,然后将它们依次序组装好,按下按钮,开启。 下一刻响起的却不是安折习以为常的“抱歉,由于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信号已中断……” “嘀——” “嘀——” “嘀——” 雨声又大了,成千上万大颗大颗的雨珠子弹一样溅在窗户上,发出咚咚不绝的声响,这是一场只有在盛夏时节才会出现的暴雨,窗外已经成了灰色的瀑布。 雨滴好像敲击着安折的灵魂。 恍惚间,他隐约听见柔和的机器女声从通讯器里传出来吗,但眩晕越来越重,世界在他眼前虚幻成五彩斑斓的光影——下一秒,他直直往前栽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他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孢子不要那么快就掉出来。 第 66 章 最后他看见了陆沨的脸, 他从未在上校脸上见到这样失措的神情,他想说什么, 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的身体是个空洞。 轻轻地, 有一根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面断裂了。 ——那么疼。 接着是第二根。 他努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终于,他的意识仿佛变成虚空中的一个光点, 终于看见了正在发生的情形。 那纤细的,雪白的一根, 逐渐拉长到近乎透明的地步,它脆弱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 啪嗒。 伴随着针刺一样的痛苦, 它断了。 他的孢子。 来自他身体的菌丝连接着孢子的每一根菌丝, 现在这菌丝正在一根又一根崩断, 不是他自己松开的, 是孢子主动离开——不, 也不是。 是成熟的时候到了, 来自生命本能的力量在将他们分开。 安折什么都阻止不了,很难说一个蘑菇与它的孢子之间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它们的关系并不像人类的父母和孩子,但他还是不希望孢子这么快就离开他。外面还那么危险,孢子离开了他,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夭折的——尤其是陆沨。 可他失去了所有感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拼命对孢子说话。 不要出来。 不要出来。 当残余的菌丝还剩三根的时候, 死亡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不要出来——求求你。 他冷汗涔涔,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天花板,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在下一刻猛地一个激灵。 ——还在。 他还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孢子,三根菌丝摇摇欲坠牵着它,好在它一副偃旗息鼓的乖巧样子,好像终于决定听从他的请求。 下一刻,他耳边竟然传来了博士的声音,他先是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基地,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通讯器的声音。 修正那串畸变的铜丝后,陆沨果然联系上了基地。虽然这是不对的,但那一刻他感到了失落。 “……我确定地告诉你,人类要玩完了。”博士的悲观论调从通讯器里传出来,安折动了动,发现自己就躺在陆沨怀里,身上披着他的外套,陆沨看见他醒了。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折用眼神让他专心继续打电话,然后虚弱地把额头抵在他胸前。 “这根本不是什么可以预测的灾难,这就是一场大灭绝,我可以告诉你,整个世界的所有生物、所有非生物、所有物理法则的大灭绝。” 陆沨:“我见到了物质的融合。” “不叫融合,我们的最新定义是畸变,是微观层面整体的畸变,你知道吗,一个硅原子就在显微镜下变成了——变成了我们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这根本不是基因污染,是量子级别的变化,我们永远观测不到的东西,根据测不准原理,我们克服不了,永远克服不了,科技再进展一万年都只能接受死亡。”博士道:“我……我……我们目前只知道,磁场能保护地球不受这一变化的影响,两个基地提高磁场强度后,畸变暂时停止了。但是你知道,情况永远在变坏。” 仿佛是紧张的情绪让他喋喋不休:“以前重伤才会被感染,后来轻伤也会被感染,再后来只要碰到就感染,最后不接触就会感染,我以为这是更坏的情况,结果呢?这个世界的基本结构在混乱,而且这显然是个逐渐加强的过程,世界越来越混乱,现在我们的磁场能暂时阻挡,再然后呢?人造磁场的最高强度也抵挡不住的时候呢?我们的磁场最高强度是9级,现在是7级,快到头了。明天,后天,最迟半年,我们的人造磁极就会因为畸变坏掉。” “基地希望你能回来,但其实,假如你想找个什么地方度过余生,我绝不阻拦。”他道:“快结束了。” 陆沨道:“我知道了。” “如果你没找到安折,也不用找了。放过他,放过你自己,好好活着吧,反正快要死了。”博士说:“你把样本带回来,我们也研究不出结果了,这不是科学能做到的事情——虽然基地仍然想争取最后一丝希望。” 顿了顿,博士又道:“我崩溃了,对不起,我被基地现在的悲观情绪感染了。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听,样本一定要拿回来,那个样本既然在感染上呈现惰性,或许在畸变上也呈现惰性。这是最后的突破口,最后的希望,要么你死在外面,要么把它带回来。但是根据安折最后突然消失的表现,他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一类异种,你要小心。” 博士自暴自弃的语气和对他实力的错误估计让安折勾了勾唇角,但意识到他话里的含义,他明白基地仍然执着于他的孢子。 “好好休息。”陆沨道:“我已经向统战中心发送坐标了。” 通讯挂断。 陆沨看向安折。 “你还好吗?”他道。 “还好。”安折道。 陆沨道:“刚才怎么了?” 安折摇头。 “你也不知道?” 安折小声道:“不是。” 他说:“不能告诉你。” 他突然发现陆沨的眼神冷得让他心惊。 “嗯。”陆沨的手指轻轻顺了顺他的头发,嗓音淡淡:“所以样本也不能告诉我。” 安折低下头,关于孢子,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在这个世界上,平静的时光是泡影。像是一场梦的结束,他和陆沨终究回到了几天前。 审判者和异种,追捕者和叛逃者。他不会交出孢子,陆沨也不会放过他。 他不愿看陆沨的眼睛,只能转移话题:“基地现在很糟糕吗?” “嗯。” “那你还要回去吗?” “回去。”陆沨道。 “可是博士说……没有希望了。”他小声道。 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愚蠢之处,即使基地马上要灭亡,陆沨也不可能不回去。 良久的静默后,陆沨道:“至少和基地一起到最后吧。” 安折抿了抿唇,陆沨属于基地,就像他属于深渊。他们不可能和平共处。陆沨已经向统战中心发送坐标了,他拒绝说出孢子的下落,他难以想象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他看向陆沨。外面的雨幕里,光线是昏暗的,他看不清陆沨,也看不懂陆沨。 当这个世界的变化越来越疯狂,连博士都说出“人类要玩完了”这句话,在人类灭亡前最后的时刻,陆沨会想什么,他不知道。 “我有时候会觉得,如果基地在我有生之年必定灭亡,”陆沨的嗓音很低:“我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情……” 他停了,没有说下去,这情绪的波动像是水面上一点涟漪,很快就封冻了。 “可能会有奇迹吧。”安折只能轻轻说出这句话,这是他想到的唯一有可能安慰到陆沨的话。 陆沨低头看他:“你觉得有可能吗?” “有吧。就像……就像这个世界很大,但你的飞机出事的时候,就掉在我旁边。”安折道:“如果不是这样,你就死了。” 假如陆沨死去,也就没有此时此刻再次身处人类城市里的安折,一切都会改变。 却见陆沨只是望着他,他躺在他怀里,陆沨是那样——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双没有温度的绿色眼睛里,只有薄冷的寒意:“你知道世界有多大么?” 安折回想,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没有走过很多路,也没有见过很多东西,他只是一只惰性的蘑菇。但这个世界一定很大,所以陆沨的飞机从空中坠落,掉在他面前,才能被称为是一场奇迹。 于是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是想让陆沨开心一点的,可是现在的陆沨那么让人害怕——看着陆沨面无表情的侧脸,安折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你不知道。”陆沨嗓音冷冷:“我不可能碰巧落在你面前。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我本来就是来抓你的。” -->> “不是。”安折受不了他的眼神,他想离开,却被陆沨死死扣住在怀里,他声音哑了:“那天有很多飞机,你们是去……是去杀死蜜蜂的。你意外……意外遇见我,才想抓我。” “已经杀死了。”陆沨的声音平静落下。 安折睁大了眼睛。 他颤抖道:“……谁?” 陆沨道:“她。” 安折只能听见一个音节,他不知道那个字是他、她还是它。可是这个音节从陆沨口中说出,就只有一种可能。 陆夫人。 他亲手杀死了陆夫人。 他难以呼吸,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 陆沨看着他,他手指伸到了安折的颈侧,食指与中指并起来,压住了他脆弱温热的颈动脉。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的起伏,道:“最后一个任务是来杀你,通讯器里的命令,你没听到吗?” 安折听到了。 他脖子被按得微微发痛,伸手想要拨开陆沨的手腕,推不开,喉口酸涩,他道:“但是世界……世界那么大,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那里。” 陆沨看着安折。 安折被他扣在怀里,那么小。博士说他能转瞬间逃出基地,可能是异常强大的异种,但陆沨了解他,那么脆弱,那么小的一个东西,好像谁都能伤害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他在说着什么,陆沨没有听清,只看见他眼眶都红了,好像拼命想要论证这是一场意外,一场巧合,他好像在努力地欺骗着自己相信什么事情,借此为他开脱。 他伸手从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拇指那么长的细玻璃瓶,里面装了淡绿色的液体,中间贴了一张标签,标签上印着条形码和一串数字。 安折看着那东西,他问:“这是什么?” 陆沨淡淡道:“追踪剂。” 安折听过这个名字。他记得莉莉曾经说,她被打了追踪剂,人类的命名总是言简意赅,一听名字,就知道这药剂的用途。 “灯塔说,用特殊频率的脉波照射追踪剂原液,它就能获得一个特征频率。照射后的追踪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注射入体内,另一部分保存。将保存的追踪液注入解析仪,就能指示同频率追踪液的方向。”陆沨道:“无论有多远。” 安折手指贴近那个冰凉的小管,将它握在手中。 “你给我打了追踪剂吗?”他声音微微颤:“什么时候打的?我……我不知道。” 说着,一个念头忽然划过他的脑海。 他声音更低了,喉咙酸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早就怀疑我是异种了吗?” “你能通过一切判断准则,我没有杀死你。”陆沨的声音更加冰冷,他掰开了安折的手指,将追踪剂拿出,放回自己的口袋,道:“但我必须对基地安全负责。” 安折愣愣看着他,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他想陆沨会去擦掉它,但陆沨并没有。那行水迹就静静在他脸颊上变冷。陆沨方才说的话很少,但足以彰显他的为人。他已经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身为蜂后的陆夫人。 上校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从第一天起,就知道的。或许这几天的陆沨,会对他好的陆沨,或许才是那个稍纵即逝的假象。 在他与基地恢复通讯后,他又从哪里得来自信,以为陆沨一直在对他特殊对待,以为他会放过他呢? 陆沨就那样看着怀里的安折眼睫渐渐垂了下去,最后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于是这只小异种眼里那柔软的水光也被掩盖了,他好像被伤了心,在他坦诚交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后,陆沨想。 就像被他杀死的所有人一样。 安折的眼睛却又睁开了,他仰头看着他,声音很小,陆沨要更靠近他才能听到。 “陆夫人变成蜂后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人的神智了。”他说:“她对我说……她不是恨基地,她只是想去体验新的生命的形式,她不恨你的。” 死一般的寂静里,陆沨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安折伸出手想碰一碰陆沨的脸颊确认他还活着时,他看见陆沨勾了勾薄冷的唇角。 他声音很轻,但很笃定。 “她恨我。” 安折望着他的眼睛。 陆夫人说陆沨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不得好死,他终会疯掉。 他道:“为什么?” “我出生后她和我父亲的感情被基地发现,再也不能和他随意见面。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她的很多个孩子,她的小女儿在她的帮助下从伊甸园逃出来的时候,又碰到了我。其实就在我和你那天碰见莉莉的马路对面,就站着她来接应的朋友。” 陆沨很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而安折早已经习惯了全身贯注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陆沨终于说完的时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秒的静默。 “她这辈子开心的事情很少,但是都会被我毁掉。”陆沨道:“她像基地里的所有人一样恨我。” 望着他,安折张了张嘴。 最终,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不恨你。”他道。 长久的静默 “为什么?”陆沨微哑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什么……为什么?”他道。 “你为什么……”陆沨看着他:“总能原谅我?” 安折抬头看他,这一眼他看见的却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陆沨。 上校的声音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问:“为什么?” 安折想说,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人类那么高的智商,也不会他们那么多的语言,他想了很久。 “我懂得你。”他道。 “你连人都不是,”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他肩头,他眼神还是那么冷,可是声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崩溃,他几乎是颤声问:“懂得我什么?” ——这个人还要问。 可安折什么都说不出了,他拼命摇头。 他只是被陆沨一步步逼到死角,又想哭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个人今天不惜剖开自己的一切。他就像个想把犯人无罪释放的法官,他却不断陈述加重自己的恶行,他非要被审判,他非要被判处死刑——他就那么想让他讨厌他。 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到这种地步,明明他们最开始只是在说,基地到底能不能生存下来,这个世界那么多大,陆沨落到他面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件奇迹。 “可是……”他对着陆沨抬起了自己的手臂,那属于人类的根根分明的手指缓缓变了。 雪白的菌丝攀上陆沨黑色的制服,爬过审判者的肩章与银穗。 眼泪不断从他眼里滚出来,他看不清陆沨的神情,只知道陆沨扣住他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把他抱得更紧。 他知道陆沨能认出来,他声音哽咽:“可是我就是碰见你了……” 那么宽广的世界,陆沨非要去深渊。那么大的深渊,他非要去那个空旷的平原打滚。 他们本来就不该碰见的。 他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害过任何动物,他只想安静养出自己的孢子,他原本可以不这么生气也不这么难过。 可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陆沨这种人类? 这个人类抱住他的力气那么大,像是要把他杀死,他后背抵在床柱上,拼命挣扎,挣扎根本没有效果,可他不愿意变成菌丝逃走,他不甘示弱。 他不顾一切用所有的力气咬住了陆沨的脖颈。 鲜血的味道涌入口中的那一个瞬间,安折才愣住了。 我在做什么?他想。 但他没有机会了,这一个愣怔的瞬间足够陆沨重新占据上风。 肩膀被死死按住,后背撞在了床柱上,下颌被一只手强制抬起来。 ——陆沨死死吻住了他。 第 67 章 他吻得那样凶狠, 那样不容抗拒,带着血腥气。安折完全无法呼吸,他偏过头去, 却又被按回来。 他刚刚还在为陆沨感到难过,现在又是被气得浑身发抖,菌丝大团大团蔓延出来,他只剩本能的反抗, 想把陆沨整个人勒住。 他眼前却猛地恍惚了——一个场景出现在他眼前。 一个人影在他面前倒下了,他心脏骤然一缩, 接住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安折?” 恍惚间,安折意识到这是陆沨记忆的碎片,他喝了陆沨的血, 就会获得一些东西,而现在发生的是自己刚刚昏倒的那一幕。 “安折?”陆沨连续喊了好几声他的名字,可是怀里的人没有一丝一毫回应,只是轻轻蹙着眉头, 浑身颤抖, 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陆沨不知道, 他只能抱紧他。 他好像突然要死掉了——就像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一样。 安折怔怔体会着那片刻的感觉,这一刻他和陆沨的感受是重合的。 陆沨在害怕。 他竟然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 怕失去怀里的这个人,就像……就像失去了他,就失去了一切一样。 安折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这个人—— 为什么他能对他那么好,又对他那么凶。 肩上的力度让他从这个场景中短暂清醒, 他的意识被割裂成两半,一半被陆沨近乎刑罚地亲吻着, 一半沉在过往的记忆中,目睹这个人把自己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可是喊不醒,他看起来那么痛,那么乖,那么脆弱的一个人,却承受着那么剧烈的痛苦。 陆沨擦去他额角细密的冷汗,他无意识中抓住陆沨的手腕,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这一刻陆沨在想什么? 他在想,我可以替他疼,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他还能醒过来。 安折闭上眼,他还在反抗,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像是一下子泄气了,最后只能自暴自弃放弃一切抵抗,任陆沨攫取他的唇舌,也攫取他精神,他的一切。 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激烈的情绪在这漫长的僵持中缓缓精疲力竭。 终于被放开的时候,他靠在陆沨胸前,什么都不想说。 而陆沨抱着他,同样沉默着。 一片空白的时间无限拉长,审判者和异种本来就没什么话可以说。 长久的沉默里,陆沨忽然开口了。 他道:“你是怎么变成人的?” “因为安泽。”安折道。 他靠在陆沨怀里,他们已经完全相互坦白了,就在那个彼此都被冲动所驱使的吻里,他们已经相互剖开了。 于是他也不再有所隐瞒。 其实他不是个异种。 他很没用,感染不了任何人,他其实是个被人类感染的蘑菇。 这时陆沨看向了他的菌丝。那雪白的菌丝上还沾着血迹,是安折刚才用力咬出来的,原来这只小蘑菇生气的时候也会很凶。 血迹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是被菌丝吸收了。 安折也看着那里。 他突然说:“你死掉吧。” 陆沨扣紧他的手指,问:“ 为什么?” “我长在你身上,”安折面无表情道,“把你的血、内脏和肉都吃掉,然后长在你的骨头上。” 陆沨另一只手缓缓扣住他手腕,指尖划过莹白的皮肤,留下一道淡红的痕迹,像是掐破雨后新长出来的白菇,流出汁液来。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安折摇头,喉头哽了哽,他眼里全是泪,抬头看向墨绿霉迹遍布的墙壁,看向扭曲流淌的吊灯。窗户被狂风刮裂了一道放射状的破口,雨水灌进来,与风中呜呜的低语一同。 他想,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的情绪,可是如果他想和陆沨和平地待在一起,真的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就这样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 陆沨:“你又哭了。” 安折转回头看陆沨,这个角度他需要微微抬起头。 于是他们对视。 说不清为什么,看着陆沨,安折又笑了出来。 他唇角微微泛红,漂亮眼角还带着水痕。 于是陆沨也笑了一下。 他捧着安折的脸:“……这么傻。” 安折只是看着他,很久以后,他问:“基地已经在来接你了吗?” 陆沨:“在了。” 安折没说话,陆沨道:“你喜欢基地吗?” “基地”两个字刚一落下,电刑的疼痛就再次遍布安折的全身,他生理性地颤抖起来,把自己用力往陆沨身上埋。 陆沨搂住他,一下一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他道:“对不起。” 安折摇头。 直到三分钟过后,安折才重新安静下来。 他仰头看着陆沨,和他紧紧牵着手。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陆沨想。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鬼使神差地,陆沨微微俯身,和安折重新吻在了一起。 没有激烈的动作,没有反抗,一个很深的,安静的吻。 安折柔软的唇舌没有再抗拒。换气的间隙陆沨看他的神情——喘息轻轻急促,微垂着眼睫,睫毛上的水珠闪着细碎的光,双手轻轻攀住他肩头,那是一种带怯的迎合,温柔的天真,因其洁白而近于悲悯,悲悯中带有神性——像是某种灵魂上的布施,此刻他是予取予求的。 可他还是一直在哭。 陆沨把他的眼泪也吻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们之间悲哀的一切。 结束的时候,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傍晚,天际亮着浑浊昏黄的光。 &nbsp-->>; 安折跪在床上,他手指颤抖,抱着陆沨,将他缓缓、缓缓在床上放平。 陆沨的眼睛闭上了,他睡着了,呼吸均匀,现在任何事情都无法把他叫醒。做到这件事情很简单,只需要在亲吻的时候,舌尖的一部分化作柔软的菌丝,连上校都察觉不出来。 睡着的陆沨没有办法抓他了,他拿自己没办法。安折笑了笑,其实,陆沨从来都拿他没办法,他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离开,或者留下,他要自己决定。 突然间—— 安折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猛地袭来。最后一根菌丝也崩断了。 他的身体猛地变空。那是比失去未成熟的孢子更深更虚无的空洞,像一个休止符,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忽然切断了。 安折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听见命运在他耳边像恶魔一样低语。 他怔怔望着前方,颤抖着抬起手。 就在这一刻之前,他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 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选择的。 可是当事情发生,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完完全全呆住了。 孢子从他的身体里游出来,被他捧在手里。安折怔怔看着那团白色的小东西,终于勉强对它笑了笑。 “……对不起。”他道。 “我……”他道:“我要怎么办?” 孢子的菌丝蹭了蹭他的手指,它好像原谅他了,他们在那一刻就某件事情达成了一致。 安折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孢子又蹭了蹭他的手指,它不会说话。 安折轻轻叹了口气,将它放在陆沨身上。 它就那样用自己新生的细软的菌丝爬到陆沨胸前,自发钻进他的口袋里,它显得那么高兴,像是早就想这样做了一样。 安折看着这一幕,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孢子那么亲近陆沨,他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到了这一步。 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他趴在茶几前,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它成熟了,和以前不一样。放在一直潮湿的地方,就可以长大。” “它需要很多水,害怕啮齿类怪物,害怕虫子。” “如果要做研究的话,请不要让它太疼,不要让它死掉。”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我走了。” 将纸条留在一旁,他将手伸进陆沨胸前的口袋,拿出了那瓶追踪剂,拧开瓶口。 哗啦。 液体尽数倒出来,顺着地板的缝隙流走了,最后他松手——连瓶子都在地面被摔碎了。 像是做了什么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决定,他伸出手来,将陆沨胸前的徽章拆下,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最后,背起放在一旁的背包,他最后看了陆沨一眼,走出了这个房间。 西贝看见他了,他问:“你去做什么?” 安折说:“出去看看情况。” “好,”西贝看起来稍微恢复了一点冷静,道,“注意安全。” 安折颔首:“好。” 他推开房间生锈的防盗门,向楼上走去。楼梯那么高,他的身体又像是失去所有力气,爬了很久才到顶楼,沿着最上面的开口,安折来到了楼顶。 一场雨过后,外面的空气凉得可怕。 人造磁场那几天的消失,大气层的稀薄,早在还在灯塔时,他就听人类的科学家预测,今年的气候极端异常,冬天将提前至少三个月到来。 ——他生命的冬天也要来了。 在孢子成熟的那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了命运冥冥中的指示。 正如他自己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和培养自己成熟的那棵蘑菇失去了一切联系,他也注定无法保护自己的孢子安全长大。 外面干旱,时刻刮着飓风,怪物环伺,即使在没有啮齿类怪物和节肢怪物的深渊,它也可能被巨大的怪物无意中踩踏,或被打斗波及,在最后的时刻,他竟然只能选择相信陆沨。 因为他就要死了。 一棵蘑菇的生命,原本就不是很长,他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每个人都有他的使命,当他做完那件事情,就完成了活着的意义。对蘑菇来说,将孢子养育成熟就是唯一的使命。 冷风里,安折微微发着抖,他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无需感受,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见过死去的蘑菇——当孢子飘落,它的菌盖就会逐渐破败卷曲,继而干枯萎谢,最后所有组织——菌杆、菌丝、土壤中的根,它们全部溶化成一滩漆黑的液体,然后被土壤中的其它东西分食殆尽。 现在,曾经目睹过无数次的那一过程,他也要开始经历了。他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久,但一定很快,在人类彻底灭亡之前。在某一个瞬间——仅仅是一个瞬间,他想和陆沨一起回到基地,无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但是,就让陆沨以为他一直在野外活着吧,审判者亲身经历的死亡已经太多了。 楼顶上是个残破的花园,他抱膝坐在花坛后,对着东方,看着夜幕降临,又看着曦日升起。这个地方离基地不会太远——仅仅是一只蜜蜂飞行一天的路程。 事实正如他所料,阳光透过清晨薄雾照在城市上方的时候,人类的装甲车停在了小区前的广场,这里的情形陆沨想必已经告诉了他们——他们带了足够的重武器,在一定程度上不怕怪物的袭击,是安全的。譬如那只巨大的飞鹰就盘旋在天空中,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然而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灰云,飞鹰,绵延的废城,装甲车队,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风声又响了起来。 安折看着陆沨和西贝的的身影从这栋楼走出,与军队简单交涉后,他们上了车——安折隐约看见了博士的身影。车门关闭后。车队立刻启动,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遗址。陆沨离开的时候,会不会从车窗里回头看着这个城市?他不会知道了,他该回的地方是深渊。他要回到那个山洞,找到那具白骨,这一切从那里开始,也会在那里完结。 面临着注定消亡的一切,陆沨有陆沨的命运,他也有他的命运。 都结束了。 第 68 章 装甲车。 “恭喜回来, 我们会在15小时车程后回到基地。” 陆沨道:“基地怎么样了?” “畸变情况引起了大范围的恐慌和混乱,一部分精密仪器不能用了,好在人造磁极能正常运转。” “畸变是在磁极失灵的情况下出现的吗?” “是。” 陆沨道:“这几天我和幸存者在一个磁铁矿矿洞里居住, 那里并没有出现畸变情况。” “因为磁场,磁场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挡畸变。”博士道:“当时灯塔陷入一片混乱, 我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与地下城基地交换这些年来所有研究成果, 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的一切研究也都基于生物基因。” “然后,我再次违规访问了与研究所的通讯频道。” 陆沨微挑眉。 “共同讨论后, 结合一些线索, 譬如畸变出现的时间点,我们认为这一切或许与磁场有关, 于是临时提高了人造磁极的强度。”博士道:“暂时有效, 这才争取到了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博士靠在车内座椅上:“但根据预测, 畸变会逐渐增强, 然后在三个月内战胜我们。” 顿了顿,望着远方灰雾泛起的天际, 天际盘旋着的褐色飞鹰,他道:“不过,能得知从古到今人类为生存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成为人类彻底灭亡这一事件的见证者, 其实也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殊荣。” 他又看回陆沨:“实话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心平气和一点。” “怎么, 被打击到了?”他又说:“安折那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物种, 滑不溜手, 连基地那么严密的防守都能跑出来,抓不到是正常的事情。就算抓到也留不住, 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陆沨没有说话。 他伸出了手。 一团柔软的雪白色小东西从他衣袖里滚出来,雪白柔软的菌丝亲昵地缠在他的手指上。 他望着它。 奇异地,一种柔软的思绪漫上他的心头。他好像回到了某些片刻,安折安静地靠在他胸前。 那竟然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几天。 博士愣住了:“你拿回来了?你竟然能拿回来?” 陆沨:“嗯。” “那安折呢?”博士语速极快,问:“你把他杀了?” 孢子好像被这个人突然变大的声音吓到了,缩了缩,钻回了陆沨的衣袖里。 但是过一会儿,它又在他的领口出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陆沨淡淡道:“他离开了。” “你怎么舍得把他放走?他到底是什么?”博士睁大眼睛,道:“他……他能保护自己吗?” 陆沨手指触碰着孢子柔软的菌丝,没有回答,晦暗的天光下,他的侧脸是个寂静寥落的剪影。 博士打量他,却突然蹙起眉头:“你的枪呢?” * 楼顶。 看着车队消失在远方天际,安折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从花坛后站了起来。昨天的大雨在坛里积满了水,此时一些细丝条状的生物正在水中扭动,是昨天新生的。 但是天放晴后,积水很快会被烤干,短暂的新生后,他们就会直面永恒的死亡。 所有生物都是这样。 他的孢子会比这些朝生暮死的生物活得长久一些么?他希望是这样。 安折耐心等待着机会,在飞鹰落地栖息的时候,他爬上了它的脊背——飞鹰并没有理会他,或许是他太轻,也太没有营养了。安折在它宽敞的脊背上找了一个地方待着,真正覆盖这只鹰体表的不是羽毛而是鳞片,鳞片与鳞片的缝隙间生长着一些相互缠绕的半透明的触须。这只鹰在城市里四处觅食,当它吞食了一株与肉的质地类似的藤蔓,又与一只长有蝙蝠翅膀的巨大怪物搏斗半小时后,它落败了,离开了这个地方。 安折对着北极星和地图标定它飞行的方向,发现轨迹有所偏离后,他悄悄溜走,扎根土壤吸取了一夜的营养后,犹豫很久,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枪和十几发子弹。 这枪是陆沨的,但陆沨离开后他才在背包里发现了这东西——上校经常理所当然地使用他的所有物,包括背包,安折猜测这导致他把枪落下了。 他成功用枪声引来了一个长着蝶翅的怪物作为交通工具。 三天后,他又落地了,在寻找下一个乘坐目标的时候,安折遭遇了一只极其丑陋的,长着蜈蚣一样身体的怪物,这个怪物具有很多蚂蚁类节肢怪物的特征,它以蘑菇为食。安折想逃,但他身体已经很差了,差一点被彻底吃掉的时候,陆沨的枪保护了他,他误打误撞打中了这个怪物柔软的腹部,趁它短暂停顿的时候滚进了一条浑浊的溪流里,逃出生天。 天冷了,怕冷的那些动物们开始往南走。当然,它们在这个过程中也相互捕食。有时候,放眼一望无际的平原都没有一丝生灵的踪迹,只能遇见一两个极其巨大的胜利者,有时候,群居的生物像一场黑色的洪流,正向南方迁徙,安折混迹其中,顺流而下。 十天后,它终于得到了一个一往无前往正南方去的飞鸟,又过二十多天后,在飞鸟柔软的脊背上,他看到地平线出现一条狭长、巨大的暗影,像是这个世界的一道伤疤。 据人类说,深渊的核心是大灾难时代的一场八级地震造成的一条狭长断裂带,这个地方辐射极端异常,因而孕育了无数可怕的怪物。以这条核心的断裂带往外扩展,深渊的北面是密林遍布、长满各式各样蘑菇、无数怪物蛰伏着的广阔平原,南面则是一条连绵起伏的巨大高地与山脉带。 飞鸟来到深渊的边缘,它飞累了,找了一棵巨大的枯木,栖息在树枝上休息。 树枝忽然震颤起来,飞鸟的翎羽炸起,振动翼翅,尖叫一声—— ——枯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它已经牢牢缠住了飞鸟的足——“扑啦啦”的振翅声里,这只雪白的飞鸟被拽着,拖着来到了枝桠密集的树的中心,它优美的脖颈高高扬起来,尖而长的喙伸向灰色的天空,一个奋力挣扎姿态,但藤蔓缠上了它的脖颈,那柔韧的藤蔓下一刻裂开,一个长有尖锐獠牙的口器咬断了它脖颈。 一泼血“噗”地一声溅出来,这只身长五六米的飞鸟身体断成两截,细小的羽毛和绒羽撒了一地。 安折抱着他的背包,和羽毛一起落在地上。他站起来,踩在黑水横流的腐烂地面上,踉跄了几步后,他抬头看着这只鸟被上万条藤蔓分食殆尽。 藤蔓餍足地散去。 -->> 密林、林间的藤蔓和巨大蘑菇一起遮住了天光,也遮住了打斗的声响。 这就是深渊,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里没有啮齿类或节肢动物,因为它们本身太过弱小。而那些比它们强大百倍的那些生物也并非战无不胜——深渊的土壤因为被血肉浸透而富有营养,这或许是蘑菇群得以繁茂的原因。 安折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这个地方。苔藓、枯枝、落叶遍布的地面,因为过于柔软近于沼泽,生物在上面走动,不会发出声响。 他清楚地感觉到,深渊的气氛变了。在往常,杀戮的打斗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强大的怪物常常漫步在密林中巡视领地,但他今天一路走下来,竟然只撞见了一条沉默穿梭的蟒蛇。 它们好像都蛰伏起来了。 但安折无心关注怪物们的来去。 他怔怔望着这个一望无际的,连阳光都照不进的地方。 他左手边是一朵十米高的暗红色的蘑菇,它盘踞在数个巨大的石块之间,伞盖上不断流下带着血腥气的黏液,硕大的身体似乎有呼吸存在,在空中一起一伏。 安折将手指贴在它的菌柄上,感受它被黏液包裹的纹路。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蘑菇。 他眼中忽然布满恐惧的神色,放眼望向其它的地方。 ——他不认得了。 他呼吸剧烈起伏,跌跌撞撞在密林间奔跑,过了白天,就到夜晚,过了夜晚,又到早上,每一个平原都似曾相识,每一个山洞都空空如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走不动了,他的菌丝早已不像当初那样柔软又灵活,它们在溶化,在断裂,他人类的身体也随着生命的消耗变得无比孱弱。 在一个寂静的湖畔,一根枯藤绊倒了他。 尖锐的石块划破了他的手掌的膝盖,他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手掌间,浑身颤抖。 他找不到了,那个山洞,他找不到了。 蘑菇的生命只有一个季节,旧的死了,新的又长出来,深渊的面貌就随着蘑菇的代际更替而时刻变化。当初那条道路,他死死记住的那条路——再也没有影子了。 他在蘑菇和枯木的环抱下绝望地望向天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事情会这么——这么残忍。 陆沨说得没错,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 除非他的生命还有很长,不然不可能找到的。 他注定死在寻找那个山洞的路上。 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 连最初的誓言都不是。 他喘了一口气,怔怔望着一旁寂静的水潭。 他恍惚了。 那水中仿佛有一种声音,一种难以形容的频率呼唤他离去,整个世界迷离虚幻。 跳下去,跳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快乐的,痛苦的,都不要了。 他在那声音的呼唤和蛊惑下一步步往湖边去,水面那样清澈,映出了他的倒影,他和安泽长得那么像,当水波模糊了轮廓,那里好像就是安泽在呼唤着他。 怎样一无所知地出生,就怎样一无所知地死去。 一道声音却忽然又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在这悲哀的山巅。”那声音轻轻道:“请用你的眼泪诅咒我、祝福我。”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他问,“是什么意思?” 林佐,那位伊甸园的老师,他回答:“不要温和地接受灭亡。” 短暂的停顿后,又变了。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他给一个人轻声念着诗,他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并且不知道前面会遇见什么。在那个野外,带着他在黑夜中,在旷古的风声中走路的那个人,那时在想什么? 面对终将消亡的,诡谲的命运,那个人心中也有和他一样的绝望么?他是怎样走下去的?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枚审判者的徽章拿在了手中,徽章的棱角刺痛了他原本就鲜血淋漓的手。 虚幻的恍惚刹那间退去,他猛地后退了几步。 他想,我刚才在干什么? 脚踝处传来剧痛,那块刚刚割破他手掌的石头又撞到了他的脚腕。 他弯腰想把这块平地上突兀伫立的锋利灰石头搬开,不要让它再绊倒其它生物,却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块石头上有一块漆黑的炭痕,像是用烧焦的树枝写下的——花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难看的箭头,指向东南方。 他陷入思考,以他有限的知识,深渊里没有会画箭头的生物。 而这种奇怪的灰石头,他在深渊里的其它地方好像也见过一两次,但他全心扑在寻找山洞上,没有注意。 他环顾四周,最后选择往箭头指示的方向去。走了很久,又一块灰色石头突兀地出现在了平地上,半截被埋在土里,半截露出来,露出来的部分有一个箭头。 安折继续走,不仅灰色石头会有标记,有时候,树干或白骨上也有标记——五天过后,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往深渊的南面——接近高地的地方走去,高地的环境干燥恶劣,很少有怪物会过去。 但就在同一天,他找不到别的石头了。 他茫然地站在一棵树下,努力环视四周——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突然。 一个小石子打在他肩上。 “迷路了?”一道带笑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安折转身,他竟然又听到了人类的声音。 一个身材高挑修长,五官俊美的的黑发男人站在树旁,右手拿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对他眨了眨眼睛,道:“路标在我这里,还没放下。” 望着他,安折缓缓蹙起眉。 “唐岚?”他喊出了一个名字。 “你认得我?”那男人笑意中带着些散漫不羁的味道,打量着他:“我没在基地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再次确认了一下这人的外貌,安折道:“我认识哈伯德。” 哈伯德三个字落下的那一刻,漫不经心的笑意突然就从那人脸上消失了。 第 69 章 “哈伯德。”唐岚喃喃重复了一边这个名字:“他……” 他像是失语了, 直到十几秒过后,才重新开了口,声音也微微沙哑:“……他还好吗?” 安折回忆关于哈伯德的那些画面。 虫潮肆虐外城, 第六区被炸毁的时候,哈伯德正在城外出任务, 这是一个无比英明的举动, 他不仅避过了外城的灭顶之灾,还避免了被陆沨以“非法窃取审判者信息罪”逮捕。后来,他带队平安归来, 受到了主城的欢迎。再后来, 这位传奇的佣兵队长还是遇见了陆沨,他和陆上校一起乘坐pl1109赴往地下城基地救援。在矿洞里时, 他和陆沨偶尔会聊天, 哈伯德和陆沨完成了救援任务, 一起平安归来。 他说:“他很好。” 唐岚微垂下眼, 他似乎笑了一下。他没有问别的,一句都没有, 只是道:“那就好。” 安折看着唐岚。 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是在肖老板的店里,他看见了一个制作精美,几乎是真人的人偶, 肖老板说,那是哈伯德花费大半身家订制的——哈伯德是整个外城最传奇的佣兵队队长, 这人则是他有过命交情的副队, 在一次探险后再没回来, 连一个尸块都没找到。 那个人偶旁是标注各项数据的标签,第一行是他的名字, 唐岚。 现在活生生的唐岚却站在安折面前了,他浑身上下安然无恙,不像是受过任何伤——他竟然在这危机四伏的深渊中活下来了,还活得那么好。 “你活下来了。”安折道:“你不回去吗?” 唐岚眼里隐约带一丝无奈笑意。 “我回不去了。”他道。 说着,他将手中那枚记号石头埋进土壤中。 “我有地图,可以回去的。”安折道:“……你需要吗?” “不需要了。”唐岚道:“你不是人了吧。” 安折:“……” 唐岚又拿出一枚寒光闪闪的匕首,在旁边的树干上刻下箭头,边刻,边道:“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安折:“不知道。” “被感染以后,大多数人很不幸,完全变成了怪物。但也有另外万分之一的人比较走运,有时候,还像个人。”唐岚说,“我在给那些走运的人指路——我当初就是这样被指了路。” 安折没说话,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特殊的才能,能辨认出一个想讲故事的人。 不过,唐岚的故事很短。 “那天我和哈伯德起了一点争执,他想继续深入,我觉得该回去了,总之很不愉快。当晚我没再和他见面,按规矩在另一辆车上守夜。” “深渊里什么东西都有,十二点的时候,一个惹不起的怪物发现了我们,我没见过那么危险的东西。”唐岚刻完标号,收起匕首,他的声音也像他这个人一样清朗又利落:“我给他们示警,然后往另一个方向引走了那玩意。后来,我就死了,应该死的很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又醒了,还变成了很厉害的东西。”他把玩着匕首,对安折道:“你呢?” 安折思索措辞。 就在这时,唐岚猛地转头,他的目光利箭一般射向密林的正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他低声对安折道:“走!-->>”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林中窜了出来! 安折手臂被抓住,唐岚用不容分说的力道将他扛在了背上。下一刻,巨大的破空声响起,一双巨大的黑色薄膜翼翅从他背上生生展开! 安折猛地离地了,后面,那只山一样的怪物的爪子扑下来,但唐岚幽灵一样飞起的速度比它更快,几乎是刹那间就离开了这座密林。 安折往下看,地面的一切随着他们的升高越来越远越小,而南方高大的山脉越来越近。 迎面而来的风里,他问唐岚:“我们去哪里?” 高空的风越来越大,吹散了声音,唐岚大声问了他一句话。 “听说过融合派吗?” 话音落下,他载着安折越飞越高,逐渐接近最高的山巅,当离苍穹越来越近的时候,那片高地被夕阳映成赤金色、高地顶端的白色建筑在天空与山顶的交界处逐渐浮现。 首先映入安折眼帘的是两座外表光滑的圆柱状白塔,它们分据两端,中间有线路相连。两座白塔之间是建筑的主体,一个椭圆的三层矮楼,两侧是辅楼与零散的其它建筑。主楼前的空地上散布着种种奇形怪状的装置,楼后是一块平坦的土地,伫立着十几座高大的风力发电塔,雪白的三叶风轮正在呼啸的风中快速转动。 一株巨大的墨绿色藤蔓分成十几股,将整个建筑群围了起来,它的枝桠搭在围栏和白塔上,当唐岚带着安折落地的时候,一根藤游过来,在他们身上各嗅了一下,然后散开了。 唐岚背上巨大的黑色翅膀缓缓收进了他的身体中——收回的时候唐岚身体微微颤抖,拳头握紧,脸上露出痛苦神色。安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 乍一对视,唐岚的眼中一片漆黑,是一种非人的神采,但好在三秒钟就恢复了。 “转换过程有点混乱,不太好受,”唐岚道,“不过我已经很幸运了。” 他看向那棵藤蔓:“这家伙就没法再变成人了。” 安折看向藤蔓:“它有人类意识吗?” “有一些。”唐岚抬腿走上前,安折跟着他,山巅的烈风刮起了他们的衣服,他们逐渐走近最中央略显陈旧的白楼。 傍晚六点,夕晖最浓的时刻。 天空的西南方,云霞翻涌,一轮巨大的红日燃烧着下沉,金红的光泽照亮了洞开的大门,一个人影站在最中央。 人类的岁数大小,安折其实分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人至少和肖老板一样,人类六七十岁的年纪。但他并未因年长而呈现出任何苍老佝偻的姿态。走近了,安折看见他穿着严谨挺拔的黑色西装,银灰的衬衫领下精心打着领结,雪白的头发整齐向后梳起,那因岁月的流逝而显得愈发冷静慈和的面容上,有一双温和的灰蓝色眼睛。 那双眼睛让安折觉得他已经看遍了世间的一切风波和变化。 “先生。”站在他面前,唐岚的声音很恭敬:“我带新成员回来了。” 那人微笑着看安折,那双灰蓝色眼睛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心,安折仰头看他,他则对安折伸出了右手。 微微迟疑一下,安折用略微生疏的姿势与他握手,对方的掌心温暖干燥,握手动作温和有力。 “欢迎加入高地研究所,我们冒昧自称为人类第五基地。”那人道:“我是波利·琼。” 第 70 章 “你可以喊我波利, 或者琼,怎样都可以。”波利·琼道。他措辞礼貌,语气和蔼, 是人类文明里那种最好的长辈。 安折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很年轻,来自北方基地?”波利·琼道。 安折点了点头。 “你是怎样变成现在这样的?” 波利·琼带安折缓缓走入白楼内,边走,边问。 地面很光滑, 唐岚上前, 伸出手臂想要搀扶他, 但他摆了摆手。 “我……”视野中传来波动,安折缓缓看向四周。 白楼内部是一个宽阔的大厅, 它一共三层, 但这三层不像普通建筑那样层层隔断,而是打通的。从大厅抬头往上看, 螺旋楼梯层层盘旋向上, 从大厅往上看,能直接见到半透明的穹顶。此时, 二层与三层的围栏上, 一些生物缓缓聚过来, 从上面默默俯视着他,眼神好奇。 那些生物加起来大约有四十个,大多数具有人的特征, 或者说能算是人形的——其中三分之一和人类的外表一模一样,三分之一在人的基础上多了一些其它生物的特征,譬如二层的一位先生, 他脸上覆满了灰黑色的绒毛,而三层的一个人头发像是卷曲的细小藤蔓, 正在细微地蠕动。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完全像是外面的怪物或者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比如二层的栏杆上挂着的一滩烂肉。 “他们不会伤害你。”波利·琼道:“假如其中有人丧失意志,失控发狂,其它人会控制他。” 事实也像他说的那样,安折与那些变形的人类对上目光,那不是兽类冷酷的双眼,他能看懂其中的意思,好奇,或者打量,不含有凶恶的意味。 “我们都是感染者,或者说异种,但是侥幸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意志,波利先生把我们聚在了一起。”唐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会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自相残杀,一起对抗外面的怪物,这里也没有审判庭,你可以放心住下。” 波利·琼轻轻咳了几下,然后他道:“研究所的成员没有等级的划分,我们彼此照顾,强大者保护弱小者。欢迎你加入这个家园。” 安折缓缓收回目光。 “谢谢。”他轻声道。 唐岚询问他怎样变成了异种。 犹豫一会儿后,安折道:“我跟着朋友的佣兵队出去……” 这里是异种一起生活的地方,他知道。但他仍然和这里的人们不同,他们是被怪物感染的人类,而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蘑菇,他不得不隐瞒自己最真实的身份。于是他说出了安折的生平,来到野外,受伤,然后—— “我昏过去之前,身边有个白色的蘑菇,再醒来的时候,我也能变成蘑菇了。”结合唐岚的故事,他编造了一个这样的谎言。 “蘑菇造成的感染……”波利·琼微微皱了眉头,然后道:“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例,没有动物会主动碰蘑菇。” 安折道:“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深渊里的蘑菇和深渊里的动物一样危险,要么含有剧毒,要么周身弥漫着能让动物发狂的幻觉迷雾,在毒蘑菇的丛林里能诞生他这种弱小无害的蘑菇已经是一种奇迹——他甚至还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意识。 波利道:“研究所的所有成员变异情况都不一样。虽然研究可能没有成果,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多提供一些信息,或者让我观察你的组织,我不会采取会伤害到你的实验方式。” 安折答应了,他没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 波利·琼又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并没有进一步询问他变异的过程,而是问他在野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害怕的动物,基因改变后有没有产生新习性——他好像只是作为一个长辈,纯粹地关心他。但安折认清自己非人的身份后,对人类的研究人员仍然感到惧怕,他不敢对波利生出亲近之心,只是如实一一回答。 他也初步了解了研究所的状况,研究所的一层是实验室和仪器房,二层居住着动物性变异的人类,三层居住的是植物性,人们各有分工,有的协助波利先生记录实验数据,有的维护设备,有的在后面的土地上种土豆,-->>还有的负责外出打猎——这部分人被那些极其凶猛的怪物感染,实力强大,譬如唐岚。在打猎之余,他们会在各处放下路标,除了人类没有别的生物能读懂路标,路标所标明的方向是流落在外的异种回家的路。放置路标的范围不限于深渊。 唐岚说这地方和融合派有关,但这里的人们并非特意融合的产物,而是在野外遇害然后侥幸保留了人类意识,循着路标来到研究所的异种——博士说这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新成员的加入是值得庆贺的事情,研究所为安折特意准备了一次欢迎宴——主食是土豆腊肉汤,由一个矮小的男性树木异种掌勺制作。 “喜欢喝土豆吗?”这男人舀了汤,递给安折,他声音略微嘶哑,像粗粝的树皮摩擦的声响。 安折伸手捧住这碗热腾腾的汤,他吹了吹,温暖的白雾蒙住了他的脸。 “喜欢。”他道:“谢谢您。” “那明天也做这个。”男人看着他:“你多大了?” 安折道:“十九岁。” “那该喊我叔叔。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住七区,你住哪里?” 安折说:“六区。” 男人说:“我五年没见过他了,他叫白叶,你认识吗?” 安折轻轻摇了摇头。 “希望他过得好一点。”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 开饭的时候,研究所的人们围成一圈坐下,位置不分主次。波利·琼坐在他们中间,大家都对他很亲近。 ——他们对安折同样亲近,一顿饭的时间里,至少十个人主动和安折搭话,他们中有的是外城的佣兵,有的是基地的军人,他们好奇他产生变异的过程,询问基地的近况,或询问他有没有见过他们旧日的亲人或朋友。安折并没有告诉他们外城已经废弃的事实,只是回答“没见过”“不认识”,他有一种怅惘的感受,同样是杳无音讯,这样的回答好像比真正的回答更能安慰人类的内心。 一顿饭结束后,唐岚带安折去了一个空房间。 一个身上长着羽毛的年轻人给房间送来了一床被子。 “昨天刚晒过的,”他主动帮忙铺床,说,“晚上冷,你记得关窗户。” “谢谢。”安折道,就像今天那个给他舀饭的叔叔一样,这个年轻男孩的善意也让他感激又有点无所适从。 铺完床,男孩从衣服里拿出来一个红彤彤的果子,笑了笑:“给你吃。” 说完,又掏出一份裹好的肉干:“这个是大家送给你的。” 安折接过来,肉干很沉,他不知道研究所的生活水平怎么样,但是在这个时代,无论在哪里,这么多肉干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谢谢你们,”他说:“太多了,我吃不完的。” “慢慢吃。”站在他身后的唐岚似乎笑了笑,伸手给他理了理衣领。 “新来的人,我们都会送礼物的,我一年前找到这里,大家也对我很好。”那年轻男孩说,“在野外当异种太苦了,要躲怪物,要自己找东西吃。记得自己是人,想家,又不敢回基地。来到研究所就好啦。” 他边说,边冲安折笑了笑。 安折也回笑了一下。 房间里没有风,很暖和,天花板上的灯管亮着通透的光。安折捧着肉干,回想自己在深渊的密林沼泽里跋涉的这一个月,竟然像做梦一样。 “别哭哈。”男孩道:“以后就有家了。”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又温暖,仿佛对这个研究所有无限的依赖。 ——这是安折在人类基地没有见到过的东西。 他问:“这里一直这样吗?” “啊?”男孩起先愣了愣,随即就反应过来,笑道:“你马上就会习惯啦。” 他话音落下的一刻,却陡然顿住了。 ——走廊上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尖嚎。 第 71 章 ——随即就是东西打碎的声音。 唐岚拧眉, 大步往外走去。 尖嚎声仍然在继续,打斗声传了出来。 男孩猛地瑟缩了一下,他抓住安折的胳膊, 似乎寻求保护,嘴上却道:“别怕,有人变怪物了,唐哥能打过的。” 他们通过打开的门往外看, 一个人形在中央的空地上打滚, 密密麻麻的触角和疙瘩在他背上鼓起来, 他脸上的五官扭曲变形,变成一团灰色的水肿物, 四肢疯狂向外攻击, 另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则化成藤蔓和他打斗,唐岚加入其中, 没过多大会儿, 他被制服了。 “关起来吧。”唐岚道。 ——那东西被带下去了,唐岚也回到了房间。 “我们现在有人的意识, 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有了。”男孩小声道:“所以我很珍惜能当人的时候。” 这时窗外传来声响, 安折往下看, 见主楼前的空地上,一个大型仪器亮了亮。 “波利先生这几天都好像都在做这个。”男孩说,“看起来和以前的研究都不一样。” 安折望着那里, 机械与机械间亮起刺目的红光,他问:“这是什么?” 唐岚没说话,他望着窗外。在山巅, 极光和星空变得那么低,又那么清晰, 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房间里,一片寂静。 良久,唐岚忽然开口。 “波利先生是融合派的科学家,”唐岚轻声道,“融合派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人类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的方法,人不会变成只有本能的怪物,又能拥有强大的身体,能适应现在恶劣的环境。” “就像这样。”他给安折看他的胳膊,那上面隐隐有一些黑色的鳞片:“人类的身体确实太脆弱了。” “后来,还没成功,融合派的实验品就跑了,那个巨型水蛭感染了基地的水源,整个基地因为这个死了一半——基地从此以后再也不允许进行任何类似的实验了,融合派的科学家也成了基地的罪人。”他缓缓说:“但是,别的研究也毫无成果,只有融合听起来还有那么一丝希望。于是融合派的科学家叛逃了,他们离开基地,想找到能继续实验的地方。” “他们要研究融合,必须做**实验,一旦做了实验,又会制造出那些获取了人类思维又不是人的智慧怪物,基地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于是一直派军队拦截追杀,到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唐岚仰头望着一望无垠的星空:“高地研究所是个遗址,本来是很多年前研究人造磁极的地方。这地方在深渊后面,地势又高,装甲车开不过来,还有很多现成的设备,一些设备能对周围造成磁场干扰,让军队的飞机和雷达失效。研究所这才安顿下来了,他们一边收留异种,一边研究,一直延续到现在。” 安折问:“现在找到融合的办法了吗?” 唐岚摇了摇头。 “找不到规律。”他说,“一开始他们认为和意志有关,后来认为和外来基因的种类有关,但是都不对。意志薄弱的人可以稀里糊涂醒过来,污染能力弱的植物能吞噬人的意志,被非常强大的怪物感染后也不一定丧失意识,保留意志的原因只是幸运。再后来磁极失效,全面污染,又证明这可能和基因彻底没关系,金子和铁也能相互污染,一个铁原子在显微镜下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我们没法理解的东西。先生说,之前的研究全都是错的,要寻找新的解析方式。” 相同的论调安折也听纪博士提起过,他道:“基地也是这样想的。” 唐岚很久没说话。 “安折,”他突然喊了他的名字,道:“你能感到一种波动吗?” 安折点头,他一直能感受到。 “变成异种后,很多人都能感受到,”唐岚轻声道:“而且它越来越强了。” 清晨,安折从床上睁开眼睛。他头痛欲裂,梦里全是野外,震荡着鼓膜的嚎叫声,兽爪踩过淤泥的啪嗒声,哭声——不知道是谁的哭声。丛林里,幽幽折射出兽类眼睛的荧光,他发疯一样逃避着什么,寻找着什么,可是永远逃不了,永远找不到。那巨大的、虚无的波动仍然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它好像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连树叶尖端的露水都是它的化身。 安折用手臂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很费力,他的骨头好像生了锈,不仅无法灵活行动,还变得又薄又脆,每动弹一下,他都要怀疑下一刻自己就会永远停止,于是他知道,自己离无法抗拒的死亡又近了一步。 安折拥着被子又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觉状况恢复了一些。他茫然望着这个温暖的房间——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像梦一样,今天才稍微有了实感,他来到了一个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类世界,这里的人们对他很好——但他离开陆沨的本意,就是想让陆沨不要目睹自己的死亡。 那这里这些对他友善的的人们呢? 安折鼻子有些酸,他感到愧疚,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进一步的选择,门就被敲响了。 是昨天那个男孩,他拿了一个盛装早饭的托盘,托盘上是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子和碗。 “早上你没醒,我们没喊你。”男孩道:“树叔又煮了土豆汤,你要喝哦。” 安折道了一声“谢谢”。 说着,男孩把托盘放在了桌上,他低头看着这碗浓郁的汤,小块的土豆在汤里沉沉浮浮,它和腊肉丝一起散发出某种宽和的香气,那香气混在白雾里,袅袅地散往整个房间。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生出过离开的念头。 研究所的生活并不像基地那样有条不紊,人们没有固定的任务和职位-->>,但他们有自发的分工。研究所收留了他,他知道自己得给出回报,他想努力做点什么,研究所的人们也都很欢迎。 最开始,他会出去,和那个男孩一起在比较安全的区域采集能够食用的植物根茎,再后来,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扑面而来的冷风,只能留在基地帮忙种植,或煮饭。再后来,他连这样的工作都不能支撑了。研究所的人们都认为他身患某种无法确认的疾病——这是常见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什么疾病都有可能发生,甚至整个世界都是病入膏肓的。 那一天,波利来看他。安折从那天开始跟着波利·琼在主楼西侧的白楼里住下了。他的身体虽然逐渐孱弱,神智却仍然清楚,足以做一个合格的助手。波利的实验室里还有一个沉默的印度男人当助手,他擅长维修各类设备,名叫柯德。 这是个森严的实验室,四面都是机器,机器上连接着显示屏,最大的一个——它的光缆线路从实验室延伸到地下,与外面一个名叫“辛普森笼”的设备相连。 辛普森笼的主要部件是四个五米高的机械塔,就像研究所外部那两个白塔的缩小版,而那两个白塔的形状——安折看了很久,确认它们与基地那个巨大的人造磁极有诸多相似之处。他随即想到高地研究所本就是人造磁极最初研发的地方。 四个塔组成一个十几米长,二十几米宽的矩形,当辛普森笼启动,它们围出的整个立方矩形的空间都会被一种灼热的类似高频激光的红色光芒所充斥,像一片猩红的火海。研究所的所有人都知道不能走入开启中的辛普森笼,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从实验室的手册里,安折得知,“辛普森笼”是人类科学鼎盛时,高能物理领域最尖端的杰作,它直接促成了人造磁极的成功。 “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地磁产生的原因。有人猜测是因为地球液态核内熔铁的流动,有人认为是地幔中电层的旋转,但都没有足够有力的佐证。我们不知道它产生的原因,所以也无法得知它消失的原因,这超出了我们认知的界限。同样,我们也无法复现电磁场,除非制造出一个半个地球那么大的磁石。”波利这样解释给他:“但在我们所掌握的物理规律中有一条,磁是由电产生的,电荷的运动产生磁场。” “辛普森笼的贡献之一是它能够呈现基本粒子之间的波动力场,从而解析它们相互作用的方式,进而复现一些现象。于是我们获得了人造磁极的灵感——你缺乏物理知识,我没有办法解释得更加深刻。简单来说,两个人造磁极发射特殊频率的脉冲波,引起太阳风中带电粒子的共振,就像我们拿着一个喇叭,告诉它们,请往那边走。于是粒子的共振与运动产生磁场,地球从而被保护起来。” 安折点头,他听懂了,但也仅限于听懂了。他的工作并不需要他掌握高深的物理知识,只需要看好仪器。 有时候,波利在外面校正辛普森笼的频率,另一个助手跟着他,白楼里只有安折一个。他坐在那里,窗外是低沉的夜空。机器发出单调的嗡鸣,连接辛普森笼的谱仪绘制出复杂的曲线,不知道在记录什么。 那些曲线是嘈杂的,纠结成一团,没有任何规律,他没来由地想起伊甸园里的司南在纸上涂下的那些混沌恐怖的线条。闭上眼,感受着那种虚无的波动越来越剧烈,感受着生命一天又一天的流逝,他会害怕,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接近永恒。 波利回来了,他开始分析那些混乱的曲线,安折努力拎起一旁的暖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您在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 “我想找到那个东西。”波利说。 望着屏幕,安折问:“……是什么东西?” “导致这个世界发生变化的东西。” “它一定无处不在,如果它在这个世界上,那一定也会在辛普森笼里。”他道。 安折微微蹙眉。 波利拿起手边的一枚指南针:“我们永远都看不见磁场,但指南针的方向能告诉我们它存在。世界上其它看不见的东西也是这样,我们的认知太过浅薄,只能追寻它们投射在世界上的那些表象。” “看这里。”波利标亮了一条平稳的曲线:“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相互作用,相互作用的痕迹里有很多信息,像这条线,它和指南针一样,都代表磁场。” “我们假设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是因为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逐渐降临……但磁场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它——既然磁场能抵抗它,那它一定有与类似磁场的呈现方式。”波利灰蓝色的眼睛着迷地望着一团乱麻的屏幕:“它很宏大,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它改变的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但它就在这里面。我想,一定存在一个特定的接收频率,能看到它投射在真实世界上的影子。” 安折问:“然后呢?” 波利缓缓摇头:“我们首先要知道它是什么,才能去思考应对它的方法。” 但是,真的能找到吗? 安折迷惘地望着屏幕。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波利开口。 “虽然很渺茫,但……”他的话只说到一半,轻轻叹了口气,“毕竟我们以前也创造过许多对人类来说难以想象的杰作。” 安折读出了他语气的波动,重复了他后面那句话:“对人类来说难以想象的杰作。” 然后,他看波利眼里闪烁着的那点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波利·琼望着窗外无边的旷野,灰霾遍布的天空,四面八方传来野兽的嚎叫,声音里有奇异的波动,人类的声谱无法解读。 “仅仅对于人类来说。”他轻声道,“在被打碎之前,我们曾经认为自己领悟到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那一刻,安折在他眼里看到跨越万古的孤独。 第 72 章 “堂堂审判者上校, 竟然只能被软禁在我的实验室。”纪博士抱着一沓资料放在桌上,讥笑道:“需要我给你带饭吗?” 在原本属于纪博士的软椅上坐着的并非博士本人,而是一身黑色制服的审判者,他以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抱着臂, 修长的双腿交叉, 胸前缺少了一枚银色的徽章, 但制服本身银色的垂穗填补了色彩的空白,使他的衣着和外表依然无可挑剔。 霜冷的眼瞳扫过银白的实验室:“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里?” “建议你对我好一点, 我要求不高, 恢复到我们小时候友情的百分之一就可以了。”纪博士道:“你得认清形势,审判庭自身难保, 如果连我——你在这个基地唯一的朋友都不再收留你, 你立刻会被外面的人撕碎。我听说统战中心连续召开了三场会议, 主题为是否应当废除《审判者法案》中审判者越过一切权力杀人的资格。” 说到这里,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你选择从野外回来,后悔了吗?” 他意欲挑起这人情绪的波动,但没得逞, 陆沨的神情与听到这句话前相比并未有任何改变。 ——自从无接触的基因污染与无生命物质之间的成分交换被发现, 基地就陷入了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氛围, 或许下一刻磁极就会被畸变打败,他们变成怪物, 变成器物,或与这座钢铁的基地融为一体。这八千人是军队和灯塔的精英及领袖,现存人类中最优越的种群,正因为智商上的优越, 他们更能够预感到这场必定到来的末日的恐怖,濒临死亡的基地维持着一种紧绷的和平, 像结着一层薄冰的湖面,看似固若金汤,但其实只要投下一颗石子就能引起整体的轰塌崩落。 事情的起因是十天前的一场枪杀。 “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博士看着对自己任何话都无动于衷的审判者,咬了咬牙。 被杀死的那个人是灯塔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他在计算弹道和改良炮弹上有杰出的贡献——因此是军工领域的泰山北斗。理所当然,整个领域的研究者都是爱戴他的后辈,军方的人也对他敬重有加。 十天前,陆沨带着瑟兰在统战中心的走廊上与这位学者打了照面,他们甚至相□□头示意问好。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那一瞬间,陆沨拔出了瑟兰别在腰间的枪,他的枪法从来精准,扣动扳机的动作迅速又果决,子弹正中那位炮弹专家的后脑勺,血浆像烟花一样炸开,一具尸首匍然倒地。 这件事几乎惊动了整个基地。 死者的学生和朋友遍布基地,他们声称死者生前神志敏捷,举止有礼,性情温和,完全没有任何感染的迹象,要求审判庭给出说法。 但活人已经死去,基因检测仪器也因为在两个月前的物质融合浪潮中被破坏了核心部件,彻底停摆,找不到任何足以佐证审判者判断的依据。对此,审判者唯一的申明是,他完全依照审判细则办事。 许多陈年旧事都被翻出来,要求审判庭公布审判细则的呼声在这段时间内达到了最高。然而,限于《审判者法案》赋予审判庭的权力,他们没办法把陆沨送上军事法庭——于是对《法案》的争议也达到了顶峰。一位名叫柯林的年轻人——他自称为原外城反审判运动的先锋人物,在此时此刻,这位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再次喊出了过去响彻外城的那些口号,同时极力抨击基地军方其余制度对人性的无情践踏,他迅速拥有了一大批忠实的拥趸。 对此,统战中心在长久的沉默后,选择一力镇压。然而,基地现存的人类以灯塔与伊甸园的成员为主,兵力有限,而且没法下狠手,此时此刻只要死去一个人,人类就减少了八千分之一。一场暴动发生在一个混乱的八千人社会中,似乎是一件无法解决的难题。 就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一份过往罕为人知的数据从灯塔内部流传了出来,被散发到各处。 那是多年前“融合派”的绝密档案,人们对这一派系的存在讳莫如深,可他们确实具有毋庸置疑的科研能力。在长达十年的实验和观测中,他们通过估测出一个概率——受到基因感染的活人,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获得怪物特征的同时保留一定程度的人类意识,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可能在完全化身怪物后的三年内再次恢复一定程度的人类意识。 雪上加霜的是,这份数据另附有一份语气客观的备注,万分之一与六千五百分之一只是理论上的估测,现实中真正的概率或许稍高一些。 这份数据泄露的当天,整个基地哗然了。 对此,柯林撰写了一个长篇文章,题目为《审判庭一百年——不能-->>证实的罪孽》。 同时,一个疯狂的士兵潜伏在审判庭外,对审判者开了一枪。据说他所敬爱的长官和战友都死在审判者的枪下,但可惜无论在哪个方面,审判者都是比他优秀百倍的军人,那枚子弹根本没能打中。但这一举动激励了其它人,一时间,审判庭成为各种意义上的众矢之的。 ——直到纪伯兰博士向灯塔递交了一个申请。 纪博士提出,来自深渊的孢子样本史无前例地呈现出感染和被感染、畸变与被畸变上的惰性,如果能研究清楚其中的机理,并将它应用在人体上,人类或许也能获得这一可贵的特征。然而,这枚奇异的、具有活性的孢子对审判庭的陆上校呈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亲近,当它与上校接触,生长速度和细胞活性都会有所提高。 所以,陆上校必须配合这一研究项目,基地也必须保证上校的人身安全,这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所在。 于是某位陆姓上校才出现在了纪博士的实验室内。 “预计的三个月就要到了,虽然缺乏确切的证据,但人类的命运正在倒计时。”纪博士在陆沨旁边坐下,道:“主城原来从不在意审判者制度,但现在他们也像曾经的外城一样即将直面审判了。你得明白,一旦磁极被畸变战胜,所有人都有被感染的风险,所有人都将面临审判,都有可能死在你的枪下。审判庭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做,但已经成了他们精神上的仇敌。全面畸变终将到来,他们希望自己能做那万分之一或者六千五百分之一,扳倒你能让他们活得久一点,这和你本身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关系,怕死是生物的本能。” 说到这里,他微蹙起眉头,轻声道:“这么多年来,无论审判庭被逼得多紧,都没有泄露过关于审判细则的一个字,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另一个问题,融合派的那个数据,你以前……到底知不知道?” 陆沨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绿色的培养液中漂浮着的孢子。 因为他在房间里,所以孢子的菌丝放松地舒展着,它长大了一些,核心部分有人的手掌那么大了。 “有成果么?”他淡淡问。 “很遗憾,没有。它和安折那个该死的小东西一样是个骗子。现在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你的挡箭牌,并且不知道能挡到什么时候。”纪博士看向陆沨的眼睛。 那双眼睛——绿色的眼睛,北方基地是以亚洲人为主,其它人种混居的地方,黑色的瞳孔固然寻常,其它色彩——诸如蓝色与褐色也并不少见,但这霜冷的绿色实在过于特殊,有时候他会有种错觉,这是某种毫无感情的无机质,就像此人惯常的目光一样。 好像不论杀死多少人,不论被别人怎样看待,他都不为所动。不需要理解,更不需要原谅,他向来就是这样高高在上。 一种无力的懊恼泛上博士的心头。 “我不该关心你,更不该尝试安慰你,你根本不在意。”他深吸一口气,摊开了手,道:“每次我试图说服自己你是个好人,你都用行动告诉我,在冷漠无情这件事上,你真是……真是他妈的天赋异禀。” 他审视着陆沨那张脸——这人的五官精美浓烈得好像个被雕琢的人偶,可惜材质却是万年不化的冻冰。外面的形势紧张到博士害怕下一刻就会有人砸破实验室的门向审判者抛掷石头,可他本人的神情却看不出任何内心的痛苦折磨,甚至,相反,这人微垂的眼睫有种肃穆的从容,像一只幽灵般的黑蝴蝶停在神庙庄严的窗棂。 《审判者法案》尚未确定废除,陆沨在电子系统中的权限依然很高,此时此刻,他旁边的电脑屏幕仍然播放着基地人流密集处的实时监控录像,以确认无人感染。 博士自暴自弃,不惜再次出言讽刺:“我真好奇,到了被基地所有人一起送上绞刑架的那天,你会是什么表情。” 说完,他死死盯着陆沨的眼睛,试图捕捉他情绪的波动,可惜陆沨并未被这凶狠的目光吸引注意力,他一直在看的是那团孢子,或是整个培养仪,又或者是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谢谢,”那冷淡的嗓音道,“我应得的。” 纪博士放在桌面上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最终他颓然靠在椅背上,道:“我就该把你推出去,你早就疯了。” “我很清醒。”陆沨终于将目光转回他身上,“实验室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看好你的这朵小真菌,让它长快点,”博士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留意下研究所的通讯频道。” 第 73 章 审判者被软禁在灯塔, 但这场轰轰烈烈的□□并未以双方相互的妥协告终,相反,它愈演愈烈。 人们停止工作以向基地示威, 他们集体示威的地点在人造磁极装置的门口。 根据似是而非的流言, 基地的决策者们勃然大怒。但在这个一切混乱的时候, 他们已经不再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他们最终做出了一个极大的让步——暂时解除审判庭的杀人权,审判庭成员仍然例行巡查, 但巡查发现的疑似感染者并不立刻击毙,而是押入基地另一端的军事训练营分散囚禁观察。其次,审判者本人不予配枪,仍然待在灯塔实验室配合研究,不得外出——很难说这是基地对审判者的保护还是防备。 基地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毕竟他们主要矛头指向的就是陆沨本人——陆上校作为这一代的审判者,其独断专行和嗜杀成性的程度令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假如审判庭一年处死五千人,那么四千五百人都倒在他枪下——其余五百人能够被其它审判官处死是因为审判者那时因为不可抗力不在审判庭。 短暂的平静后,人们开始斥责灯塔多日来没有产生任何值得一提的进展, 而负责这一项目的纪伯兰博士是陆沨的旧友。“人类最后的希望”显然是一句掩人耳目的谎言, 是一场单方面的包庇, 他们要求灯塔必须拿出足够服众的成果, 否则就交出陆沨。 “他们仗着人类群体不能再失去哪怕一个生命,什么都做得出来。” 博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们的说辞漏洞百出,但这是他们发泄恐惧的唯一办法了。” 说着, 他将水杯送到唇边, 可他的手在颤抖, 水从杯中迸溅出来,落在桌面上, 博士勉强喝了一口进去,但他脸上随即露出痛苦的神情,他躬下腰,不断地干呕。 “我也活在极大的……极大的恐惧中。我想吐。”他颤声道:“寒流已经入侵,冬天要来了。怪物最疯狂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到了。” “我们都知道人类在怪物眼中就是一块流着油的肥肉,即使在基地的全盛时期也不断有怪物试图发起攻击,你猜……”博士笑了笑,低声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人类基地已经脆弱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什么时候会集结起来攻陷人类基地?……就像它们之前成群攻陷地下城基地那样。” 陆沨道:“你先冷静下来。”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缺乏感情么?人类的本质在于能够共情,恐慌在人群中是呈指数速度蔓延的,在这种时候你能保持冷静反而佐证了你不近人情到了怎样一种……一种可怕的程度。”博士深深喘了几口气,刻薄的语言有时候能放松人的情绪,他看起来终于好了一点:“请你把你的这一性质感染给我,当你没法坚持工作下去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 陆沨漫不经心看着他:“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博士无奈地笑了起来。 笑完,他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来到盛放孢子的大型培养皿前。 “他们竟然认为一朵白色的小真菌能够拯救全人类,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一句话。事实上,那朵真菌的成分和我们用来煮蘑菇汤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同。”博士字正腔圆地复述外面人的言辞,他像一个严肃的老师正在批评成绩不及格的学生:“听到了吗?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把你煮成一碗蘑菇汤。你必须主动展示出你的与众不同之处。” 雪白的菌丝在营养液里抖了抖,孢子慢吞吞飘向陆沨的方向,它紧紧贴着玻璃内壁,仿佛这样就能更加贴近陆沨。 陆沨低声道:“别吓它。” “它听得懂,我打赌它听得懂。这些天来我们喂给了它无数种怪物提取液,它都吃掉了。安折是个多态类变异的小怪物,他的孢子一定也是。”博士道:“如果它没有自己的意识和智力,绝对不会每天晚上都要越狱出去和你睡在一起。” “所以你的进展呢?”陆沨微蹙起眉。 “它吃掉了那么多怪物的基因,但它还是那个孢子,它是绝对稳态的。那些基因提取液绝不是消失了,我猜测它能够主观控制形态的转换,像安折能变成人类一样。”博士道:“如果人类也具有这种性质,我们就不会惧怕畸变。” “你们想用它感染人类。”陆沨道:“不怕被感染者全部被蘑菇的意识占据么?” “目前还没到考虑这个问题的地步,”博士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关键是这个该死的小东西根本不会感染别人,它和安折一样让我失望。”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孢子已经又主动浮上了营养液的水面,缓缓向上攀爬,然后从培养皿的盖子与主体的缝隙中流了出来,往下自由落体,被陆沨接在手里——它懒洋洋地趴在了陆沨手上,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家伙。 种种行径表明,它确实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生物。 “它能移动,可以思考,但它连神经系统都没有。”博士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东西么?我是个生物学家,畸变现象让物理学家的认知体系坍塌,这个孢子的存在让我的认知体系毁灭。” 审判者并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关注一个生物学家的认知怎样被毁掉,将这柔软的一团菌丝握在手里,陆沨道:“安折怎样让你失望了?” “他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感染性,”博士强打精神,叹了口气:“你们这种上过床的关系——你竟然还是个人,没有任何被感染迹象,你的意志也没有被他影响而变得善良哪怕一星半点,他和他的孢子一样感染不了人。” 陆沨淡淡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当纪博士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时,上校开口道:“我和他并没有上过床。” 博士直勾勾看向他:“那你比安折还要让我失望。” 第 74 章 安折是从一个安逸的梦里醒来的。 梦里他没有眼睛, 没有耳朵,没有一切人类用来感知的器官,他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深深埋在柔软潮湿的土壤里的时候。但那并不是土壤, 他好像待在陆沨的身边不远处, 他离上校的呼吸那样近,比与死亡的距离还要近。 睁开眼睛后, 他望着灰色的天花板发呆——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起北方基地的人和事,他能感觉到记忆的流逝,诗人、博士、柯林,他几乎已经忘了他们的模样和为人,那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渐渐远去,可陆沨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中。 有时候他睁开眼,恍惚间觉得这个人就在他身边。窗户边挂着的深绿藤叶还没来得及枯谢就被白霜盖了一层, 冻成了晶莹剔透的颜色,像陆沨的眼睛在看着他。 但外界的冰冷很快重新包裹了他。 窗外,铅灰色云层低沉沉压在山顶, 山巅坚硬的地面上结着松花一样的白霜。冬天来了。 高地研究所里的人们依旧对他多加关照。十天前他收到了一条毛线织的围巾和一副兔毛手套, 每天, 他裹在这些温暖的东西里面离开主楼, 去白楼里波利的实验室待着。 辛普森笼耗电量巨大,而风力发电机的功率有限,每天, 它只能开启两小时。其余的时间里, 波利会做一些其它的事情。有时候, 他会教给安折一些物理和生物的知识,譬如万事万物都由分子和原子组成, 原子又可以拆分为电子质子与中子,然而远远不是尽头,组成这个世界的物质基础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看得到。 “盲人要感知这个世界,只能伸手去触摸事物,但他感受到的显然不是这个事物的全貌,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也像盲人一样浅尝辄止,注定只能看到表象。我们有很多假想,但是无法验证它是否正确。”波利这样说。 说这话的时候,实验室的窗户被山巅呼啸的北风吹开了,那个褐色皮肤的印度男人起身去关窗,波利·琼伸手将安折的围巾向上拉了一下。 围巾裹住了安折的整个脖子,他被埋在柔软温暖的布料里,问波利:“您不冷吗?” “年纪大了,很多地方都迟钝了。”波利·琼那双温和的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安折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裹成白色的一团。但他没看多久,就低头咳嗽起来,外面那么冷,他的肺里却像烧着一团火,涨疼着。 波利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把桌上的热水递到他面前。 “抗生素还有吗?”他对那个名叫朗姆的印度男人道。 “还有一些。” 咳嗽完,安折发着抖把药吃下去,房间里点起了炭炉,但他还是觉得很冷。 “我找不到你发病的原因。”波利用手指把他额边细密的冷汗揩去,他灰蓝色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痛苦,低声道:“这里也没有先进的仪器……抱歉。” 安折摇头:“没关系的。” 波利说,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永远是浅尝辄止,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对人类的认知只是表象。当他回到深渊里的时候,从未期望过会受到人类这样的款待。 譬如波利,他并非医疗上的专家,却因为安折身体的日渐衰弱,开始阅读数据库里那些医学文献,朗姆也会帮忙检索。 有时候安折会因为他们的善意感到愧疚,因为他并非人类,这些善待好像是他披着一张人皮偷窃得来。他开始害怕自己死去的那天暴露出原型。 他曾经告诉波利,可以不必这样费心,那时候波利用手背试着他额头的温度,轻声道-->>:“你就像我的孩子。” 波利不在的时候,他旁敲侧击问过朗姆,波利先生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善待。 朗姆说,先生爱这里的每个人。 “我来研究所之前半边身体都坏掉发霉了,意识也不清醒,”朗姆卷起他的裤腿,他健壮的小腿上全是狰狞的伤疤和蚯蚓一样的凸起,这个一贯寡言的男人说了很长的一句话:“先生不分昼夜,救治了我半年,我以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 他又说:“我以前不是好人,当佣兵的时候害过队友,现在我从外面救回了三个同胞,算是赎罪了。当好人的感觉不赖,当人也比当怪物好。研究所里很多人都像我这样,没人不爱戴先生。” 安折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候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陆沨——一个莫名其妙的联想,他在想陆沨现在怎么样了。随即,他晃了晃脑袋,把那个与波利截然相反的家伙的侧影从脑海里赶出去了。 朗姆是个业余的音乐爱好者,他无事可做的时候会对着一本破旧的曲谱练习吹口琴,有时候也教给安折,那声音悦耳动听。但朗姆说人类有过比口琴美妙千万倍的乐器,它们合起来能演奏出无比宏阔震撼的交响乐曲。 说到这里的时候,波利也来到他们身边,打趣道:“朗姆如果出生在一百年前,一定是个杰出的音乐家。” 一贯沉默寡言的朗姆笑了笑,这时他会拿出了一个破旧的收音机,将磁带翻一个面,按下播放按钮,激烈或和缓的节奏会从那个生了锈的机器里发出,那是无数种乐器一同发出的声音,它们各有自己的音色与旋律,这些音色与旋律组合在一起,组合成另一种波澜壮阔的声音。乐曲在这个烧着炭火的实验室流淌回荡。白楼下,一个左边胳膊变成兽爪的人朝这边招了招手,朗姆把收音机挂在外面的栏杆上,把声音调大了。 轻快流畅的乐声透过结了冰花的窗玻璃传过来,磁带里播放乐曲前有报幕,这是贝多芬的《春日奏鸣曲》。安折托腮听着,深渊的春天也很美,但他大概看不到了。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来自北方基地的短讯的。 那个长久沉寂着的通讯频道红光闪了闪——通讯列表上只有一个无名对象。 安折把通讯界面调出来,那个无名对象发来的短讯只有寥寥两行,十来个字。 “冬季已到。” “怪物行为有异,注意安全。” 安折把字放大,回头望向波利:“先生。” “北方基地纪博士的消息,”波利道,“这些年只有他一直秘密和我联系。” “纪博士”这三个字让安折恍惚了一下,他问:“……要回复吗?” “回复。”波利温声道:“你替我回吧。” * 北方基地。 通讯频道亮起,来自高地研究所的回复短讯。 “已收到。” “谢谢提醒,请基地务必也注意安全。” 博士从通讯屏幕前路过。 “陆上校,啧,”他声音扬起,“难以想象审判者会做出这种事情,你居然还是个好心人。” 陆沨目光淡淡,看着屏幕上的文字。 “对面是谁?”他问。 “你绝对想不到的人。”纪博士道:“波利·琼。” 第 75 章 来自北方基地的预警言简意赅。 波利道:“他们也发现了。” 安折望向外面。 高地研究所处在最高的山巅, 往下看,深渊一览无余。巨大的断裂带像大地灰白色的皮肤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的密林与沼泽是这道伤口的血浆与脓液。远方——遥远的东岸是海, 或者巨大的湖, 总之一眼望不到头,万籁俱寂的时候,风声中夹杂低语, 雾气中隐约有宏大的涛声。 总之,它就像一个静静盘踞在地面上的怪物。 这不是安折所熟悉的深渊, 他之前也有所体会。以往的深渊是一个充满鲜血与劫掠的地方, 从未有这样平静的时刻。 遥远天际出现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越近,最后停在白楼的上空。 唰地一声, 唐岚收拢翼翅,直接落在了外面的走廊上,推开了实验室门。 “我回来了, 先生。”他说完,又转向朗姆,道:“最近有敌袭吗?” 朗姆道:“没有。” 波利·琼抬起头, 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 似乎在确认他状态是否正常。如果做这个动作的人是陆沨,安折会觉得他在对这个人进行审判以决定枪杀还是放过,但是波利那双温和的灰蓝色眼睛看着唐岚,他确定这只是一个慈祥的长辈关切唐岚是否在外面受了伤。 果然, 波利道:“在外面遇到危险了么?” “有危险, 但没受伤。”唐岚道:“我对那里比较有经验。” 波利道:“你一直很让我放心。” 唐岚笑了笑,他眉眼锋利漂亮, 隐隐有肃杀冷冽的凶气,安折想起哈伯德是最出色的佣兵队头领,那他的副队必然也并非等闲之辈。 波利·琼道:“外面怎么样?” “和您预料的差不多。”唐岚回答道:“它们平衡了。” 说着,他从抽屉里扯出一条数据线,将手中的微型相机和电脑相连,上百张图片被加载出来,投到一旁的大屏幕上。 乍一眼看上去,那些图片里空无一物,只有深渊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奇异景观,好像只是猎奇的游人拍摄的风景画。然而仔细看去,却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最显眼的一章是俯拍的一处巨大的湖泊,它结冰了,霜白的冰面冻住了湖面褐色的水藻、漂浮的残肢和落叶。然而,就在这空空荡荡的冰面之下,却透出一个不规则的巨大黑影——是水生生物的脊背,它就那样静静待在水下,影子像一团抽象画。 就在这个湖泊的岸边,密林的枯枝上全部缠绕着大团灰红色的藤蔓,下一张照片是对藤蔓的特写,它的外表光滑得像蚯蚓,皮下有放射状的星形纹路,密密麻麻的黑色血管仿佛正在一下又一下鼓动。安折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个普通的植物,整片丛林的藤蔓都是同一个触手型的怪物。 “这里只拍了一张,它发现我了。”唐岚道。 波利拿遥控器一张一张翻看照片。 “他们经历了三个月的残杀期,现在存活的都是大型怪物,零碎的小生物完全看不见了。”唐岚道,“我和它们打了几架。先生,我确定现在整个研究所只有我的实力足够从它们手里逃出来。但我完全没办法和它们正面打斗。而且,深渊的怪物大多数都是多态类的,我也不确定它们现在到底有多可怕。” “我知道了。”波利缓缓颔首,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假如基因是一种资源,它们已经完成了深渊内部的整合。现在,怪物彼此之间也已经达到了实力的平衡,它们的智商在整合过程中也得到大幅度提升,明白争斗可能带来两败俱伤的结果。如果这个猜测没错,现在应该已经有部分怪物开始离开深渊,向外捕猎。人类必定也是他们捕猎的目标之一,只是它们暂时没有注意到,我们得随时防御怪物的集体进攻。” “确实是这样。”唐岚道:“但是有一点和您的猜测不同。” 波利问:“你发现了什么?” 唐岚操控电脑,调到一张图片上。难以想象这是怎样丑陋的一张图——安折并没有成体系的审美,但他确定这张图片可以用“丑陋”形容,因为它在最大程度上冲击了人的感官。两个密密麻麻的软体动物表面生长着人类的语言能够形容与不能够形容的所有器官,伸出流淌着粘液的触角相互接触,下一张图,他们的触角分开,再下一张图,其中有一个往另一个方向远去了。 “相同的情况观察到了六例,怪物并不是像您最初的预测那样各自占据领地,开始僵持。它们在深渊里走动,互相试探,然后分开。”唐岚的声音也变得凝重低沉:“我怀疑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先生。它们像是在交流——我不知道它们交流的内容。每当它们之间发生接触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它们身上的那种波动会变强。” 他继续道:“我怀疑它们在互相感知,试探对方身上是否有自己需要的基因。” “很有可能。”波利道,“对于‘波动’,你是研究所里感官最敏感的一个。” “最近我对它的感知越来越敏感,”唐岚的脸色微微苍白,“空气里到处都是,每一个怪物身上也有,有时候我会觉得就连地上的石头都在振动。我越来越难维持思考,我本来不该回来得这么早,可我感觉我自身的波动正在融入到它们里面。先生,我……我的精神有点不正常。” 波利握住了他的手,他声音平静:“别怕。” “在一百年前,生物基因序列最稳定的时代,原本就有一部分物种对磁场的变化格外敏感。你恰好和这种生物融合了。”他这样说。 “但那不是磁场,我能感觉到,磁场是另外一种波动。”唐岚闭上眼,他半跪下来,额头抵着波利的手背,他声音沙哑:“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我说话这些的时候,您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但您不会告诉我们,因为真相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东西。”他说:“但我真的……” 他声音越说越生涩沙哑,最后无以为继。 “别怕,别怕……孩子,”波利的右手缓缓握住唐岚的肩膀,他的声音像温柔广袤的海洋,“我会保护你们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唐岚抬起头,他直视波利·琼,像是许下庄重的誓言:“我们也会保护您和研究所到最后一刻。” “我从未对你们提出要求,但是,假如到了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天,”波利缓缓道:“我请求你们不要投身到异种和怪物的洪流中,而是往北方去,去保护人类基地。” 唐岚:“但是审判者会击毙一切异种,基地永远不会接纳我们。” 波利望着外面苍茫的暮色。 “但是在最后的时刻,我还是愿意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他道。 唐岚牵了牵嘴角,他仰望着波利·琼:“那是因为您品德高尚,光明磊落。” 波利微笑着摇了摇头。 * 唐岚走后,辛普森笼的电力储蓄也达到了临界值,白楼下宽阔的平台上亮起刺目的猩红光芒,热浪扑面而来,如果不是清楚这是机器制造出来用于捕捉基本粒子振动频率和相互作用轨迹的高能量场,安折几乎要以为楼下是熊熊燃烧的火海。 实验室的大屏幕是辛普森笼的终端和操作台,但由于设计的缺陷,要调整辛普森笼的参数,有时候得下楼手动调整某些精密装置的拉杆。 大屏幕上,那些线条仍然杂乱无章,不过它们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当波利调整一次参数,那些纠缠的线条就会从一种杂乱变成另一种杂乱——最终还是乱成一团。 但波利仍然一次又一次分析线条、计算函数、调节参数、改变接收频率。变幻不定的线条就这样在屏幕上跳动。 乐声打断了安折的思绪,走廊上的老式磁带录音机播放着跌宕起伏的《命运交响曲》,朗姆站在窗边,他面前支着一本五线谱。他对着曲谱吹奏口琴,模仿交响曲的旋律。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 “你懂音乐吗?”他道。 安折摇头。 朗姆指了指录音机:“听完一首,你能知道怎么吹出来吗?” 安折略微加大了摇头的频率。那样复杂的交响乐曲,他能领略到其中万分之一的起伏已经是极限,更别说把它重现出来了。 “得有乐谱。”朗姆把五线谱翻了一页,低声道。 说着“乐谱”,他的目光却看向实验室中央的屏幕。 仿佛虚空中一道琴弦轻轻弹动,纷乱复杂的思绪刹那间洞彻通明。蓦然间,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波动就是一首交响曲。”他道:“先生想解出它的乐谱。然后……然后就能做很多事情。” 朗姆黝黑的目光深深看着他,道:“你比我聪明。” 安折也望向屏幕,从这些线条中能够分析得出畸变灾难的秘密吗?他目光迷惘。 又或许,这永无止境的混乱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真相。 一种难言的沉默笼罩了实验室。安折低下头,人类的命运渺茫得像那团线条,这一切或许和蘑菇无关,但他有时候也会感到难以呼吸。 难以解释个中缘由,对着与北方基地的通讯频道,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 手指的动作已经不灵活了,就像他的菌丝再也没办法伸展动作一样,敲击按键的时候,指尖会有难以抑制的颤抖。 没有光纤和基站,通讯成本很高,像人类十几世纪的远洋电报通讯那样,必须节省用词。 他发出。 &n-->>bsp;“基地情况如何?” 仿佛是荒谬的巧合,几乎是同时,通讯频道亮了亮,一个同样的讯息从北方基地发来。 “研究所状况怎样?” 北方基地为了人类基因的纯洁性能够付出一切,他们痛恨怪物,审判庭对异种绝不包容,似乎只有纪博士这个善良的科学家才会包容融合派的存在,并关心这里的状况。 安折回复:“一切都好。” 粉饰太平似乎是人类特有的技能,他学会了。 几秒后,对方回复:“基地也是。” 对着通讯界面,安折沉吟许久,他缓缓敲下一句:“审判者是否安好?” 想了想,他按下退格键,又删改了几下。 就在他删改的空档,北方基地发来消息。 “研究所近期是否发现新型变异个体?” 安折稍作思索,回复一句:“尚未。” 回复完,他把修改后的那句话发出。 ——“审判庭是否安好?” 对方回复:“审判庭运转正常。” 安折放轻松了一些。 “祝好。”他礼貌地发送结束语:“晚安。” 对方的回复也只有寥寥两字。 “晚安。” 看着那两个字,安折将手指从键盘上移开,他拿出那枚银色徽章,他的身体衰弱的速度在加快,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手指骨节僵硬,他努力将那枚徽章握在手中。 楼梯传来响动,波利上楼了,但他没有回房,而是沉默地站在走廊栏杆上,背对着这里。 安折起身推门,来到了波利身边。乐声停了,楼下,辛普森笼在熊熊燃烧,夜色扑面而来,遥远黑暗的远方天际传来悠长的嚎叫。 波利道:“不在里面待着吗?” 安折摇了摇头,他想着唐岚先前说过的话。 “先生。”他道:“您已经明白了什么吗?” 波利看着他。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接受能力比所有人都要高,”波利道,“你很特别。好像比所有人都脆弱,又好像什么都不怕。” 安折微微垂下眼。 他道:“嗯。” “但我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答案,”波利伸手将安折大衣的第一排扣子扣紧,“愿意听我讲个很简单的故事吗?” 安折道:“愿意。” “是很久以前,一位科学家的假想。”寒风里,波利声音温和。 “假如今天,你穿越了时空,来到一年后。在那里,你又穿越了时空,回到一年前,来到这里。”波利道:“那现在我面前就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你。” 安折想了想,道:“嗯。” “你知道物质构成的一个单位是原子,原子里有电子,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所有电子都一模一样。这样的话,你怎样分辨两个电子是不同的两个个体?” 安折想了想,道:“它们在不同的位置。” “但空间并不是位置的度量,时间也不是。这两样东西只对四维的人类才有意义。在更高维度上,时间和空间也只是一张白纸上的横坐标和纵坐标,像这样。”波利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粉笔,在他们面前的栏杆上画下一个点,道:“一个电子在时间和空间里自由移动,左方是后,右方是前,现在它穿越时间,向前走了一秒。” 说着,他的笔往前画出一道向右下方的斜线,标点:“穿越时间后,它在这里。” “然后,它又穿越时间,向后走了一秒,停在这里。”粉笔往左下方画线,标点。 现在栏杆上有三个点和两条线了,它们组成了一个开口向左的锐角,左边的两个点在一条垂直线上。波利画出了这条垂直线:“我们的时间在这一秒。这时候我们看到了什么?” 安折想了很久。 最终,他道:“两个电子。” “是,我们看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电子。但它们其实本质上是一个,只不过在同样的时间内出现在了两个地点。”波利又在它们旁边点下无数繁星一样的电子:“不精确的估测,我们的地球有10的51次方个一模一样的电子,组成了我们能看到的物质,你又怎样证明这不是同一个电子在时间轴上反复震荡穿梭亿万次的结果?” “同样的道理,你又该怎样证明,我们所看到的整个宇宙的存在,不是一个或几个基本粒子在时空里舞蹈的成果?” 安折蹙起眉,他没法证明。 他用有限的认知艰难地消化这句话。 “所以我和先生都是同一个电子吗?” 波利温和地笑了笑,他伸手搂住安折单薄的肩膀,像长辈搂住一个天真年幼的孩子。 “这只是人类对世界本质的无数个猜想中的一种,并不是真相,又或者和真相南辕北辙,只是我们难以验证。”他道,“我举出这个例子只是想说明,我们的身体、思想和意志短暂的存在,整个地球的存在,在更宏大的度量上,比一个电子还要渺小。” 安折望着远方,他只是一个结构简单的蘑菇,没有科学家的头脑,没有那样丰富的知识和超越维度高瞻远瞩的思想,理解不了这样的体系,只知道这个世界真实地摆在他眼前,他轻声道:“但是我们都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秒,眉头蹙起来,肺腑剧痛。 他死死抓着栏杆,身体剧烈颤抖,吐出一大口鲜血,向前倒去。 波利手臂颤抖,他接住了安折滑无力落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 “朗姆!”他大声朝实验室的方向喊道,声音焦急。 安折知道波利又想要救治他,或者寻找他的病因,用温度、抗生素、除颤仪……那些东西。 他又吐了一口血,波利伸手,用衣袖给他拭去。 血液染红了雪白的衬衣袖角。安折看着波利,勉强笑了笑。 “不用了。”他手指缓缓抓住波利的手臂,喘息了几下,轻声道“……真的不用了。” 波利死死抓住他:“再坚持一下。” “我……”安折看着他的眼睛,他好像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天空。 他其实还好,还没有到最衰弱的时刻,至少他还能动,思绪也清明。 但他终会死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大可以就这样死去。波利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长辈,他把他当做心爱的孩子,对他那么好……在生命的最后,他可以带着这样一份温柔的爱意死去,这是这个时代的其它人根本不敢奢望得到的东西。但他这样死了,波利就将接受他无缘无故的病死,他找不到病因,他无能为力。安折知道对人类的科学家来说,这样无法解出的难题,无法解释的真相是最深刻的郁结。 他也可以带着一个怪物的身份死去——他不怕波利厌恶他,波利给他的已经足够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看着波利,做出那个决定后,他轻松了许多,身体的疼痛不算什么,他再次道道,“对不起,波利。” 波利凝望着他。 “我……”安折笑了笑,他咳嗽了几声,眼泪滑落下来,和血液的温度一模一样。他艰难地喘着气,对波利道:“我……骗你了,我不是被怪物感染的人。我本来就是怪物,我不是人,我只是……只是吃掉了一个人的基因,我只是……看起来像人。” 波利似乎愣怔了一秒,下一刻,他的灰蓝色眼睛里呈现出更加温柔的悲伤:“不管你是什么,再坚持一下,好吗?” 安折摇摇头。 “我没有病。”他道:“我的寿命……只有这么长,改不了的……不要救了。” 话音落下,波利抱紧了他。他们彼此对视,陷入悲哀的沉默。 比起疾病和伤痛,物种既定的寿命是更加无法抗拒的东西。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结束,谁都迈不过那个门槛,那个上帝设下的门槛——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的话。 就在这令人无法言语的沉默中,寒风呼啸着,在风声里,安折听见波利说了一句话。 ——话音落在耳畔的那一刻。他心脏陡然颤动一下。这句话那么熟悉,熟悉到他好像回到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面对着陆沨,那天的风也很大。 波利·琼说:“手里是什么?” 对着他,安折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东西,他缓缓张开自己的手指。 手心静静躺着一枚银色的徽章,这是那位审判者身份的信物。 波利的目光落在徽章上,安折发誓他在那双灰蓝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旷远的悲伤。 接着,波利·琼伸手,从自己上衣的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握在掌心。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也是一枚银色的徽章。 ——几乎一模一样的徽章。 “你……”安折愣住了:“你是……审判者?” “曾经是。”波利轻声道:“我是一个叛逃者。” 第 76 章 “我愿为人类安全拿起武器。” “我将公正审判每一位同胞。” “虽然错误, 仍然正确。” 波利缓缓念出了这段话。 “审判庭誓言。”他道。 安折愣了愣,他曾经听过这段誓言的最后一句话。 吐出那两口血之后,他的身体竟然变得轻盈起来, 感官也逐渐迟钝,冬日的烈风吹在脸上, 却不再让他寒冷颤抖, 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空灵,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消散在风中。他重新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靠着栏杆,低头看向那两枚徽章。 正六边形的徽章上雕刻着图案,审判庭的标记是两个交叉的棱状十字星, 像地图上指示方向的图标。指示正北、正南、正西、正东的十字星稍大, 南方的星角向下拉长, 呈现一个与十字架类似的形状。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偏向的十字星稍小,隐在正向十字星下。 安折曾经不止一次地注视这棱角分明的形状,那暗银冷沉的质地、尖锐的星角、平直的线条无一不透露出摄人心魄的肃杀与公正。 波利的手指摩挲过十字星的表面, 他或许也不止一次描摹过它的形状,徽章的图案已经有了磨损的深深痕迹。 “它的图稿是我的一位同事画下的。”呼啸的寒风里, 波利望向遥远的夜空:“我们希望十字星为人类指向了正确的方向。” “您……不是融合派的科学家吗?”他低声道。 “我是。”波利道。 他的语气很轻,像一声叹息:“我是融合派的负责者, 也是审判庭的创始人。融合派就是审判庭的前身。” 安折忽然想起在审判庭那条长长的走廊里, 每一代审判者的肖像与生卒年月一字排开, 尽头的相框却被取下,姓名与生卒年月也被刮去, 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字母“p”。那是第一任审判者的记录, 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后来人抹去。 北方基地是人种混居的地方,他不知道波利这两个字到底是哪种语言的音译, 但依稀能用字母拼出“polly”这个近似的单词。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融合派和审判庭的信念截然不同,一个希望人类与怪物安全融合,一个却毫不留情地杀灭所有试图进入基地的融合异种。这两者完全是天壤之别,他疑惑到了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的地步。波利道:“那是一次偶然的事件。” 安折听过很多人讲述基地的历史,那些平静的叙述像光芒有限的灯火,他提着灯照亮黑暗房间的每个角落,从而得以拼凑出这房间的全貌。 “感染后能否保持意志,似乎只取决于概率。但我们仍然相信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我们能力有限,还没有窥见其中的规律。我们的研究一直在进行,在那个领域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疯狂。”说到这里的时候,波利微微闭上眼睛,神色中浮现隐约的痛苦:“一个实验体的身体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分裂成了两半,却有统一的意识。其中一半逃出了实验室,另一半留在观察室里。因为它看起来一直待在那里,我们没有及时发现异常——逃出的那一半造成了惨烈至极的灾祸。” 安折知道那场灾祸,一只水蛭污染了整个外城的水源。 “外城全面暴露,基地必须甄别出异种和人类,将异种及时清除。融合派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然而,研究感染与变异,最熟悉怪物、异种与人类差别的也是我们。”波利道。 刹那间,安折明白了什么,审判庭在最初原本就不是军方的机构,它隶属灯塔。 “实验项目全部中止,样本销毁,实验体击毙,但基地还是给了融合派赎罪的机会。我们连夜成立审判庭,制定审判细则,对全城实行审判。那十天,我们杀死了基地一半人口。”波利缓缓道:“感染被控制住,人类基因的纯洁性得到保全。再后来——审判制度就这样延续下来了。弗吉尼亚基地遇到的灭顶之灾更佐证了它的正确性。” “我做了十年融合派,四年审判者。”波利缓缓说出这句话,他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神情,那笑意却更像无声的恸哭:“我的初衷是让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平静的生活,却每天都在屠杀同胞。这十四年的每一天,我的罪孽都更加深重。” 安折道:“但你也保护了基地。” “并不是。”波利道:“我每天都在滥杀无辜。” 安折为他辩解:“您制定了细则,按照规则做事,不会滥杀无辜。” 波利的回答惊雷一般落下。 “没有审判细则。”他淡淡道。 安折的表情空白了一秒,他难以消化这句话的内容,艰难道:“没有……吗?” “确切来说,没有百分之百判定异种的细则。”波利的声音像叹息:“我们用毕生的研究成果制定了审判规则,从各个方面——外表、动作与思维,通过生物对外界信息的不同反射来判定它的种类,但无法保证它绝对正确,事实上,细则只能判断出百分之八十的异种。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只能依赖经验与直觉,以及……扩大处决范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真正的审判细则的第一条铁律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永远不能对外界披露它。我们并不真正按照细则办事,审判庭为了绝对的安全永远留出了误杀的空间。”波利声音渐渐低沉:“当我驻守在外城门,每当我处决一个生命,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异种,百分之二十是明知他极大可能是真正的人类,却为了保险起见直接射杀。而在那百分之八十的异种中,又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拥有人类意识,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可能在多年后再次恢复人类意识。” 他嗓音渐哑:“我至今难以回忆那四年。” 安折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他想象自己也变成一位审判官。 他说:“所以您离开了基地吗?” “我无法与内心的痛苦抗衡。在人类与异种的战争中,我没能坚持到最后。”波利仰望夜空,长久的沉默后,他道:“起先,我因为杀害同胞而痛苦,再后来,连异种的死亡都让我难以忍受,我与他们相处太久,知道每个怪物都有自己的生命。我手上沾满鲜血,是有罪之人。后来我与几个同僚叛出基地,来到高地研究所继续融合派的研究,我们接纳异种,我一生都在为自己赎罪。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年。” 一百年。 安折望着波利,神情微微疑惑。 似乎明白他的疑惑,波利微笑一下:“我活得太久了。” “在野外,最无法避免的事情是感染。”波利卷起了自己的袖角,他右臂的皮肤上,有一片黑色的杂乱纹路:“我被研究所的一位成员误伤感染,在失去意识前我离开了他们。” “但是,或许因为感染我的那个人是清醒的,又或者概率眷顾了我,我醒来了。”说到这里,波利笑了笑:“我以为只过去了几秒,其实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的意识好像在片刻间穿越了时空,你猜我在哪里?” 安折摇了摇头。 “我还在研究所。”波利道:“他们找回了我,即使那时候我是个无意识的怪物,他们也没有放弃。我曾经保护了他们,于是他们也保护我。人类之间的情感就是这样,你付出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在这个时代,人类之间的信任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但我得到了。” 安折看着波利眼中温和宁静的神情,他直到这时才理解了波利与研究所成员间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 “我不后悔当初离开了基地,但我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逃避与无能。”最后,波利道。 安折说:“因为您品德高尚。” 想了想,他又道:“因为您太仁慈了。” 波利深爱每一个人,所以他才会那样痛苦。如果在和平的年代,他一定是个连蚂蚁都不舍得碾死的人——这样的人却要对同胞举起枪。 “仁慈……仁慈是人类最显著的弱点。”波利道:“对自身的仁慈是私欲的起点,对他人的仁慈是信念动摇的起因,我做不到彻底冷漠无情,注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审判者。” 话音落下,他们沉默了很久。 想着波利的话,安折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想起了一个人。 “但是,有一位审判官对我说过一句话,”安折轻轻道,“审判者信念的来源,不是冷漠无情,是仁慈。不是对个体的人,而是对整体人类命运的仁慈。如果坚定不移地相信人类利益高于一切,就不会动摇。” 波利看着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怎样才能坚定不移地相信?” “假如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怀有仁慈之心,”他一字一句道,“又怎么能坚定不移地为整体人类的利益付出一生?” 安折愣住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着波利,他总能想起与波利截然不同的陆沨。 波利闭上眼睛,声音沙哑:“这就是审判者所有痛苦的起因。” “放弃人性,无限度滥杀无辜,最终被基地处决。或保持清醒,最后因无法承受的痛苦陷入疯狂,这是审判者仅有的两种归宿。”波利缓缓道:“《细则》制定完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都不得善终。” 安折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难以呼吸,望向手中的十字星徽章。 “如果……如果有一位审判者,”他说,“很多年来,他一直清醒,一直守在城门,他的判断从没有错误……”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颤抖:“没有人不恨他,因为别的审判官每年只杀几十个人,他有上千个那么多。其实……其实不是因为他格外喜欢开枪,是因为由他开枪,才能最大程度减少误杀。”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他打了个冷战,问波利:“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波利的回答简单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是个孤独的人。”他说。 有什么东西轰然落下,巨石滚落击打着安折的内心。 他长久不能言语,直到波利问:“你在想什么?” “我……-->>”安折眼前雾气泛起:“我在想……在想……” 他在想陆沨。 他曾经以为陆沨冷漠无情,也曾经承认陆沨信念坚定。他知道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人类命运,陆上校能付出自己的一生。他也知道陆沨会有痛苦,会有孤独,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了这个人面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根植于内心的不可想象的庞然大物。 他曾经说他懂得陆沨,可是直到这一刻——他与陆沨远隔千里,并且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一刻,他才完全懂得了陆沨。 “我知道你说的那位审判者是谁,唐岚向我提起过很多次。如果可以,我真想见到他。”波利道。 “他……”将徽章死死握在手心,安折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道:“他做了七年审判者,也杀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恨他。” “但他对我很好,”他笑了笑,却眼眶发烫,鼻尖通红,“其实他对所有人都很好。” “你说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波利道:“但作为审判者,我并未发现你与人类的区别,那位审判者呢?” “他不能确定。”安折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放过了我。” “先生,”他道:“如果审判者放过了一个异种第一次,是不是就会放过第二次?” 波利只是温和地望着他。 “他也放过了我第二次,他放过了我很多次。”安折道:“后来,他知道我是个异种了。” “可是……”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握住,他想摆脱这种无法逃开的禁锢,可是不能。 “对不起……”他确认自己完全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道:“我……一想到他,就……想哭。” 波利把他抱进怀里:“别哭,孩子。” “活下去,”他道,“你还会再遇见他。” “我不会遇见他了,”安折抓着波利的胳膊,像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上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睛不要再流眼泪,最后只能颤抖着闭上它,将额头抵在波利的肩膀上:“我宁愿……宁愿从来没见过他。” “为什么?” 安折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孩子。”波利轻声道:“不必欺骗我,也不必欺骗你自己。” 安折喉头哽了哽,他哭得更厉害。他不理解人类的亲缘关系,但面对着波利,他好像又理解了它。他像是面对着和蔼的父亲,慈爱的神父,又或者宽容的上帝,他跪在耶和华的神殿里,可以像任何一个凡俗的世人那样剖白一切——但其实不是对着其它任何人或神,是对他自己。 “我……”他张了张嘴,浑身都因为剧烈的疼痛而颤抖,脑海一片空白,他终于越过情绪的藩篱,脱口而出:“我想见他……” “我想见他。”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想见他,先生,我想见他。我不后悔我离开他,可我……我好后悔。” “我知道……我知道。”波利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他道。 “您不知道……”安折道,他的话自相矛盾,他的情绪被撕成碎片,悲哀像海洋一样淹没他的灵魂,如果这无处不在的思念的苦痛将他生生杀死,他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我比你多活了好几十年,孩子。”波利道:“你的年纪还小,不知道的事情还太多。” “我……”安折茫然抬头,他无法反驳,也无意争辩,确实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郁积,抓不住也看不清,可他无法形容。 他的目光越过波利的肩膀,看向一望无际的夜空,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 咚咚。 短暂的沉默里,安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忽然有一种预感,波利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会改变他的一生。 他听见了波利的呼吸声。 “你不知道。”寂静里,波利道:“你爱他。” 安折睁大了眼睛。 天际,极光变幻,深绿的光芒像翻滚不定的海潮,从南面走到北面,消散而后重生。 他剧烈颤抖起来。 强烈的直觉像流星轰击地表一样重击了他的灵魂,光芒把这世界的一切映得雪亮。他其实不知道那三个字到底有怎样的含义,可他知道这是对的。 他完全呆住了,连悲伤都忘记,怔怔望着远方的极光。直到波利放开了他,用手绢将他脸上的眼泪轻轻擦干。 “可我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道。 未等到回答,他又被卷入另一个更加迫切的疑问中。 “那……那他也会爱我吗?”他几乎是祈求般看向波利:“他也会爱我吗?我只是个……是个异种。” “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安折摇头,他们之间的相处短暂得可怕。他道:“但他吻过我。” 但他并不清楚那个吻的含义,在那一天,言语的力量过于苍白,他们只能那样。 “你还活着。”波利道:“是他放你离开了吗?” “是我离开了他,他一直是个合格的审判者,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安折缓缓道:“我那时候只想离开他,找个地方死掉。不过他的枪落在了我背包里,我才能回到深渊。” “他的枪落在了你的背包里?”波利重复了这句话。 安折轻轻“嗯”了一声,他眼中浮现一点虚飘飘的笑意:“他的东西喜欢乱放在我这里。” 波利·琼的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得知道,傻孩子,”波利说,“审判者的枪械从来不会离身,这是一百年前就立下的铁律。” 安折与他静静对视,最后,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波利告诉他:“他一定也爱着你。” “审判者会喜欢异种吗?” “我不知道,”波利道,“但我也和许多异种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如果你认为我仍然有资格被称为审判者的话。” 望着那双仿佛知晓一切的灰蓝色眼睛,安折想,波利一定知道陆沨之所以会喜欢他的原因,可他不敢去问了,波利不说,一定有他的原因。 重重的影像在他眼前浮现,城门里,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嘶哑着诅咒他不得好死,供给站的广场上,子弹向后打穿杜赛的头颅,她却朝着他向前倒去。无数剪影在他眼前浮现,那些声嘶力竭的呼喊,战战兢兢的惧怕,渗入骨髓的爱慕。无数个黑影升起来,它们涌在一起,向上伸出手,用爱,用恨,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仇恨和恐惧堆积起来,把他推到寒风呼啸的高山之巅,让他俯视这成群的生灵。 没有人接近他,没有人了解他,爱慕他的人宁愿用全副身家订做一个虚假的人偶,也不会主动对他说哪怕一句话。 至于……至于审判者的垂怜和偏爱,那是没有人敢去奢望的东西,那是怎样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和难以想象的殊荣? 他身为与人类截然对立的异种,却隐隐期望得到那东西。而他竟然得到过。 至少,在陆沨将枪放进他背包的那一刻,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曾经有过那样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审判者把手i枪留给了一个异种,他背叛了一生的信念来爱他。 然后,就像孩子们课本上的童话故事那样,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有人回到深渊,有人回到基地。 像一场渐渐止歇的沙尘暴,钟声里,尘埃落定,安折的心跳一点一点回到寻常的频率,他获得了难以想象的馈赠,但他反而彻底平静。 他觉得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如果有一天,人类安全了,您见到他。”他对波利道:“请您……请您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 波利道:“没有人能对审判者说谎。” “那您说,我来过,又走了。”安折道:“我走远了,我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波利温柔而悲伤的目光看着他。 “我真希望上帝能眷顾你们。”他道。 安折却缓缓摇了摇头。 “但是我不能爱他,他也不能爱我。”安折轻轻说出这句话。 “除非——除非到了人类沦陷那一天。但是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在这一刻,坦然的平静笼罩了他。 极光与云层的缝隙里生出无数半透明的白色冰屑,它们飘落向下,静默的山色与夜色因为这纷飞的一切活了过来,下雪了。 安折伸出手,六角的雪花落在他手指上,那美丽的形状在皮肤的温度里渐渐迷失,收拢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我和你们只认识了三个月。”他道:“但是,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风声更响了,成千上万片雪花吹进灰色的走廊,像春风扬起柳絮。安折仰头看,他以为遗忘的过往一切都在眼前展开,飘散成闪光的碎片。 惊涛骇浪平息,波浪与暗潮一同停止涌动,说不上悲伤,也谈不上高兴,他只觉得这场雪很美。 他一生的喜悦与悲伤,相遇与离别,与这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的诞生与死亡一样,都是一片稍纵即逝的雪花。 “冷吗?” “不冷了。” 他记住了那片雪花的形状,也就在那一秒钟得到了永恒。 极光照彻深渊。 实验室里,忽然传来玻璃打碎的声音。 第 77 章 极光猛地闪烁一下。 哗啦。 玻璃迸溅的声音撕开了寂静的夜色, 安折转头往实验室望去。 波利也看向那边的窗户:“朗姆?” 雾气附着在窗玻璃上,里面一片模糊,只能看见绰绰的人影。 “先生!”朗姆的声音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 一只手猛地拍上窗户,哐当当几声响,窗闸被拉开,他的声音也清晰了, 但带着颤:“屏幕,屏幕……” 波利猛地看向屋内, 大屏幕上还像刚才那样跳动着杂乱的花纹。 但朗姆道:“刚才——” 安折咳嗽了几声, 道:“我还好。” 确认他仍然维持着清醒后, 波利大步往实验室走去,安折悄悄咽了一口血, 也跟上。他的身体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衰弱到了极点, 也疼到了极点, 但偏偏因为到了那个界限,倒像是放空了。 实验室里,朗姆摔碎了一个装有抗生素颗粒的玻璃瓶, 玻璃碎片亮晶晶溅落在地上,到处都是, 但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去清扫。 波利来到大屏幕前, 线条像成团扭动的蠕虫一样波动着, 他道:“怎么了?” 朗姆的嘴唇翕动,道:“清楚……刚才清楚了。” 安折难以形容那一瞬间波利的神情, 像是种种太过激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反而变成空白。波利的手微微颤抖, 右手放在仪器的操纵杆上:“你确定吗?” 朗姆的眼神似有犹豫,或是在努力回想——波利死死凝望着他,三秒后,他道:“我确定。” 波利·琼看着屏幕,安折站在他身后。科技巅峰时期的人类用于研究人造磁极的实验机构——即使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损失了太多的设备,它仍然是一个合格运转的物理实验室。屏息的寂静之间,只见波利拉着操纵杆将波动线条往回调。 他道:“大概在哪个时间段。” 朗姆道:“就刚刚。” 他沉默了一会儿,斟酌措辞,道:“就一眨眼。” 波利深吸一口气,将仪器记录的时间调回三分钟前,开始在小屏幕上一帧一帧回放。 ——那跳动着、蠕动着的黑色线条,它们深浅不一,有的是成形的曲线,有的是像星星一样离散的黑点。它们就那样相互纠缠着,像命运一样。每一帧,它们的形态都有所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不规律的。在实验室待了将近半个月,安折已经知道,辛普森笼所捕捉的是基本粒子间相互作用的频率——波利总是用“频率”来形容它。 但是这种频率的复杂和纷乱超出了人类现有的科学所能处理的范畴,波利努力寻找一种接受和处理的方式,让它们明晰起来,就像一个人听到一首曲子,试图为它写出曲谱,又或者不断调整着收音机的频率以期待接收到清晰的信号。但长久以来,这个工作毫无进展,面对着那纷乱的线条,波利曾经说,他就像凡人想要聆听到上帝的旨意,又像一只蚂蚁试图解读人类的语言。 安折看着仍旧不断跃动的大屏幕,时而将担忧的目光转向波利,他发现朗姆也是这样。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实验里,失败已经太多了,如果不能复现朗姆口中“清楚了”的那一刻,他宁愿波利从没有得到这个消息。 一帧,又一帧。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不时发出木柴崩裂的“哔剥”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惊心动魄。 一帧幽灵一样的映像就这样突兀地在屏幕上跳了出来。 连安折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灰黑的底色上,所有线条突然都消失了——随之出现的是无数密密匝匝、半透明、渐变隐在背景里的暗淡白点,人类的语言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形状,它们好像没有任何规律,在某些地方聚合在一起,又在某些地方散开,图形的中央没有白点散落,周围却聚拢了火山口一样的一圈,那灰黑的不规则圆形像个不祥而险恶的眼睛。它就像——就像人类在文明时代拍摄了一张无比恢弘的星云照片,然后转化成毫无生机的黑白色。 “是、是这张,”朗姆道:“是机器坏了吗?” “不……”波利缓缓摇头,或许是情绪过分的紧绷,他瞳孔微微散大,“这是未处理的原图,之前的线条就是由原图抽象得来的。” 安折缓慢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而朗姆毕竟给波利打了多年的下手,他思忖一会儿,然后道:“那……还是机器坏了?” “没有坏。”波利摇摇头,在这帧图像的出现的时间节点处标注了一个刺目的红星,他语-->>速比平日快了许多,难掩激动,道:“当粒子频率骤变的时候,分析仪短时间内无法得出结果,就会短暂呈现出原图,这反而证明我们是对的——叫唐岚过来。” 唐岚推开实验室门的时候眼下有淡淡的黑青,他显然有些萎靡。 “先生。”他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波利道:“你睡了?很抱歉把你叫醒。” 唐岚摇了摇头:“朗姆喊我的时候我已经醒了。” 波利:“睡得不好吗?” “我刚想来找您。”唐岚道:“波动突然放大了——有一秒,我感到了很尖锐的噪音,然后我醒了。” 波利:“现在呢?” “现在还好。” 波利很久没有说话,直到唐岚问:“怎么了,先生?” “我们的方法没错,波动放大的时候,它实时呈现出了这种异常,那种波动可以用类似记录磁场的方式被辛普森笼捕获。”波利神情凝重。 唐岚拧眉:“这不是好消息吗?” “不。”波利道:“我想起一个问题。” 实验室里无人出声,只有波利的声音响起,他的目光从捕捉定格画面的小屏幕移开,转到复杂线条涌动的大屏幕:“我们想要捕获波动的频率,解析畸变产生的原因,但假如它现在展示的是地球的人造磁场与来自宇宙的未知波动的抗争过程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唐岚霍然抬头:“磁场能抵御波动,但是辛普森笼同时接收的是它们两个的频率。它们是相互扰乱的。” “是。”波利道:“我一直在想,如果磁场能完全抵御波动,为什么地球上还会发生基因的感染?如果这两者一直在僵持不下的话,就可以说得通了,波动一直影响着地球,但磁场也在抵抗,使物质还未到彻底畸变的地步,二者的频率一直在纠缠不清。” “这样的话……”唐岚蹙起眉头:“先生,如果你想用辛普森笼解析波动,就得等波动战胜磁场,或者人造磁极不再工作。” “没错。”波利缓缓道。 “但是一旦波动占了上风,物质就会畸变,辛普森笼的设备也会受影响。” “不,”波利道:“有一种办法。” 所有人都看向波利,没有人出声,寂静的实验室里,只听波利继续道:“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多个可移动独立磁极,能生成范围有限的小磁场,这是当年的研究成果。所以在一个月前人造磁极失灵的灾难中,我们才能活下来。” “假如笼罩地球的人造磁场消失……我们调整独立磁极的位置,使它保护好辛普森笼的核心设备,同时又最大范围暴露出接收区域——”波利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看向楼下那篇熊熊燃烧的火海。 唐岚:“那我们就能解析出纯粹的波动频率。” “没错,没错……”波利深深喘了一口气,他眼里刚刚燃起希望的火光,可是又在这一刻陡然熄灭:“但是——”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房间陡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出声。 终于,唐岚道:“只有人造磁场失效……才能看到波动吗?” 他望向外面夜空,声音发涩。 波利在电脑前缓缓坐下,他面对着与基地的通讯频道,迟迟未动。 “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才能窥见真相,”他喃喃道:“这就是上帝要展现给我们的吗?” 安折站在角落里,他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波利的推测有理有据,假如这世界上只剩下那股奇异的波动,仪器就有可能展现出它的全貌。 事实上,这是可以操作的。波利现在面对着通讯频道,他或许在斟酌措辞,只要北方基地或地下城基地中的任意一个答应关闭人造磁极,真相就会展现在他们眼前。 但是,然后呢?失去磁场后的两个基地会怎么样?一个月前的那场灾难,把北方基地的存活人口直接削减到八千。 他难以想象波利现在面对着怎样的挣扎——这位仁慈的科学家最初离开基地,就是因为看不得少数人为了多数人牺牲。 但这个世界好像就是这样,它使求生者横死,仁慈者杀戮,求真者绝望。 面对着屏幕,波利缓缓闭上眼睛。 唐岚道:“我来吧。” 第 78 章 “不。”波利道:“我们不能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基地有成形的应急系统, 短时间内,只要做好准备,他们能活下来的。”唐岚道。 “如果在短暂的人造磁极关闭期间, 装置因为畸变损坏,又该怎么办?寒冬期一旦失去磁场保护,环境比夏天更加恶劣。”波利道:“我可以用独立磁极模拟一个反向力场,在辛普森笼范围内与人造磁场相互抵消, 创造出无磁空间。” “我不懂您的专业知识。”唐岚说:“但人造磁场本身就是很复杂的频率,一定很难。” “或许比起之前的工作简单很多。” 唐岚道:“但最快的方法就是让基地短暂关停磁极。” “你不能这样做。” “我……”唐岚望着波利:“我知道您的研究是对的。您想探究这场灾难, 已经几十年了。只要您能看到波动, 一定能找到应对的办法。您总是太过仁慈。” “而且, 我们只是发出请求,他们不一定同意, 北方基地只信奉人类利益,而我们是异种。每年, 他们甚至都要派军队对我们尝试清剿。”他的手放在键盘上, 低声道:“这是我个人的举措,一切……一切后果与先生您无关。” 波利只是那样注视着他,像注视一个任性的孩子。 略显苍白的指尖停在键盘上。 一秒, 两秒。 悬停的指尖静默停在按键上空。 三秒,四秒。 他忽然发出一声颤抖的气音。 “对不起。”颤抖的手指颓然落下, 在输入栏留下一串不成型的乱码, 他像面对着什么可怕之物, 连连后退两步,眼眶微微发红:“我做不到。” 像是早料到这样的结果, 波利轻轻摇了摇头,道:“傻孩子。” 唐岚眼底泛出血色。 安折靠着壁炉看着这一切, 人类所面临的抉择往往艰难,内心的痛苦有时会超过身体的疼痛。波利先前说的那句话没错,仁慈是人类最显著的弱点。在残酷的世界的重压下,唐岚会痛苦,而波利痛苦百倍。于是他久久望着波利,等他从内心的痛苦中做出选择,命运这样无常,在他卸任审判者的一百年后,仍然要面临这样两难的抉择。 就在这沉默的僵持中,外面的极光又闪了一下。 朗姆反射般看向大屏幕,安折跟着看过去,那幽灵般的图像又出现在了屏幕上,这次更久,足足三秒才消失,诡异的散点图烙在安折的视网膜上。 与此同时,唐岚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我又听到了。”他道。 这意味着什么? 连安折都知道,这意味着来自宇宙的未知波动产生了突然的加强。原来,它并不像人类预测的那样是循序渐进的——它完全可以突飞猛进地攀升。 五秒钟的寂静后,极光又是猛地一闪,像一只巨大之物的心脏骤然收缩,整个世界陷入完全的黑暗。 实验室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光点晃成一片。 “它要到了。”唐岚闭上眼,抬起手,将脸埋在掌中,声音沙哑:“它要到了,我听见了。很快,马上就要超过磁场强度了。先生,您不用纠结了。-->>畸变已经来了,挡不住的。” “我们……我们……”他低下头:“我们……是为了什么啊? 话音落下,他闷闷笑了起来,那笑声是那样的——那样的绝望,他喉咙里大概含着血,安折想。 就在刚才他们还在为是否请求基地关闭磁极而接受人性的拷问,还在仇恨非要与他们作对的这个残酷的世界和残酷的命运,还沉浮于内心的痛苦——他们以为自己还有抉择的余地。但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了方才的挣扎和仇恨可笑到了何种地步。那根本是无意义的抗争——当然,人类本身的所有意义也都是无意义的。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在乎。它不残忍也不残酷,只是不在乎,不在乎他们的快乐,当然也不在乎他们的痛苦。 它似乎只是在发生一场理所当然变动,只是缓缓前行。它当然无意让人类知晓真正的原因,没有必要。真正执着于追根究底的只有人类自己。 人类会毁灭,生灵都死亡,地球会坍塌。 但它不在乎。 安折茫然望着外面的天空。 间歇的闪动过后,四野之上,极光开始疯狂震颤起来,绿色的光芒以恐怖的速度四散成耀目的流星,一场盛大的流星雨燃烧而后消失,残芒划过整张漆黑的夜空。 “嘀——”实验室里,机器长鸣。安折猝然抬头,看见大屏幕上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 波利的右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沙哑的声音显出苍老:“开独立磁极——”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齐声嚎叫,每一道声音都难以用任何人类语言的拟声词形容,它们一同震荡着刺穿了鼓膜。是窗外,山下,深渊里——怪物们发出超越常理的号叫。 “扑喇喇——” 巨大的振翅声自密林中响起,似是成千上万鸟群腾空而起。 它们在深渊中潜伏已久,相互试探,各自僵持。 而在这磁场终将崩溃之际,这些可怖的怪物却突然一同开始活动。 ——为什么? 不知道。 第一只黑影掠过高地研究所的上空。 波利来到辛普森笼的操作台前。 “先生。”唐岚低声问,“还来得及么?” 波利道:“来不及了。” “那还要继续么?” 短暂的静默。 “人类的愿景就像水里的月亮。”他忽然怔怔道:“看起来触手可及,其实一碰到水面,就碎了。” “当我们以为碎掉的月亮也有意义,伸手把它捞起来,却发现手心里只有一捧水。更荒谬的是,不过半分钟,就连那些水也从指缝里流走了。” 他望着那些纷繁的光点,像看着一场遥远的梦境:“可是,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仍然站在水边,我还愿意去捞吗?” 波利·琼眼底发红,目光颤抖,声音哽咽,最终闭上双眼:“我愿意。” 唐岚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黑色对讲机。 他望着眼前虚无的一切,垂下黯淡的眼,淡淡道:“准备防御。” 第 79 章 “在想什么?”纪博士走到陆沨的身后。陆沨站在实验室的窗前, 前面是灯火通明的伊甸园与双子塔。 走近了,他才发现上校并非漫无目的地发呆——这人正把玩着通讯器,还亮着的屏幕停留在联系人界面, 他瞥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这是谁?”纪博士站到了他身边, 挑挑眉:“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朋友?” 陆沨没有回答, 纪博士也并不追根究底——在这位上校面前, 提问得不到回答是常态。 说这话时, 那枚雪白的小孢子从陆沨的衣领里钻了出来,似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他, 然后迅速钻回去藏起来了。 “它真小。”纪博士笑眯眯道。 陆沨将它揪了出来, 原本已经长到巴掌大的孢子,现在只有一颗枣核的大小了,它拼命把自己藏进陆沨的手里, 像是怕极了纪博士。 “今天不切你。”纪博士道:“你已经变得太小了, 乖,长大点我再切。” 陆沨冷冷看了纪博士一眼。 纪博士抱臂, 悠悠道:“又切不到你身上,这么凶干什么?” 这些天来, 基地已经认识到用现有的生物技术完全无法解析这只孢子之所以具有惰性的缘由,他们退而求其次,又或者说只能破罐子破摔,将所有研究人员集中在另一个方向上, 在今天,终于研究出了制造菌丝提取液的方法。提取液得到后稀释,他们打算将它淋在重要设备的表面——用这种朴素的方法, 期望惰性的孢子产生惰性的提取液,惰性的提取液生成保护层, 或者干脆把惰性传染给设备,总是使得设备不再惧怕感染。毕竟,畸变开始后,连玻璃和木头都能相互感染,既然这样,提取液也能感染别的物质。 ——他们甚至还决定立刻就用飞机给地下城基地送去了二十升稀释液。 对此,灯塔的高层自嘲道,科学已经失效,我们竟然开始打算使用不知所云的巫术。 纪博士伸手:“给我玩一下。” 他当然什么都没有得到,陆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纪博士仍然盯着孢子露出的那一点白色菌丝,道:“明天又能制造一升提取液了。” 陆沨阖起手指,孢子连一点菌丝都露不出来了。 “别这样。”纪博士道:“虽然你们感情很好,倒也不至于像护儿子一样对待。陆上校,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从野外回来,感情上就不那么缺失了。” 陆沨仍然一言不发,房间里只有纪博士喋喋不休,他在紧张的情况下总是会变得话多,一个月来,他说话的数量一直直线上涨。 直到三分钟后,他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用提取液?” “灯塔还在讨论,因为我们无法排除一种可能——畸变开始后,所有物质一视同仁开始融合,那时,它可能把惰性传递给我们,也可能,它把我们的所有设备都变成了一团失去任何功能的蘑菇。” 陆沨冷冷的嗓音终于响起,像覆了一层霜:“有这种可能的话,为什么还要使用?” “你们审判庭喜欢扼杀一切坏的可能,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知道,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再开一个会议,灯塔就能确定到底要不要使用它。” “惰性到底是什么?”陆沨道。 “不感染。” 孢子从陆沨手里钻了出来,沿着制服的布料嗖嗖嗖爬到陆沨远离博士的那一边肩章下。 陆沨微微侧身,这细微的一个动作,露出了窗台上一样东西的踪影。 一个小液瓶,上面贴着一个标签,标签上用手写体标注“混合-iii”。液瓶旁边是一个空白注射筒。 纪博士的目光顿了顿。 “混合类异种的提取液,你拿它做什么?”他道,“实验室的东西不要乱动,很危险的。” 陆沨看向他,说得确是与他们现在的话题看不出任何关联的一句话:“在地下城基地的时候,没有磁场,无接触感染和畸变正在发生。” 博士一时之间没有接上他的思路,只点了点头。 “和我一起进入地下城援助的很多士兵都感染了,但我没有。”陆沨道。 博士像是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他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 “如果孢子呈现惰性,那安折也会呈现惰性。”陆沨道。 纪博士点头。 “但他能在蘑菇和人类的形态间变化,而且在人类形态下,基因检测无异常。”他道淡淡:“如果我已经被他感染,获得惰性,你也无法从任何方面看出。” “是,我承认。我们一开始也想过这一点。”纪博士道:“但有什么意义呢?正因为我们根本检测不到这种感染,才会采取大范围喷洒提取液的决策,水落才会石出,直到全面畸变到来的那一天,我们才能知道提取液能不能保护人类。” “但也面临着全部变成菌类的风险。”陆沨道。 “所以呢?”博士看着他,像是有某种不详的预感,他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用怪物提取液感染我,如果十二小时候我仍然是人类,证明安折已经把惰性感染给了我,并且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提取液可以应用。” 博士看着他,他神情没有一丝一毫意外,仿佛早就猜出了这个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看着陆沨,摇了摇头,道:“为什么是你?”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地下城基地出事后无差别感染的畸变时间内,我也和他待在一起过。”陆沨的淡淡道:“如果他能感染别人,那么最可能被感染的是我。” “是我。”纪博士冷笑一声,他直视着陆沨,逼近他,嗓音提高了:“地下城出事后你只陪他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是我,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他乖得像个小猫,我和他形影不离,我和他有很多你不会愿意知道的亲密接触——如果你能被他感染,我为什么不能?” “你还有很多任务,”陆沨并未因为他的话语被挑起任何情绪,他道:“不能冒这个险。” “你明知道这是冒险,对不对?”博士气急了,喘了几口气,高声对他道:“我不能冒这个险,你-->>就可以冒险了吗?牺牲自己对你来说就是这么值得纪念的事情?” 陆沨没说话,纪博士从窗台上一把将液瓶抢了过来,瓶口已经被打开了,他用恶狠狠的动作将针尖插进去,注射柄向上提,迅速将针筒灌满。 “你非要做实验的话,那只能是我来。”他握着针管,湛蓝的眼睛里结满寒冰,语速极快:“你做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你得他妈的给我活着。” 陆沨并未阻止他的任何举动,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双冷绿的眼睛像一谭波澜不起的湖泊。 他伸手,撩起自己的衣袖。 手腕的静脉上,一个血点,代表已经被注射过什么。 “十二小时后,如果我没事,你们就可以使用提取液。” 博士站在原地,胸脯急促起伏,他瞪视着陆沨。 “你这个……你这个……”他眼眶因愤怒而变红,语声像玻璃摩擦那样嘶哑尖锐:“你这个无可救药的……自残病患者。” 就在这时,刺耳的通讯器声音响了。博士气还没喘匀,将通讯接起,短短三秒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挂电话后,他脸色凝重:“又观测到微小畸变了,基把磁场强度升到最强,磁场防线崩溃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我去开应急会议,大概一个小时。你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说罢,他匆匆往门边走去。 “等等。”陆沨叫住了他,纪博士停下脚步,他余怒未消,没有转头。 背后,陆沨问:“安折不会被畸变影响么?” “畸变是感染的加强,性质相同,他不怕感染,大概率也不会惧怕畸变。” “谢谢。” 博士摔门出去了。 陆沨在通讯器界面上敲下几个字。 磁场的全面崩溃就发生在这一个小时之间。 基地外,四野之上,怪物的嚎叫突然响起,它们像是蛰伏已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潮水一样向基地涌来。 博士从会议室出来后,匆匆跑向实验室的方向,他身后跟着两名军人。 “纪博士,请您尽快跟我们走。” “军方没办法保护整个基地,目前无人机已经观察到怪物潮正向这里推进,我们最终只能将人造磁极作为唯一保卫阵地。” “我得带个东西。”纪博士道:“给我五分钟。” “况且,你们陆上校也在实验室” “请立刻跟我们撤离。军方指令,人员集中避难至磁极中心后,陆上校的在场会进一步加重人群的混乱,因此,可以考虑——” 紧急警报已经响了起来,刺耳的蜂鸣声与红光连成一片,这是最高等级的战时警报,提醒人们立即向安全方向撤离,走廊上,一片兵荒马乱,远处旷野上怪物的嚎叫声清晰可闻,白大褂的实验人员和士兵乱成一团。 实验室门近了。 纪博士眼中却忽然出现不能置信的神色。 ——实验室的门是大开的,他临走前被冲昏了头脑,忘记了锁门。 他大步迈进里面,却看见一个右臂绑有黑色布条的士兵端着□□,瞄准站在窗台前的一个人影。 他瞳孔骤缩——右臂的黑布是反审判运动的标志。 通讯器亮了亮,但他已经顾不上了,大声喊道:“陆沨!” 与这声音一痛响起的是一声枪响。 窗边的人影晃了晃,一声沉闷的声响,倒在地上。 持枪士兵很快被随他而来的两位军人控制住,纪博士则大步走了进去绕过重重实验设备,他半跪在陆沨倒下的身体前,方才还浑身颤抖,此时却眼神冷漠。 一位军人给枪击者上了手铐,抬脚朝这边走来。 “不用来了。”纪博士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冷冷响起:“陆上校确认死亡。” * pl1109,机舱。 哈伯德靠在机舱壁上,他和陆沨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 ——但似乎也算得上有过命的交情。 “被软禁的滋味怎样?”他道。 陆沨微微勾了勾唇:“还好。” 旁边一位军官道:“我们都是从地下城基地一起回来的,陆上校,我们保证不会向军方告发你。” “不用感谢他们。”哈伯德擦拭着手里的枪:“只不过是怪物围城,我们又要参与战斗了,你对敌经验丰富,大家有目共睹。” 哈伯德正在擦拭着的——那是一把银色的半自动枪,通体银色,他的手指停留在枪托上——那在这里有一片划痕,模糊地刻了一串字母“tang”。 他的目光就停留在这串字母上。 旁边那位军官道:“这是谁?” “一个朋友。”哈伯德道:“认识三十三年了。” “真长。” 哈伯德望着那个字眼,良久,他笑了笑:“有点可惜。” “为什么?” “一起出生,最后没能死在一起。”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是。” 陆沨抱臂看着他们的交谈。他眼睫半阖,看不出任何情绪,而其它人自然也不指望审判者能对他们的情绪感同身受。 直到哈伯德发现了一件事情。 “你的枪呢?”他道。 陆沨道:“送人了。” 哈伯德笑了笑,他好像什么都明白。比起军方的制式供给,这位佣兵队长身家颇丰,他拿出一把黑色手i枪递给陆沨,被接过去的那一瞬间,他低声道:“会活着的。” “谢谢。”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 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 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 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砸落在地, 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 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br />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 ”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 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 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 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 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 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 他推开门,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继续写,写完更。 :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 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 自此,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 物质不再相互污染,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 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 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 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站在讲台, 站在导师的办公室,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明天安折视角。 :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 清醒的时候, 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 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 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 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 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如果陆沨在旁边, 就缠在他的身上,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上校今天也在欺负蘑菇。 上一章气氛太好了,忍不住标一句全文完,其实这章才是预计里的最后。 最开始这篇文的分类标了童话,基友说你这是等着挨打,然后只能换掉但是现在想想总算也没背离童话的初衷,实在是太喜欢这只蘑菇了!总之谢谢大家一路相伴,这本有很多收获,也有遗憾,等我冷却一下在微博上发个总结吧。最关键的收尾赶上最修罗的期末周,实在是不可抗力,结尾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稍后会修,不过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啦。 以及最后营下业,简体实体在北京联合读创,其它有进度微博会告知。 下一本想换换文风,是无限流,想写中二西幻向,点进专栏可见,上半年比较忙所以可能还要很长时间才开,可以预收下。 来日再会! :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引擎声轰鸣, pl1109缓缓腾空。 与它一起升空的还有整个战机编队,它们组成了基地的空中战斗力量。 广阔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涌来。 透过舷窗, 陆沨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发出的嚎叫声里, 最近的一处却不在外面, 是基地内部, 军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们要求废除审判庭生杀予夺的权力,将疑似变异者转移到军方营地看管, 反审判运动的主持者柯林为了彰显这一举动的正确性与高尚性, 与其余几个核心成员自愿成为他们的观察者与看守者。 于是在畸变到来时,那里第一个成为怪物爆发的地方。太远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飞溅的景象。 但没有人顾得上那里了, 由人类变异而成的异种只不过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类。 一只浑身粘液的怪物, 面目狰狞的章鱼,它有双子塔那么高, 触手缠上双子塔的建筑——塔里,灯光疯狂明灭, 触手刺破玻璃,尖锐的利齿吞吃人类,尖叫声响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听见。 “炸么?” “炸。” 大当量的铀弹抛掷而下,蘑菇云里,怪物的身体碎成无数段,双子塔的廊桥轰然倒塌, 砸落在地,两座塔身缓缓倾斜,相撞,坍塌。 疯狂的攻击和反抗持续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们不能再轰炸了。 除去人造磁极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经被怪物占领,而后被夷为平地。 怪物的目标只有活人。 此时它们全部瞄准磁场中心的入口,那是人类最后的战时营地,为了保护磁极,那里的防护是最高规格,铜墙铁壁。 于是那些巨大的、丑陋的、难以形容的物种,密密麻麻,将磁场中心牢牢围住,它们撞击,进入。 空中编队无法再投下一颗炮弹,因为他们配备的轻式炮弹已经消耗殆尽,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热核武器。 如果他们要杀灭磁场中心外围巨大的怪物,那么热核武器的余波就会将整个人造磁极夷为平地,即使控制范围,没有伤害到磁极,热核武器巨大的破坏力也会直接毁坏基地的电力供应系统,加速磁场中心人们的死亡。 此时,陆地战斗人员全部牺牲。 磁场中心内部情况未知。 除去临时转移至磁场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无人生存。 而空中编队束手无策。 更加令人后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现在是畸变的时代,畸变意味着物质从根本上产生变化,或许在下一秒,飞机就会失事,磁极就会损坏,又或者,无接触感染在磁场中心那一千人身上发生,磁极从内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残酷的是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彻底沦亡。 飞机编队静静悬停在上空,像整个基地死亡后,飘散而出的幽灵。 通讯响了。 是来自磁场中心临时指挥处的消息。 “这里是磁场中心,军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虑其它意外事件的情况下,预计防守时间三小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基地会成为怪物攻击的目标,但目前的情况不是我们所能应付,也不是空中编队所能应对的。” “但我们请求空中编队立即结束战斗任务,立即飞离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虽然不知道你们能存活多久,请你们活下去。” “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飞机编队久久悬停。 “重复一遍,命令,请空中编队立即撤离基地。” “基地祝福你们。” * 深渊,高地研究所。 磁场失效后,屏幕上的图像就变了。 混乱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满屏幕均匀分布的噪点。并不能说它有规律或者没有规律,因为过于混乱反而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整齐。 波利就那样凝望着屏幕,他明明只是望着屏幕——安折却觉得他透过屏幕,望向一个巨大无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唐岚对波利说的话。那时唐岚问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不愿告诉我们,因为真相可能是我们无法面对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波利这样的目光,同样的念头也在他心头升起。 “您明白什么了吗?”他问。 沉默里,波利道:“或许并不确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电子,光子,物质由基本粒子构成,那基本粒子由什么组成?由弦。弦是二维空间里的一条能量线。当它们随着特定的频率开始振动,就像点动成线,线动成面,弦变成了我们的时空里的粒子。” “辛普森笼是高能物理领域的杰作,人们最初用它来验证弦论是否正确。现在它或许的确是对的。” 安折低声道:“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先前已经知道波动与频率了。”波利道:“当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拨动不同的琴弦,琴弦因为拨动而震荡,不同的震荡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们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单位称为弦,弦的各种震荡频率产生不同的粒子,组成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藉由这个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说的。 “最为恐怖的事情,不是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而是……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种方式弹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 灰白的光芒缓缓在天际亮起。 好像入夜才过了三四个小时,晨曦却开始升起。 “一切规律都在坍塌,物质从根本的性质开始畸变,你,我,地球,太阳,银河。自转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波利缓缓摇头:“生物和非生物会混为一体,所有有形之物都在变化,时间和空间全部弯曲,所有东西都会变成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模样,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们都会死。”声音落下。 安折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咳出来,身体的衰弱比物质的畸变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炉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还活着,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后目睹人类的灭绝。 唐岚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异种,他们之中有的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有的则只是普通的动物与植物,甚至比人类的躯体还要迟缓笨拙。 环绕整个研究所的那条巨大的藤蔓,每条分支都竖了起来,枝叶如同寒毛倒竖,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窸窸窣窣的黑影从深渊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来,只会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飞行类怪物已经盘旋飞上高山之巅,向下俯冲过来。为什么在磁极被波动战胜之后,它们才集结起来攻击人类基地?这个时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只是因为人类身躯的弱小,易于捕食呢? 不应该的。 波利喃喃自语:“它们想从这里获得什么?” 一旁的对讲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和唐岚的声音:“半个深渊的怪物在往外走,半个深渊的怪物都在往这边来,先上来的是飞行怪物。” “我们没法顶住,先生,怎么办?”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储备,一声炮响,一只飞鸟坠落在辛普森笼正中央。 辛普森笼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触到那深红的激光与烈焰,刹那间化为闪光的粉末,它扬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声,然而身体由于重力的作用飞速下坠,整个跌入火海中。 ——然后,它的身体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闪光的尘埃在辛普森笼弥漫开来,像一场春天的沙尘暴,像木柴在壁炉里燃烧是“噼啪”一声爆出的火星。 然后,火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从形体到灵魂。 安折瑟缩了一下,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这未必不是一种干脆利落的死法,好过他现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凌迟。 波利把他的扶起来,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温热的液体流在他的食管里也像一种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笼是强力场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点了点头,看过那只飞鸟的死状,他才明白为什么波利严令禁止研究所的人们接近辛普森笼。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笼里面。” 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研究所的人们配备有十几个简易的通讯器来相互交流,以唐岚为首的异种暂时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挥那些无战斗力的人们转移到白楼里面,辛普森笼的后面。 怪物所瞄准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们,它们进攻的目标显然朝这里转移了。 这时候波利通知唐岚放出一个豁口,一只难以形容的,长着星状触手,却可以飞行的怪物直直俯冲下来。但是辛普森笼的烈焰盖住了白楼的门口,它想要冲向白楼,必须径直穿过它。 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个受到火海影响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现数条清晰的曲线。 它们相互交缠,像鸭子在湖上游泳时脚蹼在水面留下的长条波纹,那样清晰。 波利死死望着那几条曲线。 当怪物的身体消失殆尽,曲线也就随之消失,重新变成无规律的雪白噪点。 “以前也有怪物或异种被辛普森笼焚烧的时候,那时候曲线非常混乱,看来,也是因为磁场的影响了。”他道:“所以,这几条曲线就代表了这个怪物自身的频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进来——”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声响,地面上用枪械狙杀怪物的人击中了一只体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进辛普森笼的范围中。 同样的闪光粉尘扬了起来,大屏幕上,几条与飞鸟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见的线条出现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频率,每一种物质——每一种元素也有自己的频率。”他道:“它们在稳定的波动里彼此独立,在混乱的波动里相互感染。”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计算得出的参数,脸上的神情可以用疯狂来形容:“辛普森笼捕捉到的频率可以用磁场发生器复现,当初,我们正是这样模拟出了地磁。如果我们将捕捉到的怪物频率发送,那么人造磁场范围内的生物就会被这种频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时候,上帝终于让我看见了真相的一角,我应该感谢他吗?”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灵的谕示,或灵光一现的启发。 “性质,物种本身的分类是否也是一串能够用参数表达的数字?我们在高维或者低维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 “我们研究地磁的波动,因此得到了代表保护与对抗的频率,得以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其实我们早已经接触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写画画。安折静静望着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真相对人类来说也是那么重要。对他来说,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人类用种种复杂的理论来表示这个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没有那么多可解析与解释的东西,只是一个复杂的表象。 波利却仍在说着。 “作为融合派的时候,我研究基因的改变和意识的归属。那感觉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每个物种,或每个个体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值——完全随机的,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数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数值是2,一棵藤蔓的数值是3,当我被藤蔓的刺划伤,与它产生空间上的重叠,它的数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据我的意识。事实证明那个直觉没错,一种波动覆盖另一种波动。波动彼此之间存在强弱,世界上存在能覆盖一切的最强的波动,也存在一直被覆盖的弱小的波动。” 他望向外面纷至沓来的怪物,灰蓝色的眼睛里呈现出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神情,安折知道这代表他那颗科学家的大脑正在以疯狂的速度转动,处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来理清思路。只听波利喃喃道:“它们想得到什么?获得那个最强大的频率吗?或者感应到了磁场发生器能发射特定的波动?”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睁大了,“那,是否存在一个绝对稳定的频率?” 他猛地抓住手边一张纸:“纪伯兰曾经告诉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个呈现绝对惰性的样本——” 他拿起了通讯设备。 安折静静看着这一幕。 波利说的话,他其实很多都没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样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记得了,那一定是一个巧合之下的变异,这场宏大的波动里,一个微末的涟漪。 于是有了他。 人类的命运也像一场变迁不定的乐曲。 后来他见到了安泽。 咳了一声,他从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i体的疼痛其实不值一提。 波利听到了他起来的声音,即使在方才情绪那样激动的时刻,他仍然用温和的语调对他道:“别起来,这里不用帮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随即又全神贯注投入到他的研究与发现上了。 安折拿起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折起来,递给朗姆,然后朝门边走去,朗姆张了张嘴,但他轻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站在门外,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安折温柔而悲伤地看着里面的波利。 咔哒一声,他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声响惊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头往这边看。 安折转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微微不稳,五脏六腑像被烈焰烧灼。 最终,他穿过白楼一楼的人们,走下楼前的台阶,来到辛普森笼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该在此。 他是深渊的一员,那正在向人类发起进攻的才是他的同类。 现在情况却相反。 我因为加入到人类的群体中而感到了快乐或痛苦吗? 火光猎猎卷起,烧着他的面庞,他躬下腰,又咳了几口血出来。 一朵蘑菇的萎谢需要时间,菌丝的融化是缓慢的过程,他无数次闭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会再睁开,可还是睁开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这个时候?概率吗?波利说概率就是命运。 那,就当做是命运让他来到这里吧! 保护研究所的藤蔓“砰”一声倒地,唐岚的半边翅膀流着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与俯冲向下的巨鹰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泼了出来。他甚至没有呻吟出声,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另一只手化成闪着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鹰的眼睛。 血液淅沥沥滴在地上。 人类拥有区别于其它生物的快乐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笼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灼热得好像一个滚烫的夏天。 白楼上传来哐当当拍打玻璃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看。 与辛普森笼一起燃烧的是天边的夕阳,巨大的太阳往下沉,恢弘的金红色光泽映亮了半边天际,研究所的战斗还在持续着,嚎叫声、爆破声、鲜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给他煮过土豆汤的树叔被怪物从地上抓起又抛下,他的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鲜血。 鲜血涂满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死亡。 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变成慢动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别……”树叔嘶哑的声音发出一个音节,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别自杀……” 一个生物的本能就是活着,一个物种的本能就是延续。人类从未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而面临着辛普森笼,安折也终于感到那种来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树叔,轻声问——又像是在问他自己:“可是你们还能活下去吗?” 树叔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望向远方的天际。 他的目光忽然顿住了,两秒钟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几声,露出激动的神情。 一种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鸣声在天边响起,安折猝然抬头。 远方,金灿灿的地平线上,一队整齐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这边飞来,末端在云层中拖曳出长长的尾羽。 “飞……飞机。”安折听见树叔道。 他知道那是飞机。抬头看着那熟悉的形状,安折忽然感到一种真心实意的高兴。 发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号原来没有被忽视。波利叮嘱唐岚,当研究所不复存在的那一天,请他们不计前嫌去帮助基地。但现在,是基地不计前嫌前来帮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终结的时刻。 波利说得对,他的种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类的行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类的仁慈和宽容。 可是人造磁极已经失效,基地又会怎样? 陆沨会怎样?还是说基地已经不复存在了呢?他会在哪里?他知道陆沨会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泪从安折眼里滑下来,他的爱恨在这场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陆沨有陆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运。 他再走一步。 轰隆。 微型核弹由pl1109的弹射孔中释放出来,一声巨响,隔断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径。山巅——这样一座山巅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难攻。 “舱门打开。”冷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滑翔翼准备。” “有点故障,稍等。”飞行技师道。 战机正在俯冲,舱门发出机械开启的嘎吱声。 陆沨接过士兵递来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陆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时候,是为了人类利益。”哈伯德看着他:“现在呢?审判庭来帮助异种吗?” 陆沨只是看着这位佣兵队长也接过一片滑翔翼,开始调试,他淡淡道:“你又是为什么?” “不知道。”哈伯德低声道:“总觉得,不来会后悔。” 咔哒一声。 机舱门弹开了。 “我的天。”飞行技师退后:“着火了?那是什么?” 狂风从外面灌进来,陆沨站在机舱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头,他看向北方基地的来客。 在那一刻,仿佛时间为之静止。 他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他。 安折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直直对上了陆沨的眼睛。 离别是蓄谋已久,相逢却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沨,他知道陆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战机掀起的气浪猎猎刮着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识的举动,他朝半空中缓缓伸出手。 那双久别的绿色眼睛就那样凝望着他。以杀灭异种为使命的审判者前来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只怪物站在人类研究所的正中央。 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可辉煌的曦光倾泻而下,他们在彼此眼里忽然遍身通明。 是,陆沨就是这样的人。 安折弯起眼睫,朝着陆沨笑了起来,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对陆沨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隔了那么远,但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里也缓缓泛起笑意——似乎有无限的温柔。 一声枪响,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开了一枪,战机朝研究所周围投掷铀弹,炮火连天,爆炸声与打斗声、嚎叫声一起混合成宏大的声响,汇入这场来自宇宙深处的交响曲中。 而来自深渊的怪物源源不断涌上来。 磁场消失后的沙暴即将到来。 最后一片人类领土正在沦陷。 人类——即将灭绝了。 他们久久对视,像是彼此间竖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间冰释前嫌。 这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 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 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现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 像命运。 望着屏幕上跳跃的参数,波利·琼将通讯频道转接到北方基地与地下城基地相互联系的紧急频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静中压抑着颤抖。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 “请调整人造磁极发射频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级。”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请启动。” “重复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后,朗姆的手指近乎颤抖地完成这些参数,按下中央的圆钮。 高地研究所两端的白塔顶端发出刺目的光亮。 无形的寂静波动在两座白塔间涟漪一样辐射向外。 东部,西部,宏大的波动由两座人类磁极共同发出。 像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考试,可能不更。 完结倒计了,爱你们。 : 第 81 章 “陆沨!” 哈伯德喊了一声, 他看见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机舱门的边缘,直至流血泛白。 微垂的眼睫和空无一物的眼神似乎在竭力掩饰主人的失态,然而微微颤抖的指节已经将一切真相暴露无遗。 在这漫天的火海之间, 他声音沙哑, 却仍然平静有力:“准备进攻。”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进攻并不难。 怪物的攻击在那一刹那似乎就放缓了许多,它们好像终于不再执着又疯狂地攻击人群, 寻找什么,而只是在执行一场平凡的狩猎。 在这场平凡的狩猎中,有的怪物掉头往深渊的方向去了, 有的继续进攻研究所, 已经进入研究所内部的怪物被辛普森笼绞杀了大半, 随即,辛普森笼电能耗尽,渐渐熄灭——但研究所开始反扑, 有效地抵挡了它们的攻势。 至于外围的怪物,它们被pl1109的微型核i弹与重型武器牢牢挡在防线之外——这里是荒郊野岭, 除去山巅那个渺小的院落外,不必投鼠忌器, 就像那次在地下城基地上方的广袤平原一样,战机编队在这里正真正发挥了它的作用。 内围怪物渐渐被杀灭殆尽。 重武器在研究所四周建立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烟尘弥漫的防线, 深渊里的怪物自然具有值得一提的智商,它们斟酌些许, 后面的怪物纷纷掉头, 知难而退。 它们来的时候像海啸突然汹涌, 走的时候像潮汐缓慢落下,这座悲哀的山巅上, 两个小时后,一切归于寂静。 红色、白色,种种液体流满了研究所前的空地,正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刻,血迹闪闪发光。 pl1109缓缓着陆。人类军官造访波利·琼所在的白楼。 他们似乎并未因为人类与异种的不同而对研究所心生嫌隙,热切地询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地研究所同样将他们视作同胞,解释完那个稳定的频率后,波利·琼作为研究所的首领,感谢北方基地无私的支援。 “基地怎么样了?”他最后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紧急通讯频道忽然传来声音。 “这里是北方基地。”纪博士的声音微带颤抖,“你们好,询问情况。”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你好。”波利·琼道:“怪物已退潮,幸存人数,三十七。” “北方基地……怪物正在退潮,”电流声里,纪博士的声音沙哑:“基地人员退守磁场中心核心实验室。幸存人数……三百四十二,重伤一百三十六人。” “空中打击无效,热核武器无法使用,轻型武器告急,兵员告急。”他重重喘着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怪物不再疯狂攻击人类,但仍不放弃将现存人类作为捕食对象,我……我们仍在死守核心实验室防线……” 波利静默注视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受伤了吗?”最后,他道。 纪博士的声音终于在公式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情感的颤抖:“我受伤了,波利先生。我们素未谋面,但……” 他没有说下去,一阵急促的喘息后,却换了话题:“我为基地服务二十年,自诩才智过人,却没有帮助基地得到任何突破性成果,波利先生。” “过去,我听北方基地的人们说,你主持研发了基因检测仪器,现在,他们说你提取了稳定性溶液,这或许是保证人造磁极在今天的畸变风暴中仍未出错的原因。” “谢……谢谢。”对面的纪博士道:“我们会防守磁极到最后一刻。但请你们也……做好磁场消失准备……请……请多保重。” 接下来就只有混乱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电流音里,影影绰绰传来杂音,指挥声,枪声,尖叫声,物品倾倒、墙壁轰塌声。 高地研究所内,一片静默。 终于有人问:“那……还是要死吗?” 假如北方基地已经无力支撑,笼罩全球的磁场仍然逃不过消失的命运,pl1109编队带来了火力支援,却终究是有限的存在,高地研究所又能支撑几天?有了无穷无尽的牺牲,有了稳定的频率,还是没有生的希望。 人类的愿景,还是那轮水中的圆月。 没有人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是一团凝固的烂肉。 有人低低笑了几声,像刀子划在冷冻的烂肉上,裂开了一道嘲讽的口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嘶嘶的电流声忽然顿了一下,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们好。”对方发音生涩,只能勉强辨清音节。 “很抱歉,仪器故障,一直未能成功发讯至紧急通讯频道,这里是地下城基地指挥中心。” 空气为之一滞。 “这里是高地研究所。”波利回答道:“请问地下城基地状况如何?” “地下城基地一切都好。”对面道:“两月前怪物集体进攻基地后,基地关停地面大门,采取全封锁模式,今日地上平原被大量怪物包围,但因为地理优势,未被入侵。” 波利微微动容。 却听对方继续道:“地下城基地感谢两个月前北方基地的无私援助,尤其感谢做出救援决定的陆沨上校。” “得知北方状况后,北方基地曾向我们提供的物资、武器、弹药装备,均已由运输机装载完毕,运输机编队于六小时前自地下城基地起飞,随行一千名轻装空降兵,预计半小时后抵达北方基地进行救援。” 他道:“请北方基地坚持三十分钟。” 像是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声响过后,纪博士的声音很低,但很笃定。 “能够做到。” 第 82 章 通讯频道里, 波利·琼的声音响起。 “稳定频率已覆盖全球。”他道:“请不必担忧物质畸变。” “地下城基地已收到,”地下城基地接线员的声音压抑着激动,道, “虽然不知道您做了什么——感谢上帝, 感谢您。” 消息不断传来。 “北方基地仍在防御。”似乎是别人拿过了纪博士的通话端口,一个年轻的声音道。 随即响起的是地下城基地的消息。 “运输机编队已降落。” “请北方基地幸存者标明位置。” “开始突围。” ——他们还是捞起了那枚水中的圆月。 太阳渐渐升起,呼啸的寒风中, 冬日阳光刺眼,不带有一丝温度。试管架上,玻璃闪闪发光。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原住民、后来者, 异种、军官——他们就那样守在通讯频道前, 等着, 等地下城基地救援的消息,等北方基地的情况,连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藤蔓都从窗户里伸进一条枝桠。 他们偶尔也窃窃私语。 “咱们死了多少人?” “树叔死了, 尸体就在楼下。” “唐岚呢?” “——没看见。” 突围和反击开始了,通讯频道无人播报情况, 所有人屏息等待。 就在这静默的紧张中,波利·琼从电脑前起身。 他的脚步因为年纪或是情绪的缘故有些许蹒跚, 吱呀一声,他推开门, 首先凝望的是已经熄灭的辛普森笼——外面全是血液和尸体,辛普森笼地范围内却一片洁净。随即,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 实验室门外, 一直半倚着墙壁的那个黑色人影也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瞳, 几万年的冰层覆盖了绿色的汪洋。 只需打个照面,他们就知道了彼此的身份。 波利·琼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孩子。”他轻轻道。 陆沨没有回答他, 他目光向下,看着波利·琼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张白纸。 波利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纸张平递向前,那上面是几行匆匆写下的字迹。安折的字迹说不上优美,点横撇捺都简简单单,清亮得像个春天的湖泊。 “波利,谢谢你的照顾。我就是北方基地那个惰性样本,我的频率或许对你们有帮助,如果还是没有的话,抱歉。 另:请一定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真的就是那个惰性样本么?”波利·琼问。 “样本是他的一部分。”陆沨的手指接过那张雪白的纸条,他声音微微沙哑:“你们约定了什么?” “如果有一天,北方基地的审判者来到这里,”波利道:“……就说安折自由远去。” 陆沨眼眶浮现血色。 他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肤色黝黑的印度男人。 ——朗姆手中捧着安折的背包,默默递到陆沨眼前。 背包里,整整齐齐码着一些东西。 一本《基地月刊》,一枚银色十字星徽章,一把黑色手i枪。 &nb-->>sp;陆沨的手指抓住背包的边缘,他低下头,死死望着里面的东西,看不清神情。 “他被我们的人从深渊捡回来……他是个好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看着他,波利轻声道:“我知道基地容不下他。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吗?”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i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 83 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自此, 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 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 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 爬上山巅,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 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 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 站在讲台,站在导师的办公室, 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 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nbsp;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波利摇了摇头:“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什么样子?” 陆沨的嗓音轻轻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结果。” 波利没有说话,一片沉默里,实验室里忽然发出仪器嘀嘀的响声,实验人员的呼喊声,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那些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让外面的人能够知晓里面发生着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琼苍老的躯壳,像是终于了结最后一桩心事,他如释重负,转动轮椅,朝着实验室的方向,目光愈发温和。 陆沨却没有回头。 “他醒来了,”波利·琼道,“为什么不看他?” 实验室里,一些纷乱的声响。 很久以后,陆沨开口。 “您曾经问我究竟怎样看待他。”他的嗓音仿佛从很渺远的地方传来:“我想过很多。” 又是长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过东方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第 84 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清醒的时候,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 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 一半在高地研究所,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没有疼痛, 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 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 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 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 如果陆沨在旁边,就缠在他的身上, 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 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安折伸手摘去陆风肩头上一片落下的软叶,他被陆沨顺势抱在了怀里。 “现在想和你在一起。”寂静里,他听见上校淡淡道。 “……为什么啊。”他抱着陆沨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这人的肩头,小声道。 他没有直说自己在问什么,但他知道陆沨知道。他们两个好像总是不需要说太多的话。 他知道自己喜欢陆沨,可是不知道陆沨为什么会喜欢他。 陆沨向前走了一步,安折的后背抵在车壁上,他抬头看陆沨。 ——那双眼睛还像当年基地城门初见一样安静澄明。 陆沨久久看着他。 三年间,他常常梦见那一天。 那时候,他的灵魂深陷荆棘泥沼,在失控的边缘无法自拔。他就是那样遇见了他。 他是人,是异种,也是怪物,他该杀,也不该杀,他是无法界定的一切,他是那个最疯狂的可能,他像血泊里的所有人。 “你为什么走进辛普森笼?”他忽然问。 安折缓慢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然后,安折小声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陆沨和他抵着额头,轻轻道:“因为你是个小蘑菇。” 这敷衍了事的回答让安折不满地抬起了眼睛,可看到那双冷绿色眼瞳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他又不由自主软下了目光。 深渊里,万物生长。 其实波利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整个宇宙就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动乱,人类的意识是短暂稳定里产生的浮光片影。一个故事发生在书上,但这书正在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磁场的频率就像冷气,它对抗那炽烈的热度。他的频率则将纸页变成石棉,使它在烈火中保全自身。 但烈焰还在燃烧着。是未知的波动,无法预测的动乱,它们还会再来,以更加灼热的温度,或转换成全然陌生的形态。 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一万年。 但是—— 但是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得到了无法奢望的那个结局。 他倚着车身,对陆沨笑了笑。 陆沨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转到一边,开始校准指南针和导航仪的位置。 他折腾指南针和导航仪,安折则继续翻自己的资料,之前本来就翻得差不多了,不过五分钟,他就彻底看完了剩下所有的东西,啪一下按下锁屏键。 这时候陆沨也做完了他的事情。 他们从南面来,前方是湖泊,东面是密林,西面是沼泽。 “去哪里?”陆沨道。 “不知道。”安折的态度有些许消极。 “往东。”陆沨淡淡道。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山洞在哪里。”陆沨将导航仪放在一旁,道:“但我知道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 这句话不说还好,他一说,安折的情绪就完全不好了。 他仰头看着陆沨,眉头微微蹙起来,眼眶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沨难得出现了一刻无措的神色,他伸手捧安折的脸:“怎么了?” “你根本不喜欢我。”安折蹙眉道。 陆沨说:“喜欢。” 安折拔高了声音:“那我的孢子呢?” ——陆沨根本不和他提起孢子的事情,这个人以前那么凶,他根本不敢主动问,只能到处找新闻资料,想知道那个惰性样本去哪里了。 可是哪里都没有,直到他翻到最后,才从零零星星的新闻里看到了什么“惰性提取液”的消息,还看到了一张照片——玻璃瓶里,只有一个枣核大小的雪白孢子。 现在,陆沨闭口不提,孢子更是哪里都没有影子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被养死了。 听到这句话,陆沨眼里反而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安折被他气得不能完整说话。 “你把它越养越小,”他眼前一片雾气,马上就要哭出来,“现在养死了。” 陆沨道:“没有。” “就是养死了,”安折抓着他的胳膊,喉头哽了哽:“你对它一点都不好……还给我。” “还在,别哭。”陆沨道:“孢子是你的什么东西?” “是……”安折努力想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它,但他说不出来,只能道:“就是孢子。” “很重要吗?” “重要。”安折被他气得快要发抖,道:“我可以死掉,但一定要种下孢子。我以为你能养好才给你的。” “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 “对任何生物,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最重要。” “孢子最重要,”安折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你又不是蘑菇。” “好。”陆沨的声音里还是很温柔的笑意:“所以你的孩子吗?” 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第85章 某一天 安折抬头蹙眉看陆沨。他不高兴, 眼眶泛红,也不和陆沨说话,伸手抓住陆沨的手腕, 用力要把它拿开。 但是这人力气比他大了太多,安折根本扳不动,他试了几次后, 干脆把手指变成菌丝缠在陆沨的手臂上, 将它向外拽。可是柔软的菌丝比他人类形态的力气还要小, 甚至稍稍用力就会断掉。 “别拽。”陆沨在他耳畔说话,声音低沉沉。 安折不理他。 陆沨轻声笑,手指若有若无抚触过雪白的层层菌丝, 将它们分开, 再次将手指贴在安折腹部的皮肤上。 “还有么?”他问。 “没有了。”安折语气恶劣。 他已经被这人挖走了一次孢子, 怎么可能再被挖走第二次——何况现在他真的没有新的孢子了。 奇怪的是,明明原本的孢子已经丢失了, 体内又没有新的孢子存在, 那种缺失的感觉却也离开了他。身体里没有那个永远无法填充的空洞, 精神也不再时时刻刻都牵挂着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孢子——就像很久前,他初生的时候一样。一觉醒来,他完整得不能再完整。 安折低头看自己的菌丝,雪白、柔软、灵活、根根分明的菌丝。他微微怔, 伸出另一只手到腹部触摸它们, 然后这只手也被陆沨握住。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 他把自己关在无人的房间, 小心翼翼将一部分肢体变回菌丝——人类的皮肤和骨骼消失后露出来的是一团纠缠不清的灰黑色物体,原本的菌丝萎缩了,也液化了,过不了多久,它全部的身体就会变成一滩黑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或角落里干涸,这就是一个蘑菇死亡的方式。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触电一般将它们变成人体,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望向他生命的黑夜,每一个生物在直面死亡时感受到的巨大恐惧一视同仁地笼罩着他,他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会颤抖,会闭上眼睛,会等一切慢慢消散再走出去,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和研究所的人们一起生活。 这些事情,陆沨都不知道。 这一认知不知为何让他眼眶发酸,想起那时的恐惧和绝望,他再次抬头看向陆沨,心中泛上比方才更强烈的委屈。 陆沨显然看懂了他的神情。 “真哭了?”上校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向上,碰他眼角:“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道:“反正不给你了。” 说完他挣动身体离开陆沨的钳制,却被用另外的方式制住,两个人跌在草地上!他被陆沨压在下面。 二月中旬细长柔软的青草没过了他,深渊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安折侧头看旁边,一颗洁白饱满的蘑菇刚刚舒展开伞盖,它的菌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想必过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孢子就会从伞盖下出来,像雾气一样向外弥散出去。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而他只有一个,还没有了——他咬了咬嘴唇。 就在这时,他听见陆沨道:“不怕。” 他没说话,陆沨继续道:“我不要孢子。” 安折:“那我的孢子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陆沨捞起他的一缕菌丝。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他问:“为什么你只有一个?” 安折:“我不知道。” 陆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蘑菇的?” 安折认真想了想,道:“很久了。” “有契机吗?” “下雨了。” “还有呢?” “我断掉了,但是还不想死。” “疼吗?” 安折摇了摇头。 陆沨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安折只能想起一件事:“下雨了。” 陆沨似乎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能融合很多生物,能分清自己到底融合了多少吗?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安折摇摇头,他确实或主动或被动地接触过很生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获得了它们的基因。唯一一次,他完完全全吸收了安泽身上所有的血液和组织,在潜意识里获得了变成人类的能力。 就听陆沨说:“见过蛇吗?” 安折点头,他当然见过蛇。 “蛇会蜕皮,原来的外皮废掉了,它从原来的壳里爬出来。”陆沨道:“很多生物都会这样。” 安折一时间不知道陆沨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听着。 “不过波利先生说这和你的生命形式依然有很大差别,在某些单细胞真核生物身上还有一种特质,”陆沨淡淡道,“环境恶劣的时候,它会停止生长,身体的主要部分形成孢囊沉睡,到合适的环境中再重新复活。” 安折蹙起眉,他好像明白了陆沨在说什么,又好像还是没法准确地表达出来。 “并且,你是真菌,虽然和它们不是同一个物种,但都是结构简单的生物。” 安折觉得陆沨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把这人往外推了推。 陆沨没动,只是看着他,眼里有一点笑意,道:“还没想起来?” 安折看着自己的菌丝,小声道:“你是说,我......我的孢子,长成了我自己吗?” 奇怪的是,说出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意外,或者只是说出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出神,想着整件事情。 “波利说,当你摆脱了蘑菇的基本形态时,也获得了新的性质,或者与其它简单生物的性质产生融合,获得了新的生命形式。孢子作为一种类似孢囊的存在,成为了你躯壳衰败后备用的生命。所以你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因为它确实是你的生命。你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了永生。”陆沨道。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有,”陆沨道,“我第一次见到波利的时候,他很痛苦。那时孢子主动落到了波利身上,我想只有你才认识他。” 安折点点头,靠近悲伤的波利这件事他确实有模糊的印象,同样还有很多靠近陆沨的记忆。 ——只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感受着自己完整的身体。 “对不起。”他闷闷对陆沨道。 如果事情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他确实是错怪陆沨了——他把这个人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而陆沨确实没有违背他当时留下的愿望,把孢子养大了。 “没事,”陆沨倾身靠近他,那双素来淡漠无感情的冷绿眼瞳里似乎涌动着某种难言的波澜,他声音压低,道,“......你活着。” 是,他活着。 他还活着。 金色的曦光映照碧绿的草叶,微风里闪光的尘埃轻轻浮动,像一场梦。 安折轻轻抓住陆沨的袖角。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记仇已久的那件事。很久前的那一天,他敲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了孢子,他以为孢子属于自己,会主动飘向自己的方向,它却飘去了陆沨所在的地方。 他说了。 陆沨轻声道:“是你想到我身边。” 安折微微垂下眼。 “我不知道。”他道:“那时候......” 那时候,他和陆沨并不能算有太好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现在,他和陆沨的关系就能说好了么? 他抓着陆沨衣角的手指逐渐收紧,然而这些云烟一样纷乱的思绪在他抬头和陆沨对视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是2月14日,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和陆沨在深渊的旷野上遇见了。 后来,他们短暂相处。再然后,他沉睡了三年,陆沨也养了三年的孢子。 他们或许没有认识太长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相处的经历,和别的人们之间的关系相比,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他们两个,对一个异种和一位审判者而言,再也没有别的人能像对方那样了。 风里,他就那样和陆沨沉默对视。 良久,他听见陆沨低声道:“谢谢。” 他问:“谢谢什么?” “很多。”陆沨语声淡淡,目光却从未从安折身上离开,他伸手轻轻搭在安折的侧脸上,音色微哑,道:“最想谢审判日那天你等了我一晚上。” 安折笑了笑,明明很高兴,却又有点酸涩,他声音也微微沙哑了,说:“那我也谢谢你一直在放过我吧。” 上校色泽浅淡的薄唇勾了勾,低头亲了亲他眼角,一触即分。他冷绿的眼瞳里是安折的倒影,安折忽然觉得这颜色很温柔。 而陆沨就那样看着他,安折被压在草地上,他起先觉得这人的目光很温和,后来却慢慢升起一种危险的直觉,像是被什么会吃人的兽类在密林里注视着,而它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在陆沨倾身下来,彻底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颈间时,这种直觉达到了顶峰。 ———而他们又离得那么近,毫无缝隙,陆沨的呼吸和心跳就在他耳边和身上。 安折迟疑地伸手抱住陆沨的肩膀,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分析目前的状况。 然后,他小声道:“你是想和我上床吗?” 就听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是略微低哑的气音。 然后,陆沨道:“谁教你的?” 安折:“肖老板说的。” “肖·斯科特,”陆沨准确地说出了肖老板的名字,道,“他还说了什么?” 安折道:“都差不多。” 总之肖老板的语言都是围绕这两个字展开。 陆沨道:“如果是,你怎样想?” 安折努力思考。 “那......”他道,“那肖老板真的很神奇。” 他原本觉得肖老板的说辞毫无道理,可是现在看来,竟然连审判者都被说中了。 他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陆沨。 陆沨埋在他颈间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竟然还很愉快。 笑完,这人翻身,和他并排躺在草地上,安折转头看他,见这人确实是放松的,他从前从来没有奢望过总是活在夜色里的审判者会有这种神情。 陆沨道:“还有谁想和你上床?” “霍森吧,我跟他们的车来基地的时候。”安折边回忆,边道:“好像还有乔西,在三层的时候,也有一些佣兵。” “你呢?” “我不太喜欢他们。”安折想了想那些人的目光。 就见陆沨也看他,眉梢眼角那薄冷的弧度舒展开来,是一种明朗的神情,像此时此刻吹拂过旷野的山风。 安折有点出神,假如时光重来,假如陆沨不是审判者,假如他是个无往不胜野心勃勃又重权在握的年轻军官,或许他的神态会常是这样。 “那,”就听陆沨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安折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只见上校笑了笑,很好看,像这个时节里刚刚化冻的冰雪溪流。 “走了。”他从草地上起身,迎着曦光朝安折伸手:“带你找安泽。” 安折也伸手,被他拉了起来,跟上去。 “哪里不一样?”他问。 “哪里都不一样。” 安折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吗?”他问。 这次上校没有回答。 : 第86章 玫瑰 ======玫瑰之一·2103年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在吞噬人类, 而我们的数量一天又一天减少。” “孩子, ”陆夫人从胸前摘下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 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将她的手指缓缓合上,以使她能够感受到玫瑰花瓣那起伏柔软的纹路, 仿佛触摸到一支真的玫瑰。 “所有人都要拿起自己能拿起的武器去对抗这个时代,所有人。”她的声音温和得像水波。 “但你什么都得不到,妈妈。” “我之外的任何个体也不会从中获利,获利的是人类的整体。当人类的整体逐渐摆脱糟糕的境地,作为个体的我们才会好起来,虽然这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你救了所有人, 你自己才会得救。” “但并不能排除一种情况, 我们的得救远远迟于所有人的得救。”她说, “那就是我们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时候。” “会有那一天吗,妈妈?” “会有那一天。”她的声音笃定得令人心惊:“除非——除非我们所有人还未得救,就已经灭亡。” “但你记住, 孩子。无论如何,人类是相爱的。” “孩子, 你爱他们吗?” “爱。” 她把那枚徽章彻底交给年幼的女儿。 ======玫瑰之二·2105年 “咚”一声巨响。 重物落地, 天旋地转,她的母亲用那东西叩击了她的后颈, 她重重倒在地上。 随即是一声“砰”响, 是卧室门被关上的声音。 “咔哒”, 门被锁了。 她本该昏倒的,但昏倒前的最后一秒,一个闪光的金色物体从上衣的口袋滑落,那色彩唤回了她最后一丝意识,耳朵嗡嗡作响,仿佛飞机的轰鸣,在仿佛头颅被从中劈开的剧痛中,在失去四肢一般的麻木里,她生生伸出手来,死死握住了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大口大口急促喘着气。 她不会让自己昏倒,她脾气柔和,但意志强韧,远胜常人,这也是她的母亲所认可的。 而她的母亲是一个那样杰出而优秀的女性,林杉阿姨说,你的母亲在还是个稚龄少女时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华,甚至是那个挽救人类于危难之中的《玫瑰花宣言》的发起者、生育法度的起草者之一。到如今,当女性们受到的压迫越来越重,超出了当初所协定的上限时,她又与同伴们拿起了应拿起的武器,维护应有的自由与尊严。 仿佛过了很久。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两小时。隔着卧室门,她听见不远的玄关处传来粗暴的敲击声。随即是规律的高跟鞋叩地声,那是她的母亲陆夫人,没人不知道,陆夫人一生都自制而优雅,在非生育期永远穿着束腰的深红色长裙与得体的黑色高跟鞋,仪态优美,不随年华的老去而更改。 门开了,客人进来了,他们的脚步声很重,那是军靴底与地面碰撞的声响。她感到危险,但最近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接下来是絮絮的说话声,似乎是有意压低了的,她模糊间听见一些“变更”“停止”“集中”之类的词语。近三月来她母亲和一些人频繁通话,虽然有意避开女儿,但她无意中听见的那些关键词也是如此。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半年来,反对无休止压迫的“玫瑰花”标语随处可见,基地试图与她们达成和解。 “我不同意。”她的母亲提高了声音说。 “您恐怕需要和我们走一趟。” “我们已经和你们走了许多趟。” “这次不一样,夫人。” “还有其它人吗?” “只有您一个,夫人,元帅想亲自与您谈判,您也可以选择带上其它人。” “我要求林杉中将和她的卫队随行。” “当然可以,夫人。”那名军官沉默了一会儿,道。 军官似乎拨打了一个通讯,而她的母亲走到卧室门旁的文件柜附近。 军官挂断通讯。 良久后,陆夫人说:“我准备一下材料。林杉中将到了,我就会走。” 文件柜打开的声音响起,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很沉默。 很久,久到她几乎失去意识。 但她还在想,她的母亲,为什么要把她打昏。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 因为—— 她就那样想着,直到她立刻就要失去意识。 直到一声枪响。 她浑身颤抖,手上冷汗涔涔,金色的徽章从手心滑脱,下一刻就会砸向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她摇摇欲坠的信念也将和这枚徽章一样。 就在这难以用尺寸度量的时间内,她艰难地收拢手指,将那枚徽章重新死死攥进掌心,将拳头放在胸口的位置。 良久,鲜血缓缓穿过门缝淌出来,像一条章鱼的触手。 她的目光从那里移开,平静地望着这个摆设温馨的房间,眼神里不知道是悲伤,是仇恨,还是怜悯,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再下一刻,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玫瑰之三·2105年 她被带到一个地方,和一些年纪相仿的女孩待在几个小房间内,每天都有人送来食物和水。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事情发生了,至少持续了三个月,因为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 她一直在想,她的母亲如果不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会将她早早打昏,如果知道危险即将发生,为什么不及早做出防备。 如果枪i杀陆夫人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混乱持续了三个月,如果预知会引起持续三个月之久的混乱,又为什么选择杀了她。 有时候,她猜想母亲是故意使自己被杀。而打昏女儿,是为了使她活下来。 母亲还说,除了与《宣言》密切相关的女性们,基地的其它成员对反对活动漠不关心。世界上当然有让他们关心的方法,那就是让他们看到压迫她们之物如此巨大,而那东西终有一天会碾压在所有人身上。 又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时的真相了。 而无论发生了什么,她的母亲,陆夫人,和陆夫人的同伴们,都失败了。 ——因为她和她的同伴们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六角形建筑的门前,这建筑是她每天拉开窗帘都能看见的,它叫伊甸园。 大厅里是一位年长的陌生女性,她拉着她的手。 “孩子。”那位夫人问:“你爱人类吗?” “无论如何,”她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人类是相爱的。” ——她就走了进去。 并且她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也将被称为陆夫人。 就仿佛她的母亲还活着。 ======玫瑰之四·现在 这是一只墨绿色的怪物。 安折蹲下身查看它。 它快死了,腹部有三个碗口大小的血洞,流出浓黑的浊液,身上细密的鳞甲和凸起的棘刺与疙瘩组成的皮肤微弱地起伏着,五颗眼球的四颗是复眼,其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白翳,第五颗则紧紧闭着,背部十几颗拳头大小的复眼黯淡无光。 深渊中很难见到重伤濒死的怪物,这说明它刚刚在一场搏斗中勉强取胜,而血腥的气息还没来得及被其它捕猎者发现。 它体型不大,像个刚出生的人类婴儿那么长,当然这不代表它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么长,因为深渊里的多态类怪物可以在许多种形态间自由转换。波利说,在曾经的理论体系下,这匪夷所思,因为有物质凭空消失,而另外一些物质凭空出现了,但如果用波动与频率来解释,形态的切换仅仅是频率的变更而已,很容易做到。 如今,它濒死时呈现这种状态的原因可能是它想用这种形态死去,这或许是它最初的形态,又或许是它最喜欢的形态。 安折用菌丝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没有任何反应。 “它快死了。”他微微蹙着眉,看着那怪物。 他身边的陆沨只说了一句:“下雨了。” 安折抬起头,天上乌云密布,“啪嗒”一声,雨珠落在了树木与藤蔓层叠的枝叶间,溅在地上。下一秒,又有一滴落在了这个怪物的伤口上,它抽搐了一下,似乎因此感到疼痛。 夏天的雨来得那么快,仅仅是几秒后,密密麻麻的白色雨珠就像鼓点一样在树叶上击打了起来。陆沨用制服外套盖住了安折的肩膀和脑袋,安折道:“来的时候,旁边好像有山洞。” 他抓住陆沨的手站起来,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最终,他抱起那只体型不大,正在因痛苦而颤抖的怪物,两人往旁边起伏的山体走去。 “形态不太对。”陆沨道。 安折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深渊中从来不少见奇形怪状的地貌。 山洞口就在那里,纠结缠绕的藤蔓间,一个幽深的开口。 怀里的怪物还在颤抖着,多年前,他就是这样将重伤的安泽拖回了自己的山洞。此时此刻他心知面前的洞口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却奇异地感觉时光和命运总在相互交叠,自己又走过一遍当年的路途。 不过,当他站在所谓的山洞口的时候,终于相信了陆沨的判断。 洞口不是常见的不规则开口,依稀是个拱形——这是个废弃的建筑物,被隆起的地面挤压成了现在养的样子。深渊里确实散落着一些人类废城的遗址,遗址中有种种功能不同的建筑,百年间,深渊的生物就在它们身上生长蔓延。 走进去,周围黑压压一片,偶有植物的荧光,安折把怪物放下,将手电筒放在合适的位置。手电筒光照亮了有限的一片空间,这里是个宽阔的大厅,陈设早已腐朽,似乎是个教堂,四壁斑驳,有怪物栖居的痕迹,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一声甲壳与石头摩擦的声响,是那只受伤濒死的怪物朝他们移动了五厘米。安折伸出手,碰了碰它足肢上的绒毛,怪物的头颅转了转,昆虫的复眼里没有哺乳动物那样的瞳孔,难以辨认视线的焦点,但安折知道它在看他。 它为什么在看他?它在想什么?一只五只眼睛的怪物在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样的感情?安折不知道,丝丝缕缕的白色菌丝爬上怪物的身体,轻轻覆盖了它最深的那道伤口。 足肢动了动,似乎是要往安折身上来,但就在下一刻,这具躯体不动了。 它将死了。 安折看着它,并未收回自己的菌丝,身侧似乎有一道视线,他转头,发现陆沨倚在教堂大厅破败的的柱子旁,双手抱臂,眼睛晲着这里,似乎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经常这样做?”陆沨问。 “有时候。”安折回答。 他知道陆沨在问什么,如果在深渊遇见了受伤的生物,他会把它拖回去,偶尔,一个重伤的生物会因为得到了安全的洞穴修养而活下来,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会伤重死亡。 安泽也是这样。 陆沨还在看着他。 “那时候你已经有人的意识了吗?” 安折回忆了一下,摇头。那时候他只是个蘑菇,甚至,他不知道该怎样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一只蘑菇的生活状态。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如果我的菌丝断了,我会疼,我害怕死掉。” “所以我看到它们快要死掉的时候,也会想办法帮忙。” 良久,他看到陆沨笑了笑:“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外套被雨淋湿了,这个地方也格外阴暗潮湿,还好随身的背包里有几个炭块,他们搭起支架,生起了火,关了手电筒。 “冷吗?”陆沨问安折。 安折摇了摇头,但还是往陆沨身边靠了靠,陆沨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他们没再说话,安折靠在陆沨肩上,看着跳动的火苗。 “我能找到安泽吗?”许久,他问。 他和陆沨约定一个月待在深渊,一个月待在基地。 陆沨不讨厌深渊,安折甚至觉得这位上校比起基地更喜欢深渊。上校对深渊的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在这一个月中也能为研究所收集许多样本。但无论陆沨如何驾轻就熟,范围如何缩小,深渊还是很大。 “只要那个山洞还在就可以。”陆沨道。 安折回忆着深渊的一切:“洞口可能被蘑菇盖住了,可能被水淹掉,可能被打架的大怪物弄塌了……还有时候山洞是活的,它醒了,然后走了。” 他道:“但我还是要去找。” “这是我答应过安泽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 “那就当我是自己答应了自己吧。” 安折自言自语,陆沨只是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到最后,他对安折说:“他不会因为你迟到生气。” 安折点了点头,安泽是个很好的人。 他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继续看着那些火苗,慢慢说一些在深渊里的事情。陆沨只是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折忽然想到,自己身为一个蘑菇的所有的生平,都已经说给了陆沨。陆沨知道雨季与青草,安泽和乔西,知道所有他认识的人,知道他遇到的所有事情。 相反,他并不了解陆沨的往事。 “你……”他说,“你也有答应了别人,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吗?” 安折已经想好他的回答了,他想像陆沨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去承诺什么,也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出乎他的意料,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沨说:“有。” 木柴的“哔剥”声渐渐小了,灼热的火焰变成漆黑的木炭上的红光,周围昏暗下去,尘土的气息浮上来。 伊甸园22层的楼梯间,也是一个昏暗而充满灰尘的地方。 “到那一天,”恍惚间,陆沨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到我们所有人都自由的那一天,我就不用再这样和我的孩子偷偷见面。” 纪伯兰不是陆夫人的孩子,但他也经常来到22层,此时他晃荡着小腿坐在应急楼梯扶手上,说:“夫人,你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有我们的大科学家在。” 纪伯兰扬起脑袋,吹了个口哨,他说:“我和陆沨也会看到那一天。” 夫人的目光从纪伯兰身上移开,看向陆沨:“你也要去灯塔吗?” 陆沨摇摇头。 “那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夫人亲了亲他的额头,“你长大后要保护基地。” 接着夫人牵起他的一只手,又牵起纪伯兰的一只手,让它们握在一起,然后将她的手也放上。 “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她年轻的面庞上是温柔的欢欣:“到了那一天,我们要在一起,还有你父亲。你们答应我。” “你们答应我。” “我答应夫人。” “我也答应你。” 陆沨的故事很短,但安折看着他,听得出了神。 这次换陆沨看着逐渐熄灭的火堆。 安折伸手。 他直起半身,试着像陆沨刚才抱住他一样抱住陆沨。上校似乎会意,他调整角度,往安折那边靠了一下,安折搂住他的肩膀,有点不习惯,但可以。 “你曾经告诉我,她变成蜜蜂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株玫瑰花。”陆沨道:“我一直在想,是谁送她的。” 安折怔了怔。 在超声驱散仪还没有被发明,或驱散仪短暂失灵的一天,一只误入城市的蜜蜂被花朵吸引,蛰伤了陆夫人的手指。 蜜蜂那微弱的频率就在她身体里潜伏下来了,并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来自宇宙的宏大未知的波动唤醒。 这座基地里,只有陆夫人有玫瑰花,因为她爱这些东西,而有另外的人爱她。陆沨的父亲和后来的陆沨都会送给她灯塔采集来的,确认安全的种子——只有这两个人。 安折轻轻牵住了陆沨的手。 木柴堆燃尽,那黯淡的红色也在退去了,风在教堂里呜呜回荡,仿佛另一个有风的夜晚。 “我希望你能去统战中心。”陆夫人说。 那是陆沨正式加入军方前和她的最后一次通话,那时他在基地侧翼的一个小型野外基地,是基地的民用通讯勉强能拨通的距离。 “那里最适合你,最少去野外,所以也最安全。”她说:“为基地服务的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一次自私。我想要你活着,我希望我的孩子都能活着,可是我只知道你。” 陆沨没说话。 “如果是其它地方,我也不会阻拦你,但是不要去审判庭,我害怕那里。”她轻声说:“去年,审判庭还发生了一次枪i杀事件。基地里的很多剧烈的变动都从一次流血开始。而审判庭每天都血流成河,那个地方太痛苦了。” “你在听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我在。”他回答。 她笑了笑:“那你答应我。” “你一定要答应——” 沙沙的电流声忽然响起。 “滋——” 紧接着是舒缓的乐声前奏,和缓的频率,温柔的女声:“抱歉,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基地信号已中断。这是正常情况,请您不要慌张,一切活动照常进行,通讯信号不定时恢复,届时将为您发送公共广播,请保持收听。” “……请保持收听。” 当所有木头都被烧成一碰即碎的松散的灰白色残屑,教堂陷入昏暗和冷寂。 这时却有无数幽微的绿光亮起来,是那个捡来的昆虫怪物死去了。 安折看过去,它的身体逐渐肢解,消散为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像碧绿发亮的烟雾或萤火虫群。 它们起先像一场梦一样笼罩了他们,而后上升,照亮了整座破败的教堂,也照亮左边墙壁上斑驳的垂泪圣母像与前方巨幅的耶稣受难像,枯死的藤蔓挂在圣母的肩膀上,她的脸颊被兽类的爪印划伤,耶稣的身体则被霉迹遮盖,唯一清晰的只有他们的眼睛,他们在藤蔓、霉迹与灰尘背后静默地注视尘世。 流光飞散。 命运就飘散在尘世。 : 第87章 夏日 深渊的夏天到了。 从高地研究所往下望, 铺天盖地的深墨绿色高低起伏,像浩荡的汪洋连接着淡蓝色的天空。远方山脉上, 一群黑色有翼怪物正在盘旋, 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 鸣叫声和风一起递到山巅, 走廊上,藤蔓的枝叶和花串荡起来, 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在安折身上, 他抬手接住一朵,拿在左手里, 另一只手去拨弄藤蔓的末端。 陆沨伸手给他摘掉衣领和头发上的花瓣,他感受到这人的动作,回过身来, 把藤蔓拉过来放在陆沨面前:“你看。” ——他刚刚在这条藤上发现了一只雪白的新花苞。 当然,这株藤蔓上有没有新花苞,花苞是大还是小, 是黑还是白,都不会引起陆上校的兴趣,上校面无表情地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啧。”对面的纪博士发出一声类似赞叹的语气词。他倚在窗台旁, 左手正在摇晃一只试剂瓶, 右手垂在身侧。 当年守卫北方基地的最后一场战斗中, 纪博士失去了他的整条右臂和右边小腿, 与高地研究所的对话, 就是他在这种恐怖的剧痛下完成的。至于他为什么活了下来, 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只能归功于上帝的垂怜。 再到后来,失去了一部分肢体的纪博士申请来到了高地研究所。他的脑子没受到影响,但在这个没有假肢的时代,一条右臂与半条腿足以葬送一位科学家的一生,他不是来继续研究的,他来到这里是出于对波利·琼的仰慕,愿意贡献出自己的躯体以供新型的研究。在数十个与他类似的实验志愿者的帮助下,研究所测出了六种确定可以传播的安全频率,其中有一种生物拥有肢体再生的能力。 总之,纪博士现在像个正常人了,虽然新生肢体仍未完全适应。 安折转头看向纪博士,想看看他这次在“啧”什么。 纪博士在看陆沨,同时,他伸出手,清脆地鼓了两下掌。 “被我看到了,陆上校。”他说,“要不是我看到了,还真以为你打算当一辈子正人君子,一个合格的父亲。哦,你好像太年轻了,那当个称职的亲哥哥吧。” 陆沨摘下安折脖颈处的最后一片花瓣,淡淡望向纪博士,平铺直叙的语气。 “纪伯兰,”他说,“我高估了你的人格。” “好,好好好,”纪博士举双手投降,“是我不对,我低估了审判者大人的道德水准。” 陆沨没说话。 “我错了,我承认,不是您的人格太高尚了,是我的道德水准确实比较低下。”纪博士继续讨饶,他眼睛一转,看到了牵住陆沨的手腕,正望着自己的安折。 “假如给我分配一个这样的小宝贝,”他咧嘴一笑,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我要把他捆在床上,然后……” 陆沨冷冷晲了他一眼。 “……然后解剖掉。”纪博士说完就闭嘴了。 “纪博士的脑子出问题了,”陆沨低头对安折道,“你可以考虑用菌丝给他治疗一下。” “大可不必!”纪博士在一旁大惊失色,道:“我走就是了。” 陆沨这一谋害纪博士的提议也无法引起安折的任何兴趣,安折踮起脚,在陆沨侧脸上亲了一下。 纪博士又道:“啧。” 陆沨道:“你可以走了。” “你就这样对待你最好的朋友吗?陆上校。”纪博士道。 “是。” “怎么,我连围观你们过家家的资格都没有吗?”纪博士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丝心碎。 “没有。” “过家家”这个词引起了安折的兴趣,他又抬头看了纪博士一眼。 “这么可爱,”纪博士也看他,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解剖一下会哭很久吧。” 安折总觉得纪博士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可能是和肖老板融合了。 纪博士抱臂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自己那支淡蓝色的试剂瓶上。 “陆上校,你真的不试试这个?”他道,“1014号提取液,没有任何副作用。配合小型磁极调频,三个受试者注射后,其中一个拥有了完美的夜视能力。这还是你一个月前从深渊带回来的。” 日光从藤叶的缝隙透进来,投射在细长的玻璃管内,试剂闪闪发光。 陆沨只是扫了一眼。 在博士期待的目光里,安折替陆沨回答说:“他不要。” “嘁,”纪博士带着他的试剂转身离开,拨弄着通讯器,“波利喊我,再见。” 安折说:“再见,博士。” 陆沨确实不要,安折知道。 况且,陆上校并不需要去获取那些奇怪的强化或技能,他原本就在深渊来去自如。 安折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菌丝缠上了身旁青翠欲滴的藤蔓,他对它觊觎已久了。 “别乱吃东西。”陆沨看见了他的动作。 “这个可以消化。”安折辩解。 他伸出一缕菌丝给陆沨看,那缕菌丝爬到上校黑色的制服袖口,在银色袖扣上结出一片翠绿的新叶,风里轻轻颤着。 这是安折最近的乐趣。自从发现自己可以安全地融合所有生物或非生物后,他尝试了很多——那些丑东西除外。 比较成功的一次,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房间纷纷扬扬的柳絮,差一点把上校呛到。 但融合也不总是安全的,就像很久以前陆沨说的那样,多态类怪物在形态转换时有时会出差错。不久前他喝土豆汤的时候,出于对这种果实的喜爱,去实验室融合了一小块土豆的块茎,然后意外昏迷了,三个小时后才醒过来。波利说,这是因为你这只蘑菇与土豆的频率太截然不同了,出现了排斥。融合其它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结果总是好的,但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就像一块钠会溶于水,但溶于水的过程会产生爆炸一样。 从那以后陆沨就不许他乱吃东西了。 但安折想吃这一小块藤蔓,这一行为不会对藤蔓本身的生命造成伤害,而且,这株藤蔓毫无异常,只是一个安静的,开花的漂亮藤蔓。 安折就轻轻在它的表皮刮开了一个小口,汁液渗出来。 它很……安静。随着淡绿色汁液浸入菌丝,来自深渊的风吹过冷沉的天空,吹拂着这株依附于研究所的藤蔓,太阳,月亮,星星,天空中的一切都照耀着它。安折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好像也那样舒展开来,而陆沨就在身边,他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任由陆沨半抱着他,在深绿色回廊的长木椅上坐下。 或许是他的状态正常,这棵藤也正常,陆沨没有允许他吃这块藤蔓,但也没阻止。 那就是默认了。 他躺在陆沨怀里,抓着他的手,思绪很散漫,像泡在了温水里。 “它在这里长了很多年了,本来是个不会开花的藤,”他说,“后来一些有翼的动物带了花粉过来,它就有白色的花了,它觉得很好看,很高兴。” 他一边小声念叨着从藤蔓里体会到的情绪,一边伸手抱着陆沨的肩膀,往他怀里又钻了钻,脑袋蹭了蹭陆沨的脖颈,脸颊贴着他胸前微微凉的银穗流苏,觉得很舒服。 陆沨“嗯”了一声表示他有在听。 一株藤蔓的情绪和记忆是很简单的东西,而有些东西也不是人类的语言可以描述得出的,安折搜刮着一些词句:“它还想有蓝色的花。然后……还希望能有飞鸟或者蝴蝶和蜜蜂再过来,给它的花朵授粉,授完粉就可以结果子了。” 然后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讲了。 陆沨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时候,陆沨的通讯器亮了,他拿起通讯器,安折也望向通讯屏幕,是已经走了的博士发来的信息:“你真的不考虑1014号提取液吗?你的朋友真的很需要你,他需要一个实验品。” ——博士还没有放弃推销他的提取液。 安折笑了笑,看着陆沨点触按钮,回了一个字:“不。” 博士回复:“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冷漠?夜视不好吗?你不需要吗?每次去深渊,我都要担心你的安危,如果你注射了1014号提取液,我才能放下心来。” ——他说得像真的一样。 陆沨回:“红外眼镜不好用吗?” “那你可以考虑一下1015提取液,纯黑色的薄膜翅膀,平均翼展4.3米,能飞起来,很帅的。我真诚地希望你可以体验一下在空中滑行的感觉。” “你考虑下?” 陆沨:“不用。” 博士回复的速度很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快速打字时的怨气。 “时代变了,审判者先生。” “你得忘记人类血统论,放下心中的成见,拥抱外来的基因。” 陆沨的回复依然简单,冷漠:“谢谢。” “你这样不对,你需要心理辅导吗?” “不需要。” “你没救了!”博士甚至发了一个感叹句。 接着是文字消息:“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治一治自己的血统洁癖和道德洁癖?你曾经放逐了自己,现在还没有回来么?我想用提取液泼你。” 显然,博士已经气急败坏了。 推销提取液失败后,他总是会这样。 陆沨神色依然从容,回复:“我很正常。” “1014和1015任选其一,我就相信你。” 陆沨:“。” 博士:“你看,没救了。” 陆沨微蹙眉,良久,在通话界面敲下一个字,发送。 陆沨:“丑。” 短暂的沉默。 博士:“……” 博士:“……” 博士:“……” 博士:“您真行。” 陆沨松手,安折抱着通讯器,边看边笑。 他想,博士竟然才知道——而自己早就猜到了。 在“钟声”后,很多人都自愿接纳了一些被认证安全的频率,有的人长出了翅膀,有的人获得了光合作用的能力,当然也有的人产生了无伤大雅的排斥反应,以及零星的几个,虽然融合了,但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是陆沨拒绝这种事。 当然,原因并不像博士所说的那样,陆沨有着血统上的执念,不允许自己的物种组成被其它怪物污染。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 陆沨觉得那些怪物,或者异种,都很丑。 让他和研究所里融合了别的生物基因的人类和平共处,可以。让他也试试长出一点什么别的东西,不行。 他,嫌弃。 安折把通讯器放在一旁,抬头看陆沨的脸,他的角度正好能看清所有的细节。 陆沨有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只是很少有人会仔细看他的五官,更多的人甚至不曾也不敢直视这张面孔。 安折觉得他的眉眼最好看,很鲜明,像深渊山巅上冷冽干净的风。他伸手摸了摸上校薄长的眉尾,以前做人偶的时候,肖老板曾经拿着只种了眉毛和头发的空白人偶的头反复观赏,啧啧赞叹:“真有他的。” 再往下是窄长墨绿的眼睛,被睫毛半掩着,冷冷清清的一个形状,依稀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安折觉得,一个人类如果长成这个样子,确实也有嫌弃别的东西长得丑的资格。 再看通讯器,博士最新的一条消息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也不好看咯?” 上校并没有回复。 他又转回去看陆沨,并把自己再次往陆沨怀里靠了靠,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是很想这样做,而且莫名其妙有点昏昏沉沉。 陆沨把他往自己身上拢了拢,问:“怎么了?” 安折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看着陆沨,没说话。 安折是个经常早睡早起的蘑菇,眼瞳黑白分明,清凌凌地明亮着,只是现在和平常不同,像多了一层雾,湿漉漉一片。 陆沨低头,离他近了一点。 就听安折小声道:“我也是异种。” “嗯。”陆沨道,“小异种。” 安折说:“那你觉得蘑菇也难看吗?” “你没事,”陆沨:“白色好看。” “那如果我是个灰色的蘑菇呢?” “还好。” “黑色的蘑菇呢?” “也行。” “五颜六色的蘑菇呢?” “嗯哼。”陆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淡,“给你吃一个白蘑菇。” 这人有个特点,越是捉弄人的时候,神色越正经。 于是安折也面无表情,说:“吃了你。” 轻轻一声笑,陆沨把他捞起来,换了个姿势,本来是打横抱着,现在变成面对面。 安折没骨头一样往前倒,恰好和陆沨碰了碰额头。这很反常,他平时还是有骨头的。但这时他每个骨头缝里都泛起懒洋洋的感觉,就没退开。陆沨鼻梁高,蹭得他有点痒,于是他反蹭了一下,把脑袋埋在陆沨肩窝里。 陆沨把他圈起来,他下意识里继续蹭了一下陆沨。 陆沨似乎笑了笑,把他抱得紧了一点儿。 通讯器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纪博士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发着诋毁消息,陆沨扫了一眼博士气急败坏的言辞,想起先前的对话,转向安折。 他问:“我的道德水准很高吗?” “啊?”安折一时间没有领会他的用意,想了想,说,“你是个好人。” 陆沨:“哦。” 安折感到自己的回答或许有些敷衍,补充:“你对我们很好。” 陆沨问:“我对你呢?” “对我……”安折思索:“有时候不太好。” 陆沨:“你还可以再回答一次。” 安折硬气地不说话,于是陆沨又笑,他笑起来胸膛微微震颤,他们离得很近,可以感觉到。 陆沨没再说话。 于是安折开始想。 当然,陆沨对他是好的。在深渊难免受伤,有时他只是手臂上渗出一点微微的血丝,陆沨处理伤口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断了一只胳膊。如果安折想去做什么事,他不会阻拦,安折不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同意做的事情,他也不会提出要求,虽然这种事情很少发生。 ——但是,这个人又经常在一些小事上欺负他。从刚认识时候那次乱安罪名的牢狱之灾起,这个人就露出了他的本质。 陆沨对纪博士也不错,虽然看起来他们两个每天都在冷嘲热讽。 然后,其它人—— 陆沨对待他们,当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假如研究所遇到灾难,无论和陆沨共处一室的人是谁,陆沨都必然让那个人先走,他一个人面对危险。如果有人请求帮助的话,陆沨也一定不会拒绝。 但也仅限于此了,若非必要和工作上的交接,他不会和除波利外的其他人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研究所里的人们关系其实很融洽,互相打趣与打闹都是常见的事情,平和的交谈和合作也很多,但是,显然,审判者大人不会加入其中。 安折想,上校站在远处保护人们已经太久了,以至于忘记怎样去融入他们,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学会过。 他说:“你也可以放低一点对自己的要求。” “怎么放低?” 安折哪里知道他要怎么放低,于是回答:“你自己想。” 陆沨说:“好。” 他声音质地也是清冷冷的,似乎带着笑意,是很年轻的声音。 安折想,他是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加入了人类社会的蘑菇,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对于陆沨来说,也是如此。 于是他说:“比如,如果你想和研究所的人做朋友的话,可以和大家一起吃饭,然后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果子。” 这种方法可能不适用于陆沨,他只是举个例子,陆沨当然会明白。 “不太想,”陆沨说,“我有和你一起吃饭,给你带果子。” 安折:“那又不一样。” “嗯?”陆沨声音里带上了逗他玩的时候常有的一点鼻音:“哪里不一样?” 安折不太想和这个人说话,于是他咬了一下陆沨的脖子。好像会咬疼,于是他咬完又亲了一下作为弥补。 陆沨声音带笑:“你说得对。” 安折总觉得他和上校从一开始就在鸡同鸭讲,他想抬起上身来揉揉陆沨的脸。 于是他用手撑着陆沨的肩膀,往后退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体忽然没来由地发软,险些没稳住,往前栽去。 ——栽到了陆沨身上。 陆沨扶住他:“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他形容不出自己现在的感觉。 陆沨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却并没发现什么,安折伏在他肩膀上,急促地喘了口气,提不起任何力气来,他道:“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安折只是茫然地把自己缠在陆沨身上,难以用人类的语言描述他现在的感觉,像是……像是受到季节的召唤,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上一次有这种预感,是孢子离开的那天了。可是这次还是不一样。 他又要结出新的孢子,开始一轮凋谢和新生了吗?也不对,现在他只想离陆沨近一点。陆沨握住了他的手,上校的手很凉,但下一刻安折反应过来,陆沨的体温是正常的,是他自己很热。 他蹭了一下陆沨的肩窝,甩了甩脑袋,闭上眼,眼前出现一些模糊的景象。 风。夏风从深渊更南的地方吹过来,丛林是一片浓墨绿的海,在风里起伏翻涌,藤蔓今夏的新叶也轻轻晃动,夏天是它的花期。叶与枝的间隙里,雪白的花朵像蘑菇从雨后的土壤里冒头那样长出来,花瓣星星点点缀满天空。 然后等。 等什么? 等飞鸟,等蝴蝶。 飞鸟和蝴蝶会做什么? 他难受地哼唧了一声。 是那株藤蔓的问题,他刚刚无视了陆沨的警告,吃了一条今年的新鲜藤蔓的树汁,就出现了这些奇怪的症状。就像他吃掉一块土豆后昏迷了三小时一样。 陆沨把他的脑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安折?” 安折是清醒的,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陆沨为了看清他的状况把他从自己身上抬起来了一点儿,这让他很难受,安折一边要继续往陆沨身上靠,一边低声道:“藤……” “疼?” 安折胡乱拽了一条廊上垂下来的软藤在身前:“藤。” 抱着他,陆沨微微松了一口气,安折现在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是在疼。 他顺着安折的脊背拍了拍,安折哼哼唧唧把自己往他怀里塞。 陆沨扫了一眼身旁瀑布般垂下的,正在花期的碧绿藤蔓。 藤蔓掩映后是白色的研究所建筑,还好这里离他们的住处不算远。 风里是幽淡的花香,这是一直都有的。此刻多了一缕淡到几乎闻不到的清冽的气息,像雨后的青草和白色小花的味道。 是蘑菇生长时喜欢的东西,几个雨季下来,就成了蘑菇自己的气息。 审判者大人难得一见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扶着安折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安折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的布料,抬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睫上缀着细小的水珠。 “你是个蘑菇,”陆沨道,“不能乱吃东西。” 安折看向藤蔓,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正常的藤蔓了,可他还是很难受,只有靠近陆沨才能缓解,像藤蔓的白花非要等待蝴蝶那样。 他蹙眉,看回陆沨。 陆沨也低头看他。 ——然后他就被抱起来。 “这次记住了吗?” : 第88章 英雄 1. “牢记:英勇, 坚强,自我牺牲, 这是我们所处时代的英雄主义,是人类共同的英雄主义。” 伊甸园, 唐岚在背书。 “集体英雄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它们共同的——” 哈伯德把一本枪械图鉴盖在脸上:“还没背完?” “差不多了。”唐岚合上书,望着天花板:“哈伯德。” “怎么了?” “你想当英雄吗?” 哈伯德把图鉴往下拉了一点, 露出栗棕色的眼睛,他也望着天花板, 三秒钟后,说:“无所谓。” 再三秒种,又问:“你呢?” 唐岚说:“我不知道。” 2. 来自北方基地的援军抵达高地研究所。 重武器在飞机上, 由陆上校指挥空中作战, 其余轻装部队使用大型滑翔翼落地,他们有序四散开来, 清扫已经进攻研究所的怪物。 哈伯德在研究所右方的大片空地上,往后是陡峭的悬崖, 崖边竖立着的鲜红的三角标牌上写着“易滑坡,禁止靠近”。研究所的主体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视线, 重机枪打死一个小型怪物后,这里就没有了敌人。 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方才的混战中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天上正发生一场血腥而混乱的战斗, 一只巨大的怪物死亡落地, 他抬头时看见空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不, 不是人, 他有着人的躯体,背后却有一双漆黑的,折了一半的巨大翼翅,是个异种。 他看到时,那身影也正往下坠落,因此只在他的视野中短暂存在了一秒钟。 可这短暂的一秒钟让他的灵魂一片空白。 “你去哪?”他同行的队友冲他喊了一声,但他没听清楚,那声音仿佛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的。 随即他发疯一样冲向那人坠落的地方。 ——这地方疏于打理,藤蔓缠绕,及腰的杂草疯长,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背后就是悬崖。 他目光冷凝,握着重机枪踏进去,拨开藤蔓,在及腰深的草丛里四下搜寻。 耳畔似乎传来幻觉一样的喘息声,他猛地转身,却只看到草丛在狂风中的晃动。 “有人吗?”他喊道。 那喘息声似乎加重了,右后方有响动传来。 他朝那里看去,目光却猛地停住。 ——在一千米远的对面,研究所建筑的左后方。 那地方是风力发电塔的所在,数个白色的三角风车正在狂风中疯狂旋转。 而就在此时此刻,几只雪白色长有棘刺的触手卷上了发电塔的柱身,并绞上了风车中央的转轴。那几截触手粗壮坚固,发电塔其中两个的旋转已经渐渐停下。 而那怪物的目的显然不仅限于此,触手上棘刺与瘤突耸立,哈伯德一生中的大半时间都带队在野外度过,身经百战,他知道那是怪物发力的表现,它即将把发电塔连根拔起。 混战的核心是研究所前方空地,未必有人会注意到远处的发电塔——更何况那东西的颜色和发电塔如此相似。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时间了。 第三个发电塔停止了转动。 触手已经因为使力而微微颤抖。 这几个发电塔的重要性哈伯德不是很清楚,但可以想象出来。研究所内通讯设备、科研设施的供电——包括安折刚刚走进去的那片红色火海所依赖的装置,全都需要大量的供电。 他卸下背着的大型手持铀弹发射筒,向前方瞄准。很少有单兵能灵活使用这种武器,它火力足够,但重量恐怖,瞄准难度极高,后坐力能让一个普通人的肩膀粉碎。 哈伯德对触手类怪物的要害心知肚明,但研究所建筑的存在严重阻挡了他的瞄准,要害处没有露出来。 ——他向后退。 所有思索过程和决定都在看到那怪物后的三秒之内完成,他后退,一步,又一步。 风声越来越大,短短数秒内,他已经越过了“禁止靠近”的标牌。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无尽的天幕,再往下看,离悬崖的边缘只差一步,而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微微晃动,咔嚓一声,似乎有石子滚落的声响。 还差一点,离能击杀怪物又不会损坏建筑和发电塔的那个位置还差一点。 其实他从没想过要当个英雄。但他还是继续后退了一步。 又是土石松脱的声音。 瞄准镜十字准星正对要害。 手里这个型号的发射筒,穿透力足够,火力足够,射程足够。 “砰——” 巨大的后坐力将他向后轰击,山崖的边缘震颤,原本就已松脱的石块像雪崩一样垮脱坍塌。 风声响在耳畔,他身体后仰,向下坠落。 他的视野里全是辉煌的黎明,太阳从群山一侧跃出,耀目的金光撞进视网膜,就在这转瞬即逝的片刻后,另一个人影从山崖上方出现,朝他的方向一跃而下。 几滴鲜血落在哈伯德脸颊上。 仿佛在梦中。 他伸手—— 唐岚因失血而苍白的手拽住了他。 阴影铺天盖地,带血的翼翅唰然展开。山间的风往东方吹,血染透了他胸膛处的衣服,他没力气振翅飞起,只是抓着哈伯德,借风滑坠,像小时候折过的失了准头的纸飞机。 哈伯德看着他的眼睛。 唐岚的眉眼还像以前那样俊秀冷冽,面颊上有两道划伤,正渗着血。 唐岚也看着哈伯德,他笑起来。 哈伯德眼里似乎有许多东西,他能看出来。他想问他为何在此,想问他经历过什么,更想责备他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性命,跟着坠落悬崖。 唐岚只是一边笑,一边把哈伯德的手攥得更紧——哈伯德以同样的力度回应了他。 整个世界只剩呼啸的风声,他们坠落向不可知的命运,但没什么好怕的。 “你当了一次英雄,”唐岚说,“我也来当一次。” 远方,群山绵延。 朝阳喷薄而出。 : 第89章 嘀咕 1. 安折在车里。 清晨的曦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他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 他也不能起床。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出去,直到陆沨泡好一杯牛奶, 放到他前面。 陆沨问:“好点了吗?” 安折点头。 “还疼?” 安折摇头。 摇完, 又点了点头。 陆沨微蹙眉, 来到安折身边, 伸手拨开他用来裹住自己的薄被子,安折任他拨开。 被子的表面由一种细腻的织物制成, 光滑柔软, 但和晶莹细腻的奶白色皮肤相较,似乎也显得粗糙起来。 但那皮肤上现在印着交错的痕迹, 左边胸膛稍稍往下的位置破了皮, 泛起大片的红。本来也没什么, 是安折今早起床,穿好上衣, 衣料却刚好摩擦到伤口, 当时疼了一下, 小声抽了一口气。 陆沨拉开抽屉拿了酒精出来, 用脱脂棉球蘸着清理了一下,涂了药品。 ——于是把胸前的皮肤折腾得又红了一片, 安折的皮肤太娇气, 像雨季里新长出来的白蘑菇, 一掐就会流出汁水。 涂完药, 伤口处凉飕飕, 安折重新裹紧了自己的被子, 隔着被子被陆沨往身上搂了一下, 就把脑袋靠在他右边肩膀旁,倚着他。 ——稍后忽然意识到这人正是那伤口的罪魁祸首,自己不该和他和平共处。 安折试图抽身离开,但已经被陆沨按住了。 他挣扎无果,过程中又让被子的面料蹭了一下伤口。 “别动。”陆沨道。 安折:“……” 这人的语气里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像是批评他不该乱动,可恶至极。 正好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陆沨的喉结和脖子——他磨了磨牙齿。 ——就被陆沨搂得更紧了一点,彻底不能动了。 安折思来想去,还是很不高兴,这不是一时的不高兴,而是很多天来逐渐递进的情绪,他一直想找陆沨的事情。 正好这次终于有了个值得一提的伤口。 他闷闷开口:“你好凶。” 陆沨问,“有吗?” 安折说:“有。” “没有。”陆沨把他扳过来,道,“我已经很注意了。” 安折:“?” 假如这都是已经注意了的后果,那您不注意的时候是要把人拆开吃掉吗? 安折蹙眉,说:“不可能。” 陆沨:“嗯?” “你太过分的时候,我每次都挣扎了,”安折说,“还哭了。” 陆沨看着他。 “但你不理我,”安折说,“还会变得更凶。” 新的一天从被小蘑菇批评开始——陆沨低头看怀里的蘑菇。 声音是软的,娇气,嘀嘀咕咕小声抱怨。 安折说完了。 但陆沨还想听他这样说几句。 于是他问:“还有吗?” 安折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以为那就是理你的方式了。”陆沨回答。 安折:“?” 安折:“还有吗?” “有,”陆沨道,“你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行为。” 安折:“?” 他根本不可能做错任何一件事。 他直视陆沨,声音冷漠,一字一句道:“你有问题。” “你看,”陆沨道,“你又撒娇。” 安折确认他和陆沨确实有物种的差别。 如果他能伸手去拿枕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扔到陆沨脸上。 但现在他两只手都被陆沨箍住,只能用目光和这人僵持不下。 半晌,陆沨先笑了。 他低头去亲安折的唇角,安折偏过头不给他碰,但被制住。 先是被抬起下巴深深吻了几个来回,直到呼吸不过来才被放开,接着陆沨去轻轻亲他眼角。 呼吸拂在耳侧,陆沨不再隔着被子触碰他,右手进去握住他腰侧,那里肯定还有昨晚的红印。 安折整个人颤了一下。 安折说:“不要。” 陆沨:“听不见。” 安折旧事重提:“那我每次哭的时候,你也看不见吗?” “又不是在打你,”这人说,“哭没用。” ——新的一天从腹诽上校开始。 2. 安折还在车里。 夜晚的星光从装甲车的天窗洒下来。 这是他和陆沨一起去深渊的第四次。 当安折第三次嘀嘀咕咕的时候,上校给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 他面无表情,往床背一靠:“你自己来。” 其神色语气,仿佛是在城门口的基因检测处,检测设备旁边,说:“你自己来。” 安折面对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几条菌丝蔓到上校身上。 然后他倾身过去亲了亲上校的喉结。 再然后亲了亲上校的侧颈,思索下一步的举措。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但上校还衣衫整齐,于是开始和那几枚衬衫扣子作斗争。 他和这件衬衫很熟悉,毕竟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洗衣机器。 但衬衫并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情而网开一面,甚至因为角度问题变得更加难解。 解开第一个后,他对陆沨说:“你自己解。” ——就像陆沨有时候会对他说的那样。 陆上校不为所动。 菌丝又爬了几条上去。 上校纡尊降贵,慢条斯理给自己解开了第二个扣子。 安折则继续思索。 “地下三层出来的人,”就听陆沨的声音里含了点笑意,微微哑,“熟练一点。” 安折:“……” 他小声说:“我又没学到什么。” 而且也不能回去重学了。 “看出来了。”陆沨说话,这人嗓子压低的时候,声音里有个遥遥在上的磁场,安折一个激灵,从耳廓麻到脊背。 于是他又想起当年的事情。 他和陆沨刚认识的时候,甚至还亲口说过“我在地下三层工作”这种话,上校回了他一个“哦”字。 安折很好奇那时候上校对自己的印象。 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上校道:“那时候不清楚你是蘑菇,想你如果不是在三层做事,没办法在基地活着。” 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安折,继续说:“现在看来,即使是,你也不能养活自己。” 菌丝再多几根。 上校停止了说话。 安折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上校能像曾经的那个人偶一样一言不能发。 他细白的手指搭在陆沨的胸口,想等陆沨解完扣子后去牵他的手。 然后就看见上校看着那里,似乎也在思索什么——而且是那种他思索正事时才会有的神情。 几秒后,陆沨道:“以前还是被你骗了。” 安折歪了歪脑袋。 “慢半拍,不知道猥亵罪是什么,打月薪低于底线的黑工,”上校历数这三件事,若有所思,“这不能用过于单纯和智力有限来解释。” 安折:“……” 他说:“你停下。” 但是显然,上校的听力是选择性失常的。 “那天晚上也很反常,你邀请我住在房间。” 安折说:“是因为你没有地方去。” “问题在于你要把自己的牙刷给我,你完全不懂得人类的社交礼仪。” 安折不说话,仿佛他的听力也选择性失常了。 “除非这是你在三层学到的拙劣的**手段,但那天晚上你很乖。”上校道。 安折知道上校说的是审判日那天的晚上,他邀请这个人在自己房间睡了一夜。 他去抱陆沨,额头贴着他的胸膛,那里隔着一层衣料仍然有温暖结实的触感,耳边能听到沉稳的心跳。过往种种,像一场梦一样。 安折设想了另一种可能。 “那,”安折说,“假如那时候……” 假如那时候真的阴差阳错—— 如果他真的是个地下三层的工作者,又或者他是个没有主见的蘑菇,听从了肖老板的建议,用另一种方式来接近审判者——在那天晚上,会怎么做? 别有用心的异种收留了无处可归的审判者。 ——在他们相识未深,甚至互相戒备的时候。 可又是在那样一个被死亡、抗议与背弃充斥的时刻。 假如那时候的安折俯身去亲吻陆沨的嘴唇,又或者对他解开上衣的纽扣,他们会怎么样? 安折不知道。 他只知道时至今日,想起审判日那天晚上陆沨的背影,心脏还会剧烈地颤动,他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重回到那一瞬间,血腥味的夜风呼啸过城市。 于是那种神情又出现在他脸上。 安静的,忧伤的神色。 神爱世人。 神不爱世人。 床,书桌,这地方的摆设原本就像基地的制式房间,夜里,房间暗下来。遥不可知之处传来风声,像极了那天的晚上。 那时的安折也是这样,雪白柔软的棉质睡衣,一张不谙世事的脸。 陆沨的手指按在他肩头,视线仿佛实质,安折先是微微垂下眼睫,复又抬眼和他对视。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蝴蝶栖停时花叶细微的抖动。 陆沨久久凝视着他,像凝视雪原上的暮色。 直到这暮色降临,安折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无声地,他又去吻他的嘴唇。 往事明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