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 1 一(i-ii) i. 陈泊桥在亚联盟第五军事监狱待了三个月,期间,他度过了二十九岁生日,错过了父亲的葬礼,共目睹六名前任军官被押往监狱的枪决行刑场。 他的单人牢房和行刑场距离不远,一般军事犯经过十分钟后,他就能听见行刑的枪声,以及被枪声惊起的飞鸟扑腾翅膀的动静。未经消音处理的akm自动步枪的枪响像战鼓,擂在亚盟郊区上空阴霾的辽阔鼓面上。 第六名军官被处决的次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陈泊桥上庭了。 他穿着粗糙的囚服,被钢制手铐扣住手腕,坐在被告席,心不在焉地听检察官慷慨激昂地宣读诉状。 而法庭的最后方,亚联社的摄像机运转着,向全联盟直播这场对亚联盟首富之子、前陆军大校陈泊桥的审判。 叛国,弑父,四起证据确凿、手段残忍的谋杀。 陈泊桥被当庭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审判结束后,陈泊桥先由狱警押送,带离了法庭。 从法庭走到押送车,需要经过一段围满联盟记者的走廊。 两列防爆警察持盔挡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胸前挂着准入牌的记者们激动地推搡着警察,有力气大一些的记者将话筒举过了警察肩膀,竭力伸向陈泊桥嘴边,高声提问,渴望得到来自陈泊桥的只言片语。 “陈先生,你还会继续上诉吗?” “陈先生,在判决开始前,已有境外媒体陆续提前披露本案判决书,上有多项证据已被证明系伪造,您知道此事详情吗?” “陈先生,您的支持者正在法院外静坐抗议,联盟各处都有**,恳请您不要放弃上诉——” “陈大——先生,有权威人士推测这整件事是你继母的阴谋,请问——” “——陈先生!请问能不能回答一下我的——” 人墙隔出的通道越走越窄,记者们争先恐后地随着陈泊桥的步伐往前厅移。 陈泊桥反而是现场情绪最稳定的一位,他甚至朝着某个即将贴到他脸上的镜头微笑了笑。 相机的闪光灯串成一条绵长灯带,在走廊中明明灭灭,如同陈泊桥的二十八至二十九岁,长得望不见边。 十个多月前,,陈泊桥还是联盟年轻军人的偶像,军坛政坛的明日之星。 一月二十九日,他带着突击队完成了一次九死一生的奇袭,解放了一座位于交战区中心的,被两国战火封锁了三年的小城,使十万人得以从战争的噩梦中脱身。 随后,陈泊桥被任命为亚联盟最年轻的大校,授总统勋章。 六月十二日,陈泊桥的父亲、亚联盟首富陈兆言视察工厂时遭枪击,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六月十四日,陈泊桥被认定为杀害陈兆言的首要嫌疑人,于家中被捕。 大起大落的数月后,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陈泊桥并不像媒体新闻预测中那样失魂落魄、狼狈不堪,或悲愤难当、怒发冲冠。 他一点都没变。 “——陈先生!关于兆华能源的继承问题,您本人能否给股民一个明确回应!您的继母、陈董事长的遗孀赵女士会成为亚联盟第一名omega首富吗?” “陈泊桥先生——” 陈泊桥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他穿过由模糊的人脸与噪音构成的灯带,在身后军官的催促下,跨上了押送车。 车门关上前,陈泊桥听见了法院外抗议人群的口号声,那些由他和战友共同保护过的人,正整齐划一地喊着他的名字。 押送车队共有八台防弹防爆的装甲车,为防止意外,车队规划了近十条不同的路线,出发前几分钟,驾驶人员才会得到确切路线。 陈泊桥所在的车厢内有三名押送军官,两名年轻的坐在对面,一名年纪稍长的坐在他身边,皆手持冲锋枪,紧紧盯着陈泊桥,片刻也不放松。陈泊桥先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当车经过一段略显颠簸的路时,他睁开眼睛,恰好与坐在他正对面的年轻军人对上了眼神。 那名军人瞪大了眼睛,抿起嘴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出于礼貌,陈泊桥友善地冲他笑了笑,没想到他竟更紧张了,额头上的汗滴向下滑,缓缓浸过脸颊上的短绒毛。 “你很热?”陈泊桥看得有趣,忍不住开口问,“还是在怕我?” 不等年轻军官答话,陈泊桥身旁的中年军官已经端起枪,低声警告:“禁止交流。”年轻军官闻言,听话地转开了脸。 陈泊桥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唯有不再开口,背靠铁丝网,百无聊赖地听着装甲车爬坡时闷而猛烈的油门声,看着他对面二位押送官手里的冲锋枪,随车身晃动而有规律地轻移。 一(ii). “您好,机主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您的信息。” “阿决,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你让我做的,我已经都照做了,你明明说过的,我们还是最亲密的朋友。可是为什么那天之后,你就再也不联系我了? “对了,我父亲不生气了,他同意让我出门散心,我准备去一趟泰独立国。我偷看了你保险箱里的地图,和上面标注的日期,对不起哦。 “我们会遇到吗?希望可以。 “啊,还有,如果你听到我的留言,尽快给我回电。” 2 一(iii-iv) 一(iii). 临时关押陈泊桥的第五监狱位于密山山腰的深林中,从亚联盟军事法庭再到监狱,大约有四个小时车程,需越过密山峡谷。 押送队一路畅通无阻,正当行程过半,所有人都放松了少许戒备的那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们头顶传来,快速前行的重型装甲车随声紧急刹停,制动片的尖啸响彻山谷。 四人因惯性向前冲去,陈泊桥手还铐着,肩膀在车内钢壁上狠撞了一记,发出一声闷响。 押送官们反应极快,迅速稳住了身形,年长的军官举起枪,***住陈泊桥的腰:“老实站着!” 其余二人则端枪背靠着背,作警戒姿势。 四人神经紧绷地侧耳静听,忽然之间,怪异的树叶攒动声模模糊糊传入车内,又过了几秒种,押送队直升机螺旋桨打在树丛和山石上的尖锐刮擦声,穿透了押送装甲车震颤着的钢板,钻进车内军官与囚犯的耳中。 “砰砰”的撞击声急速地响着,规律地减缓,如一双扣住囚犯咽喉的粗糙的手,暂时不足以致命,却使人毛骨悚然。 军官们面色惨白,互相交换眼神。 陈泊桥并无惧意,只是心中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不合时宜的解救时机,与他们的原定计划相比,差距大得有些不寻常了。 直升机一坠毁,四周又静了,车里四人凝神屏息,年长军官刚要开口,车门左侧不知被什么顶住了,车内上下一震,颠簸着向一旁移去。 装甲车被铲离车道,顶开了山道的隔离护栏,往峡谷方向侧翻,直直下坠。 陈泊桥身边的军官只来得及骂了句脏话,头就撞到了车顶,冲锋枪险些走火。 好在刹那失重后,又有什么东西猛地将车头拉了起来,几人同时后仰,重重砸在车尾的钢门上。 由于位置关系,陈泊桥压在最上面,没受什么伤,只是被枪柄硌得背疼,外加觉得四个alpha挤作一团彼此靠得太近,气味不大好闻。 装甲车大约是被直升机吊起来了,像钟摆一样,摇摇摆摆地上升。 中年军官最先缓了过来,他头顶撞破了,血沿着发际线向下淌。他一言不发地用手抓着铁丝网,勉强地直起身,持枪指住了陈泊桥:“别动。” 陈泊桥举起了双手,以示清白。 直升机带着他们飞了很久,中年军官端着冲锋枪的手渐渐不稳,枪口已在左右晃动,对不准角度,便对另一名年轻警员使了个眼色,示意换人,就在打算松手时,装甲车的车身一震,后轮先着地,接着是前轮。 他们落地了。 围着陈泊桥的三名军官都没说话,像约好似的,先一齐用枪对准了陈泊桥。一阵令人呼吸艰难的安静过后,车尾的门被打开了,露了一条极细的缝。 中年军官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三名军官一道猫着腰,拿枪顶着陈泊桥的后背,让陈泊桥去开门。 陈泊桥被枪口顶着往前走了两步,无奈地缓缓推开了防弹门,属于密山的冰冷空气钻进他的鼻间。 他看见深绿的树木,被风扬起沙的平地,一队全副武装的的雇佣兵,近三十个黑洞洞的枪口,和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下来吧。”章决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泊桥,对他说。 陈泊桥举着双手,抬脚跨下车,军官们也跟在他身后下来,还来不及反应,三把来自不同方位的消音枪同时开枪,三人倒了下去。陈泊桥不赞许地蹲**,想去探中年军官的脉搏时,章决出声了:“麻醉剂。” 陈泊桥识趣地收回了手,静静看着章决。 可能比念书时又瘦了一些,他默默想。 他们上学时算不上熟,中学毕业又这么些年了,陈泊桥再怎样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从前章决的大致轮廓。 两人相顾无言了几秒,章决率先转开了视线,又抬手夺过下属手里的大衣,走近陈泊桥,他拿激光切割仪切开了陈泊桥的手铐,用力将大衣塞进陈泊桥怀里,低声嘱咐:“穿上。” “谢谢。”陈泊桥是有些冷,便没和章决客气。他抖开了大衣,套在身上,抬头想和章决道谢时,章决已经走远了,正和下属轻声对话。 平心而论,章决并不是外貌出众的那一类alpha,他其貌不扬,比普通alpha瘦弱,很容易会被人误认作beta。 他个子还算高,只比陈泊桥矮一点,皮肤惨白,眸色与唇色也很淡,面容阴沉,略微蜷曲的黑发长度过肩,随意在颈后扎着,一看便不曾好好打理过,用陈泊桥好友裴述的话说,章决浑身弥漫一股丧气。 不久之前,裴述还曽感叹,如果章决能跟他们一起参加亚联盟某些联谊性的晚会,那么花名在外的裴述本人绝对不会被票选成“全场omega最不想跟他结婚”冠军。 或许是察觉了到陈泊桥的眼神,章决微抬起头,看了陈泊桥一眼,问他:“穿好了?” 等陈泊桥点头,章决又简短地说“跟我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往一架直升机走去。 陈泊桥在原地顿了顿,看着章决的背影,又想起那一次对话中,裴述提起章决的原因:“听说章决被他那个青梅竹马的omega退婚了。” 当时裴述问陈泊桥:“他以前是不是跟你表过白?” 而陈泊桥想了许久,才从学生时代的回忆中挖出了章决这么个人来,他诚实告诉裴述:“跟我表过白的人很多,我印象不深了。” 章决走到了直升机旁,转头发现陈泊桥还在原地,眉头拧了起来,他挺直脊背,开口问陈泊桥:“还有什么事吗?” 陈泊桥不再回忆,向章决微笑了笑,迈开了腿。 一(iv). “您好,机主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您的信息。” “阿决,我看到新闻了,我知道是你……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那个人还记得你姓甚名谁么? “……我明天下午三点到曼谷,我想我们也碰不到面了吧。 “…… “章决,我绝对不会再管你了。” 3 一(v-vi) v. 喷着迷彩的直升机飞得很低,自郁郁葱葱的群山上方越过。 陈泊桥在机舱后一尺见方的狭窄空间中换下了囚服。 章决给他准备的套头衫和休闲裤叠得规整,放在一个焊实在地面的铁架上,衣物设计很朴素,干净合身,有被穿着过的痕迹,像从二手市场精心挑来的。 为了躲避一片望天树林,直升机往一侧斜飞了一段,舱内地面形成了倾角,堆在地上的囚服都往低的一侧滑下去。 陈泊桥却站得很稳,他拉上休闲裤的拉链,扣好扣子,看了看墙上贴着的小圆镜里的自己,又走回章决身旁坐下,戴上了隔音耳罩。 章决正在平板电脑上看电子地图,代表他们坐标的红点正缓缓向南方移动。 一小时后,他们靠近了亚联盟和泰独立国的边境。 边境林中边防站的密度很高,每一个边防站的弹药都能将他们的飞机打下来,若直接飞过去,生还的希望似乎不大。 陈泊桥环顾四周,附近并没有能供直升机安全起降的地方,便挨近了章决,碰碰章决的肩,边比划边问:“怎么过去?” 章决转头,看着陈泊桥说完,面露不解地反问:“什么?” 陈泊桥叹了口气,又凑近了一些,将章决的耳罩往下拽了拽,贴着他的耳朵问:“章决,我们怎么过去?” 章决这次大概是听清了,他苍白的面色似乎更白了一些,几不可查地往后靠了靠,回答陈泊桥:“跟着我就行。” 陈泊桥妥协地耸了耸肩。 又飞了一阵,章决伸手拍了拍坐在他们前方的雇佣兵,比了个动作,对方从位置上起来,将理好的伞包交给他们。 章决把其中一个递给陈泊桥,道:“背上。” 陈泊桥接过后,将伞包上下翻转看了一番,问:“这伞怎么开?” “你不会?”章决很意外。 “没跳过翼伞。”陈泊桥说。 两人距离很近,陈泊桥看见章决原本架在耳后的黑发落了几簇下来,随着手的动作轻摆。 章决想了想,先把自己的伞包背上了,又让陈泊桥站在前面,拿备用锁扣环在陈泊桥腰上,向里收紧。 章决在陈泊桥腰间扣锁的动作快得离奇,像有人在后面不断推着催促他似的。 “只能这样了,将就吧。”章决把两人扣好了,兀自对陈泊桥说。 说罢,他瞥了一眼窗外,陈泊桥也随他望出去,恰好见到一座不大的峡谷,在墨绿色的群山之间割出一道浅色缝隙。 陈泊桥站在章决身前,他们先是保持了一小段距离,隔了不多时,手臂又被章决握住了。 章决拽着陈泊桥,从后面环住他。章决的衬衫很薄,腰也很薄,身体的热度透过布料贴在陈泊桥的手心,让一个正直动作变得不够正直。 陈泊桥尽自己所能地保持礼貌的距离,不过两人的身体几乎没有缝隙地紧贴着,他还是不免闻到了章决身上的非常私人的信息素气味。 清淡的麝香夹杂着苦杏味,不算是很有攻击性的味道,也不会让陈泊桥觉得不适,但对omega们来说,章决或许的确缺乏吸引力。 alpha在发育期分化后身高抽长,肌肉肉眼可见地变得发达,信息素气味四散,与异性互相吸引。 陈泊桥和章决共同的母校为了防止青春期的异性学生被信息素过多影响,会在学生分化后重新分派住所和校区。大部分omega学生的家长为了保护孩子,还会选择在孩子分化后转入omega专校。凭借稀薄的印象,陈泊桥觉得章决应该属于分化前后变化应不大的那一种。 事实上,陈泊桥已经记不起裴述所说的章决对他表白是在章决分化之前还是之后。陈泊桥拒绝过的人太多,记得太牢容易造成尴尬,也不礼貌,他便从不费心记。按常理判断,如果确有其事,应该是在之前。 陈泊桥正走神时,直升机舱门打开了,外头的风隆隆地刮进来,刮得人手脸都疼。 “我要跳了。”章决说,他冰冷的指尖按了一下陈泊桥的手背,又立刻松开。 陈泊桥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只看见章决有些泛红的耳根,因为章决很白,潮红便格外明显。 不过陈泊桥还来不及深想,就被章决带着跳了下去 低空跳伞的自由落体时间很短,章决很快就调整好了姿势,拉开了伞,自峡谷半空往下飘。 峡谷底部大多是湍急的水流,细看才能发现一块狭长的平地。 水流声和风声包裹着他们,陈泊桥挨着章决的肩膀,看平地离他们越来越近,章决肩背的肌肉很僵硬,不知是因为全神贯注,还是因为紧张。 不多时,两人落到了平地上,脱掉了跳伞装备。 平地的底部有一个小山洞,洞口站着一个棕色皮肤的青年,青年穿着厚厚的棉袄,缩着头搓手,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他见到章决和陈泊桥,嘴里说着“先生,您很准时”,眼睛却紧紧盯着陈泊桥。 章决点点头,平淡地问青年:“能走吗?” “可以,我刚查过监控,”青年说罢,突然转向陈泊桥,对他说,“大校,你放心,最近我们生意冷清,人都跑市过冬里去了,今天这条路就我一个人看着,你跟我过去绝对安全,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从哪儿过的。” 说罢,他打开了探照手电,领着他们钻进山洞。 沿昏暗潮湿的山洞走一小段路,他们到达了通往泰独立国的密道入口。 入口开关位于头顶上方的钟乳石旁,青年左右转了几下,脚侧的一扇门缓缓打开。 青年用嘴叼住灯,沿着架子先爬了下去。 陈泊桥没有立刻跟过去,他看着施工粗糙但实用的门,转过头问章决:“非法越境的偷渡团伙?” “嗯,”章决瞥了他一眼,替青年解释,“他是你的支持者。” 陈泊桥笑了笑,没有表态。他走到门边,脚踩上架子,缓缓地向下爬。 这条用于非法越境的密道挖了有些年头了,土壁上挂了一些充电式的节能壁灯,大部分灯都亮着微弱的光芒,也有几盏没电了,还没来得及换。 二十五年前,现总统赵琨全力支持的亚联盟的卫星导航计划开始部署,斥资亿万,共发射二十九颗卫星,迄今已运作十年余,号称覆盖全球,毫发无遗,却连一条使用多年的密道都无法发现。 陈泊桥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沉默着跟着青年疾步前行。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见到了泰独立国的星光。 vi. “您好,机主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您的信息。” “我见过小伯父了,也和他聊过了,章决,你又利用我。 “不过算了,只要关于t促分化剂那一部分是真的,我就勉强原谅你吧。 “我父亲刚刚到家。他告诉我,亚联邦和周边几个建交独立国的交涉结束了,大规模的联合搜索已经展开。希望你和那个人已经到泰独立国了,那里安全一些,我明天还是会去曼谷。 “晚安。” 4 一(vii-viii) vii. 泰独立国的边防不如亚联盟密集,夜空则比亚联盟深邃许多,星星很亮,月亮泛着柔光,悬在夜幕西边。 草木与潮湿土壤的芬芳,沿着陈泊桥的脚踝徐徐而上,四散在夜晚的雾气中。 和青年道别后,章决带陈泊桥走出了通道所在的小树林,左绕右绕下了山,走进了一个小而破旧的社会停车场,最后停在一台旧皮卡边,从车底摸出了用胶带粘着的钥匙,打开车门,发动汽车,一路往山下驶去。 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有些年头了,边防补给卡车常常从这里经过,将路面压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坑,行车稍一走神就来不及避开。 章决专心致志地开车,把米色棉麻衬衫的袖子捋到肘间,露出苍白而修长的小臂。 车内有一股暖气蒸起的旧皮革香,混着刺鼻的柴油味,给陈泊桥一种不明缘由的安心。 突然间,章决放在杯座里的军用通讯器开始震动。章决接起来,一言不发地听对方说话,间或简短回复几个“嗯”,直到挂断前,他才说了整场通话中最长的一句:“好,按原定计划行事。” 把通讯器扔回杯座,章决又闷头往前开。车窗关不严实,四周静得能听见车胎碾过石粒的声音。 快到山下的时候,陈泊桥实在太无聊了,刚把手伸向广播旋钮,却听章决开口道:“你饿不饿?” 陈泊桥愣了一下,还没回答,章决又说:“再开二十分钟就到镇上了,想吃什么?” “有什么?”陈泊桥问。 章决像背过好几遍似的,没有停顿地报了不少种菜让陈泊桥挑,又说:“你现在不方便露面,如果想吃考究一点的,等到了安全屋,我再出门给你买回来。” 陈泊桥想了想,挑了简单的三明治,又对章决说了谢谢。 章决没有看陈泊桥,很快地说:“不必。” 陈泊桥温和地笑了笑,重新抬手将广播扭响了,车内充斥了没有讯号的杂音,陈泊桥调低音量,缓缓地转着调台的旋钮,开始换台。 他换掉了婉转的泰语音乐台,换掉了本地新闻,换掉访谈,最终停在国际新闻电台。 女主播的英文很标准,但电台信号不怎么样,陈泊桥听见音响里断断续续传出“来自亚联盟的突发新闻……罪犯陈泊桥……一起预谋的犯罪,共造成……严重……直接负责的……官员引咎辞职……股市……选民……”。 虽然不能听得全貌,不过陈泊桥抓取关键词,也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他还未听过瘾,章决的左手就突然从方向盘上移了过来,抓住调台旋钮粗暴地往前转,转回了音乐台。 之前正在播放歌曲正要接近尾声,泰独立国的知名女歌手的声音往上扬,又凄凄哀哀地落下来。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眼,章决的眉头微皱着,也不知是在不高兴什么。 “不喜欢听新闻?”陈泊桥试探着问。 “太吵了。”章决说。 前方出现了朦胧而零星的灯光,他们接近了一片居住区,章决口中的小镇。 陈泊桥打起精神,坐直起身。 “今晚我们住这里,”在音乐电台的低吟浅唱之中,章决轻声开口,“确认信息安全后,明早开车去曼谷,坐船出境。” “你陪我去吗?”陈泊桥问他。 “嗯,”章决点点头,道,“我会带你到北美境内,再转到新独立国,之后会有专人保护你的安全。” “谢谢。”陈泊桥说。 章决顿了一下,才说:“不必。”他的眉头舒展开了,比方才轻松不少,话也多了些:“安全屋里有一些简易的变装物品,得把你弄成假护照上的样子。” 陈泊桥看着章决,说了“好”。 这一路,陈泊桥断断续续地回想着章决学生时的模样,能想起的却寥寥无几。 若不是裴述有时提起,陈泊桥早忘记有这么个人了。 不过裴述对章决的形容,和章决本人给陈泊桥的感觉并不相同。 裴述说章决孤僻,冷淡,自作主张,不合群,陈泊桥却觉得都还好,最多是话少。 或许是夜晚静谧,或许因为情势危急,陈泊桥也不再收敛情绪,他自上而下地审视着章决。 ——手背骨节凸起,血管发青,嶙峋、瘦弱,绝不是正常健康alpha的体格,但从跳伞的表现看,又似乎比普通alpha更勇猛些。 如果没有记错,章决的父亲是新独立国的一名政治要人。而新独立国和亚联盟的邦交多年前就断了,与北美关系密切。 陈泊桥不由得感到头痛。 原本今天庭上的物证中,他与北美的通讯记录确实是捏造的,然而章决今天来了这么一出,倒像是真的坐实了他的叛国罪。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迟了,唯有顺水推舟,随机应变。 只是……章决这个人……可以信任吗? 他的动机是什么?会听话吗? 陈泊桥收回了神,低声叫章决名字。 章决很快地轻声回应:“怎么了?” 陈泊桥问:“你代表谁?” 章决沉默了几秒,说:“不代表谁。”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侧面。 章决的唇角很平,眼睛直视前方,显得倔强。过了小半分钟,章决又开口说:“亚联盟不配审判你。” 陈泊桥记得章决跟自己差不多大。二十**岁的人了,说这么赌气又理想主义的话,委实不大成熟。但陈泊桥还是被认真的章决逗笑了:“是么。” 章决依然凝重,他又告诉陈泊桥:“本来不打算这么早行动,但是上周总统府门口的示威游行过后,第五军事监狱突然换几名狱警,其中有两名都曾是总统父亲的警卫兵。” 陈泊桥面色一凛。 “你别担心,”章决察觉到陈泊桥的变化,便安慰他道,“亚联盟的手伸不到新独立国。” 陈泊桥沉思着,没有说话。 “不过……”章决话锋一转,缓缓道,“等到了新独立国,你得帮我一个忙。”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眼,问:“什么忙?” “我想让你开一把兆华能源的基因锁。” 陈泊桥听罢,微怔了怔。 兆华能源每一把基因锁,都是集团的最高机密。陈兆言去世后,便只剩陈泊桥一个人能打得开。 知晓基因锁的人并不多,章决又是从何得知? 陈泊桥想了想,谨慎地追问:“哪一把?” “兆华能源的太空医学舱原型机,我要拿一支十三年前被全数召回销毁的药剂,”章决说,“可以吗?” 陈泊桥没有马上回答。 他看着车窗外,看挂着彩灯的欢迎立牌靠近他们,又被甩在后面,看章决把车驶进小镇。陈泊桥用老旧的手摇把手将车窗降了下来,让热腾腾的夜风灌进车里。 迟迟得不到答复,章决似乎变得紧张,话也多了起来:“这支药剂只是供我私人需求,如果不是实在找不到,我也不会找你帮忙。这次我来亚联盟,我承诺了我父亲,会让你帮我开舱,他才冒着风险帮我这么多——” 在章决说出更多解释之前,陈泊桥靠向章决,用右手搭住了章决的肩膀:“我知道了,你说的原型机在哪儿?” 陈泊桥感到手触及的肩膀的肌肉紧绷着,又看见眼前属于章决的浅色双唇抿了抿,然后微微张开,自唇齿之间发出声音:“我家。” viii. “嗨,我是艾嘉熙,我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你的信息。” “嘉熙,听到录音给我回电,泰独立国不好玩,马上回家,别闹脾气。” “嗨,我是艾嘉熙,我现在不便接听你的来电,请在本段语音结束后,留下你的信息。” “我回来跟你解释,记得,回我电话。” 5 二(i-ii) i 多年不见,章决觉得陈泊桥变了,变得让人头大。 章决从下车买三明治,到拿好打包袋回来,共计十五分钟,一打开车门,就发现陈泊桥戴着一副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墨镜,手里抱了只两三个月大的杂色小奶猫。见到突然出现的章决,陈泊桥手里的猫还细细叫了一声。 “路口捡的,”陈泊桥坦白得又主动又快,“脚受伤了,墨镜是从手套箱里翻出来的,我怕被人认出来。” 章决有点无奈,又不愿意说陈泊桥什么,只好先把三明治袋子递给陈泊桥,坐进驾驶位,关上了车门。 陈泊桥低头摸了摸小猫的头,将墨镜摘了下来,随意地问:“不高兴了?”他挠了挠猫下巴,把猫拿高了一点,让章决看猫,又对章决说:“让它给你道个歉。” 小猫缩在陈泊桥的手里显得很娇小,一副很害怕生的样子。 “对不起。”陈泊桥捏着猫爪,低声说。 章决垂着眼和猫对视,余光扫见陈泊桥挺直的鼻梁和深刻的眉骨,心跳频率立刻变得不大对劲,“没事”两个字卡了半天,才吐出口。 去安全屋的路上,陈泊桥把猫放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 章决向来对带绒毛的动物不感冒,不过因为猫是陈泊桥捡的,所以他沉默一会儿后,便还是决定略表关心:“它哪里受伤了,我看着没什么事。” “脚瘸了,”陈泊桥说,“应该是被路过的车轧了一下。” 章决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一会儿,才问:“要治吗?” 他还真不清楚镇上有没有兽医,要是能有个什么宠物医院兼收容所,塞点钱能把猫留下那种倒也不错,否则他看陈泊桥这架势大概是想把猫带着走。 “最好找个地方治治。”陈泊桥边逗猫边道。 “那我晚上出门找找。”章决说。 小镇不大,但巷弄多,且路窄,章决专心地开着车,按着记忆中的镇区地图走,拐了不少个弯,顺利到达了到安全屋楼下:“到了。” “章决,”黑暗中,陈泊桥说,“你对路很熟。” 章决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嗯”了一声。 他当然很熟。 带陈泊桥撤离的路线,他背过无数遍,记得滚瓜烂熟,可能永远忘不掉。 每一个关键物品的存放位置,每一个后备计划与逃生路线,甚至安全屋所在的棚户区的所有建筑图纸,章决闭上眼都可以想起来。 他让陈泊桥和猫坐在车里,下车把底楼卷帘门拉起来,把车开进了车库,再出去关门。 卷帘门开合的声音有些大,陈泊桥手里的猫好像又受到了惊吓,一动不动地蜷着。章决拿了钥匙,开了门,带陈泊桥进屋,按了墙边的开关,打开了灯:“房子不大,将就一下。” “比我这几个月住的大多了,”陈泊桥环顾房间,又对章决道谢,“谢谢。” 章决摇了摇头,和陈泊桥对视一秒,移开了视线。 陈泊桥在alpha中也算是很高大的那一种,他很温和,但信息素中自带的压迫感和攻击性,都令人无法忽视。章决低着头,指了指陈泊桥另一只手提着的三明治袋子,说:“先吃吧。” 他们坐在狭窄的沙发里吃冷了大半的晚餐。 三明治的肉没什么嚼劲,很软烂,调味过重,一股子香料味,配菜的生菜和彩椒都焉了,菜叶边缘还有些发黑。陈泊桥吃得很快,又不至于狼吞虎咽,剩了一小块面包,喂给了咪咪叫着的猫。 章决观察了一会儿,未能成功分析出陈泊桥是否满意三明治,但章决自己是觉得,这是他这几年最好的一顿晚餐了。 陈泊桥吃完了,在茶几上拿起遥控,打开了电视,屏幕上在放一部三级歌舞片,几个穿得很少的omega女孩随着音乐跳艳舞,陈泊桥没有换台。 章决随陈泊桥看了几分钟,有些坐立难安,便去卧室抽屉里拿了两把枪和一个联络器给陈泊桥,说:“我出门找兽医,很快回来,有事随时联系我。” 陈泊桥掂了掂枪,客气地对章决道:“麻烦你了。” 章决有些干巴巴地说:“不麻烦。” 他开了门刚想往外走,陈泊桥忽然在后头叫住了他:“章决。” 章决回过头看,陈泊桥的脸有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灯光照亮,陈泊桥说:“还是麻烦的。” 陈泊桥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陈泊桥很英俊,章决一直知道。 “自身难保还捡猫,够伪善的。”陈泊桥自嘲似的道。 “不是。”章决立刻否定。 他努力地想了一些好的词汇,不过没说出口,因为他觉得陈泊桥听得够多了,肯定全看不上,只好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这样的人。” 见陈泊桥的面色并没有变化,章决顿了顿,又加上:“你是英雄。” 陈泊桥笑了笑,又将视线移回了屏幕。 章决呆站了几秒,有些手忙脚乱地拿起车钥匙出门了。 ii. “是我。” “放心吧,我暂时安全,在泰独立国,和章决在一起。” “我知道。那不叫截胡,他带人在亚联盟待了两个月,你们没人发现吗。” “他随时会回来,时间很紧,你别说废话。” “对了,我没摘定位器,还扔了屏蔽器。” “不必这么着急,只是探探他的底。” “明天我们开车去曼谷,再上船去北美,我的新护照的姓名是沈宇华,护照号au9931738,还不清楚几点在哪里上船。” “你的行动继续。” “好了,不说了,我还会再联系你,不要给这个号码来电。” ※ii通话的主角是陈泊桥,电话那头是裴述。 6 二(iii-iv) iii. 章决先和在安全屋附近待命的一队雇佣兵确认了明天的行动,然后开始在小镇兜圈,他边找兽医诊所,边和一个情报贩子通话,得知现在亚联盟上下一片大乱。 总统勃然大怒,责令严处押送的相关官员。 亚联盟首府警方正以密山为圆心,地毯式搜索陈泊桥的踪迹,周边独立国也参与了合作搜捕。 泰独立国与亚联盟的关系普通,因此搜索的力度不大,只是加强了边防,派了零零散散的队伍去边境巡逻。 不过亚联盟总统和他的幕僚似乎猜到陈泊桥很可能已经在泰独立国,已有好几队特种部队连夜潜入泰独立国。陈泊桥和章决在这里,也并不安全,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章决直觉亚联盟总统的反应快得有些怪异,本欲细问,情报贩子又提起了另一件事的新进展。 与总统府的乱状相反,陈泊桥的支持者则在联盟各地举着标语庆祝。 陈泊桥的审判结束后,不断有境外媒体放出陈泊桥案件的新证据,一位在庭审后迅速离开亚联盟的证人接受了视频采访,在采访中声泪俱下地翻了供,还有媒体预告,将在明天中午把总统与不明人士通话的录音流出,录音内容与构陷陈泊桥相关。 情报贩子将证人的采访视频的合集发给了章决,章决挂掉电话,一边在镇上绕圈,一边播视频。 章决兜遍整个镇区,没找到兽医诊所,下车问了一个即将收摊的当地人,才得知全镇唯一的宠物诊所在他们住的安全屋附近,不过已经关门了,明早八点开诊。 章决回了车里,盘算着明早先把猫送过去医治,再带着陈泊桥前往曼谷。 回到房间,陈泊桥还在看电视。他用沙发上的一个软垫给猫做了个窝,猫窝在里头睡着了。 章决轻轻走过去,坐到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因为房间很小,所以他和陈泊桥离得不远。 泰独立国经济落后,生活条件普遍不好,安全屋里的电视机古旧厚实。 章决所在的新独立国十多年前就找不见这样的款式了。 电视台的omega舞女节目结束后,开始播放一部老电影,泰语配音,没有字幕,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章决觉得电影很好,陈泊桥似乎亦然。 电影过半,电视台插进了广告,陈泊桥把音量调低了些,开口和章决聊天:“我半年没看电视,才发现以前不喜欢的,其实也都不错。” 章决实在很不会聊天,讷讷着不知该接什么,幸好陈泊桥总是可以让气氛变得自然,他问章决:“找到兽医了吗?” “找到了。”章决说了自己明早的计划,陈泊桥也同意了。当广告过去,电影开始,章决以为他们会一起和谐地看完电影后半段时,陈泊桥突然把电视关了,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章决。 这让章决想到中学时他和陈泊桥少数几次单独搭档训练赛艇的情形,那时候陈泊桥也会离他这么近,转过头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章决走了神,他反应了好几秒,才理解陈泊桥这句“我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了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陈泊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蓝屏手机,递给章决,又说:“是我信任的人。” 章决有点儿懵,如果换成别人干这种先斩后奏的事,他十有**掉头就走,或者干脆闷头打一架再走。可是他不会对陈泊桥生气,也不会跟陈泊桥打架,只好接过来,粗略扫了几眼,又还给陈泊桥:“什么时候买的?” “捡猫的时候看见书刊摊子上摆着,”陈泊桥坦白,“你放墨镜的地方还有几张纸币,我就拿来买了一个。这种手机我们常用,功能单一,一次性使用,不好追踪。” 章决看了陈泊桥半天,说:“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 “那怎么行,我不想骗你。”陈泊桥笑了,他把手机拆了,走到客厅的小窗户边,开了窗丢出去,把一点都不坦荡的事做得坦坦荡荡。 陈泊桥走回来,坐回刚才的位置,神色自如地问章决:“不说话是生气了吗?”他把章决给他买的衣服袖子卷起来了,露出右手臂上的两三道很浅的刀疤。 应该都是执行任务时受的伤,念书的时候没有。章决暗暗想,又忍住了再仔细看看陈泊桥的疤痕的**,很没办法地轻声说:“我就买个三明治,你怎么干了这么多事。”又问陈泊桥:“你告诉了谁?” “一个你认识的人,”陈泊桥说,“裴述。” 听见陈泊桥说的名字,章决眉头一下皱起来了,原本压下去的不舒服又泛了起来。 裴述跟章决很不对盘。不过若要细算,其实陈泊桥的所有朋友跟章决都不对盘。章决不喜欢那些人,甚至也不明白陈泊桥怎么会和他们做成朋友。 那时章决独来独往,时常一个人在餐厅吃饭,远远看着陈泊桥被一大帮朋友簇拥着,其中每一个章决都能数出缺点。 章决最亲近的朋友,曾经的未婚夫艾嘉熙曾经指出,这些朋友的缺点并不很大,而章决不喜欢他们则是因为嫉妒,嫉妒他们可以和陈泊桥待在一起而章决不能。 当然,章决本人并不认可艾嘉熙这一观点。 见章决一直不说话,陈泊桥便问:“不记得裴述了吗?他对你印象很深。” 章决摇摇头:“我记得。”没等陈泊桥接话,章决又下定决心开口:“算了,你相信他就行,但接下来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亚联盟已经派人进入泰独立国,万事都要小心,一切等上船后再说。” “好,”陈泊桥答应得得很快,“我知道了。” 他们没有继续看电影,章决把大一点的卧室让给了陈泊桥,自己睡小的。 进屋前,陈泊桥对章决说了晚安。 章决简单洗漱,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盖上冷硬的被褥,有些轻微的失眠。 他和陈泊桥待在一起。 这一认知让章决不愿闭眼。 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面胡乱搅动了一通,又拉扯他的脾胃,按压他的心脏,要心很快速地跳,不准减速。 因为无聊又很想念陈泊桥的时候,章决仔细计算过,在学校八年,他和陈泊桥单独相处的时间共约九小时四十分钟。 现在很快,很快就要打破了。 iv. “行动怎么样了?” “是我……我买了两支手机。” “扔了,给他打个预防针,免得他没心理准备,直接跟你打起来。你们明天几点到曼谷?” “你确定要见我?章决不一定会欢迎你。” “随你。” “裴述,别说废话。” “挂了。” 7 三 三 陈泊桥睁开眼。 他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房间里很暗,厚重的窗帘中间有一条细缝,缝间依稀透出日出前的灰蒙天色。 陈泊桥按亮了台灯,坐起来,缓缓四顾,冷静地接受了这间他睡过一晚的安全屋主卧,接受泰独立国、章决,以及原本完整的计划被无限打乱的的事实——他擅长适应。 军事监狱、奔波流亡,陈泊桥与慌乱不安无关。完全清醒后,他快速换上衣服,起床前去洗漱。 安全屋内只有一间盥洗室,在进门的左侧。他经过客厅,没想太多地一把拉开盥洗室的门,一股白茫茫的水雾扑面而来。 章决腰间围着浴巾,手里还拿着一块用来擦头发的毛巾,半裸着站在水汽后面,嘴微微张着,眼神中有少许吃惊。 陈泊桥愣了愣,后退了一步:“抱歉。” “没事,”章决摆摆手,“我洗完了。” 章决没把门关上,陈泊桥便也没动,顺口问:“这么早就洗澡?” 章决慢慢地眨眼,有些迟钝地反问:“早吗?” 但不等陈泊桥说话,章决又说:“已经四点半点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股理所当然,就像凌晨四点半是全球统一的上班时间似的。 陈泊桥忍不住笑了笑,问:“四点半还不早?你不睡觉么?” 章决闭上嘴不说话了,看起来有点郁闷。陈泊桥觉得章决的样子傻得有趣,又接着调侃:“不会真的一夜没睡吧。” “不是,”章决顿了一下,认真地替自己解释,“我睡了近五个小时。” 他的黑发擦了半干,带着湿意贴在颈和肩膀上,有水珠沿着胸口往下滑,滑过肋骨和小腹处的凹陷,沿着人鱼线淌进浴巾里。章决的皮肤白皙得像雪,被过高的水温烫出几块浅红色,腹部的肌肉线条不明显,但没有昨天陈泊桥抱着他跳伞时,陈泊桥所以为的那么瘦弱。 陈泊桥从军多年,与战友混浴是难以避免的事,也参加了好几年的亚联盟征兵防止omega被错筛入军队的性别审查,自认对健康的成年alpha的身体特征比较了解。 现在倒不是陈泊桥想对章决的体型作什么不礼貌的评价,只是两人面对面近距离地站着,不看也不大可能。 平心而论,如果不看身高,只看肤色和体型,章决跟alpha这个群体真的没什么缘分。 可是昨天章决的握枪手法,跳伞着陆的精确度,又让陈泊桥觉得章决应该受过长期的专业训练,而且体力很好。 “章决,”陈泊桥开口问他,“你伞跳得不错,当过兵吗?” 章决摇了摇头,说:“没有。” 陈泊桥“嗯”了一声,又随口问:“从罗什毕业这些年,你在干什么?” 浴室里的水汽渐渐消失了,房间外的冷气渗进来,章决似乎有些冷,但也并没有把杵在门口的陈泊桥推开的意思,只是因为陈泊桥直白的问题犹豫了几秒,然后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上了北美的国立大学,毕业之后回国工作了几年。” “什么工作?”陈泊桥立刻追问。 见章决面露迟疑之色,陈泊桥便又缩小了问题范围:“和你这次行动有没有关系?” 章决看着陈泊桥,想了想,摇了摇头,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 两人沉默着站了几秒,章决畏寒似的把毛巾抓紧了。 陈泊桥低头看见,心念一转,便抬起手手搭了搭章决的肩膀。感受到意料之中的凉意后,他温和地对章决笑了笑,问:“冷怎么不说?” 章决被陈泊桥碰到,立即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后面颊上便泛起很浅的红。“不是特别冷,”他垂下眼道,“你用浴室吧,我先去穿衣服。” 说罢,章决往前走了一步。 陈泊桥承认自己人品不好,他故意不愿让开,想看看章决有什么反应。 章决走不过去,只好又停下了脚步。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总不愿意抬头看陈泊桥,垂头丧气,局促不安,像被罚站的新兵。 陈泊桥发现章决慌乱无措时很有些好笑,便又后退了一些,让出一个章决堪堪能过的位置,故作自然地道:“去吧。” 章决犹豫了几秒,最终也没开口让陈泊桥再让大些,低着头侧身从陈泊桥和门框之间挤了过去,快步走回自己的小卧室。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背影从门后消失,才走进浴室。 陈泊桥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客厅的钟显示四点四十分。章决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他捧着一个平板显示器,面色凝重。陈泊桥走过去,看见屏幕上显示着十个并排的监控画面。 “我们得走了。”章决头也不抬地说。 “怎么了?”陈泊桥皱起了眉,凑近细看。 “安全屋外的监控,”章决指着一个呈俯角的监控镜头,“这是这片区域唯一能容车通行的弄堂。” 画面里有一条小巷,两名高大的男子在离摄像头不远处面对面站着,乍一眼望去像在聊天,但细看两人的站姿,好似总带了些紧张。 “他们在这儿待了十分钟了。”章决说。 陈泊桥看见其中一个男子比了一个手势,是亚联盟军中常用的手势,意为准备行动,心中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昨天章决劫走他后,他便将提早植入在身体里的信号屏蔽器抽出来扔了,使军事监狱放在他背部的追踪器起效。 因此亚联盟的军人追到这里,并不让陈泊桥感到意外,毕竟,根据陈泊桥以往执行任务的经验,在追捕重要犯人时,亚联盟的卫星导航系统的精度还是挺高的。 “联盟的军人,”陈泊桥告诉章决,“意思是准备行动。” 章决沉默了几秒,像自言自语似地说:“怎么会这么快。”说罢他便起身去了房里,不多时就提了两个旅行袋出来,扔在地上,开了通讯器:守住巷口,我带他先走。” 对面有人回答:“好。” 切下通讯,章决对陈泊桥道:“走吧,你帮我提一包。”接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乖乖蹲在垫子上的伤了脚的猫。 “猫……”章决的神色有些犹豫。 陈泊桥快步过去,一手抄起猫,一手提起地上的两个袋子,抬手让小猫升起来,脸靠近章决,小猫配合地喵了一声。而陈泊桥对章决露出微笑:“可以吗,章决同学?” “……好吧。” 下到二楼,章决推开窗,带陈泊桥翻过窗台,沿着二楼外梯走到楼背面的街道。天色方才初晓,街道上空无一人,章决按了手里的遥控钥匙,一台落了一层灰的不起眼的越野车车灯闪了闪。 只休息了几个小时,他们又要踏上逃亡的路。 章决果断地发动了车,沉默地加速、换挡,绕过镇中心的巷弄,往镇外开。 驶过镇区最外延的建筑,他们开上砂石地,碾过杂草,冲上穿过镇外围的国道,章决忽然开口:“你被捕之后,有没有人给你动过小手术?” 陈泊桥侧过头看了看章决,没说话。 “或者,”章决缓缓补充,“你有没有一觉起来,突然有看不到的地方疼?” 陈泊桥确信章决猜到了,但还是没说话。 又开了不到半分钟,章决一脚刹车,伴随着刺耳的制动声,车停了下来。 “你来开。”章决果断地说。 两人互换了位置,把小猫放到后座。章决从拿上车的其中一个袋子里找出了探测器,一手攀着陈泊桥的肩,另一手拿探测器在陈泊桥身上缓缓移动。 探测器碰到陈泊桥左肩时,指示的绿灯变红了,还发出了警报声。陈泊桥觉得章决抓着自己肩膀的手紧了一下。 “怎么?”陈泊桥问。 “你身上有定位器,”章决低声说,“所以他们来得这么快。” 陈泊桥不回答,耐心等着章决继续说。 “我没有屏蔽器,所以要把它摘下来。”章决闷闷不乐地说。 陈泊桥“嗯”了一声:“摘吧。” 章决没动,只是把探测器移开了,不让警报继续响,又过了一小会儿,才坐回去。 “我应该早点想到的。”章决很有些懊恼地说。 “不是你的错,”陈泊桥很自然地安慰他,“帮我摘了就行。” “但我没有麻醉剂,”章决说,“只有简易的手术处理工具。” “直接取吧,”陈泊桥道,“亚联盟的定位植入器,放置位置一般不深。” 陈泊桥打着方向盘,靠公路边停了下来,熄了火,转头看着章决:“速战速决。” 天已经完全亮了,泰独立国的空气很通透,天蓝得像画,车顶有扇天窗,阳光打进来,照得车内纤毫毕现。 陈泊桥脱了上衣,露出布满大小旧伤的上半身。 他带队执行过很多次任务,受过不少皮肉伤,浅的随时间淡去了,留下的都是深的。 有军人把伤疤当成勋章,陈泊桥更愿意将它视作记忆的索引。 陈泊桥总是很忙,忙于失去战友,或失去至亲,他要记住的东西也比别人多很多。他以伤痕的形成时间来记住一位战友的生平,记住至亲,将一切记录在案后,才继续平静地接受下一位。 陈泊桥知道章决看着自己的背,也发觉章决迟迟不动,便和章决说笑:“我作战受伤时一般也不用麻醉,。” 章决犹豫了片刻,去后座翻了包,回到前座时,手里拿着两个盒子,其中一个是冰盒。 冰盒中有五支蓝色液体针剂,章决拿了一支,简单地对陈泊桥说:“这支……其实是我用的。不过也可以当麻醉剂,注射后,在大约12小时的时间里,你会完全失去触觉和痛觉。” 章决将针管一头按到陈泊桥的手臂上,针剂自动注射入陈泊桥体内。药剂几乎立刻就生效了。 “还有感觉吗?”章决伸手碰了一下陈泊桥的小臂,问他。 陈泊桥抬手,去碰越野车皮质的方向盘,塑料仪表盘,都没有任何感觉,只有阻力告诉他,不要再作无畏的尝试。 “这是什么药?”他问章决。但比起这个问题,他更想知道章决为什么会需要使用这种药剂。 章决眼神游移着没回答,手抬起来想合上冰盒。陈泊桥出手比章决快,只是没控制好伸手的力度,直接把冰盒推了出去。 冰盒从置物台上往下落,玻璃管制的针剂全掉了出来。两人都想去接,结果手忙脚乱地撞在一起,一支都没接到。针剂一一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被沉重的冰盒压碎了。 陈泊桥低头一看,蓝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 两人相顾无言了几秒,陈泊桥尽量诚恳地对章决道歉:“对不起。” “有地方能买吗?”陈泊桥努力尝试补救。 章决没说话,眼神中带着迷茫和震惊,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舍命相救的人把他的重要药剂全弄碎了。 “不如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我让裴述给你弄来。”陈泊桥又说。 章决没反应,陈泊桥伸手在章决眼前晃晃:“章决?你没事吧?” 突然间,通讯器响起一些杂音,然后是嘈杂的打斗声和气喘吁吁的人声:“先生,你们到哪儿了,我们撑不住,准备撤退。” 8 四 四 看着地上的药剂和玻璃碎片,章决很有点无所适从。 他的身体很不稳定,尤其是近几年,信息素紊乱总来得猝不及防。被陈泊桥打碎的药剂能把紊乱带给他的影响降到最低,对他来说很重要。 如果不是怕陈泊桥取定位器会疼,章决也不会把药剂拿出来,而且只用一剂,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没想到陈泊桥手随便一挥,把冰盒挥地上了。 但陈泊桥是无心的。 章决看着还在跟自己道歉的陈泊桥,在心里慢慢地想。 而且他应该庆幸陈泊桥没在一开冰盒的时候就把盒子弄地上,至少陈泊桥现在摘定位器的时候不会痛了。 想到这一点,章决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指指方向盘,对陈泊桥说:“那你先趴着别动。” 陈泊桥知道自己犯错误之后就变得比早上听话很多,老老实实地叠起手臂,顶在方向盘上,把背交给章决。 章决拆开了半自动手术刀,用棉片消了毒,又拿起探测仪,凑近了看陈泊桥的背。 陈泊桥的脊骨边上有几道刀伤,再往下一些有一小块烧伤,烧伤的皮肤很不好看,颜色很淡,起起伏伏。章决紧盯着那一块不同的皮肤,咽喉像被一双手拧住了,使劲挤出酸涩的汁液,大堆大堆往食道里灌。最后,章决到底没忍住,伸手碰了一下陈泊桥的刀伤,再马上缩了回来。 他碰得很轻,可是还是被发现了。 陈泊桥和善地开口提醒:“章决同学,时间紧迫,别分心。” 章决“嗯”了一声,把手术刀的对准了探测仪测试到的位置,然后在显示器上挑选了合适的刀和镊子,开始替陈泊桥做摘除。当镊子钳住陈泊桥的定位器,往外拉的时候,章决听见陈泊桥轻咳了一声,不多时,血从半自动手术刀的下吸盘中间流了出来。章决反应了一会儿,才把血擦了。 十几岁的那一场手术事故发生后,章决的母亲常以泪洗面,说他一想起章决的身体状况,就心疼难受,忍不住哭,但章决从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他会因为陈泊桥不喜欢他,心中难以克制地疼痛万分,或者因为太喜欢陈泊桥而辗转反侧,但好像还是直到此刻,章决才了解心疼的具体含义。 他很希望可以代替陈泊桥受这些伤。 手术完成后,章决帮陈泊桥背上贴上了纱布,然后趁陈泊桥还没抬头,把拿出来的定位器用枪柄敲碎碎了,包在纱布里。他盯着陈泊桥垂着的头,迅速地把裹着定位器的纱布偷偷塞塞进口袋,再对陈泊桥道:“好了,我开车吧,你休息一会儿。” 陈泊桥依旧没有和他客气,换到了副驾上,不多时便睡着了。 越野车的油箱不是满的,开到一半就块没油了,恰好前方不远处有加油站,章决就往那边开了一段,开进站里,按下车窗请工作人员替他加油。 这时候,陈泊桥醒了,他叫了章决一声,章决回头看:“怎么了?是不是疼?” “不是。”陈泊桥摇头,“我想喝水。” 章决看了看不远处加油站的便利店,便对陈泊桥道:“你等着,我去买。” 在便利店买了两瓶水,拎着走回车里,油恰好也加完了,章决把现金给了工作人员,刚系上安全带,陈泊桥凑过来,接过了章决的水,打开喝了一口,随意地转过头问章决:“定位器扔哪儿了?” 陈泊桥离章决只有两拳的距离,温和之中藏着锐利,他问得章决猝不及防,章决只能语塞地看着陈泊桥。 对视几秒后,陈泊桥又突然笑了,他伸手拍拍的章决装着定位器碎片的口袋,问章决:“我看到你放进去了。怎么,不舍得扔啊?” 章决觉得有点尴尬和面热,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小动作逃不出陈泊桥眼睛的。 他确实想把这个碎定位器留下来,因为他真的什么陈泊桥的东西都没有。 “我开玩笑的。”陈泊桥没有继续逼问章决,只是起身坐好了。小猫一瘸一拐地从后座爬到了前座,翻身窝进陈泊桥的怀里。 “要不要摸一下,”陈泊桥轻轻抚摸着它,不经意地问章决。 章决犹豫地伸手,悬在猫的头上,迟迟不愿往下摸,陈泊桥突然握住他的手往下拉,随即,章决手心碰到了毛绒软热的猫毛。 陈泊桥的手也很热,有常年军旅生活带给他的粗粝。小猫用头蹭了蹭章决的手,又缩回陈泊桥手里。 “它不是挺喜欢你的吗。”陈泊桥说着,松开了手。 章决闷声不响地发动了车,开出加油站。 中午到了曼谷,章决向探子了解情况,果然,追捕陈泊桥的几对人突然间迷失了方向。追兵确实是陈泊桥的定位器引来的。 曼谷的安全屋比昨晚的大,章决把陈泊桥安置妥当后,便出门去找兽医。他想在晚上的船出发前,找个放猫的地方。 这次章决运气很好,不多久就找到了一架大型私人宠物医院。 宠物医院配给章决的接待人员个子小小的,是个热心的omega,他带着章决跑这跑那,替猫拍片做检查,章决时间紧,便对接待人员说了一个金额数字,问能不能留这些钱在医院,需要时取用。 接待和上司商量后,医院同意了。章决把钱打给了医院,接待员把猫交给了护士,给了章决一张联系单, 章决不喜欢猫,陈泊桥似乎也没有说要养。章决本想问医院能不能帮他代养,他愿意付钱,或代替找一个合适的主人也可以,但看着单子,章决突然犹豫了。 “我可能要几个月后再过来接它,”章决低头询问接待,“钱用完了给我打电话,可以吗?” 接待人员愣了一下,点点头,又告诉章决:“您的预留金肯定是足够的。” 章决留完了信息,接待人员接过单子,又叫住章决,拿出手机,有些小声地说:“先生,可以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么,我可以给您发照片。” 章决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小接待送章决走出医院时,两人经过一片玩偶墙,章决抬头扫了一眼,恰好见到一个猫玩偶,大约一掌大,花色跟陈泊桥捡的那只很像。 章决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墙边,抬起手,顿了顿,把挂在墙上的玩偶摘了下来。 9 五 五. 安全屋在市西南方的一栋矮楼里,离曼谷港很近。 章决出门的大部分时间,陈泊桥都坐在安全屋窗边的扶手椅上,看纱窗外太阳的模糊影像渐渐往下沉;而另一小部分的时间中,他与裴述通了电话。 裴述的父亲裴少勇曾经是兆华能源的董事会成员之一,几年前退出了兆华能源的管理层,携妻子去了亚联盟北方的一个小附属国定居。 外界传言裴少勇是因与董事长陈兆言因理念不合而在集团内被排挤夺权,事实却并非如此。 裴少勇是陈家埋在亚联盟北方的一颗种子,正等适当时机,生根发芽。 陈泊桥不清楚章决何时会从宠物医院回来,便长话短说,将事情始末简单地告知了裴述。 此次陈泊桥被救事发突然,又至关重要,裴述不敢大意,把几名顾问一同带来了。 听陈泊桥说完,几人低声探讨了几分钟,很快得出了针对此刻情况的最佳方案,由裴述转述陈泊桥。 裴述一反常态地有些犹豫,语气较往常正经了不少,让陈泊桥觉得那几名他父亲亲自挑选的顾问,应该没有达成什么体面意见。 “你可能不会喜欢他们的方案。”裴述迟疑地说。 陈泊桥并不意外:“你说吧。” “新独立国政要的儿子,带着一队最高级别的雇佣兵,带你越过边境偷渡密道来泰独立国,这中间的所有人物和环节,只要有丝毫泄露,就会成为你叛国的证据、无法洗去的污点,不论你怎么辩解,”裴述道,“对你来说,整场营救,都是你的定时炸弹。这点你必须承认。” 听到这里,陈泊桥大概已经了解了方案的内容。 不仅是不体面,甚至有些无耻了,不过他没有打断裴述。 “但如果将营救变为劫持呢?”裴述缓缓道。 “章决要你给他开一把基因锁,就像你说的,他的身体必定有什么缺陷,如果我们让这成为他的目的呢? “假设章决需要那支药剂,需要打开原型机的基因锁,而陈董事长只有你一个后代,你又被亚联盟判了死刑,为了获取药剂,章决劫持了你。这很合乎逻辑。 “另外,章决的父亲作为新独立国的政要,也部分参与了这场劫持,反而洗去了你叛国的嫌疑,若你私通北美,他们又何必大费周章——” “裴述,”陈泊桥打断了他,“行了。” 裴述停了下来。 陈泊桥将纱窗拉开了一些,看远方港口来往的船只,与岸上排列整齐的、像积木块似的集装箱,而电话那头,裴述正压抑地呼吸着。 来泰独立国的路上,章决对陈泊桥说“你是英雄”。 陈泊桥没有回应。 刚从罗什公学毕业,不顾父亲的激烈反对进亚联盟军校就读的陈泊桥想做英雄;第一次执行任务的陈泊桥想做英雄;在伏击中中弹的二十岁的、接受副总理表彰的陈泊桥以为自己会成为英雄。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远到陈泊桥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天真正直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 当然,即便不是英雄,陈泊桥也不至于懦弱无能至此。 过了一会儿,裴述先退一步,哂然道:“我说过了,你不会喜欢。”又不放弃地苦口婆心地劝说:“可这是最优方案。章决自作多情搞出这么个**烦,承担责任是不应该吗。” “裴述,”陈泊桥说,“是挺麻烦的,但我没这么肮脏。” 或许是陈泊桥的态度过于坚决,裴述变得不再平静:“不肮脏你把他的药搞没了。” 陈泊桥不说话了。 全世界或许只有章决会信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承认,自己当时好奇过头,没有考虑后果,太过冒进了。 谈话陷入僵局后,裴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收敛情绪,平板地说:“算了,不提这个,那你准备怎么办。” 陈泊桥道:“我和他一起上船,你们把亚联盟的人引来,再把章决摘出去。既然能当做我叛国通敌的证据,也能成为构陷。” 顾问们沟通了片刻,认为陈泊桥操作更为复杂的提议也不是不可行,开始着手准备做新的方案。 挂下了电话,陈泊桥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窗外。 下午四点一刻,门开了。 章决手里提着两个袋子,走了进来,他把其中一个放在餐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对陈泊桥说:“买了晚餐,不知道会不会合你胃口,应该比昨晚的三明治好。” 他将另一个提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防尘袋,走近陈泊桥,把防尘袋塞进陈泊桥怀里:“送你的。” 陈泊桥低头看了看绸质的袋子,又打开来,拿出一个毛绒猫玩具,发现跟章决送走的小跛脚猫很有些相像,便觉得有些好笑。 他提着玩偶的腿,问章决:“哪儿找来的?” “医院门口,”章决低着头,视线放在陈泊桥的手和玩偶之间,过了几秒钟,才低声问,“你喜欢吗?” 陈泊桥怀疑章决根本不知道正常人不会给成年alpha男子毛绒猫玩偶当礼物,他捏着玩偶柔软的肚皮想了想,礼貌地进行了一次善意的欺骗:“谢谢,我很喜欢。” 章决微微抬起头,看着陈泊桥眨了几下眼睛。 章决的眼尾有些上挑,眼睛明澈剔透,形状标致,下睫毛很长。陈泊桥突然间发觉章决长得不差,只是因为气质阴沉,打扮随意,让人注意不到他其实有一张还不错的脸。 对视片刻,章决再次向陈泊桥确认:“真的?”他一说完,就紧紧合上了嘴,仿佛只要嘴闭得够快,陈泊桥就会把他刚才说的话当成别人说的一样。 陈泊桥对章决笑笑,又随意地骗章决:“真的。” 章决抿了一下嘴唇,一边把外卖袋里的食物拿出来,一边告诉陈泊桥:“我不太送人礼物,不擅长挑。”大概真的信了陈泊桥喜欢,章决的话多了起来,他掰开外卖的环保盒,露出他们的晚餐,又说:“船八点开,接我们的人七点会到。我们坐货船,条件还是不会很好,只能继续将就,不过等我们到新独立国,会好很多。” 陈泊桥看着章决把盒子摆好,拆开一次性餐具,才站起来,坐到餐桌边。 两人对着一堆餐盒,安静地吃着晚餐,忽然间,章决口袋里有东西震了一下。他放下筷子,拿出了一支陈泊桥没见过的手机。手机型号很新,像是章决的私人电话。章决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把手机屏幕转向陈泊桥,说:“明天动手术。” 陈泊桥抬眼看去,是一张跛脚小猫的照片。 发信人叫做闻接待,就在章决给陈泊桥看照片的这会儿功夫,闻接待又发了好几条信息过来,告知章决小猫的检查情况和在医院的状态,语气还带着些亲昵,用了许多可爱的表情。 陈泊桥本来以为章决是完全不擅社交的类型,现在看接待对章决的热情程度,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医院的工作人员?”陈泊桥问。 “嗯。”章决拿回来看了看,很快地回了条讯息,然后把手机关机了,和陈泊桥继续这顿口味尚佳的外带晚餐。 章决有些怪,让陈泊桥觉得新奇。 陈泊桥没有交往过对象,他没机会恋爱,也没兴趣接触仰慕者,感情生活乏善可陈。陈泊桥一贯认为别人对他的喜欢是无趣的从众心理,喜爱的实际上是他的外形,他的家庭或者优秀的履历。 信息素与荷尔蒙是最短暂最不可靠的东西。人人习惯为自己考虑更多,没有人会像章决一样傻。 没人会把从别人体内取出来的粘着血和碎肉的定位器偷偷藏起来。 陈泊桥静静地看着章决,叫他:“章决。” 章决抬起头,眼神里有些疑惑:“怎么了?” 陈泊桥几乎要问出口,问章决跑来亚联盟自讨苦吃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和章决同学几年,似乎话都没说过几句吧。 但最终陈泊桥说:“没什么。” “哦。”章决说,又温顺地低下了头。 10 六 六 海员副领班宗拉并未如约而至。 他原应在晚间七点整抵达安全屋楼下,带章决和陈泊桥前往港口登船。 七点来了又过,章决不想再读着秒干等,仔细查阅了安全屋附近的监控,没找到来接他们的车辆踪迹,又确认了从港口到安全屋的路线都不存在交通拥堵后,用通讯器给宗拉打了电话。 第一次去电时无人接听,再过一会儿打过去,提示音成了该手机已关机。而货轮定于九点半出发,时间紧迫。 章决沉吟了片刻,拿着车钥匙站起来,对陈泊桥说:“我去港口看看。” “一起去吧,”陈泊桥冷静地说,又指了指自己的脸,“反正也没人能认出我。” 章决本也不放心陈泊桥单独留在安全屋,便同意了,和陈泊桥一起下楼,进了车里,往曼谷港开。 在前往港口的路上,陈泊桥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从上一台车里顺的墨镜,架在鼻子上,问章决:“是不是更像逃犯。” 他的眼睛透过茶色的墨镜镜片,看着章决,既不像询问,也不像玩笑。他离章决很近,章决在二手市场买的薄针织衫,穿到他身上,突然柔软得像开司米制成,也显出一些贵重的样子来。 晚餐过后,章决耗时一个半钟头,根据事先演练过的方法,帮陈泊桥改变了装扮。先用隐形胶布修改了陈泊桥的眼型,再给陈泊桥贴上仿生皮抬高颧骨,仔细粘上虬曲胡髭,遮盖住陈泊桥大半张脸,最后为陈泊桥戴上假发,让陈泊桥看上去与沈宇华的护照照片一般模样。 陈泊桥坐在沙发上任凭章决涂抹完毕,去浴室照了照镜子,走回起居室赞扬章决几句。或许赞扬也不是太认真,但章决不可控地飘飘然,仿佛从前一个人对着整个屋子的石膏像学贴仿生皮的夜晚,全都可以省略不提。 安全屋到港口行车只要十分钟。 章决的越野车有港口通行证,他们进入了港口铁闸,根据交通线穿过一个个集装箱,靠近了他们原本打算搭乘的货轮。 在能看清货轮的地方,章决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隔着一百多米,一道观察靠港的货轮的情况。 货轮还在上最后一批货,晚霞余晖斜斜漫上岸,让集装箱的阴影盖住了章决,也盖住了陈泊桥。 “还上船吗?”陈泊桥问章决。 集装箱之间的穿堂风大,把章决头发吹乱了。章决盯着货轮,抬手把几丝贴到面颊上乱发拢开了,才道:“照理是宗拉和他的海员带我们上去的。” 远洋货轮虽也载客,但载的都是熟客。若没有宗拉带着,贸然上去坐船,章决怕他们即使上去了,也会引来过多的关注。章决拿出通讯器,给宗拉打了最后一次电话,对方依旧关机。 船员正在将最后一批货运上货轮,架子很快要收起来了。 章决不想带陈泊桥冒险,也有完整可靠的后备计划,于是放下通讯器,作了决定:“今晚不上船了。” 陈泊桥没有反对,他问章决:“那我们现在回去?” 章决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回原来的安全屋,我们先去拿把钥匙,换个房子住。” 章决在曼谷备有三个安全屋,分别应对不同的情况。第二个后备计划中的安全屋钥匙,提前存放在市区某家私人银行的保险柜里。 他开车带陈泊桥去了银行,告诉陈泊桥:“我去拿钥匙,你在车里等我。” “章决,”陈泊桥叫住了章决,说,“我想联系一下裴述,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陈泊桥很坦荡,虽然没说是什么事,章决也很难拒绝。章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通讯器,有点犹豫地说:“我的通讯器不太方便给你。”陈泊桥笑了笑,指了指街角的一家杂货店,章决顺着陈泊桥的指向望去,发现店门口摆了个卖手机的简易柜台。 “好吧,”章决确认陈泊桥的变妆没有脱落的迹象后,便把自己钱包和车钥匙都给了陈泊桥,说,“那你自己去买,不要走远。” 说罢下了车,走向马路对面的银行。 章决向经理出示了早就备好的证件,下楼到保险柜取了钥匙,回到到车边,发现陈泊桥还没回来。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店招牌和小彩灯都亮了,夜风徐徐吹着,空气里有些食物的香气。 章决站着发了几秒钟的呆,缓缓地往杂货店走,踏上台阶往店里看,果然看见陈泊桥在里头。 陈泊桥坐在小店里靠墙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和店里的一个长相白净的omega雇员聊天,眼睛看着杂货店墙上挂着的电视机屏。 见章决走进来,陈泊桥不意外地握着手中的手机,向跟章决挥了挥:“来了?” omega雇员看见章决,也对他笑了笑。 章决忽略了心头的不舒服,问陈泊桥:“联系完了?” 陈泊桥微微摇摇头,用下巴指了指对面墙上的电视屏幕。 章决依陈泊桥的意思看过去,只见屏幕上的国际频道正在播报一条突发新闻,曼谷港有一艘货轮因涉嫌藏毒被警方扣留,拖到了港口的码头深处,即将对整艘货船进行为期一周的检查,暂缓离港。 画面切到船只的侧面,正是他们要上的那一艘,随后,镜头一转,拍摄着蹲成一排的船员,其中一个船员的手臂上纹了一大片荆棘花,章决认得这个纹身,是宗拉。 但他没有多说,只在新闻播完后,问陈泊桥:“可以走了吗?” 陈泊桥站起来,对他点点头。 omega雇员用并不流畅的英语和陈泊桥说再见,请他有空再来。 上了车,陈泊桥没有联系裴述,章决也没问。 章决正在思考,货轮被发现藏毒,究竟是否和陈泊桥要登船有关。 他需要消息源。 “明天我得去找一个人,”章决告诉陈泊桥,“他可以帮我们再联系一艘船,这周我们一定能出发,不需要着急。” 章决的不需要着急看似是和陈泊桥说的,实际上却实在劝慰自己。 他的计划被打乱了,药剂一支不剩了,一连串的事故让他不由得焦虑。 “嗯,”陈泊桥拍了拍他的肩,说,“我不急。” 到了晚上睡觉的地方,已经十点钟。新安全屋的房间比章决从图纸上看到的还要小,只有一间卧室,和小小的客厅。 章决本打算把卧室让给陈泊桥,自己睡沙发,陈泊桥却拉住了他,说:“一起睡吧,沙发那么窄,你怎么睡。” 陈泊桥很坚决,章决只能又去找出了一床被褥,摆在床边。 先行洗漱后,章决躺上了床,心中很紧张,他占了很小的一块床,手脚冰凉地缩在被子里。 不多时,陈泊桥也洗完澡出来了。章决闭着眼睛,佯装已然睡去,感觉床垫的另一边往下沉了沉,陈泊桥好像躺了上床了,还换了一盏暗一些的床头灯。 章决黑发铺在枕头上,脸压住了几簇,其实不太舒服,但他和陈泊桥躺在一起,也不敢过多动弹,只在心里想得找个时间去理发了。 忽然之间,章决觉得自己头发被人动了一下,轻微的碰触感出现了几秒,又很快消失,在章决想松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脑袋,顺着头发往下抚。 “头发这么软。”陈泊桥低声说。 章决立刻僵住了,他的手交叠在腹部,很怕被陈泊桥发现自己没睡,尽量自然地保持着均匀的呼吸。 “比猫还软。”陈泊桥又说。他把手抽走了,不再碰触章决,章决的心跳却如鼓擂一般,快从喉口跳出来了。 章决有时候很讨厌自己这么笨,如果是聪明的人,是不是就应该装作刚醒过来,不露痕迹地与陈泊桥说一些**的话。 过了几秒钟,陈泊桥开口:“我逗你的。” 章决的脸热了。不等章决辩解,陈泊桥又说:“知道你醒着。”章决睁开眼睛,看见陈泊桥衣着整齐地坐在床上,低头着看自己。 陈泊桥问章决:“我只是说你头发软,你在高兴什么。” 陈泊桥的表情一如往常宽容,眼神温和,带着体贴。章决以前做了很多次关于陈泊桥的梦,每次醒来都会变得高兴,坐很久回忆梦境。 不过此刻,章决发现梦里自己想象力似乎和现实中一样匮乏,怎么梦都梦不到真的陈泊桥的一半好。 虽然再好也不会是章决的,近和远、包容和强悍,都跟章决没有关系,但章决也不需要更多,看过就够了。 11 七 七. 陈泊桥没再继续取笑章决,他说:“不困就别勉强,我也还不想睡。” 章决有点丧气地“嗯”了一声,侧躺了一小会儿,坐了起来,平视陈泊桥。 陈泊桥从来不会因为跟人对视而感到尴尬,他平静地说:“时间还早,睡不着很正常,不用跟我见外。” 陈泊桥把白天的装扮卸了,又变回了清清爽爽的陈泊桥。 章决猜他用了放在盥洗室台盆边的一次性剃须刀,可能刀放钝了,或者陈泊桥使不惯,他下巴上出现了两道昨天下午变装时还没有的、很浅的刮伤。 察觉到章决的目光,陈泊桥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笑笑说:“刮得急了。” “对了,”他又流畅地切到了下一个话题:“猫的手术动完了吗?” 章决反应了几秒,想起来:“哦,对。”又下床,走到床脚边,俯身在随身的大包里翻找出他的私人手机。 开了机,艾嘉熙的新留言先跳了出来,随后是一堆来自闻接待的信息。 介于陈泊桥在场,章决暂时没听艾嘉熙的留言,直接打开短信页面,拿着手机坐回床里,跟陈泊桥一起看。 距离章决给闻接待回复“谢谢”只过去了几个小时,闻接待又发了不少视频和文字过来。 闻接待给章决发了今天的账单,说小猫明天手术,在医院适应良好,又问章决,等小猫医好以后,他能不能先把小猫带回自己家里养着,他愿意定期给章决发视频。 陈泊桥似乎想了解猫的情况,他挨近了章决,伸手点开了聊天记录里的一个视频,看猫用完好的爪子玩了一会儿小毛球。 等所有视频图片都看完了,章决把聊天记录拉到了最底下,在对话框里打了个“可以”,刚发出去,陈泊桥突然开口:“他……” 只说了一个字,陈泊桥又停了下来,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泰独立国的宠物医院接待员这比亚联盟的热情很多。” 章决想了想,把自己付给医院的预存金数字告诉了陈泊桥。 “……” 陈泊桥给了章决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 章决从陈泊桥的眼神中读到了误解,便十分不在行地分辩道:“现在宠物医院虐待动物的新闻很多。” “嗯,”陈泊桥点头附和,“对。” 章决非常确定陈泊桥在嘲笑自己,他想再强调一下在宠物医院预存金额的必要性,让陈泊桥领会自己的用意,但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了,是艾嘉熙的来电。 陈泊桥和章决靠得很近,必定也看见了来电人的姓名。章决下意识地看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立刻体贴地问:“需要我出去吗?” 章决摇摇头,不避讳地接起来。 “嘉熙。”章决说。 艾嘉熙一愣,有点怀疑地问:“阿决?” “怎么了?”章决问他。 “你接电话了?”艾嘉熙向他确认。 章决说是,艾嘉熙又问:“我给你的留言你听了吗?” “还没来得及听。”章决说。 “我知道你开了保险柜,”艾嘉熙说,语气里有着明显的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还在曼谷吗?” “我没事,”章决说,“你不用担心。” “我能不担心吗,”艾嘉熙急了,“新闻里铺天盖地,我想看不到都不行,而且放在银行的钥匙是你备用的吧。”他停了几秒,又说:“我在曼谷,下午到的。” 章决刚想说话,对上了陈泊桥探究的目光,又顿了顿,垂下眼,劝艾嘉熙道:“曼谷不好玩。明天回去吧,乖。” “不要,”艾嘉熙一口拒绝,“我还要在曼谷享受一下声色犬马的感觉,在家被我爸管那么紧,好不容易出来了,我才不要马上回去。” “嘉熙……”章决还想再哄哄艾嘉熙,把人哄回去,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艾嘉熙打断了:“阿决,你现在和他在一起吗?” 章决没看陈泊桥,低声说:“嗯。” “……那……你是不是很开心啊。”艾嘉熙慢慢地问。 章决听不出艾嘉熙的情绪,只觉得艾嘉熙问得似乎也很犹豫。 而章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便沉默下来。 艾嘉熙等了一会儿,大概知道想等章决回答还要等很久,便不等了,直接道:“反正你要小心。带他到国内之后,拿促分化剂的事也要放在心上。” 从艾嘉熙出生那一天起,章决就一直充当着哥哥与保护者的角色。第一次被艾嘉熙教做事,章决还有些不太习惯。 “知道了吗?”艾嘉熙又执着地问。 “我有数。”章决说。 “有数就好,挂了,拜拜。”艾嘉熙切断了电话。 章决把手机收了起来。 陈泊桥没说话,也没有寻根问底的意思,章决便自发地解释:“我的一个朋友。” “你的未婚夫?”陈泊桥问。 听见陈泊桥说“未婚夫”,章决有些惊讶,他还以为陈泊桥不知道自己的任何事。 不过陈泊桥说的不是特别准确,章决做了少许纠正:“前未婚夫。” 陈泊桥轻挑了挑眉,道:“你们感情很好。” 章决个人认为,陈泊桥对他的私事应该不感兴趣,可能就是随口说说,但章决还是回答:“我们从小有婚约,他十四岁分化之后,就订了婚,后来长大了一些,发现并不适合结婚,又取消了。” 陈泊桥点了点头:“你确实不像男朋友,像他的长辈。”他学章决说了一句:“明天回去吧,乖。” 章决觉得陈泊桥学的根本不像,陈泊桥说“乖”的时候明明充满了陈泊桥自己的气息,但章决仍旧笑了一下。 章决很少笑,他不清楚自己笑起来是不是更不好看,因此很快地把笑容收了起来。 陈泊桥好像并没有注意,又微笑着追问章决:“怎么样,像吗?” 章决看着陈泊桥不说话,陈泊桥就知道了章决的答案,他又沉吟一会儿,重学了章决一次:“明天回去吧,乖。”章决又忍不住了,想背过身去笑,陈泊桥很自然地抓住了章决的手腕,不让他动,说:“躲什么。” 陈大校的手又大又热,很有力气,他不让章决躲,章决躲不了。 章决想,陈泊桥永远是那种能轻易让别人动心的人。 他们很多年没见面,久到章决觉得自己喜欢的可能他自己杜撰的陈泊桥,或许陈泊桥其实没有那么值得喜欢,也或许章决再见他一次就又没感觉了。 现在看来都是自欺欺人。 章决对陈泊桥的喜欢严格依循了艾宾浩斯记忆法,不断地反复背诵着一件毫无意义也没希望的事,久而久之便再也无法忘记了。 12 八 八 陈泊桥睡得很浅,章决一翻身坐起来,陈泊桥就醒了。 屋子里灰蒙蒙的,章决没开灯,站在床边,背对着陈泊桥换衣服。他垂着头,把t恤从身上拉下来,露出细瘦的脊背,再换上外出穿的上衣,然后俯身拿了平板电脑,跟罚站似的站在床尾看东西。 陈泊桥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章决非常可能只是因为怕坐下来时床垫一塌,会吵醒自己,所以呆呆站在那里。 章决看了小半分钟,突然又将平板电脑放到了一边,从矮柜上拿了皮筋,抬起手臂,反着手把夹在领子里的头发拨弄出来,低低地束起后,才拿起平板继续看。黑发垂在章决白皙的颈后,显得柔顺服帖。 陈泊桥记得章决头发的触感,很柔软,跟章决本人一样,针对陈泊桥无害。 到泰独立国后,陈泊桥第一次和裴述联络时,裴述评价章决“冥顽不灵”,让陈泊桥离章决远点。 是不是该离章决远点,陈泊桥自己会考量,但冥顽不灵这个词,他以为裴述用得很对。 章决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既顽固不化,又畏缩不前。他有时可靠,计划缜密,行事谨慎,安排滴水不漏,仿佛将泰独立国地图植入在脑中;有时则傻气,例如看到医院虐待动物的社会新闻,就给宠物医院留那么一大笔预存金,仿佛陈泊桥随手捡的跛脚田园猫是什么纯血种赛级宝贝。 陈泊桥随意一逗,他就会就露出紧张的表情,像被隐形的手揪住了尾巴的猫科动物,强掩着张皇失措强作镇定,很有意思。 不过关于章决,陈泊桥认为有一点,裴述说错了。 即便他们一起参加晚宴,全场最不受欢迎的alpha应该还是裴述——至少宠物医院的闻接待就挺喜欢章决的。 陈泊桥正回想闻接待给章决发的信息,章决就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陈泊桥睁着眼,章决怔了怔,把壁灯打开了,轻声问:“你醒了?” “醒了。”陈泊桥坐了起来。 “是我吵醒你的吗?”章决睁大眼睛,向陈泊桥确认。 如果陈泊桥实话实说,章决大概又会摆出那张让陈泊桥觉得很好玩的丧气的脸。不过大早上的,陈泊桥觉得还是不必了,便否认:“不是,自然醒。” “嗯,我在看新闻。亚联盟的一个重要媒体,昨天深夜放出一份疑点书,”章决说,他把平板递给陈泊桥看,“由接壤国关系研究所的几名专家联合署名发表的。” 陈泊桥很早就发现,章决愿意拿给他的看的新闻,必须是对陈泊桥绝对有利、不会对他心情造成不良影响的那一类。 而像上次在旧皮卡车中,陈泊桥听得津津有味的那条国际新闻,章决是听不到一半就必须掐掉的。 陈泊桥接过平板,粗略读着屏幕上的文字。 这份疑点书一看就是裴述和顾问们的手笔,文内洋洋洒洒地陈述了陈泊桥此时逃狱的不合理性,由上诉成功的几率说起,再到全联盟声势浩大的要求公布陈泊桥犯罪证据原文件的示威游行的被迫降温,穿插暗示总统自导自演的可能性。 新闻中写,疑点书发表半小时后,总统府紧急开了发布会,回应了疑点书中的几点内容,宣布三日后,总统会就此事发表公开讲话。 但众人对总统府的回应并不满意,发布会后,质问的声音愈演愈烈,问总统为何要拖三天才出面,是演讲稿没人写了,还是急着把陈大校转移到更隐秘的地方去云云。 若不是这主意是陈泊桥本人提的,他自己都快相信他现在被总统囚禁在秘密监狱、等待被处决了。 “想象力很丰富。”陈泊桥感叹着,将平板还给了章决。 章决接过来,搁在一边,又走到床尾,从随身包里翻出了钱夹和钥匙。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动作,问:“你现在就要出门?” 章决点点头:“去买份早点。我跟朋友联系过了,下午去找他。”又问陈泊桥:“想吃什么?” “随意。”陈泊桥道。 章决没再勉强陈泊桥回答,他说“好”,接着就出门去了。 这间安全屋里没有电视机,陈泊桥换了衣服,到小起居室听了会儿广播,章决就回来了。 他拿着早餐面包和咖啡,放在起居室的茶几兼小餐桌上,替陈泊桥打开包装。 喝了一口咖啡,陈泊桥观察着章决,开口:“下午带不带我?” 章决看了陈泊桥一眼,问:“你想去吗?”他许是怕陈泊桥觉得他的反问有不情愿的嫌疑,多加了一句:“想的话我吃完再帮你弄成昨天的样子。” “好。”陈泊桥对章决点点头,又笑了一下,章决便低下头,又咬了一口面包。 章决吃得很少,面包吃了大半片放下以后,再也没有拿起来。他呆坐了一会儿,忽而对陈泊桥说:“我要找那位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他也在罗什上过学,比我们高一年级。” “是么?”陈泊桥有点兴趣,便问,“叫什么名字?” “harrison,harrison?r?owen,”章决看着陈泊桥,眼神里有些期待。 随着陈泊桥思考时长的增加,章决眼里的期待慢慢消失了。 等了一会儿,章决开口:“不要想了,你应该不认识。” 陈泊桥看着章决,没说话。章决与陈泊桥对视几秒钟,偏开了眼神。陈泊桥问章决:“他是泰独立国人?” “不是,”章决摇了摇头,“他几年前来的,在曼谷开成人秀俱乐部和保全公司。” 陈泊桥听见成人秀俱乐部,下意识挑了挑眉。章决看见陈泊桥的表情,立刻为harrison解释:“有经营执照的那一种。” “嗯,”陈泊桥笑着点点头,问,“我们一会儿去的是保全公司,还是俱乐部?” “……”章决说,“在俱乐部楼上的办公室。” 陈泊桥看着章决略有些窘迫的脸色,忍不住想要了解章决与成人秀俱乐部老板的渊源:“他比我们高一年级,你们怎么认识的?” 章决想了想,才说:“我也记不清了。” “不过harrison和我是同一类人,在罗什。”他回忆着。 章决把自己描述为:“不大受欢迎的那类。” 章决对自己的定义表面上看很消极,但陈泊桥知道,章决说的是事实。 罗什的所有学生都有良好的出身,大多野心勃勃,热衷社交与各类竞赛活动,章决的背景不差,但在罗什也只能说是平凡无奇。他性格内向,据裴述所言孤僻,陈泊桥和他一同在赛艇队训练了好几年,对章决的印象也不深。 “认识以后,我们有时在一起吃饭,”章决又说,“不在一起,我们就都是一个人。” 当时学校的环境与氛围,陈泊桥也很清楚,应该不是有谁刻意地忽视或孤立章决,而是所有人都很忙,忙着做自己的课题,忙着丰富履历,因此没人有空去注意不合群的章决,关心章决为什么独来独往。 “harrison退学之后,就没人和我一起了。” 陈泊桥看着章决无所谓地接着说了下去,心里泛起一些很古怪的不舒服,但他也没办法反驳章决什么。 因为要回想很久前的事情,章决说得断断续续,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不开心,纯粹是叙述:“harrison来泰独立国以前,出过一些事,我帮过他的忙。后他来了泰独立国,我也和他见过几次。他很可靠,宗拉也是他帮我牵的线。” “不过,”章决又说,“他的俱乐部很吵,你肯定不喜欢。” 陈泊桥笑笑:“是么。” “嗯,”章决点了点头,承诺道,“你不喜欢的话,我们办完事就走。” 这天上午,章决又替陈泊桥换了一次装。第二次做这件事,章决的动作又快了一些,陈泊桥在章决替他贴仿生皮的时候注视章决,眼看着章决的耳根泛成一片潮红。 章决连指腹都很柔软,手上没有陈泊桥有的那些常年握枪的茧,只要陈泊桥不开口和章决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章决的手就很稳。 但陈泊桥坐着无聊,便总控制不住地想去逗弄章决。 就这么磕磕绊绊的,陈泊桥重新拥有了络腮胡和高颧骨。 章决带陈泊桥出门吃了顿简单的午餐,换了台新车,经过曼谷的贫民窟、密集的民房和高楼,停在了一条人流如潮的俱乐部大街。 街边的店招大多闪着五彩斑斓的光,每家店门口都兔女郎装扮的omega在招徕客人。章决在路边泊好车,熟门熟路地带着陈泊桥往里去,在整条街上最大的一家俱乐部门口停了下来。 “两位先生,本店下午的第一场秀已经开始了,现在暂时不能入场,”门口一位兔女郎温柔地对章决挤挤眼睛,抬手搭上了章决的肩膀,以一种陈泊桥觉得应当被纠正的姿势靠近了章决,舔了舔嘴唇,道,“下一场的时间在两小时后,您可以登记联络方式后,到处逛一逛,等到了时间,我再通知您。” 章决听她说完,不为所动地拿出了一张名片,给她看了一眼:“我找他。” 兔女郎面色一变,搭在章决肩膀上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向章决微微颔首,用臀部顶开了大门,对章决道:“先生,请跟我来。” 门一开,迷幻的电子音乐声混着人们喝彩的声音漏了出来。 陈泊桥和章决跟着兔女郎走进去,恰好看见t台上有四五个几乎一丝不挂的omega从台上跳下来,一边扭动腰肢,一边挤入挥舞着现金,张开手掌想要触碰他们**的beta和alpha中。 兔女郎没有马上带他们上楼,她走到一边,和一个高大的保安首领说了几句话,又走到章决身边,道:“老板好像在后台,我带你们过去。” 忽然,人群都向他们这边看过来。从台上跳下来的其中一个omega挤出了人群。 omega丁字裤边缘的布袋里塞满了现金,看见章决和陈泊桥,便摇摇摆摆地晃过来。他眼神迅速地在陈泊桥和章决身上打量着,先选择了章决,贴住章决跳舞,暗示性地顶着胯,腿上绑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电子音乐里也清晰可闻。 可能是闻到了章决信息素的气味,omega沉迷地勾着章决的脖子,把章决往下拉,又呻吟着把脖子凑到章决嘴边。 章决比跳舞的omega高半个头,omega勾得有些费力,章决站了几秒,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低下头,按住了omega的腰,低声对omega说了一句陈泊桥没听清楚的话。 从陈泊桥的角度看过去,章决的嘴唇几乎快碰到omega腺体的位置了。而章决的手很修长,拇指顶着omega的腰侧,有种欲拒还迎的意味。 就在陈泊桥觉得章决这一套动作做得熟练得令人意外的时候,章决更熟练地拿出钱包,抽出一叠现金,塞进贴着omega大腿晃动的袋子里。章决的指关节碰到了omega的胯骨,对方可能误会了章决的意思,微微歪着头,侧着脸贴过去,似乎是想和章决接吻。 不过这一次,章决反应很快地收回手,后退了一步,几不可见地挡了一下。 omega愣了愣,又露出了十分甜蜜的笑容,对章决说:“先生,您给了这么多小费,俱乐部可以有两项额外服务可以供您——” “——章决。”陈泊桥做了他不常做的事,打断了那名omega的话。 章决抬眼,把视线移回了陈泊桥身上,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陈泊桥直直看着章决,礼貌而清晰地询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啊,”章决看了兔女郎一眼,道,“走吧。” 兔女郎恍然点头,带着他们向后台去。 章决走在陈泊桥身边。在前往后台的路上,他看了陈泊桥很多眼,最后犹豫地说:“第一次来没给钱,harrison说我做坏他的规矩,要赶我出去。” 陈泊桥不置可否道:“知道了。” 13 九 九. 靠近后台,经过过两扇厚重的门,场内音乐声就几乎听不到了。成人秀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地来来往往。 兔女郎带他们在演员的更衣间里找到harrison时,harrison倚在化妆台边,和一个漂亮的演员说话。 harrison·r·owen是个身形高大的beta,美亚混血,长相更偏于亚洲人一些。 刚来泰独立国时,harrison做过几个月的保镖,后来得贵人相助,在曼谷开了安保公司,和名流政要混熟后,又经营起成人秀生意。 上个月初章决和他见过一次面,把自己在泰独立国的计划告诉了harrison,两人坐下来谈了许久。 harrison并不赞成章决在这个时刻和陈泊桥扯上关系,但章决一意孤行,harrison还是帮了忙。 见章决进来,harrison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转眼就看见了站在章决身后的陈泊桥。 他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向章决,嘴唇动了动,好似想说什么,又立刻忍住了,对兔女郎使了个颜色,又拍拍演员的手臂,道:“你们先出去。” 等门关上了,更衣间只剩他们三个人,harrison才抬手,用食指隔空点了点章决:“胆子够大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隔着社交距离观察了陈泊桥几秒钟,突然对章决说:“章决,你帮人化妆很有天赋嘛。以后没饭吃了来俱乐部工作,给你包食宿。”又上下打量章决一番,说:“想来跳舞也不是不行。” 做朋友这么多年,章决早就习惯了harrison说话不靠谱,选择性跳过了他的玩笑,单刀直入:“船联系好了吗?” harrison大约觉得章决很无趣,耸耸肩,道:“先跟我上来吧。” 他转身往更衣室外走,章决偏过头看了看陈泊桥,陈泊桥有些好笑地问:“你还会跳舞?” “我不会,”章决马上否认,又无奈地给陈泊桥打预防针,“他说话,你一句都不要信。” 说罢便随着harrison往前去了。 harrison带他们走到了一台观光电梯口,刷了指纹机,电梯门开了。 三人走进去,电梯向上升,他们看见了演出的全貌。 表演已经到了**,满场撒着金纸,观众迷醉地挥舞手臂,向挂在空中的铁笼子中跳舞的omega喊着下流的词汇。不过很快,电梯便升入了酒店层。 harrison的办公室在16楼。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慢慢攀升,harrison突然对章决说:“我上个月又去爬了森那雪山。” 听见森那雪山四个字,章决心头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觉得harrison下一秒就会在陈泊桥面前说出不经大脑的话了,便立刻转过头,用警告的眼神看着harrison。 然而,harrison根本没有理会章决,他又自顾自说:“顺道替你看了一眼,灯都还点着呢。” 章决头都疼了,harrison却还不停歇:“什么时候有空,你不如也去看看?” 在罗什上学那会儿,章决和harrison算是一起吃饭的饭搭子,并不是太交心。真正熟悉起来,其实是在harrison退学之后。 退学半年后,harrison的父亲经商失败,精神崩溃,开枪打死了太太,又打伤儿子后便自杀了。章决在报纸上看到新闻,想方设法联系上了harrison,又向学校请了假,飞到北美去看他。见到面时,harrison已经在医院躺了两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且连医药费都快交不起了。 章决的祖父是新独立国有名的富商,在遗嘱中将大部分财产留给了章决,章决平时也没什么奢侈的爱好,手头向来宽裕,他替harrison付了账单,还联系了一家复健疗养院。 过了没多久,章决手术失败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他度过了自己最不堪的一段时期,也无暇去顾及别人的状况,而他再次收到harrison的消息,已经是两年后。 harrison给章决打电话,说自己在泰独立国、他母亲出生的城市定居了,也存下了一些钱,要把医药费和护理费还给章决。 说来也巧,harrison联系章决的时候,章决刚刚找到能够调节信息素紊乱的药剂,得以从无望的困境中挣脱,他便来曼谷找了harrison,两人在泰独立国玩了一圈,又去泰独立国和亚联盟边界的高原上爬了森那雪山。 雪山的山腰间,筑有一座极负盛名的寺庙,寺里有个很大的诵经堂,堂中有一片贡长明灯的池子。 章决看起来像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其实是那种喜欢临时找信仰的迷信人士,他站在灯池边张望许久,决定找寺里的主管供灯。 harrison信基督教,对佛教不感兴趣,就在一旁等着章决。 章决先供了四盏,父亲一盏,母亲一盏,未婚夫艾嘉熙一盏,自己一盏。等长明灯进了池里,看不远处harrison似乎在走神,章决便又将主管拉到一旁,加供了一盏。章决很清楚,自己是没资格替这个人供灯的,他们根本没关系,但神佛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供一盏积些福德,应当也无伤大雅。 在红纸上写下陈泊桥名字的那一刻,章决心中很空荡,没有祈愿也没被自己感动。 他既觉得自娱自乐没意思,又想若是陈泊桥哪天来到这座寺庙,要给自己供灯,却发现有人供过,会想知道替他供灯的人是谁吗。 章决这个名字会在陈泊桥脑海里过哪怕一秒钟吗。很难吧。 高原的氧气稀薄,让章决呼吸困难。陈泊桥三个字一共二十五笔,章决每落一笔,指间到手腕都酸楚一遍。 写一笔时想,算了吧,写另一笔时想,写下去。 他写完了,刚要交给主管,耳边就响起了harrison的声音:“陈泊桥?” 章决觉得harrison有时候真的缺乏创意,一件事从二十一岁说到二十九也说不腻。 幸好16楼到了,电梯门一开,章决就顺理成章地不回话了。 harrison走在前面,章决和陈泊桥一前一后地走出电梯,没走几步,章决突然被陈泊桥轻轻拉了一下手肘。 “章决。” 章决侧过脸,看着陈泊桥隔着不多的空间着看自己:“你们一起爬过森那雪山?” 可能曾经想陈泊桥想得太久,也太苦,有很短的一瞬间,章决觉得眼前对自己说着话的陈泊桥虚幻极了。 因为陈泊桥怎么可能总是叫章决的名字,陈泊桥应该不会这样对章决说话。 不过下一秒,陈泊桥的另一个问题又把章决拉回了现实:“什么灯?” 章决有点尴尬:“别听他乱说。” “我乱说?”harrison回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反问,又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harrison的办公室很大,一套沙发,一张大办公桌,以及一整面墙的监控。整个俱乐部装的一百多个摄像头的实时监控,都能从墙上看到。 “我帮你问过了,”harrison道,“下一艘我能替你打点的船,要过八天才能走,是一艘开往新独立国的载客游轮,会在曼谷港停靠两天。” 章决听罢,皱起了眉头。 “货轮载客少见,目标很大,”harrison看着章决的表情,又道,“现在港口对船只的检查也很严格,要想不引人瞩目,你们要等更长时间。” “能不能再快一点,”章决不太满意,“八天太久了,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harrison道,“你问问陈大校八天久不久,陈大校可是带队在交战区边沿不眠不休地等了半年,才等到出击的机会。” “五个月。”陈泊桥和缓地纠正。 “新闻说半年,”harrison朝陈泊桥扯出一个笑容,“陈大校,那你说,八天久吗?” 章决隐约觉得harrison对陈泊桥的态度不大好,刚想开口调解,陈泊桥又开口了,他的语气有些散漫:“八天不久,但如果八天过去,我们还是走不了……” “我说能走就能走。”harrison断然道。 章决没办法,最后还是同意上八天后的那艘游轮。 他和harrison定了时间和地点后,就带着陈泊桥和harrison告别了。 harrison把他们送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叫陈泊桥:“陈大校。” “我有一个问题,”他撑着门,平视陈泊桥,“章决不好意思问,我替他问问。” 陈泊桥漫不经心地看着harrison,等待他发问。 harrison眯起眼睛,问陈泊桥:“你被救的那天,从车里出来,看见章决的时候,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章决看着harrison,感受着身旁陈泊桥的沉默,心里缓缓地泛上很多酸意。他不明白harrison为什么要这么问,既为难陈泊桥,又令自己难堪。 陈泊桥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当然记得。”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章决,安抚地对章决笑了笑,又抬起手,搭着章决的肩膀,很轻地搂了章决一把,让章决贴在他怀里,反问harrison:“我怎么会忘记章决?” 14 十(1.28更新) 十. 从俱乐部出来,章决有点心不在焉。 陈泊桥应该也能看出来,便提出由他开车。章决同意了,把钥匙交给陈泊桥,自己坐上副驾。 离开俱乐部街,陈泊桥没往安全屋的方向去,他打开导航,开往市中心。 “时间还早,”陈泊桥说,“我们看看曼谷。”他又戴上了那幅旧墨镜,打开广播放歌,两人就像租了车的普通旅客,在曼谷漫无目的地游览。 开到一个岔路,章决想起上次来时的情形,便对陈泊桥说:“不要照导航开,前面有一段路,这台车过不去,右转。” 陈泊桥依言右转了,又问章决:“你常来曼谷?” 章决说:“这几年常来。” 前年和去年,他都来了很多次。harrison给他介绍了一个诊所,他来看病,但苦头吃了不少,病却仍然没有成功治愈。 “来看他?”陈泊桥问,“还是来看成人秀?” 章决看了陈泊桥一眼,说:“我不看成人秀。” “是么,”陈泊桥笑了笑,道,“给小费这么熟练,我以为你看过很多场。” 章决总觉得陈泊桥好像话里有话,但因为章决不擅长交流,细想也琢磨不出什么门道,只好诚实地重申:“我没看过。是有几次找harrison,场里正在表演,我怕不给小费harrison又赶我,只能每次都给一点。” “那么你来曼谷,只是看他?”陈泊桥接着问。 章决发现了,陈泊桥今天是不想从harrison的话题里出去了,便回答:“不全是。”不等陈泊桥追问,再补充:“上个月我过来踩点,开车在曼谷绕了三天,跟宗拉见了一面。刚才那条路,我踩点的时候开过,开了一半才发现开不过去。当时只能往回倒,我还压坏了路边的一辆自行车,赔了钱。” 陈泊桥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接下来八天,我们做什么?” “想不想看场完整的成人秀?”陈泊桥又问。 章决无言以对地看了专心致志开车的陈泊桥片刻,无奈地妥协:“如果你真的想看,我可以给你买票。” 陈泊桥扫了一眼章决的表情,忽然笑了,一副被章决取悦了的模样。 章决默默看着陈泊桥开怀的样子,想生都生不出气。等陈泊桥不笑了,章决绞尽脑汁说出了几个曼谷周边的他以前去过的景点,问陈泊桥有没有兴趣。 “回去再看吧,”陈泊桥说,“先吃饭。” 导航重新规划了路线,陈泊桥开进了市中心的商业区,从地图调出了附近的餐馆,问章决:“想吃什么?” 章决是那种吃什么都一个味道的人,他觉得自己肯定挑不好,便说:“还是你选吧。” 陈泊桥随手挑了一个,章决说好,他们就前往那家餐馆。 遥遥看见餐馆的店招时,陈泊桥忽然开口说:“以前和人出门吃饭,好像都是我买单。” 章决偏头看着陈泊桥,没有说话。 “如果我还有机会回亚联盟,倒是可以招待你去兆华在联盟首府的大楼顶层用餐,”陈泊桥说,“或是你想回欧洲看看母校吗?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太阳要落下去了,街边楼宇的阴影时而在他们前方,时而盖住他们。 陈泊桥随意地说着章决梦寐以求的话,随意到章决觉得他是在跟自己客气。 “该不会是不想跟我一起吧?”陈泊桥听不到章决回答,便继续轻松愉快地说。他在餐馆所在的街上泊车,斜着往后,倒入车位,熄了火,拔出汽车钥匙,却不下车。 他转向章决,摘下墨镜,专注地凝视着章决,夕阳在他深棕色的瞳仁上覆盖了一层橙金色的光晕。 仿佛是真的准备跟章决约会一样,陈泊桥又向章决确认:“章决,亚联盟还是欧洲?” “你不说,到时候又是我挑,”他微笑着说,“我挑的又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章决的脑袋转得慢的离奇,他没有办法把眼睛从陈泊桥脸上移开,没有聪明念头,更没有优质答案,他只会木讷地看着陈泊桥:“你挑。” “好,”陈泊桥说,“我挑就都去。” 他下了车,绕过车头,替章决开了门。 章决觉得自己像得到被优等生辅导一天机会的后进生,他忐忑又高兴,认为自己撞到大运。 章决跟着陈泊桥走进了餐馆,恰好有一个双人位还空着,服务生引他们入座。 陈泊桥看了一会儿菜单,选了一份套餐。章决要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之后,又经不住服务生热情推荐,点了一瓶餐厅特推招牌白葡萄酒。两人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大部分时候,优等生陈泊桥负责提问题,差生章决则给出很烂的回答。 这天的晚餐,陈泊桥吃得很愉快。 入伍后,陈泊桥的生活状态全然改变了,除了休假时与继母替他安排的omega见面之外,他几乎没有再在此类场合吃过饭。 一是陈泊桥对食物口味没有追求,二则是因为他在荒野作战久了,不喜欢过于安稳的、会让他放松警惕的场所。 与和相亲对象在高级餐厅进行的敷衍性浓厚的社交行为相比,跟酒后变得更加迟钝的章决吃饭便显得好玩不少。 陈泊桥不喝酒,但他闻酒的香气,就知道入口一定很甜。 而章决大概是没看瓶身上的酒精度,菜没动多少,酒一杯一杯喝了个精光。陈泊桥眼看着章决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茫看,但陈泊桥并不是什么好心人,因此没有制止。 喝完一整瓶酒后,章决开始需要想很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有几次嘴唇开开合合,好像在说话,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 陈泊桥想知道章决究竟醉到什么程度,想了想,骗章决说:“章决,我们吃完了,要再见了,握个手吧。” 章决“啊”了一声,复述陈泊桥的话“要再见了”,然后老老实实地伸出手,隔着桌子抓住陈泊桥的,缓缓地上下摇动。章决的手很柔软,掌心滚烫,眼神也快要无法对焦。 “回家了,”章决眼神迷茫地看着前方,说,“哦,好的。好的。” 接着他站起来,竟然还记得跟拿着账单递过来的服务生买了单,慢慢吞吞往外走。 章决走得不晃,只是很慢。陈泊桥跟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章决没有要找他们的车的打算,才快步上前拉着章决的胳膊,把章决推上车。 陈泊桥打开了车里的导航,往安全屋开,章决没睡觉,睁着眼睛,看着车外,时不时瞎指挥几下。陈泊桥没按章决说的走,章决还生气了。 开到一半路,章决又忘了自己在生什么气,他张开手,嘴里嘟哝着什么,在车里上下摸索着找东西。陈泊桥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出章决在说:“药。” 他说:“药放在哪里。”过了几秒又重复:“药在哪里。” 一开始,陈泊桥不知道章决找的是什么药,觉得章决纠结药在哪儿一直在车里乱摸也不是个办法,便随便拿了放在档位杆后面的杂物袋塞进章决怀里,告诉章决:“药在这里,先拿着,回家再吃。” 章决抱住杂物袋,如获至宝。“找到了。”章决说着,拉开了杂物袋,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支金属质地的自动铅笔。 “找到了。”章决又高兴地说,他拿着笔,用笔尖慢慢摩擦着自己的手肘内侧。 陈泊桥余光看见章决的动作,心里一惊,一边猛踩了一脚刹车边想去抢章决的笔,但已经来不及了。 章决把自动铅笔的钢头整个扎进了手臂内侧的肉里,让钢头在手臂里停了几秒钟。 “好痛啊。”章决苦闷地说。 他没注意到陈泊桥夺走了他的笔,也没理会陈泊桥晃他肩膀叫他名字,只是皱着眉头,眼神看着前方,不断用手指去摸自己的伤口,伤口上的血珠被他抹散了,大半条胳膊上都是红色的血印。 过了一会儿,章决不再说痛了,呜呜咽咽地仰躺在椅子上。 大概是因为酒精上头,面颊很烫,他又抬起手,好像想用沾着血的手去捂住脸颊降温。 陈泊桥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章决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陈泊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家便利店,怕章决一个人待着会把自己弄得更糟糕,便用储物箱里的绳索把章决的手绑了起来,再去便利店买消毒的东西。 等陈泊桥回到车里时,章决已经快睡着了。 章决弓着腰侧躺着,眼睛半睁半闭,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头,被绑起来的手小幅度地挣扎着。他个子高,也很瘦,外形跟可爱两个字毫无联系,陈泊桥却偏偏觉得,章决做这样的动作和表情,并不显得怪异蠢笨,也不是不可爱。 陈泊桥把绳子放松了一点,拆开碘棒给章决消毒。 棉棒碰到章决的皮肤时,章决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反抗,温顺地让陈泊桥清理他的伤口。 陈泊桥帮他贴上创口贴,用湿巾把章决手和手臂上的血迹擦干净,解开了绑着章决的绳子。 章决眼睛睁大了一些,盯着陈泊桥。陈泊桥便没有开车,耐心地和他对视着。半晌,章决开口说:“陈泊桥。” 然后章决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隔着半米的距离,呆呆看着陈泊桥。看了一小会儿,章决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陈泊桥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天做了很多余而不正确的事。 他应该像对待所有向他表示过好感的人一样,跟章决保持距离。 但现在已经迟了,他错过了最佳的纠正时机。 15 十一 十一. 这天半夜里,章决发高烧了。 陈泊桥也不知道章决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他和章决没睡在同一间房里。 几小时前,当车停到安全屋楼下时,章决眼睛睁开了,不过酒没有醒。 陈泊桥伸手在章决面前晃了晃,见章决一动都不动,眼神毫无焦距,便问他:“还能不能自己上楼。” 章决听罢,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很听话地下了车,慢慢跟着陈泊桥走上了楼,又走进卧室躺上了床,安安静静地继续睡觉了。章决睡相很好,侧着蜷在床的一边,受伤的左臂搭在被子上,小臂曲着,露了半个创口贴。 卧室顶灯的光是冷色调的,而章决则因为醉酒,白皮肤上终于泛出了少许血色,即使一动不动,也不再那么像一尊石膏像了。 章决的身体很完美,也很完整,肉眼可见的伤口,只有方才他自己拿笔刺的那一处,不像陈泊桥,参军这么多年,到处是伤。 陈泊桥抱着手臂,在不远的床尾看着章决,心说章决大概确实没入过伍,也没受过伤,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刺一下,就皱着眉头开始喊疼。 他又想,章决幼年时应该是那种不吵不闹的乖孩子,被保护得很好,今生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可能是远渡重洋来亚联盟捞个自己喜欢的死刑犯。 森那雪山,艾嘉熙,harrison,和一种需要随身携带注射药品的病。 陈泊桥想知道得更加清楚,又觉得似乎并不必听章决亲口说出来。毕竟他从来与迟钝一词无缘,有眼睛会看,也有脑子会想。 床头的电子钟在整点发出了“滴”的一声提示,陈泊桥不再枯站,他在卧室里翻找了一阵,从柜子里找出一床薄被,铺在客厅沙发上,把卧室大床留给了不省人事的章决。 陈泊桥去浴室把装扮卸了,给裴述去了个电话,通知裴述,他与章决会在八天后出发。 裴述早晨离开了曼谷,紧急回亚联盟北方与一位重要人物秘密地碰了面。他把与对方见面谈话的内容、以及新制定的计划对陈泊桥说了个大概。 两人谈了许久,最终决定在游轮航行过半时,将陈泊桥的行踪透露给总统,人为制造一起公开的追捕。他们亟需弹劾总统的机会,陈泊桥就不和章决一起抵达北美了。 挂下电话,正想休息时,陈泊桥听见了从卧室传来的章决的呓语。 一开始,陈泊桥以为章决是在说梦话,但过了几分钟,章决还是断断续续呻吟着,听起来好像很不舒服,陈泊桥便站起来,走进卧室,把灯开了。 章决仰躺在床的正中。 天花板上的灯一亮,章决动了一下,抬起右手,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陈泊桥又走近了一些,见章决有些干燥的嘴唇张开着,用比平时低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吐着让人听不懂的、支离破碎的句子。 “药。”章决忽然说了一个陈泊桥熟悉的字,然后把盖着眼睛的手移开了。 章决半睁着眼睛,脸颊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又说:“冷。”他摸索着抓起被子,裹在身上,重复:“好冷。” 陈泊桥看章决的样子,觉得很不对劲,便俯身搭了搭章决的额头,感受到一阵烫人的高温。 “章决?”陈泊桥叫他,“能听见我说话吗。” 章决看向陈泊桥,好似在仔细辨认对面的人是谁,在陈泊桥以为他要说话时,他慢慢闭上了眼,把被子拉起来一点,盖过头顶,整个人躲进了被子。 陈泊桥愣了愣,看着鼓起一团的被子,觉得十分无从下手,便先在屋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找了到紧急药包,从里头翻出一支耳温计和一盒退烧药。 他拿着耳温计,把章决从被子里抓出来测了体温,三十九度一。 章决被迫重新暴露在被子外的灯光和空气中,脸色便不大好看,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他整个人像被高烧蒸透了一般,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 陈泊桥扶着章决,让他靠着靠枕,两人挨得很近,陈泊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去外面给章决倒水的时候,他才想到,一般人发高烧,信息素的味道会变得很浓郁,但不知为什么,章决几乎什么气味都没有。 不过人与人不同,陈泊桥倒完了水,也并未细想。 退烧药是需要吞服的胶囊,陈泊桥扳着章决的肩膀,让章决再坐起来一些,又把杯子放在章决嘴边,循循善诱:“先喝口水。” 章决张开嘴,陈泊桥手微微倾斜,把水倒入章决嘴里。章决眼睛睁大了,但人非常不配合,没把水含住,水沿着章决的嘴角下滑,全淌到了衣服和被子上。 以往在战场上,战士们都是轻伤不下火线,陈泊桥对这种小病小痛的处理经验几乎为零,他无奈地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用纸巾把水渍擦了,决定换个方法,先给章决喂胶囊。 章决身上湿了,人清醒了一些,他自己坐直了,垂眼看着陈泊桥手里的胶囊,好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陈泊桥,不是这个,你拿错了。” 章决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小心翼翼,也不再那么畏手畏脚,他连名带姓叫陈泊桥,皱起眉头,又算不上是生气,好像仅仅因为陈泊桥拿错了药有点蠢,他就稍稍有了一些底气一样。 陈泊桥立刻说:“换新的了,效果是一样的。” 发高烧的章决比不发烧的更好骗,他先是狐疑地看了看胶囊,说:“是么?”再和笃定的陈泊桥对视了两秒,把药拿了过来,说:“那好吧。”接着就塞进嘴里。 但章决紧紧地闭上了嘴之后,就不动了,陈泊桥怎么说他都不愿意张开,更别说喝水吞服胶囊了。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章决的脸突然垮了下来。 “有点苦。”章决说。他把舌头伸出来一些,舔了舔上嘴唇。 他舌尖上有些白色半化的粉末,大概是把退烧药含化了,才觉得很苦。陈泊桥见状,又把水杯递了过去,章决这次接了,吞了几大口水,把杯里的水全喝了,放到一边,然后闭上眼睛,躺回了枕头上。 不管是怎么吃的药,总也算是吃下去了。 陈泊桥又守了章决一阵,等到章决热度退下去大半,也不再胡言乱语,才去外面睡了。 第二天早上陈泊桥睁开眼坐起来,抬眼看向卧室时,章决正站在门口。章决已经换了一套宽松的深色衣服,皮肤重新变得苍白而缺乏血色,神情也恢复了正常,他看着陈泊桥:“你醒了啊。” 章决的声音还是有些低哑,像没睡醒。 不等陈泊桥说话,他又说:“我昨晚是不是发烧了?” 陈泊桥说是,章决顿了顿,问:“高么?” “三十九度一,”陈泊桥说,“给你吃了退烧药。” “谢谢。”章决说。 章决的视线一直留在别的地方,没和陈泊桥对视,也没问陈泊桥自己手上的伤是哪儿来的,他走到茶几边,倒了两杯水,又递了一杯给陈泊桥。 陈泊桥接过来,两人的手指短暂地触碰了一一秒。陈泊桥觉得章决的体温似乎仍旧不正常,便拿了放在一旁的耳温计,想让章决再测一下。 章决见状,后退了一步,一脸防备地看着温度计。 “我已经好了,把这个收起来。”他对陈泊桥说,仿佛温度计是什么洪水猛兽。 陈泊桥也没勉强他,把温度计放回去了。 章决没坐下来,他捧着水杯站在沙发边,始终离陈泊桥有一段距离。他像是很局促,又好像依然在不舒服。 “怎么不坐?”陈泊桥问他。 章决摇摇头,似乎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下。” 陈泊桥观察着章决的神色,问:“不能带我?” “是私事,可能明早才能回来,”章决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压抑什么不适似的,对陈泊桥说,“冰箱里存了一些速冻食品,你知道怎么做吗?”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脸,缓缓地说:“不大清楚。” “包装上都写了,”章决说着,俯身拿起陈泊桥放在桌上的手机,输入了一个号码,“如果还是不会,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开着。” 把号码输好了,章决要把陈泊桥那支手机放回去,不知是不是没握紧,手机半路掉了下去,掉在了地毯上。 章决没捡,他站直了,又对陈泊桥说:“枪和车都留在这里,还有钱。” 说罢便转身出门了。 章决走得很快,陈泊桥走到窗边看,不多时便看见章决走进了街对面的巷子里。 陈泊桥先把自己的手机捡了起来,又坐着稍想了几秒,回房换了套衣服,又戴上墨镜口罩和帽子,拿把防身的枪,跟了出去。 章决或许确实是身体确实不舒服,他走得很慢,陈泊桥不多久就跟上了章决。章决没有开导航,也没走远,穿过一条街,拐进了一条有些古怪的小巷。 陈泊桥在巷子口记住了章决进了哪扇门,过了十分钟,才走进小巷。 巷子两边都是门很小的旅店,店招清一色的桃粉,写着泰文和英文,旅店玻璃门上大多贴着一些低俗的图案,有些还有大大的房间标价,以及几种套餐价格。玻璃门后有厚厚的布帘,看不清旅店里的景象。 陈泊桥走了几步,身后有人也进了巷子,他往回看了一眼,是一对几乎要贴在一起的小情侣。他往边上让了让,小情侣经过他身边,进了其中一家。 陈泊桥走到章决进的那一家门口,推开玻璃门,又拉开了布帘,走进去,不宽敞的厅里摆着一台有大液晶屏幕的自动贩卖机。液晶屏上轮番播放着房间内部装修的照片。 这是一家无前台的的自助情人旅馆。 陈泊桥靠近贩卖机,随意操作了几下,发现旅店只有三间房被锁定了,其中一间房的等待倒计时最长。 他自己也挑了一间房,买了四个小时,付完钱,一把钥匙掉入了贩卖机的取物口。取出了钥匙,陈泊桥仔细看了看,钥匙很薄,齿痕单一,最容易开的锁型。 在倒计时最久房间所在的楼道口,陈泊桥给章决打了电话。 情人旅店的隔音做得实在很差,陈泊桥听见了手机响。过了一小会儿,章决接了陈泊桥的电话。 “怎么了?”章决低声问。 章决的声音很虚弱,背景音却很静,陈泊桥无法判断章决房里有没有别人。 “你在忙吗?”陈泊桥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把穿钥匙的钢圈一点一点掰直,“我不会开火。” “你要做什么?”章决问。 “想热个面包,”陈泊桥随口说着,把钢条压在墙壁的直角上,扣成了两段,“饿了。” 章决静静地呼吸了两次,教陈泊桥说:“你用烤箱吧,先预热。” “预热是什么?”陈泊桥又问。 “……你把温度,调到一百八十度,”章决说话有些缓慢,“然后打开烤箱,等十分钟。” “知道了,”陈泊桥说,“谢谢。” “还有事吗?”章决又问。 “没有了,你还在忙?”陈泊桥低头,收起手,问章决,“是工作吗?” 章决顿了一会儿,很轻地“嗯”了一声。陈泊桥便说“不打扰了”,挂了电话。 陈泊桥在拐角站了一会儿,缓缓走到了那间房门口。他很轻易地用钢条打开了房门。房门后有道很窄的玄关,一股甜让人无法忽略的气味从里涌出来。 发情的omega的信息素气味。 陈泊桥曾经受过特殊训练,对omega的信息素抵抗能力很强,但这次的味道有些特殊,有他曾在一个alpha身上闻到过的苦杏味道,以及烟味。 他很轻地掩上门,往前走,走进房间里。 床上没有别人,只有章决。 空气中有很轻微的震动声,章决半躺着,腿间搭了一块看起来很柔软的毯子,脸色带着一层薄红,腿蜷起来,膝盖和脚踝都泛起绯色。 章决的右手抬着,手腕贴在面颊边,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支烟,烟灰积起一长段,颤颤地连着还没烧尽的烟卷,手机掉在枕头边,屏幕暗着。 看见陈泊桥进来,章决没反应过来,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陈泊桥的方向,吸了口烟,烟雾从他润红的唇间飘出几缕,很快便散了。 16 十二 十二. 章决的眼神游移许久,终于把焦距定在了陈泊桥身上。他神智似乎回来了一些,一言不发地愣愣地看着陈泊桥。两人对视着,在烟灰落下来之前,章决的手微微抖着把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 “你来干什么。”章决用自言自语的音量问陈泊桥。 陈泊桥看着章决,过了一会儿,才说:“怕你高烧还没退,所以过来看看。” 章决脸有些发白,他偏开了眼,问陈泊桥:“现在看完了么?” “如果看完了,可以出去吗?”章决又补充。 陈泊桥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关上门,陈泊桥眼前还是章决躺着的模样。陈泊桥既觉得尴尬,又觉得章决很可怜。他不是没见过发情后无法控制自己的omega,但那些在**里挣扎的、苦苦哀求着被进入的人,都没有一个比章决更可怜。 章决像一个没有求生欲的幸存者,只是想要拥有一具完好无损的躯体,一张体面的脸孔,却被**拖拽得鲜血淋漓。 ——如果当时没有把章决的抑制剂弄碎,事情不会这么糟糕。 陈泊桥打算在情人旅馆等一等章决,便往自己的房间走。没有走出几步,他的蓝屏手机震动了。 章决给陈泊桥打电话了。 陈泊桥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停下了脚步,接了起来。 陈泊桥沉默着等章决开口,章决的呼吸很乱,等了一会儿,才平复一些。 “我十七岁时,还没有分化,”章决说,“我母亲很担忧,她带我去医院做了检查。 “国立医院的院长告诉我们,根据检查报告,我天生就没有腺体——” 章决的声音突然断了,陈泊桥没问,静静站着,等了许久,章决才继续说话。章决把声音压得很低,陈泊桥觉得章决是不希望被陈泊桥听出自己的的状态和情绪。 章决说:“检查报告出来之后,没过多久,嘉熙分化成了omega。我们的父母,一直希望我们可以结婚。我也考虑了很多,最后决定做植入腺体的促分化手术。 “当时,因为很多原因,手术需要的t促分化剂已经兆华医疗被召回了,但是院长跟我父亲保证,他们内部留存的t促分化剂是绝对完美的,而我没有腺体,本身就是t促分化剂真正针对的救助人群。 “他说手术没有危险,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九。” 说到这里,章决又一次停下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听上去很痛苦。 陈泊桥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在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站得笔直。 走廊的地毯是棕色拼花的,壁纸是米白格子的,墙上一扇又一扇的木门,不平整地涂着的桃红色油漆,每一扇门上都挂了一块铜质的金属牌。 陈泊桥左手边是201,右边往前是204。 章决在207。 “你是百分之一吗?”陈泊桥问章决。 “不是。我有腺体,”章决得很缓慢,仿佛吐出每一个字,都很费力,“我不是没有。 “——检查报告拿错了。 “植入腺体后,它分化得很好,我和艾嘉熙订婚了。我们都以为手术已经成功了。 “三个月之后,我的另一个腺体,也自然分化了。” “然后,就像你刚才看到的一样,我变得……”章决停顿了几秒钟,才找到适合自己的形容词,“不人不鬼。” 手机的两头都很安静,陈泊桥还等着,但章决好像觉得自己说完了,便不再继续说话。 章决可能把手机拿远了些,陈泊桥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便开口叫他名字:“章决?” 又过了十几秒钟,章决闷闷道:“我在。” 陈泊桥问他:“你需要我帮忙吗?” 章决那头一下子静了,陈泊桥又等了一等,再换了方式,问了章决一次:“我能进来吗?” 过了一小会儿,章决“嗯”了一声。 于是陈泊桥走了回去,重新打开了207号房间的门。 章决用被子盖住身体。 他不确定陈泊桥打算帮他什么忙,也很怀疑陈泊桥能不能帮上忙,但对陈泊桥提出的建议,章决的首选答案,永远是“好的”,或者“可以”。 门被打开,又关上了,陈泊桥摘掉了口罩和墨镜,摆在玄关的玻璃柜上。 他和早上穿得不一样,换了衬衫,如果章决脑袋没这么昏沉,可能会在心中赞扬陈泊桥的反侦察能力很强。 从半躺的角度看陈泊桥,陈泊桥显得更加高大,他坦荡地向章决走过来,平和而温柔地问:“难受吗?” 事实是陈泊桥一进房,章决更不适了。但章决不想提,因此什么都没说。 陈泊桥毫无察觉地坐在了床边,离章决近极了,他伸出手,搭了搭章决的额头,说:“还在发热。”又加了一句:“发情期的高体温,是不是会持续很久?” 章决没力气回答,把头微微转开了一些,想让陈泊桥的手背不再贴住他。陈泊桥发现了章决的举动,便将手抬起来,章决以为他要把手收回去,他却往下捏住了章决的下巴,垂眼看着章决,手渐渐往下,按住了章决的腺体。 陈泊桥垂着眼,问章决:“你以前发情,多久能好?” “如果有纾解工具,”章决被他按得难受,抬起手想将陈泊桥的手推开一些,但没有推动,便只好断断续续地说,“十多个小时,或者一天。” “我帮你吧。”陈泊桥说。他把灯又调得更暗了一些,房间里廉价的暗橙色灯光把人和物都照得朦胧了。章决半睁着眼,茫然地看着。 陈泊桥拉开章决的被子,让房里的冷气贴住章决裸露出的皮肤,他低着头,掰着章决的膝盖,伸出手,从章决的股间,把章决用来抚慰自己的东西抽了出来,关了电源,扔在床尾。 章决很怕陈泊桥会笑话自己,但陈泊桥没有,他只是一边缓缓解开衬衫扣子,边随意地问章决:“哪儿买的?”就像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能让章决松弛下来的谈话。 “楼下。”章决说。 章决闻到了很浓重的属于alpha的信息素味道,看见陈泊桥靠近了自己。章决想告诉陈泊桥,自己刚才拆了一盒安全套,放在床头柜上,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用。 但陈泊桥的速度比章决快一些,他好像早就看到了摆在那里的安全套,自行拿了一个拆了,背对着章决戴上,在昏暗的房间之中,旖旎的灯里,陈泊桥向章决压了下来。 …… 但章决眼睛很痛,咽喉像被刀片刮着。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难受的。陈泊桥对他没意思,陈泊桥十年前就告诉他了。 章决做过很多愚蠢的决定,运气不好,为此多受了不少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一个没有优点、没有吸引力又很沉闷的人。 那么就应该是因为羞耻与愧疚,章决的泪腺才会不断地分泌出温热的液体。 陈泊桥停了下来,好像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也好像并没有。 章决侧过头,把半张脸埋进被褥,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里流出来,淌过鼻梁,然后很快地渗进了干燥的被单里。 17 十三 十三 陈泊桥从章决体内退出来,把套子摘了。 章决看上去疲倦至极,腿像合不上了,微微张开着,陈泊桥便抽了纸巾,想替章决清理。 但刚擦拭两下,章决便抬起手,搭着陈泊桥的手背,几不可察地推了一下。 “别擦了。”他哑声说。 章决的手心余留了一些微妙的热度,他的手指很长,但似乎使不出什么力气,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握住陈泊桥的手,往一旁拉去,又努力把腿并了起来,扯着被子,遮住了身体,也盖着脸。 陈泊桥没有勉强,他把纸巾扔了,又走回来,轻轻晃了晃被子里的章决,问:“能自己去浴室吗?” 章决在被子里嗯嗯啊啊地发出了几个陈泊桥听不懂的音节后,就安静了。 陈泊桥又轻拉了一下被子,没拉下来,而章决也没反应,陈泊桥便先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穿上衣服,才重新坐在到床边,慢慢把被子往下扯了一些,让章决的脸露出来。 章决一动不动地酣睡着,一副很累的模样。 陈泊桥稍作回忆,觉得过去的整场情事,他应该都没让章决出什么力,也不知为什么章决睡得这么快。 他本来还以为章决要再多哭一会儿。 陈泊桥又将被子掀开一些,露出章决的上半身,又扣住章决的手腕,把章决的手臂拉起来一些,检查昨晚弄出来的伤口。 创口贴在混乱中蹭掉了一个边,挂在章决的皮肤上,陈泊桥便直接撕了下来。伤口还是有些发炎,边缘有些红肿,陈泊桥轻碰了一下,可能章决在梦中都觉得痒,右手移过来,想挠伤口,被陈泊桥灵敏地截住了。 章决使了几次劲,想接近痒的地方,都没有成功,很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陈泊桥觉得章决的表情很有趣,用拇指把章决的眉心揉散了,轻声说章决:“睡着了脾气就这么大。” 忽然之间,陈泊桥看到枕头下面有什么东西在亮,他将枕头抬高了一些,才发现是章决的手机。给章决打电话的是艾嘉熙,陈泊桥没有接听,又过了几秒,艾嘉熙挂断了电话,屏幕显示有四个未接来电。 应该是陈泊桥第二次进门的时候,手机就压在下面了,可能刚才和章决**的时候,艾嘉熙也打进过电话,屏幕也亮过,只是那时无暇关注其他,便没有发现。 陈泊桥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手机背部的玻璃面接触木板,发出很轻的碰撞声。再回头看章决,章决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他茫然地看着陈泊桥,好像连自己在那里都不清楚。 章决和陈泊桥对视,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闭上眼睛两秒,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很像在用他自己创造的笨而玄学的招数,来确定陈泊桥是否真的存在。 “章决。”陈泊桥叫他。 章决张开嘴唇,很傻气地“啊”了一声。 “你眼睛不舒服?”陈泊桥完全不安好心地明知故问。 章决立刻不再眨眼了,他好像清醒了过来,过了少时,他回答陈泊桥:“没有。”他坐了起来,一头黑发睡得乱七八糟,有些蹭乱了,有些贴着肩膀垂着。 白色的被单堆在章决的腿间和腹部,章决的手放在床单上,又抬起来抓了一下头发,问陈泊桥:“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陈泊桥告诉他,“半小时。” 仔细地看着章决,陈泊桥发现章决的下唇上有个小伤,口便叫了章决的名字,稍微靠近了章决一些,对他说:“你的嘴唇怎么弄伤了。” “啊?”章决应该是还没有完全睡醒,他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自己咬的吗?” 陈泊桥不但没有按自己昨晚设想中的,尽量和章决保持距离,还说:“不是你咬的就是我咬的吧。” 章决因为陈泊桥而吃惊或发呆的样子总是可以让陈泊桥的心情愉悦,因此陈泊桥也谈不上后悔。 陈泊桥还觉得在回亚联盟之前,自己是不是应该参照章决的标准,对章决再好一些。 如果对章决好点,到章决万一再发情,陈泊桥又跟他上床的时候,他就不必再偷埋到被子里哭得那么可怜了。 过了大半分钟,章决才含糊地说:“不是你吧。” 他用手指碰自己的嘴唇,从左边一点一点挪到右边,终于在下唇中间偏右摸到了那个小伤口。章决按了一下,就皱了皱眉头。 “严重么?”章决问陈泊桥,又抿起嘴唇,舔了一下,可能想感受伤口的大小,但没有舔准。 陈泊桥看着他胡乱尝试,便开口告诉他:“再往右。” 在陈泊桥的指导下,章决舔到了小创口。 章决的创口不算很大,比起咬伤,倒更像干裂。 不过不管是什么伤,肯定跟陈泊桥没关系,陈泊桥很清楚,他没那么激烈。 坐了一小会儿,章决觉得自己清醒了,说想去洗澡。 陈泊桥问他:“一个人行么?” 章决点点头,慢慢挪到床边。他背对着陈泊桥,有些不稳当地往浴室走,脚步又有些快,让陈泊桥不是很放心。 果然,没多久,浴室里就传出了一阵响动。 陈泊桥疾步往前,打开浴室的门,见章决跪在地上,手按着洗手台,想站起来。陈泊桥便又向前两步,俯身搂着章决抱起来。章决赤身**地贴着陈泊桥,垂着头,一副沮丧的模样。 情人旅店的设施很简陋,没配浴缸,就算有也不敢用。章决站稳了,对陈泊桥说了“谢谢”,抓着淋浴房的扶手走进去。 陈泊桥替章决开了花洒,章决又说了一次“谢谢”,说可以自己洗,陈泊桥便出去了。 章决洗得很慢,陈泊桥开了电视机,跳过许多成人频道,才找到了一个没人会在情人旅馆播放的新闻台。 新闻台恰好播一个时政分析节目,主持人正在与专家探讨亚联盟与泰独立国关系,陈泊桥看了一会儿,裴述给他来电话了。 裴述说自己明天会到泰独立国。他们伪造了陈泊桥已进入临国的证据,总统的搜索目标转变了,而裴述在泰独立国恰好有一些新的投资,便暂时没有引起总统的注意。裴述把一些新的进展告诉了陈泊桥,陈泊桥沉吟片刻,对裴述说:“你明天来,帮我带一份药。” 裴述那头顿了顿,很怀疑地问陈泊桥:“什么药?你病了?” 浴室的门开了,章决腰上裹着浴巾,慢吞吞走出来。 他头发没好好擦,沿着胸口往下滴水,神情也疲惫,走到床边坐下了,犹豫地看着枕头,好像还想回来继续睡觉。 陈泊桥让裴述等等,去浴室拿了一条大一些的毛巾,走出来,盖在章决头上,低声对章决说:“擦干再睡。” 章决看起来不大乐意,又不敢跟陈泊桥唱反调,从毛巾后面露出小半个下巴,十分敷衍地擦着头发。 “章决,”陈泊桥把手机放到一旁,又问,“裴述后天来曼谷,你被我打碎的药品名是什么?我让他找来。” 章决把毛巾往后扯了一点,让毛巾不再遮住脸,眼睛看着陈泊桥,说:“不好找,我不知道亚联盟有没有。” 然后又说了一个药品的名字,陈泊桥复述给裴述后,挂了电话。 思及章决刚才在跪在浴室地板上,陈泊桥想看一看章决有没有磕伤,便面对着章决,半跪下去,将章决裹着的浴巾往上提了一些。 章决膝盖上稍磕青了,小腿上胫骨上也有不明显的淤青,陈泊桥起先没想到是什么,看了两眼才意识到,可能是刚才自己力气没控制好,握出来的。 “别看了。”章决伸手按在膝盖上,对陈泊桥说。他头上的毛巾掉下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章决看起来很困扰,让陈泊桥想起方才章决哭的样子。 陈泊桥依言把浴巾拉下来了,遮住了章决腿上的淤伤,他想了想,对章决微笑了一下,说:“说了你不信,我没和别人上过床。” 看到章决诧异的样子,陈泊桥又说:“军队里都是alpha,没机会和外界接触。我继母倒是给我介绍过一些,没发展成关系。长辈介绍的人,如果不准备结婚,上床不太合适。不过主要的原因,是我自己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是吗。”章决说。 “是,”陈泊桥又把毛巾盖章决头上,替他擦了两下,“所以你别哭了。药我让裴述去找,原型机也会帮你开。” 严格地说是在所有事情解决后,陈泊桥的确打算帮章决开原型机,因此他以为自己说得也不算错。 “哦。”章决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了。 陈泊桥发现章决总是笑得很短暂,其实章决笑起来并不难看,只是就算章决笑了,看上去不显得高兴。 “陈泊桥,”章决低头擦了一会儿,突然抬起脸,看着陈泊桥,问他,“你为什么……” 陈泊桥知道章决要问什么,便替章决补全了:“没发展成关系?” 章决手顿了一下,很轻地点了点头。 陈泊桥不愿骗章决,也不想给章决过多希望,毕竟希望太大,越过合理的界限时,一旦落空,就会愈加痛苦。陈泊桥向章决确认:“你想听实话?” 章决又点点头。 陈泊桥便告诉章决:“因为我要找我喜欢的。” 18 十四 十四 章决看着陈泊桥,心中很平静。 照理是会难过的。但可能因为章决构想过太多次,陈泊桥订婚的不同样子,而且从不做陈泊桥会喜欢他的梦,所以陈泊桥说会找喜欢的人确定关系,也并伤害不了章决很多。 当然,祝福陈泊桥早日找到心仪的另一半这种话,章决还是说不出来的。他沉默地看了陈泊桥一小会儿,站起来,去浴室把擦得半干的头发吹干了。 关掉吹风机,章决听见外面有什么怪异的声音,他走出去,看见陈泊桥坐在窗帘边的椅子上,手里拿了一个遥控器,正很有兴致地在玩旅馆的电动床。 见到章决,陈泊桥像没事人一样,与章决分享:“你知道房间的床投币之后就能动吗?” 章决凑过去看陈泊桥手里的遥控,遥控上很多按钮,但标注都是泰文,章决看不懂。 “这是什么。”章决有点好奇地就这陈泊桥的手,按了整个遥控器中心,唯一一个颜色不同的按钮。 床原本的波动停下来了,静了两秒,突然开始密集地抖动,还有些不雅配音。 章决吓了一跳,陈泊桥也愣了愣。 反应过来之后,章决想把抖动模式给关掉,但陈泊桥把遥控拿开了,没让章决摁,还边笑边说:“章决,你喜欢这种啊。” “不是,”章决申辩,“我看不懂泰文,所以按了颜色不一样的。”看陈泊桥个不停笑,章决很严肃地要求:“你别笑了,把它关了吧,我想睡会儿。” 他累得只想躺着,但床震成这样,他连靠近都不想。 章决发现情趣床的电源线连在床头柜下方的插座,便想自己走过去拔电源,谁知陈泊桥把他拉住了。 “我刚投的币。”陈泊桥扣着章决手腕,慢吞吞地说。 章决无奈了,他都不明白这个情趣床是太有吸引力,还是投币金额高到离谱,需要陈泊桥这么用力地拉住他。章决刚想说话,陈泊桥搁在一旁的蓝屏手机震了,陈泊桥看了一眼,把床的震动关了。 “怎么了?”陈泊桥松开章决,接起电话。 章决为了防止陈泊桥挂完电话继续乱来,还是走到床边,把电源也拔了。 “章决?”陈泊桥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章决回头看他,陈泊桥问:“裴述说你的药剂找不到,是不是新独立国生产的?亚联盟没有销售许可,走私渠道也没有卖的。” “嗯,”章决点头,“是很难找。” 章决注射的药剂是新独立**方特需药品,不对外销售。 陈泊桥又听裴述说了几句,把手机放小茶几上,开了外放,对裴述说:“你直接说吧。” 扬声器里传出了一个章决很不喜欢的声音。 裴述在那头问:“我问过了,这种药剂是镇定型抑制剂,能不能分别注射镇定剂和抑制剂?” 章决对陈泊桥摇摇头:“不行,我试过,分开注射,每次都过敏。” “单抑制剂有效果,也不过敏,”章决补充,“但太疼了。” 陈泊桥看着章决,不知怎么,微微皱了皱眉,说:“疼就算了。” 裴述那头安静了片刻,说:“刚才是章决在说话吗?” 没人回答裴述。陈泊桥把手机拿起来,外放关了,对裴述道:“再找找替代品。” 说罢便把电话挂了。 章决看着陈泊桥,犹豫地说:“替代品也不要找了吧,没有试过的药剂,我不敢随便打。” 第一次发情时,章决痛苦不堪。那时他一个人住,不敢出门,网购了非处方的抑制剂自行注射。 完成注射后,大约有十分钟,章决觉得自己的发情被成功抑制了,但紧接着,他开始全身疼痛,吃止痛片都无法缓解分毫。傍晚工人来做晚饭,发现在房里休克的章决,通知了他的父母,送医后做了全面检查,才知道他还有另一个腺体。 在找到这种药剂之前,章决尝试过很多别的药,也吃了很多次各不相同的、他不想回忆的苦,不想再来一次了。 陈泊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章决:“你大约多久发一次情?” 章决告诉陈泊桥:“不规律。” 或许是因为体内有两个腺体,他发情的时间一惯不久,相隔时长也不定。但在发情期,由于另一个腺体的信息素影响,他度过得也比别人更不顺利。 “你不想打就不打,”陈泊桥温和地安抚章决,“再想别的办法。” 章决说好,发现摆在床头的手机屏亮着,艾嘉熙给他打电话了,便接起来。 艾嘉熙在那头埋怨他:“你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章决没法跟艾嘉熙说实话,便搪塞:“刚才有事。”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我明天就要走了,”艾嘉熙说,“想见你一面。” 艾嘉熙软磨硬泡地撒娇,非要跟章决见面。 而章决对艾嘉熙百依百顺惯了,最后也没能拒绝,答应下来,艾嘉熙才高兴。 章决把手机放到一边,见陈泊桥看着自己。 “晚上有安排?”陈泊桥仿佛很随意地问。 章决“嗯”了一声,如实说了。他和艾嘉熙约在艾嘉熙酒店附近,harrison开的一个小咖啡馆。 陈泊桥没说话,章决察言观色后,吞吞吐吐问陈泊桥:“你要去吗?” 章决其实不清楚这个问题是不是有必要问,因为他是那种完全不擅长猜测别人内心活动的人。 在校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走到哪里,一开口说话,哪里就容易冷场,除了陈泊桥在的地方。 但章决很耐心,也不怕被拒绝,所以在不确定陈泊桥想法的情况下,章决永远都会问的。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会儿,说了好。 既然陈泊桥也想去,章决就没有时间睡觉了。他和陈泊桥先回了安全屋,给陈泊桥化变装。 站着给陈泊桥贴仿生皮的时候,章决腰很酸,使不上力气,不留神就往下俯,靠陈泊桥格外近,有一次章决的嘴唇差一点贴上陈泊桥的额头,他伸手撑住了陈泊桥的肩膀,才没亲上去。 陈泊桥好像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扶住了章决的腰,让他坐着休息一会儿。 因为身体不大舒服,章决弄得有些慢,一直到六点,才全弄妥当了,开车去了小咖啡馆。 章决提前给harrison打了电话,让他预留了一个小的包间,到咖啡店的时候,艾嘉熙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了。 服务生刚把门打开,艾嘉熙就在里面嚷嚷:“章决!你又迟到了!” 艾嘉熙穿了一件浅色的t恤,头发比上次见面长了一些。他眼睛很大,个子瘦小,耳朵上带了他生日时章决送他的耳钉,手撑在下巴上。 他看章决进来,冲章决伸出手腕,上头带着一串不知哪里买的鲜花,得意地命令章决:“快点夸好看!” 不过看到章决后面跟着的陈泊桥,艾嘉熙立刻噤声了,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待他们坐定,点完简餐,房里没别人了,艾嘉熙才问:“陈大校?” “陈泊桥。”陈泊桥自我介绍,又对艾嘉熙伸出手。 “您好,”艾嘉熙赶紧伸手,跟陈泊桥握了握,“我是艾嘉熙。” 章决坐在艾嘉熙对面,艾嘉熙可能有点不满意,便小声说:“阿决,坐我边上。” 章决反射性地看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没反应,章决就坐对面去了。 他一坐下,艾嘉熙就靠上来问:“阿决,你的药带够了吧?” “……嗯。”章决含糊道。 “那t促分化剂的事你也说了吧,”艾嘉熙寻根问底,又抬头很天真地问陈泊桥,“陈大校肯定会帮阿决的吧。” 章决头都疼了,不过陈泊桥似乎还好,他对艾嘉熙说:“放心。” 不多久,简餐送上来了。 艾嘉熙点的大份的烤海鲜拼盘最先上,他靠到章决身边,甜甜蜜蜜地说:“阿决帮我弄。” 艾嘉熙小时候被鱼刺卡到过喉咙,差一点要动手术,但他又很喜欢吃鱼,因此都要家人替他剔鱼刺。他也不会剥虾,虾的刺总是把他手扎破,章决很习惯性于照顾他,替他把食物都料理好,再放到他盘子里去。 章决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一顿饭下来,自己几乎没有动筷。 或许是陈泊桥在场,艾嘉熙不太敢多说话,陈泊桥不知怎么,也不大开口,三人就沉默地吃菜。 艾嘉熙吃饱了,心情就很好,他靠在章决肩膀上,看看手表,对章决说:“对面的芒果沙冰店要开门了,我要去买,你们要不要?” 章决和陈泊桥都没兴趣,艾嘉熙说他们没品位,又吊着章决脖子,说:“那家店要现金,我没带。” 然后很可爱地把一只手放在章决面前。 章决有点好笑地拿出钱包,问艾嘉熙:“请问你什么时候带过现金。” 他抽了几张纸币,放在艾嘉熙手上,艾嘉熙便抱了章决一下,高兴地拿着出去了。 等艾嘉熙把包间门关上了,陈泊桥也叫了章决一声。 章决抬眼看他,问:“怎么了?” 陈泊桥便微笑着对他说:“原来你对所有人都这么耐心。” 章决本来想说,那是因为陈泊桥看不到他发脾气的样子,后来觉得没必要,便没有说,低头要把钱包合起来放好。 但可能是因为钱包侧面的夹层有些松,章决合上钱包时,夹层里放着的小塑封袋掉了出来。 章决心里一紧,刚要拿起来,陈泊桥便很快地伸手替他捡了。章决心跳都乱了,他站起来,想把塑封袋抢回来,可是陈泊桥不想给他的东西,他连个边都碰不到。 他看着陈泊桥往后靠了一些,仔细观察塑封袋里的东西。 塑封袋里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章决用水冲过,擦干净的碎了的定位器。 陈泊桥看清了袋里装着什么,面上露出少许讶异,他顿了顿,问章决:“你真的带着了?” 章决没有回答,而陈泊桥也静了一会儿。后来还是章决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还我吧。” 他又伸手想拿,陈泊桥还是没给他。章决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偷藏了这样一件东西,陈泊桥都要再三地把事情揭开来,让他难堪。 “这个别拿了,”陈泊桥和缓地说,“挺不吉利的,你想要什么,我送给你吧。” 看章决不说话,陈泊桥又说:“什么都行。” “你要什么,章决。”他对章决循循善诱。 章决看着陈泊桥,过了一会儿,用很低的声音说:“想要能留下来的。”说完,章决觉得回答的很差劲,又自暴自弃地对陈泊桥说:“你还我吧,别管我了。” 章决把头低了下来,等了片刻,他感觉陈泊桥伸手过来,然后他的手就被抓住了,陈泊桥把塑封袋放在他手心里。 “章决,”陈泊桥说,“你笨不笨啊。” 章决合拢了掌心,没有回答陈泊桥,把塑封袋放好了。 “好了,还你了,”陈泊桥对他说,“你给我也剥个虾吧。” 19 十五 十五 艾嘉熙没出门几分钟,就捧着一份超大杯的芒果沙冰回来了。 他坐到章决身边,吸了一口沙冰,挥挥自己攥着找零的手,口齿不清地对章决说:“阿决,还给你。” “放自己口袋。”章决并不想要一大把硬币。 “好吧,”艾嘉熙乖乖塞口袋里了,又把沙冰杯递到章决嘴边,说,“尝一口嘛,很有名的。” 沙冰杯一靠近,浓烈的芒果香气便四溢开来。章决对芒果不大感冒,把脸移开了一些,婉拒:“自己吃吧。” 艾嘉熙耸耸肩,乖乖把杯子拿回来了。他吮着吸管,眼睛看着桌上的菜,看了几秒钟,突然放下杯子,转头问章决:“你不是不喜欢吃虾啊。” 他指着章决的盘子,又说:“为什么把我的最后一只虾吃掉了!” 章决还没想好怎么解释,陈泊桥便诚实地向艾嘉熙承认了错误:“是我吃的。” 艾嘉熙扫了一眼陈泊桥的盘子,章决跟着看过去,陈泊桥盘子里没有虾壳。 接着艾嘉熙侧过头看了看章决,慢慢地“哦”了一声,他说:“这样啊。”他没再拿沙冰杯,贴着章决,头靠到章决肩膀上,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 艾嘉熙被全家惯得脾气有点大,他喜欢的东西,章决一向全都护着留给他。章决细想,可能也的确是他第一次没把艾嘉熙喜欢的留到最后。 但吃了虾的毕竟是陈泊桥,艾嘉熙的不高兴也没敢表现得很明显,只是用谴责的目光闷闷不乐地看着章决。 “抱歉,”陈泊桥应该也没碰到过这种事,不大好意思地对艾嘉熙说,“再加一份行吗?” “不要了,”艾嘉熙摇摇头,对章决道,“你送我回去吧。” 艾嘉熙说自己吃得太饱,想要散步回酒店。 章决对这一带很熟,不需要看地图,也知道酒店离咖啡馆是差不多十多分钟的步行距离,便问陈泊桥:“你在咖啡店等我半小时,可以吗?” 陈泊桥看着章决,以及头枕着章决肩膀的艾嘉熙,停顿片刻,才说:“我不累,一起走走吧。” 他们三人出了咖啡馆,沿着人行道并排走。 章决手里拿着艾嘉熙的沙冰杯,因为艾嘉熙说自己拿觉得冰,非要让章决替他拿着,他负责凑过来喝。 陈泊桥则像没有看见一样,安静地走在章决身边,靠马路那一侧,他离章决比艾嘉熙离章决远一些,但比寻常朋友近一点。 艾嘉熙虽然被章决宠得厉害,但一般不会这么娇气,他贴着章决走路,小声说只有他和章决熟悉的人事,让章决觉得他像是在隐蔽地向陈泊桥示威。 章决认为自己并不算耐心很好的人群,也确实如很多人所说,孤僻冷淡,不爱也不擅长交流,从未受过欢迎。 但艾嘉熙却和章决的双亲一样盲目护短,哪怕章决并不好,他们也非要说章决最好,而艾嘉熙的性格很像小孩,既常常因“那个陈泊桥为什么连章决都不喜欢”而生气,又会为章决太过留意与陈泊桥相关的东西发脾气。 几年以前,艾嘉熙还会找人从亚联盟带一些有陈泊桥绯闻的小报,装作不经意地拿到章决面前,给章决看。 实际上,那些都是路边的八卦小报,连捕风捉影都谈不上,有些照片修图的痕迹重得章决都不忍细看,但艾嘉熙就是会当真,章决也只好哄他说信。 是到了近两年,艾嘉熙才渐渐意识到,章决固执得没药医了,终于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艾嘉熙又就这章决的手喝了一口,章决右手也握得有些冷,便换了一只手拿沙冰,右手放下来,手背擦到了陈泊桥的手背。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眼,然后很快地握了一下章决的手心。章决愣了一下,听陈泊桥很轻地说:“这么冰。” 他指指章决的左手,章决反应过来,陈泊桥说的是沙冰杯。 章决点点头,陈泊桥又问:“要我帮你拿吗?” “不要。”艾嘉熙说。 章决低头看艾嘉熙,艾嘉熙一脸不悦地说完,可能也觉得自己语气太强硬,就对陈泊桥补充:“谢谢您,阿决帮我拿就好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章决觉得有点好笑,便“嗯”了一声,把沙冰喂给艾嘉熙喝。 陈泊桥也没有再说什么。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章决看到了他很熟悉的那栋建筑。 建筑门口有几个工人正在摘金属标牌,似乎是要换新的上去。 “这不是……”艾嘉熙停住了脚步,看看建筑,又抬头看看章决,小声说,“怎么在换牌子啊?” 章决看了几眼,才道:“不清楚。” 他上次来复查,在这家医院就诊的病人不少,医院好像也并不存在什么管理方面的问题。当时,医生还问他要不要再做一个疗程,他开始筹备到亚联盟的计划,便没有过多考虑,就拒绝了。 艾嘉熙没动,他转回头,睁大眼睛看着章决,开口问:“你的疗程结束了么?” 以章决对艾嘉熙的了解,艾嘉熙是明知道他不想提,还故意问的。 陈泊桥陪他们站着看街对面,礼貌地没有插嘴。 见章决点头,艾嘉熙又问:“有没有用啊,会痛吗?”他转转眼睛,再自作聪明地说:“是我有朋友来做,到处在找人问。” 章决抬手摸了摸艾嘉熙的脑袋,才说:“没什么用。” “那会不会痛啊?”艾嘉熙执拗地追问。 而陈泊桥探究的眼神停留在章决身上,章决余光都看得清楚。 从海岸出发的闷热晚风缓慢地吹过整条街道,让章决回忆起每一次,从艾嘉熙住的那家酒店,走到这间医院的路程。 他想起harrison打电话问他:“曼谷有家情感封闭诊疗所很有名,全球六家连锁,每一家都约到半年后。院长送了我一个预约号,你来不来试试。” 想起他的主治医师第一次和他面谈,给他看的成功病例。 想起医生将麻醉口罩盖住他的脸时,他开始在想,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多余的决定。 事实证明,确实多余。 “阿决!”艾嘉熙又叫他。 章决清醒的时候最怕喊痛,便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地搂住了艾嘉熙的肩膀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程,艾嘉熙变安静了,他把章决手里的杯子要了回来,自己拿着。 三人各怀心事地散着步,走完了最后的大半条街,绕到酒店大门附近。 章决担忧摄像头拍到陈泊桥,想让陈泊桥等一等,他自己送艾嘉熙进门,但艾嘉熙没让,很懂事地和章决说了回国见,快步走进旋转门。 章决和陈泊桥要回咖啡馆拿车,回身往来的方向走。路人行色匆匆地经过他们的身边,章决和陈泊桥走得不快。 走了没多远,陈泊桥再次快速地捏了一下章决的手心,然后站定了,垂着眼看章决,道:“冰成这样,亏你拿得住。” “沙冰店在咖啡厅对面,”他又随意地说,“我看见别人手上的杯子都带着杯套。” “他不是故意的,”章决替艾嘉熙解释,“他从小丢三落四。” “是吗?”陈泊桥微微笑了笑,松开了章决的手,可是仍旧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章决觉得陈泊桥今晚有些怪,但说不清是哪里怪,也没有力气仔细想。他发情结束不久,本身便容易疲惫,走了二十分钟路,小腿几乎是麻的了。 **的时候陈泊桥从他上方按着他,结束前的几分钟用了很大的力,章决的腿和背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方才和艾嘉熙在一起,章决强吊着精神,目送艾嘉熙进门以后,脑袋就好像半停转了一样,思绪也变得迟缓了。 “回去再说这个好吗,”章决拽了拽陈泊桥的袖子,低声下气地说,“我真的有点累。” 陈泊桥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他顿了顿,问章决:“不舒服?” 章决点点头:“头晕。”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小会儿,让章决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拿了章决的钥匙,去咖啡店开车。 章决坐着等了少时,觉得趴在长椅上必定很舒服,便趴上去,没想到一趴就失去了意识。 他做了小半个色彩灰暗的梦,梦里什么人都没有,他躺在病床上,带着麻醉口罩,耳边有陈泊桥的声音。 陈泊桥问他:“章决,你治的是什么病。” 章决闭着眼睛不说话,躺着的床就被摇动了,摇得实在厉害,他才睁眼,看见真正的陈泊桥的眉头皱得很紧。 和章决对视着,陈泊桥的神情才稍显松弛,他对章决说:“累成这样?” 陈泊桥拉着章决的手腕,半背着章决,把章决弄到副驾上,又替他扣上了安全带,才绕回去开车。 车窗开了一些,外头的热空气和空调冷气杂在一起,让章决没那么迷糊了,不过也没有多清醒。 他坐着侧过头,仔仔细细看陈泊桥的侧脸,看着便忍不住伸手去摸他亲手给陈泊桥贴的胡须,小声说:“歪了。” 陈泊桥快速地扫了他一眼,眼里透出些笑意来,抬手按着章决的手背不放,说:“来,帮我贴好。” “现在怎么贴。”章决低声问。 “可以靠近贴。”陈泊桥又说。 章决缺乏抗拒陈泊桥的能力,就趴过去,一手攀住陈泊桥的肩膀,一手把胡须撕开了一点点,向上拉。 还没完全贴好,陈泊桥像走神了没看交通灯一样,等快到线前,才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停在黄灯前。 章决整个身体往前,陈泊桥空出一只手拉住了章决的胳膊,让章决坐稳了。 陈泊桥清清嗓子,说:“算了,快到了,别贴了。” 路口的红灯有七十五秒钟,章决看了陈泊桥空闲着放在档位杆上的手十秒钟。 陈泊桥开口了,他问章决:“想干什么?” 像在鼓励章决表达一样,陈泊桥又继续道:“说说看。” 章决被陈泊桥蛊惑了,说出了实话:“想跟你牵一下手。” 陈泊桥转过头看了看章决,眼神称得上平静,章决以为陈泊桥要婉拒,不过陈泊桥没有说话,只很不明显地勾了一下嘴角,章决不知道陈泊桥是在又笑自己笨,还是只是别的什么意思。随后,陈泊桥把手从档位杆上抬起来了一点。 章决看了五秒钟,才想出来,可能陈泊桥是留出了给他牵手的位置,于是很慢地握上去,把手指插进陈泊桥手指的缝隙间,轻轻地握起来。 这时候红灯还差十秒钟。 章决读着秒,读到红灯转绿,就自觉地松开了手,低着头对陈泊桥说了:“谢谢。” 20 十六 十六. 回到安全屋,陈泊桥本以为章决要休息了,但章决却在起居室坐下了,将手机放在一旁。 章决说收到了harrison发给他的电子船票,有些事要在睡前谈好,便带上无线耳机,打开平板电脑,与harrison核对登游轮的各项事宜。 陈泊桥则坐在狭窄的单人沙发上,翻看曼谷游览观光手册——安全屋内存放的唯一的一本书。陈泊桥的本意不是偷听,也并不能听见harrison说的话,但由于他恰好展开了手册上的曼谷详细地图,且章决没有避着陈泊桥的意思,陈泊桥将接下来章决的打算知晓了大概。 例如,开往北美的大型游轮停靠在曼谷的外港,从安全屋到港口,行车大约一个半小时。 又例如他们会在一周后的清晨出发,中午登船,住在价格最低廉的内舱。 以及harrison已将游轮设计图、以及船员、迄今为止已登船的乘客信息都发给了章决,在接下来的一周中,章决会找方法,将船内所有人员筛查完全。 章决眉头微微锁着,头发如往常束在颈后,他个子还算高,但骨架纤细,人瘦,穿的衣服薄软,圆领贴着锁骨,肩胛和手臂的弧线明显,腿在沙发上盘着,膝盖上搁着手和电脑,身上有很淡的、与陈泊桥相同的情侣酒店的廉价沐浴液味道。 他用电容笔在屏幕上点划,不时向harrison提问,以确认游轮的图纸细节,有时笔尖接触玻璃屏幕,发出很轻的碰撞声。 而陈泊桥发现,章决与harrison说话的语气,和与自己说话相比相距甚远。 章决和harrison说话不那么客气,话语间皆是熟稔。 当harrison和章决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时,陈泊桥可以从章决的脸上找出少许痕迹。 章决不会直接生气,几乎不反击,他会垂下眼,然后抿嘴,唇角微动,用笔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再叹一口轻又短促的气。 除此之外,两人的沟通十分高效,章决几乎不说废话,大半小时后,通话便近尾声了。 和陈泊桥说话的时候章决就不一样了,要不就是很呆,想很久才能说出几个字,要不就是话很多,说个不停。 章决挂下电话,看了看手表,又看看陈泊桥问:“你和……裴述,明天定好时间和地点了么?” “还没有,他到泰独立国之后再定,”陈泊桥觉得章决说裴述的名字时,表情充满了勉强,还有一些挣扎,便多提了一句,“你和裴述有什么过节吗?” 章决摇了摇头,说没有。 “裴述人不坏。”陈泊桥替好友说了句话。 章决却像有心事一样,微点了点头。 沉默了几秒,他问陈泊桥:“裴述找你,有什么事吗?” 陈泊桥看着章决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动了一下,但他说出来的话,仍旧不全是真的:“一些和我父亲集团有关的事。” “嗯。”章决垂下了头。 过了片刻,陈泊桥把一整本手册翻完了,想站起来,章决赶在他有动作之前说话了。 章决没有看陈泊桥,他手里拿着屏幕按着的电脑,很慢地说:“我以为裴述的父亲,已经离开兆华能源很久了。” 陈泊桥没有接话,章决又道:“本来也以为你和裴述早就没有联络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泊桥,眼里有许多犹豫。 空气静了半分钟,陈泊桥先的开口:“你想说什么?” 或许是陈泊桥的防备变得明显,章决说话小心了一点,他先说“没有什么”,又说:“只是觉得裴述能帮你做的事,好像太多了。” 章决说话的声音很轻,充满慎重。陈泊桥也能感受到,章决尽自己所能地选择了委婉的措辞,虽然这种委婉委婉只是对于他自己而言。 若要陈泊桥给章决的说话与谈判技巧评分,陈泊桥会打五分。 半分给努力,剩下四分半都是感情分。 “比如?”陈泊桥顺着章决,反问。 起居室的灯因电压不稳闪动了几次,有小虫子往灯上撞,章决停顿着,无言地与陈泊桥对视。 待到连陈泊桥都觉得静默的时间过长时,章决才又说:“没有比如。我想问的其实是,如果我不出现,你是不是有别的计划。” “裴述可以在泰独立国来去自如,应该也有资源能把你救出来,”章决观察着陈泊桥,说自己的推断,“你一出来就要跟他报平安,要见面,我就想,是不是我动得比他早,破坏了你们的计划?” 或许是一路上章决都显得太好糊弄,让陈泊桥放松了警惕,觉得一切都不需过多掩饰。因此到章决说出口,陈泊桥才恍然发觉,章决也没自己设想的那么迟钝好骗。 陈泊桥面上的表情收了一些,精神由散漫变得集中,迅速地思考如何圆谎。 不过下一秒,陈泊桥发现自己不需要圆谎。 因为章决见陈泊桥没有立刻回答,便说:“不是要你坦白的意思,你不想说的话,我不问了。” 仿佛怕陈泊桥因他说的话而不高兴一般,章决皱着眉头,努力地解释:“我是想告诉你,你要我怎么做,就告诉我。我会配合的。” “你很知道我的,”他说着,顿了顿,缓缓眨了两下眼睛,才说,“我又不会对你生气。” 章决的嘴唇微微张开着,颜色偏浅,没有血色,如同他本人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无法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又诚实到令陈泊桥再一次觉得他可怜。 等不到陈泊桥的回答,章决重新变得沮丧:“你说得对,我有时候是很笨。” 陈泊桥刚接触章决没多久,就知道章决有自卑,喜欢自我否定的问题。 但好像只是今晚在起居室坐着的沉闷的片刻,章决低着头,连面容都不清晰的不自信的样子,开始让陈泊桥感到煎熬。 章决的电脑屏幕突然亮了,似乎是重大新闻的推送。章决低头看了一眼,几不可查地皱皱眉。 陈泊桥发现了,因此问:“什么新闻?” 章决面上有些犹豫,陈泊桥提醒章决:“配合。” 章决只好把电脑递给陈泊桥。 “我之前不给你看新闻,是想你心情好一点,”章决低声解释,“……因为都是不好的。” 他把电脑放在陈泊桥手上,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陈泊桥的,又很快离开了。 陈泊桥打开新闻视频片段,屏幕中,亚联盟的外交官正在答记者问。 “已有新证据表明,去年一月十五日,陈泊桥前往菲独立国执行任务时,曾夹带兆华能源与军方合作的秘密文件入菲,后已移交至北美……” 视频不长,很快就播到最后。陈泊桥看完后,将电脑还给了章决。他没有感到意外,这是他和裴述计划中的一部分。不过章决却很介意。 章决把电脑拿回来,关了屏幕,抱在怀里,有些烦躁地对陈泊桥说:“这两天总是有这种新闻,没什么好看的。” 他满脸都写着纯粹的对此类消息的不满,仿佛之前的话题从未开始过。 陈泊桥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他说:“章决。”章决便看向陈泊桥。 他疑惑地“嗯”了一声,眉间微微拧起,有几绺头发从耳后跑到了面颊上,他抬手架了回去。 “如果新闻里都是真的,”陈泊桥问他,“我确实和北美勾结了呢?” 章决愣了愣,表情微微有些松动。 陈泊桥笑了笑,追问:“如果我真的通敌叛国,你能接受吗?” “没有的事,”章决忍不住开口,他第一次瞪了陈泊桥一眼,对陈泊桥说,“别诬陷自己。” 章决把电脑放到了一旁,看了看表,开始转移话题:“十一点半了,我们睡吧。” 他起身,把陈泊桥早上叠好了放在柜子上的被子捧起来,放在沙发上,对陈泊桥说:“今天床给你。” 章决俯身,把被子铺好了,经过陈泊桥,往浴室去,他走了没有几步,陈泊桥就开口了。 陈泊桥说:“章决。”陈泊桥看不到章决的表情,但他觉得章决应该站停了,回过头了。 因为章决在他身后不远处,发出了很轻的鼻音。 陈泊桥问了章决一个很不成熟的问题,他问:“如果我不是什么英雄,不是亚联盟的军人陈泊桥,只是普通从罗什毕业后在欧洲拿学位,成家立业的陈泊桥——” “你会喜欢我吗”这句话陈泊桥到底觉得太蠢了,没问出口。 但是章决变聪明了,呆立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回答:“……也还是喜欢你的。” “是吗?”陈泊桥饶有兴致地回头看他。 章决似乎不太敢于看陈泊桥,眼神放在别的地方,“嗯”了一声。 陈泊桥就追着章决问:“那来不来欧洲追我。” 章决吃了一惊,看向陈泊桥,耳根泛起不明显的红,他想了想,低声说:“不追了吧。” 陈泊桥热衷于把章决逗得手足无措,他故意问章决:“为什么不追?” 章决张嘴不说话,陈泊桥又十分随意地开始怂恿:“追吧。” 章决犹豫不决地看着陈泊桥,他看上去对情爱一窍不通,过了一小会儿,才说:“好的。” 21 十七 十七. 中午十二点,裴述带人抵达曼谷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曼谷市西南的一片别墅区。 他父亲多年前在此地购置了一套房产,雇了人定期打理,不过一直闲置着。他原以为这是一栋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住的房子,现在倒派上了大用处。 此次曼谷之行,裴述依然低调,对外称洽谈项目兼考察市场,共带了十余人,坐满了一架商务飞机。 到了房子里,裴述先在小楼的四面都留了人看守,而后才联系陈泊桥,将位置发了过去。 一小时后,一台越野车往裴述家大门开来。越野车前挡风玻璃具有防窥功能,根据装在别墅铁门上的红外热成像仪显示,车内有两个人。 下属一来给裴述报告,陈泊桥的电话也打过来了:“开门吧。” 裴述命人打开铁门,下楼前低头看了一眼下属手上成像仪的图片。根据他对陈泊桥体型和习惯的了解,副驾上的人是陈泊桥,那么开车的人,就应该是章决了。 越野车缓缓地驶入主干道,最后停在房子左侧,几株枝繁叶茂的高树之下。 裴述快步过去,便见副驾的门开了,陈泊桥从车里下来。他穿着浅色的薄麻衬衫,头发较出庭那天影像记录里的稍长了些,还戴了副老式的墨镜,一身清爽,不像通缉犯,像曼谷随处可见的那类观光客。 “裴述。”陈泊桥摘了墨镜,冲裴述点点头。 裴述发觉陈泊桥这几天仿佛还过得挺滋润的,与自己想象中的灰头土脸完全不同。 陈泊桥先向裴述走过来,走了两步后,忽而停了,如同想起了什么似得回头看了一眼。 “你等等。”陈泊桥边转身边说,他走回去,绕过车头到驾驶座边,微微俯**,敲了敲车窗。 裴述随陈泊桥地靠近了些,看着车窗降了下来,章决的脸从窗后露了出来。 章决看上去也有点糊涂,不明就里地看着陈泊桥,问:“怎么了?”他和裴述印象中一样苍白,不过头发长了,挽在颈后,说话声音也依然那么轻,裴述差点没听清。 “不下车?”陈泊桥问章决,顿了一顿,又道,“今天气温三十二度,待在车上不热吗。” 陈泊桥背对裴述,裴述看不到他的脸和表情,但听他和章决说话,语速似乎较平时有所放缓,靠得也怪异得近,怎么听怎么像在诱骗章决。 章决则全然没注意到陈泊桥身后的裴述,只专注地看着陈泊桥,面露少许犹豫:“我也进去吗?” 裴述在后头清清嗓子,开了口:“进来等吧,又不是只有一个房间。” 陈泊桥回头看了裴述一眼,又转回去替章决拉开了车门,章决才下了车,他对裴述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了。这倒让裴述不曾想到,他本来还做好了章决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准备。 进屋后,裴述让下属带章决去泳池边的会客室,自己则带陈泊桥去了二楼的书房。他从亚联盟带来的私人医生等在书房里,要替陈泊桥做个体检。 陈泊桥进了门,看见屋里的医生和仪器,回头问裴述:“这么大阵仗,用得着么?” “当然。”裴述言简意赅道。陈泊桥在监狱待了半年,虽然没有到全然无法传递消息的程度,但体检做得越早越好。 陈泊桥必定更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配合地走过去,伸手让医生替他采血。 检查持续了大半个小时,待医生出门后,裴述才说:“你们上的那艘游轮,我们准备再送几个人上去。” 陈泊桥啜饮了一口茶,点了点头,问裴述:“章决跟我提过,总统府门口的示威游行过后,第五监狱换了狱警。” “是,我们注意到了,”裴述停下来,对陈泊桥挑了挑眉,“章决消息倒是灵通。” 陈泊桥放下茶杯,没说话。 裴述的坏毛病犯了,他揶揄陈泊桥:“和章决这么极端的爱慕者待这么久,是不是很难熬。” 但出乎裴述预料的,陈泊桥没有如往常一般保持沉默,他停顿了几秒,开口道:“他不算极端吧。” 裴述愣了愣,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要细说又说不上来。两人对视了片刻,裴述想起了一件事,随即变得有些沉重:“你昨天问的,战友的情况,我替你打听过了。” 他将桌上的薄文件袋递给陈泊桥,陈泊桥接过去,将里头的纸抽出来看。 文件袋之所以薄,是因为确切的信息并不多。 陈泊桥最亲近的部下,有一部分音信全无,有小部分被调任到很难获得消息的部队中去,家人大多也被牵连,有人一夕之间失去工作,生活难以维持,也有人突然销声匿迹。 陈泊桥在狱中时,裴述已经联系到了他们的家属,但因怕行事高调引起注意,便只能从暗中默默保护,而这些保护在总统面前,显得太过无力。 陈泊桥垂着头,来来回回翻看着几页纸。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沉寂后,陈泊桥把纸规规整整地叠齐了。 “跟着我在交战区守了半年,”陈泊桥说,“一起授了勋。” 裴述看着他,看不出他的大悲与大怒,仿若只陈述了一年前的平淡往事。裴述未曾入过伍,和父亲在北方生活,只记得许多次自己收到陈泊桥的消息,陈泊桥都在医院,其余便是在与战士追悼会有关的新闻中,见到陈泊桥打着石膏去献花的身影。 陈泊桥是话题人物,军坛的明星,媒体偏爱他,不吝给他特写镜头。思及此,裴述方想起,每一次陈泊桥替逝去的战友献花,好像都与现在的样子无异。都为压下痛苦,而让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 房中像被阴翳笼罩着,静了一会儿。 裴述想转移话题,眼神四处瞟着,看见陈泊桥上衣边缘有一小块怪异的白色脏污,好似干了的油漆,便指着问:“泊桥,你衣服上是什么东西。” 陈泊桥回过神,低头看着,想了片刻,眉头便舒展了些许,他微微笑了笑,说:“章决弄的。” “怎么弄的?” “早上在洗手间碰到他刷牙,”陈泊桥的语气也轻松不少,详细地回忆道,“好像被我吓得太紧张,把牙刷杯碰翻了,牙刷也掉了。大概是我替他捡牙刷的时候沾上的。” “……”裴述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评价,过了片刻才说,“他被退婚那次我说他跟你表过白,你还记不清。” 他想起了章决的性别,又道:“不过章决要镇静抑制剂干什么?他不是分化成alpha了吗,都比上学那会儿高了这么多了。” 陈泊桥替章决要的那种药剂,裴述问清楚了,北美和新独立国的军方用药,药效很猛,是给信息素异常人群用的,需求很小,从未流入过亚联盟境内。 陈泊桥没有直接回答,摇了摇头,道:“很复杂。” “能有多复杂,”裴述撇撇嘴,突然生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便立刻同陈泊桥分享,“难道章决其实是个omega,救你的唯一要求是你跟他干一炮——” “——裴述,”陈泊桥好像也觉得裴述的荒唐话可笑,嘴角勾了勾,相当平静地喝停了裴述天马行空的想象,“你今天时间是不是很多。” 两人又谈了陈泊桥上游轮后计划的细节后,时间便差不多了,为了使行程看起来更逼真,裴述一会儿还得和他收购的医院院长吃晚餐。裴述送陈泊桥出去,手刚按在门把上,陈泊桥突然在后头问:“裴述,你收购的那家连锁医院叫什么名字?” 裴述把医院原名告诉了陈泊桥,又得意地介绍:“曼谷这家是总部,理念超前,生意也不错。这几天刚把牌子换了。” “这家医院我知道,”陈泊桥没看裴述,眉头微皱着,“你能不能帮我——”陈泊桥话没说完,便停下来,过了几秒,他又说:“算了。” 裴述从没见过陈泊桥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不过陈泊桥好似不愿再提,裴述就也没追问,两人下了楼,去了会客室。 章决没在会客室里。 陈泊桥的脚步微顿了一下,直接向开着的那扇通往泳池的门走去,裴述忙不迭也跟上了。 一出门,裴述就闻到空气里一阵很淡的烟味,抬头一看果然,章决焉巴巴地站在泳池边抽烟。他挨着顶端是烟灰缸的大理石柱站,袖子卷起来,左手臂上贴了一块很显眼的创口贴,一副又无聊又困的样子。 见到陈泊桥和裴述,章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站直了一点,表情也没那么松散了。 “你们谈完了啊。”章决说,手里烟还夹着,细细的烟雾往上飘。 裴述看见烟灰缸里七八个烟头,没等陈泊桥开口,就忍不住道:“章决,你功课没好好做吧。竟然不知道陈泊桥最烦别人抽烟。” 章决显然是真的不知道,他呆了一下,迅速把剩下的半支烟按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然后偏过头去,紧张看着陈泊桥,无声地求证。 裴述发誓,陈泊桥厌恶烟酒在亚联盟绝对不是新闻,虽然陈泊桥不明说,但凡是能和陈泊桥搭上点关系的人都知道,只要出来应酬,和陈泊桥同场有人抽烟醉酒,陈泊桥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离场。 但陈泊桥对章决搬出的是另一套说辞:“不能说烦。” “不过在军队里抽烟,藐视纪律也不成体统。”陈泊桥又说。 章决不疑有他地松了一口气,认同地点点头,又到水池边洗了手,走回陈泊桥身边。他比陈泊桥矮得不多,但瘦削许多,午后渐渐下沉的阳光穿过云与树荫,照着章决的下半张脸,章决原本苍白的皮肤与嘴唇,也被镀上了蜂蜜般的浅金。 裴述多看了他几秒,移开眼神,便发现原来陈泊桥也在看。 “走吧,谈完了。”陈泊桥抬起手,轻搭了一下章决的肩。 在章决转身后,陈泊桥才侧过脸,隔着三四米混着昆虫鸣叫的湿热空气,平而直地看了裴述一眼。 22 十八 十八 尽管陈泊桥解释过了,章决依然对“陈泊桥最烦抽烟”这句话上了心,在回安全屋的路上,一直把车窗开着,怕身上烟味太浓,陈泊桥闻不惯。 下午他在裴述的会客室等着无聊,也不自在,隔着落地窗看见外头有个烟灰缸,便去车里拿了烟和火机,跑室外抽烟了。 他的烟瘾是最早发情又没药的时候染上的。当时只要有能转移哪怕丝毫注意力的事,他都会尝试,而尝试过的事中,只有抽烟是上了瘾的。 不过艾嘉熙对章决抽烟意见很大,因此在找到镇定抑制剂之后,章决便刻意戒过了,不到特殊时刻,不会想起要抽。 今天站在裴述的别墅里等陈泊桥下楼,是章决的特殊时刻之一。 陈泊桥敲开车窗,章决的余光越过陈泊桥扫见裴述后,恍惚了一瞬,然后不由自主地追忆自己对陈泊桥表白的傍晚。 在赛艇会更衣室里。 陈泊桥熟练地说了一些委婉的话,把章决打发了,章决就只好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过另一排储物柜时,他和俯身换鞋子的裴述对视了一眼。 裴述的表情随即变得微妙,带着少许诧异,大概没想到像章决这种孤僻又不合群的人,也会磕磕巴巴对陈泊桥说一些不着四六的酸话。 章决没有久留,走得很快,手要推开更衣室门时,他听见裴述在他身后轻松地打趣陈泊桥。 裴述说:“那不是章决吗……你很行啊。泊桥。” 章决推门走出去了,便也没听见陈泊桥的回答。 十七岁这短短半小时的回忆,常会成为章决莫名焦虑的原因。章决构想过自己没看见的、在更衣室回应裴述时的陈泊桥的很多种表情,无奈的,略带鄙夷的,嘲讽的,或许陈泊桥根本面无表情。 因为章决对陈泊桥来说什么都不是。 章决站在岸边,看泳池里被风吹动的水,一支接着一支止不住地抽烟。他本想把剩下的小半包给抽完就回会客室,却没想到陈泊桥这么快下楼,把他逮了个正着。 裴述没装失忆,没有掩饰自己对章决的了解,说章决功课做得不够。 章决在内心反驳,难道功课做够,不抽烟不喝酒,陈泊桥就不会拒绝章决了吗。但话说回来,既然裴述说了,那么陈泊桥可能是真的很烦别人抽烟,至少曾经烦过。 毕竟裴述肯定比章决知道得多。 这么想着,章决又把车窗往下降了一些。 “章决,”陈泊桥突然开口,他提醒章决,“我没变装,车窗开得这么大,可能会被拍到。” 章决一愣,立刻上升车窗,只留一条细小的缝。 “你身上没烟味,”陈泊桥好像能看懂章决所有的困惑,他说,“不用这么紧张,裴述说话有多不可靠,你不知道么。” 章决“嗯”了一声,陈泊桥又说:“把车窗开的缝也合上。”章决才听话地把窗关紧了。 开了一小段,章决总觉得车里烟草味道重了起来,忍不住问陈泊桥:“你闻到了吗?” 陈泊桥眼里带着笑意,对章决重申:“章决,我真不至于那么讨厌烟味。” “我以后不抽烟了。”章决下定决心,坚决地说。 他们在高架上行驶,经过一块巨幅led屏广告牌,拍上播放夜间新闻概览,有亚联盟总统赵琨的照片,边上几行大字,写亚联盟总统赵琨,今晚九点直播,发表演说。 章决偷看了陈泊桥一眼,发现陈泊桥也在看那块广告牌,便问陈泊桥:“想看么?” 陈泊桥偏过脸,看章决一小会儿,微笑道:“想啊。” 于是回到安全屋以后,章决把屋里的一个小投影仪找了出来,钉在天花板上。卧室床正对一面白墙,恰好可以投影,章决把直播投屏在卧室墙上,坐在床边等着陈泊桥。 陈泊桥洗了澡出来没多久,直播便开始了。 会议主持上台,说根据总统的意思,在总统演讲之前,要让一位叫方宏的军官先做讲话。 章决留意到,听见方宏名字时,陈泊桥怔了一下,而后又立刻恢复了自然,当那位方宏少校一瘸一拐地上台时,陈泊桥的神色不再有变化了。 “罪犯陈泊桥是我的战友。”方宏说。 他低着头读稿子,手扣在演讲席的桌面上。章决无端觉得他的肩膀在轻微地抖动,下意识地又看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发觉了,对章决笑了笑,介绍:“是我的老部下。” 方宏说得很稳,但声音不大,他说在他看来,陈泊桥是个刚愎自用、目无法纪的长官,一心只要加官进爵,从不顾部下安危。 举例说交战区突围陷入僵局时陈泊桥曾提出要一队年轻军人去吸引火力,主力从侧翼绕过去,在方宏和战友的极力劝说下,计划才没有成型。 方宏一直没抬头,垂头读稿。章决听了一半觉得不舒服,想将直播关了,陈泊桥却按住了他的手。 “没什么好听的。”章决劝陈泊桥说。 陈泊桥抓着章决的手不放,他没用太大力气,仿佛知道章决不会抗拒。 “挺久没见老方了,”陈泊桥看着白墙上投影的画面,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电视上看看也好。” 紧接着,屏幕上方宏继续一字一句读:“我认为,队伍突围成功,是靠前线战士们的誓死拼搏,还有一丝运气,与罪犯陈泊桥的领导能力无关。” 声音从章决放在墙角的音箱里传出来,有少许失真。 陈泊桥没再笑了,他不看章决,却让章决饱尝痛苦。 章决的眼睛牢牢盯着陈泊桥温和的侧脸,想起自己反复看过的有陈泊桥出席的那些追悼会。 想起自己二十啷当岁时,第一次看到陈泊桥救人质受伤的消息,想尽办法从新独立国到了亚联盟,隔了一条街,远远地看陈泊桥住的医院,看见探视人员的车进进出出,却永远无法靠近。 章决没有再关注方宏又说了什么话,他想陈泊桥是一个不够天真的理想主义者,虽然陈泊桥绝不会承认这一点;而自己是没资格见到陈泊桥面的不熟的旧同窗。 即便永不见面永不聊天不会被想起,章决希望陈泊桥能过好。 陈泊桥终于把视线从墙上移到章决脸上,他面上还有些笑意,对章决说:“怎么摆出这张脸,我还活着呢。” 章决不说话,陈泊桥又说:“方宏的太太在联盟的中央银行上班,有三个孩子。” 像在替老部下解释什么,也解释自己不在意的原因。 章决仍一言不发地看着陈泊桥,陈泊桥便叫他:“章决。” “过来。”陈泊桥拉住了章决的手腕,把章决拉到怀里。 章决有些僵硬地靠着陈泊桥半躺,画面声音进入章决眼睛耳朵,不进入大脑,陈泊桥的信息素气温包裹着他,是海盐与松木的香气,既刺激着章决的alpha腺体,让他轻微不适,又隐秘地侵蚀他的意识,令他心动不已。 章决的额头贴着陈泊桥的下巴,看着直播里方宏鞠躬下台,过了一会儿,亚联盟的总统赵琨上来了。 总统的发言一如既往地激烈,带着浓厚的戏剧性,他痛斥陈泊桥,将陈泊桥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目光短浅的叛国者。 又了少顷,陈泊桥动了动,他抬手去捏章决的肩膀,说:“章决,你看个电视都这么紧张。” 陈泊桥的手绕过章决前胸,像和章决拥抱,也低头看着章决,面露调侃之色,和往常一样游刃有余。 但章决觉得陈泊桥其实心不在焉。 他们对视着,说不清是谁先靠近的,章决想百分之九十九应该是自己。 应该是陈泊桥给了章决机会,于是章决抓住了,章决抬头用嘴唇轻碰陈泊桥的面颊,下巴,唇角,他知道自己正在不明显地颤抖,不知道陈泊桥有没有发现,陈泊桥由着他,用蹩脚的、差劲的方式与自己亲近。 章决无法得知他是喜爱还是忍耐,便终于还是慢慢蹭着,和陈泊桥嘴唇贴着嘴唇。 陈泊桥像一个需要发泄,因此没有拒绝抚慰的人,他是章决梦寐以求的,如果可以让陈泊桥心情转好,再难的再不容易的事,章决都愿意首先尝试。 亲吻着陈泊桥,章决的另一个腺体渐渐显出压制的势头,不像发情时那么神志尽失,但也很难克制。 他把陈泊桥的嘴唇弄得很湿润,陈泊桥按着他的胳膊,像无言的鼓励。 当章决跨坐到陈泊桥身上时,陈泊桥把直播的音量调低了,问章决:“发情还没结束吗?” 陈泊桥问得并不诚挚。章决觉得陈泊桥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发情,但他依然说了陈泊桥想听到的话:“好像是。” ……【非删节版看微博@不是不是皮卡丘】 章决感到陈泊桥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和头发,然后扣住了他的下巴。 不知是不是章决的错觉,陈泊桥变得不再那么礼貌,他随意地捏着章决的颌骨,把自己往深处压进去。章决嘴角很疼,他半睁着眼看陈泊桥,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享受,但他知道自己装得很烂。 陈泊桥也低头盯着章决,将贴住章决脸的发丝拨开,手指的关节在章决的脸颊上轻柔缓慢地上下滑动,就像正在取悦他的其实是章决的忍耐和痛苦一样。 不过很快,他松开了手,按着章决的肩膀退出来。 “对不起,”陈泊桥说,“深了你不舒服吧。”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抱歉,手却拉着章决的胳膊往上拽,让章决重新坐在他身上。 在进入前,陈泊桥有短暂的犹豫。陈泊桥抵着章决,忽然问章决:“有避孕套吗。” 章决愣了愣,呆呆地看着陈泊桥。陈泊桥的手按着章决的大腿根,**的地方碰在一起,但章决发现,陈泊桥的表情依旧很理智。 “放在旅馆,”章决很慢地说,“没拿回来。” “嗯。”陈泊桥没动。 章决等了片刻,便有些无措,他看着陈泊桥,结结巴巴地说:“要不然我还是用嘴……” 陈泊桥打断了章决,用很低的声音说:“算了。” …… 陈泊桥说:“睁眼。” 章决便睁开了眼,陈泊桥看着他,把他拉起来一些,像奖励一样吻了吻章决的嘴唇,说:“今天有进步,没哭。” 章决觉得自己脸很热,讷讷地说想去洗澡。陈泊桥放他去了。 浴室很小,没有淋浴间,只有莲蓬头和薄薄一层浴帘,章决冲净身体,腿软着关了水,却听见身后有门被打开的声音,章决没有回头,浴帘便被拉开了一些,一只手按上了章决的腰。 23 十九 十九 章决醒过来,发现陈泊桥没躺在他身边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陈泊桥。他撑着床垫坐起来,看着前方发呆,没坐多久,门被人打开了。 陈泊桥站在门口。陈泊桥似乎没想到章决已经醒了,脚步顿了顿,打开了房间的灯。 章决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陈泊桥见他遮眼睛,又把顶灯关了,走过来换了床头灯。 “这样可以吗?”陈泊桥问章决。 章决把手移开了,仰头看他。 “你要是再不醒,我只能把你叫醒了。”陈泊桥穿得整齐清爽,站姿挺拔,连昨晚磨着章决的胡茬都剃干净了,眉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俯视章决,又随意地伸手搭了搭章决的肩膀,问:“不冷么,我昨晚调的二十度,忘记调高了。” 章决才意识到自己上身裸着。 他低了低头,看见自己微微突起的肋骨,无端端地变得很消沉。希望昏暗的床头灯也不要开,最好陈泊桥什么都看不到就好了。因为不够好看。 他还有些不清醒,一想到要关灯,身体先行一步,凑过去够开关,但陈泊桥反应很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得适应,”陈泊桥说着,又用手盖住章决的眼睛,“房里要是太暗,你躺着又睡着了。” 陈泊桥的手很温暖,暖光从指间的缝隙里透到章决的眼前,像日暮黄昏的交界时刻,空气变冷了,但吹到脸上的风还是热的。 “章决,”陈泊桥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他说,“你脸挺小的。”他微微移动着手掌,又道:“我一手就能包住。” 章决呆了少时,抬起手按住了陈泊桥的手背,轻轻往下拽,告诉陈泊桥:“好了。” 他说完,觉得自己声音太哑,就又闭上了嘴。 陈泊桥让章决等等,起身出去了。不多时,陈泊桥一手端了半杯水,一手拿了件干净衣服,用肩膀把半掩着的门顶开,走了进来。 章决微微仰着头,看陈泊桥将水杯放在一旁,然后拿着衣服往自己头上罩下来,立刻挣扎着说:“我自己穿。” 陈泊桥没理他,帮他把上衣穿了进去,才把杯子递过来。 章决喝了几口,觉得好些了,便开口问:“几点了?” “下午三点。”陈泊桥说。 “……” 见章决十分难以接受自己睡到了下午的事实,陈泊桥看上去很好心地安慰:“算一算,也只睡了九个小时。” 章决勉强地点点头,把放在床头的手机拿过来,开了机,他想问问艾嘉熙到新独立国没有。 “我用你放在厨房的速食包做了粥,等放凉了再盛给你喝。”陈泊桥继续道。 陈泊桥没提昨晚的事,章决便暗暗庆幸。 因为表达了“上床只是上床,别多想”的意思的,“我要找我喜欢的”这类的话,章决不想再听一次了。 他上一次听,就觉得很痛苦。 或许是由于不论再怎么给自己心理暗示,再怎么告诉自己别再做梦了,只要见到陈泊桥,靠过他很近,曾经做过的努力就都会白费。 章决就会成为一个毫无理智的、无法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求而不得的人。 章决提前谢过陈泊桥亲手煮的粥后,给艾嘉熙拨了个电话。 艾嘉熙没接,章决又留了言,让艾嘉熙到记得回电话,不想回电短信也可以,总之说一声。 把通话挂断,章决的手机屏上跳出了很多条信息,他点开看,都是宠物医院的闻接待发给他的。闻招待说小猫的内固定手术动好了,猫咪很乖跟懂事,没有抗拒戴伊丽莎白圈,也不乱挣扎。 还发了许多小猫带着伊丽莎白圈的照片过来,问章决小猫叫什么名字。 章决回复:“没有起名字。”然后告诉陈泊桥:“猫的手术完成了。” 他把手机递给陈泊桥看,又按之前医生告诉他的,对陈泊桥逐字复述:“手术后如果休养的好,和普通的猫不会有太多区别。”其实章决并不清楚陈泊桥是否在意这只猫,只是好像如果猫能健康,他也算替陈泊桥办成了一件事。 陈泊桥接过手机,没看几秒,手机又震了几下。他看了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把屏幕转向章决,轻轻晃了晃手机。 屏幕上是闻接待回章决的文字:“那我来给它起一个名字可以吗?” 以及一张闻接待靠在小猫身边的合照。 “章决,”陈泊桥的表情有些微妙,语速也变缓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原来闻招待长得这么……” 陈泊桥说着,突然停住了,等到章决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与他对视,他才说:“可爱。” 章决愣住了,发了一会儿怔,慢慢点了点头,又移开目光,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心甘情愿地承认:“是很可爱。” 他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一生都不会有被陈泊桥夸赞外貌的一天,所以听陈泊桥夸别人,他也并不见很不甘和难受,最多只是有些低落。 章决觉得自己好像又作出了错误的回答,因为陈泊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不过章决依然没有太在意,他想了想,询问陈泊桥:“你想给猫起名字吗?” 陈泊桥沉默了几秒,扯了扯嘴角,问章决:“闻接待不是想给它起吗。怎么还问我。” 章决既没读懂陈泊桥的表情,也没想明白陈泊桥这算是要起还是不要起,只好如实说:“如果你想起的话,我就拒绝他了。” 陈泊桥看了章决少时,突然笑了笑,把手机放到章决手里,说:“我来起名,你拒绝他。” 章决便开了锁,在屏幕上打字:“猫是别人捡的,他想自己起名。” 又抬头询问陈泊桥:“你想起什么名字?” 陈泊桥耸耸肩:“没想好。” 章决“嗯”了一声,按了发送,把手机放在一旁,却发现陈泊桥还在看自己。 陈泊桥叫他:“章决。” 章决就看着他,等待他说话,陈泊桥好像有问题想要问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最后又没有开口问,只是低声说:“以后不要再把私人联系方式给宠物医院接待。” 章决很听话地点头,陈泊桥又说:“他发信息来,拿来给我看过再回。” “好的。”章决道。 “哦,对了,”陈泊桥看着章决,样子十分理性,“裴述以前给我看过一本书,说omega做完爱后,如果没有任何标记行为,情绪会持续低落。是这样吗?” 听陈泊桥这么说,章决恍然大悟,确实从醒来开始,自己心情就不大好。他便说是。 “很不高兴吗?”陈泊桥关心地问。 “有一点。”章决说。 陈泊桥颔首,告诉章决:“一般建议是事后要进行安抚。” 章决没看过书,不大清楚安抚是指什么,便看着陈泊桥,还以为陈泊桥会再深入解释。 但陈泊桥没有,他贴近了章决。 章决的背紧贴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陈泊桥身上的松香味给了章决安全感,他的吻也不逾矩,很轻柔,不长。 过了不知多久,陈泊桥移开了一些,询问章决:“好点了吗?” 章决此生反应最快的时刻之一就是此刻,他含糊地说:“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跟陈泊桥说假话,毫不意外地被陈泊桥看穿了。 陈泊桥笑了,他坐了起来:“你没什么表演天份,你自己知道吗。” 章决觉得自己耳根红了,但陈泊桥却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虽然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心情好就对章决放水。 陈泊桥站起来,对章决说:“把衣服穿上,出来喝粥。” 章决看着陈泊桥走出去,低下头,很轻地用手指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又抿了一下,呆坐了小半分钟,才慢吞吞下床。 24 二十 二十. 章决穿着陈泊桥给他拿的短袖,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垂头舀粥。 他的发尾有些蜷曲,松垮地扎着,有几丝垂在脸颊旁,身上散发着两种不同的信息素混沐浴液的香气,其中一种是陈泊桥的味道。 陈泊桥已经吃过了,便坐在一旁看着章决。 他将章决从头看到脚,没有找到多少**留下的痕迹,只有苍白的脸色和红得过头的嘴唇,像残留的、还未被销毁的证据。 章决**的声音很小,大部分时候压着不叫,舌头软,腿长,**时会目光涣散地看着陈泊桥,他没说,不过陈泊桥发现了,章决不太喜欢背后位,正面就什么姿势都愿意配合。 可能是发现陈泊桥的目光一直留在自己身上,章决抬头看了陈泊桥一眼。 两人对视了一两秒,陈泊桥没开口,章决就不会开口,又低下了头,慢吞吞吃了起来。 章决非常不愿意提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还有说话方式,都指向这一点。 他比陈泊桥还要怕提起他们上过床这件事,这让陈泊桥多少有点后悔。 后悔当时在情人旅馆说得太多。 其实像章决这样过于有自知之明,自尊心不强,又完全不会表达的人,根本用不着提醒,就算陈泊桥什么都不说,章决也会退缩得比谁都快。 他可能会在陈泊桥结婚时托人送上厚礼,跑到离婚礼现场很远的地方偷看,抱着陈泊桥给过他的东西发呆,偷偷保存新闻照片,唯独不会死缠烂打。 陈泊桥在旅店说的话对章决来说太残忍,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 章决一碗粥没喝完,艾嘉熙给他回电话了。章决拿起手机,放在耳边,艾嘉熙在那头吵吵嚷嚷的,连陈泊桥都听见了,虽然听不清具体说的话。 艾嘉熙对章决说了很长的一段,才轮到章决开口,章决说:“你不想去就别去了。” 然后艾嘉熙又开始嚷嚷,过了一会儿,章决说:“好。”隔了几秒又说:“我给你剥很多。” 陈泊桥听出来了,艾嘉熙还在纠结那只虾。 章决则像哄小孩一样,哄艾嘉熙:“你想吃多少就剥多少。” 从听筒里穿出来的模模糊糊的艾嘉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得意。章决低声说:“不会,我手不疼。” 接着,艾嘉熙那儿没什么声音了,过了片刻,章决告诉艾嘉熙:“快了……一定陪你过生日。” 陈泊桥又听章决说了不少艾嘉熙想听的话,艾嘉熙才准许章决挂电话。 结束通话,章决把手机关机了,喝了一口粥,忽然对陈泊桥说:“煮得很好喝。” “速食包很难煮不好吧。”陈泊桥直白地说。 章决用勺子搅着粥,道:“也是能煮不好的。” 陈泊桥看着章决,想到刚才来电话的那个人,顿了顿,问:“艾嘉熙?” 章决眼里有了很少一些笑意,他点点头,说:“每次都没煮开就端给我了。” 陈泊桥许久不说话,章决大概以为话题结束了,低下头去,打算继续喝粥,但陈泊桥叫他名字,他又很迅速地抬头。 “艾嘉熙为什么退婚?”陈泊桥问章决,“他看起来不像会退你的婚。” “他是不愿意退,”章决诚实地说,“他父母知道我腺体的情况,也觉得我们不合适,但跟他总说不通。我父母也是,觉得对不起他家里。最后被我劝住的。” “是吗,”陈泊桥不置可否地顺着章决说,“很难劝吧。” “嗯,”章决看了看自己剩下的粥,又道,“劝了很久。我跟他一起过,不是不可以,但万一他以后碰到真正喜欢的人呢。” 陈泊桥觉得章决的说法有点意思,想了一阵,有些无情地追问章决:“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章决慢慢放下勺子,抬起脸,半晌都没说话。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眼睛,一天内的第二次后悔出现得比他预计的快很多。 章决眼角有些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是昨晚太累,还是心情太差。 陈泊桥不属于经常依循本能做决定的人,他习惯分析周全,习惯和人保持距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和章决相处除外。 他故意招惹章决,没考虑太多,但他也不愿意让章决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 否则不会骗章决自己完全不介意烟味。 陈泊桥想给章决一个台阶下,但来不及了,章决已经开口了。 “我又不一样。”章决说。 陈泊桥看章决望着虚空,为难又勉强的样子,很少有地觉得心软。 但章决应该是误会陈泊桥正在规劝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因为他一直把陈泊桥想得很好,章决又对陈泊桥说:“我说过了,你不要管我了。” 章决一脸自暴自弃,他嘴唇还是很红,而眼神四下游移。章决面对陈泊桥没有脾气,也不孤僻,只是不聪明,说不好谎也不会追人。 虽然记不清了,但按照章决现在的样子往回推,陈泊桥也能想到,章决所谓的表白,最多只是堵到自己之后,说句“我喜欢你”。 跟陈泊桥告白的人多到他连独处的时间都很少,从罗什冬季校区的滑雪场缆车排到夏季校区的艺术装置长廊,每个稍微浪漫一些的地点都有人拦过陈泊桥,不知道章决选了哪个。 章决说话做事这么朴实平凡,怎么可能引起注意。 十八岁的陈泊桥耐心地听完,耐心拒绝,转头就忘了。 而且章决抽烟。 但二十九岁的陈泊桥回想,却觉得十七八岁的章决应该也挺有趣的,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不喜欢他的人,然后糊里糊涂地活到了十多年后。 陈泊桥忽而想起在亚联盟接受审判的那一天,站在雇佣兵中的章决。 那是陈泊桥在监狱待了半年以来,头一次见到森林和蓝天。陈泊桥在狱中每周被提审两次,常常被强光灯面对面打着,滴水不进地在椅子上正坐十几小时,重复同样的回答,即便一直闭眼,回到牢房后,也必须适应很久才能看清东西。 有时夜里有处决,陈泊桥会睡得晚一点,也想过他的父亲。监狱传递消息不方便,陈泊桥至今也未曾看过一张父亲葬礼的照片。不过陈兆言遭枪杀的现场视频,审讯官倒是给陈泊桥放了许多。 陈泊桥打过很多场硬仗,入狱前做足了准备,但第五监狱的生活仍让他精疲力竭。 他出席庭审时强打精神,被判处死刑时处变不惊,甚至面对记者的镜头微笑,做出轻松的样子。 但他自己很清楚,只有在发现计划被打乱了,看到章决和直升机时,他才是真的觉得轻松。 章决是一个活在陈泊桥的十八岁的影子里的人。 没跟他好好相处过的人,都想不到他有多好骗。有时候章决迟钝到陈泊桥不忍心说,有时候又不知道从哪里学得很坏,为了再接一次吻而撒很明显的谎。 章决像为期一月的过渡假期,将久禁囹圄的陈泊桥引回现代社会。 “好,不用紧张,”陈泊桥轻松地说,“以后不管你了。” 章决认同地“嗯”了一声,似乎放下心来,又想了一想,说:“陈泊桥。” 他叫陈泊桥的样子其实有些让人心动,因为他认真地看着陈泊桥,用唇舌缓慢地发音,他对陈泊桥说:“我都是自愿的。你不用……” 章决停住了,突然低头,像觉得自己想的事情很荒唐一样,抿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你也不会吧。” 章决老是话说一半,陈泊桥不知道章决想说的是“你不用负责”还是“你不用愧疚”。 不过不妨碍理解,都是一个意思。 陈泊桥看着章决,觉得章决适合去上个速成班,学习怎样心无杂念地死缠烂打,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如何未婚先孕逼婚上位。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没有尝试总是遗憾。 “要是我会呢,”陈泊桥问章决,“你怎么办?” 章决看了看陈泊桥一眼,又想了片刻,对陈泊桥说:“你别这么说了。”章决的眼神很安静,没什么不甘心,他好像既没有被陈泊桥给的希望打动,也没有要争取的意思,他说:“我不敢。” 25 二十一 二十一. 粥已经凉了,但章决还是喝完了,陈泊桥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等章决放下碗,陈泊桥才开口:“我再帮你盛。” 章决看着空碗,没什么胃口,就摇头说:“喝不下了。” “一碗不够,”陈泊桥态度变得很好,他温和地看着章决,拿起粥碗,“你睡一天了。” 然而章决不想吃,又推拒了一次后,陈泊桥就不再勉强他,只是说“你想吃的时候我再煮”,就把桌面上剩下的餐具收拾了一下,端去厨房洗了。 厨房里的水声时停时续,从章决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陈泊桥的背,和正在小幅度移动的手肘。他本来没想到陈泊桥还会洗碗,后来想想陈泊桥在军队里那么久,大概没什么不会干的活了。 章决看了一会儿,记得自己昨天回安全屋的时候说过以后不抽烟,但他心情奇差无比,便还是起身在房子里翻了半天,终于从行李包的底部找出烟和火柴,打算去阳台上抽。 他往阳台走的时候,陈泊桥恰好洗好碗走出来。章决余光看见陈泊桥停下脚步,往自己这边看,不过陈泊桥没叫他,他便装作不知道,匆匆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又轻轻关了起来。 安全屋的阳台不大,很简陋,只在砖块外刷了一层粗糙的灰色水泥,外沿高度到章决腰上方一些的位置,站着从阳台望出去,可以看见大片的曼谷建筑。 章决昨天查过天气,今天有阴有小雨,站到阳台上静了几秒,果然有很细密的雨丝飘在他脸上。 空气潮湿闷热,青灰色的天雾混着雨,笼罩远方层叠错落的楼房和庙宇。 章决用火柴点燃了烟,吸了一口,把火柴甩熄了,让焦油和尼古丁循环入肺,看着雨里的城市发呆。 他睡了九个小时,但睡得不好,一直在做没有具体画面的梦,醒过来之后,精神也差,脑袋里有数不清的事情一闪而过,而那些事,最终都指向一个人,指向陈泊桥。 可是刚才在很清醒的时候接吻了,他淋着雨,吐出一口烟,缓慢地想,也应该满足了。 章决抽完一整支,把烟头摁灭在阳台的石灰台上,排列在刚才烧过的那根火柴边,他的大脑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进屋了,别抽太多,右手却十分忠于**,拇指指尖顶开烟盒盖子,又抽出一支烟来。 这一次,章决只抽了两口。 因为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章决下意识地回身,看见陈泊桥,便一下就把烟掐灭了,藏在身后。 陈泊桥手撑着门框,微微垂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章决一会儿,说:“不是说不抽了吗?” 章决没有说话。雨势似乎稍稍大了一些,章决觉得自己头发和衣服都潮了,可是陈泊桥堵着,章决回不了屋。 “手拿出来,”陈泊桥对章决说,“摊开。” 他说命令的话,但语气和神情并不强硬,反而很平淡。 章决老老实实地把左手抬起来,摊开给陈泊桥看,手心放着盒火柴。 “右手。”陈泊桥说。 章决才摊开右手,手心有掐断了的半支烟。 “这包抽完就不抽了。”章决徒劳地解释。 陈泊桥跨了一步,走上阳台,原本狭窄的空间变得更拥挤了。章决往边上让了让,陈泊桥便站到了离章决很近的地方,他垂眼看着章决的眼睛,问章决:“我让你心情变差了是吗。” “对不起,”他道歉道得自然,把对不起说得这么真挚,就好像整个曼谷市里都找不到比他再诚恳的人了。 没有得到回答,陈泊桥又说:“下次不会了。” 章决把手里的火柴和烟都放在石灰台上,才开口说:“没有,跟你没关系。” 陈泊桥没做声,也看不出有没有相信章决的话。 他低下头,看见章决放在石灰板上的大半包烟,拿起来掂了掂,打开盒子,也拿了一支,学章决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头也不抬地问:“抽烟这么有意思?” 章决很想把陈泊桥指间的烟拿下来,因为他觉得陈泊桥其实非常讨厌这玩意儿,但那样太突兀了,便只是摇摇头,告诉陈泊桥:“没多大意思。” “那你怎么这么喜欢?”陈泊桥抬眼看了看章决,问。 章决看着陈泊桥的手,闷闷地说:“有事做,就会不想太多。” “我也试试,”陈泊桥夹着烟,放在唇边,对章决说,“给我点一支。” 章决手都碰到火柴盒了,又缩了回去。 “陈泊桥。”章决叫他。 这应该是章决头一次没顺着陈泊桥的意思做事,但他不希望陈泊桥后悔,因此还是开口劝说:“你不想做的事情,就别做了。” 陈泊桥看了章决良久,把手里的烟还给章决,章决接过来,陈泊桥又要章决自己抽给他看。 “你又不喜欢烟味。”章决看了看被雨打得变得微潮的卷烟纸,低声说。 陈泊桥没吭声,划亮一根火柴,章决只好凑过去借了火。他低头吸了一口,他和陈泊桥之间就被袅袅的烟雾隔开了。 一个是高大英俊、站姿笔挺的亚联盟军官陈大校,一个是身体不好还有不良嗜好的章决。 陈大校在雨和烟里若隐若现,章决好像被尼古丁或者烟雾催生了一些古里古怪的勇气。他叫陈泊桥的名字,陈泊桥如常地耐心回应了,他就抬起头,注视陈泊桥眼睛,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陈泊桥没有回避章决的眼神,想了想回答:“我还没想过。”又问章决:“你觉得呢?” 连当事人都回答不了的问题,问章决章决哪里知道。不过章决也曾在在心中描摹过和陈泊桥站在一起接受祝福的人的样子的,便含混道:“应该很优秀,如果要跟你在一起,能配得上你。” “是吗?”陈泊桥笑了,他转过头,看着远处。章决随着他的视线远望,看由灰色建筑与阴天天空连结而成的地平线,和上方深浅不一的雨云。 陈泊桥把手撑在阳台的石灰板上,开口调侃章决:“你怎么这么清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泊桥又说:“我真的不知道,没空想这些。” 章决侧过身去看陈泊桥的侧脸,手里的烟烧掉半支,都没吸上一口。站在章决身边的陈泊桥真人,比章决看过所有照片的他里都完美。 像一尊没有缺点的,温柔的蜡像。 可能是觉得自己以后永远不会再有和陈泊桥站这么近聊天的机会了,也可能只是想要和陈泊桥搭讪,章决很努力地拖延着这场谈话:“那现在想呢?” 陈泊桥笑着看了章决一眼,开玩笑似的反问:“你想干什么。”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是不是他说出一个什么样的人,章决就要按着这个标准去改造得一模一样。 章决立刻澄清:“我没有那个意思。” “嗯,”陈泊桥似笑非笑地伸手把章决手里的烟抽走按灭了,说,“章决,烟快烧到手了。” 章决的脸有些发热,却无法把眼睛从陈泊桥脸上移开。而陈泊桥好像总是会被这样的章决逗乐,他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章决支支吾吾的说不好话,陈泊桥又问他:“那么你觉得,怎么算是配得上我,怎么算跟我在一起了。” 章决看着陈泊桥,呆想几秒,说:“要和你一样完美吧。” 陈泊桥又笑笑,微微点点头,“嗯”了一声,问章决:“还有呢?” 章决便继续说:“聪明好看的omega。” “你会很喜欢他。” “和他约很多次会。” 他说得断断续续,上下句全都没有逻辑可言。陈泊桥看上去还愿意接着听,因此章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章决发觉自己说这些话,心里也并没有很痛,就是一说就停不下来,好像要把所有有过的念头,一股脑倒给陈泊桥听。以前想的时候会难受,现在说开了,反倒坦然了。 他自己当然也想做这样的人,想进入陈泊桥择偶范围,怎么会不想,他想得快疯了,但没有办法,他只是章决。 “章决。”陈泊桥的手在章决面前晃了晃,章决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你对我的要求比我父母还高。”陈泊桥说。 他靠近章决一些,微俯**,按住了章决的肩膀。 章决肩上沉了沉,看陈泊桥靠过来,快贴到的时候,章决闭了闭眼,不过陈泊桥只是很轻地和他碰了一下额头。 但在章决闭眼的那一秒钟里,他是真的以为陈泊桥会吻他。 章决睁开眼,陈泊桥的脸往后移开了一些,但手还搭着章决肩上。 “明天陪我去看四面佛,”陈泊桥说,“离上船还剩几天,我们在曼谷走走。” 26 二十二 二十二. 陈泊桥走上阳台时,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和章决说了一会儿话,雨越来越大。雨水淋湿了搁在阳台扶手上的火柴盒和烟盒,也打湿章决。 风从阳台上刮过,湿了的碎发贴在了章决白净的脸颊上。陈泊桥帮他拿的上衣很薄,也被雨淋了个半透。 章决看上去很冷,原本红润的嘴唇变得苍白了一些。可是坏天气与身体不适,都不足以促使他在陈泊桥开口之前,说出“想进房间”这四个字。 他应该是还想和陈泊桥说些什么话,然而过于不善言辞,还没寻觅到话题,正在艰难地想。 陈泊桥倒不介意站着等章决把话题想出来,他甚至还挺想听到章决的努力成果的,但昨晚没睡,今天又淋雨吹风,他怕章决又发烧,于是拉开了门,对章决说:“进屋再说吧。”章决才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入室内。 进了房里,陈泊桥把冷气关了,又去浴室拿了毛巾,让章决把湿了的脸擦一擦。 这时候,茶几上的电子钟恰好“滴”了一声,六点了。 章决接过毛巾,但没擦,仰头看着陈泊桥,问:“你饿不饿,白天只喝了粥吗?” 陈泊桥说是,章决就放下毛巾,站起来:“我出去买。” “当时没想到要住很久,没放什么吃的,”他走到玄关边柜子上拿了车钥匙,回头问,“想吃什么?” 陈泊桥说随意,章决的表情就变得有些苦恼,不过还是没有多问,出门去了。 卧室门开着,信息素的暧昧气味飘得整个屋里都是,陈泊桥便在章决去超市的这会儿,打扫了卧室,又开窗想通通风。把窗帘拉开,转过身,陈泊桥看见了提着两个大购物袋站在卧室外的章决。 “你换床单了啊,”章决呆呆地说,“其实我来就好了。”又说:“吃饭吧。” 他先把其中一个袋子里两份热过的简餐放到桌子上,又提着另一个袋子去了厨房。章决买了一大堆速冻食品,拉开冰箱的门,要往里放。陈泊桥也进了厨房,一件一件帮他递。 袋子渐渐空了,最底下只剩一个长方形的小纸盒,陈泊桥顺手捡出来一看,是盒安全套,三只装的。而章决刚关上冰箱门,偏过头来,见陈泊桥拿着盒子,就也凑了过来。 陈泊桥低头看着章决,眼见章决看清商品名后脸色骤变,就觉得有趣,因此火上浇油问章决:“你买的?”还加了一句:“这次尺寸买对了吗?” 章决结结巴巴地说:“不是。” “刚才在超市,志愿者塞给我的。”他伸手过来要拿。 陈泊桥把盒子给他了,他又抬头解释:“我提着袋子,没有看清楚。” “嗯。”陈泊桥笑了笑。 然而章决似乎也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盒东西,随便拉开一个抽屉塞了进去。 吃了晚餐,章决说他睡沙发,陈泊桥没让,不过又去拿了一床被子,和章决分开盖着,躺在床的两边。 章决怕陈泊桥无聊,用投影放了一部电影,但他自己只看了二十分钟就睡着了。 陈泊桥把靠枕从他背后抽出来,抱着他换成躺姿,他也没醒,沉沉地闭着眼,肩膀和一条手臂露在外面,白而修长的手臂曲着,压在被面上。陈泊桥看了一眼,没有去碰。 第二天早上,章决和陈泊桥差不多时候醒的。洗漱后,他替陈泊桥换了装,开车载陈泊桥去四面佛。 陈泊桥问章决有没有去过,章决说自己很多年前去过一次,但是当时只是拜了一下,忘记许愿了。 陈泊桥失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忘记许愿的。” 章决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因为陈泊桥的嘲笑而生气:“那时我拜完了,还没想好愿望,人又很多,只好走了。” 陈泊桥笑了一会儿,章决有点不好意思,他问陈泊桥:“亚联盟和泰独立国这么近,你没来过吗。” “来过泰独立国,”陈泊桥告诉他,“但不是曼谷。” 在四面佛像的不远处停好了车,两人沿着马路走过去。 金光闪闪的佛像周围香火鼎盛,熙熙攘攘的参拜人群挤作一团,亭子里的舞女一刻不停地跳着还愿的舞。 章决虽然上次忘记许愿,但还算是一个靠谱的导游,带陈泊桥在香火柜买了香花蜡烛,靠在陈泊桥身边,低声教他要怎么拜。他自己也买了一份香火,参拜得比陈泊桥虔诚很多,不知这次有没有许上愿。 陈泊桥没有愿望,基本上就是陪着章决拜了一圈。 四面佛附近有卖护身符的地方,章决说想去看几眼,陈泊桥就陪他去了。 摊位上有许多样式的护身符,陈泊桥没怎么见过这些,多看了几眼,再转眼去找章决时,看见章决站在十余米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似乎在和谁说话。 陈泊桥走近几步,听见一个略显细嫩的声音,用不大熟练的英语说:“都是僧王庙请来的,最好的佛牌。” “是吗?”章决垂着头,和对方对话,声音放低了,听起来很温柔,“你都有什么?” 陈泊桥安静地靠近了一些,没让专心地和兜售佛牌的小贩说话的章决注意到自己。 小贩向章决抬起脸,陈泊桥看清了他的样貌。 个子很小的omega,穿着泰独立国本土服饰,皮肤微黑,眉清目秀,五官组合在一起,颇有些眼熟。小贩拉开腰上别着的腰包,给章决看腰包里的东西,介绍:“这些保升官,这些保金钱,这些保爱情,这些保健康。现在,好的佛牌,很少很少,我的都是精品。” 用不着细看,陈泊桥也知道他的腰包里都是些粗制滥造的骗游客的东西,章决必定也知道。而章决耐心地站在那里,单纯因为对方有一张和艾嘉熙有两三分相似的脸。 omega小贩大概觉得章决是个很好说话的客户,又跟章决靠近了一些,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章决夸下海口,说自己和僧王寺的大师们多么熟悉,最好的佛牌,才会到他这里。 陈泊桥看着他们,忽然之间,小贩朝他看了过来,章决也回过头。 “先生,您的手机好像在响。”小贩说。 陈泊桥才听见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的来电提示音。他拿出来看,是裴述的电话。陈泊桥没有立刻接,他看向章决,问:“在干什么?” “……”章决不太理直气壮地道,“看看佛牌。” 陈泊桥和章决对视着,温和地笑了笑,对章决说:“不买了吧。” 章决愣了一下,又看了小贩一眼。陈泊桥看着章决低下头,匆忙地婉拒了小贩的推销,快步走到自己身边。 陈泊桥接起电话,裴述上来就问:“章决在你身边吗?” “嗯。”陈泊桥没看章决,抬手揽了一把章决的肩,让章决跟他一起沿着卖护身符的街往前走。 长得像艾嘉熙的小贩还跟在后面,他和章决心知肚明,都没有挑破。 “不方便说话?”裴述又问,言语中带了些小心。 “等等。”陈泊桥停了脚步,转头问章决,“护身符买好了吗?” 章决摇摇头:“还没看。” “你先买吧,我接个电话。” 章决说了好,转身挑选起来。陈泊桥稍走远了一点,问裴述:“什么事?” “也不是太重要,”裴述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医院的事吗?”他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我虽然是投资方,但照理不应该窥探客户**。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让助理秘密地查了查。你是不是知道章决在这家医院治疗过?” 陈泊桥给了裴述确定的回答,裴述又道:“他来做了四个疗程,一般人只要做一两个,章决不正常。而且……” “章决比较迟钝,”陈泊桥稍稍打断了裴述一下,他觉得自己也不算是在替章决说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反应比别人慢一点,性格也固执,但不是不正常。” 裴述那头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不了解情况。” “封闭治疗的痛感很强烈,做了一半按紧急按钮的人也不少,就算没有达到治疗效果,也没人会来做四次的。跟反应慢没关系,他就是不正常,我没必要骗你。” 陈泊桥听出来了,裴述话里有话,还有些东西藏着没说。 “泊桥,”裴述苦口婆心道,“你总不想下半生还和章决有什么瓜葛吧,就章决这种,你继母给你介绍的哪个不甩他几百条街。听经验人士一句劝,他今天缠着你,你不把他踹远,明天变本加厉缠上来,再想踹就来不及了。” 陈泊桥低头,看着人行道上砖石间的缝隙,想了一会儿,对裴述说:“他不缠人。” 不等裴述回答,陈泊桥又补充一句:“倒是你,给病人做了四个疗程,还没达到效果,是不是该让院长反思一下医院的的医疗水平。” “……反思你自己吧,”裴述气极,“你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陈泊桥没说话,裴述便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随后陈泊桥听见裴述那头翻阅纸质病历的声音,裴述话语间没有太多感情波动,他告诉陈泊桥:“章决来医院二十八次,做满了四个疗程,想封闭两百多个记忆段,从十岁到二十七岁,每段里都有陈泊桥这个名字。” 陈泊桥挂了电话,回头一看,没看见章决,就走到章决待过的那家护身符店,正碰到章决匆匆从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 看到陈泊桥,章决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走到陈泊桥身边,问:“打完了?” 章决穿了黑色的长袖衬衫,从四面佛出来以后,把袖子卷起了一层,露出细瘦的手腕,手里提了个装护身符的纸袋子。 他靠近陈泊桥,但永远保持一些距离,他身上的信息素香气很淡,苦杏味里夹着若有似无的甜,让陈泊桥在神圣的四面佛像附近想起章决为他**的样子,吞得那么费力,装得那么舒服。 又想起在正对医院大门的街角,章决回答艾嘉熙的问题,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没什么用。” 陈泊桥想知道章决从哪里来的两百多个和自己有关的记忆段,以及他对自己的喜欢,为什么会在让他痛苦万分的同时,也这么可有可无。 为了把陈泊桥从记忆里彻底地移除,于是来做治疗,虽然没有成功,但做足四个疗程,二十八次高痛感治疗,精神极为可嘉。 还有章决怎么就不能像裴述说得那样变本加厉地缠上来,只敢说“我不敢”。 “去吃午饭吗?”章决问。 陈泊桥点了头,他们往车里走。 吃午饭依然是章决开车,陈泊桥随意挑了一家餐厅,章决坐着调导航,他微微俯身,陈泊桥看见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小块东西。 “还是把佛牌买了。”陈泊桥开口,平直地叙述。 章决抬头看了陈泊桥一眼,面色有些尴尬:“嗯……” 他没多解释,陈泊桥也没追问,只是指了指章决的口袋:“给我看看。” 章决拿出来给他。陈泊桥掂了一下,果然粗制滥造。 “这是保什么的?”陈泊桥问。 章决没看陈泊桥的眼睛,说:“健康。” “章决,这是爱神。”陈泊桥戳穿了章决,又忍不住笑他。 章决是这样的,做多少个疗程都起不了作用,买佛牌还是必须买爱神。 “求异性缘的,”陈泊桥又说,“你想求谁啊?” 章决不吭声,陈泊桥就扣住了章决还在调导航的手。 他把佛牌放回章决的上衣口袋里,章决抬起眼睛,看着他。 “我是随便挑的。”章决说,演技烂得陈泊桥不忍心看。 “章决,”陈泊桥叫他。 章决“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陈泊桥对他说:“我跟你试试。” 27 二十三 二十三. 章决以为自己幻听了,因为车里太热。 曼谷市天气变化大,昨天还在阴雨,今天就万里无云,太阳很早就出来了,从东方的地平线一路上升到正中央,在陈泊桥和章决在四面佛周围停留的两个多小时里,把车厢里晒得滚烫。 空调冷气都是烫的,风还没转凉,章决眼睛盯着陈泊桥,陈泊桥也看着他。 陈泊桥的表情镇定,平和地开口问章决“怎么样”,让章决意识到那句“我跟你试试”的确是陈泊桥说出来的。 章决想了想,觉得试试这个词很怪,陈泊桥没说要跟章决试什么,就好像他无法挑选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试试谈场恋爱,试试在一起,试试当情侣,所有类似的话,放到章决和陈泊桥身上,连章决本人都觉得好笑。 陈泊桥、章决,这两个人差得未免太远了。 如果说章决从未想过要和陈泊桥在一起,那是假的,章决十七岁的时候想过。然而已经度过二十八周岁生日的章决,根本不会在睡前想做跟陈泊桥热恋的梦了。 章决不愿意那么想陈泊桥,但他确实觉得世界上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陈泊桥和他做过爱这件事。 这几乎可以列入陈泊桥的人生污点了。 陈泊桥应该跟更好的人接吻**吧,怎么是章决。 不过章决也没有问出“试什么”这么愚蠢的问题,他问陈泊桥:“为什么。” “章决,”陈泊桥笑了,“你这是什么问题?” 陈泊桥说起话来总是很轻松,仿佛在他眼里,什么问题都是不存在的。 他伸手搭住章决的肩,懒洋洋地贴近,又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你的爱神佛牌显灵了。” 空调终于凉了一些,但陈泊桥身上很热。 淡而好闻的信息素气味,搁在章决肩膀手的温度,章决不敢抬头、用余光看见的陈泊桥的下巴和嘴唇,都让章决觉得口干舌燥。 陈泊桥等了几秒,问章决:“还没找到地址?”他搂紧章决,抬起手,用手心包住了章决的大半个手背,在屏幕上点选了要去的餐厅地址,按了出发。 导航发出往前左转的提示,章决还是没反应。 陈泊桥没有表达不满,他抽走了章决手里的手机,章决抬眼看他,他和章决对视了两秒,好像是因为章决的样子太傻,他忍不住笑了,靠过来和章决贴了一下嘴唇,说:“换我开吧。” 陈泊桥的味道很清爽,章决帮他贴得胡子扎到了章决的脸。他的嘴唇也烫,吻着章决说话,声音都变得含混不明,牙齿碰到了章决的上唇,又很快就移开了,下了车,从车头绕过来,在驾驶位这一侧的门边出现。 章决和陈泊桥换了位置,去餐馆的一路,章决没怎么没说话。 陈泊桥在餐厅楼下,感应灯坏了好多盏的地下车库里泊好了车,但没熄火,他叫章决一声,等章决转过脸,他才开口:“你好像不太高兴。” 章决没表态,陈泊桥又说:“怎么了?” 他把章决的安全带解开,靠近章决,近距离地看着章决的眼睛。 陈泊桥的英俊是那种变装也无法遮掩的英俊,哪怕章决亲手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鼻梁,眼窝,瞳孔和气味,都还是陈泊桥。 章决抬起手,很小心地碰了一下陈泊桥胡子上面的面颊,又凑过去亲陈泊桥的嘴唇。 这次陈泊桥没避开,他的胡子很硬,刮蹭着章决的下巴;嘴唇很薄,起先因为章决的靠近而愣了一下,随后便张嘴,与章决湿吻。 章决闭着眼睛,用舌头舔舐陈泊桥的上颚,缠住他的舌尖吮吸,他们的下唇贴着厮磨,可能因为章决很不会接吻,牙齿撞到一起,但陈泊桥也没有因此嘲笑章决,他按住了章决的背,又往上抚着章决的后颈,手指插入章决的发根。 他们吻了很久,陈泊桥先后退了一些,他按着章决的肩膀,声音有些低:“还想吃饭吗。” 车厢太小了,陈泊桥的信息素气味很浓,比章决之前任何一次闻到都要浓很多。 章决看着他,再一次靠过去,把脸贴在陈泊桥胸口。陈泊桥没再催促,回抱着他没有说话。 “陈泊桥。”章决叫他。 陈泊桥“嗯”了一声,声音像响在章决的耳边。 “你想试多久?”章决问他。 陈泊桥的手放在章决头顶,温柔地抚摸着,反问:“你觉得多久合适。” “多久都行,”章决说,“我只是问问。” 陈泊桥抱了章决一会儿,说:“那就再说吧。” 他没有给章决确切的时间,但章决无所谓,就算陈泊桥现在说后悔不试了,也没关系,章决一点都不在乎。 章决坐了起来,抬头去看陈泊桥,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好像很乱,就很不好意思地问陈泊桥:“我看起来是不是不大好。” 他把发绳扯下来,用手抓着头发,想重新弄起来,又问陈泊桥:“你觉得我应该理发吗?” 陈泊桥抬起手,把章决掉到脸颊边的碎发夹到耳后。 “头压这么低,我怎么看。”陈泊桥说,他用食指和拇指掐着章决的下巴,让章决抬脸,仔细看着章决的脸。 章决没敢看陈泊桥的眼睛,眼神四下乱瞟。 “不用理了,”陈泊桥说,“这样就不错。” 他们下了车,走到阴暗的电梯间,按上行。 电梯的门是镜面的,照着章决和陈泊桥。陈泊桥很高大,站姿提拔,而章决太瘦,也太高,没什么小鸟依人的感觉,显得笨拙,让人很难一下就喜欢上,但陈泊桥还是愿意跟他试试。 电梯门开了,他和陈泊桥走进去,陈泊桥看了他一眼,问:“章决,你又在高兴什么。” 陈泊桥看上去很平静,和从前没有区别,但章决还是忍不住对陈泊桥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呆,还说了一句和自己情商非常相符的蠢话,他说:“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其实也知道陈泊桥试完就走了,可能是因为同情、怜悯,一时头脑发热,或许兼而有之,总之不会在章决这里停留太久。 但章决好像回到了喜欢着陈泊桥、想要和陈泊桥谈恋爱的十六七岁,变成了那个敢于在睡前想要梦到陈泊桥的章决。 陈泊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看着章决,抬手碰了一下章决的脸颊,问:“是吗?” 章决看着陈泊桥,说:“嗯。” 他反正也不知道要怎么去讨好一个人,可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全部送给陈泊桥,也不能让陈泊桥感受到很珍贵。 陈泊桥每天都能收到这些。 时间、金钱、身体和爱。章决没有哪一样是特别的。 章决读科学杂志,看到过一篇统计文章,说alpha的信息素味道如果与海洋有关,对爱情和渴望以及**都会比普通alpha低许多,不容易受omega的信息素影响。 陈泊桥就是这一类,不易囿于**,有更远的目标要达成。 章决被陈泊桥婉拒过,他知道陈泊桥的拒绝不强硬,但很直接。陈泊桥穿着赛艇队训练服,他还只是陈兆言的儿子,身上没有疤痕,连发型都是很贵的那一种,坐在更衣间的木质凳子上,看起来那么完美。 他抬头看着站着的章决,耐心听完章决的表白,而后很温柔地笑了。 用一种有点无奈,又不像被章决困扰了的笑容,说:“谢谢你,不过我还不准备谈恋爱。” 陈泊桥叫他:“到了。” 餐馆的楼层到了,陈泊桥搂了一下章决的背,不算太亲昵,也不生分。他们来得晚,只剩一个角落的位置,服务生引他们坐过去。 章决跟着陈泊桥走,眼睛看着陈泊桥的手,走了几步,忍不住伸手去够陈泊桥的手,但陈泊桥走得快,他没够到。 章决的手很苍白,青色的血管沿着手背,一路往上爬,连指甲也苍白,没有血色。陈泊桥虎口有道疤,肤色比章决深很多。 陈泊桥手背被章决碰了碰,脚步停顿了一下,微微转头,看了章决一眼,眼里好像是带着一些笑意,他说:“章决,这才几步路。” 像是章决要求太多太夸张的意思。 但还是顺着章决的意思,牵了章决的手。 28 二十四 二十四. 章决和陈泊桥坐的位置并不很好,在看不到风景的角落。 整间餐厅的装修和餐具都有点旧,章决面前的白瓷盘缺了很小的一个角,瓷面上有不少划痕,刀更是有点钝,导致他切牛排时把肉叉得歪歪扭扭,差点叉出盘子。 陈泊桥没说什么,安静地把章决的盘子收了过去,替他切好了,再放回他面前。 当天两人具体聊了什么话题,餐点口味好不好,章决一概记不清了,总觉得落座后没多久,一顿饭就结束了。 就像在校时考一场很没把握的试,做题手感不怎么样,一出试场,题都忘了。 章决的现金用得差不多了,需要去另一间安全屋取。他喝了酒,因此还是陈泊桥开车。 亚联盟是左舵行车,不过陈泊桥右舵车也开得很好,不疾不徐地载着章决驶过十二月中旬的曼谷街头。 路过不远处一家建在街角的大超市招牌时,章决心里忽而产生一个很实际的念头,但还没来得及说,车便从泊车口子上开了过去。 安全屋附近似乎有事故,整一条路都堵上了。 等了一会儿,路一直不通,章决便让陈泊桥靠边停车,自己步行过去。上楼拿了现金下来,章决经过一家小药店,他脚步顿了顿,又想了几秒,推门走进去,冷气和泰药香扑面而来。 一位店员坐在玻璃柜台边看手机,等章决走到柜台边,轻轻敲敲玻璃柜面,他才摘下一只耳机,仰起脸。看到章决,店员愣了一下,随即把另外一只耳机也摘了,温柔地笑着,用泰语问了章决一句话。 章决没听懂,但猜测应该是问自己想要什么,便用英语问:“有没有避孕药。” 店员怔了怔,章决再慢慢重复了一遍,店员才反应过来,说有,问章决要哪一种,长效还是短效,贵的还是便宜的。 “短效吧,”章决简洁地回答,“贵的。” “进口药,北美,”店员拿了一盒最贵的给章决,“但是短效的,比长效副作用大。” 药盒设计得很浮夸,用巨大的蓝色英文标着“自由”和“激情”,小字介绍“本产品可将标记和成结的怀孕几率降到最低”。 “什么副作用?”章决前二十八年都没想过自己会来药店买避孕药物,也没有半点研究。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孕。前几年做检查时医生还告诉他,他的***受alpha腺体信息素影响,发育得不怎么好。 但陈泊桥比较在乎。 “反胃,”店员指指胃部,又拍拍脑袋,“头晕。” 章决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买了单,没要袋子,在柜台上把盒子拆了,抓紧了装着药的铝箔片,低头想想,又问店员要了一杯温水,吞了一片药,才把铝箔片塞进裤子口袋里。 他是这么想的,陈泊桥就不必看到他吃药了。 章决从药店出去,银行门口的路已经通车了。他走到车边,拉开车门,陈泊桥没开空调,把越野车的天窗打开了,将椅背调下去,头枕着手臂躺晒太阳。 “你不热吗。”章决关了车门,问。 陈泊桥将椅背调直了,发动引擎,答非所问:“下午想做什么?” 他们离登船的日子不远了,若无意外,三天后,他们就能坐上前往北美的游轮,而后在太平洋上漂流大半个月,抵达下一站。章决也知道自己应该好好把握机会,做些以前没敢想过的事,然而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最后看了陈泊桥少顷,试探着说说:“你觉得呢。” 陈泊桥很轻地叹了口气,微笑着看看章决,说:“先带你去兜兜风吧。”他摘下晒太阳时戴的墨镜,放在一旁,往前开去。 陈泊桥开得不快,随意沿着一条河道向前。 开了一阵,章决看见一个熟悉的泰迪大雕塑,便指给陈泊桥看:“猫送在这家医院里。” 陈泊桥把车速放慢了。“反正没事,”他问章决,“想不想去看看?”章决说好,他拐了弯,停到了宠物医院门口,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那位闻接待在不在。” 章决想起陈泊桥夸过闻接待可爱,心情有些起伏,他知道自己纯粹是出于嫉妒,但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保持平和,就没说话,沉默着跟陈泊桥往里走。 经过玩偶墙时,他对陈泊桥说:“我送你的玩偶是这里买的。” harrison经常打击章决,说他不会挑礼物,老是买些虽然很贵却毫无用处的东西送人。 那个和陈泊桥捡的猫很像的玩偶很便宜,但陈泊桥好像还是觉得不错,那天摘掉防尘袋,摸了好几下,而且看着章决的眼睛说了喜欢。 既然喜欢的话,章决希望陈泊桥可以一直别扔。 “我一眼就看到,”章决又说,讲述自己和玩偶的缘分,“觉得很像。” 陈泊桥观赏着玩偶墙,点了点头。 闻接待这天正在带别的客人,他的同事,一个叫may的漂亮的女性beta代为招待了章决和陈泊桥。may带他们去看了小猫,小猫还带着伊丽莎白圈,在自己的小隔间里乖乖窝着,一只爪子伸出来,拨弄着玩具球。 章决和陈泊桥站到它面前,它抬头看了看,“咪”地叫了一声,又百无聊赖地继续拨球。 “你想到名字了吗?”章决靠近陈泊桥,问他。 陈泊桥抱着手臂,看了小猫几秒,说:“没有。” “小闻很喜欢它,”may在一旁笑盈盈地说,“私下起了个名字,叫安琪,因为它乖得像一个小天使。”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眼,问章决:“怎么样?” 章决摸不准陈泊桥的意思,是觉得安琪好还是不好,但从内心说,他觉得安琪这个名字很合适,所以他承认:“不错。” “你喜欢就叫安琪吧。”陈泊桥耸耸肩。 章决和陈泊桥看完猫出来,闻接待也忙完了,站在走廊上等他们。 闻接待穿着宽松的宠物医院制服,头发染成了棕色,柔软地贴在脸上,看见章决,他很高兴地招招手。他的声音很甜,轻轻地说:“还以为您已经离开曼谷了。” 章决介绍了陈泊桥,闻接待问了好,又很有点羞涩地对章决说:“听may说您还是用了我起的名字。” 见章决点头,闻招待笑了起来:“谢谢。”他说医生正好有空,可以和他们见一面,了解安琪的身体情况,带着他们去医生办公室。 章决不想让陈泊桥知道自己准备把猫带回家养,便轻搭了一下闻招待的肩,想让闻招待走慢一点,好说几句叮嘱的话。没想到陈泊桥似乎立刻注意到了他的手势,回头看了他一眼。章决只好又把手放开了。 宠物医院的医生分外热情,拿出手术记录,与章决分享。 陈泊桥坐着听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办公室墙壁上的挂钟,说要去洗手间。 闻接待带陈泊桥出去了,章决又和医生聊了几句,补签完一张单子,手不知怎么染上了油墨,便问了洗手间方向,往外走。 经过一个路口时,他走错了道,待到发现了,重新去找路时,恰好碰见陈泊桥和闻接待往回走。 两人背对着章决,没打到照面。 闻接待正在和陈泊桥聊天:“那只玩偶和安琪很像,不知送给谁了。” 陈泊桥则说:“送给我了。” “啊,”闻接待有些惊讶,又问陈泊桥,“原来您喜欢玩偶吗?” 陈泊桥顿了顿,才回答了一句话。 他们已经走得有点远了,到了走廊尽头,因此章决没能听清陈泊桥说的具体句子,只是听陈泊桥的尾音和语气,很明显是否认的意思。 章决看着陈泊桥的背影,半晌才挪动脚步。他不至于太难过,想了几秒钟,以后要怎么避免会错意,然后去洗手间洗了手,没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用纸巾把手擦干了,慢吞吞地走回办公室。 章决一进门,看到陈泊桥又瞥了一眼挂钟,便配合地说准备回去了。 闻接待送他们出去,经过宠物医院的接待走廊,经过前厅和小水池,又走到玩偶墙边。 陈泊桥搂着章决转身,礼貌地和闻接待告了别,半推着章决往前走,目不斜视地穿过了玩偶墙。 到了车上,陈泊桥开了一段路,突然问章决:“刚才想找他说什么?” 章决没想到陈泊桥还记着,就避重就轻地说:“问问费用还够不够。” 陈泊桥没说话,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倒是章决看了陈泊桥好几眼,有点吞吞吐吐地说:“今天看到了,你觉得他可爱吗?” 陈泊桥瞥他一眼,反问:“你说呢,可爱吗?” 章决很少有地大胆指出:“我先问的。” 陈泊桥突然笑了笑,抬手按着章决的头顶揉了他一把,说:“普通。”然后收回了手,目视前方。 转了个弯,再前方不远就是安全屋了,陈泊桥把左手递到章决眼前,问他:“现在要吗?” 章决侧过脸去看陈泊桥,陈泊桥很正经地开着车,好像只是给章决拿了个苹果。 而章决收下来了,光明正大地和陈泊桥扣住十指。 他今天有高兴也有不高兴,现在是觉得很开心,但仍旧不敢相信幸运女神突然降临在他身边,所以微微低头,抓着陈泊桥的手,亲吻陈泊桥的手背。 陈泊桥没什么反应,任由章决用嘴唇碰触着自己,不说话,不用力,也不有把手抽走。不知是不是章决的错觉,车厢里的松香味浓了起来。 上楼进了房,门刚合一上,陈泊桥就按住了章决的肩膀,把他抵在门上,和他接吻。 去往客厅的狭窄通道里,章决的衣服凌乱地丢着。 纱窗拢着,窗帘开了一半,室内还是亮的。 29 二十五 二十五. 陈泊桥的发色和章决相同,都是纯黑,不过长度比章决短很多,发质也比章决粗硬;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伤痕,只在右耳耳侧,有一道很小的、像碎弹片刮出来的伤。 如果陈泊桥穿戴整齐,没人会想到他身上有那么多疤。 他们躺在床里,章决面向陈泊桥蜷着。 或许是觉得房间里太暗,陈泊桥侧过身,打开了床头灯。章决抬起眼,看见了陈泊桥背上的烧伤。 帮陈泊桥取定位器的时候,章决也见过它,但当时没时间仔细看,只轻轻碰了一下,就被陈泊桥委婉地喝止了。 床头灯很昏暗,将手掌大小的烧伤照得有些骇人。章决伸手去碰,感觉陈泊桥反射性地紧绷了一下,又很快地松弛下来。 陈泊桥没出声,静静地呼吸着。他的背部线条很明显,力量感强烈,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张征兵海报,微微隆起的肌肉象征战场,伤痕则是勋章。 章决的指尖停滞少时,沿着伤口的边缘往下,轻按着那小块不那么好看,也不平整的皮肤。陈泊桥沉默着,没有抗拒章决的碰触,章决摸了一会儿,难以克制地靠近了,用面颊挨着,又贴上嘴唇。 烧伤的皮肤和陈泊桥其他的部位一样温热,但凹凸不平,像新生儿的脚掌一样皱着,颜色也和周边的皮肤不同,没那么均匀。 章决没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恶心,但是看久了,就觉得有点伤心。不知是为什么,他亲吻陈泊桥的烧伤的疤痕时的心情,比陈泊桥拒绝他的吻的时候,还要难受。 他忍不住问陈泊桥:“很痛吧。” 问完觉得自己又说了一句会导致冷场的废话。 好在陈泊桥不介意,陈泊桥顿了顿,平静地回答:“忘了。” “很久了,”他又说,“应该还好。” 章决放开了陈泊桥,将嘴唇稍稍移开一些。陈泊桥顺势坐了起来,转过头,垂眼看躺着的章决,问章决:“怎么,心疼我啊?” 章决和他对视几秒钟,才“嗯”了一声。陈泊桥便握住了章决放在被子上的手,哄骗似地说:“忘了的意思就是不疼。” 陈泊桥手掌很热,比章决粗糙一些,他握着章决的手,就没有再松开。 章决也想坐起来,被陈泊桥按了下去。 “不是腰酸吗,”陈泊桥说,“躺着。” 章决脸热了热,腰酸是他方才受不了了才说的,说得很轻。他还以为陈泊桥没听见,因为陈泊桥并没管他腰酸不酸。 陈泊桥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着,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发呆。 章决看了一会儿,开口问了一个他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参军?” 因为上学时,陈泊桥看起来和军队毫无关联,人人都以为陈泊桥会按部就班地就读商学院,子承父业,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 陈泊桥低头看看章决,低声道:“记不清了。” 他说记不清,章决就知道他是不想说,因此没有再多问,附和道:“是过去很多年了。” 但过了一小段的时间,陈泊桥又开口了,他突然告诉章决:“我外祖父是军人。不过很早就去世了。” 陈泊桥坐直了,抬起头,看着白墙。章决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侧脸,看不清表情。 他说完,停顿了很久,章决便安静等着,等到他再次开口。 “我从小陪母亲在欧洲疗养,”陈泊桥低声说,“她身体很差,不出门。每天在书房,擦外祖父的军功章,数他的功绩。所以当时我挺烦在家的,还是更喜欢在学校。” “章决,”陈泊桥话锋突转,问,“你是几岁到罗什上学的?” 章决愣了愣,回答:“十岁,四年级考进学校的。” 陈泊桥和他交握着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十岁。”陈泊桥若有所思地重复。 章决不知道陈泊桥为什么要重复他入学的年纪,就问陈泊桥:“怎么了?” 陈泊桥摇了摇头,将背往后靠。 章决感到身下的床垫轻轻震了震,便见陈泊桥重新躺了下来。 暗淡的灯光使陈泊桥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深刻,他偏过脸,看着章决,他的嘴唇稍有些薄,唇角微微勾着,眼睛很亮,眼神专注。 陈泊桥靠得太近,神色太暧昧,可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打算做,让章决惶然失措,口干舌燥。 “章决。”他叫章决名字。 “嗯?”章决知道自己样子很呆,但是控制不好。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父母感情不好的传闻。”陈泊桥说。 章决确实有所耳闻,便迟疑地点了点头。所有对陈泊桥有点了解的人,应该都知道,陈兆言在陈泊桥出生后没多久,就把他的夫人和陈泊桥送到了欧洲,一年不见几面。 “确实不怎么样。”陈泊桥说。 他垂着眼,把玩章决的手,不带感情地叙述自己家里的私事:“一见面就吵。” 说到这里,陈泊桥突然笑了笑,他抬起手,碰了一下章决的脸,说:“我参军的原因会让你失望。” “因为……”他眼睛没什么焦距地看着不远的地方,像在回想,“我和母亲相处的时间,比和父亲长很多。 “母亲走的时候我十九岁,刚从罗什毕业。 “我看到亚联盟的征兵广告,本来也不是那么想去。但和父亲一提,他反对得很激烈。 “——所以我回亚联盟考了军校。” 他问章决:“是不是很蠢。” “不过入伍之后,”他又说,“我没后悔过。” 章决看着陈泊桥,慢慢眨了几下眼睛,评价:“有点叛逆。” 陈泊桥又笑了,他说:“章决,你真是不会说话。” 但章决知道陈泊桥没生气。 章决看他半天,又不经大脑地问:“陈泊桥,裴述知道这个吗?” 陈泊桥看了章决一眼,紧紧抓住章决的手,把章决拉进怀里。 他的手心好似有一层薄汗,不再那么干燥,贴着章决的耳朵,有些凶狠地说:“裴述知不知道关你什么事。” 章决听他这么一问,讷讷不知回什么。 但没过多久,陈泊桥又在章决耳边道:“当然不知道。” “我跟他说这个干什么。”他说。 他的手臂横在章决胸口,章决抱着他。 静了片刻,陈泊桥问章决:“你明天有什么打算?” “去游轮要停的码头熟悉路线,”章决说,“你想一起去吗?” “不了,”陈泊桥说,“我在安全屋待着吧。” 章决隐约有种猜测,陈泊桥明天会和裴述联系,讨论自己不方便听的东西。自从裴述和陈泊桥联系之后,一切就变得十分顺利,好像抵达北美和新独立国,成了很简单的事。而章决的计划,已经无关紧要了。 章决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间,看窗帘缝隙间的颜色,应该是晚上了。不知不觉,在曼谷的日子又过去一天,好像做了很多事,但正事一件没做。 章决甚至没有去查阅亚联盟的任何新闻,没了解对陈泊桥的搜查动向,只是简单地跟陈泊桥约了一次会。 陈泊桥的手动了动,隔着被子,搭在章决的腰,看着章决的眼睛,章决会意地过去吻他。 短暂又缠绵地接了断续的吻,章决还是很不踏实,便支吾着地和陈泊桥确认:“你要是有什么变动,就告诉我。” 陈泊桥说“好”,然后压住了他,脊背将被子撑起一个小空间。 章决把手放在陈泊桥肩膀上,他和陈泊桥身高差得不算太多,但体型和肤色都很不一样,陈泊桥的腿和他的交缠在一起,热度没有阻隔地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章决。”陈泊桥叫他名字。 章决抬眼看陈泊桥,陈泊桥用手指触碰他的眼角,面颊,滑到下巴,又很轻地理了理他散在枕头上的头发,然后才说:“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说。 陈泊桥指的时间是什么,章决不太确定。 但时间恰恰是章决最多的东西,章决特别耐心。要等多久,希望有多渺茫,章决都能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30 二十六 二十六. 裴述在泰独立国待了四天。 这四天里,他按陈泊桥的意思,和陈兆言留下的顾问们一起,接触了总理和几位重要的国会议员,为四名人员假制了新的身份,安排上船。 章决和陈泊桥即将乘坐的游轮注册地在南澳,自泰独立国开往北美,途中不会经过亚联盟的海域,按照国际法律,亚联盟无权对陈泊桥进行追捕。 但亚联盟现任总统赵琨此人行事十分霸道,他父母的家族皆树大根深,父亲曾是联盟总理,不乏在联盟政府中就任高职的亲系,母系家族则是延续几代的商业巨擘。自从政以来,赵琨一路顺风顺水,几乎未遇到过阻碍。 此次为追捕陈泊桥,赵琨几乎不计后果,只要给他一丝线索,他必然会有所行动。 游轮驶入公海后,靠近亚联盟海域的一个傍晚,赵琨会得到陈泊桥的位置信息,而裴述安排上船的四名人员中的一名,恰好带女友去北美游玩的有航海经验的雇佣兵,将会被赵琨的亲信斥重金收买,在午夜十分胁迫船长将游轮转向,使船在凌晨进入亚联盟领海。 陈泊桥被带回亚联盟后,恰好在午夜转向的游轮,恰好消失的雇佣兵,恰好错过的上诉期,都会让陈泊桥的叛逃和亚联盟对他的追捕行动,成为赵琨的自导自演。 等舆论发酵,国会议员将发起对赵琨的弹劾议案,若无意外,赵琨的总统职位会在议案发起的三天内被暂时冻结。 临行前两天的下午,裴述和四名要上船的人员碰了一次头,又给陈泊桥发了加密的确认信息,问陈泊桥方不方便再见一次面,因为关于计划的细节,和一些重要事项,都不便用联络工具沟通。 过了几分钟,陈泊桥给他打了个电话。 陈泊桥问裴述:“你还在曼谷?” 裴述说是,陈泊桥想了想,说:“你来我这儿吧,他白天不在。” 他把安全屋的位置告诉了裴述,裴述将地址输入了导航,驱车前往曼谷市南边的某个住户密集、道路复杂的区域。 裴述一路换了两台车,多兜了几个圈子,开了一小时,才在巷子口停了下来。 他往里巷子走,按陈泊桥给的楼号,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栋居民楼,爬楼梯到三层,敲了敲门。没过多久,陈泊桥来应了门。 裴述随他走进去,随口问:“章决人呢?” “去熟悉到港口的线路。”陈泊桥说着,便走到沙发边,微微俯身给裴述倒了一杯茶。 房子很小,但还算干净,旧地砖的花色有泰独立国的本土风情,在日光灯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裴述环视了一圈,走向靠右手边的那扇门,向里望了望,回头问陈泊桥:“单卧室?” 陈泊桥点点头,裴述又看了一眼沙发。 沙发平整,没摊被褥,不像睡过人,裴述有点语塞,顿了顿,问陈泊桥:“你们晚上怎么睡的?”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又失笑道:“他不会是就算睡地板都要睡卧室吧。” 陈泊桥沉默了片刻,才说:“你对章决误解很大。” “这可不叫误解,”裴述说。 他比陈泊桥爱玩,经历也丰富得多,一看见章决这种阴魂不散的追求者,就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陈泊桥躲远点:“我碰到过这种人。” 陈泊桥抬眼看他一眼,没说话,裴述便继续道:“走哪跟哪,跟牛皮糖似的,脸皮也厚,怎么也骂不走。最后被家人带去看病,才消失了。” 想到章决的就诊记录,他又说:“章决更严重——” “——裴述,”陈泊桥突然打断了他。 陈泊桥平视裴述,语气平淡地说:“说正事吧,” 裴述看不出陈泊桥是单纯不想聊关于章决的话题,还是觉得他说得太多,他停顿了几秒,不确定地说:“好吧。”又将移动电脑拿出来,给陈泊桥简单地介绍上船四人的信息,和亚联盟这几天的新闻动向。 陈泊桥不时发问,问题都有些复杂,裴述得和几个顾问连线讨论,时间便很快地过去了。 这天曼谷市有阵雨,外头时不时便淅淅沥沥一阵,风把阳台玻璃吹得直响。 在顾问刚要某个讨论结果告诉他们时,陈泊桥的手机响了,应该是章决。 陈泊桥接起来,颇为耐心地问:“怎么?” “他在。我吃过了,”陈泊桥说,“你在哪里。”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陈泊桥“嗯”了一声,说:“难怪这么吵。”又问:“今天给小费了吗?”隔了几秒,他说:“好。” 裴述看着陈泊桥,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可是陈泊桥和章决通话的语气很自然,态度介于冷淡和体贴之间,和平时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陈泊桥挂了电话,看向裴述,裴述愣了一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又谈了一会儿,裴述口渴了,但他杯里的水已经喝完,矿泉水瓶也空了,就问陈泊桥:“还有水吗?” 陈泊桥在低头记资料,头也不抬地指指厨房:“自己去倒。” 裴述只好起身,走进厨房。 因为面积所限,厨房的布局一般,窄窄长长,只能由一个成年男子通过。 深色的大理石台面上没放任何食物,陈泊桥没说清楚水在什么地方,裴述唯有拉开橱柜四处找。 打开靠近电磁炉的一个深抽屉时,裴述一眼就看见了摆在纸巾上的那盒避孕套。 避孕套的盒子是紫色的,大概是泰独立国本地品牌,印花有些粗糙,他拿起来细看,觉得很像廉价的情人旅馆特供,要不就是公益宣传赠送。 避孕套是三只装,不过未拆封,裴述反复摆弄避孕套盒子,觉得有些好笑,章决这人性格古怪就算了,买套都不知道挑个好的。 “想要可以带走。” 陈泊桥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 裴述略略一惊,转过头去,见陈泊桥靠着门,下巴微抬,抱起双臂看着他:“水在最北边的柜子里。” 裴述有些尴尬地放下了盒子,拉开陈泊桥指的柜子,找出水瓶倒了水。 正要往外走,陈泊桥叫住了他,神色未见波动地替章决解释:“他去超市,有志愿者塞给他的。” 裴述抓着水杯,又心直口快地说了一句:“谁知道是别人塞给他的还是他自己要的。” 陈泊桥看了他一眼,和缓地说:“把你的偏见收一收。” 裴述耸了耸肩,和陈泊桥坐回沙发,重新谈起陈泊桥回亚联盟后的事。 赵琨的人将陈泊桥扣押后,为了保证陈泊桥的安全,必须尽快将陈泊桥被捕的消息公布,因此游轮上还有一名泰独立国的记者。陈泊桥和顾问团就记者发新闻稿的方式有写不同的意见,探讨几分钟后,达成了统一。 裴述将记者的资料页关了,抬起头,天上突然炸了个响雷,雨劈劈啪啪地打在窗上。 “这么大雨。”裴述道。 陈泊桥站了起来,往阳台走,将纱窗拉开了一些,似乎是在观察雨的大小。 裴述要说的都说完了,便放下电脑,跟了过去,离陈泊桥半臂远,听着雨声透过雨幕,望向玻璃门外。 章决找的这间安全屋阳台也很小,栏杆的石灰板上像搁着什么东西,裴述仔细一看,是已经被雨水泡烂了的火柴和烟盒。 他便顺嘴问:“章决戒烟了没有。” 陈泊桥没看他,径自盯着外头道:“被你吓得戒了。” “我那是吓他吗,”裴述失笑,他反问陈泊桥,“你不本来就烦这些吗。”他还记得泳池边的烟灰缸里那一大簇烟头,一看就瘾挺大的。 “烟有这么好戒啊,”裴述又说,“也就骗骗你吧。” 陈泊桥这才给了裴述一个眼神,张嘴刚想说什么,他们身后的门锁突然“咯哒”响了一下。 裴述和陈泊桥一起转身看,只见章决手抓着门把,站在门外。 章决全身都湿透了,黑发贴在脸上,发尾往下淌水,浅色的棉质t恤紧粘在身上,裸露着的手臂白得像瓷器,他嘴唇抿着,下巴削尖,手里抓着一束花。 七八朵玫瑰扎在一起,米色的包装纸被雨打得有些皱软,花浸过了水,却愈发红艳欲滴。 看见屋里还有别人,他愣了愣,低声问陈泊桥:“你们还在谈?”又说:“要我先在外面等等么?” “谈完了。”陈泊桥说。顿了顿,又问章决:“为什么淋雨了。” “我给你买了花,”章决微微仰头,抬手给陈泊桥看他手里的玫瑰。 裴述以前觉得章决的长相很普通,丢人群里找不见,但今天细看,又觉得并不是那样。 但章决确实不善于做表情,就连送人东西的时候,也不会笑,一副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样子,轻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车开不进那条小路,我停了车走过去,没走几步就下雨了。” 花束里的其中一朵玫瑰开得大了,随着他的动作掉了几片花瓣,落在地上,也落在他的鞋面上。 陈泊桥背对着裴述,但没走近章决,只是对章决说了句:“谢谢。” 章决没问陈泊桥喜不喜欢,他“嗯”了一声,然后呆呆站着,不进门也不关门。 “进来吧。”陈泊桥又对章决说。 章决才如梦初醒地动了,他经过裴述时,下巴上的水还在往下滴。 让裴述不由猜想章决去的那间花店,应该得走一段不算很近的路。 “我先冲个澡。”章决俯身把花放在茶几上,走进浴室。 不多时,浴室里传出了水声。 陈泊桥看着浴室门,站了几秒,回头问裴述:“还有事吗?” 裴述只好收拾东西走了。 31 二十七 二十七. 章决进了浴室,先把花洒打开了,水温迅速上升,蒸汽把狭小的浴室熏热了,章决便就着热气,把冰冷的湿衣服慢慢往下脱。他整个人都像在从里往外地冒凉气,站到花洒下冲了许久,才有了一点温度。 他白天把去码头的路兜熟后,又去找了harrison一趟。harrison坐过这班游轮,他可以请教一些细节,而且裴述来了,章决不想太早回去打扰他们。 抵达俱乐部时,成人秀散场不久,人都走了,空气里**的信息素气味还没消,秀台上下只剩一地纸屑垃圾,有几个清洁人员在打扫。 harrison站在通往后台的入口等他,穿了一身黑色的正装,说晚上有个宴会。他很熟练地给章决分烟,章决拒绝了。 得知章决决定彻底戒烟,他果然大肆嘲笑了章决一番,然后自己点了一支。烟草的味道飘到章决鼻间,章决沉默地离远了点。 “他让你戒了吗?”harrison带着路问章决。 章决否认了,又说:“不过他不喜欢。” harrison便夹着烟,回头看了章决一眼,怜悯道:“原来是你自己上赶着戒。” 章决对朋友的容忍度比较高,加上harrison说的是事实,他就没生气,只是客气地反问:“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harrison笑着摆摆手,带章决上楼说正事。 章决坐了一会儿,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了,harrison也还有别的事,他想确认裴述还在不在,便给陈泊桥打了电话。 电话还没接通,楼下又开秀了,harrison的办公室隔音不算太好,整个地板都像在震动。本来章决想要不算了,等音乐声小点再打,但陈泊桥把电话接了起来,并很快就猜到了他在harrison的俱乐部。 陈泊桥说裴述还没走,章决便问他,两小时之后自己要回去了,可不可以,陈泊桥说好。 “管得倒宽,”harrison看他把手机放起来,开口道,“你给我的演员小费,跟他有什么关系。” 章决没有回应,起身告辞了。 其实章决骗了陈泊桥,花店开在从俱乐部回去的路上,一条很宽阔的大街边。 从俱乐部出来,他没地方可去,开车经过花店,看见有人捧着花束从里面出来,一时觉得很是心动。 他心不在焉时非常优柔寡断,在心里犹豫再犹豫,等决定要买花时,车已经远离那条街了。 人为了拖延时间,可以做出很多奇怪的事。章决把车停好,慢吞吞地往花店走。 从安全屋到花店,走路打来回大约四十分钟,章决没走出多远,就下雨了,车里没伞,一路也都没找到卖伞的地方。 他淋了很久的雨,只挑了五分钟花。他不懂花,要了老板推荐的那种,想着安全屋好像只有一个很小的瓶子能放花,选了八朵他觉得好看的。 花店老板替他剔了玫瑰花刺,简单地包起来。 走在雨里时有一瞬间,章决有些不敢把花带上楼,下一秒又自我安慰:只是花而已。 万一喜欢呢。 哪怕陈泊桥对章决说我不喜欢玫瑰,你去买一种新的花送给我,章决也可以立刻为他淋雨去换。 不过陈泊桥不会这样做,他很有礼貌,而且从来不对章决提要求。 章决从淋浴间走出来,发现忘记拿衣服,便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用浴巾裹腰,想去卧室拿。 他一出去,陈泊桥在沙发上看书。 花束被搁在茶几上,陈泊桥将包装纸的带子解开了,好像没有要处理的意思。章决觉得也很正常,没说什么,打算等一下自己摘摘叶子插起来。 路过沙发的时候,陈泊桥突然叫了他一声,问他:“花瓶在哪里?” 章决愣了一下,指了指玄关:“柜子里。” 陈泊桥便把书合上了,往玄关走。 等章决把衣服穿好走出去,陈泊桥已经把花修好,插在花瓶里了,桌旁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堆他剪下来的叶子和花枝,包花的纸被压平叠成方块,放在一旁。 陈泊桥去洗手了,章决便走到厨房门口,他想要对陈泊桥说赞美的话,但语言贫瘠,只知道呆站着。陈泊桥洗完手擦干了,耐心等他半天,章决都没说出什么话。 最终还是陈泊桥开口对章决说:“花很好看。” 章决立刻说:“谢谢。” 陈泊桥就笑了笑,他走近章决,说:“不过怎么伞都不撑一把。” “没买到。”章决说。 章决看着陈泊桥走到自己面前,才意识到自己挡了陈泊桥走出去的路,刚想让开,陈泊桥就按着章决的肩,低头吻了吻章决的嘴唇。 又把章决拉近了,很轻柔地唇齿相交,不多时又离开了,说:“嗯,在成人秀场也没抽烟。” 章决微仰起头,看陈泊桥的脸,陈泊桥的表情很温柔,但又好像与从前的温柔有些许不同,章决说不清是什么不同,试探着想去抱一下陈泊桥。 陈泊桥让他抱了,手很轻地搂着他的背,章决把脸靠在陈泊桥肩膀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样和陈泊桥拥抱一分钟,便觉得每一秒都像做梦一样珍贵。 “章决。”陈泊桥声音很低也很轻地响在他耳边。 章决“嗯”了一声,陈泊桥又说:“下次送花可以,就别淋雨了。” 32 二十八 二十八. 这天晚上,章决给陈泊桥做了顿饭。 说是做饭,其实就是把米和料理包煮熟,然后拌到一起,不过陈泊桥还给面子地说了好吃。 以前艾嘉熙这么盲目赞扬章决,章决听到觉得还好,毕竟艾嘉熙那种连料理包都煮不好的人。这次换成陈泊桥夸,章决只觉得听都不好意思听。 吃完饭,章决把后天要坐的船的资料都调出来,向陈泊桥介绍上船后的注意事项。 他们乘坐的游轮很大,载客近三千人,工作人员也有一千多人,驶入公海后赌场开张,赌场附近区域摄像头密集,尽量不要靠近。章决用手持电脑打开简易的船只地图,介绍公共设施在各个楼层的位置,客房餐厅的分布等等。陈泊桥的记性一如既往地好,看一遍图就记了个大概,甚至纠正了一两次章决的口误。 把整艘船的图纸简单看了一遍,陈泊桥先去洗澡了。 章决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决定重新整理后天要带上船的东西。 他把枪械拆开,放在扁平的屏蔽盒里,装入特制行李箱的夹层,又回卧室,把从边陲小镇带到曼谷的提袋拎到客厅来,将必备的衣物放进箱子里。 提袋底下还放着跟安琪长得很像的玩偶猫,是从曼谷市另一个屋带到这里的。 当时还是陈泊桥自己放进提袋的。 玩偶的绒毛很柔软,虽然是化纤制品,但做工精良,手感顺滑细腻。 章决坐在地毯上,单手托着玩偶猫,看它晶莹剔透的眼睛。 他没什么怨气,只是觉得陈泊桥的心真的很难猜,说出口明明是“谢谢”,表情也很真挚,其实这个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章决收紧手,抓着玩偶猫松软的肚子,微微皱着眉头看了少时,默默把玩偶装回防尘袋里,放进提袋,又把提袋拿到卧室,放到了柜子里。 从道理上讲这是不对的,送出手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但章决是这么想的,陈泊桥可能会忘记它,或者不小心丢到什么角落里,但章决可以替他保管得很好,替他收得好好的,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玩偶都会是崭新。 就像一个很安全的玩偶保险箱。 刚关上柜子的门,陈泊桥洗完澡出来了。 章决闻声走出去,看见陈泊桥站在自己理了大半的箱子边,低头看。 陈泊桥俯身,按了按夹层的位置,对章决笑了笑:“箱子不错。” 章决走近了,告诉他:“到了码头,要过安检,所以不能提袋子。” 看陈泊桥点头,章决又说:“不过屏蔽盒只能装下三支枪和几十发子弹,还有两把刀。” 陈泊桥轻松地坐到沙发上,喝了口水,对章决道:“足够了。” 因为章决带的给陈泊桥变装用品富余已经不多,上船后,他们必须尽量避免出门,但如果一直刷卡叫餐,也容易引起怀疑,因此章决打算把厨房里还剩下的料理包都带上,到时去公共区域加热。 为了照顾陈泊桥的口味,章决把陈泊桥也叫到厨房里一起挑。 厨房的空间很小,站两个普通人有些拥挤,陈泊桥人又高大,站得离章决很近,信息素影响着章决,让章决很有点魂不守舍,半天都做不出动作。 陈泊桥倒很尽职地站在一旁,看章决不动,自己静静拉开了一个抽屉,像是打算搜寻他喜欢的料理包,然而手气不好,拉开的恰好是章决塞了避孕套的那个。 章决看见了,愣了愣。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抽屉,心里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过了几秒钟,他想起来了,是盒子摆的位置不对。 本来随意被放在纸巾盒上面,现在卡到了纸巾盒抽屉边缘的缝隙里。 “这个……”章决开口,努力想着措辞,问陈泊桥:“你动过这个么?” “没,”陈泊桥把盒子拿出来,扣在台面上,看了看章决,又说,“裴述进来找水,看见了。” 章决原本倒觉得没什么,一听裴述动了,立刻心生不满,皱眉道:“怎么乱翻啊。” 陈泊桥却不知为什么笑了笑。他用手指轻巧地按住了避孕套盒子的盒面,看了章决一会儿,说:“是我不好,让他自己进来拿水,”又把盒子往章决这边推了一些:“我帮你解释过了,是超市志愿者塞给你的。” “嗯。”章决垂着头,停顿了一下,忍不住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信了吗?” 陈泊桥的沉默代表了他的答案。 章决有点烦躁,他垂着头,对陈泊桥说:“我没骗你。” “真的是他们塞给我的。”章决又说。 他其实还想说自己吃药了,没必要还去拿别人或许尺寸都不合的避孕套,用来给陈泊桥性暗示,他是喜欢陈泊桥,可是没这么**。 但章决胆子小,终究还是全都没有说出口。 陈泊桥也静了几秒,才“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他抬起手,按着章决腰,让章决靠过去一些。“不过……”陈泊桥顿了顿,贴在章决耳边,很轻地说了几个字。 33 二十九 二十九 早晨六点,他们从安全屋出发,前往林查班港。 陈泊桥主动提了行李箱,和章决一块儿下楼。 走到楼下平地时,章决回头看了一眼。 陈泊桥正站在半层楼梯上往下走,横提一个大尺寸行李箱,轻松得像提了个公文包。章决把他打扮得有些邋遢,留着大胡子,穿了能把全身伤疤都遮住的衬衫和长裤,腕上戴着一支电子手表,乍一看和游轮内舱的气质十分符合。见章决回头,他自然地向章决微微笑笑。 他走了下来,看章决还是不动,便先走向车,打开了后车门。 低矮的棚户房和砖石楼上方的天空,西边还是暗淡的浅灰,东边却已有橙黄色的朝霞腾起,像抹在水墨画上的几道油彩。 陈泊桥站在油彩之下,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弯腰将行李箱放在后座,手一推,爽利地把门关上了,叫章决“别发呆了,过来”,然后坐进了副驾驶座。 章决才慢腾腾走过去,坐上车,系好安全带,挂上了前进挡。 开始的半小时,他们都在听晨间新闻,几乎没有交谈。 凉风顺着车窗不宽的缝隙鱼贯而入,车内有一股清爽的曼谷气味,他们沿着窄小的公路往东南方开,开进晨光与热带树木中。 从货轮出事到登上游轮,他们在曼谷待满了夜长梦多的八天,长得像相处了八年,短得像八分钟。章决的肌肉还没有形成和陈泊桥牵手最佳的角度的记忆,脑袋却像藏了一台摄影机,把每一帧的陈泊桥都拍得清清楚楚。 说“我跟你试试”的,接过章决购买的四面佛香烛的,站在玩偶墙前饶有兴致的,抱着章决在浴室**的,在晚风里因为章决太紧张开不好车而坐上驾驶位的,英俊年轻而游刃有余的陈泊桥。 天空渐渐变白,晨间新闻也即将进入尾声。 曼谷市的天气会持续晴到多云。十三级台风在大岛登录,转向亚洲大陆北方,泰独立国幸免于难。亚联盟的陈泊桥依然没有被逮捕归案,感谢收听这期晨间新闻,再见。 节目的结束音乐过后。他们转入了一条更大些的公路。 接下来的长段路中,都有一件令章决比较尴尬的事。 沿路大片大片的出租牌上,展示的几乎全是章决曾就医的那家医院的广告。医院的名称和以前一样,不过多了一个亚联盟国某集团的前缀。 前天章决来熟悉路线时,专门在最佳路线边兜了一圈,其他公路的两旁,也充满这家医院的广告牌身影。 不过尴尬只是属于章决的,即便陈泊桥问了,应该也不会认真盘问,毕竟他很有礼貌,也不太好奇。 章决沉默着往前开,陈泊桥先是把椅背往后调,仰靠这休息,但过了一会儿,陈泊桥忽然坐起来了一些,似乎开始看外头的广告牌。 章决注意到了,就开始心神不宁。 开上一座高桥时,陈泊桥突然开口说:“广告牌上的这家医院很眼熟。”章决还不知该回什么,陈泊桥又问:“是你去过那家吗?” 章决心跳微微加速加快,但还算镇定:“嗯。” “这家医院做什么治疗的?”陈泊桥又躺下去,声音从章决后方的位置,不轻不重地响起。 陈泊桥的语气,让章决觉得他好像只是看见了广告,随意聊几句。章决心落下一点,简单地说:“算是心理科医院,主要做一项专利的物理疗法。” 陈泊桥停顿了两秒,评价道:“概念很新式。” 他念广告牌上的字:“遗忘伤痛,复归生活。”然后笑了笑,叫章决的名字:“章决?” 章决应了他一句“怎么了”,陈泊桥就问:“你遗忘什么伤痛?” 陈泊桥语间带着笑意,仿佛只是开玩笑地问一句,语气也很温柔,让章决觉得自己很安全,也放下少许心防。 “就是手术的事,”章决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腺体手术。” 陈泊桥“嗯”了一声,平和地说:“这些事忘了倒也好。”又忽而想起似的说:“不过是不是没用?” “是的,”章决记得自己和艾嘉熙说过,许是陈泊桥也记住了,便承认,“是没什么用。” “哦,”陈泊桥顿了顿,询问,“你来做了几次?” 章决按照导航拐弯,很快速地衡量了该说的次数,然后告诉陈泊桥:“半年一个疗程,七次。” 章决听到了座椅移动的声音,陈泊桥把椅背调直了,和章决并排坐。章决的余光就能看见陈泊桥,他开的车虽然大,座椅间的距离却不算远。 陈泊桥侧过头,看着章决,伸手碰了一下章决按着档位杆的手背,又捏住了章决的手腕。 “半年七次,你累不累啊。”陈泊桥说。 陈泊桥的手并不细腻,握枪的茧子磨着章决的皮肤,他没用力,很轻地摩挲。 章决声音变小了,低而快地说:“还好,我也没什么事。” 陈泊桥手还扣着他,往指尖碰,章决就松开档位杆,由着陈泊桥抚摸他的掌心。 天色大亮了,就像他们从小镇开往曼谷那天一样,太阳高悬,风也热了。 陈泊桥关了车窗,打开冷气。他没像艾嘉熙一样问章决痛不痛,就开始了下一个话题,这多少让章决感到轻松了一些。陈泊桥说基因锁的开启比较复杂,说了一些流程,章决听了一半,错过一半。最后陈泊桥说的他听清楚了,陈泊桥说:“短期内可能没法帮你开,我会尽快。” 陈泊桥说的话有时候因为太含蓄,需要想一想才能想明白,但章决这次立刻就懂了。 章决觉得日出后的阳光也太耀眼,通往林查班港的路也太远了,问陈泊桥要了墨镜戴上了。 陈泊桥在一旁看他,说:“你带这个大了。”说完用手扶了扶墨镜边沿,替章决往里压了压。陈泊桥的手指抚过章决的脸颊,温热的指腹在章决的下巴和唇线停留。 章决既觉得陈泊桥像在摸一只还算听话的猫,又觉得或许不只是那样。 陈泊桥不久后收回了手,他对章决说:“上船之后,我再把计划告诉你。” 章决点点头,闷闷地往前开,告别曼谷像告别陈泊桥,理智知道这是早晚的,但情感仍旧难看地拉扯着不想放手。 港口越来越近,他能听见船笛声了。他开入停车处,和陈泊桥下了车。 进登船大厅前,陈泊桥把行李箱放在地上,抓着他的手,摘了他的墨镜,吻了他。 陈泊桥扣着章决的下巴,因此就算章决有意想躲,也躲避不开。 吻带着安抚的味道,延续了很久。 陈泊桥离开他一些,好像想说什么,这是章决第一次看到陈泊桥露出犹豫的样子。 隔了几秒,陈泊桥对章决说:“别不高兴。” 章决点了点头,陈泊桥便不再说什么,重新提起箱子,和章决走进大厅。 34 三十 三十. 陈泊桥提着行李箱走在章决身后。 海风很大,章决瘦得像快被风吹走了。柔软的深蓝色棉质t恤被吹得贴在他身上,勾出细窄的腰的轮廓。 推开登船大厅的玻璃门之后,章决回头看了一眼,为陈泊桥扶着门,等陈泊桥走到他身边。 陈泊桥靠近章决,闻到了章决身上的清浅的信息素味。 苦杏味与章决本人很配,疏远中带了少许厌倦,仿佛不论年龄长到几岁,章决都游离于俗世外,拒绝融入现实社会。 陈泊桥从前对别人的信息素味非常不敏感,这次可能是因为常与章决贴得太近,或者章决味道很好闻,才单单记住了苦杏这一种味道。 “领队在那边,”章决微侧过脸,对陈泊桥指了指大厅的角落,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语速加快了些,道,“你的护照再给我看看,我怕今天的装弄得不像。”章决和别人说话总有些冷淡,和陈泊桥却不是,他慎重得近乎苛刻,总是流露出不自信和畏怯。 陈泊桥感受到了章决的焦虑,低头看着章决,扯了扯嘴角:“别看了。很像。”然后便揽着章决肩膀往前走。 登船大厅不算很大,正午人也不多,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领队身边,向领队出示证件,拿了资料后,拿了房卡,托走了行李,前去过检。 登船的边检处有五个检查口,除了优先口外,都有几位客人在排队。内舱价格最为低廉,没有优先资格,陈泊桥便和章决分排在两个不同的检查口。 陈泊桥站定后,随意地四顾,很快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向他走过来,错身时刻,他们交换了房卡。 陈泊桥的队先排到,边检人员核查了他的身份信息,将护照资料还与他后,他没有等章决,先去往前方的入船处。 船务人员的态度比边检的好许多,他们礼貌地替陈泊桥拍了照片,交还房卡,对他说:“祝先生,欢迎登船。” 陈泊桥微笑着点点头,走出入船处,在登船的船梯旁等章决。 隔了两三分钟,章决匆匆过来了。他大概跑了一小段路,面颊泛着粉,说话也有些喘:“我边检口前面的人拖了一会儿。”又问陈泊桥:“你等很久了?” “没有。”陈泊桥摇头,“走吧。” 他们住在十楼,和其他乘客一起从客梯出来,沿着浅色的地毯往前走,经过一扇又一扇原木色的门,停在属于他们的房间前。 服务员已将行李箱放在他们房门口,章决拿出房卡,刷了一下,打开门,陈泊桥提起行李,和章决一块儿进了房间。 内舱房间很小,铺着红黑相间的地毯,两张床就占了房间大部分的空间,床尾离墙大约一米多的距离,堪堪能把行李箱展开。 陈泊桥放下箱子,走到柜子旁,移开柜门。或许因为航程久,柜子倒是不小,还有放行李箱的收缩铁架。他把架子拉出来,按了按,觉得还算牢固,便回头对章决道:“我们先把箱子打开,理一理。” 章决却没动,背靠着门,隔了好几米看着陈泊桥。他的神色与刚才有些差别,怔怔的,细白的手垂在腿旁,嘴唇微微张着。 陈泊桥与他对视,见他似乎不准备走过来,便平和地问:“怎么了?” 章决顿了一小会儿,低声说:“和你换房卡的人是谁?” 陈泊桥确实没想到会被章决发现,他也愣了愣,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才缓缓地反问章决:“你看到了?” “嗯,”章决很轻地点点头,又说,“他也在刚才的电梯里,住在十楼,是吗?” 陈泊桥注视章决的眼睛,承认:“是。” 章决被陈泊桥看了几秒,勉强地偏开眼,喏喏地说:“好的。”他的头低下去一些,看着自己的脚尖,又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陈泊桥觉得有点好笑,然而好笑之余,又有些莫名的不适。 像有条细线挂住了他的胃,绷得不算紧,细得几乎无法察觉,但就是硬生生地吊着。 因为章决那么犹豫地站在门口,一副丧气的样子,不肯挨近他。 “过来。”陈泊桥对章决说。 章决垂着的手指动了动,很乖地动了,走了几步,到他身旁,隔了半臂的距离,但还是没有看他。 陈泊桥把房卡递给章决,章决很慢地接了过去,房卡上的房号和他们自己的房号,中间隔了十四个数。 “裴述安排上船的人,”陈泊桥说,“用了改过照片的沈宇飞的护照。” 章决拿着卡,想了想,抬起脸问陈泊桥:“你不和我去北美了吗?” 他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陈泊桥的“是”却说得从未有过的难。 章决抿了一下嘴唇,说:“好。” 他脸上没有一点不悦和不甘心,连疑惑也看不到,表情并不做作,不是装出来的洒脱。章决皮肤苍白,下睫毛很长,面颊窄小白净,虽然唇色很浅,但唇形好看。 陈泊桥生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快而冷静地按了下去。 “上船前怕有变数,就没告诉你,”陈泊桥对章决说,“我和他交换了身份,总统亲卫兵在另一个房间逮捕我,你不会受影响。我留下来的人会送你到北美靠岸。” 用沈宇飞护照登船的保镖是他让裴述安排上船的第四个人。陈泊桥用“祝和”的名字上船,也在照相处留下了照片记录。内舱的走廊中没有摄像头,陈泊桥应该住在1037号房,与1022号房的章决、沈宇飞没关系。 客观上说,这么做对陈泊桥和章决两方都好。虽然章决用的也是假护照,但经不起细查。 章决没有花很多时间,就理解了陈泊桥说的话。他没有提出异议,稍想了想,问陈泊桥:“那你什么时候要走?” “你现在就要去住那个房间吗?”他又问。 “不用,”陈泊桥说,“再过六天。” “那……”章决声音更低了,他面上显出少许犹豫,“你走了,他和我住吗?”不等陈泊桥反应,他补充:“我不喜欢跟不熟的人住。” “嘉熙来我家也是住客卧的。”章决又强调。好像比起陈泊桥要走,他更重视跟别人住这件事。 章决的重点让陈泊桥的心情轻松几秒。陈泊桥垂眼看着章决,说:“不用跟他住,我帮你升舱。” “嗯,”章决很慢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不用,我自己升好了。” 说了这么多话,章决也没有要再靠近陈泊桥的意思,就好像半臂已经是可以达到的极限近的距离,触手可及,但是不敢抱。 他和陈泊桥一个像租约到期的房客,一个像房东,两人站在一起,和平地清点房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 在这类场景中,陈泊桥不习惯主动,他习惯等,等久一点,章决总会主动迈出第一步。 这天也是一样,只站了少许时间,章决就忍不住了,他问陈泊桥:“你回去安全吗?” 这是一个陈泊桥无法回答的问题。陈泊桥想了片刻,诚实地说:“我不清楚。” 章决看着陈泊桥,嘴唇紧闭着,陈泊桥看见他眼角有点红,但眼眶没湿,这让陈泊桥想到了第一次**时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哭的章决。 在车里握住他的手,低头吻他手背的章决。 可能在裴述乃至全部的人看来章决偏执,或很愚蠢,不够好看,太普通,话少,但如果要陈泊桥在所有追求者挑一个人,陈泊桥只会挑章决。 如果只有一把伞,只有一束花,一把钥匙,陈泊桥给章决。 说爱可能很难,但选择简单,陈泊桥没伸手,叫了章决的名字。 章决就认真地注视陈泊桥,像怕错过陈泊桥的任何一个字,神情还有点紧张。 “如果我安全了,”陈泊桥说,“等我找你。” 35 三十一 三十一 登船期限很快就要截止了,邮轮即将起航。 崔成泽站在1037号房间门口,等一个人。 他今年刚满三十岁,在亚联盟当过五年兵,退伍后进入裴述的保全公司,工作至今,离过一次婚。他家在交战区边缘的小镇,自从亚联盟和**立国开火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家人传出的消息,直到年初交战区被解放,才和母亲和幼子重逢。 1037在走廊尽头。 崔成泽看着走廊上零星来往的人,他们都进了自己的房间,没一个有靠近1037。 下午三点零七分时,一名穿着工装,留着络腮胡的alpha男子,向崔成泽走来。今天下午,崔成泽就见过他。这名alpha身形和崔成泽略有相似,但比崔成泽更高大少许,他的脚步不曾停顿,直到站停在1037房门面前。 “抱歉,久等了。”男子说着,拿出房卡,在1037的磁感器口刷了一下,磁感器发出解锁的轻响。 房门打开了,男子率先走进去,崔成泽拉着箱子,紧随其后进了门。 男子先将房里的灯开了,内舱的房间虽然有窗帘作装饰,但并没有光源和真正的窗户,白晃晃的灯光从天花板照下来,给本就狭窄的房间再添少许压抑。 崔成泽背手关上门,有些结巴地开口道:“陈大校。” 陈泊桥回身,伸出手,短促而有力地和崔成泽交握了一下:“你好。” “您好。”崔成泽在屏幕报刊中见过陈泊桥很多次,见到他本人还是第一次。 陈泊桥换了装,穿着有些脏了的衣服,领口扣得很紧,他眼神平静,但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崔成泽有些紧张地收回手,告诉陈泊桥:“大校,裴先生说,进房后就给他消息。” 陈泊桥点头道:“好。”崔成泽便用秘密线路拨通了裴述的电话,又把小型投影仪卡到柜门边,将裴述那头的影像投射在白墙上。 崔成泽曾经是裴述母亲的贴身保镖,几个月前,裴述找他聊了一次之后,把他调到了集团子公司的一个不起眼行政位置上,等待合适的时机,配合行动。 一周前,裴述把部分计划告诉了他,并带他来泰独立国,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相比别人,他要做的事不多,只需要和陈泊桥互换身份,和另一位不知身份的室友合住,用沈宇飞的护照抵达北美。 “上船了?”裴述坐在略显杂乱的办公桌前,抬起头,说,“等船起航后,赵琨就会获取你的护照和舱位信息,我们预计,在四天后的凌晨,船就会进入亚联盟海域。” 崔成泽瞥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面色没有变化,只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裴述推了推眼镜,在纸堆里翻了翻,找到了一张,放在最上层,才对陈泊桥道,“你之前问我的问他,我们也商讨过。总统不想声张,他需要将船只迅速调离亚联盟海域,至于船上其他人员的安全,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前提是其他人员在房间里待好,别深更半夜跑出来。”不等陈泊桥回答,裴述又补充。 “我知道。”陈泊桥说。 崔成泽隐约觉得两人都意有所指,气氛有些古怪,但古怪在哪里,他说不上来。 裴述也“嗯”了一声,随后忽然眯起眼,仔细打量陈泊桥的打扮,慢吞吞道:“他手艺不错。”又对崔成泽道:“成泽,三天之后,你让章决再到泊桥房里来一趟,提前帮他把装换好。” 崔成泽看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面上没什么表情地对裴述说:“说正事的时候,不必顺带试探我。” 裴述愣了愣,随即讪笑了一下,为自己解释:“我随便问问而已。” “你一个人住,你们都自在啊,”裴述又说,“我又不是没看过舱型图,你跟他挤一块儿图什么。” 裴述声音越说越低,好像也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便硬转了一个,道:“对了,你让我找的分化剂,市面上有的都是假的,我又没有你们集团的权限,都没找到。” 陈泊桥这才点了点头,裴述又说:“你也别操心这个了。我看了看,这艘游轮挺不错的,娱乐活动多种多样。你也有十年没休过假了,祝和的信用卡额度很高,正好趁这几天休息,当度个假。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崔成泽不清楚接下去的安排,他能确定的,唯有陈泊桥并不绝对安全。 虽然当下裴述的状态还算轻松,但赵家的权威是否能被撼动,也未可知。他们都清楚,让陈泊桥在联盟海域被捕,根本不是什么周密设计过的计划,只是箭在弦上的铤而走险。 陈泊桥不置可否地看着裴述,问:“有什么娱乐?” 裴述笑了:“什么都有。” 崔成泽把放在桌子上的娱乐单递给陈泊桥,说:“大校,这个上面全。” 陈泊桥看了一会儿单子,放下了,抬头一看,发现裴述还没挂断,就说:“你还在啊。”然后把连线断了。 等裴述的影像消失了,陈泊桥才看向崔成泽。他把手里的房卡放在桌子上,推向崔成泽这一边,食指很轻地扣了一下卡面,说:“这几天你先住在这里,我和他住在1013。行动前夜我会直接过来。” 崔成泽也将1013的房卡换回给了陈泊桥,想起来,便问:“那等您回亚联盟,我去1013住?” 陈泊桥看了崔成泽一眼,和缓地叫他:“成泽。” 崔成泽转过眼去, 陈泊桥注视着他。陈泊桥的眼睛很亮,眼神专注,给人以十分坚毅可靠的印象。崔成泽默默地想,是不是陈泊桥身上那种永远将要赢的笃定的气质,才让潜伏在交战区的士兵甘愿追随,听他号令,以血肉之躯筑起堤坝。 “等我回去,他可能会换一间房住,”陈泊桥没有在意他的走神,径自开始说和计划没什么关系的话,“我让裴述给你提额度,你升到和他同一楼层,剩下的十来天多,照看着他一些。” 崔成泽先是感到有些茫然,接着反应过来,陈泊桥说的是1013号房里的另个人。 陈泊桥像会读心,他停下来,问崔成泽:“裴述跟你提过他吗?” “没怎么提过。”崔成泽挠挠头,勉力搜索着记忆,裴述提起他,都以一种微妙而逃避的语气,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实际的东西并不多。 “很正常,”陈泊桥微微勾了勾唇角,说,“他是新独立国人。我希望他在北美上岸之后,你能再陪他到新独立国,见到家人再走。” 说着,陈泊桥拿起桌上的便签纸,写了一个号码给崔成泽:“如果到不了他的楼层,就打他电话。告诉他是我让你找他的。” 他停顿了少许时间,又温和地对崔成泽交代:“这个人对自己不太上心,你上心一点,如果他一天没出门,帮他叫个餐。” 也或许是崔成泽的错觉。陈泊桥面对自己,似乎比方才面对裴述时松弛。 仿佛是碰到了近似陌生的人,才不自觉地展露了些许在熟人面前不愿展露的,隐秘而微弱的温柔。 崔成泽对陈泊桥口中的人有些好奇和猜想,便低头看陈泊桥写的那张纸条。陈泊桥写得很连贯,不知是真的记性好,还是把这串数字在大脑里过过很多遍。 “把号码背熟之后,纸处理掉,”陈泊桥又叮嘱,“这间房不要留和你们相关的东西。” 崔成泽一一应下记住了。 “对了,”陈泊桥好似又想到什么,折回身道,“别让他喝酒。” 崔成泽连忙点头,突然想到关于陈大校恶烟的传闻,多问了一句:“那烟呢?” 陈泊桥顿了顿,才说:“随他。” 陈泊桥回房间的时候,章决刚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好。 看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陈泊桥俯身合上了,扣住行李箱边扣拎起来,对章决说:“帮我把架子拉开。” 章决照做了,扣着铁架的钢条往外拉,钢条弹簧很有韧劲,方才看陈泊桥拉得轻松,自己一拉才知道其实很紧。 他将夹子完全展开了,陈泊桥放上空行李箱,再合上柜门,房间就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小了。 房里的床是平行摆着的,中间隔了最多二十公分的距离,章决头转过去,问陈泊桥:“你睡哪张?” 陈泊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先挑吧。” 章决有点为难,因为他觉得自己猜不中陈泊桥想睡哪张。想了半天,还是跟陈泊桥求助:“你先好吗。” 陈泊便笑了,他低头看着章决,说:“挑床都不会啊。”又指着贴着墙的那张床,道:“那你就这张吧。” 章决如释重负地点头。 时间还早,他就坐到床上,打开了电视。被褥和床垫都很柔软,应该是洗净后及时烘干了,所以没有不好闻的味道。 电视开始播放一段冗长的登船须知,介绍船上的各项设施,陈泊桥坐到了另一张床上,但离章决不远。 他陪章决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过来,把章决的遥控抽走了,将音量调低到几乎听不到后,放到腿边。 “章决,”陈泊桥眼睛没看章决,放在屏幕上,慢慢地说,“一直想问你,拿t促分化剂之后要做什么。” 章决偏过眼,去看陈泊桥的侧脸,怔了怔,又想了片刻,如实告诉陈泊桥:“我父亲找的医疗团队说,以前也有过这种先例,可以把其中一个腺体分离摘掉,但过程中也需要用到纯度最高t促分化剂。” 陈泊桥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问章决:“手术危险吗?” 危不危险这个问题,章决自己都没了解过,毕竟还没到要做手术的那一刻,但他父母对寻找t促分化剂十分积极,因此他有些不确定地说:“应该不危险吧。” “什么叫应该?”陈泊桥这才转头,很平静又客观地问章决。 “上一例的病人活下来了。”医疗团队的人是这么说的。 陈泊桥看章决良久,才说:“等拿到了分化剂,再重新评估一次。”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手术有危险,不如不做。” “评估过几次了,我父母希望我能做。”章决诚实地告诉陈泊桥。 找到了镇定抑制剂后,章决对改变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但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为什么?”陈泊桥又问他。 “因为,”章决看不懂陈泊桥的表情,便说得有些迟疑,“有两个腺体的人活不长,他们很难接受。” 陈泊桥依然没有作声,章决便继续解释:“信息素互相干涉,会导致寿命变短。” 他抬眼看电视屏,屏幕里在介绍小剧场接下来十天的演出表,海报从哈姆雷特切换到芭蕾舞剧。 空气里隐隐飘来些许报幕声,但想听清,却怎么都听不清。他不想陈泊桥觉得他是在利用身体状况博取同情,便对陈泊桥说:“你不用可怜我,其实我不怎么在乎。” 演出表还没播完,陈泊桥把电视关了。 章决也没注意到陈泊桥什么时候靠自己这么近的,陈泊桥搭着他的肩膀,让他侧过脸去,用指腹碰了碰他颈上的腺体。章决被碰得有些痒,忍不住抬手按着陈泊桥的胸口,不想让他再碰,陈泊桥便顺势扣住了他的手腕。 陈泊桥的气息萦绕在章决周身,像章决的精神毒品。 章决觉得陈泊桥可能还是同情自己的,因为陈泊桥的吻变得比以前都小心。他身上的松香变得柔和。 他吻了章决许久,章决知道他想做,但最后没做。 陈泊桥从章决身上起来,去了趟浴室,或许是洗了把脸,很快就出来了,把游轮的娱乐单递给章决,说时间差不多了,让章决挑一个餐厅,带章决去吃饭。 36 三十二 三十二 陈泊桥抱着手臂,靠在墙边,静静等待章决做决定。 而章决如临大敌,缓慢地翻着娱乐单,希望陈泊桥赶快等到不耐烦,自己把单子要走。 五分钟后,陈泊桥才开口:“算了,我来吧。” 章决闻言立刻抬起头,飞一般把本子塞给陈泊桥:“好。” 陈泊桥接过去,低头看了看,有点好笑地瞥了章决一眼,说:“都翻到赌场介绍了。” 他边往前翻,边像要说什么的样子,章决怕他又要提问,脱口而出:“我都可以的。”甚至努力对陈泊桥讨好地笑了笑。 陈泊桥看起来十分无奈,他说:“行了,不问你了。”然后很快选了一家,拿起放在电视柜边的内线电话,打去预约。 内线电话的听筒声音很大,章决坐在床上,也能听到对面服务台说的话。 服务台说该家餐厅恰好还剩最后一个甲板位置,与陈泊桥确认用餐时间后,又提醒,餐厅有穿着礼仪要求,须着正装入内。 陈泊桥挂了电话,问章决:“你还记得和我换卡的人的长相吗?” 章决大致还记得那人的相貌,也知道陈泊桥的意思。 游轮的公共区域摄像头密布,不过像素不算太高,那人面部轮廓、身高都和陈泊桥相似,发型相同,不过没有胡子。 章决从柜子里拿出仿生皮,等陈泊桥摘了胡子、换了一套穿着出来,凭印象替他稍改了些面容,两人便光明正大地一道走出了门。 为了不被餐厅服务生拦下来,他们先去楼下的商业区域,进了家贩售男士服饰与皮具的商店,让店员给他们拿了两套正式的衣服。 章决换完了衣服走出更衣室时,陈泊桥还没出来。 他的领带打得不大好,就站在沙发边,让店员替他修整。 店员是个稍矮小的omega女性,踮着脚才能够到他的领口,大概是为了维持身体平衡,动作得有点慢。还未修整完,她突然放下手,退了一步,望向章决身后。 章决随着她的眼神,转身去看,陈泊桥穿深灰色的西服套装,站在几米外,安静地看着他们,不知是刚出来,还是看了一会儿了。 在章决开口前,陈泊桥对章决笑了笑。 在倏然之间,他与章决记忆里的,到罗什报道第一天,在校长办公室里见到的男孩重合在一起。 那个穿着校服西装的男孩比章决高达半个头,也是这么笑着对章决说“欢迎入学”,然后低头看了看章决手里的通知书,叫他:“章决。” 但这一次,陈泊桥说的是:“过来。” 章决反应了一下,才慢慢地靠近,在离陈泊桥两步远的地方站停了。 陈泊桥很轻地拽了一下章决的手臂,让章决站得更近些,抬手很快地把章决的领带打好了,又把卡递给站在一旁的店员。 他们准时到了餐厅,穿过室内的餐桌,踏上几级台阶,来到甲板上。 天色已近深蓝,海风有些大,桌上的蜡烛套了玻璃罩,看上去玲珑可爱。 陈泊桥挑的餐厅菜很好吃,但分量有些大,章决近日胃口都不太好,主菜还没吃就饱了,他不想让陈泊桥看出来,因此每道菜都多少尝了点。 吃完了晚餐,他们在甲板上停留了一小会儿。 夜风地吹着他们的脸,章决看着远远近近的深色的泛着波浪的海水,脑海里一阵晕眩。 不适从他的左腹直通到头顶,章决用昏沉的大脑推理一番,怀疑自己是晕船了。他抓紧栏杆,转头去看陈泊桥,陈泊桥也在看他,眉头微微皱着,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嗯,可能晕船。”章决慢慢地说。 “房里有药吗?”陈泊桥问。 章决摇了摇头,他从小到大没坐过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晕船的毛病。 “先去看一看。”陈泊桥抓紧章决的手,牵着他往里走。 室内比甲板上温暖一些,章决的恶心稍有减轻,但还是头晕。 医院在一楼,邮**厅旁,傍晚人很少,没等多久就见到了医生。 医生是一名中年beta男子,听章决说了症状,先是给他开了晕船药。在陈泊桥要去拿药之前,又像刚想起来似地问他们:“你们近期不准备有孩子吧?” 章决和陈泊桥都愣了愣,章决先开口:“不准备。” “噢,”医生说,“怕你们有计划,这药备孕和孕期都不能吃。” 陈泊桥却没动,他低头和章决对视了几秒,忽然问医生:“如果我们之前有过几次,是不是得验了孕再去拿药。” “频繁吗?”医生没什么避讳地问,“做避孕措施了吗?” “频繁,没做,”陈泊桥说,“不过没有成结和标记。” 医生又“哦”了一声,说:“验一验吧。”拿起笔又要开单子。 “不用了,”章决觉得有点尴尬,没看陈泊桥,低声对医生说,“我们做措施了,我吃了药。” 章决在医院的长凳上把晕船药吃了,药效上得很快,几分钟后他就不头晕了,只是有点犯困。上楼回房的一路,陈泊桥都没和他说什么话,样子也有点冷淡,进了房让章决先去洗澡。章决冲了热水澡出来,躺到陈泊桥给他挑的靠墙的床里,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章决是突然惊醒的,因为他听见陈泊桥叫他名字。 他睁开眼,陈泊桥围着浴巾,站在他的床边,就坐了起来,抬头看着陈泊桥。 陈泊桥也看着他,对视了半晌,陈泊桥把灯关了。 房房里一点光源都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空调的冷气好像被调低过,章决穿着薄t恤坐在床里,感到一阵寒意。 他吃过晕船药的头脑很昏沉,呆坐了一会儿,都没听见陈泊桥的声音,心里莫名得紧张发慌,忍不住很轻地开口叫了一声:“陈泊桥?” 空气里一片纯然的寂静。 章决摇摇晃晃地跪坐起来,把手贴在墙上,沿着有凹凸纹路的墙纸,向上摸索着,想去够开关,只是没够几下,手腕就被牢牢扣住了。 “开灯干什么。”陈泊桥说。他的手心有些粗糙,指腹和手掌的茧磨着章决的皮肤,停了少时,他忽然将章决轻轻往前拽了一下。 章决重心不稳地跌向前,撞进陈泊桥怀里。 陈泊桥的肌肉很结实,体温比章决高一些,他松开章决的手腕,半抱着章决的腰。 碰触到陈泊桥,章决稍稍有了一点安全感,但陈泊桥不说话,章决便总觉得不大对劲,就抬起脸,很犹豫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陈泊桥的声音响在章决耳侧。 37 三十三 三十三. 在邮轮上等待的,和章决住在一起的三天,陈泊桥罕有地觉得不安稳。 并非因回亚联盟后要面对的未知危境而恐慌,也不是为渐渐临近的将被逮捕的午夜焦虑, 他很清楚,他和裴述的决定是正确的,章决随游轮的行驶回到北美,回新独立国等他,而他自己早已准备好接受所有可能的后果。 但他仍然持续地感到一种不算很剧烈却难以阻断的放不下。 父亲在世时,不像继母一样热衷帮助陈泊桥组成家庭,他对陈泊桥的未来伴侣只有两个要求,一是来自亚联盟,二是有生育意愿的omega。 当时陈泊桥觉得父亲的要求约等于零,答应得轻松自在,现在才知晓世事无常,父亲已经不在了,而章决也不是来自亚联盟的omega。 陈泊桥想,如果十几岁时,自己真的和章决恋爱,陈兆言也许会像知悉他参军的消息时一般震怒,不过如若见到章决,父亲可能又会改变想法。 因为章决是很讨长辈喜欢的那种人,脾气好,有教养,耐心温顺,听话懂事,履历清白。 章决面对陈泊桥时时常有一种朴拙的天真,很难学会向陈泊桥伸手,总是暗自害羞或者沮丧,但永远不怕等待,不怕忍受痛苦。 章决刚把陈泊桥从押送车上带到泰独立国那几天,陈泊桥觉得章决对自己的态度很有意思。 像个执着于在水里捞倒影的人,他明明清楚陈泊桥站在岸上,仍旧低头慢腾腾地舀水,舀空一口又一口的井,做无谓的事虚耗光阴,不肯露出哪怕零星的疲态。 在游轮靠近亚联盟海域的那天下午,章决睡了一个多小时的午觉。 他穿着陈泊桥的衣服,侧躺着,腰上盖着被子,浑身透着性的暗示,像一块浸得发胀的海绵,从皮肉深处散发出属于陈泊桥的信息素气味。 三点钟,陈泊桥翻阅裴述托崔成泽带给他的文件的声音把他弄醒了。章决看了床头的电子钟,坐起来,定定地看着陈泊桥。 陈泊桥问他:“我吵醒你了吗?” 章决摇了头。 “你几点走呢,”他拢了拢被褥,用很轻的声音问,“我可不可以陪你过去。” 他长而软的睫毛缓缓靠到一起,又慢慢分开,每眨一次眼睛,都像发下一句无声的誓愿,在白到刺眼的灯光下,二十度的恒温内舱房间中,简单地令人心动。 这几天在邮轮上,陈泊桥没像裴述说的那样下楼放松,权当度假,除了上床之外,没陪章决做太多爱侣在一起上时该做的事,此刻便突然有少许愧疚,觉得做的不够好,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补过。 普通人恋爱时会有的,就算当做哄人的安抚把戏,或者什么节日礼物,这次来不及,下次他愿意带章决也去做。 陈泊桥放下手里的文件,说“好”,顿了顿,又说:“五点,还要和裴述谈点事。” 章决“嗯”了一声,把被子揭开,手按着墙,跪坐起身,像是想起来了。 陈泊桥的上衣被他睡得皱巴巴的,遮过了他三分之一的大腿。 他照例没有什么表情,跪着往前挪,似乎要下床,但没动几下,他的脸色就忽然变了变。 “怎么了?”陈泊桥起身,走了几步,过去扶他。 章决没有说话,微凉的手抓着陈泊桥的胳膊,借力下了床,脚踩到地毯上,鞋都没穿就往浴室走。 陈泊桥等了一小会儿,把替换衣物给他拿了过去,章决把浴室门稍稍细开一条缝,接过衣物说了谢谢,又在浴室里待了一阵才出来。 他可能洗了个澡,身上带了少许沐浴液的香气,慢吞吞地走到陈泊桥身边,说:“我帮你换妆。” 陈泊桥不让章决站着,要章决坐在一张床的床沿,又把变装的东西找了出来,递给章决,坐到另一张床上,章决的对面。 章决的手在陈泊桥的脸上缓慢地动作,贴胡须时,指尖擦过陈泊桥的下唇。 就好像妆化慢一点,陈泊桥就能走晚点一样。 但他最终还是在四点半前做完了,他看了陈泊桥良久,靠近了,把嘴唇往陈泊桥唇边送。 章决长了一张冷淡的脸,看上去根本不会也不需要流泪,又为陈泊桥哭了一场。 崔成泽忐忑地在房里等了大半个小时,四点五十分时,陈泊桥提前到了,还多带了一个人。崔成泽远远见过他几面,很白很瘦,从外表看,辨不出是alpha还是beta。 “还有点事得说。”陈泊桥关上门,道。 他走进了几步,回头看着章决,简单地介绍:“崔成泽。” 章决便对崔成泽颔首,淡淡道:“你好。” 崔成泽也对他点了点头:“你好。” “你睡的时候,”陈泊桥没有再多关注崔成泽,看着章决,低声对他说,“我向总台申请过升舱了,等一会儿成泽和你一块下楼,去大厅把卡重刷一下就可以。” 章决一直站在玄关,没走近,很轻地说了一声“好的”。 陈泊桥顿了顿,又开口:“我挑了挑,还是升了个双卧室的套房,卧室之间隔了客厅,不算近。” 章决看起来有点勉强,不过没反对。 崔成泽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一来一往,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有些怪异。 陈泊桥对章决说话的语气,和崔成泽知道的所有时候都不大相同,可是因为不同得太隐蔽,崔成泽说不出不同在哪。 “成泽陪你在北美上岸后,送你回国再走。”陈泊桥又说。 章决走了三五步,靠近了陈泊桥一些,才说:“不用了。” “嘉熙想来接我。”他垂着头,接着道。 陈泊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崔成泽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崔成泽看了看手机,又犹豫地望向陈泊桥和章决。 “接吧。”陈泊桥说。 崔成泽按了接通,将裴述那头的画面投射在墙上。这头的摄像头装在电视机旁,应该是拍到了章决,裴述只说了个“泊桥”,就停住了,有些犹疑地看着摄像镜头,没说话。 章决倒好似很明白裴述的意思,他微微仰起脸,对陈泊桥说:“那我走了。”崔成泽看着章决的侧脸,发现章决的瞳色很黑,与白皙的皮肤互相衬映,显出一些别样的纯粹。 而紧接着,章决看向了崔成泽:“你一起吗?” 崔成泽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守着章决,便点点头,又对陈泊桥道:“大校,那么我和章先生先下楼。” 陈泊桥和崔成泽对视了两秒,说:“行。”隔了一秒又重复:“你们去吧。” 崔成泽向陈泊桥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向玄关走去,余光见章决也转了身,要向门口来。 “等等。”陈泊桥突然出声道。 崔成泽反射性地转头,又立刻意识到陈泊桥不是叫在叫自己。 陈泊桥十分强势地拽着章决的手臂,把章决拉到怀里,低头和他接吻。 吻得并不激烈,崔成泽移开了眼,通话那边的裴述也没出声。 不多时,陈泊桥松开了章决,贴在章决的耳旁,说了一句崔成泽听不见的话,而后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恢复了往日温和的模样,耐心地目送他们走。 崔成泽和章决一路无话地进了电梯,下了楼,他们重刷了房卡,来到十一楼的甲板阳台海景套房。 房间有一百多平,很大的落地窗和甲板阳台,夕阳透过被海风吹得飘起来的纱窗帘,照在上了清漆的木地板上。 崔成泽叫了两份晚餐来房间,章决几乎一口都没动,蜷着腿坐在沙发上,一直坐到凌晨。 午夜时分,套房的客厅只留了一盏很暗的落地灯,阳台的门开着。 他们听见了很多客人没听见的直升机机翼扇动的声音,看见火光,消音枪的闷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切归于平静后,崔成泽犹豫了几分钟,打开了灯,或许灯光太亮,章决动了动,用手捂住了脸。 那双手很白,细长,青色的血管沿着手背向上蔓延,像一幅色调冰冷的,画面压抑的写生。 邮轮又重新调转了航向,如一柄新铸的利斧,劈开翻滚着泡沫与波浪的深蓝色海面,迎着泛白的东方天空,一往无前地向北美行进。 38 三十四 三十四 是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东九区时间凌晨三点,一位乘坐邮轮休假的泰独立国记者在甲板上,冒着风险偷录了亚联盟军人凌晨登录邮轮、逮捕陈泊桥的视频,上传至网络,引起轩然大波。 而这艘从南澳港口出发,绕行经泰独立国,前往北美的万吨级豪华邮轮,在接下来的十二天中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为了安抚人心,邮轮公司发布了道歉声明,由邮轮总裁亲自对邮轮进行广播道歉,承诺船只将继续航行至北美,不会返航,也承诺而上岸后将有具体的赔偿措施出台。 处于风暴中心的客人们经过两三天的慌乱期,又在船上跨了一个热闹的年。 跨年的这一天夜里,章决和崔成泽待在套房没下去。 零点交接时分,公共甲板上的读秒声冲过套房阳台的玻璃门,直直传入他们的耳朵,人群如狂欢一般,从十数到一,新年开始的那一秒,邮轮在船顶放了烟花。 烟花炸开的嘭嘭响声,落地窗外地板和栏杆上反射的焰火彩光,预示一年的结束,与下一年的开始。 崔成泽和章决在同一间套房共度了将近两周。 客厅的电视二十四小时开着,大多数时间都调在新闻台不换,崔成泽怀疑章决房里的电视机也是相同,因为他经过章决房间时,也曽隔着门听见和客厅电视同样的声音。 章决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晨六点左右起床,上楼游泳。 他吃完早餐回来,打开套房的门的时间几乎都是八点整,准时到令在部队里待了不少年数的崔成泽都觉得他对自己太苛刻。 章决话很少,语速微微有些慢,虽然表面看人有些冷淡,但相处一段时间后,便很容易能察觉出章决只是内向,不是傲慢。 到了饭点,章决有时会和崔成泽一块儿下楼找家餐厅吃饭,有时叫餐,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房里或客厅,捧着手持电脑,不知在看什么。 章决和外界联系很少,但若接到电话,不会避开崔成泽。 他每天都和一个人名叫“嘉熙”的人通电话,在嘉熙的逼问下,像写流水账日记一样诉说每一日的行程,少数时候会笑一笑,不过没有提过陈泊桥。 根据崔成泽的判断,章决接的电话中有两三个,来自他的父母。 看章决接电话的模样,崔成泽觉得他的父母好似发了很大的脾气。 章决会耐心听很久,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很无奈地低声说些像“我也没有想到”、“我再想想办法”之类的话。 说实话,崔成泽觉得虽然章决听上去诚恳,其实有点敷衍。 章决的生活太有规律,除了陈泊桥离开那天,有少许情绪外露之外,一直都很冷静,以至于崔成泽在某天凌晨走出房间倒水,撞见在客厅睡着的章决之前,都不清楚陈大校说的章决对自己“不上心”指什么。 这天夜里章决原本很早就回房间了,不知为什么又出来了。 他没开灯,盖着一条薄毯子,躺在沙发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小,点播了一部泰独立国的黑白歌舞电影,电影已经接近尾声。 崔成泽走近了,才发现章决睡着了,很安静地闭着眼,蜷在沙发上。 章决很高,躺在沙发上的姿势看上去不怎么舒服,曲着腿,弓着腰,嘴唇紧紧抿着,有种古板和固执。 电视机屏是客厅唯一的光源,冷色调的光随着电影里的场景切换,明明暗暗地照着章决,他的右手从沙发上垂下来,手背贴着地板,松松握着。 客厅里温度低,章决盖的毯子太薄,容易感冒,崔成泽便开了玄关的灯,走回去,俯身轻轻推了他一下:“章先生。” 章决睁开了眼,但好像并未完全清醒,眼神中没焦距,本握着的手松开了,一个小东西从他手心里掉出来,落在地板上。 崔成泽低头地看了一眼,是个透明的小塑料封口袋,袋里封着一个十分细小的金属物件,形状并不规整,好像已经坏了,有些裂开。 他伸出手,想替章决捡,但章决快他一步,迅速抄将袋子了起来,然后坐起身。 电影恰好结束了,屏幕黑了,开始向上滚动播放演职员的列表字幕。 “章先生,”崔成泽对他说,“外面凉。” 章决呆呆坐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他告诉崔成泽,自己房间的电视坏了,所以才出来,又和崔成泽道了晚安,将盖在腿上的毯子掀开,慢吞吞走回了房间。 邮轮航行的十几日中,陆地上关于亚联盟总统赵琨的丑闻层出不穷。 他与判处陈泊桥死刑的法官在审判前密会的视频和照片流出,而该明法官某位异性密友账户上的巨额不明入账受到廉政署关注,陈泊桥案重审的呼声高涨。 在抵达北美的前一天,亚联盟时间上午十点,国会以高票数通过了亚联盟成立以来第一次总统弹劾议案,暂停了赵琨的总统职务,令其接受专门调查。 当日下午,审判委员会宣布陈泊桥案的主法官免职,案件将在十五日后开庭重审。 上岸这一天的上午,他们已经能够从甲板上遥遥望见大陆。 近些天,海上天气都不大好,多数是阴天,但到了最后一日,太阳出来了,将冰冷的空气晒出些了许热气。 章决打开了甲板阳台的门,走出去看隔了一片海的北美大陆。 崔成泽坐在单人沙发里,看他的背影。章决裹着风衣,单薄地站在风里,一动也不动,就像想要站到邮轮靠岸。 上午十点钟,崔成泽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了,是来自裴述的秘密连线。 崔成泽看见来电号码,心中一惊,因为上船前裴述曾告知过他,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联系。他接起电话,裴述的声音好似有些疲惫,但中气很足。 他先是询问了崔成泽游轮上的情况,顿了一会儿,又问崔成泽:“章决在你身边吗?” “在。”崔成泽抬头看了一眼章决,道。 “让他听一下电话。”裴述说。 崔成泽喊了章决一声,章决回过头,看见崔成泽拿着手机的动作,便立刻往房里走。 他的脚在阳台的门框上绊了一下,反应极快地扶了一下玻璃门才没摔倒,眼睛睁大了一些,很快地抿了一下嘴唇,又抬头看崔成泽。 “要我接电话吗?”他问崔成泽。 崔成泽点了点头,章决就微微朝他笑了笑。 章决从崔成泽手里拿过电话,放在耳边,对方过了几秒,才说:“章决?” 章决怔了一下,因为电话对面不是陈泊桥的声音。 来电人的音调更高一些,说起话来比陈泊桥更抑扬顿挫。他说:“我是裴述。” 章决愣了愣,才说:“嗯。你好” “他快出狱了,”裴述又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章决理解了裴述说的话,忽然仿佛有新血流入,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不过章决不太擅长接话,就问裴述:“是吗。” “是。”裴述道。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虽然他很快会出狱,但暂时不能联系你,”裴述的语速很快,话语流畅,叙述平直,“弹劾议案刚通过,还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眼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大意。” “好的。”章决说。“没关系。”他又说。 裴述忽而停顿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稍稍将语气放缓了一些。他说:“你能理解就好。” 至此,两人便无话了。 电话两头沉默了十几秒,裴述说:“那就这样吧。” 他们说了再见,切断了电话。 39 三十五 三十五. 下午三点,游轮靠岸了。章决和崔成泽第一批下船。 章决不需要崔成泽陪他回新独立国,于是在邮**厅办完手续,拿回护照后,他们便道了别。 出口外有不少记者驻守着,等待采访本次旅程的乘客,章决戴上了墨镜和口罩,低头走在其他乘客后面。 还没走到出口,他就看见艾嘉熙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色长外套,两手插兜,站在等候的人群中。艾嘉熙换了新的发色,浅茶色的刘海贴着额头,眼睛睁得很大,探头探脑地左顾右盼,像一只正在摇摆的企鹅。 虽然艾嘉熙很努力地在寻找章决了,但和往常一样,等章决走到他面前站定,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 出口处很窄,只容得下两人通过,章决后头还有几位乘客等着,就一手提着行李袋,一手揽着艾嘉熙的肩膀,往通道外走。 走了几步,到了宽阔些的地方,艾嘉熙抓住了章决的手,侧着头仰脸看他,眼里泪汪汪的:“阿决……” 他拉紧章决,一头撞在章决怀里,脸埋在章决胸口,抱紧章决的腰,可怜巴巴道:“那天看到新闻,我吓得魂都没了。” “我还想,如果你真的出事,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要你给我剥虾。”他又说。 章决忍不住笑了,他搭着艾嘉熙的背,哄他:“不是回来了么。” 艾嘉熙还是抱了好一会儿,才又拉着章决往外走。 司机等在离码头大厅不远的地方,他们上了车,一起坐在后座。艾嘉熙把外套脱了,抱在怀里,告诉章决:“我们先回酒店,明天回国。” “好。”章决点了头,摘了墨镜和口罩,摆在一旁。 轿车后座位置很宽敞,但艾嘉熙非要挤在章决身边,他看了章决一会儿,突然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告诉章决道:“小伯父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叮嘱我明天必须直接把你送回他们那儿,不许在别处逗留。” “但是他好像不生气了,”艾嘉熙又说,他抬手拍拍章决的肩膀,“毕竟也不是你的错,他们只是担心你,才那么急。” 章决“嗯”了一声,道:“我知道。”又摸了摸艾嘉熙毛茸茸的脑袋:“你就别多操心了。” “我可以不操心啊。”艾嘉熙垂着眼睛,顿了顿,下半句还没出口,轿车已经停在了酒店门口。 酒店的门童替他们打开车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艾嘉熙冷得抖了抖,没再往下说了。 下了车,走了几步便进了酒店大堂。 艾嘉熙比章决矮一个头,挽着章决,挂在章决胳膊上,小声叫他:“阿决。” 章决低头,看了看艾嘉熙,问他:“怎么了?” 艾嘉熙仰着头,神情犹豫着,又移开了眼睛,说:“没有什么。” 他们一步不停地进了电梯,上了楼,匆匆经过行政酒廊,回到房间。 接下来的几小时中,艾嘉熙也没有和章决谈论陈泊桥的话题。他向章决诉苦,说父亲逼迫他相亲,说新独立国太小,细数他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好几个都是他好朋友的前任。又说他生日的派对准备办在离岛的酒店,严令章决今年必须待到派对结束,不许偷偷离席。 艾嘉熙喝了好几杯水,一个人说了很久,久到累得曲着腿,歪头靠在沙发的靠枕上睡着了。 章决坐在他身边,看了他,等他再睡熟了一些,才把他横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第二天中午,他们坐上回新独立国的飞机,落地后又上车直奔章决父母的宅子。 章决父母的房子在新独立国首都的郊区,占地很大,艾嘉熙把章决送到门口,说:“我爸说找我有急事,我就不进去了。” 章决下了车,脚步有些沉重,他没带家里钥匙,按了门铃,女佣给他开了门。 熟悉的鲜花和香氛气息扑面而来,母亲正站在不远处,她穿着一身剪裁合身的套装,头发很精致地盘起,化了淡妆,双手紧紧交握着看他。 “回来了啊。”她说,向章决微微张开手臂。 章决叫了她一声,走近几步,俯身拥抱了她。 母亲身上带着很淡的香气,她把纤细的身形遗传给了章决,但爱美没有,她退了一步,看着章决,小声抱怨:“头发又很久不剪了。” 章决笑了笑,说:“明天就去。” 母亲无奈地对他摇头:“爸爸在书房等你,快上去吧。” 章决的父亲章赋是新独立国的外交大臣,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白天待在家的时候。章决带着少许忐忑地上了楼,上次和父亲在书房谈话,还是他向父亲打包票,说一定将陈泊桥带回来,开原型舱的基因锁。 他敲开书房的门,父亲正在批阅文件,说了“进来”,没有抬头。 “爸。”章决叫他。 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决坐在书桌对面的扶手椅上等了许久,父亲才放下手里的笔。他问章决:“陈泊桥被捕的时候,你没和他一起?” “没有,”章决看着父亲,眼都不眨地说,“我们住两间房。” 父亲点点头,没再多问,却和章决说了另一件事。他找到了除原型舱储存的药物之外的t促分化剂。 机缘巧合之下,章赋认识了一个曽在兆华医疗做过医药代表的代理经销商。 当年召回t促分化剂的时候,由于统计错误,经销商遗漏了两支药剂未送回,一直到最近储存仓搬迁,才发现。 “医疗实验室的报告前天刚把报告送来,活性度百分之百,”章赋说,“早知这样,你也不必去泰独立国白白费事。这几天你在家修整好了,就去医院做全套检查,把结果交给医疗团队评估,看一月能不能把摘除腺体的手术做了。” 章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便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对了,”父亲推了推金属眼镜的边框,“你一路上,没惹陈泊桥不高兴吧?” 章决愣了愣,摇了摇头。 “那最好,”章赋颇有深意地道,“亚联盟要变天了。” 下楼的时候,章决的母亲正在餐厅插花,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 章决便走过去,站在母亲身边,替她打下手。 “累不累啊,”母亲把剪下来的花枝递给章决,章决接过来,扔在垃圾桶里,“累就去睡一会儿。” “不累。”章决说。 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兀自剪落了花枝和叶子,将花插好了,才问章决:“好看吗?” 章决看着瓶里的鲜花,说好看。母亲便挽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很轻地哼了一会儿她喜欢的一首老歌。 “终于找到分化剂了,”她很轻地说,“可以把腺体摘掉了。” 自从他的手术失败后,他们很少聊天,只要一开口,话题总会绕到不愉快的地方去。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么轻松的样子,也很久不曾和母亲这么悠闲待着。 有一瞬间,章决很想告诉母亲,他从未和母亲聊起过的事。 他喜欢一个人很多年,从很早前一直到现在。 但他的来电震动声打破了宁静。是一个匿名来电,没有显示号码。 章决看了几秒,和母亲说了一声,走到远些的地方接起来。 “你到家了吗,”对面问他,又道,“我是裴述。” 裴述的语气有些勉强,但章决没太在意。 “到家了。”章决说。 “嗯,”裴述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没什么事吧。” 章决觉得裴述虽然这么问,但心里是希望自己说没事的。他想了想,问裴述:“他让你问的吗?” “不然呢,”裴述说完,大概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大好,又说,“他让律师转达的。” 章决停顿少时,有些犹豫地对裴述说:“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 “你说。” “我父亲找到分化剂了,我近期就能手术,让他不用担心开锁的事。” 40 三十六 三十六 章决的身体检查安排在他回国第四天的早晨。 由于章决的身体状况特殊,他的父亲联系了一家私密性很好的私人医院替他做检查。 司机将章决带到医院后,有一位医生站在体检中心门口等着他。这位医生姓何,是一名温文尔雅的中年beta,来自之后要替章决进行手术的医疗团队,也持有这家私人医院的股份。 为了保护章决的**,也减少章决对手术的疑惑,他会全程陪同章决。 做完了各项常规采样和检查后,章决与何医生来到超声室。 院长和超声室的医生打过招呼,对方给何医生让了位,走出超声室,何医生便让章决躺在医用床上,把上衣撩起来,裤子褪下来一些,露出腹部。 章决照做了,垂着眼看何医生在自己的小腹上挤上冰冷的透明凝胶。 何医生用超声探头将凝胶画圈抹匀,微微用力地向下按压,缓缓移动着,检查章决的***。 “因为信息素影响,***发育得不是很好,”何医生看着显示器,告诉章决,“比普通omega的小一些。” 章决没有意外和失落,他记得上次做检查时,医生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他问何医生:“摘掉alpha腺体之后,会发育好吗?” 何医生握着超声探头的手忽而停了停,他转过脸来看章决,,问:“你想摘alpha腺体?” 章决不清楚何医生问话的用意。 他自己一直觉得既然他本有的是o是再自然不过的。 “不可以吗?”他带着些许疑惑地问了一句。 “也不是不行,”何医生说着,看了一眼显示屏屏幕,道,“其实摘alpha腺体更简单。” “但你父亲的意思好像是摘omega,”何医生又补充,“他也有他的考量。你到底用alpha的身份生活了这么久,突然成为omega,对你的社交关系来说,或许不是好事。我们也给过一些参考意见,上两例摘除腺体的患者,都选择了保持使用习惯了的那一种身份。” 章决没有过考虑这么多,他本来也没什么社交关系。 他成为omega这件事,对他父亲造成的影响,可能比对他自己造成得多得多。 “不过也不急,”何医生笑了笑,道,“只要你们父子俩商量好就行。” 章决点点头,何医生便继续向下检查。检查到某个位置时,他又停了下来。 何医生按在探头上的手施加了更大的力气,脸微往屏幕前凑了凑,似乎是觉得奇怪,所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超声探头把章决的腹部压出了一个深印,何医生皱紧了眉头,看了许久的显示屏,突然松了手。 “你最近是不是有过性行为。”他问章决。 章决看了何医生几秒,点了点头。 “以后……”何医生以一种觉得十分棘手的表情看着章决,想了挺长时间的措辞,才道,“进行性行为的时候,尽量不要强行进入***。” 章决愣了愣,何医生没有停顿,接着说:“***口还有些微肿,一会儿出去给你配点药,三天后来复查,等炎症消了再手术。” 他收回探头,打印了一张超声单,站起来取了纸巾,放在章决的小腹,温和地说:“擦一擦。”。 章决没说什么,低下头,缓缓地把凝胶擦干净了,穿好衣物下了医用床,两人走到门口时,章决叫他:“何医生。” “我父亲那里……”章决看着何医生,没往下说。 何医生很快反应过来,他善解人意地说:“这类小事,没必要让章先生知道。” 检查都做完之后,章决同何医生去休息区坐了一会儿。 何医生说了些术前须知,章决一一记下后,联系了等在外面的司机,回了家。 三日后,体检报告都出来了,何医生抄送给章决和章决的父亲各一份,报告体贴地删去了关于超声检查的那一部分,只做了总结。 报告说章决大体满足手术要求,身体条件比之前的病例都要优秀,完全摘除腺体的概率较高,附上了建议的手术时间。 拿到报告的第二天,章决陪艾嘉熙去离岛订开生日派对的酒店,本来想顺便在酒店的中餐厅吃晚餐,谁想下午四点半收到母亲的信息,要他立刻回家。 离岛距章决家有些远。章决六点半赶到家,进了门,父母不在客厅,佣人指了指餐厅的方向,章决便直接走过去。 新独立国的冬天,天黑得早,落地窗外几乎没有光源,餐厅的灯开得很亮。 桌上的菜都摆整齐了,章决父母在餐桌旁坐着,不知坐了多久。 章决问了父母好,见父亲点头,才拉开椅子坐下。 “先吃饭吧。”父亲开口,不冷不热地说。 一家人便各自地吃起自己面前的餐点。 章决沉默地切着鱼。 他记得父亲这次随新独立国总统到北美访问,需要待四天三夜,这才两天过去,却不知为何提前一晚回国了。 父亲回家吃晚饭是极为难得的事情,母亲一般都会很高兴,但这一次,章决总觉得他们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吃了一半,父亲忽然放下了刀叉。 章决余光扫见,便抬起头看,发现父亲看着自己,而对面的母亲则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虽然没放下餐具,但也没有再吃。 “何医生说,你想拿掉alpha腺体?”父亲问章决。 章决点了点头:“是的。” 他也有与父亲探讨这件事的意愿,只是父亲太忙,没有找到机会。 “为什么?”父亲又问。他看上去还算冷静,但咬字变重了,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这时候,章决的母亲忽然很轻地插了一句:“能不能先吃完啊?” “我吃完了,”父亲看向母亲,道,“饱了。”再转向章决,等待章决的解释。 章决没有避开父亲的目光,他静静地和父亲对视:“我的原生腺体就是omega。” “但是你十七岁那年的选择是alpha。” 父亲像在和章决谈判一样,紧盯着章决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突然转变第二性别,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做了十二年的alpha,和一个omega订过婚,连***都没有发育完全,一旦摘除alpha腺体,接下来你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改变,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会有哪个正常、门当户对的alpha愿意接受你吗?” 应该是出于对章决选择的不解,或对章决未来的焦心,急于想说服章决维持alpha的身份,章赋变得言辞尖锐,咄咄逼人:“别人会怎么看你?怎么揣测你被退婚的原因?你考虑过吗。” 母亲看着章决,眼神中也满是不解,她紧紧抿着嘴,又启唇轻声道:“小决,你要想清楚一点。” “我……”章决和母亲目光相触,停了一会儿,用很微弱的声音说,“我不怕。” 仿佛自己都觉得这三个字勉强。 餐厅里陷入了令人呼吸都艰难的沉默之中。 饭菜都凉了,外头风很大,把落叶吹得轻打在落地窗上。 最后还是章赋先开口。 “从小到大,我和你母亲给了你很多自由,你要艾嘉熙退婚,想搬出去住,都没干涉过你,”他顿了少时,长叹一口气,“但这次手术,你必须给我们一个原因。” 章赋年近六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像四十五六, 章决看着父亲,话语堵在喉中。 他父亲今年六十岁,但外表看来至多四十五六,总是一副很威严而风度翩翩的模样,现在却摘下了眼镜,背靠着椅子,露出少许疲惫的老态。 父母问他要原因,他是给不出来。 因为说到底陈泊桥什么承诺都没给他,陈泊桥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若即若离的梦。 没有人会因为一个梦去改变自己,烟鬼不会因为梦见自己的肺病而戒烟,罪犯不会因为梦见自己被逮捕而自首,想和陈泊桥在一起所以想摘除alpha腺体这种理由,章决自己都无法被说服,怎么敢拿来游说父母。 他和陈泊桥一起度过一些时间。 有开心、失落、放荡的刹那与虚幻的温情,但这天章决再去回想,印象最深的场景,却是他在亚联盟和陈泊桥见的数十年来的第一面。 陈泊桥从押送车里出来,看见章决的脸,很短暂地怔了一下,然后想起了章决的名字,露出他惯用的笑容,同章决点头致意。 章决想他与陈泊桥大抵就是这样的关系了,哪怕陈泊桥是真心想跟他试过,也没有以后。 “章决,”父亲似乎是等不下去了,叫章决的名字,很苦涩地说,“我们只要一个原因。” 章决愣愣地看着父亲,甚至觉得不如就照父亲的意思办吧,别再忤逆父母了,摘除哪个腺体,其实没什么差别。 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坚持的东西都毫无意义,陈泊桥不会因为可怜他而和他在一起,随时都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可是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 但最终章赋还是先退让了。 他颓然地垂下肩膀,说:“算了。” “你想摘哪个就摘哪个吧,”他说,“既然你不怕。我和你母亲也不在乎。” 陈泊桥的重审进行的很顺利,一月中旬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陈泊桥被宣判无罪,当庭释放。 裴述带着几名顾问,在法庭的休息室里等着陈泊桥,沙发上放着一套西装,陈泊桥在此修整半小时后,便要出去接受亚联盟权威媒体的采访。 陈泊桥和律师被工作人员带进来,向裴述笑了笑,和在场人员一一握了手。去将西装换上了,边打领带便走出来,看上去轻松惬意,是所有人都最熟悉的陈泊桥的样子。 裴述将记者的采访提纲递给他,他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抬头问裴述:“对了,让你给他打电话,他怎么说。” 裴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泊桥说的是章决,便道:“安全到家了,还能怎么样。” 说罢突然想起章决要他转达的事。 他倒不是拖着不告诉陈泊桥,主要是他认为,章决的重点是陈泊桥不用去了,而且他问候了章决,章决说是小手术,律师每次的探视时间都很短,那么这种小事,放在陈泊桥出狱再说也无可厚非。 然而把章决的话转述给陈泊桥后,陈泊桥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 虽然很快,他就收敛了表情,定定地看了裴述几秒钟,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十几天了。”裴述说,莫名有些胆战心惊。 “手机给我。”陈泊桥放下了采访纲要,向裴述伸手,裴述连忙把手机递给了陈泊桥,看着陈泊桥开始拨电话。 对方一直无人应答,陈泊桥不断地拨。 裴述带来的造型师不敢靠近陈泊桥,媒体人员来敲了两次门,陈泊桥终于放下了手机,写了一个名字让裴述立刻联系,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打开门,跟着等了很久的媒体人员走向采访地点。 41 三十七 三十七 新独立国首都时间上午八点,艾嘉熙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他当时在洗脸,水糊了一眼睛,摆在洗手台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连来电人都没看,抓起来按了接听。 “你好,请问是艾嘉熙吗?”对方是一名的男性,嗓音微有些低沉。 艾嘉熙拿起毛巾,边擦脸边道:“对。”他把脸擦干了,看了一眼屏幕,是一串数字,便问对方:“你是?” “我叫裴述,是陈泊桥的朋友,”对方道,“请问章决在你身边吗?” “不在。”艾嘉熙说。他觉得这人的问题委实有点奇怪,早上八点,他和章决并非情侣,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吧。 名叫裴述的男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话没出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一阵连艾嘉熙都能听见的骚乱。 “稍等。”裴述说着,艾嘉熙的听筒里传来一阵杂音。 裴述好像是把手机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上,艾嘉熙等待几秒,确实有另一个人说话了。 “嘉熙,我是陈泊桥。” 听到陈泊桥的声音,艾嘉熙下意识打起了精神,跟他问好。 毕竟他昨晚还在餐桌上听父亲和同僚大谈陈泊桥案件重审的事。 陈泊桥被判无罪,章决应该会很高兴吧。没准身体能好的快一点。 “章决在你身边吗?”陈泊桥又问。 陈泊桥和裴述问的同一个问题,都让艾嘉熙困惑,他不知道他们是意识不到亚联盟和新独立国有时差还是什么,为什么都来问自己有没有跟章决在一起。 他再次重复:“不在。”并强调:“我这里才早上八点。” “有什么事吗?”出于礼貌,艾嘉熙又问。 陈泊桥微顿了顿,道:“章决不接我电话。” “……”艾嘉熙懵了一下,又想了想,才说,“他现在接不了电话。” 陈泊桥也静了几秒,才问:“做腺体手术吗?” “喔,你知道啊,”艾嘉熙一听陈泊桥好像知情,松了口气道,“那你还打他电话。他昨晚还睡在icu里呢,今天下午才出来。” “他什么时候动的手术?”陈泊桥问。 “前天,”艾嘉熙说,他拿着手机边说话,边走回床边坐下了,告诉陈泊桥,“他昨天只醒了半小时,医生说他对麻醉有点敏感。” 艾嘉熙这几天心全挂在章决身上,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生日派对的酒店退订了,只想陪章决好好休息。 “我也不知道他手机在哪儿,你有什么事吗?”艾嘉熙问陈泊桥,“我一会儿就去医院,我可以帮你告诉他。” 陈泊桥停顿少时,说:“如果他醒了,请你告诉我一声。”说罢给艾嘉熙留了个号码:“发信息就行。” 艾嘉熙一口答应,挂了电话。 吃完早餐,艾嘉熙坐车去了章决手术的医院。 章决的手术还算成功,但是腺体摘除后会有短期的信息素严重紊乱,需要在重症监护室待满48小时,确认各项指标降到危险数值以下,再回普通病房观察。 艾嘉熙到医院是九点半,医院有一段路不能行车,他便下了车,裹紧围巾,沿着鹅卵石小径往里走。 动手术那天,艾嘉熙陪着章决来医院。他们也一起走了这条路。 章决的父母在前头,艾嘉熙挽着他的胳膊走在后面,气氛凝重得要命。 在场没有一个人能确定手术是否百分之百能成功,但是不让章决做手术,或许除了章决之外没人会甘心。 章决反而是最轻松的一个,他拍了拍艾嘉熙的手背,甚至不大明显地笑了笑,让艾嘉熙止不住地猜测,章决是不是连会令他害怕失去的东西都没有。 幸好,目前看来,手术还算成功。 艾嘉熙走近玻璃门,门自动向两边移开,一股热气笼下来,驱走他身畔刺骨的严寒。 他先去了重症监护室,发现章决已经不在那儿了,便问了一个路过的十分面善的护士,护士带他去了章决的病房。 章决沉沉地睡着,脖子上裹着白色的纱布,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 而章决的母亲搬了一把扶手椅,坐在他床边,手肘支着床垫,看着章决。 “阿姨。”艾嘉熙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又立刻站起来:“嘉熙来了。” “阿决醒过吗?” 艾嘉熙走近了,只觉得章决的面色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连嘴唇也发着白,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抖动,像是立刻要在空气里蒸发了似的。 “早上醒了二十分钟,”章决的母亲说,“六点从icu出来的。” 她低着头,摸了摸章决露在外面的手,将被子从他肘下轻扯出来,没有惊动他,将被子盖到了他的肩膀上。 护工替艾嘉熙也搬了一个扶手椅过来,艾嘉熙坐着,安静地陪着章决。 坐了没多久,章决的手指动了动,眼睛睁了开来。 不过他的眼神没什么焦距,迷茫地看着前方,过了几秒,才转向艾嘉熙。 “嘉熙。”他说着,抬手按了病床的自动升降,稍坐起来一些。 章决露在病号服外的手腕快和艾嘉熙差不多细了,手腕上扎着留置针,粘着医用胶带,皮肤几近透明,静静地看着艾嘉熙。 艾嘉熙也隔着一小片空气看章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点:“好一点了吗?”章决很轻地点头,艾嘉熙便对他扯开嘴角,露出牙齿:“那就好。” “我准备生日来你病房让你陪我过,”他又说,“剥虾欠着。” 章决闻言,眼睛也弯了一下。 艾嘉熙还想说话,忽而扫见靠章决母亲那头的床头柜上边放着章决的手机手机,便问:“阿姨把手机拿来了?” 章决的母亲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道:“我看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但那个号码无法回拨,就拿过来了。” 艾嘉熙点了点头,想到陈泊桥的叮嘱,便发了个信息:“醒过了,手机在他身边。” 这时候,护士来找章决的母亲,说医生找她有点事,她便站起来随着护士往门外去,门刚一合上,没过两分钟,章决床头柜上的手机震起来了。 章决醒得很费力,也很不舒服,只要一动,就像全身的肌肉都正在被溶解,酸得几乎无法忍受。 医生在术前就曾和他预警过,解释是信息素变化带来的影响,十来天后,酸痛感能消除大半,因此章决便没有太惊惶。 听见震动声,章决想抬手去拿,不过艾嘉熙更快,立即替他拿起来,说:“我帮你拿着。” 按了接听,递到他耳边。 章决对艾嘉熙说了谢谢,用手指按住了手机背面,让听筒贴在耳边,对艾嘉熙说:“我来吧。” 那头传来了一个男性的声音:“章决?” 术后,章决的大脑还转得很慢,反应迟钝,他先是下意识地心跳加速了,接着才意识到,跟他说话的人是陈泊桥。 他呆愣着,按着手机的手险些松开了,呆了一阵,很轻地“嗯”了一声,觉得自己声音有些沙哑,但仍旧说:“是我。” “你……”章决有很多话想问陈泊桥,可是脑袋转不过弯,他想了一会儿,看着艾嘉熙,很有点迷惘地问:“今天几号了?” 艾嘉熙说了日期,正是陈泊桥重审的日子。 既然可以通电话,那应该就是没事了,章决有些迟缓地道贺:“恭喜。”他觉得自己错过重审新闻的原因对于陈泊桥来说不重要,不愿赘述,很牵强地解释:“我忘记看电视了。” “是么,忘看电视了,”陈泊桥重复章决的话,又像是随口跟章决开玩笑道,“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 但陈泊桥的语气中一点笑意都没有,章决听着,愣了愣,胸口涌起一些很微弱的隐痛。 他感觉到陈泊桥不高兴了,但其实他并没有陈泊桥的联系方式,即使守着新闻台看见了陈泊桥宣告无罪的消息,也没办法去直接跟他道喜。 但陈泊桥不高兴了。章决就对陈泊桥说:“对不起。” “最近有点忙,”章决又说,“我不是故意的。” 本来还想说以后一定都看,但好像有些不吉利,便及时地刹住了车,没有说出来。 “对不起。”章决脑袋不停使唤,又说了一次,话音落了才意识到已经道过一次歉了。 陈泊桥那头很安静,过了一阵子,章决眼睛又无法对焦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方听见陈泊桥说:“你想多了。” “我没怪你。”陈泊桥又说。 每一次听见陈泊桥的声音,章决的精神就会向会像回光返照一眼迅速地变好,如同把明天的精力预支了出来,大脑突然清明很多。 他陡然想起裴述和他通的两个电话。 裴述说陈泊桥出狱后,不会立刻联系他,就变得有些担心,主动岔开了话题,开口问陈泊桥:“你给我打电话,是不是不好。” “不要紧,”陈泊桥说,语气掺着让章决安定的磁性,他低声说,“没什么不好的,以后给你打电话你接就行了。” 章决说好,想到自己这几天睡得多,怕错过陈泊桥电话,又连忙说:“不过我这几天……不一定可以及时接到。” 陈泊桥顿了顿说:“没关系。”又说:“我可以多打几遍。” 陈泊桥的声音经过电磁传播的压缩后有些失真,仍旧很好听,让章决很舍不得,也放不下。 但他透支来的精力很快告罄了,他变回了那个昏沉的睁不开眼的章决,只能调动了全身还剩下的精力,把它们集中在耳朵上,听着大洋彼岸的陈泊桥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起,伏,起,伏。 章决抓紧手机,意识随着秒针转动,逐渐远离。 忽然间,他好像又听到陈泊桥问他:“从哪里找到的t促分化剂?” 但章决太困了,还能听见陈泊桥的声音,却无法思考,也不能开口回答了,他闭着眼睛,没说话,陈泊桥好像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也或许还是呼吸。 不过直至章决彻底入睡,陈泊桥都没有挂下电话。 章决做了个关于回忆的梦,梦见了真实发生过的事。 harrison在森那雪山上看见他点的第五盏长明灯上的名字的那一天,在他们下山的路上,风刮的很猛,把雪屑扬在空中。 harrison对他说了一句话。说第一遍时,章决没听清,harrison重复了一次,说得大声了一些。 他说:“章决,你居然这么俗——居然喜欢陈泊桥。” 所有人都前仆后继地喜欢陈泊桥,harrison还以为章决是例外。 章决没有回答,因为回答不了。他也不想这么庸俗,和别人一样,对陈泊桥产生大同小异的诞罔的幻想。 可是能试的他都试过了,最后也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42 三十八 三十八 医生建议章决等到所有的身体指标趋于稳定再出院,因此他又在特护病房待了小半个月。 这段日子里,大多数夜晚,他的母亲陪他住在特护病房的另一间房,父亲只要没出门,也都会过来陪他。 陈泊桥的来电时间随着章决身体的好转,清醒时间的变多渐渐固定了下来。一般晚上九点左右,聊天有时长有时短,但每天都会有。 陈泊桥因家庭重大变故申请退出现役的事,章决比媒体还要早知道两天。 与反应强烈的媒体和亚联盟民众相比,陈泊桥显得十分平静。 他只是告诉章决,自己已经申请退役,暂时在父亲的集团里处理一些必要事务,待尘埃落定后,或许会参加选举。由于陈泊桥的情况特殊,接下来半年也无需回原部队服役,不过因为他的大校军衔,退役也需要近半年的申请期,出国仍然需要上报行程安排,因此和章决见面不会太方便。 章决觉得很对,没有意见。 在出院前的一天晚上,医生来替章决换完最后一次药,刚走出病房的门,他搁在被子边上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 虽然敷了麻药,章决的后颈还是有些刺痛,贴着医用胶带的皮肤十分紧绷,让他难受。他盘腿坐在床里,想接电话,手指几乎要碰到接听键了,却突然发现陈泊桥发过来的是视频通话申请。 章决一惊,手便悬在空中。 他想看陈泊桥,但不想被陈泊桥看到穿着病号服的自己,犹豫地半握着手机,还没想好怎么办,手机没拿稳,晃了一下,手指从接听键旁擦过去,按到了挂断,把陈泊桥的来电掐了。 没来得及回过去,陈泊桥已经重新拨了一个普通的语音通话过来。 章决一接听,陈泊桥便道:“会挂我电话了。” “不是,我按错了。”章决努力为自己辩解。 “是么,”陈泊桥平淡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看你。” 不等章决出声,陈泊桥又道:“昨天不是说拆纱布了吗。拆了也不能看吗?” “只拆了绕着脖子的那一圈。”章决说着,忍不住有些踌躇地抬手,碰了碰后颈那一块厚纱布。 “还贴着纱布的,”他又告诉陈泊桥,“正面也能看到。” 十几年前,他从头皮处切开,向下植入了腺体,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但这次摘除腺体,为了防止对附近的o腺体的正面破口。医生委婉地提醒章决,这场手术会留下一个不大好看的疤,有需要的话可以给章决推荐整形医生,将疤痕祛除。 章决以前不在意这些,但是这一次,他把整形医生的联系方式留了下来。 陈泊桥没有勉强章决,换了一个话题,让章决把出院前检查的结果发他一份,说让秘书联系到了一位在t促分化剂项目工作过的医学博士,请博士也看一看。 章决刚答应,病房的门被母亲敲开了。 母亲手里拿着一个额温计,看见章决在通电话,便问:“是嘉熙吗?” 章决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母亲便默认是艾嘉熙,她坐到章决床边,一边说“我给你测测温度,你继续打吧”,一边将额温计贴在章决的眉心,按下按钮。 下午开始,章决就有些低烧,医生知晓后说只是正常的后期信息素更替反应,不必担忧。 但章决母亲依然不放心,每隔一会儿就拿着额温计都进来,给他体温。 额温计亮了黄光,她拿起来看,仍旧是三十七度九,她便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怎么还不降。”又用手背贴了贴章决的脸颊,道:“脸也有点热。” 章决静静看着母亲,实话说:“脸热是病房的暖气调得太高了。” “不高啊。”母亲小声地说。 “嘉熙不是白天才来过嘛,晚上还要通电话啊,”她又看了一眼章决的拿着手机的手,低头把额温计关了,叮嘱章决,“早点睡。”将章决的床头灯调暗了,才走出去。 待门阖上了,陈泊桥静了几秒,问章决:“你发烧了?” “低烧,”章决告诉陈泊桥,“医生说是信息素变化引起的,明后天就会退。” “低烧也是发烧。”陈泊桥很慢地指出。 章决静静地躺着,没有反驳。 他看见自己嶙峋的手背,又瞥了一眼露在病号服外的小臂,抬起手,把房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章决本来便高瘦,手术后瘦得更吓人了,他自己洗澡都不敢看镜子,余光瞥见,也知道自己缺乏美感,关灯后,他躺回床里,侧身蜷着,看落地窗外,让听筒贴在耳边。 至少陈泊桥现在没看见他。章决心想。 他时而觉得他和陈泊桥在泰独立国的那些天近在眼前,时而觉得像是假的。 在手术注射麻醉剂,章决闭眼之前,他最后想起的是某一天他和陈泊桥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安全屋里的一场**。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让空气里的微尘与浮物上下浮动着显现出来。临近黄昏的太阳已经不那么亮,闪着丝绒般的光泽,像甜梦中会有的奇妙光晕。 他们在三楼**,玻璃窗的隔音不好,楼下行人骑车经过的声音离他们很近,住在棚户区的居民用泰语高声谈笑,按响自行车或电动车的清脆的铃。 陈泊桥汗湿的皮肤贴着章决的摩擦,章决闻到松香与海盐,闻到熏香的余味,和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一场很陈旧的,舍去自我的**。 而与满是烟火气的泰独立国相距甚远,章决出生的地方现代而发达,从住院部二十一层的特护病房往外望,恰好可俯瞰南半个首都的夜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章决为了不错过陈泊桥的任何一句话,一点声音,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听。 陈泊桥那边有人叫他,他让章决稍等,低声和对方说了几句话,又回来叫章决的名字。 章决很轻地用鼻音回应,问他怎么了。 陈泊桥突然顿住了,过了少时,他才说:“下周。” 他又短促地停顿了一秒,才继续:“下周我会去北美的兆华分公司,待四天。不过——我这次没办法来新独立国。因为兆华在新独立国的业务转回北美了。” 章决下意识地睁开眼,随即牵动了颈部的肌肉,引起一阵刺痛。 他手抓了一下病床的扶栏,克制着没呼痛,心里想的是陈泊桥要到北美了。 “我——”他本想说我来北美很快,忽然想起最近对他限制颇多的父母,又犹豫了一阵,对陈泊桥说,“下周我还住在父母家,他们可能不让我去。” “我不是让你过来。”陈泊桥哑然失笑,他的语气好像在跟章决说“你想太多了。” “你刚做完手术,别乱走,”他说,“我是跟你报备行程。” 章决愣了一下,有点呆地说:“哦,这样。” 他听见陈泊桥清了清嗓子,用比往常轻的声音问:“章决,你很想见我吗?” 虽然见不到面,章决仍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抿着嘴唇,说:“想。” “是么。”陈泊桥说,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许笑意。 章决觉得房间里的暖气确实太高了,他又重新坐了起来,抓紧了手机,垂着眼,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才说:“很想现在就能看到你。” 章决钝口拙腮,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特别好听的话。只是还是想也说给陈泊桥听。 陈泊桥笑了笑,很轻,但章决听到了。 “一个多月而已,”陈泊桥说,“不是让你乖乖等我吗。” 而陈泊桥的声线很低,也很温柔,就连章决这样想要不再做梦的人,也会无可救药地被重新打动。 章决鬼使神差地说:“对不起。” 说完才想起他这几天发现的,陈泊桥好像不怎么喜欢他道歉,但说出来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没关系,”陈泊桥这次没跟他计较,只是简单地说,“我也很想见你。” 43 三十九 三十九 新一年的二月五号,章决终于脱下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换回了自己惯穿的衣服。 这天太阳很好,中午的气温不算太低,章决和母亲步行经过医院花园,空气中绿植香气宜人。他们坐上车,自住了大半个月的医院出发回家。 章决看着车窗外急速掠过的新独立国的繁华街景发呆,他将头发散下来,遮着后颈的纱布。 母亲在隔壁座位,看了一小会儿杂志,忽而坐起来,伸手碰了碰他的发尾。 “小决,妈妈陪你去修一下头发怎么样?”母亲热切地把杂志的某一面给章决看,“弄成这样。” 杂志上的男性模特生得很好看,头发堪堪齐肩,看上去的确还不错。 不等章决回答,母亲又道:“这么长也能遮住的,还清爽一点。” 章决从北美回来那天,母亲就对他的发型发表过看法,应该不是第一天想带他去找造型师了。 但章决看看杂志男模,总觉得这样的长度,只要一转头,即使拆了线,伤疤也很容易露出来,便对母亲说:“下次吧,。” “我想等疤去掉再剪。”他解释。 这时,他们恰好经过中央广场公园,章决幼年时常常和母亲在这里散步,便让司机在此停下,挽着母亲的手臂,进去走了一圈。 走回到广场的抽象雕塑下时,母亲隐晦地问了他,对以后生活的设想。 章决很明白母亲的担忧,在她看来,章决摘除了腺体以后,生活就会渐渐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 异样的目光出现,流言开始滋生,即使章决并不喜爱社交,也终归是社交圈的一份子。 “我……”章决看着母亲,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 他们立在冬日里苍白的太阳下面,新独立国温和的冷风向他们吹来,把母亲系在颈间的丝巾吹得像蝶翼一般颤动。 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章决又想起陈泊桥。 他想如果真的可以和陈泊桥在一起就好了,但愿望并不强烈。 二十八岁不算大,但也不小。像章决这一类的家庭,大多默认孩子自由犯蠢的时间会与校园生活同时结束,而对父母坦白是一件难事,倘若是从前的章决,他会尝试回避话题。 不过这天章决突然决定坦白,他看着高大的铜塑,告诉母亲:“我喜欢上一个alpha。” 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过了一小会儿才问他:“你们在一起了吗?” 章决低下头,看了看母亲,觉得母亲的样子惊讶得很是可爱,便对母亲笑了笑:“我不知道,他说跟我试试。” 母亲皱了一下眉头,表情变得有些欲言又止,章决感觉她是想对“试试”这个词提出一些疑议,然而不知为什么,她最后问出口的是“我认识吗”。 “harrison是beta吧?”她又有些迷惑地说,“我记不清了。” 章决忍不住又笑了:“不是harrison,也算认识。” “……” 母亲好似还有很多疑问,但与微笑着的章决对视了几秒钟,她垂下了眼睛,只说:“随你高兴吧。” “先别告诉你父亲,”她又说,“他可接受不了什么试试。” “好。”广场上的风变大了,章决搂住了母亲的肩膀,回到了车里。 到了晚上,父亲回家了。 开餐后,章赋让厨师和佣人退出餐厅,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不过这次的话题应该不严肃,因为他吃完了一整套餐,又等太太也吃完了,才对章决道:“我下周要带你母亲去一趟北美,参加你祝伯母办的募捐餐会。” 祝宏儒是新独立国的一名富商,与章决的父亲私交甚笃,太太是北美人,热衷慈善。自卸任公司执行总裁后,祝宏儒便常年陪太太住在北美首府。 “我们待得不久,两天一夜。这事你回来之前我们就定了,”父亲继续道,“不过祝董下午才告诉我,陈泊桥也会到场。” 章决愣了愣,慢慢地看向父亲,没有开口。 父亲许是以为他在疑惑陈泊桥为何会出席,就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陈泊桥的继母和祝太太是堂姐妹,关系还不错。下周陈泊桥到北美,祝太太托他继母问了他,他答应了。我倒不是怕别的,只是万一——” 他看着章决,停了下来,像是十分罕见得不知该怎么向章决提问了一般。过了两秒,才说:“你和陈泊桥没产生过什么矛盾吧,他知道你救他是因为想让他开基因锁吗?” “知道,”章决和父亲聊陈泊桥,不免有点发怵,“没有矛盾。”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上回听你说你们住两间房,我就想,你们相处的应该还算融洽。”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放心让他单独住,”他又道,“你和陈泊桥算是彼此信任的关系吧?” 章决与父亲对视两秒,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对你态度如何?”父亲问。 章决偏开目光,说:“很客气。” 父亲微微颔了颔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忽而开口对章决道:“请柬上写的是邀请我的全体家人,行程也轻松,你待在家也是闷在房间,如果想散心,可以一起去。” “我和祝太太打声招呼,如果晚宴上你累了,可以提前回房。”母亲也出声道。 章决没想很久,便说了好。 回房没过多久,陈泊桥打来了电话。 他这天很忙,每和章决说几句话就被人打断。陈泊桥第五次离开又回来,章决看着房间天花板的吊顶,对陈泊桥说自己困了,想睡觉了。 陈泊桥听章决说完,静了几秒钟,才说:“困了就好好睡吧。” 章决很温顺地说了晚安,陈泊桥又说:“醒了给我发个短信。”章决答应了,两人挂了电话。 打电话之前章决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陈泊桥下周他也去北美的事,打完电话便觉得,可能还是不说的好。 虽然不说有些不礼貌,很自作主张,而且肯定算不上惊喜,可能还是惊吓,但如果告诉陈泊桥,陈泊桥希望他别去,他就真的去不成了。 章决关了灯,有些自我逃避地闭上眼睛。 一周后的中午,章决和父母在北美首府的机场落地,坐车直奔宴会举办现场的酒店。 祝宏儒和太太在楼下等他们,陪他们一道上楼。祝宏儒看起来年纪比章决父亲稍大一些,性格十分外向,见了章决,十分惊喜,拍着章决肩膀,说这回侄儿赏脸,很久不见了。 进了章决父母的房间,祝宏儒和章赋坐在沙发上聊天,祝太太则拉着章决和他的母亲,照例关怀了小辈的婚恋问题。 “伯母有个特别可爱的omega侄子,就是人太挑剔,”她热情地说,“今天一看小决,可不就是他说的类型嘛。今晚他也来,小决要是不介意,我给你们介绍认识,做个朋友也不错。” 章决母亲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尴尬。 就在章决想开口拒绝的当口,祝宏儒突然叫他名字:“小决,我上回听你父亲说,陈泊桥是你的中学同学?” 章决还没开口,他母亲先道:“是,不过他们不太熟。” “熟不熟有什么要紧,是同学就行了,”祝宏儒笑了起来,向站在一旁的章决挤挤眼睛,“有几个人敢说自己和陈大校很熟。” 下午,章决的父母怕他累着,让他回房里睡一觉。 章决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躺下去,睡意就翻涌而至,一直到傍晚六点才被母亲的来电惊醒。 “小决,到了吗?”母亲问他。 章决一边说马上到,一边手忙脚乱地换了正装,走下楼去。 母亲穿着礼服,正在电梯旁等他:“你父亲已经先过去了。” 她挽着章决,两人一块儿走向晚宴的地点。 晚宴办在酒店深处草坪上的一栋玻璃房子里,玻璃房内外都有布置,向入口的保镖出示了邀请函,章决和母亲走到了站在玻璃房附近,正和朋友交谈的章赋身边。 天色渐晚,晚宴现场的小彩灯亮起来,乐团在不远处演奏音乐。 祝太太上台,简短地致了辞,募捐拍卖会在一小时后开始。 章决和父母站在一起,眼睛忍不住四下寻找,没有看到陈泊桥。倒是父亲的朋友恰好提起,说陈泊桥还没到。 过了不多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很小的骚乱,章决回头去看,见有些人围在一起,祝先生和太太快步走过去,便知道是陈泊桥到了。 与从前一样,陈泊桥身边永远有很多人,章决和父母一起看着没动,心里的起伏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陈泊桥昨天就到北美了,睡前还催着章决要他发出院的体检报告,现在站在章决不远的地方,让章决觉得电话和现实中的陈泊桥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人。 他们站在柔软的草坪上,嗅到酒液和食物的香气,章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有服务生端着酒走过,章决问他要了一杯果汁。 等服务生把果汁端来,围着陈泊桥的人终于散开了一些,祝太太和他说着话,往玻璃房的方向引。 章决又看了一眼,终于看见了陈泊桥今天的样子。 他穿了很合身的正装,挺拔高大,头发长了很多,理成了和学生时代很像的样子,身边还站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性omega。章决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她比陈泊桥矮一个头,手搭在陈泊桥的胳膊上,笑得很甜,与陈泊桥很亲密的模样。 陈泊桥带着她,看着祝太太,边微笑点头,边一道慢慢走。 章决怔了怔,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正想收回眼神,却不知为什么,陈泊桥忽然抬眼看向了章决。两人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陈泊桥的脚步停了,定定地和章决对视。 直到女伴和祝太太也顺着他的眼神朝章决看过来,晃了晃他的手臂,问了他一句话。 他随即低头,对她说了不知什么话,自然地把手臂从她手里抽出来,揽了揽她的肩,和她一起,目不斜视地向章决走来。 章决感觉父亲转头看了自己一眼,还来不及说话,陈泊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陈泊桥站停的时候,和章决离得有些太近了,章决觉得超过了合理的距离,便很不明显得退了一步。 陈泊桥大概发现了,抬了抬下巴,不过没说什么。他先和章决的父亲,还有父亲的朋友问好,握了手,然后才转向章决,微微垂下眼,朝章决伸手。 “很久不见了。”他说。 章决没说话,也伸出手,还没抬到足够的高度,陈泊桥又往前一些,短而有力地与他握了握。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章决,但没有流露出什么额外的意思,松开手后,他突然有点多余地为面前的几位介绍自己的女伴:“祝太太的女儿,我法律上的亲戚。” 44 四十 四十 陈泊桥身上的古龙水密不透风地将他的信息素气味遮了起来。 与章决握手后,陈泊桥又如同无事发生一般,仍然与祝小姐保持着距离,向她介绍:“这是章决。” 祝小姐面上微露不解之色,不过没多问,微笑着向章决点了点头。 “——泊桥。” 祝宏儒被夫人牵着,从不远处走过来,热情洋溢道:“在和老同学叙旧?”走近了些,他又道:“下午我还问起小决,当年上学时候和你关系怎么样。” 章决感到陈泊桥在看自己,小心地抬起眼,与他目光相接。 陈泊桥眼里带着很淡的笑意,貌若随意地顺着祝宏儒的话,问章决:“是么,你怎么说的?” 章决想到母亲说的“不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有点呆地看着陈泊桥,说了一个“我”字,顿了顿,没说下去。 陈泊桥没追问,看他几秒,好像也走了走神,回过神来,似乎想说什么,被祝宏儒打断了。 “嗳,小决说话也太保守了,”祝宏儒没让章决陷入尴尬的境地,流畅地插话道,“只告诉我们是同学,别的什么都不肯透露。” 他话音未落,一位在现场的媒体人员走过来,礼貌地问陈泊桥和祝宏儒,能不能拍一张合照,供新闻稿使用。 陈泊桥大方地点了头,忽然看向章决,道:“不如一起拍吧。同学。” 祝宏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很快地笑着拉着夫人和女儿,招呼与章决一起,分别站在陈泊桥左右两侧,问:“这样如何?” 媒体人员把位置让给了摄影师,摄影师拿着相机,试了试片,又向不远处的助手招招手,比了个手势。 “彩灯亮度不够。”摄影师对祝宏儒解释,“得拿块反光板。” 搬反光板和调试角度需要时间,祝宏儒和他太太低声和陈泊桥聊起天来。 章决站在陈泊桥身边,很有些紧张。他父亲的身份特殊,此时不便与陈泊桥合照,和母亲挽着手,站在不远处看。草坪上的彩灯远远近近闪着,章决看不清父母的表情,想低头让眼睛稍作休息,手背突然被碰了一下。 他微微侧过头,垂眼看了看,陈泊桥像不留神似地,又碰了他一下。 章决把脸转正了,抿了抿唇,面颊不可抗地有些发热。 助理放好了反光板,看了着他们,与摄影师简短地交谈了两句,走向章决,问他:“先生,您的头发能不能……”说着便伸出手,想碰章决的头发。 章决刚要避开,正在和祝宏儒说话的陈泊桥突然停了下来,抬起手替章决挡了一下,把摄影助理拦住了。章决转头去看,陈泊桥脸上没什么表情,牢牢扣着对方的手臂,又立刻松开了。 他对工作人员说:“不用了。” “就这么拍,”陈泊桥的面色稍稍缓下来些,温和地向对方笑了笑,“谢谢。” 但那名助理像是吓了一跳,低声对章决道了歉,退回了摄影师身边。 气氛变得有些怪异,但延续得并不久。 摄影师很快把照片拍好了,募捐拍卖即将开始,章决走回父母身边,一起去了他们的座位。 祝太太社交甚广,在场的人多是各界名流,捐出来拍卖的东西本身价值也都不低。 陈泊桥捐了一套赛佛尔窑出产的古董瓷器,拍卖场面极为热烈,宾客们举出全场最高的价格,超出第二高的捐赠品一倍有余。 章决不是没动想拍的心思,但陈泊桥在场,他不好意思,随即把刚萌芽的念头掐断了。 三锤定音,北美某位商人将瓷器收入囊中。祝太太开玩笑,要陈泊桥上台说话,陈泊桥没有推拒,笑着上去了。他接过祝太太给他的写着对方姓名的小纸条,感谢了这位先生对救助濒危动物付出的努力,在鼓掌声中走下来。 而章决与往常一样,一直在台下看。 北美首府和新独立国有两小时时差,章决手术后一直容易疲惫,睡得早,陈泊桥的捐赠品拍出后,他就有些困了。 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母亲发现了,问他:“要不要先回去睡了。” 章决头昏脑涨地点点头,父亲按下了母亲,说:“我陪他去。”而后带章决和祝宏儒打了个招呼,走出晚宴现场,两人沉默不语地进了酒店主楼。 送章决回房后,父亲没有立刻离开,他关上了门,示意章决坐下。 章决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等父亲走近了,坐到茶几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自己。 “章决。”父亲的嘴角很平,面色严肃地叫他,“我们谈谈。” 章决脑袋还不太清醒,反问:“谈什么?” “陈泊桥。”父亲说。 章决的困意即刻烟消云散,他后颈有些发冷,精神紧绷,看着父亲,紧紧闭着嘴,等父亲下一句话。 等了一会儿,父亲方问:“你是不是因为他摘除alpha腺体的。” 父亲的言语中没有愤怒,好似只是认真想要章决给他一个答案。 而对视半晌后,章决承认了:“是的。” 他知道就算自己说不是,父亲也不会和他计较,可是他不想骗人。 “他知道吗?”父亲又问。 章决想了想,说:“应该知道。”但没有提过。 把话说开了,父子俩似乎反而都轻松了一些。 他们沉默地对坐着,没有立刻交谈。 父亲沉思少顷,摘下了眼镜,放在茶几上,平稳地呼吸着,望着窗外,远处草坪上的灯火璀璨与衣香鬓影。 章决西服内侧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但他没有拿,而是随着父亲的眼神看去。 离远了,彩灯不再耀眼,一些隐在树影之中,有朦胧不清的美。 他们看得并不久,但章决却觉得这一段时间长得无边无际。 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父亲才开口,将他从恍惚和羞愧中拽出来。父亲说:“我看算了。” 章决愣了愣,又听父亲问他:“换一个不行吗。” 章决抬头看着父亲,他很想对父亲解释,陈泊桥其实对他还不错,没有不给他任何希望,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他在信托金中、在爱和自由之中长大,没有什么大野心,过很散漫的生活,唯一追求过的只有陈泊桥。 即使以后的确不会有什么明确的结果,得不到承诺,他也不是特别在意。 但他父母在意,也无法接受。 “我是想,”章决很慢也很轻地说,“万一——” “——不太现实。”父亲温和地打断了他。 章决看着父亲的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睛。 “你和陈泊桥,可能吗?”父亲平静地问他,像和他探讨外交议题。 章决的呼吸变得很艰难,即将痊愈的伤口却一突一突地疼,如同有一颗很小的心脏,在他缝着蛋白线的地方跃动,顶着血肉间的裂缝,渴望破土而出。 父亲好似也觉得章决的模样狼狈得可怜,不忍心再说重话,坐了几分钟,起身道:“我去陪你母亲了,你早点休息。” 说罢便地离开了,替章决关上房门。 章决坐了一会儿,手机又震了,他拿出来看,陈泊桥发了他两条讯息,一条是“累了吗”,第二条问他住在哪间房。 他看了许久都没有回,把手机放在一旁,去了浴室洗澡。 章决将西服扔进洗衣篮里,很少有地对着镜子,细细看自己裸露的上半身。 他抬手碰自己的面颊,锁骨,肋骨,将头发梳起来,给伤口贴上防水贴后,再放下,走进淋浴房,关上门。 温水从头顶的圆形花洒向下淋,像一场热带午后的瓢泼大雨,雨水浸透他的头发,湿润他的脖颈,潺潺流经他的身体。 他把自己冲洗得干净到不能再干净,才走出来,穿上浴袍,吹干了头发。 摆在柜子上的手机屏幕是亮的,低头看,陈泊桥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有接到。 章决很迟钝地拿起来想回拨,陈泊桥又拨过来,他按了接听。 “我刚洗完澡,”章决问他,“怎么了?” 陈泊桥没出声。 章决等了几秒,想再问问陈泊桥有什么事,房间的门铃忽然响了。 陈泊桥才开口对他说:“开个门。” 45 四十一 四十一 陈泊桥站在章决的房间门口,手搭在门铃上,听见章决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急匆匆说“你等等”。 章决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在和其他人说话时带着一些天生的冷淡,与陈泊桥说话则多了小心和犹豫。他完全不会伪装,只要他和陈泊桥待在一起足够久,白痴都能看出来他喜欢陈泊桥。 陈泊桥等了一会儿,门还没开,恶作剧的心理作祟,压着门铃的触钮又按了一下,手机那头传来很轻的铃音。 再下一秒,门就开了,不过开得并不大。 章决拿着手机在门后,头发披在肩头,还散着水汽,深色的绸质浴袍松垮地挂在身上,带子随意系起来,眼睛睁大了一些,问陈泊桥说:“等很久了吗?” 方才穿着正装还不明显,他比陈泊桥离开邮轮前更瘦了,从正面看,可以看见他脖子上很短的一截医用胶带和防水贴。 “不久。”陈泊桥抬手按着门,说。 章决又将门拉开了一些,陈泊桥走进去,才发现章决连拖鞋都没穿,赤足踩在玄关纯白的大理石地砖上。 看起来很冷,但章决好像毫不介意。他往前走了几步,踏上浅灰的地毯,然后回头看了陈泊桥一眼,有些慢地问:“宴会结束了么?” 陈泊桥对他微微笑了笑,说“不知道”,又说:“我出来的时候,你父亲正好进场。” 不知是灯光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陈泊桥觉得章决眼睛有些肿。章决自己像并未察觉,自然地“嗯”了一声,然后可能是不知道说什么了,有些局促地左顾右盼,问陈泊桥要不要喝点什么。 陈泊桥说水,章决就去拿了瓶装水,递给他。陈泊桥接过来,低头看着章决,又用空着的手搭章决的肩膀,说:“转过去,我看看手术的伤口。” 章决温顺地背过身去,由陈泊桥把他的头发拨开。 可能因为刚洗完澡,章决还没把防水贴摘掉,透明的防水薄膜附在他苍白细瘦的后颈,盖住了浅米色的医用胶带与纱布。 陈泊桥抬起手,用指腹去触碰防水贴的边缘交界处,章决的皮肤温暖细软,而薄膜阻滞着手指的下滑。 “防水膜要揭吗?”陈泊桥问章决。 章决的肩膀微微动了动,低声说“好”,陈泊桥便慢慢将防水贴从后颈剥下。 “是不是要换药。”陈泊桥又问。 “不用了,”章决说,用征求意见的口味对陈泊桥说,“我可以转过来了吗?” 章决外表不是那种会很听话的乖巧类型,老实听起话来显得可爱,陈泊桥笑了笑,说可以,章决才回转身。 两人挨着房间的玻璃壁炉,站得很近,章决转身时,膝盖碰到了陈泊桥,他抬头看了陈泊桥一眼。陈泊桥把防水贴扔进垃圾桶,也看着他。 章决衣冠不整,而陈泊桥西装革履,他们对视着,没有人先开口。 过了少时,章决或许是终于蓄足了勇气,跨过了适应期,变得主动起来。 他闭上眼睛,徐徐地贴近陈泊桥,将微颤着的柔软的嘴唇印在陈泊桥的下巴上,又缓缓往上移,很慢地含住了陈泊桥的唇。 章决的右手握着陈泊桥的手臂,隔着西装和衬衫,没用什么力,用舌头讨好一般舔舐陈泊桥的唇齿,时隔一个多月,重新用笨拙的、缓慢而有效的索取**的暗示,把苦杏味染回了陈泊桥身上。 陈泊桥低下头,回应章决的吻。 他觉得可能没有任何人想过章决会有这样的一面。 章决的外交官父亲,温柔可亲的母亲,在泰独立国开成人秀场的同窗好友harrison,对他撒娇的艾嘉熙,宠物医院的接待。 他们都不知道章决的这一面。 比献身多纯真,比献祭多欲求,会用双手抱,用双唇亲吻,这么努力地对陈泊桥做一次艰涩的,无可救药的求欢。 杏的芬芳和酒店香氛掺到一起,浴袍的带子无声地落在地毯上,一段搭住了陈泊桥的皮鞋,章决坐在酒店房间的木质办公桌上,腿张开一些,小腿垂下来,浴袍和西装贴在一起摩擦,发出细碎而暧昧的声音。 忽然间,陈泊桥的手机震了起来,章决按在陈泊桥胸口的手动了一下。陈泊桥本不欲理会,但手机持续震着,章决把眼睛睁开了,睫毛很软地从陈泊桥的脸上刷过,他离开了陈泊桥少许,轻声地提醒:“电话。” 陈泊桥看了章决少时,才把手机拿出来。是下属打来的,陈泊桥接了,下属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把行李送过来,陈泊桥便说:“明早。” 挂下电话,陈泊桥把手机放到一旁,章决没有问他关于电话的事情,也没有再继续吻他。 只是隔着很少的一点距离,抬起手轻轻地抓住了陈泊桥的手,说:“我明天下午走。” 陈泊桥看着章决垂着的眼睛,对他说:“我最迟早上九点出发,去湾区。” “嗯。”章决说着,好像想松开手,陈泊桥就握紧了,没让他松。 章决抬头看了陈泊桥一眼,停顿片刻,非常迟疑地问:“我今天过来,你有没有不高兴。” 陈泊桥对他说:“没有。”陈泊桥觉得自己回答的够快够笃定了,但章决好像并未立刻开心起来。 傍晚初见章决时陈泊桥想问他,为什么通电话时不说。现在想一想也明白过来,大概还是不敢。 章决甚至不敢在短时间内连续亲吻陈泊桥两次。 他们沉默着,直到章决很轻地说:“不是你说,想见我吗。”章决垂着头,丧气不安的样子,让陈泊桥想起从安全屋离开前,在卧室柜子里发现的放在防尘袋里的毛绒猫玩偶。 章决把玩偶和心送给陈泊桥,但他觉得陈泊桥不喜欢,会四处丢,所以口头赠予后,自作主张地重新回收,自行保管。 陈泊桥扯了章决一下,章决柔顺地挨过来,陈泊桥便很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章决是真的瘦了,他把脸颊枕在陈泊桥肩头,信息素的香气变了,变得更甜了一些,而苦味少了。 “我是想。”陈泊桥到底还是说了。 不过章决看不出来是否相信,他靠在陈泊桥身上,抱了很久,用很低也很闷的声音说:“我父亲知道了。” “他觉得……不好。”章决又说。 他说着父亲反对的话,人却又往陈泊桥身上靠。 陈泊桥的手按着章决的背,或许力气控制的不太好,章决发出了很轻的像被弄疼的抽气声,陈泊桥稍松开了一些,问章决:“觉得我不好吗?” 章决轻轻笑了,陈泊桥从来没听过章决这么笑,好像觉得陈泊桥说了很荒谬的话。 但他仍旧没有直接反驳,把下巴支在陈泊桥颈窝里,话语间没有太多感情的波动:“可能觉得……我们不搭。” “我也知道啊。”他闷闷地说。 他按着陈泊桥的肩,把陈泊桥推开了一点点,很平静地看着陈泊桥。 明明两个人刚接过吻,手和身体都碰在一起,章决却像朋友一样问:“你以前,说你要找喜欢的人。你觉得还要多久才会找到他呢?” “退役以后,你会开始找吗?”章决又问。 他眼睛里有水光,但不像第一次**时,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只是盈在眼眶里,有时候眨一下眼会少一点,多看陈泊桥几秒,又蓄回一片。 陈泊桥没有给过任何人关于未来的承诺,他曾经以为家庭离他还很遥远,认为和章决可以慢慢来。 等亚联盟和新独立国的半断交状态结束,等他按部就班地到章决家拜访,一切以陈泊桥的步调为圆心,而章决配合。行动比空谈重要,海誓山盟不适合陈泊桥和章决。 但计划再好,也有意外。 “章决。”陈泊桥扣着章决的下巴,低声叫他名字。 章决的脸很小,就像陈泊桥说过的,一手就能包住,他后颈还有摘除腺体的伤。章决是个很双重标准的人,愿意亲吻陈泊桥背上的烧伤,却不愿陈泊桥看他结好的痂。 人也不聪明,把陈泊桥随口敷衍的一句话从情人旅馆记到现在,做这么多次爱打这么多通电话,都没想通,还要问。 但陈泊桥不想再看见章决因为这些事而心烦意乱了,他看着章决的眼睛,耐心地说:“我不找了。” 46 四十二 四十二 陈泊桥在章决的浴室里洗澡。 章决蜷着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随便选了一个新闻台,心不在焉地看,险些睡着。 一直到了陈泊桥穿着浴袍走出来,看见他昏昏欲睡的样子,让他要是困了,就去床上睡,章决才意识到陈泊桥今晚好像是要住在他房间里。 陈泊桥越走越近,走到章决身旁,章决仰起头看他,他也安静着看了章决几秒,摸了摸章决的脸颊,有看看表:“平时你在家两小时前就睡了。” 章决抬手按了一下陈泊桥的手背,又立刻松开了。 陈泊桥坐了下来,坐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陪他一块儿看北美新闻。章决也不知道陈泊桥想不想自己靠近,便倚在一旁,把声音稍稍调大了一点。 看了一会儿,陈泊桥突然叫章决名字,章决转脸看过去,陈泊桥说:“坐过来。” 沙发不大,章决磨磨蹭蹭地挨过去,陈泊桥按着章决的腰,让章决坐他腿上。 房间里的顶灯关了,只剩昏暗的环灯,陈泊桥的手很热,包着章决的手背,他们看了五分钟北美大选,然后也忘了是谁先起的头,开始在幽暗的房中断断续续接吻。 陈泊桥把章决重新系好的睡袍带子扯散了,睡袍皱软地挂在章决肘上,叠在腰间,内裤落在沙发上。 【略】 做像野兽一样的事时,章决依旧觉得陈泊桥很像高悬在深蓝晚空的月球,而自己像海洋的潮汐。 章决在几万公里外的地球上因他起伏,在漆黑的深夜,与暗淡的晨昏规律地涨、退,有时打在黑色的岩礁上,有时流经孤岛,等待到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便将把他容进身体的每一寸水中。 章决愿意做潮汐,愿意与陈泊桥待在任何地方,只要陈泊桥也愿意和他一起,成为几十亿人中很普通的人类。 有生老病死,不是无坚不摧,不论此刻是真实还是虚幻,都可以等待直到长眠。 47 四十三 四十三 在陈泊桥印象中,他和章决很少有温存的事后时刻。 从亚联盟到泰独立国再上船的一路总是匆匆忙忙,一开始时,章决因为很多原因,逃避和他交谈,过了一段时间后,在情事末尾,章决常会累得彻底昏睡过去。 这一次也同样。 陈泊桥敲开章决房门时并不打算和章决上床,只是想再见一个长一点的面,陪章决待十来个小时,虽然同样很短,终归也可以不隔着电磁信号说上几句话。 但进门后发现要说拒绝,远不像他想得那么容易。 所以他们错失了大多数躺在一起,度过比接吻**更简单纯粹的时间的机会。 章决靠在陈泊桥怀里,昏沉地睡着了,左脸隔着略微潮湿的黑发贴在陈泊桥胸口,眼睛紧闭着。 他的上眼睑很薄,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依稀可见细的发青的血管。昏暗的灯光斜着照他,长而软的睫毛贴着下眼睑,映出一片浅灰的阴影,苍白的嘴唇因过度亲吻而红润。 宴会所在的这一家北美首府的酒店始建于四十年前,曾是总统招待贵宾的地方。 酒店在两三年前重新修缮装潢,保留了老欧式的深色家具,大床斜对面的起居空间里,透明玻璃后,鲜红的火正在不断燃烧,窜起火苗,升到空中。 陈泊桥想起他幼年时和母亲的一次搬家。 从亚联盟搬到瑞士这天,上飞机前亚联盟的天空是灰的,落地时苏黎世在下雨,母亲带了好几车的行李,还有源源不断的物品正从亚联盟分批运来,而父亲不在。 苏黎世冷极了,但家中很暖。他们住进一座有处温暖的壁炉的孤堡,壁炉旁的木地板上铺着一块巨大而厚实的纯白羊毛毯,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和皮椅围着壁炉摆开。 陈泊桥坐在那里,坐得笔挺,安静地陪伴母亲度过日暮黄昏。 他父母的结合源于一场意外,结束于一方过世,不可与常人的婚姻相比较。而陈泊桥不看罗曼小说,对世俗对爱的定义也漠不关心。 他曾认为他和母亲不同,认为自己不需要陪伴,直到今天隔着人群、演奏乐队与灯看见章决时,他发现不是。 站在新独立国外交大臣身边的那位苍白的,高挑的,瘦弱的,长发垂在肩上的,二十小时前刚通过电话的,拿着果汁看着陈泊桥走神的,伤口还没好全就偷偷来北美,不擅长挑礼物,爱藏东西的内向omega青年。 陈泊桥想把他留在身边。 不是隔着一片大洋打越洋电话,聊天知悉双方近况,隔很久才在对方的主动下难得见一面,然后顶着对方双亲的不认可,在房间私会**。 想坦坦荡荡带在身边。 陈泊桥抬起手,指尖还没碰到章决的脸颊,放在床边的手机震了起来。 他等的电话来了。 陈泊桥搂着章决,没松手,微微坐起来一些,取了手机,轻声接起。 裴述听见他的声音,愣了愣,问:“不方便接电话?” “不是,”陈泊桥解释,“章决在睡。” “……”裴述静了静,大概是努力地忍住了闲聊的冲动,和陈泊桥说正事。 陈泊桥来北美这几天,亚联盟总统弹劾案的进展很大,下个月就能上庭。若总统被弹劾成功,接下来的大选便会提前,他们曾经被打断的计划也可得以续接。 他们说与大选、继任者有关的事,陈泊桥将声音压至最低,章决仍然睡得不大安稳,不时在陈泊桥怀里蹭动,陈泊桥按着他的背,上下抚慰,让他安静。 话题近尾声时,裴述突然清清嗓子。 陈泊桥知道裴述又有意见要发表了。 果然,裴述说:“他自己跑来找你?不是刚出院吗。” 陈泊桥顿了顿,道:“和他父母一起来参加宴会。” 裴述“嗯”了一声,忽然拖长了声音问陈泊桥:“既然来找你了,不带回亚联盟转转么。” 章决又动了一下,陈泊桥低头看看他,道:“这次不带了。” “为什么不带啊,”裴述怂恿,“我看全联盟和你条件相当的适龄未婚omega都在蠢蠢欲动,他不想来宣誓宣誓主权吗?” 陈泊桥刚欲回答,章决的眉头突然拧了起来,睫毛动了动,半睁眼睛,稍有些迷惘地看了陈泊桥一眼。 “不说了。”陈泊桥对裴述道,把电话挂了。 章决眨眨眼,又把眼睛闭上了,手却缓缓抱上陈泊桥的腰,把脸向陈泊桥胸口转了少许,嘴唇贴着陈泊桥的颈窝,半梦半醒时,倒比清醒时黏人不少。 陈泊桥有些好笑地把手机搁在一旁,问他:“吵醒你了?” 章决还是不睁眼,贴着陈泊桥耳朵,模模糊糊:“你还不睡么?” 他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头发没梳起来,一动更乱了,黑发遮了大半张脸,陈泊桥把他脸上的头发往后拢,解释说:“我在等这个电话。” 章决终于稍稍睁开眼,仰起脸看他,问:“裴述吗?” “嗯,”陈泊桥承认,章决又动了动唇,好像有些好奇地想问什么,但不知是什么缘由,他没有说。 他用手肘支着床,稍坐起来一些,被子堆在他的胸口和腰上,他用裸露的手试探着碰陈泊桥的脸。 陈泊桥没躲开,章决得寸进尺地趴过来,和陈泊桥坐着拥抱,把温暖柔软的身体贴在陈泊桥身上,抱得不算很紧,但每一寸肉都贴在一起。 “睡醒你就走了。”章决很轻地说。 他的手臂和腿都很修长,搂着陈泊桥的脖子,抱的时间不长,很快就松开了,手臂内侧有几个不明显的印子。 陈泊桥抚摸他的背脊,问他:“舍不得?” 章决看着他,先不说话,过了少时,用几近气声的音量,说:“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 他没有回答陈泊桥舍不舍得的问题,话语间也没有埋怨的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陈泊桥,就好像意思是就算会想念的只有他,也没关系。 章决可以永远做先找的那个人。 陈泊桥不拒绝一次,他找一次。 “章决。”陈泊桥看着他,叫他。 章决每次听陈泊桥叫他,反应都有些可爱,眼神变得微微紧张,放在床单上的手很轻地抓了一下,眼睛很亮地,专注地看着陈泊桥。 陈泊桥跟他对视了一小段时间,才开口问:“你是不是真的对我很没信心。” 章决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没说话。 “我——”陈泊桥很难得说话会停顿,不过停得很短,便继续说,“没谈过恋爱,不大擅长。但我不会勉强自己,没跟任何一个追求我的人说过要‘试试’,从来没收过其中任何一位的礼物,除了你送的。 “我也不可能每天守着点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打电话,”陈泊桥看着章决,看他有些胆怯又写满喜欢陈泊桥的脸,说,“你可以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 “我是想正式退役再来新独立国拜访你父母,”陈泊桥说,“又要你等了。” 章决很小声地说了好。 48 四十四 四十四 章决听见一些很细碎的声音,身旁的人也不在了,于是他睁开眼睛。 他看见天花板上没有点亮的水晶吊灯,看见欧式吊顶的尖角。 然后他坐起来。 起居间厚重的窗帘后透出少许细微的日光,左方柜子下方的环形地灯亮了一圈,他再向左看,看见那个换了一套新的西装,正对着落地镜打领带的人。 章决还没开口,陈泊桥的眼神移了过来。“醒了?”他问章决。章决“嗯”了一声,陈泊桥重新将视线转回落地镜,确认自己穿戴整齐了,转身向章决走来。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章决,微微顿了顿,俯下/身来,轻吻章决的额头。 温热的嘴唇在章决的额头停留了三秒钟,便移开了。 这时候,落地钟不合时宜地敲了一下,章决稍稍一惊,想到九点钟到了,陈泊桥该走了。 但陈泊桥没动,就像没听见钟响一样,他把手搭在章决裸露的肩头,隔了三五公分的距离,凝视章决,微有些粗糙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章决的皮肤。 昏暗的房间和衣冠楚楚的沉默的爱人,空气里未全然散去的情爱气息,如同燕尔新婚。 或许是因为抱着睡了一夜,陈泊桥身上好像也混入了章决的信息素味,加上与昨天不太相同的清淡的古龙水香气,和陈泊桥自己的味道,显出一些隐秘的暧昧。 “你再睡一会儿,”陈泊桥开口,“晚上到家告诉我。” 章决看着陈泊桥的脸,点了头,陈泊桥便站直了,低声与他说了再见,回落地镜边提起一个不知什么时候送来的行李箱,走向玄关。 坐在床里是看不见门的,章决拥着被子,细细地听,他听见陈泊桥的皮鞋底走到大理石面上的响动,再过了几秒,又听见很轻的“咔哒”声。 章决愣了一小阵,掀开被子,走到玄关,陈泊桥真的不在了。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手,碰了碰陈泊桥按过的门把手,想起昨晚接着电话开门时,陈泊桥将手撑在门铃上,眼含笑意的样子,又张开手掌,把门把握住,不过没往下压。 毕竟门外也没人在等了。 陈泊桥离开不到十分钟,章决的母亲给他打电话了。 “小决,”母亲问他,“你起来了的话,过会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早午餐。” 她说有祝先生一家,和另外一个家庭,穿休闲服便可,只是在酒店花园餐厅简单地吃一吃、聊一聊。 章决答应母亲半小时后楼下见,他洗漱后,走到更衣间,打开行李箱,换了便服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是他从泰独立国回北美时拿的那个箱子,装枪和刀的屏蔽盒还放在夹层里。 鬼使神差地,章决重新蹲下去,找到了夹层的暗扣。 他也说不清自己想干什么,但就是打开了第一个暗扣。 暗扣是弹开的,仿佛压了很厚的东西,有一个很大的向外的力,将它推开来,发出“砰”的一声。 章吃了一惊,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屏蔽盒和夹层厚度相符,照理不会把夹层顶成这样,夹层里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他又开了一个暗扣,夹层立刻斜了开来,翘起一个角。 有一个软软的东西,从夹层的角边缘滑了出来。 章决盯着那个皱巴巴的绸质袋子看了好几秒,抬手抓起来,拉开了丝带,拿出了一件本来好好地放在泰独立国安全屋衣柜里的礼物。 他送给陈泊桥的玩偶猫。 硬夹层太窄,猫的耳朵都被压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暴力人士,才会把玩偶猫跟枪和刀一起,塞进行李箱的特制夹层。 章决揉着猫玩偶的毛,拎住玩偶的一边耳朵,把它提起来,想将耳朵重新弄蓬松,却发现玩偶毛茸茸的肚皮上还黏了一张便签纸。纸倒不太皱,只是也不再平整,便签上的墨痕看上去像已经写了一段时间,写的字很简单,“轻拿轻放,记得还我”,签字陈泊桥。 章决心里想陈泊桥自己也根本没轻拿轻放,竟然把玩偶塞到这种地方,果然并不珍惜。 但他在更衣间坐了很久,想要把陈泊桥的玩偶弄得再好看一些,直到母亲来电话,问他怎么还不下去。 章决和父母到花园餐厅时,其余的人都已经坐在位置上了等他们了。 这天阳光很好,餐厅中花香怡人,祝小姐穿着日常的衣服,化着淡妆,微笑地和章决打招呼。 在场另一个家庭是一对章决昨晚见过的中年夫妇,其中丈夫叫作李修,是财政部的高官,父亲的好友,太太和母亲关系不错。 入座后,长辈们随意聊些时事新闻,章决坐在祝小姐身边,有些累,精神也不是很好,便喝水静静地听他们说。 要聊时事,不免会聊到亚联盟和陈泊桥。章决看出来了,父亲不大愿意参与这个话题,不过也看出来,父亲应该没和母亲说过。 因为李太太说陈泊桥有教养,记性好,还拉着老同学一起拍照时,母亲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神色,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祝小姐性格活泼,也搭腔道:“看来传说陈大校私生活简单是真的,进场的时候还和我挽了挽手,后来全程都离我至少两步远。” 章决觉得有些好笑,但父亲的眼神朝他瞥过来,他便低下了头。 回到新独立国后,父亲不知为何,变得比从前更忙,但他在家从不提及工作,章决也不知他究竟在忙什么。 而陈泊桥亦然,他和章决通电话的时间改变了,常常是在亚联盟时区的清晨五六点钟,新独立国的下午,仿佛只有在晨起时,才能拥有少许的私人时间,但不论几点,都不曾有过中断。 手术做完满五十天时,章决回医院复查,他母亲陪他一块儿,仍旧是何医生做的接待。 他先替章决将纱布摘了,章决便让母亲把后颈的疤拍给自己看。 母亲拿着章决的手机,站了半天不愿拍,章决便用手指去碰,碰到长长的一道蜿蜒的疤,心中也没有太大的不满,只是想着要早点约整形医生,然后重新收回了手。 复查的流程和住院前相似,章决最近的身体没有什么异样,心情还算放松。何医生又带着他去了超声室,这次章决的母亲也进来了,站在帘子外等。 章决就像上次一样,将裤子褪下来一些,躺上床,静静等何医生将凝胶抹在他的小腹,用探头抹匀,下压。 来到下腹部时,何医生再一次停了下来。 顿了几秒,他松开了手,屏幕上的影像消失了,他看了章决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些发白。 接着,他又拿着探头,继续转头看着屏幕。 冰冷的探头在章决的下腹部慢慢碾过,转动,何医生盯着屏幕,良久没有说话。 “还没好啊?”母亲隔着帘子,轻轻地问。 章决的心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往下沉。 “何医生?”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何医生终于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了,他看了一眼隔住了章决母亲的帘子,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告诉章决:“生/殖/腔里有个孕囊。” 49 四十五 四十五 这天,新独立国首都下了三月第一场小雪。从清晨开始,断断续续地下了几个小时。 超声室落地窗外有块几平米的绿植景观,修得圆滚滚的常绿灌木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绒,时有细小的雪片被风裹着从天井上卷了下来,轻轻碰在双层玻璃上。 而房间里是暖的,不同于泰独立国的高温湿热,超声室里的恒温二十八度很干燥,有一种安全无菌的舒适。 章决的体温早已将凝胶焐热了,他周身没有任何低温源,却莫名全身发冷。 他看着何医生,何医生把目光偏开了,伸手拿了纸巾,递给他。 章决接过来,缓慢地擦拭,也不知怎么,腹部皮肤忽然变得敏感起来,像在抵触外物的碰触。 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适从他两肋中央的位置出现,静静向四周扩散,进入喉管,到达上颚,仿佛有几个软钩将他的后颈吊了起来,不断往上拽,逼迫他清醒过来,逼他说点什么。 说什么都行,发表一点意见。 但章决只机械地把腹部擦干净了,穿好衣服,恍惚地坐着。 何医生等他整理妥帖了,才抬起手,在屏幕上操作了几下,超声机的打印机发出一声提示音,开始运作。 “这次还是得告诉家人的,”何医生低声说,“你的情况有点复杂。” 章决望着不远处的打印机,看出纸口缓缓吐出的那张超声单,仍旧无法开口。 “是好了吗?” 母亲似乎是听见了声音,将白帘子拉开了一些,走了进来,她看着呆坐着的章决,不解地问:“怎么这么久啊?”又转向何医生:“何医生,章决没什么不好的吧。” 章决转头去看何医生,何医生把超声单拿了起来,也看着他。 等章决很轻地点了头,何医生才将超声单交给了章决的母亲。 母亲皱着眉头,嘴里嘟哝着“怎么回事”,局促不安地接过超声单,只低头看了两眼,面色就变了。 章决静静看母亲,看她捏着超声单的手松了松,险些让纸滑下去,看她抬起头,发着愣和何医生对视。 “他是怀孕了吗?”母亲问何医生,她的脚动了一下,高跟鞋的鞋跟轻磕在地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是的。”何医生说。 “可是他才刚做完手术啊,”母亲说,“之前不是说,受alpha信息素影响,***发育不好吗?” 何医生应当是顾忌章决母亲的心情,谨慎地挑选着措辞:“理论上说,现在的确可以受孕。” “不过,”他看了章决一眼,又说,“如果想把孩子留下来,***的承受能力恐怕还不够。 “就算在初期强行保住了,后期可能还是会早产。” 房里很安静,过了许久,母亲才开口说:“要叫你父亲过来。” 她看着章决,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垂着头,给章决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母亲说得很模糊,只强调是重要的事,要他立刻过来。挂下电话后,何医生带他们去了贵宾等候室,陪他们一起等。 或许是想缓解紧张的气氛,何医生将等候室的电视打开了,但只播了几十秒钟,章决的母亲便拿起遥控,按了关机。 又沉默地坐了几分钟,何医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看了看,拿起来,走到门外去接,出门前,章决听见他对那头说“章先生,您好”。 父亲来得比章决想象中还要快。十几分钟后,他就推开了等候室的门。父亲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好像刚从什么会议上下来,一言不发地走到何医生身边,看章决的超声检查单。 何医生简单地和他说了超声单和章决***的情况,便出去了。 门一关,父亲就看向章决。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章决和父亲对视着,过了少顷,回答:“北美那次。” 父亲愣了愣:“——我和你聊过的那天晚上?”语气中夹杂着罕见的惊怒,像难以接受自己刚跟章决聊完,章决就转身去和陈泊桥鬼混的事实。 章决很轻地点了点头。父亲俯视着章决,站了一会儿,才说:“章决,我问你个问题。” “你跟人上床的时候,不知道避孕吗?”父亲仿若重新归于平静,言语间几乎没有怒意,但他问的话,每一句都让章决无地自容。 “你几岁了章决,”他说,“刚做完手术才几天,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清楚?” 母亲坐在一边,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看着章决,很轻地问:“小决,是谁啊?” 贵宾休息室不算很大,五十多平,铺着深色的地毯,漆成浅蓝的墙壁上挂着现代画。 章决躲避着父亲和母亲的目光,余光不断地去看那些画,他想转移一些注意,把填满了眼睛和鼻腔的酸涩都挤走,想让自己看起来和父亲一样平静,一样得体。 可是他就是这个家里最不得体的一个人。 他让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然后全家一起承担错的后果。 “章决。”父亲又叫他。 章决闭了闭眼,看着父亲,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多眨几下眼睛,再多闭一会儿,眼前就又重新清晰了。 “这个孩子,”父亲说,“你打算要吗?” 见章决沉默着,他又说:“想要,是吗?” 章决的喉咙干哑,手脚是软的,他想不出答案,想说他不知道,可是又听见自己说:“是的。” 父亲安静了几秒,说:“那生出来姓什么呢?姓章,还是姓陈。” 母亲忽然僵了僵,她看向章决的父亲,很慢,又很艰难地问:“陈是……陈泊桥吗?” “你问他自己,”父亲向章决抬了抬下巴,说,“章决,是吗?” 章决觉得自己被一双巨大的手按到了海底,他几乎要被巨大的水压碾碎了,海水挤压他的肺,挤压他的手,要他停止思考,停止呼吸。 他们保持漫长的缄默,直到父亲再次开口:“如果真的想留下,你给陈泊桥打个电话。” “不管他要不要,”父亲说,“你亲口告诉他——你不会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吧。” “有的。”章决说。 “那就打。”父亲坐下了,坐在母亲身边,隔着三五米,看着章决。 章决把手机拿出来拨号,他没有存陈泊桥的号码,每次都是直接拨,这次不知是怎么,错了好几次,短短几个数字,半分钟才按对。 拨出电话后,章决抓着手机,放在耳边,不多时就通了,但陈泊桥一直没有接,直到提示音响起,章决把手机移开了,低头看自动断连,提示重播的手机屏幕。 “不接?”父亲问章决,他抬手看了看表,又道,“亚联盟晚上十点,陈大校睡得没这么早吧。” 章决一声不吭地再拨了一次。这回只等了很少的时间,电话就接通了,但接电话的温和男声,章决从没有听到过。 “您好,陈先生现在正在去开紧急会议的——” 不过只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那人身边似乎有人问了句话,他便回答道:“来电人是——章决。” 那人突然噤声了,听筒里有些杂音,好像在换人接听,又过了几秒,陈泊桥的声音传过来:“刚才有点事,手机让秘书拿着。” “这么晚开紧急会议吗?”章决问他。 “哦,”陈泊桥很轻地笑了笑,“也不是很紧急。你的复查都做完了?” 章决“嗯”了一声,心里忽然空了空,手抓紧了手机,嘴唇动了一下,低声说:“陈泊桥。” 没等陈泊桥说什么,他又说:“我怀孕了。” 他说出口后,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 坐在不远处的父母,和电话那头的陈泊桥,都变得很安静。 章决觉得陈泊桥大概也愣住了,因为他小半分钟都没有发出声音。章决从没见过陈泊桥发这么久的愣,只能在电话里听一听,就恍恍惚惚地走神,觉得好像很可惜。 但也可能是错觉,因为陈泊桥那边的背景音变得愈加嘈杂,嘈杂得让章决觉得心酸。 章决不知道他们还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兀自对陈泊桥说:“你要不然先去忙吧。” “我们晚上再说,”章决又很快地说,“等你空下来——” “——章决,”陈泊桥很干脆地打断了他,“我不忙,现在说。” 章决抓着手机,“嗯”了一声。陈泊桥又有少许停顿,才问章决:“是在北美那天晚上吗?” “嗯,”章决垂下头,用手肘抵着膝盖,看着深色地摊上的暗纹,对陈泊桥说,“应该是的。” “那怎么办呢。”他问陈泊桥,也问自己。 不走运的是,陈泊桥那边恰好有人十分急切地开始说话,对方的声音很大,章决觉得陈泊桥不一定听见了他的问题,但要他再问一次,他真的问不出口了。 陈泊桥说“等等”,不知是对章决说,还是对对方说,但手机那一头的杂乱无章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了。 “章决。”陈泊桥似乎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低声叫他。 “我在的。”章决说。 “其他的检查还好吗,”陈泊桥问,“你父母知道了吗?” “知道了。”章决说。 然后他听见陈泊桥很绵长的呼吸。 这是奇妙的声音,章决听不出陈泊桥的态度,听不出陈泊桥的想法,就会自作主张地代替陈泊桥,想象陈泊桥是在怎么考虑事情。 陈泊桥没有考虑很久。他先说的是“对不起”。 章决愣了愣,压在胸口的钝痛像热蒸汽一样从间隙里往外冒出来。不知应该怎么理解陈泊桥的道歉,也不知道怎么回应。 但最终章决说:“没关系的。” 反正床是章决自己要上的,章决想,如果陈泊桥真的不想要,那就不要了。 反正章决自己也没准备好,章决没有准备,没有把握,没有经验,什么都没有,没办法为一个新生命负责,不要留下当然才是最好的。 陈泊桥是对的。 “章决,我道歉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陈泊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他短促地停顿,但仍然很温和,也很理智,“别乱想。” 章决没说话,陈泊桥顿了顿,他对章决说:“我知道你吓坏了,但其实我很开心。” “我不知道,”他说,“为什么别的事都很简单,给你就有这么多意外。我说对不起是因为觉得仓促,因为每次都这么被动。” 章决觉得陈泊桥好像也有一些无奈,但陈泊桥这么温柔和笃定,让章决的害怕和忐忑变得缥缈。 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静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好像双方都在想,也像都只是安静。 “章决,”陈泊桥说,“我们结婚好吗?” “不管你是不是想要孩子。”他补充。 章决过了很久,才说:“嗯。” “你父亲,”陈泊桥又问他,“是不是在你身边?” 章决说是,陈泊桥便要章决把电话转交给他父亲。 章决的父亲听说陈泊桥要和他通电话,面色依然不好看,不过还是接了过去。 陈泊桥和章决父亲通话时,陈泊桥说得多,章决的父亲说得少。 章决坐在沙发上,小心地听。 谈了一小会儿,章决的父亲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眉头皱得很紧,提了一些敏感的问题,但陈泊桥似乎都给了他一个还算可以的回答,因为他没有再追问。 在通话的最后,章决的父亲考虑很久,还是同意了陈泊桥的要求。 50 四十六 四十六 亚联盟和北蒙停火休战的第六十天,新独立国总统在例行发布会上宣布了联合支援部队将分批从蒙边境撤离的消息。而紧随其后的北美峰会上,亚联盟的代任总统也受邀列席,并与新独立国总统,在北美的国会大厦举行了近年来第一次会谈。 自新独立国向北蒙进行人道主义援助后,亚联盟与新独立国之间长达七年的半断交状态,终于有了要停止的迹象。 起初,各国政界与媒体并未感到意外,因为在两国的经济往来彻底停摆后的第四年起,新独立国便已将援军回撤,并大幅度缩减了援助,开始向亚联盟释放和解的信号。 且半月之前,已有知情人士预言过新独立国的撤军计划和三方会谈的议程。 真正引起外界猜测的,是在会谈后,从新独立国内阁和亚联盟同时传出的一则似是而非的消息:有一场现代的外交联姻,即将在两国间发生。 新独立国曾是亚联盟最大的海外附属国,二十多年前,新独立国公投独立,两国经过短期的断交后恢复邦交,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而后,新独立国上任总统在任期过半时,下令援助北蒙,两国再次步入冰冻期。 以兆华能源为首的亚联盟集团公司紧急表态后,也陆续撤出了在新独立国的各项产业,移至北美或新独立国的周边其他接壤国内。 该消息称,联姻的主角之一是亚联盟某财阀的继承人,另一位则是新独立国的某位政要之子。 有好事者在剔除兆华能源后,将亚联盟的各大财阀尚未婚恋的各名继承人,与新独立国政坛所有排得上号的官员之子制成了一张匹配表格,并给各种配对标记了匹配指数。 两国民众对照着表格,猜测得不亦乐乎,直到有权威媒体发布独家新闻,兆华集团的第iv号商务机,在本周三申请到了数年来的第一条自亚联盟直接飞往新独立国的航空线路,人们才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那位尚未完成退役申请手续的陆军大校,兆华集团的继承人陈泊桥。 而后的二十四小时内,一张上月在北美首府某本地报纸刊登过的合照,将新独立国外交大臣的独子章决引入众人视野。 这是陈泊桥在北美参加的一次慈善晚宴。 照片上有宴会的主办方一家,陈泊桥,以及一位面容清秀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皮肤白皙,面容清秀,头发披在肩头,发尾有些微蜷,身高只比陈泊桥稍矮一些,但身材要瘦削不少。 严格来说,青年和陈泊桥的站姿并不能算是特别亲密,但宴会主办人接受采访时透露,陈泊桥和青年曽是多年同学,感情非同一般,这一次合照,也是陈泊桥主动邀请章决参与拍摄的。 宴会主办人的采访记录公开后,有当年陈泊桥的罗什公学同届校友提出异议,并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了毕业照片,陈泊桥在合照正中间,而章决则在最左侧,两人相距甚远,并不能判断关系是否良好。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之时,兆华能源直接通过官方渠道,向公众确认了,章决就是陈泊桥要结婚的对象。 这一次的公开来得猝不及防,有时事评论员断言,照片拍摄时,陈泊桥对章决的合照邀请,是亚联盟与新独立国化冰的初始讯号,而这场性质暧昧的政治联姻,则是代任总统向新独立国抛出的橄榄枝。 陈泊桥为亚联盟的外交关系作出婚姻牺牲,令不少亚联盟民众愤慨不已。 而陈泊桥同意这场联姻的动机,亦引发了大量争论。 有人猜测,这是陈泊桥向代总统和现任政府送出的投诚令,是他为顺利退出现役,继任兆华能源而做出的无奈妥协;但也不乏有认为陈泊桥是为前途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追名逐利之徒的声音。 不论事实究竟为何,章决这个名字还是在一夜之间挤占了各国新闻的头版。 所有人都开始探讨章决被选中的原因,钻研章决的家世与生平,最终得出的共同而唯一结论,是这位新独立国外交大臣的独子,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虽然新独立国国内,不免有部分人士在私下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因为从新独立国到亚联盟,竟然没有任何媒体敢于提及章决的订婚经历,但这些知情人士们也都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了。 在众说纷纭之中,三月十七日,一个阳光晴好的上午,喷涂着兆华能源标志和号码iv的湾流飞机,还是从亚联盟首府机场起飞了。 俞安是本次陈泊桥为商定婚礼事宜而赴新独立国行程的一名随行记者,来自亚联社的国际新闻部。 在接到主编的通知时,俞安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这是全联盟所有年轻记者都想得到的机会。为此,俞安做了很多准备,但准备得越多,他便越是不明白,陈泊桥愿与章决成婚的原因。 在陈兆言出事前,陈泊桥也有过很少的绯闻,他曾被拍到和几位门当户对的亚联盟omega单独出入公众场合,疑似相亲约会,但都不再有任何下文。 在俞安看来,陈泊桥根本不是会为传闻中的退役附加条件而妥协的类型。 十七号早晨,俞安和摄影师坐车来到首都机场的商务航站楼。 航站楼并不大,海关和边检人员核对了他们的护照和签证后,他们过了关,陈泊桥助理就在另一头等待着,带他们进入兆华能源的休息室里。 这是俞安第一次见到陈泊桥。 陈泊桥坐在休息室靠近屏幕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穿着合身的西装,见俞安进来,他便微笑颔首示意。 俞安看着陈泊桥,鲜少地避开了与相熟的摄影师伙伴的对视。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他们在新独立国离岛机场落地,直奔下榻的酒店现场。 新独立国的经济大臣出面,对陈泊桥做了私人接待,把见面现场弄得像外交会谈。 章决不知何故,穿着看上去很柔软舒适的高领毛衣,头发很松垮地挽在颈后,安静地坐在父母身边。 他全场都没有说什么话,听陈泊桥游刃有余地和各方对话,商定婚礼和omega入籍的细节。 终于,章赋开口,提议大家休息一下。 章决好似是有一些疲惫,凑近章赋,低声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章赋对他点了点头,章决便起身,向外走去。 俞安站在一旁整理稿子,注意到陈泊桥的眼神向门口撇去,不到半分钟,陈泊桥也站了起来,扣上了西装的第二颗扣子,稳步往外走。 “都出去了啊,”摄影在一旁小声对俞安道,“陈大校该不会是去示威的吧。” 摄影是个热爱八卦的beta,对这场联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怕被人听见,说得很轻,但语气倒是模仿得十分到位:“我和你结婚,不代表我爱你,只是我的权宜之计。” “我出去喘口气。”俞安放下稿子,对摄影道。摄影了然地对他挤挤眼睛。 俞安推开会议室的门,慢慢走出去,他猜测着陈泊桥和章决会去的方向,绕过了深而长的走廊,来到酒店主楼和副楼之间的大理石旋转楼梯附近。 章决和陈泊桥确实在那里,他们面对面站着,隔得不远也不近地聊天,就像那张合照上的距离,看起来像刚认识没多久的两个人。 俞安不由想起摄影师的猜测,觉得两人或许要说些什么旁人不能听的话,便开始犹豫是走还是留。 他还没做出决定时,忽然看见章决很缓慢,又很犹豫地往前,靠近了陈泊桥一些,而陈泊桥微微抬起了手臂。 有那么一瞬间,俞安以为陈泊桥是要把章决推开。 但陈泊桥只是把章决拉到身前,问章决想不想他。 然后在初春闪闪发亮的阳光下,在酒店会议中心落地窗之间巨大钢筋的阴影中,微微俯**,吻住了章决的嘴唇。 陈泊桥吻得并不急切,但他扣在章决腰上的手,看上去握得很牢,让章决紧贴着他,不让章决后退。 俞安惊觉自己好似撞破了什么秘密,方欲退开,陈泊桥突然抬起眼,眼神穿透小半个门厅,面无表情地看了俞安一眼,他放在章决背上的手微微移了移,俞安看见了他虎口上的伤痕,和章决毛衣上很小的褶皱。 陈泊桥一动,章决也随即睁开眼睛,他有些迷惘地仰头看着陈泊桥,下颌和脖颈连成了很漂亮的一条线,嘴唇微微离开了陈泊桥一些,问他怎么了。 但陈泊桥没有回答,没再看俞安,也没有再看别的任何人,他重新印上章决的唇,如同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与章决接旁若无人的吻。 51 四十七 四十七 陈泊桥在新独立国的三天行程排得满当。 为了达到当初章赋的要求,模糊陈泊桥和章决结婚的真实原因,给外界更多遐想空间,除了与章决的家人商定婚事之外,陈泊桥还将与几位重要的商界人士见面,签署几份在抵达前便已谈好的协议,将兆华能源移至北美的部分业务重新迁回新独立国。 不过第二天下午,陈泊桥还是尽早结束了商谈,把下属和随行记者都留在酒店,提前赴章家的府邸拜访。 将近四点,陈泊桥出发时,给章决发了短讯,但章决没看见。 他这几天十分嗜睡,两点躺上床,一闭上眼就睡着了,直到五点才被母亲唤醒。 他睁开眼,母亲站在离他床不远的地方,穿着漂亮的长裙,神态颇有些慌乱:“小决,陈泊桥到了。” 章决坐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忽然旧习复发,伸手想去摸床头柜上的烟,碰到微凉的金属边缘,才愣了愣,缩回手。 “跟你父亲在楼下,”母亲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还给我带了礼物。” 章决下了床,问母亲:“送了什么?” “我没看呢,”母亲摇摇头,“有点紧张。” 章决进更衣室将睡衣换下,走出来,见母亲倚在门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便走近了她,问:“怎么了?” 母亲看了章决少顷,没说话,踮起脚,静静地把章决不小心卡在高领毛衣领口里的几缕头发捋出来,挽着章决的手往外走。 陈泊桥和正与章决的父亲聊天。 客厅的沙发很大,陈泊桥坐在靠落地灯的单人沙发里,专注地听章赋复述医生对章决身体状况的预判。 章决的情况比当时何医生预想的要稳定一些,既没有太大的孕期反应,各项指标也正常发展,他们便决定听从医院的保守建议,任其发展,定期检查,观察一段时间。 而婚期则还须再定。 章决和母亲一经过长廊拐角,陈泊桥的眼神就移了过来,他对章决微微笑了笑,说:“醒了?” 章决含糊地嗯了一声,父亲清了清嗓子,问太太厨房的餐点备得如何了。 母亲用内线问了,厨师说可以用餐,他们便往餐厅去。 西餐桌很长,四人分坐在桌子对面的两端,每个人离得都远。用餐到半程时,章赋忽然接到总统的临时约见,匆匆又吃了几口后,便说了抱歉,出门了。 章决的母亲话本也不多,三人很静地用完了餐,去客厅坐了一会儿。 碍于长辈在场,陈泊桥一直与章决保持着距离,表情和动作也很克制,仿佛两人是还算交好的朋友,平和地坐在一起聊一聊天。 母亲问了陈泊桥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她对章决学生时代的事了解得并不多,问他们是否在罗什时就是好友。 “我还以为他在学校只有harrison一个朋友。”她端着瓷杯说。 陈泊桥并没有骗章决的母亲,说他们关系很好,只是很温和地笑了笑,避重就轻地提起自己的中学毕业册丢了,转过脸问章决的是否还在。 这天,陈泊桥和章决父母说的话多,与章决说得少,章决一直安静地听,看见陈泊桥的眼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泊桥在问他。 “应该在吧。”章决想了想,说。 不过他已经忘了在书房、阁楼还是在他自己房里,网上流传甚广的那张相片,和陈泊桥的毕业照,他倒是都有影印版本,只是不大好意思说出来。 陈泊桥放下杯子,要章决带他去看。 母亲在一旁顿了几秒,说自己想去暖房修剪花枝,就不和他们一道上楼了。 章决和陈泊桥一块儿起身,带着陈泊桥经过铺着深红色地毯的短走廊,来到木质楼梯旁。章决打开楼梯上的壁灯,回头去看陈泊桥。 章决的父亲认为明亮的灯光影响思考,因此他家中的夜晚总是昏暗而宁静的。 陈泊桥也站在昏黄的暖光中看章决,高大英俊,完美无缺,如同暮色中的一尊昂贵蜡像。 暖气从木质地板上蒸腾而起,将并不狭窄的楼梯间变得逼仄而朦胧。 “要上楼。”章决很轻地说。陈泊桥则并不开口,不疾不徐地跟着他走上楼梯。 书房在二楼的左手边的第二间,是章决父亲工作的地方,红木的地板上并未铺设地毯,密密麻麻的书摆满了一整面墙,章决将每一格书柜上方的射灯都打开了,走到贴着“章决”标签的墙边,微微低下头,寻找陈泊桥想要的毕业册。 陈泊桥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等待。 书架上的书实在太多,有他幼年时的画册,也有学生时代的读物,他久寻不见,手指按过一本又一本书脊,忍不住开始发呆怀疑毕业册是否根本不在书房时,忽而有手轻搭在他肩上,很淡的松香与海盐的气息贴近了他。 陈泊桥不轻也不重地从背后抱着他,章决偏过头去看,陈泊桥短暂地看了一眼书柜,垂眼注视他,轻松地形容章决:“你找得也太认真了。” 他按着章决的肩,让章决转过身来,微微低下头,吻了吻章决的额头,然后隔着柔软的毛衣,轻轻地将右手搭在章决的小腹上。 “我就是——”陈泊桥语气中有很淡的笑意,“——想跟你找个没人的地方。” 章决的背贴着书架,腰有些悬空,很快被陈泊桥搂紧了。 52 四十八-四十九(完) 四十八. 父亲的书房不是最适合独处的地方,因此章决带陈泊桥回了自己的卧室。 章决的卧室很大,在三楼最西边。 傍晚用餐时,佣人进来打扫过一次,将窗帘拢在墙的两边,露出窗外夜晚的园景。有棵高高的柏树贴着落地的玻璃窗长着,花匠把枝干剪得整齐,柏树下方的主枝分叉口放着景观灯,将房里晕亮了一些。 一张简单的大床摆在房间靠西墙的正中央,床品都是灰色,房间另一头有简单的沙发、茶几和矮柜,矮柜上摆着章决从行李箱夹层里找到的小猫玩偶。 陈泊桥一进门就看到了,回头对章决笑了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了。” 章决看着陈泊桥走到矮柜边,把玩偶拿起来,才说:“一开始是没有看到。” 陈泊桥侧对着章决,低着头,仿佛在检查玩偶是否完好无损,他捧着玩偶的五指很是修长,指背到关节都透着力量。 “而且拿出来的时候压扁了。”章决告诉他。 “嗯,”陈泊桥坐下了,用拇指轻碰玩偶塑料制成的亮晶晶的鼻尖,又抬头看章决一眼,“行李箱太满,没别的地方能放。” 章决想到玩偶从夹层里滑出来时,被压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委婉地提示陈泊桥:“其实满了也可以不放。” “可以当然可以,”陈泊桥意有所指道,“但是有些人喜欢乱想。” 有些人的提示没有被采纳,但没有不高兴,站在门边,和陈泊桥遥遥对视着,没有忍住,抿了一下嘴唇,也不明显地弯了弯眼睛。陈泊桥便向章决抬了抬下巴,说了他说过很多次的一个词。 “过来。” 章决走到他跟前,他不轻不重地搂了搂章决的腰,让章决坐在他腿上,单手环住章决,微微起抬脸,看了章决几秒,低声说:“又压不坏,压扁放会儿就蓬了。” “我当时想,”他静静看着章决,说,“章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挑个礼物,要是还得自己藏好,是不是太可怜了。” 陈泊桥放在章决腰上的手轻轻向里扣,章决便低下头,闭上眼睛。 陈泊桥的五指插进章决的指缝,指腹摩挲章决手背,沿着血管的脉络,像把章决的整只手都珍重地包住了。 章决的嘴唇被陈泊桥啄吻得湿润晶莹,心跳仿佛时而快,时而慢。忽然之间,包着他后颈的毛衣领子被拉开了一些,陈泊桥环着他背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搭上了他的伤口,好像顺着刚掉痂的疤痕纹路,从上向下摸。 章决的伤口完全结好了,但还不到能做除疤手术的时候。蜿蜒的伤疤有五公分长,还有缝合的小针点,章决自己看不见,但看母亲的反应,就知道应该很吓人,除了丑陋,没有别的能形容的词汇了。 陈泊桥没有碰章决的伤口很久,他只是由上至下触摸了一遍,就把手放下了,然后轻吻章决的下巴,说:“比我想的短一点。” 章决微微离开陈泊桥一些,看着他,张了张嘴,说:“我约了整形医生。” 观察着陈泊桥的神色,章决又告诉他:“他说可以淡化,但要过阵子。” 陈泊桥注视章决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要是介意,就去除掉。” 房里变得安静,陈泊桥探进章决的毛衣,把手放在章决还很平坦的小腹上,轻柔地触碰,陈泊桥的手并不细腻,但是很热,他垂着眼,样子很认真,像在感受自己意外带给章决的那个还没有开始真正长大的新的生命。 也像在回忆北美的那个晚上,回忆他们躺在一起的样子。 “章决。”他又叫章决名字,章决“嗯”了一声,望着陈泊桥的眼睛。 陈泊桥突然提了一个让章决猝不及防的问题:“你是被我拒绝才植入腺体的,是吗?” 问题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章决说“不是”。 陈泊桥看上去没有相信。 “你……”陈泊桥把眼神微微移开了一些,问章决,“是怎么跟我表白的。” 章决愣了一下,陈泊桥又说:“在哪里说的?” 章决早知陈泊桥肯定忘了,所以也没有很伤心,他想了一小会儿,如实告诉陈泊桥:“在赛艇队的更衣间。” 陈泊桥看着章决,面色没有很大变化。他可能没想到连更衣间都会有人表白,毕竟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更浪漫的场合,但他没笑章决,只是过了少时,才又问:“就我们两个吗?” “我以为是的,”章决告诉他,“但裴述也在,我没看见他。” 陈泊桥微笑了笑,说:“怪不得他知道。” “你说怎么说的?”他又问。 “我说——”章决很轻地叫了一声陈泊桥的名字。 先卷起舌尖抵住上颚发音,再用嘴唇碰到一起发音,最后牙齿轻触,张嘴发音,然后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章决认真地说,他几乎要把当时的紧张都忘光了,却还是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你愿不愿意和我试试看?” 他十七岁时想了很多很多种表白的句式,在网路上,图书馆的书里找寻例句,在心里偷偷计算成功率,他拿一张记满句子的纸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最后挑了很朴素的一句。 每次对镜子学说喜欢的时候章决都有难以形容的羞怯,是那种harrison和艾嘉熙不会相信这是章决的羞怯。甚至章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一面。 但陈泊桥的确是章决无趣的望得到头的人生里,唯一可以想到或念出来就感到心动不已的名字。就算现在已经这么熟悉,聊天,拥抱,接吻,**了,章决再次表白,脸颊依然会因为陈泊桥的注视而发烫。 陈泊桥看着章决,平静的呼吸着。他的信息素气息把章决紧紧地绕了起来,放在章决小腹的手很轻地动了一下。 “愿意。”陈泊桥说,又说“我也是”,说“我也喜欢你”。 过了片刻,陈泊桥问:“你那时几岁?” “十七。” 章决房间的窗开着很细的一条缝,汽车的发动机声从楼下传上来,车灯一晃而过,柏树的阴影在房里绕了一个大圈。 应该是章决的父亲回家了。但陈泊桥和章决都默契地当做没有看见,都不提起。 陈泊桥笑了笑,说:“要是那时候在一起,你也不会现在才有。” 他把章决打横抱起来,走到床边,压在床里。 没在床上亲热太久,陈泊桥松开了章决,他贴着章决的耳朵,说“明天上午来接你”。 章决送他下楼,客厅里没人,章决开了门,目送他坐上车,看轿车驶出家里的铁门,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夜晚的雾气里。 走房路上,父亲站在二楼的走廊里叫住了他。 父亲身上还有股初春夜晚的寒气,站在橙黄色的灯下,背挺得很直,母亲站在父亲身后的不远处,换上了丝绸的睡袍,头发散着。 父亲对章决说:“陈泊桥还可以。”又让章决到了亚联盟,好好注意身体,定期检查,待婚期定了,他和章决的母亲也会尽快过去。 四十九 第二天,章决的父母陪他们一起到了机场。下车后,在航站楼下,父亲和陈泊桥握了手,带着母亲回去了。 飞机降落前,陈泊桥和在机场等候的助理通了一次话,航站楼的情况似乎不大好,机场的vip汽车通道出口附近有很多媒体和记者驻守,出机场时恐怕会遇堵。 章决看着陈泊桥通电话下指令,还没有什么实感,等下了飞机,坐上轿车往外开的时候,才知晓亚联盟的媒体有多热爱陈泊桥。 长枪大炮围着轿车的单面玻璃,企图通过捕捉到车内两人姿势,窥得一丝陈泊桥和他未婚夫的关系。 但开出了通道口,进入亚联盟首都机场外的高架桥后,道路便顺畅了很多。 亚联盟首都的纬度低,气温比新独立国还高一些,但这天没有太阳,是阴天。 从机场到陈泊桥的家里,轿车行驶了两个小时,驶入一座很大的庄园。 “我父亲以前住的,”陈泊桥对章决说,“我服役的时候不太回家,也没有自己的住处。继母早前搬走了,我最近就住在这里,你要是觉得太大,可以换个地方。” 章决说觉得很好,陈泊桥便笑笑,说自己不喜欢家里人太多,所以调走了一些住家佣人,让章决在家迷路的时候记得打他电话。 章决一开始不以为然。 他到了房里,洗漱后睡了一个倒时差的觉,而陈泊桥有必须要去参加的会谈,不在家。睡醒起来后,章决走出去,被墙壁上挂着的画吸引了,走了一会儿,还真的迷路了,绕了半天没碰到人,只能硬着头皮给陈泊桥打电话。 陈泊桥接到电话,笑了章决半天,说派人去找他。 章决挂下电话没多久,来了陌生号码,是房子里的管家,问清了章决的位置,往章决这里赶。章决站在墙边看着管家匆匆忙忙走过来,忽而疑惑,陈泊桥为什么不能早点把管家号码给自己。 没过多久,陈泊桥也回来了,晚上吃了饭,他好好地带章决认了一次路,才又带回了房里。 章决的身体稳定后,婚期也定了,定在四月底。 他和陈泊桥一起拟定了婚礼宾客名单,又加上了父母给他发过来的需要邀请的贵宾,花了一个下午手写了请柬。 陈泊桥的助理把请柬拿去寄送,陈泊桥看了看表,问章决愿不愿意出去逛逛。 章决说好,陈泊桥便带他去车库,选了一台陈兆言收藏的敞篷古董车。 古董车是灰蓝色的,漆上得很亮,发动机的声音柔和,从陈泊桥家开出去,经过起伏的草坪和早春的野花,顺畅地开上主路。 傍晚六点,天空是粉紫色的,他们沿着一堵高墙,迅速穿过树影,穿过落日的余光,很淡的新月隐在云里,车里的电台一开始放歌,后来播放整点娱乐新闻。 声音甜美的电台主播说:“今天的主题呢,大家都会很感兴趣。自兆华能源公布陈大校不日将完婚的消息,我们都在猜想,陈大校未来的伴侣会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就让节目为您独家起底,新独立国外交大臣的独子——” 对于该节目的独家起底,章决其实有点兴趣,但还没听到自己的名字,陈泊桥直接抬起手,把音响从电台切到cd。 播放仪中并没有cd,因此车里变得很静。 陈泊桥一言不发,章决觉得有点好笑,看着手把方向盘,仿佛十分自在的陈泊桥,问:“你不喜欢听新闻吗?” 陈泊桥飞快地瞥他一眼,说:“太吵了。” 他们继续向前开,飞速地经过宽阔的跨海大桥,海面的光在大桥悬索的阴影中和铁隔栏的缝隙中摇曳闪烁。 陈泊桥在某个老街区路口停了下来,指了指街角的古董杂货店,说:“替我去买张唱片。” 章决老老实实下车,走进店里。 古董杂货店有一小面墙的旧唱片,章决见到一些在他的学生时代曾很流行的歌手,挑挑选选,拿了数张。 准备买单时,他的手机突然震起来,是来自harrison的电话。 章决把唱片放在古董店的木质矮柜上,接起电话。 “收到请柬的寄送提示了,”harrison说,“恭喜。” “谢谢。” 黄昏将近,古董店终于舍得将灯打开,不过亮的也只是几个摇摇晃晃地从二楼挂下来的灯泡,发出一些微光。 “昨天被你塞过钱的那个小演员还跟我问起你,”harrison随意地和章决胡扯,“我看是想你了,很久没碰到你这么阔绰的客人。” 章决看着唱片架子,又挑了一张,拿在手里,反问harrison“那怎么办”,又开玩笑:“不然把他卡号给我。” harrison笑了一会儿,说章决:“你今天心情这么好。” 他们口头约定找时间一块儿爬山,挂了电话。 章决买完单,提着一纸袋的旧唱片走出去,发现敞篷车里没有人。 街道上有不多的行人往来,街边没有很多商店,再远些的转角有家大型宠物医院,店招是卡通的花体字,霓虹灯在上面绕了几圈,有一搭没一搭地闪。 章决仰着头看了几秒,身后有人叫他:“章决。” 他转回身看,陈泊桥手里托着一只油光水滑的泰独立国田园花猫。 “来,跟主人打个招呼。”陈泊桥的手晃了晃,安琪配合地“喵”了一声。 他把猫递给章决,章决有点不知从何下手地接过来。 安琪胖了不少,沉甸甸的一坨,毛很柔软,毛下透着小动物的体温,像捧滑溜溜的热沙,一不留神就往下坠。 陈泊桥看他抱不好,替他托了一下,笑他:“章决同学,连自己的猫都不会抱。” 陈泊桥本人和他的敞篷车都极其显眼,过路的人有人认出了他,放缓了脚步回头看。 但陈泊桥没有去管,他把猫放到车子副驾,搭着车窗的边沿,把章决环在身前,低下头,拿出一个丝绒盒子,展开是一枚铂金环戒。 “猫帮你运回来了,”陈泊桥看着章决的眼睛,连章决这么迟钝的人,也可以看出陈泊桥的不自然和不沉着,“嫁给我好吗?” 章决余光看见有人拿出手机拍照,而陈泊桥没有等章决回答,就替章决戴上了戒指。 在日落时分,高悬的路灯亮起,狭窄的街道很长。 他们开往无边无际的公路,那台迎着落日闪光的轿车,像一条划开罗什公学夏季校区的海峡之间的碧浪的赛艇。 陈泊桥搭在档位杆上的手抬起来,向章决摊开,他的手很大,手指上有茧。 “今天不想握吗。”他问章决。 章决笑了一下,伸手搭在陈泊桥掌心。 这晚章决重新认识了一次亚联盟的首都,熟悉了地图上不会标注的地方,有陈泊桥的记忆将没有陈泊桥的记忆覆盖下去。 在罗什的草坪边暗自寻觅陈泊桥的章决,拿着就诊卡站在医院前厅的章决,在长明灯池边写下陈泊桥名字的章决也被好好储存起来了。 放进一个很好、很美的,能融化痛楚的房间。 他们停在兆华大厦的楼下,登上顶楼的餐厅,蜜月的计划也很简单,回一趟欧洲看看母校。 就像陈泊桥答应过的那样,他挑就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