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山中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近日天气算不得太好,冬至的三天前,阴云一层层地压在王都安阳的天顶上。年轻的梁王丝毫未料三国特使竟在同一天内抵达,一如路上约好了一般,顷刻间便有些措手不及。 这是他继位之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只因接下来的数日间,四国会盟,关乎天下兴衰、中原诸泱泱大国的千年气运。 想到此节,梁王毕颉便紧张得两手不住发抖,手心满是汗津。 到得傍晚时,毕颉确认诸国特使都来了,官员们亦亲自回报,都已一一拜访过,且安顿下了,这年轻的梁王方如释重负,吁了口气,解下冠缨,将王冠随手扔到一旁,松了松腰带,快步回往后宫去。 春日里飞花灿烂,暮色沉沉,梁王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傍晚: 严厉的老父王吊着一口气,吊了足有七八年,兄长以太子之位监国,终于熬到了他们的父亲断气的日子。他心知肚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藏身安阳宫深处瑟瑟发抖,就像一名等着被执刑的囚犯。 但一夜间,一切都变了,上将军重闻手握重兵,耐心地等到先王咽下最后一口气,骤然发难,血洗了朝廷,一把火将梁太子商烧死在宫中。如今那宫殿早已翻修并粉刷完毕,但毕颉每每路过时,总是提心吊胆,恐怕太子的冤魂从里头扑出来,给他毫无防备的一剑。 就像耿渊刺他母后,一剑封喉。 若非母后生前支持他兄长为国君,她原可不必死。 “都退后点儿。”毕颉朝跟在身后的内廷侍卫吩咐道,略有些气喘,开始爬山。 安阳宫依山而建,四百年前乃是晋帝消暑的别宫,随着梁施王的中兴大业,空有天下共主之名的晋帝,连别宫也封给了梁国毕氏。毕氏穷举国之力,在安山上一重重地扩建,翻修成一座辉煌的、史无前例的巨大王宫。 繁复的建筑多架在山岩上,以桩柱钉入山岩与峭壁,支起了这华美之宫。琉璃瓦流光溢彩,雕栏画柱辉映着阳光。一代接一代,月月年年,大梁国在中原的地位,便有如这傲视神州的天宫,坚不可摧。 只是每次回寝殿,都得亲自爬这么长一截山路,实在太累人了……毕颉抬袖抹了把汗,又不好让人来抬,毕竟一国之君,身体好坏,都会被全国议论。 这时候他听见寝宫内传来的几声琴音,那是耿渊在抚琴。琴声响起时,毕颉的心情便好些了。 这一年间,若无耿渊之乐陪伴他入梦,想必先王垂死时的恐怖形貌、兄长被烧死在华庆殿内一身焦黑人皮,绽出鲜血的景象、生母如被宰之鸡般,脖颈喷出漫天鲜血的惨状,都将化作梦魇,令他不得安睡。 “今天弹的什么?”毕颉回到寝殿,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兴致这么高。” 但旋即他便发现了另一名在纱帘后与耿渊对坐的高大武将,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暗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就是来了,总不好装看不见,他只得客客气气,称了声“上将军”。 那武将正是上将军重闻,梁国真正的掌权之人,沉声道:“我听说,今天你小舅来了,吾王想见他不?” 年轻的梁王带着些许不安,四国会盟,郑国所派使者,正是郑上将军子闾,也即他的亲舅舅。 毕颉再三思索:“您介意……我在会盟前见舅舅一面么?不如您坐在屏风后听着?” “唔。”重闻答道。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毕颉思来想去,说:“要么,今夜还是不见了。明日再会不迟,想叙旧,总有时机。” 这次重闻答道:“吾王长大了。” 毕颉不多言,坐到案后,翻阅这几日里左相呈上的奏折,时而朝重闻投去一瞥。此刻琴师耿渊正在专心地擦拭那把剑,而重闻的双眼,则望向寝宫外的夕阳。 重闻老了,毕颉还记得初见他那年,这位声名大噪的名将统率千骑出长城,将劫掠梁、代、雍三国的风戎杀得闻风丧胆。 从塞外得胜归来的秋天里,他尚未及而立之年,毕颉当年也只有十二岁, 少年人总是仰慕大英雄,那天他踮着脚朝重闻望,重闻亦在不经意间一眼瞥见了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以示亲昵。 那年的重闻武威显赫,英气非凡,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巨剑,只要有他在一天,这世上就无人敢朝梁国开战。 其后数年里,重闻几次出征,四年间,三场大战役后,与梁国敌对的北方雍国,被打得元气大伤,萎靡不振,再无问鼎中原的实力。重闻亦从此奠定了天下军神的威名,但人总会老的,号称“战神”也是一样。 重闻渐渐地老了,如今屈指一算,已届不惑。往日的锋芒尽数收敛,鬓间也多了几缕白霜,他比养尊处优的文官们看上去更经风霜。 但大梁国朝野,都丝毫不怀疑,他还领得动兵、打得动仗。 这样一位绝世名将,理应效忠王室嫡系,最后却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惜发动政变,扶持他上位为王……毕颉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平心而论,胸怀霸业的兄长,太子毕商,理应更与重闻投缘才对。 重闻只要开口,随时能影响先王的意向。更何况,太子商心心念念,只想一统中原、称霸天下,他与重闻,不是最好的搭档么? 直到葬身火海之夜,兄长仍朝着重闻不住哀嚎求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毕颉知道,重闻不喜欢他那位在郑国当上将军的舅舅——子闾。 虽然这次四国会盟其中,少不了子闾奔走出力,但母舅家与梁国王室联系至为紧密的纽带,已在一年前的血案中,被重闻与耿渊无情地一剑斩断。 舅舅想必不会相信使节所报的母亲被兄长杀死的那套鬼话,定猜到这是一场谋杀。 只是现在大伙儿都有一致的目标,必须会盟联军,对付雍国,私人恩怨暂且搁置。 一旦联军成功,发兵灭掉北方的雍国,接下来与梁接壤的郑,便将成为重闻的下一个敌人,届时这两位国之重将,少不了兵戎相见的机会。 “北雍乃化外蛮夷之地,有如灵州成群结队的凶狼。”太阳下山时,重闻终于开口道,“这次会盟非同小可,将从此奠定吾王千秋万世之伟业。” “嗯。”毕颉答道,“正是,孤想到明日的会盟,便仍然……仍如置身梦中一般。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孤王原本想着,要灭掉雍国,兴许还得十年二十年……” 重闻听到这话时起身,高大的身材迎着最后一缕日光,来到寝宫外的高台上,说:“吾王。” 毕颉放下奏折,也跟着站起,来到重闻身后。 “看看你眼前的这一幕。”重闻说,“时候到了。” 毕颉从高台上望出去,暮色中的安阳城外,乃是近乎一望无际的、梁国的四十万骑步兵军营,各国前来会盟的特使又有近万卫队,统一扎营城外,这浩浩王师、四国雄兵,都将是他迈出一统神州大地至关重要的一步的最强大的助力。 再看安阳城中,二十万户灯火闪烁,普天之下,还有哪一座城池比安阳更富饶?哪怕四百年前晋文帝号令天下,亦不如当下,这是真正的天子之国! “攻陷雍国那伙蛮夷,”重闻说,“这是上到君王,下到黎庶的心愿。臣愿为您扛起这面王道的大旗,发兵西征,横扫我们所有的对手。它是一个开始,远非结束,末将会为您征战,直到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归您所有;直到生活在每一寸土地上的人,都奉您为王。” 毕颉心潮澎湃,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看着重闻。 “只是在大业未竟之前,”重闻淡淡道,“不可受优柔寡断所累,臣告辞。” 上将军重闻朝毕颉一躬身,披风如夕阳下的火云,离开了寝宫。 毕颉沉默片刻,不经意地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案前发呆。 “该掌灯了。”耿渊在黑暗里提醒道。 毕颉说:“你若不急,就让我这么再待一会儿。” 耿渊答道:“瞎子用不着灯,自然不急。” 耿渊眉间蒙着一道黑色布条,从毕颉认得他那天起,这名琴师就是个瞎子。他奏得一手好琴,毕颉以为当他手中的琴发出声音时,天底下的飞鸟都会为之驻足;琴弦一动,世间的流水都会凝固。 都说琴师技艺到得最高处,能沟通天地;而毕颉听过耿渊的乐声后,才知道乐声真正的巅峰之境,乃是为他找回早已逝去的时光。 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耿渊的呢? 说来奇怪,年轻的梁王今天特别喜欢缅怀往事,回忆重闻,回忆耿渊,回忆每一个人…… 就像他祭天成王前的那夜,辗转反侧,忍不住将从小的过往与点点滴滴从头回忆一次。 明天过后,他便将成为四国盟主,举起晋帝授予盟主的金剑,朝雍国发出讨伐的号令。就像重闻所言,梁国终将迈出一统中原的那一步,说不得今夜也格外地多愁善感起来。 琴音轻轻响起,叮咚数声,毕颉瞥向黑暗中的那个身影,月光如流水般洒进寝宫中。耿渊凭他的琴声,足以像重闻的威名般传遍天下。 这盲琴师却甘愿留在深宫之中,只为曾经还是一名不得宠的王子的他演奏。 七年前,毕颉离开宫廷,前往照水城的路上,清朗的男人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耿渊披头散发,眉目间蒙着一条白布,白布中渗出血来,似是失去双目尚不久。他所弹所唱,乃是《卫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那年雍、梁二国连番大战,照水一带适逢三年大旱,饥荒袭来,饿殍遍地。耿渊一身黑袍,端坐枯草丛生中的旷野之中,弹唱起这思念离人的歌曲,不禁令年仅十四岁的毕颉为之动容。 他将耿渊带回宫中,让他弹奏予兄长及一众大臣们听,但这歌声并未阻止战火的蔓延,直到重闻归朝,梁国才大败北雍,以战止战,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耿渊在宫中住了七年,毕颉习惯了他的歌声,曾有一段时间,他担心自己一旦被兄长赐死,耿渊亦逃不脱身亡的命运,只想尽早打发他离开为宜。 “你说得对,我们都终有一天会死,你前脚去,我后脚跟来。”耿渊听了以后,只简单地答道,“不过,不会死在你哥哥手里。” 耿渊若非双目失明,想必将是安阳乃至天下有名的美男子,毕颉时常这么想。他白皙的肤色,英气的眉,高挺而完美的鼻梁,清隽的唇线,修长的抚琴的手指。要是在某一天摘下蒙眼的黑布后现出灿若夜星般的双目,不知得让多少人为之倾心。 哪怕当下双目蒙着黑布,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现出嘴角的曲度与鼻梁,那一丝神秘莫测的俊美,亦足以与各国闻名遐迩的美男子匹敌。 只是毕颉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会用剑,当他抽出那把黑黝黝的长剑之时,天地仿佛都为之变色,而他瘦削颀长的身材,握剑在手的一刻,就像变了一个人般。 重闻似乎早早地就看穿了这一切,于是逼宫之夜里,守在毕颉身边的,唯耿渊一人。 那夜也是毕颉第一次看见他出剑——太子商派出近两百名训练有素的甲士,前来杀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子,外加一名瞎了眼的琴师。 耿渊于是云淡风轻地,从琴下抽出如今拿在手中的那把黑色重剑,守在门前。 毕颉恐惧地看着眼前一幕,鲜血染红了寝宫内外,渐渐漫出去,耿渊那修身的黑袍却始终滴血不沾。直到远方的火光映亮了夜幕,风里传来太子的惨叫,耿渊才重新坐下,沉声道:“现在,你是梁王了。” 毕颉始终没弄清楚,耿渊究竟年纪多大了,七年前见他是这模样,七年后还是这模样。耿渊大部分时候留在宫里,偶尔会离宫一趟。毕颉派人远远地跟过,属下的回报,则是这瞎子每次都去安阳城中的同一间民宅,民宅里住着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 “为什么是我?”毕颉揉揉太阳穴,又在黑暗里轻轻叹了口气。 宫女进得寝殿来点灯,耿渊在这最后的黑暗里答道:“因为你是最合适的。” 毕颉带着些许失落之意,低头看了眼案上奏折,他是个容易伤春悲秋的人,左相认为他有“怜悯之心”,这也许就是重闻所认为的“最合适的理由”。毕颉心里清楚,百官们有一句话都没有说,兄长一旦继位,大梁国便将迎来权力的更迭,而像重闻这等武将,更是难以驾驭。 正如重闻常言,一介武将,性命何足道哉?这一生所图,无非是为大梁建起千秋万载的不世霸业。 “早点睡罢。”耿渊将剑收进琴底,淡淡道,“明天将是天下的大日子,这一天,将被载入史册。” “明天你会陪我去么?”毕颉问。 “会。”耿渊说。 虽然在这场四国会盟上,理应不会有刺客轻举妄动,也用不着这名武艺高强的琴师保护自己,但毕颉很想有耿渊在。 这个话很少的瞎子,陪伴他度过了整整七年的光阴,陪伴着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王子,长成了今天的梁王。 许多话他既无法朝旁人说,更不敢朝重闻说,只能都朝耿渊说,耿渊听了,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他知道毕颉几乎一切的心情,清楚他的快乐,也清楚他的恐惧与忧虑。这样的日子,如果耿渊缺席,想来将是年轻梁王的遗憾。 他想听他的琴声一辈子,直到他们都垂垂老去,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三国使 晋长乐三十七年,冬至日。 晋失其帝业,诸王五分天下后,近三十年来至为盛大的一次四国会盟于梁国安阳宫中正式召开。巳时正,钟鼓齐鸣,梁国武士列队,左相迟延訇、右相兼上将军重闻,率文武百官于殿外广场上相迎。 “迎——三国特使!” 重闻今日未曾佩甲,一袭修身武袍,衬得胸膛宽阔,腰健有力。年近七旬的梁国老臣,左相迟延訇精神矍铄。这大梁国的两名重臣站在殿外,注视着各国使臣逐一来到。 重闻朗声道:“有请特使!” 仪仗、随从浩浩荡荡,诸国御者驾车,从安阳宫大敞宫门外长驱而入,各六驾车,象征王侯亲至。 “长陵君!” 重闻难得地微微一笑,郢国左相长陵君亲至,长陵君身材矮小,却自带威仪。重闻道:“久闻长陵君湛卢举世无双,待此良机,可否借小弟一观?” 长陵君一笑置之,朝重闻道:“但看无妨。”说着解下腰畔佩剑,随手递给重闻身旁甲士,双方心知借剑不过是藉口,入得安阳宫,自当解去兵器,主宾如此相待,各留台阶下则以。 而有了名满天下的郢长陵君除去佩剑在先,各国特使亦不得不除。重闻引长陵君到得殿前,自有内侍前来搀扶,百余级台阶通往安阳正殿,着实将长陵君累得气喘,摇头笑道:“天子别都,果然气派。” “郢,长陵君到——” “长陵君安好。”毕颉忙作势起身相迎,长陵君却抬手,示意无妨,到得设予自己的案前坐下,笑道:“年前未曾亲来凭吊老梁王,今见梁如此繁华气象,老梁王想必已再无牵挂。” 毕颉心中紧张,却温和笑道:“灵汉一战后,天下久已不启战事,百姓安居乐业,自当如此。郢王近来可好?” “很好。”长陵君抚须笑道,“老臣这番前来,还带有吾王之命,末了须得与梁王细细分说。” 毕颉想起昨夜重闻前来寝宫前,已见过长陵君一面,想必双方早已通过消息。如今天下以梁、郢两国至为强盛,下决定召开会盟前,重闻便提到只要郢王愿意参与会盟,要说服四国联军,想来不难。郢国位处长江南北,幅员辽阔。郢女更是长相姣美,多年来抱着将公主嫁入梁国的期望,兄长太子商早已与郢公主议定婚期,尚未完婚却已丧命。猜测现如今,根据重闻的安排,十有**想让毕颉娶那本该是嫂子的郢公主了。 娶就娶罢,毕颉也无甚抗争之念,说来说去,自己这一生,无非也就四个字“接受安排”而已。 “郑,上将军子闾到!” 身材与重闻几乎同样高大的子闾阔步走来,这名上将军乃是郑国如今至为炙手可热的新晋贵族,其大姐更是梁国王后。毕颉一见子闾,眼眶顿时红了,一声“小舅”不禁脱口而出。 子闾眼眶也是红了,上前几步,猛力拍了拍毕颉。毕颉想起一年前之事,不禁悲从中来,欲抱紧子闾,却恐怕当着长陵君的面失了君王威仪,只得勉力点头。子闾今年四十二岁,甚得郑王信赖,昔时大姐嫁予梁王为后时,子闾至为宠爱的,就是这名小外甥。 太子商城府颇深,对子闾并无尊敬,只毕颉唯唯诺诺,令上将军子闾心生怜爱,却没想到,当年自己最疼惜的外甥,如今竟是成了梁国的国君。 “容后再叙,容后再叙!”子闾好容易控制住感情,亦到一旁坐下。 长陵君的目光却须臾不离端坐毕颉身后、正慢条斯理地给古琴上弦的黑衣琴师耿渊。 毕颉注意到长陵君的目光,笑道:“此乃我宫中乐师,今日且令他操琴一曲,祝我等四国会盟同心。” 长陵君笑呵呵地点头,只闻殿外又唱道:“代,公子胜到——” 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入殿,朗声道:“公子胜替代武王,会见梁王,梁王安好。” 说着公子胜稍一行礼,也不顾毕颉还礼,自行入席,面上不现喜怒,只朝长陵君点了点头。 “未曾祝武王关北大捷。”毕颉笑道,心里自然明白,今日前来参与会盟的特使,除却舅舅子闾,想来都无人看得上自己,真正主持会盟之人,乃是还在殿外迎接宾客的上将军重闻。 “中了一箭,”公子胜自若道,“还在汀丘调养,若不按住他,说不得要亲自来了。” 毕颉、子闾与长陵君俱是一同笑了起来,西方代国拥有函谷关外的大片土地与巴、蜀两郡,是任君王别号“武”,传说用兵如神,虽未与重闻正面交战过,根据传闻,定是个强劲对手。更特立独行的,乃是他身为君王,却极爱御驾亲征,幸而国内有一名异母兄弟,总领代国全境,事无巨细,处理内政外交,正是面前这名公子胜。 “很有武王的作风。”子闾说。 公子胜摇摇头,自嘲说:“难消停。” 会盟国三名特使已到,梁王毕颉背后,则是一幅巨大的中原地图,南方是郢的大片土地,以玉衡山、长江为界,接壤梁国。 西方则是代国的领土,梁处中原,与东方滨海之国的郑拥有大片相邻国界,中间则是一小块领地,乃是天下正中的洛阳,仍是晋天子所保有的最后国土。 四百年前,风戎南下,中原沦陷后,晋王朝陷入四分五裂中。而领军勤王、驱逐外侮的四大兵家,分别建起了郑、代、郢、梁四国,割据天下。晋帝虽是天下名义共主,却已无人再听其号令。 百年前,晋帝派大司马汁赢领八千骑,欲收复北方领土,重振大晋雄风,孰料汁赢驱退外族后,竟是自立为王,晋帝无奈,只得册予文书印信,予汁氏雍王之衔。 汁氏自立为王之举,于中原四国掀起了悍然风波,然而汁赢所占之地,乃是北方领土,十有六七在长城外,更有辽东的大片无主之地,长城以南四国不过懒得与汁氏一族计较,更从未承认雍国之名。 就在这百年纵容里,雍国竟不断扩张,开始蚕食南方领地。 与盟者俱注视着毕颉背后那幅员辽阔的天下之图,如今的雍坐拥玉璧关天险,与百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边境频繁传来的压力,正在反复提醒南方四国,汁姓一族比神出鬼没的风戎更危险。 若不尽早对付,待得雍国领土全面越过长城,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北方源源不绝的压境大军! 重闻镇守梁国西北方防线多年,自知雍国野心,梁国先王薨后,毕颉成为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持者,这是百年中最好的时机,必须及早与雍国在玉璧关下一战,将他们彻底赶出长城去,接下来只要据守长城,等待风戎与雍人消耗彼此实力,假以时日,再一举攻陷雍国都城落雁,可竞全功。 重闻与迟延訇走进殿内,两侧兵士们随之推上沉重的大殿铜门,等候在门外。 大门发出一声巨响,殿内灯火辉煌,宫女摆放上食盒,便从殿后小门退出,将小门关上。 “今日之谋,事关重大,”重闻来到毕颉身畔坐下,与迟延訇各据一席,在毕颉身前分左右之势,解释道,“就不留人伺候了,各位请。” 长陵君莞尔道:“本该如此。” 子闾说:“自斟自饮,亦别有一番风味。” 公子胜提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重闻率先举杯,说:“各位大人请。” “慢着,”公子胜端着杯却不饮,淡淡道,“那位蒙眼的小兄弟,却又是何人?” 毕颉笑了起来,解释道:“他是我御用的琴师,今日既无钟鼓助兴,只令他前来抚琴一首,耿渊。” 重闻放下酒杯,颇有些感慨道:“晋失其位已有四百年,这四百年间,天下争斗不休,风戎犯我长城,欺我百姓……” 随着重闻之言,古朴的琴传出一声喑哑之声,其间如揉入了塞外滚滚的风沙与寂寥。 “……惠文十三年,梁、郢两国玉衡山下一场大战,死者十三万,伤者不计其数……” 琴声中,重闻出神道:“广顺元年,代、梁联军与郢血战荆郡,郢失荆郡,代得巴郡。” 众人都沉默不语,唯有悠悠琴声,如诉着血泪,百年前乃至数十年前,毕颉只在史书上读过的战事,便这么从重闻口中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迟延訇接口道:“长乐十三年,则轮到郑、梁二国交兵,这场战争延续了足足三年之久。” “这我记得。”郑国上将军子闾淡淡道,“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两国终于休兵,大姐也随之嫁到了安阳,修百年之好,从此两国二十年间再无战事。”说着主动以唇抿了抿酒,随即望向年轻的梁王,言下之意:你母亲死于非命,先前的合约却还不曾作废,你终究是郑国公主之子。 琴声中,重闻又说:“所以我想,如今,已是罢战的时候了。” 席间众特使表情各异,身负王命而来的众人,实则各有所图。 子闾只想查出姐姐之死的真相,同时还得确认小外甥如何被重闻挟持操控。 长陵君的目的,则是重提联姻。 而代国的公子胜,必须不计一切代价,离间郢、梁二国,方能让国内武王安心征战,拓展版图,预备来日吞并梁国这块大肥肉。 “北雍来势汹汹,”毕颉将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的话语成功地说了出来,“这些年里,除却郢国未正面对敌外,梁、郑、代三国俱饱受其侵扰之苦,今日拔一城,下月劫一村,玉璧关乃至将军岭一带三百余里,如今已被雍国夺走,若非上将军振我中原诸王声威,夺灵汉郡,再过两年,北雍便将据有洛阳,到得那时,便更赶不走了。” 琴声渐渐低了下去,倏然间,毕颉从左右席间诸人脸上,看见了恐惧的表情。 “怎么了?”毕颉说,同时心想,我说错了什么吗? 殿内的烛火渐渐暗了下去,毕颉忽然道:“上将军?” 下一刻,毕颉感觉到手背溅上了少许温热的液体,再转头刹那,只见一柄黑色的剑刃,从重闻粗壮的脖颈前刺了出来,鲜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喷着。 重闻张着嘴,口中不停地往外溢出鲜血,席间所有人看见这一幕时,顿时忘了叫喊,迟延訇已不知何时软倒下去,血液从他苍老的胸膛前淌出,浸湿了他花白的胡子与相袍。 “上将军!”毕颉发出一声疯狂的惨叫,就在重闻的背后,耿渊抽走黑剑,揽着重闻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地上,继而提着剑,走下王席。长陵君马上起身,扑向那厚重的铜门,吼道:“有刺——” 耿渊倏然加快速度,如虚影般掠向堪堪冲到铜门前的长陵君,一剑从肩到腰,如撕纸般将他斩成了两半。 子闾一声怒吼,掀起案几,奈何武器却已在殿外被重闻收缴,他转身要逃向小门的瞬间,背后一剑如流星般射来,穿透他的胸膛,将他钉在了殿内柱上。耿渊仅用了一剑,便结果了郑国上将军的性命,子闾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公子胜脸色煞白,却没有起身逃跑,拈着杯的一手不住发抖,再看梁王,此刻毕颉张着嘴,半晌却叫不出声。 “你……罢了,”公子胜惨笑道,“我竟死于汁——” 一句话未说完,耿渊已轻轻一剑,将公子胜的喉咙刺了个对穿。 外头兵士已觉不妥,于铜门外高呼道:“上将军!” 耿渊转身来到梁王面前。 “对不起了,”耿渊淡淡道,“骗了你们这么多年。” 毕颉张着嘴,所有的力气都随之消失了,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努力地挤出一丝苦笑。 “我以为……以为……” 毕颉懦弱了一辈子,在这时候,有一股无形中的力量,支撑着他缓慢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耿渊,你这畜生。”毕颉轻轻道,等来了他这最好的朋友刺向他心脏的一剑。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阳光照在铜门外,门缝里源源不绝地渗出血来,长陵君苍老的身躯中竟是爆发出了如此丰厚的血液,涌了满地,甲士们推开门时,已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那盲眼的琴师端坐殿中,抚琴奏响此生最后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寒风从殿外吹来,吹灭了殿内的灯火,死尸遍地。耿渊的头渐低下去,趴在琴上,瘦弱胸膛中迸发出的殷红血液,浸满了他的琴。 腊月,玉璧关外漫天飞雪。 雍王汁琮站在长城上,望向南方的辽阔土地与起伏的群山,英俊的国君一袭黑色王袍在风里飞扬,侍卫长卫卓快步上了长城,来到汁琮身后。 “说。”汁琮沉声道。 “梁王、上将军重闻、左相迟延訇、郢长陵君、代公子胜、郑子闾全诛。” 卫卓低声道。 汁琮不现喜怒,深邃的漆黑双目只望向更遥远的南方,大雁飞过。 “耿渊大人谢世。”卫卓最后说。 汁琮转身,沉默地走下了长城。 登门客 距离耿渊琴鸣天下那场杀戮,已届三年了。 春雨如油滋养着郑国的田地,梨花被打落满地,贴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地上,辙痕碾过石砖间的泥泞,将雪白的梨花深深地印了进去。铃声来来去去,从浔东城各户深宅大院的高墙外传进,货郎走街串巷,吆喝三长一短,到得城北姜家,却不停留,只加快脚步,从角门外走了过去。 这家人不知何时搬来此处,亦从不与左邻右舍寒暄,终日紧闭大门,留一角门,予一名老哑仆进进出出。养了一名七岁孩儿,偶尔会爬到□□上,扒着高墙往外看,满脸惆怅地注视着街外巷中顽童追闹。 浔东城里,但凡见过那孩儿的人,就没有不夸他漂亮的,有儿长得如斯清秀灵动,其母倾国倾城之姿,不难想象。只可惜传闻是名寡妇,多少登徒子无所事事,想寻个缘由,试图敲开姜家大门,却不知为何,都无功而返。 姜家的高墙就像个蟋蟀罐的四壁般,隔绝了墙外的喧嚣也隔绝了墙内的寂寥,年仅七岁的姜恒时常抬头望向墙外的天空与云,每日里听得最多的,就是从西厢中传来的、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 姜恒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家中既不请先生,也不让他去上学堂。母亲亲自教他认字,督促他念书,时常严厉有加,他每日晨起规规矩矩前去请早,用过早饭后,便读书作文章,出了错,须在晌午罚跪上足足一个时辰。 这么多年里,姜恒记得家中只来过几次客人,就连母亲的名讳,亦是从客人口中听见的,曾有一名矍铄高大、须发发黄、高鼻深目的奇怪老头前来拜访过,赶着驴车,载了一车竹简予他读,称他娘为“昭夫人”,姜恒才知道母亲唤“昭”。除此之外,父亲是谁、外祖父母又在何处,家中一概不提。 “我爹是谁?” “你没有爹,不要问了。”母亲的回答简洁有力。 除却母亲,每日侍奉打点家事、陪伴他母子二人的,就唯有一名唤“卫婆”的老哑仆。姜恒生性好动,满肚子话无人可说,又出不去,实在被憋得狠了。去年冬天他好不容易偷到卫婆的角门钥匙,偷偷溜去集市上看了眼,回家后挨的打,再过一百年他也记得。 但听见母亲在每个黑夜里传来的咳嗽声,姜恒心里又忍不住揪得不行。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姜恒大喊道,“我要出门!” “待我死的那一天,自然再没人能关住你了。”昭夫人冷淡地说,“我儿别急,瞅瞅你娘这身子,再活不了几年。” 姜恒满脸泪水,顿时被吓住了,怔怔看着母亲,昭夫人难得地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你若日日对天祷祝,祈求上天赶紧收走你娘我,说不得还得更早些时日。” 昭夫人端坐在厅堂卧榻上,一袭锦衣,穿戴整齐,半身隐于那不透风的堂屋的黑暗里,义正词严地说着这话,颇令儿子不寒而栗。 读的圣贤书多了,姜恒自知为人子女,不求苍天赐福父母已是不孝,诅咒母亲早死,当与猪狗无异。 于是姜恒从此不敢再提出门的话,只得规规矩矩读他的书,期望什么时候母亲能回心转意,让他在上元节或其他什么节日里,痛痛快快地出门玩一回。 又或者多来几次客人,好让他隔着堂屋的门缝,偷听见外头的事儿。兴许是上苍听见了姜恒的祈愿,这一天正在他捧着竹简、顶着春日、于院里罚跪时,大门外响了“叩叩叩”数声。 足有一年的光阴家里没来过人了! 姜恒一颗心马上提了起来,隔着花树,偷偷朝院门处张望。那敲门声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晌午那令人暖洋洋的春风拂过空庭,姜恒还以为听错了,以为是卫婆在厨下捣腾烧火棍的声音。 “叩叩叩。”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卫婆!”姜恒忙喊道,“有客人!” 卫婆佝偻身材,虽是个哑巴,听却听得见的。姜恒保持跪着的姿势,朝柴房处喊了几声,生怕没人开门,客人就跑了,最终他把心一横,放下卷牍,快步跑到照壁后,卫婆这才不紧不慢地过来,拿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从门里打开锁,抽开门闩。 姜恒用力拉开门,往高处看,什么也没有,再低头时,望见门外站着一只动物,顿时吓了一跳。 “找昭夫人。”男孩的声音说。 姜恒定了定神,揉揉眼睛,方看出面前是个人,这野人与他个头相仿,披头散发,皮肤黝黑,一张脸脏得看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只有双目十分明亮。 小野人穿一袭破破烂烂的满是污泥的动物毛皮背心,脖子上也围着血腥的动物毛皮,露出少年人的胳膊,胳膊上满是血口子,有些结了痂,有些地方则就这么敞着,苍蝇围着他嗡嗡嗡地响,脚上穿一双草鞋,两腿上尽是泥。 小野人背上背着一个与他几乎差不多高的狭长木匣,腰畔系了根系带,绑着匕首的鞘,露出一把造型古朴简单的匕首。 一股扑鼻的秽气随着他往前一步,仿佛有形之物,轰地涌了进来,将姜恒整个人裹了进去,姜恒有点懵,却没有退后,反而朝他伸出了手。 那小野人也是一怔,意会到姜恒似乎想与他拉手,便将右手在身上用力地擦了擦,伸出去时,姜恒的胳膊却被卫婆粗暴地抓了回去,拎着衣领,赶到一旁,让出小小一块空位,示意这小乞丐进来。继而关门,上门闩,依旧锁上了门。 姜恒被赶到院中,继续他尚未完成的罚跪,日晷已过午时,他眼看着卫婆将那小乞丐带进了堂屋,关上门,再佝偻着身体回到厨房里去。 堂屋内传来一声轻微的碎瓷响——母亲失手打碎了东西。 姜恒马上放下卷牍,起身脱了靴子,悄无声息地溜到堂屋外去,扒着门缝,朝内张望。 阴暗而不透风的堂屋内,门一关上,便是黑漆漆的一片,昭夫人藏身黑暗里,那小乞丐跪在地上,唯有窗棂下透入的些许阳光裹着飞尘,落在他那脏得不辨表情的脸上,落在他明亮的双眸里,落在他的膝前。 他耐心地放下那狭长的木匣,往前推了推,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丝帛,慢条斯理地铺开,摊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昭夫人如在梦中,声音发着抖,犹如黑暗中无法遏制自己恐惧感的一只鬼魅。 “耿曙。”那小野人答道,再侧头,认真地解下围脖,现出脖中不知何处被勒出的血痕,脖上系着一根红绳,他拉着红绳,从贴身衣物下掏出一枚半月形的玉玦。玉玦的断口参差不齐,就像有人将一枚玉佩斩成了两块,他所拿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半。 耿曙最后将玉玦也放在了丝帛上,静静低着头,等待昭夫人答话。 “你叫他什么?”昭夫人颤声道,“你再说一次?” “我叫他‘爹’。”耿曙说。 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昭夫人手肘强撑着矮榻上的案几,几次想起身,却无力再起。 “你娘是谁?”昭夫人深吸一口气,瞪大双目,注视耿曙。 “七儿。”耿曙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答道。 昭夫人顿时乱了方寸,伸手胡乱按去,不知按开了何处的机关,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短剑,厉声道:“聂七,竟瞒着我,瞒着我……你……你这野种!” 耿曙没有回答,堂屋外,姜恒骇得捂住了嘴,他平生第一次看见母亲拿着剑,此刻她就像索命的冤魂,持短剑指向那名唤耿曙的少年,不住发抖,几乎是随时就要下手,了结他的性命! 耿曙只是低着眉眼,安静跪着,姜恒正要推门进去救他时,背后却出现了一只鸡爪般的手,蓦然提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拖得离开堂屋去,姜恒的偷听被卫婆发现了。 “快跑!”姜恒不顾一切地喊道,继而被卫婆捂住了嘴,带回卧室内,反锁上了门。 耿曙别过头,望向堂屋紧闭着的门外,再抬头打量昭夫人。 “当啷”一声,昭夫人短剑落地,一时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伏身在案几上,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短暂沉默后,耿曙打开了木匣,依旧道:“这是我爹的剑,我娘让我带来给您。” “滚——!”昭夫人像个疯子般,不顾一切地朝耿曙尖叫道,“给我滚!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紧接着,昭夫人将案几掀翻,一股脑摔在了耿曙身上,耿曙朝后退避些许,任凭那木匣敞着,转身推开堂屋的门,走了出去。 木匣内,安静地躺着耿渊三年前用过的、那把沉甸甸的黑剑。 耿曙掏出匕首,尝试着撬开姜家大门的内锁出去,撬了几下,铜锁不为所动。耿曙又打量那高墙,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正要抱着树爬上去时,背后又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颈,另一手锁住他的手腕,把他带走了。 逃生子 傍晚时分,卫婆总算打开卧室的门,把姜恒放了出来。 “卫婆,那人被我娘杀了吗?”姜恒马上道。 卫婆拉开存放姜恒衣袍的柜门,翻出涤得雪白的里衣长裤,在姜恒身上稍作比画,再拣出一身年前为姜恒裁量的、做得稍大了些的短褂与中袍折起。姜恒并不喜欢这身颜色偏暗的黑袍,更嫌大了,松松垮垮的,总是不愿穿。 “做什么?”姜恒说,“给耿曙穿吗?” 姜恒大多数时候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母亲除非必要,极少与他交谈,卫婆又是个哑巴,但他已习惯了从他人的行动中,猜测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追着卫婆出去,果然,偏厅中浴盆放满了氤氲着白雾的热水,耿曙站在厅内,准备洗澡。 “耿曙,你叫耿曙,对吗?你没事了!”姜恒忙推门进去,耿曙侧头朝他一瞥,也不避他,便当着他的面脱衣服。 卫婆放下从姜恒处拿来的干净衣物,复又出去了。姜恒一时尚未想清楚,为什么母亲前一刻拿着短剑想杀这小野人,下一刻又打消了念头。 “我来帮你。”姜恒说。 耿曙坐在小板凳上,上身赤|裸,一圈一圈地解开小腿上的绑腿,脚踝上、脚底全是血泡,黏连在一起,膝上三分处还有化脓的伤口,姜恒光看就觉得疼,问:“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被狼咬的。”耿曙终于开口,朝姜恒说了第一句话。 姜恒:“!!!” 姜恒虽未见过世面,但这世上几乎一切都曾经从书里读到过。 “我知道,”姜恒说,“晋有一人,名唤东郭先生……” 姜恒朝耿曙描述了东郭先生与狼的那个寓言,耿曙听得有点入神,一身光着,便坐在板凳上听故事。末了,不远处传来卫婆的脚步声,姜恒才记起洗澡的事儿,催促道:“不烫了,进去洗罢。” 耿曙起身,站着时的个头比姜恒高了小半头,姜恒用板凳给他垫着,让他跨进澡盆里。一手试过水,对他来说正好,耿曙浸进去时,却痛得一个激灵——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肩上、脊上、手背上都有血口子,不少地方还化了脓。 姜恒有点担忧地看着,耿曙却没事人般,挠了挠乱发。 姜恒拿了搓澡布与丝瓜络,低声说:“我给你擦洗,卫婆动起手来太疼了。” 卫婆帮洗一次澡,姜恒简直要脱层皮,耿曙这全身伤口,一旦被她擦起来,恐怕盆里全是血水,姜恒甚至不敢想象这画面,趁着卫婆来前,想着先给耿曙搓洗干净。 “别挠。”姜恒又按住耿曙挠背上的手,说,“待会儿给你上点药,慢慢地就好了。怎么会伤了这么多地方?” 姜恒避开耿曙的伤口,轻轻地沿着他的脖颈搓,搓下一层淤黑的污脏之物。耿曙说:“荆条林里挂的。” 卫婆走到偏厅门外,瞥见姜恒站在小板凳上,给浸在大浴盆中的耿曙轻轻地搓脖颈,耿曙则捧着块布猛力搓脸。 堂屋内,昭夫人端着药碗,气息急促,饮下小半碗药,神情苦涩。 “你早就知道,”昭夫人喃喃道,“你们早就知道!却瞒了我这么多年!那小子已经这么大了,今天,背着他的剑,带着他的玉玦,来到我面前……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昭夫人泪水滚落,掉在那药碗中,合着苦涩的药气一同散发而出。 卫婆端坐一侧,神情如这阴暗屋中的木雕般,阴沉木拐杖横在膝头。 “夫人,”卫婆开口了,她的声音苍老而嘶哑,“人已经死了,追究来追究去,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昭夫人的声音亦显得喑哑而绝望,“我这一生,不过就是件货物,从汁琅到汁琮手里,再像只牛马畜生般,被送给了耿渊。终归以为这日子熬到头了,听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本想就此随他而去,只放不下恒儿……待得将他抚养成人,我自当、自当……只没想到,这已成了一个笑话!” 昭夫人凄然摇头:“殉他而去的,早已有了聂七,什么此生,什么来生……带我离开雍都那天,我本以为这一辈子,他就是良人,瞒了我这么久,方知他不过是看我可怜,才朝汁琮讨了我来。” “你从小看着耿渊长大,拉扯大了他,如今又养大恒儿,于你眼中,这俩孩子都是一样的……” 昭夫人将药碗放在案几上,案前还摆放着那把耿渊留下的黑剑、一枚半月形的玉玦、以及底下垫着的武学真诀。 “可我呢?”昭夫人沉声道,“我就是一个笑话!” “那孩子也是您的儿,夫人,”卫婆低声说,“七儿只是他的生娘,您才是他的母亲。” 昭夫人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卫婆又说:“少爷用他的性命回报了雍国汁氏,你道少爷只是可怜你,才将你带离雍都;在老婆子看来,反倒非是如此,少爷原知必死,又何必在汁琮面前,提出非你不娶之言?这么一来既伤了七儿的心,又耽误了你的一辈子。” “七儿决意留在安阳时,想来本意就是相殉而去。耿曙那孩子,如今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位血缘之亲,就是恒儿。” “老婆子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卫婆又淡然道,“纵是想照料到恒儿娶妻生子,好好的当个读书人,也是有心无力。夫人如今这身子,恕老婆子直言,撑得一岁,也是一岁。朝风暮雨,人这一生,总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昭夫人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 卫婆说:“七儿自知生前对不起你二人,方命这孩儿,带着黑剑,从安阳来到浔东,这一路跋山涉水,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只为到夫人面前,受你一剑。” “不必再说了。”昭夫人冷冷道,“如今我只想杀了那逃生子,令她求仁得仁!” 卫婆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又是何苦?待得咱们不在人世间那一天,你让恒儿孤苦伶仃,独自活着,夫人就高兴了?” 偏厅内: “浸进去。”姜恒说。 “不。”耿曙明显不想把头浸到水面下去。 姜恒说:“头发要用皂荚洗!” “不!”耿曙再次表达了拒绝,姜恒只得舀起一瓢热水要浇到他头上,耿曙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开始扭打,姜恒突然泼了耿曙一脸水,耿曙大叫一声,停下动作。 姜恒以为耿曙生气了,说:“那你把头仰着……” 话音未落,耿曙展开了报复,姜恒大喊一声,被整个人拖进了浴桶里,呛了两口水,他没想到耿曙的力气居然这么大,猛力乱抓,耿曙恐怕他呛着了,忙把他架起来,孰料姜恒拖住他的脚踝把他顺势一拉,耿曙也猛然摔进了水里。 昭夫人穿过姜家长廊,听见偏厅里传来姜恒的笑声,不禁为之一怔。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听过素日规规矩矩、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般的儿子笑成这样。 偏厅内,两兄弟闹得浴盆外全是水,姜恒也泡到了浴盆中,与耿曙正轮流把对方的头按到水里,闹得不可开交。看见母亲站在门外,姜恒顿时不敢说话了,躲到赤条条的耿曙身后,耿曙上半胸膛露在水面上,自觉地挡在姜恒身前。 昭夫人来了又去,不发一言,卫婆去拿了干净衣服,让姜恒擦干身体。 耿曙看着姜恒的后腰处,那里有一小块鲜红色的胎记,伸手摸了一把,姜恒登时哈哈笑了起来。 卫婆将耿曙带走了。入夜时,昭夫人也不来管他俩,也不用晚饭,只道身体不舒服。姜恒独自用过晚饭,见卫婆的役房里点着灯,在外探头探脑,只见耿曙在卫婆房内,就着一星油灯,狼吞虎咽地吃饭。 “耿曙,”姜恒在门外说,“待会儿你来找我,我给你调药。” 耿曙抬头看姜恒,再看卫婆,卫婆捧着碗,慢条斯理地咀嚼,就像听不到一般,耿曙便点点头。 姜恒进书房,对着写有《神农药经》的竹简寻找药方,拿了药碟,打开药炉点着,记下几味药材,轻手轻脚地到西厢去,从母亲藏药的屉里翻找药材。昭夫人常年抱恙,家里充斥着一股药气,每日卫婆都会为她煎一碗药汤,正午供她喝下,家中三七、马钱子等药材亦有常备。姜恒称了药,忽然又听见隔壁房中,传来一股低低的饮泣之声。 “娘?” 昭夫人的房门半掩着,姜恒轻轻推门进去,呼吸顿时窒住了。 昭夫人披头散发,脸上带着泪痕,身穿黑红二色的正服,那是她出嫁时的婚袍。 “娘。”姜恒的声音发着抖。 昭夫人提着耿渊的黑剑,一抹阴云掩去了院中的月光,她安静地站在穿衣铜镜前,悲伤地看着自己,那剑距离她的小腹尚不及三寸。 她在镜中看见了姜恒,母子二人就在这静谧里沉默对视。 最终昭夫人将黑剑放回匣中,从始至终背对着姜恒。 “手上拿的是什么?”昭夫人冷静地说。 “药,”姜恒随之平静下来,低声说,“给耿曙用的。” 昭夫人说:“把桌上的玉拿走。” 耿曙带来的玉玦光滑洁白,安静地躺在房中案上,姜恒却道:“那不是他、他的吗?” “不是他的,是他娘偷来的。”昭夫人说,“这原本该是我的东西,娘给你了,你就收着。” “他是谁?”姜恒忍不住又问。 “他是一只畜生,”昭夫人喃喃道,“是个骗子。” 姜恒本意只想问耿曙的来历,母亲却似在怨恨另一个人,她的话语里,带着一股彻骨的怨忿,连呼吸都在宣泄着怒火。 诫子鞭 他没有靠近那块玉,昭夫人却把它拿起来,强行塞到姜恒的手里,手指收紧时,捏得姜恒五指发痛。 “拿着。”昭夫人朝姜恒冷冷道,“去罢。” 姜恒带着畏惧,退后了半步,接了那玉,这是他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有关自己父亲的评价,也是最后一次。 在姜恒的记忆里,父亲这个概念相当模糊,长期被关在姜家,不与外头互通有无,令他既不觉得自己没有父亲是奇怪的事,也并不那么迫切地需要一位父亲。 他只在心里隐隐约约,将这名只存在于书简中的角色视作荒野中的一名神秘客。 孔、孟、墨诸贤都曾在著作中提及“父为天”,而姜恒无法理解,他的天空不过是笼在姜家大院高墙外,那一方碧蓝色的幕布,与素未谋面的“爹”又有多大关系? “快进来,进来。”姜恒看见耿曙已站在自己卧房外。 “就在这儿,不进去。”耿曙答道。 “进来。”姜恒坚持,外头下起了小雨,春夜颇有几分寒意,他既推又拉,将耿曙弄进房内,像个小大人般把药放在炉上煎,调开药糊摊凉,拨亮了灯。 灯光下,耿曙洗过澡后,已不再是那野人形貌,双目明亮,皮肤白皙,高鼻深目,脖颈雪白,单衣内露出锁骨。两道眉毛浓黑,如墨笔挥就的有力一划。 先前匆匆一瞥,未曾看出,如今在灯下,姜恒差点还以为换了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继而笑了起来。 耿曙的表情充满茫然,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他的嘴唇温润,鼻梁高挺,唇线带着一股倔强之意,穿上对姜恒来说显大了的装束,恰恰好正合身,一身绣有暗纹的黑袍衬得他的腰线笔直,不甚强壮的少年人胸膛与肩背有着瘦而匀称的态势。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修好指甲,脱去泥垢后,一手比姜恒稍大了些,手腕也十分有力,那纠结油腻的头发洗完总算舒开了,卫婆又为他剪短了不少,留了毛毛躁躁的短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耿曙一张脸棱角分明,有着明亮的神采,就像美玉一般。姜恒家里从没来过像他这样的客人,想让他说说外头的世界,就像洗澡时聊的,如何被狼追,如何爬过荆棘丛生的密林,怎么找到隐藏在林间的鸟巢,把生蛋捏碎,生吃下去。 但看耿曙那模样,似乎不太想说话,只是警惕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你几岁了?”姜恒问。 “十。”耿曙简单地答道。 “你比我大两岁,我虚岁八岁了。” 姜恒爬过案几一边,取了药碟,又爬回来,用一支小狼毫笔调和药物,示意耿曙脱上衣,耿曙便将袍子解了,袒露肩背,姜恒说:“这是我熬制的特效药,涂了以后过几天就好了。” “有用吗?”耿曙侧头看那药糊,眉眼间现出不太信任的神色,显然不相信出自八岁小孩之手的伤药能奏效。 “当然!”姜恒说,“去年有只鸟儿被猫咬了,掉我家院里,我就是这么给治好的,治完以后就能飞了。” 耿曙就这么坐着,任凭姜恒折腾自己,姜恒小心地给他上了药,说:“腿上。” 耿曙话很少,不复傍晚洗澡时的粗鲁与野蛮做派,听得姜恒吩咐,便索性把裤子褪了,又是赤条条地坐着,抬起腿来让姜恒上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双目始终盯着案几上、被姜恒扔在一旁的玉玦。 “那是你娘给你的吗?”姜恒问。 耿曙没说话,姜恒给他上好了药,正想把玉玦还他,耿曙却系上里衣布带,满不在乎地一振肩膀,穿好那身原本该是姜恒的外袍,打着赤脚起身走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姜恒又说。 耿曙在廊下回头,他比姜恒高了半头,略有些冷淡地注视着他。 “你会在我家住多久?”姜恒问。 耿曙眼里现出一丝迷茫,末了,答道:“我不知道。” “明天醒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儿罢?”姜恒充满期待地说,他实在太寂寞了,如果可以,他只想求母亲别赶走耿曙,但以母亲的态度看来,仿佛是不可能的。 “嗯。”耿曙简单地答道,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外袍在春风里飞扬,快步走了。 这一夜,姜恒宁静的无声世界,仿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撞开了一角,夜里他寻思良久,注意着从役房处传来的动静,脑海中充斥着诸多问题譬如:耿曙带来的这块玉玦,是自己的父亲留给他母亲的。 那么父亲与耿曙,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母亲发这么大火?是他的信使还是他的徒弟?此时姜恒还不了解世上有关“私生子”的概念——圣贤书中从不提及,也没有旁的人朝他灌输。 耿曙带着一把剑、一张丝帛、一块玉玦,千里迢迢,从安阳来了他家。今天晚上他会住在这儿,母亲会收留他住多久?离开这里,耿曙会再去什么地方?走了以后还会回来看他吗?姜恒不禁又想起母亲站在镜前那阴森恐怖的一幕,他说不清她想做什么,但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令他为之战栗的畏惧力量,仿佛她的恨即将扑面而来,连着他也一起吞噬下去。 姜恒这夜睡得并不安稳,直到翌日清晨,劈柴的声音“咚”的一声吵醒了他。 卫婆打了水进来让他洗漱,劈柴声依旧响着,姜恒马上意识到,是耿曙。正转头时,卫婆在背后予他编了发上几股细辫,让他坐正。 “耿曙还没走呢。”姜恒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卫婆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把姜恒打点整齐,他便穿上木屐,快步到得役房所在的后院处。柴房里头多了一张简陋的床,院里,耿曙额上满是汗,只穿单衣,外袍系在腰间,手持柴刀,于桩上把木柴劈成两半。 姜恒问:“吃早饭了吗?这么早就在劈柴。” 耿曙侧头看了眼姜恒,擦了把汗,答道:“没有。” 姜恒年纪不大,道理还是懂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家中招待耿曙的方式过于简陋不说,怎么能让人劈柴?忙道:“还是我来吧。”说着要去接耿曙手里的柴刀,却被匆忙赶来的卫婆提着后颈,拖走了。 卫婆这招提后颈就像抓猫一般,从小到大,姜恒试过无数办法,都躲不过卫婆的一提,当即束手无策,乖乖就范,被带到堂屋外,进去给母亲请早。 “给母亲大人请早。”姜恒规规矩矩,抬起双手交握,跪在地上就拜。 昭夫人又恢复了惯常模样,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声音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少许嫌弃与不屑:“起来罢,用早了。” 卫婆端了食盒进来,姜恒坐在母亲下首,打开食盒,寻思着问问关于耿曙之事,昭夫人却先发制人:“《万章》读完了么?” “下第二章。”姜恒答道。 “还是下第二章?”昭夫人冷淡地说。 姜恒昨天没用功,背脊已有点隐隐作痛,估摸着得挨好几下藤条了,但幸而昭夫人没有再说,只道:“三天内把万章念完,不要再拖了。” “是。”姜恒稍稍躬身,打量母亲脸色,又说,“耿曙不和咱们一起吃饭吗?” 昭夫人说:“问他一句,打你一鞭,问罢,且暂记着。” 姜恒只得不问了,早饭后,他想往后院看,昭夫人却厉声道:“往何处去?” 姜恒只得回往书房,摊开竹简,竖起耳朵,听后院传来的动静,不片刻后卫婆扫过前院,清了院内花盆,收拾出一小块空地,后院则传来打水声与洗碗筷声,想是耿曙也吃了早饭,正自己收拾。 姜恒趁着这当口推开书房后窗门朝外张望,耿曙却又不知去了哪儿。脚步声传来,这家里任何一个人的脚步声,姜恒都听得出来,那是昭夫人来考校功课了,姜恒慌忙装出认真读书的模样,坐端正,提笔蘸墨,铺开一张芦纸。 耿曙也来了,在前院内站定,昭夫人提着两把木剑,扔给耿曙一把,沉声道:“练罢,且让我看看,学了多少不入流的功夫。” 姜恒:“!!!” 卫婆摆上一张椅、一张几,斟了茶,春风吹来,拂起昭夫人鬓发,把几片梨花吹进书房里。昭夫人便慵懒地往椅上一坐,冷冷道:“姜恒,今天太阳下山前,万章一句你背不出来,我就抽他一鞭。自己数数,全书有几句?” 姜恒马上答道:“我念!我这就念!” 昭夫人守在书房门口,面朝前院,耿曙带着迟疑之色,试着举起那把木剑,然而那木剑不知以何材质打造,逾二十斤,对一个十岁小少年来说极其沉重,耿曙意识到这与他往常用的兵刃大相径庭,却仍倔强、吃力地提着。 “喝!”耿曙以剑劈砍。 “着!”耿曙转身,袍襟回荡,用上了全力,那招式竟是有模有样。 “你唱戏呢,”昭夫人嘲讽道,“喊什么?用喊的能杀人?” 耿曙眉头深锁,一瞥昭夫人,一口气憋在胸腹间,挥起那木剑,转身进退,又一式扫腿。 真好看!姜恒的注意力顿时被耿曙练剑的姿势吸引了过去,怔怔看着,一时忘了面前的功课。 “鞭子我可都记得。”昭夫人说。 姜恒马上坐直了,诵读道:“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 读书声中,耿曙动作明显地一顿,迎上了昭夫人冷漠而鄙夷的目光,于是耿曙更卖力地挥起剑来。 “破烂剑技。”昭夫人声音很轻,无奈轻轻一叹,那声音,耿曙却听见了。 姜恒摇头晃脑地念着竹简上的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诵完万章其四时,耿曙使完一套剑式,昭夫人终于拿起陈于案上的另一把木剑,走向院中。耿曙马上退后两步,摆了个起剑的动作,昭夫人身形不动,手中剑甚至不知何时出去,姜恒只见眼前一花,耿曙便被母亲轻巧地绊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诵书声一停,昭夫人朝书房内望来,姜恒忙又诵道:“……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耿曙爬起身,摆开与猛兽作战的架势,双手握剑,紧盯着昭夫人,绕着她缓步转过半个院子,昭夫人却看也懒得看他,随手提着剑,自顾自站着。姜恒念到:“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之所履,小人所视……”时,耿曙恶狠狠地扑了上去,姜恒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母亲只是侧过木剑,一剑刺出,正中耿曙左肩,耿曙失了平衡,又是狠狠摔在地上。 耿曙再爬起时,昭夫人却以木剑搭着他的手腕,往上抬抬,调整他双手持剑姿势,耿曙会意,脚步略分,就这么站着。昭夫人让他摆了个举剑的起手式,沉声道:“看剑尖,站到酉时,掉下来一次,抽你一鞭。”继而转身走了。 “……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姜恒自言自语道,耿曙双手持剑,认真地摆着起剑式,专注地看着手中剑。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耿曙的手不断发抖,姜恒已将《万章》读过一次,朝耿曙使眼色,耿曙只不理会他,那剑越抖越厉害,到得最后,终于拿不住,掉了下来。 日暮时分,昭夫人又回来了,卫婆跟在身后,捧着皮鞭。 “掉了多少次?”昭夫人道。 “十七。”耿曙答道。 “背,”昭夫人拿起皮鞭,又吩咐儿子道,“从头开始。” 姜恒站在廊下,他无论对什么书,都有着看一遍就能背下来的本事,但为了避免耿曙挨打,下午还特意多读了两次,此刻将万章从头背到尾,无一句出错。背完后,昭夫人意外地将鞭子放了回去,走了。耿曙本该挨的那十七鞭,竟是一鞭未落。 枕下玉 “娘。” 晚饭时,姜恒说:“待我将书全读完后,能教我学武不?” “天底下的书是永远读不完的,”昭夫人如是说,“说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你该抽自己俩耳光。” 姜恒:“那我……那你教我习武罢,我一定好好读书。” “想学这屠猪宰狗的本领,”昭夫人淡淡道,“除非我死了。” 姜恒不说话了,昭夫人又道:“哪怕我化成灰,这辈子也不会让你习武,死心罢。” “为什么?!”姜恒郁闷道,“万一有人要揍我呢?” 昭夫人说:“那就让他们来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是圣人嘛。让他们杀了你,不是更好?” 姜恒不说话了,片刻后又说:“你还不是教耿曙习武。” “求仁得仁,”昭夫人道,“用剑杀人者,终得一个剑下死的命。他就该有这样的命。” “谁人无死?”姜恒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昭夫人冷笑一声:“正因不让你习武,你才习得这用来顶嘴的书文,说出这话,就不觉得面目无光么?” “我只是……”姜恒无奈道,“好罢。” 姜恒从不知道母亲会使剑,耿曙的到来,揭开了许多他从没想过的秘密,顿时让他这封闭的小小世界,显得天翻地覆。 “耿曙是我的兄弟吗?”姜恒突然说了一句。 昭夫人持调羹的手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抖,心知这儿子虽不谙世事人情,却半点不傻,前因后果,靠猜也能猜到个大概。 “明天开始作文章。”昭夫人冷冷道,“吃完就滚。” “那耿曙他……” “我哪天若看他不顺眼了,指不定一时兴起,就会下手杀了他。”昭夫人朝儿子认真地说,“你若不想看见他身首分离的场面,就不要总让娘想起他来,好么?” 姜恒:“……” 姜恒知道自己猜对了,倒不大担心母亲杀了耿曙,她似乎对谁都这样,眉眼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戾气,自懂事伊始,他就从未见她笑过。不过他觉得有必要,就母亲的凶恶朝耿曙道个歉。 如今的他,还不大能领会到,突然多了个兄弟对他意味着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也即从今往后,他应当不会总是一个人了。 耿曙打了桶冷水,在后院里擦身,姜恒躲在廊柱下看他,人一到,耿曙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姜恒只朝他笑,并招手示意他过去。 “我给你换药。”姜恒说。 “不用。”耿曙说。 姜恒坚持道:“来吧。” 耿曙于是回头,朝房中看了眼,卫婆正在窗下缝补,耿曙便走上廊前,姜恒不由分说,拉了他的手,两人光着脚,跑回姜恒房里。一如昨夜般,姜恒给他上药,耿曙侧着身任他折腾,只是今日的对话,比起昨夜又熟稔了不少。 “有用吗?” “嗯。” “看吧,我说有用。”姜恒笑道。 耿曙的目光始终看着那枚玉玦,姜恒昨夜随手将它放在了枕头底下,露出了一角。姜恒注意到耿曙似乎很在乎这玉玦,便想着改天让卫婆编个璎珞,依旧还他,毕竟家里也不缺玉石,对他而言,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头。 “手酸么?练过剑,抬不起来么?”姜恒又问。 耿曙摇摇头,再看姜恒,今夜姜恒眼里始终带着笑意,耿曙则微微皱眉,似乎在判断他表情下的意味。 “我娘一直是这样,”姜恒思来想去,终于把话说出了口,“你别见怪。” 耿曙没答话,目光中有点走神。姜恒又说:“她也经常用鞭子抽我,但凡没读书……” “你念一次,”耿曙突然说,“就会背了?” “啊?”姜恒莫名其妙,点头道,“嗯,是啊,万章你读了吗?” 耿曙说:“我不识字。” 姜恒震惊了:“你不识字?” 姜恒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人不识字,问:“怎么会不认字?认字不是……天生的吗?” “没有人教我。”耿曙干脆地答道,“认字不是天生的。” 姜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正想说我教你吧,我教你认字,你教我学剑。手上换好药,耿曙却起身,说:“走了。” 姜恒想追出去,耿曙却回身关上了他的房门,将他挡在房里。姜恒习惯了这冷冷淡淡的人情,母亲如此,卫婆也如此,耿曙这举动,反而让他见怪不怪,只得回房躺下,却也不在意耿曙的态度。 这夜房外风声大作,姜恒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榻畔,倏然睁开双眼。 “谁?”姜恒吓了一跳,发现竟是耿曙。 耿曙安静地站着,低头瞥向枕下露出一角的玉玦。 姜恒说:“你房里冷么?”说着朝榻里让了让,示意:你上来睡? 耿曙光着脚,穿一身里衣,注视枕下的玉玦。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耿曙忽然说:“这是我爹给我的。” 姜恒把玉玦从枕下摸出来,递给耿曙,说:“我知道,我知道是你的,正想编个穗子,再还你呢。” 耿曙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别过头去,转身离开姜恒卧室。姜恒抓着玉玦,追了上去,耿曙说:“算了,你留着罢。” 大风吹开房门,姜恒目视耿曙的身影,被冷风一吹,彻底清醒了。 “哥。”姜恒突然喊了声。 耿曙明显地顿了一顿,蓦然回头,眼里带着震惊之意。姜恒欲再说时,耿曙已消失在廊后。 一夜狂风吹落满地梨花,墙角的荼蘼开得繁华灿烂,这日姜恒在书房里,于芦纸上作文章。昭夫人将一本剑式直接扔在了耿曙面前,说:“前三页,午后考校。” 昭夫人走后,前院中便剩下顶着日头练剑的耿曙与咬着笔管作文章的姜恒。 耿曙有点绝望地朝姜恒说:“怎么办?” “我读给你听,”姜恒忙道,“来,给我。” 姜恒诵读了几次,耿曙点头,去练剑了。姜恒写几行字,从案下枕缝里取出一个穗子,打几条丝绦,又看案几上芦纸,再抬头看院里耿曙,一心三用。 “我又忘了,再读一遍?”耿曙突然拿着剑谱,朝姜恒示意。姜恒被使唤了挺高兴,赶紧搁下笔,拿着编了一半的穗子出来,说:“肩沉如渊。就是沉下去不动的意思。” “知道了。”耿曙又打发他回去作文章,开始习剑。 “我教你认字吧?”姜恒想了想,后半句却没说出来,只因读过的书教会他,待人之道,不应以恩相挟,也不应用来作交易,让耿曙教他练剑。 “我不能教你学剑。”耿曙今天破天荒地说了不少话。 “我知道,”姜恒无奈道,“娘不让我习武。” “不,是因为,我自己也没学会,”耿曙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他摆摆手,专注地练剑,答道,“待我学会再说。” “好。”姜恒爽快地笑道。 读完《万章》,姜恒便得写三篇读后之解,昭夫人看过后,不予置评,将芦纸依旧封起,搁在架子上,吩咐道:“接下来读《天论》。” “去年秋就读过了。”姜恒答道,继而背了起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昭夫人拂袖道:“忘了,念《秋水》罢。”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 “行了。”昭夫人倏然生出隐隐约约的恐惧感,这一屋子书,居然要被八岁的儿子念完了?! “《大取》呢?”昭夫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量姜恒,幸而这次姜恒面现茫然,问:“大取是什么?” “墨翟老先生送来的书简。”昭夫人松了口气。 “墨翟是谁?”姜恒又好奇地问。 “上回那黄发老头儿。”昭夫人说。 姜恒记起来了,那形似胡人的高大老人家是姜家为数不多的客人之一。 他抱来一堆竹简,摇摇晃晃的,吃力地放在案上。昭夫人手里握着竹尺,拍了拍,道:“就读这些罢。初二起读,若想偷懒,仔细你的皮肉。”说着转向院中的耿曙,替他矫正剑招动作。 姜家初一、十五各放一天假,月末姜恒轻轻松松就完成了功课,从母亲的表情上看,正是一贯的无可挑剔,也一贯的没有半句褒奖,唯有轻飘飘一句“还行”。 明天放假,不用读书,姜恒便无事可做了,闷得头顶长草,然而现如今有耿曙在,有了伴,说不得总想折腾点什么,如果能叫上他,偷偷溜出去一趟,那就更好了。 夜来风雨声断断续续,东厢熄了灯后,姜恒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绕到后院,来到耿曙所住的役房窗下,听见里头沉重的呼吸声。姜恒轻轻敲了几下窗,并未得到回应,推开耿曙房门,靠近榻畔,榻上的耿曙却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 “哥哥,”姜恒很小声地说,“你睡着了么?” 耿曙似乎丝毫未料姜恒会在深夜里突然出现,蓦然一个翻身坐起,朝榻里让了些许,一手提着被子,挡住了脸。 “走,”耿曙说,“做、做什么?快走。” 姜恒马上嘘了声,说:“你生病了?” 姜恒伸手去摸,耿曙却马上锁住他的手腕。夜风把榻畔的窗倏然吹开了,借着那一点点夜幕下的天光,姜恒忽然看见了耿曙脸上有两行水迹。 耿曙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姜恒爬上榻去,跪着拉上了窗,他原本有几句话想说,但看见耿曙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躺在被窝中哭的一幕,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耿曙脸上现出疑惑表情,俩小孩对视,讷讷良久后,姜恒才想起来找他的目的,从怀里掏出那枚玉玦,玉玦上已编了个拙劣而杂乱的红绦穗子,递到耿曙手里。 “这个给你。”姜恒抱着膝,坐在耿曙榻上,说,“你想你爹娘了么?” 按理说姜恒的爹也就是耿曙的爹,但他从来不觉得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有被他认作“父亲”的资格,也许只对耿曙而言,他才真正拥有过完整的家庭罢。 耿曙接过了玉玦,低头看了眼,“嗯”了声。 “给我说说爹吧。”姜恒忍不住说。 “改天吧。”耿曙说,“你回去睡,去吧。” 耿曙拉开被子,躺了进去。姜恒答道:“好。” “别告诉夫人和婆婆。”耿曙在被窝里说。 姜恒自当守住这个小小的秘密,他给耿曙关上了门,回往东厢。耿曙听到他走后,却又从榻上爬起,将窗门推开小小的一条缝朝外望,只见姜恒摸黑回去时,走路不小心踢到了花栏,痛得跳了几下,又听见卫婆房中“吱呀”一声推门,于是耿曙火速关窗,姜恒加快速度,跑了。 春日墙 翌日清晨,姜恒穿戴齐整,到得堂屋前,双手抬起,毕恭毕敬给昭夫人请了早,用过饭后,见耿曙仍提着剑,在前院徘徊不去。 “今天告假!”姜恒忙提醒道,“不必练了,走!咱们玩去。” “我说了他也告假?”昭夫人冷冷道。 耿曙看看姜恒,又看昭夫人。姜恒忙转身,欲言又止,却发现昭夫人手里并未提着竹尺,被训了这许多年,姜恒早已活成了母亲肚子里的蛔虫,当即两眼一亮,笑了起来。 昭夫人冷冷道:“休息一日,今天娘出门一趟,若敢串通了偷溜出去,你们自个儿看着办罢。” 姜恒忙行礼。昭夫人换了身衣服,门口自有车过来接,卫婆捧着个盒,里头装着姜恒用芦纸作的,这半月中的文章,跟着上车去,大门在外被挂了把铜锁,姜恒如释重负般地吁了口气。 “来,”姜恒把耿曙带到东厢院中,拉着他坐上秋千,捋起袖子,说,“我推你,待会儿你推我。” 耿曙:“……” 耿曙一脸索然无味,也不拒绝,被姜恒推了几下,姜恒平日里的娱乐不过就是荡荡秋千、喂喂鱼、在院子里挖几只蚯蚓、夏夜里再抓几只萤火虫,放在帐子里头看。耿曙不由自主地被推着,那表情既充满了鄙夷,又带着讥讽。 “停。”耿曙说。 “你怕吗?”姜恒道,“那别荡太高……” 耿曙已不耐烦了,一脚踩上秋千,在空中翻身,翻了一个跟头,姜恒骇得不轻,一声大叫,只见耿曙却如猴子般翻上了树去,攀着树枝,到得枝杈上,再一步踏上高墙。 姜恒顿时惊得睁大双眼,在地上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一手攀着树枝,朝高墙外望,低头道:“上来。” 姜恒说:“我上不来!梯|子被卫婆锁起来了!你看见啥了?” 耿曙莫名其妙道:“爬树啊!” 姜恒:“不会……” 耿曙顺着树干滑下来,拉着姜恒爬树,姜恒使尽吃奶的力气也爬不上去,只见耿曙几下上去,又几下下来,彻底绝望了。 最后耿曙只得说:“我背你,抱紧了。” 姜恒搂着耿曙,勒得他险些喘不过气,耿曙差点被勒死,忙把他一手穿过自己肋下,一手绕到肩前,待他抱稳,带着他爬上了树。 “哇。”姜恒看见墙外春日灿烂,大街小巷柳叶飞扬,几家屋檐再往东去,就是市集,市集上人声鼎沸,马车来来去去。 耿曙让姜恒站稳,眺望的却是西边,皱眉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多兵营?要打仗了?” 姜恒顺着耿曙的目光看去,只见城西平原外,浔水畔的大片平原地上扎了许多军营,答道:“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 “什么意思?”耿曙道,“谁说的?” “孙子,”姜恒答道,“行军篇。” 耿曙示意姜恒跟自己来,展开双臂,顺着高墙走了,姜恒站在那宽不足六寸的墙头,只觉腿软,耿曙回头一看,无奈只得过来牵了他走。离开高墙,到得堂屋屋顶,俩人便坐在屋顶上,春风拂面,视野开阔,姜家位处高地上,全城一览无遗。 “要是有一天能出去就好了。”姜恒说。 耿曙无聊地说道:“想去哪儿?家里不好么?” 姜恒说:“想去看看海,我平生最想去看海,所谓‘海阔天长’,我最喜欢的就是‘海’。” 耿曙说:“你既然没去过,又怎么能说喜欢?” “在梦里的那种喜欢。”姜恒答道,“书上都说,沧海桑田,一定很美。” “以后空了,带你看海去。孙子是孙膑么?”耿曙忽然朝姜恒问。 “是孙武。”姜恒给他解释了孙武与孙膑的区别,耿曙点点头,说:“你再说说。” 姜恒背了几篇孙子兵法给耿曙听,又朝他详细解释,本以为耿曙只会觉得无聊,耿曙却极为认真地听着,姜恒说:“懂么?” “不懂,”耿曙说,“绕来绕去的太费劲了。” 姜恒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把全篇读过后再慢慢地参悟,就懂了。” 耿曙说:“不识字,读不了。” 姜恒说:“走,去书房,我现在就教你。” 耿曙却摆手示意不必,快步到得瓦檐前,直接跳了下去,姜恒道:“当心摔死!” 耿曙袍角一扬,消失在廊后,姜恒伸长脖子看着,只见耿曙拿了笔、芦纸、墨盒,几下翻身上了后院灶房屋顶,捡了根长杆子在院里一撑,整个人便凌空飞了过来。 姜恒傻眼了,才知道这家里根本就关不住耿曙。 “你当心点。”姜恒说。 耿曙:“从前在安阳,宫殿全在山上,飞来蹿去的,比这难爬多了。” 姜恒说:“安阳是书上的安阳么?从前晋天子的别宫。” 耿曙把纸放在屋顶上,说:“不知道。教吧。” 姜恒便在纸上写了字,教道“天”。 “嗯,天。”耿曙侧头端详,拿起那张芦纸对着阳光端详,说,“还有呢?” “地。”姜恒又写了个,耿曙点点头,换了第三张纸,说:“再来,我记得住。” “人。”姜恒把三张纸排在一起,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耿曙表情没有变化,眼里却带着明亮的笑意,仿佛看见了什么珍宝一般。姜恒又朝他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教他握笔,让耿曙挨个字地写。耿曙趴着,姜恒盘膝坐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说,“这句怎么写?” 姜恒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耿曙没回答,只是抬眼,看着姜恒,姜恒便在纸上写了下来,耿曙一笔一画地照着写,姜恒把芦纸裁开小片,把其中一张给他看,问:“什么字?” “木。”耿曙记性也很好,姜恒又换了一张,说:“什么字?” “天。” 耿曙翻了个身,躺在瓦顶,姜恒一张张拿着给他问过去,有些对了有些错了,姜恒便把说对的整理成一叠,记不住的换另一叠,耿曙认了一会儿,又翻身侧躺着。 “咱们还是下去罢。”姜恒提心吊胆,总怕耿曙沿屋顶摔了,耿曙却道:“你怕什么?” “我想吃点心……”姜恒说,“卫婆做了糯米团子呢。” 耿曙一个翻身下去了,片刻后扔了个装满糯米团的食盒上来,嘴里衔了把壶,上来以后递给他,姜恒只好待在屋顶上吃点心,教耿曙认字。 “再教我点,”耿曙整理手里的一叠方片纸,说,“太少了。” “多了记不住,”姜恒蘸着花生麸,大嚼糯米团,享受到了这春日午后,忙里偷闲的大满足与大幸福,说道,“先就这么多,能记住就不错了。” 姜恒已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认字的了,似乎从小到大,他就没有过识字的阶段,自记事起,他就在玩家里堆放着的竹简,问昭夫人这些歪歪扭扭的是什么,母亲告诉他这是“书”,让他坐端正,念一次给他听,姜恒便认识了些,不懂时又拿去问了几次,便大致都会了。 耿曙右手拿着字纸,腾出左手搂着姜恒,以防他从瓦顶上滑下去,搂着搂着,随手捋进他单衣里,手掌覆在姜恒后腰的红痕上,摸来摸去。 姜恒哈哈地笑,要抓开耿曙的手,耿曙便不摸了,左手规矩地覆着那一处。 “你的名字怎么写?”耿曙忽然问,“我的呢?” 姜恒写了个“恒”字,又写了个“曙”字,予耿曙看,耿曙把那两张单独收起来。姜恒吃过点心,说:“下去罢,我怕娘回来了。” “我盯着呢,”耿曙开始复习今天认的字,说,“没那么快,她们去哪儿了?” “去官府,”姜恒说,“请先生看我的文章。” 耿曙“嗯”了声,姜恒说:“回来还会给我带点儿好吃的。” “你喜欢吃什么?”耿曙说。 姜恒道:“油炸果子,要么是糖人,夏天还有盐渍的李子和酸梅。” 耿曙又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手搭凉棚,像只鸟儿般朝远处张望,说:“你喜欢吃油炸果子。” “娘不让我多吃,太上火了。”姜恒说,同时注意到耿曙脖颈处拴了根红绳,露出小半截玉玦的边,便凑过去,摸摸他的后颈,把玉玦拉出来看了眼,又依旧放了回去。 耿曙只是侧头看了眼姜恒,依旧没吭声,姜恒却从耿曙的眼中,读到了些许暖意,仿佛经过昨夜,他们之间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那儿有,”耿曙说,“我去给你弄点。” “咱们没有钱,”姜恒说,“怎么弄?” 小巷尽头就有卖油炸果子的,老板支着个油锅,正在现炸现卖,清香的面团里头包了豆沙,下锅后炸得金黄香甜,撒上芝麻与花生碎,以竹签穿着一串三个,一文钱一串,姜恒说着说着,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趁他转身的时候拿就好了。” “那是偷,”姜恒说,“不告自取是为贼,不行不行。” 耿曙带着点不耐烦,说:“别训我!” 姜恒一本正经道:“要是有人把你东西拿走了,你铁定气得不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耿曙一瞥姜恒,不吭声了,拿起那茶壶喝了口,两人也不置杯,就这么对着茶壶喝。耿曙说:“你饿了没有?” “下去吃吧。”姜恒一看日头,该用午饭了。耿曙又爬下去,末了,带着卫婆留给他们的食盒翻上来,其间明显地停了停。 “怎么啦?”姜恒说。 “鸟儿。”耿曙在屋檐下说,“鸟蛋吃吗?” 姜恒顿时脸色煞白,说:“别吃它们的蛋,太可怜了!” 耿曙本来已经把蛋掏了出来,听姜恒一说,只得又放了回去,一脸无聊地上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啰嗦。” 姜恒也不着恼,只笑了笑。片刻后那窝蛋的主人飞来了,姜恒便掰了点饼碎喂它们,自言自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别人活得好好的,这不是挺好么?” 耿曙也掰了点饼喂那两只鸟儿,鸟儿倒不避人,一跳一跳地吃了,还啄了两下耿曙的手表示亲昵,方才耿曙若把鸟蛋全掏了,毁了它们一家,这会儿估计那俩鸟儿得哀叫个没完。 用过午饭后,俩小孩儿把食盒扔在一边,姜恒已有点困了,歪在耿曙身边,晒着太阳,睡了个午觉。耿曙依旧坐屋顶上,侧过一腿拦着姜恒,让他枕自己腿上免得滑下去,倚着飞檐,翻来覆去地看那叠字。 “姜恒、恒儿,耿、耿曙。”耿曙拿着他们的姓名纸,小声念道,瞥了眼姜恒,又翻出别的纸来,“山有木兮木有枝……” “回来了。”日暮西山,耿曙看见马车,摇摇姜恒,带着他下去。姜恒睡得晕头转向,被耿曙带回房,躺在床上,耿曙自己则收拾了那几张纸,坐在姜恒卧室外的天井里,装作在这儿坐了一下午。 然而昭夫人却正眼也未看他,只在耿曙试探的张望中穿过前院,进了堂屋。卫婆则一瞥耿曙,看见他手中的纸,点了点头,转身回后院去备晚饭。 “娘!”姜恒睡醒了,一阵风地跑去,说,“给我买吃的了吗?” 堂屋内一声怒斥道:“滚!” 姜恒被吓着了,耿曙收起纸,起身到得堂屋前,只听昭夫人一声凄厉的斥责:“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 姜恒退后半步,不知道母亲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忙道:“我我我,我就是问一句……” 昭夫人怒道:“让你读书作文章,作到狗身上去了!看看你自己!泥堆里头滚成这副德行!何曾有半点姜家少爷的模样!明天待人杀上门来,一刀宰了你这小乞丐!”说着就上来拧姜恒的耳朵,姜恒猝不及防,在屋顶躺了一整天,身上正脏,当即要躲,却被昭夫人手指钳住耳朵,又被扇了一巴掌,顿时吃痛大嚎起来。 “我错了——!”姜恒大哭道,“娘我错了!别打了!” 多年的经验,告诉姜恒必须先悲痛欲绝地哭一顿,顺势还要软倒在地上,虚张声势一番,接下来便不容易再挨揍。 耿曙却顾不得别的,马上迈进堂屋里要拉走姜恒,背后卫婆则来了,一手作势拦了下昭夫人,把耿曙推了出去,以免火上浇油。昭夫人这才恨恨放了手,姜恒于是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哭着走了。 耿曙站在廊前,欲追上去,姜恒却郁闷地进房,倒在被上。 百家书 入夜时,耿曙过来催道:“卫婆让你去吃饭。” 姜恒难过地爬起来,到得堂屋去,昭夫人未曾出现,姜恒自己用了晚饭,悲伤消了近半,想去找母亲说说话,但哭都哭了,总不好现在当作没事人似的,便依旧哀哀戚戚地回了房。 二更时,有人从背后推了推他,姜恒正面朝墙躺着,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耿曙的声音却道:“起来,给你的。” 姜恒转身,忽见耿曙手里拿着一串油炸果子,惊异道:“哪儿来的?” 耿曙道:“少废话,你不是想吃?” 姜恒:“你偷偷出去了?哪儿来的钱?” “老板给我的。”耿曙说。 姜恒面现怀疑神色,耿曙一想便知,当即火了,说:“你当我偷的?我从来不撒谎,老板卖不完,这串就给了我,不要算了!” 耿曙正要扔了,姜恒说:“我信!我信!” 姜恒把床榻让出些许,让耿曙坐上来,他晚饭没吃多少,正饿了,分了个给耿曙,耿曙摆摆手,说:“不吃,自己吃。” 于是姜恒开始吃那几个油炸果子,但吃着吃着,心下又十分苦涩,只想掉眼泪。 “我想走了。”姜恒说。 “走?”耿曙疑惑道。 姜恒吃剩半个,一时难过得很,天天被母亲关在家中,就像笼子里的鸟一般,还常常遭到突如其来的打骂,就像今天这般。 耿曙似乎明白了什么,说:“要打仗了,她正气着呢。” “打仗?”姜恒想起下午看见的,浔东城外的兵营。 耿曙想了想,说:“夫人在官府待了一天,肯定是说这事。” 姜恒想说打仗与她、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但若真要打仗,浔东城里的百姓也都逃不掉。 “你不知道?”耿曙说,“她是‘天月剑’姜昭,杀再厉害的人,都只要一剑。” “那是什么?”姜恒茫然地问,他读过许多圣贤书,却不知人间剑道。 耿曙想了想,意识到昭夫人选择了隐瞒姜恒,一定有她的缘由,只答道:“没什么,吃完睡罢。” 姜恒那表情有点落寞,他尚未明白到母亲的武艺与名号意味着什么,哪怕她能杀再多的人、本领再高,终究有个身份是他娘,而他的烦恼又真真切切地来自这个脾气暴躁的母亲,唯此而已。 “她不让你离开家门,”耿曙说,“是因为爹杀过许多人,怕你被仇家抓去折磨。” “又是他。”姜恒无奈道。 耿曙的话并未对姜恒造成多少影响,只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关在这高墙内,还是父亲害的。 姜恒把剩下的半个油炸果子推到签子顶上,递给耿曙,耿曙就着他的手吃了,把竹签一并取走,说:“睡,明天教你学武。” “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 翌日,姜恒依旧在书房中朗声诵读竹简,昭夫人经过昨日,则仿佛更不近人情了,只冷着脸,手持戒尺,站着看耿曙练剑。只要有昭夫人、卫婆在,耿曙就像哑巴一般,几乎不说话,在姜恒的诵书声中,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反复练。 “看。”耿曙拉住姜恒的衣领,让他扒在屋檐上。 姜恒:“啊!” 那窝小鸟已经孵出来了,六只光秃秃的鸟儿正张着嘴叫唤等吃的。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姜恒读完《大取》,又读《非乐》,耿曙则除了外袍,只着单衣,汗流浃背地站在院中,手持木剑,灵动如飞,这次在昭夫人手下,他仍是一招倒地,落败后支撑再起时,已隐约有了卷土重来的气势。 “接好!”耿曙从树上扔下李子,姜恒张着前襟,抬着头看高处摘李子的耿曙,认真地左歪右靠接李子。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姜恒低头看竹简,院中耿曙则捧着剑,在小雨里罚跪。 入夜,耿曙摇摇姜恒,姜恒睡得正迷糊,耿曙坐在榻畔跷着一脚,拿草杆撩他鼻子,姜恒打了个喷嚏,耿曙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把自己做的树叶风车插在他枕头畔,给他拉好被子,起身走了。 “是故其耨也,长其兄而去其弟……” 姜恒自言自语,书房内的竹简分了东西两侧,各十数排书架,一排排木架前,以墨笔写就“兵”“农”“法”“儒”“道”“阴阳”“名”“杂”“医”“纵横”等,姜恒读过一卷,便将那卷竹简从东侧拿走,放到西侧架子上去。取而代之,搁回东侧的,则是一卷卷用细绳扎着的芦纸文章。 入秋,下过第一场雨后: “字认得差不多了?”昭夫人居高临下地说。 耿曙躬身,并未回答,昭夫人扔给耿曙一张丝帛,落在他的脚边,正是他离开安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走了一年多,惜如性命般带来的武诀。 耿曙已认了不少字,知道丝帛上的数字——黑剑心诀。 “娘,”姜恒惴惴道,“家里的书快读完了,剩申不害的这卷。” 昭夫人转身,东西架上满满的书与文章,距离姜恒生辰,还有一个月。从六岁到九岁差一月,姜恒读完了百家之学,共一千一百零二篇。每月六篇文章,共作了两百余篇文章。 昭夫人冷笑道:“瞧你能耐的,架子下的箱子打开。” 姜恒打开了昭夫人所言的箱子,里头空空如也,便让昭夫人看。 昭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看着姜恒。 姜恒自己也有点苦恼,三年来他已习惯了有读不完的书,就像每日吃饭睡觉般自然,现在读完了,又要上哪儿找新的去? 昭夫人说:“儒家孔仲尼《论语》起,诸子百家,全部从头到尾默誊一遍。” “哦。”姜恒挠挠头,拿着最后一卷书,“不从《诗》开始么?” “靡靡之音,”昭夫人淡然道,“诗三百读了又有何用?擅精乐艺,不过也是给人当走狗的睁眼瞎罢了。”言毕再瞥耿曙,沉默不语。 院内一阵静谧,秋风卷起,耿曙拄着剑,低头读那丝帛上的字。 忽然,昭夫人在秋风里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耿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昭夫人时,昭夫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两人目光相对时,昭夫人眼中竟是带着怜悯之意。 “为什么?”昭夫人眉头微蹙,那不解神色仿佛在看耿曙,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从未离开的人,低低地说,“学这剑法,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耿曙张了张嘴,没有回答,昭夫人却已转身走了。 深秋时节,满院落叶,耿曙的剑法已显得飘逸灵动,一柄二十斤的木剑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树枝般,挥、挑、点、扫,随心而动。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姜恒无聊地默写着,已经会背的东西,还要再默写一次,简直味同嚼蜡。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收剑而立,望向书房里,答道。 “连你都会背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我来写。”耿曙很喜欢写字,只是没多少机会。姜恒则接过剑,挥了两下,颇有点站不稳,耿曙与他交换,说:“你就练昨天那一套,劈、刺、撩三招。” “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姜恒虽不谙武道,却也能感觉到耿曙的武术进境简直飞快,这才过了半年,一手剑法已使得似模似样。 耿曙说:“娘从前就教过我,只是许多东西不大懂,学了就学了,囫囵吞枣。” “囫囵吞枣,这个成语用得很好。”姜恒扛着剑,试练耿曙教他的三式,耿曙来来去去,只教了他这三招,姜恒虽觉无聊,却发现这三招要练好了,似乎也挺不错。 “你原本有副好根基,却被耽误了,”昭夫人冷冷道,“学了一身不三不四的未入流武艺,现在居然还挺得意,坐井观天,当真愚蠢得可以。” 昭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前院走廊中,耿曙与姜恒都未察觉,平日里耿曙几乎不与昭夫人交谈,也从未让她听见自己与姜恒说话,昭夫人也不理会两兄弟说什么,这下被撞了个正着,耿曙便放下笔,退后,起身,不信任地盯着昭夫人。 姜恒赶紧放下剑,生怕昭夫人发怒。昭夫人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身而去,留下满院秋风。姜恒一脸茫然,与耿曙对视。 当夜,姜恒刚睡着不久,榻畔耿曙却摇了他几下。 “快醒醒,”耿曙道,“有人来了。” 姜恒榻上未换冬被,连日阴雨,卫婆也没等到晒被的好时候,深秋几场雨下过便觉寒凉,他正缩成一团,被叫醒了,迷迷糊糊道:“什么?” “起来,”耿曙说,“你家来人了。” 姜恒揉揉眼,说:“好困,大半夜的,睡吧……” 姜恒拉着耿曙,要让他上榻来睡,耿曙却说:“你去听听客人说什么,怕是有急事。” 昭夫人积威日渐,耿曙对她总有几分畏惧之意,姜恒虽然也怕母亲,但终究不似耿曙般隔了一层,平日里要偷听,被抓到了顶多也就是骂一顿。虽然半夜里他对客人并无半点兴趣,奈何耿曙又推又抱,让他起来,他架不住只得偷偷出房门,赤脚溜到母亲卧室前去。 “天下人只恨不得剥了我的皮制鼓,抽了恒儿的骨作锤,到那瞎子坟前去敲予他听,”昭夫人的声音从西厢卧房内传出,依旧是那充满嘲讽的语气,“何曾又有人来怜恤我们孤儿寡母半分?” “夫人言重,”男人的声音道,“持剑在手,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先生教我们,归根到底不过三个字‘我乐意’,与天下人又有什么相干?” “说得是,”昭夫人淡淡道,“所以,这事儿我不乐意。” 男人道:“天下之大,搬到哪里,也是无路可躲的,就怕有再多的不乐意,最后也顾不得了。” “滚罢。”昭夫人冷冷道,“若真体恤苍生,便让你家老头子自己提着剑出来杀,假手于人,充什么英雄?欺世盗名之辈!” 那男人反而笑了起来。 耿曙跟在姜恒身后,两人靠近房门,听到了只言片语,末了,耿曙将姜恒后领一提,拖到柱后,只见西厢房门洞开,一个修长身影唰地飞射出来,上墙,翻了出去,消失了。 姜恒一脸茫然,耿曙却眉头深锁,示意快回去罢,两人又蹑手蹑脚回往东厢。片刻后,长廊尽头转出一个身影,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竟是背着手的卫婆! 姜恒忙打手势,并回头看,生怕卫婆过来抓他,不料卫婆却毫无动作,只安静地注视着俩小孩儿。耿曙回过神,带着姜恒回房去睡下。 “好冷,”姜恒被冷风一吹,更哆嗦了,说,“咱们把这屋的被子抱了,去你榻上睡罢。” “嘘。”耿曙让姜恒先上去躺着,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与姜恒同被而睡,也不需再加棉被,不多时便奇迹般地温暖起来,姜恒一脚摩挲耿曙的脚踝,觉得他就像个火炉般,翻了个身,半趴在耿曙胸膛上,睡了。 翌日清晨,被窝里仍然残余了耿曙的体温,外头又下了一场雨,显得更冷了。 “卫婆!”姜恒坐起身,喊道,“我醒了!” 姜恒的起居很规律,每天这个时候,卫婆已打好热水进来了,然而今天怎么喊都没动静。 “卫婆!”姜恒又喊道,出外张望,自言自语道:“人呢?” 耿曙正在院里练剑,听得姜恒喊,便放下剑过来,让他依旧回房去坐着,说:“你等我。”再出去打了冷水来,提着壶兑热水,伺候他洗漱。 “卫婆呢?”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说:“给你编头发么?” “扎着就好了。”姜恒朝镜子里头看,耿曙不会编发,胡乱给他挽了下,理顺以后扎在脑后。姜恒与耿曙都是半大小孩,年初时个子还差不了太多,过了半年,耿曙跟竹笋般嗖嗖地往上蹿,已高了他一头,更隐约有了少年模样。 姜恒发现耿曙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说:“你个头怎么长这么快?” “再过两年你也长的。”耿曙给姜恒理好头发,用红绳束发,说,“好了。” “娘!”姜恒先去堂屋,昭夫人不在,再去卧室,也不见人。 灶台前放着温热的米粥,食盒里有四样小菜、两条鱼与炸好的肉丸子。耿曙看了眼,说:“卫婆留的早饭。”又掀锅盖,朝里头看了眼,说:“午饭和晚饭也有了。” “都走啦?”姜恒颇有点小雀跃,母亲与卫婆居然都出门去了,早起也不说一声,当即端了食盒,舀了粥,说,“咱俩进堂屋里吃。” 耿曙:“不了……” “来吧。”姜恒把耿曙的早饭也端了进去,摆开两张小案,耿曙拗不过,便一同用了早。 “她们去官府了么?”姜恒知道母亲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官府,顺便路过市集,还会买点东西。 “我看不像。”耿曙答道。 昭夫人与卫婆只要不在家,耿曙的话就多了起来,朝姜恒说:“你去读书罢。” 好不容易家里没人,就剩他俩,读什么书!姜恒是不可能读书的,今天绝对不愿意读书,何况书都读完了,翻来覆去也是捡老庄孔韩的烂渣子嚼个没完,太也乏味,当即表态道:“我要爬墙。” 耿曙道:“那你等我先练完剑。” “别练了……” “不。”耿曙言简意赅,拿了食盒与碗去洗。姜恒已爬墙去了,耿曙挽了袖子在井边坐下,说:“墙上滑!” 姜恒说:“你别管我,摔下去算了。” 耿曙:“……” 耿曙只得放下碗筷,上来看着他,姜恒现在已被耿曙教得半点不怕爬高,较之半年前又是另一副模样,他上得墙去,这下真的险些摔下来了,耿曙忙道:“当心点!” “外头怎么了?”姜恒终于发现,今天高墙之外确确实实地变了个模样:并非下雨的关系,市集上一片混乱,巷子从这头到那头,家家户户赶了马车,匆匆忙忙搬出箱子,正往车上摞。 城外则摆上了拒马桩,挖了壕沟,到处都是兵士,骑马穿梭来去。 姜恒怔怔看着这一幕,身边耿曙却先解了腰带,把自己与姜恒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以免他在高墙上滑了。 “要打仗了?”姜恒已有近半个月未爬上墙来,如今极目所见,浔东城中,一片兵荒马乱之景。 “嗯。”耿曙看了眼,只道,“看够了么?坐下来慢慢看。” “娘和卫婆呢?”姜恒蓦然有点恐慌,低头看耿曙,耿曙却已好整以暇,坐在高墙上,一脚垂下去不住晃,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意味。 染血琴 这天姜恒只坐不住,在家里走来走去,耿曙则照旧练剑。姜恒说:“咱们要搬家吗?这就走了?她们究竟去了哪儿?怎么也不留张字条?” 耿曙说:“在家等着。” 姜恒说:“咱们出去看看不?” “别去,”耿曙皱眉道,“外头乱得很,她们说不定过午就回来了。” 姜恒只得点头。午间他心神不宁,没等到母亲回来,耿曙在灶台下生火,将午饭热了,端过来两人依旧吃,午饭后姜恒睡了会儿,再醒来时耿曙拿着笔和纸,说:“教我识字。” “你全会了。”姜恒说。 “还有些不会。”耿曙指了一卷皮上的字。 姜恒说:“这是琴谱,不是字。” 耿曙一怔,说:“你会弹琴么?” 姜恒大致知道些,却没怎么弹过。耿曙又问:“家里有琴么?” 姜恒想起阁楼有一具,说:“我摸过一次,差点被娘打死了。” “不打紧,”耿曙说,“我想学,我去找来。” 姜恒努力地从阁楼里抽出满是灰尘的琴,打了两个喷嚏,耿曙爬上梯|子,让他下来,抽了琴一手扛肩上便下来了。 “这琴怎么总也擦不干净?”姜恒说,“上头好多黑的地方。” “那是血。”耿曙看了眼,答道。 那琴已有些年头了,血迹浸入了琴木之中,耿曙一眼就知道它的来历——这是他父亲生前抱着的琴,四年前琴鸣天下后,他以黑剑自尽,胸膛中喷出来的血液,染红了这把古琴。 但他没有朝姜恒解释,摸了摸琴,就像触碰当年的父亲,只不知姜昭从何处得到了这把琴。 姜恒不会弹,简单擦拭后,两人对着琴谱,像弹棉花般嘣嘣嘣地拉扯几下,姜恒哈哈大笑起来,耿曙却对着琴谱,认真按弦。 “我帮你按,”姜恒说,“你弹。” 姜恒卧房里传出几许琴声,不片刻,耿曙仿佛无师自通般摸到了窍门,虽断断续续,却带着少许碧空孤旷的古意。 “你这不是会么?”姜恒惊讶道。 “以前见爹弹过。”耿曙答道,“来,你看谱子,这是哪一根?” 姜恒与耿曙弹了一会儿,琴声已不似弹棉花般难听,按久了却也手指头发疼。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外头又下起小雨,耿曙去热了晚饭,两人吃了。 “明天她们总该回来了吧,”姜恒说,“要不咱们就没吃的了。” “嗯。”耿曙用湿布擦好琴,搬到卧室柜后,拿块布盖着,说,“睡罢,多半晚上就回来了。” 姜恒躺上床去,耿曙过来摸摸床铺里头,天湿冷湿冷的,棉被还收在杂物房中,搁了一整年没晒过也没法用。 “冷不?”耿曙有点犹豫。 姜恒拉了拉耿曙的袖子,欲言又止,耿曙便关了门,躺上床去,与他睡在一起。过完夏天,耿曙已经十一岁了,姜恒也快满九岁了。耿曙已像个小大人般,抬起手臂,让姜恒枕着,抱着他,用身体温暖了这湿冷的被窝。 “明天她们会回来的吧。”姜恒喃喃道。 “嗯,”耿曙答道,“会。” 姜恒起初有点怕,但枕在耿曙的怀里,便安心了许多。雨声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他朝耿曙那边缩了缩,耿曙便转过身来,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惶恐与无助,抱紧了他,姜恒闭上双眼,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昭夫人与卫婆没有回家。 姜恒找遍了每个房间,最后站在堂屋里,说:“怎么办?” 耿曙刚练过剑,坐在门槛上擦剑,一脸不以为意,说:“等。” 姜恒说:“咱们吃什么?” 耿曙起身,穿过回廊,姜恒一身单衣,紧跟在后头,跟着耿曙进了厨房。耿曙先是翻找片刻,拖出米桶,找了米,再去仓库里,找到一块腊肉,拿了个海碗,从腌菜缸里捡出点小菜。 “多穿点,”耿曙朝外看,再看姜恒,“天冷,快下雪了,回房加衣服,听话。” 耿曙推着姜恒回房,翻出一件貂裘袄子,让姜恒换上,又找了鹿皮长裤给他穿,又发现一件毛氅,乃是入秋时便做好,留着冬天穿的。 “你呢?”姜恒说,“你穿这件罢,你也听话。” “我不冷。”耿曙向来不太怕冷,平日衣服都自己洗,一件蓝袍、一件黑袍,外加两套里衣里裤,穿了一年多,如今已显小了。 姜恒说:“我给你找找,应当还有别的衣服。” 家里大人不在,姜恒意识到,他俩得学会照顾自己,否则既要挨饿,又要受冻,于是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吃饭了。”耿曙煮了稀稀拉拉的米汤,筷子一撩,里头没几粒米,说,“水放多了。” “这件是你的,”姜恒找到一套新的、叠在柜子底的衣裤,说,“你看?” “是你的。”耿曙说。 “你的。”姜恒给自己比画,明显大了不止一截,给耿曙应当正合适。那身鹿皮袄、长裤贴身穿,外套羔皮裘,还有一双狼皮靴子。 “是你的。”耿曙转过身要走,姜恒说:“你试试?真是你的。” 耿曙说:“别争了,你娘给你做衣服,总得做大点儿。” 姜恒提着那羔皮裘,给耿曙看,说:“这领子你记得么?” 耿曙不说话了,摸了摸那领子,那领子曾是一袭毛围,被涤洗干净,理顺绒毛,内里重新硝了一次,缝在羔裘上所制就。这毛围姜恒记得,耿曙也记得,正是他来到姜家第一天,穿得污脏的脖围。 “所以一定是你的。”姜恒说,“这又是什么?” 压在柜子最底下的,还有一张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上面带着紫黑色的痕迹,像是狐皮。 “别乱动,”耿曙说,“当心又挨骂。” 耿曙试了试新衣服,正合身,姜恒在旁探头探脑地看,耿曙看着镜子里的他,说:“笑什么?” “真好看。”姜恒说。 姜恒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个人,但他真心觉得,耿曙就像《诗》里所说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白皙瘦削的面容,鼻梁如山,双目像是星辰,两道浓眉长开了,简直美玉一般。 耿曙回头看姜恒,顺手摸了摸他的脸,牵起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说:“走罢,吃早饭。” 两兄弟穿暖和了,顿时驱逐掉了些许姜恒心里的不安。饭后又开始下雨,耿曙抱来孙子兵法,生了小炉在姜恒卧室里读,姜恒吃了顿清汤般的粥,肚子已开始咕噜噜地叫。 “我再做个饭去,”耿曙说,“想吃什么?” “咱们晚上一起吃了罢,”姜恒说,“好多人一天也只吃两顿,吃两顿就不用总是做饭了。” 耿曙想了想,也有点饿了,说:“那,多喝点水罢。” 黄昏时,耿曙把腊肉切片,与米煮在一起,锅底烧糊了,饭也有股淡淡的苦味,姜恒却饿得不行了,吃了两碗,耿曙则吃掉了大部分的饭焦。 入睡时,耿曙照旧与姜恒一起睡,姜恒可怜巴巴地说:“我又有点饿了。” 耿曙说:“我再给你做点?” 姜恒说:“还有米吗?” 耿曙:“还有一石多。” 姜恒:“省着点吃吧。睡着就不饿了。” 第三天,家里大人还是没回来。 姜恒醒时,房中已打好了洗漱的热水,姜恒跑到院里头,见耿曙站在高墙上朝远处张望。 “哥!你在看什么?”姜恒问。 “没什么!”耿曙稳稳站着,眺望远方,城中一股烧火的焦气,四处尽是烟雾弥漫,城外烟尘滚滚,满是泥泞,巷外的水沟里,鲜血在水里漫开,风将哭声远远地送了过来。 姜恒说:“我上去看看。” 耿曙说:“别上来,先吃饭罢,你饿了么?我煮了鸡蛋。” “鸡蛋!”姜恒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耿曙跃下,去厨房把盆子端出来,里头是十个白水煮蛋。 耿曙把厨房篮子里剩下的蛋一次全煮了,倒了点酱油,剥开蛋壳,递给姜恒,让他蘸着吃。洁白鲜嫩的水煮蛋蘸点佐料,简直是人间美味,姜恒连吃三个,耿曙道:“别噎着。” 姜恒好不容易咽下去,耿曙让他喝茶,姜恒说:“中午……不,晚上吃什么?” 耿曙又剥了几个,让姜恒先吃够,自己才留了两个,说:“我出门弄点吃的,家里有钱么?” 姜恒突然想起长这么大,也不知道家中的钱放在何处,平时都是卫婆与母亲管着。 两兄弟翻箱倒柜一番,在卫婆房间的箱子底发现了一袋郑钱,应当是卫婆平日里用来买菜的费用,金银都收在母亲房中。 “这是多少?”姜恒数来数去,只不知币值,耿曙只看了一眼,便道:“够了,在家等我。” “我不!”姜恒坚持道,耿曙却不容他跟,怒道:“听话!” 那语气中,已隐隐有了成熟的兄长威严。 耿曙见姜恒眉目难过,转念想到这两天里,姜恒担惊受怕,只是不说,想必也不好过,耐着性子说:“哥一定会回来,你别担心,外头人多,我怕顾不上你。” 姜恒也明白以墙头所见,浔东城里乱糟糟的,自己跟着出门,也是拖耿曙的后腿,只得勉强点头。 耿曙揣了那兜钱,翻身过墙,径自寻食去。 是日午时,姜恒独自在家等着,有点害怕。 从前卫婆与母亲也没少出门将他独自扔在家,可自打耿曙来了之后,他的人生就变得不一样了。一年多来,他们每天形影不离,今日尚是第一次,耿曙没有陪伴在他的身旁。 姜恒坐立不安,由此想到有些人既然来过,再走了,便无法当作从未出现过。 一如母亲所言,故人一别无会日,繁花凋零终有时,是不是总有一天,连耿曙也会离开自己,抑或说,这个哥哥,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名匆匆过客? 小孩读的书多了,总会胡思乱想出许多不该他这个年纪承担的念头。这念头随着耿曙的归来迟一分,便加重少许,直到最后沉重无比,压在姜恒心头。 姜恒取来琴,勉强弹了少倾,日渐西斜,此刻他尚不知这情愫正是先圣常言“人之所累”的东西。 眼看夕照如血,而耿曙出门一下午,始终未归,姜恒终于再等不下去,将琴一扔,找来梯|子架在墙上,爬墙出去。 “耿曙!”姜恒已慌张得快哭出来了,在一片混乱的街道上四处奔走,到处都是飞灰,到处都是浓烟,城外飞来接二连三的火罐,砸在民宅上,点燃了浔东城。 浓烟中骡马嘶鸣,兵荒马乱,四处都是收拾细软逃亡的百姓,各自大喊道:“郢军打进来了!” “城破了——!” 姜恒一脸不知所措,继而被顺风飘来的烟熏得两眼通红,泪流不止,满脸黑灰,跌跌撞撞地跑在街上,带着哭腔喊道:“哥——!哥!” 又一声巨响,浔东城内,官府被烧毁,三层高的望楼坍塌下来,到处都是被火烧的百姓,冲出火海,姜恒睁大双眼,在咳嗽里扑上去救,那着火的百姓却将他撞了个趔趄,冲到水沟内,发出惨叫声。 姜恒茫然四顾,下意识地转身,此刻他明亮的双眼里,倒映出一匹拖着起火马车、受惊冲来的高头大马。 姜恒仓皇大喊道:“哥——!” 四周火海升起,灰烬飞舞,发疯的战马朝他冲来,年仅九岁的姜恒退后半步,身周全是火,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我要死了—— ——刹那一个身影从火海外冲来,蓦然抱紧了姜恒,带着他在火海中翻身,摔了出去。 那高头大马横冲直撞,一眨眼碾过了姜恒先前所站之地,甩脱车辙,马车发出巨响,撞在一户人家院墙上。 耿曙焦急地扑打姜恒身上的火焰,抱着他站起,伸手一摸他脸上黑灰,正想询问时,却蓦然愣住了。 姜恒剧烈喘气,两兄弟眼睁睁看着对方。 耿曙正在火海外飞檐走壁,着急回家,无意中听见一小孩喊叫兄长,让他想到了在家的姜恒,一念之差,飞身救了他性命。 然则这一念之差,也救了耿曙自己的命。阴错阳差下,这孩子竟是姜恒! 耿曙回过神,顿时就发怒了,不由分说打了姜恒一巴掌,吼道:“谁让你出来的?!” 姜恒措手不及,挨了耿曙那一耳光,愣了好久,说道:“我见你没回来……我害怕……我……” 这是耿曙第一次动手打他,姜恒已经吓坏了,过了好一会儿,眼泪才慢慢淌下。耿曙起先既急又怒,一时不择手,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一手在身上擦了擦。 姜恒无法明白到耿曙这一巴掌的含义,只以为他不要自己了。 事实上母亲虽凶巴巴的,总作势扬手要打,落到身上的机会却很稀罕,但每一次耳光迎面而来时,总伴随着凌厉的“给我滚!不要你了!”从此耳光作为惩罚,总与遗弃的恐吓牢牢绑在一处。 耿曙这一巴掌虽不重,却是姜恒在险些失去他后,骤见面时迎来的答案——令他在响亮的耳光中下意识地吃到了被遗弃的苦涩感,当即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知站着发抖。 入室贼 “我……”耿曙嘴唇动了动,朝姜恒走了一步。 姜恒却发着抖,呆呆地不住退后,下意识地想躲他。 “恒儿!”耿曙道,“又去哪儿?” 姜恒终于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耿曙箭步追上,扯着他的衣袖,想将他朝自己怀里拉。姜恒却挣扎出去,现出畏惧的眼神,跌跌撞撞地逃开少许。 耿曙:“恒儿……弟!” 姜恒哭着哭着,听见这称呼,渐渐地止住。耿曙叹了口气,说:“我一时着急,是哥哥错了,让我看看?” 姜恒还有点想躲,耿曙却不由分说将他拖过来,把他抱在怀里,买来的肉、蛋掉了一地,俩小孩都呆呆的,就这么在漫天的硝烟中抱着。 “吃的……吃的掉了!”姜恒擦了下眼泪,赶紧提醒耿曙,耿曙却没管那满地的东西。 最后,耿曙在姜恒额上吻了吻,姜恒好不容易挣开,大致理解了耿曙赔罪的意思,擦干泪水,蹲在地上捡起东西,耿曙呆呆看了会儿,说:“别捡了,都脏了。” 蛋摔碎了,肉却还能吃,耿曙一手提着好不容易买来的少许腊肉,另一手紧紧牵着姜恒回家去。 “娘什么时候才回来?”姜恒少倾恢复些许,忐忑问道,“外头死人了吗?” 耿曙被姜恒问了好几遍才回过神,答道:“没有出城,我不知道。”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没有死人,只是房子烧了起来。” 城内一遭战乱,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恶徒实多,耿曙沿途救下了几个人,却也管不得太多,又惦记家里姜恒,是以匆匆回来。 但他什么也没有朝姜恒说,转开了话头,说:“待会儿咱们将腊肉与饭一同煮着吃……” 话说到一半,到得家门前,两人突然同时静了。 耿曙正想带姜恒爬墙回家里去,却见姜家大门开了,左门半敞着。 “娘!”姜恒旋即大喊一声,“卫婆!” “别去!”耿曙一眼就瞥见了被砸开的那把铜锁,顿时将姜恒拉到自己身后。 姜恒:“???” 家中传来男人的笑声,耿曙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姜恒追上来看见时,刹那傻眼了。 姜家大宅内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物事全被翻了出来,天井内铺着布帘,银器、钱、昭夫人的首饰,姜恒的墨砚、裘衣、丝绸、帛、铜镜、甚至连卫婆房中的烛台,都被叮叮当当地扔在布帘上。 侧旁停着一具板车。 三名男人,其中一人竭力提着耿渊的黑剑,四下扫了几下,被带得有点站不稳,另两人正设法卷起姜家细软,扔上板车去。 “有贼!” 姜恒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家里是来贼了,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出去报官。 耿曙看到这一幕,顿时怒火上头,放下东西,让姜恒站到一旁。 “别上前,”耿曙沉声,“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上前。” 那三人尚在嘻嘻哈哈地笑,转头端详姜恒与耿曙。 “你娘呢?”为首那地痞认出姜恒,说道,“速速唤她回来,去,这兵荒马乱的,你家连个男人也没有,让她一起跟了爷爷们走罢。” 耿曙气得发抖,只慢慢走上前去,姜恒退后半步,张了张嘴,说道:“哥。” “哟?” 三人互相看看,一人道:“姜家还有逃生子了?” “没见过。”另一人笑着说,“这小子难不成想和咱们拼命?”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收拾包袱那俩人看也不看耿曙,为首之人则左手提着剑,右手伸来按耿曙肩膀,想把他拨个趔趄推出去。 紧接着,耿曙一手拖住那人手腕,将他拖向自己,左手穿右臂下,架住他身体一推,再狠狠一格! 瞬间那地痞头子发出一声常人无法企及的惨叫,伴随着手臂被耿曙狠狠折断的声音! 姜恒骇了一跳,喊道:“哥!” 另外两人马上起身,尚未回过神发生了何事,只是一起冲向耿曙,耿曙却已夺过黑剑,转身扫开,剑身拍中其中一人,发出肉铁相撞的闷响,那人身在半空喷出鲜血,扑倒在地。 最后那人吓了一跳,当即知道面前小孩不是自己能惹的,一时不知是上前察看同伴伤势还是转身逃跑,就在这短短片刻,耿曙又飞身上前,一剑正中最后一人胸膛,那人当即肋骨折断,狂喊一声,摔倒在地,不住咳嗽。 眨眼间耿曙便当着姜恒的面摆平了三人,再一抡剑,姜恒下意识再退,闭眼。耿曙听到背后传来吸气声,转头一看,见姜恒被吓着了,一念之差,那剑便斩不下去。 耿曙第一次杀人,是在父亲耿渊死后,母亲自缢那天。梁王驾崩,安阳城大乱,邻居一屠夫早已打起耿曙母亲的主意,竟在她死后前来玷污尸体。 那天耿曙化身野兽,斩了屠夫十余刀,斩得自己亦全身是血,其后一路走来,他也曾杀过作乱的流民、抢劫的山匪,他清楚地知道,杀人是要见血的,人的身体里有很多很多血,多得超出想象,斩下别人的头时,鲜血将喷得到处都是。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杀第一个人的那天,想到今日这一剑斩下去,姜恒将像自己一般,终生难忘。 “滚!” 最后,耿曙不想看见姜恒露出害怕的眼神,一念之差,放过了他们。 姜恒剧烈喘息,看着耿曙,直到那三名地痞一瘸一拐离开姜家,姜恒才慢慢走上前来。 耿曙正想转身去关门时,姜恒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侧头靠在他的背上。 两兄弟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儿,姜恒忽然说道:“还好你会使剑,我吓死了。” 耿曙说:“没事了,别怕。” 姜恒这个下午遭受的冲击实在太多了,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这三名闯空门的贼匪,对他而言尚比不上耿曙打他的那一巴掌吓人。 耿曙走到门外,试图用断开的铜锁将大门重新拴上。 姜恒把翻出来的东西重新拖进堂屋里去。 耿曙几下敲打铜锁,拧了段铁钎,勉强将大门再次锁上,进得屋里来后在案上坐下,稍稍张着腿,一脸冷漠地看姜恒忙碌。 姜恒清点家里东西,走来走去,把值钱的摆设复原,耿曙只是不说话,末了道:“别弄了,放着罢。” “娘回来会问的。”姜恒说。 姜恒怕母亲知道了,说不得又要骂他无用,看个家也看不好。 “就说是我怕她们不回来了,收拾家当,想带你走。”耿曙随口道,“过来,恒儿。” 耿曙忽然改了称呼,令姜恒感觉有些怪异,事实上就连耿曙说出“恒儿”这二字时,也带着少许不自然—— 他们朝夕相处,一个朝另一个说话,不需称呼自然便知道对方在喊自己。姜恒偶尔会喊耿曙“哥”,耿曙要找姜恒时,却只要叫一声“人呢”,姜恒自然就过来了。 “给你,这个你戴着。”耿曙解下脖子上那玉玦,递给姜恒。 姜恒只不接,耿曙又说:“听话,能保你平安。” “你不会走的,”姜恒迟疑道,“为什么给我?” 耿曙不耐烦道:“让你戴你就戴着,我不会走。” 耿曙琢磨了一下午,生怕姜恒再出点在外头街上的那事,自己不过出门两个时辰,两人都被吓得够呛,从今往后,他须得时时盯着。母亲说过,这玉玦能守身护命,还是放在姜恒身上更安全。 姜恒听到他不会走,便接了过来,耿曙拍拍膝上、身上的灰,仿佛了了一件人生大事,说道:“我做饭去了。” 入夜,耿曙煮了一锅腊肉米饭,不时探头,听见姜恒收拾了东西后,坐在书房里弹琴,琴声断断续续,但只要琴响着,他便安心了些。 城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外头的世界万籁俱寂,潜藏其中的究竟是死寂还是安详,他们无从分辨。 不多时又下起雪来,两个小孩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整锅饭,姜恒摸着肚子,终于结束了这些天里半饥半饱的状态。 “好冷啊。”姜恒又提出了新的生活困境。 耿曙说:“给你生个火盆吧。” 姜恒说:“柴火得省着点用,今天是大寒了,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嗯,”耿曙说,“快过年了,不碍事,明天我出门找去。” 耿曙收拾了碗筷,洗完手被冻得通红,许久不听姜恒声音,出来一看,见姜恒已到卫婆房内,将他的被褥搬到了自己房中。 耿曙也没说什么,这夜外头无人敲更,也不知几更几时,园子里水池冻住了,姜恒裹着被,在油灯下看耿渊的黑剑。 “睡罢。”耿曙只说道,熄了油灯,脱了外衣上榻。 “冷吗?”耿曙在黑暗里问。 姜恒翻了个身,说:“有一点冷。” 耿曙将两床被子叠在一起,把姜恒抱进自己怀里,两名小少年穿着单衣,耿曙的体温马上就让姜恒暖和了许多。 “现在呢?”耿曙又问。 姜恒枕着耿曙的手臂,把腿架在他的腰上,舒服了许多,说:“不冷了。” 耿曙伸手,稍稍解开姜恒的单衣领子,露出玉玦,手指摸了摸它。姜恒本来快睡着了,努力抬眼,说道:“给你戴。” 耿曙拢好姜恒单衣,随口道:“你戴着,别弄丢了。”说着又紧了下手臂,搂着他的肩膀,闭上双眼。 姜恒在睡梦里还抽了几下,毕竟白天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番历险,耿曙则睡熟了。不知不觉之间,只觉雪停了,冬夜里复又渐渐变得暖和起来,犹如春暖花开一般。 耿曙睁开双眼,姜恒则不舒服地动了动,挣开他的怀抱,想踢开被子。 耿曙:“!!!” “起来!”耿曙焦急道,“快醒醒!弟弟!恒儿!” 姜恒睡眼惺忪,被耿曙摇醒,看见四周一片大亮,外头红光影影绰绰,尚未明白发生何事。 “走水了!”耿曙当即翻身下榻,抓起黑剑,踹开房门,外头火光卷着浓烟,卷了进来。 姜恒刹那一声大喊,慌忙下地,喊道:“咱们没生火盆啊!” 耿曙抓起被子四处扑打,房内全是浓烟,姜恒目不能视,眼睛被熏得流泪,猛烈咳嗽,到处找衣裳。 “别管衣服了!”耿曙喊道,“把口鼻蒙住……咳!咳!” 耿曙被呛得狂咳,四周全是火焰,冬天家里一起火,火势借着狂风,瞬间吞没了整个姜家,这时候姜恒急中生智,推开后窗,喊道:“哥……咳!” 耿曙本想灭火,奈何这火势实在太大,只得上前一手环住姜恒的腰,咬牙道:“抱紧我!” 两人从后窗扑了出去,耿曙头晕目眩,武功再高,面朝这浓烟,但凡吸气亦昏昏沉沉。 背后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垮了下来,耿曙正暗道不好时,姜恒却从旁用力推了他一把,自己被房内坍垮而出的窗棂与木柱压在了下面。 “恒儿!”耿曙吼道。 “别管我!”姜恒在火里忍泪,竭力喊道,“你快跑!” 耿曙犹如野兽般狂喊,伴着吸入大量浓烟后的咳嗽,躬身四处摸索。姜恒被压住了后腰,烧红的木柱灼烧他的腰畔,发出刺鼻的肉焦气味,但这时他反而感觉不到痛了,只不住喊道:“你快走!走啊!” 耿曙终于摸到了姜恒的手,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两人都得被烧死,当即闭住气,以黑剑撬动木柱。 姜恒:“我……我……” “别说话!爬出来——!”耿曙破声道,继而以平生所有的力量朝下猛撬。 姜恒一声痛喊,在求生欲下努力地爬出断木,耿曙马上拉住姜恒,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踉跄逃离姜家。 火灼痕 跑出姜家后院,姜恒忽然停下脚步,怔怔看着自己成长的这个家。 姜宅已被焚之一炬,两侧民房一片安静,唯独这所大宅在“毕剥”之声里,烧得映红了城北的半边天穹。 耿曙扑灭了姜恒身上的火星,两人一起看着家里着火,都像在做梦一般。 姜恒好半晌才茫然道:“救火啊!有人吗?快救火啊!” 姜恒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耿曙拉了回来,这火已烧得无法再救,火势开始顺风蔓延,舔舐左邻右里。 耿曙抓了一把雪,按在姜恒后腰上,姜恒吃痛,回头看耿曙,脸上仍是大梦初醒的表情。他们的家就这样烧没了? 邻居没人出来,也无人高喊奔走,这条街上只有姜家还住着两个孩子,其他人都不知逃难往哪里去了。 耿曙忽然看见了巷尾的三个身影,瞬间怒气上涌,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畜生——!”耿曙狂吼道,“畜生!!” 姜恒被耿曙一吼,刹那傻了,下意识地看了眼耿曙,再转头看自己的家。火焰已烧穿了正门,整所姜家大宅朝着四面八方喷射烈焰,犹如怪物在宣泄着怒火。 耿曙倒拖黑剑,深一脚,浅一脚,光脚踏过雪地追去,犹如一只绝望的、要与这世界同归于尽的疯狂野兽。 若让他追上,这三人今夜就要被砍死在雪地里。 霎时背后又一声巨响,火焰烧断了堂屋中的梁与柱,姜宅的屋顶,瓦片轰隆垮下,灰飞烟灭。 姜恒被这么一震,终于回过神了,赶紧到邻居门口去挨个敲门,喊道:“走水啦!快醒醒!别被烧死了!” “走水啦!快逃啊!”姜恒光着脚,挨家挨户敲门。 耿曙追出巷外去,那三人已不知逃向何处,他迷茫地环顾四周,背后远远传来姜恒的大喊。 耿曙又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姜恒半身衣裳破破烂烂,后腰还带着被烧的伤痕,赤着脚踩在雪里,寒风吹起污脏的单裤,露出单薄的身材,他尚在四处敲门,让邻居赶紧逃命。 耿曙停下追击,把黑剑拄在雪地上,痛苦得全身发抖。 “哥?”姜恒说,“哥!” 耿曙眼里满是泪,颤抖着脱下身上仅存的单衣,自己打了赤膊,让姜恒穿上。 “我不冷……”姜恒推让道,“你穿,你穿。” “穿着——!你穿着!”耿曙发疯般地吼他。 姜恒被这么一吼,不住剧烈喘息。 耿曙眼睛通红,姜恒意识到他很痛苦,忙安慰道:“别哭,别哭,都是身外物,钱财都是身外物……哥!” 耿曙梗着脖子,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情绪来。 “被烟熏的,”耿曙说,“没有哭,你穿着,来,我背你。” 姜恒想坚持,耿曙却不容他拒绝,背上了他,两人又看了一会儿,房顶塌下后,火势渐小,姜家也被彻底烧成了焦炭。 耿曙背着姜恒,让姜恒两手环过自己身前,抓着黑剑,走过小巷。 姜恒终于感觉到被烧伤的地方开始疼痛了,为了不让耿曙担心,只好咬牙忍着。 耿曙听到远处有人声,便循着人声走去。姜恒还不时回头,看看远处他们的家。 午夜,耿曙的脚步摇摇晃晃,赤脚走过积雪近半尺的长街。 “哥。”姜恒轻轻地说了一声。 耿曙深吸了口气,止不住地发抖。 姜恒以手臂蹭了下耿曙脸畔,蹭得手上全是泪水伴着黑灰。 “爹留下来的玉玦没丢,”姜恒说,“还在呢。” 小雪细细密密下着,耿曙问:“你冷吗?” 姜恒既冷又疼,烧伤之处一阵一阵地疼,火辣辣的,但他不敢说,生怕又让耿曙平添担忧。 “不冷。”姜恒再次回头看了眼,说,“可是家被烧了,怎么办呢?娘回来,是不是找不到咱们了?” 耿曙说:“先找个地方躲着,我每天回去看看。” “方才该在门口留几个字的。”姜恒说。 耿曙哭笑不得,说:“家都没了,还留字,你倒是看得开,那下午又哭甚么?” 他不知姜恒读了这许多书,早已隐隐洞察这天地的众生之相,于他而言,唯一重要的便只有母亲、卫婆、耿曙而已。但凡书卷、金银等等,俱是身外之物,也是随时可舍弃的。庄子甚至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一切俱可舍,唯人不能舍。 “我能下地走。”姜恒问,“你冷不冷?” “不冷,快到了。”耿曙瞥见城西小山坡处吵吵嚷嚷的,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说,“睡觉前,你在读什么书?” 姜恒想了想,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万物是一只马么?”耿曙又说。 “嗯,”姜恒说,“咱们都是这只马身上的虱子。” 耿曙摇摇头,说:“不懂。” 天明时分,两人到得城西玄武祠,此祠供奉着玄武兽,玄武为治水神明,传说乃天下四神中的北方之神,保佑河不决堤、山洪不发。 郢、郑二国交战,战乱一起,城里大户人家都收拾家当,逃得差不多了。剩下无处可去、拖儿带女的百姓恐怕城破,便纷纷到玄武祠中来避一时战乱。虽说郢军破城,哪里也躲不了,但大伙儿在一起,总归安全点。 但就在今晨稍早,不少人从城外带回消息:郢军退兵了! 据说郢国将军阵前暴毙,遭刺杀而亡,郢军全军退后三十里地,目前未知是否将卷土重来。祠前一片混乱,寻妻儿的、打听消息的,交口接耳,络绎不绝,吵吵嚷嚷,如集市一般。 “哎哟!这不是姜家那孩儿么?”有人发现了姜恒,却认不得耿曙。耿曙背着姜恒过来,姜恒并不认得这许多人,但兴许百姓从长相上认出了他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神似昭夫人,忙把他带进祠堂里去,在玄武像下腾出个位置,给俩小孩坐着。 “你娘呢?”又有人问。 “他是我哥,”姜恒答非所问道,“亲哥哥。” 耿曙先是起身找到郎中,朝郎中磕了三个头,说:“请为我弟弟诊治。”继而带过来,看姜恒身上伤口。 这伤又引得郎中啧啧数声,调了药,说道:“怎不早点来祠里头?” 耿曙是个闷葫芦,不轻易朝人说话,姜恒又一问三不知。不多时有百姓见两个小孩瑟瑟发抖,单薄可怜,便分给他们一袭棉被,耿曙从郎中处得来药膏后,为姜恒敷上,又把被子一半铺在地上,一半盖着,让姜恒躺下继续睡。 “别平躺着。”耿曙检查姜恒的伤口,刚好火柱烫伤之处,正是他先前的胎记,胎记没了,取而代之的,便是一道烧伤的疤。 耿曙怕姜恒压到伤口,让他稍稍侧过来。 姜恒睁眼看耿曙,朝他招手,示意他也来睡,耿曙简直筋疲力尽,遂也缩了进去。 “在想什么?”耿曙问。 姜恒枕着耿曙的胳膊,说:“请人去给娘带个信?可是咱们没有钱了。” 耿曙着实烦恼,想自己下山去,却又生怕离开姜恒要出事,抬头看时,说:“我稍后去求人看看,若退兵的话,他们自然就要回去了。” 姜恒睡了一会儿,不多时又听见有兵士来分发米粥,叫醒了他们,耿曙接了粥,兵士说:“你们谁是姜家的?” “我们都是,”姜恒说,“能不能……” 兵士打断道:“县令大人请你们喝过粥后去一趟。” 姜恒只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县令,却从未见过,耿曙便起身道:“走罢。” 县令便住在神祠后院里,先前中了箭,卧床不起,临时收拾出的单房倒是暖和。 姜恒进去后终于舒坦了些,不再挨冻了。 “你娘呢?”县令问道。 浔东县县令肩上、腿上、腹部都渗出血来,身上带着一股臭气,下不得地,只能朝两个小孩点头。 两天前他亲自出战,被射落马下,浔东七千守军,险些全军覆没,幸而敌方也未料郑军如此窝囊,生怕是诱敌之计,止住追击脚步。 “我不知道,”姜恒说,“她和卫婆好几天前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县令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刺杀成了罢?就怕我撑不住了,她若活着回来,你务必替、替我,替……全城的百姓,朝她道一句……” “罢了……什么都不须说了。”县令又长长叹了一声。 说着,县令艰难地转眼,朝姜恒说:“你文章是作得极好的,可惜……生逢乱世。否则定将有一番作为。” 姜恒跪地,谢过县令夸赞,县令又自言自语道:“你俩就先待在这儿罢。给他们拿点吃的,找件衣服穿。” 士兵出外问人借来几件粗布衣服,给两兄弟穿上。耿曙换了身成年男子的里衣,衣襟系了结绑上,打来清水,为姜恒清洗伤口换药。姜恒则实在找不到能穿的,借了身女孩的衣服暂且穿着。 县令过一时,便咳得几声,姜恒略读过些医书,轻轻摸了下他的脉门,知道县令病得很重,好起来的机会不过二三成,心里又不免难过。 士兵端来煮好的蛋粥,县令眼也不睁,说道:“给两个孩子吃罢,我这将死之人,又何必浪费粮食?” “吃点,”耿曙接过蛋粥,说,“我喂你?” “一起吃,你一定也饿了。”姜恒答道。 两人将一海碗蛋粥吃得干干净净,耿曙在地上铺开棉被,拥着姜恒,缩在角落里,不多时便相依为命地睡着了。 姜恒熟睡时,一手仍紧紧抓着耿曙的衣袖,耿曙本想出外打听消息,这么一来只得陪他睡着,一夜担惊受怕也十分疲惫,叹了口气,旋亦沉沉入睡。 这天里,十一岁的耿曙与九岁的姜恒,尚不知家的毁去将为他们的人生带来如何地覆天翻的一场剧变。姜恒依旧天真地以为母亲很快会回来,耿曙亦知昭夫人武艺高强,想必只是被敌军绊住了脱不开身。 入夜时,浔东县令在这风雪飞舞的寒冷日子里,先咳几声,再呕出一口血,继而又咳几声,随着最后几声剧烈的猛喘,慢慢地死了,死得悄无声息。 天月剑 只要昭夫人与卫婆办完事回来,一切都将慢慢好起来的——耿曙在睡梦中如此作想,并竭力将“报应”二字摒出脑海去。 毕竟离开远在梁国的第一个家的那天,他放火烧了隔壁屠夫家的屋子,眼睁睁看着那房屋起火焚烧,以作为对贼人亵渎他母亲尸体的报复。 他在睡梦里不安地抽动几下,及至屋外传来焦急的喊声,昭夫人半身蓝锦沾满了紫黑色的血,撞开了房门。 “恒儿——!” 耿曙瞬间睁眼,昭夫人不由分说上前来,跪在地上,焦急地端详姜恒。 “娘?娘!”姜恒被惊醒后,尚以为在梦中,及至清醒少许,母亲身上的血腥气味、冰冷的脸庞终于提醒了他,这不是做梦。 昭夫人全身发抖,身上的血沾了姜恒半身,颤声道:“谢天谢地,姜家列祖列宗保佑……恒儿……恒儿……” 昭夫人稍张着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污脏与血迹,姜恒从未见她如此慌乱,下意识地抱住了母亲的脖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娘!你没受伤吧!” “恒儿……” 兵士们终于发现县令死了,大呼小叫地拥将进来,房内伴着母子二人相拥而恸的哭声、士兵们朝县令的呼喊之声,冷冽的空气一瞬间涌入,令姜恒全身打颤。 耿曙终于松了口气,慢慢起身,来到房外天井处,回身掩上了门。 天井中站着一名高大瘦削的男子,以黑布蒙去了半张脸,像棵树一般站着,露出双目,打量着耿曙,那浓眉大眼,像是在朝他笑。 耿曙认出这人正是数日前,夤夜来到姜家,劝说昭夫人前去刺杀敌军统帅的刺客。 “看什么?”耿曙冷冷道。 “看耿渊。你与他长得挺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高大刺客的语气却是十分客气的,仿佛透过耿曙,看见了另一个人、另一段时光。 耿曙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耿曙又说。 “项州。”那蒙面人摘下面巾,现出全脸,左脸上纹了一枚篆文“弃”字。 项州比耿曙想象中年轻不少,既认识他的父亲耿渊,耿曙原以为他年纪不会太小,没想到此人肤色白皙,面庞俊秀,眉毛深黑遒劲,双目明朗有神,嘴唇红润,面似玉,身如竹,当真是一名谦谦君子。 项州让耿曙看过自己的容貌后,便复又将蒙面巾戴起,仿佛这是一个某种组织心照不宣的、打招呼的礼仪,而耿曙自然而然地被接纳了。 耿曙怀疑地看着他,目光移到他手腕上那串暗沉色的小小珠子上,珠子不过栀实大小,可每一枚珠子,都刻了人的名字,它在项州的手腕上绕了三圈。 耿曙走到井栏旁坐下,侧头望向祠堂,说:“你们去刺杀郢帅芈霞了?” “嗯。”项州顺着耿曙的视线看了眼里头,姜恒的哭声已止住了,传来轻微的交谈声。 “卫婆呢?”耿曙忽觉得有些不安。 “死了。”项州自若道。 稍早之前: 项州驾着马车,带着郢国大帅芈霞的头颅,与昭夫人一同回到姜宅大门外时,昭夫人险些当场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面前是浓烟滚滚、被烧得焦黑的废墟,昭夫人在家门外站了很久很久,继而二话不说,回到车前,抽出了她的天月剑。 项州马上阻止道:“先找人!找不到孩子们再杀人,夫人!” 以昭夫人的脾性,说不得这下就要屠尽浔东全城,项州好说歹说劝住,马上飞身而去,四处打听姜恒的下落,幸而问到一少年背着另一少年往山上走了,项州也顾不得上山丘来,又火速前去通知姜昭。 她只是提着剑,在自己被烧毁的家门外静静站着,及至听见项州的消息时,才收剑归鞘,那一式贯注平生修为,在风雪中犹如不甘心的一声龙吟,音传百里。 幸而姜恒在这场劫难之中活下来了,浔东的百姓亦因他安然无恙,而保住了性命,否则必将迎来姜昭的又一场大屠杀。 半个时辰后,姜恒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看见卫婆躺在板车上的尸体时,又大哭起来。 项州坐在车前为苍老的卫婆缝上腹部的创口,临死前为姜昭挡下的那一刀,斩破了她的肋下。 “别哭了!”昭夫人坐在一旁饮姜茶,又恢复一贯的模样,皱眉道,“烦死了!” 姜恒抱住卫婆冰冷的手臂,将她皱巴巴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想起卫婆从小到大待他的回忆,哭得肝肠寸断。 “人谁无死?”昭夫人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习武杀人者,终究会落得这么个下场。读书读书,老庄没教你如何勘破生死?!书都读狗身上去了!” 耿曙握着卫婆的另一只手,不住发抖哽咽,直到项州处理好了尸体,说:“缝好了。” “烧了罢,”昭夫人生硬地答道,“烧完把骨灰带着,送回家去。” “娘,咱们没有家了。”姜恒哽咽道,“卫婆死了,怎么办?” “让项州送回卫家去。”昭夫人看着耿曙手持火炬,走上前,在神祠后点燃了卫婆身下的柴火。 火光燃起,耿曙与姜恒、项州一排站着,昭夫人又冷冷道:“磕头!” 姜恒顾着痛哭,被提醒了才与耿曙一起跪下,朝火化的卫婆尸体磕了头。 浔东县城防官率领一众里正来了,各自站着。县官战死,郑国未遣来新的地方官,增援军队尚在路上,城中暂以城防官为首。 “昭夫人,”城防官毕恭毕敬道,“浔东全城十万百姓,莫不感谢您的恩德,得闻姜家被焚,接下来夫人如何打算,还请示下。” 昭夫人从火焰前回身,看见百姓们纷纷簇拥过来,拖家带口,朝她跪拜以谢救命之恩,从玄武祠外直到半山腰上,密密麻麻,跪了近两万人,黑压压一片。 姜恒看了看母亲,不知该不该开口说什么。昭夫人冷漠注视众生,许久没有吭声,及至城防官又说:“我们临时打扫出城东一间宅邸,不如请夫人移步……” “我出城去,为你们刺杀芈霞。”昭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城防官的话头,话里带着彻骨的寒意,漫天飞雪降在这两万人的头上,犹如一股肃杀之气掩来。 “你们烧我家宅,劫我孩儿!”昭夫人倏然一把抓住姜恒,将他推到身前,让百姓们看清楚,怒喝道,“一群忘恩负义之徒!我姜家不过两个小孩儿,无耻之辈觊觎家财也就罢了,竟是连两个孩子也不放过!” 城防官马上道:“昭夫人请息怒,人性好恶参半,城中百姓,亦有……” 昭夫人倏然上前半步,所有人一惊,城防官依旧保持了镇定,没有退后。 “我现在只后悔救了你们性命,”昭夫人咬牙切齿道,“早知便该让郢军杀进城来,烧掉你们的容身之所,奸|淫你们的妻儿!让你们尝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 刹那间,耿曙一眼瞥见了祠堂树后,慌不迭藏躲的几个身影。 姜恒还沉浸在卫婆的死里,不住凄苦淌泪,然而昭夫人作势要打,姜恒又只得苦苦忍着。 城防官坦然道:“昭夫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此事在下难辞其咎,若今日身死得以一抵,性命便请取去,又有何妨?” 昭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最后道:“滚罢,都滚,你们迟早一天将有该得的报应,都给我记着,这座城,迟早会等来被血洗的一天。” 姜恒听惯了母亲的怨毒之语,倒不如何惊讶,只是不住摇晃昭夫人的手,又摸摸她的背,想让她别生气了。城防官一时也下不了台,只得让昭夫人自己慢慢地消气。 人群渐散后,项州开始整理物事,百姓得知姜家被烧成白地,纷纷送来钱与粮食。 昭夫人却轻蔑道:“东西全扔了,这就走。” 项州看了眼昭夫人,姜恒从车上拿了块糖,昭夫人作势要掴他耳光,姜恒只好赶紧放下。 项州便将百姓送来的粮食、钱与衣物都扔在了路边。昭夫人又吩咐姜恒:“将你身上的衣服脱了,扔下车去。” 姜恒不敢忤逆母亲,一一照办,昭夫人依旧让他穿着那破烂单衣,项州脱下外袍,给姜恒裹着,护送母子二人上了马车。 “耿曙呢?”姜恒见方才耿曙就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先走。”昭夫人吩咐道。 姜恒马上道:“等他!他不走,我也不走!” 昭夫人怒道:“他被我差去办事了,你不走就给我留下!” 项州说:“他马上回来,听你娘的,恒儿。” 姜恒上了马车,项州坐在前头赶车,马车到得半山腰处忽然停下,外头传来耿曙的声音,姜恒正想拉开车帘,却被昭夫人止住。 “找着了?”昭夫人问。 “嗯。”耿曙说。 昭夫人在车里吩咐:“多划几道,划满了,洒上蜂糖,扔在山下就是。” “什么?”姜恒问道。 外头静悄悄的,不闻声音。 “没什么。”耿曙在车外答道,“你们先走罢,我一会儿就跟上来。” 姜恒听到耿曙说了话,便放下心来,项州又抖了下车缰,驾车下得山去。 耿曙站在半人高的草丛里,面朝三名被斩断手脚、口中堵着布巾、奄奄一息呻|吟的地痞,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最后没有照昭夫人吩咐的办,只将这三根人彘吊在了树上。 马车又走得片刻,外头脚步声渐近,耿曙一个飞身上了车前。 “是你吗?”姜恒说。 “嗯,”耿曙的语气里带着少许轻松,答道,“我回来了。” 项州便将卫婆的骨灰交给他,让他抱着。 姜恒正想让他进来,闭目养神的昭夫人却皱眉道:“你就不能安分点?” “平日里,天天念着想出门,”昭夫人说,“现在可算遂你的愿,房子烧了,管你的老婆子也死了,还不赶紧欢呼雀跃去?” 姜恒想起卫婆,又要大哭,昭夫人又淡然道:“等哪天我也死了,你正好与逃生子出门过节,就不要再回来了。” 姜恒被这么一说,顿时难受得要死。 马车外头,只听耿曙朝项州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不知道,”项州答道,“听夫人的吩咐。” 一问一答,适时地冲淡了气氛,姜恒看着母亲,表情十分难过。 昭夫人静了很久,一口气喘不上来,竭力将喉头腥甜的血咽下去,良久,从牙关里挤出生硬的两个字。 “洛阳。” 黑剑诀 马车离开浔水,上了大桥,人间大争之世,处处烽烟。南方郢、郑交界,已是千里焦土,北面郑、梁二国以绵延山岭相隔,崤山之中,又有山匪恶贼肆虐——连年饥荒旱涝,百姓易子为食,朝不保夕,流失田地,最终唯有落草为寇的下场。 耿曙自安阳一路走来,人间苦难早已见怪不怪,姜恒却尚属头一次,以自己双眼看见这苦痛不堪的人间,看得冷颤不已、头皮发麻。 从梁国逃出的灾民本想往郑国去,奈何天下到处俱一般模样,常有走不动的死在路边,便曝尸荒野,化作鬣狗口中之食,偶有半人高的杂草中,未扯烂的腐尸伴着森森白骨,漆黑变色的头颅荒弃于水沟中,那浑浊两眼被姜恒瞥见,夜半便做起噩梦来。 耿曙本想挡了姜恒双目,但一路上四处都是这景象,就连到溪边取水,都能看见冻在冰里的死尸,如何挡得住?到得最后,也只得随它去了。 “到洛阳就好了。”耿曙朝姜恒说,“这世道,人命如草,死了也是种解脱。” 姜恒只能麻木地点头,说:“因为战乱吗?” “饥荒,”耿曙说,“一年多前我顺道南下,已是这光景。” 兄弟二人正在废田埂后捡柴火,姜恒想了想,说:“天下一日未归一统,世上战乱便不能止息,是这样罢。” 耿曙捧着树枝,姜恒拾起一根,放在他抱着的那捧树枝最顶上。 “走吧,你什么都做不了。”临走时,耿曙瞅了眼冰河里被冻着的尸体,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兀自睁着双目,身上衣裳都被扒光了,似乎是遇见山匪拦路打劫而死。 只不知死者生前,是否仍随身带着辛苦挣来的血汗钱,而在遥远的他乡,仍有等待着他归家的妻儿? 沿途路上平安无事,仿佛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他们。姜恒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风平浪静底下的某种紧张感。 只有耿曙知道,旅途看似平静,实则危机重重。因为每天傍晚时,项州都会离开马车大约一个时辰,天黑前准时回来。 其后他们路过不少荒地与废村,耿曙总能从屋后或井中发现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尸身,致命伤统统是在咽喉上干净利落的一剑——不用问也知道,自然是项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恶徒。 耿曙没有多问,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尽量不让姜恒看见任何尸体。 “你与我家是什么关系?” 某天,耿曙与项州闲下来练剑时,忽然停下动作,略带迟疑地问他。 这一路上,项州既当车夫,又事杂役,劈柴烧火,觅食赶车,凡事必躬身亲为,伺候姜昭与姜恒,犹如姜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仆。 “没有任何关系。”项州随口道,“你的剑还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扎实。你爹当年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一身武艺竟是丝毫没有传给你。” 耿曙对项州的评价充耳不闻,只追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项州蒙着面,眼睛却稍稍眯了起来,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张不过年仅二十的脸,但耿曙看得出,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为有些功夫,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没个二三十年也练不成。 一如项州这飞花摘叶的功夫。 耿曙接过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郑钱,打在剑上时,耿曙顿时被震得两臂酸麻,第二天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我教你用暗器罢,”项州说,“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学?” 说着,项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给耿曙飞花击穴的口诀,花朵轻飘飘的,稍一用力花瓣便会四下飞散,但花骨朵却是有形之物,贯注内劲,足可伤人。 此时,姜昭与姜恒离开破屋,项州便收起了手中剑。 “用你来多管闲事?”姜昭充满威严,朝项州冷淡地说。 项州没说话,只稍稍点头,姜昭却道:“教出另一个瞎子,又想让他去祸害谁?” 项州只得假装没听见,姜恒倒是很开心,方才在屋里为母亲熬药,母亲难得地多看了他两眼,也没有嫌他问长问短,令人心烦。 “你进来。”姜昭朝耿曙如是说。 耿曙也收起剑,跟随姜昭进了破屋里。 破屋瓦不遮头,这日是个晴天,春日炽烈,屋内长满了紫藤花,覆盖四壁,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 姜昭在破榻前坐下,背后是满面紫藤花墙,耿曙在阳光下站定,不解地看着她。 “跪下。”姜昭朱唇轻启,低声说了这两个字,却没有丝毫往昔的厌烦之意,看着耿曙的眼神,更令他十分费解。 耿曙沉默片刻,姜昭又问:“你跪不跪?” 耿曙跪下了,姜昭又道:“朝我磕九个头,你娘欠我的。” 耿曙没有多问,咚咚咚地连磕九下。 时光仿佛凝固了,耿曙跪在地上,低头看着那满地的青苔。不知过了多久,姜昭终于再次开口。 “现下传你黑剑心诀与天月剑诀,听清楚了。” 耿曙一震,蓦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昭。 姜恒在屋后,找来一张木案,为母亲切药。逃难的日子里耿曙每天习武,唯独姜恒没有书读,一时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母亲也难得没有怎么管他,更令他浑身不自在。 照着在家时每天惯例,请过安后姜恒问她自己该做什么,结果是招来一顿骂: “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天生骡马的性子!废物!” 于是姜恒自己开始找事做,奈何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到活,只得给母亲采药、熬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药材,便以甘草等药物为她设法止咳。 项州修长手指拿着飞刀,削出个两指宽的木车,放在木案上,手指抵着它,推过姜恒的面前,逗他玩。 姜恒只看了一眼,便认真道:“我不喜欢这些了,你该给更小的小孩儿玩去,两三岁的小孩儿才喜欢。” 项州眼睛又眯了起来,答道:“那你这年纪,喜欢什么?” 姜恒说:“我不知道。” “喜欢念书?”项州问,“我猜你也不喜欢。” 项州一身刺客贴身武服,哪怕在这乱世里也洗得干净平整,熨帖合身,衬出他修长双腿与腰线。 他的长腿交叉搭着,坐在姜恒切药的案边,又看了眼他,说:“别瞎忙活了,带你逮猴子?山脚下有一窝猴子,抓只小的过来给你玩儿。” 姜恒说:“猴子又有什么错?就不能放过它们?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何必为了好玩,让别人骨肉分离呢?” 项州这次没有笑,说:“教训得对,不该这么做。你又知道我杀人了?” 姜恒说:“井里的、屋后的、地窖里头的,都是你杀的。” “他们是恶人。”项州一本正经道。 他们一路上途经诸多被霸占的匪窝,项州为免麻烦,便先下手为强。当然,他觉得现在不需要将这些教给姜恒,毕竟随着成长,他总会知道的。 姜恒勉强笑了笑,项州忽然伸出手指去按姜恒嘴角的酒窝。姜恒莫名其妙,抬头看项州。 “见过你娘笑不曾?”项州忽然问,“你这酒窝与她像得很。” 姜恒被问到这话时,忽然有点迷茫,记忆里,自己似乎从没见母亲笑过。 “她以前常常笑吗?”姜恒好奇地问。 “不常,一两次罢。”项州也是个闲不住的,又拿了一小截木头开始削,变戏法般削出点形状,吸引了姜恒的目光。 “不过你小姨常笑,”项州一本正经地说,“她与你娘一般,笑起来都有这酒窝,醉人得很。” 姜恒:“???” 姜恒听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小姨?”姜恒问,“我还有小姨吗?我不记得娘说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木桌轰然撞破侧墙,朝着项州飞来,项州马上起身,出掌。 姜恒吓得一声惨叫,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他看见了怒气冲冲的母亲,与站在一旁,手持黑剑的耿曙。 项州无意中说漏嘴,当即闪身到树林后,只听姜昭沉声道:“再这么胡说八道,你就给我滚!” 项州的脸色当即有点不自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罢,”项州等到姜昭坐回去,又朝姜恒说,“带你钓鱼去,晚上吃鱼。” 这次姜恒没有拒绝,杀生总是不可避免,但杀生时要心存敬畏,这是书上教会他的,在闪烁着金光的溪流前,他与项州并肩坐下,一大一小,开始钓鱼。 “你认得我爹吗?”姜恒忽然朝项州问。 项州正出神,收回钓上来的一条鱼,随口道:“认得。” 姜恒小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别怕,隔这么远,我娘听不见了。” 项州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姜恒起初有点怀疑,项州会不会就是他的父亲,但看耿曙那表现,他总不可能认错爹。 “是个了不得的人,”项州朝姜恒说,“想也知道,否则以你娘的性子,又如何会嫁给你爹?” “那是。”姜恒虽然对世间男女之情爱半点不懂,但昭夫人他总是了解的,以母亲对人的态度,寻常人要想与她说上半句话也不容易,何论嫁人? “是不是就像耿曙一样?”姜恒问。 项州把鱼钩甩出去:“有点。若他还活着,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 “我可以看一眼你的模样么?”姜恒提出了请求,“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这里只有我和你,你现在又不杀人。” “我是门派弃徒,”项州神色自若,揭开半张蒙面巾,让姜恒看他侧脸上的“弃”字,解释道,“这一生无颜见人,所以才蒙面,不是因为要杀人才蒙面。” 姜恒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你和我爹是师兄弟么?” “不是,”项州出神地说,“萍水相逢,你叫我‘喂’就成,我就过来了。” 姜恒又笑了,项州的目光便挪到他的嘴角上,眼睛微微一眯。两人在河畔消磨了一下午,钓起不少鱼来,及至离开前,项州朝姜恒伸出手。 姜恒便与他拉着手,项州将鱼竿搭在肩上,顺势躬身,搂过姜恒的腰,把他抱了起来。 姜恒已经九岁了,但项州身材高大,抱起他时仍不显累赘,反而是姜恒有点不自在,笑道:“我自己能走。” “你两岁那年我就抱过你了,”项州说,“这下倒是难为情了?” 姜恒一怔,说:“我不记得了,你以前也来过我家么?” “常来,”项州答道,“只是你不知道。” 到得屋前十步外,项州便主动将姜恒放下地。 “哥!”姜恒嚷嚷道,“我们钓回来很多鱼!晚上有鱼吃了!快来看!” 项州朝姜恒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打扰了他们。 夕阳西下,耿曙练完一套黑剑心诀、一套天月剑诀,俱是姜昭毕生所学。 “学会了?”姜昭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耿曙说,“勉强全记住了。” 姜昭出神地看着耿曙。 耿曙忽然问:“接下来呢?去杀谁?” 姜昭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答道:“不,不杀人。” 耿曙沉默片刻,只听姜昭又说:“从今往后,恒儿就交给你了。” 从姜昭开始口授天月剑诀那一刻起,耿曙就已猜到了几分。这一刻,他只是简单点头,说道:“知道了。” 姜昭在落日之中犹如一尊雕塑。 耿曙知道她仍在担心,他没有迟疑,说道:“我发誓。” “不必了。”姜昭轻描淡写地说。 “我发誓,”耿曙却坚持道,“以我爹耿渊天下第一刺客的名头发誓,以我娘的名字发誓,哪怕我粉身碎骨,也会护恒儿周全,从今往后,恒儿就是我的性命,你放心罢。” 那一刻,姜昭动了动嘴唇,仿佛有话想说,却没有出口。 “好孩子,”片刻后,姜昭终于道,“我将恒儿交给你了,你俩从此相依为命,今天过后,想去哪里,就一起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这辈子也别分开,否则你一定会后悔,就像我与晴儿。” 三年约 入夜,姜恒与耿曙正忙活,将鱼去了鱼鳞,放在一个铁锅里,架起柴火熬鱼汤。项州坐在一旁,斟了满满两杯酒,一杯放在姜昭的面前。 耿曙神色如常,说:“我来,你别刺伤了手。” 姜恒与耿曙凑在一起,姜恒笑着告诉他,这条鱼是他钓上来的,项州如何帮了他的忙。 耿曙回头一瞥昭夫人与项州,这两人正坐在火堆的不远处,没有交谈,一起看着姜恒的背影。 “我所修炼的碎玉心诀与天月剑相配,”昭夫人远远地说,“你是男人,学不了,黑剑心诀须得常练,不可荒怠。” “是。”耿曙知道那话自然是提醒他的。 “碎玉心诀是什么?”姜恒笑问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昭夫人淡淡道,“你娘我就是这个性子,想必你也早就清楚了。” 姜恒看着母亲,有时他总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 “姜恒,”昭夫人又朝姜恒招手,说,“你过来。” “啊?”姜恒洗完手过去,昭夫人和颜悦色地说:“明天娘要离开这儿一趟。” “去哪儿?”姜恒带着少许茫然,说,“不是去洛阳么?” “回越地治病。”昭夫人答道,“耿曙会带你往洛阳去,沿着这条路直走,还有三天脚程,便进天子都城了。” 姜恒张了张嘴,想与母亲一同走,但以昭夫人说一不二的性子,断然不会答应他,说不定还要挨一耳光,哭也没用。 但他倔强地站着,不说话。 昭夫人解下佩剑天月,递给姜恒,说:“带着它,到晋天子面前去,他自然认得这把剑,你们且先住在王宫中等着。” 姜恒终于说道:“我不。” 说时迟那时快,昭夫人果然扬起手来,姜恒却控制住了自己,不躲不避,只是站着,稍稍侧头,闭紧了双眼。 篝火前一片安静。 但那一巴掌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则是昭夫人那冰凉的手指按在了姜恒的后脑勺上,把他朝自己轻轻地拉了下。 她右手抱住了儿子,左手持天月剑,顺手架在儿子的脖颈上,低声在他耳畔说:“听话,恒儿,莫要让娘杀你了……” 说着,她又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娘总想着,该不该索性一剑带了你去,从此便再无苦难,不用活在这世上,没完没了地受苦。” 姜恒颇有点不知所措,他这一辈子,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温柔的时刻,所说的,却是生死,反而把他吓住了。 “娘……你……什么时候回来?” 昭夫人注视儿子的双眸,很久以后,淡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坦然。 一生很长,一生也很短,这一刻风流云散,太阳最后的光辉落入群山。 那是宽恕的笑意,亦是了无牵挂的微笑。姜恒惊讶地发现,项州没有骗他,母亲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酒窝。 “三年,”昭夫人扬眉,淡淡道,“等着罢,进晋王宫后,认真读书,三年后我再来考校你的功课。” “要这么久吗?”姜恒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说,“我能不能去看你?” “不行,”昭夫人正色,又恢复了那充满威严的神情,答道,“娘的病你是知道的,若非公孙大人,这辈子不过是拖命罢了。你若现下哭了,便是咒我死,自己好生想想罢。” 姜恒不敢掉眼泪,母亲作的决定,从来便由不得他说半句,哭又有什么用?她还是要走。 “耿曙。”昭夫人又道。 “知道。”耿曙把烤鱼翻了个面,撒上盐粉,又朝姜恒示意,让他把鱼汤为昭夫人盛过去。 是夜,姜恒还想与母亲多说几句话,昭夫人却刻意地不搭理他,先是喝过酒,再咳了几声,借着些微篝火光芒,看见碗里头全是咳出来的血。 她顺手将汤泼在地上,起身进房,就像这些日子以来习惯的作息,自行睡去。 姜恒依旧与耿曙睡在一起,盖上破棉絮,身边放了昭夫人的天月剑,直到天色微明,他被轻微的响动惊醒。 天光下,项州套上马车,昭夫人站在车前,回头朝姜恒投来一瞥。 姜恒站在土路上,喊道:“娘!娘!” “回去!”昭夫人红着双眼,厉声道,继而不再理会他,上了马车。 项州远远道:“耿曙!带他回去!” “娘!”姜恒追上道来,在马车后跑着。 马车在春风里渐行渐远,姜恒追着马车,耿曙快步追在姜恒身后。 最后姜恒实在跑不动了,看着马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耿曙跟上来,拉过姜恒的手,抱住了他,春寒料峭,姜恒尚在耿曙的怀里发抖。 马车上,昭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嘴角淌下血来。 “驾!”项州沉默地赶着车,拐上了南归的道路,沿途桃花绽放,远方山岭尽头,雪已经化尽了,杜鹃报春,春风盈野。 从这里往东南边去,离开中原,桃花开尽当有杏花,杏花落后尚有梨花如雪,诸花寂日仍有荼蘼。镜湖天水一色,云在湖中,水面流花则犹如飘在天上。 她也曾与姜晴并肩坐在划过湖面的船儿尾部,船底是万里苍空,一如划过雪白的层云,划过碧蓝的天幕。 耿渊则站在镜湖的尽头,一袭黑衣,朝姜昭远远望来,他的双眼犹如星辰,就像耿曙一般明亮。 “山有木兮,木有枝,”姜昭轻吟道,“今夕何夕……与王子同舟……” 项州放慢马车速度,缓缓穿过一大片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风卷着桃花瓣,飞进马车,落了姜昭满身。在春风里,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洛阳,天下王都。 历经千年,多少雨打风吹去,已令这神州大地的心脏要地呈现出破旧之势,曾几何时,王都的威严辐射向整个世界,犹如巨人有力的心脏,朝天下输送着血液。 千年以后的今天,天子辖下的王都,已如苍老的神祇,唯剩一口吊命的气。 站在“洛邑”古篆二字之下,姜恒咀嚼到几分复杂的滋味,就像一块放了许多年的饼,面上满是霉斑,里头早已变了味。他仍然执着地在其中寻找书上所言的“王道”的力量,就像尝试着剥开空心树的树皮,从蛛丝马迹中追忆那曾经的辉煌。 城门前,竖着一面黑木红漆的尖碑,碑上刻有晋天子的王徽,下书四字“万世王道”。 城门高处,悬挂着一具用了上千年的巨大古钟。 他走过破破烂烂的市肆,在零星几家开张的店铺前徘徊不去,从宽敞的市街景象中努力想象,许多年前的洛阳气派。内城高处的鼓台、无人照看的林苑、疲惫百姓穿行而过的街巷…… “不该是这样的。”姜恒失望地说。 “该怎么样?”耿曙问道,他也没有来过洛阳,但对他而言,除了梁国都安阳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一样。那年下浔东城的路上,他远远地看了眼洛阳,如此而已。 姜恒摇摇头:“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见晋天子。”耿曙把姜恒朝自己拨了拨,让他靠近前来,警惕地打量过往行人,说,“别离我太远。” “他会见咱们么?”姜恒从书上得知,晋天子是承天命之人,君为父,他就是全天下的人的父亲。君王之威,震慑四海,诸侯拱卫,万骑之尊。 耿曙到得洛阳内城皇宫门前,那里只有两个很老的侍卫,老得似乎拿不动戟了,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看着他。 他照着昭夫人的吩咐做了,侍卫说:“等一下。” “进去罢。”侍卫出来后,朝他们说。 洛阳皇宫内一片昏暗,正午时分,四面黑帘把光遮去了一半,姜恒见到了殿内坐着的一名年轻人,年轻人身边,又坐着一名身着武盔的青年,两人正端详耿曙交上去的天月剑。 “你叫姜恒?”那年轻人淡淡问。 姜恒抬头看他,只见年轻人容貌俊秀,脸上带着病态的白皙,裹着厚厚的春袍,侧旁生着炭火,乃是先天不足的症状。 “陛下还好么?”姜恒依照自己所学,跪地先拜此年轻人与武将,问,“进饭几何?寝休几辰?天下万民,无不惦记天子。此生得见,荣宠无极。” 那年轻人听到这话时,笑了起来,朝那武将看了眼。 武将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犹如在暗处窥伺的夜枭,耿曙则仿佛一只稚嫩的鹰隼,与他越过皇宫中在春风里翻飞的偌大黒帘阴影,遥遥对峙。 “好久没听见这样的话了。”那年轻人说,“陛下很好,勿念。一日二食,食则一箪。寝时应时,无痛无患。” 姜恒跪在地上,再一喟叹,以示安心。 “天子呢?”耿曙问,“我们是来见他的。” 姜恒正要以眼神示意耿曙,天子一定在休息,孰料那年轻人却道:“我就是天子姬珣。” 他看着姜恒,做了个手势,说:“卿今岁几何?” “九岁。” 在姜恒的想象之中,天子本该是个花白胡子垂到胸前、伟岸尊严的老人,事实竟如此年轻?! 姬珣看了身侧武将一眼,武将却没有回应,姬珣又伸出手,抚摸天月剑,低声道:“不容易,耿渊的孩儿,你几岁?” “十一。”耿曙到姜恒身边,陪他跪下,“我娘是聂七。” “你须得改换个名字,”姬珣自言自语道,“否则天下要杀你的人太多,不可再姓耿。” “我行不改名,”耿曙冷淡地答道,“坐不改姓。” 姬珣又笑了起来,姜恒却惊呼道:“王,当心!” 姬珣的手指摸到天月剑剑锋,只稍稍一触,便淌下触目惊心、殷红的血来。“天子伤,天下恸”,姜恒大惊,要上前察视,那武将却在黑暗里传来剑出鞘之声。 姜恒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地跪着。姬珣又道:“不打紧。你娘既是聂七,随母姓又有何妨?五年前你们的父亲琴鸣天下,四国只想朝耿渊之后讨回这笔血债,你若死了,便无人守护你幼弟,何必逞一时意气?” 耿曙这次没有再坚持,姜恒隐隐约约,从母亲曾经零星的片言只语中猜到过少许,却没有多问,转头看着耿曙。 姬珣又淡淡说:“赐你一个新名字……” 耿曙说:“如果一定要改名,我想叫聂海。” 姬珣也不在意,遂道:“就叫聂海罢。至于姜恒,世人不知你来历,如今知道的活人……除了你娘之外,也不过我二人与项州,便不必再改。” “知道了。”耿曙说。 姬珣说:“昔时我等受姜家之恩,如今更受昭夫人之托,自当善待。洛阳就是你们的家,赵将军将守护你二人,不必再担心受怕。” “吾王万岁。”姜恒恭恭敬敬,朝姬珣磕了头。 只见武将终于起身,走到阳光下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二人,姜恒起身,与耿曙跟随在他身后,离开正殿。 耿曙想朝姬珣讨要天月剑,姜恒却拉了拉他的袖子,只见晋天子还在对剑出神,此时不宜打扰他,有许多话,再慢慢地说、慢慢地问不迟。 耿曙一瞥之间,已将那武将全身装束尽收于眼底,他的身材高瘦,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血,手腕粗壮,五指有力,就像一名训练有素的杀手。他的腰畔系着腰牌,上书二枚篆字“赵竭”,想必是守御天子姬珣的上将军。 他始终沉默,将两人带到西宫前,一指寝殿内,修长的手指又画了个圈,示意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了,可以随意。 “你是哑巴?”耿曙忽然问。 赵竭转过头,一瞥耿曙,这时姜恒感觉到了危险,正要让耿曙退后,赵竭却稍一点头,走了。 留下耿曙与姜恒二人,对着偌大冷冷清清一寝殿,相顾无言。 “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新家了。”耿曙说。 一切来得太快,姜恒尚未回过神来,这一路千里之遥的奔波,竟骤然就此告一段落。 “对……对,”姜恒说,“有地方住了。” 这些天里,他们风餐露宿、片瓦遮头的生活结束得太过突然,导致姜恒像在做梦一般。 耿曙长长舒了口气,检查四面的高墙,当然,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躲在什么地方,也不会有仇家来追杀兄弟俩了。 他走进寝殿里,放下破破烂烂的包袱,说:“先歇会儿吧,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当真也太累了。” 姜恒站了片刻,忽然欢呼一声,跑到墙边,说:“新家比咱们以前的家要大!” “嗯。”耿曙坐在廊下,俨然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眼里带着笑意,注视姜恒在院落里跑来跑去。 这是昔时洛阳晋妃所住之地,上一位晋妃也即姬珣之母病死后,西殿便无人再来管理。 姬珣已近而立之年,却无子嗣,天下如今再不奉洛阳为都,诸侯王自然不来催他,乐得看他尽快绝后,王位无人继承。 各诸侯所贡钱粮一年比一年少,到得近几年,更是犹如赶乞丐般,打发走上门讨要贡奉的天子使者。如今洛阳城中,不过寥寥八百兵员,侍者并王都官员未及五百,全靠王都周遭田地,以及四百里外晋天子发家之处嵩县,出产的粮食养着。 宫殿多年无钱修缮,值钱的摆设都被侍人拿去典当。但在姜恒眼里,这已经是个壮阔而威严的小天地了。 院中杂草丛生,长满了野花,姜恒依次看去,耿曙脱了上衣,打着赤膊,嗅了嗅,得尽快洗澡洗衣,朝姜恒道:“过得几天闲下来了,我再去除草。” 姜恒说:“别,让它们长着罢。” 姜恒想爬墙,耿曙却皱眉道:“下来!这儿不比家里!” 姜恒去看院中那口井,耿曙忙起身道:“别去!当心掉下去!怎么就坐不住?” 姜恒逛遍了整个院子,耿曙忽然就郁闷,兄长的威严仿佛伴随着这一路上的旅行,慢慢地消散瓦解,姜恒也开始不怎么听他的话了。 天子宴 姜恒又快步跑进殿内,打了几个喷嚏,只见里头有一破旧屏风,一张平榻,上面什么都没有,后殿有条走廊,通往另一个房中。 耿曙道:“恒儿!” 姜恒远远地应了声,早已跑得没影了,他一离开耿曙的视线,耿曙只得赶快去找人,在书阁里发现了他。 书阁中满是积灰的古卷,姜恒一瞬间仿佛发现了宝藏,这里的书比家里的要多得多!除却竹简与轴书,还有大量的龟甲! “夫人说得没错,”耿曙说,“天底下的书是读不完的。” 姜恒笑着看了耿曙一眼,在那积灰飞扬的尘室里,耿曙忽然一怔。 这一路上所受的折磨、吃的苦,尽数在姜恒的笑容面前,一瞬间烟消云散。 “得打扫好,等娘过来,”姜恒说,“她一定喜欢这儿。” “我去打扫。”耿曙说,“你想读什么书,捧着回房。” 姜恒跟在耿曙身后,说:“总有时间,不急在这一时。这儿都是天子脚下了,你还在担心什么?不会再有人来烧咱们的家了。” “我不放心。”耿曙固执地说。 姜恒推着耿曙,两人朝寝殿里走,心道这寝殿这么大,得怎么才能打扫完?光是睡觉的地方,顶上就足有两丈高。 幸亏有人来了,却是三名年轻御林军。 “赵将军让我们先给你俩收拾,”那御林军说,“两位公子且先凑合着,宫外敲钟、敲鼓时,就到宏殿去用饭。一日晨、昏二餐。” 姜恒忙道谢,耿曙便捋起袖子,三两步上了梁开始擦灰,朝姜恒说:“你退远点儿。” 姜恒看了一会儿,到院里去,耿曙又说:“别退太远!看不见你了。” 姜恒有点恼火:“那你让我待哪儿?” 耿曙忽觉好笑,这些日子里,姜恒脖子上就像被他拴了根无形的狗绳般,时时刻刻担心跑丢了去。 三名御林军士兵外加耿曙,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将殿内收拾完,忙活一下午,只将睡觉的一小块地方收拾出来了,只听不多时敲鼓,耿曙再次道谢,说:“几位大哥先吃饭去罢。” 士兵们便走了,耿曙领着姜恒,问清路,到宏殿去用昏食。侍人端上食盒,依足古礼,一盒五格,乃是款待舍人之食。姜恒小声告诉耿曙先吃什么,后吃什么,持箸如何注意,耿曙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点头听了。 “王上开始吃,咱们才能吃。”姜恒小声说。 “他要不来,咱们就不用吃了。”耿曙随口道。 姜恒又小声道:“规矩点儿,他是天子啊。” 耿曙虽脾气不好,却还是有礼貌的,便安静等着,直到姬珣与赵竭来了,坐定,才道:“用罢。” 赵竭依旧坐在姬珣身边,打开自己的食盒,整理筷箸。 姜恒欲言又止,姬珣发现了他的表情,笑了起来,说:“怎么?” 姜恒摇摇头,答道:“没什么。” 姜恒想说的是,赵竭是臣,姬珣是天子,不能平起平坐。 “赵将军如我手足,”姬珣察觉了,解释道,“我也知此举不合礼矩,且当是家宴。” “是。”姜恒答道。 他是发自内心尊敬这位天子的,原因无他,六百年前,乃是姬家统一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天下,号令神州,除去残暴之王,从此百姓们安居乐业,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赵竭看了姜恒一眼,没有作声。 “姜恒,你见过你小姨么?”姬珣问道。 姜恒放下餐具,规矩答道:“没有。” 上一次,他记得提起这个人的,是项州,结果母亲雷霆大怒,将案几扔了出来。 姬珣笑道:“不必拘束,我看你倒更像你小姨。” 姜恒“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耿曙更无法回答了,姜家的亲戚他一个也不认识。 “赵将军不能说话,”姬珣说,“却是好人,不必害怕他。” 赵竭沉默地吃着晚饭,以筷子拨了几下匣中的煮豆。 姜恒忙道:“没有。” 赵竭一瞥姜恒。 姬珣继续吃,姜恒这才又开始吃晚饭。片刻后姬珣再问:“吃得惯么?” “惯。”姜恒忙放下餐具道。 姬珣笑了起来,许多规矩,像回天子问时停箸,时下就连洛阳宫中的大臣也不遵守了。 王权式微,礼崩乐坏,他已成了一个象征,就像宫外立着的那根六百年前的王旗。眼前这小孩,就像来陪他演戏一般,倒也让他想起了不少事,乐在其中。 天子所食,无非一块肉、四格菜、一格盛鱼、一碗汤,黍与煮豆为主食。赵竭盒中,则有肉无鱼。到姜恒与耿曙面前,则肉减半,较之从前在浔东所食,还要简陋些。 不过有肉吃总是好的,姜恒心道,天子一定是为了百姓,节衣缩食,当为天下之表率。有道是“食肉者鄙,未能远谋”,少吃点肉,就不容易被蒙蔽心智。 “有什么需要的,你就随便找个侍卫,”姬珣说,“让人去喊赵将军。” “是。”姜恒说,“谢王上。” 姬珣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少许忧伤。 回房的路上: “姬珣原本有个弟弟,”耿曙说,“还成婚了,婚后还有个儿子。” 入夜后,洛阳便一瞬间冷了下来,王都较安阳更北,春寒倒卷,让姜恒不免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可我没见着。”姜恒说。 “死了,”耿曙答道,“一家三口在出游的路上,被不知哪家诸侯谋杀。” 姜恒“啊”了一声,说:“为什么?” 耿曙说:“我不知道,道听途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姜恒难以置信道。 耿曙又道:“那年去找你的路上,混迹在城镇里,听了不少。” 姜恒无言以对,耿曙说:“所以,洛阳也不安全。” 姜恒只得点头,耿曙又说:“总之,别离我太远。” 入夜,榻上只有一床被褥,被褥还很薄,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霉味。 “睡吧,”耿曙整理了被褥,说,“明天再晒晒。” 两兄弟缩进被中,姜恒低声说:“有点冷。” 寝殿多年无人住过,有股阴冷之气,更四壁漏风,耿曙想起来找挡风之物,却被姜恒拉住,说:“别动,好不容易暖和了点。” 耿曙调整了屏风,挡住姜恒那边,不让他被寒风吹到。 姜恒的手脚仍是冰冷的,耿曙在被褥里焐着姜恒的手,就像露宿时,两兄弟靠着废村里破落的院墙一般。 “我再去要一床被子。”耿曙说。 “别了,”姜恒说,“别给人添麻烦。” 他渐渐地看出来了,也许是源自直觉,知道天子的日子应当也不好过。 耿曙也觉得冷了,毕竟他们在路上时可以生火,依偎在火堆前,总是能慢慢暖起来。 “生个火吧。”耿曙又说。 “哪儿有柴?”姜恒说。 耿曙:“我出去捡。” 姜恒又道:“我怕这寝殿里烧起来,全是木头。” 西殿中破败已久,火星若爆开,碰什么烧什么,耿曙听到这话,马上杜绝了念头,只得转身,抱着姜恒,把他搂在怀里。 “没洗澡,”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说,“身上有味,明天再找洗澡的地方去。” 姜恒冻得发抖,耿曙比他强壮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姜恒只得枕在他的胳膊上,缩在他怀里,尽力回馈予他一点暖意。耿曙的胸膛透过薄薄的里衣衬布,传递出有力的心跳,则让他安心了不少。 仿佛在那里有个散发着光与热的炉芯,取代了寒夜中的火炭,正在持续温暖着他。 姜恒搂住耿曙的脖颈,另一手稍稍压着,耿曙便顺势把脸枕在他的手掌上。 耿曙一手捋进姜恒里衣内,顺着他的后腰轻轻摩挲,放在姜恒曾经被烫伤之处,来回摸,仿佛想朝里头注入某种力量,让它彻底痊愈,再不留痕。被烫伤的疤已经彻底覆盖了胎记,就像一段人生覆盖了另一段人生,浔东的日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还冷吗?”耿曙小声问。 二人的嘴唇离得很近,耿曙注视姜恒双眼,目光再落在他轻柔的唇上。 姜恒说:“你的心跳得好快。” 他渐渐地暖和起来了,也许是因为心跳得快,耿曙的身体温暖了许多。 “别乱摸。”耿曙忽然说。 姜恒:“?” 他感觉到耿曙身上有点奇怪,连带着他自己也生出少许奇异的感觉,这种滋味平生第一次遇上,却说不清楚源自于何处。 “为什么……”姜恒说。 “不知道。”耿曙皱眉,有点哭笑不得,他拉着姜恒的手,让他也环过自己腰后,示意把手放进里衣内。 “我手冷。”姜恒低声道。 “不打紧。”耿曙答道。 姜恒把手贴在耿曙背脊上,片刻后总不老实,又伸到前面。 “别玩我棍儿,”耿曙哭笑不得,“你自己没有吗?”又把好奇的姜恒的手拉开。 姜恒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他腾出手,伸到耿曙胸前,玩了下他佩戴着的玉玦。耿曙这次没有阻止他。 “睡吧。”耿曙说。 “嗯。”姜恒答道。 耿曙有少年人的身材,他手长腿长,手腕就像赵竭一般有力,手臂环在姜恒的腰间,让他紧抱着自己,一呼一吸,充盈着春天里桃花的气息。 “当”一声巨响,把姜恒吓了一跳,顿时惊醒了。 耿曙也是第一次听到王都的晨钟,没想到竟是这么大声。 “怎么了?!” 耿曙说:“敲钟,叫人起床了。” 震耳欲聋的王都巨钟,犹如雷鸣一般,六百年来,王都钟声是天下的声音,每当敲起,方圆百里都能远远听见,一波荡着一波,一波推着一波。 姜恒定了定神,这是他自踏上逃亡之路,睡得最安稳的一晚,他揉了揉眼睛起来,发现耿曙已穿了衣服,坐在床边,漫不经心地朝外望去。 “我找到洗澡的地方了,”耿曙说,“待会儿用过早饭一起洗澡。” 耿曙打来了热水,让姜恒刷牙洗脸,再牵着他往正殿内用饭,朝起阳光万道,洛阳暖和了不少。依旧像昨日般用过饭,天子姬珣与赵竭都没有来,姜恒等了半天,侍人说:“两位公子请自用。” 姜恒这才吃了,饭后耿曙说:“走,洗澡去。” 星玉珏 姜恒总算能洗去一身尘土了,当真心情大好。晋天子宫内确实有专司洗浴之地,乃是宫中取暖所烧地下柴火之用,余温所加热的水。此地乃是墨翟在六十年前,为天子所制,宫中冬日里以柴火取暖,烧柴处在后宫一地窟内,热气通行,蜿蜒遍布王宫,可供一应取暖所需。 而宫北有一大池,池后有闸,池内是后山引来的泉水,可据水阀调节宫中热度,烧水量多了,宫中便冷些;烧水少了,宫内便暖些。 六十年过去,墨圣所制之暖渠还在用,只是地下日久失修,不少殿堂中地龙热气通行不灵,所幸终日有热水的浴池,与天子殿内尚能取暖。 姜恒快步跟着耿曙进了浴池,一声欢呼,脱光了衣服就往里跳,这一路上他已受够了,耿曙怕他着凉,从来不让他在野外泡冷溪洗澡。如今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耿曙脱光后也走了进来,把衣服在旁叠好,放进热渠的挡水口处,借水流冲刷来洗干净衣服,说:“还得去做几套。” “哪里有钱?”姜恒说。 “我去想办法,”耿曙说,“你不必管了。” 耿曙住在宫内一日一夜,观察了周围情形,今晨又跃上殿顶,飞檐走壁,四下探查,得知宫中并未有自己想象中的危险,侍卫人虽不多,却有序换班,可见赵竭也在认真保护天子,便稍微放心了些。 姜恒道:“你可别去抢劫。” “不会。”耿曙不耐烦道,“怎么总是这么想我?” 姜恒笑呵呵的,让耿曙转过身,给他搓背,一少年郎,一小孩,站在浴池里,耿曙任凭姜恒施为,也不反抗。 比起那年初到姜家,耿曙已不同以往,比姜恒足足高了个头。 “别搓我棍儿……”耿曙突然满脸通红,想制止姜恒。 “洗干净啊。”姜恒替他搓身,耿曙忙道:“我自己来。” 姜恒此刻尚懵懵懂懂,耿曙却已大致感觉到一些不容谈论的事,就像稚鸟终有一天将长成苍鹰,幼驹亦将在春天的旷野中摇身一变,成为难驯的成年骏马。 他急切地需要去寻找一个宣告之地,虽然他尚未明白那是什么。 “好了!”耿曙的声音里带着几许威严,说,“我给你洗洗。” 姜恒让耿曙坐下,自己坐在他的腿上,露出背脊。耿曙定了定神,为他洗头与擦洗瘦削而弱小的背部。 池子另一侧响起水声,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先前热汽氤氲,竟是未曾发现还有人! “是谁?”姜恒马上道。 无人应答,耿曙下意识地抓剑,却想起黑剑并未随身带着。 水声中,一个瘦高的身影从白雾里走了出来,却是赵竭。 赵竭头发湿透,一瞥两兄弟。姜恒松了口气,正想行礼,但在这浴池里,大家赤条条的,行什么礼都有点尴尬。 幸而赵竭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依旧坐在耿曙的身上。 他又看了耿曙一眼,姜恒好奇地看他,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成年男人的身体,赵竭肩宽腰窄,穿着武铠时显瘦削,裸身却肌肉分明,非常好看。 他与自己的区别在于……啊?姜恒发现了,怎么赵竭还有毛发?耿曙与自己却没有!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么盯着人看很失礼,赶紧移开目光。 “怎么?”耿曙警觉地问,却没有起身。 赵竭沉默地伸出手,摸到耿曙的脖颈,手指挑起耿曙戴着的绳,耿曙马上抬手要格,赵竭却朝他投来危险的一瞥。 “没事的,”姜恒小声朝耿曙说,“给他看。” 耿曙不乐意,却习惯性地听姜恒的话,不情不愿地正要摘下来,赵竭却制止了他的这个举动,只将玉玦拈在手中,注视着它。 忽然间他的眼神变了,透出少许温柔。 他很快放开了玉玦,转身跃出池外,拿了袍子,松松系上,露出宽健的胸膛,离开浴池。 “他认得它。”姜恒朝耿曙说。 “哦。”耿曙百无聊赖道,忽然想了想,说:“给你戴着罢。” 姜恒忙道:“不用,你戴着罢,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也认识咱们的爹?” 这话倒是提醒了耿曙,然而就算认识,从一个哑巴那里能问出什么来呢?算了。 洗过澡后,姜恒的头发还没干,姬珣便命人来传他们。 “让我看下你的玉玦,不必摘下来。”姬珣难得地正色道。 耿曙想了想,走上前去,这次他已没有那般抗拒,知道如果赵竭想动手抢,在浴池里便已下手夺走了,如今他反而乐得大方摘下来,递到姬珣面前。 “是这个模样啊。”姬珣轻轻地说。 赵竭依旧坐在姬珣身边,与他形影不离,此刻侧头,与姬珣一同看着它。 姬珣看过玉玦,再看耿曙,手上微微发抖,把它还给了耿曙,无奈地笑了笑。 “王,您认识我们的爹么?”姜恒问。 “不,”姬珣答道,“不认识,不过耳闻他的大名,心生仰慕。” 耿曙有点失望,但姜恒却品出了别的味道。 “赵将军说,你持有这枚流落人间的玉玦。”姬珣伤感一笑,说,“这么说来,传闻是真的,另一块,自然也在汁氏的手里了。” “汁氏?”姜恒一时没想起是谁。 “是,”耿曙说,“汁琅将这一半,亲手赠予我们的爹。” 姜恒这才想起,汁氏是雍国王族,而汁琅,则是现任雍王汁琮的兄长。自古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汁琅继位十载后,因病而薨,汁琮接管了雍国。 “这玉玦,以前是哪里来的?”姜恒问道。 耿曙坐回姜恒身边,就像赵竭守着姬珣一般,守着姜恒。 殿内沉寂了很久很久,末了,姬珣开口,轻轻地说:“是我的。” 姜恒:“……” “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五国六钟,七岳八川,九鼎镇天下。”姬珣淡淡道,“很久很久以前的歌谣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星玉。” “那是什么?”姜恒好奇地问。 “一金,传国金玺。二玉,阴阳星玉珏。三剑,乃是烈光剑、天月剑、黑剑。”姬珣淡淡道,“四神座,为守护人间的四神。六钟为先王赐予五国诸侯,以及留在天下王都的六口古钟。” “七岳八川我知道,”姜恒道,“乃是神州大地的七座崇山峻岭,以及八条大江大河。” “九鼎就在宗庙内。”姬珣又说,“你们这块星玉,即是二玦中的一块。” 耿曙似乎早就料到,问:“现在还你?” “不用了,”姬珣笑道,“既然早已易主,交由你保管也无妨。”说着,他缓慢起身,走到黒帘一侧的阳光下,轻轻叹了口气,说:“说是我的,也不对,应当说,古星玉珏,六百年前归属于姬家。” “几易其主,也并非就是姬家之物。”姬珣又看耿曙,说,“此玉乃阴玦,是与阳玦相生相合之玉,尚有一块阳玦,也许在汁琮手中。持有阴阳二玦者,须得上承天命,守护人间大地,就像这传国玉玺一般。我只听太傅说过世间有此玉,尚未见过。百年前,汁赢北伐时带走了它,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姜恒明白了,这是人间的传承象征,难怪赵竭会特别注意到。 “但赵将军在家中传书上,见过图样。”姬珣说,“若星玉在我手里,自当将阴玦予他。不过天下之大,古往今来众多生死浮沉,气运所至,王道所依,又何必拘泥于两块玉?” “是。”这句话,姜恒真心赞同。 “等你娘归来的这段时日,你可在宫中自行读书习武。赵将军说,聂海你是习武的好料子,”姬珣又笑了笑,说,“可惜太傅前些日子就老了,宫内无人能教导你们。我又诸事缠身,无暇他顾,不若每日午后……” “我认识字的,”姜恒忙道,“在家里便有读书。” 耿曙说:“我也识得。” “那么正好,”姬珣说,“不用我亲自教了,宫中藏书,你们都可自行取阅。” 姬珣似乎有点累了,姜恒与耿曙便自觉告退。 “原来是这样,”姜恒恍然大悟,说,“所以你是保护天子的人啊。” 耿曙尚未想清楚,姜恒却已听出来了——耿曙持有阴玦,赵竭把这块玉留给了他,是不是想教导他,让他负起守卫王都的职责? 但耿曙对此却明显兴趣欠奉,说道:“天子与我没关系,对我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你。” 两人互相看看,耿曙晾起衣服,今天打扫收拾的年轻侍卫没有来,姜恒便抱了不少书卷过来看,耿曙则开始独自清扫殿内。 “这书……”姜恒喃喃道。 “怎么?”耿曙问。 “和我以前读的都不一样。”姜恒发现了,洛阳的藏书虽有不少诸子百家之学,更多的,却是历任太史留下的札记,从姬氏一统天下伊始,历任诸侯分封、大小战事、外交兵略与民生,哪怕宫闱争斗、弑父杀兄…… ……人间王朝的血泪,世上百态,尽在此中,触目惊心,一行行的字,仿佛全是血。 “怎么不一样了?”耿曙又问。 姜恒答道:“没……没什么。”他翻开了一卷“梁记”,查看梁国往事,梁国得封四百三十二年,历来继位史便是一场活生生的杀戮史。 这是姜恒以往从来没接触到的,为了权势,竟有这么多赤|裸|裸的恶,对他造成了太大的冲击。 他翻开另一本宫中书札,又看了一会儿,便停下来,走到耿曙身边,耿曙正在洗屏风,姜恒沉默看了一会儿,也蹲下陪耿曙一起干活。 “不读了?”耿曙问。 姜恒没说话,耿曙也不催他,给他一块布,两人便开始擦屏风。 “你说得对,”姜恒忽然道,“诸侯都想姬珣死。” 耿曙“嗯”了声,姜恒道:“我知道为什么了,天子尚在,诸侯哪怕名号上也不敢自立,杀他侄儿,是为了让王朝一脉绝去后嗣,这样只要等姬珣死了,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争斗了。” 耿曙说:“你在哪儿知道的?” 姜恒示意那堆书。 耿曙问:“那么为什么不直接下手杀他?不是来得更快么?” 姜恒说:“因为谁也不敢先下手,哪一国先下手,就会被其余四国发兵铲除。这就是制衡。” 耿曙开始晒被褥,又说:“所以至少在他自己死掉前,咱们是安全的。” “也不尽然。”姜恒跟在耿曙身后,说,“万一有人来暗杀他,再嫁祸给别国怎么办呢?” 耿曙拍了几下棉被,从被褥上稍稍低头,看刚好被被子挡住的姜恒,说:“所以你看?我说了,洛阳也不安全。” 比起自己,姜恒明显更担心天子的安危。但耿曙随后之言打消了他的顾虑。 “但那个叫赵竭的,武技厉害得很,”耿曙说,“想刺杀姬珣也不容易的。” “他很强吗?”姜恒说。 耿曙有点不情愿,拍拍棉被,从鼻孔里高傲地“唔”了一声。 “比你强吗?”姜恒又问。 耿曙一扬眉,说:“你觉得呢?我不知道。” 姜恒说:“我觉得你比他厉害一点点。”说着,用手指头比画了下:“就这么点。” 耿曙没有得到毫无原则的吹捧,反而让他更为受用。姜恒想了想,又说:“但也不一定,说不好他比你强呢?” 耿曙停下动作,看着姜恒。 “你当真这么想?”耿曙问。 姜恒茫然道:“当然啊,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耿曙仿佛被加持了一道光,令他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习武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耿曙说,“暂且放过他罢,不与他比试。” 姜恒笑道:“那是自然。” 他见过耿曙杀人,只用了一剑,虽然他也见过耿曙被母亲打得满地乱跑的场面,在他心里,母亲是天下第一,耿曙自然是天下第二了,不容置疑。 兵库景 耿曙不知道上哪儿又弄了一床被子,这天起,两兄弟总算不用再受冻了。天气也渐渐地暖和起来。 “娘说三年就会来找咱们。”这天入夜,姜恒缩进被里,朝耿曙说。 春雾潮湿,耿曙算错了,洗了两身衣服都没干,尚且在外头晾着。两人只得光着身子,缩在被窝里。 “嗯,三年。”耿曙说,“睡罢。” 姜恒枕在耿曙胳膊上,他总以为自己还在浔东,反正四面的高墙放眼望去,区别都不大,只是从一个蟋蟀罐到了另一个蟋蟀罐里。 当然,耿曙的到来与陪伴,让他不再寂寞了,他真心诚意地感激老天爷,让他们兄弟俩相认,也感激耿曙不远千山万水,付出了如此多的艰辛,来到自己的身边。 耿曙搂着他,稍稍用了点力,灼热肌肤相触,姜恒又摸了下他胸膛前的玉玦,上面带着暖暖的体温。 “哥。”姜恒说。 耿曙正在出神,听到姜恒叫他时,难过地稍低头看着他。 姜恒说:“娘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治病,”耿曙低声说,“喝药。公孙大人是很了得的,一定能把她治好。” 姜恒没有再说话,耿曙忽然放开了他,改成平躺。 “别玩……”耿曙拍开他放在自己腹上的手,说,“也别玩你自己的,怎么老爱玩棍儿。” 姜恒哈哈笑了起来,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挺有趣,平日里耿曙总喜欢摸他的头,把手捋进他头发里摸来摸去,有时也会把他抱在怀里胳肢他,直到他讨饶,仿佛这是两兄弟心照不宣的娱乐。 母亲几乎从不亲近他,姜恒对耿曙的疼爱非常受用,有时也会摸摸耿曙的背,或牵着他的手,更时不时忍不住想报复他。 奈何耿曙半点不怕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姜恒只要玩一会儿耿曙的那个,耿曙便受不了了,不让他乱碰。姜恒起初会握一下,耿曙一发现,就不让他再碰。若他继续逗他玩,耿曙便会凶性大发,按着他作势要咬他,直到姜恒跑开,耿曙再满脸通红地坐下。 “睡,”耿曙说,“别闹了。” “你转过来抱着我。”姜恒说。 耿曙只好又转过来,呼吸急促,搂着姜恒,姜恒则舒服地蜷在他怀里。 春天里,桃花都开了,它从越地一路开到浔东,再开往洛阳,随着天气逐渐暖和,还会慢慢地开出塞外,开到雍都龙城,开满神州大地。 桃花开尽便是杏花,百花颓落,荼蘼盛开,蝉鸣不休时,夏天便到了。 耿曙知道他们需要钱,不能总朝天子讨要,毕竟寄人篱下,时常看脸色,总得挣钱养活自己与姜恒。于是他见为王宫做修缮的木工,便跟着打了下手。木工见他上房揭瓦如履平地,数日后便让他担点活儿,并结他点工钱。 耿曙终于有点钱了,毕竟离开浔东时,他们的家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拿工钱给姜恒做了两身衣服,诧异地发现了一件事。 “你长高了!”耿曙说,“长这么高了!” “你还不是?”姜恒展手,让耿曙用尺子量,说,“你比我长得更快。” 耿曙哭笑不得,去岁从浔东带来的衣服,才到今年夏天,就没法穿了。自然,耿曙自己长得更快,但有时侍卫会给他旧衣服,里衣缝缝补补还能穿。 自己穿什么不打紧,却不能让姜恒也穿旧衣服,耿曙只是没意识到,自己为此震惊的背后,是姜恒随之长大。 他不再是那个七岁的小孩儿了。想到这点,耿曙心里便有一股莫名的滋味。 冬去春来,他们在洛阳度过了第一年,日子如此平静,耿曙常去做木工补贴自己与姜恒,偶尔还会从外头买点吃的回来,却一样不许姜恒出宫。 姜恒则终日读书,读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读这么多书,仿佛读书已变成了日久天长的一部分,变成了某种与吃饭睡觉无异的习惯。 耿曙在宫里时,他们便会待在一起。 耿曙一旦出外,姜恒便时不时去偷看百官上朝,每日天子会在午前临朝,说是召集文武百官,却零零星星,没有几个人。 但上朝还是很庄重肃穆的,赵竭领头,余下俱是太常、太仆等古稀之年的老头儿,颤巍巍跪坐在廷中,捧着一枚玉板,慢条斯理地将信使从各地带来的天下之事,报予晋天子这名义上的神州主人。 有时说着说着,老头们甚至上朝上到一半便睡着了,坐在王位上的姬珣也不着急,打个呵欠,慢慢等他。赵竭则偶尔会上前去,摇一下人,把人摇醒。 姜恒起初只觉得有趣,但读史越多,他便越了解洛阳的现状。 自百年前,晋重将汁赢率领大军,一去不归后,天下分崩离析,诸侯拥兵自重。王朝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等待着它必将到来的死亡。 想到眼下境地,姜恒又只觉十分难过。 又一年夏日,这是姜昭离开的第二年了。 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月圆月缺,姜恒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再有十七个月,就能见到母亲了。 姜恒擦着汗,说:“去年也没这么热啊。” “喝点酸梅汤。”耿曙也快热死了,尤其刚干完活回来,打着赤膊只穿一条衬裤,用井水冲洗。 他已经十三岁了,少年身材快与宫中侍卫一般高,唇上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声音也变了不少。 “你喝,”姜恒穿着单衣,说,“出这许多汗,别热着了。” 耿曙从城里买了一大块冰回来,想给姜恒做冰镇酸梅汤喝,奈何天实在太热,回到宫里只剩一点点,都快化完了,还跑了一身汗。他一手搭在姜恒肩上,意识到实在太热了,不能搂他,便下意识地把手放下来,落在他腰间。 接着,他又把手捋进他薄衣里,摸了摸他腰上的那道烫痕,仿佛这已成为了他的习惯。 “一个钱。”耿曙颇有点后悔,早知不买这块冰。 姜恒笑道:“洛阳城里头还卖冰?” “宫里头偷出去卖的。”耿曙早把宫中侍人、侍卫与宫女认了个全,只不想当面揭穿,那人自然也认得耿曙,据说王宫已快发不出月钱了,吃的也一天比一天少。 耿曙喝完了酸梅汤,定了定神,说:“我再去弄点儿。” 姜恒说:“别偷东西。” 耿曙说:“不偷他们也会偷。” 姜恒:“他们偷归他们偷,咱们不能偷。” 耿曙成日拿姜恒没办法,只得说:“那我去看看,总可以吧。” 姜恒想了想,说:“我知道冰窖在哪儿,那里凉快,去坐着总是可以的,把衣服带上,别反而着凉了。” 耿曙于是把单衣拿在手里,依旧打着赤膊,随姜恒穿过长廊往前走。 “明天别去了罢,”姜恒说,“天子这几天都不上朝了,太热了。” “嗯,”耿曙在这种事上倒是很听姜恒的话,“全是老头子,万一热晕了不是玩的。” 姜恒也没想到,洛阳的夏天竟这么难熬,但他们都是年轻人,多打井水洗澡就好了,晚上一来,总会凉快些。只不知道天子…… 路过兵库时,姜恒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姜恒:“?” 耿曙停下脚步,两人怀疑地朝殿内看。 那是姬珣,姬珣似乎正在哭,又似在哀求。 “是王!”姜恒小声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兵库较之主殿要凉快少许,乃是存放兵器的地方,阴凉通风。两人马上加快脚步,到门前往里看了一眼。 姜恒生怕姬珣有危险,正要进去,却被耿曙拉住。 耿曙:“?” 姜恒:“???” 耿曙:“?????” 姜恒看见了极度难以解释的一幕,但那场面却极有震撼力,令他瞬间就傻了。 门虚掩着,内里是衣衫不整的姬珣,姬珣肌肤雪白,跪在地上,赵竭则披散头发,半倚在榻前。 姜恒:“!!!” 耿曙:“……” 接着,赵竭揪着姬珣的头发,让他站起身,站在前面,姬珣发着抖,身后则是瘦削却肌肉虬结、露出有力线条的赵竭。 赵竭背对兵库外的二人,一手搂着姬珣的腰,把他拉向自己,野蛮地吸吮他的嘴唇。 姜恒:“……” 姜恒与耿曙还拉着手,两人起初有点不解,听着兵库中传来的声音,姬珣仿佛极其痛苦,不断求饶。 “轻点……”姬珣快哭了,“痛!轻点!” 赵竭却没有理会,强行扳着姬珣的头,让他转向自己,封住他的唇,稍一用力,姬珣发出哀求之声。 耿曙与姜恒略张着嘴,耿曙最先回过神来,一拉姜恒,让他走。 “他们在做什么?”姜恒做了个口型。 耿曙没有解释,脸上现出茫然而复杂的表情,似乎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他拉着姜恒越过花丛,发出一点声响。 赵竭停下动作,回头一瞥,推开姬珣,把他推到榻上,再转身,大剌剌地走出兵库。 空无一人。 赵竭环顾四周,复又进去,关好库门,上锁,咔哒声响。 姜恒目瞪口呆,看着耿曙,两人藏身花丛后,耿曙看了眼姜恒,复又马上转开目光。 “他把他那棍儿……”姜恒说。 耿曙:“嗯……他们……他们……” 姜恒说:“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赵将军的……的棍儿好吓人!” 姬珣的哀求声似乎带着少许痛苦与挣扎,姜恒旋即问:“他怎么对王这样?!” 耿曙说:“我不知道,别问我啊。” 两人面面相觑,耿曙忽又问:“他看见咱们了么?应当没有。” 姜恒第一个念头就是:赵竭在对天子用什么刑,可这是什么刑罚?他怎么能做这等事?! “别问,”耿曙说,“什么都别提,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别提起。” 姜恒说:“王他……一定很难过……” “别提!”耿曙重申道,“懂么?什么都别说!” 姜恒只得点头,两人轻手轻脚,进了冰窖,顿时凉快下来不少。 耿曙穿上单衣,吁了口气,枕着手臂,在冰窟躺下。姜恒脑子里还全是那一幕,奇怪地看耿曙。 耿曙说:“我睡会儿,困了。” 姜恒便也在他身边躺下,打了个呵欠,这个天气,在清凉的冰窖里睡个午觉,才是最舒服的。 但很快,侍卫们找到了他俩。 太史官 炎炎夏日午后,姬珣的双眼带着明显红肿,姜恒不知所措,看看他,又看依旧坐在一旁的赵竭。他总是在那里,藏身阴影之中,只要姬珣在的地方,他就一定在。 赵竭一定知道了……姜恒有点害怕,他会像史书上所言,杀了自己灭口吗?但耿曙不会让他这么做,只是这么一来,他们的新家就没了,又要恢复四处流浪的生活。可天子被凌虐,他要怎么办?让诸侯们来救他?有谁会来?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姬珣时时带有的、眼中那些微伤感与无助的来处。 “姜恒,你认得多少字?”姬珣的声音有点沙哑,问道。 耿曙始终站在姜恒身侧,以半身斜斜挡着他,同时警惕地看着赵竭,以防他骤然发难。赵竭却看也不看他二人,只是慢条斯理,擦拭手中的一枚玉簪。 “回禀王,我……”姜恒不知姬珣为何问起这话,老老实实答道,“几乎都认得。” “读过多少书?”姬珣又疲惫地问。 姜恒说:“读过……” 姜恒报了些书名,大多是从前在浔东念的,话刚起了个头,姬珣便示意他不必再说了,看了赵竭一眼。赵竭依旧不看他们。 “太史仲大人老了。”姬珣说。 姜恒不久前刚见过老太史,这就**?太史一职为六卿之一,有如书官,负责坐在天子身后,为天子记录每天上朝时决议的政务。 他常与仲老说话,仲老无儿无女,为晋廷当太史当了一辈子。年纪大了,常记不得事,认出姜恒时,倒是疼爱他的。姜恒三不五时,还为他整理书简。 姜恒登时眼睛就红了。 姬珣又说:“今日得的热病,已安葬了。人终有一死,也是古稀之年了,不可伤怀。姜恒,你愿意来当我的太史不?” 姜恒尚未从太史辞世的噩耗中回过神,便听到另一个让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傍晚,洛阳凉快了下来,姜恒心情忐忑,与耿曙走过花园。 耿曙说:“你可得想想清楚。” 姜恒说:“我当然要去啊,不对吗?” 耿曙说:“你不是还想去看海吗?” 姜恒:“???” 耿曙拉着姜恒,站在夕阳下,两人的影子投在宫墙上,耿曙的影子比姜恒高了个头。他认真地说:“一旦当上太史,你就必须在这宫中为他记一辈子的文书了,就像仲老一般,哪里也去不了。” 姜恒实在太小了,哪怕他读再多的书,也仍然是个小孩。他尚不知道人的一生很长,而点头答应姬珣,也即意味着,他要在宫中度过余生。更不知道,他点头,也就意味着耿曙点头,这便将是他们的一生了。 也可以去吧?姜恒心想,但耿曙提醒了他,他们的余生还很长呢。他要等母亲前来,考校他的功课,要读完晋天子宫中所有的书…… ……但他没有说这些话,只是拉着耿曙的手,说:“你不就是海么?” 耿曙忽然笑了起来,说:“你愿意,我无所谓,反正我也只是守着你,就怕你闷着。” 姜恒道:“那……我再想想罢。” 姜恒性子并不跳脱,偶尔也只因好奇,想去看看外头的世界而已。逃亡的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已超出了他这个年纪所能想象的总和,反而令他生出少许畏惧。 仿佛只要住在这高墙内,这世上的许多痛苦就与自己无关。 他们在墙边坐了下来,看着被烈日灼烤后,花坛内无精打采的一朵小花,耿曙在旁捧了点水,浇在花上,花叶便慢慢地舒展开来。 “哥。” 姜恒最终下了决定。 耿曙:“?” 耿曙转头看着姜恒,姜恒说:“你拿主意罢。我听你的。” 耿曙随口道:“我没有什么好拿主意的,你愿意就去当,不愿意,咱们就走。” 姜恒茫然道:“去哪儿?” 耿曙说:“换个地方去,想活下来,还找不到地方么?” 姜恒笑着说:“也是,全天下这么大,与你一起,去哪儿都行。” 末了,耿曙又自言自语道:“你就是我的全天下,自然是这样的。” 姜恒又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忽见赵竭与一个老人过来,姜恒认得那老人,乃是天子座前,总揽朝政的太宰芈曲。 “王还有一言想朝你说,”芈曲道,“姜公子。” 姜恒马上应了声“是”,站起身来,规规矩矩,朝芈曲与赵竭行礼。 “王说,你二人年纪尚小,自当不应在洛阳度过一生,与他不一样。”芈曲拄着拐杖,虽已垂老,精神却很好,说道,“太史之职,你大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或以一年五个月为期,待昭夫人归来,再另行打算。”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天子这句话,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 “这可是地位很高的官职啊!”姜恒说。 “当太史当久了,”耿曙夜里给姜恒铺床,姜恒穿着薄薄的里衣衬裤,耿曙依旧打了赤膊,“你也会舍不得走的。” 姜恒笑呵呵地说:“可是在这儿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是么?” 耿曙一想也是,较之他们曾经的生活,洛阳已似在桃源一般。 “我就可惜了,你读这许多书,”耿曙又说,“留在这儿,用不上。” 姜恒朝榻里让了让,耿曙换过了篾席,夏夜十分凉爽。 “什么才算用得上?”姜恒说。 耿曙:“饱读书札,才尽所用,封侯拜相,书上不都这么说的么?” 姜恒说:“当太史啊!这还不算封侯拜相吗?” 耿曙倏然被堵住了,这么一想,好像也是,已经当上大官儿了,还能怎么样? 姜恒说:“何况,不去封侯拜相,就白费了么?我倒是觉得,读书不必总想着有用。大争之世,功利横行,为什么人人都要一样?” “是是是,”耿曙答道,“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姜恒笑了起来,他俩都长大了不少,挨在一起睡觉,尤其夏天已有些热了,但他依旧喜欢挨着耿曙,哪怕耿曙容易出汗。耿曙也不在乎,从背后把姜恒搂着,一如以往,将他抱在怀中,正如他还在七岁那年时。 翌日,姜恒便接替了太史的职位,赵竭给他安排了一张矮案,让他坐在姬珣身后,一杆羊毫笔,一卷丝帛,开始记录朝中一应事宜。 同时,朝中官员开始称他为“姜大人”。 姜恒忽然就成为了晋廷最小的官员,也是史上最年轻的官员,更是史上坐上这个位置,最小的官员——六卿之一,竟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儿?!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姜恒丝毫不觉得自己年岁小有什么问题,反而聚精会神,他坐在天子身后时,众人都觉得甚有趣。 他在丝帛上写满了蝇头小字,密密麻麻,无非是洛阳的收成、四时气候、各诸侯国大小事务,有时天子还会接见各地来访的使臣。说是使臣,无非都是经商之人,三不五时带来简单的礼物,天子便大方地招待他们一顿吃的,再吩咐赵竭派手下士兵,送他们上路。 姜恒做这活儿,能领到每月五石的俸禄与三斤肉,顿时兄弟俩便宽裕了不少。每月足足五百斤粮食,根本吃不完,折算成晋钱也是一大笔,姜恒便让耿曙不要再去打赤膊当木工了,在家歇着就行。 耿曙汗流浃背地做一整天,才得半个钱,姜恒每天上朝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得四个钱。 “食肉者鄙。”耿曙不无妒忌地说。 姜恒哈哈笑,说:“天底下,二十四时节气,什么时候开耕,什么时候收种,发生了什么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都是天子的责任,朝廷拿这点钱怎么啦?” 耿曙也不挣扎了,拿着姜恒的钱,出去采买吃的,姜恒既在朝中任职,便不再依客卿之礼,不能与姬珣一起吃了,须得自己将口粮送到御厨,侍人再做好饭为他们送来。 几个月后,姜恒与耿曙便攒下了不少钱,而耿曙闲着无事,不知道哪一天起,也加入了赵竭手下的侍卫们,先是跟随侍卫练武,再被自然而然地排上了班,守在上朝时天子廷外。 “你怎么来了?”姜恒意外道。 “我不知道。”耿曙也是一脸茫然,说,“熊雷给我一块腰牌,你看?”说着他朝姜恒出示自己“聂海”的木牌,又让他看自己的破旧侍卫服,显然是临时找出来给他换上的。 接着耿曙就莫名其妙地被叫去正殿值勤,成为了一名御林军侍卫。 侍卫每月得一石俸禄,虽不及姜恒,却也足够贴补生计有余。这么一来,兄弟俩不必赡养家小,反而比许多官员富裕更多了。 而渐渐地,侍卫们都认识了耿曙,大多数人都喜欢姜恒与耿曙兄弟俩,原因无他,少年人秉性纯净,没有心计与城府,总会招人喜爱。 耿曙不必终日值班,赵竭仿佛知道他们心事,给耿曙所排无非姜恒在朝之时,姜恒上朝,耿曙便去站着守卫,姜恒下朝,耿曙便与他一起回寝殿。闲时,姜恒读史、耿曙读兵书,两人有时还会换着读,姜恒发现耿曙读兵书亦颇有天赋,诸子百家,他专挑行军布阵之类的读,除此之外其他兴趣欠奉,居然读得比自己还快,不到一年时间,已快将王室内的兵、墨两家藏书读完了。 王都不过八百御林军,更无大战,没有军队让耿曙试手,不免技痒。于是耿曙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沙盘,拉着姜恒陪他,犹如下棋般我攻你守,有来有往,撒豆成兵地练习布阵。 “不玩了不玩了!”姜恒大闹,每次都输给耿曙,耿曙倒是乐呵,与姜恒“打仗”的时光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万事皆可让,只有这点不能让。 兄弟俩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俨然已有了大人的模样。 冬天又来了,这是他俩在洛阳度过的第三个冬天,开春祭祀后,姜恒就十二岁了。寒风中大雪飞扬,今年的雪比往年的都大,冬天也比往年都冷。耿曙早早地做好了过冬的准备,备下厚厚的兽裘,在殿里支了个炭炉煮肉吃。 耿曙:“有心事?” “天子封地的县令,今天来了。”姜恒确实心事重重,把肉挟给耿曙,说道。 “哦?”耿曙说,“我没看见,据说叫‘宋大人’,长什么模样?” 姜恒今日上朝前路过殿外,嵩县来了一名地方官,朝他问路,顺便亲自送来了岁贡,并带来了一个相当糟糕的消息—— ——雍国兵员出玉璧关了。 姜恒将他带到天子书房外去,在门外等了片刻,听见里头传来对话。 嵩县是如今天下,姬家唯一的自留地,除却王都,便只有这块区域出产的粮食、物资上缴予朝廷,也正因如此,才支撑了洛阳岌岌可危的地位,不至于让天子与百官全部饿死。 他听见这名地方官在书房里说:“王上若愿意,下官可在嵩县募兵,驰援王都。” “算了罢,”姬珣的声音说,“穷嵩县一地,能募到多少人?两千已是了不起,雍人一来,两千人又起得了什么用?” 厅内一时缄默无声,姬珣又说:“他们的目标只有我。想将我掳到落雁,当个扯线木偶罢了,想来就让他们来。你么,这就回去,照顾好你的百姓,有这想法,王已很承你的情。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那名地方官叹了口气,姬珣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天若亡我,”姬珣认真道,“劳民伤财,又有何益?天若活我,自有出路。” “是,吾王。”最后,书房内那姓宋的地方官道。 “雍人的目标是洛阳,”耿曙听完之后,点头道,“这么说来就清楚了。他们想抓走天子,当号令天下的盟主。据说郑、梁、郢、代四国的特使都在路上,想劝说天子到他们国都内去暂避一时,今天我还看见梁国特使了。” 姜恒有点紧张,问:“他没有认出你吧?” 耿曙摇摇头,当年他不过是个小孩儿,有谁会注意到他?何况多年过去,他长大不了少,早已变了模样。姜恒又道:“你是不是长得像爹?就怕他……” “爹是瞎子,”耿曙说,“从来就是蒙着眼,他藏身梁国后宫,也没几个人见过。” 黑剑已经被姜恒收起来了,不过耿渊生前也几乎没用过这把剑,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姜恒再三确认,才渐渐放心下来。 耿曙与姜恒相伴日久,常听姜恒散朝回来后讲论五国动向,大致知道了情况,七年前,针对雍的四国联盟,被汁氏派出耿渊也即他们的父亲,埋伏七年后琴鸣天下,屠尽四国使节以化解。 但这场血仇从来没有人忘却,梁王毕颉与上将军重闻死于耿渊剑下后,梁国元气大伤,用了足足七年,才勉强恢复。一夜之间安阳天翻地覆,名唤薛平的太常,拥一名梁王室的远亲登位,继任为梁王。 时任梁王不过四岁,如今国内为毕姓复仇的声浪一年大逾一年,要控制住朝野局面,薛平便不得不重启四国盟议,再伐汁雍。 雍国即将出兵劫持天子,四国则瞬间警惕,纷纷派出特使,并集结军队,预备在洛阳交战。 姬珣绝不能落到雍国手中! 梁国首先派出使臣,前来请姬珣到安阳做客,只要天子在自己控制之下,便相当于有了号令神州的王旗。 “再过几天,他们还会陆陆续续地来。”姜恒担忧地解释道,“王说,他哪里也不去,就在洛阳。” 耿曙说:“万一雍国先进洛阳,抢到人了怎么办?” 姜恒:“他说赵竭能保护他。” 耿曙没有回答,眼里带着无奈,想也知道他的意思——赵竭如今手下八百员,俱是老弱病残,大军一来成千上万,如何能挡? 耿曙说:“若打进来,咱们跟着走么?” 姜恒茫然道:“我不知道,娘什么时候来?” 耿曙一怔,才想起距离那年初春昭夫人离去,已近第三年了。 姜恒在这三年里,起初常说起母亲,之后越来越少,及至近一年来,已不再提。兄弟俩仿佛默认了某些事,耿曙却没想到,姜恒竟从未忘记。 “我也不知道。”耿曙只得说。 姜恒说:“就算王不答应,雍国还敢用强上前抓人么?” 耿曙想了想,答道:“那可不见得。” 叵测心 翌日,洛阳宫中能感觉到气氛紧张了不少,侍卫都被派去巡逻了。然而宫中御林军本就不多,八百人里,五十岁上的老人占去九成,佩剑锈迹斑驳,只能四处查看示警。 年轻人都被调来,守在主殿前,而郢、代、郑三国的特使,竟是同一天到了。 接着,他们在殿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吾王身为天下之尊,绝不应涉险,”郢国特使道,“事有万一,落到蛮夷手中怎么办?郢地以长江为界,依天险可守,哪怕玉璧关破,本国上下,亦愿一保天子周全。” 代国特使道:“代武王据剑门关以守,百年间代国从无战事,郢地瘴毒多发,也是南夷,你们与雍人,都是一般的蛮夷!吾王,您得跟我们走。” “郑毗邻东海,”郑国特使道,“拥三山为屏障,郑国太后,与天子母妃为同宗姐妹,郑国就是晋王室的母舅家,亲人相念,望吾王启程一行。” 代国特使道:“代武王祖母,亦与晋先王一母所生,姬霜公主亦是代王养女,说来代国与王室,亦是姻亲,何曾只有郑国?” 梁国特使道:“我们车马已备好,只要天子愿意,便可即日启程,吾王,局势险峻,雍人随时将入侵洛阳!恳请吾王体恤我等跋涉山水、披荆斩棘、冒此大险前来……” 王廷内默不作声,俱是些坐都坐不稳的老人,太宰朝姬珣投以恳求的一瞥,姬珣却不为所动。 “我累了,”姬珣说,“招待各位使臣先退下,余下的,过得几日再说罢。” 使臣又慌乱起来,纷纷道:“不可,陛下!” 梁国特使先是上前,接着,其余三国特使都围了上来,竟是逾越礼数,逼近天子,要再行劝说或威胁。 “退下!”忽然间,姬珣身后一声清亮怒喝,却是执笔的姜恒。 姬珣也十分意外,这个时候,竟是姜恒喝止了使臣们的无礼举动。今日赵竭出外安排城防,未曾守在姬珣身边,幸亏有姜恒一声喝,喝住了殿内数人。 但待得使臣们发现,姬珣身后的太史是个小孩,便不再怕他。 “吾王。”梁国特使根本不将姜恒放在眼里,再上前一步,看那模样,竟是想动手把姬珣从王座上拉下来。 “来人!”姜恒怒道。 第二声落,耿曙从殿外走了进来,紧接着抽剑声响。 殿内肃静,姜恒说道:“谁再胆敢冒犯吾王,上前一步,就地问斩,以谢天下。” “是。”耿曙答道。 刹那殿内鸦雀无声,耿曙个头已长得甚高,身材笔挺,眼神里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使臣顿时不敢造次。 这不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天子虽已式微,却依旧是天下之主。若以“冒犯”为由,将他们当场斩杀,各国也只能接受。 使臣们缓慢退到阶下,姬珣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都退下罢,”姬珣说,“我自然心中有数。” “雍国特使,汁绫公主到——”殿外通传。 所有使者霎时间就变了脸色,只见殿外快步进来身披黑斗篷的一名年轻女子,摘下斗篷时,容貌清丽,犹如让昏暗的殿内随之亮了起来。 那女子一身武服,皮肤白皙,不过二十来岁,她先是扫视殿内,一眼仿佛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走到阶前。 姜恒深呼吸,姬珣却稍稍侧身,朝他一摆手,示意无妨。 耿曙见状退到一边,那美貌女子先是跪伏在地。 “吾王进饭几何?寝休几辰?天下万民,无不惦记天子。得蒙召见,荣宠何极。” “都好。”姬珣答道,“汁绫公主起。” 汁绫这才起身,鄙夷地看了众使臣一眼,接着,赵竭也进来了。 赵竭阔步而入,走上御阶,背手,身后握腕,两足略分,立于姬珣身侧,犹如一座山峦。 汁绫带着笑意道:“吾王,兄长请天子到落雁城做客,特命我前来,守护天子安全,请王起驾,移步雍都。” 五国特使齐聚,一时无人开口,沉默之中,姬珣缓缓开口。 “回去告诉汁琮,也告诉你们的王,”姬珣道,“我哪里也不去,若战火烧遍天下,自当也烧到洛阳,届时,天子当与万民同死,退朝。” 冬日,黄昏如血,姜恒挟着这日的帛绢出来,耿曙已等在门外。 “今天晚上,我就去把他们全杀了。”耿曙摘下头盔,说。 姜恒色变道:“别!杀特使有什么用?” 耿曙显然对今日朝上那一幕还有气,姜恒说:“雍国一旦进关,四国大军就会进驻洛阳,迟早都会来的。只要汁琮不进关,他们未必有这么大胆子。” 玉璧关现在还在雍国的手里,自从当年琴鸣天下后,汁氏便牢牢把守着通往北地这唯一的关隘。四国如今想重夺玉璧关,将雍国大军赶回长城以北,便势必取道洛阳北上,打一场硬仗。 这些天里,姜恒翻阅了十年前的军事文书,大概估测过,代、郑、梁、郢足可召集五十万大军。雍军则擅骑不擅步,越往南推进,山岭与丘陵之地,对骑战就越不利。遑论郢国还有长江天险与十万水军,汁琮若聪明的话,不应在此时出关南下,与联军打仗才对。 耿曙沉默片刻,三年时间,他也慢慢地将洛阳当成新的家了,只要姜恒在,这一切就与浔东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要走吗?”耿曙说。 “走到哪里去?”姜恒反问道。 浔东的一幕幕仿佛仍在眼前,耿曙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昭夫人当年的抉择。 “是,留下罢。”耿曙点头,哪怕天下之大,亦无处可去。三年前,他们逃离了浔东,如今若再逃离洛阳,那么终他与姜恒一生,都将在这片茫茫的大地上四处流浪。 他们又看见了赵竭,而这次赵竭是特地来找两人的,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姬珣正在寝殿中等待着他们,进入后,赵竭转身,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姜恒本以为姬珣想说几句关于今天|朝廷上的话,但他依旧保持了安静——什么也没有说,带着笑意注视两人。 “近日如何?”姬珣说,“比第一天来洛阳,你俩都长大了。” 姜恒正要行礼,依据礼数感激天子垂问,姬珣却道:“不必再拘礼了,起来罢。” 漫长的静谧后,姬珣悠悠叹了口气,说:“你看清楚今天那位雍国特使了?” 姜恒只得答道:“是。” 姬珣端详姜恒面容,仿佛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 “我不知能否守护洛阳周全,”姬珣说,“赵将军也不知道,我不会让汁琮挟持,当他的王旗,但你们不一样。姜恒,你与耿曙,这就跟着汁绫公主回去,稍后我将修书一封,托雍国王室代为照顾你们。” 姜恒:“!!!” 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却在此刻担起了决定两人命运的责任,脱口而出道:“雍是敌人,我们不去。” 姬珣一怔,解释道:“你们的父亲,乃是雍国的国士,虽然我对汁琮兄弟二人之举不认同,但念在耿渊之德,汁琮定会善待你们……” “正因如此,”耿曙说,“我才不去,我不稀罕什么国士,他们想毁了我们的家,我怎么能认贼作父?” 姜恒没有明白耿曙言下之意,这是他们在一起许多年来,耿曙第一次没有征询他的意思,便脱口而出,下了决定。 但耿曙的话,也正是他想说的。 耿曙又道:“他们会让恒儿做许多事,想让恒儿为雍国卖命,我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我俩都不是他。我们不欠雍国的。” 姜恒点点头,说:“我哥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姬珣的眼神变得更温柔了,接着,他点了点头,说:“与赵将军所想的一般,这样也好,那么,无论昭夫人是否回来,你们随时都可以走,不必再管我们。” 耿曙依然有点不放心,正要开口时,姬珣却道:“放心罢,我没有告诉汁绫任何有关你们身世的事,明天一早,她便将离开。”说着,又神秘地朝耿曙眨了眨眼。 是夜,姜恒与耿曙并肩躺在榻上。 “哥。”姜恒低声说。 耿曙:“嗯。” 姜恒在被子下摸了摸耿曙的手背,耿曙便翻过手来,与他握着。接着,他翻过身,把姜恒搂在怀中。他们都长大了,姜恒也有了少年人的身板,耿曙虽只十四岁,却已近乎与宫中的侍卫一般高。 姜恒开始有一点难为情,但耿曙灼热的身体、身上的气味,依旧是那么的熟悉。 “如果有危险,”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低声说,“你一定要跟着我走。王也是这意思。” “我知道。”姜恒小声说。 第二天,姬珣遣走了所有的使者,并昭告天下,天子无限期罢朝。 说是罢朝,不过也只是在破破烂烂的皇宫门口挂上木牌,各封国早已不行天子令、不尊天子礼,也无人关心天子下过什么决定,或即将下什么决定。要不是互相碍着面子,以及赵竭的剑,早有使者上得王阶去,把姬珣整个架下来拖走了。 耿曙将罢朝的牌挂上,和姜恒互相看看。 “过年了,”耿曙说,“想吃什么,给你买去。” 姜恒说:“一起去罢,我好久没在洛阳城里逛过了。” 晋时一年之末在于冬至,雾气中,洛阳城难得地有了一点热闹气氛,街头的市集开了,虽然不过四五十店铺,三年里耿曙与姜恒从头逛到尾,又从尾逛到头,家家认得。 但即便如此,姜恒依旧很开心。只见四处挂起了红色灯笼,家家户户门前插了桃符,摆出自酿的屠苏酒。 “我想买一坛酒喝,”姜恒说,“我可以饮酒了罢?” 耿曙总不让他喝酒,自己也不喝酒,缘因他们的父亲也不饮酒,曾经说过饮酒误事。 “喝罢,”耿曙说,“不能喝多。” 姜恒总算可以尝尝大人们喝的东西了,耿曙便掏钱买了一坛。但今天洛阳外城中,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许多外头的乞丐。 “怎么多了这么多人?”姜恒诧异道。 中原流民众多,一眼望去,足有数万人,随之涌到了洛阳。各人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姜恒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究竟来。 “雍军进玉璧关了!”有人哀嚎道,“完了!完了!洛阳要完了!天下要完了——!” 忽然,姜恒看见一个浔东城的人,并听见了熟悉的口音。 那人乃是隔着两条街的街坊,却已认不出姜恒了,说道:“你是谁?你也是郑人?你叫什么名字?” 姜恒意识到三年后,自己长大了,容貌已有变化,更何况离开玄武祠时,城中百姓不过匆匆一瞥,先前他又从不出门,是以几乎无人认得他。 “出了什么事?”姜恒说,“你们怎么都跑到洛阳来了?” “要打仗了!”那男人焦急地说,“能分点粟给我们吃吗?我孩儿、婆娘都在那头,郑、梁的军队都要过来了!想占了洛阳,在这儿与雍人打仗呢!” 姜恒一惊道:“什么时候来的?” 耿曙却非常警惕,一拉姜恒,不让他与浔东人多说,免得被认出来,粗暴地说道:“别理他!” 满街百姓朝着洛阳住民不断恳求,天寒地冻,再转过一条街外,姜恒看见了更多来逃难的人。 “雍人进关了,四**队也都到了,”姜恒说,“他们一定在路上打劫百姓了!否则不至于有这么多的流民!” 姜恒猜得不错,联军正往洛阳气势汹汹而来。玉璧关距洛阳远,四国距洛阳近,联军反而比雍军先一步抵达洛阳。 大军开到之处,便将沿途村庄打劫一空。这是疏于约束,同样亦是不想约束,毕竟一进王都,便是洛阳领土,已不在郑、梁二国的国境内,趁火打劫,劫的也不是自己百姓,有何干系? 姜恒深呼吸,说:“得回去提醒赵竭。” “他早就知道了,”耿曙说,“正在布防,一时半会儿,军队到不了,不必担心。” “那……”姜恒想来想去,又说,“要么把钱散给他们罢?” 两兄弟的钱多得花不完,真要打起来,是不可能带走的,耿曙对身外之物向来看得很开,姜恒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回去取来钱箱,在街口把钱哗啦一倒,任凭流民争先恐后地来抢。 “别这样!”姜恒马上道,“要踩死人的!” 耿曙答道:“没多少,一会儿就分掉了,走罢。” 那一千多钱看似许多,实则根本不够百姓们分的,一眨眼便被抢完了,姜恒心中正愧疚,这么散钱恐怕又要引起不知多少争执、多少推搡,耿曙却早已从浔东往事中看透了人,不欲姜恒再与他们多说,拉着他走了。 屠苏酒 冬至日短,很快便入夜了,姜恒生起炭炉做饭,耿曙匆匆从外头进来,翻出黑剑,负在背上,说道:“哥得去巡城一趟,待会儿回来。”显然是得到了赵竭那边的命令。 姜恒扔下晚饭不管了,说:“我陪你去!” 耿曙却脸色一变,不容分说,一指家里,冷冷道:“我要生气了。” 姜恒只好作罢,耿曙说:“听话。”说着抱起头盔,快步走了。 这夜是晋的年夜,按礼法,明日晨钟一敲,百官便要随天子前去郊外祭祀宗庙,祈祷天下风调雨顺。但迄今朝廷并无知会,若流民百姓所言非虚,如今洛阳城外一定全是逃来的中原难民,背后还有驱赶着他们的军队,明天应当不祭祀了罢? 姜恒做好年夜饭,越想越不安,到初更时,耿曙还没有回来。 他只得装上吃食,提着食篓与酒,出去找耿曙的下落。 果然,御林军全被派去了寒风料峭的洛阳外城城墙,城墙下到处都是气喘吁吁的御林军老人,以及城中临时招募来的妇孺,正在运送有限的物资。 姜恒心中一惊,想起浔东城外,三年前的大战,这是他有限的十二年岁月里,第二次经历战争了。 “哥!哥——!”姜恒大喊道,他匆匆忙忙爬上城楼去。 这座城的城墙实在太老了,比御林军士兵以及朝中的大臣们还要老,已有近百年无人修缮,稍一用力,砖阶便要往下垮。 “姜大人!您慢点!”有御林军认出了太史大人,忙道,“当心摔了!” 姜恒带着篓子,磕磕碰碰上得城墙去,嘈杂声音中,忽然一声不悦的熟悉呵斥。 “恒儿!” 那是耿曙的声音,姜恒一抬头,险些摔下去,耿曙便蓦然伸手,拉住了他。 “你又来做什么?!”耿曙十分粗鲁,让姜恒站到自己身后,仿佛在御林军同僚面前,耿曙就变了个人一般,不容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我来给你送吃的。”姜恒笑道,“做了不少,大伙儿一起吃罢。” 年轻人都被编进了耿曙这一队里,耿曙如今也是个小队长了,带十个人,实在走不开,在城墙上搬运防攻城的油锅,忙得浑身是汗。 姜恒说:“你们在做什么?我看看……” “别——”耿曙来不及阻止姜恒,姜恒却已走上城头,刹那静了。 狂风里,旗帜猎猎飞扬,城外,则全是远道而来的大军。梁**队占据了山脚与郊野,郑军则占领了结冰的溪流,近三十万军队黑压压地卷地而去,军营上起灶的火光,犹如天际的繁星。 姜恒:“……” 耿曙本不想让姜恒担心,奈何已被见到了,只得说:“他们在城外就地扎帐,也未必就打进来,只等待郢、代二**队,前来会合。” 姜恒说:“没有使者进城吗?” 耿曙答道:“没有,都知道劝不走,这是要进来抢人了。王那边怎么说?明天祭祀取消了罢?” 姜恒缓慢摇头,望向御林军余众,众人却觉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与他十四岁的哥哥讨论国家大事,甚是有趣滑稽,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打不起来的!”有人说道,“别怕,说不定过个几天,他们就走了。” 姜恒却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再看耿曙,耿曙也安慰道:“赵将军正在巡城,咱们先按兵不动,也没必要出城决战。” 决战?姜恒哭笑不得,八百御林军,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头,守卫了一辈子晋王室,如今连剑也拿不起来了,全部派到城墙上,二十五步一个人,连城墙也站不满。 外头却有三十万虎视眈眈的军队,他们在等雍**队吗?雍人一到,洛阳势必将成为战场,届时城中会成为人间地狱。 姜恒说:“他们一定都想趁机带走王,只是谁也不敢先下手攻打洛阳。正在等王出逃,说不定可以利用这一点挑拨双方,让他们退兵。” 耿曙说:“怎么退兵?不可能!坐吧,吃了年夜饭,你就回宫去。” 姜恒心念电转,从王都内众多史书中所学、在浔东读过的诸子百家,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我可以去出使,”姜恒忽然道,“告诉郑**,王愿意走;再告诉梁**,王跟着他们走,再伪装成王,让两队人先后来接,你再去报信,趁夜让他们混战……” “休想!”耿曙根本不想听下去,怒吼道,“你疯了!” 姜恒急切地说:“能行!哥哥!” 姜恒把耿曙拉到一边,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逐渐成型,对方要的不就是姬珣么?只要乔装打扮成姬珣,先约好跟郑国人走,再通报梁国,就说人被抢了,让梁军速速去截…… ……夜黑风高,两边一打起来,替身趁机脱逃,这么一来,谁也不知道天子在谁的手里,两方势必互相猜疑。 但耿曙并不关心天子的安危,他只关心姜恒。 “我要揍你了,”耿曙认真地说,“不要再让我动手。” 姜恒只得不说话了。 耿曙摘下头盔,扔到一旁,让部下们围过来吃饭。姜恒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巴掌,不敢再说,心思忐忑,想了又想,虽知自己的计划漏洞也有许多,譬如怎么假扮天子、让谁去救、能不能成功、逃掉以后躲到哪里去等等…… 耿曙分了酒,说:“来,弟兄们喝酒罢。” 一众年轻人便纷纷举酒碗,姜恒也得了小半碗,耿曙朝姜恒说:“你还没长大,不能多喝。” 姜恒见气氛缓和了些,显然耿曙已不生气了,耿曙却以为自己说了重话,让姜恒心里不好受,酒碗与他轻轻碰了下。 “怎么?”耿曙说。 “我长大了。”姜恒抗议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耿曙随口道:“长大了也是小孩。” 大伙儿把那坛酒分了,开始吃姜恒做的煮羊肉,耿曙多为姜恒留了些,余人也不好意思来分太多他们的口粮,毕竟大伙儿吃的都有限,应个景后,便纷纷散开,前去巡城墙,执行命令。 耿曙下身战裙,上身依旧武服,一脚踩在快空的酒坛上,与姜恒坐在望楼里烤火,耿曙只喝酒,看姜恒慢慢地吃饭。 余下的屠苏酒,大多是耿曙一个人喝了。 姜恒说:“我不乱出主意了,行了吧?” 耿曙带着几分酒意,看着姜恒被火光映红的脸,小小的望楼里,红光照出去,洛阳的天空下,是漫天的飞雪。 “再给我喝一点。”姜恒还想尝尝那酒。 耿曙把最后的倒出来,端着碗喂给他。 “像什么滋味?”耿曙说。 姜恒说不出来。 耿曙:“好喝吗?” 姜恒:“好喝。” “别的我都不在乎,”耿曙忽然说,“唯独你是我的性命。” 姜恒忽然有点难为情,“噗”地笑了起来。耿曙却满不在乎,接过姜恒盛好食,再递给他的碗,草草吃完,说:“回去罢。” 姜恒说:“我给你把甲胄穿上,别老脱甲,当心着凉,太冷了。穿甲好看。” 耿曙道:“好看是好看,穿这么一身,活动不方便。” 姜恒为耿曙系上皮甲片,连好扣带,拿出他戴在胸前的玉玦看了眼,光滑的玉玦上倒映着雪夜里柔和的光。 他又给耿曙戴上头盔,说:“当心点。” “知道了。”耿曙催促姜恒,说,“入夜就回来。” 姜恒下得望楼去,临走时,听见耿曙在城墙上朝他吹了声口哨。 “恒儿,饭做得不错!”耿曙说,“酒也好喝!” 姜恒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在寒风里有点哆嗦,裹紧外袍,小跑着回皇宫去。 这时候,他不知为何,很想唱歌。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姜恒喝过酒后,身体稍稍暖了起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仿佛与耿曙一起饮下的,是一个美好的梦,是他们相依为命,在时光里一同织出的梦。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姜恒又在大年夜,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唱道,嗓音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清脆。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姜恒又唱道,他忽然想起许多老庄之言,天地犹如红炉,轻飘飘的雪花落下来,都会化作水,汇入这红炉里,与万物炼就的铜彼此纠缠,难分难舍。 而在这恢弘的万古洪宙之中,茫茫山峦之下,铜与铜,水与水,温柔地触碰又分离,有时稍一转身—— ——即是生离,与死别。 深夜里: 姜恒半躺在寝殿角落,脸上通红,心跳得飞快,并不住轻轻喘气,过往的无数记忆就像脱缰的马群般,从他的脑海中奔腾而过,再一眨眼四下奔散。 介乎于入睡与清醒之间,酒的力量令他思绪繁多。 蒙蒙眬眬之间,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高大的人影朝他走来,并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姜恒一瞬间险些惊叫起来。 “嘘。” 那是个蒙面的刺客,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姜恒,蒙面巾后的双眼温柔地眯了起来,像是在笑。 “啊!”姜恒恢复清醒,大叫了一声,是项州! 项州解下蒙面巾,让姜恒看清楚自己的脸。姜恒顿时欣喜不胜,抱住了他。 “幸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项州还在稍稍喘息,全身满是雪水,稍稍避开姜恒。他这一路上,显然也经过了一番艰难的长途跋涉。 姜恒马上翻身起来,却有点站不稳,昏昏沉沉的,说:“娘呢?” 项州戴上蒙面巾,看了姜恒一眼,低声道:“夫人听到消息,让我来告诉你们。” 姜恒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项州却又安慰道:“她的病好多了,只是眼下仍不宜长途跋涉。” “她在哪儿?”姜恒说。 “越地。”项州解释道,“距离痊愈,尚有数年,让你们好好在外头待着。” 姜恒不疑有他,听到母亲安好,是让他最欣慰的消息,忙点了点头,又说:“你吃过晚饭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饿了吧?” 项州按着姜恒,答道:“吃过了,睡罢,得怎么想个办法,带你们出去,外头现在全是大军,太危险了。” “耿曙他……” “我见过他了,”项州说,“方才就在城墙上,他让我进宫里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姜恒,你长大了。” 姜恒跪坐着,项州又笑了起来,随手摘下左手上的一枚玉戒,塞到他手里,说:“这个给你。” “不不,我不能收!”姜恒有点不好意思。 “拿着罢,这是很久以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送我的。”项州仔细地端详姜恒,让姜恒戴上。 比起三年前,姜恒已经知道了不少事,譬如他如今明白,母亲与项州,一定都是很厉害的大刺客。 可他觉得项州一点也不像刺客,刺客都冷冰冰的不是么?项州却无忧无虑,身上带着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气息,姜恒常常觉得他就像个与自己一般岁数的大小孩。 “你一点也没有变,”姜恒笑道,“太好了!” 姜恒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来,项州便盘膝而坐。离开浔东后,姜恒开始懂得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也懂得项州待他们很好,就像家人一般,还在他认识他很久以前,他便常常来浔东的家里,看一看他们。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但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这名保护了他们很久的男人。项州对他们没有任何责任,却像一个保护神般。 “你也没有变,这三年里,都在做什么?”项州说。 姜恒酒意退了少许,笑着朝项州说起往事,项州盘膝坐在姜恒身前,认真地听着,得知他大多数时间在读书,并且当上了晋天子的太史时,项州唏嘘道:“你是天底下最年轻的官儿了。六卿之一的太史,不简单!” 姜恒哈哈笑,耿曙也不止一次这么说,项州又拍拍他的头,像是逗一只什么小动物。 忽然间,姜恒想到了他的计划,有项州在,说不定能奏效? 黄布包 “外头情况怎么样?”姜恒又问,“他们会打进来吗?” 项州想了想,说:“不好办啊。稍后待我……” 就在此刻,外头传来脚步声。 项州戴上蒙面巾,正想起身,姜恒却马上按着他,示意稍安。 他待在晋廷内多年,听得出那是谁的脚步声,果然,不片刻,赵竭出现在了门外。 赵竭看见项州的那一刻,马上把手按在剑上,但很快待得他辨认出项州时,又放下了手。 “又是你这哑巴?”项州的语气轻松,姜恒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姜恒茫然道:“你们认识?” 赵竭没有回答,看了姜恒一眼,手指勾了勾,仿佛丝毫没有将项州放在眼中。 姜恒问:“王召我吗?” 赵竭点头,转身走了。项州说:“去罢,这个时候,跟在天子身边,是最安全的。” 项州牵起姜恒的手,与他穿过花园前的长廊,往正殿里去,姜恒这才注意到项州穿着夜行服,犹如黑暗里的一只猎豹,半身已被化开的雪洇得湿透。 “有几句话想朝你说。”姬珣坐在王位上,眼里带着笑意看姜恒,目光又落在蒙面的项州身上,他似乎丝毫不关心项州是谁,问道:“能让我与姜卿单独谈谈么?” 项州点头,朝姜恒说:“我去看看耿曙,兴许有什么办法,能退敌军。” 姜恒放开了他宽大温暖的手掌,忧心忡忡地嘱咐道:“千万当心。” 项州又笑了起来,摸摸姜恒的头,转身离开。 赵竭似乎一直等着项州,项州一离开,赵竭便与他并肩离去。 殿内,火盆烧得很旺,姬珣的脸上却带着苍白。 “你家的侍卫?”姬珣问道。 姜恒摇摇头,说:“我娘的朋友。” 姬珣低声说:“这个时候能来,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是啊。”姜恒想说说他们离开浔东后,就是项州保护了他们,但想来这个时候,姬珣一定还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便没有打乱他的心神。 他注意到姬珣的面前,天子案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黄布包,不过巴掌大,从前似乎没有见过。 姬珣沉默片刻,在那空旷的殿里,认真说道:“姜恒。” 姜恒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姬珣说:“上来,把这东西拿着。” “这是……什么?”姜恒忐忑道,姬珣又道:“没关系,上来罢。” 姜恒平生第一次走上了御阶,来到天子案前,跪坐一旁,姬珣打开黄布包,让他看,里面是巴掌大的一方薄印,三寸见方,一寸厚度。黑黝黝,沉甸甸。 “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这就是‘一金’,天子金玺。普天之下,这是唯一的一枚。”姬珣说道,“洛阳城若破,你便将它带在身上,带走,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姜恒:“!!!” 姜恒难以置信地看着姬珣,姬珣说:“它与你父亲的黑剑系出同源,乃是三千年前,以天外的一块陨铁所打造。虽称为‘金玺’,却非金非玉,除却黑剑,无人能斩断它。” “不,不行。”姜恒知道,那是象征大晋,甚至整个神州大地王朝正统的国器! “拿着,”姬珣低声说,“这是我托付予你的一项使命,姜恒。” 姜恒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许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而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晋的天下,已走到头了。 姬珣将它依旧用黄布包好,看着姜恒将它收起,姜恒眼里已带着泪水,不知所措,问:“我得把它带去什么地方?” “随你。”姬珣说,“若怕自己无法保住,也可将它找一处无人之地,沉入湖底,或一直带在身边。姜卿,答应我,用你的双眼去看这个人间。” 姜恒怔怔看着姬珣。 姬珣:“……大争之世,王道式微。五国之争,让天底下的百姓,陷入无休无止的战火,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将有人结束这个乱世。届时,你可将天子金玺,交到他的手中。” 姬珣叹了口气,起身道:“郢人偏安,梁人自大,郑人刻板,代人莽撞……” “……雍人逞武寡情。” 姜恒听到这话时,眼泪已止不住地淌下来,这名天子虽被软禁在洛阳,却从未放下过守护天下之心。 “百姓啊,”姬珣低声说,“遭受这折磨太久了。只盼我看错了、想错了,五国中,若有人能继承这王道,这个人,不必是圣贤,因为人无完人。只要找到了,你便代我,授予他天子金玺,让他一统天下,重领这破碎的山河。” “你答应我,”姬珣低声道,“答应我,姜卿,你们的路还很长。” 姜恒哽咽道:“是,吾王。”接着,他定了定神,又道:“我以性命护卫此物的周全。” 姬珣笑道:“倒也不必,归根到底,还是身外之物,又有什么比你们的性命重要?” 姜恒望向姬珣,姬珣又说:“便将它当作我一个最后的、美好的愿望罢。也许千百年后,世上不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 “一定会有,”姜恒点头道,“一定有!” 姬珣望向姜恒,微微一笑,说:“若没有,哪天你得了本事,不惧这大争之世的惊涛骇浪时,便拿着金玺,自立为王,也是不妨。到得那时,他们发现争得头破血流的‘正统’,竟是落到了你的手中,那场面,一定很有趣。” 姜恒:“……” 洛阳,城楼高处: 项州、赵竭与耿曙望向远方。 项州说:“我拿不定主意。梁军上将军是申涿,申涿自身武艺了得,手下死士如云。郑军则是太子灵亲自带兵,太子灵……罢了,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否成事。” 赵竭做了个无意义的手势,耿曙说:“他问你有几分把握。” 项州没有说话,寻常时候,刺杀一名将领已经极其困难,要非常小心,何况在战时,双方都严密守备的情况下? “武艺再高,也是凡人,把握还是有的。”项州沉声道,“若罗宣在,又不一样了。” 耿曙没有问罗宣是谁,也没有奇怪赵竭与项州竟然认得彼此,他依旧在努力地想办法,至少得知姜恒与姬珣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他们双方会不会也想着刺杀对面将领?”耿曙提出了新的办法,先前姜恒所言给了他启发,“不必一举成事,通过挑拨来让他们退兵呢?” 赵竭摇摇头,意思是不可行。 “他们要打过来了,”项州说,“开始动了。” 赵竭掏出一个哨子,正要运劲吹响。 “等等,”项州说,“我忽然想起一事。” “刺杀若失败,”项州说,“我也会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归来,届时逃离洛阳,成为唯一的结果,我记得进城的路上,经过了这么一个地方……北面灵山有一个峡谷,我们能不能试试这样?” 赵竭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也想起来了,马上从墙上摘下来地图,铺在望楼的桌上。 耿曙说:“谷内道路狭长,易守难攻,确实是展开决胜的好地方。”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皱眉道:“可也有话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们手头的兵员实在太少了。” 赵竭沉吟片刻,再看项州,项州说:“不一定,如果刺杀能成,咱们还有胜算。” 赵竭两手朝中间做了个“倾覆”手势,又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诱敌的线,耿曙仿佛看见了希望,说道:“是,可以一搏。” 项州回过神,说:“利用雪崩阻敌?但眼下火油不够,想撼动灵山双峡,须得……” 耿曙抬头,望向不远处,悬挂在城门高处的那口古钟。 三人沉默。 “得尽快行动,”耿曙说,“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恒儿……” 项州说:“放心,他现在很安全。” 赵竭脸色却依旧有忧虑,耿曙在他麾下当值一年多,已约略能猜得出他想说的——赵竭仍有顾虑,却不知他顾虑在何处。 “郑、梁二**都在行动,”耿曙喃喃道,“似乎接到了什么消息,是什么催着他们动身?” 城外的大军开拔了,正朝着洛阳而来,先前唯一的期望已落空,以步兵为主力,两军散开,包围了城市。 项州说:“郢、代二国的军队兴许也快到了,雍国马上就会杀进洛阳来,这个时候,谁抢到天子,谁就能挟持他号令天下……尽快行动,咱们没有时间了。” 耿曙注视项州,项州点了点头,咳嗽数声,于左腕戴上一枚精钢护腕,转身离开。 赵竭吹哨,集结了手头剩余的所有兵力,预备开城门出战,为项州吸引注意力,掩护这位刺客成功潜入后方,刺杀两国大将。 “无论能不能成功,”耿曙跟着项州,快步走过城墙,说道,“今天你都会被记载在史册中。项州,保重。” 项州朝耿曙一笑:“你爹才是,我不过是岁月中的一片浪花罢了。” 言毕,项州展开双臂,犹如翱翔天地的飞鸟,从空中一跃而下,消失在了夜色里。 四更时分。 姜恒倚在天子案前,睡意渐重,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遥远的世界尽头,鏖战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蓦然抬头,喊杀声越来越近。 破城了?!姜恒心道,怎么这么快? “来人!快来人!”姜恒马上喊道。 “不必喊,”姬珣淡淡道,“宫人都被我遣散了。” 姜恒没有说话,惨叫声、杀戮声环绕着这座千年古都,身前、身后,甚至遥远的灵山,城外郊野,金戈铁马一齐震荡,不断逼近他们。 “姜卿,你会奏琴吗?”姬珣忽然问。 “会……会一点。”姜恒想起与耿曙一起弹过琴,答道。 姬珣说:“你爹生前是天下第一刺客,也是天下第一琴师,想必你琴艺也得了真传。” 姜恒答道:“说来惭愧,娘不让我学武,也不让我学琴,只会一点点。” “无妨。”姬珣答道,“我忽然想听听琴声,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殿角的箱里有把琴,是当年仲尼送我祖父的,你且去取来。” 仲尼用过的琴!姜恒心跳顿时快了起来,四面八方的埋伏与鏖战声仿佛也不重要了。 他取来琴,那把琴造型十分古朴,雕着凤飞于天的花纹,抹了下琴弦,飞灰四散。 “我……”姜恒说,“没有琴谱,不知道王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就是,”姬珣答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听过琴声了,也没有什么偏爱的。天下人吃不饱、穿不暖,身为天子,自当摈乐弃舞,与万民同哀,从来就没有真正快活的时候。” 姜恒沉吟片刻,拨弦,弹起他唯一会的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恒略带伤感的声音低唱道,这一年,他不过十二岁,却亲眼见到了太多。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一声巨响,殿门被撞开,满身鲜血的赵竭左手提着剑,右手提着一个酒坛,跌跌撞撞地进来。姜恒吓了一跳,正要放下琴,起身搀扶之时,姬珣却说:“继续奏琴,不必起来。” 姜恒怔怔看着赵竭,赵竭满头是血,注视姬珣,现出笑容,那是姜恒第一次看见赵竭在笑,他的笑容很英俊,他提起案几,封死了殿门。 “山有木兮……木有枝。”姜恒低唱道。 赵竭提着坛子,走进殿内,将坛内之物倾在地上,散发出刺鼻的火油味。 姬珣只安静地看着赵竭。 “心悦君兮……君不知。”姜恒看着赵竭的举动,直到他绕过天子御阶前,火油一路淌下。 最后,赵竭扔了酒坛,将佩剑放在天子案前,解开铠甲与胸膛的武服,一手搂住了姬珣。 姬珣侧身,靠在了赵竭胸膛前。 “你走罢,姜恒,”姬珣说,“这些日子里,谢谢你与你兄长,天高海阔,你们的一生,还有很长。” 姜恒站起身,看着姬珣,姬珣说:“带着金玺走,后殿有一条小路,通往灵山脚下,去找你的哥哥,不要哭,你是大人了。” 喊杀声越来越近,姜恒强忍泪水,点了点头,跪地。 “王,安好。”姜恒的声音发着抖。 “王安好则天下升平。”姬珣笑道,“去罢,升平之世,终有一天会回来。” 姜恒行礼,拭泪,转身而去。 赵竭看着怀中的姬珣,嘴唇稍动了动。 姬珣笑了起来,轻轻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赵竭的目光驻留于姬珣脸上,仿佛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殿门几声巨响,被士兵撞开,外头传来喊声。 “雍军也打进来了!王!将军!快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雍军在最后一刻赶到了洛阳城外,雍、梁、郑三国,轻而易举便攻破了洛阳城防,展开了一场无分敌我的大混战。 殿门敞开,箭如雨落,梁国的士兵前赴后继地冲了进来。 赵竭怀抱天子,两人一同望向殿外。 “山有木兮,木有枝。”姬珣带着伤感的笑,注视这天下的子民。 赵竭手持灯台,朝地上一推,火焰熊熊而起,犹如蜿蜒的长龙,轰然爆破! 姜恒匆忙离开皇宫,背后传来一声巨响,火舌飞蹿。洛阳的宫殿在雪花飞扬之中熊熊燃烧,殿顶,殿外,火焰四下爆射,到处都是慌乱逃跑的士兵。 姜恒怔怔站着,黑木红漆尖碑,那天下王旗,火焰犹如形成了一道光柱,射向天空。 冬夜银汉,层云退去,现出北天星河的玄武七星,灼灼闪耀。 姜恒看了足足一炷香时分,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哥?”姜恒马上喊道,“哥!” 角落里,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在找谁?” 姜恒蓦然转身,离开皇宫时,自己竟尚未发现,重重殿影下,一名刺客藏身于黑暗中。 此时,那瘦长身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摘下头顶的斗笠,耐心地放到一旁,他的脸上五官扭曲,头上、脸上满是伤疤,狰狞恐怖。 “你是太史,对不对?”那刺客打量姜恒,说道。 洛阳焰 姜恒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只见他一身黑,比项州更高,左手持一道锐利的钩子,随时可将人开膛破肚,就像黑夜里追魂的厉鬼。 刺客又说:“他没有交给你什么重要的东西么?”同时打量姜恒怀中,那以黄布包着的,金玺轮廓,他脸上本应是眉毛之处光秃秃的,一抬眼,现出无神的眼白,犹如死人般,阴恻恻道:“小朋友,他有没有让你,将某样东西交给谁?” 姜恒再退后,背脊碰上了一棵树,已退无可退。 “这么想要,”姜恒冷冷道,“为什么不亲自去朝天子讨要呢?原来你也有怕的人吗?” 那刺客似乎丝毫没想到,姜恒不过少年模样,竟是如此老成,非但不怕他,更对他充满了鄙夷。 “嘿,”刺客说,“有意思。年纪小小便当了太史官,果然了得。” 姜恒说:“不管是什么,我不会给你,你有胆子,尽管下手来抢,甚至杀了我,倒也无妨。” 接着,姜恒反而朝那刺客走了一步,低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天下人也不会知道。把它抢去,给你的主人,交给国君,不管哪个国君,他就能继承天下正统了,你也会立下大功一桩,是不是?” 姜恒抬眉,神秘地说:“只是没有我,继天子遗诏,亲手授予,你觉得这作数么?只怕会引来各国征讨,落得亡国的下场罢?” 刺客脸色稍变,姜恒不过轻轻几句话,就点出了要害。诸侯国想要的,都是象征天子正统的继承权,各国追溯数代,也与王室有着姻亲关系。金玺谁都想要,得到它,便能在名义上号令各诸侯国。 但若没有姬珣的临终授命,又是另一回事了,因为那是抢回来的。必然被各诸侯国暂时放下成见,联手讨伐。 那刺客显然在来前得到耳提面命,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是否下手强抢。 然而不过短短顷刻,已由不得他说了算了。一道劲风瞬间袭来,姜恒马上后退,藏身树后,只见一个身影拖着飞溅的血花,扑到那刺客面前! “你来晚了。”项州无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姜恒眼中,顿时倒映出漫天雪花,只见那残面刺客果断一个翻身,亮出手中刺钩,项州一步踏住墙壁,再两步顺墙直奔而来,出剑! 铿然声响,项州再一抖手腕,手上串珠飞射,如漫天花雨射去!那刺客再退,飞身到得墙后,抬手,项州一脚蹬墙。 只见一把闪光匕首刷然而来,射向树后的姜恒! 顷刻间,项州已到了身前,空手去截飞向姜恒的匕首,手中刹那鲜血淋漓,匕首竟是锐利无比,刺穿他的手掌,被骨骼所挡住。 姜恒大喊一声,随之而来的,是那刺客的猖狂大笑,并消失在了墙后。 项州没有再追,停下脚步。 姜恒从树后跑了出来,项州眉头深锁,拔出钉在手掌上的匕首,扔在地上。 姜恒马上撕下袍襟,要为他包扎,项州却一手搂着姜恒肩膀,说:“刺杀失败了,只给了申涿一剑,不知道他死了没有。我还是太轻视太子灵了,雍军也到了!先前万万没料到,他们来得这么快,走!” “耿曙呢?!”姜恒把项州手臂扛着,一手环过他的腰,项州踉踉跄跄,呼吸沉重,说道:“出城找他,出了西门,吹哨为号……” “你流了好多血!”姜恒大声道。 项州肩膀、肋下全是箭伤,血液顺着他的夜行服淌下,染透了他半边修长身体,紫黑色的血滴在雪地里,手上又添了新伤,殷红的血不断滴下来。 “我走不动了,”项州呼吸沉重,“你……” 他本想让姜恒自己先逃,但四面八方全是乱军,姜恒毫无自保能力,若被追上了,一定会被乱箭射死在雪地中,自己哪怕筋疲力尽,真要动手,还能勉强再战几个寻常士兵。 姜恒打断项州,说:“得找药,先给你止血。” 项州说:“不碍事……不碍事……那里有辆车……看见了么?” 姜恒看见了一辆运送柴火的小车,赶紧扶着项州过去,让他躺在车上,又将车绳套在自己身前,拽了拽,拖动那车。 项州发出一声闷哼,一头倒了下去,用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 “会好的。”姜恒焦急道,“先去药铺。” 项州颤声道:“先出城……十天前,我给先生送了信,他就快来了,只要他赶到……” “谁?”姜恒回头道。 项州脸色苍白,木车上满是他的鲜血,更顺着车辕淌下,在雪地里留下两道血染的辙印。 战马冲过,姜恒险些被撞翻,马上转身,挡在项州身前。 来人乃是一身黑色战铠的雍国骑兵,正纵马疾驰,从背后追上两名梁国步兵,旋刀飞起,将人斩死当场。 那骑兵高倨马上,戴着头盔,转头望向姜恒与躺在车上的项州。 “引他过来。”项州低声说,手里扣着一枚铜钱。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如此地近。 那骑兵仿佛还在犹豫,是不是该把这小孩杀了,然而远方击鼓声响,召唤全城雍军,骑兵便调转马头离开。 城中四处都在起火,到处都有掳掠的梁军与郑军,他们进城后,得到的指令是先抢天子,奈何天子一把火烧了正殿。犹如狼群般的郑军见无利可图,开始退而求其次,前去宗庙争抢象征王权的九个巨大青铜鼎。 然而太宰早有准备,同时一把火烧了宗庙。 在这极其惨烈、同归于尽之举下,晋天家历代宗庙被付诸一炬,青铜鼎在烈火中化为铜水,就在联军打开宗庙大门时,铜水一瞬间犹如怒海般涌了出来。 通红的铜水挟着早已化作飞灰的太宰,与一众晋臣的怒火,犹如天罚般从高台涌下。 尸体,鲜血,烈火……洛阳的火势以正殿、宗庙为中心,朝着整个皇宫开始蔓延,吞噬了冲进皇宫的军队,被遣散的士兵与百姓们已逃出了洛阳,余下数百名老臣,壮烈殉国。 这一天,成千上万的洛阳百姓,拖家带口,远在郊外,眺望着他们的天子葬身火海。 姜恒捡来一把剑,在城北拖拽着车绳,艰难地穿行,烈烟熏得他不住咳嗽。 “有人追来了。”姜恒颤声道。 他离开了北城门,项州已经昏迷,另一手中,紧紧握着一个竹哨。 灵山峡谷,十余名士兵协力,将王都的铜钟架上悬崖高处,是年几场大雪,积雪没膝,山岭已到了承雪的极限。 士兵说:“耿大人,梁军进城了,我们得走了,家小还在城里。” “走罢,”耿曙不住喘息,远方的洛阳城现出火光,“都走。” “没有撞柱,”士兵又道,“怎么办?” 耿曙没有回答。 士兵们纷纷朝耿曙行礼,离开。耿曙低头看着赵竭最后的血书,在寒风里放开,血书顺着风飞了出去,落在灵山峡谷的雪地里。敲响钟后,一切便已结束,朝天下宣告,晋亡国。 他不知道王宫起火了没有,黑夜里一切都看不真切,他几次想扔下铜钟,回去。但项州的一句承诺支撑着他。 那是他攀越城墙,傍晚刚天黑时,来到洛阳,朝耿曙说的。 “我会保护他,”项州朝耿曙说,“一定会。” 也许是源自于一直以来,对项州的信任,也许是他明白了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守着对昭夫人的诺言。否则他不必千里迢迢,一路来到洛阳。 原因只有一个,项州怕姜恒直到城破,还留在城中等待母亲,于乱军中死于非命。 一定要活着出来。耿曙心道。 梁军与郑军冲破了城门,而雍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行军南下,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赵竭甚至没有接到任何雍军出关的消息,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根本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雍军已有二十年未出玉璧关了,目的已很明显,汁琮要趁四国联军尚未成功集结,以快打快,把他们全部堵死在洛阳,再行歼灭。 既然失去了抢到天子的把握,洛阳的百姓是死是活,他们并不关心,派出使者先行通知,目的就已达到了。眼下的洛阳,已犹如一个铁笼,里面的生灵上到天子,下到猪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等待着他们的,是卷地而来的混战,所有人都将死在这座城里,死在中原四国的铁蹄之下。 但赵竭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哪怕自己葬身火海,也要让联军付出惨痛的代价。 北门为所有的军队,开了一条路,这条路上,只有孤独的耿曙,守着那口即将被敲响的、六百年的晋天下的丧钟。 姜恒跌跌撞撞,拖着车,脸上一片乌黑。 “都是人!”姜恒回头,朝项州说,“我们过不去了!” 西城门漫天流箭,郑军从最初交战的措手不及中回过神来,开始收拾残兵,与雍军展开了胶着的拉锯战。同时间,梁国从东城门一路杀入,鲜血铺满了大街。南门则是雍国突入之处,姜恒看见流星般的火罐飞进城内。 远方吹号声响,又一国的军队赶到了,“代”的军旗在城楼上飘扬。 然而,代国并未入城,显然已打定主意,要让城内的三国混战军队,统统葬身火海。 姜恒喊道:“项州!项州!别死!” 项州已陷入昏迷中,血不再流淌了,姜恒摇晃他,想把他抱起来,然而项州身体沉重。姜恒躲开火罐,看见西侧城门倒塌,瞬间意识到再想出城,自己一定会先被战马踩死。 他转身拖着车,竭尽全力奔逃,远方又有号角声响,雍军冲塌了房舍,朝着北门冲去。 郑、梁、雍三国意识到了凶险,开始撤退了。 姜恒跟着那洪流,跌跌撞撞,冲出了北门,往山里逃跑。 紧接着,又有新的援军赶到,加入了战场,刹那三国兵败如山倒,马匹冲撞、嘶鸣,姜恒不住躲避,眼中反而一片清明,倒映出城外浩瀚的灵山。 灵山雪松皑皑,静谧无比,犹如在那空灵世界里居住着一位神明,等待着无助的凡人前来,朝雪山祈求永恒的救赎。 洛阳的百姓争先恐后,逃离城内,最后赶到的郢、代二国大军冲进城中,以追剿雍军为由,不分阵营,碰上士兵便一剑斩杀。 大军如潮,姜恒的整个世界都随之安静下来,仿佛滚滚铁蹄、山野震动离得极其遥远。 “项州?”姜恒说,“听见了吗?” 项州躺在车上,一手垂在车辕前,滴着血,没有回答。 姜恒不住喘息,将哨衔在口中,用力吹响。 “哔——哔——”的哨声传了开去,然而顷刻间便被这山摇地动的混战所淹没。 灵山孤崖,耿曙解下背后黑剑,眼望山谷中轰然涌入的近十万敌军。 雍军、郑军、梁军,三国兵员都在疯狂杀戮,抢占灵山峡谷的出口,预备占据出口,再反过来迎敌,拼死一搏。 洛阳燃烧的黑灰布满天际,太阳升起来了。 千余年王都的正殿终于烧到尽头,坍塌,传来震撼天地的巨响。 耿曙提气,持黑剑,以钝剑之锋指向古钟,和身运劲撞了上去。 “当——!”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钟声震彻天地,在这旷古的山峦间传递着巨响,唤醒了整个神州大地。 所有士兵纷纷抬头,望向高处。 “当——!”第二声震荡,耿曙运起他所有的力气,撞响了古钟。 雍军将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蓦然抬头,望向灵山两座主峰! “当——”第三声钟响,犹如一道无形的巨力,横扫开去。 山峦尽头的雪松砰然洒落雪粉,山巅,积冰崩,紧接着,耿曙一剑斩断巨钟坠绳,令它从山巅滚了下去! 余音不止,嗡嗡作响,旋即被另一道摧毁天地的震荡所掩盖。 耿曙收剑归背,正要跃下悬崖,前去寻找姜恒下落,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了古钟余声与雪崩的滔天巨响中,一声微弱的哨响。 哨响戛然而止。 一道刺骨的寒意从头到脚,攫住了耿曙,他发着抖,望向峡谷中。 姜恒拖着车,肩上被勒出痕印,茫然转头,望向崩毁的山巅,雪崩形成了一条线,呼啸着吞噬了沿途的松林、巨石,裹挟着无数外物,朝峡谷中涌来。 他稍稍张着嘴,哨子落在地上。 “哥。”姜恒知道,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来到了。 “恒儿——!”耿曙咆哮道。 霎时间,姜恒转头,拖着车,朝峡谷中拼尽全力冲去,远远地逃离耿曙,让他断了来救的念头。 “别下来!”姜恒边跑边回头狂喊道,“别来啊——!你救不了我——” 耿曙冲下了悬崖,撞在一棵松树上,四面箭如雨下,他头上、身上全是鲜血,朝着姜恒冲去。 “走啊——!走!”姜恒见劝不住耿曙,当即拖起车,朝着相反方向跑去,喊道,“别来!” 耿曙:“……” 耿曙距离姜恒尚有千步之遥,只见姜恒为了让他保命,竟冲向雪崩的方向,甚至不回头看他一眼。 耿曙手持黑剑,四处斩杀,逆流而上,只为尽快赶到姜恒的身边。 然而,刹那间,他被奔逃的战马撞翻在地,被飞射的箭矢穿透,倏然流箭飞来,将他钉在了一棵树上。 耿曙握着穿透肩胛的箭,忍着钻心的疼痛,将它一下折断。 姜恒转身,又要朝耿曙跑来,雪崩距离他已不到五十步,他知道跑不到了。 他们只能远远看着彼此。 耿曙嘴唇动了动,眼里带着绝望。 姜恒:“……” 所有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雪崩涌来,刹那没过了姜恒的头顶。 耿曙闭上双眼,抓着抽出来的箭矢,跪倒在地,反手将箭矢朝向自己的心脏。 奔马践踏,近十万乱军在雪崩下四散,狂冲,再次撞翻了耿曙,朝峡谷出口奔去。 耿曙的鲜血染红了雪地,紧接着被更多的雪所覆盖,两侧山谷开始朝其中崩下了更多的雪,巨响如万道雷鸣。 晋惠天子二十九年。 天子姬珣崩,六百年传承,晋家天下亡。 是年元日,雍、郑、梁、代、郢,五国会战于洛阳,王都尽焚。十万联军于雪崩之下,坑于灵山峡谷。 世间一片静谧,千里雪地上,小雪再度温柔地下了起来,数丈深雪中,埋着战马与它们的主人。 无数断折的松枝,就像深埋在雪地下的这十万人的一座座墓碑。 山峦无棱,冬雷震震,天地相合。 待得又一年春来之时,冰雪消融,一切终将被深埋地底,桃花依旧绚烂盛放。 ——卷一十面埋伏完—— 透骨钉 灵山峡谷下, 冰河。 一场大战自山巅至山腰,自山腰至山脚,上千年的积雪与冰川垮塌后, 沿着灵山峡谷无情涌出, 淹没了王都北方,堵住了玄武门。雪浪无处可去, 犹如溃堤的洪水,冲出西南走向的山谷外, 一路摧枯拉朽,直到洛水前。 松树折断,乱石滚落,洛河冰面崩塌,百万斤滑坡涌下的雪,裹着泥石,倾入河中,压垮了冰层。 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拄着杖, 带着一名青年人,赶着一辆驴车,来到洛水岸边。初初渡过河后,老者在河边乱石上坐着, 拧开酒袋,喝了几口酒。 青年人则跪在山脚下,用双手刨开积雪。 “罗宣啊。”老者说。 被唤作罗宣的青年没有回答, 右手手指上, 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块雪地。 老者年逾古稀,却显得精神矍铄,酒袋上绣有四只当值神兽的图案, 一侧以篆文勾勒出古老的名讳:鬼师偃。 这个名字,中原人所知道的,已经不多了。 有关那神秘的沧山与长海,而沧海上,云雾之中所建起的仙境般的楼台,以及那最终被湮没于时光中的名字“鬼先生”,如今再无人提及。 罗宣挖开了积雪,被鲜血所染的雪下,出现了青紫色的一只手。 这是今天他挖出的第十六只手。 从山坡到山脚,到处都是高举的手,成千上万,凝固了千奇百怪的动作,在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面前,每一只手都努力地凌空抓捞,想抓住求生的最后一点希望。 但这只手不一样,它按着一截木头,临死前,似乎仍在守护着什么。 “先生,”罗宣看见那只手,便回头说,“找到了。” 鬼先生喝完袋中的最后一滴酒,没有站起来,以眼神示意罗宣动手挖就是。 罗宣于是继续徒手扒开积雪,现出底下一辆破碎的木车。木车已在雪崩下倾翻过来,压着身材修长的项州。 看见项州的时候,罗宣便再次跪了下来,抱住了僵硬的尸体。 项州身上的血已结冰了,他的眉毛、头发上满是积雪,表情仍保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双目瞳孔扩散,五官却没有任何慌张的表现,靛蓝色的脸庞上现出一如既往的温柔,嘴角还凝固着笑意。 他一手撑着身下,背脊撑起了压向他的木车,另一手稍稍前伸,手臂折断以一个奇异的方向曲着,搁在车栅旁。 朝晖转过群山,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弃”字熠熠生辉。 罗宣钻进雪坡下,握住他骨折的右手,把他抱在怀里,将死去的项州从那狭小的空间里用力拖了出来。 而在项州的身下,还有另一具躯体,被拖车的绳子胡乱缠在项州身上。 姜恒紧闭着双眼,一手紧紧抓着项州的衣襟,于山峦崩塌的最后一刻,与他相依为命。 鬼先生看着眼前这一幕,点了点头,用拐杖敲了几下石头。 “既然找到了,就走罢。”鬼先生说,“不必进王都了。” 罗宣跪在雪地上,将项州抱在怀里,低头看着他,小心地捡开他眉毛上、额头上的冰碎与雪花。 覆盖项州的冰雪,在罗宣呼出的热气下慢慢地融化了。 他把驴车赶来,先是把项州抱上驴车,放在车斗上。 失去了项州后,姜恒侧着身,依旧蜷缩在那人形轮廓撑起的保护空间中。片刻后,罗宣把姜恒也抱了起来,放在项州身边。 鬼先生没有问徒弟,为什么要多带走一具尸体,罗宣也没有解释。直到他套好车,跳上车去,坐在一旁,为项州的尸体蒙上布时,手指触碰到姜恒的脸颊。 先是一碰,罗宣便缩手,继而想了想,再一碰。 “先生,”罗宣说,“这孩子还活着。” 鬼先生随口答道:“你想救他?” 姜恒的气息非常微弱,两腿被破车压了不知多久,膝盖以下已折断了,断骨处高高肿起,滚下山坡的冲撞,令他正在生与死之间徘徊。 梦里满是桃花,一条溪流横亘在他的面前,溪水不过到膝盖深。 彼岸,昭夫人端坐在桃林中,花瓣温柔四散,远远传来琴声。 昭夫人的身边,坐着一名黑衣男子,以黑布蒙着眼。 “爹!娘!”姜恒笑着喊了出声。 他涉水而过,走进冰凉的溪水里,接连喊道:“爹!娘!” 刹那间,溪水一片血红,开始沸腾,浸在身下的水流,化作滔滔血水,犹如千万把呼啸而过的利刃,剜去了小腿上的血肉。 姜恒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一个踉跄,失去支撑,摔倒在溪流中,恐惧地大喊。 “救我——救我!” 溪水淹没了他,无情地剥离他全身的每一块血肉,姜恒变成了一具白骨。 一声大喊,姜恒从剧痛中,蓦然醒了过来。 阳光明媚,从窗格外投入,照在他的脸上,四周泛着刺鼻的草药味。 姜恒全身上下都在痛,两腿尤其钻心地疼,身上、脸上,甚至就连张口大喊,嗓子亦火辣辣地疼。腿上就像被打进了许多铁钉,令他受尽折磨。 我在哪儿?姜恒生出念头,苦忍着疼痛不过顷刻,便又在剧痛的折磨中意识模糊,发狂地大喊起来。 他发着抖,掀开盖在身下的被子——看见了自己的两腿。 腿上沿膝向胫,再到踝,左右腿各被钉上了血迹斑斑的近二十枚钉子。 姜恒深吸一口气,痛得脸色苍白,伸出手按着榻畔药架,想靠自己的努力坐起来,却按翻了架子,发出一阵杂乱响声。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 青年的身材挡住了日光,他穿着一身武服,身上、额上全是汗,走到榻前,看也不看姜恒,扶起药架,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破碗,左手手指在碗里捻了一把,再回到榻前,左手覆上姜恒脸颊。 霎时间睡意袭来,姜恒喘息数声,双目失去神采,歪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不多时,他再次醒来,刚想开口,那青年男子听到呻|吟,便起身,依旧拿了那破碗,拈出少许碗中粉末,按在他脸上。 姜恒毫无抵抗之力,再次沉沉睡去。 如此反复,日转夜,夜转晨,姜恒连着醒了七次,青年也依样施为七次。 直到第八次时,外头下着雨,姜恒腿上疼痛稍减,睁开眼,再不见先前青年。 又是一天到来,姜恒忍着痛,躺在榻上喘息,汗水把褥子与被、枕浸得湿透。 他不敢看自己受伤的两腿,只盯着天花板,咬牙忍耐。 他听见外头一个稚嫩的、却毫无感情的女孩声音说:“他醒了,罗宣,你该去看看。”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那名唤罗宣的青年走了进来。 姜恒脸色依旧苍白,疼痛却较第一次醒来时要轻,他终于得以收敛心神,看面前的救命恩人。 回想起雪崩瞬间,记忆正在一点点地回来,他知道这人救了他的命。 青年身长七尺有余,不似项州高大,身材看似十分单薄,穿着并不合身的武服,眉眼清俊,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 他的头发被削得很短,脸上也洗得不干净,身上散发着一股动物的气味,邋邋遢遢,就像曾经第一次来到家里的……人,那个人是谁?姜恒忽然有点混乱。 “谢谢,”姜恒发着抖说,“谢谢你……救命之恩,我永远不会忘……” “罗宣?”外头那女孩的声音又说。 姜恒知道这青年人叫罗宣。 罗宣在房里的另一张榻上坐了下来,没有回答。房外,脚步声远去,女孩走了。 姜恒注意到,他进来时,右手中握着一把**。 姜恒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被罗宣的手背吸引了目光。他的左手手背,分布着鳞状的硬甲,就像长在了肌肤上,又像手上的皮肤因药物硬化后,留下的伤痕。 那鳞片闪着光,直蔓延到小臂,手指甲却是修得很短,而五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铁般的光泽。 罗宣没有看姜恒,低头玩着手里的**,以金铁般的左手摩挲匕刃,发出了磨刀般的声音。 “我问你,”罗宣忽然说,“你是项州的什么人?” “项州?!”姜恒下意识地想到了许多,问,“项州怎么了?他在哪儿?” “他**。”罗宣沉声道。 姜恒记忆非常模糊,从山坡上坠落时,撞到了他的头,导致他许多事就像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是……项州,”姜恒说,“我记得他,我……” 姜恒努力回忆,说了个大概,包括在家里第一次见到了项州,以及与母亲,还有谁,一同逃离了……浔东。是项州保护他离开的吗?可是在这之后,又是谁呢? 姜恒把想不清楚的记忆,勉强自圆其说了一番,认为是项州保护他到王都洛阳,再带着他,逃出了都城。 罗宣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望向扔在榻畔架子上的那面,以黄布包着的金玺。 “就是这样?”罗宣忽然说。 “是……是。”姜恒竭力点头,剧痛再次袭来,“我记得……是这样。” 罗宣起身,手指拈了药粉,但比前几次分量都少,摸上了姜恒的脸颊。 罗宣的手就像一只铁手般,却是温暖的,被抚上眉眼、口鼻时,姜恒不住发抖,想握住他的手,从中得到些许对抗病痛的力量。 “还有隐瞒吗?”罗宣毫无感情的声音道。 “没有。”姜恒握着罗宣的手,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接着,罗宣扼住了姜恒的喉咙,左手收紧。 姜恒:“……” 一瞬间,姜恒血液上涌,头脑一阵阵发涨,罗宣的手就像一把坚固的铁钳,挟住了姜恒的咽喉。 他的眼神异常平静与冷漠,姜恒正要挣扎,刹那间,他从罗宣的眼神里,想起了一个人。 耿曙。 无数记忆的碎片犹如碎影般掠过,耿曙被箭矢钉在树上,远远地看着姜恒,正如这一刻,罗宣的眼神。 那是一种面对结束的平静,深邃的眼中是一潭死水。 姜恒想起了耿曙,也想起了雪崩前的最后一刻,自然想起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耿曙已经**。 于是姜恒忽然不再挣扎,放开了握着罗宣手腕的手,坦然合上双眼,紧闭嘴唇。你是天才,:,网址 鬼先生 罗宣扼紧了姜恒的喉咙, 房中一片寂静。 翻倒的药碗在桌上漫了一摊水,滴下地来,一滴、两滴、三滴……时间慢慢过去, 姜恒脸色变得铁青, 手脚不自然地开始抽搐,胸膛猛烈地抖动起来, 呼吸到不了肺中,开始全身紧绷, 即将失禁。 他咬紧了牙关,紧闭的双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又有大片大片的光,就像花一样四处绽放,化作闪电,化作惊涛骇浪。 时间流逝,姜恒抽搐的身体,慢慢安静了下来。 罗宣忽然改变主意, 撤回了手,低头看着姜恒,姜恒已经没有呼吸了。 旋即,他随手一指, 点在了姜恒胸膛前,姜恒好不容易长好的肋骨再次折断,随之一股近乎穿透孱弱身躯的巨力, 以隔山震地的内劲传递进他胸腔中, 猛地将肺腑一压。 刹那间,姜恒在昏迷中呼出一口濒死的气息,犹如溺水的人, 紧接着猛烈喘起气来。 罗宣手指间,匕首打着旋,以匕尖挑起姜恒的眼睑,姜恒的瞳孔快散了,幸而依旧未曾完全死去。 罗宣以匕首尖轻轻地刺进姜恒眼眶一侧,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挑出他的眼珠。 但他又忽然停下,没有下手,皱眉想了一会儿,以匕缝贴着他的鼻梁比画,再换到耳朵。 割哪里感觉都不对。姜恒的脸就像一具精致的玉雕,毁掉任何一部分,都仿佛破坏了这老天爷造化之下的杰作。 何况剜掉两眼,让他当个瞎子,只会给罗宣自己添麻烦。 “算了。”罗宣自言自语道,坐到一旁榻上,沉默片刻,继而无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雨水从屋檐落下,不时一阵风吹来,打在窗格上,透入阵阵水汽。姜恒的呼吸恢复了,逐渐变得均匀,经历数次死亡后,终于回到了人世间。可活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仍需漫长时间证明。 沧山雨季,这场雨一下就是十天。 姜恒再一次醒来时,发现罗宣正在脱自己的衣服。 疼痛感较之上一次苏醒时又有缓解,姜恒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想起最后昏迷前,罗宣那朝他毫不留情,宣告死亡的左手,他不敢说话。 但今天,罗宣把左手背在身后,只用右手碰他。 他先将姜恒脱光,衣服解开,铺在榻上,眼里带着冷漠,右手握着浸了热水的湿毛巾,擦拭姜恒的身体。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姜恒成了一截木头、一具动物的死尸,或是其他毫无生命的、冷冰冰之物。 姜恒瘦得皮包骨,奇怪的是,卧床这段时间,他竟没有饿。 “你叫罗宣吗?”姜恒终于说道。 罗宣不答,为姜恒擦过身体,拉起被子,将他盖好。又躺到另一张榻上去。 姜恒腿上,那钻心的痛已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的钝痛,钝痛感令人更为难受,睡不着,也集中不了精神,反复袭来,让他整夜发狂。 天亮时,雨声依旧。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罗宣忽然醒了,翻身下床,出外洗漱。不片刻再回来,拿着一碗刺鼻的药汤,右手手指抵着芦管一头,慢条斯理地喂给姜恒喝。 “我……我自己能喝。”姜恒声音发着抖。 罗宣终于与姜恒的视线对上了,示意他喝。 姜恒强撑着起来,端起药碗,喝了下去。 “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罗宣眉头微拧,实在看不透姜恒。 姜恒喝下那碗药,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罗宣撤走药碗,姜恒看着他的背影,说:“我……我想起来了,我哥也许死了。” 话音落,姜恒胸腔一阵翻江倒海,刚喝进去的药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坐在床上,难过地大哭。 罗宣嫌弃地看了姜恒一眼,转身出去。姜恒想起耿曙,哭得筋疲力尽,直到累了,罗宣拿着又一碗药进来。姜恒眼里带着泪看他。 紧接着,他挨了罗宣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左脸顿时肿了起来。 “这药很稀罕,”罗宣耐心地说,“别再吐出来了。知道么?” 姜恒下意识地疯狂喘气,罗宣又捏着他的咽喉,迫使他张嘴,把药粗鲁地灌下去。 姜恒:“……” 姜恒快喘不过气了,被罗宣合上下巴时,室内半晌安静。 罗宣收碗,又走了,室内唯余姜恒低低的饮泣声。 就这样,姜恒又度过了一天,他只能对着卧室的窗格发呆,看见窗格外投入的、晦暗天光的碎片,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雪崩时,耿曙被飞箭钉在树上的那一刻。 想到累时,他便昏昏沉沉睡去,每天清晨,罗宣会给他喂一次药,服药后,姜恒仿佛感觉不到饿与渴。而每隔两天,罗宣会用热水为他擦一次身,为他清洁干净,再将脏衣物带出去洗。 “谢谢。”姜恒难为情地说。 几次夜半,姜恒有尿意想下床,摸到床边的铜虎,却不小心摔了下来。 罗宣只躺着睡觉,当听不见,姜恒又慢慢地爬上榻去。 直到最后一次昏迷醒来的十一天后,姜恒试着在榻上活动,他的身体已近乎康复,唯独两腿还不能动。 他搬着一腿,想试试下床,到卧室门边去看一眼。罗宣却又进来了。 每天白天,罗宣几乎都不在室内,只有傍晚睡觉时才会回卧房。 “可以拆钉了。”罗宣说。 姜恒瞬间意识到,更为可怕的酷刑还在前方等着。 “钉子要……”姜恒颤声道,“取出来吗?” 罗宣不答,找出绳子,将姜恒绑在榻上,拿了根木棍,让他咬在嘴里。 姜恒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罗宣搬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再把他两腿上的四十根钉子,一根根取了出来。 结束时,姜恒浑身汗如雨下,已说不出话来了。 罗宣在伤口上撒下了药粉,再把被子盖上。姜恒奄奄一息,朝罗宣颤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罗宣收拾药碟,看了姜恒一眼,嘴角略翘,那笑容顿时让姜恒有种毛骨悚然感。 “不能让你死得这么轻松。”罗宣随口道。 又三天后,姜恒的腿部开始恢复知觉,第一个感觉是痒。犹如许多蚂蚁啃噬着他的伤口,令他极度煎熬难受。但他意外地发现,腿能动了。 虽无法站立,勉强挪动,却已无碍。 他哆嗦着整理衣服,看见床头有洗干净的里衣,便努力给自己换上,爬到窗格前,朝外望去。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姜恒心道。 他看见其中一个窗格外,黑黝黝的一片,那黑暗里仿佛还闪着一点光。 姜恒又换了个窗格,一模一样。 他充满了疑惑,两手撑着下床去,拉开门,看见门外的一双脚。 顺着脚往上看去,他看见了一个六岁光景的小姑娘。 姜恒瞬间意识到,方才窗格外所看见的,是她的眼睛! 他惊惧地看那女孩,只见女孩长发披散,穿一袭黑袍,散开的裙裾拖在地上,她的肤色极白,白得犹如漂过的纸一般,表情丝毫不似活人,面孔中亦并无生气。 “你好些了?”那女孩面无表情地问道。 姜恒:“好……好多了,你是谁?” “我叫松华,”女孩冷冷道,“海女松华。” 姜恒不明其意,女孩侧头,一瞥走廊里,姜恒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那里有一张木制的轮椅。 女孩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 姜恒发着抖,爬上轮椅,再转身时,松华已像一阵风般消失了。 “有人吗?”姜恒壮着胆子问道。 雨水不断滴落,今天依旧是个雨天,廊下风铃在微风里发出“叮、当”响声,姜恒摇着轮椅,离开房门,进入了一条长长的走廊里。 走廊通往一个巨大的庙殿,姜恒停下摇动轮椅的双手,茫然转头。 庙殿里有四幅巨大的壁画,分别是镇守神州的四方神兽,栩栩如生。 “有人吗?”姜恒又喊道。 他摇着轮椅,转身离开殿内,来到正殿前,终于看见了除松华外的唯一一个活人——罗宣。 罗宣正在屋檐下,一个木桶前蹲坐着,两腿略分,漫不经心地在搓衣板上搓着衣服。 姜恒张了张嘴,罗宣一定早就听见他的声音,不过是懒得搭理他。 他摇着轮椅,靠近罗宣,罗宣来回搓洗衣服,姜恒看见了里头有自己的里衣、衬裤,以及罗宣自己平时穿的。 来到檐前廊下,他忽然又看见了另一条路,于是穿过那条路,来到一座延伸而出的平台上。头顶阁檐挂了成千上万的风铃,在风里一阵乱响,与雨声彼此应和。 姜恒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建在山腰的殿阁上,面前群山簇拥之间,乃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巨大湖泊。雨季之中,烟雨蒙蒙,湖上千万水花绽放。 “这里是沧山海阁,我是鬼师偃。”垂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罗宣在洛阳灵山下发现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姜恒蓦然转头,发现了一名头发、胡须全白的老人。 “跟我来。”旋即,老者说道。 姜恒跟随老者,到得平台一侧,平台边上,立了一座小小的塔。 “项州生前是我弃徒,”老者说,“他的骨灰被罗宣收在此处。” 姜恒眼眶通红,竭力放开轮椅,跪下去,朝项州埋骨之塔,拜了三拜。 “对不起,项州,”姜恒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姜恒始终觉得,若不是他把车拖出了北门,带着项州往不该去的方向逃离,他们就不会遭遇这样的事,连带着耿曙,也…… “你可以叫我鬼先生。”鬼先生待他哭过后,安慰道,“众生皆有一死,不必过于悲恸。” 他的两眼带着笑意:“罗宣已经告诉了我,你是姜昭的孩子?” 姜恒哽咽道:“是,先生。” 鬼先生又道:“那么,按理说,你应当也是耿渊的儿子了……唔……”他随即皱眉,仿佛想到了什么事。 姜恒竭力从轮椅上下来,却依旧两腿一软,朝鬼先生扑倒,恳求道:“先生!鬼先生!” 鬼先生忙道:“姜公子,快快请起。” “晚辈叩谢鬼先生救命之恩,”姜恒说,“晚辈此生没齿难忘,您要我做什么来报答,我都愿意。” 鬼先生拄着拐杖,笑了笑,说:“是你命不该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不必谢我。” 这时,罗宣也来了,站在鬼先生身后,冷淡地看着姜恒。 姜恒又转身,朝鬼先生埋头就拜,颤声道:“先生,晚辈求您一件事,求求您了。能不能回灵山去,救我哥哥一命,他如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鬼先生看着姜恒,轻轻叹了口气。 “姜恒,距离王都覆灭,已是五个月过去了。” 姜恒:“……” 淬毒手 鬼先生看了姜恒许久, 最后摇了摇头。 姜恒明白了,却没有死心,还想再求他几句, 鬼先生却吩咐道:“若他未死, 你们终有相遇的一日;若他已死,如此执着, 又是何必?” 姜恒沉默地跪在项州埋骨之塔前,闭上双眼, 雨随风势,再次飘了过来,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入夜,鬼先生不知去了何处。 海阁大殿中,罗宣坐在案前,打开食盒,里面是稻米煮成的饭,以及一条酱烧的鱼。 姜恒打开面前食盒, 晚饭与罗宣一样,这是他数月来,真正吃上的第一顿饭,然而, 他的喉咙却被泪水梗着,什么也吞不下去。 “饭是罗宣做的,”一个声音响起, “他想问你, 好吃么?” 松华又出现了,她坐在海阁正中央的案上,露出洁白如玉的脚踝。罗宣却仿佛对她视而不见。 “我什么也没有说, ”罗宣不悦道,“不要替我发话,你这个烦人精。” 姜恒稍抬头,朝松华望去。 姜恒说:“这是哪儿?” “先生不是告诉了你?”罗宣漫不经心答道,“沧山,海阁。” 也许是姜恒今日跪在项州埋骨塔前的痛哭,让罗宣的脸色稍有和缓,也许是鬼先生的态度,令罗宣也随之有了变化。他的语气虽然依旧冷漠,却不似先前几日,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姜恒想问的是,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松华的语气平静,连语调也没有任何变化,答道:“郢、代二国交界,群山之中的沧山,长海之滨的海阁。你不知道很正常,因为鬼师偃抹去了所有史书上,有关此地的记载。” 姜恒回头细想,知道这多半是项州的师门,而他们看见项州死前仍在守护自己,便将他也一并带了回来,罗宣则是项州的师弟,看在死去师兄的分上,为他治好了伤。 “你吃么?”姜恒说,“小妹妹,我这份没动过。给你罢,我吃不下。” 罗宣嘴角抽搐,抬眼朝姜恒望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不吃,你吃罢。”松华的眼神始终是涣散的。 姜恒勉强点头,努力地吃了一点,又喝了点水,喉咙终于打开了。不得不说,罗宣做的菜味道确实很好,比在王都时吃的要鲜美许多,一如在浔东时卫婆做的饭,有家的味道。 姜恒与罗宣对坐,半是咽食,半是咽泪,沉默地吃完了饭。 罗宣沉默地收走了姜恒吃不完的食盒,走在前面。姜恒看了眼松华,松华又冷淡地说:“姜恒,跟着罗宣,他会照顾你。” 姜恒茫然地点了点头,摇起轮椅,跟在罗宣身后,回到两人的卧室前。 卧房外有个小小的庭院,院里有一口井。罗宣点了灯,挂在门口,打出井水,坐在一旁,开始动手洗他们的餐具。 “罗大哥,我来吧。”姜恒想来想去,不知如何称呼他,自己不是海阁的弟子,叫“罗师兄”不妥,只得换了个称呼。 罗宣几下洗了食盒,没有让姜恒碰,侧头打量他,眼里带着落寞,一如松华那小女孩般无情,却终究稍微有了点人性。 “你怎么不替我师兄去死?”罗宣认真地说,“你死了也就算了,怎么还拖上他?他做错了什么?救你这废物,有什么用?” 姜恒仿佛蓦然间,遭到了一记重击,头顿时开始嗡嗡地疼了起来,胸口气血禁不住上涌。 “等你能走了,”罗宣又道,“就快点滚,我不想看见你。” 姜恒回身,沉默地进了房。 罗宣在院里脱光了衣服,打出井水,从头浇到脚,踩在青石板上的脚趾动了动,疲惫地叹了口气。 三天后,姜恒的生活已几乎能治理,不需罗宣再为他翻身、擦身。但昏迷的这五个月里,他发现自己没有长褥疮,也即是说,罗宣始终每天认真地照顾着他,为他翻身、擦洗。 正因此,罗宣说的话,才令他更觉愧疚。 鬼先生自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松华也不知去了何处,偌大海阁,就只有姜恒与罗宣二人。姜恒的腿正在缓慢地恢复,常常奇痒无比,夜里为了不吵醒罗宣,姜恒只得忍着,用手紧紧地抓着被褥。 白天,能离开房间时,身上终归好些,姜恒摇着轮椅,到殿前去。他看见殿里殿外但凡有落叶,便躬身捡起来,时而看见罗宣泡在桶里的衣服,便爬过去,为罗宣洗衣服。这是他寄人篱下,唯一能做的了。 这天罗宣经过廊前,见姜恒在院里努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衬裤,便停了下来,继而索性坐在廊下。 姜恒看了他一眼,不敢吭声,也自觉没脸与他说话。 罗宣右手在左手手背、手腕上来回抚摸了几下,继而勾着一个地方,轻轻一扯,扯下来一层近乎透明的蚕丝手套,扔了过去,落在桶里。 “把它洗一下,”罗宣眉头一扬,说道,“麻烦你了。” 姜恒马上接过来,拿在手上轻轻搓洗,那蚕丝手套薄得近乎无物,浸在水里就像消失了一般,却十分坚韧。 罗宣摘下手套后,把左手搁在膝前,对着阳光端详,手上的青黑色鳞片泛着隐隐的金光,从五指指背蔓延到左臂的一半处。 “洗好了,罗大哥。”姜恒把手套递过去。 罗宣便将手套搁在膝前晾干,玩味地一瞥姜恒。 姜恒看了眼他的手背,见他注意到自己,便不敢多看。 “想看就看,”罗宣朝姜恒亮出他那带着鳞片的左手,说,“你在怕什么?你怕我是妖怪变的,是不是?” “没……没有。”姜恒马上摇头道,他确实想过,海阁的一切实在太诡异了。项州身怀绝技,却好歹还是凡人刺客。罗宣的左手,以及没有半点人气的松华,令他始终觉得有点不安。 “我是人,”罗宣说,“你不用怕。过来,让你好好看看我的左手,来。” 姜恒不敢近前,罗宣佯装生气道:“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吗?” 姜恒于是扶着轮椅,一瘸一拐地过来。 罗宣道:“很好,已经能走了。” 说着,罗宣随手在身边摘了一朵花,递给姜恒,示意接着。姜恒不明就里,接了,只见那山茶花一到罗宣手中,瞬间便开始枯萎,花瓣化为黄色,漆黑,掉落。 姜恒被吓了一跳,然而收手时已太晚,他的手指碰到了罗宣的食指。 霎时间,姜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食中二指变黑、肿胀,登时大喊起来。 罗宣忽然哈哈大笑,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幸灾乐祸之意,又牢牢抓住了姜恒的手腕,姜恒躲闪不及,已下意识作好了被毒死的打算,甚至尚未注意到,罗宣抓住他的是右手。 紧接着,罗宣松开手指,顺势让姜恒抽走一手,五指在姜恒中毒的指头一拂。 姜恒只觉一阵清凉,中毒的手慢慢就好了。 姜恒:“……” 姜恒难以置信,看自己的手,再看罗宣。只见罗宣恶作剧结束,懒洋洋地戴上晾干的手套。 “你手上有毒。”姜恒说。 罗宣“嗯”了声,戴好手套后,右手点着左手中指,顺着手背慢慢上划,沉声道:“这是海阁的功法,这只左手,经年累月地吸入毒素,以蛇毒滋养,与蛇毒共生。” 姜恒定了定神,道:“所以你手背上,会出现鳞片。” 罗宣没有回答,看着姜恒,低声道:“鳞片越多,毒性就越强,甚至不用碰着你,你就会倒在五步之外……” 姜恒说:“练这种功法,不会让自己受伤么?” “当然会。”罗宣带着邪恶的笑容,说,“等鳞片长到手臂上、肩上,再长到左心口处……” 罗宣没有再说下去,稍一扬眉,意思是你懂的。 姜恒:“……” 罗宣说:“想毒死你,只需要我动个念头。先生救不了你,海女也救不了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滚?” 姜恒说:“我……我……谢谢您的照顾。罗大哥。” 姜恒朝着罗宣跪下,正要向他磕头,说:“我……一定会尽快走,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了。” 罗宣看了姜恒一会儿,没有回答,起身走了。 是夜,姜恒的腿依旧麻痒难当,但他知道,自己就快痊愈了,痊愈后,也许能勉强走动,不至于落得个终身残废的下场,却也不比以往。死而复生的这个机会,自己一定要珍惜。 可是……耿曙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离开海阁后,他又要去往何处?王都被毁,浔东没人了,茫茫天地,哪里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 姜恒面朝墙壁侧躺着,睁着双眼,听见背后,罗宣整理东西的响动。 他没有转身,到得四更时,罗宣推门出去,离开卧室。 翌日,姜恒忽然发现,罗宣走了。 “他有事外出了。”松华依旧坐在大殿主案上,晃荡雪白的两腿,冷冷道。 “鬼先生呢?”姜恒问,“我也该朝他辞别了。” 松华喃喃道:“他在闭关,这么着急走做什么呢?在你的肩上,尚有天命,人间命数不该绝,几千万人的生死、整个神州劫难,都应在你的身上,留下罢,还没到时候。” 姜恒:“什么?” 姜恒不明白松华所言,直到此刻,松华才稍稍侧头,走神的两眼,视线凝聚在他的身上。 “鬼先生在后山闭关,”松华说,“没空见你,在这里等着,等罗宣回来罢。否则,你想到哪里去?” 姜恒说:“我……我想回王都,找我哥,我知道他没有死,他一定还活着。” 话虽如此,姜恒却亲眼看见了,耿曙拔下箭,再刺向自己胸膛的一幕,只是他在这些日子里,选择忘了所有耿曙已丧生的可能。 松华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再说。 “你当真这么想的么?”松华缓缓道,“只怕你早就知道了,自欺欺人而已。” 姜恒沉默良久,擦了把眼泪。 他已能拄着双拐,缓慢行走了,偌大海阁中,罗宣一走,更是空空荡荡。他只能每天去厨房里找吃的,尝试自己做饭。 鬼先生一日三餐,似乎不用进食,而松华更是不吃饭,也不喝水。姜恒只需要照顾自己就行。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姜恒想起,已有好久没有见到鬼先生了。 又一个半月后,姜恒拄着拐,走过长廊,来到平台前,四面山上,枫红如血,长海就像偌大的一面镜子,倒映着悠悠蓝天,与火烧云般的、漫山遍野的枫树。 好美啊,终于看见“海”了。姜恒心道,可耿曙又在哪里呢? 他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看一看海,长海算海吗?都说大海无边无际,海天一色,耿曙说过,会带他去看大海。想到这里,姜恒便觉得心脏一阵阵地抽痛,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还没走?”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罗宣回来了。 姜恒蓦然转头,说:“罗大哥,我这就走了,只是您还没回来,我想亲口朝您道谢……” “不用谢。”罗宣风尘仆仆,一身修身靛蓝色武服,头发长了不少,背着一个包袱,“我替你走了一趟,你的心愿了了。你看你是不是给人添麻烦?还让我再跑一趟。” 接着,罗宣把包袱扔到姜恒面前,说:“自己看罢。” “当啷”一声,包袱落地,露出黑剑的剑柄。 姜恒刹那静了,发着抖,跪在地上,两手不住哆嗦,解开了包袱。 里面是耿曙的黑剑,以及他穿过的、染血的铠甲,上面还有被箭矢射穿的洞。 “尸体烂了,”罗宣说,“被一枚箭钉在峡谷底下的树上,不好带,我便替你把你哥烧了。” 姜恒一阵天旋地转,看见另一个包里,包着骨灰。 罗宣又道:“至于那块,你说的什么玉,没找着,猜想是被战场上的搜尸人拿了去。” 姜恒踉跄站起,握着黑剑,那黑剑却重逾千斤,怎么都提不起来。 罗宣等待已久,为的就是看他肝肠寸断的这一幕,当即表情充满了期待,有种报仇的、残忍的快感。 姜恒试了几次,两手无力,想用黑剑横剑自刎,俱抬不起手来,眼前一片昏黑,低头把自己脖颈往剑锋上凑,躬身时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倒在地上。 枫林村 “星玉。”此时, 松华出现在罗宣身后,“你知道星玉象征了什么。” 罗宣低头,注视昏迷的姜恒。松华又道:“鬼师出关在即, 罗宣, 你做得太过头了。” 罗宣被松华警告后,似乎有了少许顾忌, 表情生出不安,上前几步, 躬身想把姜恒扛回房去,姜恒全身却软绵绵的,已像个死人。 “关我什么事?”罗宣冷冷道,“我不远千里,替他收了这么一趟尸,他总该谢我才是。” 松华转身离开,扔下一句话:“待你师父出关,你大可自己朝他解释。” 罗宣眉眼间充满了戾气, 深呼吸片刻,不再管趴在地上的姜恒。 天上飘起了细雨,雨水打在姜恒脸上时,他醒了。 他不知道这次自己又躺了多久, 挣扎着爬起来时,面前积了一摊水,不知是眼泪还是雨。 姜恒又哭了起来, 他发着抖, 摸索着收起黑剑与耿曙的骨灰,依旧扎进那包袱里,将包袱歪歪斜斜地负在背上, 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大殿里走,艰难地擦拭了泪水。 “鬼先生在吗?”姜恒忍着泪,朝坐在四神兽正殿中的松华问道。 松华抬眼,一瞥姜恒。 “还在闭关。”松华冷冷道。 姜恒点点头,说:“我想朝他辞行,我这就走了,谢谢你们……谢谢……”姜恒又哽咽起来,拖着伤腿,沉重地走向侧廊,朝罗宣告别。 “罗大哥……”姜恒在卧房门外,低声道,“我走了,我知道你看不上,可我也想报答你,这恩情只有等待来生了,待我做牛做马……” 罗宣躺在榻上,枕着自己胳膊,跷着腿,表情沉静。 姜恒沉重的脚步渐远去,罗宣忽然又坐了起来,面朝寂静的卧房。 姜恒走出海阁时,雨又停了,山路蜿蜒而下,通往远方的长海。 他不知这路最终将去往何方,距离中原、王都,仿佛有千万里之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放眼茫茫天地,自己已成浩渺山川中一只孤鸟。 傍晚时分,雾霭蒙蒙,姜恒看着这一切,不禁悲从中来,抱着包袱,又大哭起来。 哭声传开,姜恒擦着眼泪,却止不住那悲伤之情,拖着伤腿慢慢地下山,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管路通往何地,还有多远。 长海岸畔,枫林似血,姜恒哭得直打嗝,逆了气,反而哭不动了,一身泥水,穿过枫林。 罗宣躺在一棵树的树杈上,侧头看了眼姜恒。 姜恒抱着那包袱,倚在一棵树下歇了会儿,包袱里露出黑剑的剑柄。那把武器对他来说太沉了,他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方走到长海边上。 罗宣眉头深锁,透过湿漉漉的枫叶,看着姜恒瘦小的背影缓慢离开。 黄昏时,姜恒站在长海岸畔,枫林村边,村落里没有人,余下废弃的房舍与瓦片。 哭也哭过了,姜恒茫然不知所措,看见一户人家的烟囱往外冒着烟,便上去敲了敲门。 里头无人应答。 姜恒推门进去,说了声抱歉,却看见昏暗的废屋里,罗宣坐在角落,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个瓦罐。 罗宣手里拿着一截人参,把它削成片,往锅里扔。 “罗大哥?”姜恒意外道。 罗宣说:“你去哪儿?” 姜恒摇摇头,在废屋里放下了黑剑与包袱,答道:“我不知道。我……”这时候,姜恒想起了离开的母亲,说:“我娘也许还活着。” “天月剑,姜昭。”罗宣忽然道。 “你认识她?”姜恒说。 罗宣没有回答,随口道:“如果她也死了呢?” 姜恒想哭,眼泪却已哭干了,他的喉咙苦涩,发不出声音,看着罗宣,最后勉强笑了笑。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笑出来,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话说了。 罗宣随手将瓦罐里的参汤倒出来少许,装在破碗里递给他。 姜恒心中那骤然而来的痛苦与悲伤,就像一场海啸终于结束,内心的惊涛骇浪,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真的是耿曙吗?”姜恒低声说,“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罗宣随口道,“不确定,不过根据你的话,我看多半是了,我在灵山峡谷里的一棵树前找到了他,那会儿他跪着,直挺挺地跪在树下。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姜恒的呼吸抽动几下,泪水早就哭干了,最后他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 “要我去找你娘么?”罗宣打量姜恒,又问,“姜昭临走前说过没有?她在越地哪儿?” 姜恒麻木地摇了摇头。 罗宣便没有再吭声,躺在角落里,长腿交叠,闭目养神。太阳下山,阴影笼罩了他们,很久很久以后,姜恒长长地叹了口气,和衣而卧,躺在了另一个角落,二人沉默无言。 直到天明时分,姜恒半睡半醒间,忽听见外头马蹄声响。 “有人来了,罗大哥?”姜恒坐起身,说,“是谁?” 罗宣始终闭着双眼,沉默不言,姜恒见他没有任何动作,便依旧躺下。但顷刻间,一声男人的狂喊声传来。姜恒瞬间彻底清醒,转头望向房外。 罗宣也随之睁开双眼,眉头拧了起来。 肆意的笑声、杀戮声、求饶声混在一处。 姜恒脸色惊恐无比,正要爬到窗前去看,罗宣却起身,揪着姜恒的衣领,把他扔回角落里,随手掸了下身上的灰,好整以暇地拉开门,坦然走了出去。 “这儿还有人?!”外头传来郢地口音的对话,又道,“哪里来的?” 姜恒屏息,侧耳静听,只听房外又响起:“救命啊!救命,少侠,求求你……” 罗宣的声音道:“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去何处?” “你管得着么?!”先前那郢地口音粗暴地说,“把他抓回去!” 忽然间,房外空地上传来重物落地声,伴随着又一声大喊,天地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姜恒心脏狂跳,到窗前朝外看去,只见地上躺着数名郢国骑兵。罗宣走到房外空地角落,掏出匕首,耐心地割开被捆在角落里的一人身上的绳子。 那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正在不住挣扎,待得绳子一解开,便转身要跑,孰料罗宣根本没有追杀他的意思,反而转身进了房内。 姜恒抬头看罗宣,罗宣好整以暇,复又坐下,继续睡他的回笼觉。 “你把他们都杀了?”姜恒问。 罗宣没有回答,两人又听见外头传来少许响动。旋即,罗宣又道:“下着雨呢,你想去哪儿?进来避一避罢!” 门被推开,只见那中年人抱着两只被捆住了脚的鸡,战战兢兢地进来。 “谢谢……谢谢您!谢谢少侠救命之恩。”那中年人朝罗宣磕了头,死里逃生,依旧十分紧张,“此恩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做牛……” “不要做牛做马了!”罗宣不耐烦道,“每个人都做牛做马,下辈子就这么想我去投胎当个放牛的?” 姜恒看看罗宣,再看那中年人,罗宣始终闭着眼,中年人瞬间哭笑不得。 “有吃的?”罗宣吩咐道,“拿点出来就是。” 中年人说:“实不相瞒,少侠,我是商人……东西都快被劫光了,只剩这两只路上换的鸡,少侠要不嫌弃,我这就杀鸡给您吃。” “有鸡吃,”罗宣说,“不嫌弃。” “别杀它了,”姜恒说,“都不容易,我不饿,你路上还要吃罢。” 罗宣说:“你不饿,我饿了。” 姜恒有点愧疚,说:“那我不吃,我什么都没做,你杀一只就行。” 中年人说:“我再去……找找吃的?” 那商人要去屋后,罗宣又道:“不要开地窖的门。” 商人忙道:“是,少侠。” 商人壮着胆,到门外去翻骑兵的尸体,罗宣似乎早知道他要做什么,又说:“尸体上有毒,手别碰上,带的东西不妨。” 商人捡来一根木棍,从骑兵身上翻出干粮与风肉,拿进来问:“这个没毒罢?少侠?” 罗宣懒得回答,商人便将风肉撕开,放进瓦罐里,又添了自己随身带的米与盐,煮在一起。姜恒爬过去,拿了点米,喂给扔在墙角的鸡。 “你们也是来鬼山的么?”商人见罗宣不想说话,便朝姜恒说。 姜恒问:“鬼山是什么?” 商人与姜恒俱一脸迷茫,商人指指远处沧山的方向,说:“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雾山,你不知道?不知道,又怎么会来这儿?” 姜恒充满疑惑,摇了摇头。 罗宣随口答道:“是,山上有个穿黑衣服的女鬼,但凡进去,都会被吸光精气。” 商人脸色发白,叹了口气,又说:“郢国封锁了与代国的边境,只能从鬼山里过了,否则再也回不了家。” 姜恒说:“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商人想了想,反问道:“小伙子,你说哪国?” 瓦罐里的肉饭煮好了,姜恒便用破碗先舀出来,第一碗递给了罗宣,再给那商人,罗宣接了,余下两人才开始吃。姜恒边吃边听那商人说,才知道这段时日里,神州大地发生了太多的事。 而一切的源头,还要从那场雪崩说起。 数月前,王都灵山雪崩,埋进了梁、郑、雍三国十万大军。晋天子姬珣举火**,陪朝廷百官殉国。惨烈的这一结局,反而令四国的联军伐雍,最终半途而废。 这是第二次联军无功而返了,争抢天子使得五**心涣散,再无法集结对抗雍国,而元气大伤的雍军,则再次退回玉璧关固守。 迟到的代、郢二国,则坐收渔翁之利,开始打扫战场。天子驾崩,连同洛阳一场大火后,清理王都成为当务之急,宗庙焚毁,象征天下王权的九鼎化作了一摊铜水,凝结了整个朝廷的怨魂。 谁有继位天子的资格?抑或从此天下再无天子,五国各自称帝? 这个时候,谁得到了名正言顺的继承权,便将是新的帝君,哪怕事实不一定能号令天下,至少尚有名义在,扛起王旗后,便可假借王道的名义四面征伐。 于是郢**声称,在大军入城时,最终见了天子一面,被姬珣托付了传国金玺,如今已送回国,由国君持有,郢王将继任帝位。 九鼎毁于大火,金玺却坚固无比,谁得到了金玺,便能从旁证明,继任帝位的合理性。 但很快,代国也声称,自己得到了金玺,而郢,则是要挟天子、弑君的一方。 双方都声称得到天子亲授,却也迟迟并未出示金玺。天下众说纷纭,不知洛阳大火后,这方小小的传国之印,究竟流落到了何处。 只有姜恒知道它的下落,也知道这两国谁都没有拿到传国之器,想来正在快马加鞭,到处搜寻。 又两个月后,代、郢二国因延续两百年之久的巴南边境争端,爆发了战争。眼下国境全部封锁,唯一无人涉足的,就只有长海畔,沧山一带。 “于是……”商人失落地说,“我想趁着这时候,回到妻儿身旁,哪儿都过不去,只好走鬼山了。” 沧山也叫“鬼山”,是附近居民从不敢进入之地,数百年来传说山上有吃人的精怪,但凡进入此山之人,最后再也没有活着出来。 姜恒叹了口气,所想却是另一个问题——王都沦陷当夜,前来抢夺金玺的刺客。 “姬家全他妈是疯子。”罗宣煞有介事点评道,又朝姜恒说:“没一个正常人,疯了上百年了。你要哪天碰上姓姬的,可千万当心点,他们疯起来,连自己都杀。” “说不定是雍国设下的计谋呢?”姜恒还是很尊敬姬珣的,岔开了话题,说,“万一他们到处放消息,让代、郢打起来,正好无暇再管玉璧关。” “是这么说。”商人同情道,“可代国武王、郢王熊耒,就没有半点贪心么?归根到底,都为自己的贪欲与野心罢了,只可怜了天下百姓。” “是啊。”姜恒答道。 破屋内十分安静,商人拿出身上的一些钱,放在地上,正要道谢时,罗宣又说:“自己留着罢,少侠用不着钱。” 商人要坚持,罗宣说:“想报恩就平安回家去,师门规矩,不能收钱。” 商人于是又千恩万谢了一番,再朝罗宣磕头,出外打起伞,冒雨离开了村落。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姜恒自言自语道。 这村落看似毁于战火,却不是在最近,想必已荒废不少年头了。 “是我家。”罗宣忽然道。 饲马奴 罗宣看着墙壁上斑驳的树藤出神, 随口道:“枫林村,第一次郢、代大战时被毁了。” 姜恒低声道:“你爹娘也死了吗?” 罗宣答道:“我娘生病,爹去为她请大夫, 再也没回来, 听说被代军抓去服苦役了。娘等了三天,额头烧得滚烫, 病死了,就在那张床上。” 姜恒转头, 看见墙角的一张破榻。 罗宣出神地说:“剩下我与弟弟,相依为命。” 姜恒说:“你还有弟弟吗?” 罗宣答道:“他叫罗承,比我小六岁,与你一般大,那会儿,只有这么高。” 姜恒没有说话,只见罗宣漫不经心地比画了个手势。 姜恒问:“后来呢?” 他心想也许不该问,罗宣却无所谓, 仿佛只是想回忆点往事,至于倾听的人是谁,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后来, 郢军来了,”罗宣的声音仿佛陷在了一场梦里,“村里的人被杀了不少, 有人到处抢劫, 碰上人就杀……为了保护他,我把他放在屋后地窖,里头有足够的水和吃的, 能让他吃一个月。” 姜恒:“……” 罗宣一瞥姜恒,又说:“接着,村里的年轻人集结起来,预备在那个夜里杀光郢军,至不济也杀几个人,将他们引走。但有人出卖了我们,我也一起被抓了。” 姜恒看着罗宣的左手,罗宣抬起手,端详手上鳞片,说:“那年我刚十四,尚未拜入师门。” 姜恒说:“再后来呢?” 罗宣答道:“我为郢军充当劳役,生不如死,足足一年,总算找到机会逃回来了,到家后,看见屋后的墙塌了,压在了地窖的门上,那些砖头、石头,就像垒起来的一座坟。承儿在里头关了一年,想必早就饿死了。” 姜恒没有说话,房内一片死寂。 罗宣满不在乎地说:“我没有去开地窖门,就让它那样罢。再接着,我蹲在村里,等过路的军队,来一个,杀一个。来的多了,我就在井水里头下毒,杀了上百人之后,我被抓了起来,他们想把我带到郢都江州城去,剥皮示众。恰好路上碰到大师兄,大师兄便救了我,带我回到沧山,拜先生为师。” “雨停了,”罗宣出外看了眼,说道,“走。” 姜恒拄起拐,慢慢地走出去。 罗宣提起耿曙生前的包袱,替姜恒背着。 “大师兄生前叫‘公子州’,”罗宣说,“是郢国的王族之后。” 姜恒说:“他为什么会到先生这里来?” “不知道,”罗宣答道,“他没有告诉过我。但他说,如果心有不甘,就从头开始,扔下我所有的过去,但不要忘记曾经。拜入师门后,我决定学毒,毒死他们所有人。” 罗宣在前,穿过枫林走着,姜恒拄着杖,跟在他的身后,走上了回山的路。 姜恒回头,远远看了枫林村一眼,一阵风吹来,枫叶漫天。 “先生快出关了,”罗宣稍稍侧头,怜悯地望向姜恒,“他想见你一面,还有话要说。” 姜恒点了点头。 鬼先生坐在面朝群山与长海的巨石上,看见姜恒归来时,带着微笑,朝他点头。 “姜恒,你回来了。”鬼先生道。 姜恒忽觉得鬼先生似乎比起闭关前,有了特别的变化,却说不上来变在哪儿。 “晚辈叩谢鬼先生大恩大德。”姜恒又想跪,鬼先生却道:“不忙谢,姜恒,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姜恒看着鬼先生,仿佛明白了什么。 罗宣端坐走廊尽头,松华在秋风里,赤脚沿着长廊走来。 “这样总算行了罢?”罗宣带着一股明显的戾气,说道。 松华答道:“鬼先生要你陪着他,帮他尽快走出来,却没有让你用这等办法。万一他想不开,自寻短见呢?” 罗宣说道:“那就只好看各人造化了。你这烦人精,天天把什么命数、天命挂在嘴边,早该明白,该死的人终归会死;不该死的人,是不会死的。他要是死了,这不打你自己的脸么?” 松华打量罗宣,罗宣抬头,看着秋风卷起枫叶飞过。 高台上。 “黑剑是你父亲的神兵,”鬼先生说,“他生前,有人将他誉为千古第一刺客。你觉得他做得对么?” 姜恒大致从耿曙处,得知了父亲的往事,就连项州偶尔露出的少许口风,亦让他猜到,当初父亲耿渊所做的,当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事。琴鸣天下,山河动荡,四国与雍,一夜间结下了血海深仇。 却也正因此,化解了一场倾中原之力参与的大战。 “我不知道,”姜恒有点迷茫地说,“也许罢。” “你兄长既已离世,”鬼先生说,“如此,你就是黑剑唯一的传人了,你期待有一天,拿着这把剑,去做你父亲生前未曾完成的心愿么?” “他的心愿是什么?”姜恒难过地道,“我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他。” 嘴上如此说,但姜恒心里早就明白,哪怕他与父亲素未谋面,经历了从浔东到洛阳,再到沧山这些惊心动魄的日子,童年那些美好的过往一一掠过,再接连破碎…… ……母亲的离去,耿曙之死,就连项州,最终也葬身这乱世之中。 姜恒说:“就像吾王最后一刻说的,也许有一天,有人能结束这大争之世。” “不错。”鬼先生说,“天地神州有其命数,分也好,合也罢,俱在命数之中。海阁千年来,所寻无非正是应劫之人。想想罢,姜恒。姬珣生前最后一刻,将金玺托付予你,这是你的使命。” 姜恒抬眼,与鬼先生对视,鬼先生说:“想再回到神州大地去,你当带着命数入局,苍生将是你的棋子,五国当是你的棋盘,你若下定决心……” “师父!” 姜恒放下拐杖,再不犹豫,朝着鬼先生跪下。鬼先生却稍稍侧身,说道:“自项州离去后,我便立下誓言,不再收徒,你的师父,该另有其人。” 罗宣看着鬼先生,沉默不语。 万里之外,玉璧关前。 雍国在王都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还抓回来了将近十二万战俘。 这十二万人,足够解决落雁城中人丁不足的燃眉之急,雍国建国关外,百余年来民风彪悍,男子健壮,女子爽朗。但塞北的土地实在太贫瘠了,一年里有将近五个月的冬天,除却雍人之外,尚有众多游牧部落,彼此通婚。 新生儿要在这酷寒的恶劣天气下成活,难度不小。所幸只要熬过去了,都将成长为人,独当一面。 王族汁氏所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就是他们需要人。 必须先有了人,才能耕作、狩猎、从军、开展农田与水利。而南方四国始终封锁着玉璧关,严禁任何人口的流动。 人就是柴火,是拿来烧的,一个国家里若没有人,就像没有柴火,什么事都办不成。 这次入关掳回的战俘,无论平民百姓,还是战败的梁军、郑军士兵,每一个都应被带到落雁城,带到北兴,把他们带进雍国大大小小的城镇与村庄,让他们活下去,并顺利生育。这么一来,雍国的人口,才会越来越多——汁琮如是想。 人就像田里的麦子,种多了,种好了,才能收割。收割他们的劳力,收割他们打出来的铁、织出来的布,收割他们的汗,收割血,最后收割他们的命。 汁琮巡视了大大小小,四十余个战俘营,每个营中三千人,大多被禁锢在营地里,就像麻木而污秽的牲口,穿着难以蔽体的破布衣裳。 王都的御林军、洛阳的百姓、读书人、商人、联军士兵、乞丐,这么多在灵山一战之前,或体面或贫穷之人,此时都像动物一般,在寒冷中瑟缩,努力地挤在一处取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他们抬头恐惧地看着这名身穿精铁黑甲、浑身上下收拾得肃然笔挺的北方君王,这个号称神州最强大的国君。 玉璧关守将曾宇,跟随在汁琮身畔,忠诚地护卫着他,不让任何百姓靠近。 虽然这纯粹是多此一举,汁琮是雍都历年来的武学天才,更熟读诸子百家之学,其才干远远超出了那位带兵在北方建国的祖上。 “不要紧。”汁琮看见一个满面污脏的女孩儿,走近前去,摘下手套,一手拈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亲卫道:“管大人吩咐,王陛下,这些流民战俘,兴许身上带着病,不可相距太近。” 汁琮看着这战俘营里的人,犹如在审视一群聚集在一处的骡马,计算他们今春安排得当,能繁育出多少人口来。 一对二十岁的人,活到五十五岁,一年生一个,能生三十五个婴儿,去掉夭折耗损,能为雍国至少提供十个新生命。 他对其人长什么模样,丝毫不上心。 “当兵的呢?关押在何处?”汁琮又问。 曾宇为汁琮开路,小心翼翼,护送着汁琮行进。战俘营就在隔壁,两国联军,外加王都的士兵,都被关在了一起。 当兵的体质总会好些,生下来的人,成活的机会也高。 不少年轻人被抓到玉璧关下之后,被雍军赋予了养马、运送辎重的活计。原因无他,十二万俘虏,雍军不过三万人,一个人看三个俘虏,实在看不过来,但凡伤势没有重到无法行动,都必须起来为雍国布防。 耿曙肩背上尚带着创痕,胸膛自戮的那一箭亦刺得不深,兴许最后一刻,他仍抱着最后的希望,没有亲眼看见姜恒尸身,不甘就此自尽。总之,在他野兽般的自愈力下,伤口的血总算止住了,却在沿途发起了高烧,烧得他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灵山峡谷一战中,他挣出雪面,踉踉跄跄地扑下雪地去,捡回了死去雍军的铠甲,套在身上,四处寻找姜恒的下落,滚下了山崖,但很快,他昏了过去。 雍军在清理尸体时发现了一息尚存的他,便将他当作袍泽,扔上了运送伤员的车辆,带回玉璧关前。 但就在耿曙醒来之后,面对雍人的盘问,很快便暴露了身份,遭受了一顿毒打后,被扔进了战俘营。 他想尽办法逃脱,双脚却被牢牢捆着,高烧不退,身上带伤,雍军每天只给战俘发一个小面团,以及一碗脏水。 饿得狠了,战俘们只得抓地上的雪充饥,或剥下马厩木桩上残余的树皮,囫囵塞进嘴里。 耿曙在亲眼目睹了姜恒与项州被倾泄的暴雪卷下山崖,无情掩埋之后,保持了惊人的沉默,就像个哑巴一般。 此刻他正在马厩前艰难地小步挪动,将草料叉进饲料槽中,听见了来自背后,汁琮的声音。 耿曙动作稍稍一顿。 汁琮道:“五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不必再留了,届时都处理掉就是。” 身边的玉璧关守将,年轻的曾宇应了声。汁琮戴上手套,走过马厩前:“妇人……先留着,吃不了多少粮食,届时看看是否还能生育,有些年近六旬,尚能怀胎生产。” 曾宇答了声“是”,汁琮又说:“管魏会将名单送来,届时分配到关外六城,你亲自督办,让他们禁止折磨战俘,运送途中若死了,就太浪费了。” 曾宇又答了声“是”,这时,耿曙转头,朝马厩外看了眼。 汁琮侧头一瞥耿曙,忽然觉得蓬头垢面的耿曙,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似乎有点熟悉,只忘了在何处看到过。 “曾宇,你看,”汁琮停下脚步,说道,“像这种人,经过训练后,是能当兵的,至不济,也可令他干农活,领他过来。” 亲兵过去,揪着耿曙的头发,把他朝汁琮拖了几步。 曾宇笑了笑,捏着耿曙的下巴,让他张嘴,供汁琮查看,牙齿整齐完好。 耿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闭上双眼,将愤怒死死地摁在心头。 “把他送到王都去?”曾宇说,“喂马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同时皱眉,显然耿曙身上实在太臭了。 耿曙一手不住发抖,攥成拳,却没有回答。 汁琮示意曾宇放开他,说:“这种小孩,就是良种了。”继而转身离开。 亲兵又一脚将耿曙踹回去,耿曙一个趔趄,狠狠地摔在马厩里,挣扎着爬起。 不多时,雍军后勤官过来,吩咐道:“给他一身衣服穿,让他依旧养马。” 于是,耿曙就凭汁琮的这一面,得以离开战俘营,被调进了马厩里。 照月匕 是夜, 一轮明月照耀玉璧关,耿曙在通铺上,终于找到了机会, 趁着所有人熟睡时, 轻手轻脚地爬起身。 他的脚踝上是被绳索勒出的血痕,鲜血已凝固结痂。 这些天里, 他大致摸清了整个玉璧关的地形与兵力布置,要放走所有战俘是不可能的, 自己若毫无准备地南逃,必然也会死在路上。 这已经是他被抓来的第九个月了,姜恒情况如何,他没有多想,不过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现在一定在南方流浪,等待着自己去找寻。 雪崩之下,还能活着吗? 但耿曙依旧固执地认为, 只要自己没有亲眼看见姜恒的尸体,他就没有死。 至于找到尸体之后怎么办?他从未想过。 静夜中,明月照耀大地,耿曙从熟睡的看守身上偷来一把匕首, 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关墙。这对五年前的他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 当年他背着一把黑剑,从安阳到浔东, 正是这么过来的。 他光着脚, 无声无息,少年的身材藏身于阴影之中,一双明亮的双眼就像孤独的狼, 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关城之中,距离内关大门百步之地,是守备至为森严之处,必须非常耐心……耿曙等待了很久,直到远方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他始终没有找到顺利离开的机会,只得换了一条路,试图攀上屋顶。 但就在转过其中一间房间时,耿曙无意中朝里看了一眼,忽然改变了主意。 那房中还亮着灯,半敞着门,汁琮正在案前翻阅军报,已有些困了,拿起案侧的杯,发现杯中已空,于是按膝起身,到一侧去倒水。 耿曙一个就地翻滚,悄无声息地进了房。 汁琮回到案前,耿曙在屏风后缓慢站直,手持匕首,污脏的双脚踩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于灯光照耀不到之处,脚印就像隐身的妖狼,从背后缓慢接近汁琮。 汁琮手上动作一停,想了想,抬眼道:“我知道你会来,看你模样,像是学过武。” 耿曙蓦然侧身,无声无息,一匕挥向汁琮,汁琮却不过侧身,站起,从案下抽出长剑,回身一格挡,架住耿曙匕首。 耿曙一闪身退后,在地上俯冲,汁琮退得半步,刹那间,耿曙单膝跪地,一匕迎着汁琮小腹与胸膛,横肘直插上去! 这一式毫无破解之道,若耿曙所用的是长剑,汁琮当场就要被开膛破肚!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耿曙持的是匕首,一匕直挑,终究比剑锋短了不止两倍,尚未挨到汁琮腹部时,汁琮便回手,长剑圈转,格挡。 匕剑再一次相交,碰撞。 方才那一匕的震撼,比汁琮险些尸横就地给他的震惊更甚。 “等等……你……” 一瞬间,无数碎片般的过往飞掠而过,汁琮终于明白了,在与这少年对视时,他双眼中熟悉的神采,从何而来。 “住手!”汁琮大喝道,“我有话说!” 耿曙却像发疯的野兽般,再次扑上前去,汁琮掀起案几,一声巨响,与耿曙相撞,耿曙却撞飞了案几,身在半空,匕首毫不留情,朝汁琮挑来。 “什么人?!” “有刺客!” 外头的守卫瞬间被惊动,最后一刻,汁琮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右手弃剑,左手迎着耿曙的匕首上前,一声轻响,以手掌格住了匕刃,匕首刺穿了他的手掌,却被他的骨骼卡住,无法再进一寸。 耿曙:“!!!” 紧接着,汁琮右手横栏,架住耿曙,拦得他在空中一个翻滚,狠狠将他掼在了地上。 耿曙摔得眼前发黑,顿时吐出一口血来,在地上爬了一小段,不住咳嗽,两眼前景象忽而近,忽而远。 “陛下!” “快传军医!” 听到“陛下”二字时,耿曙蓦然回头,看着汁琮,眼中充满震惊。 汁琮却道:“退后。” 曾宇赶到,侍卫们将耿曙按在了地上,汁琮握着匕柄,把匕首从手掌中拔出,扔在地上,“当啷”一声。 “让他起来。”汁琮说,“孩子,你过来。” 耿曙缓慢起身,汁琮撕开衣襟,自行在手上缠了几圈,朝曾宇吩咐道:“都出去,别放任何人进来。现在去!” 曾宇与众侍卫面面相觑,汁琮面带怒色,众人只得退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耿曙目光瞥向角落的匕首,再看汁琮。 汁琮沉声道:“那一式唤作‘归去来’,只可惜你手中握的不是剑,否则你已成功取我性命。” 耿曙脸色冷漠,静静看着汁琮。 终于,汁琮问:“你是耿渊的什么人?这双眼睛,我认得。” 耿曙急促呼吸片刻,血液上涌,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汁琮瞬间箭步上前,抱住了耿曙。 耿曙已筋疲力尽,连日大病高烧未退,出手刺杀汁琮,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 天亮了,玉璧关下风吹草长,又是秋时。 战俘陆陆续续启程,被押回雍国,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蜿蜒排布,延伸向地平线上。雍国骑兵来来去去,在关前穿梭。 关城内高处的五层角楼,正间内,原本计划今日拔营、回往落雁城的汁琮没有走,一夜未眠后,雍王的精神反而极是振奋。 汁琮端坐在厅内正中,身边坐着耿曙,耿曙赤|裸半身,肩背上、腹上、胸膛上,伤痕累累。箭疮,刀伤,绳痕,新伤混着旧伤,在他已是少年人的身体上,留下了太多的记忆。 “王陛下,”军医为耿曙诊断过,恭敬道,“这位公子的伤并不碍事,只要以饮食调理,配合汤药,不到一个月,就能慢慢恢复。” 耿曙手持一碗粥,表情十分复杂,慢慢地喝着。 汁琮看着他手里的碗,再抬眼,注视耿曙的双目,耿曙不欲与他对视,冷冷道:“别看我。” 汁琮认真道:“你爹的遗体,被梁国挫骨扬灰,我派出死士,遍寻不得,就连黑剑也下落不明。你娘后来如何了?” “死了。”耿曙沉声道。 耿曙喝完了粥,汁琮又道:“再给他一碗。” 耿曙已经很饿很饿了,滚烫的粥下肚后,总算恢复了力气。 汁琮又说:“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找你。如今总算找到你了。” 耿曙忽然讥讽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假的呢?” 汁琮看着耿曙的双眼,说:“你的眼睛,与你爹一模一样,但如今世上,见过他这双眼睛的人不多。毕竟,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耿渊还没瞎的时候,汁琅、汁琮兄弟便与他相识,十余年前,在雍都宫内,汁琮永远也忘不了这双明亮的眼睛。然而就在耿渊刺瞎自己双目,蒙上黑布,前往梁国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原本的面目。 就连耿曙的母亲,姜昭的侍女聂七,也未能得见耿渊的真容。 “昭夫人呢?”汁琮又说。 “死了罢。”耿曙喝完第二碗粥,答道,“恒儿还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汁琮吩咐再给他第三碗,又道:“所以,你还有一个弟弟。” 耿曙没有回答,接过这最后一碗粥。 汁琮又道:“切勿误会,我的本意,并非想试探你的身份,不过想起太多往事,不问个明白,终究不能放心。” 说着,汁琮又叹了口气:“哪怕你不是耿渊的孩儿,我仍要感谢上天,在这个时候,将你派来骗我,就当你是他,也无妨。” 就在这时,外头敲门声响。 曾宇低声道:“陛下,找到您说的东西了,就在管降兵的千夫长手中。他确实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搜到了这物,却没有上报,将它据为己有。” “拿进来。”汁琮说。 门开,曾宇手中握着一块红布,红布里透出晶莹剔透的玉玦一角,曾宇小心地将它放在案上,又退了出去。 汁琮解开红布,里面是耿曙的玉玦。 他拿起玉玦,呼吸为之一窒,手指不住发抖,触碰玉玦的表面,那上面,仿佛仍寄留着耿渊的灵魂。 耿曙没有说话,眼眶发红,也看着那玉玦,姜恒仿佛就在他的身边,躺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腿,抬头朝他笑。 汁琮将玉玦推到耿曙面前,耿曙一言不发,将它依旧戴上,动作十分自然。 “这是你娘生前,放在落雁皇宫中的剑,”汁琮说,“留着罢。” 聂七的剑细而单薄,剑身仿佛一碰就断,闪烁着刺骨的寒光。 耿曙把最后一碗粥喝完,抓住剑柄。汁琮又道:“你现在若尚未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杀我。” 耿曙沉默,最后将剑收了起来。 是日黄昏,汁琮上了马车,离开玉璧关。 耿曙坐在车里,靠在汁琮身边睡着了,汁琮的肩背宽大而温暖,令他再一次梦见了父亲,就像幼年时在安阳一般。 父亲有时会来看他们,并坐在案前奏琴。母亲去准备饭食,小小的耿曙便躺在目盲的耿渊怀中,听着断断续续的琴声,注视他双手,不时拨弄琴弦的举动。 车队出关,一路驰往北方,近三千人的御林卫队浩浩荡荡,护拥汁琮归朝,沿途草海翻浪,天色犹如被洗过一般,一片靛蓝。 傍晚时,耿曙在车里醒了,身边尚留着汁琮身体的余温,他睁眼时,蓦然转头,朝外望去,只听汁琮在外朝御林军吩咐着什么。 “我看你累得不轻,”汁琮便道,“说不得让你多睡会儿。出来走走?” 耿曙全身痛得厉害,犹如散架了一般,下得车来,环顾四周。汁琮说:“想骑马?学过不曾?” 耿曙答道:“会一点。” 汁琮扶着他上马,亲自牵着自己的马绳,在众御林卫的注视下,带着耿曙,走出草原。 耿曙忽然双腿一夹马腹,喝了声“驾!”,王骑瞬间甩开了汁琮,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御林军卫登时大怒,上前呵斥,汁琮却哈哈大笑,示意不妨,眼望耿曙奔远,让人再给自己牵了一匹马,翻身上马,追着耿曙而去。 耿曙纵马疾驰,却是与汁琮行进相反的方向,朝着南方而去。 汁琮策马,遥遥追上,说道:“你想回去?” “驭!”耿曙骑马的机会不多,控马却控得有模有样,在草原中央,夕阳下停驻。 玉璧关出现在远方,成为一道金红水墨画下的黑影。 “这是你爹用他的性命,为我换来的土地。”汁琮说,“在他生前离开落雁,南下前往中原之时,我也是这般,送他到玉璧关下,答应他,从那天起,北方的江山,有他的一半。” “可他死了。”耿曙沉声道。 “人生在世,难免一死。众生如是。”汁琮淡淡道,“你还活着,这就是苍天赐予我的。” 耿曙沉默片刻,调转马头,回到汁琮身边,两骑并肩,回往营地。 落雁城 半个月后, 落雁。 万年风雪,千古落雁。 十月间,落雁城已开始下雪。 一百二十年前, 汁氏王族得晋天子大军北上, 倾力伐胡,攻下横城, 易名为“落雁”。从此,这座巨大的北方之城被称作众雁栖落之地, 每年三月间,雪化之时,诸雁将北归,落在雁城外的横江沙洲上。 百余年间,落雁成为塞外最大的商贸集散之地,蚕食并收伏了林胡、氐、风戎等民族,飞速崛起,并不断扩张, 建立了塞外灏、沙洲、北都、大安、山阴等六座重城。并立国为“雍”,只因汁氏以玉璧关下的雍县为封地。 雍国的疆域就像汁氏的权威,飞快扩张,短短百余年间, 将长城以北尽数划入版图。与中原断绝商路后,关内四国常道落雁是个未开化之地,雍人茹毛饮血, 无法无天, 走在路上,偶有私怨便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在每个中原人的心里, 落雁城,当是横尸四面、头颅遍地的人间炼狱。至于雍王汁琮,更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传说他为了取乐,常常纵火将百姓烧死在家中,只为了听临死前的惨叫。 但就在耿曙第一眼看见落雁时,便知道不是关内所说的那样。 童年离开安阳后,耿曙经过天下王都洛阳,过梁、郑二国领地,辗转下浔东,中原土地上,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城与城就像笼罩在一股阴霾之下,呼吸里尽带着血的气味、腐尸的气味,一如病入膏肓之人,卧榻经年后散发出的,哪怕连飓风也无法驱散的气息。 落雁却没有这种气味,这座城很干净,干净得令耿曙有点诧异。 它笼罩在正午的阳光下,灰黑色的城墙耸立,四门大开,只有简单的盘查,自西面前来的驮马商队正在排队进城。城外,众多青年人正在纵马,以手中长木棍击打一个收割后的麦田前枯草扎成的球。 沙洲上驻留着更北方飞来过冬的大雁,就像铺天盖地的云,远远望去,雪山的冰盖在阳光下闪烁,那是风戎人的神山“巨擎”。擎山下是折射着灿烂阳光的风海,风海畔,则是塞北另一个民族,风戎人的故乡。 秋天收过的麦田里,金黄色倒伏的麦秆就像一张巨大的毯子,绵延向天的尽头。 耿曙骑着汁琮的王马,不疾不徐,跟在汁琮身后。 “你又晚回来了!”一个清丽的声音在城门下远远道,“答应了我什么?” 汁琮答道:“路上耽搁了一天,不算晚,这不是才十月初一么?” 汁绫一身绣袍,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衣带在风里飞扬,她催动马匹,朝汁琮赶来,到得近前,慢慢地停下,看见一名少年骑着本该是汁琮的坐骑,当即充满了疑惑。 但两人目光对上的刹那,汁绫瞬间认出了这人。 “我认得你。”汁绫沉声道。 “我也认得你。”耿曙同样冷漠地答道。 岁前,汁绫亲自前往王都,在洛阳与耿曙一个照面,两人都对彼此印象深刻。 汁绫转向兄长汁琮,等待他的解释。 “叫小姑。”汁琮朝耿曙说。 耿曙却没有叫人,汁绫听到这话时,露出了茫然神色。 “回去再慢慢与你们细说。”汁琮嘴角带着笑意,催动马匹,朝耿曙道,“儿子,跟上,驾!” 汁琮披风飞扬,进了城内,耿曙与汁绫紧随其后。落雁城内欣欣向荣,百姓屋墙大多以擎山开采的白石、山中杉木所砌,家家户户门外种满了秋海棠,正街两侧一排枫树,通往皇城,深秋季节,枫叶翻飞,大路笔直通往皇城。 十字形朝东、西两侧延伸的大路上,则是喧嚣繁华的街道,行人如云,井然有序。 皇城前铺着古朴的玄武砖,大殿恢弘之景,较之天下王都洛阳不遑多让。庄严、肃穆的青黑色地砖铺就的殿外校场上,供奉着百年前晋天子所赐诸侯的七个巨鼎。 皇宫高处,龟、蛇同生的玄武墨玉像沐浴在秋季暖阳下,阳光照耀之时,墨玉呈现出通体翠绿;烈阳转逝后,墨玉则漆黑肃穆。 汁琮归朝,率先来迎接的是丞相管魏。 这名雍国的大总管已近耳顺之年,他拄着拐杖,随随便便站在大殿中央,看了眼汁琮,笑道:“吾王可有所获?” “不算一无所获。”汁琮走进殿内,一身风尘仆仆。 管魏对跟在汁琮身后的耿曙似乎毫无兴趣,看也不看,只道:“接获玉璧关下的信报,带回来十二万人,可得妥当安排。” 汁琮说:“管大人须得辛苦了。” 管魏摇摇头,看着汁琮,汁琮扬眉,管魏终于忍不住了,问:“陛下没有带回来别的东西吗?” 汁琮道:“丞相看我像有别的东西么?” “金玺呢?”管魏问道。 汁琮无可奈何,摊手,又道:“被你料中了,没有。但……”说着回头看了耿曙一眼,朝管魏示意:“对我而言,他比金玺重要多了。” 管魏哭笑不得,转身。汁琮又道:“麻烦您请太常准备祭天事宜,上禀苍天,下告万民,再择个合适的日子,按王室添丁之仪筹备。” 管魏正要离开,忽然回身,看了耿曙一眼,再看汁琮,脸上露出笑意,点头。 “好,很好。” “很好,”年过六旬的雍国太后姜怀看着耿曙,说道,“很好……很好。” 深宫中,汁琮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耿曙来见母亲。 “我看看你。”姜太后眼里带着泪水,手指发着抖,触碰耿曙戴在脖上的玉玦,说道,“星玉……是,这是当年,琅儿分付于耿渊的那块,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耿渊他……当真给了大雍太多、太多……琅儿弥留之际,也仍惦记着南下的他……” “母后。”汁琮道。 姜太后忍着泪,叹了一声:“孩子,你娘为你起了什么名字?” “耿曙。”耿曙答道。 他从姜太后的脸上,看出了些许姜昭的神态,不免有点疑惑。 “看到你的眼睛,”姜太后说,“我就想起了你爹,想起了晴儿、昭儿……” 姜太后拉着耿曙的手,仔细端详,又把他搂进怀里,流下泪来,哀叹道:“我苦命的儿啊……” 耿曙平生大多数时候只有母亲,聂七当年被姜昭救下,自愿跟随姜家,服侍一生,不知家在何方,父母何人。而姜太后的慈祥,带给了他一种陌生的亲切感,仿佛来自于比父母更遥远的、再上一代的关怀。 汁绫道:“我说呢,原来是渊哥的孩子。” 汁绫的脸色也随之变得温柔起来,走到母亲身前,在榻畔坐下,看着耿曙,又劝道:“母后,且让他先休息罢,这一路上,都累了。” 耿曙不答,任凭姜太后握着自己的手。 “一定要找到他的弟弟,”姜太后又朝汁琮说,“这是咱们亏欠耿家的,所幸天不薄我等,让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耿家的孩子……耿曙来了,他的弟弟下落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汁琮擦过脸,重重叹了口气,答道:“已经派人去了。” 耿曙说:“我自己去,我知道在哪儿。” 汁绫与姜太后马上道:“不行!” 耿曙挣脱了姜太后的手,退后半步。 “我替你去,”汁绫说,“我见过他,你相信我不?” 那天汁绫抵达洛阳,既见过耿曙,也见过姜恒,坐在姬珣身后的半大少年,汁绫记得非常清楚。毕竟能让天子以后背朝对的太史官,定不是寻常小孩儿。 当时,耿曙也毫不犹豫,便拒绝了姬珣的提议,只是兜兜转转,他终于来到了落雁。 汁琮朝汁绫道:“你既见过恒儿,就亲自跑一趟罢,无论情况如何,都得送封信回来。” 汁绫牵起耿曙的手,说:“这样你放心了?咱们当年有多少仇家,你也是知道的,你现在切不可贸然回到中原流浪。” 耿曙低下头,眼眶通红,心里自然清楚,汁家做到这一步,已是难得,光靠自己一个人,回灵山去找姜恒,已经十个月过去,大海捞针一般,谈何容易? “带他下去,”汁琮说,“换身衣服。今日起,耿曙就是我儿,过得几日,我将昭告天下,祭祀汁家列祖列宗。” “嗯,”姜太后拭泪,缓缓道,“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玉璧关刺杀一夜后,耿曙直到如今,还像置身梦中一般。 曾经他对父亲耿渊的选择,所有的耿耿于怀,都源自于父母之死。父亲殉国,母亲殉情,耿渊为雍国付出了一切,导致他失去了父母。在浔东生活的日子里,耿曙又从姜昭处接收了太多咬牙切齿的恨意,姜昭就像一个彻夜不眠的鬼魂,恨他的母亲聂七,恨雍国的王族,恨耿渊,恨遍了天底下近乎所有的人。 于是在姬珣提议,希望他与姜恒,跟着来访的汁绫离开时,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但抵达落雁后,他发现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来自“家”的亲切,一切理所当然,姜太后、汁绫,她们没有任何迟疑,几乎是马上就接纳了他,仿佛他就该在此处,一向如此。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耿曙被带到侧殿内,浸在热水里,想起自己亲手所引发的那场雪崩,想起先前的一念之差,想起被暴雪掩埋的、茫然的姜恒。 “别来——走啊——!” 最后一刻,姜恒瘦弱的身体,依旧吃力地拖着一辆木车,朝着雪崩下来的方向,努力奔逃,回头张嘴,脸上带着害怕,却为了让耿曙死心,不再追来,而决心朝着死亡跑去。 耿曙泡在浴池中,不禁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 他靠在池边,心中充满了绝望。 但就在此刻,一个人影出现在雾气里。 “泷殿下。”外头侍卫低声道。 “他在里头么?”少年的声音道,“我进去看看,不碍事。” 耿曙马上转头,接着,雾气中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一名脸庞清秀的少年人站在池边。 他的眉眼与汁琮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一身淡青色的锦袍,鬓角垂着玉绦,比姜恒高了少许,仿佛与耿曙同岁。 耿曙胸膛赤|裸,止住泪水,安静地看着他。 被称作“泷殿下”的少年站在池边,注视耿曙那伤痕累累的身体。外头有侍卫快步跟进浴室中来,低声道:“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汁琮的嫡长子、雍国的太子——汁泷。只见太子泷稍稍摆手,吩咐道:“都出去罢。” 紧接着,耿曙的目光落到了太子泷的胸膛前。 那里有一块与耿曙所佩,一模一样、光华流转的玉玦。分而为玦,合而为佩。 太子泷拈起胸前的玉玦,稍稍朝向耿曙,耿曙低头看赤|裸胸膛上的另一块玉玦。 “哥,”太子泷说,“你来了。” 耿曙没有回答,转过头去,看着水雾。 这一声,骤然间将他带回了好些年前,在浔东城中,那走廊前的小孩,一声怯生生的“哥哥”的记忆里。 “我不是你哥。”耿曙冷漠地说,“再这么喊,杀了你。” 太子泷没有回答,走近耿曙,耿曙又道:“给我滚出去!” 太子泷伤感地笑了笑,脚步声渐远,耿曙则始终没有回头。你是天才,:,网址 求生愿 是夜, 落雁城中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预备起下元的节庆之日。雍国举国以黑为国色,对应五德终始中的水, 奉玄武为护国之神。下元节为水官解厄之日, 亦是悼念亡人的节日,更伴随着一年秋收结束, 标志正式入冬的开始。 今日是十月初一,宫中张挂起麦灯, 距离过节还有十四天。 王室开了家宴,说是家宴,无非也就是姜太后、汁琮、太子泷、耿曙四人。姜太后为越地姜家的远亲,追溯起来,乃是姜昭的远房姑母,也正因如此,当年姜昭才得以与雍国王室相识。 汁家人丁算不得兴旺,姜太后共生下两子一女, 太子琅也即汁琮兄长汁琅,出生后便体弱多病,二十七岁那年撒手人寰。本应父死子继,汁琅却并未留嗣于世, 只得兄终弟及,由汁琮继任雍王之位。 当年汁琅还是雍王时,成家娶妻, 王后名唤姜晴, 听到这名字时,耿曙尚未发觉,但联系姜太后所言, 登时想起来了。 只因王后姜晴,乃是昭夫人,也即姜昭的妹妹。可惜汁琅死后不久,姜晴便郁郁而故。 二王子汁琮本想娶姜昭为妻,奈何姜昭心中早有所属,非耿渊不嫁。最终姜昭离去,汁琮与风戎族的族长之女成婚,并生下了如今雍国的太子,也即王室的唯一继承人,太子泷。 七年前,太子泷的母亲也病故了。 太子泷幼年失母,王室与朝廷的宠爱,尽在他一身,汁琮亲自负起了管教独生子的责任,平时十分严厉,乃至太子泷居住于宫中,时常十分孤独。 耿曙吃着晚饭,只听不说,坐在太子泷身旁的案几前,两名少年脖颈上,各戴着一枚光华流转的玉玦。 姜太后看在眼中,又想起了当年的不少事,长长叹了口气。 “你哥哥初来,”汁琮吩咐道,“这些日子里,你便好好陪他,不必读书了。” 太子泷看那模样仿佛要欢呼一声,却按捺住,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答道:“是,父王。” 耿曙持筷的动作又是一顿,想起自己到浔东时,姜恒也是如此,眼眶顿时红了,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他那玉玦,与你的玉玦,原是一对。”汁琮又说,“持有阴玦,天下武将,俱须听其命令,守护持有阳玦之人。” 太子泷说:“我也总算见到它了,都是天意。” 耿曙望向另一张空案,正要开口,汁琮便知他想问什么,主动道:“你小姑傍晚已出外,去找恒儿下落了。” 太子泷道:“恒儿一定不会有事的,哥,你放心罢。” 汁琮便点点头,朝耿曙说:“你既能有惊无险活下来,恒儿自然也能,这些日子里,切忌胡思乱想。” 姜太后叹道:“昭儿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这又是何苦?但凡早一年来落雁,两个孩子,也不至于……” “母后,”汁琮又说,“好了,别说了,儿好不容易缓过神,莫要多提。” 姜太后点了点头。 汁琮甚至没有询问过耿曙的意愿,便自作主张,将他认作了义子。太子泷对这凭空多出来的哥哥,也丝毫没有排斥。 耿曙的心情十分复杂,用过饭后,便沉声道:“我走了。” 姜太后没有丝毫见怪,说:“回去好好歇下,来了落雁,就都好了,天下谁也再奈何不得你。” 耿曙本想离开,转念一想,却走到厅堂前,朝向姜太后、汁琮与太子泷,以及离开的汁绫的位置,跪下,磕了三个头。 耿曙低声道:“谢谢,谢谢你们愿意替我找恒儿。” 姜太后的眼眶刹那又红了。耿曙却别过头,显然不想被他们看见自己的表情,抬手在眉眼前擦了一把,转身匆匆离去。 汁琮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太子泷便放箸不食,起身去陪耿曙了。 是夜,耿曙躺在寝殿里的榻上,这张榻比他以往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要舒服,房外守着侍卫,随时听他的吩咐。 “哥。”外头传来太子泷不安的声音。 耿曙没有回答,只安静面朝墙壁,耳畔还回荡着姜恒的大喊。 “走啊!走——!别来!” 耿曙紧闭双眼,眼前出现的,却是姜恒在雪崩临近前那一回头,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接着,排山倒海的雪浪涌来,姜恒被掀翻在地,缠在了木车上,挣扎不得,彻底淹没。 太子泷来到榻畔坐下,耿曙在月光里,肩膀不住起伏,紧闭的双眼中泪水淌下。 “你走,”耿曙说,“走,你不是我弟,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耿曙的声音不住发抖,太子泷没有回答,只沉默地坐在榻畔,耿曙蓦然坐起,朝他吼道:“你走——!我不认识你!” 太子泷被这么一吼,顿时吓了一跳,退后少许,看着耿曙。 月光照在两人胸前的玉玦上,两块玉玦折射着温润的光华。太子泷不知所措的眼神,像极了姜恒。 片刻后,太子泷解下脖上的玉玦,朝耿曙递了递。 “我大伯有一块,你爹也有一块。大伯死去时,留给我爹,我爹又给我的。”太子泷说,“你把它……拼在一起,两块玉玦合二为一,朝它许个愿望,天地星宿,便会守护你、守护恒儿。我们一定会找到恒儿。” 耿曙答道:“不要,拿走。” 太子泷却依旧将玉玦放在枕上,退后少许,继而快步离开。 耿曙看着那枚玉玦,太子泷脚步声渐远后,耿曙才摘下阴玦,与太子泷的阳玦拼在一处。 星玉合一,阴阳二玦犹如太极轮般。 耿曙发着抖,低声道:“天地保佑,恒儿……你一定要……活着,不管在哪儿……恒儿,哥哥……对不起你。” 耿曙哭得全身发抖,眼泪落在玉玦上,折射着月夜的微光。 时间悄然过去,雍都秋高气爽,下元节快到了。 太子泷坐在廊下,展开一卷书,无聊地看着,心却早就飞到了高墙外的校场上。 他想出去玩。 将士们训练时的射箭声、马蹄声、喝彩声不断传来,勾得他心猿意马。 耿曙换上了王子的武袍,脸上、脖上、手上的伤痕已近乎痊愈,留下几道不明显的疤痕。他的眉毛就像刀锋一般,带着自然而然,生人勿近的气势。 书房外,听到脚步声时,太子泷马上抬头。 耿曙腰畔佩剑,面如冠玉,身材挺拔,唯独“玉树临风”四字能形容。 他走过太子泷面前,玉玦被扔了过来,太子泷吓了一跳,赶紧抬手接住,顿时被吓得不轻,只因他或耿曙,一个接一个扔,但凡任一个稍稍失了准头,玉玦就要撞在石上,摔得粉碎。 “我的天!”太子泷戴上玉玦,脸色煞白。 耿曙莫名其妙,看了太子泷一眼。 太子泷道:“哥,你当心点,这玉万一碎了……” “撞不碎。”耿曙停下脚步,冷冷道,“你不知道?” 接着,耿曙做了个示范,摘下脖上玉玦,脱手,流星般朝石山上一掷。 太子泷惊恐大喊,只见那玉撞在假山上,“叮”一声响,又弹了回来。 太子泷:“!!!” 耿曙又接住,转身走了。 太子泷忙追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 耿曙不答,走出雍都皇宫御花园,离开走廊时,外头守卫正拦着,放了耿曙过去,却阻住太子泷去路。 “太子殿下,时辰未到,您不能离开,请回去读书。”侍卫长说。 太子泷只得朝耿曙道:“等我一会儿,读过书,我与你一同出去走走。” “让他走。”耿曙朝侍卫长说。 侍卫长道:“殿下,宫中有规矩,太子殿下在酉时之前,不能……” 耿曙手指勾着绳子,朝侍卫长出示自己的玉玦。 “陛下说,持有玉玦,天下武官,都要听我的号令。”耿曙说,“你是不是武官?” 侍卫长只得点头,耿曙又回头,看了眼太子泷。 太子泷顿时现出笑意,紧跟耿曙身后,如同脱牢的猴子般,快步往校场去。 耿曙一手勾着屋檐,跃上校场畔的演武场边廊屋顶,抱左膝坐着,垂下右脚。 太子泷跳不上去,只得在下面抬头看。 “我上不去。”太子泷说。 “那就在底下坐着。”耿曙答道。 耿曙一瞥校场上演武的将士,并无多少兴趣,雍国士兵武艺较之关内四国,虽已是佼佼者,看在他眼中,却终究一般。 太子泷则很有兴趣,毕竟每天在宫中读书实在气闷,此时看人演武,就像看斗鸡一般。 但很快,这难得的小悠闲,随着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太子泷看见那人,竟是比看见汁琮更为紧张,马上站了起来。耿曙无意朝廊下一看,顿时眼神变得凌厉了些。 来人乃是一名瘦高刺客,头发很短,脸上、头上带着纵横的伤疤,仿佛在激斗之中被人毁了整张脸。眉毛稀疏,嘴角更有一道裂痕。 那形容极其恐怖,就像怪物一般。 “两位殿下,”瘦高刺客揣着两手,站在阴影下,阴恻恻说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耿曙感觉到了一股杀意袭来,一手按剑。 “他叫界圭,”太子泷朝耿曙道,“是我的守卫。” 耿曙从廊上跃下,界圭比耿曙高了不止一头,稍稍低头,打量二人,目光落到耿曙腰畔的剑上。 “太子殿下,该回去读书了,”界圭生硬地说,“别总冒冒失失地往外跑,让人好找。” 太子泷脸色略有些不自然,躲在耿曙身后,勉强道:“这……这就回去。” 耿曙回头,一看太子泷,扬眉示意。 太子泷轻轻一拉耿曙衣袖,意思是别与他起争执,自己也该回去了。 界圭又做了个动作,彬彬有礼道:“武英公主回来了,带来了南方的消息,殿下请。” 耿曙瞬间血液都随之凝固了,半晌后,他只觉自己的声音十分遥远、陌生。 “带回来什么人了?” 界圭答道:“没有,陛下让我来找您,到了便知。” 从校场到偏殿的这段路,每一步,耿曙的步伐都仿佛有千斤重,但终点仍然会来。 殿内光线暗了下来,下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界圭将耿曙带到殿前,便守在了门外,耿曙经过他身边时,仿佛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水,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但他没有多看界圭哪怕一眼,径直经过他的身旁,来到殿中。 汁绫一身衣裳未换,在殿内踱了几步,抬眼见耿曙已来,欲言又止。汁琮则端坐王位上喝着茶,沉声道:“坐罢。” 耿曙与汁绫对视时,便已知道,最后那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已伴随着汁绫的归来,而彻底破碎。 汁绫眼中带着愧疚,仿佛这一切是她亲手造成,又长叹了一声。 “绫儿,说实话,”汁琮最后道,“都告诉他罢,他也不小了,十五岁了。” 汁绫点了点头,带着难过的神色,说:“灵山已经没有人了,开春后,到处都是饕狗与……秃鹫,找到了不少骨骸,而完整的尸体,却……一具也没有。” 耿曙麻木地点了点头,事实如此,只是没有亲眼看见姜恒的尸体,他始终怀着一线希望。 汁绫说:“但我找到了你说的那辆车的遗骸,被埋在……山坡下,烂得差不多了。一旁……二十五步方圆,有上百具骨骸。” 耿曙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画面。 汁绫又道:“有人动过那里,兴许是野狗,或是战场搜尸的百姓。我们问遍了附近的村庄,没有……没有人见过逃生的恒儿。” 汁琮看着耿曙。 足足十个月过去,还能在战场遗迹找到什么?尸体早就被饕狗与秃鹫分食,白骨上也早已长满了藤蔓,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知道了。”耿曙说。 汁绫说:“也许……还活着,毕竟没有亲眼看见尸体。” 耿曙忽道:“木车的缆绳上,没有缠着死人么?哪怕白骨。” 汁绫答道:“木车在冲下山坡时已经瓦解了,车轮尽毁。兴许他挣扎出来后,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如果他还活着,你觉得他会去什么地方?” 耿曙静了很久,缓缓地说:“我想,他应当去了越地罢,就像夫人一样,我要是他,就一定会去找他的娘。不打紧,不必再找了。” 汁绫欲言又止,汁琮则叹了口气,翻开手中的祭天文书。 “谢谢,但不必再找下去。”耿曙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汁绫点点头。 耿曙又说:“如果还活着,我们一定会重逢。项州也是,昭夫人也是;我相信他们都没有死。” 守在殿外的界圭听到“项州”二字,当即抬头,欲言又止。你是天才,:,网址 入世道 汁琮想了想, 岔开了话题,说:“过完下元节,便行祭天之礼, 我儿须得改换个名字。来日你将是我的得力臂膀, 姓耿,终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待得我大雍出关平定天下后, 你再道明身世不迟。” 耿曙正想离去,听到这话时, 又侧头,朝汁琮说:“我还有一个名字,叫聂海。” “谁给你起的?”汁绫现出温柔的神色,问道,“你娘吗?” “恒儿给我起的。”耿曙答道。 汁琮说:“聂海之名,洛阳城中仍有人知晓,不是万全之策。” 耿曙打断道:“那就随你罢,什么名字都行。”继而转身, 离开了大殿。 汁绫又叹了口气,汁琮朝妹妹道:“你也累了,没日没夜地找了这许久,歇会儿罢。” 汁绫说:“第一眼见到他的那天, 你知道我想起了谁吗?” “姜恒?”汁琮问道,“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汁绫点了点头,嘴角带着笑意, 说:“晋天子背后。不知为何, 我想起了大哥,小时候,父王上朝时, 大哥便坐在他的身后,手持一支笔,学着记事,学着处理政务。怎么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般。” 汁绫也走了,殿内空落落的,余下汁琮独自坐着出神,手中拿着祭天的文书,他想了想,正犹豫是否为耿曙用聂海之名时。 “界圭,你想说什么?”汁琮忽然道,“方才我见你神色不对。” 界圭沉默不语。 汁琮又道:“进来说。” 界圭走进殿内,沉默了很久很久。 汁琮总觉得这名忠心耿耿的刺客,最近表现有点奇怪——自从耿曙来到雍都后,他便时常坐着,一整天一整天地出神,就连本职亦顾不上了。 这让汁琮总忍不住想起当年兄长汁琅死的那段日子,界圭也是这般魂不守舍。 兴许是因耿曙的到来,而忆起了当年他们的往事罢。汁琮只能这么想。 界圭终于开口说:“如果姜恒就是那名王都的太史官,属下还有一请,须得再往灵山,设法找寻一次。” 汁琮说:“人都死了,再执着还有何益?” 界圭说:“洛阳城破时,五国都在找寻的金玺,属下非常肯定,就在那小太史的身上,这孩子,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汁琮停下动作,抬眼注视界圭。 沧山,长海。 姜恒已能独自行走,深秋的长海犹如一面浩大的镜子,倒映着湖光山色。 他捧着罗宣为他带回来的骨灰,以及一个匣子,一旁放着父亲生前的黑剑,来到长海岸畔的竹筏上。 罗宣等姜恒上了竹筏,也跃了上去,手持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 竹筏犹如离弦之箭,漂过水里倒映的蓝天与白云。 云在水中,竹筏划过碧空。 到得湖心中央,姜恒于匣中取出大晋的传国金玺,扔进了湖里,接着是黑剑。 最后,他将骨灰一撒,罗宣撑篙,调转竹筏,离开。骨灰撒在湖面,沿着点点涟漪,犹如湖面上的一道星河。 “师父,我想学剑。”姜恒朝罗宣说。 罗宣随口道:“空了教你,先生让你多读书,还是以读书为主。” 海阁中有着浩瀚如大海的书卷,姜恒终于明白了母亲的那句话。天底下的书,一辈子也读不完。 诸子百家之学,先前在浔东所读,不过是个皮毛。王都洛阳的藏卷,也俱是人间的片言只语。 而海阁那高十丈的巨大书阁中,藏有整个神州大地的过去、现在、甚至将来。所有的书卷都齐刷刷地指向一处——棋术。 杀人之道、机关之术、权谋之计、合纵连横、兵家运筹、朝堂帷幄、天文地理、毒经药学。 那些都不是大道,而是入世之道,想入这大争之世,就得学会怎么杀人,同时还得学会,怎么不被人杀。 鬼先生的两名弟子,项州与罗宣,不过读了海阁三千六百书架中的第六架的一半武学秘籍,便得以跻身五大刺客行列,与不世出的天才耿渊齐名。 天下五大刺客:耿渊、罗宣、界圭、项州及神秘客,如今姜恒已见过了三名。 杀人能救这个天下么?谁也不知道。罗宣也明白,师父一定在反省:他们走的路,一直以来都走错了,而这名最小的徒弟,承载着海阁最后的一点希望。 姜恒不必再作文章了,也没有人来问他学了什么、何时能出师。 等到他真正学成,也许还有很久很久。 鬼先生再次闭关,海女松华则不知去向。罗宣成为了姜恒的师父,每天陪伴他在走廊下念书。 二人虽是师徒,罗宣只是代为教导,也并不严肃,说是师父,反而像是姜恒的师兄一般。 “你还因为项州前辈的事而恨我么,师父?”姜恒有天在廊下用草编着一个风铃,突然问。 时光渐渐抚平了姜恒的伤痛,罗宣也不再提耿曙,一如姜恒从来就是孤身一人,没有过去,没有家人。 罗宣淡淡道:“恨,一辈子恨你。恨你不好么?这证明不会忘了你。” 姜恒扔来一个戒指,罗宣抬手接住。 “他给你的,你留着罢。”罗宣扔回去。 姜恒又扔了回来,说:“给你吧。” “睹物思人,不要。”罗宣说,“我又不恨他,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说着,罗宣进房去,为姜恒将过冬的被褥抱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难得沧山有一个晴天。姜恒编好风铃,挂在廊下,罗宣用左手拍打被子,侧头看他的一举一动。 “挂这个做什么?”罗宣说。 “太安静了,”姜恒说,“有点声响,热闹点儿。” 罗宣说:“你没来以前,海阁更安静。现在成天吵,吵得我头疼。” 姜恒笑了起来,罗宣五指朝他遥遥做了个“抓”的手势,露出犬齿,面现威胁表情。姜恒却半点不怕,还是少年心性,说:“明天咱们去集市看看罢?给你买过冬的衣服。” “不去,”罗宣走开了,说,“衣服还能穿。” “师父!”姜恒等了一会儿,不等罗宣回来,在海阁中四处找寻,边找边喊。 “又做什么?”罗宣正在大殿里添灯打扫,皱眉道,“能不能让人清净会儿?一会儿不见人就大喊大叫的?” 罗宣眉目间带着嫌弃与厌烦,姜恒却笑着过来,陪他一同擦拭祭坛,抬头看四灵天地神兽时,那表情带着茫然与敬畏。 就像他听罗宣教武学心诀一般。 罗宣则常常从旁观察姜恒,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凡姜恒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时,罗宣便喜欢盯着他看。 看多了,偶尔姜恒转过头,捕捉到罗宣的注视,罗宣便出现了一瞬间的躲闪。 快入冬了,山上枫叶已退尽。 姜恒说:“走吧,去吧。走,师父——走啊。” 罗宣大部分时候都躺在榻上、走廊下,在任何能躺的地方睡觉。 “不去!”罗宣一脚踹开姜恒,烦躁地说,“要去自己去,滚!” 姜恒只得独自下山去,挎着一个布囊,囊中装着采回来的山珍与菌,预备下去长海尽头的市集换钱。 刚出山门,姜恒便看见罗宣叼着草杆,戴着顶斗笠,抱着手臂,跟在他的身后。 “你不是说不来?”姜恒道。 “我说了去赶集?”罗宣难以置信道,看那架势,随时想动手揍姜恒一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去打酒,滚你的。” 姜恒等了一会儿,等到罗宣过来,与他上竹筏,罗宣依旧撑筏,将他送到长海对岸去。 长海对岸有一个简陋的集市,代**队还未打到此地,兴许是距离沧山不远,受传说所慑,虽然风景如画,冒着危险前来占这湖边实在没有多大意义。 四面八方镇上,有上百户人家带着吃的、用的、布匹前来,于此地交换。 姜恒采后晒干的野菌,不到一上午时间都卖掉了,罗宣也不吭声,在旁冷冷看着。姜恒就像个傻子,不懂与人讨价还价,十来斤的干菌,不过卖了三个半郢钱、一个代钱。只够买两尺布。 罗宣示意他去买布,姜恒拿着布,在罗宣身上比画。 “你自己穿什么?”罗宣道。 “就这么多钱,只够买你的,”姜恒说,“下回再来。” 罗宣终于忍无可忍,一指角落:“把条凳搬来,再借张桌子。” 姜恒:“咱们没东西卖了啊,还卖什么?” 罗宣:“卖你!把你放桌上,称斤卖!” 姜恒一头雾水,借来了桌凳,放在一棵树下。罗宣懒洋洋朝桌后一坐,葫芦随手一扔,恰恰好挂在树顶上,手中布袋朝桌上一摊,抖开银针与酒火瓶。 “看病了!”罗宣冷冷道,“神医来了!把死人都抬过来罢,医不活不要钱!” 姜恒:“……” 刹那集市上不少人转头,议论纷纷。罗宣摘下斗笠,搁在一旁,一脚踩在条凳上,侧着头,眉目间带着戾气,只是一扫,便朝人群里说:“那个脸色发黄的!你肝病好了么?” 霎时有人认出了罗宣,马上道:“神医!神医回来了!快!将家里人叫来!” 姜恒吓了一跳,只见罗宣面前瞬间排满了人,列队井然有序,开始找罗宣看病,继而一想明白过来。 “师父,你在这里看过病吗?”姜恒问,“他们都认得你。” 罗宣:“一年前来过。张嘴!”连看病也带着那不耐烦的口气。 近黄昏时,队伍还有很长,附近来了上千户人家。罗宣一瞥天色,不看了。 “还有好多人呢。”姜恒收了医诊费,跟在罗宣后面。 罗宣收走了物什,走到哪里,就有一群人跟到哪里,他朝姜恒道:“你给他们看?” 姜恒道:“我不会。” “那你啰嗦什么?”罗宣打量姜恒,到集市上打了酒,背后尚有苦苦哀求的百姓,罗宣只充耳不闻。 “可还有人……怎么办呢?”姜恒道。 “不怎么办,”罗宣说,“看自己造化,人各有命。” 罗宣进裁缝铺里,量了身材,又让姜恒量身材,坐在一旁喝酒。 “你能挣个屁的钱,买猪食也不……”罗宣说着说着,忽然一停。 姜恒展开手臂,回身茫然道:“怎么了?” “没什么。”罗宣依旧喝酒,说道,“你长高了。” 姜恒笑了起来。你是天才,:,网址 第32章 紫金牒 三天后, 姜恒睡醒时,发现床头叠放着罗宣下山去取回来的冬衣。 这天正是下元节,傍晚时分, 姜恒到得高台上, 只见罗宣在点一盏纸灯,点亮以后, 纸灯摇摇晃晃,被风送了出去。 “下元节了, ”姜恒说,“你在给项师伯放灯吗?” 罗宣与姜恒都换上了新衣裳,罗宣回头看了姜恒一眼,问:“要给你哥也放一盏么?” 姜恒问:“可以吗?” “那里有纸,”罗宣说,“自己做一盏罢。” 姜恒答道:“我不会。” 罗宣只得教他,两人坐到侧栏前,凑在一起糊纸灯。 “什么都不会, ”罗宣说,“蠢货。” “是啊。”姜恒有点难过地说,看罗宣灵巧的手指,将竹篾穿在一起, 做出一个灯来。入夜时,罗宣点灯,姜恒提着, 两人放走了第二盏灯。 “回去罢, ”罗宣说,“天冷了,不要哭。真想哭的话, 别出声,烦。” 姜恒一想到耿曙,便难过起来,明白罗宣亦是在笨拙地安慰他,只得忍着泪。回首往事,不知不觉,已十个月过去了,许多事就像一场梦,仿佛哪一天醒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依旧在洛阳的王宫中。 罗宣抬起一手,在姜恒肩上拍了拍,姜恒终于再忍不住,呜咽起来,望向远方,那盏远远飘向灿烂星河的纸灯。 雍都,落雁城。 下元节满城灯火,城外沙洲处,河畔站满了悼念亡人的雍国百姓。 人们将浮灯放在水上,灯火顺流而下,意为怀念已故亲人。亦有人将飞灯放往天际,意为寻找在南征之战中,下落不明的家人。 已故之人灯浮水面,生死未知之人,则灯火在天,照亮了两道回家的路。 太子泷与耿曙站在河畔,耿曙提着飞灯,太子泷晃亮了火折,点燃了灯。 太子泷说:“恒儿如果看见这盏灯,就会回来了。” 耿曙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这五光十色之景,璀璨的灯火从风戎人的神山巨擎绵延而来,河流淌出风海,延向黑暗的远方,犹如那条传说里分开了生与死的滔滔河流“忘川”。 界圭双膝跪在下游岸边,捧着两盏灯,远远的,耿曙只看见了其中一盏,写着“炆”字。 界圭将它们小心地放在河面上。 耿曙转过头,也放开了手里的飞灯,灯上写着“恒”字。 灯慢慢地升上天空,很快融入在漫天的星火之中,汇入了银河般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的光流。 耿曙转身,沉默地走着,走向被下元节的灯火所点缀的雍都。 太子泷紧跟其后,及至两人翻身上马,朝着雍都驰去。 天气愈发凉了下来,下元节的第二天,汁琮带领王族来到宗庙前,祭祀列祖列宗,将耿曙纳入王室。 从今往后,耿曙就是雍国的王子了。 宗庙里,除却多了耿曙的紫金牒,汁琮又加印了一枚,上书“耿恒”二字,供奉在列位先王的紫金牒前。耿曙看了一眼,上一代人中,依次是汁琅、汁琮、汁绫三兄妹。而汁琅的名牌一侧,则是“姜晴”。汁琅与姜晴名字之下,又有一块牌,上书“汁炆”。 那是汁琅的遗腹子,据说也夭折了,却从未听宫中人提起过。 “当年我们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汁琮离开宗庙前,又朝耿曙说,“从今往后,你与恒儿,就是我儿,雍国仍会将寻找恒儿的下落作为第一要务。但我儿,聚散离别,都是天定,就像天际的白云一般,你不可悲痛过甚,一切俱是未知。” 耿曙点了点头,也改了称呼,说:“是,父王。” 雍都入冬,北方大地再次下起了小雪。 落雁城皇宫中,太子泷比耿曙小了一岁,时年十四,每天被太傅摁在宫里读书。汁琮虽然疼爱这亲生儿,管教也甚严厉,起初让耿曙陪着太子泷念书,却意外地发现,落雁城中,汁氏所藏兵书,耿曙竟是全读过了。 “何处读的?”这对汁琮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你认识字?” “恒儿教我的。”耿曙在兵室内以长杆推动沙盘上的兵员,演练包围落雁城,汁琮的士兵全被困在了城内,输了。 太子泷登时惊呼一声,望向耿曙眼中,充满了崇拜。 “好。”汁琮想起来了,先前耿曙与姜恒,确实在王都待了好些年头。 耿曙说:“王都的藏卷都被烧光了,空了我默摹一份罢。” “好!太好了!”汁琮被义子打败,不仅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反而催促耿曙,让他快点写出来。 这年冬季,耿曙便与太子泷对坐,耿曙摹兵略,太子泷读诸子百家。 太子泷不似姜恒般聪明,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到得十三四岁上学的,都是姜恒七岁时便熟记的文章。但哪怕如此,仍得到了太傅赞不绝口的夸奖。 耿曙誊下了一卷又一卷的王都之书,对他而言,更令他感兴趣的,却是上一任雍王,那因病死在深宫中的汁琅留下的一些记录——父亲生前的至交好友,亲近更在汁琮之上,被寄托了雍国所有希望的太子琅。 汁琅生前不像酷爱习武的汁琮般健壮,极少带兵打仗,只能坐镇落雁城指挥军务,而哪怕如此,通过对汁琅生前的行军布置,耿曙仍感觉到,他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哥,教我学剑。”有一天,太子泷说。 “你想学什么?”耿曙已不似曾经那般排斥太子泷,偶尔会答他几句话。 太子泷顿时有点受宠若惊,耿曙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太子泷马上道:“什么都行!父王不让我学……只跟着界圭,断断续续地学过一点。哥,你当真愿意教我?” 耿曙与太子泷都戴着各自的玉玦,此前太子泷不止一次朝汁琮提过,想跟随耿曙习武,而汁琮对此的回答是“聂海会守护你,你用不着学,读好你自己的书,才是要务”。 “教。”耿曙合上书卷,淡淡道,“先学剑罢。” 冬日阳光灿烂,御花园里,太子泷与耿曙各自手持木剑,开始比画。耿曙竟是将父亲传下的剑法,慢慢地教给太子泷。 太子泷笑道:“太好了,爹总是不让我学武,哥你多教我点吧。” 耿曙忽道:“父王说得对,教你是因为,这些日子里,我总在想,若我当年愿意督促恒儿练武,他也许就不会死。” 太子泷沉默,近三个月里,耿曙没有再提那个素未谋面的姜恒,太子泷以为这位不苟言笑的兄长,已经从悲痛里走了出来。 但他冷不防这么一句,让太子泷不禁生出了少许妒忌之心。 耿曙坐下休息时,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蓝天。 “读书,习武,不是为了好玩。就像父王说的,你的天命,是终结这大争之世。”耿曙答道,“我的天命,则是保护你。天下才不会再有人像我与恒儿一般,经受生离死别。” 太子泷点头,答道:“是,哥,你说得对。” 这是耿曙数月来,第一次朝太子泷说这么多话。 “人力有时而穷。”耿曙又疲惫地道,“武艺再强,也有办不到的事,不能把希望全放在我的身上。” 太子泷把手放在耿曙的背后,摸了摸,耿曙却已起身,说:“再练一会儿,活动筋骨,便回去念书。”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驰骋不息,眨眼间便是数年。 沧山红叶凋零,漫山白雪过后,春来时桃花绽放。 数个年头后的春天,桃花飞过,掠过姜恒的面容。 他手持一把长剑,与罗宣在院中练武,罗宣不仅毒术天下无双,武艺也十分了得。姜恒最初怎么努力,结果都是被他一招打翻在地。经过了四年的苦练,已能在罗宣手底下走过三招。 姜恒长大了,他已长到快与罗宣差不多高,与他的眉毛齐平。稚嫩的面容变得沉稳,五官亦多了一股英气。虽依旧眉清目秀,却已是美男子一名。 他的身上有股干净的少年人气息,就像长海畔广阔的天际,虽不常笑,眼里却带着欣然与从容之意,仿佛遭受的苦难从来没有发生过。 罗宣则依旧是那模样,四年的光阴未曾雕琢他的容颜,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手臂上,毒鳞的蔓延,已到了臂弯处。 “想什么?”罗宣道,“又走神?” 罗宣一剑过去,带着掠过脸庞的劲风,姜恒一式反身,后退,刹那蹬上一步外的桃花树,在树干上奔跑、旋身。 “接我一招!”姜恒身体旋转,带着木剑,当头劈下。 罗宣只是轻巧让了半步,姜恒便险些头朝下,摔在地上。 紧接着罗宣侧身,横过大腿,接住姜恒,膝盖抵着他的胸膛,让他站稳。 姜恒:“……” 罗宣:“花里胡哨,成天就自创怪招。” 姜恒每天都被罗宣摁着打,罗宣显然对这名小徒弟的武学天赋极度失望。 “来日若真有下山那天,”罗宣同情地说,“千万不要随便出手,否则你的小命,活不过三天。” 姜恒心道哪有这么危险?还不是因为你太强。 “暗器练了么?”罗宣又问。 姜恒点点头,当着罗宣的面,演练甩手箭。这一招是罗宣教给他的,唯一的保命招数,既然拼剑拼不过高手,总得有一式绝杀。于是罗宣不厌其烦,让他反反复复、日日月月年年地练同一招,目标很简单,拈一把飞刀,脱手投掷,扔到五步、十步、二十步外的树上标记点。 沧山桃林中,每一棵树都绘好了靶,姜恒练这简单的同一招,练了足足四年,在罗宣的指导下,动掷,静掷,十把飞刀,已能中靶九刀。 罗宣则依旧还是不太放心。 这时,松华进了桃林。 “去殿里,”松华简短地说,“有事。” 姜恒:“先生出关了么?” 自打拜师后那天起,鬼先生便闭关足足四年,松华的“有事”,还能有什么事?一定是鬼先生出来了! 其间姜恒问过罗宣,鬼先生在修什么功法,罗宣也不知道,毕竟海阁内的秘密实在太多了,穷其一生,也无法完全了解海阁。 姜恒马上收起飞刀,与罗宣前去大殿,然而到得大殿内,姜恒却充满了疑惑。 他们看见了一名素未谋面的青年。 那男人长发披散,头顶插着一枚木簪,身着修身白袍,身前摆了一把琴。 男人面如凝玉,眉若黛云,看模样不过而立之年,手指修长白皙,端坐于殿内主案后,随手拨弄几下琴弦,响起叮咚声。 “姜恒长大了,”男人的声音儒雅、清澈,眼里带着笑意,“四年里学得如何?罗宣欺负你了不曾?” 姜恒:“你……你是谁?” “该教的都教了。”罗宣上前一步,稍躬身,回头朝姜恒,眼里带着看傻子的神色。 “先生?!”姜恒已经彻底傻了,惊道,“可是先生不是,不是……” “先生不是个老头儿?”鬼先生忽而笑了起来,说,“先生确实是老头儿,现在也是。” “您……”姜恒说,“易容了吗?” 鬼先生端详姜恒,显然觉得十分有趣,再看罗宣,扬眉。 罗宣点了点头。 鬼先生便道:“明日便开始考校你功课,看看你学到了几成。” 罗宣虽名义上是姜恒的师父,心里却很清楚,真正收徒的人乃是鬼先生,而罗宣不过是负起了教导之责。 返老还童了?姜恒仍处于震撼之中,退出殿外时,还茫然看着罗宣。 罗宣却一脸不乐意,说:“你那什么眼神?” 姜恒说:“咱们门派里,有这功法么?不就不老不死了?” 罗宣答道:“我不知道,我又不修这门功夫。你想学?” 返老还童,也即意味着,天下不知有多少怕老怕死之人,从此将改变一生。但姜恒细想之后,觉得也许要做到鬼先生这般,也不那么容易。 “天命有常,”姜恒说,“生死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看还是不能强求。” 罗宣随手摸了摸自己臂弯,答道:“是啊,想得到与天地同寿的仙力,就要当个跳脱红尘的孤人。明天开始,先生要考校功课了,看你四年都学了什么,你悠着点儿,别丢我的人。” 姜恒笑了起来,说:“不会的。” 这四年里,他已经将能学的都学了,虽然面朝浩瀚大海般的海阁藏书室,依旧生出望洋兴叹之心,但罗宣告诉他,师父说过,用海阁内的一分所学,可治一国,三分所学,可治天下。 若尽数学成呢?姜恒不禁问。 “不知道,”罗宣答道,“从来没有人尽数学成。”you改网址,又又又又又又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手机版网址w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请牢记:,,, 第33章 人皮面 翌日, 鬼先生端坐殿前,罗宣搬来一张案几,放在殿内地上, 姜恒忐忑入座, 罗宣拿来砚、纸,要为他磨墨。 “不作文章, ”鬼先生淡淡道,“文章都是虚的, 先生问,你答即可。” 姜恒收摄心神,不免紧张,点了点头。罗宣正要离开,鬼先生却道:“你坐罢,不必避开。” 姜恒深吸一口气,只听鬼先生拨了两下琴,叮咚声中, 问道:“当今天下五国,你觉得哪一国的国君,堪可扶持,结束这大争之世?” 姜恒万万没想到, 鬼先生竟是上来就问了这么一个令他无法推托的问题。 “想清楚了。”鬼先生又朝姜恒一扬眉。 姜恒转头,看罗宣,鬼先生又哭笑不得:“罗宣, 你怎么教徒弟的, 这等时候,还要朝师父求助?” 罗宣眼神里却带着笑意,只是没有分辩。 姜恒忙道:“不, 不是,先生,我只是习惯了……嗯。” 罗宣没有生气,反而认真道:“按你所想的答就行。” 殿内静了一会儿,姜恒答道:“我觉得是郑国。” 鬼先生点了点头,看不出表情是赞许,抑或思考。 “代国武王刚愎自用,十三年前琴鸣天下,代国丞相公子胜死于大梁后,武王脾气更为暴戾,难堪重任。”姜恒解释道,“其四子或脾性冲动,或畏惧武王威权,唯唯诺诺,继承者无人,与郢国相争多年,虽得巴地,却疏于治理,压榨百姓,乃至国内怨声载道。” 鬼先生拨弄一下琴弦,示意他继续说。 接着,姜恒开始分析代国朝廷兵力,乃是武人朝廷,又细数代国以上数代,蜀人发家之史,紧接着话锋一转,沉声道:“至于与其接壤的郢国,郢王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夕阳西沉,从代开始,到郢、再到梁,提及梁国时,姜恒特地说了安阳那场血案后,造成的十三年影响。 “梁国则在耿渊手下遭受重创,他们需要时间,恢复元气。”姜恒说,“这十三年来,梁始终非常小心,但依旧忍不住参加了五年前的王都一战,这一战,让梁国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局势,又前功尽弃。” “郑国毗邻东海,乃中原要地,狭长古道直邻玉璧关,郑人海运、农耕千年,其地富庶,郑王虽已垂老,年轻时却支持全国变法,如今是关内四国中,最有朝气的国家。” “太子灵在五国中,俱有极高的评价。”姜恒又说,“郑国始终有种急迫感,他们必须守住咽喉要地,否则一旦雍国南来,首当其冲沦陷之国,就是他们。” 鬼先生“嗯”了声,再拨几下琴弦。 “但归根到底,”姜恒叹了口气,说,“不过都是矮个里拔高个罢了。” “你也知道。”罗宣冷冷道,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这四年里,姜恒也常常与师父罗宣讨论,说来说去,谁能成为新王,统领整个天下呢?放眼神州,没有任何一国的国君适合,说了这么多,不过排除了更不合适的,留下一个相对没那么不合适的。 鬼先生道:“姜恒,我听你一句不提雍国,就半点也不在乎么?” 姜恒答道:“汁琅若还在世,也许有希望。但如今雍国王室剩下汁琮,他若入关,将是中原百姓的灾难,若让他来当天子,将是天下的灾难。” 姜恒半点不避讳,又道:“若我爹还在世时,汁琅就已死了,那么我想,以汁琮的情分,是劝服不了他,在会盟上行刺的。” 鬼先生又道:“如今我还想再问一句,天下第一刺客耿渊,当年所作所为,对么?” “现在的回答,依旧还是那句话,先生,我不知道。”姜恒眼里带着少许迷茫,抬头答道,“但我知道,若我是他,我不会这么做。” 鬼先生于是点了点头。 “明天问你第二个问题,去罢。”鬼先生道。 是夜,姜恒与罗宣在院子里春风下,捧着食盒吃晚饭。 罗宣做得一手好菜,照顾姜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鱼腹鱼身都给了他,自己用筷子灵巧地拆鱼头。 “师父。”姜恒有点忐忑,不知今天功课考校,是否丢了罗宣的人。 “还行吧。”罗宣与姜恒陪伴日久,姜恒稍动一动嘴,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比我想得清楚。” 姜恒盘膝席地而坐,已是大人了,罗宣端详他,像是想从成人的姜恒脸上,找到一点往昔他初到海阁时的稚气与笑语,但姜恒已不再像小时候一般,凡事都先问他的意思,再作决定了。 “先生会派我下山么?”姜恒说。 罗宣:“先生不让你下山,你就不去了?” 姜恒心里清楚得很,为什么收他为徒,令他学习诸子百家之学,哪怕纵横之道,鬼先生考校之言,学以致用,定有让他入世的一天。 这一天就在眼前了。 “我教你点别的。”罗宣等姜恒吃完,收拾了食盒,扔到一旁,说道。 夜,姜恒坐在镜前,罗宣两手上涂抹了粘粉,拈着一张人|皮|面|具,朝姜恒扬眉示意。 姜恒见过罗宣搁在书阁角落的箱子,却没有去打开看过,想来是易容之术。 罗宣先是自行易容,很快便装扮成了鬼先生的模样。 “像么?”罗宣道。 除却衣物,简直一模一样!姜恒不禁感慨,说道:“教我,师父!” 罗宣答道:“唯独声音、身材不好伪装,易容也并非万能,像松华,我就伪装不了。” 接着,罗宣开始教姜恒,如何伪装成老妪、老翁、青年人,甚至妇人。 翌日,姜恒再来到鬼先生面前,鬼先生抚琴,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觉得,能担任未来神州天子的人,应当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鬼先生又问。 姜恒经过昨日之问,已明白了鬼先生的意思。 这将是他的使命——不久后的未来,鬼先生一定会让他到人间去,寻找一个有能力成为天子的人,号令天下,终结乱世。 “我觉得,他可以是随便一个人。”姜恒答道。 这个回答,倒是大出鬼先生的意料,只见他一手按着琴弦,扬眉询问道:“何解?” 罗宣皱眉,看了眼姜恒,示意他想清楚再回答。 “天下之乱,乱在人心,”姜恒答道,“人心不平,神州不平。天子是人,只要是人,便有其私欲,难不成还找一名圣人来当天子么?上哪儿找去?何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当天子,就一定比小人当得更好吗?” 姜恒想了想,又说:“哪怕有一代圣君,我们还能代代圣君不成?” 鬼先生点了点头,殿内一片寂静。姜恒想了很久,道:“要让天下维持有序,不受国君私欲影响,便须得令它像个水车般,千秋万世,源源不绝地自行转动。换句话说,天子是什么人,不该是决定天下动乱或平静的要素。” 鬼先生沉默不语,姜恒又说:“甚至有没有天子,都不重要。想让神州恢复升平盛世,就要做好哪怕是名屠夫,成为九五之尊,百姓也不会受到干扰的准备。” “那就要重立朝廷了,”鬼先生答道,“天子归权于天下。” 姜恒叹道:“是。至于如何去做,很难。” 鬼先生:“只是你须得先找到这样的一个人,让他愿意归权于天下。” 姜恒点头道:“是啊,太难了。” 罗宣不太明白,本想出言,见姜恒与鬼先生一问一答,又十分自然,便不再打断。 第二问很快就结束了。 鬼先生原本准备了许多破题之言,欲追问姜恒,孰料姜恒如此作答,接下来的话反而没有再说的必要。 “本该明日有第三问,”鬼先生沉默片刻,而后说,“既今天尚有时暇,便一并问了你也不妨。” 姜恒恭敬答道:“是。” “以你所学,”鬼先生又道,“若选一国,平定天下,须得如何做?需要多长时间?” 松华在一旁抖开一幅地图,“哗啦”一声,地图飞卷,落在殿内。上面是蜿蜒的长城与玉璧关,以及五国地图,延伸向塞外疆域与北方的茫茫大地。 北方雍国都城落雁、中原梁国都城安阳、东海之滨,郑国都城济州、蜀地群山簇拥中,代国国都西川、汉中两城。南方万湖之滨,绮丽的郢都江州——尽在画中。 星罗棋布,神州大地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七城,千户到万户,以各国绵延国境划开。 罗宣手握一把棋子,递到姜恒手中。 “师父,先生,”姜恒说道,“海女。我……学艺未精,只能纸上谈兵,尽力一试。” 说着,姜恒跪到地图上,把第一枚棋子放在郑国的国都,济州上,抬头道:“如我先前所言,郑,是发起这场终结大争之世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落棋的第一处。” “而雍国,必须尽快把他们赶出塞外,重夺玉璧关。”姜恒推动郑国的棋子,联合其他三国,逼近玉璧关,说,“关内四国只要能齐心,消灭雍国虎狼之骑不难。” 鬼先生说:“多次联军,都无功而返。雍都背水一战,反而不断坐大,你当真觉得关前迎战汁雍,再掀起一场生灵涂炭的大战,是最好的打算?” 姜恒说:“不需要进攻雍都,也不需要让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我们要的是消耗雍国的兵力。他们如今所面临最大的麻烦,就是国内近乎人人为兵,逃一个,便少一个,死一个,便少一个……” “只要夺回玉璧关,”姜恒跪着爬到代国的方向,“便成功了一半。以长城为界,郑、代二国,可以犄角之势呼应,锁住雍国。雍国只要遭遇大败,兵力被耗,国内族裔混杂,一定会掀起大乱。封锁他们的商路,劫掠他们的粮食,二十年内,本来就不稳固的雍国朝堂,一定会瓦解。梁国经连番挫败后,元气大伤……” 夕阳的光芒照进大殿,投在姜恒背上,他的影子则投在地图上,他已经说了两个多时辰,天下所有的兵力,已经集合到了郑国王都,而郑的版图,也扩大到了神州大地的近八成。 “……综上,这么一来,未来的二十年里,天下还会再因战争,死去近四十万人。”姜恒答道,“但只要大部分地区尽入郑国手中,百姓便可真正地不再遭受战乱、瘟疫与饥荒。让他们回到田地上去耕作,再接下来……” 姜恒擦了把汗,从郑国朝外扩散的棋子,已铺满了整个中原。 “就是整顿国内朝廷的事了。”姜恒抬头,朝鬼先生说。 鬼先生淡淡道:“接下来的,明天再说罢。” 姜恒点头,十分疲惫,答道:“是,先生。” 这夜,罗宣依旧在书阁里调着他的易容术面具,教会姜恒最后的本领,朝这小徒弟道:“会了?” 姜恒说:“会一点。” 师徒二人对着镜子端详,罗宣为姜恒换了个脸,姜恒却不知道是谁,也是青年人。 姜恒:“这是谁?” 罗宣漫不经心道:“随手捏的,不过今天的你,比四年前的你,已经大不一样,声音也变了,哪怕再回到王都洛阳,也不会有人认出你来。不过是教教你,以备不时之需。” 姜恒与罗宣身着单衣,在镜里静静地看着彼此。 末了,罗宣打破了这寂静,说:“你来试试?给我换张脸。” 姜恒于是用了易容的石粉,调开,把手放在罗宣的脸上,又给他修了下眉毛。肌肤相触时,姜恒的手指碰到罗宣发烫的脸庞。 “师父,”姜恒低声说,“你会下山吗?” “不会。”罗宣冷漠地说,“你总算可以滚了。” 姜恒笑了起来,去拿眉笔,说道:“谢谢你,师父。” “什么都学不会,”罗宣冷淡道,“浪费老子时间,蠢得和头驴一般。” 姜恒说:“今天,我忽然有点怕。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兴许就待在这儿,不会走了。” 罗宣看着镜子,忽然问:“谁的脸?” 姜恒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罗宣说:“这就是你哥吗?” 姜恒按着记忆,为罗宣易容,片刻后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如果他还活着,或许已不是这个模样。” 那只是姜恒记忆里,耿曙的模样,甚至许多细节,连他都变得模糊了,不过是短短五年而已,当他回忆起耿曙的眉眼、耿曙的嘴角,竟是一时无从下手。 罗宣侧过头,看着姜恒,不说话。 “离开以后,”姜恒说,“我还能回来吗?” 罗宣没有回答,起身,姜恒于是看着“耿曙”走到一边,坐在榻畔。 罗宣抱着膝盖,想了很久,答道:“你这学得不行,还没到下山的时候,再学几年罢。”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他明白了罗宣这句话下的意思,那是他从来不愿表现,埋藏在总是不耐烦的表情下,不提防时漏出的几分不舍。 “师父,”姜恒轻轻地说,“我知道,我该走了。” 就像面前的这一幕,死而复生的耿曙正看着他,仿佛在说,他一直在中原大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而终有一天,若他能结束这大争之世,还百姓一个太平人间,将是与他重逢时,最好的礼物。 罗宣起身去洗脸,姜恒沉默地收起一应物什,天亮了。you改网址,又又又又又又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手机版网址w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请牢记:,,, 第34章 红尘路 “太难了。”松华在大殿内说, “最可能的下场,就是你这关门徒弟,三个月内死在乱军之中, 身首异处。” 姜恒正在接续昨日, 在假想中,郑国一统天下后, 开始安排他的国内施政与变法步骤,以及一系列的政变, 排除异己,整顿朝廷。 听到海女这话时,姜恒不禁抬头,哭笑不得。 松华旁若无人,根本不在乎他在场,又朝鬼先生说:“若项州尚在,兴许还能守护他。你放他独自一人,去这虎狼环伺的五国之中, 无异于送死。” 鬼先生说:“既是应劫之人,又何惧荆棘?何况,别忘了他手中还有一物。” 姜恒说:“嗯,还有天子交托于我的金玺。” 是日, 殿内松华、鬼先生看着姜恒,完成他协助明君、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步。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每一步, 都是掉脑袋的走法,自己掉脑袋,还会连累不知道掉多少人的脑袋。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 每一步,都存在于姜恒的假想之中,纸上谈兵,毫无印证。但凡任何一环出了问题,姜恒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这大争之世,亦无法结束。 “但我有信心。”姜恒答道。 “治世的信心?”鬼先生说。 姜恒认真地说:“对天下气运的信心。千年以来,每一次,中原大地都将拯救自己,战乱不是永恒,治世也不是永恒,就像阴阳轮转,分则合,合而后分,哪怕我没有办到,来日神州大地,也会再次迎来新生。” 鬼先生道:“从长远来看是这样不错,只是对每个置身其中的人而言,短短一生,不过数十年光阴,是救赎,还是沉沦,又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姜恒架构了一个新的朝廷,却听见鬼先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再推演下去。”鬼先生道,“现在,先生予你最后一问。” 今天罗宣没有来,姜恒本以为,鬼先生的考校就此结束,却没想到还有问题,在等待他的抉择。 “因为罗宣舍不得你,愿意用很重要的东西来换,再三求情,所以,我们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 这次,却是海女松华开了口,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犹如空灵的仙女。 “留在沧山海阁,”松华缓缓道,“值守玄武七星,你可拥有无限阳寿、不老的容颜,但人世间的一切,与你再无相关。” 姜恒抬眼,看着松华。 “入红尘去,从今往后,海阁将对你关上大门。你须得去应那神州的千年之劫,无论死活,再不能朝师门求助。” 松华声音停下,四面仿佛还有回声在飘荡。 清晨时分,沧山一片寂静,偶有几声鸟叫,更显神山空灵。 姜恒走过这收留了他五年的仙山楼阁,风铃在廊下轻轻作响。 罗宣坐在面朝长海的台阶下,脚下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看了姜恒一眼。 “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他。”罗宣沉声道。 “师父。”姜恒眼眶发红,坐在一旁,伸手去抱罗宣,他知道罗宣一定恳求了松华与鬼先生,让他永远留在海阁中,只要点头留下,他就可以拥有永生不死的生命、返老还童的容颜……但他没有接受,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他的身上,有更重要的责任。 那是姬珣亲手交给他的金玺,是母亲与项州在战火中的离去,是耿曙的死——而这所有的遗憾,只有在大争之世结束的那一天,才能完满。 “滚!别挨过来!像什么样?”罗宣不耐烦地一手抵着姜恒,把他脑袋推开。 姜恒笑了起来,罗宣却别过头去。 “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罗宣说,“这就滚罢,别再回来了。” 姜恒起身,将包袱背在身后,到得台阶前,朝罗宣跪下,磕了三个头。 “师父,”姜恒最后说,“下辈子,我愿意当你的……当你的……” 姜恒想了很久,说:“当什么都行。” “这辈子都不听话,”罗宣嘲讽道,“还说什么下辈子呢,滚罢。下山以后,好好活着,别丢我的人。” 罗宣起身,没有理会姜恒,背对他拾级而上,回往大殿内。 姜恒慢慢地走下山去,遥遥回头,忽然看见了大殿顶端,站着一个人影。 “师父——!”姜恒带着泪,大喊道。 那个人影跃下大殿,消失了。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倒映在长海上,波光粼粼,划出一道血色的长河。姜恒撑着竹筏,在风里渡过长海去。 罗宣在他的包袱里放了易容匣、几锭银两、一个药瓶,瓶里是三丸丹药,姜恒想起四年前就见罗宣在炼这药,能治伤重、中毒之人。 除此之外,尚有一把卷起的软剑,乃是海阁神兵,刻有玄武徽的利剑,名唤“绕指柔”,以及一身换洗的衣服。 金玺与黑剑沉在湖底,姜恒决定先不取出,毕竟来日方长。 他回望沧山,此地眺望过去,海阁已隐没在了雾气之中。 海阁大殿顶上,罗宣提着火油,浇过书阁、大殿,以及他与姜恒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卧房。 两头犄角高扬、体格健壮的公鹿套上了嚼头,立于高台上,鬼先生与海女各乘一鹿,看着罗宣在海阁中忙碌,继而将火油浇到大殿门口。 罗宣背着他的包袱,立于殿外。 “先生,”罗宣道,“感谢先生收留与教导,恩德此生难报,唯待来世重逢了。” 罗宣亦朝鬼先生跪下,磕了三个头。 一阵风吹来,鬼先生仙袍飞扬。 “罗宣,你当真不愿跟着我们走么?”鬼先生说。 罗宣摇了摇头,晃亮火折,躬身,点燃了火油。 火焰顿时蔓延开去,在山风里吞噬了海阁大殿。 海女道:“今日一去,就是永别了。罗宣,你身上毒性,尚余……” 罗宣答道:“不用告诉我,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罢了。师父,海女大人,好走。” 鬼先生道:“我们将离开神州,前往海外,他日若尚有机缘,当可再会。” 罗宣郑重道:“后会有期。” 鬼先生与海女驱策公鹿,没入山林而去。罗宣望向姜恒离开的方向,展开双臂,出高台,纵身一跃,露出背后玄武堂值守的剑印,犹如飞鸟投林,没入了茫茫夜色。 北地,林胡领地。 天地间一片死寂,林胡人的故乡,村镇正起火燃烧。雍国铁军穿梭来去,耿曙驾驭高头大马,驻马村落前。林胡人被士兵押出,陆陆续续离开生活了近三百年的村庄,迁往另一座塞外大城山阴。 耿曙已年满十九岁,较之来到落雁的四年前,他的身材更挺拔,容貌也长开了。据汁琮与姜太后所说,他比耿渊当年更高,也更精神。他比太子泷更为英俊,身上有股武人自然而然的英气,是雍国最为夺目的武将,也是最令人心折的王子。 他的双眼,就像风林人的圣湖般,始终清澈而平静,白皙的脸庞缺少雍人的特征,反而充满了南方人的文隽之气。唯一保留的属于耿渊的神色,就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带着平静与淡泊的眼神。 他穿戴着雍军制式的皮甲,左肩佩一护肩,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御林军、黑铠军犹如他的兄弟,追随在他的身后,为他付出生命,伴他出生入死,建功立业。 他获得的奖赏从来不私藏,而是大方地分给将士们,他没有私产,也不在乎功勋与爵位,就像一个独来独往、在天地间了无牵挂的人。 仿佛身外之物俱是旷天孤云,世上每一刻所发生的事与物,从来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 三个月前,他率领御林军,为王室出征,一举荡平了林胡部落,这支同属于东兰山与雪林交界处的古老民族,被迫离开他们的土地,为了雍国的南征大计,将融入为数百万的北方民族里,加入雍人的大家庭。 但这迁徙,却拖着血与泪的脚印。耿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场突袭,便瓦解了林胡人的所有守御屏障。一如年前攻打更远处,奔马山中零散的北方部落般,又如一年半前,率军平定风戎之乱。 王骑在他的指挥之下,就像一把斩马长刀,所向披靡。落雁城中有歌谣传颂,在汁将军的面前,山峰亦可削断,沧海亦可被填平。 耿曙从十七岁开始接手雍都军,短短两年里出征三次;太子泷则坐镇朝中,从大雍丞相管魏处学习打理内政。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全心全意地相信对方,在这默契之下,雍国于北方所有的国内障碍都被扫除,凝聚为一个强大的整体,化作一辆势不可挡的战车,发出咆哮,随时将扑出玉璧关去,碾平整个中原大地。 当然,在这轰鸣的战车轨迹前,免不了牺牲掉不少拦路之人。 但为了汁氏的统一大业,一切都是值得的。 耿曙看着被押出部落的林胡人,最后士兵们抓出来两兄弟,兄长被按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少年哭着为他求情。 这一幕令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与姜恒离开浔东的那天。仿佛很久很久了,久得像是上一辈子,却意外地距离他很近,近得又犹如发生在昨天。 “放了他们,”耿曙朝手下吩咐道,“押回落雁去,让哥哥充任城防军,弟弟养马。” 耿曙大致能听懂林胡人的话,却不会说,也懒得说,他策马转身,忽然察觉到危险,源自下意识的反应,蓦然抽剑。 一枚暗箭飞来,“叮”的一声,被耿曙回身,削成两半! 林胡人领地一侧竟还有埋伏!御林军士兵登时大惊,纷纷朝着树上射箭,耿曙转头,正要制止,只见霎时万箭齐发,血液从树冠中喷洒而出,短短顷刻,一具尸体从树干上摔落,坠下三丈高处,一声闷响。 “是他们的父亲,”队长朝耿曙说,“殿下,他已经在此处守了两天两夜。” 耿曙眉头拧着,队长拖着那尸体,过去给俘虏辨认,正要吩咐把那两兄弟也一起杀了时,耿曙却不耐烦地说:“算了!” 命令只下达一次,却无人敢违抗。少年抱尸大哭,被御林军捆了起来,拖走了。you改网址,又又又又又又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手机版网址w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请牢记:,,, 第35章 海东青 鹰鸣划过长空, 耿曙抬头,只见远方一个黑点,在白云下盘旋。 奔马从地平线上而来, 熟悉的嗓音远远喊道:“哥!” 耿曙随手以马鞭一指远处, 皱眉道:“站住!” 探鹰朝耿曙飞来,落在他的护肩上, 太子泷放慢马速,笑道:“完事了?” “谁让你来的?”耿曙不悦道。 太子泷一笑, 再策马,慢慢地靠近耿曙,耿曙扬鞭,作势要打,太子泷下意识避了下,继而哈哈大笑。 他回头看,朝耿曙道:“不碍事,小姑放我出来的。昨天宫中来了信, 说林胡人都被你收伏了。” 耿曙转身,没有理会太子泷,径自策马离开。太子泷忙跟在耿曙身后,说道:“父王说, 接下来的事不必管,有人接手,让你尽快回宫去。” 耿曙不答, 太子泷追上, 与他并肩而骑,又说:“朝中大臣们终于答应进玉璧关了,你得帮我, 哥,只有你能担任前锋。” 耿曙望向远处,山坡上,有林胡人世代祭祀的石塔。 太子泷又道:“粮草、军备,都得及时跟上,得在入冬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耿曙忽道:“赛马,从这儿到塔前去,这就开始。” 太子泷措手不及,没想到耿曙会突然提出比试,忙道:“驾!你得让我!” 耿曙淡定地双腿一夹马腹,已冲了出去。 “我让了你四年,南边的人可不会让你……”刹那间,声音已消失在风里。 太子泷大喊道:“不公平!” 太子泷全力以赴,气喘吁吁,策马冲到山坡下,却见耿曙放慢速度,绕着小山坡转了数圈,尚有闲暇抬手,朝他出示三根手指,意思是我等你来,已经在塔下绕了三圈了。 太子泷一鼓作气,冲到石塔前,耿曙才慢悠悠地过来。 太子泷气喘吁吁,哪怕骑马冲来,亦累得不轻,他翻身下马,躺在石塔前的草地上,看着天空。 耿曙亦席地而坐,看着山坡下远方的村庄,星罗棋布的林胡人村落,尚冒出黑烟,留下了战火的余烬。 海东青飞来,落在耿曙身边,太子泷伸手摸它,探鹰便不耐烦地别过头去,与耿曙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在宫中,它便不搭理我了,”太子泷笑道,“以后还是让风羽跟着你罢。” 耿曙随手从行军腰囊中掏出点肉干,修长手指撕开了喂它,海东青来了精神,当即叼到一旁去吃。 耿曙说:“它不过是嫌你没事啰嗦,真要出事,自然是舍了命不要,也会保护你。” 太子泷怀疑地看耿曙,继而又笑了起来,说道:“当真?” “我让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耿曙漫不经心道。 耿曙看着那海东青出神,这只鹰已在落雁城活了将近二十年,是当初汁琅还在世时,林胡人所进献。那年它还只是只雏鹰,得到之后,耿渊与汁琅一起将它养大,在汁琅死后,便无人管它,将它豢养在后宫中。四年前,耿曙经过花园,看见了它,便解开它的脚链,想放它走。 但海东青不仅没有走,反倒收起了暴戾脾气,与耿曙作伴,耿曙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它认得你爹,”汁琮对此的回答是,“自然也认得你。” 饶是如此,耿曙彻底驯服它,也花了很大一番力气。足足半年时间中,耿曙与太子泷两兄弟,每天都在努力地取得它的信任,太子泷还被鹰翅扇过一次,肿了半边脸,手上又被啄了记,鲜血淋漓,幸亏伤得不重,很快便治好了。 过后太子泷便对这扁毛畜生敬而远之,唯独耿曙还耐心地养着它,导致如今宫中,除了耿曙的话,这海东青谁也不放在眼中。 说话间,耿曙忽然又想起另一个犹如鹰一般的人,界圭。他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原来是界圭没跟来。 太子泷已颇有默契,耿曙脸色稍一变化,便知他想问什么,示意他看。 界圭骑着马,早已停在山坡下,就像耿曙那忠诚的鹰一般,等待太子泷的随时差遣。 太子泷显然对这形影不离的丑陋刺客相当不耐烦,说:“回去罢?你都多久没洗澡了?一身狼味。” 耿曙起身道:“我没嫌弃你,你倒是嫌弃起我来了?” 耿曙下山坡,与太子泷上马,回去交接,也不理会跟在两人身后的界圭,点兵回雍都。一场远征就此结束,夏季暴雨倾盆,草原上开始入秋了。 返回雍都的路上,太子泷淋了雨,生了一场病,自然又免不得挨了一顿姜太后的数落。耿曙也连带着被骂了一顿。 “我好得很。”太子泷说。 “他好得很。”耿曙朝汁琮说。 汁琮教训道:“说走就走,当真无法无天。朝中见你亲手所拟的南征之案,说不得总算有了几句好话听,又眨眼间溜出去找你哥,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十八岁的人?” 这次南征,汁琮显然有意让太子泷自行历练,所有政令、行军,大多出自太子之手。太子泷在一年前,也即年满十八岁前正式开府,麾下召集幕僚近百人,协助处理政务。 而对太子泷而言,眼下最得力的,无非两个人,封地为山阴的曾氏嫡长子曾嵘,与王兄耿曙。 自然,扔下太子府上百幕僚不管,径自去东北方犒军的这个举动,确实引起了府内的轩然大波,一众幕僚当真无言以对,曾嵘气得不轻,闹着要辞官了。 “那是我的国民,”太子泷说,“我当然要去见见。我去哄曾嵘罢,我的错。” “你见了几个国民?”汁琮慢条斯理道,“都叫什么名字?林胡族长什么模样?有多少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养多少牛羊?占多大的地方?” 太子泷登时被堵住。汁琮不悦道:“你不过是在雍都待得气闷,想去找你哥玩罢了。” 耿曙一瞥太子泷,那眼神,意思是你活该。 “你也要预备开府了。”汁琮话锋一转,朝耿曙说,“你是王子,又是上将军,总不能成日在东宫里当差,那是门客的地方,总是在里头混,像什么样子?” 耿曙没有回答。姜太后说:“再过几年,你们都是加冠的年纪了,该有的规矩,一定要按规矩来,朝堂有朝堂的规矩,宗室也有宗室的规矩,是不是?” 耿曙对姜太后很恭敬,太后开口,耿曙便停箸不食,答道:“是,王祖母。” “开府就得有王妃了,嫂子什么时候能过门?”太子泷朝耿曙问,“哥娶了李宏的女儿,不会挨揍吧?” 耿曙当即有点恼火,以眼神制止了太子泷,不要继续讨论下去。 姜太后说:“那女孩温柔,不会的。” 汁琮见状,顿时哈哈大笑,打趣道:“昔时我与你大伯,谈及亲事,也是这么个模样。虽是李宏的女儿,却是姬家人,姬家人脾气都怪得很,须得小心伺候了。” 李宏也即代国国君,这位国君,在三个月前便朝雍提出了亲事,想将公主嫁到雍宫中。这名公主虽名义上是代武王的女儿,实际却是过继,生父为曾经王族姬氏的后人。 她的名字唤作姬霜。 代武王性格刚猛,养女却温柔恬静,半点没有被影响,听说小时候,读书识字,还是丞相公子胜,即死在耿渊剑下的那倒霉鬼所亲自教导,三岁便能通读天下书篇,四岁便能作文章,五岁……五岁没到,公子胜就死了。 代国联姻的意图很明显,自然是想与雍结盟,关外雍国与关内四国任一国结盟,称作合纵。四国联议抗雍,则是连横。起初代武王对姬霜所嫁之人,目标尚是雍国唯一的继承人,太子泷。 但汁琮对亲儿子的婚事另有盘算,不愿就此与代国结为姻亲。 亲儿子不能娶姬家公主,干儿子却可以。于是汁琮与姜太后、汁绫商量许久,决定让耿曙与姬霜成亲,虽然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恩怨,但看李宏的意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两国之间,终究以百姓福祉为重。 现在就只等代国那边的答复了。 “你小姑已往玉璧关去,打理南下出关前的事宜。”汁琮又道,“明日我将召集朝臣,兄弟俩今夜重新将你们的计策仔细对一对,若无意外,着监天择好日子,秋收后便率军出征。” “是。”耿曙与太子泷一齐答道。 是夜,宫中太子府上堆满了文书,一众幕僚吵吵嚷嚷,太子泷跑出去近六天,终于被抓回来处理政务。 太子泷当真苦不堪言,耿曙则认真核对所有的粮草、兵力布置,包括进了中原后,在何处扎营、何处补给等问题。雍国最大的倚仗,如今就是玉璧关,这道横亘大地两千年的关隘,成为了所有粮草中转与集散的战略要地。 只要利用得宜,假以时日,以玉璧关为出发点,逐一攻破中原四国不成问题。 夜渐深,幕僚们渐渐散了,书房内唯余耿曙与太子泷二人。 太子泷打了个呵欠,被耿曙看在眼中。 “累了就睡。”耿曙沉声道。 太子泷强打精神,摇摇头,说:“大伙儿都说,这是百年来,神州最重要的一年,南征过后,史书上,也将为咱们记上一笔。” 耿曙闻言心想,就像十三年前,安阳血流成河的联议一般,那一天也成为了历史。 太子泷有点疲惫地笑了笑:“可是我怎么觉得,置身其中,半点也不期盼呢?到得这时,我甚至不知,是为了谁、为的什么。太快了,这些都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耿曙用炭笔在军报上作了记号,起身,拿来酒坛,为太子泷与自己各斟一碗。 太子泷:“今天怎么想喝酒了?平日总不让我喝。” 耿曙答道:“突然想喝,你长大了,想喝什么就喝罢,别总是这么听话,委屈自己,看了让人心疼。” 两人互敬,饮下了碗中烈酒。雍都的酒与中原的酒不一样,中原的酒是甜的,北方的酒入喉则如刀子一般。 饮过后,耿曙看着花园里漆黑的夜出神。 “恒儿他,已经死了五年了。”耿曙低声,自言自语说。 太子泷猝不及防,又听见了这个名字,只得安慰道:“这回咱们南下,说不定能打听到……” “死了。”耿曙说,“不必打听,哥都知道,心里最清楚。” 昭夫人早就死了,卫婆死了,项州死了,姜恒也已死了,说得再多,不过自欺欺人。 “这些年来,哥常常在想,他原本可以不必死。做这些,权当是为了他罢。”耿曙最后说,“早点歇下。” 太子泷脸色略变,五年里,他知道耿曙始终没有忘记姜恒。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年夜中,用过家宴后,耿曙总会沉默地到宗庙里去,在“耿恒”的名牌前跪着,直跪到天亮。 人总会死,父亲的兄弟,那素未谋面的大伯汁琅也死了,汁琮也告诉他,死生乃是天定,不可过度哀伤。五年里的一天又一天,耿曙仿佛看开了,却又从来不曾看开过。 朝中都见他待耿曙满是敬爱,耿曙待他亦抚悌有加,唯独太子泷心里明白,耿曙看着他的眼神,都是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看着那个死去的孩子。 耿曙当真是他的兄长么?若当真问出口,恐怕答案只会更残酷,就像回到落雁第一天,耿曙朝他说的那句话。 “我不认识你。”you改网址,又又又又又又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手机版网址w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请牢记:,,, 第36章 南征军 朝廷上, 耿曙胸膛前玉玦闪烁,长身而立。面对一众朝臣的质询,太子泷则紧张得两手不住发抖, 看着耿曙。 “麾下兵员几何?”太常问道。 “十二万。”耿曙沉声道, “两万五千骑兵,由我率领, 充当前锋,务必过王都, 直取嵩县,以嵩县为第一个据点,以抗击来自梁、郑的二国联军,因为回过神后,他们必然会展开反扑。武英公主,则率领第二支军队,于玉璧关、洛阳、嵩县之间驻防,预备协助我狙击中原部队。” “其后的兵力里, ”耿曙又说,“须得将两万尽快派到玉璧关,这一路由曾宇将军带兵,形成南下的东路兵马……” 太子泷忽然走神了, 只见耿曙视线不看群臣,集中在他的脸上,随口回答朝臣疑问时, 稍一扬眉, 示意他清醒点。 “殿下?”耿曙稍稍皱眉,打破了沉寂。 太子泷马上回过神,点了点头。 “预计时间?”兵府参军又问。 “今岁入冬前, ”耿曙道,“嵩县可得。末将已与太子殿下作了详细布置,具体请看地图。” 太子泷示意,侍臣于殿上徐徐展开地图,一如海阁中的水墨神州,沿玉璧关往南方,耿曙以朱笔先前所作的标记,入关后先经梁西平原,继而进王都洛阳。通过灵山峡谷,再沿古道形成一把尖刀,深入中原心脏,延伸至梁、代两国的边境上。 “嵩县古称‘武陵’,是两国交兵之地,”耿曙说,“与代国接壤,原为代国领土,其后却被梁国强占,两国多年争抢,未有定论。” 管魏:“大雍若得此处,无异于一块关内飞地,难守易攻,四面受敌,又是晋人遗乡,需要耗费极大心力,殿下,您果真如此作想?” “不错。”耿曙说,“难守,但只要守住,从长远看,所得远远大于所失。经太子殿下筹谋后,与代国修好议盟之举已定,代国将是我们的盟友,此处入关,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梁国。除此之外,郑、郢二国,极大可能将按兵不动。” 雍国除却用兵之外,也将派出大量的说客,前往关内诸国,或陈恒利弊,或许以重金,让各国暂且持以观望态势。 当然,这就是管魏的工作了。 一旦选择了嵩县成为玉璧关以南,中原的第一个据点,便可逐步蚕食梁国。耿曙又开始沿着梁国边境,推进他的军队布置,从洛阳往东北,沿嵩县往东南,犹如半月形般,棋子不断扩散,最终环绕梁王都安阳。 太子泷说:“现如今,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不能让关内四国,再次形成新的联军。这点我会为王兄您保证。” 代国已有示好之意,汁琮会见了代国使者后,得到了一个相当明确的意图——短时间内,代武王愿意支撑汁系雍国的南征之举,前提是作为交换,两国将设法瓜分中原的领土。届时只要长江以南的郢国出兵支援梁国,代武王便将出兵,袭其后背。 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位于东海之滨的郑国了。但耿曙有信心,哪怕太子泷的外交使臣,不能成功说服郑国国君,他也有自信,足以抵御梁、郑两国联军。 汁琮道:“如此,王儿便预备出征,先往玉璧关,与武英公主会合。朝中各府,须得全力配合,不可延误战情。” 耿渊琴鸣天下的第十三个年头,天下王都沦陷的五年后,雍国大军于玉璧关下再度集结,大战将再起。 夏季最后一场暴雨匆匆而来,山洪爆发,梁地西南方的山涧下,众多村庄被毁。而中原以北的黄河一带,亦发生了十年难得一遇的洪水。 姜恒途经照水县时,黄色的洪水已浸没了大半个城市,城中进不去,他只得在涨水后的码头一侧等待船只。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逃难百姓,一场洪水,淹没了一整年的收成。 姜恒已在照水外等了足足三天,其间他凭着从罗宣处所学的、有限的医术,帮家破人亡的百姓们看病、施针,并叮嘱他们,尽快离开照水。 只因大涝后死伤者众多,定有瘟疫横行,这梁国南方的大城,说不得在冬天过后,又将掀起一场灾难。 而安阳赈灾的使者,仍旧迟迟不来。 第四天清晨,姜恒终于等到了一艘从上游而来的小船。 船夫袒露上半身,只穿一条涤水裤,小船仅容二人栖身。姜恒马上喊道:“船家!船家!” 船夫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是名青年人,对岸边高喊的百姓们视而不见。 接着,只见姜恒遥遥甩手,接连三枚梁钱飞去,“当啷啷”三声,准确无比,掉在船头收钱的竹筒里。 这一手顿时引起了船夫的注意,及至稍稍靠岸,却发现众多百姓未曾争先恐后地过来,而是带着不舍,送别姜恒。原来那高喊声,俱是想送这年轻人离开。 “你是谁?”那青年问道。 姜恒上了船,朝众人挥手作别,再朝船夫认真行礼:“大哥好,我叫罗恒,是个大夫。” 下山后,姜恒念及当初王都告破,只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认得这名字,万一牵扯到金玺下落,只会平添麻烦,于是改了姓氏,用了罗宣的姓。 “从哪里来?” “江州。”姜恒答道。 “往哪里去?”那年轻船夫又问。 “济州。”姜恒又答道。 “去做什么?”船夫持篙,在岸边一点,小船顺流而下。 “看病,救人。”姜恒叹了口气,答道。 “看病在哪儿都可以看,”年轻船夫无聊地说,“非要去济州?” “是这么说。”姜恒说,“但是看病呢,总得找到最关键的地方。” 年轻船夫便不再多说,他的手劲很稳,小船在洪水中穿梭来去,很快离开照水。沿途不知有多少淹死的百姓尸体顺流而下,水上漂浮着诸多木案、家当。顺水行舟,常看见攀在树上,大声呼救的人。 姜恒便抬头看着那些人,小船仅供二人容身,再上来一个,便要侧翻,沉入水中,死无葬身之地。 那船夫对水中的求救熟视无睹,姜恒也不求他救人,两人仿佛铁石心肠,就这么从这人间地狱徐徐穿过。 沿途遭荒的百姓不仅没有少,反而越来越多,姜恒晚上睡在小船里时,耳畔全是痛哭与惨叫声。 “把耳朵堵上,”那船夫坐在船头,说道,“否则睡不着。” 月明千里,姜恒侧躺在船舱中,知道自己占了船夫的位置,说:“大哥,您去济州做什么?” “我不去济州,”船夫答道,“去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在这河上划着船,看见谁淹死了,身边有值钱物什,便打捞起来,拿去换钱,以此过日子。” 翌日,世界一片寂静,阳光投入船中时,船夫在外头说:“到了,下船罢。” 姜恒摸了身上,想再付他点钱,船夫说:“船资够了,去罢,生逢乱世,好好活着。” 姜恒来到船头,只见济州西面环水,东侧倚山,入城的平原前,聚集着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全部挤在了济州城门外,人头攒动。 姜恒在岸边下船,面朝远方的这一幕,回身却见船夫已慢悠悠地划走了,只得在岸边三拜,送别这萍水相逢的恩人。 “怎么进城呢?”姜恒喃喃道,“这人也太多了。” 对郑国而言,这场洪灾当真令人头痛无比,梁国受灾后不予理会,边境上的百姓尽数涌入了郑地。沿照水往浔水一带,浔东、浔阳、浔北三城,直到国都济州的近千里地,全是流民。 而更头痛的是,雍国在玉璧关前集结了将近五万兵马。派出去的探子得不到任何消息,但大军压境,还有什么意图?自然是入侵南方了。 原本在济州的郑王年事已高,不久前迁往越地疗养,未来的继承人太子灵则负责镇守国都。逃难的百姓如何安置,尚是长期之策。面前最大的难关,则在于雍国的军队。 除却王都洛阳之外,关内四国唯二与玉璧关接壤的,便只有梁与郑,必须马上召集全队,火速通知梁军,前往王都洛阳遗址,以抵御南下的雍军。 太子灵与一众朝臣讨论过军务,疲惫不堪,起身。 “殿下?”老臣封晗忙起身道。 太子灵说:“烦躁,出外走走。” 一名面容俊秀、看似犹如美貌女子的将领,开口却是男子的阴柔声线,说道:“越地与浔东的驻军不能调回,八年前浔东一战,须得提防郢国卷土重来。” “知道。”太子灵整理袍服,眉头深锁,朝那将领答道,“请龙将军派名信使到越地去,朝父王禀告,不必担心。” “您要去哪儿?”太史官又问,“殿下,外头现在全是逃难的梁人,这等时候,国都实在没有位置,接纳他们了。” 太子灵答道:“尽快想办法罢,分什么梁人、郑人?俱是天下人。” 太子灵扔下满殿大臣,自言自语道:“天既不亡人,自有出路,总归有办法。” 哪怕太子灵早有准备,看见城下密密麻麻、近十二万流民时,仍不免头晕目眩。 十二万人,足足十二万人。济州乃是崤山以东最大的重城,住民足有百万数。此时拖家带口逃难的梁人,已占去了全城人口的一成。 “他们在做什么?”太子灵站在城楼上,朝下望去。 此刻,十二万饥民自发分作两处,老幼妇孺聚集于城墙下,青壮劳力,则在城前的平原上排队。 城防守将匆匆而来,朝太子灵禀告道:“殿下,有人在下头,为他们重新分户。” 太子灵远远望去,心中充满了疑惑,只见平原中央,聚集了上百人。而这近百人附近,则是犹如八卦阵图般排列开去的队伍。 在那阵图中央,站着一个青年人,正是姜恒。而姜恒的身边,有人整理着名单,将灾民名字、户籍作了分头登记。 “他们的头儿来了。”姜恒朝身边的年轻人说,“给我一把弓、一支箭。” 其中一人递给姜恒弓箭。 “公子,当心,”有人提醒道,“郑国人不一定会接纳我们。” “试试再说罢。大不了离开这儿,反正都没饭吃,有区别么?” 这是姜恒抵达济州外的第五天,国都四门封锁,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也出不来,眼下十二万人的安置,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而太子灵召集群臣,几次想开门,都被朝臣劝住,他不能不管大臣们说什么,每一个姓氏、每一个官职,都代表着郑国举足轻重的士大夫家族的利益。 姜恒看见城头上,众人簇拥一人时,便知正主儿来了。 接着他拉开长弓,流星一箭飞去。 “殿下当心!” 守卫军将士顿时色变,太子灵却云淡风轻,注视那朝自己飞来的一箭,“噔”的一声,箭矢牢牢钉在了城楼高处的木柱上,箭杆系着一根布条。 上面写就四字——出来说话。you改网址,又又又又又又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手机版网址w新电脑版网址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请牢记:,,, 玄武堂 济州大门终于开了, 然而逃难的百姓们,没有一拥而上冲城。一部分青壮年人拦在城门与平原之间,维持住了秩序, 老幼妇孺则抬头, 看着两路展开的兵马,以及乘车而出的太子灵。 太子灵今年二十七岁, 面容随母,母亲乃是越人。他眼神灵秀, 长发飘飞,着一袭越袍,头上插着一根白玉簪,望向数以十万计的百姓时,眼里带着悲悯之色。 “我须得顾念郑国的百姓,”太子灵朝眼中露出乞求之色的难民们说,“不能放你们进城,除非朝廷有了安置的好办法。” 所有人都盯着太子灵看, 却没有人回答。末了,饥民们让出一条路,姜恒走了出来。 “你很快就会面临雍国的入侵,”姜恒说, “正是需要人的时候,郑军眼下能动用的兵力只有十二万,其中三万必须留守越地与浔水。” “汁琮一旦出玉璧关, 梁国被攻破, 崤山告急,你手头的九万人,能抵挡多久?” 这话瞬间正中太子灵心病, 他与姜恒遥遥对视,心道这人是谁? 姜恒回身,年轻人送来一幅芦卷,姜恒说道:“我为你统算了城外流民人数、户籍,分四万户,每户充军一人,权当募军,现在你手中,已多了四万新兵。” “站住!”护卫呵斥道。 太子灵却抬手,示意不妨。姜恒半点不惧,手持芦卷来到太子灵车前,又说:“你可看看。这些百姓,亲人流散,家破人亡有之,但他们大多愿意与素不相识之人,暂登记为一户,统共四万一千一百五十二户,老人、妇人愿为郑国耕种,青壮年人愿为郑国打仗,以郑国之粮,年前余四十万五千石,节衣缩食,当可度此难关。既得新军,又安顿了手足流民,济州更有了新血,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太子灵只将芦卷展开,放在一边。 “我若不接纳他们呢?”太子灵说。 “那么,我们就只好走了,”姜恒笑了笑,说,“择一处暂且栖身。再过一个月,大伙儿要来偷割你们的麦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太子灵忽然笑了起来,觉得面前此人甚有意思。 “进城说罢。”太子灵随口道,吩咐摆驾回宫。 当天夜里,城防军尽出,举着火把,根据姜恒提交的名单,开始清点人数,分批进城。 太子灵再次召集群臣,从太史官到左右相,朝中文官尽出,想分门别类,将难民全部收进城中。姜恒这名不请自来、衣衫污脏、却面容清秀的青年人端坐殿中,镇定若素。 “不可能!”封晗怒目直斥,近乎咆哮道,“十二万人!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规模?” 姜恒说:“我只知道,万一流民暴动,在城外抢收你们的粮食,事态就会更麻烦。” “你这是威胁我大郑。”右相田令冷冷道,“敢做这等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之事,郑**队不会坐视不管!这还没了天理不成?!” “他不是危言耸听。”一名将领答道,“玉璧关前战情急迫,不久后**便将出征,他们现在不闹事,只群聚于荒野上,待得朝中大军尽出,守护国土,他们若动手抢劫,还真制不住这许多人。” 姜恒道:“所以各位大人,你们还想先动手杀人、杜绝后患不成?他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自然可以跑,就怕你们抓不住。” “那么就先杀了你。”田令说。 姜恒一笑道:“现在他们尚且觉得有希望,安安分分地等在城外,设若我一死,更要暴动了。诸位大人若觉得屠杀百姓合适,但请动手不妨。” “这位小先生,照你所见如何?”太子灵冷冷道。 “将今年募兵的军费花到流民身上,流民中的青壮年,全部充军。”姜恒说,“适合入军之人,名簿我已统计完毕,交给殿下了。余下老幼,以军饷赡养,撑过今冬,来年济州将增四万户,新募四万兵员。各位的封地上,年轻人不必再服徭役,有梁人替你们打仗,军饷还可节省些,何乐而不为?” 殿内沉默片刻,太子灵说:“各位大人可先看看这份名簿。” “如此,”鸡鸣时分,群臣散去,姜恒面对太子灵,总算松了口气,“军营中|共收四万一千余人,剩下的,让他们且先在城北就地住下,秋收后再划官田,来年春天使其耕种,便算安顿下来了。” 清晨阳光投入宫中,太子灵看着姜恒,问:“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姜恒笑了笑,说:“无名无姓,浪迹天涯一浮萍。” 太子灵也笑了起来,姜恒起身道:“我替梁国逃难的百姓们,感谢殿下恩德。” 姜恒正要朝太子灵跪拜,太子灵却道:“先生请起,实不相瞒,本座还有一事相托,先前未曾出口,乃是不愿有相挟之意。” 姜恒一怔,继而明白到,太子灵果然是有条件的,安顿百姓,充军徭役,虽说为郑国增添了人口,但朝廷的肉食者们根本不在乎。老百姓就像田里的麦子,时候到了自然会长出来,割不完,也烧不尽,区区几场战争算得上什么? 太子灵接受姜恒的建议,同样顶着极大的压力,他一定也有条件,现在,这个条件来了。 “何事?”姜恒潇洒一笑道,“请但言不妨。” 太子灵想了想,叹了口气,姜恒便看出来了,索性道:“殿下自己也没想好?” 太子灵欣然道:“不错,正是如此,待我再想想罢。” 姜恒说:“我欠您一个情,等您吩咐罢了。” 此刻,一名武将进了殿内,朝太子灵稍一行礼,目光却落在了姜恒身上。 “这位是龙于大将军,”太子灵转过话头,朝姜恒介绍道,“我郑国上将军。” 姜恒入座,稍稍躬身。龙于道:“越人龙氏。小朋友来自何方?” 姜恒一笑,答道:“我是江州人。” 龙于看着姜恒身畔所佩的卷剑,打趣道:“哦?所以郢王找了几十年的绕指柔,就在自己国都里么?想来郢王如此醉心于搜集神兵利器,若知道在你身上,一定不会让你带到北边来。” 姜恒:“!!!” 龙于没有再多嘴,点出神兵来历后,便只淡淡一笑。 早在海阁时,姜恒便大致知道,一路上又陆陆续续听闻了不少——郑国朝廷,如今以未来的帝君太子灵为首,颓老的郑王,在五年前已近乎不问政事。如今朝中军权,掌握在上将军龙于手中。相权,则由封晗把持。 最庆幸的是,将、相二人,都真心诚意地拥戴太子灵,在这点上,朝廷不会有党争的危险,这也是姜恒选择太子灵的原因之一,毕竟经年累月的内耗,对一个国家而言就像毒瘤,顷刻间就会拖垮国力。 “小先生愿意在济州盘桓一段时日么?”太子灵漫不经心问道。 “看情况罢。”姜恒也随意笑答道,“殿下这里人才济济一堂,章、封、龙、田四家,坐满了青年才俊,又有吴越等地异士,在下就怕帮不上什么忙。” 太子灵笑道:“小先生说笑话了,人才永远不嫌多。” 姜恒谦虚地说:“晚辈只有一个好处,年轻,年轻人比不上老人,却也精神些,帮着干点力气活,总是可以的。” 郑国朝野派系,大多以朝中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为基础,朝野中满是老人,而众多老者,又与洛阳日暮西山的光景截然不同。 他们野心勃勃,把持朝政,一言不合便称病罢朝。郑王四十年前夺位成功,在座的老者们,俱是当初扶持新王上位的大功臣,就怕太子灵谁也管不住。 就连他身边的贵族子弟,亦是封家、田家等士族遴选入朝的年轻人。太子灵就连开城收留难民一事,俱难以推动,一旦硬下心肠,强行推进,便将遭到朝廷群臣的围攻。 幸亏他还是竭力平衡了朝野的局势,小心翼翼,推动着郑国国力的崛起。 太子灵接手朝政后,计划通过充足的时间,来慢慢削弱士大夫们的权力,把他们一个个换下去。 于是他需要新鲜的血液,而面前不请自来的这人,仿佛比他更了解郑国。 这是令太子灵极为诧异的一点,就像天底下凭空出现了一名谋士,且目的相当明确——他确实是为了自己而来的,显然来之前,还做足了功课。 离开姜恒落脚之处,太子灵与龙于在寝殿内面对彼此。 “他的剑上,有一个铭文,来自沧山玄武堂。” 武将龙于站在投入日光的窗格前,望向郑宫外晦暗的天光。 “第一眼看见他时,”太子灵喃喃道,“看那神态极似刺客,说不出来为什么,我总觉得,该当是这个人了,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他应当是鬼师偃的徒弟。”龙于转头,朝太子灵说,“若学到鬼先生的功夫,确实非常合适。” “谁?”太子灵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龙于又说:“十七年前,我在越地机缘巧合,见过鬼先生一面,蒙他指点三招。此生武艺,俱因此而来。” 太子灵眼中现出诧异神色,抬眼看着龙于。龙于思考良久,而后道:“不知道殿下是否听说过沧山与海阁。” “没有。”太子灵干脆利落地答道。 “殿下可还记得公子州?”龙于又说,“他就是鬼先生的弃徒。” 太子灵想起了那蒙面客。 “自当记得,”太子灵说,“五年前,洛阳城外,前来行刺我的杀手。那天我便说,如果这杀手在我麾下,此计又何愁不售?” 龙于说:“公子州虽然技艺高超,却不合适。让他去扮,也扮不像,何况年纪也大,汁琮不会相信的。” “不过呢,公子州所用的赤剑,与这名唤‘罗恒’之人,系出一门。天下悄无声息,突然冒出来一名手持神兵的刺客,殿下未曾听闻,北方想必更未听过此人,这当真是绝佳的人选。” 太子灵迟疑审视龙于,按照辈分,他应称呼这名郑国上将军为“叔父”,但与龙于相识日久,年龄差别下,龙于更像他的兄长。 除此之外,朝廷武将之首,还有另一重身份——父亲郑王的男宠。他本该与龙于不和,朝中百官也这么认为,但不知为何,面对龙于时,太子灵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他成为了自己与父王之间唯一联系的纽带。 他的卫队,乃是龙于亲手培养的死士,朝廷上的武将,亦是龙于亲手提拔。左相封晗再三提醒太子灵,老郑王时日无多,昏聩不知天下事,待他死去那天,龙于便将发动政变,取代赵家,成为新的君主。 “除此之外,我尚有一个问题,鬼先生的徒弟,来到济州,又是为了什么呢?”太子灵漫不经心道。 “传闻沧山海阁于中原大争之时,将派出门人入世。”龙于说,“鬼师偃的弟子,将是这世上最顶级的刺客,他们想扶持新任天子,一统神州。恕我直言,这不代表他们选择了你,也许只是试探,甚至是来刺杀你的。想用此人,殿下须异常谨慎。” 太子灵叹了口气,眉头深锁:“这个海阁中,还有多少人?假设还有成百上千人,这天下就乱了。” 龙于无法回答,两人沉默片刻后,他又道:“玉璧关之危,须得倚仗你自己的力量。车将军会替我出战,殿下可以信任他,他虽少出奇兵,打仗却是很稳的。” “你要去何处?”太子灵对这话倒是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该面对的,终于要来了,龙于奉父王的命令,要把军权通过几年里的过渡,交回到太子灵手里,还予王族。此次如何退雍军,成为他继任王位的一次提前大考。 “回越地,侍奉王上。”龙于答道,走过太子灵身边,将虎符搁在了案上,“善用你手中所有能用的人,退去雍兵不难,难的是……” 太子灵打断了他,沉声道:“我懂,难的在于,这只是接下来更多险象环生之事的开始,也许我们会遭遇前所未有的失败。” 这确实只是一个开始,但雍国已开始了三次,每一次,都被关中四国扼杀在了第一步。这一次,太子灵一样有信心,能拦住汁琮南下的步伐,只是拦住以后要做什么?难题将越来越多。你是天才,:,网址 绕指柔 这天后, 姜恒被安排住在郑宫中太子府上,郑国乃是晋王位尚在时,继承大晋正统, 至为古老的诸侯, 赵氏受封东海之滨已有四百余年,宫中一砖一瓦、中开四路、天子亲赐照壁, 以及宗庙前所供奉的八座巨鼎,俱与王都洛阳格局近乎相同。 住在此地, 姜恒总有种熟悉感,郑宫中的一草一木,俱让他想起五年前与耿曙在洛阳时的日子。 而惊人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太子灵朝廷中,一样充满老朽与僵化的气息。 进入太子府后,姜恒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太子门客中的一员,坐在一众幕僚中,为他整理全国各地呈到王都来的政务文书。太子灵的门客有四百余人, 大多不得入幕,真正协助政务者,不过寥寥三十五人。 姜恒因在收容难民一事中立下大功,破格在三十五人之外, 靠近门幕一侧,得到了一张案几、一个位置。 “你叫罗恒?”旁边一人侧身道。 姜恒礼貌点头,朝他出示自己的木牌。对面又一名门客道:“新来的罢。” 姜恒答道:“是, 还请各位大人多关照。” 姜恒听得出这些门客来自各国, 或有遭受国内战乱,不堪其扰;或有被国中官僚排挤,到郑来讨生活。其中以梁、郑两国人最多, 谈论时带着两地的口音。其次则是代人与郢人。门客中各自结党,梁国一伙、郑国一伙、少数郢、代人结成一伙,出现了三个小团体。 “你是哪里人?”又有人问。 “郢人。”姜恒答道。 对面抓虱子的抓虱子,懒懒谈话的谈话,又有人衣冠不整,白日间还喝着酒。 “你就是纠集起十二万人,威胁济州开城门,扬言要抢国内麦子的那个人啊。”一名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满脸胡须的男人说。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姜恒答道:“是,就是我。” 身边又有一青年嘲讽道:“听说太子灵近日,常常去看你。” 姜恒忽然觉得,这伙人就像书上所说争宠的后宫一般。 “也不常来。”姜恒道。 “殿下每招来一名宾客,”对面那邋遢男人语重心长,提醒道,“都是礼遇有加,等着罢,再过些日子,你也就像我们一般,无人问津了。” 话音落,众人便安静下来,只听那邋遢男人随口唱了一段,疯疯癫癫,俱是“无人问津,无人问津……”之类的越地方言。 这时候,太子灵缓步走入,身边跟着一名朝廷武将。 众人便止了谈话,纷纷朝太子灵问候,对那武将口称“车将军”。入城时,姜恒特地打听过,郑国有两名上将军,一是龙于;二是车倥。这名孔武魁梧、肩宽腰健的男人,想必就是上将军车倥了。 太子灵在寂静中就座,车倥跪坐一旁,审视众人。 “雍国大军集结于玉璧关,”太子灵开门见山道,“把守关隘要地,随时将突入王都洛阳,并沿崤山东来,入侵我国。如何应对,请各位先生教我。” 想必这就是今日议题了,姜恒微微皱眉,脑中出现了北方地图。 “来了多少人?”为首门客是名老人,朝太子灵道。 太子灵正要开口,姜恒却在寂静中说:“前锋两万五千步兵,外加玉璧关驻军两万五,共五万数。” 车倥闻言忽然意外,望向姜恒。 “不错,”太子灵答道,“正如罗先生所言。” “谁领前锋?”梁国门客之首,一名年轻人又问。 车倥沉声答道:“雍国王子,名唤汁淼的就是。” “没听说过这人。”那邋遢男人掏着耳朵,懒懒道。 “怎么就没听过了?”有人反驳道,“四年前,汁氏立一新王子,民间传闻,乃是汁琮私生子,认祖归宗,先平风戎之乱,再收北方部落……” “我**当然知道是这人!”邋遢男人不耐烦地吼道,声音犹如轰雷在殿内炸开,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我是说,这私生子究竟哪儿冒出来的!你听不懂人话吗?非要把话掰开了揉碎了你才听明白?废物!” 姜恒哭笑不得,眼看那邋遢男人正要被群起而攻之,太子灵却淡然道:“孙先生请稍安勿躁。” 姜恒一瞥那邋遢男人案前木牌,见他名叫“孙英”。众人便又不再说话。 太子灵又说:“雍国从未提及此人之母,且汁琮自原配死后,便未有续弦。如今五国中人猜测,较为可靠的其中一个消息是,汁淼乃是汁琮与外族人所生,联系到与姬氏的婚约,我们的斥候认为,兴许这名王子,有代人血统。” 郑国门客首领,那老者仿佛也对此见怪不怪,缓缓道:“都道汁淼用兵在于神速,无声无息,令其充当前锋,实在难以抵御。汁系出玉璧关后,崤山成为我国的第一屏障,须得重新布防才是。” 梁国门客首领,有人又道:“坐以待毙,何曾是良策?崤山以西,大片平原乃是我等主场,为何不先行埋伏,等待汁淼带兵出关后,予以约战,一战以竟全功?” 接着,两派开始讨论,究竟是拒守上策,还是主动迎敌为佳。其余零散门客,则冷眼旁观郑、梁两派讨论得不亦乐乎。 显然太子灵在来之前,与车倥已先行商量,左思右想,终究脱不开这两个办法,便道:“取来沙盘,请各位先生先行推演罢了。” 侍卫呈上沙盘,余人便各自离座,起身。姜恒远远看了眼,只听那名唤孙英的邋遢男人骂了一句“浪费时间”,继续端坐着饮酒。 “孙先生何出此言?”太子灵却没有发怒,只平静一瞥孙英。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孙英被太子灵问到,倒是认真回答,“梁国人做什么吃的?等咱们替他们守城么?代国的姻亲,八字还不曾有一撇,又知道雍都出兵,他们不会管了?” 众人已开始排兵布阵,车倥没有理会孙英的骂骂咧咧,眼盯着众门客在崤山前的推演。崤山乃郑国扼守中原的战略要地,亦是玉璧关与洛阳之间上千里地的缓冲。崤山一破,郑失其天险首当其冲,其次,则是梁国大片国土。 太子灵答道:“若子闾将军尚在,说不得将亲自领兵,出崤山,届时梁国亦将出兵,共御强敌。” “你小叔早就**。”孙英依旧不客气道,“寄希望于联军,无益,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太子灵面带诧异,不明所以,孙英先前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却又杜绝了召集梁国,一同出兵的可能性,究竟是什么态度? 姜恒终于开口,说道:“孙先生的意思,是换个方向。” 太子灵朝向姜恒,说道:“罗先生有何赐教?” 姜恒与孙英对视,孙英皮笑肉不笑,嘴角一扯,姜恒却缓慢摇头,示意此话不可现在说。 太子灵眼看殿内七嘴八舌,讨论不出个结果,只得不与姜恒多说,回到沙盘前。总结已经出来了,拒守派大获全胜。根据沙盘推演,放弃平原地,守住崤山关隘不难。 “但这是面对敌人的前锋部队。”车倥冷冷道,“汁淼其后,还有汁绫的两万五千人,接下来,是汁琮的五万骑兵,最后是曾宇率领的两万玉璧关兵力。” “能拦住,”郑国门客首领答道,“只需避免正面迎敌。” “那么梁国就全完了,”太子灵答道,“只要他们占领嵩河一带,拖住咱们的兵力,绕过洛阳,沿安河南下,进入梁国。照水大涝,他们完全可以绕过崤山,沿浔东一带进军,越地也有危险,父王正在越地,要怎么办?” 殿内寂静,一名门客道:“先拦他们的军队,再随机应变,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太子灵不置可否,率先离去,众人纷纷散了。姜恒看了眼沙盘推演,见好几处连地形方位也标记错了,混乱之中众门客群策群力,却也将导致瞎指挥的不少问题。 车倥还看着沙盘,与姜恒对视一眼,姜恒无奈笑笑,两人都没有说话。 “练练手?” 直到门客也散了之后,孙英起身,朝姜恒说:“听说你有一把很特别的剑。” 姜恒道:“原来在王宫里,消息也走得这么快么?晚辈学艺不精,孙先生何不找其他人讨教?” 孙英讥讽道:“罢了,也知道你没这胆子。” 姜恒看着孙英,片刻后起身,说:“那就过几招罢。” 四年里,姜恒跟在罗宣身边,从他那里学到了些许武艺,传说在海阁学会半个书架的武功秘籍,就能跻身当世高手之列,读完一整个书架,就是天下第一了。 罗宣主修毒功,剑法较之项州远远不及,教姜恒这徒弟时,明显只是哄着玩。 这就导致了,姜恒也不清楚自己的武功如今达到什么境界,兴许一个照面,就要被孙英打倒在地。但他依旧是少年人,听到这提议时,不免技痒。 于是两人扔下太子府上的门客们,姜恒取来绕指柔,轻轻一抖,软剑舒展,折射着阳光,形成一把薄如蝉翼的轻剑。 “三脚猫功夫,”姜恒说,“请孙先生赐教。” “好说。”孙英嘴角泛着笑容,左手一抖,手中现出两把铁爪,在花园中轻轻摩擦数下,稍一躬身,时刻注意着姜恒的一举一动。 姜恒侧身,一抖长剑,有如在师门中与罗宣拆招、喂招般化作一阵风席卷而去! 秋末,红叶漫天,随着姜恒身影,枫叶纷纷飞舞起来,四面八方不知何时,**了数量不多的太子府守卫,龙于的身影在枫林中若隐若现,注视着孙英与姜恒。 绕指柔剑光飞射,一式直取孙英空门,孙英抬手,钢爪拖过剑锋,却时刻避免与姜恒手中那削铁如泥的神兵正面交锋。钢爪锐利无比,孙英所使招数,则是置自身空门于不顾,犹如惊涛骇浪般与姜恒抢攻! 孙英弃守为攻,姜恒自然不能在切磋中一剑刺其咽喉,取他性命,只得收剑回守,化作钢爪横飞气劲中的一叶扁舟,顺着孙英的气势浮浮沉沉。 “好!”孙英几下强攻都无法击破姜恒防守,喝彩道,“这剑杀过人么?” “说来惭愧,”姜恒衣袂飘扬,几步飞跃上树,和身旋转,剑身或柔或钢,一招化千万招,封锁了孙英的退路,他眼中带着笑意,说道,“还没有,甚至没有见过血。” 孙英一退再退,转身躲到树后,沉声道:“我倒是想有这个荣幸,只可惜神兵利器,轻易不得见血。” 姜恒一收剑,忽然提醒道:“当心了!” 紧接着,姜恒手中扣着一枚郑钱刀币,孙英从树后一现身,那刀币便划出一道光,刷然飞去! 孙英万万没想到,姜恒右手持剑,左手尚在蓄谋暗器,蓦然一退,幸而姜恒先行提醒,刹那躲开了那枚暗器,背脊撞上一枫树。 霎时,姜恒手中软剑一抖,化为笔直,抵在了孙英的咽喉处。 孙英背靠枫树,上身稍稍后仰,绕指柔寒光四射,直指脖颈。 四周一片静谧,一片枫叶离开枝头,落在绕指柔剑身上,无声无息,裂为两半。 数息后,远处一声喝彩,紧接着才是太子府守卫的满堂起哄。 “承让,占了兵器的便宜。”姜恒收剑,大致知道了自己从罗宣处,学到了几分剑法,在如今的天底下,大概又是什么样的位置,打个把江湖侠客,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被人一拥而上,说不定就要弃剑投降了。 孙英一笑,没有说话,从姜恒身边离开,末了,又遥遥抬头看了一眼。姜恒跟随他的目光望去,瞥见了太子灵离开的身影。你是天才,:,网址 三人言 午后, 姜恒坐在殿内发呆,随手画了张自玉璧关南下的千里地图,绕过洛阳与灵山一带, 作了几个标记。 他来到济州已有月余, 秋阳明媚,较之沧山雾蒙蒙的天气大有不同, 而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却总让人昏昏欲睡, 倦怠不愿动弹。 正遐想时,太子灵的到来打断了姜恒的思考。 “我知道罗先生,今天还有话想说。”太子灵道。 “殿下快请坐。”姜恒答道,注意到太子灵把孙英也带过来了。 太子灵道:“眼下唯有你、我、孙先生三人。罗先生,有话但请直言不妨。” 孙英提着个酒壶,醉醺醺的,看那模样只想往花匠身上撞,花匠却躲了开去, 识趣离开院落。 姜恒想了想,把案上的纸铺开,孙英侧头端详,忽而笑了起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姜恒朝太子灵说道,“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包涵。” “孙先生今日所言‘伐交’, 所交乃是雍国。”姜恒说。 太子灵顿时一怔, 孙英却哈哈大笑,答道:“不错!正是如此!” 姜恒望向太子灵,太子灵没有回答。 “先不论是否合适。”太子灵反问道, “罗先生当真觉得,雍国会与本国联盟?我们有什么条件,能与汁琮交易呢?” 姜恒说:“这就是另一个前提了,只有这个前提存在,雍国才会答应咱们的联盟之议。即,我认为他们不会进攻崤山。” 姜恒与孙英交换了一个眼色,双方心照不宣,彼此都是聪明人,孙英一定早就认为,雍国这次来势汹汹,目标不是郑国,而姜恒也认为,只要汁琮的目标不是郑国,一切就都好说。 姜恒铺开手画的地图,朝太子灵示意:“我猜测,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越过已成废墟的洛阳,直取嵩县,扩张国土,在中原建立第一个据点。” 孙英拍了下腿,答道:“不错!嵩县为无主之地,环山面水,背临洛阳,南面郢地。若取得此地,便扼守住了郢、梁、郑三国的交汇点,可以从此地出兵,攻打任意一国。” 姜恒说:“雍兵入关,各国必定如临大敌,却谁也不愿率先出兵阻击,持观望态势,这是他们夺取嵩县最好的时机。汁淼率骑兵两万五千人,急行军三天可抵达嵩县。嵩县驻军三千,几乎不会遭到任何反抗。” 太子灵道:“嵩县是天子封地,姬珣虽崩,嵩地却不属于任何一国,雍国占据这里,确实不算入侵各国领土,唔,大家没有伐雍的理由。其后呢?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姜恒说:“提前布防,让车将军率领五万人出崤关,预备随时断掉汁淼的后路。这么一来,只要守好王都洛阳,嵩县便势必成为孤军。” “但是!” 说着,姜恒加重了语气,说道:“车将军的部队必须万分小心,如果这正是雍国的诱敌之计,拉开战线后,极可能被汁淼反将一军。届时一旦他们回头,困住洛阳,就很麻烦了。所以,我建议将军只派少量驻军守住洛阳,大军则埋伏在城外四面,以作接应。” 孙英哭笑不得,说:“这连环计实在太复杂了,罗先生,我猜雍人没有这么聪明。” 姜恒提醒道:“这可不一定。”又随手画出洛阳四面地形,说道:“车将军可让一部分兵力,埋伏在灵山峡谷,设若雍军回援,便可在峡谷两道发动伏击,这样一来,雍军前锋精锐必定折损过半,元气大伤。” 孙英思考良久,说道:“但背后还有十万人,该来的,迟早会来。” “只要这一步被打乱,”姜恒说,“咱们抢到了先手,自然就可谈盟议了。郑与雍可结盟,条件是……瓜分梁国。” 太子灵道:“瓜分梁国?罗先生,您认真的?” 姜恒说:“不错。密会汁雍,将梁国王都安阳,以及周边地区,沿着安河为界,划给雍,照水以东,顺着黄河下游,统统归郑,郑国用‘保护梁人’的名义,将他们纳入国境中。这么一来,郑、雍二国都得到扩张,代国得不到丝毫利益,与雍尚未形成的联盟,必定瓦解破裂。” 太子灵眉头深锁,孙英却同情地看着姜恒,摇了摇头。姜恒自然明白孙英深意:他不会答应的。 “殿下是个要脸的人,”孙英不无嘲讽道,“吞并邻国,且又是母族姻亲,眼睁睁看着梁王室被汁琮的铁蹄践踏,办不到。” 一月前的那个夜晚,姜恒已在师门中仔细朝鬼先生分析过。 要一统天下,势必从郑国开始。而一统天下的第一战,也势必是玉璧关之战,雍国是最先要解决的,趁着天下各国对雍国的敌意与仇恨尚在。 但他对郑国的认知,仍然出现了少许偏差,最大的偏差便在于太子灵身上。他的野心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或者说,他的城府,比自己所想更深,不愿轻易流露出野心。 “接下来,”姜恒却还不死心,“五国就此成为四国,一场狂风骤雨中,郑、雍二国得以坐大。但我打赌,雍国绝无能力治理他们的新领地,塞外与塞内,是两个地方。他们将面临两个选择,一:将梁人大批撤出关外,带到雍都落雁。二:将塞外之民带到关内,两族融合。” “无论哪一个选择,”姜恒注视在一旁踱步的太子灵,解释道,“安阳都不会永远属于雍,郑梁接壤,煽动起一场叛乱,轻而易举。雍人所思所想,就像天真不经世事的小孩,届时殿下可以将梁人门客派回,让他们到安阳去做官,让他们煽动梁人,设法复国。” “我办不到。”太子灵甚至没有听完姜恒的话,就说,“乘人之危,与虎狼勾结,此非王道。” 孙英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撑着膝盖起身,答道:“既是如此,殿下也大可不必担忧,哪怕我们按兵不动,那叫什么汁淼的小子,也绝不会到崤山前来。” “如此,”姜恒认真道,“还有第二条路走。殿下,若不愿与汁琮结盟,就要趁此次出关,将他留在关内,让他再也不能回到雍都。” 说着,姜恒做了个“杀”的动作,朝太子灵扬眉:“汁淼也好,汁琮也罢,必须设法除掉,否则一旦被他吞并嵩县,坐视他蚕食整个梁国,是唯一的结果。” 太子灵打量姜恒,说:“罗先生,这正是我此来之意,还记得一月前,我所求之事么?” 孙英叹了口气,姜恒眉眼稍稍一抬,不解地看着太子灵。 太子灵低声说:“此计乃是孙先生最先提出,您是否愿意,为我刺杀汁琮?这办法,又是否可行?” 姜恒:“……” 姜恒万万没想到,太子灵的计策竟如此直接,亦如此简单。 孙英说:“此计并非异想天开,罗先生,你也知道,北方以昔年汁琅、汁琮为首,太子泷虽是汁系王族嫡子,却终究根基不稳。” “知道。”姜恒渡过了最开始时的震惊之后,马上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计划,仿佛在谈论其他人的事一般,“塞外各族情势极度复杂,风戎、林胡、氐三族,占去了雍人中的六成。汁琮一死,太子泷无力凝聚全国,各族便会马上宣告分立,回到故乡。甚至与雍人有着深仇大恨的各族,将借机推翻汁系王室。” “唔,”孙英说,“这么一来,雍国威胁,便不攻自破。” “不失为一个办法。”姜恒说,“但以我之能,要行刺汁琮,恐怕……不容易办到。” 太子灵说:“来前我与孙先生特地商议过,罗先生提出的结盟计划,反而让接下来所做之事,有了希望,咱们先来计议一番。” 说着,太子灵起身,走到门口,瞥见外头守着的侍卫,吩咐道:“到院外去,别让任何人进来。” 侍卫点头离开,太子灵亲自关上了门。 是夜,太子灵与孙英离去后,姜恒取出那柄卷曲的长剑,沉吟不语。 剑身稍稍一抖,便犹如水波般,荡漾在房中,剑风所过之处,帷幕飞舞,被无情的劲风划断。 这远远超出了姜恒的预料,他原以为,自己应当是太子灵身边,得其信任的谋士,不想却成为了他的秘密刺客。 当真有股荒唐之感,孙英为他出的主意?姜恒想起罗宣曾经说过的,天下五大刺客:耿渊也即他的父亲、项州、界圭、罗宣与那神秘客。 孙英会是神秘客么?姜恒今日听太子灵详细谈论刺杀的细节时,不禁感觉到,子承父业当真被冥冥中命运所注定。哪怕自己所专研并非武艺,亦脱不开这刺客的命数。 翌日,太子灵又亲自前来,这次带了另一名武人。只见那武人身着锦袍,容貌英气,身材笔挺。 “他叫赵起,”太子灵说,“是我母舅家的远亲,母后过世,他便在王陵为她守灵,如今我将他派予你,你可随意差遣他。赵起,你侍奉罗公子,须得一如侍奉我。” 姜恒正想说不必,但见太子灵执意,也不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太子灵侧身一瞥赵起,赵起便朝姜恒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朝王室效忠之礼。姜恒既已答应了太子灵的刺杀计划,按礼便是国士。 虽然他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为郑国效力。但这一切就像脱缰的马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仿佛将他裹挟上了战车,一路轰轰烈烈,冲向玉璧关前的汁琮。 “这些日子里,”太子灵说,“还请先生不必分心,孙英会安排好一应事宜。” “殿下。”姜恒忽然道。 太子灵朝姜恒扬眉,姜恒本想说,以我所学,你让我去当刺客,实在是浪费了。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灵与孙英的计划,是继承了“罗恒”前半步设想。令车倥秘密发兵崤山,截断“汁淼”后路,将其后赶来的汁琮留在玉璧关,再亲率麾下谋士,前往与汁琮谈判,一议瓜分梁国的细节。 接着,孙英将与姜恒配合,在谈判会议上,动手刺杀汁琮。 多年前,汁氏两兄弟在梁王毕颉身边安插下一枚棋子,琴鸣天下,屠尽中原四国政要,现如今,是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了。 姜恒最终答应了太子灵的提议——他只能答应。 他心里明白,这就是那十二万百姓,保住性命的条件。从第一眼看见太子灵的眼神那天起,他便隐隐约约感觉到,太子灵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合适的刺客,已经找了很久了。 孙英也许是他的第一个目标,然而这人不合适,或者说,并不完全合适。 于是他等到了自己的出现。 姜恒从未想过,这把绕指柔落到他手中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居然是汁琮,那名与他父亲生前交好、一如手足的汁琮。 “公子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赵起的声音打破了府中寂静。 姜恒回过神,看了赵起一眼,料想太子灵将此人派到自己身边,除却侍奉,还有监视的目的在。 但他没有点破,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回禀公子,”赵起说,“我是越人。” 越人都是武功高手,以江湖之业为生,越国亦曾是东陲大国,五十多年前,郑国伐越,吞并越地后,越人或成为郑民,或流浪在外。 “家中几人?”姜恒想起了自己还在越地治病的母亲,换作是她,说不得兴许先一剑将太子灵斩了。 赵起答道:“无父无母,唯我一人。” 赵起丝毫不像个越人,越人面容灵秀,带着一股水汽,赵起却浓眉大眼,身材不算很高大,只与罗宣相仿,五官却有着一股与身高不协调的阳刚气概。 “是人就总有父母。”姜恒轻轻道。 赵起答道:“不知道,都死光了。公子需要我做什么吗?” 姜恒忙道:“不打紧,你坐着就是。” 赵起说:“总需为公子做点事,否则总坐着,于心不安。” 姜恒迟疑道:“那……你随便做点什么都行,不必理会我,让我自己静静。” 太子灵为他派的这贴身侍卫倒是很忠诚,毕竟换衣洗漱、铺床侍食,都需有人在旁侍奉。从前罗宣为他打理了近乎一切,姜恒从未有过疑问,如今他总要学着照顾自己。 孙英朝他作了保证,行刺若不能得手,一定会全力保护他逃脱,接下来,郑国就要做好准备,面对雍的怒火了。 设若得手了呢?姜恒在心中反复演练,刺向汁琮的那一式,汁琮若死,自己马上就会名扬天下。只没想到,他竟是会以这样的方式扬名,大大脱离了离开沧山,入世时的设想。但这么一来,自己在郑国必定将拥有极高的地位——而接下来要说服太子灵,让他开始着手一统神州的大略,便再无阻碍。 只是太子灵果真值得托付么?姜恒不禁开始动摇了。你是天才,:,网址 第41章 公孙氏 姜恒尚未明白, 太子灵却亲自上前,伺候姜恒更衣,这下姜恒马上道:“殿下, 不必如此!” 姜恒忙按着太子灵的手,太子灵却抽出手来,为他解衽宽衣, 认真道:“罗恒, 你愿为我冒此大险,我有什么能报答你的?想来钱财功名, 你都看不上。既是如此, 且让我一尽心意。” 姜恒按住太子灵, 退后一步,太子灵却解开领扣,扯下系带, 修身长袍顿时褪到脚边, 现出匀称白皙的青年人身材。 姜恒:“!!!” 一国太子, 大郑未来的国君, 竟就这么赤条条地站在自己面前! 越人好男风,中原大地皆知,郑国吞并越地后, 从越人身上学到了此中之妙, 且津津乐道。老郑王酷爱男人,传闻那位三十来岁的龙于将军,便是郑王面首。上行下效, 宫中大臣豢养男宠, 行欢好之事, 也是寻常。 但太子灵竟是要以这样的方式, 来报答姜恒为他行刺之恩,姜恒实在不能接受。 “殿下快……大可不必。”姜恒忙避让,太子灵的身体却仿佛已做好了准备,坦诚无比,随时预备着与姜恒欢好。 太子灵倒是非常坦荡,笑答道:“这话当我说才是,今夜你想做什么,我俱可教你。罗恒,若我没有猜错,无论男女,你从未得享其乐?是不是?” 姜恒忙推开太子灵,一手覆额,满脸通红,听见外头赵起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殿下请将衣裳先穿上再说话。”姜恒无意中一瞥太子灵身材,忽然发觉太子灵也并非看上去那般文弱。 虽为国之储君,但想必他一定常常习武,肩背、腰部都有明显的武人痕迹,肌肉恰好到处,丝毫不显壮硕,薄薄的腹部,隐约现出漂亮的轮廓。 姜恒不敢再往下看,看太子灵那里就很不礼貌了。 在海阁修行时,姜恒并非不曾看过男子**,至少罗宣洗澡、换衣就从来没避过他,夏天两人还常常一起在溪水里洗澡。 更早前,与耿曙一同入浴,亦是司空见惯。 可这夜,在月光下,太子灵行径较之坦荡荡的耿曙、罗宣大为不同,令姜恒不敢直视,姜恒忙找来自己的长衬裤,递给太子灵。 太子灵见姜恒大窘,反而十分有趣,遂不再坚持。姜恒总算松了口气。 姜恒想了想,提议道:“殿下既有雅兴,咱们不如聊聊天罢?” 太子灵打趣道:“也是,先了解对方的身体,是不是?” “不是这意思。”姜恒满脸通红,叫苦不迭。 两人打着赤膊,坐在榻沿上,太子灵说:“你今年不过十七岁,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我年纪大了,可当你兄长,教你行事,就像越人少年们的风俗,你大可不必害羞。” 姜恒沉默片刻,朝太子灵笑了笑,太子灵却又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提出这要求,很唐突,置你生死于不顾……” “……可是有些机会,”太子灵又说,“一旦错失,就再也得不到了。有些人,一旦离开,就不会再回来。” “我懂。”姜恒意识到太子灵在想刺杀之事,答道,“我答应殿下,也并非权宜之言,既已应承,此事便一定会去办妥。” 没有人比姜恒更能理解人与人的分离,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当初许多事,棋差一步,就会变得一切都不一样? “我爹尚在那年,”太子灵说,“我不过十四岁,但他最后,死在了安阳。” 姜恒想起郑国那位,权倾朝野的上将军子闾,而当初正是自己的父亲,在梁国王都安阳,给了他夺命一剑。 “啊。”姜恒不禁道。 太子灵神秘地眨了眨眼,说道:“你不知道?” 姜恒想起来了——忘了在哪儿听说过,太子灵是过继给郑王的。他真正的父亲,乃是子闾。而郑王一生无嗣,便过继了兄弟的遗孤,立为太子。 “后来我常想,”太子灵道,“如果当时我缠住他,不让他去见我表兄,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而如今的大郑,又是什么模样?” “但这一切既然发生了,”姜恒答道,“就已成注定。” 太子灵点了点头,看姜恒,说:“我还没问过你的父亲、母亲呢,你可还有亲人在这世上?” 姜恒沉默片刻,答道:“没有了。” 时至如今,他已经长大了,也早就知道,母亲昔年离开,并非去治病,不过是不愿朝自己九岁的儿子展示人世间的众多残忍与丑陋,留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哪怕遥不可及,却终究能远远看见,存在于梦里,延续一生。 “可惜了。”太子灵说道。 姜恒躺上榻去,与太子灵并肩而倚,说也奇怪,太子灵年长他足足十岁,姜恒却觉得他俩年岁犹若相仿。 太子灵又道:“我本想,若你愿意留下一名后人,设若事有万一,无论男女,孩子我一定会为你善加照顾。当然,你若如我所愿,平安归来,也有天伦之乐。” 姜恒忽然好笑,又有点感动,说道:“殿下,对此我没有执念。您有孩子吗?” 太子灵点了点头,说:“有一儿一女,如今都在越地,父王与龙将军都很喜欢他们,便让他们与祖父多聚些时候。” 姜恒侧头看太子灵,正想感慨几句,片刻后,太子灵侧过头,想凑过来与他亲吻。姜恒忙道:“殿下,我毫无此意。” 太子灵一笑,化解了尴尬,点头道:“也罢,既然你这么说了……” 说着,太子灵明白姜恒的拒绝,起身想走。 姜恒忽道:“去行刺,不仅仅是为了殿下,也是为了我曾死在战乱中的亲人。” 太子灵背对姜恒,现出光裸而有力量感的背部,低头望向洒进房中的月色,喃喃道:“也是为了你师门的托付,想结束这大争之世,是不是?” 姜恒“呃”了一声,正想该如何回答。 太子灵又道:“本该如此,倒是我唐突了。” 姜恒说,“殿下。” 太子灵回头看姜恒,笑了笑。 姜恒说:“我曾想过,我不会有孩子,因为我不想让他像我一般,活在这世上受苦。我娘曾说,她想一剑杀了我……” “……当时我不懂,后来我懂了,她爱我,不想我孤苦伶仃,过完一生。” “不会的,”太子灵轻轻叹道,“不会这样,罗先生,你不孤独。” 姜恒笑道:“就权当是我为了天下百姓去做的罢,无论成败,也权当是为了您的孩子,以及与他们一般,活在这世上的千千万万个孩子。” 说话时,姜恒又想到了那年洛阳灵山,懵懵懂懂、充满莽撞,初涉这满是血腥的人世的自己, 与耿曙。 那时,他们也一样是半大的小孩。 “如果这次侥幸成功,活着回来,”姜恒朝太子灵道,“届时我想朝殿下,讨一样东西。” “那是自然。”太子灵说,“无论成败,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都会给你。” 太子灵回身,抬起手,说道:“谢谢你,罗恒。” 姜恒与太子灵互一击掌,太子灵转身,离开了寝殿。 “好好伺候先生。”太子灵又在门外吩咐道。 姜恒听见赵起在门外答了声“是”,方安心躺了下来。 翌日,孙英边喝酒,边端详姜恒。 “女的你不要,”孙英朝姜恒道,“男的你也不要,太子殿下亲自来,你还是不要,罗先生,你修炼的是童子功不成?” 姜恒正专心看军报,随口道:“孙先生莫非想亲身一试?” 孙英说:“大家都是为殿下卖命的人,你想扒朝中任何人的衣服,哪怕是龙于龙将军,殿下也会把他脱光了,送到你床上。你想要我,这是瞧得起我!受宠若惊!走,回房去?保证你从此忘不了。” “滚!”姜恒难得地说了句重话。 姜恒不过想堵几句孙英,这邋遢浪人看似大大咧咧,却极心细,想必送姬妾,甚至让太子灵亲自来,都是孙英的主意,但闲来无事,与聪明人斗几句嘴,倒是很有趣的。 正说话时,太子灵又带着一名年轻男子前来。 “数日前,车将军已夺下了洛阳。”太子灵朝两人说,“曾宇狼狈逃窜,撤回玉璧关。汁琮正离开落雁,在前往玉璧关的路上,预计半月内将抵达关前,并出关反击。咱们可以开始准备了。” 姜恒万万没想到进展居然这么快,按计划,车倥应当等到汁淼占领嵩县后再出击,但身在前线的将领,理应有自己的判断,他便也没说什么。 那年轻男子提着一个药箱,来到姜恒面前,说:“就是他?” 孙英点头,太子灵朝姜恒道:“这位是公孙武公孙先生,越地的神医。公孙先生,这位是公子恒。” 姜恒听到“公孙先生”四字,顿时一怔,与那年轻男人对视,只见公孙武一身青衫,颇有儒雅气度。 “咱们见过?”公孙武见姜恒眼神,笑道。 “没有。”姜恒放下军报,笑道,“只没想到久闻先生盛名,竟是如此年轻。” 这名神医不过二十来岁,与罗宣年纪相近,当真让姜恒吃惊,想到母亲昭夫人曾经说过,前往越地求医,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前,公孙武不就更年轻? 公孙武放下药箱,打开,开始调配药物,说道:“公子久闻的,应当是家父。” 太子灵在一旁坐下,朝孙英示意,孙英便给他倒了少许酒,太子灵接过,两人酒碗轻碰,举行心照不宣的庆祝。 他们的计划即将开始,而未来中原的命运,尽维系于面前这少年一身。 “令尊他……还好罢?”姜恒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蒙恩,他两年前便老了。”公孙武头也不抬,答道,“公子与家父相识?” “没有。”姜恒说,“不过是久仰神医之名。” 公孙武把几个碟内的药粉混合于一处,斟了少许水。姜恒又说:“想朝公孙先生打听一个人。” 公孙武搅拌着药,抬头一瞥姜恒,示意请说不妨。 “我听说有一名越女,”姜恒说道,“名唤姜昭,八年前,曾往越地,朝公孙大人求医,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姜昭?”公孙武想了想,停下动作,说道,“不曾听说,先父残年已不再问诊,俱由晚辈垂堂,不曾记得有这人前来求医。” w ,请牢记:,,, 第42章 盲眼药 姜恒沉默了。 “天月剑姜昭。”孙英却开了口, 懒懒道,“罗先生认得此人?” 许久后,姜恒答道:“认得, 少时蒙昭夫人之恩,乃是故人,多年来, 常常心中挂念。” 这么一说, 公孙武也想起来了,公孙家在越地世代行医, 而姜家又是名门望族, 难怪这名字这么熟。 “昭夫人, ”公孙武说,“想起来了。当初听闻她在浔东城外,一剑刺死郢国芈霞将军, 保下了全城十余万百姓性命。” 太子灵略带诧异, 朝姜恒问:“先生如何认得姜夫人?” 姜恒又安静了一会儿, 答道:“当初师父带我下山历练, 萍水相逢而已。” “你师父是项州么?”孙英又忽然问道。 “不是。”姜恒一笑道,说,“往事不想多提, 见谅。” 孙英与太子灵交换眼色, 姜恒所言虽隐瞒了不少事实,却在太子灵心里,得到了新的推断。既是海阁门人, 理应与项州相识, 而孙英又知, 项州与姜昭曾有一段过往。 此事还是当初郢军退后, 太子灵多方托人打听,推断得知,是以两人都未曾起疑。 “姜夫人乃是我大郑国士,”太子灵叹了口气,答道,“可惜了,当初因其与耿渊琴瑟和鸣,亦受此姻缘所累,不得为她正名,迟早有一天,该替浔东百姓好好祭奠她才是。” “是啊。”姜恒低声道。 殿内一阵沉寂,安静得孙英都觉得有点不自在,直到公孙武调好药,坐近前来。 姜恒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致人目盲之药。”公孙武说,并将目光投向太子灵,意思是他不知道? 太子灵道:“先生但请放心,此药必不会终身致盲,不过月余,便可慢慢恢复。” 姜恒已经无心说话,沉默点头,任其摆布。公孙武便让姜恒抬头,将药膏小心地敷上他的双眼。 孙英解释道:“罗先生,恰恰好说到昭夫人,便朝您解释下,接下来,您的身份,将是耿渊流落人间的遗腹子。” “嗯,”姜恒的语气异常平静,“知道了。” “这也是我与孙先生商议后,觉得最好的计策。”太子灵道,“中原传言,汁琮于四年前,率军入关,四处寻找当年耿渊的亲生子……” 姜恒的语气带着冷淡,说道:“耿渊付出生命,为雍国蛰伏七年,刺杀各国上将军与丞相,这份恩情,汁氏定将时时记得。” “不错。”太子灵道,“而先生您,届时将在双眼蒙上黑布,带着一把琴,与孙英孙先生,前去会一会汁琮。告诉他,您就是耿渊的孩儿。” 姜恒忽然道:“假扮故人之子,确实是很聪明的办法,你们是否曾调查过,耿渊真的留下了后人么?” 孙英摊手,但姜恒两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他的动作,孙英便走上前,一手在姜恒面前轻挥,答道:“也许有,但多半已死了,如今唯一知道耿氏后人下落的,应当只有雍国。这是我们通过雍国举动,进行推测定下的计谋。” 公孙武安静地为姜恒敷药,并未作出任何评价。 太子灵又说:“这个人,是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我想世上无人知道。先生便索性改个姓,依旧唤‘耿恒’也无妨。” 姜恒说:“兴许我长得不像耿渊,虽已过了十三年,但来到面前的孩子,与耿渊像不像。汁琮就认不出来么?” “这就是为什么,让你当瞎子的缘故了,”孙英说,“蒙着双眼,便不容易辨认。” “好了。”公孙武拿起黑布,另一头交给孙英,两人用黑布,将姜恒的双眼蒙住。 姜恒眉眼间蒙了黑布,只露出半张脸——高耸的鼻梁、白皙的脸庞,以及温润的唇。殿内众人俱没有作声。 公孙武说:“公子像一块美玉。” 无人接话。 又漫长的沉默后,太子灵说:“脸型不大肖似。” 姜恒道:“你见过他?” 太子灵说:“一面之缘,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过安阳,见表兄时,看见过耿渊……我也记不清楚了,但这个地方……可往上稍作描摹。” 公孙武取来笔,在姜恒的嘴角上画了画。 “殿下?”姜恒沉声说。 太子灵收回手,把手放在姜恒的手背上,姜恒跪坐案后,想了很久。 太子灵道:“先生请说。” 姜恒斟酌再三,方道:“耿渊既有后人在世,想必姜昭生前,必然会尽一切努力保护这个孩子,不可能让他姓耿,以免仇家上门。所以我觉得,既要扮此人,他该唤作‘姜恒’。” “对!”孙英拍案道,“你想得周全!” 太子灵点头,说道:“先生果然思虑慎密。” 姜恒又道:“汁琮见我之时,定心神剧震,第一个念头,当是盘问我的过往与来处。姜昭既曾住浔东,这孩子,必然也住浔东,在母亲的保护下,终日不得与外界相接,童年时必定孤寂。” 孙英说:“这就是今日咱们需要讨论的,届时汁琮会如何问、该如何回答、何时分他心神、何时动手、所抛出的,当是什么样的诱饵,都须先行确定下来,拿个主意。” 姜恒点了点头,孙英又道:“你会奏琴么?” 太子灵搬来琴,姜恒已目不能视,太子灵便牵着他的手,让他按在琴上。姜恒轻轻拨弄数下琴弦,答道:“在师门时,跟着师父学过。” “很好。”太子灵答道,“绕指柔可先行抹上见血封喉的剧毒,藏在琴下,或卷在腕中。” 孙英想了想,说:“若能找到耿渊当年的黑剑,这桩行刺就更有把握。” 公孙武收拾过药箱,朝太子灵道:“在下便先告退了。” 太子灵与孙英稍躬身送走公孙武,公孙武临走前,又朝姜恒说:“哪怕有人亲自解开这黑布查验,公子的目盲亦能瞒过,只需要记得这段日子里,切勿流泪,否则容易伤到双眼。” 片刻后,姜恒又说:“故人之子,犹如其父双目失明,眼不能视,届时汁琮为表亲密,将上前,亲手解开我的蒙眼黑布,看见我这双眼睛,将自责万分。我再骤然出手杀他,一剑了结其性命。”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正是如此。”太子灵说,“仰仗先生了,出剑之后的事,便着落在我们身上,孙英将以生命作赌注,来护佑先生的安全。” 秋末,嵩县下起了第一场雪。 寒锋自南向北,覆盖了神州大地,到得中原腹地以南、玉衡山下的嵩县之时,已化作半雨半雪,南方的这股湿冷较之北面寒风呼号、鹅毛大雪过境 更甚,从盔甲外无孔不入地往里钻。 耿曙进入琴川平原后,第一眼看见的,赫然是背靠玉衡山、面朝琴江的嵩县县城。 玉衡山西接代国,南邻琴江,东面中原,古称“武陵”桃源,确实是千年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正因兵家必争,梁、郢、代三大国,迟迟不愿出手,恐怕引来他国敌对。 最终这座七万户的小城,依旧保存着它的独立地位。嵩县县令名为天子指派,实则由城中百姓选出。当然,晋天子已在五年前驾崩,天下再无帝君,而嵩县被吞并的这一天,终将到来。 嵩地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未经战事,最近一次,乃是二十年前,梁、郢的琴江之战。二十年来,嵩县居民无心战争,在一方小天地中安居乐业。五道支流蜿蜒而过的琴江平原布设下不少岗哨与箭楼,倚地利抵挡住郢国的水军,玉衡山则为此地阻断了代国的兵马。 梁国自大将军重闻死后,已无心扩展疆域。 于是这块最后的天子封地,成为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只是这一宁静,终于还是被不请自来的侵略者所打破。 嵩县县令意外地没有丝毫抵抗,大开四面城门,迎接雍军入城接管。 耿曙一路南下,与梁国的边境军队几次交战,梁军实力早已不似当年,甫一交锋便作鸟兽散,雍军则不费吹灰之力,便控制住了从洛阳到嵩县的古道。 耿曙骑着汁琮予他的战马“白夜金光”,傲然屹立于嵩县城主府外。 “奉天子遗命,”耿曙出示腰牌,沉声道,“前来接管嵩县。” 嵩县县令乃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名唤宋邹,颇有大晋遗风,客客气气道:“恭迎骑都尉。” 此计是太子泷所出,要强取豪夺,总归得有个缘由,而耿曙曾在洛阳任骑都尉,就是最好的理由。 朝中的猜测是,宋邹应当不至于这么不识好歹,毕竟嵩县向来只关心自己老百姓性命,不管他人死活,连洛阳沦陷,嵩县都未曾出兵勤王,雍国只要不在城中杀人,何乐而不为? 但出发之前,太子泷再三提醒耿曙——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雍国将嵩县置于势力范围,也即意味着,嵩县也许将在不久的以后,迎来新的战火。而宋邹能让方圆不足四百里的小县城,多年里与三个虎视眈眈的大国相安无事,必然艺高人胆大。 “进入嵩县后,须得一切万分谨慎,”临别前,太子泷为兄长穿戴铠甲,认真道,“不要扰民,不要换地方官,更不要胡乱杀人。” “知道了。”耿曙没好气地答道。 果然一如太子泷所料,耿曙没有遭受任何阻力,便顺理成章地进驻城内,城主府已打扫干净,尊他为“大晋骑都尉”,县令则自觉地搬了出来。 嵩县百姓不仅没有丝毫抵触,反而夹道欢迎耿曙的进城。雍军顿时面面相觑,看着眼前的老百姓,产生了自己是来解万民于倒悬的错觉。 “汁将军,请。”宋邹客客气气,循晋制,以天子使臣视察地方的礼数,将耿曙请进了城主府,说道,“若将军不嫌弃,这些日子里,便请在嵩县住下。” “当然不嫌弃。”耿曙环顾四周,嵩县无战事侵扰,多年来发展得十分富庶,城主府背山而建,清幽雅致,又有三进的大花园,池水清澈,府墙很低,厅内铺了席地,跪坐其间往外望去,恰好能看见府外琴川分明的梯田,让人心旷神怡。 太子泷从小就喜欢南方,只可惜从未渡过黄河,这地方他一定喜欢。耿曙心道。 “此乃城防名簿,”宋邹与麾下主簿官员,送上城中军防名册,“若需从本县募兵,具体事宜,还请汁将军定夺。” “我们不在此地募兵。”一名副将跪坐耿曙身后,雍**人与南人有明显的区别,声若洪钟,背脊挺拔,无论何时何地,俱注意端正形象,军纪严明,丝毫没有半点松懈。 耿曙抬手,示意闭嘴,答道:“有什么是我们能为乡亲父老做的?” 这也是太子泷嘱咐的,让他到了嵩县之后,设法朝当地示好,以收买民心。耿曙不习惯与人绕来绕去,直接开门见山了。 宋邹侧倚在案前,想了想,笑道:“还真得倚仗将军,琴川古渠日久失修,恐怕撑不得几年了,古道也有松垮,将军若闲来无事,便请帮个小忙?” 于是耿曙便让宋邹开具文书,分付属下士兵,让他们去为嵩县修渠、修路,其间驻军一应费用,自当嵩县所供,军民鱼水,倒是其乐融融。 w ,请牢记:,,, 第43章 对弈局 一场雨下过, 天又凉了些许。 耿曙顺利完成嵩县驻军,接管了城防,却没有干涉城内一应政务与民生运转, 依旧交由宋邹打理。根据他的观察,宋邹在识人与用人一道上颇有能耐,大小事宜无需他亲力亲为, 嵩县县政, 一应官员自能料理。 宋邹每日尚能拨冗,前来与耿曙下盘棋。耿曙敏锐地察觉到, 宋邹正在以最大的诚意来认识他、了解他, 至于这家伙肚子里在想什么, 太子泷若在,也许还能指点一二,只凭耿曙, 实在猜不到。 他的城府实在太深了。 “汁将军是哪里人?”宋邹说。 “雍人。”耿曙答道, 起初他对宋邹十分提防, 但发现这名县令连城防的调动安排都交给了自己后, 便慢慢地放下了戒心,毕竟只要自己对他不满,再聪明的文官也敌不过刀子架在脖颈上, 他没有必要朝自己玩花样。 “您不是雍人。”宋邹笑道。 耿曙道:“你又知道我不是雍人了?” 宋邹岔开话题, 随口道:“听说将军很快就要迎娶代国公主了?听说那位公主当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还是姬家之后。” 耿曙答道:“从哪儿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连未婚妻的面,都没有见过。” 两人各自落子, 宋邹忽然又道:“属下有一件事, 始终不明白。” 耿曙没有回答, 片刻后也道:“本将军也有一件事, 始终不明白,不知道宋大人能否为我解惑?” 宋邹一笑道:“将军请先说。” 说着,宋邹落子,耿曙自知棋艺压根不是宋邹的对手,这么陪自己下,宋邹已让得无法再让了。 “我不明白,”耿曙说,“嵩县百姓,竟是这么期盼雍军到来。难不成,此地民生富庶、一片升平之景,俱是假象?抑或过得数月,代国便要打过来了,正四处找替死鬼顶上去开战?” 宋邹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将军您开玩笑了。” 如果太子泷在此地,当会提醒耿曙,从进城至今,没有人叫过耿曙一声“殿下”。每个人对他的称呼,俱是“骑都尉将军”。而这两重身份之间微妙的区别,正象征了宋邹的微妙态度之差。 但耿曙不是太子泷,更不是姜恒,在这方面上他没有心眼。 “百姓欢迎将军入城,”宋邹说道,“乃是心系大晋天子,对五年前洛阳那场大火与喑哑的天下王钟,仍有不舍。将军曾在赵将军麾下任职,将军的职位是天子亲赐,见您,便如见赵将军亲来。至于您带的,是哪一国士兵,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耿曙沉默片刻,终于从中咀嚼出了某种暗示与特别的滋味。 “我猜想将军,亦同样怀抱振兴晋室之念。”宋邹说,“既是如此,百姓自当欢迎,有何不对?” “原来宋大人是这么想的。”耿曙眼里带着威胁,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万一我没有呢?” “没有这个念头,”宋邹说,“将军又为何出示骁骑校尉的令牌呢?还是不要拿下官开玩笑了。设若没有令牌……” 耿曙:“会怎么样?” 宋邹笑道:“本县军民,自当背水一战,打不过嘛,效仿天子,举火**罢了。” 耿曙:“……” 耿曙回子,棋盘上黑白分明,自己明显已落败,不愿再下下去了。 “你就没想过,我若是假冒身份,又当如何?”耿曙说。 宋邹眼里带着笑意,答道:“是真是假,这重要么?愿意扛起这杆王旗的人,便值得天下人追随……” “……更何况,”宋邹稍稍倾身,靠近棋盘些许,端详耿曙双眼,带着狡猾的笑意,说道,“亲眼所见之人,哪里有假?将军还记得我么?五年前,就在洛阳。” 耿曙:“!!!” 耿曙眉头深锁,打量宋邹,宋邹又道:“那年我亲往王都述职,您就站在殿外,您穿御林卫制式皮甲,背着一个剑匣。” 耿曙倏然无话可说,更无法判断宋邹此言是真是假,及至他说出剑匣的花纹与质地时,耿曙再无怀疑,终于相信了。 耿曙向来目中无人,想必当初匆匆一眼,见过宋邹,却早就忘了。 “您不是雍人,”宋邹神秘一笑,说,“下官很清楚。” “我不是来为晋室伸张正义的。”耿曙沉声道,“天子已驾崩了,晋的江山也完了。大争之世,有能者代之。” 宋邹笑了笑,说:“我懂,我都懂,将军这些年来蛰伏敌国,实在是辛苦了。” 耿曙:“……” 耿曙只想揪着宋邹的衣服,给这皮笑肉不笑的家伙一拳。宋邹却一副将耿曙当作忍辱负重的亡国之将的模样,半点也不好奇,耿曙为何成为了雍国王子,反而将耿曙视为在雍国的卧底,届时只需振臂一呼,天下便当追随,匡复大晋河山。 正在耿曙不知如何分辩时,一名将领匆匆而入。 “殿下。”将领朝耿曙使了个眼色,宋邹便识趣起身告辞。 耿曙依旧看着桌上那盘棋,明白到宋邹的实力兴许不容小觑,棋盘上尽是他攻城略地的遗迹,自己被逼退到一个角落,犹如雍国领地一般。 “玉璧关传来消息,”将领低声道,“郑国兵出崤山,车倥断了咱们的后路,攻陷洛阳,曾宇将军退回关城。” 耿曙道:“太子猜对了,他们果然用了这招。传令沿途伏兵,这次必须让郑国全军覆没,尝到苦头。” 第一场雪后,姜恒抱着太子灵为他准备的琴,来到了崤山关隘。 “我看不见,”姜恒说,“情况怎么样?” 这些日子里,赵起始终忠诚地担任了姜恒的双眼,时刻陪在他的身边,朝他解释道:“与以往一般,驻军唯余八千,这几日里,风倒是很大。” 崤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西面远方,阴暗天色下就是洛阳,北边更广阔的平原尽头,天际线上,则是藏身于风雪之中的玉璧关。 自古王都洛阳乃五关之中,通往北雍的玉璧关、通往郑国的崤关、东南往梁的蓝关、往西汉中、代国的剑门关,以及南面直通郢地,玉衡山下的琴关,五关林立,围起了天子王都。 “我还没来过崤山呢。”姜恒眉眼间蒙着黑布,笑道。 他的耳畔尽是风声,狂风呼呼作响,卷过崤山。 赵起在旁道:“公子看模样,并未去过许多地方。” “嗯。”姜恒约略一点头,以手杖轻点崤关上砖石铺就的关墙地面,沿着风的来处,慢慢走着。 “崤山的风、蓝关的雪、琴关的花,玉璧关的明月,”姜恒说,“常听人说,风花雪月,莫过于此。” 赵起说:“此事完成后,公子便可摘下蒙眼布,好好看一看崤关了。” 赵起小心地陪侍在侧,近半个月里,姜恒已习惯了当个瞎子的生活,更能简单地听出脚步声。 此刻,孙英顺着关墙阶梯缓步上来,姜恒稍稍侧头,听出了风里他的脚步声。 “殿下正在听取行军汇报,”孙英说,“车将军已照着你的安排做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太子灵在安排好一切后,带着孙英与姜恒,离开了郑都济州,领六千御林军侍卫,前往崤山。洛阳的军报流水般送到,雍国前锋将领汁淼被断去后路,曾宇退回玉璧关。汁绫率军几次强攻洛阳,无功而返,汁琮则离开落雁城,朝着玉璧关赶来。 姜恒问:“梁国怎么说?” 孙英答道:“他们愿意出兵,组成联军,与郑一同,陈兵玉璧关下。” “本该如此。”姜恒说。他丝毫不怀疑梁国的诚意,毕竟雍国一旦入中原,假以时日,梁国告破,再被瓜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代国的反应,也被你料中了。”孙英说,“他们正在观望,并未打算出手,协助雍国。” “合情合理。”姜恒稍稍侧过头,朝向风来处的方向,说道,“代、雍二国联盟未成,代武王需要汁琮朝他证明实力。再迟数月,公主嫁到落雁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孙英提着剑,笑吟吟地端详姜恒。 “罗先生。”孙英说。 姜恒再侧过头,朝向孙英。 “你在沧山海阁门下,学艺几年了?”孙英道。 姜恒淡淡道:“孙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孙英说:“看你模样,不过年仅十六七,都道鬼师门下有驻颜之术,甚至返老还童的秘诀,以罗先生才学,实在不像这个年纪。莫非您已年逾古稀不成?” 姜恒笑道:“我若当真已有这年岁,你觉得我会答应太子殿下的请求么?” “那倒是的,”孙英道,“人都是这般,越老就越惜命怕死。” 孙英一抖手中长剑,说道:“练练剑罢?平日里练得如何了?” 姜恒将手杖交给赵起,斜面孙英,沉吟不语。 “喂,”孙英见姜恒不与他正面朝向,说,“我在这儿呢。” “我知道。”姜恒的声音在风里几不可闻,孙英身体却早已动了,持剑朝姜恒扑来! 犹如飞鹰展翅,一蹴而下,犹如蜂鸟振翅,化作漫天幻影。姜恒侧身,手腕一抖,速度竟是比孙英更快,手腕上绕指柔犹如飞练,“唰”一声笔直展开,直指孙英咽喉! 孙英霎时猛刹,险些被那一剑刺穿,大声喝彩。 赵起退到一旁,观察姜恒与孙英练剑,十五天里,姜恒重新熟悉了绕指柔,渐渐化攻为守,孙英换了不止一个方向扑来,都被姜恒一剑轻松化解。 但也正因如此,姜恒难以追杀逃开的孙英。 孙英最终收剑,额上满是汗水。方才强攻姜恒四十七式,能完全避开他石破天惊一招的,不过寥寥五次,这还是早知姜恒手中有利刃在,换作毫无防备者,绝对够了。 “殿下。”姜恒忽然道。 太子灵来到两人身边,目睹了全程,一手按在姜恒腕上,将绕指柔解了下来,递给赵起,吩咐道:“送到公孙先生药房中去。” 赵起应了声。 太子灵说:“汁琮回信了,愿意与咱们和谈。” w ,请牢记:,,, 第44章 和谈议 汁琮尚未收到前线军报时, 已赶到了玉璧关,看到郑国送来的书信,便漫不经心道:“让赵灵来就是, 十三年了,也该好好谈谈了。” 这场突袭之战,乃是太子泷与耿曙四年学成后, 第一次配合, 他有信心,自己的两个儿子, 在这场战役中能扬名天下。他汁琮的儿子, 与耿渊的儿子, 从生下来就该当兄弟,彼此照顾,成为大雍一统天下的王旗与利剑。 郑国大将车倥的出兵全在他所料之中, 子闾死后, 郑国再没有智将, 只有勇将。而单靠勇武, 是打不了胜仗的。 全部的计划,只有三个人知道。耿曙、太子泷与他汁琮。他们并未将所有的兵马都驻留在嵩县,相当一部分士兵, 被留在了洛阳城外。只要车倥接手洛阳, 他们即将朝车倥展开围攻,再一次攻陷洛阳。 而军报来到的时候,太子灵正在玉璧关, 与自己展开谈判。 相当完美。汁琮吩咐道:“按他们的要求, 将咱们的士兵撤到关前, 留下关墙, 以作谈判之地。” 姜恒坐在王车之中,抱着他的琴,身边坐着赵起。 赵起说:“公子,今天落日前,便可抵达玉璧关下。” 姜恒说:“玉璧关是什么样的呢?” 赵起沉默片刻,说:“回禀公子,属下没有去过。” 姜恒点了点头,赵起说:“以后总有机会,去亲眼看看的。” 姜恒笑了起来,虽已入冬,但他的笑容却像花儿一般,让马车内带着一股暖意。 赵起忍不住道:“公子。” “什么?”姜恒稍稍侧头,朝向赵起。 赵起想了又想,说:“公子是不是觉得,若刺杀失手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姜恒有点意外,而后明白赵起之意,答道:“不,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当真不重要。” 那天夜里,姜恒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也许自从耿曙死后,自己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离开,他就早已看开了。那些期待与信念,不过都是自欺欺人,所谓在世的意义,亦是镜花水月一场。 活着没有念想了,就给自己随便找一个,是什么,那不重要。是不是必须完成,也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赵起问。 姜恒摇摇头,岔开了话题,说:“我只是在想,当初耿渊之决绝,较我更甚,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前往安阳蛰伏多年。只不知,他是否曾经动摇过呢?” 赵起说:“我想,也许没有罢。” 姜恒又说:“他最后自刎了,可我听人说,以他的武艺,琴鸣天下后,他本可逃掉。” 赵起说:“耿渊生前为天下第一刺客,武艺更在项州等人之上,想来是可以的。” 姜恒轻轻地说:“为什么呢?” 赵起没有回答。 姜恒说:“有人说,自刎是以偿毕颉。我倒是觉得,他生前的知己……汁琅已不在人世,对他而言,再没有人听得懂他的琴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罢。” “公子。”赵起的声音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姜恒轻轻地“嗯”了声,但就在这个时候,车停了下来,打断了他与赵起的对话。 “到了。”孙英在车外说。 赵起没有再跟在姜恒身边,躬身道:“公子,若您不能回来,赵起当与您……” “不不!”姜恒听到这话时,马上说,“赵起,你的一生还很长,不必如此。” 赵起说:“太子殿下让属下追随公子……” 姜恒一听便知赵起言下之意,如果自己刺杀失败,反被汁琮处死,赵起将自绝以殉葬,但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殿下呢?”姜恒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说道,“待殿下过来,我有话朝他说,赵起,不要开口。” 太子灵匆匆赶到,问道:“怎么?” 姜恒笑着一指赵起,朝太子灵说:“我将他还给您了,殿下,您须得好好待他。赵起,我走了,这些日子里,谢谢你的照料,海角天涯,盼有再会之时。” 赵起颤声道:“公子。” 太子灵道:“既是如此,你就回去罢,莫要辜负了先生的心。” 赵起单膝跪地,在风雪里,众侍卫围聚上来,前方玉璧关敲响镇关之钟,关门缓慢升起,赵起抬头,目送太子灵、姜恒与孙英,消失在了风雪中。 姜恒入关后换了车,这次是孙英陪伴在了他的身边,仆人的身份换了,换成孙英,而根据他们的设计,孙英是姜家的仆人,保护了姜恒多年。 太子灵则在另一辆车内。御林军进关,驻扎在南关墙之下,与此同时,雍军则退出关前,到北关墙下扎营。 双方让出了关城高处一带,供太子灵与汁琮举行会谈。 汁琮站在关墙高处朝下眺望,剥着手中松果,咀嚼炒松子。 曾宇低声道:“太子灵还带来了两个人,来历不明,怕是刺客。” “耿渊死后,”汁琮说,“天下再没有人能刺杀得了我,让他们统统上来就是,太子灵也不像这等蠢人。” 翌日,玉璧关关墙高处,雍国王旗猎猎飞扬。 “郑太子灵见雍王——” 钟鼓齐鸣,通传毕,太子灵走进厅内,孙英扶着姜恒,来到厅中,坐下。 姜恒面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四面八方,一片寂静,外头只有下雪的沙沙作响。 他平生第一次听见了汁琮的声音。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汁琮说。 接着,姜恒耳畔又响起了太子灵亲切的话语。 太子灵解下外袍,淡淡道:“都道我长得像他。” 孙英把琴放在了姜恒面前,姜恒轻轻抬起手,按在琴弦上,他的手很稳,手腕上缠着淬过剧毒的绕指柔。临出发前,公孙武告诉他,这毒并非见血封喉,但只要入体,便将痛苦万分,全身腐烂,三个月后,将慢慢死去。 这是太子灵予以汁琮最合适的待遇,也是关南四国,赠送给汁氏兄弟最好的回礼。 汁琮想了想,说:“你不像子闾。” 太子灵一笑道:“像谁呢?” 汁琮叹了口气,端详太子灵,想了想,说:“罢了,没有谁。你竟愿意亲身前来和谈,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就不怕回不去?” 汁琮自从姜恒进来,便时时打量着他,不明白太子灵为何会带来一名琴师,难不成要以牙还牙,让这孩子借奏琴之名刺杀自己?这也太幼稚了。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提问,就当那孩子不存在。 太子灵笑道:“ 哪怕回不去,也自然有人带领大郑,迎来新的崛起,雍王大可不必替我担忧。” 汁琮笑了起来,说:“都道郑人是不怕死的,倒是我多虑了,既是如此,喝点酒如何?” 太子灵欣然点头,汁琮手下于是斟上烈酒。孙英与姜恒在旁,始终缄默不言。 太子灵说:“军报到了不曾?雍王可知前线军情?” 汁琮饮过数杯,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末了,忽道:“军报?今天前来,想必是来算旧账的了。” 太子灵答道:“非也,若想算旧账,说不得不会只带这点人。” 汁琮笑了起来,说:“说罢,此次本国出兵,并未侵扰你郑境一草一木,如此大张旗鼓,陷了本王个措手不及,倒不像你行事作风。” 太子灵自若,啜了一口酒,说道:“雍王过誉,现在想必嵩县已成孤地,玉璧关鞭长莫及,难以救援,贵国王子汁淼的兵马,就此被困在了中原腹地。若本国与梁国联军……” 汁琮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本王还不至于这么蠢,太子灵,你将我当作愚民村夫不成?说罢,你究竟想要什么?” 太子灵沉吟片刻,而后道:“不知汁氏与代国的亲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汁琮懒懒答道:“尚未过门。” 太子灵说:“代武王退位在即,雍国显然选错了盟友。” 汁琮一笑,没有看太子灵,依旧低头剥着他的松子,扔进嘴里,随口道:“那么赵灵你觉得,谁才是最好的盟友呢?” 太子灵没有回答,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 厅内沉默良久,只有汁琮捏开松子的轻响。 许久后,汁琮说道:“今天若是你老子,带着龙于亲自来,孤王说不定还会认真考虑。” 太子灵一笑置之。 汁琮又说:“设若你在来前,问过你老子与干娘,便该知道,我汁琮需要中原的盟友,却必须是朋友,对我毫无二心。想拿我儿子的性命来要挟我,是行不通的。你走罢,我不取你性命,赵灵,你太小了,回去还有几年可活,珍惜自己性命罢。” 太子灵似乎早知会得到如此回答,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我给你机会了,汁琮。” “你不甘心,是不是?”汁琮嘴角现出笑容,虽已年过四旬,却依旧英俊而迷人,带着摄人心魄的邪气,“也罢,你再等等?” 就在此刻,厅外传令兵快步进。 “报——”传令兵单膝跪地,“汁淼大将军奇兵,于三日前大破洛阳!重夺王都!”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 汁琮扬眉,朝太子灵示意。 “赵灵,还有什么话说?”汁琮问道。 太子灵没有回答,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孙英。 孙英点了点头,从背后动了动姜恒,姜恒却始终没有行动,只因他知道,这还不是最后的结果。 汁琮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说:“从一开始,孤王就想问,你带来的……” 话音突然被又一声“报——”截断。 第二名传令兵快步冲进,只与先前那人相差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单膝跪地,脸上满是血迹,一脸惶恐。 太子灵淡淡道:“需要回避么?” 汁琮的脸色霎时变了。 那士兵看看太子灵,再看汁琮。 “我替你说了罢?”太子灵眼里带着笑意。 汁琮的声音带着杀气,沉声道:“报来。” 那传令兵只得当众道:“汁淼将军……受到敌方将领车倥……于灵山下埋伏,再失洛阳。将军正收拢残兵,撤……撤回……玉璧关。” 两名传令兵先后赶到,仿佛让众人看见了三天前王都洛阳一场激战的经过,两次奇兵,接连翻盘,局势逆转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汁琮当即知道,对方比自己多走了一步棋,而这步棋至关重要。 现在他相信,太子灵是确确实实、真真正正前来结盟的了。 w ,请牢记:,,, 第45章 故人子 不幸中的万幸, 耿曙没有遭到伏击而丧命,伤亡统计尚未得出,但以耿曙带兵的方式, 这场伏击绝不至于惨败,只要成功撤回玉璧关,再次反攻洛阳, 要拿下仍不难。 关键在于, 有没有与太子灵谈判的必要? 汁琮陷入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王可以再仔细想想。”太子灵认真说,“若不介意, 我等愿在玉璧关再盘桓数日, 想来雍王不介意。” 太子灵正想起身, 汁琮的声音却变得冷酷了许多。 “慢着,”汁琮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 一次说完。” 汁琮不愧身为一国之君, 拿得起, 放得下, 一时的落败算不得什么,雍军实力尚在,郑国侥幸靠运气与阴谋赢了一场, 却依旧不敌大雍实力的碾压。两国交兵, 战术不过是其中一个因素,更多的依旧是国力、财力,以及人的比拼。 自从赵子闾死后, 郑国国力每况愈下, 属于东海之滨最辉煌的时代已过去, 汁琮有信心, 且认为郑国从来就不是自己南征之路上,最大的敌人。 太子灵说道:“雍国出关后,本国将退兵回崤山,两国签订合约,以黄河为界。” 汁琮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却没有正面答复太子灵。 太子灵展开手中地图,站在汁琮身后的曾宇顿时上前一步。 图中没有闪光的匕首。 太子灵将地图一抖,说道:“黄河以北,安阳、济州等北中原七城,连同天下王都洛阳,归于雍。南方照水,连同嵩县、玉衡山,黄河以南的南中原十二城,归郑。” 汁琮蓦然发出张狂的大笑,点点头道:“有意思,你还要嵩县?” 太子灵说:“嵩县古来无主之地,郑国愿意为雍守此咽喉关隘。更何况,雍王,您哪怕将梁国全境拿到手,也吃不下。届时贵国将面对郢地的水军,目前看来,北雍不具备在长江作战的能力,何必呢?” 水军向来是雍的弱项,雍国自建国百余年来,就从来未曾训练过水军。太子灵显然看准了这点,让汁琮不得不交出长江一带的防线。否则越过黄河后还有长江,雍国打下梁地后,必须花至少十年时间消化,才能开始对南方用兵。 “我大雍兵发玉璧关,你郑国反而捡了个大便宜,得到了梁国最肥沃的土地,这笔买卖当真划算。我倒是还想问问,除此以外,”汁琮说,“你还愿意给我什么?” 太子灵说:“我还给您带了一个人,您一定需要。” 姜恒旁听了足足一个时辰,而这个关键的时间点,终于来了。 汁琮已不知不觉,彻底踏入了太子灵的陷阱,这个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郑国根本没有丝毫议和的打算,他们真正的意图,是为了取他的性命。 姜恒一拨弦,以作回应,“咚”的一声。 琴响,拨弦之声极其轻微,那一声却仿佛穿透了玉璧关两千年厚重的关墙,穿透了神州的土地,犹若无形之物荡了开去,横扫过苍穹、群山与大地。 就像一把古琴,在沉寂了十三年后,再次朝着世间昭告,有一个人回来了。 汁琮正要开口,蓦然想起了什么,面现震惊神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姜恒只唱了这两句,少年人带着少许喑哑的声音,最终渐不可闻。 厅内再次静谧,汁琮想到了什么,脸上带着诧异神色,拾级而下,走向姜恒。 太子灵亦起身,离开坐席,走到厅前,背对汁琮,朗声道:“我知道雍王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他,具体经过,还是让他们自己说罢。” “孩子,”汁琮喃喃道,“你是谁?” 姜恒沉默,一手轻轻按在弦上,没有回答汁琮。 “我叫孙英,我来替他回答罢,”孙英这个时候开口道,“雍王。” “我问的是他!”汁琮厉声道,“他会说话!” 姜恒却始终不答,稍稍低下头去,充满不安,躲避着汁琮的目光。 汁琮等不到姜恒的回答,孙英却打破了这个沉默,说:“四年前,一位姓姜的夫人,将他托付予我……”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汁琮颤声道。 姜恒终于开口,低声答道:“我叫姜恒,王陛下。” “嗡”的一声,汁琮瞬间天旋地转,颤声道:“你是……恒儿?” 听到这话时,太子灵脸上瞬间出现了疑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转头。 汁琮快步来到姜恒面前,然而下一刻,曾宇却在这千钧一发中,握住了汁琮的手腕。 “陛下,”曾宇低声说,“当心点。” 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一瞬间瓦解、飘零,化作无数水花,本该划过夜空的那一道雷霆悄无声息,散入黑暗。 姜恒、孙英、太子灵三人,各自握紧的手心内满是汗水,心中一声低叹。 汁琮深深呼吸,眼里竟流露出慌张神色,这种慌张,多年来只出现过三次。一次在兄长死之时;第二次,则是面对耿曙那夺命一匕。 “带他下去,”汁琮最后说,“好生照顾。太子灵,孤王答应你,会认真考虑你的提议。” 太子灵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沉吟片刻,却没有坚持,这个时候再出手,已错过了最佳的机会,只得点了点头。 “走罢。”孙英低声道,把一手按在姜恒的肩上。 这是先前约好,解除刺杀的暗号,一切都结束了。 太子灵离开关楼的会客厅外时,转头看了一眼,战败的雍军正在陆陆续续入关,其中一名青年身穿黑色战铠,披风飞扬而来。 是夜。 耿曙收兵回来了,早在三天前,传令兵出发的两个时辰后,耿曙便果断认输,全军撤出灵山,放弃洛阳以南沿线,回往玉璧关。 认输并不可耻,受到伏击时,比起愚蠢地发起决战不死不休而言,显然征服中原是长久之计,而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郑军不可能长期占据洛阳,否则崤山守卫空虚,一旦被攻破,济州不保,耿曙有把握,只要等待三个月,郑军必退。 但败军之将,依旧得接受惩罚,败了就是败了,没有借口,没有理由。 “我回来了。”耿曙说,“我输了,请父王责罚。” 汁琮正心神不定时,耿曙的铩羽而归提醒了他,雍军又打了败仗。五年前在灵山吃了一场惨败,时隔五年再出关,依旧在同样的地方遭受埋伏,吃了败仗。 灵山峡谷里就像有姬珣与赵竭的鬼魂,经年不散,但凡任何人经过,都将激起他们的怒火,对任何一国的兵员大开杀戒 。 “这次误判,”汁琮收摄念头,沉声道,“有一半的责任在泷儿身上。” 耿曙沉声道:“是我的错,我没有认真观察,想不到车倥会将主力部队留在灵山。我害死了无辜的将士,愿降职受罚。” 汁琮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末了,只道:“你俩还是太年轻了。” 这话比直接处罚耿曙来得更狠,毕竟四年来,汁琮从未朝他说过半句重话,耿曙也从未让他失望过,关外的几次远征与大战,他都获得了完胜。 “这样也好,”汁琮想了想,认真道,“关内的敌人,与关外的不一样,你们必须认真对待,提前让你吃个败仗,总比全军覆没来得更好。” 耿曙没有回答,跪在汁琮身前,汁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起来罢,”汁琮说,“我儿,也不能全怪你。” 耿曙起身,汁琮吩咐道:“下去歇着,待武英公主赶到,令她驻守玉璧关,父王亲自出兵,带你去决战。你们的思路不错,郑国没有几个能打仗的,这一次只要将车倥堵在洛阳,尽歼敌军,郑国至少十年之内,再出不了崤关。” 耿曙说道:“我听说,太子灵亲自来谈判了。” 汁琮“唔”了声。 耿曙知道汁琮的心情不好,便没有再问下去,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儿。”汁琮忽然道。 耿曙马上转身,面对这养育了他四年、给予他众生梦寐以求的一切的养父。 汁琮看着耿曙的双眼,仿佛想从中找到故人的影子。 “没什么。”汁琮又改变了主意,说道,“去罢。” 耿曙说:“父王?” 汁琮摆摆手,低声道:“我累了。” 耿曙十分意外,却没有坚持,退出了房外。 他看见了郑国驻扎在关前的八千御林军,也听见了属下告诉他,今天太子灵带着两个人,前来与父亲谈判。想必内容有关梁国,有关中原。 但今天的汁琮显得很不一样,他似乎老了,又似乎有什么疑虑。 他走过关墙,玉璧关今夜一轮圆月,银辉万里,就像他第一天来到此处,并以一把匕首刺杀汁琮的那个夜晚。 这个时候,他该回到军营里去,与他的士兵们待在一起。但耿曙想独自静一静,反思他因骄傲而输掉的洛阳之战。他分明应该知道,灵山峡谷适合埋伏,自己就曾经在那里埋伏过,为什么不仔细观察,派出斥候,再三检查? 原因无他,太子泷提前料到了洛阳的前半部分局势,他们都被这神机妙算冲昏了头,只想马上收获胜利,最终才有一败。 父亲说得不错,他们还是太年轻,年轻便气盛,气盛,就容易招致轻敌。他们没有把强者放在眼里,也没想过,关内的敌人,与关外的对手不同。 雍军曾经的驰骋塞外,无一合之敌,并无值得骄傲之处——那些都是不通计谋的蛮子,兵书上随便捡出几条,便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从今往后,不可再轻敌。 耿曙这么想着,又回忆起了城墙上,远远一瞥看见的那青年人,想必就是太子灵了。敢孤身前来万军中谈判,胆子不小,而太子灵的叔父,昔年死在了自己父亲耿渊的手下。耿家与中原所有的国君,都有着刻骨铭心、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个时候,他看见城墙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是汁琮,汁琮带着曾宇,绕过城墙,前往西侧的角楼。 耿曙稍稍皱眉,看着他们在城墙上移动。 角楼客房内,姜恒轻轻拨了几下弦,断断续续的不成调子。孙英则站在窗前,往下眺望。 “怎么说?”姜恒道。 “玉璧关两侧全是平原,”孙英说,“下面有条护城河,朝向咱们的一侧守备森严,朝北,他们的方向,士兵则很少。” 姜恒:“嗯。” 孙英答道:“殿下吩咐,但凡找到机会,能动手还是动手。我侦查过附近地形,你可以随时从这扇窗跳下去……” 孙英推开窗户朝下看,说道:“河水虽已结冰却很薄,坠入护城河中后,我会马上去救你。” 姜恒轻轻地说:“好的。” 两人沉默片刻,孙英忽然道:“罗先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定会死?” 姜恒笑道:“孙先生觉得呢?” 孙英叹了口气,答道:“实话说罢,你不会死,死的人,应当是我才对。出发前,太子殿下就早与我说好了,这是场一命换一命的交易。你一定会活着回去。” 姜恒听懂了,提出刺杀计划的人,是孙英。但他无法假扮耿渊之子,只能借他人之手。而孙英才是真正做好了必死准备的那个人,他将在刺杀发动后,想尽一切办法救走姜恒。 “所以,”孙英说,“罗先生,稍微认真点好么?” 姜恒说:“我一直很认真,孙先生,不在意生死,是因为我真的不害怕,并非临阵畏缩。今夜他一定会来见我一面,我必须尽快杀他,否则他不会让你们这么容易回去。你得设法去保护太子殿下,而不是我。” 孙英说:“我虽不愿承认,可是罗先生,每次都被你料对了。” 姜恒沉吟,答道:“而若我所料不差,汁淼归来后,汁琮将发兵再取洛阳,届时说不定要提着车倥的人头,前来继续谈判。” 孙英说:“车倥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你别太小看他。” 姜恒说:“与汁淼打仗,和与汁琮打仗,是两回事,希望他能知趣撤走罢。” 孙英说:“没有殿下的命令,他不会走的。” 姜恒轻轻叹了口气,说:“那咱们可就麻烦了,我好歹还有个冒牌货身份,汁琮会将我带到落雁,将我当作耿渊的儿子抚养,你俩只怕得人头落地。” 孙英吊儿郎当地笑道:“想杀我也没这么容易,哪怕死了也不打紧。罗先生不妨在他身边蛰伏个十年,届时找到机会,一剑将他捅了,替我俩报仇,也就是了。” 姜恒不再说话,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 汁琮最后朝曾宇低声说道:“谁也别告诉,包括王儿。” “是。”曾宇忠实地执行了汁琮的吩咐,从今天太子灵带人来谈判,到将他们分开看守,没有任何人听到任何风声。 当然,他也不会问,汁琮为什么要把此人藏起来,不让耿曙得知。 “去救太子殿下,”姜恒最后朝孙英轻轻地说道,“我准备动手了。” 孙英:“……” 紧接着,汁琮在姜恒房门外停下脚步,推开了他的那道命运之门。 w ,请牢记:,,, 第46章 蚀骨毒 姜恒一手放在琴上, 背对房门,孙英为他依旧将黑布蒙上,像是刚换过药。 “你出去。”汁琮说。 孙英镇定道:“我受姜夫人所托, 无论何时何地,必须照顾姜公子。” 汁琮说:“你的使命结束了,出去罢, 从今往后, 我将把他视作己出,像待我王儿一般地待他。” 孙英没有回答, 也没有动, 姜恒把手放在孙英膝上, 轻轻拍了拍,说道:“去罢,我能照顾好自己, 记得我说的, 孙先生。” 孙英手心里已满是汗, 姜恒用力一握他的手腕, 让他马上带着太子灵,逃离玉璧关。 姜恒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与孙英,而是太子灵, 太子灵想必不擅武艺, 他才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个。但太子灵此来,亦是抱着必死之念,若他被雍国扣下, 甚至被杀, 他的王子将成为下一任太子, 而老郑王将回朝主政。 现在, 只希望孙英能顺利带着太子灵逃脱,而姜恒则摸清了关城上的道路,只要能将汁琮刺死当场,从窗户逃出去,外头至少要在半个时辰后才发现情况不对。 届时就看他的运气了。 汁琮站在姜恒身后,说道:“你不像他,不像耿渊。” 姜恒低声道:“他生前,与你是不是很要好的朋友?” 汁琮在一旁坐下,端详姜恒,距离他不过三步。 汁琮忽然道:“你反而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姜恒稍稍侧头,说:“娘?” 汁琮说道:“你的小姨。” 姜恒脸上现出少许意外神色,嘴角略一翘,汁琮却怔怔看着姜恒那蒙眼布下的半张脸。 姜恒说:“太子灵殿下说,你不一定会相信是我。” “是你,”汁琮低声道,“我知道是。除了你,不会有人告诉我,他叫恒儿。” “你知道我的名字?”这下轮到姜恒诧异了,汁琮从何得知? “是的。”汁琮说,“恒儿,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就知道是你。” 姜恒:“!!!” 姜恒发着抖,摸向汁琮,汁琮别过脸去,眼里带着泪水,哽咽道:“你为什么瞎了?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姜恒摸了个空,两手按着地面,低声道,“我家起了一场大火……我还有个哥哥……可是他死了,娘后来……也死了,我不知道该找谁去……我去了郑国,太子灵刺瞎了我的双眼,他说我爹杀了他爹,拿走我的眼睛,权当报他杀父之仇,才答应带我来……见你。” 汁琮终于握住了姜恒的手,将他拉向自己,轻轻地抱着他,低声道:“孩子,对不起,你在这世上吃的苦,实在太多了……” 姜恒万万没想到,汁琮在这个时候,竟会将自己抱在怀中,突如其来的温暖,瞬间让他脑海中“嗡”的一声,甚至差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汁琮忍着泪,说:“我欠你爹的,实在太多了,孩子……对不起……” 他一手抱着姜恒,另一手,则从身后慢慢地抽出了一把匕首。 但下一刻,汁琮忽然意识到,他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这是他自己酿下的恶果,而重重选择与疑虑,将他引到了这条死胡同上。 姜恒抖开手腕上的剑,只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汁琮全无防备,生死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推开姜恒。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姜恒嘴唇微动,低声道。 汁琮一脚蹬上案几,借力后退。 绕指柔出,化作闪烁着夜色的白练疾射出去,最终只差那半寸之遥,悄无声息,刺进了汁琮的腹部。 汁琮当即被捅了个对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绕指柔一瞬间又被姜恒收了回去,随之而来的,则是汁琮腹中喷发而出、铺天盖地的血液。 汁琮发出一声疯狂的咆哮,姜恒将剑收回,一个踉跄,摸向房内窗边。 霎时间门被撞开,曾宇怒吼道:“有刺客!” 匕首“当啷”落地。 耿曙在关墙前听见曾宇大喊,瞬间飞奔上关墙,一个翻身来到汁琮房外,随之破门而入,冲进房中。 姜恒一刺得手,曾宇追上,两人换了一剑,阻得一阻。 姜恒正摸到窗沿,翻了出去,耿曙入门却一飞身,先是捞到一个烛台扔来,那一式用尽了他平生十成修为,砸在姜恒的后脑上,发出一声闷响。 姜恒一脚踏空,从万丈窗门上,朝玉璧关下摔了下去。 耿曙抓住帘帷,内劲所到,帘帷卷成一股,缠住姜恒脖颈。姜恒飞跃出房的刹那,脖子顿时被收紧,当即整个人悬挂在了半空中,两脚不住乱蹬,双手抓住脖上帘帷! “父王!”耿曙吼道。 姜恒眉眼间蒙着黑布,放弃了抵抗,被吊在了窗台外。 很久以前,他的世界就早已是一片黑暗。但在这个时候,他心想,今夜的玉璧关,月亮一定很漂亮。 耿曙任凭那帘帷缠在窗前,吊着刺客,转身扑向汁琮。汁琮腹部已渗出大量的血来,曾宇马上用布为他按着,吼道:“传军医!军医!” 耿曙不住喘息,汁琮嘴唇颤抖,说:“把……那刺客……杀了,现在就去……别……留他性命。” 耿曙转头,汁琮已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不。”耿曙低头,看了眼汁琮的伤口,喃喃道,“剑上有毒,剑上有毒——!!去抓太子灵!曾宇!让人把太子灵抓起来!找他们要解药!” 外头瞬间传来喧哗声,有人开始大喊。 “汁琮死了——” 曾宇道:“殿下!您得去指挥作战!快!” 这个时候,耿曙必须去迎战,否则玉璧关一旦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灵在最后关头,于孙英的保护下逃了出去,郑军得到命令,倏然朝雍军开战。雍军顿时措手不及,关内瞬间成为血流遍地的战场。 “汁琮死定了。”太子灵翻身上马,远远看着玉璧关内的战斗与火光,如果汁琮没有中剑,雍军不可能如此慌乱,汁琮一定会亲自现身指挥。 “他没有逃出来,”孙英从约定的护城河处快步而来,“怎么办?回去救他?” “不需要,只要逃不出来,就救不得他。”太子灵说,“回头准备一份假的解药,去换人,趁机再偷出罗恒,不能让他死,只要逃过这一劫,他就是我的人了。” 说毕,太子灵又道:“传令洛阳,将车倥撤回来,召集梁军会合,准备强攻玉璧关。” 雍军很快就抢回了主场,郑军明显无心恋战,只搅了一夜的浑水,便匆忙退去。而天明时分携着雍人主力部队,抵达玉璧关的,还有太子泷的茫然。 “汁泷,怎么是你?”耿曙站在书房中,难以置信道。 太子泷道:“姑姑正在行军,我担心你,就亲自率军来了。关城里怎么这么乱?发生了什么事?” 耿曙没有回答,饶是他向来镇定,一时也慌张了起来。 太子泷上前,焦急道:“哥,你没事吧?我听说洛阳又被夺回去了,你没受伤吧?让我看看……” 耿曙朝他道:“爹要死了。” 太子泷霎时天旋地转,呆呆道:“你说什么?爹?怎么会?” 耿曙睁大双眼,看着太子泷直喘气,武英公主还在发兵增援的路上,太子泷却因担心耿曙吃了败仗,先带着部分援军抵达玉璧关。 出玉璧关的行动,乃是大雍举国动员之计,太子泷将朝廷托付予管魏,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没想到,抵达的一刻,却听见了汁琮被刺的噩耗。 汁琮此刻躺在榻上,血止住了。 绕指柔在他腹部留下了一个灰黑的创口,毒素正朝他的全身缓慢蔓延。他的眼窝深陷,出着汗,浸湿了全身,并发起高烧。 “哥哥……”汁琮喃喃道。 太子泷看见汁琮时,充满了恐惧,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就连耿曙也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竟会在此刻上演。 他总觉得汁琮是不会死的,甚至不可能受伤,他会高坐在朝堂上许多年,威风凛凛,直到老去,在某个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撒手人寰。绝非中了刺客如此一剑,死得毫无体面可言,嘴唇发抖,脸颊凹陷,不住咳嗽,就像个垂死的老人。 这种死法,蓦然让太子泷生出了近乎绝望的情绪。 “父王?!”太子泷道,“父王!” “他中了毒,”耿曙转身,低头看盘上捧出来的剑,说,“剑上淬有剧毒。” 军医全部来看过,却俱对此毒束手无策。 耿曙说:“那刺客说不定有解药,幸亏我一念之差,没有杀他。” 太子泷发着抖,不知所措,朝耿曙说:“就算有……他会为爹解毒么?” “别哭,”耿曙说,“还没到哭的时候。泷儿,弟弟,相信我,侍卫们正朝他用刑,说不定有办法。” 太子泷抱着父亲那半死不活的躯体,忍着眼泪,竭力点头。 耿曙摘下玉玦,递给太子泷。 “把它并在一起,”耿曙低声说,“朝它许个愿望,星玉就是天上的流星,一定……一定会保佑咱们。” 太子泷接过,耿曙又把他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摸了摸他的头。 囚室内,姜恒已呕了三次血,意识处于弥留之际,然而透彻心扉的剧痛,却一次又一次,将他拖回现世。 他的手指依次被钉入木签,每钉一根时,身前便有人问:“解药在哪里?” 姜恒答道:“无药可解……准备后事罢。” “解药在哪里!”曾宇怒吼道。 姜恒侧着头,两手被按在铁砧上,一名侍卫开始准备用铁锤击打他的手指。 忽然间,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他听见那拷问自己的将领说道:“殿下?” 接着,狱卒放开了他的双手,他便一头“咚”地撞在地上,身体不住抽搐。 姜恒在那一片黑暗里,看见了浔东的高墙,那年他站在墙上,展开手臂,小心翼翼地顺着墙顶,缓慢走去。 春风吹来,墙外满是欢笑,河边的柳树一片翠绿,欣欣向荣。 他看见了耿曙的背影,他已绕过高墙,几步跳上屋顶。 姜恒笑着喊道:“哥!等等我!” 耿曙转身,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们来做笔买卖,”耿曙单膝跪地,揪着姜恒的头发,让他抬起头,低声在他耳畔,危险地说道,“把解药交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耿曙的声音充满了仇恨,仿佛随时要将姜恒撕成碎片,千刀万剐。 最后的意识已离开了姜恒的身体,他只是无意识地,反复说着一句话。 “哥,等等我……” 姜恒正在黑暗中不断下坠,一切都结束了,他将在桃花绽放之处,与母亲、卫婆、耿曙、父亲……那些来到他身边,却又离开的人们再次相逢。 耿曙忽然停下动作,怔怔看着姜恒的脸。 他抬起手指,轻轻抚过姜恒的脸颊,拨开他的额发。 姜恒浑身无力,滑落在耿曙怀里。 耿曙发着抖,解开姜恒胸前满是鲜血的里衣。随着那动作,耿曙手腕的颤抖愈发激烈,到得最后,甚至哆嗦起来。 耿曙撩起姜恒腰间里衣,借着囚室外的晨光,低头看去。 一道被烈火烫过,并永远留在他们彼此生命里的疤痕,仿佛天空中明灭不定的火焰。 正如划过天际的流火余烬,照耀这离鸿之晨。 ——卷二·归去来辞·完—— w ,请牢记:,,, 第48章 阶下囚 厅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曾宇在门外道:“两位殿下,情况怎么样了?” 耿曙知道汁琮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他已逐渐恢复镇定,并一手将太子泷搀起, 让他坐到榻畔。 “泷, 我得走了。”耿曙朝太子泷说。 ‘什么?”太子泷大惊之后接大喜, 眼前不住发黑,尚未听清楚耿曙所言。 耿曙手指握紧了玉珏, 正要说出那句话时, 敲门声响。 刹那间耿曙意识到一件事——绝不能让任何雍人知道, 刺杀汁琮的人就是姜恒! 就连在汁琮面前, 也必须保守住秘密。 “进来。”耿曙说。 曾宇匆匆入内,看了榻上的汁琮一眼。 “父王的情况有好转。”耿曙说, 此刻他心里已是一团乱麻,姜恒既然被他的师父救走了, 想必无恙, 他会去哪儿?他们还会再见面么? 那车夫临别时所言, 乃是前往崤山,那么自己就必须马上设法脱身…… 曾宇说:“郑、梁二国联军在崤山外会合,朝着玉璧关前来, 要强行攻打关隘了。” 太子泷:“……”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天内, 太子泷已经无法思考了,他求救般看着耿曙,耿曙成为了他眼下唯一的希望。 耿曙瞬间被惊醒, 他明白自己绝不能在此刻扔下所有人就走。 “你带父王回落雁, ”耿曙朝太子泷说, “界圭会护送你们, 半路上能与南下的武英公主会合,她很快便将抵达。” 太子泷回过神,起身,坚定道:“不!哥!我与你在一起。” “走!”耿曙蓦然揪住太子泷,看着他的双眼,沉声命令道,“你必须回落雁!咱们得有一个人保护父王,否则他万一有个好歹,国内怎么办?!” “曾宇!”耿曙又朝曾宇道,“诏令全军,死守玉璧关!” 曾宇躬身,前去调集部队。 战事突如其来,就在姜恒行刺得手的第三天夜里,郑、梁二国再次联合,誓要朝雍国讨回多年来的血债。耿曙正穿梭于城墙上,检查关防之际,火罐陡然抛射,从城外飞来,轰然在屋檐上绽放! 玉璧关内外同时喧哗,太子灵显然连宣战的时间亦不愿浪费,更没有劝降之言。耿曙冲到关墙上往下看时,十万联军已排布于关前雪地,数十辆投石车朝着城内抛出烈火油罐。 “顶住!”耿曙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外头密密麻麻的围攻大军,钩索便已上了城头。 这时候,耿曙一旦阵前脱逃,玉璧关数万袍泽,便将因他的一己之私,死于非命。 汁雍给了他一个家,让他在这四年里活了下来,在如今终于得到与姜恒再相见的一点希望,这是他回报他们的时刻了。 太子灵驾驭战车,于那暗夜里衣袍飘扬,遥遥喝道:“汁淼!投降罢!你们的王已经死了!” 耿曙喘息不语,深邃的双眼却望向更遥远的崤关。 “恒儿,”耿曙喃喃道,“等我,哥一定会来见你。” 雍军自十年以来,第一次遭遇这等困兽之战,亦从这一夜起明白到,中原人并不似想象中的好欺负。郑人、梁人皆不好战,但一旦没有了退路,他们比雍人更不怕死,也来得更狠。 “死战不退!”耿曙怒吼道。 关外发出巨响,投火机断裂,坍塌,爆出的火焰开始焚烧敌军,但很快就有不怕死的补上了,梁人推出攻城巨弩,又将铁箭射了回来。 “太子呢?!”耿曙喝道,“走了没有?!” 太子泷终于在御林军的守护下,将汁琮送上车去,回头朝着关墙高处一瞥。 “哥——!” 耿曙回头,望向太子泷,耳畔仿佛又听见了五年前那个慌张的声音。 “哥,别来,走,快走啊……” 但他转头,望向关内杀不完、驱不尽、犹如蝼蚁般的士兵们,知道在黑暗的远方,姜恒依旧活着。 “别来!”耿曙转头,朝太子泷吼道,“快走!带着父王走!” 太子泷冲向耿曙,手中拿着一物,正是玉玦。 他将玉玦佩戴在耿曙脖颈上。 “走,”耿曙推开太子泷,说,“别等我。界圭,带他走!” 界圭将太子泷推上马去,太子泷悲痛欲绝。千古第一关玉璧已开始起火,熊熊燃烧,耿曙脸上满是烟熏出的黑痕,转头望向城外。 敌军已推来撞柱,开始撞动关门。 第一下,玉璧关大门发出震荡天地的巨响,连大地与群山亦随之震动。 撞城柱蓦然后撤,成千上万人拖动架索,巨柱犹如流星般冲来,第二下。 整个关墙亦随之撼动。耿曙一身黑色武袍,不着片甲,袍襟在寒风里飘扬,眺望天际一轮明月。 “永别了。”耿曙知道这一战无论胜负与生死,他们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 在再见到姜恒之前,他必须完成自己的责任。 这一切,俱是命中注定。 四面八方冲来将士,在耿曙身边围聚。 接着,关门被冲开,耿曙已无暇他顾,率领将士们投进了铁蹄践踏的茫茫大海。但这道闪彻夜空的辉光,不过是战火冲天而起,其中的一抹亮色。 犹如飞蛾扑火,轻柔,悄然,再无声息。 随着最后一声跨越岁月的巨响,玉璧关的巨门轰然坍塌,积雪飞旋,铺天盖地。 三日后。 姜恒总算缓过来了,睡醒时,他听见窗外的喧哗声与欢呼声。 他挣扎着起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仍然是赵起。 赵起正坐在案前出神,见姜恒醒了,忙起身上前。 姜恒说:“还有点晕。” “那药我给你服了两枚,”赵起说,“你看看,还剩一颗,本想不见好,就再给你把三枚都吃了。” 姜恒感激地点了点头,赵起不知道这是非常珍贵的药,为了救他心切,浪费一枚,却也不能怪他。 “我们又见面了,”姜恒笑道,“赵起,见到你真高兴。” 他的笑容很温暖,赵起却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去。 “公子立下了大功,”赵起说,“从今往后,您就是郑国的国士了。” 姜恒却轻轻叹了口气,伤感地笑了笑,说:“本以为必死,没想到老天爷还不愿意放过我,凑合着活罢了。” 窗外欢呼声更甚,姜恒转头看了眼,问:“发生了什么事?” b r 赵起答道:“殿下打下了玉璧关,活捉了敌方守将,把他押回来了,您要去看看么?” 玉璧关告破了!姜恒只觉实在不可思议,这座自汁雍坐掌落雁伊始,便有一百二十年未曾易主的千古雄关,居然就这么一夜间被攻破了?! 姜恒忙起身,赵起赶紧跟在他的身后,姜恒说:“不打紧,我好多了。” “殿下让您醒了以后,先行沐浴洗漱,用过饭再慢慢去见他,”赵起在一侧说,“他有许多话想朝您说。” 姜恒于是在赵起的服侍之下沐浴,换过一身衣裳,太子灵为他准备了新的裘袄与武袍,又给了他一枚玉簪。 用过饭后,姜恒走上崤山关墙,朝关内那巨大的天井中望去。 士兵们以绳索在天井内吊起了一个人,他一身黑色武服破破烂烂,全身几近光裸,血迹斑斑,赤着双脚,两手被分开,吊在了半空。 一名将官以皮鞭蘸了盐水挥出,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相距近百步之遥,姜恒仍听见那皮鞭的破空奏响,不由得心头一紧。 战俘头发披散,挡去了面容,距离如此远,姜恒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从他裸露的、白皙的身材看去,这人很年轻。 “他就是汁淼吗?”姜恒朝赵起问。 赵起无法回答,催促姜恒朝厅内去。 太子灵正与谋臣小声说话,济州赶来几位牵头的太子门客,正与他议事,商量接下来如何进一步追击雍军。 “好些了?”太子灵看见姜恒时,眼里亮了起来。 姜恒点头道:“好多了。” 谋臣们这次不敢再轻视姜恒,纷纷躬身,口称“罗大人”,再纷纷退了。 太子灵又问:“眼睛能看见?” “与从前一般。”姜恒答道,“公孙先生当真神乎其技。” “这身衣服很好看。”太子灵又亲切地说,“过来,让我看看你。” 姜恒穿着暗蓝色的武袍,外头裹了狐裘,眉眼间明亮而神采飞扬,他的双眼已恢复了,就像从未用过药一般。 “这是龙将军的衣服,”太子灵说,“三年前,我为他做了这么一身,不过没有送给他。恰好改改,给你穿了。” “玉璧关拿下了,”姜恒淡淡道,“恭喜殿下。” 太子灵点头,说:“我也没想到,竟会来得如此顺利。可见有时,转机往往发生在一刹那。” 姜恒想了想,正要开口时,太子灵又道:“汁琮一死,落雁定将成为塞外诸部夺权的战场,太子泷回都城,日子不会好过,汁淼又被我们抓来了,当真天助我也。若所料不差,十年内,雍国在北方的统治,必将土崩瓦解。” 姜恒说:“但行事还须谨慎。” 太子灵点头:“不错,雍人有此一败,正缘因其傲慢,我们不可犯他们犯过的错误。” 姜恒说:“外头那人就是汁淼么?” 太子灵点头,又说:“而且,我还发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猜猜他是谁?” 姜恒听到这话时,眉眼稍稍一动,不解地看着太子灵。 说话间,太子灵随手从案下取出一块黄布包着之物,放到姜恒面前,解开黄布。 于是姜恒看见了,十年前,耿曙带到他面前的、父亲留给他的那枚玉玦。 “他才是耿渊的儿子……”太子灵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忽远忽近。 姜恒的视线倏然变得模糊起来。 “……但我想不通,汁琮早已找到了他,为何那夜,还会愿意与你细谈,莫非他怀疑,汁淼乃是假冒?” “总之,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此人,仇家之子,总算落网,也是罪有应得……冥冥之中,父亲仍在天上保护着我……罗恒,罗恒?罗恒!” “殿下,”姜恒按住发抖的一手,平静地说道,“还记得出发前,我朝你提过的那个请求么?” “怎么?”太子灵从往事中回过神,亲切地笑道。 姜恒伸出手,拿起那枚玉玦,那上面仿佛倾注了他的整个人生,多少个夜晚,他曾倚在耿曙的怀中,摸着这玉玦入睡。 在那上面,有他们父亲留下的力量,这股力量就像太子灵所言,乃是往生者的强大信念,哪怕他与敌人都早已离开人世,却仍在冥冥之中,彼此对抗。 这场战役从生打到死,从过去打到现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从庙堂打到江湖,从江湖打到沙场,从活着的人打到死去的人身上,从人间打到天上,直到现在,还未曾结束。 “你想要它?”太子灵大方地说,“你替我成功地演了这么一出,充作耿渊之子的好戏,也算缘分,送你了。” 姜恒抬眼,看着太子。 太子打趣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留汁淼的性命吧?” 姜恒也笑了起来:“如果我朝殿下讨他的性命,殿下是给,还是不给呢?” 太子灵疑惑起来,答道:“为什么?只有这一件事,不行。我已发出信函,知会天下,让代武王、郢王、梁王到崤山前来。届时,我将当着所有人的面,车裂他,再曝尸于玉璧关七天七夜,也算一个交代罢。我想你也许还有良策,想劝我,留下他的性命更值得,对不对?但不必说了,此人必死。哪怕再多的利益,我也不愿拿来交换我的杀父仇人。” 姜恒点头,笑道:“开个玩笑,没有良策,耿渊的孩子,自当是这下场。” 太子灵说:“汁琮死在你的手里,汁淼死在我的手里,这场大仇,总算得报。待诸国观刑之后,你便随我回济州去,你平生所学,本就不该当一名刺客,是我冒犯了,来日,还须倚仗你,罗先生。” “不敢。”姜恒起身道,与太子灵互一鞠躬。 黄昏时,姜恒站在城楼高处,看见几名士兵正捡起石头,扔砸被捆吊着的耿曙,耿曙手臂张开,被挂在半空,犹如翅膀折断的鸟,动弹不得。 他没有闪避,就像死了一般,任凭石头砸在自己的头上、身上。 姜恒转身,沿城楼快步下去,在石梯上摔了一跤。 “罗先生!当心!”赵起吓了一跳,赶紧上来扶着。 姜恒脸色发白,嘴唇发抖,朝赵起吩咐道:“赵起,替我引开这里的卫兵,别让人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赵起点头道:“我去找他们喝酒罢,先生?” “我没事。”姜恒已快听不见世间的所有声音了,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唯有远方那个孤零零的人。 w ,请牢记:,,, 第49章 南逃路 入夜时, 崤山更冷了,狂风吹过,姜恒在风里颤抖着, 一路穿过天井。 他来到耿曙的面前, 夜色下, 他低着头, 头发挡住了侧脸。 “是你吗?”姜恒的声音发着抖,近乎哀求, “是不是你……回答我……” “恒儿……”耿曙在那黑暗里, 嗓音含混不清,“我的恒儿, 是你……” 姜恒稍稍抬起头,朝向被吊在自己面前的耿曙, 耿曙垂着的头竭力抬起,与他近乎脸挨着脸。 他的额头上全是血,血液顺着他的鼻梁淌下, 淌在他的唇上。 那双明亮的眼里淌着泪水,滑落, 滴在姜恒的唇上。 “恒儿,”耿曙竭力朝他笑,说, “太好了……你还……活着。” 姜恒:“……” “你的手指头……还痛吗?被插了竹签……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耿曙嘴唇微动,茫然地说,“老天……可怜我日夜恳求……总算, 让咱们再……再见一面……我再也不骂, 这天意了……” 姜恒的情绪终于崩了, 这一刻他已哭不出声,他的嘴张了张,眼泪哗哗地直往外涌,他紧紧抱着耿曙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身前,全身抽搐。 “哥哥……对不起你。”耿曙说,“恒儿……恒儿……别哭……快回去,他们会发现的……从今往后,哥哥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夫人……还会回来,她还会来找你,为了她,你不能,你不能……你要……好好活着……” 姜恒的眼泪湿透了耿曙赤|裸的胸膛,他把疯狂的哭声,闷在了耿曙的怀中,那声音犹如崤关的风,呜呜地吹着,喑哑而混沌。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双眼模糊,望向远方,不知为何想起了这首歌,以那沙哑的声线,喃喃唱道。 孙英坐在城楼高处,皱眉看着远方天井中的这一幕,百思不得其解。 等待良久,直到姜恒离开耿曙身前,孙英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于是跃下城墙,决定先去提醒太子灵一声。 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按住了孙英。 “聪明人可不会做这种事。”一个声音说道。 孙英嘴角略一抽,那是个陌生之声,他正要回头时,一股酸麻感却从他的肩背传到全身,紧接着,半个身体失去了知觉,令他动弹不得。 “你……你……”孙英眼里现出恐惧,无法再回头看一眼。 毒素飞速蔓延,已到他的手背,继而小指头变得漆黑,孙英想喊,然而很快,连嘴唇也开始麻木,继而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姜恒环顾四周,发现赵起忠诚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天井内竟空无一人——崤山关隘一重套着一重,被囚禁在此地,早已插翅难飞。 郑国先夺玉璧关,再俘敌方大将,这夜将士们都在庆功,喝得烂醉如泥,想来不可能再有敌人来犯,亦失去了警惕。 此时只有关城校场尽头,角房中亮着灯,守卫们正在喝酒赌钱。 姜恒知道现在绝不是哭的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若不冷静下来,设法救走耿曙,数日后,等待着他们的,就是真正的天人永隔。 他掏出匕首,割断耿曙身上的绳索,把他拖到校场一侧的柴火架后,找到一辆板车。 姜恒低声说:“别说话,哥,千万别吭声,赌一把,大不了一起死。” 姜恒摸出罗宣给他的,身上最后一枚药,喂进耿曙嘴里。 耿曙躺在车上,姜恒将绳索在身上绕了几圈,就像五年前带着项州逃离洛阳一般,躬身拖着板车,沿山麓一侧,运送物资的雪路离开崤关。 沿途意外地顺利,岗哨处偶有几名士兵,姜恒做好了杀人的准备,躲在暗处,但这天他的运气出奇地好,这夜的风又大,掩去了车轮碾在雪地里的声音。 及至离开崤山最后一处哨岗,姜恒加快脚步,没有回头,在雪地中发足飞奔。 他跑过雪地,直到将崤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耿曙躺在那颠簸的板车上,乌云退去,群星闪烁,星光洒落了他与姜恒满身。 天明时分,抵达洛阳城北方。 “驾!”姜恒花光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在松林坡猎户们的集市上买到了一匹马,载着耿曙,朝南方疾驰而去。 “什么人?”士兵终于出现了,那是梁**,正在沿途设置岗哨,查雍军的漏网之鱼,当即发现了姜恒。 “是他们!”有人马上道,“崤山的通缉犯!快去通知郑军!” “驾——!”姜恒悍然道,纵马撞开岗哨,扬长而去。霎时数十名梁军上马,朝他们追来。 姜恒纵马之时,还要确保耿曙在自己身后的马背上不至于翻下去,战马飞奔之时,姜恒不住回首,反手揽住耿曙,耿曙已被他用腰带绑在了自己身上,上半身却不停地朝下歪。 “哥!”姜恒焦急道,“坐好!” 渡过溪流时,上游、下游又有郑军冲来,有人喊道:“罗公子!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快随我们回去!” 听到这话时,姜恒便知事发,太子灵派人来追,回去以后,决计不会放过他,他咬牙一抖马缰,冲进了密林。 战马冲进密林,再冲出,箭矢飞来,朝向他们的战马。雪化后,满是泥泞的平原上,姜恒咬牙疾驰,背后已形成合围之势,二十余骑围着姜恒一骑,慢慢包抄下来,不断缩短距离。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箭矢的风声响起,利刃掠过姜恒耳畔。 姜恒深吸一口气,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冰湖,已避无可避,正要转身下马死斗之时—— ——耿曙醒了。 耿曙醒得毫无预兆,睁开双眼刹那,第一个动作是搂住了身前姜恒的腰,继而双手环过他,抓住了马缰。 “哥!”姜恒瞬间反应过来,转头。 耿曙侧脸贴着姜恒的嘴唇,两手有力控缰,带着他在马背上一侧身,猛扯缰绳。 “驭!”耿曙来了一式横拖,战马顿时被勒得嘴角出血,平地打横,载着两兄弟转向,高速中转向的刹那,被压得伏地。 “驾!”耿曙长腿甩镫,一足踏地,又将战马带得站起,双腿一夹马腹,吼道,“恒儿!伏身!” 紧接着,姜恒被耿曙下压,按在马背上,战马就这么突然转向,朝着追兵冲了过去! 箭矢从他们头顶擦过,追兵来不及勒马,纷纷冲上了湖面,滑向冰湖中央,刹那冰破,水流喷发,二十余骑全部坠了进去! 姜恒:“……” 耿曙坐直,一抖马缰,带着姜恒绕过冰湖,冲向平原尽头。 正午时分,洛阳城外 ,战马疾驰无休,马不停蹄。两兄弟换了先后,耿曙在前,姜恒在马背上大喊大叫,一时语无伦次,脸上满是泪水。 “别说话,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睡会儿!”耿曙侧头,朝姜恒喊道,“到了嵩县就安全了。” 姜恒实在太累了,但他知道,现在仍然不是说话的时候,逃亡路上一刻也不能松懈,一旦被抓回去,自己与耿曙都是等着被车裂的下场。 “恒儿?”耿曙焦急道。 “好……好。”姜恒筋疲力尽,低声道。 耿曙收紧腰带,换成姜恒被绑在自己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背上,又拉过他的双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来日方长,眼下最重要的,是逃离此处。 姜恒迷迷糊糊,既饿又困,几乎睁不开眼,直到阳光渐渐地暖和起来,照在他的脸上、脖颈上,马匹缓慢停下。 “到了,”耿曙说,“安全了。” 三天三夜,耿曙醒来之后,全力催马,穿过近两千里路,从玉璧关一路奔到了嵩县。 姜恒睁开眼,面前是偌大的平原,五道河川蜿蜒而过,汇入远方的大江,山岭云雾缭绕,犹如一枚玉衡,峰峦之巅斜斜指向天际。 姜恒困得已神志模糊,睁开双眼,勉强看了一眼,又沉沉睡去。 暖冬之际,嵩县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正午时分炊烟袅袅,阳光洒向全城,庭院中种着腊梅,芳香沁人,城主府内流水淙淙,纸门拉开声响此起彼伏。 “殿下回来了!” 侍卫们忙道。 耿曙横抱着熟睡的姜恒,回到府上,吩咐众人不得走漏风声,又让人善待那匹载着他与姜恒,逃出险境的战马。宋邹跟了出来,在厅堂处看了两人一眼,虽不知发生何事,却已大致猜到姜恒远来,疲惫不堪。 “洛阳之战如何?”宋邹忙道,“下官这就安排,将军与这位公子……” 耿曙答道:“他只是睡着了。” 宋邹松了口气:“请先沐浴过,让厨房准备饮食,还需稍许时候。” 耿曙点了点头,抱着姜恒看了四周一眼,入得后院浴池前。 姜恒浸入热水中时,整个人随之一哆嗦,总算醒了,看见一袭武袍贴在耿曙的身上。 耿曙这时候才慢慢解开自己与姜恒的衣袍,姜恒定神,看见耿曙身上那大大小小的伤痕,令他惊奇的是耿曙竟已痊愈了,只余下不明显的红痕。 罗宣那药果然有医死人、肉白骨之效,不愧是师父。只可惜三枚药丸,被赵起喂他吃下了两颗,这起死回生的神丹,在下山第一年,竟然就这么用完了。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耿曙欲言又止,又拉起了他的手。 这一路上,耿曙几乎就没有放开过他,仿佛唯恐一转身,姜恒就会悄无声息,再次消失。 但这一次,姜恒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抚过他的伤口。 “恒儿。”耿曙说。 “哥。”姜恒颤声说。 耿曙不由分说,再次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好了,”耿曙直到这时,才淌下泪来,与水雾混在一处,抬手不住擦拭脸庞,哽咽道,“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w ,请牢记:,,, 第50章 负气言 午后, 姜恒头发披散,换上了一袭白袍,耿曙则依旧一身黑色武服, 呆呆地在厅内对视。 二人历经足足五年分别, 重逢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竟让彼此相对无言。 太久了,一切都太久了, 久得甚至让姜恒感觉到, 他们变得仿佛有点陌生, 沐浴时,他们只不住哽咽,哭, 哭完之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太久的人, 渴得全身冒烟,看见绿洲的那一刻,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喝水, 做不出任何吞咽的动作。 “哥。”姜恒怔怔道。 耿曙也在发怔,他们就这么看着彼此,足足一个时辰。 但耿曙的手始终握得紧紧的,顷刻也不敢放开。 “坐过来些,”耿曙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朝姜恒说,“恒儿。” 这一路上, 耿曙说得最多的, 就是“恒儿”这两个字, 仿佛每说一次, 姜恒的轮廓就会变得更鲜明一分,将本该是鬼魂的他,唤回到阳间来。 两人的案几已经并在一起了,还要怎么过去?姜恒只得起身,坐到耿曙对面,与他隔着木案对视。这些日子里,他实在太累了,及至逃亡结束,全身就像散架了一般。 他索性趴在案上,稍稍抬起头,看着耿曙。 姜恒什么也不想说,他知道耿曙此刻,一定也是一般的念头,他们只要看着对方,就这么看着,便足够了。 耿曙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声音发着抖,低声说:“恒儿。” “嗯,”姜恒轻轻地说,“我在。” 饭食送过来了,耿曙便道:“先吃罢。” 姜恒已经饿得不行了,打开食盒,见里头有肉有鱼,有菜有米饭,还有一碗汤。嵩县古为天子所辖之地,饮食起居,俱循晋礼。连房内铺设的席地、隔间的纸门、睡觉的矮榻与花园内的水池、鹤音竹亦一模一样。 庭院中片片梅花飘落,在阳光下犹如画境,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你吃。”姜恒说。 “我不饿。”耿曙还盯着姜恒看,仿佛想确认他是不是鬼,抑或一个虚影。 “开什么玩笑?”姜恒说,“怎么可能不饿?快吃!” 耿曙见姜恒用食,便低头吃了起来。他自从离开洛阳后,对一日三餐便不上心,北食一样,南食也是这般,过些时日,须得吩咐府中人,给姜恒做些好的吃。 姜恒狼吞虎咽,耿曙又道:“慢点吃,恒儿,你平日都吃些什么?” 姜恒喝着汤,终于能自然地开口说话了,含糊道:“也就那样,太子灵宫内会做好,给我端过来,有赵起陪着,但吃不习惯。” 耿曙没有问他为什么与太子灵在一起,更没有问赵起是谁,那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但姜恒却想起来了,问:“我以为你死了,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没有,”耿曙马上道,“没有受苦。” 耿曙叹了口气,想了想,将往事说了,姜恒边吃边听着,偶尔点点头,不予置评。 “我以为你死了,被雍国抓了去,想刺杀汁琮为你报仇,打不过他。他知道我的身份后,认我为义子,就这样。” 耿曙的人生很简单,或者说,他的思考很简单,三言两语便交代完了,又问:“你呢?我见你摔下山崖去,我命都不想要了,谢天谢地,总算撑到这时候,又见到了你……” 姜恒无奈道:“这当真说来话长了。” 接着,姜恒回忆五年前,摔下山崖那天起,细细地将往事告知了耿曙,他没有说自己险些成为废人,是罗宣将钢钉钉在他的腿上,才救了他。只告诉他,自己在海阁修行,而后来到济州,选上了太子灵,决定从郑开始,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说到一半,姜恒忽然停下,看见耿曙双目通红。 “对不起,”耿曙放箸,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该去找你的,我没有去,是我的错……” “没有!”姜恒着急道,“真没有,哥,我不也没去找你么?何况鬼先生行踪不定,你又怎么能找到海阁?” 姜恒又抱着他,好说歹说,安慰一番,耿曙才恢复平静,姜恒又笑道:“其实也没受什么苦,比起你,我过得好多了,还有师父照顾。” 耿曙说:“我得去谢谢他。” “他与鬼先生、松华,应当还在沧山。”姜恒说,“待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海阁里的兵法与藏书,你一定喜欢。” 府上人来收了食盒,姜恒仿佛又回到了在洛阳的时光,与耿曙并肩坐在一处,端起热茶,望向庭院。 “太子灵不过是在算计你。”耿曙想起这场本不该发生的刺杀,低声说,语气中带着怒火,“以你的武艺,杀不了汁琮,你不过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棋子,而真正下手的人,一定是陪在你身边的孙英。” “我知道。”姜恒答道,他又何尝不知太子灵的意图?谁会让前来投奔的门客谋士,第一个月就去送死,刺杀敌方将领?他甚至怀疑江湖传说的“神秘客”就是孙英,他才是负责杀汁琮的那个。 “不过我也算计了他一次。”姜恒说,“现在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将你劫走了。” 他们现在躲到了嵩县,但嵩县也不安全,玉璧关被夺,嵩地已成了孤军,快则数月,慢则一年,梁军就会前来剿灭此地的万余雍国驻军。 耿曙说:“你为什么不往北方来,投奔雍国?” 姜恒难以置信,答道:“这还用问?当年你在洛阳,是如何回答王的?” 耿曙蓦然语塞,想起了那年洛阳城破前,姬珣让耿曙与姜恒跟着武英公主汁绫离开,前往落雁,当即被耿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耿曙对此的回答,是“我爹为他卖命,我不是我爹”。 姜恒正色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算了。” 耿曙说:“他是我的父王,他一定会原谅你,这么多年里,他也在找你。” 姜恒说:“他已经死了。” 耿曙说:“他没有死。” 接着,耿曙将解药之事朝姜恒说了,姜恒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是谁?”姜恒难以置信,脑子里已彻底混乱了,给出解药的人,会是罗宣吗?可是赵起告诉他,喂他吃了两枚,这对不上啊! 耿曙说:“我不知道,界圭也许清楚内情……” 姜恒马上道:“糟了,汁琮居然还活着?” 耿曙道:“跟我回落雁去,他会原谅你。” “我不去。”姜恒当即道。 耿曙:“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就因为他害死了咱们的爹?当年爹是自 愿的。” 姜恒道:“你还不明白么?哥!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些年里,汁琮所做之事,你没有亲眼看见?他杀了多少人?!当初若不是他率先进攻洛阳,天子与赵竭就不会死!” 耿曙道:“南方关外四国,哪一个不是有强占洛阳的心思!” 姜恒道:“你知道他战后做了什么吗?!把百姓统统迁入关内!他将五十五岁以上、无人赡养的中原老人,全都坑杀了!” 耿曙终于被姜恒堵住。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 这些年里,他只管为汁琮征战,从不干涉政务,那是太子泷的分内之事,但他曾有耳闻,每打下一地,无论南人还是塞外之人,都会将抓回来的人送去北方,分城安顿。 姜恒说:“但凡雍人生下孩子,从小便带离父母身边,以作兵员养大,夺人子嗣,将人视作牲口,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他杀了多少人?你算过吗?” 姜恒激动不已,说道:“你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以为你们雍军的铁骑这就所向无敌了?中原人不怕你们!” “我不知道。”耿曙说,“你现在告诉我了,我会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姜恒说,“在他眼里,人命就是草芥,就是柴火,是拿来烧的!让他来统治天下,将是天下的灾难!” 耿曙说:“可他是我爹,恒儿,这些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不能商量,你认贼作父!”姜恒厉声道,“你爱认他当爹你认去,他不是我爹!你爱回去,自己回去当你的王子,我这就走了!” 耿曙听到最后这半句话时,刹那脑海中仿佛被锤了一记,险些吐出血来,他堪堪将那口血忍住,咽下,疯狂喘息,像是想说什么,却苦苦忍住,转身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庭院内顿时传来巨响。 姜恒刹那吓了一跳,追了出去,只见耿曙朝着一棵树猛撼,仿佛在发泄怒气。 “哥?”姜恒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哥。” “没什么,”耿曙嘴唇颤抖,答道,“我在气我自己。” 姜恒说:“我不该这么说,我只是……可是,哥,我实在没有办法,像你说的一般去雍国,我……” “我知道!”耿曙终于失去理智,朝姜恒大吼道,“行啊!行!我不回去!我这就把汁琮杀了!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走!我求求你,恒儿,你别再离开我了……” 说着,耿曙忽然气息一窒,看着姜恒,仿佛想说什么,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耿曙发着抖,竟是朝姜恒跪了下来。 姜恒大惊失色,马上扶起他,连忙解释道:“哥,我不是这意思,那是气话……” 倏然间,耿曙喷出一口血来,吐在姜恒胸膛上,紧接着软倒下来,重重倒在了姜恒怀里。 姜恒瞬间被吓坏了,大喊道:“哥——!” “恒儿,恒儿……”耿曙那手抓得紧紧的。 姜恒赶紧抱着耿曙,把他拖进房内,跪在地上为他把脉,知道是急怒攻心,更不知何时,内脏受了极重的伤,肋下又有剑创,幸而因罗宣的丹药愈合了,只要慢慢调理,应当能好起来,当即松了口气。 “恒儿,别走……别、别走……” 耿曙梗着脖颈,躺在地上,却仍倔强地断断续续说着话,抓紧了姜恒的手,声音里带着哀求,眼里全是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淌下地去,好一会儿才能把话顺利说出口。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旦情急或激动,便难以说话,所以平时话说得很少,哪怕是姜恒,从小到大也只见过耿曙唯一一次失态,就在浔东家中被火烧那次。 姜恒赶紧调配药材,吩咐人去熬药,给耿曙喝下去。 “行。”耿曙终于缓过劲来,说道,“不重要,不打紧,什么汁琮、汁泷,都让他们去死,好不好?好不好?” 耿曙那手不放,抓紧了姜恒,姜恒痛得大喊起来,耿曙忙又不知所措地松开,姜恒看他那模样,顿时有点害怕,耿曙仿佛是个骤然受了刺激的疯子。 “哥。”姜恒开始千方百计地安抚他,意识到他实在太累,连着三天没有睡觉,情绪大起大落,已濒临崩溃边缘。 “我们走。”耿曙挣扎着爬起来,一手不住发抖,不敢再握姜恒手腕,跪在他的面前,想抱住姜恒的腿,又生怕自己使力伤了他,恳切道,“去哪儿都行,去一个没有人找得到咱们的地方,我去给人漆柱子,你就好好地待在家里,等我,就像咱们在洛阳一般。我不是什么殿下了,你别走,你哪里也别去……” 姜恒听到这话时,眼泪又哗啦一下涌了出来。 他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耿曙,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耿曙闭着双眼,两手疯狂颤动,几次想揽着姜恒的背,却不敢乱动。 姜恒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他太难过了,为什么他们重逢后,开口所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这样的争吵?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渺小的愿望得到上天垂怜,终于实现,那么他该朝耿曙说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哭,就像当下一般。 “我弄疼你了?”耿曙又说,“疼不疼?” “没有。”姜恒哭着说,“哥,我不该这么说话的,我没有想过,那些都是气话。我不怄你了,对不起,哥……对不起……我们为什么会吵架?为什么再见到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吵架?” 姜恒越想越难受,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曾经朝玄武神君许下愿望,只要能再见耿曙一面,让他做什么都成,却没想到,他们竟是以互相伤害来完成这样的相见……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知道,”耿曙稍稍冷静下来了,说,“我都知道,不说了,你是哥哥的性命,恒儿,哥哥永远记得。” w ,请牢记:,,, 第50章 负气言 午后, 姜恒头发披散,换上了一袭白袍,耿曙则依旧一身黑色武服, 呆呆地在厅内对视。 二人历经足足五年分别, 重逢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竟让彼此相对无言。 太久了,一切都太久了, 久得甚至让姜恒感觉到, 他们变得仿佛有点陌生, 沐浴时,他们只不住哽咽,哭, 哭完之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太久的人, 渴得全身冒烟,看见绿洲的那一刻,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喝水, 做不出任何吞咽的动作。 “哥。”姜恒怔怔道。 耿曙也在发怔,他们就这么看着彼此,足足一个时辰。 但耿曙的手始终握得紧紧的,顷刻也不敢放开。 “坐过来些,”耿曙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朝姜恒说,“恒儿。” 这一路上, 耿曙说得最多的, 就是“恒儿”这两个字, 仿佛每说一次, 姜恒的轮廓就会变得更鲜明一分,将本该是鬼魂的他,唤回到阳间来。 两人的案几已经并在一起了,还要怎么过去?姜恒只得起身,坐到耿曙对面,与他隔着木案对视。这些日子里,他实在太累了,及至逃亡结束,全身就像散架了一般。 他索性趴在案上,稍稍抬起头,看着耿曙。 姜恒什么也不想说,他知道耿曙此刻,一定也是一般的念头,他们只要看着对方,就这么看着,便足够了。 耿曙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声音发着抖,低声说:“恒儿。” “嗯,”姜恒轻轻地说,“我在。” 饭食送过来了,耿曙便道:“先吃罢。” 姜恒已经饿得不行了,打开食盒,见里头有肉有鱼,有菜有米饭,还有一碗汤。嵩县古为天子所辖之地,饮食起居,俱循晋礼。连房内铺设的席地、隔间的纸门、睡觉的矮榻与花园内的水池、鹤音竹亦一模一样。 庭院中片片梅花飘落,在阳光下犹如画境,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你吃。”姜恒说。 “我不饿。”耿曙还盯着姜恒看,仿佛想确认他是不是鬼,抑或一个虚影。 “开什么玩笑?”姜恒说,“怎么可能不饿?快吃!” 耿曙见姜恒用食,便低头吃了起来。他自从离开洛阳后,对一日三餐便不上心,北食一样,南食也是这般,过些时日,须得吩咐府中人,给姜恒做些好的吃。 姜恒狼吞虎咽,耿曙又道:“慢点吃,恒儿,你平日都吃些什么?” 姜恒喝着汤,终于能自然地开口说话了,含糊道:“也就那样,太子灵宫内会做好,给我端过来,有赵起陪着,但吃不习惯。” 耿曙没有问他为什么与太子灵在一起,更没有问赵起是谁,那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但姜恒却想起来了,问:“我以为你死了,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没有,”耿曙马上道,“没有受苦。” 耿曙叹了口气,想了想,将往事说了,姜恒边吃边听着,偶尔点点头,不予置评。 “我以为你死了,被雍国抓了去,想刺杀汁琮为你报仇,打不过他。他知道我的身份后,认我为义子,就这样。” 耿曙的人生很简单,或者说,他的思考很简单,三言两语便交代完了,又问:“你呢?我见你摔下山崖去,我命都不想要了,谢天谢地,总算撑到这时候,又见到了你……” 姜恒无奈道:“这当真说来话长了。” 接着,姜恒回忆五年前,摔下山崖那天起,细细地将往事告知了耿曙,他没有说自己险些成为废人,是罗宣将钢钉钉在他的腿上,才救了他。只告诉他,自己在海阁修行,而后来到济州,选上了太子灵,决定从郑开始,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说到一半,姜恒忽然停下,看见耿曙双目通红。 “对不起,”耿曙放箸,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该去找你的,我没有去,是我的错……” “没有!”姜恒着急道,“真没有,哥,我不也没去找你么?何况鬼先生行踪不定,你又怎么能找到海阁?” 姜恒又抱着他,好说歹说,安慰一番,耿曙才恢复平静,姜恒又笑道:“其实也没受什么苦,比起你,我过得好多了,还有师父照顾。” 耿曙说:“我得去谢谢他。” “他与鬼先生、松华,应当还在沧山。”姜恒说,“待安顿下来,我带你去,海阁里的兵法与藏书,你一定喜欢。” 府上人来收了食盒,姜恒仿佛又回到了在洛阳的时光,与耿曙并肩坐在一处,端起热茶,望向庭院。 “太子灵不过是在算计你。”耿曙想起这场本不该发生的刺杀,低声说,语气中带着怒火,“以你的武艺,杀不了汁琮,你不过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棋子,而真正下手的人,一定是陪在你身边的孙英。” “我知道。”姜恒答道,他又何尝不知太子灵的意图?谁会让前来投奔的门客谋士,第一个月就去送死,刺杀敌方将领?他甚至怀疑江湖传说的“神秘客”就是孙英,他才是负责杀汁琮的那个。 “不过我也算计了他一次。”姜恒说,“现在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将你劫走了。” 他们现在躲到了嵩县,但嵩县也不安全,玉璧关被夺,嵩地已成了孤军,快则数月,慢则一年,梁军就会前来剿灭此地的万余雍国驻军。 耿曙说:“你为什么不往北方来,投奔雍国?” 姜恒难以置信,答道:“这还用问?当年你在洛阳,是如何回答王的?” 耿曙蓦然语塞,想起了那年洛阳城破前,姬珣让耿曙与姜恒跟着武英公主汁绫离开,前往落雁,当即被耿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耿曙对此的回答,是“我爹为他卖命,我不是我爹”。 姜恒正色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算了。” 耿曙说:“他是我的父王,他一定会原谅你,这么多年里,他也在找你。” 姜恒说:“他已经死了。” 耿曙说:“他没有死。” 接着,耿曙将解药之事朝姜恒说了,姜恒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是谁?”姜恒难以置信,脑子里已彻底混乱了,给出解药的人,会是罗宣吗?可是赵起告诉他,喂他吃了两枚,这对不上啊! 耿曙说:“我不知道,界圭也许清楚内情……” 姜恒马上道:“糟了,汁琮居然还活着?” 耿曙道:“跟我回落雁去,他会原谅你。” “我不去。”姜恒当即道。 耿曙:“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就因为他害死了咱们的爹?当年爹是自 愿的。” 姜恒道:“你还不明白么?哥!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些年里,汁琮所做之事,你没有亲眼看见?他杀了多少人?!当初若不是他率先进攻洛阳,天子与赵竭就不会死!” 耿曙道:“南方关外四国,哪一个不是有强占洛阳的心思!” 姜恒道:“你知道他战后做了什么吗?!把百姓统统迁入关内!他将五十五岁以上、无人赡养的中原老人,全都坑杀了!” 耿曙终于被姜恒堵住。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 这些年里,他只管为汁琮征战,从不干涉政务,那是太子泷的分内之事,但他曾有耳闻,每打下一地,无论南人还是塞外之人,都会将抓回来的人送去北方,分城安顿。 姜恒说:“但凡雍人生下孩子,从小便带离父母身边,以作兵员养大,夺人子嗣,将人视作牲口,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他杀了多少人?你算过吗?” 姜恒激动不已,说道:“你在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你以为你们雍军的铁骑这就所向无敌了?中原人不怕你们!” “我不知道。”耿曙说,“你现在告诉我了,我会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姜恒说,“在他眼里,人命就是草芥,就是柴火,是拿来烧的!让他来统治天下,将是天下的灾难!” 耿曙说:“可他是我爹,恒儿,这些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不能商量,你认贼作父!”姜恒厉声道,“你爱认他当爹你认去,他不是我爹!你爱回去,自己回去当你的王子,我这就走了!” 耿曙听到最后这半句话时,刹那脑海中仿佛被锤了一记,险些吐出血来,他堪堪将那口血忍住,咽下,疯狂喘息,像是想说什么,却苦苦忍住,转身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庭院内顿时传来巨响。 姜恒刹那吓了一跳,追了出去,只见耿曙朝着一棵树猛撼,仿佛在发泄怒气。 “哥?”姜恒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哥。” “没什么,”耿曙嘴唇颤抖,答道,“我在气我自己。” 姜恒说:“我不该这么说,我只是……可是,哥,我实在没有办法,像你说的一般去雍国,我……” “我知道!”耿曙终于失去理智,朝姜恒大吼道,“行啊!行!我不回去!我这就把汁琮杀了!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走!我求求你,恒儿,你别再离开我了……” 说着,耿曙忽然气息一窒,看着姜恒,仿佛想说什么,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耿曙发着抖,竟是朝姜恒跪了下来。 姜恒大惊失色,马上扶起他,连忙解释道:“哥,我不是这意思,那是气话……” 倏然间,耿曙喷出一口血来,吐在姜恒胸膛上,紧接着软倒下来,重重倒在了姜恒怀里。 姜恒瞬间被吓坏了,大喊道:“哥——!” “恒儿,恒儿……”耿曙那手抓得紧紧的。 姜恒赶紧抱着耿曙,把他拖进房内,跪在地上为他把脉,知道是急怒攻心,更不知何时,内脏受了极重的伤,肋下又有剑创,幸而因罗宣的丹药愈合了,只要慢慢调理,应当能好起来,当即松了口气。 “恒儿,别走……别、别走……” 耿曙梗着脖颈,躺在地上,却仍倔强地断断续续说着话,抓紧了姜恒的手,声音里带着哀求,眼里全是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淌下地去,好一会儿才能把话顺利说出口。 他从小就是这样,一旦情急或激动,便难以说话,所以平时话说得很少,哪怕是姜恒,从小到大也只见过耿曙唯一一次失态,就在浔东家中被火烧那次。 姜恒赶紧调配药材,吩咐人去熬药,给耿曙喝下去。 “行。”耿曙终于缓过劲来,说道,“不重要,不打紧,什么汁琮、汁泷,都让他们去死,好不好?好不好?” 耿曙那手不放,抓紧了姜恒,姜恒痛得大喊起来,耿曙忙又不知所措地松开,姜恒看他那模样,顿时有点害怕,耿曙仿佛是个骤然受了刺激的疯子。 “哥。”姜恒开始千方百计地安抚他,意识到他实在太累,连着三天没有睡觉,情绪大起大落,已濒临崩溃边缘。 “我们走。”耿曙挣扎着爬起来,一手不住发抖,不敢再握姜恒手腕,跪在他的面前,想抱住姜恒的腿,又生怕自己使力伤了他,恳切道,“去哪儿都行,去一个没有人找得到咱们的地方,我去给人漆柱子,你就好好地待在家里,等我,就像咱们在洛阳一般。我不是什么殿下了,你别走,你哪里也别去……” 姜恒听到这话时,眼泪又哗啦一下涌了出来。 他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耿曙,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耿曙闭着双眼,两手疯狂颤动,几次想揽着姜恒的背,却不敢乱动。 姜恒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他太难过了,为什么他们重逢后,开口所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这样的争吵?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渺小的愿望得到上天垂怜,终于实现,那么他该朝耿曙说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哭,就像当下一般。 “我弄疼你了?”耿曙又说,“疼不疼?” “没有。”姜恒哭着说,“哥,我不该这么说话的,我没有想过,那些都是气话。我不怄你了,对不起,哥……对不起……我们为什么会吵架?为什么再见到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吵架?” 姜恒越想越难受,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曾经朝玄武神君许下愿望,只要能再见耿曙一面,让他做什么都成,却没想到,他们竟是以互相伤害来完成这样的相见……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知道,”耿曙稍稍冷静下来了,说,“我都知道,不说了,你是哥哥的性命,恒儿,哥哥永远记得。” w ,请牢记:,,, 第51章 花下剑 宋邹闻讯赶来, 站在廊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姜恒与耿曙侧头, 与宋邹遥遥对视,耿曙示意没事, 点了点头, 拉起姜恒的手,依旧回入房内。 半晌, 耿曙坐在榻边上,喝过药好多了, 呆呆地看着地上。 姜恒一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摇了摇,耿曙便蓦然转头。 “咱们睡觉吧。”姜恒说,“我累了, 我好累啊,哥。” 耿曙点了点头, 说:“好。” 耿曙侧过身来, 为姜恒拿了外袍挂上,两人只穿里衣,耿曙的心绪仿佛尚未平静, 呼吸仍一阵阵地窒着,有点气促。 姜恒说:“这张榻比咱们在洛阳时候的大了不少。” “嗯。”耿曙说, 嘴角还带着血迹,解开武袍,胸膛上露出光华流转的玉玦。 姜恒挪到里头, 耿曙躺上榻去, 姜恒搬过他的胳膊, 枕在脖下,又回到了在王都的时光。 “哥,”姜恒为耿曙擦去嘴角的血,说,“睡会儿,睡醒就好了。” 耿曙答道:“我不敢睡。”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耿曙轻轻地说:“我怕闭上眼,你就不见了。就像一场梦般。” 姜恒没有回答,耿曙侧过身,与他面对面,目光不愿离开他的脸庞,哪怕只是短短顷刻。 “你长大了,恒儿。”耿曙说,“我梦见你许多次,在我的梦里,你一直是小孩儿。” “所以我是真的,”姜恒答道,“你看?我长大了。” 两人悲喜交加,都笑了起来,耿曙的笑容里,依旧带着痛楚。 姜恒摸了摸耿曙的手臂,握了下他有力的手腕,说:“你也长高了,还变壮了。” 耿曙已经是成年人的身材了,他的手脚匀称,腰健有力,常年练习骑射,有着瘦削的胸肌轮廓,手臂、腿上,有着隐隐的爆发力。 方才他五指握住姜恒手腕的刹那,差点将他的手腕扼断。 他的五官轮廓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的眉眼比小时更深邃,在崤关下再见到他时,姜恒险些没认出来。 “你长得也与从前不一样了。”耿曙以左手指背轻轻抵在姜恒的侧脸上,小心地触碰了下,仿佛生怕弄碎了树叶一般。 姜恒小声问:“是不是没认出我?” “不,”耿曙说,“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说着,他的手指又放在了姜恒的嘴角上。 姜恒低头,看到耿曙坠在胸膛前,垂落的玉玦,再抬眼,与耿曙对视,他的面容显得既陌生,又熟悉。之所以熟悉,正因他依旧是他,他还是耿曙。而那隐隐的陌生感,则是五年后,他的模样,仿佛又投出另一个人的容貌。 “爹以前长你这样么?”姜恒怔怔道。 “我不知道。”耿曙说,“但姜太后说,我长得像爹。” 姜恒“嗯”了声,躺在耿曙的怀里,随手将他的玉玦翻过来,再摆正,翻来翻去,就像小时候玩这枚玉一般。 “太子泷竟然也有一块。”姜恒方才听耿曙所言,大致明白了,这块玉玦所代表的,是责任,也是宿命。 “把它扔了罢,”耿曙说,“我不想留它了。” “留着罢。”姜恒疲惫地说,“你说得对,那些事,都不重要了,哥。” 姜恒抱住了他,在耿曙的怀中入睡。耿曙慢慢地闭上双眼,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姜恒的头,把手搭在他的头上。 雍都,落雁城,王宫。 汁琮从噩梦中惊醒,蓦然坐起,疯狂喘气。 “耿渊——!”汁琮声嘶力竭地狂喊道,姜恒那一剑,触及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这么多年来,他常常梦见耿渊给他的那一剑,他终于来替汁琅、替大雍的王报仇了! 那声咆哮响彻深宫,刹那惊动了侍卫、太医,与他的亲生儿太子泷。 太子泷快步冲来,只见汁琮额上满是虚汗,脸色苍白,太医们围在一起,为雍王看诊。 太医又朝太子泷说:“恭喜太子殿下,王陛下已无恙,毒素清了,须得慢慢调理些时日,不可再征战。” 太子泷松了口气,坐在榻畔。 汁琮大病初愈,十分虚弱,裹着毯子,仿佛一夜间老了近十岁。 “前线如何?”汁琮沉声道,“说罢,想来已全完了。” 太子泷苦涩一笑,说道:“刺客逃了,王兄与界圭分头去追,没追上,玉璧关丢了,王兄起初落在太子灵手中,但根据探子所报,有人把他救走,如今下落不明。” 汁琮脸上现出苦涩的笑,又是一念之差,无数个错综复杂的念头,促成他抽出匕首,并将姜恒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你王兄就这样走了?”汁琮已猜到了整件事的经过。 太子泷道:“父王!他拼着自己的性命,将咱们送出了玉璧关!” “他是王子,”汁琮沉声道,“本该如此。” 太子主掌朝政,王子统领军队,兄弟之情,血浓于水,向来是雍国的传统。汁琮只有一个儿子,他不想再有人来分走这独生子的爱,甚至权力。于是耿曙成为了另一个意义上的“王兄”,承担守护者的义务。 但这一切,都被姜恒的突然到来所打破,他怎么可能活下来?汁琮算无遗策,那天骤见姜恒,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杀掉。 否则亲弟弟来了,耿曙对汁泷的忠心便会大打折扣,汁琮比谁都清楚,在义子心里,姜恒始终排在第一位。 他要确保耿曙对汁泷的绝对忠诚,就必须让姜恒消失在世上。 如今他倒是舍不得杀姜恒了,耿渊的两个儿子,各有各的本领,各有各的执着,若非为了他的亲生儿子,他本可不必下这个手……毕竟只要姜恒还活着,汁家便无法真正地拴住耿曙。 失败了,就务必得想办法补救,眼下一切还不晚。 奈何造化弄人,汁琮的计划偏离了自己的轨迹,反而遭受了来自故人之子的一剑。 他把姜恒的举动,理解为来自耿渊鬼魂的一个警告。 汁琮沉默良久,又道:“你姑母呢?” 太子泷说:“她在玉璧关北边扎营,大军都在她手里,预备夺回关隘。” 汁琮:“只靠她不行,传管魏,用你的海东青送信,予你王兄。” 太子泷焦虑道:“可是我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 汁琮望向太子泷,沉默片刻,吐出二字:“嵩县。” 姜恒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好些天后,总算恢复了正常,而与耿曙重逢,就像梦一般,起初仍让他难以 置信,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哥。”姜恒说。 姜恒一下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得终日坐着。 “嗯。”耿曙也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人生目标,每天唯一的事,就是坐在姜恒对面,盯着他看。姜恒抗议过几次,缘因被他盯得不自在,耿曙才作了退让,稍稍挪到一侧,斜对着他。 耿曙一定要拉着姜恒的手,或者与他身体接触着,又要解开腰带,把两人的腰带系在一起。 “你去练武罢,”姜恒说,“成天这么坐着,不无趣吗?” “不无趣。”耿曙正色道。 姜恒拿起手中书卷,作势要打他,说:“快去!别老杵在这儿。” “碍着你了?”耿曙忍不住道。 “你到院里去,”姜恒说,“练一套黑剑剑法我看看。师父教了我不少武艺,都是囫囵吞枣,许多招数我想不清楚。” “你那三脚猫功夫,”耿曙说,“练什么武?” “三脚猫功夫,”姜恒将书一收,不悦道,“倒是差点送你干爹上西天去了,可见轻敌大意要不得。” 耿曙发挥了他一贯以来逆来顺受的性子,自觉不再与姜恒争论,重逢之后,连五年前那点兄长权威亦荡然无存了。姜恒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别赶他离开太远,耿曙便一应全盘接受。 耿曙看姜恒的眼神,常常令姜恒觉得,他想把他吃进肚子里去,或者像捏泥人一般,把两人胡乱捏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就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姜恒要看剑法,耿曙自然去乖乖演练。 姜恒不过是派他点差事做,免得他终日傻坐着,想东想西的,想多了又难受。见耿曙在庭院中开始练剑,他便无聊地开始翻起书来。 但渐渐地,耿曙的剑技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身材笔挺,比罗宣更高,已快有当初项州的个头了,五年来他苦练剑法,又身居高位,自然而然有着一股肃杀之气。出剑时漫天梅花飘飞,收剑时剑指凝神,长身而立,当真玉树临风。 姜恒开始明白,母亲为何会对父亲念念不忘了。想到许多年前,昭夫人一眼看见耿渊的那天,定铭记一生。 较之童年时,如今的姜恒,已不再是那个被高墙阻挡的少年,除却于海阁内与世隔绝的那些年之外,他已见过许多事,也见过了许多人。而耿曙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光彩夺目,与众不同。 “恒儿。”耿曙收剑,正色道。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扬眉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还看不看?”耿曙说,“我还会别的。” 姜恒忽然也想活动筋骨,起身道:“切磋几招吗?” 耿曙眼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说:“让你一只手,不,我只用两根手指。” 姜恒道:“别太小看人了!” 耿曙换了把木剑,以食中二指捏着木剑的剑柄,随意站在园中,面朝姜恒。姜恒本以为自己在罗宣门下所学,再怎么也有还手之力,然而直到耿曙出手,姜恒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耿曙说了与罗宣一模一样的话。 “花里胡哨。” 姜恒无论如何出剑,耿曙都只要用一剑,便能轻易抵住姜恒的咽喉,脚下甚至没有挪开一步。 姜恒汗水淋漓,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只得把剑扔到一旁,悻悻认输。 “你现在承认父……汁琮是轻敌大意,才中了你一招了?再遇见对付不了的人,”耿曙说,“千万不能擅自动手。” 姜恒说:“总要迎敌的,否则呢?” “喊我。”耿曙如是说。 姜恒一想也是,有耿曙在身边,以后已用不着他去与人动手了。 耿曙收剑,跟在姜恒身后,观察他的脸色,生怕他输了脸上挂不住,安慰道:“但你从小不习武,练到这程度,已算得上不错。譬如说界圭,须得我全力以赴,才有一战之力。” 姜恒输给耿曙,却没有半分不甘,毕竟在他心里,耿曙向来是天下第二的能耐,早在很小的时候,这个观念就已根深蒂固。 这时他所想的,反而是有关天下刺客的说法。 “五大刺客都是谁?”姜恒心中一动,问道。 耿曙与姜恒回到厅内,复又坐下,耿曙说:“项州、界圭、你师父罗宣、爹,以及‘神秘客’。” 姜恒说:“很久以前,我还以为神秘客就是我师父。” 耿曙摇摇头,答道:“罗宣离开过海阁,十三年前,他与项州配合,屠杀了将近三千郢军,从那以后,再无人敢进沧山一步。” 原来是这么回事……姜恒好奇地看着耿曙,说:“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武英公主。”耿曙端坐时,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姿势,雍军风纪在这几年里,犹如一把利刃修裁了他,令他时时刻刻保持着严肃与认真的气质,行如风,坐如钟,较之所识郑人那懒散的风格,耿曙就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耿曙想了想,又开口道:“她空了常喜欢朝我们讲故事,说得最多的,就是爹,以及天下的江湖刺客、风土人情、江湖逸闻,她教给了我许多。” 姜恒说:“看得出来,你的话倒是多了。” “只是对你。”耿曙答道,“我现在有满肚子的话,恨不得都翻出来与你说,只是嘴拙。” “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姜恒哭笑不得,“你急什么?” 一时兄弟二人又沉默无话,姜恒忽然想起来,说:“对了,忘了告诉你。” 耿曙扬眉,期待地看着姜恒,姜恒却低声说:“娘已经死了。” 耿曙不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早在昭夫人离开那天就已预料到,她是个坚韧不屈的女人,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亦果断制止了儿子的哭哭啼啼,她将死亡转化成了一场离别,让姜恒习惯她的离开,最终将她安放在了记忆里。 而她的目的,也终于达到了。 终她的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主宰着自己的路,哪怕死亡到来之时,亦无所畏惧。 “项州的骨灰葬在了沧山。”姜恒说,“要有机会能找到娘的遗物,也带回去罢,把他们放在一起。” “好。”耿曙说,“以后去办,咱们一起。” 宋邹又来了,两兄弟抵达嵩县的三天后,吵也吵过了,哭也哭过了,情绪总算平静下来。而宋邹付出了十足的耐心,时间很长,有什么必须着急现在办的呢? 宋邹抱着一叠文书,带领两名主簿,在厅外朝姜恒与耿曙稍一致礼。 “入冬前的工事已结束,”宋邹说,“现来回报将军。” 耿曙倚在榻上,穿着里衣, 赤着脚,怀里抱着姜恒,总忍不住要与他亲昵,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不许他离开半步,像小时候一般,揉揉脸,捏捏鼻子,在他背上摸个不停,还给他理头发,像抱着只小动物逗弄。姜恒则象征性地抵抗几下,便随耿曙折腾,这抚摸与亲昵让他十分受用,就像只晒太阳的猫。 耿曙正要让宋邹放下书卷就走,姜恒却从耿曙胸膛前爬起来,整理单衣,穿上外袍,脸上发红,怪难为情的,笑道:“宋大人请,正想找您聊聊。将士们反正闲着无事,让他们替百姓,去开开荒吧。” “那当真是最好不过了。”宋邹笑道。 姜恒面对文官时,那习惯的语气与行事,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当初他是晋廷最小的官员,对一众政务,如何按部就班,自当熟得不能再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不是在战场,而是在朝廷上,从这一点来说,太子灵确实错过了极佳的机会。 宋邹笑道:“姜大人在嵩县可住得惯?” 耿曙尚未通告本地官员姜恒的来历,听到“姜大人”三个字时,姜恒蓦然想起久违了的一幕。 “宋大人?”姜恒想起来了。 五年前,宋邹前往洛阳述职,还在廷外朝姜恒问过路! 宋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太史大人,好久不见了。” 两人当即会心一笑,姜恒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宋邹说:“有些人哪怕经历再长的时间,眼神也不会变。” 姜恒朝耿曙说:“哥,你记得他么?” 耿曙摇摇头,说:“不记得。” 耿曙从来眼里就没几个人,昔时在赵竭麾下,眼里也只有姜恒,所想之事也十分简单,一名地方官,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w ,请牢记:,,, 第52章 述职卷 “我来看看……” 姜恒接过宋邹递来的书卷, 宋邹又行了简单一礼,姜恒以晋礼回应。以官员品级来算,姜恒身为前朝太史, 乃是四品,品级最高,耿曙比姜恒低了半级, 为从四品, 宋邹又比耿曙低了半级, 是为五品。 “很好。”姜恒说, “宋大人治县当是一把好手,民生、防务俱井井有条。” 宋邹答道:“仰仗天子王威。” 两人又朝并不存在的“天子”虚一拱手。末了,姜恒伤感地叹了口气, 按着太史替天子巡视地方的规矩,在文书上作了留注, 查阅税收。 “你们嵩县真有钱, ”姜恒又感慨道, “怎么能这么有钱?” 宋邹汗颜道:“大人过誉了。” “有多少钱?”耿曙问道。 来到嵩县后,耿曙按太子泷的嘱咐, 没有来过问本地政务与税收, 当然,他也看不懂税簿,宋邹要玩什么花样,耿曙拿他完全没办法。 “很多钱,”姜恒说, “将近你们落雁城的三成。” 耿曙:“你连落雁城的机密都知道?” 姜恒说:“这些事对老百姓来说是机密, 对明眼人来说, 可算不上。” “雍国穷兵黩武, ”宋邹说,“军费开支甚剧,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是啊。”姜恒笑道,“宋大人想把这些钱怎么花?” 五年前,嵩县就是天子领地中不多的税收来源,始终支撑着姬珣朝廷的花费。洛阳之战后朝廷尽毁,一年又一年,嵩县于是将这些钱收归县库,留待来日所需,呈现于姜恒面前的,则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足够养一支两万人的军队了。 如今大争之世,三千人的规模,可安居乐业一方,守护县城。一万人之军,可驻一城一关。两万人,已是公侯封地级别。扩军到十万人,六城之数,足可与五国一争短长。 “我说了不算,须得有代表天子的文官前来,才能调拨。”宋邹看看耿曙,又看姜恒。这笔账,他没有在耿曙占领嵩县时拿出来,而是直到见到姜恒时才进行出示,已非常明确地表示了他的态度。 “太史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宋邹反问道。 “我说了也不算。”姜恒从侧面回答了宋邹的问题,说,“天子已崩,洛阳尽成废墟,神州大地,满目疮痍。难得宋大人仍在此地坚守。” 宋邹没有问姜恒这几年里去了何处,只沉吟不语。 姜恒道:“只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继任晋廷之位,让神州再归一统。奈何天子无嗣,这个人,又要上哪里去找呢?” 宋邹说:“当今五国王族,与晋廷俱有姻亲之缘,于血缘而言,大家都有资格,对不对?” “说得是。”姜恒心里早就清楚。郑国也好,梁国也罢,代国、郢国,乃至雍国汁氏,往上追溯三代,都曾与天子王室联姻。真要说起血缘来,五国都有继承权。 宋邹又道:“但这个人,还须谨慎选择。” 姜恒抬眼,看着宋邹。宋邹认真道:“下官的述职完了,这些日子里,还请太史大人多照看着嵩县。” 姜恒起身与宋邹互一行礼,宋邹离去。姜恒知道这家伙虽什么都不说,却心下雪亮,嵩县昔年为天子领地,无人来动。洛阳坍塌后,各国也只是一时懒得来抢夺。但看眼下情况,再不认真对待,嵩县举城覆灭,已在顷刻之间。 “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耿曙忽然说。 姜恒说:“他不过是心系往昔,坚持着,从晋室暮年活着过来的一名老臣而已。” 姜恒回到耿曙身旁,随手为他整理衣服,就像小时候一般,耿曙习惯穿一身黑色,只因当年他要做许多事,养活弟弟,黑袍更耐脏,这个习惯便随之保留了下来。 “总这么坐着,不累吗?”姜恒说,“以前没见你这么规矩。” “习惯了。”耿曙调整坐姿,又拍拍胸膛,说,“来,让我抱着你。” 姜恒哭笑不得,要推开耿曙,说:“天天抱着,像什么样子?” “许多年没抱你了,”耿曙说,“听话。” 黑色束身武服,暗金腰带,黑袜,耿曙与其说像个将军,倒不如说像个刺客,那身黑色,更添肃穆气氛。 姜恒则一身雪白,搬开耿曙一腿,枕在他的大腿上,拿着税簿瞄了两眼,再抬头时,看见耿曙的双眼。他始终在看他,无论何时何地,从他们重逢那一刻起,耿曙便几乎从不挪开目光。 但凡姜恒离开他的视线有一会儿,耿曙便显得不安急躁起来,开始浑身不自在。而当姜恒靠近他时,那烦躁的气势又被渐渐平息。 “你就不问我想做什么吗?”姜恒倚在耿曙怀中,用书拍了拍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耿曙有时也有点傻。 “不重要。”耿曙说,“我想开了,在落雁城,玄武神君面前,我许过一个愿,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拿我的一切来换都可以。现在,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听到“落雁城”三个字时,姜恒的表情发生了少许变化,耿曙意识到他不喜欢自己谈雍国的事,便说:“待你休息好了,咱们就走。” “去哪儿?”姜恒翻身坐起,朝耿曙说。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耿曙拉起姜恒的手,低头看他的手背,认真地确认着。从一个人的手上,可以看出,他有没有受苦。他观察过,终日服苦役之人,手背与养尊处优的王族,是不一样的。 姜恒的手就像从前一样,手指修长,肌肤犹如凝玉,从这点上看,耿曙至少可以确认,他没有吃太多的苦。 “我都听你的。”耿曙说。 姜恒想了想,又说:“我不能走,不能去隐居,王在死前交给了我很重要的东西,这是个责任,咱们的责任。” “我没有要隐居。”耿曙又重复道,“你去哪儿,哥就跟着你去哪儿,咱们永远也不分开了。” 姜恒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耿曙的表情,却无比认真。 “我要是去代国、梁国、甚至郑国,”姜恒说,“和你的养父开战呢?” “跟着你。”耿曙想也不想便道。 姜恒哭笑不得,又说:“万一我要杀你的人民,杀你那位太子弟弟,杀你父王,杀你姑姑呢?” 大争之世,赢家通吃,输家灭门,这不是危言耸听。 耿曙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只是短短一刹那,说:“那我也没办法,杀罢,我亲自去动手,我愿意当个恩将仇报的人。” “这是我自己选的,随便天下人怎么骂我。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别离开哥哥。” 姜恒呆呆看着耿曙,但他旋即明白到,如果有选择,耿曙还是不希望与雍国为敌。 “你与他们有感情。”姜恒郁闷地说,心里想,他的兄长被汁家养了四年,已经变成他们的人了。 这次耿曙没有回答,别过头去,短暂地将视线投向他处。当然有感情,养条狗都会有感情,更何况人? 但他很快便转过头,看着姜恒的双眼,说:“我不在乎,恒儿,只要你好好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姜恒知道,那话是耿曙对他自己说的,就像在坚定某种信心一般。 “我再想想罢。”姜恒决定不再与耿曙谈论这件事了,耿曙说得不错,在这世上,他们只剩下彼此了,他们相依为命,还有什么,不能为此让步的呢? 但雍国实在不是他想选的,选择雍国,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另外四国的国君全死光了。 在离开海阁之前,汁琮还是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只因大家都在下一盘棋,结束大争之世,而汁琮是唯一不守规矩的人,他不是棋手,他是杀手。 无论如何,必须让他先出局,剩余的棋手,才能按照这个千年来便已制定的规则,继续下去。 “哥。” 入夜时,姜恒与耿曙躺在榻上。 耿曙侧头,看了姜恒一眼,将他抱在怀里,在他侧脸上亲了亲,又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就像小时候一般。 只因耿曙小时在母亲身边,聂七总会亲吻他,她是名情感热烈而外放的越女,从不掩饰自己对儿子的爱,换了姜恒,便几乎从未与母亲亲近过。其后耿曙来了姜家,便偶尔会以母亲聂七的习惯,亲一下姜恒的脸来表达对他的疼爱。 但现如今,姜恒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稍稍推开耿曙,笑了起来。 “怎么?”耿曙有点不乐意了,在他的习惯里,姜恒还是五年前,不,更早,七岁时的那个孩子。 姜恒却已经长大了,这些年里,哪怕与罗宣朝夕相处,罗宣也几乎没有抱过他。那夜在太子灵面前,他更朦朦胧胧,开始怀疑起了某些事。 姜恒说:“别闹我……” 这个反抗却激起了耿曙的某种征服欲,他按着姜恒的肋下,开始捏他。姜恒顿时大叫起来,不住挣扎,却压根无法挣脱耿曙,耿曙的手臂就像钢箍一般,牢牢锁住了他。姜恒叫得眼泪都出来了,开始踢耿曙,耿曙又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榻上。 “你越来越不听话了,恒儿,”耿曙带着威胁,低头注视身下的姜恒,“抱也不愿意了?亲也不行了?” 说着,耿曙表达了“我非要这么做”的强大意志,摁着姜恒,把鼻梁抵在他的鼻子上,来回蹭,就像塞北的豹子舔舐自己幼崽的动作。 这次姜恒没有抵抗,稍稍抬头,也在耿曙嘴角上亲了下,满脸通红,笑着看他,那笑容足够融化一切。 这些年里,姜恒的笑意从来不似这几天这么多。 这些年里,耿曙的话也没有像这几天般这么多。 耿曙总想为姜恒做点什么,可他长大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听他的、见不到他就四下焦急找寻的小孩儿。他也有了自己的主见,开始与他争吵。这不免让耿曙有点难过。 可耿曙对人的理解很单纯,他只将这些简单地归结于他们很久没有见面,弟弟还有一点在生他的气,需要慢慢地哄。 耿曙把这个吻视作姜恒依恋的回应,视作他们重逢以后,姜恒对他那充满控制欲的举动的回应,瞬间让他的内心变得柔软起来。 耿曙也低下头,在姜恒的嘴角上亲了一下,顺势放开他,脸颊上带着红晕,这一刻,他找到了过去的姜恒。 耿曙非常幸福,那是难以言喻的幸福。 姜恒让耿曙睡好,给两人盖上被子,天越来越冷了,年节也快来了。 “天子金玺在我的手上。”姜恒忽然道。 耿曙还在回味方才那一瞬的滋味,侧头看了姜恒一眼。 “你说过了。”耿曙正色道,“别拿出来,也别让人知道。” 耿曙很清楚,金玺一旦现世,势必将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我把它交给谁,谁就可以称继任天子之位。”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答道:“天下人不会承认的。” 耿曙哪怕不涉政务,对天下局势亦有所了解,一国得金玺,必将招来其余四国的讨伐。 姜恒说:“黑剑也在我手上。” 耿曙道:“你也说过了,我不想要。” 姜恒转身,拈起耿曙胸膛上的玉玦,沉吟不语。这是星玉,耿曙既然继承了它,使命就是守护天下王室正统。 而另一块,此刻就在太子泷手中,换句话说,耿曙代替他,承担了他们父亲的责任与使命。 但姜恒现在还不承认这个使命。 耿曙的手指圈起姜恒头发,无意识地玩了一会儿,又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制止姜恒乱摸的手。 “别玩。”耿曙脸上带着愠色,侧头朝姜恒说。 姜恒的某个坏习惯又来了,便哈哈笑了起来,他玩了一会儿耿曙的玉玦,又顺着他的胸膛,摸了摸他的腹肌,接着就像从前一般,带着报复的意味,开始折腾耿曙,逗他玩。 “怎么还是喜欢玩棍儿?”耿曙没有行动,也没有拿开姜恒的手。虽然姜恒下意识的这个动作太逾界,耿曙却觉得很受用。 “好了,”耿曙更不自在了,“你自己没有么?玩你自己的去。” 姜恒笑着放开了耿曙,忽然道:“哥,你成亲了么?” 耿曙有点意外,他们再见面后,耿曙就全忘记了这件事。 “不算吧,没有,嗯还没。”耿曙含糊地答道。 姜恒怀疑地看耿曙,耿曙问:“你呢?” 姜恒说:“我当然没有,我上哪儿成亲去?你定亲了?嫂子是谁?是雍国给你说的亲事?” 姜恒想起在郑国所听到的传闻了。 耿曙答道:“还没见过她,可我不想成亲了,再过几天,我会写一封信,送到王廷去,让他们替我退了这桩婚事。” 姜恒答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耿曙说。 姜恒说:“嫂子一定是很漂亮的姑娘。” 耿曙答道:“没有嫂子,我已经决定了。” 姜恒莫名其妙道:“为什么?” 耿曙答道:“说了不为什么。” 姜恒皱眉,看着耿曙。耿曙最后解释道:“我找到你了,所以不想成亲,没意思,有你就够了。” 姜恒哭笑不得,说:“我不会走的,哥。” “不一样。”耿曙有点固执地说,“我的心思 ,只够放在一个人身上。我没法照顾好她,同时照顾好你,反正我俩也不曾见面,认识都不认识。她会嫁个比我更好的人,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王子了。” 姜恒忽然有点感动,在这点上他没有勉强耿曙。 “你呢?”耿曙说,“你想娶一个怎么样的女孩?” “我不想成亲。”姜恒说。 “你是嫡子,”耿曙说,“我是逃生子,这不一样。” 姜恒本想说点什么,但耿曙那话,是以很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没有半点怨气,他知道话中没有弦外之音,而耿曙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用去揣度对方用意的人。 “我的心思,也只够放在一个人身上。”姜恒说。 “哦,”耿曙说,“那个人是我么?” 姜恒笑了笑,转身背对耿曙,说:“我睡了。” 耿曙便从身后搂着姜恒,紧了紧手臂,在这静夜里安然入睡。 w ,请牢记:,,, 第53章 募兵令 “我需要情报。” 翌日, 姜恒朝宋邹吩咐道。 宋邹在厅内饮茶,欣然道:“本该如此。” 城主府内形成了新的格局,姜恒不请自来, 坐在了高一格的主案后,厅中排布着数张案几,耿曙则坐在了主案一侧、姜恒的身边。但凡没人时, 耿曙就要把姜恒搂在怀里, 摸来摸去, 姜恒现在已经不挣扎了, 随他折腾。 但只要有人来,姜恒便推开耿曙,认真坐正。 姜恒朝宋邹问:“宋大人能给我多少消息?” 宋邹说:“本地没有斥候, 只有商人, 往来情报,不及军中快捷,却能探到不少斥候探不到的事,只是几分真,几分假, 还须重作筛选、分辨。” 姜恒点了点头,嵩县不像五**队与国君、太子门客一般,有自己专管各国奸细行动的府院,但从嵩地出去的商人,正是覆盖神州大地的一张情报网。 “那么就请宋大人费心了, ”姜恒答道,“每月初一、十五, 但请将情报汇总送来, 供我判断天下大势。” “姜大人需要招门客么?”宋邹问道。 “暂时不, ”姜恒已见识了太子灵麾下幕僚七嘴八舌的状况,“我们不会在嵩县待太久。” 耿曙说:“想好去哪儿了么?” 姜恒朝耿曙说道:“还没有,到时候你的兵怎么办?” “从哪里来,就让他们回哪里去。”耿曙说。 宋邹知道他们要谈论事情,便躬身告退了。 耿曙朝姜恒说:“你替我写一封信,你的字写得好看,措辞也文雅。”说着,耿曙把玉玦摘了下来,放在案上,说:“撤军的时候,让他们带着星玉与信一同回落雁,把它还回去。” 姜恒看着耿曙,默不作声,耿曙的意思却很坚决。 “我答应你的事,”耿曙道,“就会办到。” “咱们一起去浪迹天涯吗?”姜恒笑道。 “那也比孤零零一个人,当雍国的王子好。”耿曙说,“写罢。” 姜恒的眼眶有点湿润,摊开一张纸,他知道这封信一到雍国,汁琮顿时就会大怒,且尝到平生未有的挫败的滋味。从今往后,雍国王室上下,定会视他为仇人。他不仅捅了汁琮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更如此轻巧,就把他费心费力栽培了四年的养子给拐跑了。 但在下笔前的一刹那,姜恒忽然停笔,这半个月中,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的念头,于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 “太子泷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恒忽然道。 耿曙答道:“问这个做什么?不重要。” 姜恒说:“你与他相处了四年,就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么?” 耿曙想了想,说:“你吃醋了?” 姜恒笑了起来,说:“没有,我问正经的。” 耿曙说:“就那样。” 姜恒说:“怎么样?与他爹一样么?” 耿曙不解道:“为什么问这个?” 姜恒:“你再不老实说话,我要在你脸上画东西了。” 耿曙:“你画吧。” 说着,耿曙把脸侧过来,想逗姜恒高兴,从前在洛阳时,姜恒偶尔会淘气,趁耿曙睡午觉时,在他脸上画胡子,耿曙醒来后也不知道,便带着花猫般的胡须到侍卫房换班去了,惹得同僚大笑。 姜恒给耿曙画胡子,忽然间宋邹又进来了。 “两位大人!”宋邹见这光景,忽地一愣,说,“外头有只……” 紧接着,翅膀拍打声响起,一只海东青扑棱棱飞进厅内,姜恒“啊”的一声,耿曙却道:“风羽!” 姜恒伸手,以手背抚摸海东青的头,耿曙忙道:“别碰它!” 奈何这提醒来得太晚,姜恒的手已经挨上去了,耿曙那一惊非同小可,太子泷数年前被它啄过,挨那么一下的结果就是血流成河,手背上还留了一道疤。 姜恒却一脸茫然,他非但没有遭受攻击,海东青还把头凑过来,亲昵地在他手背上蹭了几下。 “怎么了?”姜恒说。 “它喜欢你,”耿曙意外道,“居然没抓你?” 姜恒:“???” 姜恒把海东青抱了起来,像抱着只芦花鸡一般,顺了它几下毛,说:“它很凶么?” 耿曙说:“这是爹与先王汁琅生前养的,在落雁城宫中只认我,谁都碰不得。也对,你是我弟,它能感觉到。” 海东青的喉中发出几声,炯炯有神地看着耿曙。 宋邹见耿曙认得它,便不再多言,退到一旁去,这鸟儿来到嵩县后,一路飞进城主府,闹出了好生一番鸡飞狗跳。 “有张纸条。”姜恒说。 他与耿曙凑在一起,取下海东青脚上的信。 太子泷终于来信了,也是雍都在玉璧关告破后,唯一的一封信件。 “汁琮活下来了?”宋邹尚未离开。 “嗯,奇怪,他怎么解的毒?”姜恒答道,“看来号称天下神医的公孙大人,也配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毒药嘛,可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话不能说得太满,宋大人想看看么?” 耿曙闻言欲言又止,想起了界圭所言。 姜恒看过那信,把它递给宋邹,耿曙一时反而无法再提笔,坐在案后发呆。 宋邹看完信,抬头说:“雍国一定会想方设法,夺回玉璧关,这对他们而言,太重要了。” 失去了玉璧关这一屏障,落雁城将面对前所未有的威胁,冬天一过,四国若再度组成联军,破关而出,塞外便将迎来一场大战。 现在汁琮唯一的阻敌之计,就只有塞北平原上为期四个半月的冬季,寒风大作,任凭是谁想攻下落雁,都要付出惨烈的牺牲。但只要北方的春天一来,结果便将瞬间逆转,城破只在顷刻。 于是雍人必须在来年四月前重夺玉璧关,眼下是十一月,还有六个月——半年时间。 但就在这个时候,代国开始行动了,这将是雍人所面临的,最大的危机。 太子泷的来信很简单,询问耿曙情况,字里行间,对他的安全充满了担忧,且情真意切。大半来信看完,俱是告知落雁城的情况:汁琮身体好转,预计尽快带兵出征,武英公主与曾宇退守关北。 而代武王则调集兵员,预备随时沿汉中前往洛阳,联合郑、梁二国兵力,给予汁琮当头一击。代国公主姬霜曾有意与耿曙谈婚论嫁,但眼下局势,尚未订立的婚约明显不作数了。代武王显然还记得多年前琴鸣天下,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汁 琮给耿曙下达的命令,是在嵩县募集兵员、准备配给,做好长期拉锯战的准备,观察形势,待得代、梁、郑三国形成联军,驻军嵩县的耿曙,将成为他手中唯一的奇兵,可随时奇袭敌方后阵。 一万人的军队能做的事有限,联军一旦形成,将是至少二十万人的规模,要如何运用这点兵,非常考验耿曙的军事才能。 汁琮对此提出了另一个办法,征集嵩县所有的青壮年劳力,强行募兵,将军队扩充到五万人。 太子泷又随信附上了详细的猜想与判断,代国参与联军,并发兵玉璧关后,说不定耿曙手中的这支军队能乘虚而入,从背后奇袭代国国都西川城。这么一来,代武王只能撤军。 这条计谋,看得姜恒无言以对。 “不用这么麻烦,”姜恒说,“雍人全是死脑筋。” 宋邹笑了起来,说:“太子泷对细节判断有误,大方向却是不错。” 耿曙不明白,朝姜恒问:“哪里有误?” 姜恒解释道:“打西川做什么?蜀道难行,西川位处腹地,易守难攻。费这么大力气将军队开过去,代武王都坐在落雁城王座上了。我现在大致能明白太子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什么样的人?”耿曙问。 姜恒说:“听话的人。他不够自信,是不是很少反驳汁琮?” “从不。”耿曙说,“雍国以父……以汁琮为尊,他的威严太强大了,说一不二。” 姜恒与宋邹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耿曙坐下,重新参详太子泷的信,姜恒知道他不能不管,毕竟在雍国生活了四年,蒙受汁系的养育恩情,这个时候一封信过去,一走了之自然简单,可大战既起,说不得又是无辜百姓蒙受灭顶之灾。 “恒儿,有什么办法,”耿曙朝姜恒说,“让这一仗不用打?当然,哥不强求你,你要不乐意就算了。” 姜恒听到这话时笑了笑,说:“多的是办法。” 宋邹随之坐下,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但姜恒比他更快给出了最合适的答案。 “他们打落雁城,”姜恒说,“咱们就打梁国的安阳。” 耿曙忽然醒悟,这确实也不失为一个绝好的办法! “有道理。”宋邹说,“嵩县距安阳最近,免去跋涉千里急行军之苦,梁国兵力倾巢而出,国内势必守卫空虚,若指挥得当,一个月内能拿下。” 姜恒朝耿曙说:“梁、郑二国土地接壤,唇亡齿寒,安阳一破,太子灵必然紧张,必须回守济州,如此联军不攻自破。” 耿曙说:“我听他们说,代武王刚愎自用,就怕不会退兵。” 姜恒道:“那是自然,他只会高兴得很,联军走了,落雁就是他的了,但咱们不打西川,不代表没有人能打。送封信到郢国去,郢、代争夺巴郡已久,雍国愿意为郢国拦住代国回援的兵马,我相信郢王会很乐意,替咱们袭击代国国都。” 耿曙:“……” 宋邹叹了口气,说:“事情也不一定就到了这一地步。虽然我承认姜大人的计策有效,只是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姜恒说,“中原就彻底乱了。” 姜恒也不想最终走到这一步,这将掀起四国的混战。 宋邹又说:“稍早前,我还收到了一封来自代国的密信,乃是一位王族公主托商人带到嵩县的……信件没头没尾,至于为什么会送到咱们这儿来,我也不清楚。” 姜恒望向耿曙,扬眉,意思是那自然是你的未婚妻了。 耿曙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朝姜恒解释道:“我从来没与她见过面,也不曾说过话。” 姜恒说:“你一直朝我解释这个做什么?” 耿曙拉着姜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说:“我是怕你多疑。” 姜恒说:“这有什么可多疑的?哪怕真是我嫂子,我当然也不会生气啊。” “哦,”宋邹恍然大悟,“原来是将军夫人吗?我这就将信取来。” 耿曙:“宋邹!” 姜恒一脸不乐意,盯着耿曙看,耿曙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有点窝火,姜恒却笑着拿来布巾,在他脸上擦了擦,原本被画了两道胡子的耿曙,反而被擦得满脸黑,于是姜恒忍不住指着耿曙,大笑起来。 耿曙也乐了,看着姜恒笑,那模样更是滑稽,姜恒笑着笑着,忽觉无奈。 “只要咱俩不分开,去哪儿都一样,是不?”姜恒说。 耿曙认真点头,又看看案上,太子泷送来的信,极难割舍,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 “你不想管就不管。”耿曙说,“我们回去沧山,去你师门,在那里过一辈子,也是很好的。” 姜恒说:“也让我为你做点什么罢。” 耿曙静静看着姜恒,最终点了点头。 w ,请牢记:,,, 第54章 求救信 嵩县下起了小雪, 南方的冬天让人觉得很惬意,犹如浔东的气候一般。姜恒泡在木浴池里,耿曙又让他过来,躺在自己身上。 姜恒拿着那幅绢, 上面写了不少小字, 字迹娟秀, 看起来十分亲切。这绢显然是临时撕下,交由商人匆匆带走的,即使在十万火急之时,写信之人也丝毫没有慌乱。 “汁郎亲鉴, ”姜恒念道, “你我虽素未谋面,却已是有缘……” “父王自王叔薨于安阳后, 性情大变,近年早已今非昔比。王兄自作主张,安排你我婚事,已属冒犯。亡人之身,又岂敢冒昧一求?” 姜恒正色道:“看来嫂子的处境很不妙啊。” 耿曙没有回答。姜恒又念道:“雍军失玉璧关, 天下尽起,王兄持联盟之议,苦苦劝说父王, 未果被囚……” 耿曙答道:“代武王有二十七个儿子,大多被派往代国全境, 执管封地, 只有太子与三名王子, 留守朝廷, 协助掌管朝政。” “这位‘王兄’, ”姜恒说,“应当就是李谧了。” 耿曙说:“对,他叫‘太子谧’。” 姜恒虽多年来身处海阁,却从未不闻世事,罗宣时而会朝他解释诸国情势,枫林村内又有不少过路商人,带来天下的情报。而当年在洛阳时,这大争之世的局势,更是脉络分明、就里清晰,毕竟天子百官管不得正事,打听打听闲事,总是可以的。 十多年前,耿渊琴鸣天下,代国武王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公子胜李胜死于黑剑之下,从此代王便性情大变,原本暴躁的脾气愈发激烈。但很快,他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逐渐将朝廷权力,过渡到了嫡长子李谧手中。 兄弟死后,代武王开始日夜酗酒,隐居深宫,少问政事。 代国太子未曾继位,却已成为代国实际上的国君,与雍的联盟、婚事,亦是太子李谧一力促成。等待在他面前的,将是一盘艰难的棋局,面对这盘棋,他只能暂且摒弃仇恨,放下琴鸣天下之恨,与敌人雍国姑且携手。 但就在郑、梁二国出此奇谋,刺杀汁琮,大破玉璧关后,国内局势一夜间改变了。 代武王重掌朝政,推翻了先前的所有战略,决定朝汁氏复仇,讨回当年的血债。李谧极力劝说,当场被代武王勒令下狱。 武王年轻时战无不胜,二十年前,素有“战神”威名,与梁国神将重闻足以分庭抗礼,积威之下,朝廷噤若寒蝉,莫敢直面以谏。 而公主姬霜,面对性情大变的王父,亦被软禁起来,让她少指手画脚。 她想尽了所有办法,眼看代国大军开始集结,而待得代王打了胜仗归来,第一件事便要将兄长李谧赐死,废太子再立。她左思右想,再无办法,只得病急乱投医,求助于耿曙这名万里之外、尚未定亲的未婚夫。 毕竟雍国绝不希望代国加入联军,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化去武王的怒火,他们的利益便能达成一致。 “我们的商人还探听到另一个消息。”宋邹说道。 姜恒洗过澡,耿曙在旁用干巾为他擦头。 “嵩县终于要有麻烦了吗?”姜恒朝宋邹问道。 宋邹苦笑道:“看情况确实如此。” 聪明人无需长篇大论解释来解释去,姬霜既然写信朝耿曙求助,其他人自然也开始忌惮嵩县,一万驻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代国在发兵之前,一定会想办法先剿掉位于自己后方的这股力量。 除非耿曙在代军入侵嵩县前将全军撤走,那又另当别论。 “他们眼下不敢就来,”姜恒说,“放心罢,宋大人,江对面,还有郢国呢。” “是这么说。”宋邹答道,“可开春之后,就难料了,一切全看玉璧关归属。” 姜恒点了点头,朝耿曙扬眉。 “只有咱俩吗?”耿曙问。 “嗯,”姜恒答道,“你说了,去哪儿都可以。” 耿曙道:“当然记得,只是问问,不用护卫么?” “你不就是?”姜恒正收拾东西,答道。 耿曙答道:“我来吧。” 耿曙简单收拾姜恒的随身之物,发现只有一个空药瓶、一身里衣,连钱也没了,还有一个匣子,里头装着颜料等物,不知作何用,如此俭朴,当即令他十分难受。 姜恒说:“我去交代点事儿。” 耿曙已不再像先前般紧张,姜恒抵达嵩县后,无人好奇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人,耿曙朝亲兵们说了,姜恒是雍都落雁派给他的主簿。知道他是谁的人,只有宋邹,但就连宋邹,也并不清楚姜恒的真正身世。 姜恒现在需要嵩县的配合,他将与耿曙前往西川,并想办法将太子李谧放出来,借助他的力量,来反制代武王,扼住他那丧心病狂、开启大战的念头。 虽然以他的立场而言,他并不想为雍国做什么,然而他欠了汁琮的债,这笔债务是耿曙的四年人生,解去玉璧关之困,权当还给汁氏的。 更重要的还有一点——设若代国开战,第一个目标就是夺取嵩县,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腹背之地留一枚雍国埋下的钉子。为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栖身之地,姜恒必须设法保全嵩县与全境军民。 姜恒又想方设法地说服自己,虽然转而帮助雍国大大脱离了他的初衷,但他也不想大动干戈,用几十万、乃至数百万人的死亡来换取一统天下的盛世。他要的是雍国知难而退,而不是把玉璧关北边所有的人全杀了。 早在师门的时候,他就作出了长远的筹谋,要以最小伤亡的代价,来帮助自己所选定的国君完成一统大业。 起初这个选择是太子灵,但姜恒现在非常地茫然,太子灵真的合适么?他是不是需要重新考虑,界定新的人选? “矮个里拔高个。”姜恒想起下山前,朝鬼先生谈及自己的宏图与理想时,无奈下意识说出的话。 五国之中,确实没有适合的天子人选,这才是大争之世中,最大的悲哀。 汁琅曾经有希望,但他早早的就死了。 姜恒来到厅内,几名商人正等着。 “这位是太史姜大人。”宋邹说,“你们议定细节罢。” 都是代国的商人,姜恒客客气气,朝他们主动行礼,商人们则受宠若惊,忙请姜恒先坐。 宋邹则不旁听以避嫌,离开了厅堂内。 耿曙把他们简单的行装打了一个包,兄弟俩的佩剑都没了,只得放了把匕首在包袱内。 宋邹捧着白银过来,朝耿曙说:“将军,这是预备下的盘缠,到了西川后,说不定能用上。” 耿曙掂量,约有百两,便点了点头。 宋邹正要告退,耿曙忽然道:“你说得对,宋大人。” 宋邹回身,不解,耿曙说:“我不是雍人,我不过曾经以为自己是雍人。” 宋邹一笑道:“您又开玩笑了,将军,什么曾经以为呢?您一直是天子的人,您是天下人,将军。” 翌日,嵩县为两人备齐了马车,雍军副将亲自来送。 “殿下,恕我直言,玉璧关局势不定,您这又是去哪儿?”那副将显然不明白,耿曙为什么会毫无来由地决定,突然就这么走了。 姜恒坐在车前,怀里抱着海东青,短短一天有余,他已经开始喜欢上这鹰了,爱得它不得了。海东青脾气凶戾,待姜恒却是百依百顺,竟愿意被他抓来,随便折腾,揉脑袋掰爪子,扯翅膀捏喙,从不生气。 就像耿曙一般。 姜恒没事时就喜欢抱着它摸个不停或是逗它玩,三不五时还亲亲它,同时理解了耿曙为什么也喜欢抱着自己,就像小动物之间,予以对方简单直白的亲昵,表达自己的心意,半点不难为情。 这种亲昵,确实能让人心情变得很好、很幸福。 耿曙看也不看那守将,递出一封信,说:“到明年二月开春,若我还是没回来,你就将信拆了,按着信上说的办。” 信里是姜恒思考了一夜,根据推演留下的后手布置,如果他们没能顺利解决代国之危,宋邹将亲自前往郢都,长江下游的江州城,游说郢王与太子,朝代国用兵。 届时嵩县的驻军,将奇袭梁国首都安阳,逼梁国撤军,联军只剩郑国。再接下来,就看汁琮自己的造化了,但料想能带出耿曙这等良将,摒去刺杀的意外,汁琮对付个把太子灵还是没问题的。 “你太像爹了。”姜恒说。 耿曙赶车,与姜恒作商人打扮,姜恒一身华服,裹襟锦袄,鬓角垂绦,上佩一枚夜明珠,袍襟上绣了金线白虎纹,怀里抱着四处张望的海东青。 耿曙则依旧一袭朴素的黑武服,袍上绣了暗纹,左肩佩一皮护肩,供海东青所停之用。 “你又没见过爹,”耿曙说,“我也没有蒙眼。” 姜恒说:“既然姜太后说了,你就一定像。” 耿曙答道:“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尤其他的眉眼,你放心罢,不会被看出来的。” 耿曙有时都惊讶于自己,居然能这么耐烦,曾经在雍都的深宫,他连答太子泷半句话都懒得开口,但面对姜恒时,他总希望姜恒再多说几句,仿佛他的声音就是人间最美好的天籁,听到时,心里就开满了漫山遍野的花儿,有时还恨不得多逗逗他,奈何自己向来嘴拙。 姜恒说:“我得给你改一改长相。” “在我脸上砍一刀么?”耿曙说。 “砍你做什么?”姜恒说,继而挪到车夫位旁,让海东青自己飞出去活动,打开那匣子,调开颜料。 “哦,”耿曙终于知道了,说,“易容,还以为你喜欢画画儿。我只想替你受点罪,让你捅我一剑,留个疤,哥哥心里便受用了。” 耿曙放缰,任凭拉车的马儿慢慢走着,冬天的暖阳中,姜恒用笔在耿曙嘴角上轻轻地描了几下,喃喃道:“别瞎说,你这么好看,还是安全起见。” “哪儿学的?”耿曙问。 姜恒低头,蘸笔,带着笑意说道:“师父教的。” 耿曙说:“你师父教了你不少。” 姜恒答道:“是啊。” 耿曙忽然有点酸溜溜的,问:“女孩儿么?” 姜恒答道:“你不是知道么?明知故问,罗宣啊,男的。可没教我怎么讨女孩儿喜欢。” 耿曙:“?” 姜恒笑道:“见了嫂子,你得自己想办法。” 耿曙固执地说:“不是嫂子,罗宣多大?” “长得像二十来岁罢。”姜恒说。 “长什么模样?”耿曙又问。 姜恒想了想,怎么描述呢?耿曙又道:“既然易容,想必也见不到他真面目。” “师门里头就我和他,”姜恒道,“他又用不着易容。” “你在师门里头,都是他照顾你罢。” “嗯。”姜恒答道。 “像我照看你一般吗?”耿曙忽然说了句。 姜恒隐隐察觉到耿曙某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只在于那一瞬间。他不太喜欢自己提海阁,就像自己不喜欢他提落雁。 “我也得给自己易个容……”姜恒自顾自道,“稍微易一下。” 耿曙警惕地看着姜恒,说:“这又是谁?” 姜恒稍稍改了一点点容貌,看了眼镜子,说:“不知道,师父曾经给我易过,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姜恒用了先前在师门时,罗宣教过他的易容法,只稍稍改了下鼻子与嘴唇、下颔线。 这个时候,海东青飞回来了,爪子上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蛇,直接把那蛇扔进了姜恒怀里。姜恒瞬间狂叫一声,耿曙没被那蛇吓着,却被姜恒吓着了,他眼明手快,挟住蛇的七寸,道:“没毒!别害怕!看,快看,菜花蛇!” “拿拿拿……”姜恒脑袋不住往后躲,“拿远点儿!” 姜恒在沧山上被蛇咬过一次,当然罗宣很快赶来,什么毒都不在话下,但他还多少有点害怕。 耿曙把蛇放了,朝他说:“那是风羽抓给你的。” “哦。”姜恒心有余悸。 海东青此时正停在耿曙肩佩的护肩皮甲上,歪着头,不解地打量他。 “真是有心了,”姜恒朝海东青说,“我不吃蛇,谢了。” 耿曙嘴角略翘着,说:“它想讨好你,奈何你不领情。” “谁也不会领情的罢!”姜恒哭笑不得道,但海东青的作为,还是令他十分感动,便伸手摸了摸它。 海东青跳回姜恒怀里,收起了爪子。 耿曙说:“所以它傻,就像我。” 姜恒说:“你又不傻。” 耿曙说:“恒儿,我傻。” 姜恒笑着侧身,靠上耿曙的背,与他背抵着背。耿曙拿过马缰,信手抖了几下,马车穿过玉衡山下的古道入口,进了蜀道,在江边悠悠地走着,冬季江水退了,绿得深不可测,两道则是绵延不绝、铺满崇山峻岭的常青树。 “后来你去看过海了么?”耿曙又问。 “没有,”姜恒出神地说,“等你带我去呢。” 耿曙“嗯”了声,又问:“记得咱们从浔东上洛阳的路上么?” “许多都不记得了,”姜恒侧头,朝耿曙说,“光记得项州带我去钓鱼那会儿。” 耿曙道:“就不记得我为你抓鱼了。” 姜恒想起来了,那天很冷,耿曙为了给他找点肉吃,站在深水里,摸了一下午,一无所获。 “从浔东去洛阳的路上,实在太冷了,”姜恒说,“还好没把你冻着。” 耿曙说:“可惜摸了好几个时辰,什么也没有。” 姜恒说:“也许因为那山涧里,本来就没有鱼。” “你心疼我么?”耿曙问。 “当然了,”姜恒说,“只是那会儿不懂。” 耿曙说话总是直来直往,所有的感情都不加于掩饰,“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也好,“你心疼我么”也罢,尤其那一声声的“恒儿”,让姜恒感觉到了不尽的温暖,却也有点难为情。 但耿曙从到他家的第一天就是这般,十岁时这么朝他说话,十九岁上,还是这么朝他说话,当初稚气的容颜,已化为岁月间凝重的、英俊的男性脸庞。 “知道你心疼,”耿曙漫不经心道,“比什么都值,旁的人我都不这么说,恒儿。”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在落雁,一定不这么说话。” “在落雁,我不说话,谁也不说,都攒着对你说。我太高兴了,恒儿,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又活过来了,我当真太高兴了。”耿曙又说,“这几天里,每天我心里头都在出太阳,简直像做梦一样。” 耿曙仿佛要将自己内心里,装了五年、无处宣泄的感情,统统朝姜恒倒出来,想诉说他怎么思念姜恒、怎么难过。可是话到嘴边,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说了,只能笨拙地去谈往事,期待姜恒能懂这些回忆里所掩藏的诸多心情。 姜恒听懂了。 “你再这么说下去,我怕我也不想你娶嫂子了。”姜恒如是说。 耿曙笑了起来,像是在笑姜恒表达感情时竟也如此笨拙,又像是在笑自己,忽然也觉得有一点点难为情了。 w ,请牢记:,,, 第56章 霜公主 “哥, ”姜恒观察耿曙,问,“你当真生气了?” “没有。”耿曙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却并非对着太子泷的那种不想说话的不耐烦, 而是自发地想说太多,却总得不到回应, 仿佛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不耐烦。 “找个吃饭的地方去, 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姜恒说。 于是耿曙的心情复又好了起来。接连数日, 姜恒送出的信始终没有回音,兄弟俩便每天去市集上, 看看自己的货卖得如何了, 顺便与店家结钱, 取出金银,再送到钱庄去, 兑成票据。 除此之外, 姜恒还常找各路商人喝茶吃点心,耿曙便一语不发在旁听着,看姜恒神采飞扬, 打听各国之事。 姜恒慢慢地发现,比起在海阁的四年里,四国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曾经中原之事,都从罗宣处得知, 但自从耿渊琴鸣天下后,中原势力便如轮辐加速的战车, 相较从前更为激烈地往前撞去。 也许自己该修改一下最初的计划了, 但姜恒还说不准, 五国之中哪一国最适合在未来的二十年中, 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但说来说去,商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西川城内的局势——太子被囚,公主被软禁于湘府上,武王掌政,不久前又将三王子李傩派出将军岭集结军队,预备充当前锋。 所有的变化都指向唯一的未来——要打仗了。商人是最不想打仗的,战乱一起,商路便会被阻断,而西川城中,最有威望的太子谧不知是否还有翻身之日,最糟的情况是一旦开战,西川便将肃清商路,大家就只得另谋去处。 “哥,你觉得呢?”姜恒说。 “觉得什么?”耿曙待茶席散后,小心地剥点心旁的纸,放在姜恒的盘子里让他吃。从前他俩吃不到什么好东西,耿曙总忍不住想喂姜恒多吃点,恨不得把好的都塞他嘴里去。 “哪一国将是最后的赢家。我吃不下了,”姜恒哭笑不得道,“你吃。” “西川的点心做得精巧,”耿曙朝姜恒说,“有钱就是不一样,有这么多讲究。”说着又自嘲道:“雍人就像土包子,什么都没见过。” 姜恒说:“可雍国的军队却是最强的。” 耿曙想了想,说:“若一定要选,我希望是雍。” 姜恒说:“为什么?” 耿曙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姜恒忍不住说:“哥!你如今心事怎么变得这么多了?成日也不说话,都想什么?” 耿曙一怔,忙解释道:“不是,恒儿,你听我解释,不是这般……我是怕说错了你生我气……” 耿曙知道姜恒不喜欢雍,或者说,他非常反感汁琮待百姓的所作所为,耿曙自己提起时亦觉得理亏。 “平日里当真没想什么,”耿曙说,“看着你发呆而已,你信我。” 姜恒示意好了好了,不用多解释了,又笑了起来,耿曙一着急,就有点语无伦次,毕竟他向来不善辩,也并非花言巧语之人。 姜恒轻轻地叹了口气,拨弄几下琴弦,说:“你还是对雍国有感情。” 耿曙没有回答,最后他承认了,点了点头。 姜恒终于决定了,但他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耿曙。 “代国确实富饶,”姜恒思考片刻,说,“可经营这一切的人,已经死了。” “李胜确实死得可惜,”耿曙答道,“所以这些年里,我对爹当年做的事,知道得越多,就越……” 耿曙想了想,无法形容。姜恒轻轻地说:“你曾经觉得他是个英雄,如今却也觉得,实在不好说。” 耿曙点头,没有人比姜恒更了解他了,事实上他也有着一股愧疚感,父亲的杀戮,他压根就无力偿还。 “说实话,梁国如果有时间休养生息,说不定还有希望。” 姜恒看的不是天下国力,而是看人。梁国如今有了新的国君,这名国君虽然年岁尚小,却出身穷苦民间,在大梁历年来军队、外戚与权臣的三大势力下艰难生存着,接受权臣的教导。出身民间的人知道百姓疾苦,好好栽培一番,说不定能成为合适的君主。 耿曙说:“但他们眼下是最弱的,雍国出关,第一个要灭的就是梁。” “是啊,”姜恒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汁琮也不会给他们时间……” 就在此刻,食肆一楼传来婉转女声,打断了姜恒的思路。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那歌声悠扬明亮,随着一名妇人上得二楼,朝两人行礼,姜恒便知道,要找的人来了,而歌谣里正隐隐暗示,裁缝店内一遇。 妇人做了个“请”的动作,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耿曙便点了点头。 马车载着两人穿过小半个西川城,在一户民宅后门停下。 妇人又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姜恒与耿曙进了民宅的地窖。姜恒心道已经发展到这个局势了么?姬霜公主还要躲在地窖里? “等等,”耿曙警惕道,“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妇人全程不说话,回头看了耿曙一眼。 “没关系。”姜恒低声说。 前方总不至于是埋伏的刺客等着他们,姜恒很有把握,哪怕被埋伏了,以耿曙的身手,两人也能全身而退。 果然,妇人将他们带进了地窖尽头的密道,打开一扇暗门,又在地下穿行了约一刻钟,从一个柴房内出来时,眨眼间四周全是人。 “来了,来了!”当即有侍女的声音说。 姜恒看见柴房内等着四人,众人朝他俩行礼。耿曙推开柴房门,只见自己置身于偌大的花园中。 “两位殿下,”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迎上来,低声说,“情非得已,还请见谅。” “不打紧,我……不是殿下,姐姐言重了。”姜恒马上回礼,环顾四周。耿曙则冷漠一抱拳,恢复了以往生人勿近的神态,将打交道的事,交给姜恒去处理。 “这是什么地方?”姜恒心下已猜到八成。 那女子在前引路,说道:“湘府,那条秘道经十年修成,霜公主尚是第一次启用,还请殿下为我们保守秘密。” 果然事态非常严重,姜恒心道这密道应该极少人得知,乃是势头不对,让人脱逃所用。姬霜为了让他们进来,冒着暴露逃亡路线的危险,已是到了极其焦灼之时。 “殿下请。”那高挑女子带他们经过长廊,推开府内一扇木门。姜恒看了眼耿曙,耿曙便点头,与他一同进去。 外头便为他们关上了门。 那是一道两进的小院,院中种了不少湘妃竹,又有一水池,豢养五颜六色的鱼儿,一名女孩正面朝水池发呆,听到绕过照壁的脚步声时,转头 朝他们望来。 姜恒看她第一面,便知道传言非虚,这倾城倾国的霜公主,比起商人们的传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身穿天青色轻纱,未施脂粉,头上插着一枚竹簪,腕上佩一枚玉镯,面如薄雾,眼若蕴水,犹如仙女一般。 “是汁殿下么?”姬霜柔唇微启,低声道,“太子殿下,王子殿下?” 姜恒一怔,看耿曙,耿曙便道:“霜公主?” 姜恒意识到姬霜一定是认错人了,说道:“我不是太子,但这位,确实是汁淼殿下。” 姜恒本想叫她“嫂子”,虽未曾过门,却理应算得上是自己人,他们冒着险来为她解围,她冒着险见他俩,不是自己人举动,还有什么能解释? 但念及耿曙固执脾气,姜恒依旧以礼相待,以见王族的规矩,客客气气道:“公主受委屈了。” 姬霜回过神,抱歉一笑道:“听属下回禀,汁殿下兄弟来了西川,便以为是太子泷亲至。” “他确实是我弟弟,”耿曙说,“却不是汁泷,也并非雍国王族。” 姜恒以眼神不断暗示,耿曙却丝毫不在乎,把话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姬霜闻言一怔,却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我行事任性,给殿下添麻烦了,殿下收到信后,不远千里前来,此番大恩,当真无以为报。” 耿曙说:“实不相瞒,我也已经不再是殿下了。” 姜恒:“……” 姜恒终于看不下去了,朝耿曙责备道:“哥!” 别人是公主,哪怕耿曙依旧拥有王族身份,汁氏也只是封王的王族,较之天子王室,依旧低了一阶,初次见霜公主,耿曙好的不说,尽拿话堵她,究竟还有没有礼貌了? 姬霜忽然笑了起来,仿佛觉得此情此景,很有意思,末了,复又悠悠叹了口气。 “收到公主的信后,”姜恒解释道,“我哥便辗转反侧,催促我尽快前来西川……” “我没有,恒儿!”耿曙不悦道。 姜恒哭笑不得道:“别拆台,哥。” 姬霜复又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艰难,一手扶额,无奈摇头。 耿曙思考半晌,想找话来说,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本来就尴尬,这下更不知如何自处了。幸而霜公主识趣,忙道:“仓促之间,全无准备,唯有清茶待客,两位请坐不妨。” “那封信是您写的吗?”姜恒坐定,而后说。 姬霜点了点头,说:“是我亲手写的。” 姬霜虽不知道面前这个多出来的小少年是何方来历,却也明白到在旁不苟言笑的汁淼,才是自己的未来夫君。按晋礼,女子出嫁前不能见未婚夫,然则西川民风开放,又是紧急之时,只得权宜行事。 “字迹很熟悉。”姜恒忽然有感而发。 姬霜答道:“开蒙时,照着堂兄的天子帖摹的。” 姜恒瞬间明白了,她的堂兄,就是姬珣!难怪字迹看上去如此眼熟。 耿曙复又开口道:“霜公主,我们前来西川,自然是为了帮你的忙,你想好要离开此地了么?” 姜恒本想循序渐进,与她套个近乎,叙叙旧,没想到耿曙又毫无准备地打乱了他的计划。 姬霜却丝毫不觉冒犯,兴许是早已猜到,汁淼不懂风情才是正常的,遂又叹了口气,说:“殿下,这位……” “我叫姜恒,”姜恒道,“姐姐就叫我恒儿罢。” 姬霜说:“那便容愚姐痴长几岁罢了。殿下,恒儿,我已是被囚之身,哪怕成功离开西川,天下如此之大,哪里又有我的安身之所?” 姜恒正想安慰几句,设若兄长还是雍国王子的身份,就好办多了,把她送走,带到嵩县或是落雁城,代国显然拿她没有办法,然而念及耿曙又没有完婚的意向,这话到嘴边,也不方便说。 耿曙想了想:“说得也是。” 姜恒:“……” w ,请牢记:,,, 第57章 烈光剑 姬霜又叹了口气, 说:“而且我也……不想离开父王。昔年被他收养为女,多年来,父王视我同己出。既为人子女, 父母做了错事, 自当极力劝阻,人力有时而穷,怎么能一走了之?” 耿曙忽然似乎有所触动,却没有说话。 三人安静了片刻,姜恒打破了这沉默,说:“姐姐, 我倒是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抵达西川后, 姜恒从各方商队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首先公子胜死去后, 武王虽为名义上的国君, 朝政却都掌握在了李谧手中。 而代国的军队, 则由武王李宏的第二子李霄负责管理。姬霜在朝野之中极受爱戴, 一方面她是晋王室的后人;另一方面,她亦在李谧之母、代王原配妻子逝世后,成为了代国的新的象征, 以调和百姓无国母的空缺。 一个国家, 王后也好, 太后也罢,总要有个母亲的象征。在雍国是姜太后, 在代国, 自然就是姬霜了。 武王虽擅征战, 却无法有效统御朝廷, 归根到底,也总需有人管理政务,太子李谧与公主姬霜,便在某个意义上,代表了朝堂与后宫。 姬霜眉头紧蹙,低声道:“我送出这封信时,只希望汁殿下能代表雍国汁氏,说服父王,重启两国之盟,让父王不至于一意孤行……可现如今,还是我想得太幼稚了。” 耿曙仍旧沉默不语。 姜恒却说:“不,让我哥出面,反而会激起你父王之怒。有什么办法,能将太子谧营救出来吗?” 姬霜一怔,继而难以置信,睁大双眼。 耿曙也察觉到了,说:“你要让他们逼宫?” 姜恒抿着唇,眼睛转来转去,当着姬霜的面这么说也许不合适,但事到如今,要解去战争之危,确实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李谧本来就该继任王位,”姜恒说,“公子胜死后,武王早已心生退意,有区别么?让太子尽快继位,才是最好的选择,李谧一旦得位,所有危机一夕间解除,与雍、郢二国修好后,西川将平稳度过这一危机。” “不……不行。”姬霜听到这个提议时,犹如遭遇了晴天霹雳,这少年竟是如此大胆,要煽动代国太子篡位! “杀父之举,”姬霜说,“实在是天理不容,他做出这等事,如何能接掌王位?” 姜恒说:“不需要靠杀来解决,只要将他父王关起来,让他冷静一下。李谧也不会是弑父之人,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不是么?” 姬霜听得胆战心惊,万万未料姜恒谈起逼宫这等政变,竟如此轻松。 “否则你其他三位兄长,哪一个比他更适合来当国君?”姜恒又问,“统兵也许都行,却只有太子谧,是从小以掌政治国的目的来培养的。” “没有那么简单,”耿曙道,“恒儿,军队不会听他的。” 代王李宏以征战出身,四十年前获得王位,手下俱是辈分极高的大将。 姜恒说:“军队陆陆续续,都会被派出去,李宏开春后也将动身出征,按理说现在的西川不会留下太多的兵力。” 姬霜没有说话,姜恒的分析听得她心惊胆战,但无疑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是我没有把握,”姬霜说,“他会不会被你们劝服,离开幽禁之地。” 姜恒说:“给我一件信物。” “没有用,”姬霜焦急地说,“当时他甚至没有任何抵抗,也不愿意让大臣们为他说情。” 耿曙:“那就只能把他强行带走了。” 姬霜:“最难的,还是把他带出来之后,要兵谏实在太难了。” 说到军力布置,正好是耿曙最擅长的,当即有了兴趣。 “哪怕有一部留在西川,”耿曙朝姜恒解释,试图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你也无法对付,咱们手中一个兵都没有,怎么打他们?把嵩县的驻军调过来?蜀道凶险,一进剑门关就会被发现。” 姜恒说:“什么事非要真刀真枪来解决的?就不能策反吗?都说武王在公子胜死后便脾性大变,喜怒无常,说不定手下已快受不了他了呢?何况真要是聪明人,也该明白,谁才是未来的国君,这个时候,投向太子总归是有好处的。” 说着姜恒又转向姬霜,问:“如果没有记错,宋邹告诉过我,李谧触怒你父王,被下狱时,还有不少文武官员,为他求情,是不是?” 姬霜还停留在姜恒的上一个问题里,解释道:“确实如此,如今西川驻军五万,此乃一部,由上将军罗望率领。除此之外,还有城防军一万、御林守卫一万,这两部并作亲兵,由李靳率领。” 姜恒问:“李靳是王族么?” 姬霜点点头,姜恒想起来了,正是入城时盘问他们的那名队长,没想到官阶竟如此高。 姜恒又朝耿曙说:“连太子都可废,可见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这个时候,手下大将稍微聪明一点的,自当想到出路,是不是?” 耿曙道:“行,算你运气好,成功策反了罗望,城防军又怎么办?王族可不一定会叛他,你只要说服不成功,李靳马上就会将咱们抓起来。” “刺杀他,”姜恒说,“不用取他性命,让他在家里躺上十天半月。” “谁去?”耿曙说。 “当然你去。”姜恒说。 耿曙:“……” 姜恒说:“假设咱们成功策反罗望,让他暂领城防军,届时把太子救出来,就完事了。” “外头将军岭下,还有代国的十五万北伐军,”耿曙说,“由他的三儿子李傩带领,西川政变逼宫,李傩马上就会率军杀回来。” 姜恒说:“那时李宏都在你手里了,扣着他爹当人质,他敢攻西川城么?他敢和太子动手?城里还全是大军士兵的父老乡亲。” 耿曙:“万一他想趁机杀了太子,自己当国君呢?有这个可能。” 姜恒:“那么就轮到你来找你爹了,让他出兵,腹背夹击李傩。” “你疯了!”耿曙难以置信道。 姬霜:“……” 姜恒摊手一笑,但耿曙冷静下来之后,忽然觉得姜恒的计划一环扣着一环,虽然行险,却绝非全无机会,不……甚至要说,成功的可能还非常大! “行,”耿曙道,“咱们换个说法,你怎么确认罗望就能被策反呢?” 姜恒笑着答道:“只是个假设,现在不是拿出来商量么?”说着又转向姬霜:“姐姐,罗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识他么?” 姬霜点了点头,镇定下来,说:“姜小弟……姜公子,你说得很对。父王因囚禁大哥一事,确实引得朝野之中,人心惶惶。罗望在十几年前,通过军功,逐渐升任上将军……但我想,父王也……对他并非完全的信任。” “嗯。”姜恒说,“设若你父王全无保留地相信这名上将军,此刻他就应该被派到了将军岭下,而不是留守西川。正因你父王不全信得过他,才会把他留在身边,预备开春带他一同出征。” 姬霜眼里带着明亮神色,望向姜恒,点了点头。 耿曙说:“那么你必须给我一个,能成功说服罗望的办法。同时咱们要谋定脱离的后路,一旦不成功,便要带着霜公主火速离开西川,否则一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不需要,”姜恒认真地说,“不需要你我亲自去说服他,甚至不用霜公主。咱们先把李谧救出来,然后让李谧去策反他。” 耿曙:“……” 姬霜:“……” 耿曙:“李谧失败了怎么说?” 姜恒说:“那咱们就只好跑了,太子连这点事都办不到,还当什么未来国君?也是他活该。” 耿曙:“那可未必。”但他话音落,仔细一想,将代国的情况套在太子泷、汁琮,以及雍国诸将上,确实行得通。代王已经老了,终究要死的,该投向谁,将领心里本该非常清楚才对。 “嗯,”耿曙最后承认道,“你说得对,你真聪明,恒儿,你太聪明了。” “纵横与谋略之道,”姜恒沉吟片刻,答道,“无非人心而已。所以事情现在变简单了,太子谧被关在哪里?” 姬霜没有回答,反而说:“李靳将军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也许能说服他,只是,你们当真要这么做么?” 耿曙起身,走到一旁,面朝鱼池,姜恒则朝姬霜扬眉,意思很清楚了:你需要我们这么做么? “全看你,”姜恒说,“嫂……姐姐。对我哥而言,代国谁来当国君,不是最重要的。” 姬霜心里也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写信求救,他们不会到西川来。 但很快,姜恒就发现,她不愧是姬家的人,只因短短片刻,姬霜便下定了决心,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 “答应我,”姬霜说,“不要杀我父王。” 姜恒说:“这话你该对你大哥说。” 姬霜说:“他不会这么做。说罢,姐姐要做什么?” 耿曙回身,说:“且先别忙筹划,手里就一把匕首,你让我削水果去?我去行刺救人,你怎么办?谁来保护你?” 姜恒朝耿曙说:“这些都好说,你别着急,且先想想,怎么做最合适。” 想了想,姜恒又朝姬霜说:“姐姐,我需要见罗望将军一面,提前试探他。” 姬霜:“我负责安排。” 姜恒:“我还要找机会,刺伤城防军首领李靳,也许用不着刺他,只要给他一杯茶,让他睡上个三五天……” 姬霜:“他初一、十五会来见我,届时我来安排。我先试试看说服他,他是好人,若说不动,但求公子不要杀他。” 姜恒点点头,他师从罗宣,又有耿曙在,放倒个把人还不简单? 姜恒:“救出太子谧后,还须有稳妥的藏身之所。” 姬霜:“让大哥来我这儿。” 姜恒本来只想朝姬霜请求,让公主府手下人为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毕竟把太子藏在这儿太危险了。 姬霜却轻松地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设若失败,与死有什么区别?” 姜恒顿时肃然起敬。 姬霜吩咐人取来纸笔,思考片刻,说道:“大哥被关在了汀丘的离宫监狱处,距离王都足有八十里路。” “那可真是太好了。”姜恒由衷地赞叹。 不在西川城内,也就意味着不容易惊动城防,汀丘防守再森严,终究有限。 姬霜说:“十年前我和王兄、父王去过,凭记忆画个图,就怕有误。” “不打紧。”耿曙说道。 姬霜抬眼一瞥耿曙,两人目光对上,复又马上分开。 姜恒见姬霜画下图来,不禁惊讶无比。 “姐姐,”姜恒说,“你十年前去过一次,凭记忆能把图画出来?” 姬霜点了点头,耿曙复又在一旁坐下,朝姬霜说:“恒儿从小到大也是,读过什么书,从来过目不忘。” 姜恒可办不到去过什么地方一次,就能把图画在纸上,心道姬霜实在是太聪明了! “我这不过是一点小聪明罢了。”姬霜说,“姜公子能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才是大谋略。” 问题尚有许多,譬如说救出李谧后,城里一定会大举搜查,接下来要如何面对武王的怒火,牵一发而动全身,北伐与联盟是否有影响,诸多事宜层层交错,但这些已不是眼下必须商量出结果的事,姜恒只需要慢慢想,总有解决办法。 得了地图后,姬霜又道:“两位请稍候。” 说着姬霜快步回了房中,夕阳西下时,捧着一把长剑出来。 “此剑是我姬家相传……”姬霜说。 “赵将军的佩剑,”姜恒道,“烈光剑。” 姬霜又是一愣,说:“你见过它?” 耿曙摊开手,姬霜便双手捧着剑,将它放在耿曙手中,答道:“代国五年前征玉璧关,会师洛阳,堂兄与赵竭赵将军葬身火海,后来,他们为我带回来这把剑。” “烈光剑。”耿曙一手握剑鞘,抽出些许,剑刃上闪烁跳跃夕阳的光芒,千锤百淬的精钢上,强光折散,犹如蒙着一道光晕。 “一金玺,二星玉,三剑四神座。”姜恒想起了四年前姬珣所言,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天月剑、烈光剑与黑剑,象征太阴、太阳与长夜,乃是镇守神州的“天”。 姬霜说:“汁殿下既无趁手兵器,且权宜一用,宝剑当追随英主。” 耿曙沉吟片刻,没有拒绝,说道:“我们尽力而为。” 是日傍晚,耿曙与姜恒依旧从那民宅中出来,恰好食肆开张,两人便在南街的面摊前坐下,耿曙点了两碗面。 “我猜你现在又要说嫂子了。”耿曙随口道。 姜恒叼着筷子,拿着地图,背对一个角落,眼睛四处瞥,确认没有人来偷听他们说话,才认真端详地图。 “我可没有,”姜恒现出促狭的笑意,“我说了么?我什么也没说。” 耿曙:“你嘴上没说,心里在说。” 姜恒说:“果然是雍人,腹诽也要入罪了。” 耿曙:“所以你承认你在腹诽了?吃罢,别成天就打鬼主意。” 姜恒在桌下踢了下耿曙,做了个调侃的表情,耿曙自然清楚姜恒意思——嫂子聪明又漂亮。 耿曙吃着 面,姜恒把肉过给他,一如小时候般,耿曙要夹回去,姜恒却道:“吃罢,你得多吃点,还要去救人呢。” 耿曙忽然说:“太子灵为什么没有昭告天下,说出咱俩的身份?” 姜恒始终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从玉璧关脱逃之后,太子灵只需要做一件很简单的事,便将置他们于万劫不复的死地。 一旦他公布两兄弟是耿渊的后人,除却雍国之外,全天下都会来追杀他们。 “也许他觉得我还有用,”姜恒说,“不想这么快与我翻脸。” 耿曙朝姜恒扬眉,现出玩味的表情:“他有妹妹要嫁给你么?” 姜恒哭笑不得,心道他自己差点就要来侍寝了。但这话他当然没朝耿曙说,像什么样子? “没有。”姜恒答道,“你又吃醋了,总在吃醋。” “我没有。”耿曙一本正经道。 最后他承认了,答道:“对,我看你与谁走得近,就想拔剑捅了他,何况这人还在算计你。我只想霸占你,想到你离开我身边一会儿,我就要发疯,我坐不住。” 姜恒踢了耿曙一下,哭笑不得道:“你现在就在发疯,我什么时候离开你身边了?” 耿曙有点固执,像是想说“你现在不会,以后说不定会,我想听你说一次,绝对不会离开我”一类的话,非要逼姜恒翻来覆去,承诺他的心意。可这几句话,在这些天里,姜恒已赌咒发誓,说了无数次,耿曙也百听不厌,知道归根到底,不过是他心中忐忑,与姜恒毫无关系。 “不会的!”姜恒佯装生气,用筷子敲了下耿曙的脑袋,“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哥!”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耿曙很受用,心满意足了。 w ,请牢记:,,, 第58章 将军府 这时候, 面摊老板擦干净手过来,把一封信放在了耿曙面前,稍稍躬身, 又走了。 “姬霜虽然被软禁,”耿曙拆开信看了眼, 说,“西川的布置尚在,你很聪明,第一个选择就是去见她。” 姜恒说:“这算什么聪明?你都夸我好几次了。” 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约了兄弟俩到一个商会中去。耿曙认真看完后,点了点头,说:“走罢。” “烈光剑除非要杀人, 否则尽量别拿出来,”姜恒提醒道,“我就怕西川有人认得它,来历就不好说了。” “我还不至于这么笨。”耿曙吃完面, 说, “走罢。” 翌日, 姜恒拿着信, 找到了姬霜所指的那家商会, 商人头领姓赵,乃是郑国人,让姜恒想起了赵起。 “公子需要什么身份?”那商人说,“我们接到上头的命令,让公子乔装身份, 与他们代国的罗望罗将军见上一面, 除此之外, 大伙儿对此毫不知情。今天夜里,正好我们与罗将军开一筵席招待。届时两位可坐首席。上头说,公子需要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全力相助,不可有丝毫怠慢。” 只要有外人在,耿曙便不说话了,犹如一名忠诚的卫士,坐在姜恒身边,任他安排。 姜恒想了想,看了眼耿曙,说:“就说我爹是贵国太子灵殿下府内的采办罢?顺便来代国走走。罗望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商人也不太好判断,想了想,说道,“罗将军是个老实人。” 姜恒:“……” “老实人是不可能当到上将军这位置的。”姜恒说。 “是这么说。”商人点点头,又道,“公子胜提拔了他,毕竟武王君威愈盛,手下再能打胜仗,也越不过他去。” “这位罗将军,有夫人吗?”姜恒想到身居高位之人,说不定与代国王室,抑或西川的大家族有联姻,也许能从夫人身上着手。 “无正妻,亦未有子嗣。”商人答道,“这次济州送来四名美姬,正是献给他的礼物。” 姜恒知道送人姬妾,正是太子灵的作风,想来这商队代替了线报,在西川活动,正是为了稳固与代国的联盟。 套话点到为止,姜恒便不再多问。他要假扮郑人无妨,耿曙却有很大问题,容易露馅。 “到时我什么也不说,”耿曙道,“跟在你身后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姜恒本想让耿曙不去,想必他不会答应。 而是夜,事实证明他实在多虑了,罗望没有他想象中的聪明,商人评价相当精确,他确实是个老实得令人发指的人。 他所居住的将军府,也十分简陋,唯一名管事、两名仆役而已。 罗望今年四旬有余,手握五万重兵,如今代王以下,他是西川武将中掌管最重要兵权之人,身份与住邸实在不相配。 这日罗望早早地就在将军府上等候着客人。张挂了不少铺灰的旧灯笼,于花园中摆开了筵席,席上无非在城内采买的熟食。 “来就来罢,”罗望亲自站在门外相迎,笑道,“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你们也太见外了。哟!这两位小兄弟仪表堂堂,人中龙凤,须得好好亲近!” “不多,不多,”商人首领笑道,“每次都得罗将军照顾。为您介绍,这位是咱们采办司的姜恒姜公子。身旁则是他的母族兄弟,聂海,聂公子。” 罗望见姜恒犹如美玉,身后又有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耿曙跟着,忙上前拉了拉姜恒的手,笑道:“里头说。里头说。” 姜恒见罗望身着朴素常服,袍襟上还打了补丁,反而自己一行人身着华服,非富即贵,与这寒酸上将军一相映衬,更显这名上将军窘迫。 姜恒明白了,这也是非常合理的,武王自己就是战神,手下有再厉害的勇将,都被他处理得差不多了。风头都在国君身上,将领只需要忠诚执行他的命令即可。谁能有建立不世奇功的机会? 罗望拉着姜恒的手不放,笑着上下看他,说:“一表人才,一表人才!” 姜恒没想到罗望竟如此热情,想必平日里也十分寂寞,又依那饱经风霜的脸庞,看得出他年轻时一定相当英俊,如今两鬓染白,依旧保留着当兵时的神采飞扬。 姜恒本想试一试他,再利用他一番,用耿曙的话来说就是“算计”。但看他这般热情,反而又有点愧疚起来。 “你是哪里人?”罗望朝姜恒问。 “郑人。”姜恒答道。 耿曙见罗望拉着姜恒的手不放,脸色已经有点不大好看了,商人又说罗望未曾娶妻生子,这么一个中年人,拉着长相漂亮的姜恒,看他的脸,又笑个不停,当即让他心生怒火。 姜恒不动声色抽回手来,说:“请,请。” 众人依次入座,姜恒坐在罗望左首侧,耿曙坐在姜恒下一位上。罗望先是接过礼单,仔仔细细地看过,说道:“歌姬都让她们回去罢,不必这个。” 商人说:“这可难办了,都走了这么老远。” “也是。”罗望不便拂了对方的好意,道,“那么就让她们留下来,届时我再看看,有愿意跟了我手下儿郎的,便配人,如何?” “自当听将军吩咐。”商人笑道。 姜恒算是领教了,心道你们郑人怎么这么喜欢送人姬妾?把人当牲口般送来送去,行事与汁琮比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必试探一番,若没有下文,太子灵便要将男的送过来了。 罗望看过礼单,收好,朝姜恒说:“既然来了,就在西川多玩几天。较之你们济州怎么样?” 姜恒笑道:“比济州繁华倒是不少,民风也甚开放。”说着朝那商队首领道:“回国后,你且替我打发,我这就想住过来,不回去了。” 商队首领笑道:“是,姜公子。” 姜恒一说话,众人便停杯放箸,罗望见状便知姜恒在郑国定身居高位,来头非同小可。 “你还想去哪儿玩?”耿曙朝姜恒问道。 “唔,”姜恒见耿曙说话了,而且是进罗望家里后的第一句话,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笑道,“咱们空了上钟山走走罢?” 罗望说:“钟山要下雪的时候景色才好,这些日子里,你们若不嫌弃,就住府上如何?” 姜恒:“??” 这热情也太过头了罢?姜恒见罗望表情殷切,又不像是客套话,便笑道:“我哥在城中找了住处……” “不碍事,不碍事!”罗望朝姜恒说,“搬过来,搬过来!正好夜里无事,陪我闲话。” 姜恒开始觉得有点危险了,商队首领闻言亦表情尴尬,却不好替姜恒下决定。 耿曙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正要开口时,姜恒却在 台下轻轻踢了耿曙一脚,意思是不要翻脸。 “还有些事要交代,”姜恒婉拒了罗望的提议,说道,“待得诸事稍停,一定前来叨扰。” 罗望乐呵呵地笑道:“行,行,那么,我就等你们。” 姜恒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打算套套罗望的态度,却发现话到嘴边,全被这人给冲没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最后还是耿曙解了围,说:“如今西川已不似从前,玩个几天就回去罢,恒儿。” 这话顿时戳中了罗望的心病,只听他说道:“你们外头的人都这么说,但是呢,照我看来,商贸,乃立国之本。这一国策,是昔年公子胜尚在时便已制定的,我罗望虽是一介武夫,却绝对可以朝各位拍胸脯担保,无论西川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各位绝不会有事。” 姜恒闻言点头,说:“太子谧还能出来么?” 罗望做了个手势,暗示不要现在说。那商队首领便打了个哈哈,就此略过,众人开始喝酒,席间所谈,无非济州等事以及西川风土人情。 “上将军开春也会出征罢?”姜恒又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 罗望答道:“那要看陛下带不带我。” 罗望持酒杯时,陷入了沉思中,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朝各人解释道:“哪怕我不在西川,李靳也会照拂各商会,大可不必担心。来,姜恒,聂海,两位小哥尝尝这个……” 罗望又亲自为两人挟菜,姜恒便笑着吃了。酒过三巡后,又闲聊一会儿,姜恒听席间所谈,实在无趣,这上将军的生活简直乏善可陈,既不好色,又不贪恋权势,说来说去,无非如何守护西川,令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可姜恒不知他既生活俭朴,为何又收下他国重礼,这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将军当兵之前是做什么的?”姜恒好奇问道。 罗望说:“三十一岁时来了代国,在这之前,于郢地一个小山村里,是个药师。” 姜恒“哦”了声,点了点头,想必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罗望酒量甚好,姜恒不敢贪杯喝多了,恐怕说了不该说的话暴露身份,耿曙下半席间接了酒去,一顿饭勉强做到宾主尽欢。罗望又问了两兄弟下榻之处,再亲密携手,将姜恒送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 “我哥他这人,就是不爱说话,”姜恒朝罗望挤挤眼,笑道,“将军切莫见怪。” “不妨,不妨!”罗望说,“认识两位小朋友,我很高兴!” 罗望乐呵呵的,脸上带着酒意,这一刻借着府外灯笼光芒,姜恒忽然觉得他的面容有点熟悉,且充满了亲切感。 w ,请牢记:,,, 第59章 钟山雪 深夜, 马车上。 “对,我看他不顺眼。”耿曙在马车上说,“四十来岁的人, 非亲非故,拉着你的手,摸来摸去,像什么样子?” 姜恒道:“我倒觉得他没别的意思。” 耿曙不悦道:“那也不行!” 耿曙起初非常生气, 但渐渐地也发现罗望没有猥琐之意,似乎是真的对姜恒心生喜爱,否则早就拔剑捅了他。 姜恒算大致认识这个人了, 心里想的,却是太子谧说服他的成功率究竟有多少,一顿饭后, 他察觉到罗望对代王李宏也并非绝对忠诚,至少在谈及许多事时, 颇有不以为然之意, 只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想出事。 这种只想明哲保身、没有立场的人是最难办的, 无法利诱,难受威逼。 “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姜恒终于问道, “这话确实有点……冒昧了。” 那商队首领与他们共乘一辆马车,正闭目养神,被问到时亦认真开口道:“回公子的话, 罗望得了钱财后, 都拿去赈济军中或城中失了父母的孤儿。” “哦, ”姜恒点了点头, 说, “那么他应当是个好人。” 姜恒把手放在耿曙膝上,随手拍了拍,耿曙便握着他的手不放。 “你们商队与公主府上有联络么?”姜恒说,“这个问题更冒昧了。” 这话,商人却不能回答他了,笑道:“我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姜恒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便点了点头,与耿曙下马车,回了客栈。 “杀了他么?”耿曙说。 “谁?”深夜里,姜恒与耿曙并肩躺在榻上,色变道,“你说罗望?不!杀他做什么?” 不说罗望这人不该杀,哪怕动手除掉他,军队只会收归代王李宏自管,更添麻烦。 翌日上午,姜恒开始配一种给城防队长李靳下毒的药物,这药能让人昏睡上足足十五日,恢复后全无伤害。 耿曙在旁给姜恒打下手,看了一大堆药材,一时也看不懂。正在此刻,小二敲敲门,送了信进来。 信上寥寥数行字来自姬霜,让耿曙单独去见她。 姜恒:“哟!佳人有约。” 耿曙沉默不语,朝窗外望去,见姬霜的侍女等在客栈门外。 “什么意思?”耿曙疑惑道。 姜恒猜测一定是姬霜有话,想私下朝耿曙说。 “去吧。”姜恒道。 “不去。” “去——” “不去,别烦。”耿曙那表情却是动摇的。 姜恒说:“万一有很重要的事呢?” 耿曙道:“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婚事啊。”姜恒笑道。 “不能离开你。”耿曙说。 五年前他们只是分别了一小会儿,就落得险些天人永隔的下场,耿曙是彻底怕了。 “没事的,”姜恒说,“能有什么危险?我现在也能保护自己了。” 先前两人见了姬霜一面,有许多话一定是不方便当面说的,但耿曙忽然改变了主意,想到了退婚上去,这正是他一路上为之忐忑不安的、姜恒未能理解的心事。 自打雍国有意为他定下这门亲事起,耿曙心里就充满了疑惑,父亲生前与各国都有血仇,汁琮对代国选择了隐瞒,姬霜不可能不在意。他本想朝姬霜坦白告知实情,让她来选择。 然则顾念自己与姜恒的安危,此事又实在不该匆忙宣之于口。 这么一来,身世实在将他架在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上,但该来的,迟早要来。 耿曙如是想,他必须告诉姬霜实情,不能隐瞒她。而姜恒与这件事没有关系,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的恨意,有半点被传达到弟弟的身上。 “行,”耿曙说,“我去一趟。你别去了,两个人目标太明显,也不安全。” “换身好看的衣服。”姜恒给耿曙简单收拾了一番。耿曙又千叮万嘱,让姜恒当心点,自己很快就回来,才跟着侍女出外去。 姜恒正想去商会,与嵩县的商人们再碰个头,顺便收这两天的账,下得楼来,却在客栈前厅不留神撞见了罗望。 “你终于醒了!”罗望一身便服,笑道。 姜恒:“……” 姜恒没想到罗望居然在客栈里等了这么久,兴许早早的就来了,身边只跟了一名侍卫,坐着喝茶。 “来,”罗望说,“备好马了,就在门外,这就带你上钟山去踏青。聂小哥呢?” 姜恒道:“他……去商会了。” 罗望端详姜恒,亲切地问:“今日原本有安排?” “没有。”姜恒马上欣然道。 罗望便朝姜恒招手,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出客栈去,门外等着数名守卫,牵过马来。 “会骑马吗?”罗望问。 “当然。”姜恒交代客栈小二通知耿曙,翻身上马去,笑着跟在罗望身后出城。 耿曙依旧穿过那密道,来到公主府上。姬霜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袍上以金线绣了西川的国花芙蓉,端坐在厅内榻上。 “霜公主。”耿曙离开了姜恒,便有点烦躁,眉头稍稍拧着,示意有话就说。 姬霜那表情与昨日大相径庭,脸色死灰,仿佛一夜未眠。 “汁殿下。”姬霜想了想,开口道。 “我已经不是殿下了。”耿曙说,“实不相瞒,恒儿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与他相会之后,我便不再回雍都。你我一场缘分,虽素未谋面,终究有责任在肩。这次前来西川,也应了了这桩心事,我有一些话,想朝你说,说清楚,总比憋在心里好。” 耿曙向来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哪怕退婚也是直言不讳。 姬霜却没有半点惊讶,说道:“殿下是这么想的吗?好的,我……知道了。” 旋即,姬霜眼中现出黯然神色,自嘲一笑,仿佛知道事情早该如此。 耿曙说:“我想,要么咱们先把婚事解除了罢,此言绝无他意,你我既无感情,俱是代、雍二国棋子,人生大可不必如此,公主余生,定能遇上合适之人。” 在耿曙的预料中,姬霜一定会问“为什么?”,于是他便可坦白告知自己的身世。 孰料姬霜忽然道:“殿下,我也有句话,想朝您说,坐罢。” 耿曙扬眉,示意请说:“我还有点事在身,说完就得回去了。” “不会耽搁您太长的时间。”姬霜沉吟良久,最 后道,“今天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耿曙忽然察觉到了危险,却没有打断,任凭姬霜以平静的声调,缓慢说了下去。 “有人说,殿下的生父,是耿渊。”姬霜没有看耿曙,盯着地面。 “谁说的?”耿曙没有否认。 姬霜轻轻地说:“传出这消息的人,我想殿下也许比我更清楚?今天我本想提醒殿下,如果谣言传开,只恐怕您有危险。” 耿曙“嗯”了声,说道:“多谢霜公主的提醒。” 姬霜抬眼,看着耿曙,喃喃道:“单独求见您,也正因此事,毕竟您身边跟着的人,不一定知道。” “没有错。”耿曙说,“谢谢你顾全了我的体面。” “可现在看来,这不一定是谣言。”姬霜答道。 耿曙:“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姬霜说:“不清楚,但至少,消息已经传到我耳中。殿下,回答我一句,这是真的吗?” 耿曙看着姬霜,姬霜疲惫地望向耿曙。 耿曙坦然点了头。 “我不需要耿渊后人的任何帮助,”姬霜避开耿曙的目光,说,“你走罢。你的父亲,杀死了我最亲近的人,胜叔对我而言如同生父,我不会告发你……罢了,为何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会成为雍国王子,被汁琮收养,如今终于真相大白,除却耿渊后人,还会有谁?” 说着,姬霜眼里现出痛苦与仇恨:“汁家竟还瞒着我,让我嫁给仇人的儿子?” 耿曙说:“其实你心里都清楚,那是上一代的恩怨,本来与我们无关。” 姬霜却低声道:“是,可我于感情上无法接受。” 耿曙又说:“所以出发前我就想好了,我不是来与你谈感情的,只想力所能及地,为你提供一点帮助,就当缘分罢。” 姬霜缓缓道:“我宁愿死了,也不会接受杀父仇人的儿子的任何帮助。离开这儿,聂海,或是汁淼,你叫什么都好,你爹手上的罪孽,哪怕你做再多,也是洗不清的。” “太子灵放出的风声?”耿曙说,“我只有这最后一个问题,他想杀我,情理之中。” “送客!”姬霜沉声道,“让这个骗子滚出去!” 耿曙退后两步,最后道:“叨扰了,今天来此的本意,也是想告诉你真相。” 冬日西川,松林间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 姜恒跟在罗望身后,骑着马上钟山去,钟山山顶有一座庙宇,在半山腰上,便能看见西川全城,以及不太气派、却古色古香的内城王宫。 姜恒说:“罗将军怎么突然有雅兴上山来玩了?” 姜恒知道罗望身在西川,一定没少来过钟山,纯粹是陪自己玩罢了,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值得他付出这么多时间与精力么?或者说,罗望自己也过得很无聊。 “今早听手下说,”罗望笑道,“钟山下了一点小雪,便突然想带你上来看看。” 罗望没有再让守卫跟着,沿山道穿过密林,视野豁然开朗。姜恒忽然在想,如果父亲还在,会不会也像现在这般,带着自己与耿曙,与昭夫人,以及耿曙的娘一起,闲时出门踏青? 罗望忽然说:“我小儿子若还活着,想必也与你差不多大了。” “啊?”姜恒一怔,没想到罗望突然提起了这话。 罗望一笑,说道:“你是哪里人?你不像郑人,若我猜得不错,你与太子灵的商队全无干系,你究竟来西川做什么?” 姜恒:“……” 姜恒脑海中闪过许多开脱的解释,正要开口时,罗望却道:“不想说就不必说,每个人都有活着的理由,相逢即是缘分,愚兄痴长几岁,不过随口一说,贤弟莫要往心里去。” 姜恒笑了起来,说:“将军言重了。” 罗望翻身下马,主动来扶姜恒,与他牵着马朝山顶上去。沿途全是青石板砖修起的路,最后这段乃是台阶,通往钟山古刹,两人拾级而上,姜恒想了想,索性也不瞒着他了,这是他试探的最好机会。 “将军。”姜恒思考半晌,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你若信得过我,自然可实话相告,”罗望笑道,“叫我一声大哥无妨。” “罗大哥,”姜恒笑了笑,说,“不瞒你说,这次前来,我确实有任务在身。” “为了敝国的太子殿下?”罗望丝毫不奇怪,更没有追问姜恒背后是谁。 “大哥觉得有希望吗?”姜恒坦然道。 罗望道:“太子谧是我眼看着长大的,谁都不希望他落到如今境地。但以目前局势来看,没有希望,你们哪怕将他救出来,也只能让太子殿下流亡他国,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姜恒也曾考虑过,史上多的是流落他乡的太子,万一计划失败,便将李谧送到郢国去,郢国一定会收留他,等待武王薨后,再让他回国夺位。 “但代、雍之间的这场仗,我觉得不该打,至少不该现在打,”姜恒说,“本可用其他的方式来解决。” “驱使吾王的不是两国利益,而是仇恨。”罗望说,“他等待这个机会等太久了,公子胜的死令他耿耿于怀,太子殿下试图让他淡忘仇恨,才遭遇了他的怒火。” 姜恒道:“可是战火一起,两国的百姓势必送命,为公子胜复仇的代价,也太大了吧。” 罗望笑着摸了摸姜恒的头,说道:“说得轻巧,大哥倒是问你,若与你相依为命的兄长死了,你放得下么?” 姜恒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们也曾以为对方死过一次,那些日子,仍然历历在目,他知道这对于国君李宏而言,是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两人登上最高级一阶,面前变得开阔起来,忽然间罗望停下脚步,将姜恒稍稍挡在身后。 “罗望?”一名年过五旬的高大男人身穿常服,负手而立,说道,“今日怎么有这兴致,来钟山了?” w ,请牢记:,,, 第60章 梅园碑 那男人身后带着数名随从, 站在古刹的一块石碑前,随意朝两人望来。 姜恒瞬间心里咯噔一响,糟了!不会是…… “吾王。”罗望却神色如常,朝那高大男人单膝跪地。 李宏!果然是李宏! 方才姜恒在台阶下, 看不见山笑笑, 就怕都被李宏听见了! 姜恒马上以外国使臣之礼,朝李宏行礼。李宏静静看着他, 意味深长一笑。 罗望却仿佛不怎么怕他,沉声道:“未知王陛下在此地。” “听说今晨钟山下雪, ”李宏说, “便过来看看。你, 抬起头来。” 姜恒抬头,与李宏照面, 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他。 只见李宏梳着一头细辫, 朝脑后拢着,作胡人装扮, 半点不似代国国君, 反而更像个蛮族的酋长, 他的长相亦如传闻所言, 有少许西域血统, 高鼻深目。 “你叫什么名字?”李宏问。 “回禀王陛下, ”罗望说, “他是末将族中远房侄儿。” “我问的是他!”李宏责备道, “你不会说话?” “我叫罗恒, ”姜恒自然而然, 脱口而出, 笑道,“拜见王陛下。” “罗恒?”李宏听到姜恒先前台阶下那话,本想马上将他抓起来,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名字。 “你就是那个,捅了汁琮一剑的家伙?”李宏道。 姜恒:“!!!” 当初姜恒行刺得手,太子灵抓到耿曙后,便发出加急快报,通知各国国君,李宏于是马上开始部署,出兵直捣落雁城。 “我问你,是不是!”李宏的怒火开始隐现。 “是,”姜恒道,“正是在下。” 罗望也不知道此事,顿时震惊了,毕竟刺杀内情只有少数几名国君知道。 “你……”罗望说,“小兄弟,你武艺竟是如此了得?” “只是侥幸。”姜恒擦了把汗道,心想谢天谢地,太子灵果然没有将自己救走耿曙之事昭告各国。 李宏冷冷道:“如此便恕你妄议国君之罪。” “谢王陛下。”姜恒松了口气,也知道在台阶下所言,李宏全听见了。 李宏又道:“既是一剑下去,为什么汁琮还活着?” 姜恒道:“我……我也不知道,按理说他这时候早该死了。” “你为什么行刺汁琮?”李宏又追问道。 这问话一环扣着一环,犹如李宏的脾气般,令姜恒险些无从招架,但他反应亦是极快,说道:“某人与我有知遇之恩。” “也罢,”李宏冷冰冰道,“太子灵想必没少收买你。” “不,”姜恒心里转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说,“回禀王陛下,也并非全因太子灵。总之,说来话长了。” 李宏道:“我要听听,你当日是如何行刺得手的,里边来。” 姜恒看了眼罗望,罗望点点头,示意他跟着去就是,不会有问题。姜恒便跟随国君身后,进了古刹,寺内僧人奉上清茶,李宏又着姜恒将当日之事细细道来,姜恒便将大致情况讲了一次,在代武王面前全无拘束。 毕竟当初他与晋天子朝夕相处,天子面前都能泰然处之,代国国君不过是诸侯,又有什么可怕的? 李宏所问,又多是姜恒怎么捅汁琮一剑,伤口在何处,有没有流血,流了多少血,仿佛对刺杀的缘由与动机毫不在意,只想听见汁琮是怎么受苦的。 “你做得很好,”李宏最后的话,却大出姜恒的意料,“孤王相信,你确实是那名刺客。” 毕竟太子灵的通传,只有寥寥几人得知,姜恒所言细节皆能对上,李宏便不再生疑。 “耍一套剑法我看看?”李宏又说。 姜恒忙固辞道:“不敢班门弄斧。” 李宏鼻孔里“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愿意留在代国?” “啊?”姜恒没想到,刺杀汁琮这件事,竟会让他得到李宏的青睐,于是道,“我……我还没想好。” “罗望的族人……”李宏喝了口茶,思考片刻,而后道,“也罢,便暂且跟着你族叔就是。” 是时,外头忽然又有人求见。 “父王,”一名青年脱了鞋入内,说,“该回宫了。” “这是罗望的侄儿,他叫罗恒。”李宏示意姜恒,介绍他与儿子认识,又道:“这是我儿李霄。” 姜恒忙侧身朝他行礼,口称殿下。 李霄笑了笑,不知这人是何来历,便道:“罗恒,得空入宫来,咱们多亲近亲近。” 李霄长得很英俊,眉眼间却有股不易察觉的邪气,从他眉目中便能推测出李宏年轻时长相,身为王子,也是一表人才。姜恒想起在海阁读书时,罗宣听来的,天下对代国王室的评价。太子李谧性格懦弱惧父,二王子李霄则性情奸诈,看来道听途说之言,也许暗藏真相。 “父王,”李霄又提醒道,“回宫了。” 李宏便起身,姜恒忙跟着出去,李宏又回身道:“既然来西川一次,便让你叔带着你好好玩玩罢。当然,孤王希望你留下来。” 姜恒笑道:“谢陛下。” 姜恒气不喘心不跳,反客为主,送出李宏后,在门外等着的罗望才进来,寺庙内僧人重新上茶,拉开纸门,门外是青松雪景,云雾蔼蔼,令人心旷神怡。 罗望说:“真的?” 姜恒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就当是真的吧。” 罗望看向姜恒的眼中,充满了欣赏与赞叹:“难怪你对济州如此熟悉。” 姜恒尴尬道:“往事休要再提了。” 这时耿曙匆匆来到,看了姜恒一眼,目中带着责备之意,姜恒将自己茶碗朝他推了推,耿曙心神不宁,喝了点。 罗望问:“聂小哥怎么了?” “没什么,”耿曙收敛心神,说,“手下办事出了点差池,将商人骂了一顿。” 罗望点点头,耿曙没见着李宏,只以为姜恒单纯地来踏青。喝过茶后,罗望又道:“公子胜所葬之处,就在寺后,我带你们去看看?” 姜恒看见父亲所杀之人的墓碑时,心情确实非常复杂,只见墓地不远处,梅园里即是那口钟山的巨钟,薄暮冥冥中,僧人开始撞钟,三响即止。 姜恒很好奇,趁着罗望走开时,朝耿曙说:“我在想,撞它个九下,会发生什么事。” 耿曙说:“我撞给你听。” 姜恒忙道:“别 !” 看耿曙那模样,当真想为了满足姜恒的好奇心,去撞那钟,而以他身手,钟山上也没人拦得住他,只是带他们上来的罗望可就倒大霉了。 两兄弟正拉拉扯扯,罗望回来了,想邀他们到府上用饭,被姜恒婉拒了。 他觉得耿曙一定有话想说,便与罗望约定改天再见面,先行离开钟山。果然耿曙朝姜恒转述了下午姬霜的话,问:“现在怎么办?” 姜恒万万没想到,耿渊遗孤的身世,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棘手。 姜恒也拿不定主意了,到底是谁私下传告了他们的身世? “这还用问么?”耿曙沉声道,“除了太子灵,还会有谁?” “不,”姜恒道,“不会是太子灵,因为李宏不知道。” 耿曙:“他一定知道。” “他不知道。”姜恒重申道,“否则李宏无论如何,一定也会把你找出来杀了。他今天仔细盘问了我刺杀你父王的经过,对‘耿渊后人’只字不提。” 姜恒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有姬霜得到了消息? “有人要毁了你的婚事。”姜恒想了想,精准地推断道。 “随他罢,”耿曙随口道,“反正我也拒了这婚约。” 双方尚未真正订婚,即无毁约一说,耿曙表明来意,姬霜也心知肚明,他们哪怕相爱,也不可能在一起。 “你喜欢她吗?”姜恒观察耿曙,见他脸色有点不对。 “不爱她。”耿曙朝姜恒说,“但这姑娘,是个不错的人,与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姜恒以为耿曙会难过,但他反而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遂笑了笑,说:“好罢。” 耿曙说:“既然她不必咱们帮忙了,回去?” 这地方太危险了,耿曙只怕他们的身份被捅出来,李宏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将他俩千刀万剐,为昔年死去的弟弟报仇。 “不,”姜恒果断道,“继续咱们的计划,权当朝公子胜赎罪了。” “你开什么玩笑?”耿曙说,“咱们要把太子救出来,再让他造反软禁他爹。这叫朝公子胜赎罪?” 姜恒说:“哥,想想公子胜,他要的是什么?” 耿曙不太明白,事实上今日与罗望一席话,忽然就让姜恒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当初你以为我死了,”姜恒说,“你想得最多的,又是做什么?” 耿曙答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目标,活得就像具行尸走肉,就像忽然天黑了,天亮的时候,永远也等不到。” 姜恒只得说:“好罢。” 耿曙道:“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说了算罢,只是有一点。” “知道,”姜恒说,“绝对不要离开你身边,是罢?” 耿曙今天与姜恒稍一分别,心里便开始打鼓,幸而姜恒在钟山未曾发生什么事。 w ,请牢记:,,, 第61章 汀丘宫 是夜, 回到客栈内,耿曙换上了夜行服,姜恒说:“那你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什么?”耿曙莫名其妙道, “一起去!” 姜恒当即来了兴致:“一起去?我也可以去吗?” 耿曙答道:“当然了, 不是说别离开我身边么?” 姜恒:“可这是去救人啊。” “能顾得了你。”耿曙找出夜行服, 先前已用自己多出来的黑武服改过两身, 让姜恒换上, “若顾不上,让李谧死了不管了。” 姜恒:“……” 跟耿曙去救人, 他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但以姜恒那三脚猫功夫,想飞檐走壁明显不合理, 耿曙既然愿意带着他, 姜恒当即兴奋起来。 耿曙穿上了夜行服,身材显得修长英气, 让姜恒想起很久以前的项州。 “蒙面吗?”姜恒说。 “蒙什么面?”耿曙说,“你哥我是天下第二。” 耿曙还记得姜恒对他的评价,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死去的昭夫人, 但姜恒真切地感觉到, 耿曙的武功应当确实很了得。 这是与罗宣直接对比,姜恒得出的结论。 因为罗宣曾经在海阁内带着他翻屋檐,需要三步,一步上窗台, 一步蹬柱,再一步上檐。而耿曙一手搂着姜恒, 稍一蹬就上到屋顶了。 “我带了秘药, ”姜恒紧张道, “运气好的话,应当不用杀人。” “你不想杀人,”耿曙答道,“自然不杀,点穴就行了。” 耿曙与姜恒穿过客栈屋顶,来到马厩,上马沿小路出城,将夜行服穿在里头,恰好赶上入夜前城门关闭前的一刻,顺利出城。 口哨声响,海东青登时不知从何处出现,展翅飞来。 “风羽!”姜恒道。 自从进西川的路上,风羽飞走后,姜恒就没有再见过它了,毕竟这鹰明显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识货者一眼就能看出来。为了避人耳目,耿曙便吩咐过几声,让它自行离开。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耿曙皱眉道。 “你让它去哪儿?”姜恒问。 耿曙摇摇头,最后道:“没什么,它应当是舍不得你。” 姜恒用手背触碰海东青的后脑勺,耿曙说:“既然来了,把它带着罢。” 八十里路,骏马飞驰,两个时辰便到,月上中天时,耿曙远远看见了汀丘离宫。 “救出来之后把他藏在哪儿?”耿曙说,“公主府里不能去了。” “我还没想好。”姜恒说,“但被软禁的太子一失踪,西川一定会戒备,先将他放在咱们客栈里罢。” 耿曙说:“万一被查到下落呢?我可不一定能保住两个人。” “那就只好扔下他不管了,”姜恒答道,“方才谁说由他去的?人各有命,随他去就行。” 耿曙:“……” 两人面面相觑,耿曙心道你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成天管杀不管埋的,把太子从牢房里弄出来,一有危险就扔下不管,和捉弄他有什么区别。姜恒却促狭一笑,朝耿曙眨了眨眼,神神秘秘的,仿佛早有计划。 汀丘离宫外,耿曙一步翻上了高墙,一身黑色夜行服隐藏在夜色里,如同警觉的、修长的狐狸。 “守卫太森严了。”耿曙喃喃道。 “什么?”姜恒在墙下满怀希望地问,“里头有人吗?” 耿曙面对墙外四名守卫,颇有点头痛,伸手下去,将姜恒拉了上来,让他站稳。 “跟在我后头。”耿曙低声说。 两人身穿黑衣,沿着墙顶躬身通过。耿曙又抬头看了眼月色,乌云快过去了,一旦月亮显现,他们的身体剪影便很快会被守卫发现。 耿曙在假山后下墙,让姜恒藏身黑暗里,握着带鞘的剑,低声道:“在这里等,没叫你别出来。” 假山外守着两名侍卫,且全无视线死角,耿曙抬头,只见海东青在离宫高处天顶下盘旋。 月亮出来了,照在汀丘离宫寂寥冷清的宫殿群上。 姜恒远远看着耿曙,只见耿曙抬手,手指并拢,前挥,犹如带兵时做了个“进军”的手势,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海东青便“唰”的一声俯冲而下,化作一道影子,射向两名守卫! 守卫顿时吓了一跳,喊道:“什么东西?!” 耿曙又五指一撒,海东青飞上墙道:“扁毛畜生!” 趁着这么一瞬间,耿曙已悄然到了两人身后,两声闷响,守卫倒地。 姜恒只觉眼前一花,回过神来,耿曙已回头,说:“出来罢,换上他们的衣服,穿在夜行服外头。” 姜恒试了守卫鼻息,耿曙不悦道:“没有死,我又不是杀人狂,取他们性命做什么?” 姜恒这才放下心,朝耿曙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是不是太啰嗦了?”姜恒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想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太仁慈只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他实在无法像刺客一般,因为侍卫挡了路,就把他们一剑捅死。 “没有,”耿曙为姜恒穿好侍卫服,说道,“你心中有仁义,我很喜欢。走罢。” 说着,耿曙拉起了姜恒的手,快步绕过回廊,前往离宫寝殿的方向。姜恒哭笑不得道:“你就是哄我,我常在想,罗望有个缺点,都说慈不掌兵,他不大适合当上将军。” “不,”耿曙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飞旋的海东青,答道,“我是当真这么想,恒儿。你知道吗?那天以后,我常常后悔,灵山的灾难,也许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姜恒“嘘”了一声,拉着耿曙藏身柱后,又有巡逻的守卫过来了。 姜恒望向耿曙,在这沉默里,耿曙的眼神一目了然——他也在自责,如果当年他不是如此冷漠对待人命,也许一切从此都会截然不同。 但这里也许没有办法,必须要杀人了,因为前方有四名守卫,稍有人喊叫起来,都将惊动外头等待轮值的上千人,以及在侍卫房中睡觉的守备。 耿曙拇指轻轻弹出烈光剑的剑格,一手按在剑柄上,将姜恒挡在他的身后。 姜恒却轻轻拉了下耿曙的衣袖,掏出一炷香,晃亮火折,嘴唇稍动,意思是“让我试试”。 他点燃了香,迷香在走廊内蔓延,不多时,侍卫们昏倒在地。 耿曙点了点头,穿过去,到得花园后长廊内,两人与提着灯笼巡视的侍卫打了个照面。 “换班了?”那人距离甚远,并未发现情况有异。 “歇会儿罢,”耿曙在雍国 平时常与侍卫打交道,熟稔内廷规矩,说道,“老大睡了,弟兄们正等你开一局去。” 换了姜恒,这时候铁定会露馅,对方竟是毫无疑问,答道:“那就辛苦了!” 接着便转身离开。 耿曙朝里头望了一眼,见里头是个书房,门口侍卫开始换值。 “你去吧,”耿曙低声说,“我在外头守着。” 姜恒于是推门而入,整个离宫内全是侍卫,书房外的守备反而用不着多少。 在那书房正中央,坐着一名很精神的年轻人,他一身单衣,体格健硕,耳下有一道很淡的胎记,手腕健壮有力,双目极有神,与姜恒想象中的太子谧完全不一样。 李谧是名年近三十的武人,有着自然而然的当兵气概,两道传承自李宏的剑眉更添英气,且高鼻深目,继承了少许西域人的面部特征,眼瞳中带着一点点棕金色,不似中原人的漆黑瞳孔般纯正。 李家的西域血统传承到他身上,已经很淡了,这名混血太子,却还是很好看的。 “我这就睡了,”李谧手里拿着一卷书正读,看了眼侧旁的竹杯,随口道,“添点水就退下罢。” 姜恒想了想,须得如何朝李谧明示自己的身份,说服他跟随自己离开,但有些话在这里长篇大论地说起来,不一定能劝服李谧,何况他也不一定就会凭三言两语相信自己。 “殿下在读什么书?”姜恒说。 “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李谧随口道,“兵家。”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姜恒走到一旁,拿起水壶,给李谧添上杯中冷水。 李谧抬眼,一瞥姜恒,说:“不错,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全胜。” 姜恒答道:“殿下都这个年纪了,我劝您就不要读孙子了,读点别的罢。” 李谧放下书,望向姜恒,正要发怒时却随之一怔,变了神色。 姜恒添完水,诚恳道:“这些字,分开看,殿下都能看懂;不过连在一起,您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耿曙在房外听着,视线投向月夜下盘旋的风羽,以风羽的飞翔路径得知,侍卫的换班正从离宫北面朝南边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待得东南处被他们藏在假山后的昏迷侍卫被发现,全宫就会马上产生警惕。 “我怎么就看不懂了?”李谧不悦道。 “看得懂,就不会纠结于‘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了。”姜恒无所谓道。 “此话怎讲?”李谧意识到面前此人一定不是侍卫,放下书,认真盯着姜恒,“还请小兄弟赐教。” “不战而胜,是最好的办法;但百战而胜,才是没有办法中,最好的办法。”姜恒认真道,“我要问殿下一句,《孙子》十三篇中,有没有一篇在讲述‘不战而胜’?” “没有。”李谧答道。 姜恒稍一摊手,意思很明显,那便是了。 “十三篇六千余字,俱是在讲述‘战之道’,所以读孙子,即是学‘非善之善’。至于您想要的,不战屈人之兵的策略,在《孙子》中只字未提。殿下不过是无勇气一战,想在《孙子》里找点安慰罢了。” 李谧沉默不语,站起身来,走到姜恒面前,稍稍低头看他。这话实在是刺中了李谧的心病,“战”在最近的数年里,于代国,是最常出现的字眼。但去与谁一战?倚仗什么一战?李宏假想的敌人,乃是连同北雍汁氏在内的东方四国,李谧却最清楚,他们最大的敌人,正来自于自己。 他敢与父亲为敌么?不敢。 “你是哪一国人?”李谧说,“这是我代国王室的家事。” “你父王要发兵,”姜恒耐心地说,“这就不是家事了,是天下人的事。殿下,我受全天下的百姓之托,冒着极大的风险进离宫来救您,您愿意出去堂堂正正一战么?” 李谧沉声道:“我要是不跟你走,你能奈我何?” “无可奈何。”姜恒认真道,“那么我们就只能用别的办法来止战了,采取‘非善之善’。” “你想刺杀我父王?”李谧忽然感觉到了危险,旋即对其生出的,却是惋惜与同情,“我劝你还是走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汁琮我都敢下手,”姜恒说,“我不介意试试。” 李谧顿时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太子灵昭告诸侯国君的那封信,送到西川时,他便私拆了一次,看过里头的内容,并被彻底震惊了。 这天底下,还有人敢去刺杀汁琮?居然还得手了?! w ,请牢记:,,, 第62章 不速客 “是你。”李谧虽不知姜恒之名, 只从父亲处听闻了大致过往,直觉却告诉他,这少年不是简单人物。 姜恒不再说下去, 做了个“请”的手势。事实上来之前, 他也与耿曙商量过, 如果李谧畏惧李宏的权威,坚持不走要怎么办?打昏了带出去,再架着他去谋反?这明显不可行, 但姜恒有把握说服他。 耿曙在外头说:“时间不多了。” 姜恒看着李谧, 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太子谧, 哪怕你在今夜过后反悔, 你父王一定也会加强离宫的戒备,我们再也进不来了。” 李谧长吁一声,沉默数息,最后他竟是点了头。姜恒心道, 在这点上, 他倒是像极了说一不二的李宏。 “带我走。”李谧道, “剩下的,出去再说罢。” 耿曙马上推门进来, 手里提着侍卫服, 扔给李谧,示意他换上。 “他们马上就要进入偏院, ”耿曙说,“你俩待在里头。” 海东青的探查距离越来越近, 已经有人发现了它, 并开始包围别院。 “快。”姜恒道。 李谧将侍卫服套上, 耿曙抽出佩剑,李谧一看就明白了。 “霜儿让你们来的?”李谧说,“为何不早说?” “殿下有心,谁来都一样。”姜恒道,“殿下若执意不走,谁来也都无用,是不是?” 李谧冷笑一声,说:“给我一把剑。” “没有,”耿曙答道,“只有这一把。” 顷刻间,侍卫怒吼,手持强弩上了院墙,喝道:“有刺客!” 姜恒当即拖着李谧,把他挡在两人身前,说:“来啊,放箭!射死了你们的太子,自己回去领罪!” 李谧:“……” 侍卫:“……” 一众侍卫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拿太子来挡箭,当即一怔。而就在这顷刻间,耿曙已冲了出去,一步上墙,抖开烈光剑,寒光闪烁,姬霜说得不错,那剑果然是不世出的神兵,倒映着月色,当真削铁如泥,碰上什么兵器,便将其斩成两半! 眼看侍卫们哀嚎着摔下墙去,鲜血从墙顶漫了下来,姜恒果断道:“快走!” 姜恒捡起剑,扔了一把给李谧,推着他绕过照壁。耿曙从墙上跃下,快步到前方去侦查,然而外头的声音渐小下去。 “有刺客!” 远处又传来一声惨叫。 李谧:“你们的同伴呢?” 姜恒:“……”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耿曙道:“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俩,还有人来了?谁?” 姜恒当机立断:“他们在为咱们引开侍卫,快走!” 姜恒选择了另一条路,冲过走廊时,只见花园地上满是躺倒的侍卫。 姜恒:“!!!” 李谧刹住脚步,险些被绊倒在地。 李谧说:“你们为了救我,杀了多少人?!” “人又不是我杀的,”姜恒说,“不能算到我头上。” 耿曙抬头,望向东北角,海东青化作直线,疾飞而去。耿曙道:“那里人少,从东北面突围!” 耿曙翻身上了房顶,将手持弩|箭、正准备埋伏的侍卫一脚踹了下去,再把姜恒拉上来。姜恒正要伸手拉李谧,李谧却几下翻上了房。 “我可以,”李谧喘息道,“不用担心我!当当当……当心,眼睛看前头!” “在这儿!”有人喊道。 更多人上了房,耿曙深呼吸,收剑出掌,一侧身,一脚踏在屋顶上,瓦片轰然飞起,紧接着掌风扫开,断瓦犹如漫天流星,飞射而去! 这一手简直神乎其技,就连罗宣亦没有这本事,姜恒看得瞠目结舌。 耿曙道:“看什么?走啊!” 姜恒回过神来,被他拖在身后,两人一同滑下瓦檐去,不忘回头,说:“太子呢?” “他自己说了别管他,”耿曙说,“看他造化了。” 李谧气喘吁吁,说道:“等等我!” 然而一路下去,平地上的侍卫被收拾了不少,大多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不多时,姜恒又听见西南角大喊:“刺客在这里!” 火把朝着西南、东南两个方向蔓延。耿曙说:“还有两伙人,怎么回事?今晚来了这么多人?” 救兵似乎对他们毫不在意,在东南角放火了,风一吹,浓烟升起,离宫内顿时一片混乱,反而让他们极快地离开了离宫。 耿曙展开手臂,犹如鹰一般落下宫墙,打了个唿哨,战马奔来,耿曙与姜恒共乘一骑,让李谧上了另一骑。 “跟我们走。”耿曙说。 李谧回头看了眼离宫,最终狠心一抖缰绳,跟上了两人。 海东青于天上遥遥跟来,东方现出鱼肚白。耿曙侧头,朝身后姜恒问:“现在回城么?” “闹得太大了,”姜恒说,“试试看罢。” 这次营救已脱离了姜恒最初的计划,原本他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将李谧运出来,这么一来,离宫要到天亮才会发现,他们也可趁机回到西川。但大半夜一闹起来,西川一定会马上戒严,万一城门关闭,严加排查,他们就无处可去了。 疾驰八十里路后,回到西川城外,天已大亮,三人驻马城外钟山脚下,一处隐蔽的山坡上,城门口果然开始严格排查,三人还穿着离宫的侍卫服。 耿曙朝姜恒问:“现在要怎么办?” 李谧也看出来了,问:“你们谁说了算?你俩是主仆?” “闭嘴。”耿曙冷淡地随口答道。 从进入离宫后,耿曙就没有与李谧正式说过话,李谧尚不知这家伙就是他的未来妹夫。 姜恒还不死心,盘算偷三个腰牌,乔庄易容,冒充御林军混进去的可能性,或者放风羽侦查一番,再让耿曙爬城墙进去,通知罗望出来接应。 耿曙却道:“不要冒险。一旦被抓起来,只会更麻烦。” 姜恒说:“那就只能回嵩县了。” 忽然间,耿曙把手按在了烈光剑上,缓缓抽剑,转过身。 姜恒随之转头,伸出一手,拦在李谧身前,两人退到了耿曙身后。 山坡后面的灌木丛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姜恒又看见他了,这人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他扭曲的五官、脸上的疤痕,哪怕五年前在洛阳匆匆一瞥,从未得忘。 “小太史的妙计出了差池,”那身材高瘦的刺客说,“这可怎么办呢?” 来人正是界圭,界圭手指顶着一蓬毡帽,现出诡异的、令人心底发寒的笑容:“周游周大人正在城内驿馆等候殿下,如果您不介意,就由我来带各位进城?” 李谧闻言一震,看看姜恒,又看耿曙。 界圭出现时,耿曙仿佛恢复了另一重身份,冷淡地说:“不必了,让他自个儿在城里待着罢。” 界圭笑道:“那可不好,周大人着我带了信来。殿下还是体恤我们跑腿办事的罢。” “哥。”姜恒忽然说。 听到这声“哥”时,界圭的脸上非但没有任何惊讶,反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扬眉示意“你真的愿意?”,姜恒点了点头,说:“跟他走。” 界圭做了个“请”的动作,三人便跟在他的身后。 “我说呢,”姜恒率先跟在界圭身后,懒懒道,“原来你们也来了,王家的刺客,都这么闲么?就不用保护王族?” 界圭说:“我也不想跑上这么一趟,奈何我们大雍王室兄友弟恭,太子殿下实在着急他哥,便着我亲自过来了。” 界圭将三人带到城外护城河一段干涸的河道,这段河道正好就在钟山下,有一排水口,沿着排水口进去,满是腐朽气味。李谧看了眼耿曙,耿曙隐藏在黑暗之中,不现面容。 界圭与耿曙,谁都没有提那天雪夜通缉之事,彼此心下了然。 “周游是谁?”姜恒说。 从界圭出现时,耿曙就保持着警惕的神色,走在界圭身后,却始终一手按剑。 “东宫门客,”耿曙朝姜恒道,“负责与管魏沟通,操持与代国联络事宜。” 五国之间,国与国的关系由左相管魏负责,这些年里,内政外交逐渐移交给东宫,以提前预备权力过渡。 但这次的事明显超出了太子泷的能力范围,左相必须协助东宫,设法影响代国的局势。 “你算是东宫的人,对不对?”姜恒朝耿曙问。 耿曙没有回答,界圭却道:“小太史,你非常聪明。” 耿曙低声道:“恒儿,听我解释。” 耿曙想说点什么,可他能怎么解释呢?事实就是如此,在雍国的四年里,他成为了朝堂炙手可热的年轻将领,而培养他的目的,则是为了以后太子泷继承王权进行铺路。汁琮从死去兄长汁琅手中接过王位时,深受派系内斗之苦,于是他必须确保未来朝廷的权力,能顺利集中在唯一的儿子手中。 姜恒说:“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耿曙听这语气,不像姜恒在责备自己,便点了点头。 李谧在黑暗里忽然道:“你们是雍国人?” 界圭说:“不错,太子谧也很聪明。” 李谧又道:“我没有听错罢?在玉璧关下刺杀汁琮的,是雍国人?” 姜恒正要回答“我不是雍人”时,界圭却抢先回答道:“那只是一个误会。” “误会可把不少人害惨了,”李谧说,“你们最好认真解释清楚这个误会。” 李谧说得不错,原本代国将与雍国结盟联姻,正因这场刺杀,代王才决定转而发兵,种种一发不可收拾的乱象,俱从姜恒捅出那一剑开始。 “会有机会的。”界圭道,“雍人特地过来救您,还够不上赔罪么?” 李谧冷笑一声,界圭推开通道尽头的一扇木门,说道:“到了,还请太子殿下移步驿馆一谈。” 四人出现在一户民宅的后院中,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界圭戴上毡帽,挡住了头脸,亲自驾车。耿曙、姜恒与李谧三人挤在车上,被带进了雍国驿馆的后院内。 “这天气可真够冷的。”界圭吁出一口雾气,说,“太史大人,咱们来叙叙旧?” w ,请牢记:,,, 第63章 驿馆会 姜恒知道界圭有命令在身, 此事涉及了雍国的最高机密,太子泷与丞相派出的使臣,绝不会让自己参与他们的谈话, 于是示意耿曙去就是, 反正只要他问耿曙,耿曙都会一语不差地转述给他。 耿曙想了很久, 终于朝界圭说了一句话:“你若敢对他做什么,你知道我会怎么报复你。” “至于吗?”界圭笑道,“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 耿曙低声道:“我马上就回来。” 姜恒示意耿曙放心,李谧则一脸疑惑,正了正身上衣装,与耿曙并肩离开。 界圭则将姜恒带到驿馆的侧厅内,出外传人奉上姜茶, 先是嗅了下气味, 再倒出小杯自己喝了,才递给姜恒。接着他又取来热毛巾,给姜恒擦手, 生了个小手炉, 放在姜恒膝前, 自己才到一旁坐下,陷在软椅中, 讳莫如深地看着姜恒。 界圭:“你长大了。” “也不算太大。你很会伺候人。”姜恒道。 “伺候习惯了。”界圭暧昧地朝姜恒扬了一扬他的眉。 姜恒说:“平时也是这么伺候你们殿下的么?” 界圭说:“还须更细心些, 我见你事儿不多, 便省去了些步骤。” 姜恒说:“领情了,还没有谢谢你帮我们离开汀丘离宫呢, 虽然看上去帮了个倒忙, 你和我哥武功明显半斤八两, 没有受伤罢?” “不,”界圭说,“你哥武艺比我,还差着那么一点,你师父倒是可以与我平分秋色,说到底,老子当年也是与你们的爹齐名的人。” 姜恒镇定地喝茶,只这么一句话,他就知道雍国王室早已将他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否则这刺客不可能知道。 “我脸上有东西么?”姜恒道,“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易容了,”界圭认真地说,“这是谁的脸?” “不知道呢,随手画的,给你也画一个?”姜恒朝他暧昧地一笑。界圭稍稍侧头,眯着眼,端详姜恒,他的脸虽然非常恐怖,姜恒却觉得他的目光是温暖的,隐隐更带着笑意——与故人相逢的笑意。 界圭答道:“我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还用得着易容?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爱我,心甘情愿地死在我剑下呢,小太史,你愿意么?” 姜恒打趣道:“自然愿意,只是你得先说服我哥,才好动手。” 界圭发出一声讥讽的笑。 “我哥似乎抓住了你的软肋,他能怎么报复你?”姜恒忍不住好奇问道。 界圭说:“我要是杀你,他就会去杀太子泷了,他打不过我,可杀个太子泷,还是不在话下的。你是他的性命,太子泷是我的性命,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姜恒:“……” 界圭遗憾地说:“当真铁石心肠,自己的义弟都能杀,你说是不是?不过这话我不会告诉泷殿下,免得他难过。”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姜恒眯起眼,察觉到某些未曾宣诸于口的细节。 “嘘,”界圭神秘地眨了眨眼,说,“我可惹不起他。” 罗宣是五大刺客之一,界圭知道他不奇怪,但姜恒从未朝任何人提起过,他是自己的师父。也许因为界圭从营救太子谧时的那炷迷香上猜到了? 姜恒喝完了姜茶,把它放在一旁,示意不必续上。海东青飞了进来,在姜恒手边跳了几下,侧头看他。 “一夜之间,”界圭不禁唏嘘道,“人和鹰,就一起背叛了曾经的主人。天下这么大,当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姜恒淡淡道:“我爹是雍国国士不假,我们兄弟俩,可不是汁家的家奴。既然汁家不是我们的主人,又怎么说得上‘背叛’呢?” 界圭一笑置之。 “当年去安阳行刺的人,”界圭忽然说,“本该是我才对,若是我,这会儿说不定我就成你爹了。” 姜恒听到这话时,顿时得到了海量的信息,但他仍轻松地说道: “那倒不至于,我看更大的可能是,你现在已经死了。” 界圭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挤出了诡异的笑容:“我不像你爹一般死脑筋,我可不会为了毕颉自杀。” 姜恒冷笑了一声,聊着聊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刺客了,界圭并不招人讨厌,或者说他有时讨嫌得理直气壮,反而让人厌烦不起来。 “所以你效忠于雍国王室,”姜恒扬眉道,“汁琮想必就像收买我爹一般,收买了你。” “我答应过汁琅,守护雍国正统的存续。”界圭答道,“他还活着时,倒是很疼汁泷这侄儿的。” 这时间外头响起脚步声,耿曙来了。 “周游想见你一面。”耿曙朝姜恒说,又看了眼他手边的姜茶,姜恒便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耿曙离开,耿曙想牵他的手,姜恒却摆摆手,示意这里全是雍国人。 “界圭,”姜恒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界圭打量姜恒,耿曙问:“想做什么?我去。” 姜恒摆摆手,他不想让耿曙离开。 “到客栈里,帮我将一个匣子取来。”姜恒朝界圭说,“我们的利益目前不冲突,你家太子泷想保住李谧性命,我也想,是不是?” 界圭倒是爽快,一点头,也不问地方,径自走了。从这个举动上,姜恒马上就能推测得出,界圭早已埋伏在城中,监视着他俩。 周游是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却也很识规矩,以一国储君之礼待李谧,正在客气地与李谧交谈。耿曙进来后,坐在了上手位,显然在这个驿馆里,他的地位是最高的。 见他进来,周游马上起身。 “你坐这儿。”耿曙朝姜恒一指身边的位置。 姜恒不知道他们先前谈了什么,李谧却仿佛没有接受周游的提议,双方气氛有点僵,一起朝姜恒望来,表情都相当复杂。 耿曙坐在姜恒身边,拔出烈光剑,擦拭上面的血。 姜恒一夜未睡,已经有点困了。 周游说:“这位小哥的身份……” “叫姜大人。”耿曙冷漠打断道。 周游看了眼耿曙手中的剑,剑刃折射着阳光。 姜恒打了个呵欠,说:“随便叫什么罢。你们讨论出个结果来了?” 周游说:“姜大人,本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李谧却打断道:“这么说罢,雍国的要求,恕我无法认同。” 周游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还是太年轻了,虽说周氏身为落雁望族,他却依旧年少气盛,急切地希望能在西川立功。 “太子谧的提议 ,”周游说,“我大雍也无法接受,姜大人既不是雍人,也不是代人。淼殿下的意思是,如何让太子谧重回皇宫,全听您的意思,请您来居中权衡。” 耿曙看了眼姜恒,示意他说。 李谧虽然很客气,却看得出其意见是坚决的,姜恒沉吟片刻,听周游解释了几句,大致明白了。 在耿曙不久前派出风羽,前往北方送信后,雍国的军队已经绕过长城,于长城以西的另一处大关卡,难以逾越的天险潼关渡过黄河,进入了汉中地区。 这支军队,将成为支持李谧发动政变的重要力量,只要周游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在耿曙的指挥之下,充当奇兵,攻破西川城,软禁代王李宏,扶持李谧取而代之。 “这很好,”姜恒笑道,“反正也用不着我了。” 姜恒略带责备地看了耿曙一眼,耿曙很心虚,他也没想到雍国的反应会这么大,看来现在汁琮先取梁、后攻郑的目标发生了改变,见到代国有机可乘,便生出了先攻代国的心思,这非常危险。 李谧不是傻子,知道引狼入室的危险,这个提议,他自然无法接受。 “我不会让任何国家的军队进入我的国都。”李谧说,“代人的事,必须由代人自行解决。我也无法保证,若有一天,我接任国君之位,不会朝你们雍国用兵。” 耿曙始终不吭声,擦拭着手中的剑。 周游说:“敝国没有任何挟恩之念,谧殿下大可放心。只是没有我们的协助,您在西川孤掌难鸣,如何回到朝堂上呢?恕我直言,现在城内已在大举搜查,一旦离开这个驿馆,李宏就会将您抓回去缢死。您的三弟带兵在外,二弟李霄与郑国储君太子灵私交匪浅。除了雍人,您再没有能相信的人。” “他还有我呢。”姜恒说,“你们雍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周游:“……” 李谧朝姜恒说:“小兄弟,我相信你。前提是在离宫中,你没有欺骗我。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么?” 周游求助地望向耿曙,耿曙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这下直是将周游置于两难的境地了,他不知道这少年是何许人物,可既然跟在王子的身边,想必站在雍国这一方。 然而姜恒非但不帮他说话,反而咄咄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汁琮想来已经设下期限了。”姜恒说,“目的很明确,救出太子,将他送走,再让你们的殿下带兵,协助太子谧,攻打代国。” 周游只得承认,汁琮确实是这么吩咐的,落雁如何筹划他不清楚。 太子泷与管魏送来的密信,就是派界圭随同耿曙,前去离宫劫人,得手之后带走太子谧,以他的名义,攻打西川。 “军队出动的最后期限是哪一天?”姜恒问。 周游面现犹豫,这时候耿曙又说话了。 “告诉他。”耿曙沉声道,充满了威严。 周游只得答道:“冬至日。” 姜恒:“具体埋伏在什么地方?” 周游:“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 姜恒说:“回去告诉你们将军,我不管谁带兵,只要他被代**队发现干涉他国内政,我就会杀了太子谧,再推到你们头上去。届时新仇旧恨,全找雍人清算,你们得直面李宏的怒火了。” 周游:“……” 李谧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 “有意思!”李谧哈哈大笑道,“很有意思!” 姜恒道:“但人都来了,还是可以派点事的,譬如拖住李宏三儿子在外的军队。” “按他说的做。”耿曙认真道。 李谧没有说话,知道姜恒也有他的计划。 周游说:“这我拿不了主意,只能看主帅意思,以及远在落雁的太子泷如何决定。” “说就是。”姜恒道,“前提是,他是个聪明人,我要将太子谧带走,剩下的,你们就不要操心了。” 李谧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姜恒朝李谧说:“你去不去?哪怕我不说。” 李谧想了想,最后点了头。姜恒又说:“借个地方一用。” 界圭回来了,姜恒借用了驿馆内一个房间,递给界圭一封信,说:“辛苦了,再替我跑跑腿吧?把这封信送到郑国商会去。” 界圭只得又走了,姜恒抓紧这时间,开始为李谧易容,耿曙在旁一脸冷漠地看着。 “周游快被你气死了。”耿曙说。 “我怎么看他挺正常的?”姜恒笑道,“莫非他在落雁都横行霸道,只怕你一个?” 耿曙“唔”了声,说:“他是汁泷的心腹。除了……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平素确实拿着鼻孔看人。他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出使,他想立功。” 顾忌李谧在侧,耿曙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信任,一眨眼又要垮塌了。 “你不是雍人,”李谧从商谈时就在推测,问,“姜恒,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姜恒随口答道,“我曾是晋天子麾下太史,但天子在五年前驾崩了,你也可以说是姬珣派我来的。” “难怪界圭唤你作‘小太史’。”李谧从镜子里看了眼耿曙。 “你觉得他,”姜恒一指耿曙,朝李谧问,“像雍人么?” “实话说,不像,”李谧答道,“但他是站在雍人那一边的。这位小哥,你在雍国当官?官阶不低罢。” 耿曙正要反驳,姜恒却朝李谧道:“太子谧不必担心,只要我在,这家伙就听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李谧从镜里看着耿曙,说,“雍国使臣对你这般客气,连界圭都听你们的使唤……不要告诉我,不……不可能。” 李谧现在内心充满了疑惑,猜测了几个身份,却都觉得对不上。 “他叫聂海。”姜恒看耿曙明显也不想说话,便替他答道。 李谧在镜中已经变了个人,又说:“姜恒,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姜恒检查了一番,出神地说道:“我们完全尊重您的选择,太子殿下,我不是雍人,不替其他人下决定,接下来怎么办,您可以自己走一步看一步。” 界圭又回来了,说:“外头有一辆马车等着。” w ,请牢记:,,, 第64章 天子军 半个时辰后, 姬霜府上。 “我不去见她,”耿曙朝姜恒说,“你也别去, 让李谧自己去罢。” 姜恒想到了姬霜对自己父亲的敌意,只不知道, 她会不会将详情告诉兄长,沉默片刻后, 在这件事上听了耿曙,因为他知道,这是耿曙一直所坚持的。 听得李谧前来, 姬霜大惊失色, 从内院跑了出来。 “哥!” “霜儿!” 李谧看着自己的妹妹,顿时悲伤不胜,卸去易容,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姬霜。 姬霜虽已拒绝了耿曙, 内心深处却依旧期待着兄长能脱身, 稍早时听见离宫之乱,登时心急如焚, 时而担心耿曙与姜恒落败被擒, 时而又担心父王震怒之下降罪, 抓走没能成功脱逃的兄长, 下手赐死。 幸而李谧安然无恙,而兄弟俩也得以脱身,姬霜回想起先前朝耿曙所说的话, 心中隐隐有愧疚之意。 她对耿曙最初的印象并不好, 严肃而冷酷, 隐隐有股傲气凌驾于天下人之上。但渐渐地,她对他越来越好奇,直到她震惊于他的坦然——那种无所畏惧,“你想杀我,来就是,我光明磊落,我不在乎”的坦然。 昨日耿曙离开后,她不知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他。此刻心中竟是有了那么一丝愧疚之情。 耿曙拉着姜恒离开,并肩坐在了前院的台阶上。 李谧与姬霜在房内低声交谈片刻,两人又听姬霜隐隐饮泣声,片刻后,声音更低下去,姜恒在院里便听不见了。 “你瞒着我,给落雁城送了信。”姜恒开始找耿曙算账了。 “我……”耿曙说,“我没有送信,只是报了个平安。” 姜恒看到海东青再来,并带着界圭前来的时候,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耿曙索性没有解释,老老实实,看着姜恒的双眼,说:“是,我通知他们了,对不起,恒儿。我只是想……” “人之常情,”姜恒说,“有什么好道歉的?” 海东青从剑门关离开,没有带着任何信回去,但只要看见它,太子泷便大致能猜到耿曙的处境了。 哪怕有自己在,耿曙还是对落雁的那个“家”有感情。 “我只是想,无论如何,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耿曙又解释道。 “不用再解释了,”姜恒认真地答道,“我不怪你。” 耿曙转头,注视姜恒,嘴唇微动了动,像是想重申什么,却忍住了。他在观察姜恒是否因此生气,姜恒的表情却很平静。 “事情都解决了,我们走吧。”耿曙仿佛想弥补自己的错误。 “走?”姜恒不解道,“去哪儿?” 耿曙:“回嵩县。” “不走,”姜恒说,“事情还没办完呢。” 姜恒看着耿曙,忽然兴起,拍了拍他的脸,耿曙从这个简单的举动中感觉到了,姜恒没有生气,便复又开心起来,正想张嘴时,姜恒却在那冬日里灿烂的阳光下凑上去,亲了下耿曙的嘴唇。 耿曙:“……” 耿曙忽然又满脸通红,这个举动向来是他们最爱做的,尤其在离开浔东,姜恒失去了一切,身边只有他的那数年里,耿曙偶尔会亲他一下,表示亲昵。 重逢后,耿曙也常常亲姜恒,姜恒却很少主动亲耿曙。 “我最喜欢亲嘴了。”姜恒笑道。 耿曙的母亲,在他小时候便会亲一亲他的唇,表示疼爱。而昭夫人,则从来没有亲吻过姜恒。 耿曙脸上现出单纯的笑容,嘴角稍稍勾着。姜恒则不再开口,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耿曙看着院里冬日的暖阳出神,把一手放到姜恒的后腰上,覆在他那个被火烧过的瑕痕处,来回摸了摸,继而搂住了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这时候,姬霜走了出来,看了两人一眼。 姜恒忙与耿曙分开,朝姬霜人畜无害一笑,扬眉,示意现在如何? 姜恒没有提半句姬霜朝耿曙说的话,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今天一早,二哥来见过我,他也想救出大哥。”姬霜低声说,“你说得对,大哥必须回到朝堂上,给我们一点时间,我相信他能说服父王。” 姜恒听见这话,便知道姬霜决定继续按他的计划来。 “但我们绝不能让任意一国插手,”姬霜带着隐约的怒气道,“代人的事,只能由代人自己解决。大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他觉得可以相信你。” 耿曙把手覆在姜恒腰间,始终沉默不语。 姜恒想了想,答道:“那么就按咱们原定的计划,继续往下走?” 姬霜叹了口气,在两人身旁坐下,刻意地避开了耿曙,坐到姜恒身旁。 “父王每年在冬至那天,会往钟山的宗庙,祭祀叔父公子胜。”姬霜说,“叔父不是王室嫡出,进不了宗庙,只能葬在钟山后。” “我见过他的墓地,”姜恒说,“就在梅园里。” 李谧站在房内,说道:“届时父王身边只会带两千人随行,分散在钟山山顶,这是最合适的机会。” 姜恒看了眼耿曙,动了动他,催促道:“说话。” 耿曙沉默,姜恒说:“行军打仗的事,只能靠我哥,要破这两千人,制伏代王,非是我擅长之事……” 耿曙旁若无人地朝姜恒说:“我不想帮他们了,都是白眼狼。” 姜恒笑了起来,知道耿曙要什么——他想要一个道歉,否则不会在这里把话说出口。他并不记恨姬霜,面对真正讨厌的人,耿曙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对不起,”姬霜懂了,说,“殿下,对不起。是我语出唐突。” 耿曙隔着姜恒,朝姬霜投以一瞥。 姬霜面容沉静,解释道:“胜叔父与父王,就像我的两个父亲。” 这句话,已在姬霜心中盘桓了一整天。 “他都懂的,”姜恒说,“霜殿下,不必如此伤感,聂海比你更明白。” 与此同时,姜恒忽然想到了一个危险的事实,并为此隐隐后怕起来,如果当初自己真的将汁琮刺死了,那么对他与耿曙而言,将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谢天谢地,无论汁氏从何处得到了解药,这当真是上天给予他们的宽容。 “如果是寻常将领,”耿曙得到了要的道歉,便分析道,“给我一千人足够了。但面对李宏,又有钟山山顶地形居高临下,占据有利位置,这个数目,至少要四千。” 房内李谧、姜恒、姬霜三人沉默,俱思考着钟山山顶,伏击李宏并将他抓起来的那场战役,将成为十天后决定代国未来的转机。 “四千人不难,”李谧说,“只要说服罗望与李靳其中一个。” “不,很难,”耿曙说,“这就是这次行动里最难的,这四千人,不能是代国人。” 姜恒马上就听懂了,说道:“嗯,代**队里,没有人敢和你父王动手。” 李宏身为一代军神,积威近三十年,已被军队神话了,谁敢围困他,朝他发出挑战? “所以我需要调来雍国,抑或嵩县的军队。”耿曙说,“如果你们不能接受外国干预,一切就不必再说了。” 姬霜与李谧相对沉默,姜恒又想到了先前驿馆中,周游的表情,想来这厮还是有点真本事的,一定是他朝耿曙点出了关键问题所在。 “我有一个办法,”姜恒说,“只能算折中。” 耿曙:“没有任何折中的办法。” 姜恒:“就不能听我说完吗?”说着揪住耿曙耳朵,他实在是受够耿曙这模样了,平日里与他说话和和气气的,在姬霜与李谧面前,简直就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耿曙:“好好……你说。” 李谧:“……” 姬霜:“……” 姜恒带着责备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后,方道:“我需要调集嵩县驻军,却并非以雍国的名义,而是举天子王旗,我们五年前,都是晋天子麾下的官员。” 李谧:“!!!” 姬霜道:“可是……” 耿曙也想起来了,别人不论,但他与姜恒,是完全有权代替晋天子姬珣,对地方封国行使干涉的! 李谧说:“可天子已经崩了。” “天子已崩,王旗却没有倒下。”姜恒说,“当然,说白了,这一切俱是自欺欺人,怎么说都行,便看两位能否接受了。” 李谧与姬霜沉默良久,最后李谧点了头,说:“那么,便请殿下亲自赶回嵩县一趟。” “不需要,”耿曙冷冷道,“我自有安排,顾好你自己的事罢。” 李谧朝向姬霜,露出些许不安,说:“接下来,就是罗叔与李靳了。这两个人里,必须成功说服一个,就怕……” 姬霜温柔地说:“大哥,尚未努力过,又怎么知道就一定失败呢?” 李谧苦笑道:“你说得对,瞻前顾后,这样不行。” 姜恒说:“我可以为太子殿下约来罗望。” “暂定明夜罢。”李谧说,“具体细节,我还须得与王妹好好商量。” 接着,四人再次端详了地图,再次确认了计划——冬至当天,李谧将坐镇西川,回到王宫,在罗望的保护下,召集起一众大臣。 而耿曙与姜恒,则将带领嵩县的王军,趁李宏出城祭拜亡弟公子胜时将他围困,逼他写下退位诏书,送回王宫,交给李谧。 李谧将昭告代国全境,包括稳住在外的军队,并将父亲关押在后宫内,充当人质,如此政变完成。 最大的难题,还是如何解决罗望与李靳,但这已是李谧该头疼的事了。 “两位不要回去了,”姬霜说道,“就在府上住下来罢,来来去去,也容易暴露身份。” 姜恒一想也是,毕竟城中戒严,有耿曙在,还能保护李谧的安全。 “我俩要一间房就行。”姜恒朝姬霜说道,“我将去调配药物,届时如果实在无法说服,就只能将罗望扣下来了。” w ,请牢记:,,, 第65章 待客茶 是夜, 姜恒无聊地躺在榻上,耿曙则认真地给海东青梳毛,低声在它耳畔说着什么。 姜恒侧头偷看耿曙。 “你喜欢她。”姜恒说。 “你又看出来了?”耿曙抬头, 不悦地盯着姜恒。 姜恒说:“你就是喜欢。” 耿曙说:“我没有!你要我解释多少次?” 姜恒一脸茫然道:“你不喜欢风羽吗?你看它的眼神,完全和看别人不一样啊。” 耿曙:“……” 耿曙回过神,知道姜恒又在拿自己寻开心,便不再与他争执, 小声朝海东青交代后, 让它停在自己的手臂上,侧过臂膀轻轻一送。 海东青带着信, 飞出院外, 飞走了。 那个动作极其潇洒, 姜恒看着耿曙,感觉到他每次看那只鹰时, 眼里有股温柔。 “喜欢, ”耿曙不客气地说, “喜欢又怎么?你看出来了?” “你看风羽的眼神, ”姜恒笑道, “与看我一模一样。” 耿曙一怔, 忽然又有点脸红,但姜恒的这话, 一时令他非常受用,便走过来,躺在榻畔姜恒身边, 两兄弟并肩躺着。 姜恒随手将那玉玦从他脖子上扯过来, 像拖着狗绳般, 放在面前端详, 耿曙被他拖得不太舒服,却没有挣扎的举动,也侧过头,与他挨在一起,看玉玦流转的光华。 数日后,按姜恒的计划,是分别约见罗望与李靳,必须在一天内完成,否则一旦走漏了风声,只会引起另一方的警觉。 李靳手握两万城防军,罗望则拥有五万代国骑兵。 最好的结果是说服罗望。 退而求其次,李靳若愿意投向太子谧也行。 最坏的情况,则是两人都宁死不屈,无论如何不愿就范。 “如果他俩都不松口呢?”李谧问。 姜恒说:“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殿下,自己办不到的事,就不能怪别人出手收拾。我发现自打安阳那场屠杀之后,天下各国的国君,就陷入了一个怪圈里。他们已经输不起了,我希望殿下能当个输得起的人。” 李谧自然知道姜恒言下之意,他身为储君,收服西川掌管兵权之人,是他的责任。设若他甚至无法让罗望、李靳二人的任意一人朝他效忠,也即意味着他这储君的地位相当危险。 届时他们只能求助于周游,以及埋伏在潼关下的雍国外援。姜恒给了他机会,办不成事,还能怪谁? “事成之后,姜先生如何打算?”李谧岔开了话题,姜恒看那模样,这名代国未来国君,似乎想招揽他们两兄弟。 可是留在代国,就要面对公主姬霜,她真的能放下公子胜的仇恨么? “我听恒儿的,”耿曙道,“他留下来,我就留下来。我爹不是我,我不会为他赎罪,与我没关系,这血债反正我不认。” “什么血债?”李谧尚不知耿曙身世,只单纯地认为他是雍国王子。 这话再一次证实了姜恒的猜测——太子灵设若密告诸国,想置耿曙于死地,不可能不告诉代王。眼下传信之人,只通知了霜公主,连李谧也不知道。 非常可疑。 究竟是谁要将他们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呢? 姜恒隐隐约约,怀疑自己触及了真相。 殿内无人回答李谧,李谧也习惯了,王室内部从来就不怎么把他当太子看,尤其自己的家人。与其说他是一国储君,不如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全家操持的长子。 “所以假设罗将军不愿意,”李谧拿着姜恒给他递过来的小药瓶,再三确认道,“我就要二话不说,先下手为强毒死他?” “殿下狠得下心么?”姜恒问。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只能照办。”李谧说,“我又不是太子灵,我不会算计前来帮助我的人。” 听到这话时,姜恒忽有所感,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这种信任让他很感动。 “那还是我来下毒罢。”姜恒说。 “该送信了,”姬霜认真地说,“大哥,我相信你能成功。” 姜恒送出信去,交由姬霜的侍女,将罗望带进公主府内,自己却不露面。 午后时分,罗望被带到府内,踏出密道的那一刻,便彻底明白了。 姜恒的信上内容乃“私下约见”,罗望也是托大,竟不带任何护卫,及至进到公主府内时,便知道自己极有回不去的可能。 但在见到李谧的一瞬间,罗望顿时慌乱了起来。 “殿下?”罗望的声音发着抖。 “罗叔,”李谧依姜恒指点,朝罗望直接跪下了,恳请道,“罗叔请救我!” 罗望赶紧上前扶起李谧,颤声道:“殿下何出此言?我……末将明白了……殿下,殿下您……” 被软禁的太子失踪,朝中自然震惊无比,而李宏作出的决定也非常符合他的脾气——先行封锁消息,严查离开代国国境的所有道路。 李宏根本不会想到,儿子还逗留在西川,并筹备着造自己的反,在他的认知中,四个儿子,没有任何一个敢篡位。李谧唯一的去处,不是郢国,便是雍国,于是通往剑门关外嵩县的道路,以及北方潼关的官道,乃是重点封锁路线。 西川城内,反而一切照旧。 罗望惋惜道:“既已决定离开,又何必去而复返?” 李谧低声道:“罗叔,我从一开始,便未想过离开。我是代国的太子,自当与国家同生死,共存亡。” 罗望沉默不语。 李谧恳切道:“恳请罗叔救我,也是救代国的千万百姓,这一仗不能打,罗叔!您心里比谁都清楚!叔父尚在时,辛辛苦苦筹备这数十年,战事一起,三十年的积累,便要毁之一旦!” 罗望叹了口气,说:“殿下,不是末将不愿,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也。” 姜恒与耿曙坐在屏风后,听着两人传来的对答,耿曙一手按在烈光剑上,沉吟不语,姜恒却把手放在耿曙手背上,递给他一杯茶,示意无需紧张。 李谧失望地说:“是么?” 罗望久久凝视李谧,长叹一声,低声道:“殿下,再等几年,便将水到渠成的事,何必如此冲动?” 李谧说:“短短数年,天下却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又何尝不知?最该明白这个道理的,是父王。今天的代国,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不仅罗望,哪怕朝中所有的大臣,心里都十分清楚,代国国富兵强,不过是建立在三十年前公子胜变法的基础上。西代的崛起,只有短短二十载,成为一方霸主容易, 想出兵争夺天下,实力还远远不够。 设若代王遵循公子胜的计划,在这条路上持续走下去,那么在一代人,甚至两代人后,将足可与东方四国一较短长。 代人不是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格,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时间。 “时间不等人。”罗望没有喝案上的茶,只是低低叹了一口气。 大家都是聪明人,罗望很清楚太子这是冒着奇险在策反他,一旦失败,自己绝不会被留下活口,但在这一刻,罗望反而忘记了自己的危险,诚恳地劝说李谧。 “走罢,”罗望说,“殿下,离开西川,带着霜公主一同离开,去您的母舅家。” 姬霜的母亲是郑人,李谧的母亲则是梁国人,郑、梁二国都将收留这落难的太子。 李谧没有回答,啜了一口茶。 “姜恒在何处?”罗望说,“我早该料到,他是来找你的。” “罗将军是个好人。”姜恒在屏风后说。 罗望半点不奇怪,姜恒便从屏风后转出,朝李谧示意,李谧知道要下手了,无奈起身离开。 姜恒换过杯壶,重新泡茶,用了一小撮自己准备的茶叶。 “你不该这么撺掇他。”罗望说,“昨日听见汀丘离宫有刺客时,我便想到是你们。” “罗大哥有孩子么?”姜恒忽然问。 罗望答非所问:“他国之人,唆使我国太子殿下堂而皇之谋反,与国君作对,你们会被吾王车裂。走罢,趁还活着,马上动身离开。” 姜恒笑了起来,正要解释,罗望却道:“你的护卫,想必此刻正按着剑,藏身屏风后罢?杀我是没有用的,小朋友,你将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吾王守御代国多年,自有他的本领,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一柄剑,剑断了,他大可选一把其他的兵器。甚至空手上阵,你也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姜恒没有打断罗望的话,笑道:“罗大哥言重了,我不过是好奇问问。” 罗望眯起眼,说:“你确实不是郑人。吾王那天回宫后,便朝郑国商会首领,调查过你的底细,他们说,你是郢人,从江州取道济州,前往郑国都城,投身太子灵麾下。可你也不像郢人,你究竟是谁?” 姜恒淡定地喝着茶,说:“罗大哥,您也不是代人。” 罗望一直与姜恒在自说自话,此刻终于怒了,一手按于案上剑柄,沉声道:“姜恒,你当真觉得,凭你那护卫,便可取我性命?” 姜恒哭笑不得,说道:“罗大哥,为什么我们谈来谈去,总是三句话不离杀人呢?您就这么笃定,我会劝不得便动手?” “实话说,杀不杀您,取决于太子谧与霜公主,”姜恒说,“他们若不点头,我又何尝有资格在代国杀人?” 罗望起初是相当愤怒的,他因信任姜恒,才私下一见,没想到姜恒却将他骗到了险境之中。 “我不过是好奇,”姜恒说,“想打听打听,罗大哥,您有孩子么?” 罗望不明姜恒之意,说道:“没有,究竟为何对此耿耿于怀?” 姜恒说:“罗大哥有妻子么?” 罗望扬眉,打量姜恒,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没有。” “哦,”姜恒怀疑地看着罗望,说道,“我怎么感觉,罗大哥像一个人。” 罗望的脸色稍稍一变,但只是顷刻间,便恢复了正常。 姜恒笑道:“大哥很好奇我从何处来么?实不相瞒,我既不是郢人,也不是郑人,我来自一个很偏僻的、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叫‘枫林村’。” 罗望刹那色变,一瞬间,姜恒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神态,知道自己找到了解开问题的关键点了! w ,请牢记:,,, 第66章 攻心计 一时在师门中, 罗宣曾经告诉他的,父亲被郢国带走充军, 扔下病重妻子,与一对兄弟的往事,尽数历历在目。而姜恒这些天里的思考,亦随之拼起了无数关键的信息碎片——包括罗望为何面熟,因为他长得像罗宣! 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罗望在代国始终未娶妻, 没有孩子,反而将军饷用以资助孤儿。 姜恒前来代国,做了易容,这张脸,乃是罗宣传授他易容时的脸庞,这个少年的眉眼……是罗宣的弟弟, 罗承! 所以罗望看见他的第一眼,才倍感亲切, 只因姜恒易容,成为了他的小儿子! “我真名乃一个字, 唤‘承’。”姜恒淡淡地说,“上有一兄长, 我们有爹有娘,但就在十年前, 娘病重, 爹去为她上山找药材, 但代、郢两国开战, 半路我爹被代军抓了去充军, 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罗望:“……” 罗望怔怔看着姜恒, 他已经懵了,不,面前这少年,不可能是他。 “无人医治,我娘不久后就病死了,”姜恒叹道,“我不得不与哥哥相依为命。” “恒儿。”耿曙在屏风后说。 姜恒“嗯”了声,答道:“没事的。” 耿曙没有听懂姜恒所言,但姜恒所描述,像极了昭夫人与他的人生过往,耿曙恐怕姜恒难过,是有一说。 罗望颤声道:“不……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他是……不!这不可能!你从何得知?!” 姜恒又认真道:“后来郢军占领了沧山脚下枫林,我与哥哥失散多年,只想找到他的下落,并找到我们也许尚在人世的父亲。” “你哥哥去了何处?”罗望终于意识到了,姜恒并非他失散多年的幼子,不过是借另一个人的身份,朝他发出这迟来了十年的质问。 “听闻他去了海阁,”姜恒说,“拜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为师。现在……” 姜恒稍稍倾身,朝罗望低声道:“……罗大哥,能不能解开我的疑惑,您,有妻子,有儿子么?” 这一招瞬间攻破了罗望最后的防备,十年前的往事,犹如从未被遗忘,无数噩梦,随着姜恒的一句话,再次被翻上了眼前。 “你……”罗望泪水纵横,充满沧桑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往事,从何得知?” 姜恒要的却不是这一句,他紧盯着罗望的双眼,喃喃道:“罗大哥,设若你的孩子还活着,你希望,他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上?是焦土一般的人间,还是升平繁华的治世?” 罗望凝视姜恒,双目通红。 姜恒当着罗望的面,将药粉抖开,加进杯中。 耿曙隔着屏风,看见了姜恒的动作,握紧了烈光剑剑柄,随时准备出手。 姜恒随口道:“罗大哥既无儿无女,无妻无家,我总想不明白您一生为何而战,念及那些被您资助的孤儿,兴许就是您的孩儿罢?所以啊,人活着,总归还是得有点目标。罗大哥,这杯茶有毒,是我哥教我配的,毕竟我俩被父亲遗弃了这些年,我哥现在已不在中原了,嘱咐我如果哪天见到我爹,务必用这药来毒死他,出了我们心头这口气。” “您想喝就喝罢。”姜恒笑道,“或者您还想为我们、为太子谧、为天下在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孩子们,做点别的,我也愿意暂时将它扣下。” 罗望凝视姜恒,许久后,低声说:“如今你活得还好么?” 姜恒认真地答道:“我已经死了,我哥还活着。” 耿曙:“恒儿?” 姜恒没有回答,说:“我死在了一个地窖里头。” 罗望顿时哽咽,大哭起来,浑身不住颤抖,姜恒却微笑道:“我哥却还在,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罢。” “你娘死前,”罗望哽咽道,“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姜恒微笑道,“那年我还太小了啊,我什么都不懂。不懂我爹为何不回来,不懂我哥为何这般生气。” 罗望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平静下来,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小朋友。” “罗大哥决定了么?”姜恒将那杯下了毒的茶朝罗望推了推。 罗望答道:“且先寄着罢,待你哥来了,我再喝。” “下一位!”姜恒旁若无人,朝外头的太子谧喊道。 李谧匆匆而入,没有看见意料之中的,罗望的尸体,当即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姜恒在此刻下手,除掉了罗望,城内大将军失踪,后果定不堪设想,将引起朝局的剧烈变动。 幸而他还在。 “我需要做什么?”罗望说。 “与太子殿下商量罢,”姜恒说,“剩下的,就真是你们代国人的内政了。” 一个时辰后,姜恒与耿曙在屏风后吃点心。 “你居然成功了。”耿曙难以置信道。 姜恒喂给耿曙一块点心,说:“杀人为下,攻心为上,才能解决他。” 姜恒押对了,罗望果然是罗宣的父亲,事实上从第一次见面,他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点,而罗望对他的亲切感也很好解释——姜恒跟在罗宣身边,十二岁到十六岁,是罗宣带的,在这段人生里最重要的时期,他的一举一动、身形体态、说话的口头禅与口音、举手投足,都有着罗宣的影响。 哪怕罗承真正的模样,在岁月间已变得模糊不清,罗望依然在心里最深处,透过他,依稀看见了小儿子的影子。 他抓住了罗望对两个儿子,以及妻子的悔恨,来要挟他停止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 耿曙没有问姜恒缘故,姜恒也不好将罗宣的家事朝兄长解释,姬霜却出言打断了他,说:“姜公子当真是操纵人心的高人。” “不敢当。”姜恒笑答道。 姬霜:“只不知在您眼里,我的心病又是什么呢?” 姜恒说:“窥人心病,一击而退,乃是对敌。霜殿下与我是友非敌,绝无此意。” 姬霜淡淡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说不定我们终有一天,也将敌对,外头有不少人说,姬家都是疯子,到得那时,公子、汁殿下又如何自处?” 耿曙答道:“你若与恒儿为敌,那就只得抱歉了,授我烈光剑时,殿下便当想到有这么一天。” 姜恒马上道:“殿下,您是王族。不是代国的王族,而是天下的王族。我们的身份,仍是晋天子之臣,哪怕天子驾崩,我们也绝不会朝王族动手。”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姜恒满脸责备,怎么能对公主说这等话? 耿曙却因先前姬霜所言家仇,依旧心头有气,做了个口型。 “是否取我性命,”姬霜低声说 ,“空了再慢慢商量罢,李靳来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姜恒问,“殿下没有杀过人罢?” 姬霜答道:“没有,怎么看出来的?” 姜恒透过屏风,瞥见姬霜的影子。 “姐姐的手在抖。”姜恒说。 姜恒换了称呼,姬霜也换了称呼,反问道:“姜小弟,你杀过人吗?” 姜恒笑道:“我也没有,杀过人,却没有成功杀死。” 姬霜说:“你的手就不抖了吗?” “不抖,”姜恒说,“因为我不怕,待会儿还是让我哥来罢。” 耿曙说:“我不曾下过毒,却可以给他一剑,只是麻烦霜公主擦地板了。” 姜恒提醒道:“可别捅死,否则我真要胡闹了。” 耿曙:“你就知道胡闹。” 耿曙被姜恒与姬霜这么联手摆布起来,实在相当郁闷,还不能反抗,只得听他俩的。不知为何,心里又有点受用。 这时侍女低声道:“殿下,李将军到了。” 李靳大步进了殿内,朝姬霜躬身行礼,说道:“殿下。” 姬霜做了个手势,示意李靳请坐。 “你不惊讶。”姬霜说。 李靳似乎早已料到公主有此一请,回过神,说道:“惊讶?不,不惊讶。殿下忘了,我的职务是什么。” 李靳是城防军大统领,对城中的布置、商人的活动简直了如指掌,姬霜的秘道只要一动用,势必瞒不住他。 上次在城门口处匆匆一见,姜恒来不及与李靳详细交谈,此时透过屏风,看着他的身影,忽然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他的声音清亮悦耳,与耿曙很像,坐姿也挺得笔直,更是代国王族,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二十余岁便身居高位,想必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前提是,他站对了边。 姬霜认识他已经很久了,小时候,他与她在宫中一起长大,更有许多剪不断、理还乱、朦朦胧胧的情愫,只是随着他们成人,许多话,只能放在心里。 她将事情的经过大致朝李靳解释了一番,没有任何隐瞒——这也是姜恒计划中的一环。李靳听完之后,想了想,说道:“我只想问一件事,如果我不答应,屏风后那两位刺客,会动手刺杀我么?” “不会,”姬霜答道,“决计不会,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我的安全。我保证,无论你选择谁,你的性命都没有危险。” 李靳看着案上那杯茶,沉默良久,而后道:“这件事,不为谁做,但为你做罢了,王妹。” “谢谢你,王兄。”姬霜想起了两人小时候相处的时光。 “带我去见罗将军罢,他现在在哪儿?” 姬霜万万没想到,李靳竟是答应得如此简单,所有的问题在那一瞬间解开了。 屏风后,姜恒朝耿曙扬起手,两人一拍掌。 李靳说:“屏风后的两位小兄弟,现在可以出来见个面了?” 姜恒依旧没有回答,姬霜不想暴露姜恒与耿曙,毕竟越少人知道越好,说道:“王兄迟早有一天会见到他们的,请罢。” 此时罗望与李谧正在府上另一处商量行事细节,李靳便自觉起身,侍女前来带路,前去加入了他们。 李靳走后,姬霜方朝屏风后解释:“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我。” 耿曙说:“看来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反正咱俩婚约也已解除了,”姬霜道,“淼殿下不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么?” “是殿下您先解释的,”耿曙反驳起来竟是十分流利,“我怎么觉得这是欲盖弥彰。” “哥,”姜恒用口型道,“太冒犯了。” 姜恒说:“那么,事情也算就此解决了。我哥口拙,有冒犯之处,还请霜殿下海涵。” 姬霜答道:“我可不觉得淼殿下哪里口拙了,这不辩才无碍么?” 姜恒哭笑不得,耿曙却一语不发,起身离开。 姜恒本想去看一眼李谧与罗望、李靳谈得如何了,却顾及耿曙心情,知道他一定生气了。旁人对他而言都不重要,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耿曙,对除了自己之外的又一个人会“稍微”在乎。 “你在做什么?”姜恒快步回了房去。 “收拾东西,”耿曙看了姜恒一眼,说,“现在不忙,事情完了就走。” 姜恒笑着看耿曙。 但他没有多说,只到得榻上去躺下,朝耿曙招了招手,耿曙烦躁无比,现在明白了,自己不喜欢姬霜,不过是因为他们是来帮忙的,没要半点好处,也不以婚约相要挟,姬霜却总仿佛有意无意拿住了这一点。 但他没必要解释,因为他的心事,姜恒都知道。 “办完这件事以后去哪儿?”这些天里,耿曙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姜恒答道:“你老问我这个做什么?我不知道,我没主意。” 耿曙说:“总得有个去处罢?” 姜恒说:“是得有个去处,但非要现在决定么?我偏不告诉你,怎么?” 姜恒欲言又止,嘴唇微动,事实上他已经想好了俩人的去处,但他不想现在告诉耿曙,免得横生事端。 耿曙只得点了点头,姜恒说:“留下来当公主驸马也挺好啊。” 耿曙:“再提这个,我和你急。” 姜恒便乖巧地说:“好,我不提了,你也别问去哪儿。” “成交。”耿曙答道,“过来,我想抱你。”于是不由分说,把姜恒拉到自己怀里搂着,躺到榻上去。 耿曙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一年前尚未知道姜恒还活着时,他也许曾有过接受安排,与姬霜相识,并看看彼此是否合适的念头。 但就在姜恒活着回来后,他就再无它想了。 今天姬霜所言,更似火上浇油,点燃了他的怒气,换作没有姜恒的那些日子,方才他就要当场发作,然而无论他如今碰上什么,只要姜恒在,便好说好说,一切都好说。弟弟回来了,天下人在他眼里都变得可爱起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耿曙现在心头几乎没有任何恨了,他比从小到大,任何一天都更热爱这个世界。 w ,请牢记:,,, 第67章 见面礼 然而有些事却躲不过, 只听房外侍女敲了敲门。 “殿下,”侍女低声说,“霜公主有请。” “不去。”耿曙躺着不起身, 说。 “去罢。”姜恒眉头微皱, 说, “我不勉强你, 但有些话,总得说清楚, 女孩儿总是口不对心的,就当走之前再见她一面?又如何了?” 耿曙说:“你又懂女孩儿了?” “我娘不就是么?”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瞬间无话可说,昭夫人与他的生母聂七不一样, 但哪怕她脸上、话语中带着长久以来的厌弃,耿曙却真切感受到了她的爱。 “去,”姜恒推了推耿曙,小声说, “快去,她万一有重要的事想说呢?” 耿曙想了想, 看姜恒眼睛, 再看姜恒的手, 此刻姜恒左手正拽着耿曙脖上的玉玦不放,右手又不住推他, 说:“快去啊。” 耿曙:“……” 耿曙最后把玉玦抽回来,却侧头,在姜恒嘴角上也吻了下,一个翻身坐起, 走了。 姜恒不禁好笑, 只有对着耿曙, 能肆无忌惮地逗他玩。 开门声响,耿曙却停下脚步,外头响起了界圭懒懒的声音。 “王子殿下,你在落雁城还有个被你忘了的弟弟,他让我时时刻刻守着你。”界圭调侃道,“你要出了闪失,我也回不去了,凡事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大伙儿互相理解下?” 姜恒一听就知道界圭是来监视他俩的,说道:“别管他,你去就是。” 耿曙脚步声远去,姜恒也不起来,朝门外看了眼,问:“界圭,睡院子里头不冷么?” “姜大人赏我进来睡?”界圭嘿嘿一笑,“确实有点,我可以在王子回来前办完事,想试试么?” 姜恒说:“滚到隔壁房里睡去,有需要我会翻你牌子。” “喏。”界圭答道。 姜恒躺在榻上出神,但很快,耿曙就回来了。 姜恒说:“怎么说?” 耿曙一言不发,一身武服未除,滚得上榻来,姜恒正要起身,却被他按在了身下。 姜恒:“???” 耿曙不由分说,锁住了姜恒的双手,注视他的双眼,危险地说:“恒儿,我不想再等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姜恒:“!!!” 姜恒忽然大喊一声,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抱住了耿曙。 耿曙:“……” 姜恒翻过身,反而将耿曙按在榻上,耿曙皱眉,怒了。姜恒却伸出手,摘下耿曙的易|容|面|具。 罗宣:“……” 姜恒狂喜道:“师父——!!” 姜恒骑在罗宣腰间,罗宣当即动弹不得,姜恒正要胳肢他,罗宣却伸出左手,锁住姜恒的手腕,怒道:“别闹!” 姜恒要捋罗宣的左手袖子,想看他的手臂,这下罗宣不再任凭姜恒折腾了,翻身而起,不自然地与他分开。 “怎么发现是我的?”罗宣说。 “气味不对。”姜恒说。 罗宣进来前已有十足十的把握,要恶作剧捉弄这小徒弟一番,没想到姜恒只是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不对啊,”罗宣说,“你哥这么爱干净,身上还有气味?” “是你的气味,”姜恒说,“一股很淡的药味。” 罗宣只得到一旁坐下,不时打量姜恒。 姜恒过去戳他,罗宣却挡开姜恒,一副冷淡表情,呵斥道:“离我远点,与你不熟!挨你哥去!” 姜恒却半点不怕他,嘻嘻哈哈地过去逗罗宣,罗宣象征性推他几下,便也习惯了,随着姜恒折腾。 “海阁怎么样?”姜恒关切地问。 罗宣答道:“鬼先生与松华走了。” 姜恒诧异道:“去哪儿了?” “海外仙山。”罗宣随口道,继而嫌弃地朝姜恒说:“对,我没有去,为什么没有去呢?还放心不下你,特地过来看你一眼么?不、可、能!别做白日梦了!” 姜恒心里想的,被罗宣猜了个正着,当即哈哈大笑,知道师父向来口不对心。 “让我看看。”姜恒说。 “别看。”罗宣皱眉道,掸开姜恒伸向自己袖子的手。姜恒坚持,罗宣便主动解开外袍,袒露左手,说:“你自己要看的,看罢。” 罗宣的左手已满是鳞片,延伸到了上臂,姜恒想起罗宣说过,当鳞片蔓延到心脏时,他就会被自己毒死。 姜恒:“……” 罗宣忽然做了个手势,一手掐住姜恒的脖颈,姜恒却一动不动,任凭他威胁。 “有办法治么?”姜恒问。 “没有。”罗宣微笑着朝姜恒说,“很快就死,时日无多了。届时我要死得七窍流血,舌头拖得老长,半夜还扮鬼来吓你……” 姜恒又被罗宣逗笑了,说:“别闹。” 门外传来脚步声,这时候耿曙倒是回来了,罗宣正要离开,姜恒却按住了他,要为他介绍。 “我哥。”姜恒朝罗宣道,又向耿曙介绍:“我师父。” 耿曙在房外听见姜恒开心无比,进来时见姜恒与罗宣十分亲热,俊脸一瞬间就黑了。 “久仰。”耿曙说。 罗宣侧头,打量耿曙。 罗宣大剌剌坐着,也不回礼,事实上按辈分排,他虽只比耿曙大了七八岁,却与他们的父亲齐名,乃是前辈。 姜恒说:“当初我师父还特地去灵山找你。” “嗯,”耿曙说,“你说过。谢谢你照顾恒儿。” 罗宣答道:“不客气。”说着又自嘲般一笑,说:“恒儿。” 房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僵,姜恒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看耿曙,又看罗宣,朝耿曙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客气点。 耿曙连界圭都看不上,别说罗宣了。但念在他是姜恒的师父,若不是罗宣,姜恒现在已经死了。 “咱们没有仇罢?”耿曙想来想去,还是先提前问了声,别自己父亲当年又杀了对方全家。 “没有。”罗宣笑了起来,那笑容却带着嘲讽,“不仅没仇,反而有恩。” 耿曙:“?” 耿曙不太明白,一扬眉。姜恒却头一次听说,诧异道:“真的?” “当然了,”罗宣看也不看姜恒,反而朝耿曙说,“你把你不要的弟弟送了我,让他伺候了我四年,这么大的恩情,我还 没想好怎么报答呢。” 姜恒:“……” 姜恒心想罗宣有时候与耿曙也很像,所谓“外人”与“自己人”简直界限分明,对着不认识的陌生人时,当真浑身带刺。 “我没有不要他。”耿曙按捺住怒火,依旧守了后辈之礼,客客气气说道。 “嗯,没有不要,你只是没有去找他而已,”罗宣说,“倒是便宜我了。来,拉个手?小兄弟,认识认识?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说着,罗宣摘下左手上手套,懒洋洋地侧头,朝耿曙伸出手去。 耿曙二话不说,也亮出左手,姜恒正要说话,顿时色变,罗宣与耿曙已做了个拉手的见面礼。 “师父!”姜恒马上道。 耿曙左手一触罗宣手掌,顿时犹如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黑气朝着手臂上段不住蔓延。罗宣却满不在乎朝姜恒道:“哎,徒弟!怎么啦?” 耿曙:“……” 耿曙在罗宣伸出手时便留了神,将一身内劲尽数贯注在了左臂上,气循筋脉,抵挡罗宣攻入自己体内的剧毒,刹那间耿曙的手掌变得漆黑,在竭尽全力之下,内劲却将毒逼在了手掌心上。 罗宣那左手滚烫无比,更带来钻心的疼痛,耿曙只苦忍着,毒素不断蔓延,上升到手腕。 姜恒焦急无比,却不知罗宣为何一见面就这般待耿曙,但只是短短一瞬间,罗宣便将右手按在了耿曙的手背上,左手顺势收回。 刹那一股凉意渗入肌肤,耿曙的毒一眨眼便解了,手掌毫无异常。 耿曙没有看自己的手,冷漠地注视罗宣,罗宣直到此刻,才正眼看了他一眼。 “你们聊罢,”耿曙说,“想必也有些日子不见了。” “哥。”姜恒说。 耿曙摆摆手,自行出外去,顺手给他们带上了门。 “师父。”姜恒皱眉,压低声音,说道。 “我怎么了我?”罗宣的语气一变,仿佛发怒了。 姜恒忽然意识到,罗宣是在试耿曙的功夫?想看看他能不能保护自己?这个念头瞬间让他百感交集,坐到罗宣身边去。 “没什么,”姜恒说,“我懂了。” 罗宣:“你懂什么?” 姜恒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说:“我哥能保护我的,你别担心。” 罗宣:“在山上怎么说来着?” 姜恒:“下山以后,谁都不要相信,凡事要靠自己。” 罗宣:“你怎么做的?连命都给人了?” 姜恒:“那又不一样。你……知道我去行刺的事了?” 罗宣:“你现在可是天下的大英雄了。当心汁琮把你千刀万剐。” 姜恒想了想,说:“哪怕我被抓了,你也会来救我的,是不是?” 罗宣扬眉,带着嘲讽之意,朝姜恒道:“你当真这么想?” 姜恒自然而然地点头。但事实上,被汁琮关起来那天,他一心求死,丝毫不希望会有谁来救他。 然而罗宣就是吃这一套,果然他那惫懒怒气,随着姜恒几句话全消了。 两人沉默片刻,姜恒又看看门,朝罗宣道:“师父。” “唔,”罗宣不住打量姜恒,说,“你瘦了啊,这才几个月,你自己说?” 姜恒挠挠脖子,笑了起来,说:“我不过是长高了。” “快比我高了。”罗宣不满道。 姜恒:“我让他们收拾出一间房,让你住下罢,你这回来代国待多久?” “来办事。”罗宣冷漠地说,“不用管我,与你哥快活去罢。” 姜恒诧异道:“办什么事?” 罗宣想了想,索性道:“告诉你也无妨,这件事正好交给你办,权当你出师前的考校罢了。” 姜恒期待地看着罗宣。 罗宣说:“替我杀了代国的上将军罗望。” w ,请牢记:,,, 第68章 父子怨 姜恒一笑:“我就知道。” “不错, ”罗宣扬眉道,“我找他找很久了。怎么?你也发现了?” 罗宣朝姜恒一扬眉,继而明白过来, 说:“那天你与他上钟山去, 他朝你说的?” 姜恒笑道:“好啊, 你又扮成谁在偷看我了?” 自古青出于蓝胜于蓝,罗宣虽是师父, 心眼却没有徒弟多, 不小心一句话暴露了,只得恼火道:“谁偷看你了?不过是监视他!他是我爹,我来代国一趟,正是为了杀他。你看, 确实与你没多大关系, 所以说, 做人不能自作多情,徒弟, 你说对不对?” 姜恒:“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因为他该死!”罗宣道,“他扔下妻儿这些年!不问他们的死活!” 姜恒没有告诉罗宣自己与罗望的对答:“万一他有苦衷呢?你就不能当面问清楚以后,再决定杀不杀么?” “啧啧啧, ”罗宣笑了起来,“又来了,你这哭包,软蛋, 又在慷他人之慨,你这点仁慈, 可是比天底下最烈的毒药要好用多了。谈笑之间, 慈悲心肠, 人呢,就在几句话里成千上万地送命,与割麦子一般……” “……虚伪。”罗宣凑近少许,轻声、认真地嘲讽道,“所谓‘王道’,当真让人恶心啊。” 姜恒与罗宣对视,姜恒于是换了态度,说:“我错了,不该恶心你,师父。但你亲自下手,不是更解恨么?别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从背后拍一拍他,只怕他就死得不能再死了罢。何必让我出手呢?” 罗宣说:“当然不能让我的将军爹,这么轻巧就死了,毒死他算什么报复?我要让他先身败名裂,受西川百姓所唾骂!再将他押到市集上,让他一辈子为之努力的功名、利禄化作泡影,再派刽子手,在他耳边说‘这就是你抛妻弃子的报应……’,然后趁着他瞪大眼睛时,再慢慢地将他的头割下来。” 姜恒:“不不,师父,这么做还不解恨。”说着他稍稍倾近罗宣少许,低声说:“我听说,他还在西川资助了不少孤儿,咱们先得按他个谋反的罪名,再将那些孤儿抓起来,绑到他的面前,一个一个地杀给他看。告诉他‘本来这伙人与你毫无干系,都是受你的牵累,才……’。” “那倒不至于,”罗宣说,“别人又没有罪。” 姜恒诧异道:“这才够让他受尽折磨啊!要毁掉他所有珍惜的一切!他资助孤儿,不正是为了赎罪么?就让他知道自己作了更大的孽,才有意思嘛。折磨他的身体有什么乐子?要折磨他的心!” 罗宣听出姜恒在说反话了:“你还敢顶嘴?” 姜恒对罗宣的了解仅次于对耿曙,他笃定罗宣不会下手,也正因如此,今天才给了罗望那个机会,于是正色说:“师父,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你不会杀他,你只是想让他悔过,他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得与他先谈谈!” 罗宣:“关你屁事!我没有爹!你当天底下人都像你这般,抱着个死人充门面么?” 姜恒:“你要真不在乎,你就不会把解药交给汁琮!” 霎时间,罗宣与姜恒都静了。 姜恒认真道:“你懂的,你比谁都懂。你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那天你将解药交给了界圭,让他带回去医治汁琮,否则从今往后,我哥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哪怕他嘴上说原谅,心里的这道疤,永远也愈合不了。” “放屁!”罗宣马上不客气地说,“给我闭嘴!” 罗宣起身要走,姜恒却拉着他,说:“师父!你冷静点。哎!好痛!” 耿曙瞬间几乎是破门而入,吼道:“恒儿!” 罗宣试过耿曙功夫后忘了戴上手套,姜恒一拉上他的手指,顿时毒气攻心,嘴唇发白,罗宣不敢再乱来,右手抹在他的唇上,只是一息间,姜恒脸色便正常了。 耿曙挡在姜恒身前,看着罗宣。 “谢谢你救了我义父的性命,”耿曙说,“我欠你的,以后但凡有报答的机会,聂海上刀山下火海,不会皱一皱眉头,但你别再碰恒儿了。” 罗宣深吸一口气,像是动了真怒,姜恒却马上道:“哥,你看我好了,不碍事。” “不,”罗宣冷冷道,“是我欠你,当初我希望你赶紧死了,没仔细看,将遗物带回海阁去,还骗了姜恒。我与汁琮无冤无仇,犯不着杀他,留他一命,等他打下郢国那天,杀光所有的郢人,我就借他的手,为我弟弟报仇了。走了,后会有期。” “师父!”姜恒追了出去,但罗宣已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了外头。 姜恒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只没想到,与罗宣阔别近半年后的重逢,竟是如此收场。 耿曙带着烈光剑回来了。 “他弟弟死在郢国人手里?” 姜恒点了点头,他知道罗宣就是这个性子,有仇必报。 “公主那边怎么说?”姜恒没有再提“嫂子”二字。 耿曙沉默片刻,说:“她想让咱们留下来,留在代国,没说婚事。” 姜恒笑了笑,说:“她是个有点冲动,又口不对心的女孩,却很善良。婚事是你主动拒绝的,她还能怎么说?” 耿曙忽然烦躁起来,说:“别再提了。” “好好好。”姜恒只得哄他,说,“睡罢,明天你还得去打仗呢。” 姜恒发现,姬霜是为数不多的,能够把耿曙先是气得半死,最后又能成功软化他的人。 数日后,海东青归来,嵩县的军队已到了,他们扮成了商队,潜伏在西川,只等姜恒送信,便将在城外集结,听耿曙的号令。 宋邹非常细心,看出了姜恒的意图,他将本地驻军全部派了出来,原本占领嵩县的雍军则充作城防。这么一来,耿曙所率领的,就全是名义上的王军,没有落下任何他国干涉内政的把柄。 冬至当日清晨。 “我很奇怪。”姜恒这天在厅内吃早饭,耿曙与李谧用过早饭,各自先行离开。 界圭则守在了门外。 姜恒说:“我总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朝姐姐你通告这个机密的?” “对你们两兄弟而言,”姬霜自然知道姜恒所指,乃是耿曙身世,淡淡道,“全天下都是敌人,这很奇怪?” 姜恒笑了笑,端详姬霜,姬霜扬眉。 姬霜:“淼殿下心高气傲,想必是不屑于留在代国了。姜恒,你是不是总觉得,我就是生在深宫、长在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樽花瓶?” “不,”姜恒惊讶道,“怎么这么说呢?许多年前,曾有一句传言,西川李胜,乃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公子胜之于殿下,亦父亦师,我半点不怀疑殿下的本领。” 姬霜悠悠叹了声,说:“他要是足够聪明,那 天就不会去安阳。” 姜恒有许多话不曾朝耿曙说,心里却早就一清二楚,姬霜绝不似表面上这般柔弱,反而在整件事里,她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 从向嵩县送出那封信起,代国的局势变化,就统统在她的掌握之下。 “那么我倒想问问了,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姬霜正色道。 姜恒笑道:“说不清楚,不过我总感觉殿下,是如今西川最聪明的人了。” 姬霜忽然一笑,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怎么能这么说?眼下你也在西川,你就比我更聪明。” “不敢当,我不聪明。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殿下笑呢,”姜恒笑道,“你和我哥一样,都不爱笑。” 姬霜敛去笑容,淡淡道:“我也看出来了。” 姜恒说:“但凡不爱笑的人,心里总是藏着心事。” 这句话,姬霜没有回答。但姜恒越想越觉得五味杂陈,从嵩县到西川,到见上姬霜的面,再到救出李谧,所有的安排布置,一步接一步,都似在姬霜的预测之中,这名公主的城府当真深不可测。 “无论成败,都要多谢你,”姬霜说,“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与我代国全无关系,却尽心竭力,为我们考量的人。” 姜恒一笑道:“哪怕没有我,殿下也安排好了,不会有差池的,您是棋手,殿下。” 姬霜沉吟不语,姜恒这些天里又忍不住在想,设若这次西川城内不是他与耿曙一同前来,而是耿曙独自前往,耿曙将毫无悬念地留在西川。 “我挺喜欢你,”姬霜低声说,“李家里,我也算是最小的女儿了,从未有过有弟妹的感觉,可以叫你一声弟弟么?” “我也挺喜欢你的,”姜恒笑着说,“当然可以,我也要谢谢你。” 姜恒先前从未往这方面想,忽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姬霜的深意,以及她的消息渠道。 但这个猜测,令他不禁背脊发寒——耿曙的身世秘密泄露,与太子灵毫无关系,多半那走漏风声的源头,在于雍国。 为什么?自然是他们不希望耿曙留在任何一国,更不希望他死在任何人的手里,于是只有选择告诉了代国唯一不会杀耿曙的姬霜。 而姬霜确实待耿曙有情,哪怕揭破了昔年的杀父之仇,亦希望他留下,留在代国,她愿意保护兄弟俩。除此之外,她还刻意地隐瞒了消息来源,正因万一耿曙有一天若回到落雁城,亦不会因此对汁氏生出心病。 “弟弟,”姬霜认真地朝姜恒说,“世道险恶,务必珍重。” 姜恒点了点头,朝姬霜说道:“我去了,等我们的好消息。” 界圭等在门外,这次姜恒是直接从公主府正门出去的,今天一旦事发,再隐藏行踪已无必要。 “我有时也在奇怪。”界圭套上车,载着姜恒,前去与耿曙约定的会合地点。 “奇怪什么?”姜恒裹着貂裘,坐在一辆破车上,这一刻犹如出巡般,成了神州大地的天子。 “人与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界圭感慨道,“有人当了棋手,有人却当了棋。” 姜恒知道方才界圭守在门外,都听见了,坦然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又怎么知道当棋子就不会比当棋手更快乐呢?” “那是。”界圭笑道。 姜恒说:“可恕我直言,你们却不是棋手。” “我们?”界圭一本正经道,“谁们?” “你们,你们是掀棋盘的。”姜恒笑道。 界圭答道:“掀棋盘的人是你爹。下不赢棋,就派人掀棋盘的人,是汁琅汁琮两兄弟。而我,不过是防着人来掀棋盘,总要有点防备,你说是不是?” “所以啊,”姜恒答道,“天下人才这么恨我爹。也是,不守规矩的人,是很难活在这世上的,你可要守规矩了。” 界圭说:“我还真有点不太想守这规矩,设若我现在将你劫走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真让人按捺不住,想看看这事如何收场。” 姜恒答道:“最大的可能就是,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在不在场,现在说来,已经不重要了。” 说着,姜恒露出坏笑,朝界圭道:“你要带我去见你们的太子?若我没猜错,他就是这么命令的罢?他躲在哪儿?我想不会是西川城,应当在北边罢?” 界圭的表情忽然一变,姜恒又道:“你早就与姬霜接上头了,时间就在我与汁淼离开公主府后,对不对?” 界圭赶车出城,昨夜下过一场小雪,山林间俱是雾气,枫河凝冰,海东青掠出城外,飞向天际,远远隐隐传来哨响。 姜恒一句话,便毫不客气,将雍国的布置掀了个底朝天,同时证实了他的猜测,界圭早就抵达西川,并带来了太子泷的秘信,私下见过姬霜。姬霜才从此得知,耿曙与姜恒二人的身世。 落雁城想让姬霜驱逐耿曙,令他与姜恒无法再在西川待下去,但姬霜马上就窥破了汁琮的深意。 对她来说,耿曙活着,比杀父之仇更重要。她反而希望姜恒与耿曙两兄弟留下来,并决定为耿曙提供保护,只是这一举动,有多少是出自感情,多少是发自利益,姜恒就无从判断了。 界圭摸摸头,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太史。我只是奉命行事。” “好吧。”姜恒轻轻地说,“所以咱们现在要去哪儿呢?” 界圭的车停在了岔路口,姜恒伏身上前,轻轻地凑在他的耳畔,小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师父可是来了。我猜昨晚上,你一定趴在隔壁房的墙上偷听,对不对?你也不希望看见我师父突然狂性大发,把太子泷毒死,提前帮我报仇罢?” “太子泷不会杀你。”界圭说,“既然他不想杀你,也就没有报仇一说。” 姜恒说:“但我师父可不见得这么想。” 他知道界圭一定清楚所有的事,他不可能对罗宣进来毫无知觉。这句话最终成功促使界圭改变了主意,一甩马鞭:“驾!”掉头朝钟山驰去。 w ,请牢记:,,, 第69章 冬至祭 冬至日, 西川所有百姓都在城中过节,隆冬之际,山上的守卫并不森严, 哪怕在太子脱逃的当下。 姜恒说:“咱们来早了。”并有意无意地一瞥界圭。 界圭的目的很明显, 今天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带他来钟山,而是要趁着耿曙召集部下围困李宏时, 趁机将姜恒劫走。 但半路上他改变了主意, 导致抵达钟山时, 尚未到午时。 钟山只有一条路, 山顶就是李家的宗庙。姜恒正在想要如何找到安全之处藏身,等待耿曙前来时,忽听见有人朗声道:“是你?” 界圭:“不仅来早了,还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人, 是我失策了。” “躲起来,”姜恒说,“马上, 我能应付。” 来人正是李宏, 这次换了李宏身后跟随着上百人, 沿天梯拾级而上, 一眼便看见了姜恒。 姜恒已来不及跑了,若不搭理李宏遁走, 对方一定会起疑。 幸而他尚未看见站在更远处的界圭,界圭趁着短短一瞬, 全身而退, 藏身宗庙一侧的柱后。 姜恒正了正衣装, 朝李宏坦然行礼, 笑道:“王陛下。” 李宏登上最后一级,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怀疑地说:“罗恒?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姜恒说:“王陛下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宏眯起眼,沉吟片刻,说:“看你模样,不过十六七年纪,李胜死的那年,想来你尚未记事。” 姜恒答道:“是。” 李宏对姜恒毫不在意,从他身边走过,侍卫林立,散向宗庙前的空地纷纷把守。 “你与他,又有什么渊源?”李宏沉声道。 姜恒答道:“哪怕素未谋面,也曾受公子胜恩泽。” 李宏冷冷道:“既有心,便进来罢。” 侍卫们已散向宗庙四处,守护此地不受外人侵扰。姜恒眼看钟山山顶上,李宏带来的人不过寥寥一千,心道武王确实托大。 殊不知这已是因为李谧脱逃,李宏刻意加强了守卫的结果,换作平日,李宏随身百来人卫队,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在代国境内,这名不世战神已成神话,谁敢朝他动手? 姜恒佯装前来拜祭公子胜,轻而易举便骗到了李宏的信任,跟随他一路走进宗庙,绕过花园,转向庙宇后的空地。李胜虽为庶出,却乃上一任代王的私生子,按代国规矩,死后不得入宗庙,只能葬在距离镇国之钟不远之处,梅园内的幽径深处。 姜恒抬眼望向天空,心道得怎么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李宏一身便服,来到这庶弟墓前,撩起袍襟,跪了下来。 “胜。”李宏沉声道。 姜恒想了想,在李宏身后不远处随其跪下。 “十三年了。”李宏接过侍卫递来的酒,倾在墓碑前,“时间过得真快啊。” 姜恒四岁那年,耿渊琴鸣天下,也正是公子胜、重闻、毕颉、迟延訇、长陵君这五人的忌辰。 “开春后,”李宏跪着,出神道,“哥哥会为你发兵,讨伐汁琮。” 姜恒看着墓碑,沉吟不语。 李宏又说:“待我取汁琮狗命,再将汁泷灭了,雍国便将如落叶一般,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为了这一天,我已足足等了十三年。你若在天有灵,便守护哥哥罢。哥哥也累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生前你总让我不要打仗,不要打仗。”李宏喃喃道,“如今你已死了十三年,宫中你我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桃树,已长到快与谧儿一般高了。待开春后,结了桃,再拿来与你尝尝。” 李宏冷漠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波动,目光随之变得温柔了起来。 “谧儿、霄儿、霜儿,他们都长大了。”李宏又道,“我依着你生前的筹划,本想先缔结婚约,瓦解汁琮的戒备,谧儿却当真了,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李宏又是苦笑,点头道:“原以为他坐上我这位置,能比我做得更好,可是现在看来,难哪,那小子迟早有一天,会忘了这血海深仇。你说得对,我是该退位了,但我不能就这么走开,哥哥|日日夜夜,都在想你,胜啊。” 忽然间,姜恒就像看见了当年与他分别的耿曙。 “日日夜夜,都在想你。”那是耿曙见面后,朝他说的,此刻李宏的语气,与耿曙说出那话时,当真一模一样。 “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李宏又哽咽道,“你不会怪我的,是罢?” 李宏双目通红,片刻后,也许是顾忌姜恒在旁,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还带来了一名小义士,”李宏说,“数月前,他差一点点,就抢着替你报了仇……来,罗恒,你过来。” 姜恒起身过去,复又在李宏身边跪下。 李宏又道:“我发誓要手刃汁琮,将他千刀万剐,岂能假手于人?可是,胜,我不怪他,他与你,也是有缘,罗恒,来,你……” 李宏正要吩咐姜恒,姜恒却已伏身,朝公子胜拜了三拜,心道: 对不起,公子胜,我爹算计了你,现在我又要算计你哥,太对不起了。 李宏见姜恒抬眼时,脸上亦带着泪痕,仿佛真情流露,便随手拍了拍他的肩。 “等哥哥的消息,”李宏说,“下一次,哥哥一定会带来汁琮的人头。” 说着,李宏起身,转身离开,再无眷恋。 姜恒道:“王陛下,既已祭过,我这就……” “陪我聊聊天罢,罗恒!”李宏说,“虽然直到现在,孤王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但十三年后,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为他报仇的人,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与我了。” 姜恒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完了。待会儿不仅李宏要发狂,耿曙也要发狂了。 宗庙内,僧人预备了茶与点心。 李宏打量姜恒,那目光总让姜恒觉得有点不大舒服,从第一次见面起,李宏便是这态度。 “现如今,还是不愿意说么?”李宏道。 姜恒知道李宏一直以来,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刺杀汁琮,也许武王认定了他间接受过公子胜的恩惠,抑或与北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姜恒正想开口编个故事,李宏却道:“罢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就将这个故事,留到汁琮死的那天再说罢。” 姜恒低声道:“多谢王陛下体谅。” 李宏曲腿侧抵着,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拈着茶碗,漫不经心地饮茶。 “家中父母尚在?有几人?”李宏道,“总归可以说了罢。” 姜恒答道:“父母双亡,上 有一兄长。” “嗯。”李宏想来已朝罗望问过,答道,“你兄长也来了西川?” 姜恒笑了笑,李宏说:“第一眼见你,孤王就知道,你是刺客的儿子。” 姜恒一怔,刹那手心出汗,勉强笑道:“王何出此言?” 李宏说:“刺客的儿子,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他,缘因天下仇家太多,须得时时提防。” 姜恒深吸一口气,李宏收了打量目光,瞥向庭外覆满白雪的青松,却又随口道:“但窥你身形、体资,显然未曾杀过人。” 姜恒心道果然李宏不可小觑,只是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底细。 “是。”姜恒说,“在下……晚辈一身武艺,并非父母所教,师门重文韬,轻武略,只学到了少许保命功夫。” “乱世之中,生若浮萍,”李宏说,“想保命,也不那么容易。” 姜恒捏了把汗,再起借故离开之心。 李宏却又道:“一别多年,鬼先生如今还好么?” 姜恒:“!!!” 姜恒险些碰翻了茶碗,自打离开海阁以后,李宏是第二个知道海阁的人!除了龙于,李宏更直接喝破了他的师承! “王陛下……”姜恒经过短暂的思考,一瞬间在是否说谎之间摇摆了无数次,紧接着,他决定不再隐瞒,答道,“承蒙挂心,先生他很好。您……见过先生?” 李宏看也不看姜恒,若有所思道:“十年前,匆匆一面。鬼先生果然还是兑现了他的承诺。” 说着,李宏目光中颇有深意,朝姜恒道:“我的亲儿子,是你救走的罢。” 姜恒听到这话时,便知道计划暴露了。 “王陛下说笑话了。”姜恒现在再逃,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手中,除了耿曙,还有一发暗棋,不是没有周旋的机会。 “从何得知?”姜恒忽然间犹如变了一个人般,不再是唯唯诺诺的少年,一整衣袍,端坐。 “这才对嘛。”李宏笑了起来,轻轻摇头,说,“罗恒,知道我怎么猜到的么?” 姜恒开始思考脱逃的计策,以及耿曙面临的境遇,罗望出卖了他们?还是姬霜?李靳?不,不可能,一旦事发,所有人都会被牵连,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他打赌李宏的话里,带着试探,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你师父鬼先生很早以前,与孤王就有过约定,”李宏答道,“就在李胜被耿渊所刺后,孤王欲倾举国之力,出关与汁雍一战,朝汁琮复仇的那天。” 姜恒喃喃道:“他拦下了你,不过你猜错了,王陛下,鬼先生是我海阁掌门,却不是我师父。” 李宏答道:“随便是什么罢,当时他确实成功地说服了孤王,那不是最好的决胜时刻。孤王也明白,可以等,愿意等。临去时,他还说过,将来的某一天,天下五国混战再起之时,他还会来劝,只是,劝的人,就不一定是他了,也许是他的徒弟。” 李宏又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你刺杀汁琮,想必正因师门的吩咐,对不对?” 姜恒闻言松了口气,鬼先生虽深居海阁,却依旧操心着神州大地,而李宏的猜测,不过是源自于公子胜殒命那年,李代一脉,与鬼先生的约定。 “你试图用刺杀的方式,来阻止这场大战,但是你失败了。”李宏说,“很可惜,所以,如今你来到了代国境内,想从另一个源头来阻止这场大战的发生。” 姜恒一笑,说:“王陛下的猜测不全对,却也差不多了。” 李宏又道:“但你刺杀不了孤王,你绝非孤王的对手。” 姜恒答道:“天底下能刺陛下的人恐怕不多,而我,也绝不是其中之一。” 李宏喃喃道:“所以,你救出了太子,让他趁着孤王前来祭拜公子胜的这一天,于钟山下的西川城中,谋、朝、篡、位。” 姜恒答道:“陛下当真太清醒了。” 李宏依旧是那懒散坐姿,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说:“喝酒喝多了,总会影响判断,昨夜我才真正想明白。你是个人才,又是鬼先生的徒弟,只可惜,太自作聪明。知道我为何视若无睹么?” 姜恒说:“因为王陛下自信,但凡代国的军队,就无人敢朝您发出挑战。” “正是。”李宏说,“想策反,你还太嫩,罗恒。你的愿望是好的,只是,不会有任何人,能成功敲响这口晋天子钦赐的镇国之钟,出征势不可挡。” 这时候,外头终于响起了厮杀之声。 姜恒答道:“那可不一定,陛下,你就没想过,来人万一不是你代**呢?” 李宏稍稍倾身,认真地说:“那你就要没命了,设若你策反之人,乃是本国兵士,孤王还想饶你一命,带你御驾亲征,令你亲眼看着孤王取下汁琮项上人头。但只要你搬来国外兵马,孤王便会将你处死,以告天下。” 喊杀声越来越近,一刹那,箭矢射破窗格,飞进室内,李宏抬起手指,食中二指凌空一挟,登时将疾影般的飞箭牢牢拈住。 姜恒沉吟,注视李宏,说道:“想必代王总觉得,没有人能让您低头了。” 李宏沉声道:“如今世上,还有谁能朝孤王发号施令?” “天子也不行吗?”姜恒扬眉。 李宏忽然一怔。 w ,请牢记:,,, 第70章 梅花镖 宗庙前已杀得血流成河, 耿曙带兵冲上了台阶,代王的御林军队退到宗庙入口前,这场冲锋令耿曙折损了大量兵士, 毕竟对方守着高地,箭如雨下, 只能硬冲。 但他依旧成功地抢到宗庙前的空地, 率领近千嵩县精锐。 侍卫们纷纷大喊“保卫吾王!”,并团团簇拥在宗庙门前。 “代武王!”耿曙道, “今日本将军以……” 轰然巨响,宗庙正门洞开, 耿曙最担心的一幕发生了。 李宏拖着姜恒, 从宗庙内走了出来。 耿曙声音戛然而止,姜恒却挣开李宏手腕。 李宏看见耿曙麾下所打的晋天子王旗, 不由得随之一愣。 姜恒接过了耿曙的话,沉声道:“代王李宏,本官与聂将军,奉晋天子之命,着你休战,撤回出关兵马!勿要一意孤行,与雍国轻启战端,将天下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恒儿!”耿曙道。 界圭伏身于宗庙殿顶, 朝下观察姜恒与李宏的距离, 双方相距甚远,界圭不敢贸然行险扑上。 李宏却没有挟持姜恒作为人质, 明显不屑为之, 发出疯狂大笑。 “手中王旗, 从何而来?”李宏朗声道, “天子已经崩了!两个乳臭未乾的小子,打着一个死人的旗号,还想命令本王!” 姜恒:“所以你是不听令了?” 耿曙不住打手势,让姜恒离开点,李宏早已看出,沉声道:“要逃就逃,孤王何曾是胁迫他人的宵小之辈?!枉我以为你当真心怀百姓,滚!” 李宏那一声狮子吼,刹那震得姜恒险些吐血,紧接着迎面一脚踹来,用上了十成力度,姜恒躲闪不及,只怕被踹得筋骨断折,霎时间耿曙与界圭同时冲上,却是界圭冲得近前,替姜恒挡下了那一记。 耿曙喝道:“带他走!” 界圭手臂迎上李宏巨力,登时骨折,以左手拖住姜恒,朝后殿冲去。 李宏沉声道:“界圭?!是你?!” 李宏见到雍人,比见耿曙更为愤怒,刹那间明白了,姜恒竟在雍国第一刺客的保护之下,这意味着什么?!背后主使,乃是雍人! 旋即他对姜恒最后的一点认可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李宏一声狂吼,扔下耿曙,转身朝着界圭冲去! 姜恒:“界圭!你没事罢!” 界圭喝道:“别管我了!快逃!” 界圭与姜恒冲到后院,杀戮声渐近,李宏手握天子剑出鞘,穷追不舍。 面前再无退路,界圭朝姜恒道:“小太史,我上前拖住他,你趁机快走!” 姜恒万万没想到,当年界圭执剑追杀,从洛阳到玉璧关,如今竟是变了立场。 李宏长剑直指,说:“给我解释清楚,罗恒,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人?!” 耿曙却在那杀戮声中,走进后院,沉声道:“李宏,此事与雍国无关,他叫姜恒,是我弟弟。” 姜恒与界圭退到公子胜的墓外,姜恒转头看界圭骨折的右手,界圭一手垂在身侧,摆了下左手,示意不打紧。 李宏转身,面朝耿曙。 “我是耿渊的儿子,”耿曙道,“我叫耿曙。你不是想为李胜报仇么?这就来罢。” 姜恒一瞬间震惊,正要喊出“哥”时,耿曙却做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李宏难以置信,看着耿曙,继而转身朝他走去。 “耿渊?”李宏喃喃道,“耿渊竟还有后人活在这世上?” 耿曙长身而立,手指伸向自己脖颈,扯出那块玉玦。 “星玉。”李宏喃喃道。 “这是汁琅赠予我爹的信物。”耿曙给他看过后,便道。 “不错,”李宏沉声道,“星玉曾在汁琅手中!我记得!我都记得!耿渊的孽子!当真天可怜见,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耿曙伸手到背后,缓慢地抽出系在后腰上的烈光剑。 李宏险些就要扑上来,一剑斩死耿曙,但那冲动瞬间被遏制住,反而将剑收向身前,站直,沉声道:“你很好,终于知道替你爹偿命了,冲着你这番光明磊落,杀了你之后,孤王会将你妥当收殓。” “孤王长了你一辈,”李宏气势沉稳如渊,先前的疯狂与嗜血刹那间烟消云散,认真道,“让你三招,以免天下人道我以大欺小。” “生死血仇,岂容儿戏?”耿曙说道,“动手罢,不需要让。” 李宏道:“很好,很好。” 姜恒胆战心惊,看着眼前这一幕,外头杀戮声渐止,代国御林军与嵩县军暂且停战,散向后院,开始观战。 姜恒又望向不远处悬挂的那口大钟,此刻,李谧已回到西川朝廷,正等待着镇国之钟的敲响,最终成败,竟是取决于耿曙与李宏的对决! 李宏于天下成名已有三十年,耿曙初出茅庐,竟敢朝他发出挑战。 “恒儿,”耿曙望向姜恒,“你觉得我打得过他么?” 姜恒一手不住发抖,深呼吸,点了点头。 李宏不再说话,化作一道虚影,掠向耿曙,耿曙在那顷刻间起剑,烈光剑划出一道弧光,与李宏的天子剑相撞,剑刃交错,拖出一道龙鸣般的震响,激得古钟嗡嗡不止! “你父乃是天下的罪人!”李宏的怒吼掀起声浪,耿曙犹如箭矢般飞射,撞破宗庙木窗,两人紧接着带起漫天木碎,冲上了庙檐。 “那又如何?”耿曙右手持烈光剑,左手剑诀,稳稳立于飞檐之上,“想报仇就来,少说废话!” 姜恒与耿曙一别数年,直到如今,看见他认真出手时,方明白到那句“天下第二”,绝非说说而已。 耿曙童年时因生母聂七所授,打了一番武功根基,而后从姜昭处学得天月剑与黑剑剑法,十四岁上,武功已入一流刺客之境,待得汁琮亲自指点四年后,实力更隐隐与北方第一武士、雍王汁琮比肩,甚至青出于蓝。 眼看李宏刚猛力道随同剑风斩去,耿曙始终不硬接硬架,避其锋芒,犹如一片随着飓风翻滚的飞叶,顺着李宏的剑招扫过宗庙,砖墙崩溃,木柱坍塌,耿曙武襟飘扬,毫无窘迫之态。 “哥……”姜恒颤声道,“你能行!” 耿曙知道这一战关乎他与姜恒的整整一生,只要战胜了李宏,天底下就再无人能堂而皇之地朝他们挑战,以报当年父亲犯下的血海深仇。 他必须打败李宏,别无选择。 李宏怒吼道:“耿渊!还我亲弟命来——!” 耿曙再与李宏对剑,这一式激起天子剑与烈光剑震耳欲聋的兵铁 交鸣,随即两人掠进梅林,再掠出,漫天梅花飞扬。 血液飞溅,耿曙仰身后倒,李宏一步追上,仗剑直挑耿曙喉头。 下一刻,耿曙左手出,牢牢握住了李宏的剑刃,顺势一锁。 李宏那天子剑乃是代国传国之剑,与烈光一般削铁如泥,血肉之躯触上,定是如破纸般断裂,孰料耿曙左手上却戴着奇特的手套,抵住了这一剑的锋芒! 姜恒看见耿曙出手,登时大喊一声,界圭一躬身,正要上前去救。 耿曙却一步后蹬,借力站起,左手握天子剑锋旋转,拧开,刹那间李宏天子剑脱手。 然而李宏不愧有战神之名,短短瞬息回过神,左手捞住剑柄,顺势抽出,再次斩下! 耿曙右手持烈光剑上掠,以昔年刺汁琮一式“归去来”迎击李宏“大劈棺”式。 “当”一声巨响,两剑撞击形成巨浪,李宏被耿曙牢牢抵住。 紧接着,耿曙左手再一扬,现出先前从空中拈来的,数朵飞扬的梅花。 八年前,这手“飞花摘叶”的暗器,乃是项州亲手所教。 “去罢!”项州之言,犹如仍在耳畔回响。 梅花在空中旋转,花瓣散开,花萼贯注了耿曙的十成内劲,疾射出去,打在李宏胸膛要穴上。 李宏顿时气息受阻,耿曙撤剑,并作黑剑掌法中的一式“开天”,两掌同时轻轻按在了李宏胸膛前。内劲一吐,李宏鲜血从口鼻内飞溢,倒飞出去,背脊撞在了公子胜的墓碑上。 李宏不住挣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接住烈光剑,于空中一抖,干净利落地收剑,沉声道:“承让,你输了!” 宗庙内四面八方一片静谧,下一刻,嵩县军方随之狂呼起来。 姜恒缓缓走向耿曙,眼中满是惊奇。 耿曙却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赢了一场无关痛痒的切磋,朝姜恒皱眉道:“你又做什么冒冒失失的?为什么不等我?” 姜恒带着笑意,快步冲向耿曙,紧紧抱住了他。 直到此刻,代军方惊慌起来,李宏败了?武王竟是输在了一名青年人的剑下!霎时众人一声狂喊,悲愤至极,涌上前来,要与王军血战到底,耿曙却喝道:“谁还敢动?” 嵩县军守住了梅园入口,重重围困住李宏。 李宏吐出一口血,却伤得不太重,调匀气息后,缓慢起来。 “都回去罢。”李宏披头散发,扶着公子胜的墓碑,说道,“孤王输了,输了就是输了,纵横天下三十年,未尝一败,没想到,今日竟是败在仇人之后的手中。” 李宏缓慢摇头,望向耿曙。 耿曙却道:“你武功很好,只是因为老了。二十年前,哪怕我爹还在,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李宏那目光极其复杂,姜恒不敢再看李宏,抬眼望向耿曙。 耿曙牵起姜恒的手,说:“来罢,答应过你的。” 姜恒与耿曙走到那钟前,李宏也不阻止他们,不过是静静看着。 “钟山九响,”李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首西川的民谣,“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那一年,他在这里亲手杀死了王兄太子,公子胜来到古钟面前,那时的他们,就像耿曙与姜恒一般。 耿曙拉开钟柱,撞在了钟上。 “当”的一声巨响,钟声从山顶扩散,荡开,犹如吹动山林的新生的风。 “当——”第二声响。 西川城中,姬霜走出院落,望向远方。 公主府内,大门开启,侍卫在府前列队。 “王陛下请公主入朝。”侍卫道。 姬霜坐上马车,驰过满是御林军尸体的街道,李谧在罗望与李靳的支持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打败了忠于父王的御林军。 “当——”第三声。 “当、当、当……”钟声越来越频繁。 李靳与罗望并肩站在城墙上,罗望回头,望向西川城内,李靳却望向远方高处。 “恭喜将军。”李靳说。 “该恭喜太子谧才是。”罗望说,“李将军,一个时代结束了。” 李靳伸出左手,罗望也伸出手,李靳与罗望互一拉手,李靳又拍了拍罗望的肩膀。 “爹,”李靳低声说,“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罗望陡然睁大双眼,嘴唇发抖,却已说不出话来了。毒性沿着手臂,飞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继而蔓上了嘴唇。 罗望那句“宣儿”竟是无法说出口,连带着他的愧疚与遗憾,许多个夜晚辗转反侧,想朝儿子们解释的……他曾在恢复自由后,回到过那个饱受战火蹂|躏的村庄,村中却早已空无一人,他也曾在废墟中绝望地大喊他们的名字,将带血的手指,插入妻子的墓下泥土。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罗宣也没有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李靳认真地说:“恒儿说得对,我原谅你了,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 罗望睁着眼,软倒下来,重重跌落,摔在了城墙下的木垛上,压垮了木材。 但很快,他的身体开始腐烂,化作了一摊黑水,就此彻底消失。 “当——” 第九下钟响结束,取而代之的是飞鸟投林,世间一片静谧。 耿曙吩咐道:“护送武王前往汀丘离宫,那里自有人接手。” 姜恒下山前不禁回头,看着李宏倚在公子胜墓碑前的背影。 “众生总有一死,”姜恒最后朝李宏说道,“王陛下,我们也会死的,汁琮也会,时间将替你报仇。” “说得是,”李宏答道,“可惜我见不着了,可惜。” w ,请牢记:,,, 第71章 离宫行 回到西川城内, 全城戒严,李谧召集大臣,由姬霜取出伪造的李宏诏书, 令人当廷宣读,李谧成功继位。 “父王这段时间将隐居汀丘离宫,”李谧说,“若无必要, 请各位爱卿切勿前去打扰他。” 众臣早已心照不宣, 纷纷称是, 李谧看着殿外投入的夕阳, 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罢?”姜恒拉着耿曙的手不住看,再三确认那是罗宣的手套, “师父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耿曙答道:“我不知道, 一名士兵带来的,本来不想用, 想到生死决斗,总不能赌气,怎么还?你且收着罢。” 姜恒关切地问:“和我师父赌什么气?现在身体要紧吗?” “小意思,”耿曙说,“我是天下第二。” 忽然耿曙转念一想,不能这么说, 该假装受伤, 让姜恒关切一番, 也好享受享受他的嘘寒问暖,亏了。 于是耿曙改口道:“哎……肋下忽然有点疼。” 姜恒登时慌张起来, 说:“哪儿?我看看?” “上回被你气的。”耿曙皱眉道, 示意姜恒把手伸进自己袍里, 说:“就这儿……” 姜恒道:“怎么办?是这儿吗?” 姜恒伸手去摸,只怕耿曙落下病根,耿曙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被摸得很痒,忽然大笑起来,抓住姜恒的手。姜恒意识到耿曙在骗他,怒道:“你别吓我!” 旋即耿曙把姜恒搂住,摁在自己怀里,狠狠地揉了几下。 耿曙这一战,势必将在不久之后名扬天下,而他的身世,也再无法隐瞒了。姜恒明白他的执着——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希望自己的名字叫聂海,却从不希望,自己要顶着另一重身份过活。 他就是他,他与姜恒都是耿渊的儿子,他们的父亲与天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这皇宫还真气派啊,”姜恒好不容易挣扎出耿曙的控制,打量四周,事情一了,他仿佛又成了好奇的小孩儿,笑道,“比洛阳气派多了。” “代人有钱,”耿曙说,“收了不少商税,比雍宫也气派。你想休息还是出去过节?出去逛逛?” 姜恒说:“走罢!咱们去过节罢!要么叫上……呃,霜公主?” “不。”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罗将军在哪里?”李谧匆匆赶来,在皇宫内总算找到了两兄弟。 “他不是与你在一起么?”耿曙说,“问到我们头上来了?” 姜恒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也许很棘手,但他没有任何证据,也管不了罗宣,只得朝李谧爱莫能助地摊手。 李谧沉吟片刻,耿曙说:“也许是心中有愧,走了?” 李谧摇摇头,说道:“不,不应该……罢了,我让人找找罢。两位……谢了。” 姜恒道:“不客气,我也该走了。” 李谧马上道:“不不,还请一定再盘桓数日,淼殿下,或者……当年有些事,总归要有个说法才是。” 听到这句话时,姜恒便知道李谧也知道了,从此他们的身世,再瞒不住,耿曙也不再想瞒,想报仇就来罢,他将保护姜恒,至死方休。 冬天傍晚,姜恒替界圭上了夹板,界圭倒是无所谓,断个手、挨一刀,对他而言乃是家常便饭。 “我可不是要保护你。”界圭说。 “我知道,”姜恒说,“你怕报复罢了。” 界圭客气点头,说:“知道就好。” 耿曙踹了界圭一脚,让他包了伤口就滚远点,径自坐到姜恒身边。 “要不是李宏老了,”耿曙还沉浸在打败李宏的胜利中,这意味着他近乎天下无敌了,反复回味,朝姜恒说,“我还不一定打得过他。” “这话太得了便宜卖乖了,”姜恒说,“你该自己与李宏说去。” 姜恒倒是没怎么夸奖耿曙,在他天真的信任里,这本来就是耿曙的实力,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耿曙嘴角略略翘着,看了眼姜恒,姜恒推了推他的脑袋,耿曙便顺势歪来歪去,逗姜恒玩。 “我们该走了,”姜恒忽然说,“总觉得留在代国不安全。” “走罢。”耿曙说,“去哪儿?回嵩县?这可不是我问你的,是你自己说的。” 姜恒沉吟片刻,说:“明天一早就走,先离开西川再说。” 是夜,耿曙收拾了东西,在灯下写信。 “界圭去哪儿了?”耿曙皱眉道。 姜恒:“我派他送信去了。” 耿曙:“送信?给谁?他就这么心甘情愿,听你使唤?” 姜恒:“送信给雍军,抓你回去。” 耿曙根本不当一回事,嘲道:“那你离了我,可别哭。” 姜恒躺在床上,看耿曙的烈光剑,届时信与剑都将留下来。李谧继位成王之后,代国的发兵之危可解——这名太子从小到大就是被当作国君培养的,他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仗,什么时候不该,如今五国之间,正形成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而这个平衡最初是被太子灵借姜恒之手,亲手打破了,之后的局势,险些脱离姜恒的掌控,朝着万劫不复的境地奔去,幸而他再次补上了平衡中的筹码。 “睡罢。”耿曙说。 姜恒没有说话,耿曙熄了灯,过来躺下。 姜恒说:“哥,我认认真真地问你,你也要认认真真地回答我。” 耿曙握住了姜恒的手,侧头问:“你问我的话,我就没有一句不是认真答的,说罢,想问什么?” “你想你义父么?”姜恒轻轻地问,“想你的弟弟,想在雍都的家人么?” 耿曙沉默良久,说:“偶尔想过他们。” 姜恒“嗯”了声,心里没有不舒服,他都懂的,在那段时间里,是他们陪伴了耿曙。 “你与汁琮有感情。”姜恒说。 “但和你比起来,”耿曙认真地说,“那些我都可以放弃。随他们,爱骂就骂罢,就和爹欠下的血债一般,我只有一个人,我还不了,我只想守着你。” “有这句话,我也看开了。”姜恒笑了起来,侧身抱着耿曙。 “看开什么?”耿曙把姜恒紧紧搂在怀里,贴着他的鼻梁,低声问道。 姜恒摇摇头,闭上双眼,睡熟了。 翌日一早,两人正要离开皇宫时,侍卫便马上去回报了李谧,李谧仿佛料到早有这么一出,又亲自过来了。 “就这么着急吗?”李谧说,“好歹也告个 别罢。” 姬霜站在李谧身后,沉默注视二人。 “陛下当上代王,”姜恒行了个见国君的礼节,说道,“一定很忙,就不叨扰了。” 李谧问:“耿恒,你欲往何处去?” “我叫姜恒,”姜恒答道,“不叫耿恒。” “我叫聂海,”耿曙淡淡道,“也不叫耿海,更不叫耿淼。” 李谧未曾咀嚼这其中深意,终究点了点头,望向姬霜,这时沉默的姬霜开了口,说:“我们正想去见见父王,两位愿意一起不?权当踏青了。” 李宏从钟山败于耿曙之手后,便被软禁在了汀丘离宫。罗望失踪,朝中失去一员重将,只剩李靳斡旋,眼看收复的军队,又渐渐有了哗变之兆,李谧依旧有点不放心。 “去吧?”姜恒说,“也想与他告个别,你说过不会杀他。” 李谧哭笑不得道:“绝不会,你忘了我答应过什么了?” 姬霜望向耿曙,说:“你想清楚了?” 耿曙答道:“我还是那句话,恒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姬霜今日一身武服,英姿飒爽,让人赏心悦目,沉声道:“久闻淼殿下骑射之技天下无双,不如咱们赛一场?” 耿曙不想与她比试,姜恒却推了推兄长,让他骑马带着姬霜驰骋在前,自己与李谧落在后,尾随的护卫,则是李靳所带的三千卫队。 “姜恒,你当真不考虑留在代国吗?”李谧朝姜恒道。 两人骑马在后,缓慢前往汀丘。 “留在代国做什么?为我爹赎罪么?”姜恒朝李谧问。 李谧正色道:“绝无此意。” 姜恒说:“那么陛下本着何意,让我留下来呢?” 李谧说:“你的志向,应当是辅助国君,一统中原,结束五国割据的局面,找到新的天子,让百姓安居乐业,我猜得对罢?” 姜恒点头道:“是。否则我也不会为太子灵刺杀汁琮,或是令你父亲休兵了。” 李谧:“你与耿先生……失敬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聂海。”姜恒答道。 “你与聂海,”李谧说,“一文一武,正是我所需要的人。眼下就有这机会,我愿让你放手施为,你若有信心,当可将代国治理得比公子胜尚在时,还要繁华,十年后,代国愿将举国兵力交给聂海,一战而定天下,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姜恒反问道:“陛下,你恨我们么?” “不恨。”李谧说,“我只恨你们的父亲。” 姜恒正要开口,李谧又道:“耿渊看似杀死的是我叔父,实则扼杀的,却是代国的未来。如今这个未来,又有了崭新的希望,我心里清楚,必须放下这仇恨,去实现叔父与父王的愿景,为此,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再计较。” 姬霜与耿曙在前面已经跑得没影了。 姜恒回头看了眼,确认卫队还在,他可不希望李谧在这个时候,被什么杀出来的人伏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么?”姜恒朝李谧说。 李谧扬眉,示意姜恒说。 “因为你不是合适的国君。”姜恒说,“或者说,对我而言,你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李谧说:“还请姜先生指点,我做错了什么?” 姜恒说:“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这就是你不合适的原因。暴君也好,明君也罢,必须犯错,或者有些事,对一些人来说是错的,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必须如此。” 李谧陷入了沉思中。 “我会好好想想。”李谧说,“姜先生,当真没有半点余地么?” 姜恒催快马速,朝李谧笑道:“有,我相信,未来你犯错的机会还不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李谧猛催战马,越过姜恒,冲向远方的汀丘。 姜恒倒是不着急,落在最后,不片刻,李靳赶了上来,朝他使了个眼色。 姜恒:“???” 汀丘到了,一行人下马,虽是隆冬之际,姬霜已出了一身汗,在离宫内饮茶。 “你输了。”姬霜朝耿曙说。 耿曙道:“让你的,我要看着恒儿,不能让他离我太远。” 李谧进得前殿,说:“我去见父王,你们一起来么?” 耿曙正要起身,姬霜却道:“淼殿下,请留步。” 耿曙不去,姜恒自然也不去,便留在前殿外。李谧则点点头,径自先去探望被囚的父亲李宏。 姜恒没有打扰姬霜与耿曙最后的这一点相处时间,主动走到殿外去晒太阳。 李靳正守在外头,独自坐在一旁出神。 姜恒看了眼李靳,笑道:“李将军,这次当真辛苦你了。” 姜恒本以为会听见李靳说几句,他与姬霜的感情抑或曾经,没想到下一句,竟是令姜恒震惊了。 “跟我走罢。”李靳忽然道。 姜恒:“!!!” 李靳说:“去海外仙山,去蓬莱,走么?” 姜恒走近李靳,李靳却没有任何回应,只对着空空荡荡的校场,说道:“他是汁琮养大的,心已经不在你这里了。” “他已不再是聂海,无论他如何辩驳,他心里都清楚得很,他的名字,叫作汁淼,他是汁家的孩儿。” 姜恒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根本就没有什么劝说、什么倒戈!李靳答应得这么爽快,是因为他一开始,就被罗宣设计了!那天前来与公主相谈的人,也是罗宣!难怪他如此轻而易举,就进了湘府,走到自己房中! “是你啊。”姜恒笑道。 “嗯。”李靳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认真地说,“从你进城那天起,就是我了。怎么说?跟我走不?” 姜恒伤感一笑:“你说得对,师父,他曾经叫‘耿曙’,后来又成了‘汁淼’,只有在洛阳的那三年里,他才是我的‘聂海’。” 李靳道:“你比谁都清楚,否则他为什么躲着雍国?他不敢去面对?害怕,正因心虚。你跟着他,又是何苦?迟早有一天,他爹让他杀了你,只恐怕,他也会朝你拔剑。” “不会,师父,我知道他不会。”姜恒说,“你要走了么?” 李靳不答,甚至不看姜恒。 姜恒说:“师父,你爹呢?李谧告诉我,他失踪了。” 李靳沉默。 姜恒:“你最后果然还是杀了他。” 李靳:“我自己的爹 ,我想杀就杀。” 姜恒点了点头,说得不错,他无权干预。 李靳又道:“给你一个机会,姜恒,跟我走,现在就走,让他们留在里头。” 姜恒:“不。” 李靳点头。 姜恒:“我不会离开我哥,汁淼也好,耿曙也好,聂海也罢,他就是他,他是我哥。” “真的不走?”李靳抬起手指,说,“最后一次问你。” 这时候,李靳终于转头看姜恒了。 姜恒撩起袍襟,到得李靳身前跪下。 李靳道:“那把手套还我。” 姜恒从怀中取出手套,双手递给李靳,李靳戴上,姜恒拉起他的手,低头注视鳞臂。 “你得去找先生与松华了吧?”姜恒认真地说,“到了海外,他们一定有让你活下去的办法。” “嗯。”李靳说,“师父会长生不老,可徒儿啊,你果真要放弃么?多少人利欲熏心,一辈子求名求财,求权势,求天下,到得死的那天,反而在求长生。答案就在你面前,你就要这样放弃?” 李靳把左手覆在姜恒的侧脸上,让他稍稍抬起头来。 姜恒认真地点头,说:“是,我早就想好了,师父,这辈子没能好好伺候你,我还是只能说那句话,你的恩情,我只能等到来世再报答。” 李靳嘲讽道:“我不伺候你就不错了,还等你来伺候我?走了,李靳那倒霉家伙,被我关在公主府的密道里头,让他们自己找去罢。” 接着,姜恒只觉眼前一闪,李靳已翻上屋顶,消失了,他快步跑下离宫前校场,遥望屋顶,只有皓皓白云、朗朗晴空,罗宣早已不知去向。 w ,请牢记:,,, 第72章 飞箭雨 同一时间, 殿内。 姬霜朝耿曙道:“殿下。” 耿曙:“有话就一次说完罢,过了今天,下次再见面, 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姬霜说:“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耿曙扬眉,示意请说。 姬霜低声:“我是代国人。” 耿曙:“所以?” 姬霜:“除此之外,姬家人都是疯子,我总有一天, 会动手杀你的。” 耿曙说:“恒儿却不让我杀你, 你是姬家的人, 到西川来, 也正因姬珣陛下予我俩的恩情。” 姬霜点了点头,说:“所以, 当我杀你的时候, 你应当知道这是必然。” 耿曙点头道:“不错,这是必然。说完了?” 姬霜别过脸去, 耿曙便转身出外,喊道:“恒儿!” 姜恒还在发呆,耿曙道:“你在看什么?” 姜恒摇摇头,现出失落神色,耿曙朝他伸手,与他牵着, 皱眉道:“眼睛怎么这么红?” “阳光有点刺眼。”姜恒说。 耿曙说:“走罢, 与被你算计得什么都没了的李宏, 告个别,有始有终。” 姬霜擦去眼泪, 转头, 看两人。 “不用进去了。”姬霜镇定道。 就在这一刻, 殿内深处,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刹那姜恒与耿曙同时色变,未及细想,姜恒唯一的念头就是糟了!莫非李谧杀了父亲?! 两人快步跑进殿内,霎时间姜恒背脊发寒,意识到这是个陷阱……针对他与耿曙,甚至所有人的陷阱! 李宏端坐离宫内,国君之座上,一身镣铐已解,手中扼着死去的儿子的手腕,李谧双眼圆睁,脖颈被扼得变形,显然直到死的那一刻,才意识到,父亲竟堂而皇之,下手扼死了他。 李宏发出了失心疯的狂笑,说道:“霜儿呢?霜儿?你在哪里?进来啊,让爹看看你!” 刹那间,一箭从外头飞了进来,射中李宏肩膀,将他钉在了墙上! “霜儿——!”李宏一声狂吼,整个离宫殿顶被震得不住掉尘。 姜恒转头,望向来处,姬霜收起弓箭,身形一闪,逃出了离宫,已不知去向。 耿曙当机立断,喝道:“走!再不走就晚了!” 一声巨响,耿曙撞破窗门,霎时箭如雨下,从校场的四面八方射向两人。 姬霜站在离宫高墙城楼上,亲自督阵,喝道:“封锁离宫!他们杀了王兄与父王!马上把离宫的大门锁上!” “霜公主!”姜恒怒吼道,“这就是你的计划?!” 姬霜沉声道:“我给过你们兄弟俩机会了。” 紧接着,汀丘离宫外传来擂鼓声,代**队出现了,由李霄亲自率军,围困住了整个离宫。 耿曙抬头看了眼天际,海东青化作笔直箭矢,射向西北角。 “朝西北跑!”耿曙说,“那里防守薄弱!” 离宫大门开启,四面八方,尽是代军,那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耿曙手中且只有一把长剑凡兵,保护着姜恒朝离宫西北门冲去! “抢马!”姜恒喊道。 “我尽量!”耿曙喝道,“敌人太多了!” 耿曙双手持剑,挡在姜恒身前,一剑劈翻了上前的骑兵,姜恒抓住马缰,翻身而起,拉着耿曙,在那箭雨中冲上宫墙。 姬霜站在东南方,越过大半个离宫,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李霄的军队已在离宫外集结,城防军则找不到李靳,只得听凭姬霜的吩咐,只见姬霜迎着冬日阳光,抽出烈光剑,指向天际。 离宫内外,近五千人齐齐架箭上弦,指向城墙高处的姜恒与耿曙。 耿曙低声道:“恒儿,可能逃不掉了。” “不打紧,”姜恒握着马缰,说道,“这样挺好的。” 姬霜朗声道:“汁淼,我告诉过你了。你想必也看开了,是不是?” 姜恒道:“霜殿下,为了布这个局,你当真太花心思了。可只是杀我们俩,用得着叫这么多人?” 看见李霄出现的一刻,姜恒就知道这都是姬霜安排好的,她先是送信到嵩县,召来有婚约的耿曙,利用他救出太子李谧,再利用李谧篡位,除去代王,最后则布下父子相残的陷阱,除掉李谧。 太子死了,变故就发生在顷刻之间,姬霜这一手既除掉了李谧,又解决了李宏。余下三兄弟里,任何一个继任代王,都必须倚重姬霜,毕竟城防军守将李靳,是姬霜的人。 姬霜认真道:“小心一点,总是好的。这样罢,汁淼,为了答谢你相助之恩,我让你们先跑,数三声后再放箭。” 姜恒低声道:“这个距离,能抓到她当人质么?” 耿曙迟疑片刻,眯起双眼,姜恒说:“你只要把我送到对面去,我来动手,她身边守卫不多,反而安全。” 但就在这一刻,姜恒知道他赢了。 因为他看见李靳又出现了——罗宣去而复回,来到姬霜身旁。 “你去了哪里?”姬霜不耐烦地低声道。 李靳漫不经心解下手套,说道:“去城墙下撒了泡尿,这也要管?” 姬霜:“……” “不用数了!”姜恒朗声道,“放箭罢,公主,人总归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区别!” 耿曙:“恒儿?” 李靳正要伸手去触碰姬霜的后颈时,远方再传来号角声。 “呜——呜呜——”号角一长两短。刹那间耿曙转头! 一万黑骑犹如压地乌云,滚滚而来,霎时山摇地动,为首扛雍**王旗,在冬日寒风中猎猎飘扬! 代军今日只出来了五千人,顿时慌乱起来。 黑骑鸦雀无声,在离宫外形成战阵,摆开冲锋架势。 “奉吾王之命,”将领策马,排众而出,“前来接本国王子回朝!” 耿曙朝姜恒道:“你还真的给雍军送信了?” 姜恒笑了起来,这一刻他们的危机全部解除:“对,我说了,让他们把你抓回去。” 姜恒昨夜将信递给界圭,猜到代国之乱结束,雍军一定有反应。果然,界圭没有半点耽搁,连夜火速前去通知雍国驻军,要将耿曙绑回去,这下终于到了。 带兵之人,姜恒与耿曙都认得,正是曾宇。 曾宇道:“霜公主,你这是想做什么?咱们两国尚有 婚约在,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罢?” 姬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低声道:“李靳,在这儿开战,守得住离宫么?李靳?” 姬霜再回头,李靳却又消失了。 “人呢?!”姬霜难以置信道。 耿曙低声道:“走?” 姜恒却道:“听我号令,一不做二不休,让曾宇冲锋,攻破汀丘,把李霄与姬霜一起抓了!” 耿曙沉声道:“曾宇听命!” 离宫外剑拔弩张,气氛已到顶点,姬霜终于道:“滚吧!汁淼!你可以滚了!” 耿曙沉声道:“恩将仇报,一个滚字就结束了吗?准备冲锋!” 这个时候,姜恒终于领教到了雍国为“天下之锐”的强绝军队实力,只听万军于离宫外一声“听令”,足震得天地变色! 姬霜霎时意识到,对方将计就计,自己多半还要交待在这儿,局势逆转,一时竟无言以对。 但就在此刻,远方再传号角,这次却来自西南面。 一袭军队前来,俱是骑兵,为首武将头戴银盔,推起头盔,现出清秀面容,朗声道:“霜公主,救驾来迟,没事罢?” “龙将军?!”姜恒认得此人,正是龙于。 “龙将军!”李霄马上道。 姬霜总算松了口气,姜恒稍一思索便已心下了然——郑国商队与姬霜的秘会,二王子李霄之母乃是郑人,李谧与雍国的联盟被毁,郑、代二国的秘约……种种变故,俱由太子灵而起。 “姜先生,”龙于说,“好久不见了,太子殿下诚挚邀请您与耿先生到济州做客,往事绝不追究。” 曾宇道:“殿下!陛下让您马上回落雁城去。陛下也承诺了,只要您愿意回去,先前种种,姜公子的事……尽数一笔勾销。” 耿曙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姬霜机关算尽,最终棋差一步,只得感慨造化弄人,长叹一声。 姜恒静静看着耿曙,认真说:“哥。” 耿曙握着姜恒的手,说:“恒儿,你……” 姜恒认真道:“哥,听我的,你回雍都,我去济州,就这么罢。” 耿曙顿时睁大双眼,一手发着抖,怒吼道:“不!恒儿,不……我绝不会,你让我走,除非杀了我!” “开个玩笑。”姜恒笑了起来,喊道,“走吧!” 耿曙:“……” 姜恒往耿曙腰上一揽,快步跃出城墙,朝着雍军方向飞身而去。 耿曙怒了:“你又耍我!” 耿曙反手抱住姜恒,背后铺天盖地的箭矢飞来,却已奈何不得他俩。耿曙快步在城墙上凌墙奔跑,那一式直是世间武艺之巅峰,犹如苍鹰掠水、惊雷渡夜,一眨眼滑过近十丈高的汀丘宫墙,落地,翻身,跃起,抓住冲来战马的缰绳,带着姜恒一同翻身上马。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耿曙朝着离宫喝道,“婚约作废,后会有期!” 姜恒朝远处吹了声口哨,与耿曙汇入了撤退的雍军,驰进汉中平原,消失于青山尽头。 王旗飘飞,雍军铁骑有节奏地叩击地面,犹如鼓点。 上万人形成一个包围圈,仿佛生怕耿曙随时调转马头逃跑。 耿曙朝姜恒道:“人虽然多,却也不用怕他们。” “怕?”姜恒茫然道,“为什么要怕。” 耿曙示意姜恒看,解释道:“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就像代**队不敢朝李宏动手,雍军也不敢朝我动手,你想走,咱们随时走就是了。” 姜恒笑答道:“走什么?去见你弟弟罢了,我本来就是如此作想。” “你……”耿曙说,“你当真这么想?” “对啊。”姜恒说。 耿曙忽然有点不安,但既然姜恒要见,也只能让他见了,届时哪怕在雍军大营,他也绝不会让姜恒受了欺负去。 w ,请牢记:,,, 第73章 释嫌酒 姜恒:“哥。” 耿曙纵马, 回头,问:“什么?” 姜恒笑了笑,改变主意, 没有朝耿曙解释,答道:“没什么。”旋即又朝远处吹了声口哨。 “曾宇将军!”姜恒说,“您好啊。” 曾宇回头,看了姜恒一眼, 本不欲理会姜恒, 奈何有耿曙在, 只得放慢马速。 “上回不留心捅了你们陛下一剑, ”姜恒说,“他好点了吗?” 曾宇:“……” 耿曙说:“汁泷什么时候到的?” 雍国对长幼之礼看得极重, 哪怕汁泷身为太子, 耿曙名义上是大王子,亦可直呼其名。 曾宇答道:“殿下, 末将有些话不能说,到了军营,您就知道了。” 姜恒说:“你们军营驻扎得有点远啊。” 曾宇:“……” 姜恒说:“就没有马车来接么?曾将军,我想休息下。” 耿曙朝姜恒道:“你累了么?那休息罢,传令原地扎营。” 曾宇是个老实当兵的,完全不是姜恒的对手, 说道:“姜先生, 军营就在不远处, 百余里开外,很快就到了。殿下, 请您千万别再一走了之, 落雁城非常焦急您的下落。” 姜恒正在估测, 以雍国的实力,竟是能突破代国防线,将骑兵深入到国都的二百里外,这能力当真不可小觑。 直到军营出现在远处,乃是一道荒无人烟的峡谷,名唤雪岭,雪岭往东的尽头,则是与梁地接壤的蓝关。隆冬之际,云横雪岭,雪拥蓝关,此处归属汉中,曾是雍、梁、代三国相争,最终归了代国。 早该想到他们躲在这儿的。姜恒心道,多半是界圭昨夜连夜回营报信,西川一乱起来,雍国虽只有一万兵马,想攻下西川城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趁乱看能不能占点便宜,总归不妨。 军营外守备森严,足见雍军军纪,有人上来,要给姜恒搜身,耿曙当即怒了。 “不行!”耿曙道。 界圭却走了出来,朝耿曙行了一礼,看着姜恒。 “不碍事。”姜恒索性朝界圭解开外袍,界圭看了眼姜恒后腰上的烧伤印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搜过身后,耿曙便与姜恒携手,走向王帐。 “你就不提醒我,怎么与汁泷说话吗?”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耿曙的表情很坚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姜恒一笑。 姜恒:“那么你待会儿,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忌我,听懂了吗?” 耿曙:“怎么能不顾忌你?” 姜恒停下脚步,看着耿曙:“听、懂、了、吗?” 耿曙没有说话。 姜恒:“否则我这就走了。” 耿曙终于点了头。界圭做了个手势,说道:“两位请。” 耿曙忽然想到一点,信是姜恒让界圭送的,也就意味着,今日的会面,是姜恒的安排,他一定心中有数,便不再坚持。 “他们来了。”界圭亲自领着耿曙与姜恒进主帐里去。 耿曙皱眉道:“谁让你来的,你……” 耿曙本以为主帐内当坐着汁泷,万万没想到,一个照面,竟是汁琮,汁琮亲自来了! 姜恒打量汁琮,汁琮第一眼没有看耿曙,而是朝姜恒望来。 一国之君,带领骑兵,翻山越岭亲自深入敌国腹地,姜恒开始有点佩服他了。 “谁让我来的?”汁琮冷冷道,“我的儿子被人抓走,下落不明,已经近大半年不曾回家了,我不来谁来?!还管不了你了?!” 耿曙深呼吸,姜恒就在他的身边,一时不知该以何态度来面对汁琮。 姜恒轻轻推了下耿曙,让他上前,并点了点头。 耿曙看了眼姜恒,再看汁琮,终于道:“父王。” 汁琮听到这声“父王”,对这屈服总算满意,至少是暂时的满意了。 “你呢?该叫我什么?”汁琮又转向姜恒。 姜恒正要开口,汁琮却道:“罢了,去收拾洗漱罢,一路风尘仆仆的,瘦了这么多,想必在西川也没吃饱饭。” 耿曙欲言又止,说道:“父王,他是恒儿,就是我说的恒儿。” “我知道。”汁琮说,“去罢,稍后我让人准备了饭食,再慢慢地谈。” 姜恒与汁琮坦然对视,丝毫不躲避他的目光,汁琮忽一扬眉,做了个手势,示意请。 “我没想到……”耿曙离开帐篷后,朝姜恒说。 姜恒说:“没关系,正主儿来了,这不是正好?他是你爹,再怎么样,我也要朝他道谢,是么?” 耿曙不安道:“你本可不必。” 姜恒道:“就像你见我师父一般,我愿意。” 耿曙一想也是。 回到雍军军营后,他明显地松了口气,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姜恒也看出来了,却没说什么。两人简单洗过澡,回到王帐内,汁琮正在看一幅行军地图,吩咐手下摆上晚食,姜恒知道,自己面临的最大的麻烦,现在才真正开始。 “吃罢,”汁琮说,“想必都饿了,恒儿平时饮酒么?” 雍人主食乃是名唤“缚托”的面汤,又有牛羊肉与面饼,只不知是因为耿曙回来了,汁琮特地让人宰杀牛羊,还是雍军行军所食一向如此。 “这是汁淼爱吃的,”汁琮说,“我不知道恒儿你习惯吃什么,喝一杯?记得你在玉璧关时是饮酒的,酒量如何?” “能喝一点,”姜恒说,“但喝得不多。” 属下为三人斟了酒,耿曙坐在姜恒对面,看着他,举杯,又朝向汁琮,三人喝了。 “爹,”耿曙说,“恒儿他先前全不知情。” “我想曾宇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汁琮提醒道,“既说了前事不究,就是不究,还信不过我?” 姜恒笑道:“他不仅说明白了,还当着上万人的面,喊了出来。” 汁琮一笑道:“本该如此。” 耿曙生怕汁琮责备姜恒,但他忽略了另一个问题,解开这个结的关键点,实则不在汁琮,而在姜恒。 接下来,简直是他人生中至为胆战心惊的时刻。 “实不相瞒,雍王,”姜恒说,“我捅你那一剑,并非受太子灵唆使,而是我本来也想杀你。” 耿曙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眉头深锁,朝姜恒极其缓慢地摇头。 汁琮蓦 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点头道:“很有意思!” “而且我现在还想杀你。”姜恒认真道,“先前刺杀得手,我也从没想过要饶你一命,因为我师父恐怕你若当真死了,从此我哥便有了解不开的心结,才将解药交给了界圭,让他带回去,留你一命。否则当时我若醒着,绝不会让他将药拿走。” 侍奉汁琮身后的界圭脸色微变,汁琮却神色如常,点了点头。 接着,他拈起切羊肉的小刀,耿曙顿时色变道:“父王!” 银光闪烁,小刀脱手,飞向姜恒案几前,“噔”一声稳稳扎在姜恒面前。 汁琮慢慢解开武服,露出胸膛,说:“我欠你们的爹一条命,想着给淼儿还了,他没要。你说清楚,便让你取去,又有何妨?当日我听见你就是恒儿时,你看我设防了不曾?还不是让你捅了一剑?界圭,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不可阻拦,须得让他俩自行离去。” 姜恒看了眼那把刀,再看汁琮,又看耿曙。 汁琮道:“但临死之前,我有一事相托,眼下你必将带走汁淼,我另一个儿子汁泷,既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哥哥。” 姜恒一笑,拔出那把飞刀,看着汁琮。 他想提醒汁琮,他实在太轻敌了,在这个距离内,敌人的飞刀,说不定比剑要更凌厉。 界圭手里当真捏了一把汗,深深呼吸。 “……来日你也将参与争夺天下,”汁琮说,“你将是名很好的棋手,入这大争之世,想必都抱着一样的念头。你不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但我很清楚,汁泷不会是你的对手。届时哪一天,当你与汁泷碰面时,还请看在他爹死在你手上的今夜,留他一命。” 姜恒把刀轻轻地放在案前,说:“不,雍王,我早就改变主意了,我不会再试图来杀你。否则我也不会让界圭朝你送信,虽然我并未想到,今天在军营中的人是你。” 此话一出,界圭、耿曙同时松了口气。 汁琮笑了笑,说:“这么说来,所谓的‘杀父之仇’,便放下了?” “没有什么杀父之仇,”姜恒说,“这是我爹自己的选择,他既然愿意为你们兄弟俩付出生命,作为儿子的我,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汁琮道:“我敬你一杯。” 姜恒喝了那杯酒,耿曙说:“恒儿。” 姜恒一笑,朝耿曙说:“哥。” 两人对视片刻,汁琮正要开口时,姜恒却道:“我不仅不杀你,我还想跟着你走,雍王。” 汁琮顿时一怔,继而眼中现出狂喜,按捺不住,大笑道:“好,很好!恒儿!我太高兴了!这是你本意么?” 耿曙难以置信,怔怔看着姜恒。 姜恒喝过第二杯,放下酒杯,说:“实话说,雍王,离开师门那一天,我但凡有任何一个选择,都不会选你。” 这话出口时,汁琮的双眼眯了起来,打量姜恒。 “天下任何一位国君,”姜恒说,“都做得比你好,你当真是最糟糕的那个人。” “这话是你师父说的?”汁琮道,“若你不情愿,吃过这顿饭后,大可自行离去。我汁琮虽慕贤,却也从不勉强,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 姜恒说:“不,我现在情愿了,因为我哥。” 耿曙沉默不语,眼中带着闪烁的泪水,几乎是同时就明白了姜恒的深意。 “我哥不愿意离开雍国。”姜恒说,“你赢了,雍王,你给了他一个家。他一旦离开这个家,无论跟着我去到哪儿,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冲着这点,也许在许多年后,雍国会是最后的赢家。” 耿曙低低喘息,眼泪忽然淌了下来,落在杯里。 姜恒朝汁琮笑道:“辅佐国君,一统天下,不过是离开师门时,我那一点不合时宜的抱负,我也希望在二十年内,协助一国之君,统一这支离破碎的神州大地。然则归根到底,选择谁,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并无区别。选择汁氏,也许路会更难走,最终也不一定成功,但天下王道,也不一定都得感情为了大义让路,就让我任性一回罢。” 汁琮手持酒杯,看着姜恒,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天下王道,也不一定都得感情为了大义让路。这句话,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过了,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另一个于北方大地徘徊不去的幽魂,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汁琮竟是走神了。 “如是,”姜恒说,“我愿意投效雍王,从今往后,还请雍王指教了。”说着姜恒又道:“咱们再喝一杯?” 汁琮喝过第三杯酒,在此之前他设想过无数次对付姜恒的办法,可姜恒完全不按常理出手,许多年了,这是他头一次不得不生出重用之心。 这小子与耿曙不一样,彻头彻尾地不一样——假以时日,定将崭露头角,幸而得雍国所用,否则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w ,请牢记:,,, 第74章 月夜琴 汁琮终于知道为什么姬霜与太子灵都在抢姜恒了, 抢不到手,双方就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不能让他落在敌人手里。 “姜恒,”汁琮说,“你知不知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朝孤王说过这种话了。辅佐一国之君, 统一这支离破碎的神州大地……如今之世, 敢说此话之人, 实在少之又少。” “因为雍王, ”姜恒叹了口气,说, “根本就得不到真正的治国之才。这就是您必须反思的问题了, 为什么关内之人,就没有愿意放下一切, 来到雍国,为您效力的呢?” 汁琮登时语塞,这也是雍国所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许多年了,自从汁琅死后,雍国无论如何广布重金,求贤若渴, 中原谋士始终只在玉璧关以南流动, 极少有人愿意到塞外来, 为汁雍出谋划策,若有, 也不过是亡命之徒。 “为什么?”耿曙说。 耿曙也听管魏抱怨过, 但这些事, 他与姜恒很少私下讨论,就像姜恒鲜少问他武功招式、行军打仗一般,两兄弟已习惯了各有所长,碰上不了解的事时绝不给对方乱出主意,按着计划去做就是了。 这话也是汁琮想问的。姜恒却道:“来日方长,待到了落雁,再慢慢地说罢。” 耿曙目光复杂,看着姜恒,最后点了点头。 汁琮说:“行,总归有机会的。但姜恒,你既以谋士身份加入我雍国,便与汁淼不同,你须得清楚。” “那是自然。”姜恒明白汁琮话中之意,耿曙认汁琮为义父,他就是王子,联系他们的是亲情,无论做什么,只要有王子的身份在,汁琮就绝不会用臣子的规矩来要求他。 但姜恒却是以一国谋士的身份来到汁琮身边,他必须展现出相应的实力,而只要他获得了雍国朝野的承认,从今往后,他就是一名重臣。与王室的待遇完全不同,雍国非常尊重文臣,像管魏身为左相,其话语权尚在王室之上,连汁琮的旨意亦可驳回。 是夜,耿曙与姜恒走过月色下的军营,耿曙忽然二话不说,把姜恒抱了起来。 “哎!哥!放手!”姜恒笑着喊道。 耿曙抱起姜恒,快步冲到草垛上,两人一同滚了下来。 姜恒道:“别闹……” 耿曙喘着气,眼眶发红,把头埋在姜恒的肩上,姜恒则安静地躺在草垛上,望向天际那轮明月,任凭耿曙低声喘息。 “我说我想好了,”姜恒笑着说,“选择就是,跟你一起回家。” 耿曙稍稍放开姜恒,压在他身上,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恒儿,我也说过我想好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活在这世上,”姜恒笑道,“许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不是么?娘走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何必如此执着呢?这样你开心,雍国也放下了,咱俩更不用东躲西藏的,否则来日不管咱们投奔哪一国,你都会有与曾经的父亲、弟弟打仗的那天,我又怎么忍心?” “可是你不开心。”耿曙说,“我知道的,你从一开始,就不看好雍国。” 姜恒说:“我愿意努力,权当试一试罢。” 耿曙打量姜恒那精致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俊秀的五官、温润的唇。 他脖颈处的玉玦垂落,抵在姜恒的胸膛前,姜恒拿起它来,看了一眼,再看耿曙,笑了起来。 “何况啊,”姜恒说,“也不是一定要成功,哪怕最后失败了,又有什么关系?” 姜恒没有告诉耿曙,改变他对这一切看法的缘由,皆出自在嵩县,耿曙激动得失去理智,说出的那一番话来。 行啊!行!我不回去!我这就把汁琮杀了!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走!别走啊! 那天过后,姜恒清楚地意识到,耿曙所言虽是气话,但设若自己逼他,他真的会这么做。哪怕最后死在汁琮面前,也毫无怨言。 耿曙竟能为他牺牲到这一步,那么他哪怕为耿曙改变自己的计划,算不上难罢?辅佐无论哪一国的国君,最终都会走到与汁琮兵戎相向的那一步。耿曙所言绝非夸大,这局面终有一天要上演。 既然总有一个人要让步,我又为什么不可以? “哥,你说有我的地方就是咱们的家,”姜恒道,“对我而言,也是一样,我不在乎。” 耿曙再一次紧紧抱住了姜恒。 是夜,姜恒明显可以看出耿曙的兴奋,毕竟他翻来覆去,朝他说了许多雍都的事,这是他们在离开嵩县后,耿曙第一次这么高兴。 他想回到雍都,雍都在那四年中已成为了他的家,但他又绝不想失去姜恒,两相权衡,必须选择的情况下,他只会选姜恒。但那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因舍弃而痛苦。 但现在姜恒接受了他的一切,他的人生终于圆满了,甚至那就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最美好的未来。他在外带兵打仗,姜恒在后方为他出谋划策,他们将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这是在离开浔东之后,耿曙的唯一目标。 “睡了?”姜恒低声说。 耿曙迷迷糊糊入睡,姜恒却还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抉择是错是对,只知道他已作好了承担错误的准备。 也许汁琮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姜恒沉吟片刻,他能改变雍么?凭借他的一己之力。 他轻手轻脚,跨过耿曙,走向帐外。 忽然间他发现了一个细节,曾经无论在哪里,耿曙入睡时都十分警惕,一手抱着姜恒不放,哪怕睡熟了,手上仍扯着他的单衣衣襟,他稍微有动作,就会惊醒耿曙。 但在雍国的军营里,这种警惕消失了,代表耿曙认为自己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姜恒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们回家了,虽然自己对这个家,还不太熟悉。 他在月光下走出军营,看见汁琮端坐营帐间的空地中,膝前摆着一把琴。 汁琮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说:“睡不着么?” “王陛下会弹琴?”姜恒说。 “不会。”汁琮说,“我哥生前弹得很好,听汁淼说,小时候你们一起弹过,但自从来了宫中,他便从来不弹。” 姜恒在一旁坐下,汁琮说:“那天听你在玉璧关奏起越人歌,想起了许多事。” 月光下,汁琮朝姜恒望来,眼神中仿佛颇有深意,姜恒一时窥不透,总感觉汁琮有许多话想说,仿佛那是棋逢对手的一种惋惜。 “还想听么?”姜恒说,“我可以弹奏给你听。” 汁琮便将琴递过来,姜恒抚琴,指法已有点生涩了,琴声却带着一股古意,及至琴声停下时,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汁琮开口道:“恒儿,虽然明知你会拒绝,但这句话,我仍想问问你。” 姜恒:“嗯。” “你愿 意当我的儿子么?”汁琮说。 “不。”姜恒果然拒绝了他,说,“就让上一代的羁绊,到我的身上,就此结束罢。” 汁琮释然一笑,点头道:“本该如此。” 姜恒说:“告诉你也无妨,王陛下,我从未见过我爹,在我的人生里,是没有父亲的,我只有哥哥。我与他不一样,我从未过过有父亲的生活,无从比较,我娘待我已很好了。既然父亲从来缺席,对我而言,他也就不曾亏欠过我,不需要再补偿什么。” “雍人有句话,叫‘多年父子,情同兄弟’。”汁琮说,“汁泷的娘很早就走了,我先是带大了泷儿,又带大了汁淼。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就像我的孩儿一般,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 姜恒说:“我记得,耿氏在许多年前,便与汁氏有亲缘罢。” “不错,”汁琮说,“耿家是第一代随我汁雍祖上,远迁塞外的中原人。” 汁琮忽然发现,自己与姜恒的对话,半点不像对两个儿子一般,反而就像对着当年的耿渊,从名义上看,姜恒是真正的、耿渊的嫡子,他的身份是耿家的家主。 “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汁琮说,“姜恒,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该死。”姜恒嘴角带着笑,抚摸琴弦,看了汁琮一眼,解释道,“天下五国中,只有你不按规矩来。无论在自己的地盘上,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都是如此。你嚣张跋扈惯了,我行我素,只有杀了你,大家的棋,才能继续下下去。” “不守规矩之人,就该死么?”汁琮说,“我只知道,我赢了。” “不守规矩之人,不一定就该死,”姜恒认真道,“该死的原因是,你雍国还远远未曾强大到能不守规矩的地步。我不杀你,你迟早也得出局,早点罢手,可以救下不少人的性命,何乐而不为呢?” 汁琮答道:“所以你是来劝我守规矩的。” 姜恒道:“不,不是,王陛下,我是来朝你解释规矩的,你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规矩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汁琮:“成王败寇,大争之世,莫若如此,恨只恨我兄长走得早。” “你错了,”姜恒不客气地说,“你看?” 姜恒无奈摊手,朝汁琮苦笑。 “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其中的一条规矩是,”姜恒说,“让这世上,尽量多的人活下来。若你不得不杀人,须知杀人是不对的,无论他们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当然,像这样的规矩还有许多,你想成为天子,就要重新学会规矩,把所有人拉回到棋盘上来,好好下棋。” w ,请牢记:,,, 第75章 北飞雁 长久的沉默后, 汁琮说:“我明白你想说的,姜恒。但无论我做什么,俱是为了最终让这大争之世, 重归一统。我认为,我没有错。” 姜恒笑道,“咱们来打个赌如何?王陛下,我笃定等到了那个时候, 你会发现, 又不一样了, 打天下与治天下, 是两件事。” 汁琮眼中的表情一闪而逝,出现了一刹那的迷茫。 姜恒知道汁琮这一刻想说的是“我当真错了?”。 “不过我愿意让你试试, ”汁琮说, “走另一条路,前提是你当真有带领雍国的本领。回到落雁城后, 你首先要说服所有人,其次才是说服我。如果你办不到,我依旧不会听你的。” 姜恒说:“你现在明白了,王陛下,无论最后是否成功,但允许我开口, 说服你, 也是最重要的规矩之一。” 汁琮久久看着姜恒:“你能带给我什么?” 姜恒叹了口气, 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他明白,这是汁琮予他的第一道考验, 他必须告诉他, 自己对天下的全局心中有数。 “雍国建国百年, 是五国之中最年轻的国家。因为年轻,没有中原四国的弊端,却也正因为年轻,要争霸天下,尚且心有余而力不足。”姜恒想了想,说,“想要参与这大争之世,雍王须得彻底统合起国内各族,形成一块铁板,调动所有能调动的来支持您的南征大业。” “孤王正是这么做的,”汁琮说,“这也是我王兄身故前,制定的百年之策。” 姜恒很想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听到你被刺的消息,雍国境内三族便有反叛之危呢?但现在不是他反问的时候,汁琮很有耐心地听着,他最关心的是入关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想知道姜恒的计策,是否与自己不谋而合。 姜恒停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道:“第一战,将是取回玉璧关。” “嗯,”汁琮说,“那是自然。其后呢?” 姜恒:“其后从玉璧关出关,潼关不利于运送大批兵马。” 汁琮:“先取洛阳,直入嵩县,这也是孤王正在做的。要不是你来打岔,孤王现在已经成功第一步了。” “你一定会失败的,”姜恒说,“哪怕没有我,你也会失败,你轻视的不在于战术,而在全局。郑、梁二国与洛阳关系至为密切,他们一定会来干涉你,你占了洛阳,也占不稳,迟早会被赶出去。” 汁琮没有发怒,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远交近攻,合纵连横,唯此而已。”姜恒说,“如果你想在中原站稳脚跟,一定要与郢国不计一切代价结盟,只要郢王愿意为你牵制郑,那么你的对手,就只剩下梁国了。” 汁琮没有说话,姜恒道:“先取梁,再取郑。与郢国议定,划长江而治,将梁、郑的南方给郢国。” “这么一来,天下就剩下两方了。”汁琮没有问具体如何取,那些都是次要的,这与当年汁琅尚在时的计划,亦有不谋而合之处。 汁家向来是有野心的,世世代代,都抱着回到中原的决心。 “不错。”姜恒说,“得到梁、郑二国后,天下便只有南北,再无五地。接下来,就是如何还都洛阳的难题了。依我所见,称南北帝仍不妥当。” 汁琮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姜恒注视他的双眼,说道:“最好是找一名姬家后人,扶持其继任天子之位,由雍王充任摄政一职,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看届时的情况。” 汁琮不予置评。 “接着,煽动李家内乱,”姜恒说,“支持他们朝郢国宣战,再通过联姻、通商等控制住代国。” “这个过程也许将延续十年、二十年。”姜恒又说,“同样,也是蚕食长江以南的过程,届时嵩县将成为与郢地相临的前线,不知道雍王,甚至我这一生,能否亲眼目睹开战的那天。” “什么时候才能与郢国开战呢?”汁琮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姜恒仍然顺利地给出了答案。 “只要代国在雍的实际控制之下,”姜恒说,“就离开战不远了。” “确切的时候。”汁琮说。 “当雍国全境粮税,与郢国粮税相持平的时候。”姜恒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时机,“还是那句话,哪怕冒险攻打郢地,就算得到了,也治不长久。您需要水军与陆军,若无举国碾压的实力,这一场仗不能轻易开启。” “什么时候能达到?”汁琮仍然问道。 “要看施政,”姜恒说,“快的话,十或二十年。慢的话,一百年。前提是,你的王都不发生内乱。” 汁琮说:“孤王有信心,只要夺回玉璧关,便能犹如疾风扫落叶一般,席卷神州大地。” “我也有信心,”姜恒扬眉道,“但以这种方式取得神州,非是人心所归。你的王朝不可能长久,两代之后,必将叛乱,届时天下又将恢复分崩离析的大争之世。” 汁琮没有回答,沉吟不语,姜恒所言,乃是为他拟定了未来天下的棋局,早在汁琮父亲那一代,管魏便已提出了轮廓。照着这棋局一步一步走,也许有变化,未来却是大致可预见的。 父亲生前常说他最缺的就是耐心,汁琮确实向来耐心欠奉,想到这么久远的目标,甚至还要留给自己儿子,谁能接受?一统天下的宏图伟业,他只希望在自己的手中完成。 但姜恒所言,则是对雍国多年来的野心作了增补,当年天下满是英杰,梁重闻、郑子闾、代公子胜、郢长陵君……皆是得任何一人,俱可得天下的佼佼者。号称不世军神的重闻,更是汁琮的劲敌。 谁能想到,最后他竟是死在耿渊的刺杀之下?如今四国人才凋弊,俱拜琴鸣天下所赐,雍国韬光养晦百年,到得如今,当可堂堂正正参与中原的角逐了。 只是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汁琮已是不惑之年,要在有生之年实现一统天下的抱负,便须得亲自拖动这辆战车,任劳任怨,拖着它一路向前。 “该让我儿也听听你的思路。”汁琮最后说,同时发现耿曙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姜恒身边,他思考得太久了,乃至没有发现耿曙。 “不过总有机会的,”汁琮道,“就这样罢。” 姜恒闻言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明天我要回师门一趟,取一件东西,”姜恒说,“得带走我哥。但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会来落雁,绝不食言。” “我倒是不怕你食言,”汁琮说,“带界圭同去,毕竟你俩的处境还很危险。” “不必,”姜恒笑道,“我哥会保护我的。” “说得是,”汁琮笑了起来,说道,“连李宏也屈服在他的剑下,在钟山一战成名。我期待你能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姜恒。” 姜恒起身:“ 这是我爹的琴,就给我罢。” “自然。”汁琮说,“我曾派人到浔东去,翻修你们儿时长大的家,又在烧焦的废墟里找到了它,本来是带给汁淼的,期待他今天看见这琴,能念及我的情分。” “一把琴有再多的寄思,”姜恒说,“又怎么比得过人呢?” 汁琮起身,姜恒抱着琴,稍一礼,一如十六年前,耿曙道别汁琮,在月夜清风里坦然离开的那夜。 春暖花开,春天来了。 沧山海阁,耿曙与姜恒回到山脚下枫林村前,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灿烂无比。 然而姜恒站在被烧毁的废墟中,意识到罗宣没有骗他——鬼先生与松华当真走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再不留痕迹。 耿曙说:“这就是你的师门。” “这就是我的师门。”姜恒喃喃道。 海阁在那一夜间,彻底消失了,只有断瓦残垣的废墟里,长出了无数绿意盎然的新苗。 四神壁画中,三神已坍塌,唯独北方玄武仍屹立于大殿最深处,背山而建,犹如一块顶天立地的照壁。 “我倒是没想到,”姜恒说,“鬼先生居然……什么也没留下。” 但很快,他转变了念头,伤感地笑道:“这样也好。” “他留下了你,”耿曙说,“你是他最后的徒弟。” “嗯。”姜恒更觉自己所肩负的重任,竟是海阁涉入,影响中原世界的最后一人,换句话说,无论他是成功,还是失败,远走海外的鬼先生,也许再也不会派出弟子前来了。 “来,”姜恒说,“项州在那儿,我看见放骨灰的塔了。” 姜恒有点意外,罗宣居然没有将项州的骨灰带走,意思是他有一天,还会回来吗? 耿曙祭过项州,又问:“恒儿,我的骨灰呢?” 姜恒说:“那不是你,不过撒进长海了,当初我还哭了好些时候。” 耿曙说:“哪一天待咱们都死了,就回来,依旧葬在你的师门中。” 姜恒点点头,与耿曙牵着手,复又下山去。 竹筏正停在长海边上,耿曙撑起篙,在岸边一点,竹筏泛起涟漪,驰向湖面。 “是这儿了。”姜恒说。 耿曙道:“你还记得?不是刻舟求剑?” 姜恒笑道:“看神州大地的气数,以及玄武神君的安排罢?潜一次,给你一炷香时间。” 耿曙脱了上衣,赤|裸半身,一声水响,他扑通泅入湖底。 姜恒忐忑不安,在湖畔等着。不久后,耿曙冒出水面,换了口气,再入。 第三口气,耿曙冒头时,姜恒说:“算了,哥!别找了!” 但耿曙又扎了下去,姜恒想了想,当即也脱了外袍,跃进湖中。 春日的阳光照进冰冷的湖水中,湖底犹如一个静谧的世界,天光照耀细沙,细沙上铺着长满藻苔的尸骨,它们在此处沉眠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没有人清楚。 一望无际的长海湖底,就像巨大的、死寂的战场一般,唯独阳光在头顶的水面闪烁。 姜恒缓慢靠近耿曙,耿曙回头,看了眼,凑过去。 姜恒摆手,耿曙却不由分说,将口中的气息渡过去给他,牵着他的手,犹如游鱼,滑向这湖泊的中央。 姜恒比了个手势,耿曙却摇头,指向前方。 玉玦飘起,于耿曙胸膛前,在那深湖里飘荡,折射着水面落下的阳光,光芒射向不远处,在那宏大的埋骨战场中央,一道光芒遥遥闪烁,仿佛是回应。 无数骨骸中央,湖底的细沙中,插着一把黑色的剑。剑柄上,拴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耿曙与姜恒掠过,单手将黑剑拔起,湖底卷起泥沙,继而形成一个漩涡,将四周的骸骨卷了进去。 湖面,耿曙哗啦一下出水,先把姜恒托上筏去,再把黑剑与金玺扔了上来,爬上竹筏。 两人脱得一|丝|不|挂,将衣服摊在筏上晾干,任由春天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身躯。 “春天来了啊。”姜恒环顾四周,被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 “嗯,”耿曙说,“春天来了,你看,大雁飞回去了。” 南归的雁队划过群山,从郢地起始,越过重重险峻山峦,飞向北方。 姜恒与耿曙策马,跟随大雁北去的道路,离开沧山,过玉衡,经梁地,出玉璧关,渡过茫茫草海,汇入野马群中,驰向北方那座黑色的塞外之城。 横江沙洲上,雁群落下饮水,巨擎山的雪顶在阳光下金光万道。 “众雁栖落之地。”姜恒不禁为这宏伟的巨大城市折服。 “回家了,”耿曙说,“咱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你会喜欢这儿的,恒儿。” 城门高处,那口晋天子赐予汁氏王族的古钟,响起轰鸣,今夕何夕,王子归国。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姜恒仿佛看见了两个年轻的男人的身影,一人身着王服,屹立;另一人则眉眼间蒙着黑色的布条,端坐城墙高处,弹奏着雁落平沙的古曲。 “总算是回来了。” 那身着王服的英灵,嘴角现出一抹笑意。 ——卷三·雁落平沙·完—— w ,请牢记:,,, 第76章 雍国律 这是姜恒造访过的第四个国都了。洛阳、济州、西川, 如今则是落雁城。 他与耿曙在短短十余载中去过的王城已经比天下大部分人更多,甚至比汁琮、比汁淼、比雍国朝野大臣还多。寻常百姓,一辈子也去不了几个地方。 “怎么样?”入城后,耿曙刻意放慢了马速, 朝姜恒问道。 “厉兵秣马, 巍峨辉煌。”姜恒想了想, 答道,“基石下, 却都是累累的血与汗。” 耿曙自打来到落雁后, 便忠诚地将自己看作了一名雍人,但凡任何一人说雍国的坏话,耿曙都会发怒, 唯独话从姜恒口中出, 耿曙无言以对。不仅无言以对, 还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口服心服。 城中八横八纵,宽大的黑曜岩石砖砌就, 通往雍宫的黑色石砖下, 确实浸润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要在一年有五个月是冬天的北方, 筑起这么宏伟的都城,百姓的艰辛可想而知。 但这也是雍人为之自豪的一点——他们从中原迁往塞北,用了一百零九年的时间,建起了偌大的城市, 成为北方的中心, 简直只有“奇迹”可堪形容。 姜恒并不着急入宫, 先是在落雁城中逛了几圈, 往东市、西市前去, 又绕过全城八十坊,观察百姓们的生活。沿途之人一见他俩,便认出了耿曙,纷纷躬身朝耿曙行礼,礼节整齐划一。 姜恒朝他们笑,却没有人迎接他们的目光。 “为什么每个百姓头都低着?”姜恒朝耿曙问道。 “规矩,”耿曙说,“平民见贵族时,必须的规矩。雍国分王、公侯、卿、士,民,五等。” “我知道,”姜恒说,“这是中原的礼节,只是哪怕在洛阳,也不至于……” “他们定的。”耿曙答道。 姜恒:“嗯。” 耿曙很少与百姓接触,在他的生活里,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忙时带兵操演,闲时住在宫中,每个人对他都毕恭毕敬,王族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丝毫不觉异常。 “你不喜欢这样?”耿曙说。 姜恒下马,牵马过西市,商人与百姓见了耿曙,忙行礼,一时市集上鸦雀无声。 “哥,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姜恒朝耿曙说。 “什么?”耿曙被这么一提醒,也发现了。 雍国对商贸有着极其严格的管理,东市为国内所需,西市则是国外货物交易,此地由朝廷直接管辖,流通的货物价格、商人的住所、开市与休市的时间、税务与摊位等等诸如此类,以防中原斥候借商贸渗透。一眼望去,所有人都规规矩矩,脸上带着警惕,眼神里则充满了提防。 耿曙道:“确实与代国不一样,没有说书的,也没有杂耍的。” 代国的商会人声鼎沸,虽只有一市,却时时充满了高声叫卖、讨价还价,酒肆、食家、当铺等等热闹无比。 雍国的市集则极少有人大声交谈,更无争执,大家规规矩矩,犹如排队一般,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 姜恒问:“集市上争执,算不算违法?” 耿曙答道:“算,在落雁任何一处私斗,都是入刑的,要被割去耳朵鼻子。” 姜恒说:“典当是官中开办的么?” 耿曙“嗯”了声,姜恒看那死气沉沉的模样,便知道当铺只能按官价进行兑换。 “不要在这里议政,”耿曙提醒道,“虽然咱们不会被入刑,但被人听见了,总归不好。” 姜恒点头,又转入坊间,只见百姓脸上带有菜色,一名妇人身后束着背带,背着孩子,坐在巷间打水涤洗衣物,看见耿曙与姜恒衣着光鲜,也不问候,急急忙忙地就朝门里躲。 巷内四周关着门,偶有人从窗缝中朝外张望。 姜恒转身离开,朝耿曙道:“我似乎没见着大小孩儿。” “多大算大小孩儿?”耿曙问,“像咱们从前那样?” 姜恒点点头,问:“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日近午后,本该是孩童嬉戏的时间,各坊间却十分安静。 耿曙说:“念书去了。” 这倒是让姜恒十分意外,说:“全念书去了?” 耿曙:“有的人念书,有的人不念,要去学堂看看么?” 耿曙牵着马,随姜恒走出坊与坊连接的路,姜恒问:“什么人念书,什么人不念?” 耿曙解释道:“小孩儿长到六岁时,便会由少傅府中学常予以考察,将他们分到工寮、学府、卫尉府三地,进行分别培养。” “谁来决定?少傅府说了算吗?”姜恒又问。 “嗯。”耿曙点头道,“他们派出很有经验的老先生,观察孩子们,来进行考核。国家会养育他们。” 姜恒点了点头,说:“长大以后,便循一技之长,去做文官、武官、或是工匠了。想来首选身强体壮的充军,其次心灵手巧的去当铁匠,百无一用的,送去读书。” “聪明的去读书,”耿曙说,“百无一用的,留着当农人。” “这倒是个好办法,缺什么就养什么。”姜恒兀自好笑,“我看不是雍国要学中原人,倒是须得号召全天下,都来学雍国了。” 耿曙觉得姜恒话中有讥刺之意,一时却无从分辨。 “你在阴阳怪气吗?”耿曙问。 “没有。”姜恒好笑道,“再多嘴问一句,一对夫妻要生几个,大雍有条约么?” 耿曙说:“目前没有,但听他们说,今年秋会颁布新法,也许多生有赏,或少生有罚,尚未决定……别说这个了,回宫罢。” “我没有‘议政’,”姜恒说,“问问也不行了?” 耿曙说:“行行行,回去与你慢慢解释。” 姜恒本来还想看看别的地方,譬如雍国的工寮、军营与学堂,但落雁城中早就知道耿曙回来了,已派人过来迎,姜恒不便坚持,于是跟随耿曙,回了皇宫。 “回来了?”汁琮站在正殿外,瞥向两人。 耿曙朝汁琮行礼,姜恒要跪,汁琮便笑道:“不必跪了,你是大晋太史,我是北地封王,朝廷官员见诸侯,拱个手就是,你若跪我,置天子于何地?” “死人不会介意。”姜恒一笑道。 汁琮:“死人不仅介意,还会发怒,灵山一败再败,这辈子我也忘不了。见王族,你行晋礼就是。” “爹。”耿曙道。 汁琮说:“带恒儿去见见他们罢,等你大半天了,还在城内四处瞎逛。” 说着,汁琮意味深长一瞥姜恒,姜恒知道自己在城内行踪,自然早就有人报予汁琮,大家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 耿曙带着姜恒,脚下不停,走进后宫。 耿曙说:“太后是夫人的姑母,住在桃花殿内,咱们先去见她;汁泷在东宫鸿书殿,武英公主还在玉璧关下前线……” “不在玉璧关,”一个女声道,“早就回来了!等你开午饭呢!到了不回家,在城里头瞎逛什么?” 姜恒与耿曙刚转过宫内回廊,便险些撞上一脸怒气的武英公主,姜恒一见她便笑了起来,那年在王都洛阳,匆匆一面,这名女英将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汁绫身穿男装,上下打量姜恒,原本带着怒气,看见姜恒时,便收敛了神色。 “公主殿下。”姜恒规规矩矩,朝汁绫行礼。 “免礼。”汁绫的脸色缓和少许,却依旧绷着脸,“早先以为你下落不明,害我在灵山找了好几个月。和当年不一样了,长高了不少。” 姜恒笑道:“承蒙您费心了。” “不客气,”汁绫淡淡道,“应该的,都进来罢。”说着转身进殿里去。 “姑姑。”耿曙忽道。 他察觉到了,汁绫公主见姜恒时,与当年自己前来,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昔时耿曙抵达雍宫那天,大伙儿哭的哭,笑的笑,怀念的怀念,每个人都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但姜恒来到此处,可见汁绫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究竟是怎么回事? 耿曙隐隐觉得,也许是因为先前姜恒刺向汁琮的那一剑,他想解释几句,姜恒却笑着拉了拉耿曙的衣袖,摆摆手,示意没事的。 “你就是姜恒?”姜太后端坐深宫中,带着威严与气势,今天却不知为什么,界圭随侍在侧,没有陪伴太子泷,而是来到了桃花殿中。 “是。”姜恒规规矩矩上前,朝姜太后跪拜。 “不用跪了。”姜太后说。 “要的。”姜恒说,“姑祖母安好。” 姜恒的母亲是姜太后的侄女,不算汁家与耿家世交,这名姑祖母,总归是长辈。 姜太后安静看着姜恒,眼里忽然闪过一分震惊之意,只是一刹那便敛去,她沉默了很久,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就是你,刺了陛下一剑,”姜太后道,“胆子不小。” 耿曙马上道:“祖母,那都是误会。” 汁绫蹙眉,朝耿曙摇头,让他别开口。 姜太后轻蔑地冷哼一声,任凭姜恒跪着。 “抬起头来。”姜太后吩咐道。 姜恒抬起头,与姜太后对视,她已六旬有余,却依旧保养得很好,嘴角两道法令纹充满威严,薄薄的唇,纤细的眉毛,有着姜昭那熟悉的威严。 “你娘是昭儿,”姜太后说,“你爹是耿渊。” “是。”姜恒忽然眼眶湿润,透过姜太后,仿佛看见了早已离开自己的母亲。 “她还活着么?”姜太后说。 “我不知道。”姜恒答道,“问过公孙先生,兴许她已走了。” “死脑筋的孩子。”姜太后又幽幽叹了口气,终于道,“走上来,让我看看你。” 姜恒于是起身,慢慢地走上前去,姜太后没有伸手,就那么端坐看着。姜恒到得她面前,又单膝跪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手上戴着两枚戒指,戒面上流光闪烁,姜恒的视线从她的手上,移到她那身锦袍上,再移到她的脸上,她出神地盯着姜恒看,眼神极其复杂,彼此都透过对方,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流泪了,泪水沿着她的眼角淌下,一滴,落在她的绣锦袍上。 “姑祖母。”姜恒低声说,忽然有点走神,视线落到姜太后身边的界圭身上。 界圭在旁看着姜恒,一扬眉,做了个鬼脸。 姜太后擦去眼泪,正要伸出手时,殿外又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哥——!”太子泷来了。 太子泷几乎是疾冲进来,大喊道:“哥——!哥!” 耿曙正要躲闪,太子泷已扑进了他的怀里,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哥!” 姜太后便收回手,姜恒转头,注视太子泷,只见太子泷紧抱着耿曙不放,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好了好了!”耿曙嘴上不耐烦地说着,眼睛却朝姜恒望来,既是忐忑,又是心虚,丝毫没有低头看怀中太子泷的意图,那眼神直是要给姜恒下跪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总算揪着太子泷,把他弄开。 姜恒却笑了起来,太子泷也有点难为情,转头望向姜恒。 “恒儿?”太子泷道。 姜恒点了点头,姜太后便道:“起来罢,这是你表兄汁泷。” “表哥好。”姜恒掸了掸袍襟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太子泷面前。太子泷伸手拍了拍姜恒,说:“总算回来了,王兄天天都惦记着你,没有一天是不想你的。” “是啊,”汁绫语带讥讽,不满道,“都回来了,一家人,总算齐了。” 姜太后吩咐道:“下去歇着罢,给你安排下住处了。” “王祖母,”耿曙说,“恒儿与我住一处罢,他刚来,就怕不习惯。” 姜太后脸色稍一变,似乎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道:“那就把他挪到东宫去,你们仨住一处,也好说话。” 姜恒谢过,界圭便下来,朝姜恒说:“我带你去落脚处,有行李没有?” 姜恒摇摇头,看耿曙,耿曙正要过来,姜恒却道:“你留下罢,和表哥说说话,他都好久不见你了。” 太子泷拉着耿曙不放,耿曙生怕姜恒不乐意,姜恒却做了个促狭的眼神,仿佛先前在代国时,成日拿姬霜来捉弄他一般,耿曙便感觉到姜恒未必会生气,只得点点头。 w ,请牢记:,,, 第77章 越地桃 姜恒跟着界圭离开桃花殿, 界圭走在前头,姜恒问:“手好点了?” 界圭答道:“承蒙挂心。”说着活动手臂:“你医术了得,果然罗宣的徒弟, 名不虚传。” 姜恒看了眼一旁的桃树, 南方已快入夏了, 此刻北地才堪堪逢春, 桃花殿一如其名, 花园内种满了桃花。 “你姑祖母是越人,”界圭漫不经心道, “嫁到北方后,心系故国, 先王便重金买来越地的桃花,每年春来时,让她看看。” “嗯。”姜恒站在园内, 他也有好些年没见着越地的桃花了, 曾经浔东就是古越国的领地,桃花是红色的。而海阁的桃花又是另一种, 白的。 界圭说:“我像你这么大年纪时, 在南边无法无天惯了,也是先王收留了我,从此就替汁家卖命了。” 姜恒侧头打量界圭, 说:“所以其实, 你忠于我姑祖母。” 界圭说:“我忠于汁姓王室,走罢。” 姜恒不知为何,现在觉得偌大雍宫内, 最令他有亲切感的, 除了耿曙, 反而是界圭了。 “今天听说,你在城里头很是大放了一番厥词?”界圭回到雍都后,变得冷静了许多,先前吊儿郎当那脾气收敛了,语气也变得不一样了。 “大放厥词这个成语用得好,”姜恒表扬道,“偷听的人看来还挺多嘛,派这么多密探在落雁城里,发得起俸禄吗?” 界圭说:“俸禄?你也想得太美了,让老百姓互相揭发不就完了?一句话的事。” “是的是的,”姜恒心里当真佩服,说道,“失敬了。” 姜恒非常清楚,界圭是在提醒他,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乱说,眼睛也最好不要乱看。 “是不是后悔不该来了?”界圭又道。 姜恒正思考先前的话,回过神,说道:“不,怎么会呢?一家人团聚,天伦之乐啊。我高兴得很呢。” 界圭:“你觉得你姑祖母喜欢你吗?” “喜欢。”姜恒答道。 “当真喜欢?”界圭随口道,“没因为你捅了她儿子一剑,想揍你来着?” 姜恒一笑道:“若记恨我,今天想必就不会见我了,是不是?” 姜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姜太后今天想说的话很多,也许是为了保护他,才没有开口。那是他最熟悉的、母亲的神态,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母亲哪怕对他再严厉,心里仍然爱着他,将他当作性命来珍惜。 但她从来不说自己爱他,她掩饰了许多年,生怕一旦表露出爱,便动摇了她的坚决,让她的内心变得软弱,那是她无法忍受的。 姜太后也在掩饰,掩饰对他的爱。 “到了。”界圭把姜恒带到东宫,临时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冷冷清清,宫人正在匆忙打扫。 “我让他们把饭送来,你就在这儿吃。”界圭说,“这儿是个好地方,照顾好自己,小太史。” 界圭离开时,又投给了姜恒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桃花殿内,姜太后只不让耿曙离开,说道:“就在这儿用罢,大伙儿等你等了一整天,我们都用过了。” 耿曙只得坐在案前,却惦记姜恒,太后的这个举措,让他明显地感觉到,姜恒是被排除在外的——他们是一家人,姜恒则是另外的人。 这让他很难过,几次想起身不发一语离开,然而顾念到太后与武英公主曾经待他的好,耿曙还是忍住了。 “南边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汁绫道,“那姬霜怎么这么丧心病狂?还想杀了你?” 耿曙沉默,打开食盒,筷子挑了挑,今日正是春分,宫内准备了桃花面。 太子泷只盯着耿曙看,察觉到他的不满。 “我去叫恒儿过来。”太子泷道。 “不用了。”耿曙随口答道,他心里清楚得很,姜恒拒绝了认汁琮为义父,汁家这么待他,从礼数上毫无问题,是姜恒先表态,不想与他们成为一家人。去掉王子这个身份,姜恒就是远房表亲,亲戚有亲戚的规矩,家人有家人的规矩。 这隔阂不仅是姜恒与汁家的隔阂,更仿佛成了耿曙与姜恒之间的隔阂,令他越来越难过。 太子泷关切地看着耿曙,侧过去,稍稍趴在他食案前,略抬头打量他,眼里带着笑意。 姜太后道:“淼儿。” 耿曙挑了几下面条,吃下几口,便没食欲了。 姜太后说:“都是命中注定的。” 说着,她叹了口气,说:“待你活到我这把岁数,就看开了,该来的,终归会来,任凭谁也躲不过,欠下的,也总要还。” 汁绫道:“娘!” 耿曙不明白姜太后之意,真要说起来,汁家也不欠耿家的。 太子泷闻言只觉不祥,忙打了个岔,道:“我听说,恒儿读了许多书。” 耿曙:“嗯,什么书他只要读一次,就过目不忘。” 汁绫道:“不可能。” 耿曙说:“你可考校他就是,我不骗你。” 姜太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于是话题转移到了“天底下有没有这种人”上来,太子泷说:“我信的,姑姑,不能因为你没见过,就觉得没这种人。” “我怎么没见过了?”汁绫说,“我只是说,看他不像。” 太子泷道:“后天东宫正有春议,叫上他罢?爹亲口说了,恒儿相当了得,有他在,许多头疼的事儿,都能解决。我须得找个时间,好好朝他请教。” 耿曙说:“空了你问他,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吃完了,先走了。” 太子泷道:“哥你去哪儿?看恒儿吗?我也一起去。” 耿曙辞别姜太后,转身走了。 汁绫有点不服气,但汁琮说的话,她向来是相信的。 “王兄说他是治国良才,”汁绫朝姜太后说,“就是年纪太小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靠谱。” 姜太后始终在出神,没有回答。 姜恒在住处打了几个喷嚏,宫人不收拾也罢,收拾起来满殿的灰尘。及至人都走了,他用过饭,便躺在榻上,天色昏沉,北边昼短夜长,不一会儿宫中便已敲更,该睡下了。 这一路上姜恒也累得很,索性脱了外袍,躺上榻去。 “恒儿。”耿曙来到榻畔,低声说。 姜恒睡得正熟,耿曙低下头,亲吻了一下他的脸,玉玦从脖颈悬下来,贴在姜恒的侧脸上。 “恒儿?”耿曙又摇了摇他。 姜恒迷迷糊糊地醒了,耿曙抱着他, 让他坐起来,低声说:“东西我都收拾好了,这就走罢,趁着晚上,我把马儿牵出来了,来,穿衣服。” “去哪儿?”姜恒茫然道。 耿曙说:“不在这儿住了,我带你走,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哎别闹。”姜恒被叫醒了正郁闷,说,“睡觉吧,好困。” 耿曙小声道:“对不起,恒儿,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 姜恒迷茫地问:“怎么了?哥!” 耿曙说:“我知道你难受……” “不难受,”姜恒明白过来,说,“我哪有这么容易难受……睡罢睡罢,你回你房去?” 耿曙还想坚持,姜恒却不想搭理他,翻了个身。 耿曙独自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只觉满腔苦闷无处发泄,委屈了姜恒,想叫又叫不出来,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怪罪任何人,就像姜太后所述,这都是命。 接着,耿曙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姜恒吓了一跳,听到那响亮耳光声,顿时彻底醒了。 “你干吗?!”姜恒陡然坐了起来。 耿曙看着姜恒,眼里尽是愤怒与不甘。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抱住了他。 “没事的,”姜恒说,“我当真没往心里去。” 界圭的声音忽然在房外响起。 “殿下这大半夜的,”界圭又是那慢条斯理、欠揍的语气,“在行家法么?” 姜恒忽然察觉到不妥之处,朗声道:“界大人,你也是这大半夜的不睡觉,专门偷听么?不用去陪着你的性命?” 界圭没有回答,显然是离开了,旋即姜恒马上明白到,雍宫里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监听,让耿曙稍微收敛一点。 “别这样,”姜恒说,“哥,我很喜欢这儿,我是当真喜欢。” 耿曙看着姜恒,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这是我的真心话。”姜恒认真地说,“睡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爹就在身边,你知道这房间从前是谁住的么?” “谁?”耿曙不明其意。 “这儿是东宫,”姜恒笑道,“以前,太子汁琅就住在汁泷的房里,爹就住在这儿。” 这倒是让耿曙十分意外,他环顾四周。姜恒身着单衣,坐在榻上,认真道:“你这么想罢,我是行刺雍国国君的刺客,一剑差点把他捅死了,还害得雍国失去了玉璧关。今天我来到宫里,朝野中一定对我非常不满。太后不追究此事,已经是宽宏大量,你让她对着险些杀掉儿子的人嘘寒问暖,雍国这么多人得知,会如何作想?” 耿曙叹了口气,握着姜恒的手不放。 姜恒又道:“等到我成为官员,你又夺回玉璧关了,就算弥补了先前之失,到得那时,他们自然会对我不一样。你道武英公主与太后待我冷淡,我反而觉得,这是刻意做给人看的。” “行刺不是你的本意。”耿曙说。 “行刺就是我的本意,”姜恒笑道,“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有什么好推卸的?” 姜恒示意耿曙,事情就是这样。他不知道汁琮是谁么?当然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是耿渊的儿子么?他也知道。选择刺杀汁琮,这就是本意。 耿曙想了想,接受了。 “那我一定会尽快夺回玉璧关,”耿曙说,“我去朝父王说,让你当我的参军。” 姜恒笑了起来,心道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这不是一场战争能解决的事。但他没有朝耿曙说,拍了拍他,说:“去睡罢,太子泷怎么没来?” “他想来看你,我叫他别来了,”耿曙说,“让你好好休息。” “我还挺喜欢他的,”姜恒重申道,“待他好点罢,都不容易。” 太子泷从小就失去了母亲,虽然姜太后与武英公主对他百般疼爱,补偿了他,但姜恒很明白,他也一样寂寞。 耿曙内心深处最希望的是,姜恒能与太子泷好好相处,其乐融融。但他总觉得这不太可能,事情很有可能演变成,姜恒与太子泷会争风吃醋抢他。 但姜恒这么一说,耿曙心里又有点失落,仿佛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行罢。”耿曙低声道。 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想说什么,姜恒却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唇。 “去睡吧,”姜恒低声道,“我是真的困了,哥,明天再说,我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你,你一定要高高兴兴的。” 这是姜恒的实话,到落雁来,自然为的是耿曙,否则他不会选择汁家,这也是耿曙为什么难受的原因。 耿曙点了点头,摸摸他的额头,又在他脸上亲了下,让他睡下。 w ,请牢记:,,, 第78章 外来客 姜恒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在落雁王宫的第一夜,出奇地让他觉得安稳。这种安稳是前所未有的,就连洛阳与海阁都不曾发生过, 唯一能相提并论的, 就只有浔东。 那是家的感觉, 这个地方如此陌生,却有着隐隐约约家的意味,为什么?正如有一个灵魂, 在守护着他。 姜恒睡醒时, 蓦然发现耿曙又出现在自己身边,且抱着他,半趴在他身上, 想必半夜又过来睡了。 “哥, ”姜恒推了推他,说, “怎么跑这儿来睡了?” 他们还在洛阳时便同床共寝,中间分开了五年, 姜恒已习惯一个人睡了,及至再重逢时,耿曙自然而然地又与他睡一张床,整夜整夜抱着他,不愿与他分开。 回到落雁城里后,耿曙辗转反侧, 怎么都睡不着, 于是夜半时分, 又来到姜恒身边, 这次没有吵醒他, 只在他身边睡下。 “起床了!!”姜恒在他耳畔道。 耿曙马上弹了起来,说道:“怎么了?恒儿?” 姜恒:“……” 耿曙睡眼惺忪,说:“哦,在家里。” 于是倒头继续睡。 姜恒独自起来,习惯了自己打水洗脸,耿曙听到动静,忽然清醒过来,起身道:“我来,我醒了。” 耿曙到院里去,外头有宫人当值,准备了热水,忙进来服侍姜恒与耿曙。 “殿下与公子在哪儿用早?”那是个汁绫派给姜恒的贴身侍卫,问道,“太后吩咐,如果醒了,就去一处吃。” 姜恒说:“我就在房里吃罢,殿下过去给太后请早。” 姜恒在洛阳当了三年太史官,对礼节很熟,按规矩,他是来借住的亲戚,用过饭后再去叩见太后。耿曙则不一样,是自家人。 耿曙正要拒绝,姜恒便伸出两根手指,示意要揪耳朵了。 “我找了你一早上,哥。”太子泷的声音传来,也不等通传,便径自进来了。见姜恒与耿曙二人身着单衣,他当即一怔,想必两人昨夜睡在一处,这才刚刚起床,脸色便有点不自在。 “嗯,”耿曙答道,“你先出去,待我换了衣服。” “不打紧,”姜恒笑道,“这有什么的?太子殿下早。” 太子泷脸上带着笑意,耿曙又来了一句:“让他们把我的被褥、衣物搬过来,这几个月我陪恒儿睡罢。” 太子泷:“这……” “殿下别听他胡说八道。”姜恒笑道,“就在隔殿,几步的工夫。” 耿曙:“你到底听不听话?!现在我说什么,你都要顶我的嘴了是不是?” “是啊,”姜恒旁若无人道,“怎么?你有不满意?不满意你就别进我这房里来了。” 太子泷:“………………” 姜恒与耿曙对视,丝毫没有半分让步。耿曙最后屈服了,满脸不耐烦,但想到要过来睡,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姜恒也拒绝不了,便决定不在这件事上与他争吵。 “行行行,你说了算。”耿曙说,“我让他们做了你爱吃的,你多吃点,昨夜你也没吃多少。” “我胃口好得很。”姜恒笑道,“去罢,和他们用早饭去。” 姜恒朝太子泷笑了笑,去屏风后换衣服,太子泷见耿曙在姜恒面前,与曾经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从前的耿曙就像一块石头、一面冷冰冰的碑,没有喜怒也没有哀乐。 太子泷震惊无比,耿曙居然会哄人?!还会说这么多的话? “恒儿,”太子泷定了定神,说,“今天就来鸿书殿里,咱们正好聊聊,接下来的事,父王特地叮嘱了,让我朝你请教。” 姜恒在屏风后换上了衣服,转出来,朝太子泷笑道:“还不是时候,殿下。” 太子泷期待地看着姜恒:“嗯?” 姜恒道:“还有些事想做,待我想清楚了,自当前来为雍国一效犬马之劳。” 说着,姜恒自顾自到案旁坐下,朝太子泷做了个“请”的手势。 “出关来落雁城,我便早已抱着报效大雍的心,这是我爹昔年为之付出生命的地方,这点还请殿下全心全意地相信我。” 姜恒认真起来,也像变了个人一般,起初太子泷只将姜恒视作比自己小一岁的孩子,但这话听起来,竟有着丞相管魏那熟悉的、不卑不亢的从容。 太子泷上下打量姜恒,带着很淡的不安,姜恒却朝他一扬眉,笑了笑。 在他的意料中,就像他认识的其他储君一般,太子泷理应问一句“先生有什么想不清楚的?”。 那么姜恒便将回答他:“功课总是要做的,不仅我要想清楚,您也要想清楚,您真的了解自己的国家么?” 于是这位雍国的太子,便当坐下来,与姜恒讨论一些事,而这些事,是他在入职东宫前,必须做的功课,这是双方的功课。 但太子泷没有。 他只是认真地说:“好,那我不勉强你,恒儿,你慢慢想,但凡有需要,随时找我。” 姜恒:“……” 太子泷又看耿曙,扬眉现出询问之意,耿曙便朝姜恒说:“我吃过饭就回来。” “去吧。”姜恒说。 太子泷与耿曙走了,姜恒叹了口气,无奈摇头。 “先生有什么想不清楚的呢?”界圭又出现在门外了,拿着一个食盒,幸灾乐祸道。 “滚!”姜恒道,“你就没事做吗?成天在我房门外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界圭只觉好笑,又觉唏嘘,自言自语道:“太史大人这一套玩不转了啊。雍人都是死脑筋,太可惜了。” 界圭送来早食,姜恒打开食盒,看了一眼,有人动过,却也没说什么,抽出筷子。 “尝得高兴么?”姜恒说。 界圭说:“还行吧?淡了点。” 姜恒心道你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落雁宫里有人要杀我呢?杀掉我有什么好处? 昨天他从界圭处得知,这名大刺客听命于姜太后,姜太后先是让他保护太子,现在又遣他来保护自己,那么有可能对他有敌意的人,一定不会是姜太后,据此推断也不可能是武英公主。 还会有谁?汁琮?怎么可能?下手毒死他,耿曙一定会彻底反目,除此之外,汁琮还将失去一个好不容易找来的人才。饶是姜恒素来聪明,也搞不懂为什么界圭会这么注意他的性命,只能将这一举动当作姜太后年纪大了,老人家的关怀罢了。 早饭时,耿曙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昨夜听了姜恒一席话,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给了他一个藉口——即姜太后与武英公主,不是真正地针对姜恒。 姜太后今天只吃了一点,说道:“关于姜恒的事,有几句话要说。” 汁琮、汁绫与汁泷、耿曙四人便停箸,一起望向姜太后。 姜太后先是朝孙子说:“你向来不喜欢界圭。” 太子泷尴尬道:“也……算不上不喜欢,只是小时候被他吓了几回,总有点怕他。” 汁琮说:“他的脸,当年是为了保护你伯父才落下的伤。” “我知道,”太子泷有点委屈,说,“我尊敬他。只是在睡觉时,有好几次,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看,让我醒来时给吓着了。” 姜太后道:“不打紧,界圭与耿渊,昔年都是刺客中的佼佼者,也有交情在,我看姜恒身边跟着的人也没有派,便派给他了。这么一来,他无论做什么,也好有人盯着,随时朝宫里回报,别人不敢提醒的界圭能提醒,免得那孩子不懂规矩,到处闯祸。” 耿曙欲言又止,忽然想到昨夜姜恒的话,便不忙着解释。 汁琮想了想,昨日姜恒很是在城里阴阳怪气一番,让界圭跟着,教教他规矩,总是好的。 说着,姜太后又转朝汁琮说道:“姜恒胆大包天,竟敢在玉璧关下行刺,还害得我大雍丢了玉璧关,昨日一见,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汁琮道:“好了,母后,我已经说了,过去就是过去了。” 姜太后声音里带着少许怒气:“你不计较,别人也不计较?军中将士被他害死的性命有多少?谁不是爹娘生养的?难保不会有人来朝他报仇。” 汁琮答道:“这倒是的,唯独看他自己了。若能立功服众,总是好的,行吧,就让界圭跟着他一段时间。” “好,就让他保护恒儿吧。”太子泷松了口气,把界圭派走,当真令他求之不得,雍宫之中,他最怕的人就是界圭,他就像个阴恻恻的鬼魂,还经常朝太后与汁琮告状。每次告了状,他的日子都不好过。 试想有人时时跟在身边,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当真让人头疼,这头疼,现在总算可以派给姜恒,太子泷还有点觉得对不起他。 “我用完了。”耿曙放下筷子,说道。 “又去哪儿?”汁琮皱眉道。 耿曙刚起身,汁绫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又要去找姜恒了,抢在汁琮发话前先呵斥道:“玉璧关还在敌人手里,你便跑到南方去逍遥快活,正事儿不做了?给我认认真真,参谋军事!国土没收复,还想玩?你有没有脸了?战死的袍泽,尸身还没有归朝,怎么朝雍国的百姓与将士交代!” 耿曙终于如愿以偿地挨骂了,汁绫这个姑姑,已经很久没有朝他说过重话。 “让他去陪恒儿罢,”反而是汁琮道,“刚回来,也不急这一时。” “不行!”汁绫按捺住怒火,说,“怎么突然变了个模样似的,成了小孩儿?” 众人也发现了,耿曙虽说不过十九岁,往昔在宫中俱十分稳重、老成,话也没有几句。但姜恒一跟着回来,耿曙便凡事匆匆忙忙的,竟是成了个愣头青一般。 “是。”耿曙素来最服汁绫,汁绫所言,无一不命中他的痛处。 太子泷道:“待会儿我去把恒儿也叫过来,大伙儿一起参详罢。” 耿曙点了点头,汁绫这才带着怒气,不再多说。 如何收复玉璧关,雍国早已翻来覆去,讨论了无数次,眼下关隘被牢牢把持在郑国手中,车倥亲自守御,又调来了大量的军队,严防死守。守一座关,用了足足十万人,明摆着就是绝对不能让雍国抢回去。 这数个月里,太子灵派出了近乎所有的门客,四处游说,将联合南方其余三国,组成新的联盟。雍国得到的消息,则是太子灵将在玉璧关下集结四十万军队,率军出征,一鼓作气,攻破落雁城。 现在汁琮手里,就只剩下嵩县的两万军队,这是一支奇兵。 太子灵在发兵前,一定会先拔除嵩县驻军,以免横生变数,而姜恒与耿曙往代国跑了一趟,成功地退掉联盟中的代国,至少代国不一定会加入联军了,此举为雍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 可是玉璧关这一仗怎么打,派多少人去打,仍然很让汁琮头疼。 早饭后,汁琮与汁绫召集了所有的军队大将,分别是曾宇、左将军卫卓、上将军耿曙、东宫门客陆冀,以及太子泷,除此之外,尚有五国情报大总管,曾宇的长兄曾嵘。 这是汁琮朝廷中,武将派系的最核心将领,陆冀更是汁琮行军打仗的军师,近年来被调到东宫,半师半臣,为太子泷与耿曙料理治军、战略等事宜,年前疾取嵩县,便是他的初议。 汁琮手底下的武官不多,每一个却都是独当一面的勇将,随他辗战塞外,立下了赫赫战功。 此时耿曙归来,众人知道汁琮要设法用兵了,便等待汁琮的吩咐。耿曙虽然落败被擒,丢了一次雍国的颜面,却很快就扳回了一局,退去代国这个心头大患。 毕竟提出单挑,挫败了李宏,这足够让他留名青史。软禁代王、扶持太子谧发动政变,这更是雍国想都没想过的。扬名天下三十年,与汁琮、重闻齐名的三大战神之一,就这么失去了所有权力,耿曙当真震惊了整个神州。 “代国威胁已解。”汁琮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车倥驻守玉璧关的十万兵马了,你们想想,要怎么解决。我是推演了许多次,都觉得此战很悬……姜恒来了没有?”那话却是朝太子泷说的。 “派人去传了。”太子泷道,“咱们手上还有嵩县的奇兵,未尝不可一战。先前王兄想过,若派出这两万人,趁着联军集结于玉璧关下,安阳守备空虚时,直捣梁国都城,说不定是个好办法。” 耿曙说:“恒儿想出来的办法。” “此一时,彼一时了。”曾嵘道,“发兵前,赵灵定将先攻嵩县,否则势必腹背受敌,他不会允许……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夺关,而是要花最小的代价,否则纵然死伤惨重,夺回关隘,死去的士兵数年内得不到补齐,又有何用?” 曾嵘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行事端正稳重,于太子泷犹如兄长般。 陆冀则与汁琮年岁相当,近知天命之年,倒是很看得开,笑道:“须知解铃仍须系铃人,听说那位年纪轻轻,便已崭露头角的小先生,来了雍国。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汁琮冷笑一声。 姜恒来到雍国,消息自然走得飞快,曾嵘早在十天前便听闻了,还知道他是耿渊的儿子,笑道:“陆先生还想找他要玉璧关不成?” 陆冀捋了下花白的胡子,说道:“说不好,他愿意再去刺太子灵一剑呢?” 汁琮当即哭笑不得,而就在这时候,姜恒来了。 与此同时,殿外还有数声手杖声响。 众人从地图中抬头一看,姜恒出现在殿外,身着武服,手持一截不知从何处削下来的长棍,看着众人 ,笑了起来。 w ,请牢记:,,, 第79章 金玺印 耿曙诧异道:“恒儿?” 姜恒拱手, 权当打招呼了,说道:“王陛下好,各位大人好。” 一时间所有人表情各异, 注视姜恒。陆冀点了点头, 道:“姜大人?” 姜恒笑道:“不敢当,晋已亡了, 如今是一介草民。” 姜恒来了雍国,未有官职,以晋廷职位称呼, 确实也说得过去。若仔细算起来,殿内数人乃是封王属地的地方官, 好几个官职比他还低了一级,称呼起来也太不合时宜了。 汁琮道:“讨伐代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汁琮那话听起来像是嘲讽,却提醒殿内众人,连代王李宏也被这少年算计了,不可掉以轻心。 姜恒却很有默契,有时他觉得汁琮这老狐狸, 实在是太合自己心意了, 都快舍不得将他当敌人了。 “那就权当是太史罢。”姜恒又一拱手,说,“实不相瞒, 今天前来,是朝王陛下辞行的。” 耿曙:“!!!” 太子泷不悦道:“恒儿,你要去哪儿?不是说, 要想事情么?” “正是。”姜恒朝众人出示自己的手杖, “但坐着想, 总不是办法,正打算到雍国全境去走走,看看北方的大好河山,为期半年,一定回来。”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所有的传闻、记载,都不如亲自去了解可靠,而要成为雍国的智囊,了解这个国家,是最重要的功课。 耿曙马上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姜恒答道,“有界圭陪我,你得练兵,你有你的责任,你还要收复玉璧关呢,这位是陆大人么?久仰了。” 陆冀笑了起来,说:“本想找太史大人讨回玉璧关,毕竟解铃仍须系铃人,太史倒是狡猾,这就走了,我还能说什么?” “啊,”姜恒说,“说到这个……大可不必担心。你们正在商量吗?赵灵明岁以前,不会打过来的。” 汁琮说:“如此笃定?这可不是能拿来赌的,姜恒。” “不用赌,赌什么?办法都给你们想好了。”姜恒说。 一语出,殿内众人露出嘲讽神色。 “你能退四国联军?”曾嵘扬眉道,“他们马上就要在玉璧关下集结了。” 姜恒掏出一件用黄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众人,没人接。 耿曙见过,马上笑了起来。 姜恒:“喏,拿着啊,没人要么?” 汁琮:“!!!” 汁琮的脸色瞬间变了,姜恒把它放在了桌上。 “金玺可以借给你们先用,”姜恒说,“用它盖几个印罢,昭告天下,让宋邹替天子行使命令,征集四国联军,来讨伐汁雍。” 所有人:“……………………” 汁琮:“这……” 太子泷当真觉得莫名其妙:“自己打自己?” 陆冀率先反应过来,登时大笑道:“妙计!妙计!” 姜恒也懒得解释了,拱手道:“告辞了,各位大人,半年后见。” 耿曙虽也没想明白,却跟在姜恒身边,说:“我送你出去,我还有话说。” 姜恒前脚刚走,汁琮便解开金玺上所蒙的黄布,一手竟止不住地发抖。象征天子王权的传承之器,就这么到了他的手里?他还以为姜恒将持它与雍国做交易!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拿出来了! “恭喜吾王,”陆冀说,“贺喜吾王。” “他什么意思?”太子泷还没想明白,更不知道这枚金玺,对雍国而言代表着什么。 陆冀说:“殿下,宋邹是晋臣,嵩县是天子封地,对不对?” 太子泷带着疑惑点头。 陆冀:“那么由宋邹出面,讨伐我大雍,乃是情理之中。设若宋邹发出征讨令,加盖金玺,照会诸国,各封国是不是要听他的号令?” 太子泷忽然就懂了,这么说来,联军的召集者,就变成了宋邹! “可他们怎么会让他当联军的盟主?”太子泷说,“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曾嵘也回过神来了,点头笑道:“不错,确实妙计,他当不当上盟主不论,诸侯国的国君,总不能去讨伐他罢?用什么名头?” 陆冀耐心解释道:“宋邹大可收编驻扎在嵩县的,咱们的雍军,让他们充任天子王军,各国哪怕不听他的号令,总不能动手攻打他罢?剿灭嵩县,师出无名,这支奇兵于是便谁也端不掉,必然安安稳稳,押他们的后方,这么一来,联军顾忌腹背受敌,根本不可能出关一战。” 曾宇想了想,说:“他们也可以将宋邹的王军收编,并入联军,让他当个名义上的盟主,由赵灵指挥……唔,不过这样也好,宋邹若临阵反水,联军势必大乱,更简单了。” 曾嵘道:“现在就怕赵灵会不顾金玺敕令,强行攻陷嵩县。” “不,他不会,”陆冀说,“这就是姜大人所算最准的地方,因为他但凡这么做了,定将遭到代、郢两国的围攻。谁也不想当撕破脸的那个。陛下,就这么办,但为保万全,还须得让周游派出特使,前往郢国。” 汁琮现在耳畔已听不见任何人的话了,眼里只有那枚黑色的金玺。 金玺竟然是这个模样的……汁琮只见过盖了玺印的锦帛,却从未看见金玺本身,本以为是黄金所铸,那材质却极其奇特,传说只有黑剑能斩断它?那么天底下,金玺便无从伪造……汁琮终于明白了。 “借用。”汁琮握住金玺,冷笑一声。 雍国的宗庙庄重深沉,高处开一天窗,天窗顶端,乃是直没天际、镇守全城的墨玉镶金玄武像,那是汁雍家族初来塞外时,于巨擘神山深处,得到的地脉之玉所打造。 玄武墨玉像前,设四张灵案,供奉历朝历代国君,又有王家玉牒置于案前。百年风雨,几度春秋,北雍历经各族叛乱、变法、重整朝政,与南方数次交战,已成长为这乱世之中的一方霸主。 俨然一名初出茅庐,却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他锋芒毕露,一如姜太后年轻时所嫁的那名雍王汁穆。汁穆文武双全,把一生的才情与力量,奉献予他的国家,膝下两名嫡子中,汁琅继承了他运筹神州的文韬,汁琮则得到了他睥睨天下的武道。 二十年前,雍国朝野之中,都认为汁琅将是结束这大争之世的英主,是百年来不世出的伟大国君,在他的治理之下,雍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已隐隐有问鼎中原的气势。 也正因如此,梁国才如此紧张,召集联军,要一举挫败雍国。 但耿渊的计划尚未成功,汁琅便已驾崩了。 他走得实在太早了,就像长夜中一道闪烁的强光,观者以为日出将至时,却发现那不过是璀璨的流星。 界圭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来到汁琅的灵位前,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将一杯酒放在案前。 姜太后无声无息地来到了界圭身后。 阳春三月时节,宗庙四面换上了雪白纱帘,在阳光下飞扬。姜太后手拈一杯,杯中满是桃花花瓣泡就的茶,放在儿子的灵位前。 “他很坚持。”界圭回头,朝姜太后说。 “那就去罢,”姜太后出神地说,“本该如此。” 话音落,姜太后又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界圭说:“在雍国探访不会出意外,太后请放心。” “有你在身边,总是放心的,界圭。”姜太后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发颤,“他知道吗?” 界圭道:“他不知道。” 姜太后沉吟片刻,又问:“他呢?” “我想,他应当也不知道。”界圭说,“但以他多疑的性子,察觉此事,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以前,咱们须得做好一切准备。” 姜太后一夜间似乎老了许多,闭上双眼,十七年前的往事,仍然历历在目。 “我老了,”姜太后淡淡道,“没有几年可活了。” 界圭欲言又止,姜太后又说:“这一路上,一定要非常当心。去罢,界圭,没想到一眨眼十七年过去,终究绕不开,要折腾你一辈子。” 界圭离开前,又回头道:“正求之不得。” 雍都王宫外,耿曙追在姜恒身后,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姜恒一去就是半年。姜恒好说歹说,要劝他留下来,耿曙那脸色则黑得不能再黑,最终姜恒生气了。 “我们不能总是待在这儿,”姜恒说,“哥,我要为雍国办事,我要当大臣,你是上将军!” 于理,耿曙知道这是必然;于情,他们刚相逢不到半年,又怎么割舍得下姜恒? 耿曙知道以姜恒脾气,与他耍性子是没用的,他只认道理,遂耐心道:“四国联军既然今岁不会出关,我就不必留在雍宫。” “练兵怎么办?治军怎么办?战术怎么办?”姜恒难以置信道,“不用提前准备吗?胜者先胜而后求战,败者先战而后求胜。兵家怎么说的,都忘光了?” 耿曙又陷入了倔强的沉默,姜恒耐心道:“界圭会保护我。这半年,我必须去,否则不好好做功课,来日怎么治国?” 姜恒已经将时间大幅度缩短了,按他的计划,走遍任何一国,要深入民间,都需至少三年。但眼下时间不等人,不因耿曙,只因雍国面临的危机实在太多了,看似十分强大,实则内忧外患,随时将遭遇灭顶之灾。 姜恒抱了下耿曙,说:“哥,我走了。” 耿曙又寸步不离地跟在姜恒身后,看那模样,显然是劝不离的。 姜恒板着脸,走出宫门,忽见不远处站着一人,手里也拄着一把手杖,那人两鬓染霜,身着朝服,五旬开外,双目神采奕奕,带着智慧的狡黠之光。 “游历去了?”那人打量姜恒,笑道。 姜恒不知此人是谁,望向耿曙,耿曙则抱拳道:“管相。” “管魏大人。”姜恒知道这一定就是那位闻名中原的大雍丞相了。 “姜太史,”管魏笑道,“路上有什么吩咐,派人往朝中传个信。” “自当如此。”姜恒说。 管魏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之意,缘因雍国国土地广人稀,又大多是苦荒之地,出外游历的世家子弟不是没有,却局限于雍国六城,姜恒是唯一一个,愿意亲自去丈量这土地的外来者。 管魏又道:“王子殿下,不必依依不舍,再过数日,风戎军团便当往北方练兵了,风戎人追逐水草而去,想必你们不多时便能见面。” 耿曙忽然心中一动,问:“当真?” 管魏说:“在您归朝之前,陛下便有此打算。” 姜恒闻言猜到,汁琮要重整军队编制,耿曙应当会被委以重任了,届时集结风戎人的军队后,想必他也要离开落雁城北上,说不定能碰面。 管魏的到来,简直救了姜恒的性命。 于是姜恒朝他说:“你看,这不是正好么?” 耿曙终于接受了这必然的暂时分别,想了想,说:“行吧。” 接着,耿曙朝王宫的方向打了个唿哨,过得良久,海东青扑打翅膀,朝他们飞来。 “把风羽带上,”耿曙说,“我要知道你到了何处,每天都必须给我送信。” “你要累死它了!”姜恒哭笑不得道,“五天。” “三天,”耿曙道,“不能再少了。” 姜恒妥协了,又见界圭牵着两匹马,等待在宫外。 “走了。”姜恒眼眶忽然有点湿润,耿曙则不发一语,直到姜恒翻身上马,才说: “恒儿,我想你。” 姜恒回头看了眼,朝耿曙伤感地笑了笑,界圭沉默不语。出得落雁城去时,姜恒再回头,耿曙依旧站在城墙高处,远远地看着,直到两人成为天边的小黑点。 w ,请牢记:,,, 第81章 风戎人 离开嘎哈呐村, 姜恒又碰上了来时所见的那伙年轻人,只是这次人变少了,小贵族依旧骑在马上, 远远朝他说了句风戎语。 界圭朝姜恒翻译道:“他问你看完了没有。” 姜恒点头道:“看完了!” 那小贵族又问话,这次他的随从有人翻译,问:“下个地方去哪儿?” 姜恒也不知道, 说:“顺着路走!你们是来打猎的么?” 看那模样, 风戎贵族男子也许想与他们结伴,但姜恒与界圭交谈的某些话, 涉及到雍国的各个民族,不想让他们听见。 “有缘的话, 下个村见罢!”姜恒说。 这次风戎贵族男子没有走,驻马原地, 目送他们离开。 姜恒疑惑地问:“那是谁?” 界圭漫不经心地答道:“一个小部落的酋长罢,春末夏初, 他们有出门打春猎的习惯, 认不得。把你的册子收好了, 别随便让人看见。” “看来雍国也没有说的那么能耐嘛, ”姜恒翻了翻手上记载的情况,说, “这弊病可不比南方中原各国少啊。” 界圭说:“看来跟着你还是有必要的,否则不等你在外头闲逛三个月, 朝中官员,就会派人来杀你了。” 姜恒笑答道:“那可不见得, 你又知道汁琮就会按信上所述整治了?” 姜恒写信回去, 耿曙亦会来信, 一封换一封, 但耿曙从未提及朝廷变动,全是思念之情。 “他会的。”界圭说,“他那人最在乎颜面,被你一个外人揭了疮疤,他只会恼羞成怒,说不定现在落雁城里,早就血流成河了。” 姜恒随口道:“姑且听着罢。” 沿途的行李越来越多,抵达大安城那天,姜恒没有选择多逗留,毕竟这种大城内,一定不缺大夫,他的任务是去踏访人烟罕至的村庄。 界圭在大安作了简单补给,便又护送姜恒出发了,他确实非常会照顾人,一路上姜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方方面面,界圭都细心无比,像名尽职的管事,更甚于刺客。 姜恒有时也会与他聊聊浔东的往事,界圭则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带着耐人寻味的目光。 “你似乎对浔东很感兴趣,”姜恒说,“因为思乡么?” “没有。”界圭说,“只是好奇,昭夫人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在浔东住了这些年,心里常常在想什么。” 姜恒想起来了,母亲当年也在雍宫中待过,以及他的小姨姜晴。界圭一定认识她们。 但每次当姜恒问到雍宫往事时,界圭便避而不答,理由很简单。 “忘了,”界圭讳莫如深地笑道,“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太好,只看得见眼前。” 姜恒知道他只是不想提,便没有强迫他。两人在大安城外套上马,界圭说:“该把物资卖掉一部分。” “带着走罢。”姜恒说,“带进大安城里,按官价卖了也换不到多少钱,他们对货物压榨得太厉害了。” “你也没这么大肚子,能吃完这么多?”界圭示意姜恒看那麻袋,“这马也可怜,越背越多。” 姜恒与界圭的马都快被压垮了。 姜恒说:“带到山里去,分给吃不起饭的人,不是正好么?辛苦你几天,到山阴卸货,我再买酒给你赔罪罢了。” “冲着你这话,”界圭摸了摸脑袋,笑道,“我亲自背,也得替你背过去。” 姜恒忽然发现界圭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哪怕长相丑陋,被破了相,容貌未毁之前,他一定是十分英俊的,也许二十年前,他也是像项州一般,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而且自打离开落雁之后,界圭的态度又变得不一样了。 初识那天在洛阳宫外,界圭神秘而危险,但哪怕是当初,他也不曾下手杀自己。再见面时在西川,界圭语气里充满了玩世不恭,却处处俱是关照之意。 及至当下,界圭反而拘束起来,仿佛在正式被派给姜恒当护卫后,两人之间有了上下级之分,便守规矩了不少,不再嬉皮笑脸地与姜恒胡乱开玩笑,随着旅途过去月余,待他也愈发敬重。 午后,姜恒在野外休憩片刻,界圭用铁壶煮起一壶茶,递给姜恒。 离开大安后,姜恒无意中第三次碰上了那伙人,还是那风戎贵族男子,这次带的人多了些,将近二十名护卫,正在一片树林前搭起简单的营帐,预备就地栖息。 “又是你们!”姜恒笑道,“喝茶吗?” 风戎人手指拈着茶叶,煮在奶里,朝姜恒与界圭礼貌地点头。 姜恒一路上已去了四十七个村庄,在每个村落里或长或短,都停留了一些时候,长则三五天,短则一日,若病人少了,他便与村长随意聊聊。 那贵族男子收起弓箭,起身,朝他们走了几步。 “你好!我叫孟和!”他说了一句汉话,显然是现学现卖,朝姜恒自我介绍道。 “你好!真有缘分,我也叫孟和!”姜恒有点意外,用这段时间里学来的风戎语,笑道。又让界圭拿出自己带出来的最后一点茶,拿过去给他们喝:“尝尝我们的茶?” 界圭说:“他们不会要的,他们表面客气,实际上对雍人很提防。” 姜恒知道那人不姓孟,孟和是风戎人的名字,乃“永恒”之意。而姜恒的“恒”字,一样在风戎语中翻译为“孟和”。 姜恒示意送去,对方接了,放在一旁。为首那年轻贵族只会说一句“我叫孟和”,便哑了,交朋友的热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双方的热情,只在互换名字处点到为止,年轻贵族便回到自己一方去了。这夜两边都在野外露宿,姜恒看得出风戎人本可离开,却主动留下来,用意是保护他们,不受深夜塞外狼群侵扰。 翌日醒来时,人已走得干干净净,界圭收拾行装出发。踏过第六十三个村庄后,姜恒对风戎人的了解越来越多,他们是最先臣服于雍的塞外民族,野性正在百年间缓慢地被驯化,犹如将狼驯化为家犬。 他们为雍国当兵打仗,但只有极少数人能入朝做官,朝中文官派系里,没有风戎人的份。汁雍将风戎视作天生的战士,战士只有一条路走,即建立军功。 但设若一个村庄里,少有小伙子去当兵,这个村落就会很穷很穷,穷得连饭也吃不饱,道路崎岖难行,许多村落尚未有路连起来。 姜恒在他的册子上记录了自己双眼所见,每当离开一个村落后,他便会与界圭在路上悠闲地喝点茶。 “你不喝吗?”姜恒见界圭坐在一旁,背靠大树,手里抛着一把匕首玩,问道。 “我不喜欢喝茶,”界圭说,“只喝酒,喝茶让人太清醒了,酒是好东西。” 姜恒说:“少喝 一点。” 界圭玩味地看着姜恒,片刻后又眯起眼,仿佛在欣赏他的容貌。 “你晒黑了,”界圭忽然说,“平日别老往太阳底下跑,晒黑可就不漂亮了。” 姜恒说:“我又不唱戏,涂脂抹粉的是要做什么?怎么光说别人,不说你自己了。” 界圭一本正经道:“我长得丑,是个怪物,便喜欢看漂亮的东西,人么,总是缺什么爱什么,对不对?” “你不丑,”姜恒认真道,“别这么说。你的伤,一定是替汁家挨的,也就是替雍国挨的,看在雍人眼中,不正是另一种俊朗么?” 界圭有那么一瞬间脸色变了,但很快便转过头去,语气恢复了冷漠,抬头看了眼天际,说:“走罢,快下雨了。” 今日他们的任务是抵达东兰山东脉的啸虎峰,这是塞北最大的山脉系,啸虎峰因虎啸声抑或其形状得名,如今已不可考。山的两边,以及山脉深处,居住着雍国第二大胡族东林。也称“林胡”,林胡人以狩猎、砍伐为业,一年多前被耿曙彻底收服。这也是他们此行最危险的地方,毕竟族恨未泯,须得非常小心。 沿着东兰山北上,就是山阴城了。 但眼下天气所带来的麻烦,显然比目的地更迫在眉睫,六月的塞北,天气骤然一变,乌云压顶,奔雷阵阵,顿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让你快点!”界圭责备道。 “我错了!”姜恒哭笑不得道,“我错了!别骂我了!” 界圭简直莫名其妙:“这也叫骂?我还没骂呢!” 姜恒:“你嘴上没骂,心里在骂!” 两人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背后骡马踏着泥水,艰难前进,界圭在前拖,姜恒便翻身下来,抹了把脸,实在不忍心。 “走啊!”界圭在暴雨中喊道,“你下来干什么?!” 姜恒指指马匹,界圭道:“你还在乎畜生?” 姜恒拉了下界圭,将防水的羽帽戴在界圭头上,界圭一怔,不由分说要摘给姜恒,却被姜恒按住。 界圭没有说话,在雨中发了一会儿呆。 “反正前面也在下雨!”姜恒说。 界圭回过神,喊道:“我怕你着凉了!” 姜恒说:“不会的!我身体好得很!否则怎么捅汁琮一剑?” 界圭简直没脾气了,但姜恒确实是,别看他身体不似耿曙强健,体格也不壮,却因当年在海阁修行时,罗宣给他吃了不少万金难求的稀世灵药,乃至他病邪侵体的情况很少。 两人一起牵马,用力拖拉,终于进了一座村落,然而这座村子,已经没有人了,远方矗立着林胡人的石塔。 “这村子怎么没人了?”姜恒说。 “被你哥杀了一半,又被你表舅抓走了剩下一半。” 界圭把马匹安顿在屋后马棚里,选了间干燥的屋子,生火烤衣服,两人身上穿的、包里换的,全部浸着水,统统湿透。 “脱。”界圭朝姜恒说。 姜恒脱下外衣,递给界圭,界圭说:“全脱了,别着凉。” 姜恒哭笑不得,界圭这一路上,简直是说一不二,当然,姜恒几乎所有时候都听他的,比面对耿曙时还听话。毕竟与耿曙在一起的情况,是有商有量,一起面对。而离开落雁,外头非常凶险,界圭全心全意地在守护他的安全,自己绝不能与他争吵。 w ,请牢记:,,, 第82章 炼狱火 姜恒脱了个精光, 界圭打量他一眼,伸手在他后腰摸了一把。 “这里是怎么回事?”界圭问。 “小时候烫着了。”姜恒说。 “怎么烫的?”界圭又问。 姜恒大致描述了下,界圭便叹了口气,让他到榻上躺着, 扔给他一条垫在包裹最里面的羊毛毯子, 毯子还勉强是干燥的。 接着, 在姜恒的注视下,界圭也脱得一|丝|不|挂,他身上的伤比脸上的还要多,左胸到肋下,都是红彤彤的被烧伤的痕迹, 想来已有些年头了,大腿上则分布着数十条刀伤, 背后还有箭创。 但除此之外, 他的身形瘦长, 肌肉匀称, 非常漂亮。除却那些惊心动魄的伤势外, 界圭的体形只能用俊朗来形容, 犹如一匹威风凛凛的雄马,肌肉线条近乎完美。 “你为什么会受这么多伤?”姜恒不禁问。 界圭抹了把身体, 将衣服晾上, 坦然转身,朝榻上走来。 “保护你爹落下的。”界圭淡淡答道。 姜恒意外道:“我爹武功不是很了得吗?” 界圭旋即回过神,答道:“错了, 将你当作汁泷了。” “汁琮功夫也不弱罢?”姜恒说。 界圭又改口道:“大部分时候, 是因为汁琅。” “哦?”姜恒怀疑地看着界圭。 “睡进去, 我的小心肝。”界圭那意思, 显然想和姜恒同榻而寝,一路上姜恒也习惯了。界圭必须守卫他,每晚都睡在一个帐篷里,就在他的身边。 姜恒:“……” 界圭睡觉很安静,姜恒向来无所谓,便朝里头挪了挪,让界圭躺上来,两人盖着一条毯子,外头雨声哗啦啦地响着,房内已经暖和起来了。 姜恒忽然有心要捉弄界圭,让他尴尬下。 “御前带刀侍卫,界大人。”姜恒说。 “嗯?”界圭正在思考,事实上这一路他总是在想事情,说,“太史官姜大人,有什么吩咐?” 界圭转头,严肃地打量姜恒。 “你是不是喜欢我小姨?”姜恒促狭地笑道,“这个秘密我一定会替你守住,说说罢?” “不,”界圭说,“我不喜欢女人,姜大人。” 姜恒:“……” 界圭说:“实不相瞒,我是越人,你该不会不知道罢?越人从来就好男风,喜欢长得漂亮的少年郎。姜大人,都道塞外氐人俊美,但氐人少年,算不上最美的,咱们越人,才是人间绝色。” 姜恒:“…………………………” 说着界圭撩开毯子,大大方方地让姜恒看。 姜恒顿时满脸通红,躺了下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这下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了,”姜恒说,“我要睡了。” 界圭饶有趣味地说:“你经人事了不曾?” 姜恒:“快闭嘴!” 界圭低声,带着危险,说:“我教教你?总有一天要学的。” 姜恒:“!!!” “哎!”姜恒一指点在界圭胸膛上,不让他靠近,示意他看一旁。 “当心眼珠子。”姜恒提醒道。 海东青原本正将脑袋缩在翅膀下烤火,忽然抬头,一身羽毛奋张,散发出攻击的气势,威胁地注视界圭。 界圭笑了起来,放开姜恒,说:“惹不起你哥,人不在你身边,鸟却不离你,逗你玩而已,困了就睡罢。” 海东青于是将脑袋缩回了翅膀下。 雨声渐小了些,却仿佛总也下不完,淅淅沥沥的,塞北的雨季来了,接下来近一个月,每天都会下雨,姜恒已做好了每天潮湿个没完的准备。 房里只有火堆的“哔剥”声。 “恒儿。”界圭在那静谧里开口,忽然道。 “啊?”姜恒转头,看着界圭。 “没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恒儿吗?”界圭打量姜恒,说。 “行啊。”姜恒笑了起来,他总觉得自己与界圭之间,有着某种特别的联系。方才他开口叫“恒儿”的时候,姜恒居然半点不觉得突兀,仿佛本该如此。 “有人在的时候,你也只管叫就是,”姜恒说,“有什么打紧的?” “那还是不行,”界圭打趣道,“你是要当国家栋梁的,不能这么称呼。况且太后将我给了你,我就是你的侍卫了。” “你又不是物件,”姜恒说,“太后只是派你来保护我罢了,别总这么说。” 界圭认真地“唔”了声,又陷入了沉思中。 姜恒却觉得,界圭与姜家,抑或汁家的渊源,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深。 “我叫你什么呢?”姜恒问。 “叫我名字罢,名字就是拿来叫的,我还有个名字,叫‘勾陈’,不过你听过就算,不必记得。”界圭出神地说,“不困么?给你煮点姜茶喝?” “别折腾了,”姜恒暖和起来了,便懒洋洋的,“聊聊天罢。” 这些日子里,他不是赶路,就要看病,白天为整个村镇的百姓诊断,晚上还要借着油灯书写记载,常常到半夜三更,困得倒头就睡。 “嗯。”界圭随口说,“聊天,很久没有人和我聊过天了,挺好。恒儿,你想聊什么?” “我真的长得像我小姨吗?”姜恒好奇道。 “来雍都前,你该先易个容的,”界圭答非所问,注视姜恒面容,显得有点烦躁,说,“罗宣将易容术教给了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这有什么关系?”姜恒茫然道。 “算了,”界圭说,“说得对,都是命。” 姜恒:“???” 界圭想了想,又说:“嗯,你笑起来,有点像她。” “我娘笑的时候应当也这般。”姜恒说。 “不是的,”界圭说,“昭夫人我见过,莫要欺负我没见识。” 姜恒忽觉好笑,界圭的回答怎么总是与他不在一个地方。 “小姨是怎么样的人?”姜恒又问,“她很温柔吗?” “挺好的,”界圭说,“我与她说话不多,想来是罢。我与你……表舅,嗯,是表舅罢?与汁琅要熟稔些,我俩是一起长大的,就像你与你哥一般。” 姜恒点了点头,界圭又道:“他与你小姨成婚以后,我便不怎么在他身边了,换了耿渊陪他。再后来,耿渊也走了,我正想回去,不过与琅儿怄气,他召了我两次,我只是不理, 心想下一次罢,再下一次,我就回雍宫,依旧像从前一般。如果那天我在,也许他就不会死。” 姜恒皱眉道:“他……汁琅不是病故的吗?” 界圭淡淡道:“是吗?我不知道,宫中说他着凉了,服下药,早早地就睡下了……”旋即他从回忆里惊醒了过来,改口道:“我要是在,便不会让他着凉,嗯,是这样。” 姜恒看着界圭,界圭的眼神有点恍惚,片刻后,姜恒伸出手,轻轻地按了下他的头。 “不是你的错,”姜恒说,“别放在心上。” 界圭笑道:“谢了。”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姜恒又说。 “是个漂亮的人。”界圭说,“姜太后收养了我,将我带到落雁城。雍人都将我当牲口使唤,唯独他,是不一样的。” 姜恒不想界圭沉浸在往事里,他平缓的语气底下,也许有许多伤感的情愫。 “我爹呢?”姜恒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界圭说:“汁琅死的那天,你爹早就不在北方了,他已在安阳自己过日子,带着他的黑剑,要为他杀光所有与雍国为敌的人。我匆匆忙忙赶回来,尚不能见汁琅最后一面。” 说着,界圭忽然转头,说:“你知道一个人最难受的时候,有多难受么?” 姜恒沉吟片刻,那种痛苦他经历过,就在罗宣带来耿曙骨灰的时候。 “知道。”姜恒说。 界圭说:“你读书多,描述一下?我只会‘肝肠寸断’这四个字。起初我从来不明白,肝和肠,怎么会断呢?” “会的,”姜恒说,“绞痛,痛得你没法喘气。” 界圭:“还有‘心痛如绞’。” 姜恒:“嗯……是的。” 界圭说:“但那些都差得太远了,比起失去他来的难受,所谓‘肝肠寸断’,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不痛不痒。可我实在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形容了。” 姜恒想了想,最后道:“漫天星河从今坠落,尽成炼狱火;不敢抬头看,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对……”界圭喃喃道,“当真是这感受啊。这句太好了,我得记下来。” 界圭赤|裸身躯,翻身下床,找来纸笔,写在纸上,字迹歪歪扭扭的,显然也不曾练过。 “字写得丑,”界圭写字时抬头看了姜恒一眼,说,“与我人一般丑,见笑了。” 姜恒轻轻拍了下他的背脊。 “好好活着。”界圭在他耳畔轻轻地说,“活着,总是很好的,不为你自己,也为了惦记你的人。” 翌日清晨,雨停了一小会儿,界圭便趁着这个时候,催促姜恒赶紧上路。但两人刚进山不久,载来的物资就被抢了。 四面八方,树上、山上、崖壁上,全是手持强弓的林胡猎人,上千弓箭指向他们,为首之人朗声喊着他们。 姜恒:“我以为你知道风羽的意思。” 界圭加重语气:“是我以为你知道风羽的意思。” 姜恒:“你住宫里,又是武官,怎么会不知道?我刚来我怎么可能知道?” 界圭:“那是你哥的鸟,你不知道谁知道?” 两人:“……” 界圭一身靛青色武袍,身材修长,马上二话不说,抽出佩剑,以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姜恒身前,犹如山岳一般,不容任何人靠近。 姜恒算是知道界圭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了。 “先退,”界圭沉声道,“我去为你杀光他们。” 姜恒抬头看天边,他不是耿曙,没有经过与探鹰共处的时光,不明白海东青飞翔的轨迹何意,无法与它交流,现在看来,它盘旋的动作,也许是在不停示警,前面有敌人。 “他们在说什么?”姜恒问。 “东西留下,”界圭道,“让我们滚。” 姜恒说:“给他们罢。” 界圭:“不行。” 界圭已经算脾气好的了,换了耿曙,这会儿估计先得上去捅死几个,出口恶气再说。 姜恒:“本来也是给他们的。” 界圭:“这能一样?!” 姜恒不想界圭去搦战,上千人的箭矢铺天盖地射下来,自己两人又带着马匹与骡子,哪怕能跑掉也要受伤。 “给他们,”姜恒拉住界圭,认真道,“听我的。” 说着,姜恒反而走到界圭身前,挡住了他。界圭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身前姜恒。 “要就拿去吧!”姜恒朝高处喊道,“都拿走,这些本来就是给你们的!我只要这个!” 姜恒从物资里取出一本册子,那是他沿途记下的,朝高处出示,意思是得带走,这会儿没有人阻拦了。 界圭当真一肚子气,想吼姜恒几句却忍住了,说道:“他们听不懂。” “听得懂,”姜恒说,“你看,他们把武器收了。” 姜恒猜测这伙人里,一定有听得懂汉话的人,只是不愿意说,毕竟雍人与他们的仇恨太深了。 “走吧,”姜恒慢慢退后,界圭欲言又止,姜恒却拉住了他的手,手掌摩挲,说,“走。” 界圭甩开姜恒一手,愤愤收剑,剑入鞘发出震响,以彰示自己武力。 姜恒听到那声时便震撼了,当世能做到这点的人寥寥无几,他见耿曙露过这一手,在对战李宏之时。必须内力雄厚绵长,才能发出收鞘的金铁之声,果然界圭名不虚传。 界圭搭上姜恒肩膀,脸色阴沉,那扭曲的五官变得更恐怖了。 两人走出山岭,在树林前坐下。 “这下好了,”界圭说,“马也没了,东西也没了。” 姜恒笑了起来,界圭皱眉道:“让海东青送信回雍都,叫你哥带兵来平了他们。” 姜恒说:“这怎么行?!他们是什么人?” 界圭语气中带着怒火,说:“一年多前征讨林胡,剿灭了他们十余村镇,并迁往灏城与落雁,其时有不少人躲进了山中,就是这上千人,当时怎么找都找不着,管魏说随它去了,果然不能随它去。” “雍人占了他们的土地,”姜恒说,“放火烧了他们的村庄,令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要把人赶尽杀绝了吗?” “你不杀他们,”界圭正色道,“他们就要杀你,与蛮族没有道理可讲。”接着,界圭又心生一计,方才实在是被愤怒冲昏了头。 “今天入夜后,”界圭说,“你就在树上待着,哪儿也不许去。我快去快回,杀光他们。这上千人,还不是我的对手……” “界圭。”姜恒忽然道。 姜恒认真喊出他的名字时,界圭的脸色稍稍变了。 “不要这么做,”姜恒认真地说,“不要,可以听我的吗?” 界圭没有说话,眼神复杂地看着姜恒。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找咱们的,”姜恒说,“不要用杀来解决。” 界圭深呼吸,姜恒笑道:“咱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界圭突然平静下来,转头望向四周,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打赌?”界圭恢复了如常神态,说,“行。” “打赌他们天黑前就会找过来。”姜恒说。 界圭:“唔?追杀咱们?” 姜恒说:“不,东西原数奉还,你信不信?” 界圭摇头,明显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又道:“赌什么?” 姜恒:“输了我答应你一件事。” 他知道界圭要他放出海东青,朝落雁求援。 界圭懒懒道:“我若输了,我也答应你一件事。” “好的。”姜恒笑道,“那么就先睡个午觉罢。” 姜恒倒是在山岭下的草海上先躺下了,这几天里下过数场雨,草地上带着清新的水汽。界圭也跟着躺平,但不多时便烦躁地起来,暴露了内心真实所想。 “你当真?”界圭说。 姜恒:“对——” 姜恒叼着草杆,睁眼看天色,忙道:“不好,又要下雨啦。” 雨又来了,界圭只好与他躲到树下去,幸亏今天只下雨不打雷。到得天色昏沉时,界圭说:“你要输了,我先想想,让你办点什么事。” 姜恒没好气道:“除了送信还能做什么?” 界圭说:“信你本来也要送,倒是想点别的为难你,我才快活。” 姜恒:“……” 然而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喊叫声,界圭当即表情一变,姜恒好奇地从树下探头张望。 w ,请牢记:,,, 第83章 无名村 果然, 人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界圭喃喃道。 姜恒:“因为他们只要翻咱们的行李,就会发现我是行医的大夫,而他们躲在山里不敢出来, 一定有很久很久, 没法给同胞看病了, 所以我猜会找来的,你看?” 界圭心服口服。 林胡人语气依旧凶恶蛮横, 表情却比在峡谷中埋伏时和缓了不少, 姜恒一再示意界圭不要出手杀人。 “给他们。”姜恒见林胡人要上前搜身, 界圭只得按捺怒火, 交出佩剑。 “以你的身手, 想杀人,有没有剑, 本来也不会有区别。”姜恒说。 界圭说:“能不能让你全身而退,不受一点伤, 却有很大的区别。” 姜恒淡然道:“受点伤有什么的?被师父救回来那天, 我两腿都断了。” 界圭表情发生了变化, 自觉地没有问下去,跟随那伙林胡人进了东兰山中。他确实猜对了, 自从一年多前,耿曙率军征服东兰山畔大大小小的村落后, 林胡近九成人被汁琮强行迁走, 搬往六城,推动“化外之民大融贯”的国策。余下两千余人, 则为了躲避雍国铁骑, 躲进了深山中。 林胡得名于“林”, 也即塞外的宏大森林、山岭, 俱是他们的地盘。汁系出关前,他们已在此地居住了上千年,乃是东兰山的主人。只要他们朝山里一钻,雍骑极难找到,耿曙曾经几次放火烧山,逼出来不少,最终要再搜索余下的人,既费神又费力,便放弃了。 原本他们既熟稔地形与环境,料想在山内生存不难。但林胡分部、村而治,每个村中俱是萨满教掌教的长老,与一众老者负责给族人看病、调停争端、举行祭祀。 而当战争骤然到来时,这些老人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根本来不及逃跑,就这么被雍国抓走了。余下的年轻人负伤而逃,深居山林中,既缺药材,又无族中萨满长老疗伤,只得简单包扎,任凭创口感染糜烂。 先经战乱所伤,而后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食物短缺,营养不良加快了他们的灭亡——及至第二个夏天到来时,原本逃进山里的两千多名林胡战士,已死去了近半。 这些人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只能在山里带着仇恨苟延残喘,却仍顽强地坚持着。 姜恒花了足足一夜时间,直到天明鸡叫时,才抵达了林胡人的临时村落,见那模样,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雍军在山阴城驻扎重军,林胡人无法出山购买物资,他们缺少布匹与食盐,茹毛饮血,钻木取火,以断木搭成临时容身之所,铺上树叶与干草过活。雨季一来,整个村子里全是水,山洪卷下的泥石从聚集地中央穿过。 到处是马粪的气味,被雨水一浇,路上一片泥泞,捡来的破碗放在屋里接着水,天蒙蒙亮,男人们便赤着全身,爬上屋顶开始修补漏水之处。天气热了,到处都是光裸的、肌肉虬结、伤痕累累的身躯。古铜色的,麦色的,白色的,肉|体来来去去,臀部、背部还沾着污泥,活脱脱犹如猿猴,爬上爬下。 呻|吟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姜恒耳中,看的病人多了,他已经能分辨这些痛苦的来处——大多是伤口得不到救治的感染。 “你什么名字?”一名年轻人站在歪歪扭扭的树屋前,朝姜恒问。 姜恒停下脚步,打量这个年轻人,面前这人与耿曙差不多年纪,一样的全身赤|裸,身材匀称,戴着一副树皮面具,推到了额角处,露出整张脸,双眼非常有神,这种明亮的神采,姜恒只在耿曙眼里看见过。 他的皮肤很白,身后跟着两名林胡族的壮汉。 “能不能把衣服穿上再说话?”姜恒仍然有点不太习惯,与一|丝|不|挂的野人面对面交谈。 “兽皮会湿,不舒服。”年轻人说,“我叫郎煌,你呢?你叫什么?你是游医?你不是雍人。” 那名唤郎煌的年轻人吩咐了一句,随从便拿来一袭兽皮裙,让他简单围上。趁这时候,姜恒便简单地自我介绍了几句,只略去自己是雍臣的来历,告知郎煌,他是中原前来游历的大夫。 “他呢?”郎煌又示意界圭。 “他是我的小舅。”姜恒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郎煌说:“帮我的人看病,我会报答你。” 姜恒笑了笑,说:“不用报答,我来这儿,为的就是给你们看病。” 郎煌吩咐了一句,姜恒猜到其意,想是要将病人挪过来,忙阻止道:“我一个一个去看,不要挪动病人。” 这座村子没有名字,不过是个避难所,姜恒暂时将它称作“无名村”。无名村里聚集了一千四百多人,其中有两百余名重患病人,四百多名轻患,重患以刀、剑伤为主,许多人需要截肢、割腐肉、疗毒。轻患者则风邪、瘴毒为多。 姜恒先是取下药囊,问明情况,挨个从患病最重的人看过去。 “你只要用风羽送一封信回去,”界圭说,“就不必麻烦了。” 姜恒说:“何至于此?” 一旦告知雍都,这些林胡余党的藏身地点,落雁城就会派人过来,彻底剿灭他们,将他们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错? 界圭饶有趣味地说:“随你喜欢,甥儿。不过别太相信他们。” 姜恒解开药囊,让界圭煮麻沸汤,预备给他的第一名病人截去双腿。 “林胡人一向逆来顺受,”姜恒说,“是汁琮的错,他太着急了。” “你又知道了?”界圭一手拿扇,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扇起红炉,火星飞扬。 姜恒在洛阳看过王都的《万邦风物志》,上面以整整三卷记载了风戎、林胡与氐人这三支塞北的主要外族。其中林胡人生性热情好客,喜爱吟唱歌谣,族王代代相传,原为乌洛侯姓,诸子百家将其翻译到汉姓中,记录为姓“郎”,于是雍人又称其为郎氏。 林胡人与风戎人不一样,风戎人来去如风,乃是大草原上的悍匪,林胡人却习惯了长期居住在深山之中,与树木、野兽为伴。至于氐人,则是最早归化的一支,以务农耕作为主,如今与雍人已几乎无异。 曾经林胡人与雍国王室关系匪浅,汁琅在位时容许萨满教的存在,更亲自接见林胡的大萨满,牧秋节时更带领王室,亲自前往东兰山,为北地祈福。大萨满还带着林胡王子,频繁出入落雁城王宫。 但就在汁琅死后,一切都变了。 汁氏需要木炭炼铁,需要良马,以及东兰山中的铁矿,雍国不愿遵循汁琅在世时的规矩,一夜间将所有贸易条款统统推翻,自己土地上的矿,为什么还要花钱买?于是汁琮派出军队,前来要求林胡人交出他们的资源。 起初林胡人对这塞外之主抱着一定的敬意,汁琅尚在世时以怀柔为主,希望慢慢地驯化这一民族。但汁琮已经等不及了,他想将南征尽快提上日程,打 仗就要花钱,别的地方花用,这个地方必须省出来。一开战相当于将银钱扔进大海里,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两,只能听个水响。 于是一来二去,在王室的压迫下,林胡人开始反抗,战火越烧越烈,直到耿曙出征,完成了决胜负的最后一击,将这仇恨推到了必须用鲜血来洗涤的地步。 如今东兰山南麓已被雍军牢牢把持,林胡人被押走近九成,乌洛侯煌率领剩下的最后这一点人,躲到了东北方。 姜恒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他的治疗,每天看十到二十名病患。每个林胡战士都很清楚,这名大夫是来救命的,大家非常配合,哪怕疼痛,也死死忍着,导致姜恒常常无法分辨,几次下刀时令人昏死过去。 “痛就喊出来,”姜恒擦了把汗,说,“否则伤了心脉,只会更麻烦。” 界圭替他翻译了,那伤员在意识模糊之间,竭力点了点头。 这是姜恒在山村中看病的第十天了,食物已快吃完,界圭必须出山去采买,从这里前往山阴城,快马加鞭,也要三天脚程。 “回来的时候当心点,”姜恒朝界圭说,“别被人跟踪了。” 界圭尚在犹豫不决,姜恒洗过手,手上满是血,开始给剖腹取出箭头的伤兵用绷带包扎,又说:“替我买一车烈酒,洗伤口用,再把风羽带上。” 姜恒没有让风羽入山,以免被他们发现,这只海东青已成为了耿曙的标志,而耿曙,则与林胡人有着深仇大恨。 界圭想了很久,摇头道:“不行。” “去,”姜恒皱眉道,“否则没有吃的,这里的人迟早会饿死。” 界圭说:“他们会去打猎,一年多不也这么过来了?” 姜恒又说:“那药材怎么办?听话,去买,小舅。” 界圭听到这话时,忽然笑了起来,“小舅”二字当真让他啼笑皆非。但仔细算来,姜恒是姜家的孩子,姜家是他的母族,界圭与汁琅又有手足之情,姜恒混着乱叫,让界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 冲着他的笑容,界圭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是出山采买,就恐怕姜恒独自待在此地,会有危险。 “是小叔才对。”界圭冷冷道,“罢了,就去替你走一遭,但风羽不能带走,预备随时传信。” “去吧,”姜恒说,“你心里清楚得很,治好全部人之前,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界圭答道:“这我倒是不担心,林胡人有恩必报,有仇必偿,怕就怕你不留神说错话,毕竟你哥与他们可是有灭族之恨。” “我会当心的。”姜恒说,“快去快回,去吧。” 姜恒又不住推界圭,界圭这才起身,吊儿郎当地走了,骑马到得村口时,姜恒又出现在屋顶上,朝他喊道:“顺便帮我带点糖块回来!” 界圭停下脚步,像是想说什么,最后朝他远远地挥了挥手。 w ,请牢记:,,, 第85章 离手炭 姜恒背脊一阵阵地发寒, 他终于明白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错估了界圭!界圭是名刺客,刺客是没有道德感的, 在他们的人生里,只有目的最重要。为了一个目的, 他们可以杀掉任何拦路的人,就像他的父亲耿渊一般, 杀起人来绝不手软,杀一个与一百个, 甚至成千上万个,对他们来说, 没有任何区别。 界圭不想他在回朝后,落得一个与外族勾结的罪名,于是他通知了雍军,让他们前来, 剿灭林胡人。 “你会理解的, ”界圭慢条斯理地说,“天底下除了你哥, 再找不到一个像我这样, 全心全意, 爱你、为你好的人了。” “你给我滚——!”姜恒勃然大怒,咆哮道。 界圭有点伤感地笑了笑, 这时,山洞外响起焦急的声音, 想是郎煌派来的人。姜恒在这个月里学会了不少林胡语, 听出了他们的意思:郎煌让他速速在保护下, 尽快撤离峡谷, 无论如何,都会守护他们周全。 界圭起身,懒洋洋地走出山洞外,抽出长剑。 姜恒深呼吸,马上转身,把手腕放到火堆的余烬上。 界圭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发了他们,也许顾忌姜恒的感受,没有再杀人,但就当他一回身时,却直面了姜恒的怒火。 他也犯下了错误,在他的理解中,姜恒并未从罗宣身上学到多少武艺。 但事实证明,这是错的。 一块烧红的炭脱手飞来,犹如流星般爆发出火焰,拖着四散的火星,这绝不比寻常暗器,界圭马上抽身,接着,姜恒侧身,迎着他的剑撞了上去! 界圭若不收剑,当场就要将姜恒捅死,马上脱手撤剑,紧接着姜恒一步冲出,撞在了界圭的胸膛上。 火炭正中界圭左眼,姜恒使出毕生之力,将界圭撞下了矮坡去。 界圭一声不吭,摔进了黑暗里。 姜恒不住喘息,他知道以界圭的身手,决计死不了。他躬身在一片黑暗中摸索,捡起界圭的长剑,沿着矮坡另一侧跑了下去。 树林中传来声响,界圭追出来了。 姜恒朝着有火光的方向跑,郎煌已将林胡最后的战士们在村前排开,列队,暗夜里下着小雨,火把噼啪作响。 “煌!”姜恒喊道。 郎煌蓦然回头,说:“我让你先走!” 姜恒摆手,望向无名村四面八方,山崖上、村口,尽是蜿蜒的火把。界圭没有再追上来,似乎是顾忌人多,正在黑暗里蛰伏,等待时机,随时出手将姜恒再劫走。 “来人是谁?”姜恒朝村外道,“让你们的统帅出来!” 郎煌望向姜恒,说:“我不会与他们谈判,你走罢,记得在你的册子上,照着我说的写。” 姜恒拉起郎煌的手,让他抽出弯刀,说:“架在我脖子上,推我到村口去。” 郎煌说:“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不会这么做。” 姜恒怒道:“听我的!” 郎煌沉吟片刻,说:“我知道你是谁了,神医。” 姜恒抬眼看郎煌,郎煌当即不再言语,抽刀,架上姜恒的脖子,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村口。 界圭在那黑暗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步,两步,沿途林胡战士全部自觉让开。 “你也见过我爹?”姜恒说。 “见过,风羽是我们进献给他的神鹰,”郎煌在黑暗里沉声道,“你不让它进山,但我很远就看见了。当年我不仅见过你爹,我还见过……罢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不过也好,许多事,总归该有个说法。” “等等,”姜恒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汁泷。” 郎煌说,“你的名字是火字旁,不是水字旁。” “当然不是,”姜恒忽笑道,“我也不是汁炆,他已经死了。” 郎煌忽然松开了刀,借着远处的火光,怀疑地打量姜恒。 “那你是谁?”郎煌疑惑道。 “我是耿渊的儿子,”姜恒道,“我就叫姜恒,没有用化名。” 郎煌道:“耿渊?哦,我知道了,那个刺客。” “把刀架好,”姜恒说,“有话以后再说,如果咱们还能活下来再见面的话。” 郎煌将姜恒推到村口,姜恒说:“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郎煌答道:“我知道该说什么。”旋即朝远处的雍军吼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姜恒沉默不语,郎煌又低声道:“他们不会顾忌你们的性命。” “我是姜恒!”姜恒说,“放他们走!如果不想我死的话。” 雍骑排开,一名身着黑铠的骑士越众而出,与姜恒打了个照面。 “恒儿?”那年轻骑士颤声道。 那是耿曙!姜恒马上就想明白了!界圭离山之时,一定碰上耿曙了!他就在这附近! 耿曙甲胄齐全,推起头盔,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沉声道:“界圭在哪里?!我让他保护你先走!人呢?!” 界圭在一侧高崖上现身,打了个唿哨。 耿曙当真怒不可遏,姜恒按捺住跑向他的冲动,说:“哥,让他们全撤走。” “你当真是汁淼的弟弟?”郎煌怀疑地问道。 “所以你现在要真的杀了我吗?”姜恒侧头问。 郎煌握刀一手紧了紧,姜恒又说:“你在这里斩下我的头,你虽然也得死,却可以报仇了,他这一辈子,一定会痛不欲生。” 郎煌说:“你没有过错,我不会杀你,你走罢。” 姜恒却道:“别。”旋即又朝耿曙喊道:“哥!” 耿曙先前那犹豫,并非不愿撤军以换回人质,而是怒火已近乎吞噬了他的理智。他在计算,这个距离是否能安全救回姜恒,又拿下郎煌,将他拖回去千刀万剐,以作为他敢拿姜恒当人质的代价。 但郎煌的刀架着,他不能冒这个险。 “鸣金,收兵。”耿曙说。 雍军没有任何人质疑耿曙的决定,他们向来绝对服从,从无异议,耿曙话音落,山崖上便三声金铁交鸣声响。 蜿蜒的火把顺着山路环绕,纷纷撤走。 “留出通路,”姜恒说,“给他们时间,让他们走。” 耿曙朝郎煌说:“我向来说话算话,放了他罢。这次算你们运气好。” 郎煌眼里满是仇恨,双目已变得通红,却依旧保持了身为王子的涵养,沉声道:“后会有期。” 郎煌将刀一撤,耿曙马上翻身下 马,朝姜恒快步而来,姜恒走出几步,脚上无力,扑在耿曙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耿曙确实说话算话,雍军不再围攻无名村,并让出了通路,让他们得以撤走。 他只紧紧地拉着姜恒的手,在黑夜里低头看他,冰冷的铠甲上满是雨水。姜恒再三回头,确认郎煌与他的族人们平安撤离,直至天明时分,林胡人将他的货车与药材、食物留在了村中央空地上,一件也没有带走。 车上有一块布,布上以炭条写了一行字:也答撑下去,活过来了。有恩必报,有仇必偿。 一旁是郎煌平时顶在额角的面具,以此物赠予姜恒,权当纪念。 天亮了,姜恒站在空空如也的村落中央,回头看了眼耿曙。 耿曙已被姜恒折腾得焦头烂额,说:“我告诉过你……你不让我跟着,怎么说都说不通……” “界圭让你来的?”姜恒阴沉着脸,“为什么要朝他们赶尽杀绝?” 耿曙莫名其妙道:“我不来你还有命在?” 姜恒道:“你明明可以自己来!或是送个信,让我出去见你!我已经看完了所有的病人,要走了!” 耿曙:“那群人全是反贼!你让朝廷知道了,他们要怎么想?!” 姜恒不擅长与人动气争吵,更不愿像从前那样,让耿曙怄气,免得他伤了身体,只能把愤怒憋在心里,怒气冲冲地套上车,赶着车离开村落。 界圭从树下走出,朝姜恒走来,姜恒朝界圭大喊道:“你别再跟着我了!” “你干什么?!”耿曙旁若无人,当着他的亲卫队成员们面前,朝姜恒道,“你还朝我撒气了?!” 姜恒是当真要被气死了,这怄气还不在于界圭与耿曙的行事上,而是他们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大家都觉得,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 是我错了?姜恒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难不成错的人是他?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就该将林胡人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免绝后患? “都别跟着我!”姜恒回身,怒吼道,“我不是来杀人的!我是来救人的!杀人自己杀去!” 耿曙准备了许多话要朝姜恒说,一别近三个月,他心急火燎,带着骑兵军团出来操练,姜恒每到一个地方,耿曙便只想扔下军队,过去找他。奈何军令如山,又有任务在身,不得擅离职守。 现在总算他们的目的地挨得越来越近了,但姜恒抵达东兰山后,便不再说自己身处的所在地,耿曙在山阴城外练兵,只想派斥候来找。 总算他逮住了一个界圭,十万火急赶来,今天待姜恒安然无恙,说不得要拉过来好好安抚一番,关切一番,问瘦了没有晒黑了没有是否受委屈了。 没想到姜恒跟仇人似的,见面先骂了他一顿,耿曙只觉心里堵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w ,请牢记:,,, 第86章 眼中钉 姜恒赶车, 出了东兰山,一口气总算缓过来了。 耿曙则徒步在后跟着,发出铠甲的声响, 其后则跟随着他的十二名亲卫。 再后面,又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界圭。 姜恒想来想去,这事情也不能说是耿曙的错。 “你要去哪儿?”耿曙远远地喊道, “恒儿!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我朝你认错!” 姜恒知道耿曙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认错只是不想他怄气,而第一次征讨林胡人,乃是汁琮与太子泷下的决定,耿曙只是雍国的一枚棋子。第二次前来, 则是界圭告诉了他。 “界圭朝你怎么说的?”姜恒停下马车。 耿曙也是一肚子气,摘下头盔,抹了把脸, 说:“他说你被林胡人扣下了,让我来救你,顺便端掉这村子,也好朝落雁城交差。” 马车停了下来,亲卫们便就地待命, 姜恒从车上下来, 怒气冲冲地到得溪流前去。 界圭跪在雨后的一道溪水前,躬身洗涤布巾,擦拭左眼,先前姜恒那枚火炭熏得他脸上漆黑,眼睛却没有受伤, 眉骨一侧烫出了少许水泡。 “你走罢, ”姜恒说, “回落雁城去,不用你跟着我了。” 界圭抬头,看了眼姜恒,没有说话。 耿曙知道姜恒是真的发怒了,来到他的身后,说:“我错了,恒儿,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界圭说,“我该等到你走了以后再动手,先前只怕待咱们离开,郎煌为保万全,撤离驻地。” 姜恒听到直到此刻,界圭还想杀人,当即躬身捡起一块石头,想给他一下,但想到一路上界圭的照料,又于心不忍,扔出去时失了准头,落在溪水里,溅了界圭一脸水。 界圭抹了下脸,朝姜恒笑了笑,依旧是那吊儿郎当的笑容。 姜恒转身,上车。耿曙好不容易跟来,见姜恒好些了,说:“往旁边挪挪,我给你赶车,喏,现在只有咱俩了,你要打要骂,就动手罢。” 这次姜恒没有拒绝他,耿曙便接过马鞭,赶车。 “你不想杀林胡人,是不是?”耿曙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你被抓了,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恒说:“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你就没有半点判断吗?他们是人!不是畜生!你当是今天晚上杀鸡吃吗?不杀就不杀,留它一命?” “不重要!”耿曙说,“不重要,好,我知道了,行!你说得都对!” 姜恒深呼吸,耿曙说:“我以为你被抓了,着急才来的。” 说着,耿曙吹了声口哨,风羽便飞过来,停在车上。 耿曙又回头看了眼,见界圭在溪流前长身而立,没有追上来,远远地看着货车离开。 “恒儿,”耿曙说,“我想死你了,我每天都在想你,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山阴城!”姜恒没好气道,“回去练你的兵!” “练完了!”耿曙说,“他们得回家帮忙收麦子了,走罢,你不想再让界圭跟着,就让他走,我陪你,行不?我绝不乱杀人。” “那些是你的臣民,”姜恒认真道,“是你的百姓。” “好了,我知道了。”耿曙叫苦不迭,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他放开缰绳,拉着姜恒的手,姜恒要挣开,耿曙却按着他,在他唇上狠狠地亲吻了一下。 姜恒当场就气消了,一时无言以对。 “我也想你了。”姜恒说。 “每天么?”耿曙一抖马缰,说道。 姜恒:“不是每天,有时实在太忙了,忙得倒头就睡。” 耿曙说:“我就知道,我再忙也会想你的。” 说着,耿曙忽然想起亲卫们还跟着,便回头吩咐几句,让他们回山阴城去,带领军团,回到落雁、灏城与大安等地,参与接下来的秋收。 姜恒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已经看不见界圭了,不知去了何处。 耿曙折腾一夜,开始有点热了,卸下铠甲,只穿一袭单薄的黑色武服内衬,一手搂着姜恒,犹如从前般,伸手摸他的后腰处。 “瘦了这么多。”耿曙不满道。 姜恒叹了口气,索性倚在耿曙身边,也不生气了,耿曙便腾出手来,玩他的耳朵,手指在他耳上绕来绕去的。 “好难啊,哥。”姜恒说。 “不想走了吗?那就回去?”耿曙说。 “我说,要改变雍国,实在太难了。”姜恒在耿曙怀里翻了个身,拉过他的另一只手,让他环抱着自己,悲哀地说,“想建起一个国家须得经过不知道几代人,要毁掉它,却很容易。” 耿曙挠了挠脖颈,三个月里,他在军队里连话也不常说,一副绝世名将的派头,更须树立威严,否则部下不好管。但一见到姜恒,他又恢复了骨子里那少年的模样。 “你都忙什么?”姜恒问。 “练兵。”耿曙说,“训练他们,根据地形偷袭、渡河、平原徒步、纵马、攻占山丘、破城、夺旗、运送物资、埋伏战、遭遇战、游斗战、阵法。拉练么,都这样。” “师父说得对,”姜恒想了想,说,“我的心肠太软了。” 他不得不承认,界圭的选择才是对的。 在耿曙眼里,姜恒却是没有缺点的。 “不是的,”耿曙说,“你做得对,这些日子里,我也在反省,我不该这么待他们。不该对林胡人这么残忍,朝廷要挑拨起情绪,朝林胡人开战,将他们说得十恶不赦,我都信了。但直到真正下手时,我又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算了。”姜恒比谁都了解耿曙,知道他是一根筋,判断情势往往单纯凭借感觉,不会加入诸方的利益考量,说这话,只是因为他在自己面前毫无原则与坚持,从小到大的习惯让他认为,弟弟读了许多圣贤书,比自己更明白事理,他说的都是对的,如果有冲突,那一定是自己错了。 三天后,他们抵达了山阴城,界圭消失了,也不知是回落雁复命,还是去追杀剩余的林胡人了。姜恒心道千万不要,如果界圭真的再这么做,他们之间,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他不讨厌界圭,那天他之所以愤怒,缘因界圭不理解他,而他本该理解自己的。 与其说是朝界圭发火,不如说是一种深深的失望,他以为界圭是知己,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的失望。 幸而他与耿曙在一起了,这让他心情稍微好了些。 山阴城是曾家的封城,不及落雁庄严肃穆,却较之王都更为繁华。身为封地的公侯,曾家没有治辖权,只能享受城中的部分税赋,而因为南征的十年大计,近年来税赋也在不断收缩。 山阴 背靠贺兰山,于山麓的北边,治十七万户,其中又有不少是迁徙前来的塞外部族,以雍人最多,其次风戎人,最后是氐人与新迁的林胡人。 百年前,周、曾、耿、卫四大家,以门客的身份跟随汁氏远征塞外,平定侵扰洛阳的风戎人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卫氏擅治军;曾氏则为汁家的高参幕僚;耿家主管守卫王室与刺杀;周氏主管外交与商贸。 汁家在塞北自立为王后,兑现了他的承诺,将大安、山阴与灏城封给了三名门客,奈何耿家人丁凋零,当家主不愿迁走,宁愿留在落雁,时刻陪伴在王族身边。于是耿家成为了唯一没有封地的大贵族。 一代又一代下来,耿渊与汁琅、汁琮兄弟情同手足,于是耿曙归朝后,也得到了最高的待遇,被收作汁琮的义子。 山阴城半在山腰上,到得秋季,城内欣欣向荣,虽以雍律治理,却因远离落雁,又有胡人混杂,较之王都充满了烟火气,烤饼摊、面摊多了不少。初秋时山前已有黄叶,雨季过去,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蓝天映着山下的景色,投在城外湖里,赏心悦目。 “我不想去见曾家家主。”姜恒朝耿曙说。 两兄弟抵达山阴后,耿曙便找了一家驿站,出示自己腰牌,在后院卸车下货,说道:“你说了算,想做什么都行。” 姜恒想了想,说:“还是去见一面罢。” 耿曙:“嗯。” 姜恒又觉得无趣,这伙公卿与士大夫,成天缩在城中,外头的世间疾苦,于他们而言仿佛不存在,唯一能看见的,就是每个地方每年死了多少人、缴上多少税,百姓变成了数目,生活的苦难折算成了粮食与钱,为此而语。 “算了不去了。”姜恒又说。 “好。”耿曙说,并去小二处吩咐,杀两只鸡,一只炖汤,一只蒸得嫩嫩的斩件蘸葱姜油吃。 两人凑着一张矮案,姜恒确实饿好些天了,林胡人所食不过烤肉上撒点盐,大多时候困苦潦倒,只吃干粮。姜恒饿得眼睛发绿,耿曙便道:“慢点吃。” 正吃饭时,他又看见了界圭,界圭一身衣服脏兮兮的,大摇大摆进来,在驿站让小二做了一碗面,犹如野人一般。 “你还不回去?”耿曙朝界圭道。 界圭说:“我换了主人,主人不要我,只能当流浪狗了。” 姜恒叫来小二,盛了一大碗汤、半只鸡,说:“送过去给他吃。” 界圭也不客气便吃了,耿曙让他晚上去睡柴房,免得来打扰他与姜恒,界圭也没有异议,就此安顿下来。 “南方怎么样?”姜恒吃得太饱,晚上还睡不着。 “被你说对了,”耿曙躺在床上,搂着姜恒,注视他的眼睛,嘴唇动了动,说,“南方四国今年不会开战,太子灵派人到宋邹那里,讨要金玺,被宋邹回绝了。” 金玺不在宋邹手中,哪怕把嵩县翻过来也没用。宋邹按着姜恒的吩咐,昭告天下——谁能替姬家收拾这残破河山,令神州大地重归一统,金玺便交给谁。 于是太子灵只得回去与门客商量,要拿到金玺,成为盟主,就要让余下四国包括北雍发出称臣令,想得到称臣令,就必须自立为天子。 而眼下五国,谁也不敢自立为天子,否则一定会遭到各国的讨伐,姜恒成功地把对外问题,转化成了南方四国的内斗。 “目前代国愿意与郑结盟。”耿曙说,“梁、郢两地不愿意,管魏派出去的说客起到作用,郢王按着此事,不参与联军,只能说再看罢。管相说,明年开春,不知道会不会有变化。” “会的,”姜恒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耿曙翻了翻姜恒路上记载的册子,说:“是真的吗?” 每一页,都是雍国百姓的血与泪,耿曙从未听说过,东宫议政,也从来不说这些,他们离民间实在太远了,哪怕地方官每月的汇报与简书上,百姓的生活苦难也会被繁杂事务所掩盖。 汁琮只有一个目标,即南征,收复中原。除此之外,所有的民生、贸易等问题,都要为这个宏图伟业让步,他清楚地知道国内有许多问题,但等他打下梁国、郑国,一切都不会再成为问题。 只是这个目标被姜恒与太子灵联手打断了,导致如今国内的问题已暴露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姜恒道:“每一个人都有名字,那些生活都是真真切切的。你们看了我发回去的信吗?” “看了。”耿曙翻过一页,聚精会神地读着。 “他怎么说?”姜恒问。 耿曙答道:“回去你就知道了。”他不想告诉姜恒,因为他的信,导致朝廷内互相倾轧的派系,有了许多杀人诛心的借口,起初汁琮杀大臣杀得沙洲血流成河,其后天牢内则人满为患。 不知道多少人已把姜恒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得他咬牙切齿,但耿曙不在乎,文臣能把他们怎么样?军队在他的手里,只要在他手里,姜恒就不会有危险。 谁敢碰姜恒一根手指头,他耿曙就会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w ,请牢记:,,, 第87章 曾家主 翌日, 曾家来人了。 姜恒知道他们一定会来,自己与耿曙进城的一刻,曾家就得到了消息。 只不过没想到,居然是曾家的当家主亲自拜访。 这位名唤曾松的老者, 乃是汁琅与汁琮之父、上上任雍王朝中的老臣。汁琅继位后, 曾松担任太傅四年, 直到汁琮担任雍王, 曾松才告老, 回到封地,留下他的长子曾嵘与庶出次子曾宇, 为王朝效力。 “王子殿下,姜大人,”曾松端详姜恒, 说,“这一路上辛苦了。” 姜恒风餐露宿,风尘仆仆,此时就像一名困苦的寒门学子般,吃尽苦头, 却依旧掩盖不住眼里的那一抹亮色。耿曙则简单地点了点头, 亲手给曾松沏茶。 “还行吧,”姜恒笑道, “算不上辛苦。曾侯有何赐教?” “不敢当。”曾松眯起眼, 说道,“姜大人何时回朝?” 姜恒算了下, 出来已有四个月, 按理说, 要走遍雍国, 花上三年时间也不算多,只是大多区域地广人稀,没有去的必要,四个月里,他踏足的有人聚集之处,已近十之五六。 “快了吧,”姜恒没有进任何大城,毕竟那些城市,朝廷已掌握了动向,“也许会提前结束,曾侯有什么需要我带的话吗?” “汗塞夹岭之地,姜大人去过吗?”曾松又有意无意,望向案上摆在一旁的记事册,姜恒也大大方方,取过来让他观阅。 汗塞夹岭,也称作并山走廊,狭长的山脉中间是一道广阔的平原,乃是塞外最适宜耕种之地,也是另一座大城,卫氏封地灏城的控制范围。 “没有,”姜恒说,“这一路上,我给雍王找的麻烦实在太多了,氐人在并山走廊耕作三十余年,目前相较而言,仍算得上相安无事,不想再去翻旧账。” 曾松认真地看过姜恒的记载,年迈的他目光锐利,说道:“我带来了一份经商文书,方便姜大人在灏城一带活动。三十年前,我也想过做这么一件事,奈何阻力诸多,我又是曾家人,有许多话,不方便在王陛下的面前说。” 界圭抬起头,嘲讽道:“你不敢说的话,就让别人替你说,这算盘不也打得太精了?” 灏城是卫家的地盘,姜恒听曾松这么说,便知道这里头一定有猫腻。而界圭正在提醒他,不要当了曾家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曾松笑道:“界大人开玩笑了,都是雍国的臣子,有些话,总归有人得去说。” 一直沉默的耿曙也察觉到了,沉声道:“你有两个儿子,还怕话没人说?” 曾松笑了起来,与姜恒对视,姜恒心知肚明,这是一桩交易。曾松开门见山,让他前去调查灏城,翻一翻卫氏的旧账, “我记得林胡人有不少迁到了山阴。”姜恒说。 “不错。”曾松知道姜恒在提出交易的条件了,“如今朝廷,是不太待见林胡人的。” “因为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姜恒说。 耿曙欲言又止,姜恒缓缓摇头,示意先别说话。 曾松一笑:“林胡人眼下是最低等的奴隶,这个情况,恐怕十年间难以动摇。” 林胡人被送往各城以后,多充当奴隶活计,朝廷虽有法律严禁豢奴,各城中却仍在暗中买卖,买卖奴隶的,大多是风戎贵族与汉人。 “我要他们不被当成牲口。”姜恒说。 “这很难,姜大人,”曾松说,“您得知道,在咱们那位王陛下眼里,众生都是牲口,哪一族的人,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 界圭忽然笑了起来,这话可不是一般人能说的,但曾松的身份是三朝老臣,当初在落雁时,他亦敢当着汁琮的面这么指责他。 姜恒说:“尽量不当作牲口。” “这要看您能不能说服他们了。”曾松想了想,说,“我会尽力照拂,在我权力范围之内,慢慢地放走一些人,让他们回故乡生活,是可以的,只要不引起朝廷的注意。” 姜恒心道这真是一笔大买卖。曾松又说:“我要姜大人调查清楚,汗塞地区一带,年前氐人反叛的问题,并在朝廷上如实汇报。” 姜恒说:“我会尽力,却要看情况。” 曾松欣然点头,聪明人的对话总是很简单,轻轻松松,与姜恒达成交易。姜恒暗忖自己的身份,如今已仿佛成为了汁琮的特使,这么走一遭,只不知道要揭开多少内幕。 “小儿生性固执,”曾松又朝耿曙说,“有赖王子殿下多照顾了。” “不客气。”耿曙答道,知道曾松所说,乃是想来放不下心的次子曾宇。 曾宇是个死脑筋的人,对汁琮忠心耿耿,有时更顽固得不知变通。但多少人俱是如此,一生建功立业不易,做好每一件事,已经很难。 姜恒见过曾松,与耿曙在山阴短暂逗留后,便离开这座城市,前往他的最后一个目的地灏城。 较之塞北风戎人散落而居不同,氐人布满长城外东方的大多区域,村庄与村庄连在一起,这里也是农耕最发达、物产最为丰饶之处。汗塞一带土地肥沃,产出的粮米,则养活了雍国将近七成人口。 “须得易容,”姜恒不打算再用游医的身份,朝耿曙说,“我在塞外到处闲逛,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警惕,再不换个身份,就怕查不出什么来。” 耿曙说:“走完这一带,就得回去了罢?” 这是姜恒最后一处游历的区域,如今已经入秋了,半年时限已届,不能再耽搁下去。 “把这封信送回去,给汁琮。”姜恒朝界圭吩咐道,显然对他的芥蒂未完全消去,若即若离的。 “用不着我了?”界圭说,“你好狠的心,只有我在身边的时候,舅舅倒是叫得亲热。用不着我的时候,就把我赶回去了?” 姜恒正色道:“是的。” 耿曙不悦道:“你就去罢!怎么这么多话?平日里见你倒不像话多。” 姜恒说:“回落雁去,等我回来,先前的事,就不与你计较了。” “成交。”界圭想了想,说,知道姜恒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不再记恨他了。 耿曙一向不喜欢界圭,缘因太子泷不喜欢他,界圭还喜欢朝汁琮、姜太后告状,面对太子泷时,更没有半点恭敬。 “他什么都会朝汁琮说的。”待得界圭离开后,耿曙道。 “我也没有什么是不可告人的。”姜恒笑道。 旷野长天,入秋后,天气比先前更凉爽了,界圭离去后,换耿曙驾车,带着姜恒离开山阴,往东南方灏城去。 姜恒知道耿曙练完兵,也不回去交接就跑了,朝廷里肯定又翻了天,但耿曙既执意留下陪他,也不好让他回去。 沿途的枫树渐渐地红了,塞外枫林, 又是别有一番景致。姜恒整理记载,这本册子上已密密麻麻,写就了近二十万字,无论民生,还是国土,从百姓口中打听到的,自己亲眼所见的——哪里有矿产,哪里水草肥沃,都详细记下。 尤其铁、黄金、盐矿、地脉火油,对眼下的雍国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界圭离开后,耿曙便接替他的位置,开始烧水,煮茶伺候姜恒,两人在枫林前支了几张马扎,架了个炉。 “我没见过界圭话这么多。”耿曙不太高兴。 姜恒好笑道:“你不也话多,还说别人话多。” 耿曙自顾自烧水,姜恒还在他的册子上修修改改,枫林景色如画,耿曙架起炉子后,便坐着出神。 远方一声哨响,耿曙忽然警惕起来。 姜恒抬头望去,朝耿曙道:“别紧张。” “风戎人。”耿曙说。 耿曙有不少部下是风戎战士,虽已混得很熟了,但他不想在这里暴露身份。姜恒猜到了来者身份,果不其然,还是那伙人,那个叫孟和的风戎贵族。 “啊,”姜恒笑道,“是老朋友了。” 耿曙站起身,姜恒把一路上与他们几次碰面的事解释过,这已经是第四回见面。 “孟和?”耿曙说,“名字怎么像听过?” 孟和这次换了一身黑色长袍,鬓角垂绦系着一枚夜明珠,策马率领十余人逼近枫林,在枫林前大喊了几声,属下纷纷弯弓搭箭,气氛登时就紧张起来。 姜恒相信孟和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朝耿曙问:“他说什么?” “他说树林里有熊,”耿曙道,“让咱们离开这儿。” 姜恒在海阁山上住过,自然知道熊不好惹,马上就要退走,孟和却带着人进枫林里,包围了他们,守在他们身前。 耿曙用风戎语朝他说了几句话,孟和有点意外,点头回答,姜恒在旁一脸茫然。 耿曙:“我问他怎么知道咱们在这儿的,他说,他的海东青,发现了咱们的风羽。” 姜恒道:“难怪,这一路上总是碰上他们。” 风羽始终守护在侧,平日里自行觅食,只要不出来示警,耿曙便不怎么在意,但既然树林中有熊,风羽为什么没有预警? 耿曙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藏不住了,毕竟雍国王子拥有海东青,塞外早就知道,于是索性吹了声口哨,风羽便从天上降了下来。 孟和也吹了声口哨,另一只近乎一模一样的海东青,也降了下来。两只海东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姜恒快分不出来谁是谁了,发现风羽的腿是金色的,而孟和那只的爪子,则是乌黑的。 孟和朝耿曙行了一礼,又打量姜恒,那礼节尊敬,却带着疏离感。 耿曙朝孟和示意不必紧张,抽剑在手,走进树林深处,姜恒则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说:“熊来了,最好是躺倒装死,师父教的。” 耿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没死,先被熊踩死了,上树就是,这么多人呢,不用怕,熊一见就跑了。” 孟和的手下散入枫林,各持弓箭,从四面八方朝着树林深处靠近。 但很快,姜恒便明白,风羽没有示警的原因,确实有一只大熊已经死了。 一只近人高的黑熊,腿上带着捕兽夹,想来是附近猎人放置,它踩中后无法觅食,已经饿死在了枫林一侧的树下。不远处尚有两只小熊,不知母亲已死,正在树后打滚嬉戏。 母熊新死不久,身体尚带着余温,小熊想必还有奶喝,喝过后便在林中自得其乐。 w ,请牢记:,,, 第88章 摔跤戏 孟和抬手示意, 众人收了弓箭。姜恒叹了口气,上前检查母熊尸体,两只小熊便朝他一前一后, 跑了过来。 “当心点。”耿曙生怕姜恒被抓了, 却看见那小熊扑向姜恒让抱, 半点不怕人。 姜恒看到这一幕, 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说:“找点吃的给它们罢。” 风戎人见无危险, 便散了。孟和又朝耿曙说了几句,耿曙翻译道:“他说,从山阴城出来时,便跟着咱们了,问咱们去哪儿。” 姜恒心想既然有海东青, 自己行踪对方只要有心,都会知道, 便如实答了。 “爪子还没长出来。”姜恒抱着一只小熊,翻出掌上肉垫看了眼, 又辨认另一只。 众人回到营地前,孟和便到二十步外去扎营,不打扰他们。 姜恒有点奇怪, 问耿曙:“他到底是什么人,总跟着我做什么?” 耿曙说:“你为他们的族人看了病, 他想护送你,权当报答。” 姜恒喂给其中一只小熊几块奶酪, 那小家伙高兴得很, 几下便嚼了吞下去, 另一只则眼巴巴地在旁看着,转向耿曙,扒拉他的膝盖要抱。 耿曙说:“两兄弟。” “嗯。”姜恒喂过后,小家伙便一先一后地跑了,到得他俩与风戎人的宿营地中间,一只追上另一只,张开前肢,开始翻滚,摔跤玩耍。 风戎人也看得甚有意思,替两只幼熊喝彩。 “咱们不能沿途带着,”耿曙说,“要么我看交给他们罢。” 姜恒只得点头,这熊没法随身带,过得一个月就长大了,到时自己够不够两兄弟填肚子还着实不好说,也不可能带回落雁王宫里去。 耿曙走过去,朝孟和问了句话,孟和便点了点头,替他们收养,自然是可以的,待养大后再放回山林,也就是了。 两只熊滚了一会儿,便回到姜恒身前,在火堆前趴下。 风戎人开始喝酒,朝他们递了递,耿曙本想拒绝,而后想了想,接过马奶酒,喝了少许。 “这酒烈。”耿曙喂给姜恒一口,不让他多喝。 那边突然唱起了歌,只听孟和清澈的嗓音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姜恒笑了起来,风戎人居然连汉人的歌也学会了。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姜恒答道。 孟和又是只学了这一句,翻来覆去地唱了几次,风戎人喝醉了,便围出一个空地来,开始在林外摔跤。 天色尚早,姜恒与耿曙看他们自娱自乐,又有拍掌喝彩的,姜恒只觉十分有趣。耿曙坐在马扎上,一手环过姜恒的腰,伸手隔着外袍,在他腰来来回抚摸,就像顺那小熊的毛。 两只海东青则留在各自的阵营,远远互相眺望。 “他们家的鹰是公的母的?”姜恒忽然兴起念头,说不定能给风羽找个媳妇儿。 “两只都是公的,”耿曙猜到姜恒所想,“别想了,碰上容易打起来,保持距离。” 不片刻,风戎侍卫退后少许,孟和喝了不少酒,走出营地,脱了上半身武袍,露出白皙肩背与胸膛,将上袖扎在腰间,朝耿曙喊了句话。 姜恒不用翻译也猜到了,他们想找耿曙摔跤?! 耿曙只要陪在姜恒身边就无心交际,看见就烦,只想尽快打发他们,想了想,说:“你猜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姜恒:“呃……论武功,你天下第二……现在是第一了。不过风戎人从小就摔跤,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也没什么。” 耿曙本来想拒绝,听到姜恒这么说,索性也三下五除二,脱了上身衣服,扎在腰间,几步走出去。 孟和拉开摔跤的手势,耿曙回礼,四周轰然喝彩! 姜恒手心确实捏了一把汗,他在游历村落时,看见风戎成年男子摔跤,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还有人教他摔跤。哪怕姜恒自诩也学过武艺,对付个把成年人完全没有问题,奈何摔跤却与武学大相径庭,稍有不慎就要摔个嘴啃泥,竟不是他们一回合之敌。 “玩玩就好了,”姜恒说,“别太认真。” “知道了。”耿曙漫不经心道。 紧接着,在大声叫嚣中,孟和犹如一只猎豹,朝耿曙冲了上来。 两人裸露的肩背冲撞,犹如羚羊挂角,发出一声轻响,耿曙只以左肩抵挡,右脚错步,一招就将孟和放翻在地。 四周刹那鸦雀无声,连姜恒都忘了喝彩。 耿曙玩摔跤已经玩了四年,摔遍大雍骑兵团无敌手,怎将孟和放在眼里?本来不想欺负他,不过姜恒说了那话,只让他哭笑不得。 姜恒:“哥,你……” 耿曙伸手拉起孟和,两人再行礼,孟和第二次冲了上来,耿曙再错步,躬身从孟和臂下穿出,反手从身后搂住他的腰,把他搬起来一个大回旋,摔在地上。 这第二下,孟和输得心服口服,所有风戎人发出震天响的喝彩,显然没人认为孟和丢了面子。 姜恒登时大喊起来,耿曙等的就是这声惊讶叫喊,当即点点头,不玩了。 孟和哭笑不得,知道自己绝不是耿曙的对手,却见耿曙转身时,童心忽起,从背后飞身而上,要夹住耿曙的腰,来个回荡摔。耿曙却一听风声,敏捷至极地转身,揽住他的大腿,来了招背摔。 旁观者尽数爆发出疯狂大笑,孟和输了三招,全是被耿曙一招放倒。 耿曙转身时,孟和马上举起双手,示意投降,耿曙便不再追击。 姜恒哈哈大笑,耿曙则没事人一般,回来坐着。片刻后孟和手下过来领熊,耿曙便一手提着一只熊的后颈,拎着过去,吩咐几句。 “早点歇息罢。”耿曙朝姜恒说。 “怎么摔的?”姜恒说,“教教我,我也想学。” “你这下盘跟踩高跷似的,”耿曙起身道,“歪来歪去,学不了摔跤,学醉拳还可以。” 耿曙手臂下挟着帐篷,准备扎营,姜恒自然知道耿曙是在嘲讽他,便从身后扑了上来,耿曙一转身,抱住他,连自己带姜恒,一起扑在地上,那动作十分轻缓,满是枫叶的地面软绵绵的。 姜恒不依不饶,起来又闹耿曙,耿曙再把他放倒,最后姜恒飞身跃起,骑在耿曙背上,带着两人侧摔,耿曙却一步稳住身形,锁住他手腕,像那两只小熊般,摔到枫叶上,把他按着,两人对视。 耿曙低头,在姜恒的唇上亲了下,这一下停留的时间比先前的每一次更久,吻了足足好一会儿才放开。 姜恒的心脏忽然间怦怦跳了起来,脸颊发红。 “别闹。”耿曙起身,穿好武袍,整理了下腰带,扎好了营帐,说,“进 来躺着罢,秋天夜长,天黑就冷了。” 姜恒进了营帐,耿曙便把他搂着,在他耳畔小声说话,姜恒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俱是些并无多大意义的话,譬如那两只活下来的小熊,耿曙说:“希望它们别死了,能好好活下去。”姜恒的回答则是:“嗯,对啊,会活下去的。” 因为看见母熊尸体,与遗下的小熊时,姜恒知道,耿曙一定与他想的是同一件事——那年姜夫人离开,只能相依为命的他俩自己。 耿曙手臂又紧了紧,姜恒打了个呵欠,渐渐地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风戎人又走得干干净净,这次应当不会再来了,耿曙已经显露了他的身份。他们也猜到了姜恒不会是寻常大夫,不必再一路尾随保护。 耿曙与姜恒在一起时总是很有耐心,从来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做早饭给他吃,收拾完行装,赶车上路,仿佛很享受与他待在一起、无人来打扰的时光。 到得灏城外时,耿曙摸摸风羽,放出了他的海东青,让它去周围觅食,说:“还看病么?” “不看了,”姜恒眼望灏城,以及城外一望无际的汗塞平原,说道,“我不想让卫家的人知道咱们来了,得易个容。” “随你。”耿曙答道。 姜恒整理还与界圭作伴时,于大安城沿途购买的物资,找了灏城外无人的银杏林,在林中支上镜子,给耿曙易容,说:“脸侧过来点。” 耿曙端详镜子里,已变了副容貌,隐隐约约,有点像项州,项州五官温润,耿曙那眼神却十分犀利,藏也藏不住。姜恒给他易得稍老了点,约二十七八的模样,再换上衣服,活脱脱是名在塞外四处游走、寻找有利可图商机的走贩。 姜恒说:“别老挺着身板,稍稍佝偻点儿,点头哈腰的,就像了。” 耿曙有种自律的气质,武袍系到领口,袖子扣得一丝不苟,腰身更是修长笔直,一看就不像商人,姜恒刻意给他找了件不合身的布袍,让他肩膀稍稍缩点儿。 “当兵当惯了,”耿曙说,“就怕瞒不住,他们现在都知道我与你一同出来了。” “不是因为当兵,”姜恒说,“你小时候就这样。”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皱眉道:“咱俩结伴,很快就会被猜到的。” 姜恒带着恶作剧的笑,说:“我偏要让他们猜不到。” 接着,姜恒开始给自己易容,耿曙便到溪流边去打水,泡茶。 一炷香时分,耿曙回来时,看见了银杏林中金黄叶子飞扬,一名女孩转身,朝他笑了笑。 耿曙:“…………” “怎么样?”姜恒提了提肩上的轻纱,将自己易容成了一个年轻姑娘。 耿曙:“……………………” 耿曙瞠目结舌,心脏登时狂跳起来,霎时满脸通红,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姜恒穿的是城中买来的女装,虽不华美,却一应俱全,曲裾,深衣,藕荷色外纱,衬上他的清秀面容,活脱脱一名小美女。 “哥哥。”姜恒过来,抱着耿曙的腰不放。 耿曙:“!!!” 耿曙马上推开姜恒,几步走到一旁,按着一棵树,不住喘气。背后传来姜恒恶作剧的大笑。 耿曙再转头时,当真面红耳赤,姜恒拉着他要亲,耿曙却血液上涌,险些晕了。 “你……”耿曙万万没想到,姜恒竟是愿意扮女孩? “这么一来,谁也不会怀疑到咱们身上啦。”姜恒捋起袖子,这一层层的衣服,全是女装,让他实在难以驾驭,一手还在肋下挠了挠,这举动看得耿曙好笑。 先前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沦陷了。 就在这次,从雍都出来的一个月前,武英公主汁绫还亲自盘问了他,现在与姬霜婚约作废,总得给他谈一桩婚事,雍国四大家,周耿卫曾,另三家都有与耿家联姻的意思,耿家虽人丁不旺,耿曙却是王子身份,更得汁琮信任。与他缔结婚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汁绫询问耿曙,愿意见哪一家,或是趁着下元节,相一面看看,耿曙的回答是“喜欢的”。 那你倒是说啊,什么样的才喜欢?汁绫简直拿耿曙没办法,这位姑妈自己没有成婚,对侄儿们的婚事向来很操心。 耿曙想了三天,告诉汁绫,要饱读诗书的,要有趣的,要爱笑的,汁绫听得不耐烦,让他把长相具体描述清楚点。 耿曙便细细说了下,喜欢什么样的鼻子、眉眼,汁绫擅长丹青,随手拿来一张纸,涂涂画画,照着耿曙的描述,犹如官府发通缉令般,将意中人的长相稍勾勒了下。 画完给耿曙一看——姜恒。 汁绫当真啼笑皆非,却明白这也是必然,一如她从小就想找个像兄长汁琅般的夫君,玉树临风,谦和温润,耿曙与姜恒一同长大,自然也会比着自己最熟悉、最喜爱的模样找。 汁绫最后说:“把这画像发下去,让国内给你找差不多的姑娘?出身也不计较了,你喜欢就行。” “不了。”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汁绫,于是此事再一次无疾而终。 “哥!”姜恒发话了,“发什么呆呢?收拾东西,我要进城里吃去。” 耿曙回过神,怔怔看着姜恒。 姜恒说:“吃点好的,我饿了。” 耿曙马上一口答应,寻常日子里他本来就对姜恒百依百顺,这么换了身女装,当真让耿曙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 w ,请牢记:,,, 第89章 禁酒令 “你是商人聂海。”姜恒在一旁坐上车去, 抬腿大大咧咧地架着,“我叫姜氏,是你媳妇……不对, 不能是你媳妇。” “为什么不可以?”耿曙难以置信地看姜恒。 “小妾。”姜恒说, “你看看自己,咱俩像老夫老妻的模样么?” 耿曙一想也是, 自己被易容成一个青年,虽然长相依旧是项州的模样,却因为年纪不相当, 姜恒又刻意把他容貌做老了点, 带个未到二十岁的妻, 说是原配也不像。 “为什么不可以?”耿曙说,“老大不小了,到三十才被人慧眼识珠,不行么?我是来塞外做皮毛生意的生意人,有钱, 带着最喜欢、最疼爱的正妻,出来逍遥快活,打算不回中原了。” 姜恒:“……你倒是编得比我还溜, 信手拈来,好罢,就这样罢。” 耿曙:“你别这么坐着,注意形象。” 姜恒收起坐姿, 说:“人多了自然会注意的。” 耿曙:“现在进城吃饭去?” 姜恒光从曾松处得到了线索让他调查氐人暴|乱之事, 事情的由头他详细问了耿曙, 大致知道一些, 乃是三年前, 氐族朝卫氏发动了叛乱,落雁城派出军队,联合卫氏的家兵,予以镇压。 那年耿曙还未晋升将领,在东宫御林军下当差,不过也有所耳闻。 “因为什么?”姜恒说。 “土地,”耿曙说,“田法颁布后,卫家坐大,在几个饥荒年中,收买了他们的土地。氐人日子越来越难过,最后便奋起抵抗,扬言要杀光卫家所有的人。” 姜恒想了想,说:“唔,接着,招致了汁琮的大怒。却不是待氐族,而是对卫氏。” “你怎么知道?”耿曙牵着姜恒的手,转头问道。 姜恒:“这还用问?汁琮最在乎的就是人,氐族死的人多了,谁来种地供养王族与雍军?” 耿曙忽然明白了,事发时,他确实对汁琮的怒火不太了解,只以为他对氐人有偏爱与宽容之心,可后来剿灭郎煌率领的林胡叛军时,汁琮却丝毫没有仁念。 这么想来,确实如姜恒所言,汁琮最在乎的,只有人口。 “你仔细想想,”姜恒朝耿曙说,“回忆一下,当时东宫是怎么评价这件事的。” 耿曙对朝政简直一问三不知,毕竟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他对此更半点也不关心。姜恒却需要一个线索——因为这是与曾松的交易,一定有什么关键情报,是他需要取得的。 “我当真想不到。”耿曙苦恼地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姜恒拿耿曙没脾气了。 “好!”耿曙说,“我慢慢地想,你给我点时间,我努力!” 姜恒与耿曙进了灏城投宿,灏城是整个塞北最富饶的城市,虽然源源不绝地为落雁输着血,却因其农耕所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聚集了大量的人口。 时值傍晚,氐人正陆陆续续入城,姜恒用曾松给他的文书顺利入住。耿曙先去安排了晚饭,让人将好的做上来,又在案前冥思苦想,竭力回忆那年的往事。 姜恒不过随口说说,但以耿曙那脾气,是无论如何也要解决的,他便道:“吃罢,吃罢。” 驿站人看他俩模样,便是老夫少妻,对姜恒的美貌不禁多看了几眼,耿曙怒目而视,余人便别过目光去。 汁琮治理国家无情,但在城里严禁私斗这一点倒是很好的,随便动手,被抓起来就是剁手砍脚、割鼻子挖眼睛的刑罚,导致冲突少了许多。 “我想起来了!”耿曙终于道。 姜恒也在绞尽脑汁,毕竟他不知道曾松想要什么。 “是什么?”姜恒拿着梳子,转头看耿曙。 耿曙怔怔看着一身单衣的姜恒,忽然有种自己成婚了的错觉,这就像小两口一般。 “卫家强买强卖,”耿曙回过神,说,“征收了氐人的土地,又将不少人治罪放逐。东宫本想派门客去查,汁泷说,算了。” 卫卓负责教导汁泷武艺与军策,当然,主要是军策。太子的师父,自然是要网开一面的。 “我懂了。”姜恒想了想,说,“既然如此,府内一定有账本。” “对。”耿曙说。 姜恒说:“除此之外,咱们还要找氐人打听消息。” 姜恒开始有点后悔易容成女孩了,容貌能改,声音改不了,要探听消息,一个女孩突然用男声发话,铁定会把人吓着。 让耿曙去问,耿曙又理不清头绪。 “我会的,”耿曙铺好床,说,“你告诉我怎么做,我去问他们。” 耿曙嘴上说着话,打量姜恒女装扮相,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他很喜欢姜恒对生活的情趣,实在太丰富、太有意思了,较之他常年待在宫廷里,要么就是练兵,日子当真乏善可陈。 姜恒则到处走到处玩,到得每个地方,都如鱼得水,天下仿佛随处都成了他的家一般。 姜恒上得床去,低声在耿曙耳畔嘱咐,耿曙搂着他,两人的脸近乎贴在一起,他听了不时点头,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但是卫卓不会有什么事罢?”耿曙又有点不放心。 “不会的,”姜恒说,“卫氏家大业大,曾家不过是想给他一个警告而已。” 曾家牢牢把持东宫,卫卓则是汁琮一边的人,虽然汁琮与汁泷父子之情甚笃,但两边手下人明争暗斗,自然是少不了的,这在任何一国都是寻常。 姜恒出身显赫,既是耿家后人,又是姜太后的远房侄孙,未来将是辅佐太子的重臣,曾松也露出了明确的拉拢意图,这个交易,只是他们彼此建立信任的第一步。 曾松看得非常清楚,只要让姜恒站在他这一边,耿曙自然也会跟着过来,买一得俩,只要合作顺利,便相当于为自己的儿子消去了两个潜在的敌人。 但这些话,姜恒没有朝耿曙多解释,反正他不管站在谁那一边,都听自己的,使唤界圭还要朝他客气几句,使唤耿曙,则没有半点犹豫,都是应该的。 翌日,姜恒先是朝小二打听了城中情况,努力地捏着嗓子,装出女孩的声线。 最初的想法,是从买酒开始的。 “怎么城里都不卖酒了?”姜恒十分好奇,本想着买几坛酒,回去给界圭喝,也算与他和解了,没想到一路走来,村镇尚未推颁禁酒令,反而在灏城这等大城里已找不到酒了。 驿站小二晾起抹布,打量姜恒,言语中颇有调侃意味:“外头村里管不着,城里被管着,今年四月初推颁的禁令。小娘子要酒做什么?都禁了,再酿都得被抓进去,你还是别打听了。” 雍军要备战,对粮食管控非常严格。人都不够 吃,拿来酿酒实在浪费,姜恒大致也能理解。 “那可就糟了,”姜恒靠近些许,说,“我家官人每天都得喝一杯,离了酒不行。” 小二:“……” 姜恒:“?” 小二:“小娘子,你这声音……” 姜恒:“啊,小时候生了场病,伤了嗓子。” 小二看姜恒脖颈白白净净,凑过去,伸手撩了下姜恒头发,闻了闻香味,一本正经道:“要买酒嘛,也不是完全买不到。” 姜恒好奇道:“哪儿哪儿?” 小二一手搂着姜恒的腰,姜恒想套消息,说不得要让他占点便宜,便没有动粗。小二低声说了个地方,突然后领被揪住,耿曙来了。 “快住手!哥……当家的!”姜恒见耿曙悄无声息出现便知要坏事,果然小二被揪着脑袋,就要朝墙上撞,耿曙武功高强,逮个寻常人跟抓鸡似的,一下就要让人昏死过去。 幸而被姜恒好说歹说劝住了,没有发出“咚”的声响,忙又朝那小二赔礼道歉,私斗起来,若是去报官,两人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我已经套出话来了,”姜恒拖着耿曙出去,说道,“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耿曙旁若无人:“他的脸都要凑你脖子上了!” 姜恒:“你自己还不是这样。” 耿曙脸上一红:“这怎么一样?” 姜恒:“快走吧!” 两人穿过后巷,进长街。昨夜又下了一场雨,天气已渐渐凉了下来,灏城布局与落雁东西集市不同,与郑倒是相似,采取郑制。城开八大坊,城主府建于中央,八大坊内其中一房为金坊,即货物流通、采买之地。 金坊相当广阔,店家却零零星星,秋收时节,城中人少,许多商铺都不曾开张。姜恒从小二处打听到的卖酒之处乃是黑市,就在一家药堂后的地下。 “晚上睡不着,”耿曙朝药堂的伙计说,“开点安神助眠的药汤。” “年轻人啊,”伙计看了眼耿曙,又看看姜恒,说道,“酒色财气要节制,想买药汤,里边请罢。” 耿曙所说,正是姜恒套来的买酒切口,伙计看也不看,就放他们进去了。进得药堂内院,有一通往地窖的开口,旁边又有一伙计坐着看书,径自让他们进去就是。 木楼梯已有些年头了,吱吱呀呀地响着,耿曙牵着姜恒的手,进入地下,推开一扇黄粱木的大门,嘈杂的噪音登时随着酒气一下涌了出来。 里头是个近三十步的酒肆大堂,内里坐着不少人,想必这还是闲时,忙起来,估计不少人得在外头排队。 地下酒肆内饮酒的饮酒,高声谈笑的高声谈笑,不少人还搂着相好的姑娘,掌酒只远远看了他俩一眼,便示意随便坐。 “喝点什么?”掌酒远远地问,“头一次来?不能带走,只能在这儿喝。” “喝酒。”耿曙说。 “废话!”掌酒说,“我当然知道是喝酒!” 这话又引起四周人等醉醺醺的一阵哄笑。姜恒低声在耿曙耳畔说了,耿曙便道:“离人愁来二两。” “哟,还知道离人愁?”掌酒见两人是识货的,说道,“不好意思,小店没有。碧空吟要不要?也是越酒。” 姜恒在师门时每月初一、十五,总是跟着罗宣下山沽酒,虽自己不喝,对世上的酒却是熟得不能再熟,离人愁乃桃花所酿,较为清淡香甜;碧空吟则是出名的烈酒,喝多了只能躺着抬头看天说胡话,怕醉。当即他又朝耿曙说了句,耿曙便道:“钟山枫露,这个总归有了罢。” 越人所酿的酒乃是天下正宗,雍国距离越地甚远,酒类不齐全,姜恒便换了代国的酒,正好尝尝。 代国的酒总该有的,于是掌酒便回身拍坛,倒酒。 姜恒不住瞥酒肆里一众常客,偶有人笑着看他,他便也笑着看人,酒肆卖被官府所禁的酒还是其次,另一重作用,则是大量消息的集散地。喝醉之人,总容易说出些不该说的。 “银货两讫。”掌酒放了二两酒在案上,耿曙付了账,掌酒有意无意,一瞥耿曙腰囊里金灿灿的黄金,耿曙便冷冷道:“看什么?” 掌酒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耿曙也有好些日子没喝过了,要提壶自斟自饮,姜恒却轻轻按住了他,学着酒肆里其他人的模样,亲手给耿曙斟酒。聚集在酒肆里的有雍人、氐人与风戎人,各坐各的,显然形成了分明的派系,仿佛平日里都有固定的座席,耿曙进来时不知挑位,坐到了一伙氐人的旁边。 氐人归化日久,所用大多是汉话,言语间,无非谈论汁琮欲重夺玉璧关的下一步计划,以及南方四国动向。 能在城中饮酒的,自然都是氐人中的贵族,氐在塞外虽低了雍人一等,亦在汁氏经营塞外的近百年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这些氐人大户获赐汉姓,以“山”“水”二字为大姓,时下全国禁酒禁赌禁私斗禁嫖,氐人不似风戎人大多参军,年轻人血气方刚,除了饮酒还能做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搂着作女孩打扮的少年郎,官府禁嫖嘛,总能找到代替的办法,向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w ,请牢记:,,, 第90章 卖货郎 姜恒与耿曙观察身边人时, 所有人也都在看他们,明显对这两人非常感兴趣。 耿曙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想找点话说, 自己与他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值得被这么看?但很快, 他发现问题了。 酒肆内余人都搂着相好的在聊天作乐, 只有耿曙与姜恒是分开的,姜恒还不让耿曙多喝。 “就二两, ”耿曙说,“淡得和水没分别。” “喝吧喝吧。”姜恒在想要如何朝他们搭讪, 问点消息。 “商爷不来点下酒菜么?”掌酒的也在打量他们,“光喝酒?” 姜恒低声在耿曙耳畔说了句话,耿曙便道:“做一份炙烤秋鲟罢, 再来点酥炸湖虾,炸得脆点。” 掌酒:“没有……只有切的卤牛肉。” 耿曙不耐烦道:“说了你又没有,啰嗦什么?” 姜恒笑了起来, 与耿曙交头接耳, 耿曙无奈道:“牛肉就牛肉罢。” 终于有一名氐人忍不住笑话他俩了,说:“商爷怎么凡事都要商量?不能自己说话么?” 众人又开始哄笑,仿佛耿曙与姜恒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不少趣谈。 耿曙道:“对, 离了媳妇,我就不会自己说话了。”说着再看看周遭, 明白为什么了,来客大多搂着作伴的女装小倌, 唯独自己与姜恒两人傻坐着。 “你来坐我身上。”耿曙低声说。 姜恒也明白了, 于是学着其他人的模样, 搬开耿曙两腿, 坐到他身前。耿曙拿过壶,自斟自饮,一手搂着姜恒。 “给我喝一点。”姜恒靠在耿曙的身前,低声说。 耿曙噙了半杯,低头看姜恒,再看看周围,便稍低下头,学着其他人,吻住姜恒的唇,喂给他一口酒喝。 “你心跳得好快。”姜恒抱着耿曙脖颈,在他耳畔小声说。 耿曙转过头,与他的唇相距不及一寸,答道:“这酒后劲挺大,你别喝多了。” 姜恒不知道为什么,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更感觉到耿曙单薄的武服下那灼热的身躯,以及隔着武裤起的些微变化。 姜恒脸上带着酒意,耿曙今年已满二十岁,正是一身**无处释放的时候,一身血液是热的,他又是将领,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不知如何宣泄的躁动。 姜恒自己一样如此,他也十八岁了,他常常觉得,自己与耿曙就像一个人一般,就连春意的时刻,也免不了心意相通。 耿曙的呼吸一窒,一手放在姜恒后腰上,却没有在他身上乱摸乱揉,生怕自己控制不住。 “别玩。”耿曙低声道,仍然保持了最后的理智,放下酒杯,拉开姜恒的手。 “他们都在玩。”姜恒忍不住逗他。 耿曙轻轻拍了下姜恒,拉起他按在腰下的手,放到胸膛前,拉进自己内襟,让他覆在自己赤露的胸膛上,又握着他的手背,稍稍紧了紧,仿佛无声地朝他诉说着什么。 掌酒把牛肉端上来,切得薄薄的犹如雪纸,淋上葱油,看上去倒是很美味。放下菜后,隔壁氐人青年又将他叫走,低声问了几句话。 姜恒眼角余光看见一侧氐人青年看着他俩,其他人本以为耿曙初来乍到难为情,现在习惯后,便不再多打量了。 姜恒凑到他耳畔,小声笑着说了几句话,耿曙沉吟片刻,按着姜恒的吩咐,漫不经心地环顾一眼,才对身边的年轻人道:“氐人?” “氐人,”那青年笑道,“下等人。你是哪儿人?” “越人。”耿曙答道。 “做什么生意来了?”青年又问。 姜恒为耿曙做的装扮正是商人,腰畔系着藏金的腰囊,手腕上又戴着一串计数用的小串珠,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姜恒见那青年怀里也搂着一名小倌,便不掩饰声音,笑道:“代国的锦、梁国的玉、郑国的铁、郢国的漆器,应有尽有,公子想买什么?” 青年哈哈大笑:“唯独没有越地的酒,可当真让人难熬。” 耿曙向来不谙谈笑风生,接不上这句了,只得说:“是的。” 青年说:“我姓水,水峻。” “聂海。”耿曙也自我介绍道。 “有缘。”青年提议道,“过来坐坐如何?” “你过来坐。”耿曙说。 水峻倒不介意,吩咐一声,掌酒的便将两张案并在一起,四周氐人看了他们一眼,见怪不怪。不多时,掌酒又将屏风挪了过来。 姜恒好奇地朝外打量,水峻于是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在等人。” 耿曙点了点头,姜恒倚在耿曙身前,笑吟吟地看水峻,水峻却没有看他,保持了应有的礼貌,只注视耿曙的双眼,说:“当真难得,都快一年没有商人来了。” 姜恒问:“一个商人也没有吗?” 水峻说:“俱是货郎,没有真正的商人。聂兄这次前来,做成生意了没有?” 耿曙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说:“还成罢,就是快开战了,商路不方便。” 这句话是耿曙在自由发挥,姜恒倒是没教他,索性安安静静,等待水峻发话,如果没猜错的话…… 水峻果然说:“看来聂兄在灏城也买不到什么东西。” 耿曙答道:“眼睛很尖。” 耿曙解腰囊付账的时候,那一整包黄金都看在水峻的眼里了。 “你有什么卖的?”耿曙打量水峻的表情,对方没有上来就色迷迷盯着姜恒,甚至全程没有对姜恒太注意,这一举动赢得了他的好感。 水峻说:“我有一些矿与皮毛,尚未出手。想不想来看看?” “什么矿?”耿曙问。 “金矿,”水峻说,“俱是三年前,汗塞夹岭山中找到的矿脉。” 姜恒想起来了,在踏访雍国时,确实有人提及,汗塞一带与更北方的雪山,俱有金矿。 “成色如何?”耿曙说,“总要精炼的。” 水峻在身上一摸,再摊手,示意矿石无法随身携带,说:“成色很好,约个时间?” 姜恒问:“现在汗塞已不是你们的地方了,还能把金矿运出来么?” “想想办法,”水峻答道,“办法总是人想的。” 耿曙说:“我不可能冒死去陪你拿金矿。” 水峻答道:“这件事,自然着落在我身上。” 耿曙打了个响指,问:“只要成色确实好,该给的不会少给你,你要什么?” 水峻说:“金。” 姜恒笑了 起来,金矿石换金,倒是直截了当。水峻看着耿曙,说:“聂兄做生意倒是爽快。”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耿曙丝毫不在意他的吹捧,反而问道。 “有用。”水峻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我的弟兄,快被处死了,得准备一笔钱,才能保住他的性命……聂兄知道山泽吗?” “山泽……”耿曙想起来了,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三年前,他在东宫内听到过。 氐人得到王族赐姓,原本的两大部落,便得“山”“水”二名,融入雍人后,部落首领自然失去了大部分的权力,只保留一部分土地与财物,百年来又被雍国公卿蚕食殆尽。山泽,正是三年前,集结氐人,欲推翻卫氏起兵之人。 耿曙:“反贼。” “你们雍国的反贼。”姜恒笑着补了一句。 水峻答道:“你对我们雍国挺了解。” 耿曙答道:“做生意,总要打听清楚的。” 水峻叹了口气,说:“我与山泽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不知道聂兄是否了解我们氐人的习俗……” 耿曙:“?” “总之,”水峻也没有多解释,便道,“我们是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的交情。” “我懂。”耿曙说。 姜恒有点好奇,先前听界圭说过,氐人确实好男风,只不知道好到什么程度。想必水峻与山泽,这里头有不少故事。姜恒转念一想,明白了水峻的打算,他要冒险用金矿换到钱,再拿去贿赂卫氏,并救出山泽。 “你太相信我们了。”耿曙说。 水峻笑了笑,说:“我还是有点眼力的,你们熟悉越酒与代酒,又携带重金在身,有武艺,足够保护自己,总不至于是落雁城派来的密探。何况这不过随口说说,哪怕将我抓去,又有多少证据?大不了把我一起车裂了。” 耿曙一想也是,哪怕水峻真的将金矿石拿出来交易,那也是他弄来的,雍国既然不知道汗塞夹岭内有金,治罪便无从说起,当然,水峻也许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 “汗塞地区如今是谁的地方?”耿曙说,“我可不想被拦下。” 水峻说:“出雍国国境前,我会派人护送你们,氐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千年,相信我们就行。” 耿曙说:“路线。” 水峻想了想,索性也说了出来:“秦岭潼关一带,还有路可走,就是得多费些时日。” “前一个问题。”耿曙说。 水峻尚是第一次碰上这等穷追猛打的生意人,耿曙也习惯了在军中不说废话,废话只留着朝姜恒说,对外人总是言简意赅,点到为止,要的答案,也从来无人违拗过。 水峻只得说:“卫贲三年以前,先是强占了我们氐人的土地,汗塞地区四万顷良田,俱以‘丈田法’的名义,被他收入囊中,山泽率族人冲击城主府,朝他讨要一个说法。如今这些土地,乃是雍国所有,实则瞒报了近万顷,这还不算夹岭山峦之地,以及山中产出。” 山内产出的药材、木材、矿、皮草等物资,如今已是卫氏所有了,卫卓在朝中当差,长子卫贲则在灏城疯狂敛财,中饱私囊,压榨氐人百姓。 汁琮知道吗?也许知道一些,只没想到这么严重,灏城是塞北最大的粮仓,只要代为管理的卫贲每岁上缴的粮食无差,汁家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知道了。”耿曙淡淡道。 姜恒忍不住又问:“卫家积攒了这么多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呢?” “都运走了罢,”水峻淡淡道,“送到代国,再从代国送进郢国。周家与卫家关系匪浅,借官商名义,你说能送到哪儿去?” 姜恒想起在代国碰面的周游,至于有多少,他就不清楚了,经营上百年的世家,哪怕雍国闭关,这些公卿亦与南方四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后一个问题,”姜恒说,“公子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罢,山泽被关在哪里?” 水峻答道:“城主府的死牢,来年开春就要问斩了。” 正值此时,酒肆外门被推开,又有人进来了。 “我等的人来了,”水峻听声音便道,“两位约个时间?” “我会去找你,”耿曙说,“在家老老实实等着就是。” 水峻本想告知自己家所在,但想来水氏府邸也无人不知,便点了点头,转出屏风外去,让他们依旧坐着喝酒。 姜恒正思考,在耿曙怀中换了个姿势,耿曙也不着急,没有在此地商量,免得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继续搂着姜恒,扬眉示意还喝不喝? 姜恒摇摇头,忽然听见外头一个声音响起。 “让我一顿好找。” 那声音无比熟悉,姜恒一听就变了脸色! 耿曙:“?” 姜恒当即从耿曙怀中起身,凑到屏风缝中朝外望去。 他看见了孙英。 w ,请牢记:,,, 第91章 同铭缘 耿曙低声道:“快回来。” 耿曙一把将姜恒拉回来, 屏风后点着灯,对方虽看不见人,却能看见影子!姜恒情急之下竟是忘了。 “赵兄来了, ”水峻说,“请坐。” 不久前,玉璧关下罗宣那一拍, 当真让孙英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幸而罗宣忙着远看姜恒,不过随手一拍, 未曾注入功力, 放过了孙英的一条性命, 饶是如此,在公孙武动手为孙英解毒时,亦遭受波及。最终中毒的人凭借内力顽抗没死成, 治毒的大夫反而沾上毒粉死了。 也正因此, 太子灵方有所忌惮, 不敢派出麾下所有刺客高手全力追缉逃亡的姜恒与耿曙。 最终孙英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 又放血又逼毒,才得以好转。 这天被称作“赵兄”的孙英,显然是来见氐人的外客,孙英依旧作浪人打扮,背着两柄长刀,正要与水峻寒暄时,却看见了屏风后的影子。 接着,孙英走向屏风, 笑道:“满城找了半天, 却不知道竟还有个卖酒的地方。” 掌酒的与酒肆内其他人听到这话时, 登时警觉起来,孙英向来大大咧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提防这话犯了当地的忌讳。 水峻忙道:“赵兄,请坐……” 孙英却脚下不停,走到屏风前,转过遮挡边缘。 耿曙一刹那间,从姜恒震惊的神色上,敏锐地判断出了不能被看穿身份,顺手一搂姜恒,将他按在坐榻上,低头吻了上去。 姜恒马上回过神,反手抱住耿曙,稍稍侧头,两人呼吸急促,搂在一起。耿曙又在身上顺手扯了几下,扯开衣裳,露出胸膛,装作衣冠不整的模样。 孙英一转过来,耿曙只得动真格的,压在姜恒身上,唇舌交缠,竟是无师自通。 姜恒:“……” 姜恒脑海中“轰”的一声,顿时感觉到仿佛有什么决堤了。 “赵兄,”水峻低声道,“快回来。” 孙英登时装作不知屏风后还有人,马上道:“得罪,得罪。” 耿曙这才从姜恒身上起来,转头带着戾气,看了一眼孙英。 耿曙易过容,身体挡住了姜恒,姜恒马上转头,长发披散,躲开孙英的目光,显然尴尬至极。 “冒犯了。”孙英与耿曙对上视线,见素未谋面,想来两人在屏风后喝醉了,正在动手动脚,一方想走,被另一方拉了回来,便不再怀疑。 “咳!”掌酒极度不满,朝水峻使了个眼色,这酒肆是他的地方,来客太不守规矩。 孙英离开,姜恒仍然心神荡漾,与耿曙对视,耿曙抬手,示意先别起来,就这么抱着,以手肘支撑身体,将姜恒虚虚压在身下,用袖子为他擦拭了一下嘴角。 耿曙脸上易了容,身体却没有,漂亮白皙的胸膛有股温热的男性气味,让姜恒觉得非常安全。 虽然要在这里动手,击败孙英也并非办不到,但这么一来,两人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外头传来水峻与孙英的对话,无非是路上辛苦了、几天到的等寒暄。孙英兴许仍然觉得酒肆不太安全,便提议换个地方,不多时,氐人们走得干干净净。 姜恒松了口气,整理衣袍,耿曙坐起,顺势拉着姜恒起身,两人都有点出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掌酒的过来道歉,朝两人说:“方才那人我也认不得,属实冲撞了。” “不打紧。”姜恒忙摆手道。 耿曙结过下酒菜的钱,说:“我们也走了。” “洗个澡去罢。”耿曙与姜恒出来,说道。 姜恒正在想水峻之事要如何处理,点了点头。 他与耿曙拿了浴袍,去了澡堂。秋天傍晚已有些许凉意,汗塞山岭有温泉流入灏城中,形成巨大的天然澡堂,耿曙又使钱要了竹林幽间,与姜恒泡在池中。 “没有洛阳的水好。”耿曙说。 “嘘。”姜恒仍在思考,让耿曙小声点。 耿曙侧耳听了一会儿,说:“附近方圆二十步都没有人,别担心,连水声都听不见,反而是驿站里头,隔壁有人住,说话须得当心。”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虽是武将,却极像一名刺客,到了地方,先观察周围,再排除可疑人等,继而确认逃生的路,这是小时候被姜夫人带大所养成的习惯,姜恒也有这习惯,所以代王李宏对他的评价,是“刺客养大的孩子”。 耿曙说没问题,自然就是没问题,这时又问:“你想怎么办?不可能帮他卖矿石,哪有这闲工夫?要是被父王知道,铁定先没收充官,再把他关起来。” 姜恒声音小了些,答道:“水峻想要的只是救山泽性命,金矿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只需要说服汁琮,把人放了就完事了。” 耿曙说:“卫卓那老头子不会答应的,你说放人就放人,他面子往哪儿搁?” 姜恒说:“不放人,让他再延几年,总是可以的。关键山泽被关着,许多冤屈无人可说,如果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耿曙说:“表明身份,今天把易容取了,去见城主卫贲,他不敢惹我。” 姜恒道:“他不会让你见的,只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耿曙想了想,说:“氐人若再造反,靠他那点家兵,不是对手,只得等落雁来援,他必须求我。” 姜恒一想也是,若三年前的叛乱再来一次,靠卫家挡不住,只能朝落雁城求援,如今骑兵全在耿曙手里,卫家必须与他商量。 “我再想想罢,”姜恒答道,“不着急。其实只要让朝廷知道,卫家瞒着土地未曾上报、逼反氐人的证据,就能为山泽洗脱冤屈了……可是你觉得,朝廷知道吗?” 耿曙没有说话,让姜恒转身,站起来,擦洗他腰上的伤痕,末了,又躬身下去,在他那块烧伤的痕迹上,轻轻地亲了亲。 姜恒被弄得甚痒,让耿曙别闹,总觉得这次分开之后再重逢,耿曙比那五年的离别前要更直接,也更按捺不住,在嵩县尚有点难为情,如今则是又抱又亲,发乎自然,丝毫不觉得有半点难为情。 “水峻的‘峻’字,是山字旁,”耿曙说,“山泽的‘泽’字,则是水字旁。” “嗯。”姜恒说,“这叫‘易铭’,在起名时,两家感情好的,便将姓氏里的偏旁互换,给对方孩儿起名。” 耿曙在雍宫内仍然学了不少东西,大致知道排辈与名字的偏旁,像汁泷、汁淼便是水字旁,属于他们这个辈分。上一辈,则是汁琅与汁琮,汁绫原名为王字旁加个靇字,然则她嫌这字实在太难写了,笔画太多写得累死,自己给自己改换了一个。 “还有‘同铭’,”姜恒说,“像姓氏不同,却带着同一字部,便是同铭。” 耿曙说:“我的‘曙’,你的‘恒’。” “对。”姜恒笑了起来,坐在水里,耿曙又要抱他,但两人全身赤|裸,姜恒实在有点难为情,把毛巾塞进他的手里,耿曙未曾察觉,接了过去。 是这样吗?姜恒长大以后,渐渐明白了,母亲当年是恨耿曙生母聂七的,否则也不会在那一天,耿曙来到浔东时,带给她那么大的痛苦。在他们各自出生时,昭夫人也根本不知道,那时的耿渊已有了心上人,起名又怎么会用同铭? 但他宁愿相信这是他们生来就有的缘分,刻在了彼此的灵魂里,从未更改。 “冷不冷?” 洗过澡后,耿曙穿黑色的浴袍,姜恒则穿天青色,两人内里都一|丝|不|挂,趿着皮屐回驿站去,一路上仅靠外头束身的浴袍挡着。 姜恒说:“冷你还脱下来给我穿不成?再脱就没了。” 耿曙:“我又无所谓,你冷吗?” 姜恒马上制止了耿曙,在街上裸露身体是要入刑的,说:“马上就到了……” 耿曙的易容已经洗掉了,天色已昏黑,明日还要重新做,姜恒心道打听的任务已大致完成,易容没那么重要。 然而,回到驿站时,门口等着一队雍军,迎接他俩的大驾。 “就是他俩!”小二认出了姜恒,说,“好哇,原来是个男人!” 姜恒换了男装浴袍,脸却没有变,小二早上被耿曙威胁后,想来心有悻悻,叫来官兵报复了。 “他俩去黑市买酒了!”小二说,“检查他们的包袱,上面一定还有酒味!” 耿曙:“……” 耿曙穿着浴袍,稍捋起袖,剑在楼上,未曾带出门,但赤手空拳放倒这么一队人依然没难度,只是打起来有点不雅。 姜恒却另有了主意,拉了下耿曙的衣袖,低声说了几句话。 耿曙正要拒绝,姜恒却拉着耿曙,让火把照着他的脸,以供辨认。 “你确定你说的是他?”姜恒朝小二说。 小二傻眼了,耿曙去掉易容后,明显与白天不是一个人,声音却是像的。 “还有一个商人呢?”雍兵队长也发现与小二描述的不一样了。 “我官人出城去了。”姜恒说。 “你他妈是男的!”小二叫唤道。 姜恒:“男的怎么了?”说着又朝耿曙眼神示意。 “跟我们走一趟!”雍兵朝姜恒说。 耿曙:“……” 深夜,姜恒独自被押到了灏城牢房内,一身浴袍未换,被推了进去。 “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队长沉声道,“喝酒?喝酒是罢,赏你一顿鞭子,还喝不喝酒了?” 姜恒知道耿曙这个时候,一定去找卫贲的麻烦了,只要出示腰牌,卫贲这下就惹了大麻烦,必须亲自来放人,并与他们谈条件。 被带到牢房的路上,他还看见了耿曙在漆黑夜里,连浴袍都没换,飞檐走壁地跟在后头,直到确认他没有被打才放心,末了又是一声唿哨。 海东青从牢房的天窗外飞了过来,停在天窗口处。姜恒倒是不怕被上私刑,毕竟违反禁酒令又不是死罪,关上三天就能放人,更没有毒打的必要。雍国法律虽然无情,无情也有无情的好处,就是除非重要问题,上私刑的很少。 于是他整理浴袍,在潮湿的牢房里,找了个地方暂且坐着,一排排的牢房内,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观察那狱卒,见狱卒一会儿就又离开了,墙上挂着数十串牢房的钥匙。 “风羽。”姜恒朝天窗处的海东青小声道。 海东青展开翅膀,呼啦啦飞了下来。 姜恒指指远处的钥匙,说:“把钥匙拿过来,钥匙。” 海东青:“???” 海东青脑袋转来转去,不明其意。姜恒两手比画了个“圈”,又指墙上挂的钥匙,把风羽硬塞塞出牢房的栅栏去。鸟儿身形伸缩自如,不费吹灰之力便出去了。 海东青转头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继续指牢房墙上,海东青忽然懂了,飞过去,叼着一串钥匙回来。 “不不!”姜恒说,“另一头,第一把。” 海东青松开喙,再飞过去,姜恒正在赞叹这家伙都要成精了、太聪明了的时候,海东青显然嫌他麻烦,分几次把二十四把钥匙全部叼了回来。 姜恒:“……” 但结果仍然是顺利的,姜恒用第一把钥匙打开牢门,听到外头传来“咚”的一声响,登时紧张起来。 接着,狱卒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击昏了,耿曙手里捏着一把不知何处捡来的棋子,快步下了牢房,还穿着浴袍,说:“没事罢?太担心了!” 耿曙过来要抱姜恒,姜恒哭笑不得道:“这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耿曙说:“你出的什么鬼主意?!” 姜恒:“这不是顺顺当当就进来了么?我让你去见卫贲,人呢?” 耿曙:“你被关在牢里头,我怎么去?” 姜恒实在拿耿曙没办法,耿曙又说:“走罢。” “等等,”姜恒说,“找人,看看山泽的情况。” 牢房内里极深,姜恒快步走过通道,发现两边都没有囚犯。 “根据水峻所言,应当在这儿才对。”姜恒有点怀疑了,“怎么守备这么少?” 耿曙答道:“里头不多,外头却有许多,都被我解决了。” 要进这个地牢须得通过非常曲折的通道,以及重兵把守的兵库校场,半夜三更,姜恒被押进来时看不真切,耿曙一路潜伏,却是一清二楚,倒在他剑鞘下的,起码有上百人。 “没有人。”姜恒有点烦躁,该不会是水峻骗了他们? “底下还有地方。”耿曙说,用剑敲了下地上盖板,低头看见一把锁。 姜恒正想找钥匙,耿曙抽剑一招斩开,拉开地窖门。 “这里如果没有,”耿曙说,“还有一个办法。” 姜恒想也知道耿曙会用什么办法,匆匆下地窖,说道:“绝对不能把卫贲抓起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说出来……否则以后回东宫,要怎么干活?” 耿曙向来没有什么原则,也不管同僚关系,只要姜恒乐意,什么都可以做,除了汁家人,其他人在他眼里是死是活,向来没太大关系。 但姜恒心中庆幸,总算找到了。 地窖下是个水牢,水牢里捆着一名奄奄一息的犯人,浑身衣衫褴褛。环境实在太昏暗了,只有依稀的月光。 姜恒低声道:“是山泽么?山泽?你听得见吗?” 山泽年纪不大,披头散发,身上满是鞭抽的血痕,就像当初姜恒被囚在玉璧关牢狱中的模样。耿曙深吸一口气,是否救这个人,起初全凭姜恒的意愿,但看见这一幕时,耿曙被勾起了恻隐之心。 山泽已经无法回答了,陷入半昏迷状态,姜恒在墙上找到水牢钥匙,把他抱出来,耿曙接过。 “走吧,”姜恒低声说,“出去当心点。” 外头满地昏迷的士兵,这不是姜恒第一次救人了,山泽被关在卫氏私牢内,比起代国倾举国之力建造的离宫,守卫森严程度终究差了不少。耿曙连汀丘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灏城自然更不在话下。 “没有杀人,很好。”姜恒表扬了耿曙。 耿曙:“……” 耿曙将山泽扛在背上,一步上墙,转身看姜恒,尚有余力伸手拉他上去。 “现在去哪儿?”耿曙问。 驿站是不能待了,小二一定会再去报官,卫家现在一定云里雾里,昨夜发生何事尚不清楚,得天亮后才能得到回报,昨夜抓了个私下饮酒之人,结果连关了三年的反贼一起被劫走了,不知道卫贲清晨醒来后听完经过,是什么表情。 “去水家。”姜恒说道。 耿曙没有异议,扛着奄奄一息的山泽,辗转避开城内卫兵,敲开了水宅的大门。 w ,请牢记:,,, 第92章 卫氏兵 水峻尚在熟睡, 被叫醒之后吓得整个人都精神了。 “是他么?”姜恒指着被耿曙放在榻上的山泽,朝水峻问。 水峻看清囚犯长相后,登时抱着他大哭起来,抚摸他的脸, 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耿曙按着肩膀, 活动少顷, 望向姜恒。 姜恒听到那哭声,简直被吵得头昏脑涨, 折腾了足足一宿, 又头疼, 说:“他还活着, 水峻, 赶紧找药给他调理身体罢。” “那会儿你昏着,”耿曙说,“我心里就像被撕开了一般,如今你连哭也不许人哭了。” 姜恒笑了起来, 与耿曙坐在一旁, 只见水峻好容易从悲伤中平复过来, 说道:“谢谢,谢谢两位, 我本以为, 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话与姜恒、耿曙当年所想亦是一般,两人牵着手, 静静看着水峻,又十分动容。 水峻道:“得找名大夫……” 姜恒自己就熟稔医术,闻言上前为他把脉,开了药方让水峻遣人去买。 “得尽快将他送出城。”水峻一时尚未想清楚, 为什么初识的商人会替自己前去救出了反叛作乱的手足,所谓“聂海”,又换了个容貌。 “谢谢,”水峻走到耿曙身前,身穿单衣便跪,颤声道,“谢谢聂兄。” “你认得我?”耿曙除去易容,没想到水峻竟是这么快便认出来了。 “您的声音没有变。”水峻擦了把眼泪,喜极而泣,说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力保两位的安全,氐人从今往后,视二位作生死之交,此生此誓,永不违逆。” 姜恒答道:“举手之劳而已,水公子,天亮时,卫家必将在城中大举搜查,您一定要非常小心。” 水峻点了点头,吩咐来人,请姜恒与耿曙去歇下。耿曙虽忙活大半夜,救个人倒是寻常,一如平时每一天,进屋上榻脱了浴袍,光着身子抱住姜恒,倒头就睡。 姜恒则睁着眼,心中生出更多疑虑。救出山泽后,汁琮一定会发怒,以他的脾气,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挑战自己权威,一定要想办法为山泽脱罪,这是顾全汁琮的面子,亦是顾全氐人的性命。 “哥。”姜恒低声说。 耿曙已睡熟了,姜恒也困得不行,不多时便入睡。 及至日上三竿时,一阵嘈杂惊醒了两人,耿曙却已先醒,换上房内准备好的氐人衣物,氐族所着服饰与雍人相差不大,只在衽、腰带等处做了少许更改。氐人贵族习惯在衽处别数枚夜明珠。 姜恒起身,由耿曙服侍洗漱完毕,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姜恒:“?” 两人穿过走廊,只见山泽已经醒了,厅内一道屏风挡着,水府上家兵全部派了出去。 水峻正说着话,听到脚步声,于是从屏风后转出。 “两位,”水峻说,“现在府外全是卫氏的家兵,我已召集全城氐人,预备与他们背水一战。” 姜恒:“……” 姜恒半点没料到,卫家竟在未有证据的情况下,包围了水家,而看水峻这模样,显然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万万不可!”姜恒登时色变。 水峻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待会儿只要冲突一起,我会派人护送你们,趁乱离开灏城,城里只要一乱起来,城门处便无人管了。卫贲正调集全城所有军队……” “我能从卫宅中把人带出来,”耿曙沉声道,“当然就能全身而退,你不必担心我们,还是想想自己罢。” 屏风后的山泽说:“挪开,我要亲自朝恩人道谢。” 水峻于是挪开了屏风,山泽醒来后经过了简单的收拾,虽消瘦憔悴、脸色苍白,却看得出容貌英俊,一头乌黑长发,身穿宽大的蓝色长袍,端坐于正榻上,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显然一旦卫家士兵攻入水府,他便作好了随时将了结自己性命的准备。 水峻伤感地笑了笑,山泽说:“我腿脚多有不便,在水牢中幽禁日久,更……” 姜恒说:“你且先好好休息,不用站起来。” 山泽于是坐在榻上,朝姜恒与耿曙拜了三拜。 耿曙沉吟不语,问:“外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水峻说:“卫家调了两千人过来,封锁了本家朝外的四条街道与灏城主街。氐人在城中,足有四万数,我们不怕他们。” 姜恒说:“先不论卫家装备精良,又有战马,氐人手中只有农锄铁锹,打起来胜算渺茫……就算打赢了,砍下卫贲的脑袋,又能怎么样呢?” 厅内四人沉默,片刻后,山泽说:“您说得对,先生,此举定将激怒落雁城,他们会派出军队,前来攻打灏城。” “当然,”姜恒说,“你们也并非没有胜算。雍国内战既起,风戎、林胡都会马上响应,但灏城必然成为这场风暴的首当其冲之地。” 耿曙补充道:“前提是,你们能守住这座府邸。” 没有人比姜恒更清楚雍国的困境了,从还在郑都济州城时,他就算准了汁琮只要一死,雍国必然分崩离析,原本在强权镇压下的所有矛盾,都将化作血雨腥风,吞噬大雍的百年基业。 那么坐视山泽开春遭问斩,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呢? 答案是否定的。 “水峻,那位来自郑国的赵先生,是如何说服你的?”姜恒准之又准地切入了一切的关键点。 水峻顿时一怔。 山泽朝水峻说:“告诉他们无妨。” 水峻叹了口气,说:“赵英供应我们武器,预备在来年开春,山泽被处刑后,借此悲痛,让氐人发起抗争。郑国则里应外合,同时出玉璧关,攻打落雁城。” 耿曙被这么一提醒,马上就清楚了,他们救不救山泽,结果都不会有明显区别,也许来年开春,王室面临的危机只会更严重。 “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姜恒没有问水峻是否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不大清楚,”水峻答道,“兴许是玉璧关的崇山峻岭之间,尚有无人得知的小路?” 外头嘈杂声更响,卫贲来了,已开始有人怒喝,让水宅开门,要进来搜查。 水峻说:“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护送两位恩人离开,我去拖住卫贲。”说着,他匆匆走出,经过姜恒与耿曙身边时,又朝两人一躬身。 厅内余山泽、耿曙与姜恒。 “氐王子,信得过我吗?”姜恒忽然说。 山泽说:“氐族早已归化,何来‘王子’一说?如今我不过是雍国一名寻常百姓,为了族人的土地,付出自己的性命,奔走不休。先生若想救我一人性命,大可不必,除非您能解开这个死结。” 姜恒心道山泽当真是聪明人,也许他已猜到自己二人的身份,却始终没有说破。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姜恒说,“您觉得氐人归于郑,就比归雍更好么?” “我不知道。”山泽认真地说,“我只知道,雍人想杀了我。” 姜恒叹了口气。 “国家倾覆,各族势必危如累卵。”姜恒说,“郑人利用氐人,全因受到如今雍国所威胁,若看不开这一层,塞外土地一旦分崩离析,诸族各自为政,在郑人手里,也不过是当奴隶罢了。” 山泽沉默不语,片刻后道:“姜恒,这要看未来。” “我愿意尽力一试。”姜恒说,“但我无法预测这结果,也许能好转,也许更坏。您愿不愿意赌一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山泽只是短短顷刻,便下了决心,点头。 姜恒顿时松了口气,望向耿曙,带着请求的神色,耿曙尚不明白,面露疑惑,但忽然间,与姜恒多年的默契,让他心有灵犀。 耿曙二话不说,转身离开厅堂。 水宅外剑拔弩张,卫家的家兵已将此处团团围住,氐人正从全城的四面八方赶来,一场暴|乱正在酝酿,卫家显然忌惮三年前那场流血之乱,眼看第一箭射出后,动乱便要难以收拾。 卫贲是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骑着高头大马,终于赶到了战场。 “水峻!”卫贲沉声道,“这里是灏城,是雍国的国境,你们还想造反不成?!” 水峻面对卫贲时,俨然变了一个人,认真道:“卫贲,你要搜查我府上,按理乃是缉拿氐人王族,依法办事,须得拿出落雁城签发的搜查令,灏城虽已封了给你,你却没有治辖权!官府的搜查令在哪里?” 卫贲一声冷笑,其卫氏在灏城经营日久,国都派来的官员,早已唯其命而是从,哪里敢违拗? “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卫贲简直嚣张跋扈到了极点,“这座城真正的主人是谁?” 说着,卫贲抬起手,只待水峻再抵抗,一声令下,就要强冲水宅。 然而就在此刻,大门缓慢打开,耿曙走了出来。 卫贲一刹那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抬起一手竟是忘了放下。 耿曙一袭氐人服饰,连剑带鞘握在手中,端详卫贲。 “让你的人滚回去。”耿曙冷冷道。 卫贲在数月前刚见过耿曙一面,军团练兵时,卫贲亲自率领手下,前去犒军。但现在借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到,上将军汁淼竟会出现在氐人的宅中。 “淼殿下?”卫贲难以置信道。 “本将军说话只说一次!”耿曙一声怒喝。 耿曙之威严,甚至尚在汁琮之上,汁琮虽是雍国之王、战神之身,于玉璧关下被刺,又身居朝中,君威多少遭了折损。而耿曙却是新近数年里,塞外所传颂的汁琮亲传徒弟,更在钟山一战成名,连李宏亦不是他的对手。 这话一出,卫家士兵顿时恐惧,稍稍退后。 卫贲放下手,翻身下马,顿时换了一副面孔:“殿下,他们俱是逆贼,昨夜氐人劫狱,带走了逆贼头目……” 耿曙拇指稍稍一弹,弹出剑格,露出寒光四射的剑刃。 “人是我救走的,”耿曙沉声道,“怎么?有什么意见?” 卫贲刹那脑海中轰然一响,但他既为家主,马上就明白过来,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卫家一定被人算计了。 水峻一手不住发抖,深呼吸,控制住自己,没有转头看耿曙。 “是,殿下。”卫贲极是识趣,耿曙代表了东宫,耿曙的介入也就意味着东宫的态度,这已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 耿曙独自一人,数千人便在他的面前散去,顷刻间撤了个干干净净。 姜恒就站在院里,看着这一切。 卫贲说:“殿下不如请移步到……” “没空。”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卫贲,转身,关上了大门。 姜恒:“……” 耿曙:“?” 姜恒:“你还是给他点面子。” 耿曙:“都得罪他了,还讲什么面子?给他面子,他就不会来找咱们麻烦了么?我看不见得。” 姜恒一想也是,耿曙想得很简单,但这中简单,却往往直入人心,颇有“大巧不工”的境界。 水峻总算得知耿曙的身份,未知这对他们而言意味着幸运还是不幸。 山泽踉跄走下榻来,朝姜恒说:“要去哪儿?我准备好了。” 水峻一个箭步上前,耿曙与姜恒对视。 “跟我去落雁城,”姜恒说,“这是你唯一的申辩机会。” 水峻:“他会被车裂。” 姜恒说:“也可能不会。” 山泽一手扶着水峻的肩膀,水峻说:“不行,我不能让你走,山泽。” “我相信他们。”山泽说。 第93章 冻羊羹 是日午后, 卫贲放出信鸽,火速通知尚在朝廷为官的父亲, 麻烦来了。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卫卓必须做好准备,面对朝中对他掀起的腥风血雨。 “他们出城了。”手下来报。 “有多少人护卫?”卫贲问。 “无人护卫,”手下答道,“仅三人,姜恒、汁淼,以及山泽。” 卫贲思考着将这三人在路上截杀的办法,首先能否神不知鬼不觉,在他们回落雁的路上一起杀光?耿曙武艺卓绝,单挑是能打败李宏的人,却防不住千军万马与乱箭。姜恒……此人功夫未知, 却是险些将汁琮一剑毙命的刺客。 山泽则全无武艺, 当可排除在外。 但这三个人里, 只要有一个人逃掉,势必会引起更大的麻烦。汁琮平日里对卫家睁只眼闭只眼,但汁淼可是他的儿子,对王族下手, 又另当别论了。 “派人跟着,”卫贲说, “别被他们发现了, 有十足把握再下手。” 深秋时节,塞外一片金黄。 三人在野外扎营, 山泽努力地照顾着自己,不愿给姜恒与耿曙添麻烦。今天换姜恒自己煮茶喝。 “你是王都人?”山泽问。 “不,”姜恒笑道, “我不是雍人。” 山泽说:“我说的是王都洛阳。” “算是,”姜恒想了想,说,“在洛阳生活了三年。怎么看出来的?” “王都人午饭后,都会喝一杯茶,”山泽说,“塞外没有这个习惯。” 姜恒说:“小时候我哥去做漆工、木工,挣到钱以后,就买点茶予我喝,茶总比酒好,喝了使人清醒。” 山泽说:“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像我与水峻,我们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剩下我俩相依为命。” 姜恒点了点头,山氏、水氏的族长数日间先后毙命,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山泽没有多提,姜恒也没有问。 耿曙在外巡逻一圈,回来了,说:“怎么自己动手了?正急着回来给你煮茶喝。” 姜恒拿过午饭,递给耿曙,那是水峻在城中为他们准备的米饭与冻成膏的羊羹汤,秋天寒冷,饭食可以放三天。 耿曙把铁盒放在火上,将羊羹化开。山泽又问:“怎么样?” “确实有人在跟踪,还是两队人。”耿曙放出海东青侦查,知道灏城派人尾随,只不过离得很远。 姜恒渐渐地,开始对山泽刮目相看了。 他非常聪明,在姜恒所认识的塞外人里,山泽是最聪明的一个,他熟悉雍人的文化,读过不少书,脑筋也转得飞快,更熟悉谋略,三年前那场叛乱,乃是他亲手策划。只是最后被汁氏发动奇袭,功亏一篑。 山泽对潜伏在身边的危险,警惕程度远远大于姜恒,就像一个有姜恒的谋略,却又有耿曙的警惕心的谋士。路上这些日子里,姜恒与山泽闲聊,竟有相见恨晚之心。 雍国没能将这名氐族王子收入东宫,成为太子泷手下的谋士,当真是错失人才,太可惜了。 姜恒与山泽对谈时始终遵守礼节,甚至到了刻板的程度,所谈也无非国略与大雍现状,耿曙便在一旁吃饭,倾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你觉得呢?”姜恒有时也会询问耿曙,毕竟他在落雁生活了四年,于王宫环境更熟悉。 “我不知道。”耿曙自己起身去倒茶喝,“不过听你们这么说,雍国随时要灭国了。” 姜恒笑了起来,确实如此,大厦将倾,许多人尚无知觉,还在载歌载舞,但一个国家的倾覆,往往就在一夜之间,只要汁琮正面吃一场败仗,雍国各族便将分崩离析。 山泽喝完茶,放下杯子,说:“现在我倒是觉得,有你们在,雍国不会也不可能灭国。” “这可难说。”姜恒笑道。 耿曙收拾杯子与食盒,说道:“走罢,早一天抵达落雁,就早一点有床榻睡。” 山泽在水牢中被关押了三年,身体正处于恢复期,长时间赶路恐怕留下病根,须得尽快抵达落雁,再为他延医调理。 出来的日子很漫长,回去的路却很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一路上,姜恒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雍国的现状,以及东宫的人、朝堂的人。耿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描述了一次,供姜恒与山泽分析。 “你俩总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耿曙怀疑地说。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山泽笑道,“你们汉人说的。” 姜恒说:“世间之事,不外乎人心。” 眨眼间,时光过得飞快。而在通往落雁城的路上,姜恒意外地又遇上了那伙风戎人。 “孟和!”孟和一身冬季猎服,朝姜恒远远笑道。 “孟和!”姜恒也这么喊孟和,他们的名字里都有“永恒”之意,仿佛亲切了不少。 孟和指指他们背后,说了句话。 山泽道:“他说,有人在跟踪咱们。” 耿曙道:“没关系,让他们来。” 孟和又说了一大串话,山泽道:“问要不要腾出人手帮忙护送。” 耿曙:“他不是已经护送一路了么?从离开灏城没多久就跟在后头了。” 孟和朝山泽点头,山泽则坐着回礼。 “你们认识?”姜恒好奇道。 山泽转念一想,姜恒似乎还不知道孟和的身份,但既然孟和没有表态,自己也不便多嘴,答道:“一面之缘。” “我的熊呢?”姜恒又让耿曙翻译。 耿曙尚未发话,孟和却听懂了,仿佛半年里学了不少汉话,答道:“很好!长这么大了!” 说着比画了个高度,姜恒说:“养大了就放回去罢,别喂多了,自己不会找吃的了!” 孟和说:“放出去前,给你看一眼!” 姜恒心道你要把两头熊拉进落雁城里去,多半得吓跑不少人,不过也仅当孟和在开玩笑,耿曙便驾车,朝他吹了声口哨,风羽飞来,落在车前。孟和则挥了挥手,调转马头离开,继续打猎去。 又三天后,临近下元节,姜恒看见了满城张挂的彩绸与纸灯。 雍人以色黑立国,五德终始之说中,黑色属水,象征北方之神的玄武为护国之神,汁氏更对水神十分尊崇,连带着祭祀水官的下元节,也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 姜恒在外度过了近半年野人般的日子,回到国都后,犹如从蛮荒之地回到了文明之国,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人气热闹的地方,终究是美好的。千年以来,居住在神州大地上的人纷纷聚在一起,分工合作,有了灿烂的诗书,形成城市、村庄、市镇、重城、国都,犹如天象,众星拱月,这就是江山与社稷该有的模样。 是日,汁琮接到了姜恒回朝的消息,耿曙也跟着回来了。 近半年里,斥候们关于姜恒的密告,每一天就没有停过。汁琮已经开始有点讨厌他了,这种讨厌在于姜恒揭开了一个又一个的伤疤,奈何它们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汁琮很清楚有些问题必须解决,但就像良药苦口,喝多了总让人难受,姜恒几乎是撬开了他的嘴,一剂接一剂地强行灌下来,不容他歇一歇,简直令他恼火异常。 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是外患,外患放着不管,更给他添了这许多烦心事。 “他们进城了?”汁琮说。 曾宇答道:“是,淼殿下也回来了。” 汁琮:“没有别的人?” 曾宇:“似乎还带着另一个人。” 曾嵘已提醒了弟弟,曾家即将朝卫家发难了,而姜恒,则是他们父亲布下的棋子,曾宇须得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他。 汁琮却很清楚这个人是谁,同时对姜恒的行为更添了不满——首先他站了东宫的队,这点是做对了,但他不该与曾家串谋,把整个东宫拉下水。 毕竟汁琮还是名义上的国君,有他一天在,太子泷就必须听他的,哪怕他是钦定的继任者。 “说说玉璧关的情况罢。”汁琮决定先将这点不快抛到脑后,朝众臣道。 今天他召集群臣,朝廷上的文武官来了一大半,耿曙马上就要回朝了,汁琮决定提前布置好,届时让耿曙带兵打前锋,夺回玉璧关。 案上压着金玺,曾嵘开始整理东宫宗卷,汇报玉璧关连日以来的动向,郑国太子灵仍旧按兵不动,但南方传来新的消息,老郑王快要撑不住了。一旦国君驾崩,太子灵就必须赶回济州继任,届时将有权力更迭与清洗,必然腾不出手打仗。 雍国正等待这个机会,太子灵也相当清楚,不会给汁琮这个机会,他极有可能提前发兵。 汁琮近年来已极少过问国政,民生、贸易、外交等事宜他向来不怎么感兴趣,如今都扔给东宫,让管魏协助着去处置,大方向按他的意思就行。 他最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打仗。侵占别国的土地,俘虏南方的百姓,一点点壮大自己的实力,一如棋盘上博弈,杀得对手闻风丧胆,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但凡军务,他便会亲自过问。 曾嵘如实汇报到一半,忽然停下了声音。 满殿大臣齐刷刷地朝外望去,这寂静令汁琮从大战的遐想中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两个人。 耿曙与姜恒一身风尘仆仆,站在殿内。 汁琮:“回来了?” “回来了,”耿曙抱拳躬身,“拜见父王。” 姜恒眼里带着笑意,手持离开前带在身上的木杖,一身氐人服饰,也朝雍王鞠躬:“回来了,拜见王陛下。” 汁琮没有问山泽之事,淡淡道:“平安回来就好,过得与野人一般,想必在外吃了不少苦头,收拾干净,就去见你王祖母罢。” 廷臣都静悄悄地看着两人,姜恒那身打扮最像旅人,看了众臣一眼,也跟着笑。 “怎么?”汁琮问,“恒儿想说什么就说。” 雍国王室内,向来不似中原诸国般恪守上下之礼,汁琮看见姜恒这模样,又觉得他实在不容易,在外头奔走半年,全是为了他的国家、为了大雍的基业尽心尽力,心中嫌弃感亦淡了几分,一时竟说不上来是尊仰,还是畏惧。 “你先去罢。”姜恒朝耿曙道。 耿曙又朝汁琮行礼,点点头,转身走了。 汁琮怀疑地看着姜恒,想知道他如何解释山泽之事,卫家行径他大致知道,耿曙救走山泽,虽令他很是愤怒了一夜,然而转念一想,卫氏的嚣张早有耳闻,杀一杀他的锐气,也未尝不是好事。 姜恒却没有提山泽,环顾四周,说:“咦?陆大人呢?” 离开前,姜恒前来朝汁琮辞行,当时在场的人,他都记得,如今看来,竟是少了不少人。 “他的门生因贪污军饷,”汁琮说,“被孤王车裂了,陆冀年事已高,一时接受不了,在家歇息。” “哦。”姜恒点了点头,又说,“周大人呢?” 汁琮说:“周游三年前误传军报,致使东兰山林胡人余党肆虐,责令闭门思过。” 殿外传来脚步声——界圭来了,但他没有进殿,只守在殿外,汁琮知道,每次界圭出现,都意味着母亲姜太后的用意:她想看看姜恒。 姜恒却充耳不闻,甚至没有回头,想了想,说:“卫大人怎么也没来?” “老毛病犯了,”汁琮答道,“在家卧床休息,腿脚不便。” 姜恒点了点头,汁琮很有耐心,知道他一定有话想说。 “今日时候尚早,王陛下有时间么?”姜恒忽又笑道。 “有,”汁琮答道,“你要做什么?” 姜恒说:“聊聊我在外所见所闻。” 曾嵘脸色顿时一变,没想到姜恒现在就要发难,攻击卫家正中下怀,可他还没与姜恒商量好,这小子怎么说来就来,完全不做任何准备? 第94章 三重面 “我倒是很想听, ”汁琮想了想,说,“你不需要休息几日么?” “打铁要趁热, ”姜恒说, “有些话, 就怕搁忘了, 王陛下若不嫌我啰嗦……” “界圭, 把太子叫来。”汁琮朝等在外头的界圭说, 又朝曾嵘道:“传令,召集所有大臣上朝,移步琉华殿。他们要的‘说法’回来了。” 听到这话时, 姜恒便知道, 前些日子汁琮的弹压手段一定雷厉风行,借着他的信禀, 处置了不少大臣。 “你且先去换身衣服。”汁琮和颜悦色, 朝姜恒说。 “是。”姜恒答道。 “那就待会儿见了。”汁琮淡淡道。 正殿内,雍国朝廷三公九卿, 文武官暨部下共计四十二员, 按席次就座。 汁琮高据王案前,以武人姿态就座, 两腿稍稍分开,那是非常无礼的动作, 但汁琮素来目中无人, 也从未有人敢劝诫他。 太子泷匆匆忙忙前来, 入议席。 为一个人, 在春分、秋分日之外的时间临时加设琉华殿议政, 这是雍国议政之举最高的待遇, 昔年管魏入雍时启动过一次,那年主持“问政”的,还是汁琮的父王。 琉华殿仿郢国朝阳学宫所建,如今每年春、秋两议,俱由太子主持,名号也成了“东宫议政”,意图找出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强大的办法。汁琮继位之后,大多只走个过场,缘因读书人掉书袋太严重,听得昏昏欲睡,没什么高见。 但今天他必须认真对待,为姜恒开一场议政,并试清楚他的深浅。这一路上,姜恒的所作所为,尽数证明了他是有本事的。 “姜恒回来了,”汁琮坐在王位上,说,“刚抵达国都,便水也不喝,饭也不食,要求孤王召开问政,今日便特地为他加开一场。” 太子泷坐在案几后,已得曾嵘打点。事实上姜恒游历的这些日子里,曾嵘得父亲密信,早在东宫之主面前,好好夸大了一番姜恒忧国忧民的高尚之举,听得太子泷将信将疑,毕竟姜恒来时只在落雁待了三天,正好看看他的本事。 “王儿?”汁琮说。 “姜卿为我大雍奔走劳碌,”太子泷说,“自当好好倾听。” 他是站在姜恒这一边的,有很多话,他想说很久了,奈何汁琮不听他的,缘因他是他的儿子,在父亲的眼里,儿子始终是个小孩。就像曾嵘常说的,哪怕家中夫妻二人,相处日久,其妻亦渐不认同他的意见,反而招致许多没来由的争吵。 外人所说的话,往往比最亲近之人要有用得多。念及此事,太子泷只觉既是无奈,又是悲哀。 但他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姜恒,只因他们虽少有通信,却极有默契,姜恒看似独自一人,用意却代表了整个东宫,朝汁琮发出了迟来的第一次挑衅。 就这勇气而言,太子泷仿佛觉得姜恒成为了自己,在做自己一直以来办不到的事。 朝臣不知几人喜,几人忧。周、卫二家之下的派系,已有提心吊胆之念,只不知姜恒带着多少证据,归朝之后,汁琮是否又会大开杀戒,车裂多少人。 “这就请罢。”汁琮非常客气,哪怕心底再厌烦,明面上他也始终尊敬读书人,毕竟他要当明君,人总是会死的,身后名不能不在乎。 琉华殿内,议论声渐起。 “请姜卿进来。”太子泷朗声道。 议论声渐停,姜恒走了进来。 比起一个时辰前回朝,姜恒换了件修身的黑袍,身材犹如玉树临风,却戴着一副叠了三重的面具,在琉华殿中站定。 议论声再起,汁琮大惑不解。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先躬身朝汁琮、太子泷行礼,再向各朝臣抱拳。 太子泷努力地缓解气氛,笑道:“这是做什么?面具哪儿来的?” “我是一个风戎人。”姜恒朗声道。 汁琮眉头拧了起来。 姜恒在琉华殿内走了几步,认真道:“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上千年。” 汁琮下手第一个位置,端坐着的管魏脸色严肃,敛去笑容,认真地注视姜恒。 “我们是塞外最勇猛的武士,是来去如风的猎人。”姜恒朝众人道,“我们与中原人曾是友非敌,不知何时,这仇恨开始,渐渐演变成了一场血战。” “长城南北,蓦然开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人太多、太强大了,”姜恒说,“我们威胁到了南方。于是,雍侯朝晋帝说,‘我们不去打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来打我们’。战争就这么开始了,晋帝派出雍侯,前来讨伐我们。” “雍侯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姜恒在面具后认真道,“长城以北,一夜间全部沦陷,风戎人成为了雍人的奴隶。我们被征集入伍,开始为雍人打仗。” 一名朝臣说:“天下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说得对。”姜恒说,“我钦佩我们的对手,先下手为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如此。可这苦难,总得有个尽头罢!” 姜恒朝向汁琮:“我听闻中原人哪怕株连九族,亦唯有父、子、孙三代,如今已过一百一十九年了,一百一十九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解开这沉重的枷锁?” “塞外的土地原是我们的土地,”姜恒又道,“如今已尽在大雍囊中,他们将我们的土地收走,再卖给我们,按照军功封赏,我们族中的男人,用性命来换取钱财,再用这钱财,从雍人手中,高价赎回我们的土地。他们贪污我们的军饷,放逐我们的妻儿,截断我们的商路。我们分散而居,村落与村落之间,却从未断过联系……” 就在此刻,耿曙已换了一袭白衣,随着武英公主前来,到得殿内一侧,汁琮身边,各自坐下。 侍从架上珠帘,其后人影前来,端坐,界圭则守在一旁。 姜太后也到了,王族开始旁听。 “……密探到处都是。”姜恒上前一步,低声道,“但我们没有放弃,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猎场要回来。我们不需要交头接耳,仇恨都在我们的心里,孩子从生下来就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而战,没有什么雍国,也没有什么雍军,屈辱是暂时的,这无休无止的欺凌,终将结束。” “号称所向披靡的雍军,”姜恒缓缓道,“有多少是风戎人流血所铸?风戎是一把利刃,剑指南方之时,总有伤及自己的一天……待雍军兵败如山倒,就是我们奋起反抗之时。” 殿内静默。 “那么,你想要什么?”汁琮冷冷道。 “我不知道。”姜恒旋即摘下第一副面具,现出底下第二副。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在面具后,双眼现出笑意,“各位大人,你们好,我是一名林胡人。 ” 耿曙坦然看着姜恒,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 “我不明白,”姜恒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原本与雍人称兄道弟,一夜间,这一切就全变了?” 汁琮开始坐不住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拿他与汁琅作比较,他这一生所想、所言、所行,无一不是在设法超越他的兄长,那位被朝臣推崇备至的天下明君。 他不过是死得早,汁琮常常心想,圣人也是会犯错的,只因他先走了,没能活到犯错的时候,死人总比活人好,他的哥哥如今在太后、在妹妹、以及在朝野与雍国全境,已成了近乎完美的存在。 如何对待风戎人,在汁琅生前便有提议,须得逐步免除他们的军役,恢复塞北的国内通商。但汁琮需要人,他需要能拿着刀剑、上战场去拼杀的人,于是这个提议被无限期地搁置。 而姜恒所述的“一夜间”,正暗示了汁琅在位时,与汁琮继位后的天渊之别。 “因为你们不愿意交出东兰山的铁矿。” 这次,换成汁琮亲自回答了。 事实上当初强征林胡领地,朝臣是有一部分人反对的,赞同汁琮之举者也不少,最终他强行推动了这一切。不少人对汁琮之举颇有不满,风戎人还可说与中原素有嫌隙,可林胡人却曾是雍人最坚定的朋友,征讨林胡,从道义上实在说不过去。 “‘交出铁矿’,”姜恒加重了语气,说,“我本以为按规矩,是要拿钱来买的。” 陆冀冷冷道:“国将不国之际,待你坐拥万顷良田、千岭宝山,又有何用?” “谁的国?”姜恒转头,说,“一百年前,我们曾是盟友,雍人许诺保护我们,让我们不必再训练战士,这话倒是说得不错,若当初我们不听信雍人所言,今日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们的妻儿犹如牲畜一般被拉走,我们的男人不能像风戎人一般为雍人打仗,于是充当劳役,或是赶尽杀绝。” 珠帘之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事情已经做了,”陆冀又道,“所以你如今想为林胡人翻案?” “不,”姜恒马上道,“翻不了案,旧案也无从翻起。我不过是想,我们成了最好的例子,告诉在这土地上的所有人,你的妻儿会被强抢,你会失去你的土地,只因为你居住的地方,有雍国迫切需要的东西。而在这之前,所有的承诺,都成了一张废纸。该翻脸的时候,自然就翻脸。今天能杀我,明天自然也能杀你,时间问题则以,大争之世,为了活命,连亲人、家人都可舍弃,亲兄弟亦可反目,王道早已荡然无存,何提小小的林胡人呢?千年的传承,至此一朝殆尽,乃是必然。” “所以你又想要什么?”汁琮的声音变得阴冷起来。 “我不知道。”姜恒摘下第二个面具,露出第三面。 “我是一名氐人。”姜恒正色道。 更严重的问题终于来了,卫卓这些日子不过是装病,如今已避无可避,轻轻咳了一声。 “我为大雍耕种,”姜恒说,“养活了全国将近六成的人。” 太子泷看着姜恒,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说道:“氐人原本无罪。” 刹那间,所有朝臣都震惊了,汁琮脸上现出怒火,深吸一口气。 儿子被姜恒摆布了?!但姜恒从来不与东宫私下通信,他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汁琮都心中有数。他竟敢在这等场合中,公开表态,支持姜恒?! 当初山泽于灏城作乱时,太子泷年岁尚小,还在学着处理政务,他确实有过恻隐之心,却拗不过卫家的利益,但他向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曾嵘马上会意,接过话头,与姜恒一唱一和:“不错,可你不该叛乱,叛乱当属死罪。” “我叛乱了吗?”姜恒忽道,“我不明白,朝雍王开战,这叫叛乱不假,可我朝雍王开战了?” 这也是姜恒布置下最巧妙的一环,这话一出,马上把氐人所针对、所抗争的对象,从汁家王族转移到了公卿卫家身上。 “官府代表了王陛下,”姜恒毫不客气,说道,“可王陛下被蒙蔽了!有人强占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族人,陛下派来的官员,非但没有为我们主持公道,反而沆瀣一气。我们前往落雁,送信的族人却在路上被暗杀。等待了许多天,等来的却是王军的铁骑、闪亮的刀锋。只不知道,这些人的死,是否又会成为将军们的战绩?” 卫卓脸色黑了,却没有反驳。 “也对,”姜恒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上百年间,与雍人看似融为一体,雍人却从未将我们当作自己人,这就是氐人的宿命,无可更改。等待机会罢了,希望真的有机会。郑国派人来了,与我们接头,想帮助氐人推翻雍人,当然,我们没有答应,毕竟自家的事,不能求助于外敌。” 汁琮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这些话,从来没有任何朝臣敢朝他直言,今日姜恒竟是将所有的宿怨,毫不留情地掀了个底朝天,警告他,外族迟早有一天要谋逆,杀人是杀不完的,靠杀人带来的安稳,本质只是恐惧。别看现在他手握重兵,一旦他战败,国内便将掀起燎原之火,再不留情。 这次他连“你想要什么”都不问了,带着厌恶看姜恒。虽然他反复提醒自己,面前这年轻人的身份是雍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他不过是站在风戎、林胡与氐三族的立场,前来让他警醒。他没有私心。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杀了他,或是割了他的舌头,仿佛处理掉开口说话的人,堵住他们的嘴,所有的弊病便将随之烟消云散。 这个时候,朝臣们都看着他,想知道面对姜恒这等不留情的痛骂,汁琮会如何应对。 议论声渐起。 汁琮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疲惫,他正想说“孤王知道了”的时候,姜恒却摘下最后一副面具。 “我是一名雍人。”姜恒道。 刹那殿内再次鸦雀无声。 w ,请牢记:,,, 第95章 天下人 姜恒显然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汁琮, 他知道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将既是君臣,又是对手。他欣赏这名对手, 也知道汁琮只要想清楚, 不至于恼羞成怒。 “俗话说,不平则鸣。”姜恒坦然面朝众人, 说, “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你有什么不平?”太子泷缓缓道。 雍人是雍国中得利最多、待遇最好的一群人, 太子泷实在想不到,本族人能有什么不平。 姜恒道:“说来就多了, 我一家六口人,给各位细数下都去了哪儿罢, 先是我祖父, 为大雍修渠,死了。根据大雍律法,五十五岁以上男子,不得在家接受子孙赡养, 须得自食其力, 否则就是浪费国家的粮食。” 陆冀有点坐不住了, 这条律法乃是他根据汁琮的授意, 亲自定下。 “祖母呢?”姜恒说, “不知道,祖父死后,祖母就没有消息了, 听说她去了山阴城, 后来自己到山上, 去等死了。她年纪大了, 眼睛也花,既做不了针线活,又干不了体力活,更不得被赡养。” 姜恒又说:“我爹他是木匠,为大雍制马车辐轴,我娘生下我与我哥,一家四口,日子也勉强能过。但有天,我爹做工时,被素有嫌隙的密探,告了一状,指他谈论玉璧关之败,以‘妄议朝政’为由,拉去剜了舌头。” 汁琮:“……” “城里共有一千一百四十八名密探,”姜恒道,“他们是朝廷的耳目,在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官僚中,名唤‘信寮’,四处出动,名为搜查各国奸细,实则监视百姓。百姓若有议政之举,便当……” “没有不让你们议政!”汁琮终于发怒了,声音大了几分,“王宫前的信盒,便是给雍人百姓所用!有何不平,俱可投信!” 卫卓沉声道:“吾王所禁的,乃是民间不辨是非、不明事理、蛊惑人心的荒唐之言!” “哦。”姜恒点了点头,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过那信盒中,听说已有许久未曾被人投信了?” 汁琮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望向太子泷。 太子泷坦诚道:“正是如此。东宫已有三年未曾收到信了。” “总之我爹也许说了,也许没有。”姜恒道,“当然,我觉得他那人素来口无遮拦,因言获罪,也是死有余辜,谁让他妄议玉璧关之败呢?须知这话朝中大人说得,平民百姓是说不得的。” 汁琮憋了一肚子火,对着姜恒,却似面对不受力的棉花,找不到地方。 汁绫却忽然一阵大笑,仿佛觉得这场面极是讽刺。 笑声犹如在扇众人的脸。姜恒又道:“可我爹死了,我们怎么办呢?我娘按大雍律法,必须改嫁,因为雍国需要人口,人,就像柴火一般,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娘还能生,于是她被送到大安城去,嫁人了。后爹的面,我们也没见着。” 管魏冷笑一声,那声音却不知是针对谁的。 “剩下我与我哥。”姜恒答道,“我哥想去当兵,养活我俩。” 耿曙沉默地看着姜恒,姜恒道:“我呢,想去读书,学认字。可是啊,我命由人,不由我。少傅府来人了,按理说,少傅府须得考察我二人,合适的送往军队当兵,或是学堂念书识字。” “当然,读书人不能多,”姜恒说,“因为在咱们大雍,书读得多不是好事,就容易走歪门邪道。拉人站队、结党谋私、操纵民意、抹黑朝廷、煽动谋逆。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可是听说,读书就能去做官,我们的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为什么公卿之家,都让子弟读书呢?想来读书一定是好的,只是读书人的品格不一定好,把才干用到了不该用的地方。” 这话简直是赏了在场所有人狠狠的一耳光,太子泷眼里带着悲伤之色,汁琮用尽了所有的涵养,才没有当场发作。 这一条规矩,是汁琮亲自制定的,因为汁琮主习武,副修文,正因胸无点墨,才重武抑文,厌烦读书人,认为读书人都不是好东西,满口圣贤之言,背地里却不知有多少龌龊之事。 读书人多的地方,纷争就多,互相攻讦,阴谋诡计,种种陷害,陷入口舌之争,非常危险。 但哪怕汁琮自己不喜欢,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需要下苦功读书,公卿大臣的后代,也须修习文韬,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但寻常老百姓,想送孩儿去读书,”姜恒上前一步,神秘地说,“是要钱的,钱。钱可以买通少傅府,送一个孩子进学堂,要十两黄金,我哥有让我去读书的念头,钱从哪儿来?” 姜恒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于是我去百工寮,我哥则去当劳役,为雍军运送物资,这一辈子,我们就为国当牲口,像牲口般劳役,像牲口般生养,也挺好,就这样罢。” “说完了吗?”汁琮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我是一名郑人。”姜恒说。 所有人:“……” 琉华殿内,群臣万万没想到,姜恒竟然还有!而接下来的这段,才是姜恒今天的重头戏,前面所有的指责,不过俱是铺垫。 “郑人关我什么事?”汁琮的语气变得客气起来,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透露出危险的意味。 “郑人怎么不关王陛下的事呢?”姜恒诧异道,“我将是您未来的子民,您是要来统治我们的,难道我听错了?” 汁琮登时哑口无言。姜恒又道:“听说王陛下得到了金玺,想必不久之后,便当挥军一统天下,前来解救我等,神州万民,翘首以待,只等雍王解百姓于倒悬,救黎庶于水火!” 汁琮没有回答,注视姜恒。 姜恒又转身,朝向群臣,说:“我也是代人、是郢人、是梁人。十四年前,我们的国之重臣,被雍王派出的刺客,一举尽诛。” “这一天下,”姜恒缓缓道,“很快,又要改姓雍了。王朝更迭,兴衰轮替,许多事,实在不是我们老百姓该去操心的,能操心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万幸了……” “……只是,”姜恒眯起眼,打量汁琮,说,“近日里,我听见了不少传闻,风戎人、林胡人、氐人、雍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当真触目惊心,令人感同身受。” “待雍王铁骑南下的那一天,”姜恒遗憾地摇头,“我实在说不准,奉他为王,来日是死还是生。我想,兴许他确实是神州的天子罢,但神州一统,乃系于他武威之下,屈服于刀兵面前。可世间既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亦没有万寿无疆的天子,不打紧,我熬就是了,熬不死他,还有我们的儿子、孙子。” “你还是什么人?” 一片静谧中,汁琮开口。 姜恒取下三副面具,并排开去,认真道:“我是风戎人、是林胡人、是氐人、也是雍人。” 他走上前去,将面具双手奉上,摆在汁琮的案前。 “……我也是郑人、是梁人、是郢人、是代人。”姜恒退后三步,“我朝金玺叩拜,朝天下王权正统叩拜,朝天子汁琮叩拜。” “我是天下人。”姜恒跪伏在地。 “只求天子莫要辜负天下人,天子是天下之父,百姓则是您的孩儿。” 这个举动,刹那将汁琮的怒气消弭得一干二净,姜恒所有的奚落、挖苦与朝他倾泻的怒火,都在这么一声“天子”之称下,彻底烟消云散。 姜恒正式承认了他可掌金玺,这一承认,足以抵消对他的责骂,这就变成了百姓朝天子进言,而非斥责封王之昏庸的问题。 同时汁琮也被姜恒提醒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是要当天子,统一五国的,他只能当仁君,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将各国人视同己出,视同自己的孩子。 “起来罢。”汁琮叹了口气,淡淡道。 姜恒整理衣袍,起身,抬起头,与汁琮对视,笑了笑。 “孤王答应你,今日所言,定会……” 汁琮迎上姜恒目光的刹那,忽然静了。 姜恒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他既指出了汁琮之过,又全了汁琮的面子。坐在汁琮身边的耿曙也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姜恒朝他问了许多汁琮为人处世,对他的性格抓得很准,知道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思考自己的错误。 这一刻,汁琮的表情却变得非常奇怪,一手竟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王陛下?”姜恒扬眉道。 汁琮眯起眼,仿佛想到了什么。 “父王?”太子泷从旁提醒道。 汁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鬼魂——一个在落雁城徘徊不去的鬼魂! 他已忘了自己要说的话,直勾勾地盯着姜恒,看了片刻,直到姜恒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案前。 太子泷将它拿了起来,说道:“这是你写的吗?” “我在这半年中,”姜恒说,“沿途记下的字文,事无巨细,殿下可当消遣。” “你辛苦了,去歇下罢。”汁琮终于发话了,视线却依旧驻留在姜恒脸上,仿佛要从他的眼神与笑意中,找出某种蛛丝马迹。 姜恒于是躬身告退,离开琉华殿。 汁琮没有下令,众臣不敢起身,太后却已先走了。 群臣以为汁琮还有话说,都安静地等着,足足等了一炷香时分。 汁琮却道:“散了。” w ,请牢记:,,, 第96章 奉剑阁 桃花殿内, 姜太后面容凝重,面朝一池秋水,水边有小楼阁, 上面供奉着姜家世代相传的、姜昭生前所传的那柄宝剑“天月”。 姜太后将天月剑取了下来, 轻轻抽出剑身,那泓寒光倒映着她苍老的面容。 “叫恒儿过来么?”界圭在姜太后身侧道。 姜太后淡淡道:“才回来,让他歇会儿罢。他就像他爹,为这个国家心力交瘁。” 界圭说:“他还是知道了,千算万算, 算不到他会突然在今日察觉。” 姜太后说:“他迟早会知道的, 今日姜恒所言,虽未提及琅儿,但话里话外, 无法不让人想到他。” 界圭:“但他当下没有证据,也仅仅是揣测。” 姜太后叹道:“一国之君, 要杀一个孩子, 需要什么证据?我老了, 拿不起剑了,哪怕拿得起剑, 我又怎么下得了手?当年的事,知情人还有谁?” “除却林胡那孩子,没有了。”界圭说。 “乌洛侯家的人还活着?”姜太后说。 界圭说:“我试着杀过他了,没杀成,被恒儿拦下了。大萨满为王后接生之时, 带了他进宫, 那时他年纪尚小, 不一定就记得。” 姜太后道:“他不会在宫中动这个手, 去罢,好好守着他。” 界圭抱拳,躬身离开。姜太后归剑入鞘,那一声响亮金铁交鸣,惊起满林鸟雀。 太子泷觉得今天的父亲情况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问题出在哪儿。按理说姜恒在议政会上所提,已不仅仅是用“不留情面”来形容。这些话,已有太多年没人敢朝他的父亲说了。 但姜恒可以,他不仅有这个胆子,还有最重要的身份,他是耿渊名义上的嫡长子,耿家与大雍的关系、对汁家的忠心无人能提出质疑。他必须望着大雍强盛起来,否则他无处可去,姜恒既不可能与南方四国勾结,更不会有私心。 何况,姜恒还是他们的表亲,他不受私心左右,没有利益,更没有立场。他的言语虽锋利,太子泷却觉得,他说得对,而且父亲一定会接受的。 当年管魏也这么说过,随着士大夫家族的斗争日益激烈,这种话已经鲜少有人敢说了。一年春秋两次的东宫议政中,读书人为太子带来了雍国各地的消息,直批弊病的劲头,不比姜恒少。 但最后太子泷都选择了柔化的办法,将许多事有选择性地汇报到了父亲那里,这也就导致许多问题难以得到解决。 当然,这么做,也保住了提出异见的人的性命。 他清楚要治理一个国家,是很不容易的事,父王也很累。而曾嵘更暗中提醒过他,大雍的未来在他的手中,迟早有一天,他将去直面这些问题,并一一予以解决,许多话现在说,汁琮听不进去,何不留待以后亲手去做? 耐心是一剂良药,他需要学会等待。 姜恒则推动了这一切的提前到来,也让太子泷真切地感受到,民间的问题,他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姜恒今天的话,很是鼓舞了太子泷一番,自打被立为储君后,责任心使然,他便很想为这个国家做些事。奈何他在汁琮眼里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去年的出关一战,让他竭尽了全力。 就在这天,他终于意识到,在许多事情上,自己还差得很远,无论是面对父亲骤然遇刺时的慌乱,还是在议政上面对姜恒发出的质问,都令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没有准备好成为雍王,哪怕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等待很久了。 他决定去看看姜恒,收起一直以来对这小子的轻视之心,努力告诉自己,姜恒也是他的表弟,与耿曙一样,都是他的手足,他不该吃醋才是。 太子泷花了足足一整天,看姜恒写的册子,看得头晕眼花。 太子泷走到浴室前,看见界圭在外守着,便做了个“嘘”的动作,听见里头传来耿曙与姜恒的对话。 “他得给你官职,”耿曙说,“否则太不像样了。” “他早就想好了,”姜恒说,“一定是太史官,再没有别的可能。” “你也太着急了,”耿曙说,“父王今天一定生气了。” “必须在今天。”姜恒答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有在今天,才不会有人怀疑我,先与朝中大臣们串过口供、对过说法。更不会是任何一方的意图,我连太子的面都没见着,自然就不会是东宫的授意……” 姜恒一旦在落雁休息几天,再要求召开议政,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起来,这几天里,他将与不同的人谈话,哪怕不受人收买,态度也会多少被影响。 “我也以为你会先歇息些时候。”太子泷站在浴室外说道,“但是这样很好,恒儿,你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 内里哗啦水响,姜恒连忙站起身,耿曙也正在里头泡着,两人正低声说话,没想到太子泷竟是先来了。 “你回去等会儿。”耿曙的声音不悦道。 姜恒忙道:“太子殿下。” 姜恒赤条条的,不知是穿上衣服出来,还是在里头继续洗好。太子泷却道:“不碍事,我在外头坐会儿,这么匆忙回来,还没与你说上话呢。” 说着,太子泷便在浴室外坐下了,又感慨道:“你比我有勇气,恒儿,我得朝你学习。我当真太没用了。” “何出此言?”姜恒笑道,“我是朝臣,你是太子,许多话我能说,表哥你不能说。” 先前他无声无息抵达时,姜恒恰恰好与耿曙正谈论议政之事,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但姜恒还是喜欢他的,觉得他有汁琮身上没有的优点——胸襟。 他会自省,也知道能力有限,愿意听取旁人的意见,这恰恰好对国君来说,正是极其重要的品质。 耿曙道:“你又做什么?” 太子泷说:“我就是来看看,恒儿瘦了许多,还没有用过饭罢?” 界圭说:“武英公主让他过去一趟。” 太子泷笑:“那就一起罢。” 耿曙以前有点烦太子泷,却说不出来他烦在哪儿,也许是源自直觉,太子泷总给他一种希望取代姜恒、成为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人的想法,或是填补曾经姜恒离开后,自己内心的那个位置。 但耿曙在四年前,一直不愿承认姜恒死了,更不希望任何人来提醒他这点。太子泷与他寸步不离,仿佛强迫他接受姜恒的必然离去,这就是烦他的来由。 而姜恒还活着,耿曙便不怎么在意了,外加只要旁的人待姜恒好,耿曙也会对他多青睐一点。 于是他软化了口气,问:“父王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说。”太子泷打趣道,“不过料想恒儿把他气得不轻,这样也好,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面顶撞他了。” 姜恒说:“国君身边 ,总归要有个讨嫌的人,否则就完了。” 太子泷又诚恳道:“他一点不讨厌你,恒儿,你太了不起了,你做的事,正是我一直想做的。” 曾经太子泷的愿望,就是像姜恒一般,走遍自己的每一寸国土,身边还有耿曙相伴。可他身为储君,哪里也去不了,说到这话时,他的声音里带着伤感。 “我是替你去的。”姜恒也不好再磨蹭了,在里头穿衣服,太子泷看见人影,便起身入内。 “我知道。”太子泷安静地看着姜恒。姜恒已穿上里衣,耿曙则赤|裸全身,先替他系上外袍腰带,犹如他的贴身侍卫一般。 “我都知道。”太子泷又有点懊恼地说。明暗不定的室内光线下,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看见过耿曙的**。他们从来不在一起洗澡,耿曙于皇宫中,亦很遵守礼节。以晋礼见王室,须得正肃衣冠,在王族面前裸露身体,是很无礼的事。 耿曙的身材就像他父亲的身材,太子泷从小对习武之人有种近乎执着与狂热的迷恋,他给他不容置疑的保护与安全,只要他在身边,他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有时候他甚至想靠近,并抚摸一下耿曙的身体,就像抚摸一把剑,那种充满男子气概的强健体魄,让他内心生出安全感与崇拜之情。 “走罢。”耿曙穿好衣服,整理外袍,太子泷又看见耿曙胸膛前所戴的玉玦。 他一直戴着那块玉,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玉在,就意味着,他们依旧有联系彼此的、最重要的信物,耿曙依然是属于他的。 看见星玉的刹那,太子泷忽然就想开了,复又笑了起来。 耿曙:“?” 姜恒做了个“请”的手势,有点尴尬,他当然知道太子泷是来看谁的,他也很清楚,与这位大雍未来的国君相处,一定要尊重他,何况自己还抢了他的东西,譬如说他的人、他的鹰、他的侍卫。 就目前来看,其他的,太子泷都不怎么计较,唯一有点在乎的,只有耿曙。 但姜恒向来自诩洞察人心,他相信自己能与太子泷好好相处,只要耿曙听他的摆布。他不像太子泷一般,时时刻刻担心失去耿曙,毕竟他的心在自己这一边。 耿曙想牵姜恒的手,姜恒却不易察觉地避开了,在太子泷身后,朝他轻轻摇头,示意外人面前,不要表现得太过亲近,这也是回来的路上,姜恒朝耿曙重复了无数次的。 不要以为耿曙亲近他,就能拉近他与王室的关系,这样只会让其他人觉得姜恒自己恃宠生骄。 太子泷说:“我对不起山泽与水峻,出事那年我还很小。” 姜恒笑了起来,说:“他们没有怪太子。” 太子泷又问:“都说山泽是氐人最出名的美男子,是这样吗?” “殿下打算留他一命,居然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么?”姜恒笑道,“不久后,您应当能看见他。” 太子泷与姜恒同时笑了。 “他们都说山泽很聪明,你觉得呢?” “确实如此。”姜恒答道,“如果您愿意不计前嫌起用他,那么山泽将是东宫的人才。” “你把他藏在了哪里?”太子泷问。 姜恒知道这件事谁也瞒不住,大家没有问,只是相信他会有解决办法。 “城里氐人开的客栈中,”姜恒答道,“远风楼。您要去看看他么?我建议现在不要。” 太子泷自然而然地答道:“正想找你商量,如何给氐人翻案。” “翻案这个词,也许会让人不痛快。”姜恒笑道。 太子泷一怔,他还不太习惯中原人说半句、藏半句的机锋,姜恒习惯性地意在言外,把暗示划给了独白,太子泷好一会儿才想明白。 “那要看父王怎么决定,”太子泷答道,“你已经说服他一半了,另外一半,该我去做。” 姜恒点了点头,答道:“有这句话,山泽就注定是您的人了。” w ,请牢记:, 第97章 行游册 桃花殿中, 众人等待汁琮前来,开始家宴。 “说走就走,”姜太后在桃花殿内端坐, 不等姜恒问候,便先发制人, 说道,“你这人也是一时一样。” 姜恒笑了起来, 先是拜见过太后,知道太后嘴上说着责备之语,心里却是关心他的。 “事出突然,”姜恒说,“让姑祖母操心了。” “界圭又哪儿招你惹你了?”姜太后言语中多有不满。 姜恒是聪明人, 自然不能一五一十地告状,只得答道:“他路上辛苦, 哥哥来了,我便让他回宫内先歇着。” 姜太后闻言便淡淡道:“罢了。” 汁绫道:“你还真敢说嘛, 先前倒是小看你了。” 太子泷笑了笑, 说道:“恒儿所言,都是实话。” 一时殿内静默, 姜太后又叹了口气,今日姜恒在琉华殿上那一番话, 都是管魏常朝汁琮说的,想到管魏当年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到得老来, 也说不动了, 反倒是姜恒一身锐气, 毫无畏惧。 耿曙说:“父王没有生气罢?” 这是耿曙第二次问了,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汁琮的态度,也很清楚,他们如何看待姜恒,最后还是取决于汁琮。虽然游历的前半段耿曙没有参与,但他相信姜恒说的都对,姜恒永远是对的。 他会这么说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大雍,为了大雍,又是为了他耿曙。 设若汁琮不领情,反而怪罪姜恒,耿曙再怎么放不下家人之情,也不可能让姜恒待在这里,他都想好了,就像半年前一般,金玺给汁琮,权当报答,带着姜恒走就是。 “他待会儿就来了,”汁绫有点幸灾乐祸,笑道,“你自己问他就是。” 耿曙答道:“我不会问他。” 太子泷朝耿曙道:“爹没事的,他是个听得进忠言的人。” 汁绫道:“还行罢,有些话,本来也是东宫与左相常奏上去的,你不过把奏折甩到他脸上,指着本子给他读了一遍而已。” 姜恒在心里叹了口气,从众人的反应便可看出,汁琮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国君。否则换了汁琅,大家所讨论的,一定不是国君对此的态度了,而是如何去解决眼下的问题。 耿曙又问:“什么时候发兵?” 耿曙问到此事,汁绫便收起了玩笑表情,朝姜恒道:“你这么一来,夺回玉璧关之战,又要推迟了,什么时候才能收复国土?” “不,”姜恒回过神,马上道,“不能推迟,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下个月就要开战了,越快越好。” “什么?!”汁绫难以置信,今日姜恒在汁琮面前扔出了这么多内忧,总得一件件来解决。国内不稳的情况,早在汁琮被刺时汁绫就感觉到了,当时朝野闻讯如临大敌,第一件事不是重夺玉璧关,而是要预备面对各族反叛。 姜恒却要求尽快开战?! 姜恒正色道:“我们的难题不在于如何夺回玉璧关,而是在于,收复关墙后要做什么……” “不谈国事。”姜太后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说道,“行军打仗、治国变法,你们空了去慢慢地说罢。” “是。”姜恒道。 汁绫仍在思考,太子泷努力地缓和了气氛,说:“你在外头收养了两只熊?” 姜恒便笑了起来,点头,比画道:“这么大小,交给孟和了。” “哦,”太子泷想起来了,说,“他啊。” 耿曙皱眉问:“他谁?” 耿曙不太喜欢孟和,也说不上为什么不喜欢他。 汁绫道:“他是风戎人的最小的王子。” 太子泷说:“他哥叫朝洛文,风戎军中左将军,也常来东宫,下回你就见着他了。” 姜恒点了点头,自己若无意外,已经被归入东宫体系中了,汁琮有意地要为自己儿子培养治国之才,当下掌权的文官里,陆冀、管魏都老了。周游、曾嵘二人又是士大夫家族出身,各有各的利益。 耿曙来了,填补上武将的空缺,年轻谋士又有姜恒,这两人在雍没有封地,没有结党,乃是最佳人选,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关系太过密切。 “乌洛侯家的人还活着么?”姜太后说。 “活着,”姜恒说,“已经走了,想来他们也在后悔罢。” 汁绫不满道:“后悔什么?” 姜恒答道:“后悔不该反叛作乱。” 姜恒知道郎煌名义上还是反贼,他是塞外三族中,唯一向汁家正面宣战的族长,这点汁绫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要赦免郎煌,说不得还须费一番工夫。 “反叛?”汁绫却大出意外,说,“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活不下去了,才起兵而已。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有什么错?” 姜恒倒是对汁绫刮目相看,武英公主当真是明理人。 汁绫不客气地批了太子泷一顿:“当初我就说不该出兵,你们都怕你爹,没人敢劝他。汁淼也是,让你去就去。” “好了。”姜太后说。 汁绫这才不说话了,姜太后又道:“当年的海东青,就是乌洛侯家进献的。落得如今境地,终究于心不忍。” 姜恒闻言看了一眼姜太后身边站的界圭,心道你差点就把郎煌一起杀了,这想来不会是太后的意思了罢? 界圭却得意地朝他一笑,眨眼,一副死皮赖脸模样。 汁琮到了,看了殿内一眼,上王榻前坐下,吁了口气,解开袖上系扣,松了手腕,说:“吃罢。” 众人这才启面前食盒,开始用晚饭。 “王上。”姜太后淡淡道。 姜恒停筷,汁琮一眼望去,说道:“在这里不像洛阳,又是家宴,不必讲究繁文缛节,吃就是。” 今日的汁琮明显心事重重,又朝母亲说:“下元节的祭祀都安排好了,周轲明日送来给您过目。” 姜太后说:“再过几天,我想带姜恒去祭一祭晴儿,毕竟是她外甥。再派人到南方去,打听他亲娘的下落。” “本该如此。”汁琮盯着姜恒,目不转睛地看。 “这些日子里,”姜太后又说,“看见他,就总想起昭儿,你们当年没有在一起,也是一桩遗憾。” 姜恒勉强笑了笑,知道姜太后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那是她不愿嫁我。”汁琮说。 姜太后放下筷子,有点出神。 汁琮笑了起来,说:“这样罢,姜恒。” 姜恒停箸,认真道:“王陛下。” 汁琮沉吟片刻, 而后说:“你的职位,曾是天子朝中太史官。” 姜恒答道:“是。” 汁琮说:“今日你在琉华殿中所言,孤王会永远记得。” “爹。”太子泷有点忐忑。 汁琮抬手,示意亲儿子闭嘴,懒得与他多解释。 姜恒却仿佛与汁琮心有灵犀,他们是君臣,也是棋逢对手,太子泷只以为汁琮所言,在强调姜恒的无礼与嚣张。姜恒心里却清楚得很,汁琮那句“永远记得”,却并非指他的直谏,而是遵晋王遗命,奉他为天子的这一举动。 这也是汁琮对姜恒的暗示,因为这一拜,他可以忽略掉姜恒所有得罪过自己的地方。 “你既然把孤王视作天子敬奉,”汁琮说,“孤王也自当以天子身份,视你为臣。即日起,依旧领你太史官职位,犹如在洛阳一般,只是所处理事务,须得略作调整,且先进东宫,协助太子处理政务。” 太子泷登时笑了起来,说:“太好了!” 耿曙望向姜恒,眉头深锁,似乎仍有不满。姜恒却一笑,眼神带着点小得意,你看,我猜对了吧? 多半是管魏出的主意,既然金玺奉于汁琮,便寓意着人间正统的传承,朝廷从姬珣处到了汁琮手中,姜恒则依循官制,依旧当他的太史,非常合理。 “这本册子,”汁琮说,“我粗粗地读了一次,字太小了,看得头疼,你们收着罢,过得几日,让人誊写一份字大点的,给太后留一本,朝中三公各一本,给孤王也留一本……汁泷?” 汁琮正要把姜恒那本册子扔回去,汁绫却道:“让我先看看。” 汁绫先是接了过来,姜恒便道:“是。” “吩咐人做就行,”汁琮说,“用不着你亲自去,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东宫针对这本《雍地风物志》上所述,必须召集幕僚,提出解决办法。” 太子泷答道:“是。” “此法将在开春颁布,”汁琮说,“权当变法,但有些条文,依旧不可胡乱废改,新法拟成后,交左相管魏、右相陆冀审议。其中涉及军队的,交上将军汁淼、汁绫,及大将军卫卓先看过。冬至以前,所有新法必须拟出来,在琉华殿内召开问政,征集读书人的意见。” “是。”姜恒点头。 “其中有迫切需要先行的,”汁琮说,“上一道奏折,予你权宜行事。我们没有时间了,这一仗必须打,内忧外患,须得同时解决,时间不等人。” 姜恒又答道:“谨遵王令。” “王上,”姜太后又说,“既然姜恒回来了,我便依旧将界圭派给他。” “唔。”汁琮避开姜恒的视线,复又若有所思。 姜太后朝姜恒说:“你若不喜欢界圭跟着,又或者是他得罪了你,你赐他自尽罢了,记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也不用让他回来了。” 姜恒忙道:“不敢,姑祖母。” 这话隐隐有着昭夫人的气势,姜恒仿佛感觉到了另一个铁石心肠的母亲。 是夜,姜恒解决了心头大患,长吁一口气。 时至今日,他才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觉,寝殿内,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过了,比起自己刚来那天,殿内打扫得纤尘不染,还多了几件摆设,侧旁增加了一个书柜。 耿曙把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收拾出来,一切亲力亲为,一如曾经相依为命的日子。 姜恒说:“你晚上在这儿睡还是回房睡?” 耿曙正宽衣解带,说:“当然在这儿睡,还用问?我要与你说话。” “回你房去。”姜恒催促道,“你总这样,汁泷会不高兴的,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抢了他哥哥。” “什么抢了他哥?”耿曙莫名其妙,“这与他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与他睡一间房。” 姜恒看着耿曙,这时候,外头传来界圭的声音。 “殿下,”界圭道,“太子殿下在您房里等着,想找您说话。” 姜恒示意你看,来了吧? “他又来做什么?”耿曙说,“白天总待在一起,话还没说够?要晚上说?” 姜恒说:“对啊,这话正好还给你自己。” 耿曙:“……” 耿曙没了办法,回来时在路上,他答应了姜恒,在雍宫内不能表现得太亲近,姜恒对许多人而言,仍是外人,一切须得待他慢慢融入了这里再说。 耿曙若为了陪他,连军队都不管了,只会让汁琮迁怒于他。 “明天你还要召开作战会,”姜恒说,“早点歇下罢,快去。” “那我半夜再来。”耿曙知道姜恒就睡在自己隔壁不远处,倒是不必太坚持。 姜恒把耿曙送出去,界圭则在门外打了个地铺,与他对视一眼。 “进来啊。”姜恒说。 界圭说:“外头挺好,外头凉快。” 姜恒笑道:“哪儿有让自己舅舅睡地板的?进来吧。” 界圭于是卷起铺盖,进了房里,朝姜恒床上一躺。 “你给我下去,”姜恒说,“否则我喊人了。” 界圭说:“你喊罢,外头没人,除了我,谁还夜夜伺候你榻边上呢?我又不是太子泷,对不对?” 姜恒转念一想:“你不下来,给你带的酒就没了。” 界圭马上一翻身,下来,说:“有酒?你还真给我带了?” 姜恒到架子前去,示意他自己拿,底下四坛酒,都是他离开灏城时,让水峻准备的。 “过几天我会让东宫上奏,解去禁酒令,”姜恒说,“不过看来你是等不了的,先喝罢。” 界圭转头看姜恒,说道:“你心里惦记着我,我很感动。” “晚上你睡那儿。”姜恒一指屏风外另一张榻,知道不能待界圭太好,否则他又要无法无天了,说道,“我睡了,太累了。” 界圭抱着其中一坛,自顾自坐下,说道:“怎么报答你呢?” “喝完老老实实睡你的觉,”姜恒说,“就是报答我了。” w ,请牢记:, 第98章 缚身索 月上中天, 中承殿内。 汁琮换下武袍,看着镜中的自己,四十岁后, 他便不再算年纪了,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看,他已两鬓染霜, 脱掉了国君之服,容貌失去了衣装的衬托, 更显苍老。 儿子一天一天长大,父亲便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 等待那个日子的终将到来。 有时他看着镜子,总觉得自己像是看着另一个人, 那位大了他一岁的兄长, 他就像一个幽灵,时时徘徊在雍宫中, 时而让他半夜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也许需要认真考虑,纳个妃了,有个枕边人总是好的,就像太后所说, 有人照料。 可这些年里,他甚至连对妃子的兴趣都欠奉,唯一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就只有掠夺与征战。令天下人战栗跪伏在他的脚下, 一句话, 便能让人活, 或是让人死。 让人改换曾经坚信的, 转而赞叹他的英明, 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犹如捏泥偶,带给他神祇般的快感。哪怕神明,亦不外如是。 雍国的国土,连绵千里的崇山峻岭,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连同其上生活的男女老少、飞禽走兽,都是他的,凭他的意志而活着,被他的意志约束。 如今姜恒为他带来了金玺,他即将是神州大地的天子了。 “王陛下,卫大人来了。”侍女低声说。 “都退下罢。”汁琮很少深夜召见大臣。 卫卓入殿,他的容貌比汁琮更苍老,当年也是他,在汁琅死后,带领兵员,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这一边,拥立他为新王。 当然,这也是时局的必然,毕竟汁琅一死,再没有雍王的人选。 他的忠心,汁琮素来不怀疑,毕竟卫卓是他还在当王子时,便已跟随在侧、鞍前马后的老功臣。 玉璧关之夜,他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只要指认姜恒是太子灵派来的刺客,顺手刺死他,那么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耿曙如何抱尸痛哭,一切都将成为定局。既除掉了这心头大患,又嫁祸给太子灵,顺势还可朝郑国开战,乃是一举三得之计。 但他偏偏没想到,姜恒确实是来刺杀自己的,事态随着姜恒那一剑,彻底脱离了掌控,朝着无法收拾的局面飞奔而去。 现在,他又碰上了自己最为恐惧的事,今天在琉华殿上,他忽然发现姜恒为什么长得一点也不像耿渊? 不仅不像耿渊,还像他最害怕的另一个人。 “王陛下。”卫卓说。 “你觉得他像么?”汁琮的声音里发着抖,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害怕。 卫卓没有说话,汁琮说:“我也是忽然有这念头的。” 卫卓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答汁琮的问题,说:“姜晴生产那天,是林胡大萨满亲自接生。” “是个男孩,”汁琮说,“我知道,他叫‘汁炆’。” 卫卓点头道:“尸体您是亲自看过的。” 汁琮沉声道:“当初你是在殿外等着的,按理说,不可能有人出入。” 卫卓说:“殿内一共就四个人,姜晴、大萨满索伦及其弟子乌洛侯煌,乌洛侯煌那年只有七岁。” “三个人。”汁琮说。 “还有那孩子。”卫卓答道。 汁琮说:“乌洛侯煌还活着。” 卫卓想了很久,说:“确实有点像,太后知道么?” “她不知道,”汁琮冷冷道,“她今日才说,那孩子长得像姜晴。” “哪怕都知道了,”卫卓说,“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任何证据,吾王,谁会相信一个林胡反贼的证词,尤其在他当年还只有七岁的情况下。” 汁琮不说话了,卫卓又道:“何况,他也不一定就是。” 汁琮很清楚,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卫卓了,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许多年,汁琮十六岁时,卫卓二十七岁,汁琮跟着他学习行军打仗,彼此亦兄亦师。陆冀是他的拥护者,卫卓则为他稳定了朝局。 但陆冀的心思太多了,又是文人,汁琮不相信文人,这正是他没有找陆冀商量的原因。 “臣反而觉得,”卫卓想了想,说,“最危险的,还是在太后那边。听说她不再让界圭担任东宫守卫,反而派给了那小子?” “她不可能知道。”汁琮说,“太后兴许是先入为主,不喜欢那小子。何况当年的事,她半点不知情。我的母亲,我最清楚,派界圭去,是为了监视他。” 汁琮把这些天里,姜太后的表现细细回忆了一次,先是半年前姜恒入宫,太后第一面就明显地表现出了嫌弃。其后姜恒出外游历,太后尚且对这不告而别的行为生出怒气,派界圭追了上去,半年间提及姜恒,顶多就像问起宫中养的狗,轻描淡写。 直到今天,汁琮仍然看不出姜太后有半点察觉端倪的苗头,她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一个儿子毒死了另一个儿子,也不知道姜晴悲痛交加,难产而死,生下的孩子,雍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因他而夭折。 汁琮说:“我看那海东青似乎认得它。” 卫卓说:“王陛下,扁毛畜生能当证据么?哪怕它认出来是,还能开口说话不成?何况,它也认得汁淼,万一真是耿大人的孩子呢?” 汁琮的眼神锐利起来,望向卫卓,他知道卫卓想除掉姜恒,姜恒在灏城做得太过火了,卫卓看似未曾下结论,言语间却有意无意地将话往某个方向引。 但卫卓马上察觉到了,并及时作出补救。 “那小子的议国之政,”卫卓认真道,“不得不说,有些见地,小时饱读圣贤书,也是人才。臣倒是以为,只要他对太子忠心,就可以用。” 汁琮答道:“孤王不喜欢汁淼待他的态度,自打他来了,汁淼眼里便只有他一个。” “慢慢就会好的,”卫卓说,“两兄弟多年不见,总恨不得多在一起几天。只是王陛下须得想好,要怎么用他,到得有蹊跷时,便得赶紧把这事平了,千万不能让太后察觉……” 汁琮“嗯”了声,说:“他已经将家底都交出来了,余下的日子,有他没他,也并无区别。” 汁琮认为,姜恒为了获取他的信任,已经将平生所学贡献出来了,接下来只要在东宫拟定变法章程,便再没有用处。 文官太多、太多了,雍人以武立国,但不管是哪个朝代,最后都会慢慢地朝文官集团倾斜,这是汁琮最不愿意见到的,这小子来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必须尽快。 在不伤害到耿曙的前提下,暗地里派人解决掉他,刺杀一名文官还不简单? 届时这桩罪名,按在雍国士族头上不妨,抑或栽赃给郑国。 他连杀掉姜恒后,怎么安慰耿曙的话都想好了——老天垂怜,又让你们多聚了数 年,世人犹如浮萍,聚散有时,若缅怀恒儿,便继承他的遗志,为我一统神州罢。 这么说来,在玉璧关杀了他,反而不是最好的结果。 耿曙乃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更难得的是,他的心思很简单,汁琮非常重视他,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让他为雍国效力。 短短片刻,汁琮想好了后续的一系列计划,只要动动手指头,让姜恒死是很简单的事。 深夜,姜恒忽然觉得有点冷。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姜恒登时被冻醒了。 “这是哪儿?”姜恒瞬间警觉,发现自己全身被绳索牢牢捆着,躺在旷野中的一棵树下。 月明千里,远远传来狼嗥,姜恒登时蜷起身,大喊道:“救命——!” “别喊了。”界圭坐在一旁喝酒,端详姜恒,“你包裹里那迷香还真好用,神不知鬼不觉的,罗宣给你做的?” 姜恒:“……” 界圭竟是趁他熟睡,将他从落雁城绑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姜恒的背脊顿时一阵阵地发凉。 界圭把被绑着双手与脚踝的姜恒,放在树下,到得他身前,规规矩矩地双膝跪了下来,跪在姜恒身前。 月光照在姜恒清秀的脸庞上,界圭伸出手,撩起姜恒额前头发,把手覆在他的侧脸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姜恒:“………………” 姜恒清醒少许,无论如何难以相信,界圭竟是绑架了自己……他想做什么?杀了自己为谁报仇吗?不,路上他随时可以下手。 “你……放开我。”姜恒想明白这点后,语气便缓和了一点,却依旧想不清楚,“你,为什么?是太后让你这么做的?” “不。”界圭凑近前来,一手按着姜恒的脖颈,注视他的双眼,在他耳畔小声说,“是我自己的一片心。” 姜恒心道你是不是疯了?! “为什么?”姜恒侧头想看界圭的双眼,界圭身上带着一股酒气。 姜恒忽然认真了不少,说:“为什么,界圭,告诉我,放开我,我不逃。” “真的么?”界圭眼神带着迷离,他的容貌一如既往,被纵横交错的伤疤衬得丑陋,这一刻姜恒却觉得,界圭有许多话想说,事情不是他想的这么简单。 姜恒点了点头,界圭便随手两剑,绳子断了。 他一手悬着,预备姜恒突然逃走,能把他抓回来,毕竟姜恒多少是有点武艺的,在东兰山掉以轻心的结果,就是遭他算计。 姜恒没有逃,只是握住了界圭的手,这一刻,在月光的暗处,他仿佛看见了界圭脸上出现了水痕。 “怎么了?”姜恒愈发疑惑了,说,“告诉我,界圭。” “我想带你走,”界圭说,“走么?” “去哪儿?”姜恒茫然道。 “去天涯海角,”界圭说,“去一个没有别的人,只有我和你的地方,我答应了要保护你,就得办到。” 姜恒:“………………” 这是第三个朝他这么说的人,第一个是耿曙,第二个是罗宣,第三个,则是界圭。 姜恒认真地答道:“不可能。” 界圭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哥,”姜恒说,“大雍,还有神州千千万万的百姓。” “是啊,”界圭伤感地笑了笑,说,“总是这么回答,你们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更不属于任何人。” 姜恒开始有点明白了,界圭却道:“如果有人要杀你呢?” 姜恒懂了,界圭一定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毕竟他这一路上得罪的人太多了,雍国朝廷中不少大臣都视他作眼中钉,更有官员因他的去信而惨遭汁琮的怒火,被车裂示众。其党羽只要有机会,不会放过姜恒。 他的本意并非如此,毕竟哪怕有人贪污军饷,也罪不至死。奈何杀人的是汁琮,他的朝廷在姜恒面前丢了脸,这怒火便加倍地被激发出来。 那些死去的人,总不能朝汁琮报仇,唯一的仇家就只有姜恒了。 “我爹生前仇家还少了?”姜恒说,“我怕什么?” 南方诸国一旦得到消息,也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还会派出刺客秘密谋杀他,姜恒早就泰然处之了。 界圭依旧跪着,姜恒拈着他的下巴,界圭却别过脸去,看着月色下的平原,说:“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为大雍而死,你当然要继承他的遗志,我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只是我不死心,想再被你亲口拒绝一次。” 姜恒完全明白了,这名刺客,因父辈的渊源,正深爱着他,想让他离开这险境。他的敌人远远不止国内,整个天下,都是他与耿曙的仇家。 “哪怕你无论做了多少,”界圭忽然又朝姜恒说,“都得不到你该有的报答呢?哪怕你为大雍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亦无人懂你,甚至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来杀你,你又如何?” “我不在乎。”姜恒笑了笑,摇了下界圭,说,“世上有多少事,比生死与名誉更重要?何况,你会保护我的,不是么?” “就怕有一天我保护不了你。”界圭认真地答道。 “我哥从来不这么说。”姜恒说。 “唔,”界圭说,“等到我该死的那天……” “嘘,”姜恒制止了界圭,“你不会死的,我不会,你也不会。” 界圭想了想,似乎烦躁起来,又道:“离开前我下定决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得将你绑到中原去。被你这么一闹,我反而下不了手了。” 姜恒正色答道:“你若当真这么做了,该知道我会有多恨你。” “我无所谓。”界圭说。 “若有人剥夺你的使命,”姜恒说,“将你强行关起来,让你眼睁睁看着你想保护的人去死,却无能为力,你不会很难受么?你这么做,无异于以让我活命为由,剥夺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最后这句话彻底触动了界圭。 “行了,”界圭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姜恒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宫了。”他的手脚还有点酸麻,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好好的在雍宫里睡觉,还能被自己的亲卫绑到荒郊野岭来。 界圭说:“我背你罢。” “所以酒不能多喝。”姜恒没有让界圭背,只慢慢地走着。 界圭:“你那酒太烈了。” “现在酒醒了?”姜恒道,“我再问你一次,是太后让你这么做的?” “不是。”界圭说,“我就不能有自己想做的事么?” “谁想杀我?”姜恒说 。 “既然决定回去,”界圭摸了摸头,说道,“就不必担心了,有些事,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现在不知道,不意味着以后永远不会知道……”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两人一前一后,在明月下渐行渐远。 w ,请牢记:, 第99章 变法录 翌日, 姜恒因为缺睡而呵欠连天,昨夜又有点着凉了,打了几个喷嚏。耿曙却一宿睡得甚好,数月里难得睡了一次自己的床榻, 半夜睡熟后甚至把来陪姜恒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 这令他不免有点愧疚, 说道:“你总是蹬被子,不行, 今天晚上我得搬过来。” 姜恒瞪了在旁的界圭一眼, 心道都是你做的好事。 “你得干活儿去了吧, ”姜恒与耿曙在房内用过早饭,穿过长廊, 说道,“从前在洛阳也没见你天天待在屋子里, 你的玉璧关呢?” 耿曙睡得肩疼脖子疼,是有一段时间没活动了,姜恒也睡得头疼,这天起, 他便要开始去东宫, 协助太子泷处理政务了。 “昨天半夜三更的,做什么去了?”汁绫正在与曾宇说话,见三人来了, 便朝姜恒问。 姜恒答道:“看月亮去了。”心知昨夜界圭挟持他跑出城外,别人不知道, 汁绫想必是清楚的, 宫内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 汁绫扔给他那本摹过后的册子,姜恒翻开看了眼,只见其中改动了几个地方, 知道汁绫在保护自己,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 “汁淼跟我来一趟。”汁绫朝耿曙道。 耿曙茫然道:“做什么?” “你说呢?!”汁绫声音略大了些,看样子要训人,姜恒便推了他一下,让他赶紧滚蛋。 这是他前来东宫任职的第一天,太子泷打着呵欠刚睡醒,宫人清扫过殿内,放上火盆,天已冷了下来,姜恒却是第一个抵达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参政了,哪怕在郑国储君太子灵宫中,也仅仅是以门客的身份,上一次充任官员,已是五年前,在洛阳。 “来得这么早,”太子泷朝他道,“还想让你过来一起用早饭。” 姜恒看了眼太子泷座下的案几,东宫的心腹成员一共十四人,这十四人,将是未来汁琮退位后,新任雍王朝廷中的权臣。太子坐在正中第三阶高处,左侧分别是太子太傅陆冀、太子少傅曾嵘、太子少师周游等一系列文官,右侧则是耿曙以及一应武官的坐席。 “你坐这儿。”太子泷指了自己身边一侧,斜斜摆着的一张案几,示意他的位置。 姜恒当真受宠若惊,他的位置被放在了所有文武官员之上,挨着太子泷而坐,位于第二阶。 “父王指定的。”太子泷笑道,“坐罢,不必太拘泥于规矩。” 姜恒便点了点头,却没有坐,问:“新法的案卷在哪儿?” 太子泷打开食盒,开始吃早饭,答道:“在东边的架子上。” 姜恒一瞥太子泷,见食盒中不过三两样小食与十月时令的面团,雍国王室的生活,与南方四国相比起来,已可用“俭朴”来形容,北方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想来这么多年心系中原,也是寻常。 “怎么了?”太子泷见姜恒神色不对。 “你这里的案卷怎么都这么乱?”姜恒简直哭笑不得。 太子泷略尴尬起来,姜恒简直想把整个东宫的藏卷架子推倒了,让人重新过来分一遍。 “左相也这么说。”太子泷只得认错,“是我的错。” 每道政令上既有朝廷部门的意见,又有东宫的批复,接着还有陆冀与管魏的审阅意见,接着是汁琮的“已阅”,阅后发回,则是东宫絮絮叨叨的执行提议,各人附一两句在奏章上,左右相再阅,汁琮再批,抖开一幅奏卷,简直与千里江山图一般长。 姜恒说:“须得简化流程,我替你想想罢。” 太子泷道:“姑姑也说我们太啰嗦了。” 这是雍地的传统,当年雍侯在落雁建国时,这一流程是合适的,毕竟能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建议,然则如今雍国国土与政务,远非昔日可比,还在沿用昔时的老办法,只会拖延时机。 东宫幕僚陆陆续续来了,人比郑国的少,却都是厉害角色,入内先朝太子泷行礼,太子泷吃到一半便收了食盒,姜恒抱了一堆书卷,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 “昨天琉华殿上,姜太史大家都认识了。”太子泷说。 姜恒从书卷里抬头,向众人稍一拱手。陆冀那席乃是虚席,右相很少来东宫,幕僚为首者自然是曾嵘。曾嵘神色如常,朝他笑了笑,并未对姜恒超乎寻常的待遇有不满。 “即日起,”太子泷说,“东宫就得开始准备开春的变法,为期三个月,既要初拟,又要决议,还要提请复核,开春前要做这么多,事务繁忙,众卿尽力而为就是。” 太子泷说话向来很温和,没有汁琮那中“一定要办成”的气势,众幕僚却无不遵从。 曾嵘道:“昨日听姜大人一席话,令我想到了不少,连夜考虑过,都觉此事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周游在代国那日被姜恒得罪过,显然如今还心有不满,看在姜恒站了东宫,暂时与曾、周二家在一条阵线上,不便发作。但耿曙既然不在,出言刺他几句倒是没问题的。 “姜大人想必早有主意了吧?”周游笑道,“说不定游历这半年,路上都安排好了。”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如果姜恒果真拿出一份变法提议,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出风头出得太过,是一定会被弹压的。 “不,”姜恒坦然说,“没有,游历这件事,在座的各位大人都做过,我不过是回来走走我爹生前生活过的土地,趁机游手好闲一番。” 这话一出,所有人忽然就想起来,先前一直忽略的某事。 姜恒除却身为太史官,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耿渊的儿子。耿曙被过继进王室,姜恒便是耿家正儿八经的、唯一的传人,也是名义上的嫡长子。 雍国四大家,耿卫周曾,都是封侯的士大夫家族,耿家虽人丁不旺,又未有封地,却不能掩去其名门望族的身份,其母姜昭更是姜太后所出身的、越地的大贵族。耿家正因没有封地,与王族的渊源,更在其余三族之上。 更何况耿渊还是“国士”,雍国朝野无以为报,如今功劳都只能由子孙继承,哪怕姜恒是个白痴,汁氏也必须封他个侯,给他划一块封地,世世代代养着他的后人。 姜恒正想暗示众人,他从来没有强调过自己的出身,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出身,而只是他不想拿出身压人,论出身,他不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地位低。 朝臣这半年里,直是被姜恒折腾得头昏脑涨,缘因他个人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导致所有人竟一时忘了他的身份。 曾嵘想起父亲对他的评价,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与姜恒成为朋友,绝不要成为敌人。设若走到了不得不为敌的境地,就要不择手段把他除掉,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姜恒目前看来,尚未有想对付其他士族的意思,他们至少现在是盟友,是一条船上的人。 “那么姜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呢?”曾嵘说。 “这事既然是姜大人提出的,”又有一名年轻文官,笑着说,“想来姜大人得不辞辛劳些。” 姜恒看了眼那年轻人,瞥见案前的名牌叫“牛珉”,想来他们平日议事是不放名牌的,毕竟互相都认识,太子泷提前安排坐席,是为了方便自己认人。 “牛大人说得是。”姜恒摊开自己带来的一幅纸卷,说道,“我也认真想过,变法细节,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任何一人能独立草拟提议,一条一条争辩,不仅费时费力,更容易招致分歧。前些日子,我从细则上将新法划出十六则,分为政务章程、育才、税改、军务、屯田、工务……” 所有人伸长脖子,看着姜恒手中那薄薄的一张纸,姜恒却将它交给了太子泷。 “……商贸、外交、族内务、外族内务、外族外务等。”姜恒说,“不若咱们今日计议一番,每一项都由一位大人领去,分头提案,有了初步设想后,再拿出来,大伙儿讨论决定,如何?” 太子泷拿到了变法的总纲,其下几乎每一项,都跟着东宫两名幕僚的名字,一先一后,他不明其意,望向姜恒,姜恒却使了个眼神。 曾嵘道:“姜大人的办法好是好,但全交由一人,是否会有想不到的问题?” 姜恒反问道:“依曾大人之意呢?” 曾嵘看了身边周游一眼,周游显然也认真起来,他向来最重视出身,想起姜恒乃是耿家后人,对他的敌意便少了许多,仿佛他是“我们这边的”。 “一项提案,”周游说,“至少须得两人协作,交互审评为宜。” 太子泷:“………………” 太子泷震惊无比,继而笑了起来,姜恒竟是提前将这伙幕僚的心思料得一清二楚! “周大人说得对,”姜恒一笑道,“倒是我太冒失了。” 周游点了点头,正色道:“一人为主,一人为辅。为辅之人可充当审评,又有自己的提案要负责。” 众人都道此计甚好,太子泷低头看卷阅上,“外交”一项,赫然写了周游的名字,周游名下,跟着“姜恒”。 “那么我便念其中事项,”太子泷会意道,“各位有意图的,大可领去。” 周游笑道:“我且先领了外交罢,不知姜大人是否愿意为我指点?” 姜恒笑道:“自然。” 于是关于外交方面的改革,由周游为主,姜恒为辅。 “政务章程。”太子泷轻轻地“嗯”了一声,上面写主事者名字的地方空着,底下跟了内廷主务,名唤迟潦的官员。 “除殿下之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曾嵘说。 “不错,”太子泷笑道,“正是这么想。” 迟潦坐在最后一席,专管东宫与朝廷之间的政务汇报,说道:“我来辅佐太子罢。” 太子泷便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育才呢?”太子泷说,看着上面的“白奂”二字,却不出声,望向东宫的一众臣子。 白奂抬手道:“我愿领走此项。” 曾嵘的一名堂亲道:“我来辅助白兄。” 太子泷点了点头,依次叫了人,其中军外务派给耿曙,每一项的主、辅之人,统统与姜恒所料不差,竟是在提议之前,便按部就班,全部排布得规规矩矩。更让太子泷啼笑皆非的是,在这之前,没人看过变法总纲,东宫一众幕僚,全是自发提议。 而这些变法的提议,内里错综复杂,利益盘根错节,既要避嫌,又要为寒族、士大夫与王族、官员等各团体争取各自的利益,彼此牵制,互相制衡,姜恒竟是全部提前料到了! 曾嵘领走了税改,这是最重要的其中一项,也是姜恒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这么多地主头子,总要有点好处让人分,否则变法推不下去。 “外族外务。”太子泷说。 “我来罢,”姜恒说,“请殿下担任我的辅助。” 太子泷欣然点头,十六项派完,剩下“外族内务”与“商贸”,姜恒没有写分给谁。 “外族外务解决后,”姜恒说,“内务自然迎刃而解。商贸,则另有人选,人选在东宫外,殿下可将它放到最后解决。” “行。”太子泷用半天时间分了所有任务,当即一身轻,昨夜他还在烦恼,变法如此重要,哪怕有心去做,头绪亦极其复杂,犹如乱麻一团,三个月提交新法,谈何容易? 结果没想到姜恒只用了一早上,就快刀斩乱麻,化整为零,开始解决了。 “那就先散了罢,”太子泷说,“时候不早了,下午还有事。” 余人纷纷起身告退,曾嵘上前正想与姜恒说几句话,无意中看见了太子泷案前的变法总纲,以及其下的一系列名字。 曾嵘:“……” 姜恒当即不易察觉地挡住了案几,朝曾嵘笑笑,扬眉。太子泷则心有灵犀,把总纲飞快地收了起来。 但曾嵘已经看见了,这带给他的震惊,令他一时竟忘了要说的话。 “曾兄?”姜恒问。 曾嵘回过神,说道:“不敢当,愚兄痴长几岁,与周家想在府上设宴,届时请殿下与姜兄弟吃顿便饭?” “好啊,”太子泷座前门客一散,又恢复了平常模样,说道,“什么时候?” 曾嵘就像所有人的大哥,年逾而立,行事从容儒雅,长得又清俊,姜恒对他还是有好感的。 周游道:“那就过得几日,待下元节后,来送帖子了。” 姜恒心道接下来忙得要死,你们还有心思摆席吃饭,当真是平日闲的,但太子泷既然答应了,也不便拒绝,便点了头。 第100章 诱敌饵 雍国百姓一如洛阳, 日二食,宫中却还是备了简餐冷食, 太子泷在廊下与姜恒匆匆用过,午后又有汁琮召开的军务会议,姜恒本没有参加的资格,却因太子泷坚持,被带着前往书房内。 界圭则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语不发,犹如鬼魂。太子泷看见他跟着姜恒, 又想起了从前他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背后的日子,当即好生不自在,只得当作没看见。 “你是怎么写下他们名字的?”太子泷朝姜恒说。 姜恒答道:“在游历时, 我便朝哥哥详细问过了, 东宫各位大人的出身、平日所负责处理之事。” “一个不漏。”太子泷不禁赞叹道,“你当真比我还了解东宫,这识人之术,是你师门教的么?” 姜恒答道:“算是罢,但切不可觉得成竹在胸,毕竟天底下最难窥测的,就是人心。” “不错, ”太子泷点头道, “人心是这世上,唯一的变数。” “殿下, ”姜恒说, “关于变法, 您想必也清楚了。拿到一件事后, 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化整为零,按部就班。” 太子泷沉吟片刻,说:“管相从前也常常这么说,凡事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心里要清楚,治大国与烹小鲜,俱不外如是。今日看你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当真让我心中有愧,我竟是没想到用这个办法。” 太子泷那话倒是实话,今天的姜恒让他觉得像管魏,管魏凡事就是这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势,太子泷学了这么久,奈何每次到了用起来,都无法达到真正的学以致用。 “殿下不必自责。”姜恒笑道,“我也考虑了足足半年时间呢,毕竟变法涉及到大雍的千秋基业,但凡国君,也没几个经历过这种事,你只要学会用人、相信人,然后让你相信的人不造反,就成功了,政务亲力亲为,迟早要被累死。” 太子泷从小就是照着国君培养的,当国君说起来难,拆开了说,也很简单。 善用优秀的人,并哄好他们,以国君的名义放权、限权,制衡百官,让他们不造反,就成了。 姜恒则所识所学多在执行,较之“国君”级更艰深复杂了一层,从小在洛阳时便以天子姬珣为学习对象,到得海阁,又进了一步。 太子泷被教导如何管理一个国家,姜恒学到的,却是管理整个天下。 “有时我觉得你倒不像我表弟,”太子泷伸手,捏了捏姜恒的耳朵,笑道,“像我亲弟。” 姜恒没料到太子泷竟是行此亲昵之举,当即脸上一红,总不好像与耿曙一般推他,只得接受了。 “待会儿父王会讨论玉璧关一战,”太子泷道,“陆冀、卫卓他们都在,你有什么话说,大可直言,但须得顾及卫将军的面子……” 姜恒不打算在老臣们的面前说太多,忽然心生一念,朝太子泷小声说了几句话。太子泷面现疑惑之色,继而睁大了双眼,笑了起来。 “嘀嘀咕咕地做什么?”汁绫从殿内出来,皱眉道。 太子泷马上与姜恒分开,说道:“走罢。” 第二场国事之议正式开启,汁琮、耿曙、卫卓、管魏、陆冀、曾宇、汁绫尽数到场,除此之外,尚有军方几名重将,包括周家的表亲田荣,以及卫卓的两名亲传弟子。 “等你们多久了?”汁琮显然正有怒气,说道。 “早上商议变法细节,”太子泷道,“耽搁了些时候,父王息怒。” “罢了。”汁琮道,“田荣把玉璧关一战的详细计划说说。” 田荣便朝迟来的太子泷与姜恒简明扼要,解释了任务计划,目前管魏的提议是派出驻守嵩县的奇兵,进攻越地老郑王的别宫,这么一来,控制着玉璧关的太子灵就必须回援,届时当可奇袭玉璧关。 但要推动此计,就面临三个问题:首先,必须有人到嵩县去调动军队。其次,嵩县的雍军只有两万人,万一打不下越地,陷入胶着,这最后一支奇兵也不管用了。 第三,如果太子灵不救自己的爹呢?很有可能,反正郑王也快死了。 “他不可能不救,”太子泷听完之后,说,“赵灵不能背这不孝之名。” 汁琮点头,他确实觉得赵灵必救。 那么他在烦恼什么呢?姜恒观察汁琮,推测以眼下的兵力,要攻下玉璧关也许还不够,必须有奇兵配合。但嵩县这两万人的军队,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各国都非常提防,哪怕耿曙亲自回去带兵,但凡一出动,便将遭到其余各国的联手剿灭。 届时汁琮就连中原的这一枚棋子都没有了。 “你呢?”汁琮朝姜恒说,“你有什么妙计,说来听听?” 众人都看着姜恒,姜恒想了想,笑道:“一筹莫展。” 姜恒望向太子泷,太子泷沉吟片刻,望向耿曙。 耿曙会意道:“我可以回去带兵,把恒儿派给我,只要行军路线得宜,我有六成把握能打下越地。” “但你也有四成风险,”汁绫说,“会被困在浔阳三城。” 管魏说:“我们还面临另一个问题,设若玉璧关之战不能速决,落雁城便势必要源源不绝,派出增援,届时将造成国内兵力空虚。” “风戎人可以守卫都城。”太子泷说。 “把王都交给风戎人,”汁琮说,“你放心?孤王届时是要亲自出征的。” 不仅汁琮,所有的将领都要倾巢出动,耿曙要入关调兵,汁绫前锋,汁琮率领主力,田荣负责补给与后卫,曾宇守卫王都。 毕竟玉璧关对雍国来说太重要了,而始作俑者就站在面前,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卫卓说:“先前失玉璧关,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姜太史就没想过如何挽救?” 太子泷顿时神色一变,卫卓当面攻击姜恒,他必须出面维护,绝不能让姜恒被欺负。 “这么重要的关隘,”太子泷不客气地说,“竟然因父王被刺,便说丢就丢了。我想卫大人才是该反省的那个。” 汁琮:“……” 这是汁琮第一次看见亲儿子如此强硬,他一直希望他强硬起来,但理由却是为了姜恒,导致他十分不悦。 卫卓顿时被驳得哑口无言,这也是事实,雍**队的士气已有许多年维系于汁琮一身,乃至汁琮遇刺时,军中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恐慌。 “一年前姜恒还不是雍国之臣。”汁琮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将怒火出在了卫卓身上,“孤王说此事朝中不得再提,现在是连我的命令也不放在眼里了?” 卫卓马上躬身道歉,耿曙看着姜恒,扬眉,意思是让他跟随自己。 姜恒却轻轻摇头,望向管魏,管魏眼里则带着笑意,明显等着他提出更好的办法。 太子 泷想了很久,说:“我有一个办法,各位不妨听听。父王。” “说罢,”汁琮沉声道,“商量出什么来了?” 他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太子泷算不上最聪明,“最聪明”也不是储君的必备,但他所率领的东宫,有雍国最聪明的一群人,这就足够了。 太子泷思考片刻,走到地图前,抬头看了一会儿,说道:“这一仗,我们看似打的是玉璧关,实则是与关内四国的战争。” “不错。”汁琮点头,这正是上午管魏反复强调的观点,这就是六年前于洛阳战败给他们的教训,从天子驾崩后开始的每一战,不管与哪一国开战,事实都是在与全天下开战。 太子泷说:“所以,要打赢这场仗,就必须得瓦解四国的同盟。” “他们还没有形成同盟。”姜恒提醒道。 “表面上没有,”太子泷答道,“暗地里,各国联合抗雍,国君们都非常清楚。” 姜恒明面上是提醒,用意却是鼓励太子泷,与他搭戏,明显这很成功。 “不错。”汁琮又点头道,他实在没有把握,这一仗会不会又有其他国家卷进来,产生新的变数。 “这么多年来,”太子泷叹了口气,说,“各国始终处于危险的平衡中,一国强盛,则其余三国共讨之,郑、郢的浔东之战正是如此。所以想夺回玉璧关,首先要分化关内四国,孤立赵灵,让他没有盟友。” “怎么孤立?”耿曙说。 太子泷望向汁琮案上的金玺,说道:“召开五国会面。” “什么?”汁琮万万没想到,太子泷会如此提议。 管魏忽然神色一变,太子泷不敢看众人,连珠炮般说道:“在玉璧关下召开五国之会。” “再刺杀他们一次?”汁琮的表情十分古怪,这不像亲儿子会说的话。 “不。”太子泷缓缓道,“将金玺拿出去,先让诸侯们看看,并宣读姬天子遗命,谁能一统神州,金玺就是谁的。” 汁琮:“!!!” 会议在这一提议之下,戛然而止,并掀起了轩然大波。 汁琮是绝对无法接受,把到手的天子金玺再拱手让出的。但管魏一听到这个提议,就明白到,这实在是一招毒辣至极的计策。 只要汁琮当众宣布自己奉天子遗命,拿出了传国金玺,并以授玺人的名义,将它授以任何一国,五国之会上,所有国君会怎么想? 汁琮完全可以表明态度,自己永远是雍王,毫无觊觎天子之位的心,至于谁是下一任天子,你们觉得自己有能力,大可把金玺拿走。 姜恒算准了,谁也不敢拿,把它塞给太子灵?太子灵敢要吗? 太子灵只要一接手,郑国转眼便将成为天下共讨之的公敌,盟友马上就会作鸟兽散。 四国国君念头都是一致的,即谁都想要,却谁也不能接。至少不能目前接。 “其后?”管魏说。 “把金玺送到洛阳,”太子泷说,“派出咱们驻守在嵩县的军队,以王军的名义前去看守。” 这样一来,金玺便尚在汁琮控制之中。 “不行,”汁琮说,“太冒险了,丢了怎么办?” 姜恒就不明白了,哪怕我承认你是天子,天下不承认,你现在死抱着这东西有什么用?正好扔出去让人打得头破血流,比起扣住它效果明显更好,何乐而不为? 太子泷想了想,说:“告诉他们,天子遗命,为期十年,谁能重建王都,并让最多的土地臣服,谁就有资格继任天子之位。当然,他们也可以用战争的方式,攻陷王都,将金玺抢到手。” “不会有人这么做。”陆冀总算回过神来,说道,“没有人这么蠢,为了这东西,便自相残杀,物毕竟是死物,土地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同时也是在提醒汁琮,不要把它看得太重。 只要汁琮点头,盟军便当在这么一块凡铁下生出猜疑之心,互相背离。而届时汁琮也可要求赵灵归还玉璧关,否则一国出兵,占领另一国的领土,这就成为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其余三国自当可以开始抢金玺,没他们什么事了。 甚至还乐得见郑国被雍国拖住。 “此事改日再议。”汁琮最后说,“散了。” 姜恒心里叹了口气,明白到汁琮十万个不情愿,但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w ,请牢记:, 第101章 云霄笛 黄昏时分, 姜恒又朝太子泷说:“殿下,您能不能陪我出宫一趟?” 太子泷没有问去哪儿,说道:“随时奉陪。” “又去哪儿?要用晚饭了, ”耿曙已经一整天没跟姜恒说上话了, 说道, “我也去。” 汁琮此时与群臣出来,看了姜恒一眼, 心下雪亮, 计策一定是他的提议,话却是谁也不能说的, 只能借太子泷之口说来,毕竟他有继承人的身份。 汁琮看着姜恒, 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本该是他妻子的姜昭。 当年姜昭无论如何不愿嫁他, 当真让他怒火中烧,时时待他冷嘲热讽, 导致他对姜昭毫无好感。这孩子是姜昭带大的,就像朝他讨债来了, 那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新法推进得如何?”汁琮居高临下, 看着三名少年人。 “很快就有眉目了。”太子泷说。 汁琮脸色缓和少许, 说:“明天不必来了, 汁淼没事便待在东宫。” 耿曙正求之不得。 “我发现自打我进宫后, ”姜恒笑道,“就总在惹他生气,什么话让他发怒说什么。” 太子泷说:“话是我说的,不是你,你别怕。” 耿曙换了身常服出来, 答道:“办法很好,有什么不能说的?” 耿曙从来就不在乎那金玺,看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废铜烂铁一块,抢它的行为,才是莫名其妙。 “去哪儿?”太子泷问。 姜恒说:“外族外务。” 太子泷明白了,果然,姜恒将他带到城中客栈,引见了山泽。 山泽这些天来,已养好了伤,见太子泷时忙跪拜行礼。 太子泷叹了口气,说:“山卿。” 姜恒把山泽藏在了城中一处隐蔽的客栈中,初冬时节光线昏暗,山泽久病未愈,时而几声咳嗽,勉力支撑想朝太子行礼,太子忙上前示意不须多礼。 太子泷回忆起往事,总觉得他应当见过山泽,或许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但所有的事,他都记不清了。 他早知山泽这“塞外第一美男子”的名号,但在他印象中先入为主,山泽向来是魁梧健壮的塞外蛮族,没想到竟如此弱不禁风。 山泽脸色苍白,显然很是被折磨了一段时候,更因在水牢中待得日久,罹患严重的风湿,那病弱的气质,一时竟让太子泷生出同情之心。 太子泷与山泽怔怔对视,两人半晌无话。姜恒没有打破这沉寂,只与耿曙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泷殿下。”山泽说。 “我们见过面吗?”太子泷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 “有一次,”山泽说,“您封储君的那天。” “七岁的时候了。”太子泷想起朦胧往事。 山泽低声说:“我与水峻在来贺宾客中,远远地看见您一面。” “场面想必很盛大。”姜恒如今已略知雍史,知道太子泷封储,乃是雍国一场浩大的盛事,那几年里先是汁琅离世,又是王后姜晴身亡,耿渊琴鸣天下,招来四国血仇。北方之国被阴云所笼罩,汁氏王族需要提振百姓的信心,于是汁泷封储,成为一件盛事。 山泽缓缓道:“还记得封储那年,听见殿下所宣读的‘祭天书’,一眨眼,便是许多年过去了。” 太子泷陷入了沉思之中,许久后,缓缓道:“上告苍天,下慰黄土。” “我将为这个国家竭尽一生所学。” “我将视天下万民为我之子嗣。” “我将与百姓同悲,与百姓同喜。” “我的土地即是百姓的土地,我当一无所有,我的所得,即是百姓所得。”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们,无分族裔,无分贵贱,我将与你们同进退,共生死。” “我将带领大雍乃至天下,走向升平盛世、锦绣前路。” 姜恒尚不知雍国封储时祭告天地的文书,是这等形式,根据晋礼与祭文,各国乃至姬氏立储,告天地文俱使用大量晦涩的古语,祭天时读书人要理解都困难,百姓更是没一句能听懂。 雍人以武立国,素来刻意排斥繁文缛节,想来也符合汁琮对此的看法。 “写得很好,”姜恒说,“哪位大人写的?” “我自己写的。”太子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问姑姑,祭天时我该说什么。她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几句大伙儿能听懂的’。” 山泽说:“听到殿下宣读‘祭天书’时,心里不禁百感交集。” 太子泷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将视天下万民为我之子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们,无分族裔,无分贵贱,我将与你们同进退,共生死。” 说着,太子泷又黯然叹了口气,问道:“山泽,你有什么话想朝我说?” “没有,”山泽笑道,“知道殿下还记得当年的话,我便再无所求。我吹首曲子给您听罢。” 太子泷闻言端坐,山泽取来一枚骨笛,修长瘦削的手指按在气孔上,轻轻试了试,便吹了起来。 北地之笛名唤“云霄”,以已故者的腿骨所制,吹起之时其声细微,却能直上天际。山泽起了个头,那笛声中带着明显的悲怆之意,犹如将徘徊在北方大地上的悲伤尽数宣泄而出。 太子泷听了个开头,竟不知不觉,淌下泪来。 姜恒忽然懂了山泽的深意,从灏城回来的一路上,他与山泽便翻来覆去,不停地讨论,究竟要如何为氐人伸张这冤屈,还原迟来的真相。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说服太子泷,他将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山泽准备了洋洋千言的腹稿、翔实的证据,预备在抵达落雁城的第一天便冒死陈书,不计后果。 但姜恒深思熟虑之后,阻止了他。 太子泷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恒这半年里,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不仅问界圭,还问耿曙。耿曙是与储君相伴时间最长的人,但太子泷为人如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是个优秀的人,不是最优秀的,却是有王者之仁的,他长在深宫中,被保护得很好,性格半点不随汁琮,他善良单纯,真心希望雍国变得强盛、百姓们能过上好日子。 他始终在汁琮面前努力,想证明自己。 这也是耿曙哪怕抗拒让汁泷取代姜恒“弟弟”的位置,却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的原因,只因汁泷有一点与姜恒、与耿曙都大相径庭,那就是他很努力。为了汁琮给他制定的目标而艰难地努力,哪怕许多时候他无法胜任。 就像玉璧关一战,他太需要证明自己了,需要获得朝臣的认同。这种努力,是耿曙从来没有在姜恒身上看到过的。耿曙与姜恒都很豁达,做什么事,但求无愧于心。 那么我们也许可以换一个方式?姜恒始终认为,让山泽陈述事实无济于事,毕竟相信的人不用多说也会相信;不相信的人,永远不会相信。 山泽当时便理解了姜恒的提议,并一度反省自己。说得很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得到太子泷的心,或者说,如何让他找回自己的内心。氐与卫家的争端、土地的归属、叛乱等等……都不重要。 姜恒的“攻心之计”,是让太子泷回想起自己的初衷,继而去直面氐人对他身为储君的失望。正如耿曙所言,太子泷承担了太多人的期望,一旦氐人对他流露出“失望”,他便会重新审视自己。 看到太子泷流泪的那一刻,姜恒便知道他们成功了。 曲声毕,房内四人再次陷入沉默,山泽擦拭骨笛,收起。 “随我到东宫去。”太子泷擦去眼泪,认真地说,“山泽,是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当年,我试过了,但我力不从心,现在想来,我还不够努力。如今已非昔日,再相信我一次罢……”太子泷哽咽道:“山泽,我将守护你们,保护氐人。” 是夜,一辆马车进了东宫。 初更时分,姜恒正在整理他的政务,耿曙则于一旁规划变法方面的军务细节,两人显然都不轻松。出外游历的一路上,姜恒不厌其烦地提醒耿曙,不要顾着玩,必须提前做好开战时的功课。耿曙根本听不进去,到得当下,才觉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军法整理出来后,怎么这么乱?”耿曙说。 “你才发现?”姜恒从一接手太子泷手下政务开始,便叫苦不迭。 耿曙看了一眼姜恒案几,处理文书向来是他不擅长的,法条互相抵触,须得大刀阔斧地精简。 “你爹说得对,”姜恒提醒道,“你得开府了。” 耿曙将是未来太子泷继任之后,总揽雍**事大权的第一任,军队是立国之本,光靠他自己一个,是根本处理不过来的,必须有独立的幕僚体系。 “你跟我住么?”耿曙倒是想,设若姜恒住在他府上,他什么时候开府都没有意见。 姜恒说:“当然了,否则我能去哪儿?” “那我明天就朝父王说去。”耿曙在律令上删删减减,实在头疼。 姜恒哭笑不得,说:“等玉璧关一战结束后罢。”他猜测汁琮的本意也是如此。 这时候,太子泷来了,看了眼杂乱的房中,朝耿曙道:“哥,晚饭怎么不过去?” “忙得很,”耿曙说道,“你没事就回去,别来添乱。”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只是想多陪陪他,便借故忙推托了去桃花殿内的两餐。 太子泷在一旁坐下,刚将山泽安置好,来看看姜恒。姜恒也不开口询问,自顾自记录法令。 “我想了下,”太子泷说,“着实有点困难,有好几个办法,需要与你商量。”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姜恒知道他所指,自然是如何为山泽洗脱冤屈,自然而然地问道。 姜恒已经挺喜欢太子泷了,他与汁琮相比,还有差别很大的一点即是“谦虚”。他没有汁琮的傲慢,也许这也正因为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比他高明,他已习惯了对旁人表达出由衷的认同与尊重。 “东宫没有秘密,”耿曙随口道,“现在一定全知道了。” 太子泷有点惊讶,耿曙从前向来不对东宫发表任何看法,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太子泷点头,沉吟片刻:“要赦免山泽,总归要有个理由。我不知道父王对此的态度如何,但我也不想让卫家反弹得太厉害,毕竟出关一战,卫家也是主将。” “这个思路很好。”姜恒欣赏地说道,同时知道他们先斩后奏,自作主张赦免了名义上的“反贼”,一定会引来汁琮的不满。 耿曙说:“你得安排妥当,假装一切胸有成竹,从营救山泽开始,就是东宫的计划。哪怕没有,也得作出这样子,不能让人看出你是一时冲动。” 太子泷与耿曙都很清楚汁琮的性格,如果太子泷表现出自己把一切安排好了,汁琮哪怕有不满,也会很快消弭。设若他浑浑噩噩,连后续如何做都没想清楚,被问起来时一问三不知,汁琮当场就会大怒,并斩了山泽。 太子泷说:“父王召我过去,我已经成功地让他相信这一点了,只是接下来如何做呢?恒儿,你听听看,我想的是……通知各族的继承人,将他们召到东宫。” 姜恒顿时露出赞许的神色,笑道:“很好的办法!” 耿曙:“?” 姜恒一笑,解释道:“让他们在你麾下任职,倾听他们的声音,重用他们的才干,让山泽这些人,为大雍出力,以怀柔安抚为主,顺便扣下他们,权当各族的人质。这么一来,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 耿曙抬眼看姜恒,姜恒拈起手中的奏章,朝太子泷出示。 “这办法我还没说,我觉得父王没有这么容易接受。”太子泷说。 “明天早朝时,我来出面说。”姜恒说,“这是执行细节,是我的责任,他想解决后顾之忧,全力与南方开战,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行。”太子泷起身道,“我得回去再想想,万一陆冀反对,咱们该如何挤对他,届时无论我爹说什么,我都不会让步。”你是天才,:,网址 第102章 平邦令 是夜, 姜恒已经打呵欠了,耿曙却还十分认真,思考他的军务变法。姜恒开始有点对耿曙刮目相看了, 怎么这家伙最近这么认真? “还不去睡?”姜恒说, “回房去罢。” “我在这儿睡。”耿曙说。 姜恒刚露出某种表情,耿曙便有点恼火,说:“我有话想问, 不是总黏着你,你就让我留一会儿又怎么了?” 姜恒:“你有什么话要问?就不能明天吗?” 耿曙却拉着他的手, 在榻畔坐了下来,固执道:“不, 我怕忘了。” 耿曙沉默片刻,姜恒以为他有心事,正好奇打量他时,耿曙忽道:“你说得对, 恒儿,你说得太对了。” 姜恒:“我说什么了?” 耿曙道:“我看了你的外族外务书,也叫‘平邦令’罢。” “嗯。”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道:“你比我想的多多了,我只常常苦恼,不知雍军要怎么办, 你提醒了我。” 姜恒明白了,耿曙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除了他行军打仗的军事才华, 一定也将带兵当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事去做,不,应当说, 最重要的是姜恒,次重要的,则是将军这一身份。 “从小时候你就很在乎,”姜恒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朝我发问,就是有关孙子兵法的。” 耿曙:“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在雍军里头,有许多不公平。” 生在世上,处处都是不公平,姜恒很想问他,你觉得雍人内部公平?郑人公平?梁人、代人、郢人就公平了么?中原世界,一样地充满了不公。 但他没有嘲笑耿曙的单纯,这反而是很可贵的。 “所以呢?”姜恒问。 “风戎人也好,林胡人也罢,还有氐人。大家一视同仁。”耿曙忽然抬眼,看着姜恒,说,“你不知道,那天你说‘我是天下人’的时候,就像让我惊醒了一般。” 姜恒觉得耿曙很有趣,这些他早就在书上读到过了,墨家的兼爱与非攻,道家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俱无非如此,这是天经地义的,还用得着特地去说么? 耿曙说:“我一定要让大雍对风戎一视同仁,不能让他们建了军功,浴血奋战,却止步于千夫长。他们都是我的弟兄……恒儿,你知道我说的这个弟兄,与咱们不一样。” “我懂,”姜恒说,“他们都是你的部下,不是可以牺牲的棋子,也不是可以舍弃的辎重。” 耿曙的情感很朴素,他只能表达到这个份上,但他相信姜恒一定能理解自己。每次统计伤亡并上报,申请抚恤之时,那些战死的人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数字,除了他们的家人,还有谁关心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背后,有着多少故事? 姜恒答道:“所以为什么我总让你只要达到目的,就尽量不要伤人,你算是明白了。” 耿曙想起的,却是小时候去掏鸟蛋,被姜恒阻止的那天。 姜恒说:“但要为风戎人争取,说服你父王,须得有技巧。” “我的话,我自己说。”耿曙道。 翌日清晨,果然如太子泷所料,姜恒所奏顿时遭到了汁琮的警惕。 “我大雍建国至今,”汁琮说,“便以雍人治国为主,教化外族为辅。你一道变法令,便要将风戎、林胡与氐三族抬到同等地位,姜恒,你究竟有没有调查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 林胡人与氐人是不能在朝廷中做官的,风戎人则可以参军,晋升为武将,却不得入朝堂,姜恒提议之时,朝中登时鸦雀无声。 “变法所变,就是祖宗之法。”姜恒读完他的奏章,一条一条都说得非常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当廷赘述一次这么做的原因,反而朝众臣说,“先祖所立国法,距当下已过一百二十年,若是抱着建国之初祖宗之法不可废改的念头,那么我看所有变法统统没有必要了。” 这次姜恒所面对的,则是整个朝廷所有大臣的质疑。 “这个……”曾嵘显然也懵了,毕竟太子泷根本没有与他商量过。 汁琮根本无法接受任何外族站到朝廷上来,这是他的祖先所建立的国家。 “父王,”耿曙上前一步,说,“军队之中,也曾面临姜大人所说的弊端,我大雍军队,向来赏罚分明,但风戎人无论立下何等军功,都被堵在千夫长这一位置,不得再进一步。长此以往,将士们要如何愿意,为雍国卖命?这是我带兵四年来,始终注意到的,风戎人理应得到一样的军功并得以晋升!” 汁琮:“……” “这简直是疯了!”卫卓毫不留情道,“姜大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都是胡人!蛮人!让他们来治理国家,大雍会变成什么模样?林胡人既不读书,又不识字;风戎人顽固野蛮,只知杀戮;氐人更愚昧无知,先王以‘量材为用’国策,定下雍人统领胡人的百年大计,你现在要变法重来,让他们入朝做官?” 管魏咳了两声,说道:“卫大人请息怒。” 太子泷终于开口了。 “在国土上生活的百姓。都是我们的子民,”太子泷说,“卫大人承认他们是人么?” 太子泷巧妙地迂回,没有在汁琮表态时反驳,而是揪着可怜的卫卓,恰到好处地开口。 “是人,”太子泷道,“就理应一样。官员与军队的选拔制度,已能筛选掉不合适入朝之人,各位大人说,是不是?通过选拔的,一定与咱们雍人的官员一般优秀。” “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呢?”太子泷说,“无论雍人还是胡人,无论贵贱,公卿之家也好,平民出身也罢,都得给他们进学堂、读汉人书的机会,只有这样,国家才能广纳良材。哪怕林胡人、风戎人不如雍人聪明,让他们有学习的机会,筛过之后,其中佼佼者的水准,一定也与本族人持平。还是说,各位对考核标准有异见?” “父王,”太子泷又朝汁琮说,“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优秀的人才,三胡若达不到标准,不招募进来就是了,朝廷没有损失。都道‘有教无类’,给他们一个机会罢。” “汁泷说得对。”耿曙在朝堂上鲜少发言,从来就是点到为止,今天是他最近一年里说得最多的一次,甚至连称呼也顾不上了,“我们都是雍人,想事情自然是以雍人的身份。但你们是否有人把自己当成风戎人、林胡人,或是氐人过?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替雍人打仗,就得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汁琮阴沉着脸,大雍自百年前建国以来便推崇雍人至上,雍人是什么?是长城以南、中原世界的“人”,外族是什么,他们是化外的野人,是茹毛饮血的动物!人能与动物相提并论吗?看姜恒的意思,还要让动物到朝廷上来?! “他们是人,”姜恒补充了太子泷之言,“是人,就有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王陛下想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便得尽快通过这一‘平邦令’,当可保证……” 陆冀说:“让外族入朝,政策便会朝着他们逐渐倾斜,参与政议,风戎人自当以风戎的利益为优先,氐人当争夺氐人的利益!先是各族纷争不停,其后便将得寸进尺,要走土地!届时你将不得不承认各族对土地的所有权。姜大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姜恒:“我当然知道,陆大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选择,是否回到自己的故乡生活。” 陆冀道:“那么这个国家,就不再是雍人的国土了,你要申明他们对土地的合法性,塞外所有的土地都将是他们的,雍人又该住在哪儿?” 姜恒:“土地当然仍是天子的,只是以天子名义,重新封予各国,晋天子承其位六百四十二年,有人质疑过他该住哪儿吗?陆大人,醒醒罢!从一开始,我们所议就是土地土地,唯有土地!我倒是没听说过,有谁因为拥有了天下的土地,便顺理成章成为天子,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管魏始终没有开口,陆冀与卫卓则被姜恒所议震惊了,都清楚他是主持东宫本次变法的牵头人,只没想到刚起了个头,便抛出了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汁琮正要开口,太子泷却堵住了父亲的话头:“父王,我大雍未来是要出关,结束这大争之世,一统河山的。等到您成为天子后,咱们将立落雁城为天下之都么?雍人该去哪儿,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说着,他又朝众人道:“大伙儿该不会想继续住在落雁,运筹帷幄之中,统治中原于千里之外罢?!” 汁琮顿时语塞,太子泷瞬间偷换了话题,让陆冀一时找不到任何一点来反驳——雍国的远大志向,便是入关,这也是姜恒目光之所以远大的一点。 太子泷几乎是在姜恒说出“我是天下人”那句话时,便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们要的不是偏安一隅,是入关! 入关以后呢?他们总归有一天要迁都,洛阳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总不能永远在塞外罢?不说居住条件的问题,天子留在落雁城,根本无法辐射神州。 卫、周、曾,这追随王室的三家,届时又该几家去,几家留?最大的可能就是所有公卿随着汁琮入关,迁往洛阳。只有恰当的分封,才能让雍国形成一个整体。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汁琮听完这句后,没有反驳儿子,太子泷确实很了解他,扣住了他最在意的一点,“退朝。” 姜恒也知道今天不可能有结论,他要的是先把议题抛出来,让所有大臣以及汁琮展开争吵,届时再给出折中的方法。就像时下百官的观点,把动物扔到朝廷上来,让它们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是断然不会接受的。但设若将动物关在笼子里一起上朝,就显得可以折中了。 而且姜恒知道,在雍国朝中,他还有一名强有力的盟友,只是他自始至终,都几乎不曾与这名盟友交谈过。 “不可能。”汁琮在书房内踱步,自言自语道,“哪怕孤王点头通过了这一条法令,牵连何其深广?多的是有人反对他!他在想什么?” 朝廷上,卫卓起初只觉得姜恒之议乃是荒天下之大唐,胳膊肘子往外拐的程度,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但下朝后一细想,顿时满背冷汗。 汁琮要的是什么?他要国内为他提供最大的支持,养活足够的军队,一鼓作气,打出关去,扫平四国。届时王室便将考虑迁都,雍人虽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却心知肚明,迟早有一天,他们是要回到中原去的。 既然未来总要回去,那么塞外的土地,封给三族人又有什么问题呢?只要他们听话,不仅不亏本,还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汁琮现在明显已回过神来了,内心深处开始动摇,这么做的好处不用多说,士兵将更有士气,奋勇当先为他打仗,氐人也将朝他纳上更多的税赋,事实上,从山泽叛乱那年起,氐人纳的税,就一年比一年少,其中或许有卫家截留瞒报的问题,但国库空虚,乃是不争的事实。 而姜恒呈上的“平邦令”初拟,详细地论述了收复氐、林胡二族,与他们和平相处的重要性,以及矿产、山麓资源对王室的作用。 “王陛下,”卫卓严肃道,“此人已经控制了整个东宫,让太子殿下对其言听计从,这才多长时间?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了。” “唔。”汁琮尚在回想,姜恒草案上所提出的,这一年可增加多少税赋,能够扩军多少的问题。 “谁?”汁琮说。 “管大人求见。”外头侍卫道。 汁琮使了个眼色,让卫卓先行离去。管魏拄着杖,走进御书房内,径自到一旁坐下。 汁琮说道:“管相……” 管魏:“王陛下……” 两人同时出声,管魏无奈笑了起来。 汁琮面前摆放着姜恒的手书,上面洋洋洒洒,足有三千字。 管魏放下姜恒带回落雁的地方志册子。汁琮沉声道:“孤王知道管相今日所思,实则是赞同姜恒的。” 管魏笑道:“王陛下,今日老臣殿上之所以不作声,所想的,乃是另一件事。” 汁琮注视管魏双眼,管魏扬眉,认真道:“老臣在想,百年之后,太子殿下身前,会不会有一个,像老臣一般的人?” “汁泷这些年中,学得很快,”汁琮答道,“现在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管魏说,“他是个不服输的孩子,自从淼王子来了落雁,便是如此。” “孤王知道多年前,”汁琮又说,“灏地反叛一事,他是想过去调查的,曾嵘于其中亦起了不少作用,但是因为卫家牵涉其中,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汁琮回过神,说:“管相对此怎么看?” 管魏道:“王陛下若希望偏安,将责任交给千百年后的子孙,大可将平邦令付诸一炬。若希望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入主洛阳……” “……姜大人所述,是唯一的办法。” 第103章 沙畔灯 下元节的前一天, 陆冀亲自来到东宫,并雷霆震怒。 再不管东宫,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这天姜恒听闻陆冀来了, 便也施施然到场, 耿曙闻言也亲自来到,虽然他向来说不过文官们,但有他在, 便表明了军方的态度。 如今太子麾下的东宫成为了雍国年轻一代人的聚集处,所有东宫门客把年龄匀一匀, 只与陆冀的孙子差不多。陆冀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老了。 “陆相。”众人维持着基本的客气, 朝陆冀点头为礼。 “陆相。”太子泷施施然点头,现在有姜恒在,他已经不那么忌惮陆冀了,曾嵘不能与右相争吵, 每当有分歧时,整个东宫只能挨陆冀的训斥,但姜恒可不怕他。 曾嵘对姜恒的提议毫不知情,这点让他很不舒服,但想到姜恒自归朝之后,所有的提议都站在曾家利益这一边, 譬如保护山泽。也许是与父亲有过协定,这么想来, 毕竟东宫以他为首, 自己的人总得保护。 陆冀冷哼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太子泷答道:“准备变法,今日将提出草案初议。” 陆冀冷冷道:“说来听听?” 姜恒示意可以开始了,众人便从曾嵘起, 接着是耿曙,再是周游等人,一个接一个,将自己初步设想,以及方向提出来。 姜恒认真地听着,把每个人的提案简纲作了记录,这个时候他没有空去与陆冀勾心斗角。 陆冀起初抱着挑刺找茬的态度,但渐渐地,他开始认真起来,每一道变法的方向显然都深思熟虑过,这伙年轻人,竟是要将大雍固有的一切打碎重组! 这将是改头换面的一场剧变,而所有的变革,目的明确无比,都直指同一处,让雍国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调整,参与到中原的争霸上来。 “右相?”太子泷客气地说。 陆冀难得地听完全程,没有评述。 “我老了。”陆冀忽然叹了口气。 东宫殿内肃静,姜恒搁笔。 陆冀原本有一肚子话,要狠批一番姜恒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听完之后,却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反而无言以对。 “你们觉得对的事,就去做罢。”陆冀说。 姜恒对陆冀所为,早就作好了应对,只没想到陆冀却是改变了念头。 东宫门客散去后,接下来就是为期三个月的交互审阅时间。姜恒抱着书卷回房,路上却再次碰上了陆冀,显然这名右相始终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陆相。”姜恒客气地笑了笑。 “今日朝中之言,”陆冀也客客气气地说,“各有坚持,想必你不会记在心上。” “自然不会。”姜恒笑了起来,答道。 陆冀缓缓道:“老夫竟是想起来,十八年前,也有另一个人,与你想的很像。” 姜恒没有问是谁,雍国这么大,延续了上百年,他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后来他怎么样了?”姜恒选取了另一个切入点。 “后来,他死了。”陆冀说道,并目不转睛地打量姜恒。 “人总是会死的。”姜恒又笑了起来,那神色看在陆冀眼中,瞬间令他一怔。 “但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姜恒说,“该做的事,自当有人去完成,对么?” “说得对。”陆冀蓦然又变了脸色,沉声道,“但死人做不了任何事。” “当然,但人也不能太怕死。”姜恒一笑,开始明白到为什么姜太后会派界圭来保护他了。转身离开后,陆冀仍盯着姜恒的背影,久久不去。 “他说的人是谁?”姜恒皱眉道,“十八年前?” 耿曙吃着午食,眉头深锁。 姜恒问:“怎么了?” “我得走了,”耿曙答道,“下元节第二天早上。” “啊?”姜恒诧异道,“这么快?去哪儿?” 耿曙说:“嵩县。”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知道汁琮仍然没有采纳他的提议,他不愿交出金玺,并准备派耿曙绕路包抄四国联军的后阵。 耿曙说:“你呢?独自一人待在宫里?” 眼下正是变法最重要的时间段,姜恒浑不料汁琮来了这么一手,当即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管耿曙罢,他自己到嵩县去带兵,必须有人随军为他出谋划策。可是自己一旦去了,东宫怎么办? 下元节当天,汁琮在书房内召见了姜恒。 姜恒感觉到屏风后还有其他人,但他没有说,也没有试图改变汁琮的决断,从太子泷与耿曙处得知,汁琮这人在下决定前,可以朝他不厌其烦,陈横利弊无数次。但一旦他下了决定,谁再说也无用。 “所以王陛下决定,采取强攻玉璧关的方式了。”姜恒说。 “不错。”汁琮答道,“你来落雁时间尚短,对孤王不甚了解……” “我了解。”姜恒说道。 汁琮被姜恒打断了话头,便不再说下去,静了数息后,点了点头,说:“那么,很好。” “我只是想提醒王陛下,”姜恒说,“赵灵的门客已渗透到北方,孙英出现在灏城,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多方追查,最后都追丢了孙英的下落,王陛下攻打玉璧关时,须得千万当心。” “孤王会注意的。”汁琮答道,“那么你呢?” 姜恒知道汁琮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单独见他,是给他派任务,而不容他挑衅国君的任何权威。 “臣全听王陛下吩咐。”姜恒答道。 汁琮说:“昨夜孤王也好生费了一番工夫,让汁淼独自去嵩县,孤王放心不下。想让你跟随他出征罢,东宫变法,我更放不下。” 姜恒注视汁琮双眼,知道这人向来是他的劲敌,而时至如今,汁琮还未完全信任他。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汁琮始终朝他抱着这种疏离感,也许他还记恨着当初的一剑。 “然则国事终难两全。”汁琮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说道,“眼下我们最重要的,是重夺玉璧关,长远之计,才是变法。所以你只能与汁淼前往嵩县,接管军队。” “是。”姜恒没有拒绝。 “至于东宫,”汁琮说,“右相陆冀会亲自监管,你负责的部分,以传书方式送回落雁即可,注意信函保密,孤王相信你不需要多少交互审阅的部分。” 姜恒说:“我负责外族外务,主张在平邦令中已大致厘清了。” “你是个聪明人。”汁琮朝姜恒扬眉,说,“去罢,东宫主导的变法能不能成功,也取决于你们的这一战,便当是提前辞别了。” 姜恒很清楚,他最急迫需要的,是威信,只有树立了威信,协助耿曙取得战功,那么朝野间针对变法的反对意见,将迎刃而解。 “那么,便预祝王陛下旗开得胜。”姜恒朝汁琮行礼,说道。 姜恒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完全接受了汁琮的安排,这让汁琮十分意外。 姜恒离开后,卫卓从屏风后转出。 “他没有申辩。”汁琮眉头微皱,说道。 卫卓说:“申辩是没有用的。” 汁琮沉默,卫卓又说:“今日不少大臣已在议论……” “议论什么?”汁琮冷冷道,虽然他早已知道答案。 卫卓说:“议论他……不知他是否看了十八年前,先王留下的变法宗卷……” 汁琮脸色愈发难看,卫卓便不再说下去。 “你的刺客卫队训练得如何了?”汁琮缓缓道。 卫卓说:“共一百二十二人,随时可听王陛下差遣。” 汁琮说:“派人追上去罢,守在南方,找个机会,趁着汁淼不注意的时候动手,记得伪装干净,推给赵灵。” “是。”卫卓想了想,又说,“不能让界圭陪在他身边。” “我会差开他。”汁琮答道,“可惜了,是个良臣,就是投错了胎。当心汁淼的那只鹰。” 是日傍晚,汁琮颁布了一条特赦令,允许山泽以氐族族长的名义,暂时留在东宫,三年前的反叛则另有内情,有待查明。 姜恒知道这条命令时,便知道汁琮有自己的盘算了,先是把他以战争的由头遣出落雁,远离权力中心,又派陆冀回东宫,监督变法细节,让一切在他的控制下发展。 最后作出少量让步,允许山泽以戴罪之身留下来,以安抚亲儿子。 “你父王是个厉害角色。”姜恒与耿曙一如约定,前往城外沙洲放灯。 “我反而挺高兴的。”耿曙说,“汁泷没出来?” 姜恒说:“他待会儿到。你高兴什么?” 耿曙难得地笑了起来,说:“离开落雁,又只有我和你了。” 姜恒实在哭笑不得,发现耿曙在这段时间里,竟是没有真正的开心过,常常皱着眉头,缘因他们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们有时连用饭都不在一处用,每天匆匆忙忙,姜恒要审议变法细节,耿曙除了开军事会议,还要为军中的变法作提案。 这些忙不完的活儿,完全是姜恒给他找的,耿曙的任务更繁重,甚至连练武与指点士兵武艺都没有时间。但他从来没有抱怨什么,反而想着能不能减轻姜恒的负担。 姜恒时常在东宫待到夜半,回房时见耿曙还点着灯,认真地一笔一画,写下他的治军计划。 姜恒常常觉得,汁琮也好,汁泷也罢,虽贵为王室,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部下们真正的忠诚,雍国文武百官听命于王室,统统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而只有他姜恒,反而活得更像个天子——他至少有一名心悦诚服的臣子,就是耿曙。他说什么,耿曙都会毫无怀疑地照办,对他的信任近乎盲目。 “你做纸灯了吗?”姜恒今天很烦,但他不想朝耿曙告他养父的状了。 “当然。”耿曙说,“我没空亲手做,但吩咐将士替咱们做了。你交代我的事,我从来不会忘,你看?” 耿曙掏出一叠纸灯,分别写上了卫婆、项州、昭夫人、姬珣、赵竭的名字。 两人策马到沙洲畔,入夜时,耿曙与姜恒凑在一处,点燃了纸灯。 “恒儿。”耿曙忽然说。 姜恒眉头仍微微拧着,今日汁琮所言,让他十分介意,他待他仍有提防的眼神,姜恒也想不到,过了这么久,汁琮依旧会记恨当初刺他的一剑。 姜恒转过头,看着耿曙。 耿曙牵着他的手,似在思考,过了很久很久,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你都是为了我,才来了雍国,为雍国日夜操劳……我……有点难受。” 姜恒笑了起来,两人面对漫天飞灯。 耿曙下一句却道:“我不知道会让你付出这么多,让你这么累。” 他都清楚……姜恒不知为何,内心生出少许忐忑与感动,这些日子里,虽然自己只字不提,耿曙看在眼中,却全都感觉到了。 “对不起,恒儿。”耿曙有点难过,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姜恒把他稍稍拉近自己一点,耿曙却转身,把他搂在怀里。 “哥,别这样。”姜恒有点难为情了,沙洲两侧有不少恋人依偎在一处,耿曙这么抱着他,感觉挺奇怪。 耿曙始终不放开他,说道:“恒儿,我……” 就在此刻,姜恒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界圭。 姜恒连忙让耿曙放开他,界圭沿着河岸慢慢地走过来,在河畔放下一盏灯,灯上写着一个字:琅。 “打扰你们一会儿,”界圭说,“陛下要朝玉璧关开战。” “我知道。”耿曙被打扰了,语气不太好,皱眉道,“所以呢?” 界圭说:“太后让我留下,保护王室,以免再有人来刺杀。” 姜恒说:“很合理,你不用陪我们去嵩县了。” 界圭严肃地点了点头,抬眉,朝姜恒说:“小太史,活着回来,否则我会很无趣。”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一手揽着姜恒,说:“我会保护他的。” 姜恒忽然心中一动,说道:“十八年前,汁琅是不是也尝试过变法?” 界圭神色一变,打量姜恒,过了很久很久,点了下头。 “好自为之。”界圭说道。 “哥!”太子泷在侍卫的簇拥下来了,周围寻常百姓便自发地为他们腾出地方。 耿曙难得地朝太子泷一笑,兴许明天他就要去逍遥快活了,心情也随之变好了不少。 “你俩都走了,”太子泷叹道,“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是没想到。” 姜恒凑近太子泷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太子泷眼睛睁大,怀疑地看着姜恒,继而在姜恒期待的眼神下,勉强点头。 “一定要当心。”姜恒说。 “你也是,”太子泷说,“一定要当心。” 深夜里,又有人放起一波飞灯,灯火犹如通往天际的道路,组成了浩瀚的银河。那道银河照亮了夜空,绵延往长城另一头,深邃的黑暗尽头。 当太阳升起之时,姜恒与耿曙轻装上阵,策马绕过玉璧关,沿山峦险地,度过古道,进入松林坡,前往中原大地。 耿曙放出海东青,风羽在天际盘旋,以示周遭并无危险。 通过梁国与洛阳的国界时,耿曙朝东面看了眼。 “想回去吗?”姜恒自从多年前离开家乡浔东,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算了。”耿曙这些年里听到不少浔东的消息,答道,“迟早有天会回去的,现在不着急。” 第104章 渡兵船 中原大地已开始入冬, 但一路往南,冬日却比寒风凛冽的落雁城更为和煦,到得嵩县时, 却是皑皑暖冬之景。 琴川的五道支流畔建起了不少水车, 新开挖的渠道犹如棋盘般纵横交错, 灌溉全城。嵩县就像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桃源, 无论外界如何天翻地覆,嵩地始终一如既往。 耿曙带来了封侯的委任状,被雍王封为武陵侯, 姜恒则恢复了太史之职。 宋邹对两人秘密到来并不奇怪,开始汇报这一年里的大小事宜。 经历了雍东宫那混乱不堪的文书体系后,姜恒只觉得宋邹治理辖县实在是太高明了, 一切颇有条理。 “您要的斥候,在这一年里已训练得差不多了,”宋邹说,“侯爷与太史大人这几日就可用上。” 姜恒洗过澡,换过衣服,躺在榻上。耿曙则出去检阅他的军队了,来年开春就要用兵, 必须趁冬季这最后的闲暇时间予以重新操练。 “派出所有的斥候,”姜恒说,“密切监视各国动向,尤其代国与郑国。” 这两国与雍直接接壤,代新王又与郑国有着血缘之亲, 他们的同盟比任何一国都更稳固。 宋邹接了命令, 又说:“姜大人瘦了不少。” “累。”姜恒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道, “有些事,哪怕竭尽全力,也很难。” “有些难题,大可交给时间,”宋邹想了想,说道,“再难对付的人,也是会老、会死的。” “是啊。”姜恒笑了笑,说,“可我也会死,只不知道谁先死在前头了。” 宋邹笑了起来,姜恒摇摇头,忽然发现嵩县的城主府,有时就像是雍都落雁城之外的另一个家,缘因这是他与耿曙重逢后,第一个为他们提供保护的小天地。 “代国公主着商人送来的,”宋邹捧出一把剑,说道,“来人说,这是一份谢礼。” “烈光剑。”姜恒认出那把剑了,当初耿曙把它还了回去,姬霜又将它送到了嵩县,权当感谢耿曙与姜恒在西川所做之事。 如今代国名义上李霄为代王,实则已落到了姬霜的控制之下。 “嫂子也是厉害人。”姜恒笑道。 “什么嫂子?”耿曙抽出烈光剑,看了眼,冷冷道,“婚约早就作废了,这些天没整治你,又拿我寻开心?” “快把剑放下!”姜恒朝拿着剑作势要按他的耿曙说,“不是闹着玩的。” 耿曙一手拧着姜恒的手,把他按在榻上,看也不看,另一手随手推剑入鞘,分毫不差,腾出手来作弄姜恒。姜恒却顺势抢到烈光剑,连剑带鞘,抵着耿曙胸膛。 “怎么?”耿曙摁着姜恒,低头道,“想杀我?” 姜恒看着耿曙,脸上微红,用剑鞘示威般地推了推他。 “想杀哥哥的话,”耿曙的声音低沉、好听,一手缓慢解开衽,说道,“往这儿刺,我就死了。” 姜恒用剑横架在耿曙的脖颈上,仿佛感觉到耿曙灼热的呼吸、有力的心跳。 “给你,”姜恒说,“喏,拿着罢。” 姜恒在海阁的古书上读到过,一金玺二星玉,三剑四神座,烈光象征日轮,天月则象征月轮,黑剑,意味着漫漫长夜与满天的星光。 耿曙已经有很久没用过黑剑了,那是他们父亲的遗物,他终归需要一把兵器,烈光剑亦是神兵,再适合不过了。 耿曙翻身坐起,抽出烈光剑,认真端详。 “你就像烈光一般,”姜恒说,“很明朗。” “我不是。”耿曙朝姜恒说,“你才是,恒儿,你笑起来,就像晴天一样。” “军队怎么样了?”姜恒扒着耿曙后背,两人一同看那把剑。 耿曙一提起来就郁闷,接下来还有军阵要重整,只得老老实实,拿出太公兵法重新布阵。是日下午,姜恒便在嵩县审阅变法内容,耿曙则躺在榻上,让姜恒躺在自己怀中,一手拿着书,思考进攻越地的战术。 待汁琮朝玉璧关启战,耿曙与姜恒便要马上部署军队,以快打快,攻下在越地的浔阳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活捉在别宫的老郑王。 可是万一太子灵不吃这套呢? 卫卓与管魏的计划,则是让耿曙接下来进攻济州城,打郑国的国都,这么一来,太子灵总不能坐视不管了。 然而就凭手头这两万人,要打下一国都城谈何容易?最怕就是他们的军队在郑国境内被拖住,展开旷日持久的胶着战。 耿曙无意识地把手伸进姜恒衣服里,摸他背脊,犹如对海东青亲昵抚摸一般。姜恒在这暖冬里非常舒服,一脚在耿曙脚背上来回摩挲,渐渐地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宋邹来报,说了几句话,耿曙冷漠地答了句“知道了”。 “什么?”姜恒清醒过来。 “咱们的斥候在胶州查到了不少运送铁的商队。”耿曙答道,“你继续睡。” 姜恒打了个呵欠,坐起,他与耿曙在厅内时懒得正装,便都穿里衣,姜恒一身白,耿曙则一身黑衣黑袜,白天出去巡军半日,午后便回来陪姜恒。 “胶州。”姜恒想了想,看了眼墙上的地图。 胶州乃是郑国的边陲之地,东临大海,北接崇山峻岭,在那里设立打铁场亦是寻常。 “生铁么?”姜恒问。 耿曙说:“没听清楚,让宋邹回来再问?” 姜恒摇摇头,耿曙放下手头案卷,说:“泡澡去罢。” 城主府后有一温池,耿曙连日练兵,不免肌肉酸痛,正好泡池放松一下。 距离他们来到嵩县,已经两个月有余,再过二十日,耿曙便将出战,带着两万雍军离开嵩县,进入梁地,以掠夺代替补给,一路直入浔东。 姜恒实在不能接受这种作战方式,但汁琮决定的事,素来说一不二。 “这几日就别去操练了。”姜恒说。 “帮我捏捏肩膀。”耿曙说,“没事,不影响行军打仗。” 耿曙的肩背很硬,姜恒帮他捏了几下,见耿曙推着一片树叶,从水上推了过去,泛起涟漪,忽然停下动作。 耿曙:“?” 姜恒怔怔看着那树叶,耿曙便凑过去,在他侧脸上亲吻了下。 “怎么了?”耿曙问。 姜恒瞬间如梦初醒,“哗啦”一声出水,耿曙道:“等等!怎么了?” 姜恒裹上浴袍,赤脚就朝厅内跑,耿曙匆忙穿了浴袍,说道:“别跑!好好说话!” 姜恒说:“水运!” 耿曙把姜恒打横抱了起来,快步进厅内。姜恒喊道:“传宋邹!快!把 商会大统领也叫过来!” 不到一炷香时分,厅内来了四个人,宋邹、嵩县商会大统领赵逡、以及雍军的两名万夫长。 “别着急。”耿曙只着一身浴袍,侧身坐在榻上案前,姜恒仍披散半湿头发,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图。 宋邹说:“可是玉璧关来了消息?” “不。”姜恒走到地图前,翻出朱笔,沿着胶州港标记,说,“胶州已探明的海道,最远能抵达何处?” 商会大统领道:“胶州向来是郑国的军事重镇,消息出不来,斥候也很难进去,海船多与南越交互,出港之后,往往就不知去了何处。但目前可知,郑国确实要开战了,因为他们……” 姜恒接了话头,说:“因为他们往胶州运送了大量的铁。” “不错,”宋邹说,“这是今日传回来的消息。” 姜恒说:“也即是说,被打听到,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大统领赵逡点头:“实际上他们运送铁,时间只会更早,根据我们的推测,这个时间应当在入夏前。兴许这已是最后一批了。” “从胶州港出发,”姜恒说,“根据秋冬风向,最远能到何处?” 耿曙没想到,一辈子没见过海的姜恒,竟是对海运十分了解。 “这要找名走过船路的人来问问。”宋邹答道,“我记得曾有吴越之地的船商,只不知他在不在嵩地,姜大人觉得呢?” “给所有的斥候送信,”姜恒说,“到这几个地点去找,看有没有补给站。” 说着,姜恒一路从胶州沿着海岸线往北边标记,直到雍国境内的一处海岸,雍国地广人稀,大片土地荒无人烟,又有东兰山天险作为屏障,挡住了那段海岸线。 与此同时,姜恒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孙英也许就是坐船过来的,”姜恒朝耿曙说,“只不知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耿曙的脸色亦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这就送信回去。” “送给东宫。”姜恒说。 如果姜恒的猜测无误,太子灵正在坚持不懈地往雍国东北方运兵……雍地的海岸线多年来始终守备空虚,只希望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近期不要按计划发兵。”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想了想,说:“太冒险了。” “一旦太子灵绕过玉璧关前的防守,”姜恒说,“把兵马运送到雍国后方,你手里这支兵员,就是最后的希望了,不发兵,只会延误战机,若在越地被拖住,最后一支救援国内的军队也没了。” 耿曙沉吟不语,最后他决定,在这件事上听姜恒的。 “可是如果不发兵牵制玉璧关,雍国想进军,就……”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姜恒道,“先前谁还答应我一剑捅了他的?” “知道了。”耿曙马上识趣地说,他当然知道姜恒是在说反话,这些日子以来姜恒是最焦虑的那个,直到过了发兵时限,他仍让耿曙强行按兵不动。 耿曙放出去的海东青,带回来的消息则是汁琮的三个字:知道了。 “什么叫‘知道了’?”姜恒难以置信道,“他不派人去查么?” “他说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耿曙说,“我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宋邹传唤的船商来了,姜恒马上从耿曙怀中起身,正了正衣裳,已经来不及问他名字了,说:“从胶州出发的海船,北上后,最远能抵达什么地方?” “回大人的话,”那船商说,“小的只在吴地跑过几年船,具体情况不清楚,只能道听途说……” 姜恒:“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郑地四个港口,往来南越等地,所做无非海上生意,郑人的船大多是江船,想要海上航行的大船,须得求助于郢人。但胶州港口往北方一路过去,多年来几乎无人去过,郑国也不允许任何商道途经胶州,俱是官船……” “……胶州与北地的林港等地,多年前听闻有过往来,但只要北上,暗礁极多,春夏间,几乎无船能平安到此处。” “笔给你。除非什么?”姜恒递给他朱笔,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说。 船商寻思片刻,圈出一块海域,说:“大人说的是,除非秋冬交季时,会有一个月上下的西南风,如果利用好这段时间,便能将船从胶东出发,花上整整一个十月,开到东兰山的最东边,但是有没有能靠岸的地方,小人就……” 姜恒听了这话,简直是天旋地转。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郑人只送了军队进入雍境,尚未成功策反林胡、氐二族人,否则…… “一艘船可以运多少人?”耿曙直到此刻,仍然保持了镇定。 “多则两千,少则八百,”船商说,“并无定数,若将货舱腾空,嗯,平均两千人是可以的。但商路讲究的是‘往返’,这条海路有去无回,所以郑国几乎从来不与雍国走海道生意……” 姜恒坐在榻上,无意识地挥手,示意先退下,再看耿曙时,耿曙的表情依旧镇定。 “不会有太多人,”耿曙说,“算他们十条船,也只有两万人。” 姜恒说:“风羽回来了?玉璧关下谁在领军?” 耿曙说:“武英公主,父王还坐镇落雁,都在等咱们进攻浔东城的消息。” 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足足十天,耿曙始终按兵不动,奇怪的是,落雁城也没有消息,信使本该三天前抵达嵩县,催促耿曙,并带来汁琮的大怒。 我让你袭击敌人后方,你现在居然还在嵩县按兵不动?! 但信使没有来,耿曙放出海东青,一来一回,要四天时间。 紧接着,海东青带着一块染血的布条,飞进了城主府内。 上面只有六个字:落雁被围速救。 w ,请牢记:, 第105章 车裂刑 雍成王一百二十年, 四国联军齐聚玉璧关,朝雍国发起第三次大战。 是年,太子灵以浔东城与郢互易, 郢王得浔东,派兵驻扎。郑出奇兵,经海运六万步兵, 出胶州港北上, 抵达东兰山, 潜于东兰山中, 一夜间攻陷灏城。 十一月,玉璧关四国联军倾巢而出, 与武英公主汁绫决战, 落雁城往玉璧关的兵道受太子灵步兵封锁,援军不能抵达。 十一月七日,落雁被围城,汁琮麾下两万御林军成为孤军,朝武英公主发出军令, 火速回援! 顷刻间灏城、山阴两城掀起了反叛, 受雍人压迫日久的林胡与氐人揭竿而起,两城守军被抽调往玉璧关后, 驻军合计不足八千, 与王都落雁断了消息。 幸而大安等北方城市由风戎人主宰, 尚未传来动乱的消息。 汁琮一夜焦头烂额, 只因太子灵的郑军来得实在太快, 仓促间全无准备。今年又是个暖冬,未有大雪封城,仿佛老天爷铁了心要灭绝大雍。 武英公主欲抽走兵马, 奈何玉璧关联军早察其意图,几次主动出击。雍军若在此时撤离,定将招致尾击,届时面临的,将是全军覆没的大溃。 所有人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依旧在中原的最后这支,掌握在耿曙与姜恒手中的兵马。 这个时候,耿曙调动军队去打哪一国,哪一国就会马上撤军,减轻玉璧关面临的压力。 “你爹该好好反省了,”姜恒与耿曙带兵离开嵩县时,姜恒回头看了一眼两万人黑压压的军队,说道,“如果接下来他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耿曙说道:“还有机会,前提是咱们能打下玉璧关。” 姜恒说:“作个最坏的打算,如果打不下,雍国亡国了呢?” 耿曙:“……” 姜恒:“你要为国捐躯么?”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姜恒扬眉,等待他的答复。 耿曙说:“我的性命是你的。” “知道就好,”姜恒说,“尽力而为罢。驾!” 这支大雍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奇兵,没有开往任何一国,而是径直越过洛阳,朝玉璧关而去。 落雁,雍宫,十一月十三日。 这是落雁城自从建国之后,历史上第一次被围城,多年以来,倚仗玉璧关天险,战线从未推进到国都过,哪怕在备战的这半年间,汁琮得到管魏、陆冀与姜恒的反复提醒,却仍不以为意。 落雁从未进行过围城演练,在这滴水成冰的冬季,也不可能有人来围城。南方人无法适应酷寒,让他们在冬季围攻国都,是不可能的! 但眼下,汁琮终于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太子灵与郑军已在城外扎营,陆陆续续,已有六万人抵达沙洲平原。 “他们正在进行防御工事,”曾嵘看过军报后说,“挖掘大量壕沟。但壕沟附近守备森严,我们的斥候无法接近。” “只是壕沟而已,”管魏皱眉道,“用得着如此戒备森严?” 陆冀说:“妄想通过地道进来,是不可能的。城内所铺,俱是巨擘山之岩,当年落雁选址之处,乃是冻土,春天化冻后土质松软,为夯实地基,倾举国之力铺上了坚岩,他们挖不进来。何况就算挖穿了,隧道开口总不至于太大,不足为患。” 管魏道:“必须调查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让他们围就是了。”卫卓在今日的朝会上说,“冬天的粮食都收进来了,我们尚有两万骁勇善战的骑兵,当下哪怕天气回暖,北方的寒锋却总会来的。届时只要衔尾出击,太子灵的军队必将全军覆没。” 这也是汁琮所想的,他压根就不怕他们。 “那么玉璧关怎么办?”管魏在这个时候,终于不能再忍了,朝卫卓道,“今冬的作战计划这么拖下去,哪怕守住了落雁,势必再无反击的胜算。” “管相,”陆冀说,“玉璧关守卫的中坚力量,算来不过是郑、梁二国,此二国任意一国战败,另一方定然自行离去。如今太子灵深入我国腹地,正是决战的极好机会,耐心等候,将其一举击溃,玉璧关不攻自破。” 太子泷说:“咱们得派人去救灏城、山阴两地,城池已沦陷,变法之举未推行,若林胡人余党与氐人加入他们,又要怎么办?” 卫卓冷笑一声,说:“氐人什么时候学会打仗了?乌合之众。” “没有人,”陆冀说,“谁去救?” “我去,”太子泷说,“给我五千骑兵。” 太子泷今日议政,带来了他的幕僚山泽,山泽端坐太子泷身后,不发一语。 没有人回答,都不看好太子泷。 “你觉得,你们氐人会被郑人说服,加入这场反叛么?”汁琮朝山泽投以有意无意的一瞥,依旧保持了镇定,在心里估量着这场战争的赢面有几分。 “氐人会不会我不清楚。”山泽说,“但是雍王,如果您还秉承着这一如既往的傲慢,落雁城只怕覆亡就在顷刻。” 所有大臣顿时色变,卫卓怒道:“大胆!” 太子泷没有喝止山泽,迎上父亲的目光,眼神带着期望与悲伤。 “哦?说说?姜恒给了你什么锦囊妙计?” 汁琮一瞥太子泷,漫不经心,剥开手里的松子,吃了一枚,就像在玉璧关谈判那天。 太子泷却比谁都更了解父亲,知道他需要细微的动作,来缓解内心的不安,更重要的是,借由这一动作以掩饰真实的内心,以免被他人识破。 “这场战争从第一步下子,就犯了错误,”山泽沉声道,“一步错,步步错。处处被先发制人,以至于落到如今局面。雍王认为南方四国,无人是您一回之敌,可实际上呢?不仅遭受刺杀,险些死在关前,更丢了玉璧关。” 汁琮停下动作,刹那间殿内充满了危险气氛。 “这是你们东宫商量好的?”汁琮冷冷道。 太子泷没有回答,这等于默认了。 “雍王总觉得北方天寒地冻,不可能有人在这个气候下围城,可对方偏偏来了。如今雍王与各位大人谈论半日,认为只要围城不出,坚守,拒战。太子灵就拿落雁城毫无办法,假以时日,敌军必退……” “……但敌方统帅,就想不到这一点么?”山泽反问道,“试问您若是太子灵,会有什么样的作战计划?必须速战速决!这一速战速决的时机,一定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也绝不能让敌人想到。” 殿内鸦雀无声,汁琮拇指摩挲手中松子,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山泽。 “雍王总以为自己武威天下无敌,”山泽沉声道,“沉浸于自吹自擂日久,傲慢不可一世,纵然你是重闻身故之后,天下第一的武神,但武神也好,军神也罢,那个时代,早就结束了,还是您的儿子亲手结束的。随着李宏被汁淼亲手打倒,多年前琴鸣天下前,成名的武神中,便唯余雍王一个,太子灵不仅敢于朝雍王发起挑战,更有必胜的决心,否则他绝不会到此地来。” 说着,山泽朝汁琮扬眉,汁琮马上就知道,这话一定是姜恒让他说的! 东宫的人里,只有姜恒与山泽这两人是不怕死的,姜恒不怕死,是因为他知道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山泽不怕死,是因为他的命是捡回来的。 “父王,”太子泷说,“山泽之言虽刺耳,但我们总该正视现实了……” 海东青带着来信,频繁往返东宫与嵩县,今日这一席话,乃是东宫核心讨论后,在姜恒的授意下,予他毫不留情的反击! “说得是,”汁琮打断了儿子的话,没有发怒,开始认真看待这一对手,认真看待他与他麾下的谋臣们,点了点头,说,“爹确实太轻敌了。” “更何况,”山泽最后说,“雍王自继任那日起,可曾越过玉璧关一步?武神之名,我看不过只是存在于雍国则以。我的话说完了,氐人反叛是死,落雁沦陷,我也是死,雍王还请爽快赐我一死就是。” 这话蓦然击中了汁琮的心病,事实上正是如此,自从他成为雍王,雍国的军队便从未真正地踏出过玉璧关。嵩县乃是耿曙借王军之名暂时占领,四国有再多的内讧,依旧联起手来,将雍国压制得死死的。 太子泷:“山泽。” 太子泷知道山泽说过头了。 这也是他最大的忌讳之一。 “说得很好,”汁琮沉声道,“人要保持清醒,多谢你的临终谏言。来人,把他押出去,皇宫校场外问斩,非常时期,不用车裂了。” “父王!”太子泷马上上前一步,挡在山泽身前,山泽却坦然起身,走出殿外。 “父王!”太子泷道,“灏城已失,此刻杀山泽,氐人定将投敌!” “王陛下请息怒。”管魏也站了出来。 “陛下,”曾嵘道,“大可押后再杀。” 汁琮看着众人,他想知道,这朝廷上究竟有多少人,站到了姜恒那小子的一边——哪怕他不在场的前提之下。 “陛下!”周游带着一只海东青,飞快入殿,“风戎人来信了!” 周游的闯入一瞬间引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汁琮却不为所动,伸出手。周游恭敬捧着信报,送上王案。 汁琮却没有读,把它放在案上,用金玺压住了那张纸条,他看清楚了东宫的态度,曾嵘、管魏、以及他的亲儿子,都对姜恒抱着信心。 “那么就押下去,打入天牢。”汁琮沉声道,“你看,山泽,孤王也不是完全听不进劝告。” 太子泷松了口气,昨夜他收到姜恒的来信,连夜召集门客详议。姜恒的信上,对汁琮的指责简直是毫不留情,并点明了此战胜败,关键在于汁琮对赵灵的态度上。若无人震慑他,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汁琮根本没将赵灵放在眼中,更不将郑国视作对手,这就是招致大败的唯一诱因。 姜恒让太子泷去说,只因这话他必须说。 但姜恒不在,东宫无人敢直面挑战汁琮的权威,最后山泽决定,说出所有人心里的这番话,于是山泽成为了代替东宫,触忤国君之人。 幸而汁琮没有杀他,这在太子泷的计划之中,太子泷又使了个眼神,这眼神被汁琮一览无余。 “送信给汁淼,”汁琮说,“让他按原定计划,攻打越地。我知道海东青还在东宫。拖住他们,打下越地后,他们围一天,便让汁淼杀一名他们的王族。” 汁琮动了真怒,他想看看,赵灵究竟还有什么瞒天过海的破城之计,六万大军,哪怕一夜间全长出翅膀飞越城墙,等待着他们的,也将是雍军的强弩与利刃! “王陛下,”东宫另一名唤牛珉的谋臣上前一步,说道,“愚以为,此次大战的关键之地在玉璧关,不在越地,不能再按原定计划来了,须得让汁淼王子带兵,夺回玉璧关方是上策。” “拖下去车裂,”汁琮头也不抬,开始看风戎人的信,说,“这个不能饶了。” 太子泷万万没料到,牛珉会突然开口,局势脱出了他的掌控。太子泷马上跪下,色变道:“父王!” 汁琮展开信,看见风戎人写就,歪歪扭扭的一行汉字: 风戎年前已为王室征兵,眼下人手不足,雍王可尽快将太子送来,王家血脉性命可保。 再要救城,恕无良策。 “儿子,我要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谈谈。”汁琮收起信,朝自己的亲儿子说道。 牛珉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便落得一个被车裂的下场。惨叫声中,这名寒族士子鲜血迸发,在王宫校场外遭到分尸,爆发出的血液染红了方圆数十步,渗入砖缝,极目之处,一片殷红。 太子泷亲眼目睹,顿时闭上了双眼,悲怆交加,大喊起来。 这是汁琮给东宫的一个警告,他已经懒得与姜恒你一招,我一式地去比画。他还要告诉自己的亲儿子,在这个国家,他才是国君,不杀谁,那是权衡利弊;想杀谁,是他乐意。 众臣噤若寒蝉,汁琮的疯狂,让他们纷纷想起了十八年前,汁琅死后的那场大屠杀。 他是会杀人的,只是最近杀的人少了。 第106章 兵家术 十一月十四日, 落雁全城备战,曾宇调兵,汁琮换上了一身铠甲, 预备出城,率领一万两千名骑兵,与郑军展开会战。 他身边只有卫卓与曾宇, 其余武将都派给了汁绫。 汁琮有点可惜, 这种时候, 养子不在身边。 他挥退了前来伺候的侍女, 在空空荡荡的寝殿内换上了铠甲,十四年了, 殿内没有爱人, 没有兄弟,没有儿子,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当初,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的时刻。 “我将出城决战, ”汁琮头也不回, 为自己系上连接胸甲与背甲的腰绳,说道, “你在城内守好家里, 如果有大臣再说三道四, 便处死他们。生死存亡之时, 必须让全国上下一心, 眼下不是彰显才干、多嘴多舌之时。” 太子泷一夜未睡,脑海中满是牛珉死前的惨状,他亲手将此人招进东宫, 倾慕于他的才华,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说杀就杀,父亲仿佛成为了一个疯子,令他心生震惊。 他就这么定定看着父亲,半晌无话。 汁琮看了儿子一眼,又问:“信送出去了?” 太子泷脸色苍白,头发散乱,昨夜回到东宫后,看见牛珉写了一半的草案搁在案上,一切恍如一个噩梦。 “父王。”太子泷发着抖,他很清楚,汁琮让他回去,当那个唯命是从的小孩。 但牛珉临死前,忽然朝他笑了笑,太子泷刹那间明白了其意……不要放弃,胜利迟早会来。 汁琮穿戴好铠甲,转身,一手抚摸儿子的侧脸,端详他的容貌,仿佛想确认,这个儿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站在姜恒背后的那个幽灵,让他彻夜恐惧,哪怕这名敌人一无所有。 他有儿子,这就是他与那个亡魂周旋的最大倚仗。 太子泷却退后半步,挪开目光。他该怎么办?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姜恒,为什么要刺杀他的父亲。 但他不可能这么做。汁琮欣赏他的眼神,却理解为,那是儿子在表露,对他的畏惧与臣服。 “不用害怕,爹去替你杀光他们。”汁琮沉声道。 十一月十四日,夜,雍王汁琮亲自出战。 玉璧关前,耿曙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相信汁琮一定能顶住,落雁城不是说垮就垮的。但以他的分析,以及姜恒所述,赵灵不是寻常人,他思虑慎密,且十分大胆,常出意想不到的奇兵,且往往能一招制敌。 姜恒反复提醒他,赵灵是个非常危险的敌人,但哪怕把六万人交给耿曙,耿曙也想不出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攻破落雁城的办法。 “城墙不会有问题,”耿曙反复朝姜恒道,“虽然在这一百多年中未经战事检验,我相信一定能挡住。” 姜恒说:“中原四国彼此攻伐日久,我下你一座城,你占我一地,论攻城战,以雍国的经验,根本不是郑人的对手。” “也不见得。”耿曙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赞同姜恒。 姜恒说:“你反复念叨,就证明你心中不安,若当真有信心,你是不会提的。” 天下没有人比姜恒更了解耿曙,姜恒随便一句就是攻心之言,耿曙只得说:“你说得对。” 两人将大军驻扎在玉璧关下,姜恒作了提前预判,虽然落雁的情况尚不明朗,但玉璧关内有汁绫的守军,玉璧关外则有耿曙的军队,这么一来,双方形成两面夹击,把玉璧关包围了。 而眼下玉璧关,守卫则以四万梁军为主,郢人出工不出力,只来了三千,先前支持赵灵六十五艘海船,便权当完成了联盟的责任。 代军眼下还不知道在何处,但他们绝不会置身事外,说不定已在越过潼关,前往落雁城外,与太子灵会合的路上。 宋邹也来了,这场大战的意义非同小可,任何一方落败,都将在未来的数十年中,彻底改变天下格局,他已经将赌注全部押在姜恒身上了,他必须相信他,无论姜恒救哪一国,他相信姜恒有自己的判断,自己要做的,只有全力协助。 “按理说,攻城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唯二可能,”宋邹慢条斯理,说道,“第一,就是出现了新的器械,此乃器之革新。” “不错。”耿曙对兵家之道了若指掌,“其二,则是出现了新的战术,此乃术之革新。要么是‘器’,要么是‘术’,或是两者俱得。” 三人在松林坡高处眺望玉璧关,玉璧关城楼旗帜飞扬。 “新的攻城器械不大可能。”涉及到行军作战,耿曙的脑子非常清醒,“赵灵通过海运一举送去了六万步兵,已是运输的极限,再载着大型攻城器械接近落雁,拖慢速度不说,还容易暴露目标。” “嗯。”姜恒沉吟不语。 “那么就余下战术了。”耿曙说,“有什么新的战术,是能一夜间攻破城墙的?” “我不知道。”姜恒皱眉道,人力有时而穷,下山之后,他早已明白到,自己要向这个世间学习的,依旧还有许多。 宋邹说:“当然,也可能是赵灵在虚张声势,他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正是算准了雍人猜测他有应对之法,不得不出城一战。” “以彼之谋,反陷彼身,”姜恒说,“确实有这等策略,但不像他的作风。” 宋邹答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击破玉璧关,得好好想想,玉璧关一破,落雁之危自解。” 宋邹说得不错,只要夺回玉璧关,关北的汁绫马上就可以腾出手,回援落雁城。 眼下的战局从北到南,分别是王都御林军、王都外沙洲平原的郑军、玉璧关北雍军、玉璧关四国联军,以及关南松林坡所驻扎的耿曙的这一支奇兵。 五支军队互相牵制,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哪一边先被击破,便会一环扣一环,引起连环倒塌。他们正在最南端,设法引起这战术链条的断裂与失衡。 “还有一个解决思路,”姜恒说,“从北边断开这条链条,先救落雁,只要落雁得救,玉璧关同样不在话下。” 耿曙说:“还是南边开始罢,至少咱们手头有军力,我来制定破关计划,但须得与姑姑先接上头。风羽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话时,远方天空一声鹰鸣,海东青回来了,三人同时抬头。 风羽带回了王都落雁城的消息,耿曙展开一看,脸色稍稍和缓。 汁琮出城决战,大败赵灵前锋军,是役雍军得胜,汁琮一骑当千,杀得敌人血流成河,最终太子灵全军后退五里,雍军兵员折损两千四百余。 “他守住了落雁,我们还有机会。”耿曙稍稍镇定下来,汁琮的北方第一武士头衔,并非浪得虚名。他几乎从未见过汁琮出手,就连太子泷,自懂事始,俱记不得父亲打仗的时候了,所有关于汁琮的战绩,都只存在于传闻中。 “不。”姜恒却提醒耿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汁琮用兵刚武勇猛,打起仗来有种同归于尽的气势,然而雍国面临的最大难关正是兵员不足,一场胜仗有助于提振士气,从长远来看,却被太子灵一点一滴地消耗着实力。 又及,西南方潼关告破,守将被杀,代**已全面入侵雍地,开始攻打雍国西面的第四座大城“承州”。 “何况,”姜恒在军帐内踱步,说,“再这么下去,哪怕玉璧关夺下来,落雁也要完了。” 李霄亲自上阵,带来了三万军队,将在五天后与王都前的赵灵会合,这么一来,联军已达到九万。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这场大战就像雪崩一样,起初只是滚下一个微小的雪球,紧接着则是不停地加速,卷进去越来越多的士兵与战马,姜恒远远低估了赵灵要将雍国彻底亡国灭种的信心。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恒儿。”耿曙看着姜恒。 是夜,耿曙飞速拟信,与姜恒商议后,放出海东青,低声在它耳畔说了几句。 黎明前,玉璧关一片黑暗,风羽振翅而起,飞越渺茫的远山与夜幕,飞向玉璧关内的另一面。 “接下来,就看你爹的运气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走罢。” 两人正要转身,忽闻远方传来一声锐利的、划破夜空的哨响。 耿曙顿觉不对,马上转身,只听箭矢破空而去,海东青一声鸣叫! “风羽——!”耿曙怒吼道。 姜恒刹那手脚冰凉,睁大双眼,在漆黑的夜幕里搜寻着海东青的下落,耿曙立于夜色,犹如雕塑。 “射不中的,”姜恒声音发着抖,安慰道,“深夜看不清楚,箭矢不可能这么准,哥,相信我!” 耿曙紧握着拳,眼眶通红,望向姜恒,彼此不发一语。 良久,耿曙镇定下来,缓缓道:“风羽哪怕受伤,也一定会将信送到。跟我走,恒儿!” 姜恒呼吸急促,与耿曙翻身上马,将军队留给了宋邹,驰往东南面的群山,沿着他们出关的秘密山道,再次进入雍国领地。 腊月初三,被围困的第二十八天,雍都落雁城,王宫。 “他们的补给在于灏城。” 管魏指出了这场围城战的关键:“赵灵运送兵马,抵达本国国内,随身辎重,不可能太多。先夺灏城,并将城内物资运送到前线,供大军所需,乃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 汁琮“唔”了声,说:“当初该将山泽杀了,氐人横竖都得投敌。” 姜恒若在场,一定会怒吼出声,当初就该去救!否则灏城怎么会落入赵灵手中?! 但不仅姜恒,就连太子泷,今天也没有被通知过来,汁琮让他闭门思过,自然也不会有被儿子反驳的机会。 汁琮相信自己有绝对的实力,三天前,他率四千御林军出城决战,击败了太子灵的近万部队,他还没有老。 今日殿内参议之人只有管魏、陆冀、卫卓、曾宇四人。 陆冀想了想,说:“左相的意思想必是,可以派一队人,突破重围,切断郑军于灏城的补给线。” “派多少人?”汁琮说,“陆冀,你亲自带兵?” 陆冀实在也是昏了头,城中一天接一天被困,哪怕粮草充足,民心却是最大的问题,城中已有哗变兆头。现在派出兵员,尝试强行突围,多少人才能切断郑军补给线?八千?一万?军队突围尚不知能否成功,但王都守备定然空虚。 更要命的是,代国大军尚在路上。 “风戎人呢?”管魏说。 “不能指望他们。”汁琮道。 周游匆匆入内,带着另外的消息。 “汁淼陈兵玉璧关前,”周游说,“目前仍按兵不动。” 汁琮终于等到了耿曙的消息,却不是他想要的,汁泷、姜恒、汁淼……这三个人,已经不听他的命令了。 但他没有作出任何评价。 管魏道:“若殿下能与武英公主配合,夺回玉璧关,公主便可腾出手,率军回援王都。” “你还有话想说。”汁琮注视周游。 周游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承州城破,”周游说,“代军已占领全城。” 汁琮说:“孤王再出去邀战,还有多少兵员?” 麾下大臣一片沉默。 汁琮意识到了不妥,望向曾宇。 “御林军尚存三千余。”曾宇说,“上一次决战折损甚剧,需要补员。王陛下,根据斥候的情报,赵灵一方军队,今晨又来了两万的增援。” 雍国继灏、山阴之后,第三座重城也随之告破,汁琮抽调了六城中近乎八成的军队,筹备夺回玉璧关,各城如今守备空虚,反倒被联军一举端了老巢。 如今郑国的大军还非常有耐心,等待盟友前来会合,汁琮万万没有想到,落雁的兵马竟只剩…… 所有人心底浮现了不祥的二字——亡国。 姜恒之言犹如仍在耳畔,当初除却管魏,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危言耸听,雍国内忧外患不假,却远远没到这个地步。 然而此时此刻,变故就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对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部署了所有棋路,只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层层推进,甚至就连诱敌出战,俱在太子灵的计划之中,预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汁琮毁灭性的一击。 当初在玉璧关便该将赵灵扣下来,不问缘由直接杀掉——汁琮到得此时,仍在后悔。 第107章 溅血誓 “把武英公主叫回来, ”汁琮说,“玉璧关不要了。” “万万不可!”众臣同时色变,连卫卓都顾不得触怒汁琮, 马上设法阻止。 管魏道:“陛下!此刻抽走玉璧关前守军,梁军便将长驱直入!” 汁琮答道:“大家就在沙洲前拼个死活罢了。” 汁琮之言,瞬间让所有人感到不祥。 “还没到时候呢。”姜太后的声音道。 汁琮看见姜太后的那一刻, 双目通红, 心中满是杀意, 直到如今, 他仍拒绝相信,国家内外交困, 已到了最后一刻。 姜太后一身华服, 缓步而入,身后跟随着界圭与双目通红的太子泷。 “太后。”一众老臣纷纷躬身,在场之人,大多是当年追随先王,又服侍汁琅的顾命大臣。 “母后。”汁琮镇定少许。 姜太后手中握着黑剑剑鞘, 走到王座前, 展袖坐到一旁,众臣纷纷鞠躬。 “宫内已好些时候没听见前线的消息了, ”姜太后说, “哪怕陛下从来就是报喜不报忧, 我还是知道一点风声的。” 汁琮沉默, 低着头。 “太后不必担忧, ”管魏说,“敌军自当退去。” 姜太后叹了口气,说:“越国亡国那年, 我只有六岁,后来跟了你们的先王,我成为了一个雍人。但在心底,我始终记得,我也曾是个越人。” 众人沉默,俱注视着姜太后手中的黑剑。 “母后?”汁琮道。 “雍人有雍人的坚持。”姜太后看了眼汁琮,安慰道,“越人,也自当有越人的解决之道。我虽已多年不问朝政,也想为夫家出一份力,各位不如听听我的办法,再作决议?” 在一片静谧中,没有人反对。 “界圭,耿渊既然不在,黑剑便借予你一用,去罢。”姜太后说,“黑剑诛杀了赵灵的亲生父亲子闾,如今一并斩下儿子的首级,就让这把剑,再一次名扬天下。” 姜太后之言,谈论杀赵灵,犹如杀一只鸡般,那傲气当真让众人震撼得无以复加。 “是。”界圭接过黑剑。 “哪怕对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赵灵,”姜太后说,“也务必不要掉以轻心,必须当作武艺卓绝的对手来看待,古往今来,但凡轻敌之人,都会栽个大跟斗。” “谨遵太后之命。”界圭将黑剑负在背上,朝汁琮与姜太后行礼。 “母后。”汁琮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姜太后却悠悠道: “但是,纵然除去赵灵,此战亦在所难免。城破,只是时间问题,琮儿,面对现实罢,单靠武勇,如今已解不得落雁之困。” 无人敢接话,姜太后朝汁琮说:“王儿,今日局面,既是你一力促成,自当奋战到最后一刻,与国同生共死,若侥幸能胜,自是最好,若不能胜,亦不至于辱没了汁家威名。” “是。”汁琮道。 “太子汁泷,却仍然大有作为。”姜太后又道,“大雍尚未真正处于孤立无援、众叛亲离的境地,派你所有的卫队,护送太子离城。” 管魏闻言,缓缓点头。 “能去何处?”陆冀道,“如今关内四国视我等为仇敌。” 姜太后说:“去关内?不,我意乃是让太子持国君之命,前往大安,再一路南下,召集风戎人。王儿,你须得拟一道诏书,交给太子,让他赦免氐人、林胡人,召集雍国境内所有的外族,为我们雍人驱逐外敌,许给他们,原本便该得的。” 汁琮眼眶通红,到得最后,竟是哽咽起来。 “……汁淼与姜恒一定能攻破玉璧关,待他们与绫儿会合,届时护佑太子,重夺落雁,再建雍国。”姜太后轻描淡写道,“事有万一,设若城破,四国之军正大肆庆祝之际,却永远不会想到,远征塞外,夺下了雍国都城,此地则变作他们永恒的坟墓。” 说话时,姜太后眼里凌厉目光一敛,化作温柔神色。 “至于我,与陛下、各位大人留在此地,哪怕雍王战败,大家当陪赵灵、李霄,以及四国联军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又有何不可?” 姜太后如是说。 腊月初五,东兰山,山道。 “驾!”姜恒与耿曙催促战马,在追兵尾随下冲出了东兰山,冲进平原。 “只有两个人!”有人远远喊道,“算了!” 姜恒作了易容,与耿曙伪装成两名猎人,耿曙还想射箭,姜恒却道:“快走!别缠斗!时间不多了!” “来得及!”耿曙说。 塞北已快连续半个月没下过雪了,山林干旱无比,一点就着,暖冬却也带给了联军入侵的机会。 太子灵在赌,他在赌第一场雪到来的时候,寒锋一旦过境,冰天雪地里,只要不在城中,再严密的防寒措施也抵御不了。第一场雪到来之前,他一定会对落雁展开全面攻势。 “你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他们?”姜恒连日赶路,紧张得心脏快跳出来了。 “实话说,我不大相信他们,”耿曙朝姜恒说,“但我相信你,恒儿。” 姜恒驻马,紧张不已。 耿曙说:“你一定能办到,恒儿,相信你自己。” 远方是风戎人的第一个村落,也是姜恒游历时,最后一个到访的风戎村落狭木村。 “上罢。”耿曙朝姜恒认真道。 姜恒抹去易容,一抖马缰,进入了村落。村庄里已建起不少防御工事,拒马桩、壕沟,以应对联军入境后的洗掠。 风戎人纷纷站直,看着姜恒,很快有人认出了他,喊道:“神医!是神医!看病来了!快让他进来!” 守卫移开拒马桩,让姜恒与耿曙入内。 姜恒喊道:“风戎人!” 姜恒依旧有点心虚,耿曙却怒喝道:“风戎人——!我的弟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战士!” 姜恒蓦然回头看耿曙,耿曙一手控缰,一手持烈光剑举起,折射着冬季的阳光,放慢马速,绕过村口空地。 “敌人来了!”耿曙以风戎语喊道,“塞外的土地将沦陷!神医召集你们!为你们的妻子儿女而战!” 风戎人浑不料耿曙是来召集战士的,当即大哗,围到了村口的空地上。 耿曙说:“我是大雍的王子!我是上将军汁淼!我在此亲口答应你们!我们重新订立契约!愿意追随我,追随神医,解救王都的!我会将土地还给你们!” 姜恒看着耿曙,耿曙一身黑袍,身着雍国铠甲,威风凛凛,战靴踏着马镫,战马昂起前腿,一声长嘶。 紧接着,耿曙以烈光剑在手臂上一带,鲜血飞出。 “以血为契,”耿曙说,“跟我走。” 紧接着,耿曙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调转马头,离开了村落。 姜恒说:“他们真的会来吗?”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 姜恒想为耿曙包扎,耿曙却摆手,示意不必。姜恒再转头时,看见奔马陆陆续续,离开了狭木村,追了上来。 “成功了!”姜恒道。 耿曙与风戎人终日相处,经历多次战争,他很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姜恒的变法让他说出了一直以来不敢说的话,他要为风戎人竭力争取,因为他们是他的兄弟。 而王子的威名,也在风戎人中传颂日久,他们都相信耿曙能带领风戎打胜仗。 姜恒的到来,则加固了这一信任。 “风戎人!”耿曙抵达第二个村落,以风戎语大声道,“我以汁淼的名义,以神医的名义,召集你们!解救王都!” 耿曙带来的第一批战士共计四十,却是最有力的佐证,村落中央的人越来越多。 “随我一战,”耿曙认真道,“以血为誓,从此我将是你们最忠诚的兄弟。” 耿曙以烈光剑再轻轻一带,鲜血飞溅。 那是风戎人至为看重的血盟,世世代代,哪怕死亡也永不解除。 第二个村落涌出来的人,比第一村更多。 “起风了。”姜恒说。 雍国大地刮起了北风,寒锋正席卷而来。 耿曙与姜恒策马,辗转经过风戎的村落,追随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耿曙左臂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密集,及至第三天,风戎人已在他的召集下聚集了近六千人。 风越来越大,北方大地的风戎部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村落开始朝着耿曙的征集之路派出兵员,与他们会合。 到得近一万人时,队伍已变得无比庞大,姜恒仍如在梦中。 耿曙白天与姜恒辗转各地,晚上叼着草杆在地上编队,上万人如臂使指,短短三天之内,自动聚集到了一起。 “能打得过郑军吗?”姜恒说,“我们需要一场奇袭。” “我亲自担任万夫长,”耿曙说,“有希望。” 腊月初十的早晨。 远方一声哨响,正纵马带领上万人疾驰的耿曙与姜恒停下。 一名年轻人身着风戎人的铠甲,带领数千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孟和!”那人喊道。 “孟和!”姜恒笑道。 来人正是风戎小王子孟和。 “你们带着我的族人,要去做什么?”孟和道。 “打仗去!”耿曙道,“你去么?” 耿曙抽出烈光剑,放在自己的左臂上。 孟和掏出匕首,说:“你爹让我替他打仗,我不去。你让我替你们雍人打仗,我也不去。” 姜恒远远注视孟和,孟和却道:“但是神医让我去,我去!神医是风戎的恩人,以血为誓,现在是报恩的时候了!” 旋即,孟和与耿曙各一割手臂,鲜血迸发。 “交给你了!”耿曙喝道,“走!” 耿曙召集到了一万四千人,且俱是骁勇善战的骑兵,只要指挥得宜,突袭郑军,配合城内出战,不是没有胜算。 但这还不够,他需要更多的人。 腊月十二深夜,灏城。 随着第一枚带火羽箭射进灏城城中,鸠占鹊巢的郑人终于也迎来了措手不及的攻城战。太子灵占领此地后,只在城内驻扎了两千人,耿曙率领骑兵,一骑当先,抽烈光剑斩断城门吊索,犹如天神降临! 姜恒正要喊“等等”,耿曙却回手一指原地,让姜恒待命,带着上万人冲了出去。 那是姜恒第一次看见耿曙带兵打仗,那身先士卒的气势顿时震撼了他。只见耿曙在纵马疾驰之中,展开手臂于马背一跃而上,再一飞身,沿着城门吊索一踏,飞身扑向城楼高处! 在他的背后,则是风戎人射出的以掩护这突袭、漫天流星般的火箭。 郑国王旗被斩断,在风里飘扬,紧接着城楼起火,吊桥轰然坠下! 风戎人浩浩荡荡,杀进了灏城,只用了三个时辰,便占领全城。 “孟和!”姜恒策马赶到,喊道,“告诉他们,不许劫掠!这是自己的城!” 孟和道:“知道了,知道了!孟和!” 风戎人性格野蛮粗暴,姜恒若不严令禁止,只怕这座大城要被屠于自己人之手。 孟和笑着看他,姜恒忽然转念一想,说:“去抢城主府吧,随便你们抢,顺便帮我找个账本,能找到的话。” 第108章 舐犊情 耿曙正在率军围攻城主府, 郑军死伤遍地,风戎人都是天生的射手,占据了高地, 连续几波箭雨下来,上万弓箭牢牢将城主府压制住。 姜恒赶到时,战事已到尾声, 耿曙一脚踹开城主府大门。 内里, 太子灵所派的监事瞪大双眼, 看着两人。 “好久不见了啊。”姜恒认得他, 那是当初他在济州王宫中,太子灵麾下的门客。 “姜大人?”那人震惊了, 忙道, “别杀我!别……” 一箭从旁飞来,射中那人咽喉,姜恒马上转头,只见水峻手持弓箭,身穿武服, 头发绾起, 系着蓝绳。 水峻道:“他们进城后,杀了不少我们的族人。” 姜恒点了点头, 问:“氐人呢?” 水峻说:“幸而破城时, 我们声东击西, 放不少族人逃了出去, 都在城外等候。” 耿曙说:“给王都解围, 去么?” “去,”水峻说,“待我召集军队就来。不必歃血, 我得去救山泽,他还在落雁。” 耿曙说:“我的目的,却不是救人,说不得还有仗要打。” “那你得问他们,”水峻说,“我做不了主,你才是雍国的王子。” 耿曙随水峻离开城主府,城内已聚集了大量的氐人。 “氐人!”耿曙朗声道,“跟我走!我是汁淼!我答应你们!只要愿意与我并肩作战……” 氐人离开自己的居所,穿过大街小巷,来到灏城的主街道上,所有人不发一言,近五万人无声地看着耿曙。 “……我会将本该属于氐人的,还给你们。”耿曙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了第二十七道血痕。 水峻策马,驻马于街道正中,看着耿曙,背后数万人议论纷纷,继而高喊起来。 “氐人愿意相信你与姜恒,”水峻朝耿曙道,“却不相信王室。你的承诺是风戎人的血誓,你是耿渊的后人,不要让我们再失望一次,这是氐人最后一次相信雍人了!” 水峻解开武袖,在手腕上划下了一道血誓之痕。 孟和笑嘻嘻地,从水牢里拖出惊魂未定的卫贲,卫贲被折磨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姜恒一看到卫贲,马上把到手的账本藏了起来,说:“赶紧带他下去,给他压压惊。” “孟和,”孟和显然非常喜欢姜恒,说,“过来坐在我身上,我喂你吃枣子。” 卫府过得十分滋润,还有时令鲜果吃,坐在孟和身上吃倒是可以免了,姜恒肚子正饿,于是捋了袖子,一手端着盘,另一手拿着果子吃了起来。 耿曙回来时,看见乱七八糟的府上,沿途还看到风戎人在运送卫家的藏金与夜明珠,当即肺都要被气炸了。 “谁告诉他,让他在城主府里洗劫的?”耿曙提着剑回来,朝孟和怒吼道。 风戎人就像一群疯狗般,开始抢夺灏城城主府内的财物与家当,幸好人都被姜恒放走了。 “我。”姜恒说,“吃枣子吗?” “哦那你说了算,”耿曙马上改了语气,“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自己先前说的,反正都得罪卫家了。”姜恒离开城主府,顺手喂给耿曙枣子,扔了盘子,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快步下来,说,“他爹不会惦记咱们救命之恩的,人没死就行,否则不好交代,钱财都是身外物,卫大人想来很愿意用一点钱换自己儿子性命,是不是?” “他爹活没活着还不知道呢。”水峻当真是恨死了卫家,孟和纵容人洗劫城主府正中下怀,要让性格温和的氐人去抢劫,这事儿他也做不出来。 孟和伸手去勾水峻的下巴,说:“替你出气了,小美人?” 姜恒道:“别闹了!赶紧出城!王都若陷落,就全完了!” 孟和根本不在乎落雁城的下场,全是看在耿曙与姜恒的面上,才随其出兵,甚至巴不得越乱越好。 但水峻在乎,落雁城若破了,山泽一定逃不掉,他比姜恒此时还要心急。 “山阴城呢?”耿曙召集氐人、风戎人,这支勤王之军,已扩充到了三万人数。 “不管了。”姜恒说。 他颇有点担心曾嵘与曾宇的父亲——曾家当家主曾松。但眼下既然切断了太子灵的补给线,便必须马上救援王都落雁,若必须取舍,他相信曾松也希望将生还的机会留给两个儿子。 然而,事实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 山阴城在三天前第二次易主,并紧闭了城门,于城门上挂起了太子灵麾下门客的头颅。 城墙高处,以长|枪|刺穿的尸体鲜血淋漓,冻僵在寒风之中。 城门用血画下了一棵巨大的树,那棵树枝繁叶茂,以鲜血画出的繁花触目惊心。 耿曙在城门外停下。 风戎人与氐人,临时召集起的三万大军围在山阴城外。 耿曙道:“乌洛侯家的人,出来说话!” 城楼高处,郎煌出现了,他穿着一身兽皮袄,不复曾经与姜恒相遇时,那赤身**的模样,穿上衣服,姜恒都快有点认不出来了。 “你好啊,”郎煌端详城外,“恒儿。” 姜恒抬头,望向高处,再转头看耿曙。 耿曙:“你想做什么?” 郎煌吹了声悠扬的口哨,说道:“造反,叛乱!否则还能做什么?水峻?你也来了?” 姜恒朝耿曙示意,让他来解决。 “我们去王都,你来么?”姜恒说。 “不了。”郎煌居高临下,看着众人,“你那位王子殿下,你的哥哥,可是杀了我不少族人。我愿意报答你,却不愿意为凶手卖命。” “那么我们就要攻破山阴城了。”孟和一向不大喜欢这家伙,林胡人在塞外三族中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与他们沾上,总没有好事。 郎煌说:“所以要打仗了?” “哥,”姜恒说,“算了罢。他不会加入咱们的。” 但耿曙很清楚,林胡人哪怕人数不多,也不是塞外最为善战的民族,对他而言,却十分重要。 “你说过的,”耿曙答道,“那天你的话,给我感触很深。” “什么?”姜恒不明其意。 “你说,无论哪一族。雍人、风戎人、林胡人、氐人,”耿曙说,“一视同仁。错了就要认错,是我亏欠了他们。” 话音落,耿曙翻身下马,持烈光剑,走向城门。 占领了山阴的林胡人纷纷架上弓箭,郎煌却抬起手,示意不要射箭。 紧接着,耿曙在城门外双膝跪地。 “我朝你们谢罪!”耿曙朗声道,“为我之过!我曾不辨是非,屠杀你们的族人!掠夺你们的土地!” 这一下,万军哗然,涌上前去,看着耿曙。 耿曙沉声道:“林胡人曾是我们的盟友,但我等忘恩负义,乌洛侯煌,今天不是最好的时候,待我解去落雁之危,在王都等待你,你随时可来报仇。” 耿曙收剑归鞘,振剑之鸣响彻天际。 大军开离山阴城,姜恒回头望去,只听山阴发出城门打开的巨响。 吊桥落下,郎煌骑高头大马,率领三千腰挎弯刀、背负箭袋的林胡军,出了城门。 “人终于齐了。”姜恒说,“王子们,走罢,今天之后,我与各位王子同舟共济。” 腊月十五。 狂风越来越大,落雁已遭到全面封锁,再无法朝外界传递任何消息,但汁琮相信,他的另一个儿子,正在浴血攻打玉璧关。 但他等不到援军了,玉璧关易守难攻,自己被姜恒刺出一剑之日,就注定了今天的局面。 他也等不到界圭的消息了,刺杀是件需要非常有耐心的活儿,耿渊蛰伏了这么多年,界圭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十天半个月乃是寻常,甚至长达数年,等到自己死后,界圭也许才有机会,将为他报仇。 “太子殿下想朝您辞行。”曾宇步入正殿。 汁琮一身单衣,面容明显变得苍老,答道:“别让他进来,我不想见他,让他这就去罢。” 他不想被亲生儿子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卫卓、管魏、陆冀三人将留下,与王都同生共死,太子泷则带着他最后的希望,由曾宇负责护送。 死了也好,全都死了,当年的秘密,就再无人知晓。 汁琮想着,顿了一顿,说道:“曾宇,我把他交给你了。” 曾宇点头,转身离去。 汁琮穿上王袍,前往宗庙,前去祭拜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鬼魂,他曾经以为哪怕他有再多的怨气,也不至于诅咒这祖先传下来的社稷基业。 现在看来,他竟是依附在他儿子的身上,要一鼓作气,毁掉所有,哪怕大雍有一半是他生前所亲手建起的楼台,他也不在乎。 那就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又有何妨? 他想起了姜太后的话,当年姜昭很像他娘,他喜欢姜昭吗?也许喜欢过,可她养大的孩儿,如今已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午前,落雁城门外巨响,雍军开始拼死突围。 狂风吹得郑王旗猎猎作响,这是太子灵三个月来,第一次在众将领面前露面。 车倥正在监视北门方向,孙英与一众死士守护在太子灵身边。 “殿下料中了,”车倥说,“他们正在突围。曾宇带着人正在强冲防线,却不见汁琮身影。” “多少还是有着舐犊之情,”太子灵道,“想必不顾一切代价送出来的,乃是汁泷了,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报——”信使纵马,匆忙进了大营。 孙英等人马上筑起防护,勒令信使不得靠近。 “灏城陷落!”信使喊道,“卓大人身亡!” 太子灵沉吟不语,望向孙英。 “姜恒来了,”孙英说,“本以为他会留在玉璧关,怎么过来的?” 太子灵当机立断,下了这场围困战中最重要的决断:“攻城,给他们一个废墟看看,进城后,抓住所有的王族,其余人等,一律屠城。” 第109章 三胡旗 郑军分头带着火把, 散进了后阵三里地外的壕沟,足足一个月里,数以十万斤的冻土被沿着地道运送出来, 堆在壕沟两侧,取而代之的,则是通往落雁城墙, 十二条幽深的隧道。 隧道很浅, 不过在地面一丈之下, 埋过结冰的护城河, 在城墙下蜿蜒,扩展出近十里。 再进去, 便是落雁城内了, 那里铺设着坚若磐石的巨岩,乃是整座城市的地基,王宫更是无法挖穿。 但他们的目的并非将地道挖进城去,这就够了,一个个深达丈余的地下空洞, 以东兰山上砍伐而来的巨木所支撑着, 横七竖八,筑起了地底诡异的防御工事。 大军在城外集结, 雍军剩余的七千人纷纷登上城墙, 手持强弩, 朝向六万敌军。 “他们想做什么?”卫卓沉声道, “强行攻城?” 代国的军队尚未赶来, 郑国今日已作好了攻城的准备,但高逾三丈的城墙,在没有攻城梯的前提下, 根本不可能爬上来。 太子灵乘坐战车,在狂风里出战。郑国大军举起武器,朝向落雁。 太子灵朗声道:“汁琮!投降,献城!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出来谢罪罢!为你当年的血债,以及这些年中,所犯下的罪行!” 汁琮出现在城头高处,弯弓搭箭,一箭如流星飞去。 孙英瞬间上前,举起盾牌,守护在太子灵身前,那一箭射穿了盾牌,发出巨响,盾牌面上四分五裂。 汁琮说:“战!看孤王如何像杀你族叔一般,取你性命!” 郑军顿时大哗,义愤填膺。 城门洞开,汁琮出战,他有绝对的把握,突入敌阵,于万军之中取来太子灵项上人头。 只要太子灵一死,联军便将散去。 这时候,太子灵只安静看着一身黑铠的汁琮,旋即扬起手中铃铛,轻轻一振。 “叮”声音响起,后阵三声击鼓。 随之而来的,则是数万人惊天动地的大喊,继而地底仿佛发生了什么事,阵阵震荡,汁琮顿时色变,卫卓扑上前去,撞开汁琮,吼道:“陛下!当心!” 城门外,火舌沿着通道飞速卷去,于地底爆破,火焰焚毁了十数个巨大坑洞中支撑着顶部的木柱,断木惊天动地垮塌下来! 沙洲平原尽头,姜恒与耿曙越过丘陵,姜恒霎时看见了此生中最为壮观的一幕。 落雁城南方长达十里的城墙,随着护城河前的地面坍塌,巨石压垮了地基,城墙的下沉让千万斤垒砌起的巨石倾侧,继而犹如溺水的巨龙,轰然垮了下来。 这场连环震响从中央三丈高的城门、吊桥,朝向两翼连续垮下,眨眼间整面城墙随着巨响,犹如被神明从内至外一推,咆哮着倒塌。 鼓声大作,落雁城前已满是扬天的灰尘,随着郑军步兵的呐喊与震彻天地的鼓点,六万人发起步兵冲锋,杀进了城内! “糟了!”姜恒道。 耿曙马上道:“不能发动冲锋!必须等主力部队赶到!” 耿曙下了一个至为明智的决策,他与姜恒所率领的不过是三千骑兵前锋,这个时候袭击郑军的后阵,很可能被掉头反扑,导致全军覆没。 他必须等待,哪怕亲眼看着都城陷落,也要整齐军队再发动总攻击。 “列阵。”耿曙回身,“孟和!水峻!传令!各部听鼓声!” 太子泷永远都会记得,亲眼看见玉璧关起火的那一刻。 今天,他再一次亲眼目睹落雁绵延数里、那坚不可摧的城墙的坍塌。一瞬间雍都失去了它的所有防守,连同驻扎在城墙上的雍军壮烈牺牲。 冷静,一定要冷静……太子泷不断告诫自己。 太子泷强行按捺住悲痛之心,蓦然转身,抽出剑,却道:“时候没到,还没有到!咱们不能逃!援军会来的,随我杀回去!现在是敌军最轻敌大意的时候!走!袭他们的后阵!” 曾宇:“!!!” “太子殿下……”曾宇马上道。 太子泷却一振马缰,举起长剑,绕过军队,喝道:“扛起我的王旗!随我绕路到后方,偷袭他们的后阵!” 那确实是一招奇兵!先前郑人只以为汁琮为保全国统,令太子突围而出,敌军的注意力全在汁琮身上,轻视了太子。 现在他们突围成功后,太子泷竟是悍然转向,前去偷袭郑军的后方! 御林军当即明白过来,一呼百应,随着太子泷而去!曾宇回过神,眼前局势已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只得追赶而去! 太子灵用整整一个月的准备,不费吹灰之力便瓦解了落雁所有的防备,顷刻间六万步兵冲进城中,开始放火。 “援军来了。”孙英朝战车上的太子灵说。 “这么快?”太子灵颇有点意外。 “他们的。”孙英说,“姜恒集结了风戎人、林胡人与氐人。” “传令尽快攻下王宫,”太子灵说,“搜寻汁琮的下落,拿王族当人质。” 雍都落雁自建成一百二十年来,首次经历了战火的摧残,浓烟四起,百姓哭喊着四处逃亡。 耿曙的主力部队终于到了。 “击鼓。”耿曙沉声道,“恒儿,你坐镇后方,军令从你这里发出。水峻、乌洛侯煌分左右翼,孟和中军,随我冲锋!” 姜恒为耿曙戴上头盔,耿曙随手轻轻一刮他鼻梁。 “等我回来。”耿曙沉声道。 援军开始动了,犹如潮水一般,越过山丘,衔着郑军的后阵掩杀而去。 姜恒搬来一张琴,与隔壁山头高处,那面催战的巨鼓遥遥相对。坐在此地,他能清楚看见城中兵马进境。 他每拨一下琴弦,下方的鼓手便一擂战鼓,鼓声惊天动地,音传十里。 “噔。” “咚!” 耿曙中军收拢,前锋突进,犹如一把尖刀,刺进了敌方的后阵。 “他们杀进来了。”孙英听到鼓声,说道。 步兵有两万余人已冲进城中。 “不能退。”太子灵道,“两面交战,无法应对,首先攻破内城,再回援后阵。” 耿曙身后卫队,挑着两面王旗,一面红色上书“晋”,另一面漆黑上书“汁”。 “赵灵!”耿曙怒吼道,“当初设计陷害我弟,今日一并讨你狗命——!” 正午,宗庙。 交战声、喧哗声不断逼近,郑军冲到宗庙前,却看见高处站着一名身穿华服的老妪,身周一众侍女拱卫。 “姜太后?”车倥排众而出,这是他要抓的第一名人质。届时,太子灵将把汁琮与姜太后、太子汁泷押到沙洲,当着汁淼的面车裂示众。 “车将军,”姜太后手持天月剑剑鞘,说道,“灭国之战,只带这点人,您还是太掉以轻心了。” 说着,姜太后缓缓抽出剑,一泓冷光折射冬阳,令车倥稍稍眯起双眼。 太轻敌了。这是车倥最后的念头。 周遭侍女飞掠而来,车倥马上吼道:“放箭——!不要被她们近身!” 但这警惕来得太晚,姜太后高居台阶之上,甚至没有下来,只是一扬手,天月剑弧光闪烁,刷然而至,在空中化作一道月轮,旋转呼啸而去! 随之而来的,则是迎向姜太后的、铺天盖地的箭矢。 落雁城破,只在一刹那。 汁琮满头鲜血,意识模糊,从碎石中挣扎着起身,听见远方传来大喊声。 “下雪了——” 他仓皇转头,仿佛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桃花殿内,与兄长汁琅站在园中。 “今年怎么还不下雪?” “你想看雪?” “唔……下雪天,便不必练武了。” 年仅九岁的汁琅笑道:“这么说,我来替你祈一场雪,如何?” 八岁的汁琮嘲讽道:“有用么?” “我是太子,”汁琅说,“说不定,老天爷真的会听呢?” 是夜,果然下雪了,那是汁琮自懂事以来,看见过的最盛大的一场雪,他清晨起身,快步冲进东宫,钻进兄长被窝里,大喊道:“哥!快起来!下雪了!” 汁琅睡得迷迷糊糊,转了个身,伸手揽着他,让他别闹。汁琮却恶作剧般地把冰凉的手贴在他的怀里,汁琅顿时醒了,狂笑道:“胡闹!汁琮!快给我下去!” 两兄弟大笑起来,汁琅要教训汁琮,却总打不过汁琮,片刻后只得作罢,两人一起,望向殿外那鹅毛大雪。 “耿渊?”汁琅见耿渊来了,便推开了弟弟,笑着起床穿衣服,带他去打雪仗。 “哥……”汁琮的声音发着抖,在废墟里找到了他的佩剑,头盔已不知掉去了何处,卫卓亦不知所踪,极目所见,到处都是敌军。 汁琮一声狂喊,持剑劈砍,将冲到身前的步兵斩翻在地。 “哥……你在哪儿?”汁琮颤声道。 他环顾身边,更多的敌军涌了上来,雪越下越大,今天的雪,与那天一般。 南门外,太子泷率领的御林军绕过大半个落雁城外围,再次杀了过来,忽然听见了鼓声。 “援军来了。”太子泷马上道,“鼓声!我听见雍鼓的声音了!是我哥!是我哥和姜恒回来了!” 耿曙之名头在御林军中何等响亮,刹那士气大振。 太子泷率领的御林军,登时将郑军的后阵冲散,犹如尖刀一般,郑军注意到他们了,开始结阵抵挡。 汁琮仍在乱军中喘息,现在,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远方的鼓声震醒了他,先是“咚咚咚”三声,又如行云流水般连弹起来,一轮催似一轮,一轮急于一轮,直令天地变色,仿佛英灵在世,随着某个心照不宣的节拍,召来了天地间的神兵天将,化作千军万马,一并冲进了落雁城—— ——那节奏,化作一首歌谣。 眼看郑军团团围上,就在这时,战马冲来,撞开身前之人,一道黑影掠过,所经之处,爆出一条血路! 耿曙一甩烈光剑,鲜血化作雨点,刷然漫天散去,剑身滴血不染,寒光如初。 “父王!”耿曙道。 汁琮怔怔看着耿曙,耿曙焦急冲来。 汁琮再回头,鼓声下风云色变,他们背水一战的时候到了。 宗庙前,尸横遍地,姜太后按着中箭的肩膀,抬头望向城外远方。 山泽走出内宫,站在宫墙高处,看见了飘扬的旗帜“氐”。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在了琴弦上,随着琴弦一振,雪花犹如裂帛被撕开,继而在风里飞扬,散为冰晶。 姜恒的琴声化作远方鼓点,雷鸣阵阵。 “今夕何夕……”姜恒出神道。 孟和率领风戎人,王旗上书远古巨字“风”,衔尾追杀而去,战马飞跃过城墙废墟,开始斩杀郑国步兵。 “得与王子同舟……” 水峻满脸血污,持剑先一步围住了皇宫,一声令下,氐人持戈组成战阵,指向外城袭来的敌军。 “林”字王旗飞扬,郎煌率领三千猎人,飞檐走壁,登上皇宫屋檐,各自弯弓搭箭,瞄准雍宫外。 姜恒端坐山丘之上,远观雍都落雁,鼓声频传,各部听到鼓声,开始朝雍宫汇聚,犹如一副硕大的棋盘,所有棋子部署完毕。 姜恒按住琴弦,正当五弦齐震、完成最终的绞杀之时,忽然睁大双眼。 “我以为来的人,会是孙英。”姜恒喃喃道。 鼓声停了,击鼓之人没有说话,身周尽是卫士的尸体。 “你又是谁?”姜恒说。 但刺客没有回答他,那只是一个无名之辈。 紧接着,一道血箭从姜恒胸口|射出,喷发在琴上。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声发狂的痛吼。 “恒儿——!” 界圭身影闪现,带着万钧之力,手持黑剑,狠狠一剑扫在了那刺客头上,刺客顿时脑浆迸裂,而刺向姜恒的那一剑偏了少许。 漫天星河从今坠落,尽成地狱火; 不敢抬头看,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姜恒眼前一片模糊,只觉肋下一凉,睁大双眼,看见界圭焦急地、发疯般地在朝他喊着什么,却仿佛不是喊他的名字,而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努力摇头,恢复清醒,低头看肋下那把剑。 姜恒再看染血的古琴,将界圭从面前推开,扣住琴弦,使出最后的气力,五弦齐震。 “咚、咚”五声频响,耿曙会合风戎军,散入全城四面八方。 耿曙回头,望向远方,那鼓声传来之地。 所有战士在这鼓声前同时发动冲锋,沿着落雁的八条主道朝向中央雍宫,绞杀太子灵的郑军。 烈光剑所辉映之处,天地间死生契阔茫茫。 同袍染血之襟飞扬,击鼓其镗,万世之声,不与我归,忧心有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鼓声一如天地的心跳,一如活着的人的脉搏、往生者的愤怒,汇入那奔腾不息的鲜血之河,彻底淹没了雍国王都。 ——卷四·凤求凰·终—— 第110章 雍庙钟 太子泷头发散乱, 站在宗庙前,睁大双眼,看着眼前被敌军攻陷的落雁城。他的家里四处起火, 百姓的哭喊声、惨叫声在寒风与大雪中远远传来。 他已分不清何处是敌军,何处是雍军了,所有的士兵头发上、眉毛上都覆着一层雪, 染血的铠甲被大雪遮去原本的颜色。活着的人四处冲杀, 死去的人被覆盖在雪里, 落雁城正街每一刻都有无数人不要命地冲向宗庙, 又有更多人前赴后继地倒下。 而那杆“汁”的王旗,也距离他越来越近, 太子泷拼尽全力, 已杀回了宗庙前。 “殿下!”御林军围上前,太子泷却双手持剑,已冲下了宗庙的台阶,在大雪中奋力厮杀,郑军则愈发不要命地冲上前来。 只要抓走太子泷, 烧毁雍国的宗庙, 这场大战便宣告结束。 雪花飘落他的脸上,太子泷知道他不该这么做, 但比起忍辱偷生, 在家国沦亡之时逃往北地, 他宁愿与家人一同死在此处。他顾不得了, 哪怕雍国最后的血脉将因此而断绝, 他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落雁被毁,家破人亡。 太子泷道:“还没到时候呢——!雍国之人,尚未死去!” 太子泷怒吼, 一刹那竟是鼓舞起了御林军士气,雍军百年来只有战胜与战死,从无苟且偷生的答案,他们随着太子泷冲下宗庙前的台阶,卷向正面交锋的郑军,背水一战。 这是太子泷第一次直面“死”,死亡如此接近,以至于当鲜血溅在脸上时,他浑然不觉,眼里只有杀人与被杀,他发出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厮杀的洪流中,直到一刹那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面前出现了一名刺客,刺客作浪人打扮,似笑非笑,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手中持两把长刀,刀刃随手旋转,将守护在太子泷身前的御林军战士当场斩死在地。 “勇气可嘉,实力不行。”孙英嘲讽道。 紧接着,那浪人的刀刃直取太子泷左肩、右腿,只待刀锋一绞,太子泷便要肢体分离,犹如被拆断的木偶般喷出鲜血,倒在地上。 太子泷的瞳孔剧烈收缩。 霎时一名年轻的武将驾驭黑色战马,犹如一道彗星,碾过长街,愤然怒吼。 奔马撞上了那浪人,浪人猝不及防,在空中喷出鲜血,横飞出去! 耿曙面容污脏,骑在马背上,低头看太子泷。 太子泷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手中剑“当啷”一声落地。 “哥,”太子泷颤声道,“这一次,我没有逃。” 耿曙一指宗庙高处,沉声道:“上去,到那儿去。” 太子泷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退后几步,上了台阶,满脸泪水,说道:“哥!恒儿呢?” 耿曙调转马头,面朝长街上重新集合、预备朝宗庙冲锋的郑军,没有回头。 “汁泷。”耿曙稍稍侧头。 “哥?”太子泷道。 “好样的。”耿曙随口道,“耳朵上的血,自己擦擦。将士听令——!重整队伍!” 耿曙举起手中烈光剑,御林军与林胡人飞速朝他会合,林胡人手持弓箭在后,御林军竖起盾牌在前单膝跪地,于盾牌中伸出长|枪。 “誓死不退!”耿曙喝道,“守护宗庙!守护王室!” “誓死不退!”近万人齐声震喝道。 耿曙高踞战马之上,一如炼狱中祭起千万人鲜血而复生的魔神,面朝长街两侧涌来,集起冲锋阵势的郑军。 “当年我爹取你爹的性命。”耿曙之声飘荡在苍白的天空之下,他知道太子灵一定在这座城的某个地方,“今天,你仍注定死在我的手中!” 犹如耿渊再世,郑军竟鸦雀无声一时不敢上前。下一刻,远方传来了鸣金之声。 城南,汁琮接管了耿曙带回来的风戎战士,正浴血奋力冲杀,身上已不知中了几支箭矢,眼前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但他成功地将敌军驱逐出了坍塌的南面城墙,将战线推进到城外。 汁琮看见远方有一座巨鼓,孤零零地树立在山上,耿曙扳回败局之后,鼓声便停下了。 一定是姜恒……不会再有别人。 他与耿曙带来了北方全境的外族,增援王都。想到这里,汁琮松了口气,仿佛兄长的诅咒消散了——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他仍然会看在祖先的分上,尽力守护这个国家。 更远处传来鸣金之声,敌军犹如潮水一般退去。 汁琮环顾四周,尚未知那是郑国暂退再战的讯号,还是就此鸣金收兵。 但他最艰难的一刻,终于过去了。 下一刻,宗庙顶上的巨钟发出三声震响。 “当——当——当——” 雍国全军同时发出胜利的大喊,举起武器,他们赢了! 汁琮驻马城前,看见太子灵的战车就在百步之外,郑军弃战,朝着他飞速集结,他一定想说什么,无声的话语被大雪与钟声彻底淹没。 “来日再战。”汁琮沉声道,“等着,孤王必屠尽你济州全境,鸡犬不留。” 钟声回荡,姜恒的意识被渐渐拉回人世,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他看见了一个人,奇异的记忆仿佛在时光倒流中,发生了重叠,曾几何时,也是这么一个人,抱着他,在大雪中飞奔。 何时?何地?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姜恒很安静,就像十八年前,在同一个人怀中的雪夜。 “恒儿……恒儿!”界圭的声音忽远忽近。 眼前景象化作一团白雾,继而尽数消散,漫漫长夜再次笼罩了姜恒。 “醒了!” “姜大人醒了!快去通传!” 女孩的声音惊叫道。 姜恒胸口一阵剧痛,竭力撑着卧榻想起来,头痛欲裂。 “我的天……好痛。”姜恒呻|吟道,“我被玄武神踩中胸口了吗?” 他醒来时,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是耿曙,耿曙那面容憔悴不堪,双目满是红丝,头发散乱,全身污脏。 “别动,”耿曙的声音却依旧镇定,“你受了伤,胸口中了一剑,躺着。” 姜恒看见帐顶的花纹,这不是他的房间,想来是耿曙的卧室。 “把药拿过来。”耿曙又吩咐道,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恒,声音发着抖:“你好些了吗?” “没事。”姜恒眉头深锁,“就是……疼。” 胸口的伤一跳一跳地疼,但较之当年双腿折断时已好多了,然而那时罗宣为他配了镇痛的猛药,这时候的姜恒只觉得呼吸都在牵动伤口。 “给我一支笔,”姜恒说,“按我开的方子配药。” 界圭一阵风般地破门而入,看了眼姜恒,伸出手,按了下他脉搏。 “你说,”耿曙简短道,“我记得住。” 姜恒报了几味药材,界圭说:“我去罢,他自己是大夫,自己最清楚。” 耿曙于是点了点头,界圭便又走了。 姜恒勉强笑了笑,伤口却很疼,拉了下耿曙的手。耿曙沉默着,低下头,把脸埋在姜恒的左手中。 姜恒手上满是灼热的泪水,紧接着,耿曙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耿曙大哭,他们重逢那天,甚至没有好好地面对面哭一场,喜极而泣的耿曙,也只是眼中带着泪水,很快就被姜恒哄住。 然而现如今,他看见耿曙哭得如此难过、如此痛苦,仿佛产生了错觉,不久前耿曙尚且威风凛凛,召集北地大军,他竟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没事,哥,我没事,”姜恒说,“我这不好好的活着么?” 耿曙哭得全身发抖,哽咽道:“我受不了,恒儿,我快疯了。” “好了,”姜恒疲惫笑道,“好了,别哭,哥。没事的,我伤得……不重,真的不重。” 良久,耿曙才从喘息中平复过来,始终握着姜恒的手。 “他们怎么样了?”姜恒发现自己在雍宫中,自然是他们赢了,耿曙一定会赢的,他从来就这么坚信着。 耿曙却答非所问,说道:“你怀里有本账本,替你挡了一剑,刺得不深。” 姜恒很想笑,但一笑就疼,说道:“没想到最后还是卫大人救了我一命。哎哟!不能笑……” 耿曙也破涕为笑,那笑容中满是痛苦,看着姜恒。 “几天了?”姜恒看见耿曙唇上、侧脸上胡茬十分杂乱,眼眶凹陷下去,犹如一夜间老了不少。 “三天。”耿曙说。 姜恒知道这三天里,耿曙一定什么都没有做,哪里也没去过,话也不说,不吃不睡,就在他榻畔守着。 “你歇会儿,”姜恒说,“我会好起来的。” 那一剑刺进他胸膛近一寸深,先是被怀中从卫家搜剿来的账本挡了一记,又被界圭及时赶到,一剑斩死刺客,伤了准头。 “死了多少人?”姜恒虚弱地问。 “不知道。”耿曙依旧看着姜恒,说,“界圭抱着你回宫,别的事,我都没过问了。” “你父王还活着么?”姜恒问。 “活着。”耿曙说,“都活着,姜太后也活着,只是受了点伤。” 姜恒看见寝殿里来了不少女孩,身着桃花殿内宫中侍女的服饰,想必是太后给他派的,醒来时便已有人去报信了。 耿曙说:“她们都是越女,故乡的人,王祖母派来的。” “有吃的么?”姜恒说。 越女马上道:“有,姜大人想吃点什么?” “拿点米汤来,”姜恒疲惫道,“我不吃,给淼殿下吃,别待会儿我没事,他倒是先累死了。” 耿曙哭笑不得,握着姜恒的手始终不放。不多时,界圭回来了,给姜恒看过药材,姜恒便勉力点头,说:“熬罢。” 外头又有守卫的越女忽然开口道:“姜大人刚醒,太后吩咐,有什么话,过得几日待他缓些了再来。” 郎煌的声音道:“我知道,我是来找王子的。” 耿曙抬头,姜恒说:“乌洛侯煌吗?让他进来罢。” 越女得到吩咐,推开门,郎煌却没有进门,站在门外看姜恒。 “山泽配了点伤药,”郎煌说,“给你外敷用。我看界圭只替你配了内服的药,宫中的大夫也不大行,氐人的药虽不比你们汉人,但治跌打刀伤,还是有用的。” 姜恒半躺着,朝他点了点头。 “你去吧,”姜恒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耿曙没有坚持,站起来时,头还有点晕,险些站不稳。他已有三天滴米未进,心神又遭重挫,乃至脚步虚浮,扶着门槛,好一会儿才站稳。 “做什么?”耿曙道。 “出来说话,”郎煌道,“有事找你商量。” 耿曙回头看了眼,说:“我马上回来。” 房内三名越女似乎觉得耿曙很有趣,都似笑非笑,姜恒好奇地看了她们一眼,笑容便纷纷敛去了。 “殿……界大人,”一名越女过来,跪在界圭身边,“我们来罢。” 界圭马上现出责备的眼神,那女孩便不说话了。 姜恒一时未听清楚,侧头看界圭。 界圭跪在地上,给姜恒熬药汤,不时侧头看他。 “还疼么?”界圭问。 “好一点了。”姜恒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最后那一刻,要不是界圭赶来,自己现在一定就死了,姜恒千算万算,竟算不到太子灵会派人来刺杀他。太子灵也当真太聪明了,他竟是算到自己会在高处指挥全局,还预先在卫队里埋下奸细? 当时耿曙率军出征,留下一百人护卫姜恒,又是开阔地,太子灵已全军出动,周遭更经过详细的侦查,孟和再三放出海东青勘察,确认没有埋伏,姜恒身在后阵,不可能遭到突袭。 谁也想不到,耿曙的手下人,竟是有郑国的刺客! 第111章 银面具 “我扛着黑剑, 出门想刺杀赵灵,转了半天,没找着地方。”界圭的语气很平淡, “开战听见有人击鼓,猜想多半是你,便过来找你叙叙旧, 没想到, 正好撞上了。” “你该执行你的任务才是, ”姜恒得了便宜卖乖地说, “人没刺,先来偷懒, 像什么样子?” 界圭说:“落雁城破, 宗庙被毁,七鼎遭夺,连你爹的神主牌都得被烧掉,还报什么仇?杀来杀去,用全天下人的性命, 也换不回一个人活着。” “那倒是的。”姜恒努力微笑道, “没想到在你心里,我还抵得上全天下人的性命, 当真受宠若惊。” 他知道界圭本该听命前去刺杀太子灵, 竟是放着敌方统帅不管, 反而来找自己, 在国破家亡之时, 放弃了扭转战局的唯一机会,此举与叛国无异。 “那叫‘修辞’,”界圭说, “夸张而已,懂不懂?” 姜恒哭笑不得,界圭随口道:“罢了,怪难为情的,反而是你哥……待他好点罢。你哥才是要发疯屠尽天下人的那个,你若没醒过来……郑国有多少万人来着?” “一千四百多万罢。”姜恒随口道。 “千余万人,可得都要为你殉葬了。”界圭道。 “被刺杀又不是我想的。”姜恒在心里叹了口气,问,“太子呢?雍王呢?太后呢?其他人怎么样了?” “太子原本被送走,”界圭说,“那小子根本没打算走,刚出城就杀回来了,守住了宗庙,可惜掉了只耳朵,不知道冻掉的还是被削的,天寒地冻,找半天没找着。” 姜恒听界圭这么轻描淡写,便能想象到当时一定非常惨烈。 “四位王子,至少人都安全无恙,除却雍王子被你吓掉了半条小命外,”界圭漫不经心道,“风戎王子、林胡王子、氐王子也都活着。林胡人折损最为惨烈,他们都来看过你,被挡驾了。” “雍王呢?”姜恒问。 “雍王受了点伤,”界圭说,“在养病。太后中了三箭,不重,就是年纪大了,得好好休养。喏,你问她们,你回来后,我也没去过桃花殿,都在这儿守着。她叫安溪,她叫依水,最小的那个叫明纹。都是太后的人,不用避嫌。” 三名越女在界圭与姜恒交谈时,始终没有插话,这时候姜恒望去,那最小的女孩带着灵气,笑道:“太后的伤不碍事,你别担心。” 姜恒便放下了心,想到太子泷受的伤,说道:“待好些了,得去看看他。” 界圭熬好药,倒出来放凉,说:“你那叫宋邹的部下,放了把火,把玉璧关整个烧了,也是人才。” 姜恒:“……” 姜恒心道宋邹也够狠的,趁着连日干燥无雨雪,实现了他们当初的火攻计划,趁机传令让武英公主破关。 “夺回来了?”姜恒又问。 “夺回来了。”界圭答道,“两边山上还在烧,太子灵与李霄会合,曾宇整军追击,夺回了承州城,把他们赶回了潼关以南。你最关心的想来也是军报罢。” “啊……太好了,”姜恒道,“谢天谢地。” 与他当初预料的一样,只要落雁之危得解,雍国一旦发起反攻,太子灵便无力再在雍国境内长期作战。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便是双方倾举国之力的一场豪赌,他们赌赢了,太子灵赌输了,唯此而已。 “外头还下雪么?”姜恒问。 “下,”界圭说,“这三天里都在下雪,没停过。” “郑军至少要被冻死上万人了。”姜恒叹道。 顺天之势,犹得神助,太子灵一路从东兰山海畔登岸,上苍对其施予厚爱,及至落雁城墙坍塌的那一刻,看似得天独厚,胜券在握。 却在最终被姜恒与耿曙落子翻盘,狼狈逃窜之时,运气登时彻底逆转,上苍收回了所有的恩赐,反而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要从太子灵手中夺走。 “先喝点米汤,再吃药。”界圭注视姜恒,姜恒从他的眼里看见不同于耿曙的神色,较之耿曙的自责、痛苦与难分难舍。 界圭眼中流露出的,则是责备感。 那种眼神,姜恒也在汁琮眼里看到过,有时他去殿上议事,见汁琮望向亲儿子时,眼里便现出与现在界圭流露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责备神色。 仿佛心里在说:你就是个爱胡闹的小孩儿。 “把药送一半去,给太子喝,能镇痛。”姜恒发现耿曙已出去有些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 “担心你自己罢。”界圭看出姜恒的心思,说,“快喝药,喝了睡下。” 姜恒醒时仍十分虚弱,解开里衣,界圭为他将郎煌送来的药敷上,那草药十分清凉,乃是氐人祖传的灵药。 姜恒换过药,喝下大半碗米汤,又喝了镇痛的药汤,昏昏欲睡,说道:“我躺会儿……我哥回来了再叫我。”说着倒头下去,一觉不知时日,又睡着了。 花园中,石山覆了一层雪,结冰的湖面下,游鱼来来去去,水草被冻在冰里。 “我得走了。”郎煌在长廊下停下脚步,朝耿曙说道。 耿曙疲惫不堪,神志已有些不太清醒,竭力摇头,到廊下去取了一捧雪,覆在脸上,使劲擦了下。 “说。”耿曙很清楚,郎煌不是特地要朝他告别的。 郎煌抱着他的剑,望向花园内飘洒的细雪,这场雪从太子灵攻入落雁城后便绵绵密密地下着,足足下了三天,犹如祭奠在北方大地战死、却永远不得回归故土的幽魂。 郎煌久久没有作声。 “去哪儿?”耿曙又道。 “还没想好。”郎煌说,“汁琮一定会秋后算账,必须在他病愈前离开落雁。” 耿曙:“他不会,我答应过你们,会给林胡人新的家园。” 郎煌答道:“我听说了,太子明岁就会推动变法,但事有万一,我还是信不过你们雍人。” 耿曙:“所以呢?临走前,想讨回血仇?” “打不过你,”郎煌随口道,“暂且只能搁着。等你老到拿不动剑的时候,我会让年轻的林胡人来杀你,就像你打败李宏一般。” 耿曙与郎煌屹立于风雪回廊中,耿曙眼里仍带着血丝,一副倔强面容。 “奉陪到底。”耿曙淡淡道。 “风羽呢?”郎煌忽然道,“死了?” 耿曙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海东青拍打翅膀,扑棱棱飞来,停在他的手臂上。 它的翅膀处裹着绷带,先前飞越玉璧关时,中了一枚鹰箭,但汁绫治好了它,它顽强地挺过来了,并为落雁带来了大雍重夺玉璧关,走向新生的捷报。 郎煌反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下风羽,风羽没有躲闪。 “它还记得你。”耿曙知道海东青是林胡人在很久以前,进献给雍王室的。 “它这辈子只要见过一个人,”郎煌淡淡道,“永远都会记得,不仅记得他,还知道他的儿女,甚至子孙后代,如果它能活得足够久的话。” 耿曙说:“你可以留下来,你的仇还没报呢。我等你苦练功夫。” “我不恨你,”郎煌道,“我真的不恨你。我知道,你不过是……说好听点,一把刀。说难听点,一只狗。想杀林胡人的,也不是你,现在把你的头割下来,又有多大意思?总不能自欺欺人,把这当成报仇了。罪魁祸首,是汁琮。” 耿曙没有回答,沉默地听着,他承认,确实如此。 “汁琮之所以收养你的原因,想必你早就知道。”郎煌漫不经心转头,确认这走廊里没有第三人听见,说道,“但我今天叫你来,不想与你讨论此事。” “我有一个秘密,是关于你爹的。总有一天我会死,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耿曙:“哪一个爹?死了的爹,还是活着的爹?” 郎煌:“活着的爹,想听听吗?” 耿曙凝视郎煌双眼,他无从判断郎煌是否在说谎,换作姜恒,他一定知道郎煌的弦外之音,那些被湍流所裹挟着的言外之意,暗流汹涌的来处。 耿曙素来不懂得揣测人心,他判断一个人是否在撒谎,只能纯粹依靠直觉。 但直觉告诉他,郎煌没有撒谎,也不准备撒谎。 “说罢。”耿曙沉声道,“换个地方?” “不必。”郎煌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养父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信与不信,都在于你。” 耿曙不为所动:“这是我跟在他身边的第五年,我比你更清楚。” 郎煌若有所思,望向大雪,伸出手去。 “他杀了他的亲生兄长,”郎煌说,“你知道么?” “不知道,”耿曙说,“我不相信。” 郎煌说:“十八年前,大萨满为汁琅看过病,他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而死。” “说话当心点,就算是,与他又有多大关系?”耿曙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杀气,他手中没有剑,却随时可以一招扼断郎煌的咽喉。 郎煌说:“想给一国国君下毒,除了太后、汁绫,以及汁琅的妻子姜晴,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耿曙在这点上向来毫无保留地维护家人,绝不会听信于一名外人,说:“走,咱们到他榻前去,当面对质。你若说的是实话,我保你不死。” 郎煌却忽然笑了起来,说:“还有后面的,你就这么急着想我死?” 耿曙一怔,郎煌又扬眉,缓缓道:“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只有两个活人、一个死人,现在加上你,变成三个活人了……” “……十八年前,汁琅薨后,为姜晴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耿曙依旧不为所动:“所以?” “姜晴生产那天,是大萨满亲自接生,那年我只有七岁。大萨满带着我,前往宫中,为姜晴接生当天,在王后的汤药中,验出了堕胎的草药。我还记得她怀胎八月,突如其来便血流如注,大萨满让我找到宫外的一个人,一名御前侍卫……嘱托他一件事。” 耿曙随着郎煌的回忆叙述,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让他到落雁城中,去找一个死婴,涂上血,带回来,把那孩子换掉。”郎煌低声说,“他没有辜负期望,很快就找到了,他将死婴递给我,由我交给大萨满。大萨满接生出一个婴儿,那孩子,我不知是死是活,很轻,又是早产,没有哭叫,被我包在一块狐皮里……” 耿曙的呼吸窒住了,如果郎煌所说不假,那么……这件事将掀起朝野的轩然大波! 雍国尊晋礼,立嫡立长,汁琅死后,该是他的遗腹子被立为太子,继承国君之位……汁琮不仅谋杀兄长,更连姜晴也不放过,还要斩草除根,杀掉尚在襁褓中的一个婴儿! “我不知道那孩子死了不曾。”郎煌睁大眼,靠近少许,朝耿曙缓缓道,“但那不是我该问的,我把他又交给那侍卫,侍卫将他带出了宫,从那以后,孩子便不知下落。” “侍卫在何处?”耿曙说。 “也许就在你眼皮底下,当年他戴着一枚纯银的面具,想来身居高位。”郎煌说,“至于是谁,那年我年纪尚小,记不清了。” 说毕,郎煌眼里带着笑意:“现在,哪怕我曝尸荒野,也不怕这个秘密随着我的死,彻底消亡了。不过,选择是否告诉别人,你可千万要慎重,毕竟谁知道这件事,谁就将成为汁琮的眼中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耿曙眯起眼,喃喃道。 郎煌说:“因为我期待有一天,你会亲手杀死汁琮。被自己亲手养大的狗撕成碎片,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希望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我不会。”耿曙扬眉,喃喃道,“是汁琮养大了我,不是汁琅。” “你的玉玦由你生父所传,”郎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说道,“汉人中持有玉玦者,就要去守护持有另一枚玉玦的人。汁泷那一块是偷来的,就像耿渊的主人是汁琅不是汁琮,而你,也有你真正的主人。” “没有这个人,”耿曙带着威胁的语气说,“我也没有主人。哪怕有,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他不是汁泷,不是汁琅,更不是汁琮。” 郎煌与耿曙对视良久,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看见他们在为族人收尸,”山泽出现在长廊尽头,“正想前去哀悼,乌洛侯,你要走了?” 郎煌的林胡人死伤最多,带来三千人,战死将近两千,而这两千人,都是姜恒昔日在无名村中所救,真正做到了有恩必报,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归星河。有什么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轮不到你来哀悼。” 山泽笑了起来,又道:“淼殿下。” 耿曙却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精神已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刺激,都极易让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过山泽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山泽带着诧异,郎煌却嘴角略牵,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与林胡人向来友好,只与风戎人曾有过小不快,当然,面对雍人时,三族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说。 “不能离宫,”山泽说,“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儿还有铁军的模样?现在若号召城中三族军队暴|乱,”郎煌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了。” 山泽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杀了雍人,又来了郑人,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何况,答应好的事,岂能食言?姜恒还躺着,要是他救不回来了,你再掀起暴|乱,凌迟王族不晚。” “他已经醒了。”郎煌说。 “那么,当真算汁琮命大。”山泽笑得阳光灿烂。 第112章 碎玉诀 耿曙回到姜恒寝殿时, 看见界圭躺在屏风后,随时注意着榻上姜恒的细微动向,见他回来了, 朝他“嘘”了一声。 “刚服下药,又睡着了。” 耿曙沉默上前,查看姜恒换过药的伤口, 喝完剩下的半碗米汤, 在榻下倒头就睡。 太子泷耳畔全是血, 在脸上缠了白布, 血好容易止住了。 郑军冲击宗庙之时,乱军之中, 那浪人刺客杀掉他身前的两名护卫, 又一剑把他的耳朵削了下来,幸而耿曙及时赶到,否则孙英手中的刀只要轻轻一带,便可将太子泷的脑袋平整地割下来。 “我哥呢?”太子泷忍着剧痛,问道。 周游调了药, 说道:“他……想必正在忙碌。三族军还驻扎在城中, 咱们现在只有不到一万人了,殿下。” 王宫内, 落雁城中, 极目所见一片狼藉, 宫中文臣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处理政务, 需要统计这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抚恤将士、埋尸、安抚外族联军、修复垮塌的城墙。 “父王呢?”太子泷又道。 “在重整军队。”周游颇有点担心, 现在汁琮强撑着,在朝堂上露面,设若三族军队知道他受伤, 落雁又守备空虚,集合起来一把火烧了王宫,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换言之,这三天当真是所有人心惊胆战的三天,局面较之太子灵攻入城更凶险。汁泷则表现出了远超他平时模样的冷静。 周游甚至有点震惊,耿曙悍然以一敌万,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他本来就是武学上的天才。但太子泷居然也拿着剑,不顾性命地冲杀得满头是血,以他平日里从耿曙处学到的寥寥武艺,头一次参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非凡人能及的勇气。 所有人都在等武英公主归来,在这之前,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人惊惧不已。 “不会有事的,”太子泷说,“如果我是赵灵,我就不会再来了。” 落雁城的重建正在按部就班,役工顶着暴雪进行工事,汁琮已命令耿曙,解散三族联军。但孟和、郎煌与水峻的回报是,他们希望确认姜恒醒来,无事后再撤走。 汁琮能说什么?强行解散军队只会显得自己心虚。 “这是姜恒送来的药。”周游说。 太子泷马上就要起身去看他,却被周游好说歹说拦住了,周游看着太子泷,不禁又叹了口气。 太子泷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这样的眼神,也听过不少相同的叹息,他早已习以为常。 “你说得对。”太子泷淡然道。 周游露出尴尬表情,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太子泷很清楚,周游在责备他,出城就不该杀回来,如果落雁城陷落,连他也死在城中,雍国就彻底完了。 太子泷又道:“但你也该理解我一点,周游。” 周游沉默点头,人之常情,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始终是人,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做不到凡事都从最大利益出发来考量。 有时候,感情与冲动,终究会战胜利弊权衡。 眼下太子泷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祖母在养伤,父亲带伤坐镇朝廷,姑母在玉璧关统兵,兄长不知去了何处,始终没有露面…… “召集东宫,”太子泷想了想,“尽快恢复往日朝政的秩序。” 周游:“殿下,不急在这一时。” “去罢,”太子泷说,“这就是咱们该做的。” “您先把药喝了。”周游说。 太子泷喝下姜恒送来的药,忽然觉得很荒唐,失去左耳,是奇耻大辱,数日中,他想得最多的,却不是报仇,而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最根本原因——他的父亲。 只差一点点,只要他们烧毁宗庙、杀掉国君与太子,雍国便将亡国,像越人一般。 可想着想着,他回忆里,最多的,却又是耿曙的那声嘉许,短短三个字,却跨越了雷鸣电闪,让他随之久久铭记。 当天下午,东宫再次召开会议,太子泷从管魏处分摊了重整国都之外,曾被占领的山阴、灏城与承州三地的繁琐任务。众幕僚看着太子失去一只耳朵后,脸畔紫黑色已凝固的、纱布上的血迹,谁也没有多说话,带着耻辱与愤怒,开始处理政务。 太子泷喝下那药,眼皮渐重,最后一头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殿下?”周游低声道。 “让他睡会儿罢,”曾嵘翻过书卷,叹道,“他太累了,不容易。” 第四天,随着郑军尽数撤出潼关,逃往代国境内,曾宇停下了追击的脚步,重夺潼关这雍国的西南大门。 消息传到雍都落雁,雪停了,阳光灿烂。 姜恒再次睡醒,伸了个懒腰,推了推趴在自己身边的耿曙。 “喂,起床了……” “起床了!”姜恒声音大了不少,吓得耿曙一个激灵,险些从榻上滚了下来。外头屏风后,界圭也瞬间弹了起来,两人一起醒了。 “哎哟好痛……”姜恒伤口已愈合了不少,山泽让郎煌带来的药十分有效,只是呼吸时仍阵阵作痛。 “没事罢?”耿曙焦急道,“哥昨晚上压到你伤口了?” “没有没有。”姜恒忙反过来安慰耿曙,见界圭一身单衣,站在一侧观察他脸色。 界圭说:“好多了,我去回报太后一声。” 姜恒身上忍不住地痒,想去洗个澡,耿曙却绝不能让他洗澡,恐怕伤口着了水化脓,说道:“我给你擦擦身,你别乱动,仔细扯着了。” 外头越女还在,听房中动向,便打了水进来,说道:“我们来服侍姜大人罢。” “不不。”姜恒正脱衣服,当即满脸通红,说道,“男女有别,我哥能帮我……” 众越女忍不住笑,姜恒实在应付不了这场面,耿曙便让她们都在屏风后等着,让姜恒脱了衣服,为他擦拭身体。 两兄弟的身材影子映在屏风上,越女们只得转过身去。 姜恒吃不准太后是什么意思,得把她们送走,不想太子灵那事再来一次,便问:“你们都可以回去了,我没事的,伤都好了。” “姜大人嫌弃我们了?”那年纪最大、名唤安溪的女孩笑道。 “没有没有。”姜恒忙道,“比起我这点皮肉伤,我更担心太后……” “对,”耿曙擦拭着姜恒的肩背,耐心地说,“姜大人嫌弃你们,都回去罢。” 安溪、依水与明纹三人又一起笑了起来,姜恒忽然觉得,有了这笑声,自己的寝殿变得热闹又有趣多了。 “殿下这是吃的哪门子的醋?”安溪说,“我们不会对姜大人做什么,还怕我们仨把姜大人吃了?” 耿曙从来没被开过玩笑,整个雍国上到官员,下到百姓,都对他十分尊敬,连姬霜也是十分拘礼,哪里碰到过这么开玩笑的? “惹不起你们,”耿曙说,“都是夫人的娘家人。” 越女性格爽朗直率,姜恒知道那亲切感是从哪儿来的了,昭夫人也是越人,她就像一把轻易不出鞘的剑,而这几名母亲的娘家人,就像剪刀一般,咔嚓咔嚓,锐利得不行。 “你们也是越人,”明纹笑道,“耿大人自然是越人,不都是么?七姐就更是了。” 耿曙听到母亲的名字时,动作顿了一顿。 “我们练的都是碎玉心诀,”安溪认真说话时,也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姜大人是真的不用害怕。” “不……不是。”姜恒示意耿曙快给他穿上裤子,仿佛她们随时就要进来观赏,且你一言我一语地评价几句了。 耿曙给姜恒穿好长衬裤,两人赤|裸肩背,耿曙动作拿捏不住力度,想给姜恒换药,外头明纹看见人影动了一会儿,便转过屏风,说:“殿下,还是我来罢。” 耿曙便不再坚持了,毕竟他也怕扯下纱布,带得姜恒伤口破裂,便走到室外去,自己打了冰冷的井水冲洗身体。 明纹的指法非常柔和,驾驭起柔劲,解开姜恒胸膛前的纱布,没有带下结痂之处。 “氐人的草药很好,”安溪在旁看着,说,“姜公子再敷两次,便可痊愈了。” “嗯。”姜恒点了点头,果然自己还是被评头论足了,随口岔开话题,问道,“碎玉心诀是什么?” “一种武功,”明纹给姜恒轻轻上了药,柔声道,“习练此功法,须得一生为处子之身,不嫁人,不生养。” “哦……”姜恒只是随口一问,“嗯?” 耿曙却停下动作,依稀觉得在哪儿听到过这功法名字,冷水浇上头时一个抖擞,又忘了。 早饭时,耿曙不顾姜恒坚持,喂他吃了,界圭则去桃花殿回报过复回,朝三名越女说:“太后让你们回去,不用看着了。” “是。”三人便与姜恒、耿曙行礼道别,姜恒才松了口气。 “陛下让你休息妥当了,先去见他。”界圭说,“你昏迷时,三族王子都来过,稍后你得让他们把联军就地解散,打发族人回去。” 姜恒想起来了,联军如今还驻扎在城中,解铃还须系铃人,耿曙与他一起召集来的援兵,自然得他们去劝走。 “汁琮是不是怕得要命?”姜恒打趣道。 “他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界圭难得地也与姜恒开起了玩笑,“来找过你许多次了,你昏睡时,你哥一句话不说,就盯着你看……” 耿曙倒不难为情,反而理所当然。 “……我看雍王都快跪下来求你,快点醒了。”界圭道。 姜恒心道你对汁琮当真半点不尊重,还拿他开玩笑,也是无法无天,难怪太子泷不喜欢你。 第113章 怀中叹 “昨天郎煌找你去说什么?”姜恒好奇问耿曙。 耿曙蓦然也想起来了, 眼里带着震惊神色,瞥向界圭。 姜恒:“?” 姜恒拍了拍耿曙,界圭则疑惑地盯住耿曙。 “没什么, ”耿曙说,“问我何时撤军。” 他从来不对姜恒撒谎,但这个谎言是有必要的, 就像郎煌所说, 秘密一旦被更多的人知道, 汁琮就会杀人灭口——他必须保护好自己, 也保护好姜恒,否则会将他俩置于危险之中。 也许他们有商量的时候, 但绝不是现在。 姜恒说:“得让他们尽快撤出落雁。” “我故意的。”耿曙说, “刚救完王都,不能过河拆桥,你让退兵,叫他们过来就是了。” 耿曙的心情还未平复,眼神颇有点闪烁不定, 但汁琮弑兄一事, 原本与他并不那么强烈相干,那归根到底是王室的事。无论真正的太子是否还活着, 抑或被界圭送去了何处, 都与姜恒没有半点关系。 姜恒想去见见几名外族王子, 耿曙拗不过, 只得拉着姜恒的手, 陪他出去。 这日午前,太子泷睡醒后,简短听了幕僚回报, 看过城内急需重建的案卷,着曾嵘抱着文书,亲自前往汁琮书房回报。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还不是时候,最重要的,是将自己的事做好,父亲、姑母、祖母,都在力所能及地履行责任。 汁琮正与卫卓、管魏二人交谈,卫卓从城墙上摔下来后右手骨折,以绷带吊在身前,一夜间苍老了不少。 太子泷道:“工寮提告,战后重建的详情出来了,请父王过目。” “派人去做罢,”汁琮的声音依旧很有力量,“不必看了,需要多少钱,管相给批下。” 曾嵘朝管魏行礼,管魏便示意他跟自己来,不一会儿,卫卓也退下了,余两父子打量彼此。 这是太子泷战后第一次看见父亲。 汁琮则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 太子泷走上王案前,汁琮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慢慢地解开他缠在头上的纱布,看他左耳处伤口。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汁琮的声音很稳,冰冷的大手却有点发抖,“你不该这么做。” 太子泷低声道:“其实我没想过走。” 汁琮叹了口气,说:“爹做这一切,为的就是让你能活下去,幸亏汁淼来救……” “还有姜恒。”太子泷提醒他。 汁琮解完所有的纱布,看着自己儿子本该是耳朵的那处,空空如也,只有被瘀血阻塞的一个洞。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若死在宗庙前,一切就全完了。” 太子泷没有回答,眼神却一目了然,是啊,如果死在宗庙前,就全完了,可是这一切,是谁之过?牛珉被车裂时,爆出鲜血满地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 汁琮也意识到了,叹了口气,把太子泷抱在身前,这是汁泷十四岁后,他第一次抱他,但一切却出乎自然,太子泷侧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他只能与父亲和解,别无他法。 “你没有错,”汁琮沉声说,“是爹的错。” 他的错误,让儿子永远地失去了一只耳朵,这几日来,他始终在反省。 “歇会儿,”汁琮放开他,看着太子泷的双眼,说道,“别太累了。” “大伙儿都在忙,”太子泷说,“须得尽快重建家园,百姓要有住的地方,城墙也得尽快补上,要不是王兄回来……对了,爹,姜恒醒了。” 仿佛与太子泷所想呼应,书房外传来通报。 “王子殿下与姜大人求见。” “进来罢。”汁琮又把儿子耳朵处的伤口依旧包扎上。 姜恒进来时,看见汁琮一手搂着汁泷,另一手为他轻轻地包扎。这一幕让他有点难过,如果父亲还活着,想必自己就不会被刺客所袭,但转念一想,耿曙代替了他们的父亲,而许多事,总要自己去面对的。 “恒儿!”太子泷马上担忧道,“你没事罢?” “别动。”汁琮耐心地吩咐道。 “我看看?”耿曙上前来,一膝跪在王榻上,姜恒也凑过来,三人围着太子泷的伤口端详。 “我那儿有药。”姜恒说。 太子泷说:“昨天你送来的药,解痛很好,我已经服下了。” 汁琮脸色稍稍一变,却没有吭声。 “外敷的,”姜恒说,“能帮你伤口尽快愈合。” 汁琮沉默片刻,朝耿曙说:“都好起来了?” 太子泷想看看姜恒的伤,耿曙却不让他碰姜恒,说:“再休养几天,便无大碍。” 姜恒问:“听得见么?” 太子泷答道:“声音时大时小,不碍事,哪怕真听不见了,还有右边耳朵呢。” 按理说外耳丢了,不会太影响耳膜,只会让声音小些,但太子泷耳道里堵着血,总是听不清楚。 汁琮说:“有什么药,都给他就是,汁淼,带你弟弟去取。” 姜恒知道汁琮有话与他说,便朝耿曙点头,示意没关系。耿曙叹了口气,这几天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姜恒,忽略了另一个弟弟,此时多少想补偿一点,便领着他走了。 书房内只剩姜恒与汁琮,两人沉默无话。 “我提醒过你的。”姜恒说。 “不要翻旧账了。”汁琮说,“你就与你爹一般,喜欢翻旧账,幸灾乐祸地看我笑话,看我狼狈。” “我爹喜欢翻旧账么?”姜恒扬眉,也许因为他与耿曙救了整个落雁,今天的汁琮,难得地流露出了一点悔意。 汁琮却没有回答,想起了许多往事,看着姜恒缓慢地挪到案边,在他右手下入席就座,那动作显示他的伤也不轻,至少比亲儿子的更严重,汁琮心里实在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方才那一刻,耿曙、姜恒围在太子身边时,汁琮生出了奇异的念头——他们仨仿佛都是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几乎就想与姜恒和解了。 他亲生的孩儿论武艺,比不上耿渊的儿子;论文韬,更比不过兄长的遗腹子。有时他甚至暗地里希望姜恒也是他的儿子,他是如此优秀、如此从容,从小未曾被当作国君培养过,举手投足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有着太子的气质。 他要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汁泷实在比不上他…… 汁琮偶尔这么想,却又有了背叛汁泷,背叛那个时时以他为一切、视他若天地的、全心全意相信着他的、弱小的儿子的某种负罪感。 他不是没想过对姜恒亲近一点,以弥补他毒死了他的父亲的滔天大罪,但就像耿曙拒绝汁泷一般,汁琮自己,同样也本能地拒绝着姜恒。 “王陛下。”姜恒认真道,一本正经,又流露出了那让汁琮抗拒的神色。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汁琮提前堵住了姜恒的话头,以免被他教训。这小子比管魏还难对付,管魏已经很久没有教训过他了,大家都是成年人,相伴了几十年,或多或少会给对方留点面子,但姜恒从来不。 姜恒半点不诧异,到了这份上,再不反省,也不像个国君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姜恒说。 “唔,”汁琮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孤王确实太轻敌了,这几天里,回想起你的话犹如仍然在耳畔,孤王自高自大,不可一世,多年未有败绩……未有实质上的败绩,乃至我目空一切,忽视了大雍面临的危机。” 汁琮改口“实质上的败绩”,缘因他始终不愿承认,玉璧关险些死在姜恒那一剑下是“败”,那只是他们的个人恩怨。这几天里,他甚至自圆其说地想出了一个理由,即姜恒是兄长派来提醒他的,他们的境地已经非常危险了。 “……从今往后,”汁琮居高临下地审视姜恒,说,“孤王会认真对待每一个敌人,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身边的,抑或长城对面的。” 姜恒并未听出汁琮的弦外之音,认真道:“雍人自恃有铁军在手,傲慢不可方物,由来已久,王陛下若能从此次大战中醒悟过来,不失为一桩万幸之事。” 汁琮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变法需要尽快推行,武英公主初夺玉璧关,也得稳住,此时不能再添内乱。” 姜恒听出了汁琮的言外之意,说:“王陛下大可放心,三族联军,我哥都让他们散了,也该回家过冬了。” 汁琮“嗯”了声,姜恒非常聪明,更难得的是与他有着默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遣散联军。 “我让我哥按雍人战士的标准,为各族抚恤,一视同仁,想来您不会介意。”姜恒说。 “不介意。”汁琮说,“危难之时来救,足见忠诚。” 姜恒道:“林胡人的反叛之罪,也希望王陛下能予以赦免。” “让东宫出一道特赦令,”汁琮淡淡道,“氐、林胡二族可免,但发放东兰山领地,依旧须谨慎。” 姜恒想了想,说:“军队虽然散了,三族的王子,我却想让他们依旧留在东宫。” 汁琮一怔,沉吟片刻,姜恒解释道:“此次落雁险些覆灭,得三族不计前嫌相助,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谓同舟共济,正是如此。雍国存则三族存;雍国灭,则三族灭。关内四国不会将风戎、林胡与氐分别看待,只会把他们武断地划入‘雍人’中,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关内人一旦征服雍国,三族将会从雍人的奴隶,转换成他们的奴隶,处境绝不会变得更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我让孟和、山泽与郎煌入东宫,协助太子,”姜恒认真道,“一来可联合外族;二来名义上外族内务自理,实则东宫对此亦可作出对策,影响他们的决定;三来,更能确保来日太子继位后,政权的延续。” “风戎大王子朝洛文是军团左将军。”汁琮想了想,说,“两名王族,按理说只要有一位在雍国朝廷任职,就够了,两个稍嫌太多……罢了,按你说的来罢。” 姜恒点了点头,扬眉,示意你终于听得进话了。 “玉璧关看似已夺回,”姜恒说,“却仍然处于险境,不可掉以轻心。” “不错。”汁琮道,“郑国虽退,下一次联军来袭,当是趁开春或入夏,届时盟主将会换成代、梁二国之一。” 姜恒听见这话,便知道汁琮已经听过了管魏的分析,不必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城墙需要补上很重要。”姜恒又提醒道,“但落雁的百姓需要过冬,灏、山阴、承州三地被敌人占领过,一定遭了掳掠,今年入冬以来虽长时间回暖,酷寒将来,势必也更严峻。以国君之身,最重要的不是城墙,不是防御,而是您的百姓,王陛下。” 汁琮说:“战后赈灾之事,着东宫去操心罢,记得给孤王留点钱,姜恒,你比孤王更清楚,做什么都要钱。” “冬至可以过得隆重一点,”姜恒说,“发放钱粮罢,您需要凝聚人心,抚平百姓的伤痛。” 汁琮:“知道了,管相也是这么说。” 姜恒点了点头,慢慢起身,汁琮见他已有告辞之意,正想勉励几句,哪怕他们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但姜恒也带着大军来,保全了大雍与王室,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之中,如今他们暂时合作,乃是真正的惺惺相惜。 孰料姜恒却挪上王案,按了下汁琮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 “小意思。”汁琮是第二次如此近距离与姜恒相对,第一次,则是在玉璧关时,他把姜恒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个时候,汁琮只需要突然出手,便可扼住姜恒,让他在恐惧中睁大双眼,万般不解,再被捏断喉骨,在痛苦中死去。 他确实有这个念头,这是他距离亲手杀死姜恒最近的一次。 第114章 桃花殿 但就在这一刹那, 他清楚地感觉到,姜恒身上流淌着自己兄长的血,与他、与汁泷一脉相承,那是汁家的血液、汁家的力量。这血脉的力量仿佛发生了某种共振, 仿佛先祖的灵魂齐齐出现在书房中, 守护在他的身后, 令他有所畏惧。 于是, 汁琮再一次错失了极佳的机会。 “保护好您自己。”姜恒收回手, 确认汁琮没有大碍, 放下了心。这个时候,汁琮千万不能死,他已经看出来了, 太子泷虽已是储君, 却还需要成长与建立功业。 只有汁琮活着,大雍的战车才能继续往前。 “也保护好你自己。”汁琮淡淡道。 姜恒躬身告退,汁琮却忽然道:“恒儿。” 姜恒:“?” 姜恒抬头时,看见汁琮眼里复杂的神情, 哪怕他自诩洞察人心, 亦极难解读出其意。 汁琮静了很久, 半晌后, 说:“去看看你姑祖母。” “是。”姜恒说。 桃花殿外, 几名越女正在扫雪。 姜恒带着界圭入内, 姜太后正在喝药, 耿曙与太子泷坐在殿侧,安溪为太子泷上药, 带着笑意一瞥姜恒, 眼中之意是:你看?太子都这么规矩听话, 就你事儿多。 姜恒只好假装看不见,拜见了姜太后。姜太后裹着厚厚的袍子,看不出伤在何处,脸色如常,只与往常一般,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你娘生前是不是带着伤?”姜太后说。 “是。”姜恒说。 耿曙拍拍自己身边,让姜恒坐过来,答道:“夫人一向有旧伤,那年郢、郑在浔东大战,她为了刺杀敌将,伤势才无可挽回。” 姜恒始终不知道母亲的伤是如何落下的,但见姜太后无意多提,便也只得作罢。 太子泷朝姜恒说:“恒儿,你现在能处理政务么?” “你且让他歇会儿,”姜太后皱眉道,“他伤在不显眼之处,却丝毫不轻。” 太子泷叹息,点了点头。界圭进入桃花殿后,便站上姜太后身后,此时姜太后做出了一个微小的动作,与界圭交换了眼神,而界圭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姜恒忽然从这个微小的动作里察觉了蹊跷,姜太后知道的!她知道界圭扔着太子灵不管,去找自己了?或者说,从一开始界圭就没打算刺杀太子灵,他的目标始终是自己,这是太后交给他的任务! 换了别人也许会感动莫名,姜恒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与姜太后这姑祖母相处的时间不多,可从母亲姜昭身上,他与她建立了某种默契的联系—— 姜太后不该是这样的人。 国难当头,又是不死不休的亡国之战,姜太后一定无所畏惧,她既不畏惧自己的死亡,也不畏惧儿孙们的死亡,世上没有什么能挫败她、要挟她,哪怕赵灵押着汁琮与汁泷,将刀子架在他们的脖颈上,姜太后也不会退让。 他姜恒的安危,不该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反而是拼着鱼死网破的结局,也要取太子灵的性命,让他既然敢打落雁,就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是如此。 为什么呢?姜恒想不明白,自己的命有这么重要? “倒不全是政务,”太子泷的声音让他回过神,“国库空虚,已有好些时候了,过冬的物资更是短缺,三城先是被占,又遭劫掠,被抢走了不少。” 姜恒道:“我已有办法了,通知宋邹,让他把嵩县的钱粮火速押送过来,再准备国库内的银钱,通过嵩县,往郢国秘密采买物资。” 太子泷听到这话时,瞬间如释重负,谢天谢地,百姓不用饿死了。 “就怕郢国不卖。”耿曙朝姜恒说。 “会卖的。”姜恒侧过头,朝耿曙解释,“他们的敌人向来不是咱们,若不是爹杀了长陵君,郢国与雍国之间本不该有多少深仇大恨。” 太子泷说:“得以东宫名义写一封亲笔信,暂时朝郢国低头。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 “我来写,”姜恒说,“你抄一次就行。” “既然没有深仇大恨,”太子泷想了想,说,“长陵君为何十四年前,又参与会盟?” 姜恒说:“五国大战,总要捞点好处不是么?这回郢国出力原本也最少……” “不谈国事。”姜太后依旧是那平静的音调。 界圭笑了起来。 姜恒恢复后,最关心的就是国事,耿曙有时会陪他聊几句,却对除了军务之外,朝政的麻烦丝毫不关心,反而姜恒只要与太子泷凑在一起,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姜恒负责说,太子泷成为他最忠实的听众,就像两个小孩儿般,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从这点上看,姜恒与太子泷反而是彼此的知己,耿曙在人生目标中,还差着那么一点。 “听说姑祖母在宗庙前动了刀兵,”姜恒道,“没事吧?” “嫁给你姑祖父后,武功荒怠了,心法也丢了,便没有杀过人。”姜太后淡淡道,“但要杀起人来,也不会手软,放心。” 太子泷说:“车倥的首级呢?” “送回去给赵灵欣赏了,”姜太后道,“不自量力的蠢货,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 “车倥……死了?”姜恒彻底震撼了,一年前他还在郑国见过车倥,车倥个头魁梧,威风凛凛,更是习武之人,没想到在宗庙前,竟不是姜太后一回之将。 姜太后只是冷哼一声,朝远在千里之外的郑人表示了自己的蔑视。 “伤亡如何?”耿曙忽问道,行军打仗多年,他最关心的就是伤亡。 “一十四人,”姜太后说,“已按宫内规矩抚恤了。” 当年越国亡国后,逃到大雍的越人,如今已大多混入百姓之中,组成新的雍人,耿、卫二家就是越人派系。姜太后身边有二十四名侍女,俱是武艺高强的越女,为了守护太后与太子,伤亡惨重。 姜恒叹了口气,姜太后又道:“打仗,就要死人,今天死的是车倥,明天死的说不好就是我了。大争之世,王道沦丧,不再是当年各国集结队伍,彰显国力,比拼一场后便好聚好散的念头。该断则断,绝不能心软,冲动冒失,即是昏庸,如何保护你们的百姓?” 那话是提醒姜恒,同时也是提醒太子泷,姜太后还没与孙儿算账,该跑的时候不跑,若非耿曙来救,这时便只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了。 “是。”太子泷道。 “用饭罢,”姜太后说,“用完各自回去忙活,莫要在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这儿虚耗光阴。” 午后,界圭依旧跟在姜恒身边回去,这天东宫正式恢复处理朝政,减轻了汁琮与管魏等人的负担。姜恒再次露面,这次东宫诸门客待他的态度, 已是截然不同。 他与耿曙救了这座城中的所有人,既救了王族,也救了士大夫们的家族。敏锐的人已看出来了,姜恒在朝中,被按相国的身份来培养,也许他将是管魏的接班人——假设没有意外的话。 耿曙向来不居功,保护家人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众人的道谢便纷纷冲着姜恒去了。 “少了人?”姜恒见东宫内缺席七人。 “没来的,”曾嵘说,“都在战乱中死了,除了牛珉,牛珉被车裂了。” 得知牛珉被车裂的消息,姜恒只觉十分难过,所有的欣喜之情,都被冲淡了。余下六人则在守护太子杀回落雁时,战乱中遭到了郑军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或是乱箭射死。 他望向太子泷的眼神里带着责备,如果自己在场,绝不会让牛珉有机会开口,得到这么一个结局,太子泷却更为痛苦,姜恒也不忍心再说他。 “变法须得重新分派,”太子泷说,“今天将空出的事务重新分配。” “稍后再议。”耿曙朝太子泷说,“有件事先要宣布。” 众人停下动作,看着耿曙。耿曙思考片刻,与姜恒交换了眼色,这也是他一路上就想好的,姜恒挟此大战的余威,成功说服了汁琮。 “择日不如撞日罢,”耿曙道,“叫人去请林胡王子郎煌、风戎王子孟和。” 山泽就坐在太子泷身后,太子泷早在开战前便与姜恒商量过,知道是时候了,解释道:“此番落雁大战,多亏有王兄带回三族联军。也教给了我一个道理,大雍面对难关,须得团结三族,一如多年前亲如手足兄弟,我觉得,须得为他们,在东宫增设一个席位。” 曾嵘说:“本该如此。” 东宫无人反对,虽说外族人进东宫参政,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之事,但这次大战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内部分裂与争端,将虚耗国力,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度过所有的难关。 三族人不计前嫌,表现出了忠诚,雍人也自当给出回报。何况山泽在东宫充任幕僚的数月里,极少插手雍人的内务事。 孟和与郎煌来了,两人都带着一身酒气。郎煌说:“我看要是来读书作文章,就免了吧?让山泽代替我俩……” “你就坐吧!”姜恒终于忍无可忍道,“哪儿来这么多话?” 众人都笑了起来,太子泷与外族互相不太了解,幸而姜恒能镇住孟和,孟和便笑嘻嘻地坐了。 郎煌脚步虚浮,先是朝太子泷行礼,再随意坐下,解了胸襟袄带,露出健壮的小麦色胸膛散热。 “那么将牺牲的几位大人,”太子泷说,“所分到的纲目重新汇报上来,姜恒予以分配一下。” 东宫内传来沙沙声,各自整理案卷。 “酒?有?”孟和说。 “没有。”姜恒说,“喝酒外头喝去。” 郎煌倚在柱下懒懒坐着,胸膛、腹肌大敞,大剌剌地说:“我其实没有什么意见。” 太子泷说:“这是你们的机会,林胡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都能通过变法来实现,你若不珍惜,我便收回去了。” 太子泷威严还是在的,这一次冒了大险回救落雁,已得到了诸胡的认可。 姜恒眼里带着笑意,看了郎煌一眼,示意他不要托大。 “我不是说对变法没有意见,”郎煌道,“让姜恒、山泽他们去处理就行了。” “你连第一天上朝也不乐意么?”姜恒说,“好歹也坐到我们散朝罢。” 姜恒心里也清楚,孟和只喜欢游手好闲地打猎,要么就是参战,让他坐着根本坐不下来,比耿曙还难伺候。郎煌则不喜欢与雍人打交道。他原本与太子泷商量的是,外族王子们爱来不来,但保留席位,随时可来。 这样他们有话要说,便可来说,想旁听也随意。 “这地方有人想杀我,”郎煌说,“浑身不自在。” “没有人要杀你,”太子泷说,“往事一笔勾销了,乌洛侯王,我还没朝你谢罪呢。” 郎煌摆摆手,忽然间耿曙神色变了,想起一件事。 他望向界圭,仿佛明白了什么。 界圭要杀郎煌,当真只是巧合?当时他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为什么冒着让姜恒生气的危险,也要借自己的手,除掉郎煌?太不值得了。 耿曙自己从来就是将“让姜恒生气”看作天大的事,哪怕有别的选择,他也绝不会让姜恒生气,这点细微的不合理,顿时引起了他的警惕。 “哥?”姜恒诧异道。 耿曙回过神,答道:“没什么。” 郎煌似笑非笑,看看耿曙,又看姜恒,把东宫里所有人打量了个遍,东宫里被带得一股酒气,太子泷完全不理解,这群蛮子为什么这么喜欢酗酒,只得提前分派了任务,再让人散了。 w ,请牢记:, 第115章 血月门 是夜。 “你这几天是不是有心事?”姜恒说。 “没有。”耿曙为姜恒铺床, 回头看了眼屏风后界圭的影子。界圭一如既往,跟在姜恒身边时始终不说话,姜恒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真的吗?”姜恒朝耿曙问道, “你从来不骗我的。” “嗯。”耿曙答道, “只是因为你伤没好, 每天忙活这么多事, 怕你身体受不住。” 姜恒知道耿曙不会骗他,不管发生何事,便不再追问下去。 “睡罢。”耿曙躺上榻去,说。 姜恒稍稍侧身,枕在耿曙的手臂上, 耿曙怕碰到他的伤口, 离得远了点。 “界圭。”耿曙忽然道。 “嗯。”界圭在帷帐外答道。 “让他在那儿, ”姜恒说,“没关系。” 界圭跟随在姜恒身边,也就意味着他与耿曙没有秘密, 他们不管说什么,都默认了太后是可以知道的。耿曙起初觉得界圭会事无巨细,朝汁琮汇报。但郎煌的话,忽然令耿曙生出了异样的想法。 “你什么时候进宫的?”耿曙道。 姜恒:“?” 姜恒不明白耿曙为什么对界圭的身世感兴趣,他很少与除了家人之外的人说无关紧要的话,对他人漠不关心。 姜恒捏着耿曙的下巴, 让他稍稍转头, 朝向自己,眼里带着询问的神色。 耿曙低头看着怀中的姜恒,做了个“嘘”的动作。 “很久了,”界圭说, “久得记不清了。” “你和我们一样,是越人,对么?”耿曙又说。 “也许是罢。”界圭随口答道,“你俩觉得自己是越人么?你们的爹,很早便跟着汁氏到北方来了,怎么?” “你认得姜晴,”耿曙又道,“也认得夫人。” 界圭:“哪个夫人?” “昭夫人。”耿曙说。 “姜晴认得,”界圭说,“姜昭不熟,惹不起她。” 姜恒笑了起来,想到母亲向来是谁也惹不起的。 耿曙却忽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记忆,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久得他甚至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否发生过…… 那是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就在昭夫人离开他们的最后一天里。 “我所修炼的碎玉心诀与天月剑相配,”昭夫人远远地说,“你是男人,学不了,黑剑心诀须得常练,不可荒怠。” “是。”耿曙知道那话自然是提醒他的。 “碎玉心诀是什么?” 当时姜恒还问了她。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耿曙有时回想起来,昭夫人的话一向很少,但每一句话,都仿佛别有深意。 他也是个话少的人,得到姜家抚养后,话就变得更少了。他总觉得那天昭夫人还想告诉他什么。 碎玉心诀…… 耿曙又想起了白天,明纹所说的话,学碎玉心诀,须得保持处子之身,那么姜恒…… 他转过头,看着怀中的姜恒,姜恒喝过药,已睡着了。 他伸出手指,撩起姜恒额发,仔细看他的五官,细细地看他的眼睛、鼻子、嘴角。记忆中的父亲面容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他按捺下令自己恐惧的念头,游移的目光瞬间移走,却很快转回,驻留在姜恒温润的唇上。接着,姜恒无意识地搂住了耿曙的脖颈,耿曙竭力把某些事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闭上双眼。 不,不会是这样的。耿曙尝试着说服自己,并想方设法,把它忘了。 是夜,汁琮寝殿。 “界圭出城后,什么也没有做,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刺杀敌将的打算。”卫卓吊着一只受伤手臂,朝汁琮回报道,“当时我们的刺客,看见他直奔城外,提着黑剑去找姜恒了。” “不,”汁琮说,“不可能。” 卫卓提醒道:“姜恒受伤后,是界圭抱着他回来的。” 汁琮不敢细想,这意味着什么?界圭出去保护姜恒,难道是太后的授意?他宁愿相信在姜恒游历的半年里,与界圭建立了感情。 “那半年里是界圭陪着他。”汁琮说,“我听说过,界圭也是个性子发痴的家伙,说不定与姜恒做了什么事……也不一定。” 当年界圭与自己兄长汁琅的那点破事,闹得满后宫皆知,搞得朝廷全在议论。界圭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汁琅只得将他暂且放逐出去,等风头过了再召他回来。 曾经界圭是兄长最亲近的人,一个男的,待另一个男的这么痴心,汁琮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卫卓说:“当初将界圭从太子身边调离,拨给一个外人,这也是臣奇怪的。” “姜恒的身份,”汁琮道,“是王室的亲戚,又是姜昭名义上的儿子……不奇怪。” 汁琮沉吟不语,太后如果知道,就麻烦了,她是他的生母,当然也是兄长的生母,当年的事她万一全清楚呢?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她别无选择,只得屈服,如果把他也处死,不说她能否下这个决定,雍王室就彻底无人继承这个位置了。 这么多年里,她会不会一直忍着?他从来没见母亲动过手,小时候虽听说她也是会武艺的,但这次宗庙一战,竟是取了车倥的项上人头!可怜车倥也是成名的大将,竟是如宰鸡一般,在天月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这是母亲给他的警告么?汁琮越想越是恐惧,不可能。 就算是,他又能如何?连母亲一起杀了? 汁琮:“……” “不可能。”汁琮朝卫卓道。 “王陛下还是早作防范的好。”卫卓说,“不管是谁,接下来,我们势必将面临大争之世有史以来至为混乱的内外交战。” “不错。”汁琮说,“让你选的卫队,选了不曾?” 卫卓说:“臣重新甄选过了,这群人,乃是昔年越地亡国后,远走西域的一支后裔,俱已改作西域人姓氏,他们的师门,曾有过与海阁抗衡的实力,名唤血月。” “又是胡人。”汁琮道。 卫卓说:“未来十年中,我们需要大量的刺客,中原成名的五大刺客,罗宣是那小子的师父,界圭使唤不动,神秘客不知是何人,耿渊、项州业已身故,实在无人可用。” “他们要什么条件?”汁琮说。 “血月的门主名唤‘血月’,不知是男是女,当初也曾想过入主中原,却被海阁所阻。如今传说海阁离开神州,血月想要人,”卫卓说,“要六岁的孩子,中原人的孩子,雍人的孩子,越多越好。要自剑门关以西北,到河西走廊的地域,他们想建国。建城后,与雍国,以及未来收复中原后,和洛阳进行通商。这块地与中原互不接壤,素来是神州化外之邦,臣觉得,可以给他们。” “地没关系,人上哪儿找去?”汁琮道,“孤王也要人,你生给他们?” “不着急,”卫卓说,“只要允许他们自行挑选,血月便愿意派出一十二名弟子,为王陛下效力。” “太少了。”汁琮说。 “每一个都有当初耿渊的实力。”卫卓道。 汁琮:“不可能,否则中原早就落到他们的手里了。” “他们还想在王陛下成为天子后,”卫卓说,“讨要耿渊大人的黑剑。臣说这不行。” “黑剑倒是可以。”汁琮说。 卫卓十分震惊,汁琮竟愿意将黑剑给人? “但这……归根到底,是耿家所持有。”卫卓忐忑道,他可不想去找耿曙要黑剑,否则耿曙一定不介意再用这把剑捅死他,毕竟当年死在这把剑下的,都是有名有姓之辈。 “黑剑最开始也不是耿家的,”汁琮道,“汁淼从来没用过它,我看他也不如何惦记他爹的事。到时再说罢,到了那时,孤王当上天子,要什么没有?” 汁琮有一点倒是说对了,耿曙确实不在乎黑剑,给他一把火钳也能杀人,何况除了姜恒,天下所有的事,他都不怎么在乎。 而在耿曙与汁琮面对面时,念头便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并非他所恐惧的那件事,而是:面前这个男人,为了夺权,毒死了他的亲生兄长。 权力有这么重要么?耿曙实在不明白。他对人世间最初的眷恋,全从父母身上习得。耿渊虽然双目已盲,却仿佛早就看开了一切。生母聂七一生的幸福,亦只系于父亲一人之身而已。 他与姜恒不一样,与汁泷更不一样。 他无法想象,与汁琅一起长大的汁琮,做出那件事时,内心有什么感觉。他有时忍不住想问养父,但他忍住了。 这一切也许是郎煌的阴谋。耿曙如是想。 设若郎煌把这件事告诉了姜恒,以姜恒的头脑,说不定马上就会把所有的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推出唯一的结论。但耿曙没有,他拒绝真相,这个真相一旦被证实,足以让他的整个人生从此垮塌。 “儿?”汁琮说。 耿曙回过神,郑军铩羽而归的三天后,武英公主回来了,汁琮马上召开了军方的核心会议。 汁琮觉得很奇怪,自从姜恒回来后,耿曙就总是在会议上走神。 他知道姜恒与耿曙每夜睡在一起,而耿曙白天便总是没精打采的模样……该不会是效仿氐人,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们可是两兄弟! 二人若非亲非故,联系到昨夜所谈界圭之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自己兄弟之间搞这种猪狗不如的行径,若传出去,当要被天下人笑死。 应当不会罢?汁琮越想越是觉得不安,须得尽快给耿曙娶妻,从前他还没往这个方面想过,理应不会,太子泷是他亲儿子,与耿曙朝夕相对,也没见过不对劲。 不会的,不可能。汁琮马上把这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父子二人彼此揣测对方,都带着警惕。 “你觉得呢?”汁绫风尘仆仆,赶回王都后,肺都要气炸了,来不及喝杯水,便在会议上表达了她的怒火,一定要朝郑国复仇! 陆冀说:“现在物资短缺,又是一年中最不适合出兵的冬季,铁、粮,都要重新规划,百姓需要重建家园,武英公主……” 说来说去,说到底只有两个字:没钱。 “恒儿说得对,”耿曙朗声道,“胜军先胜而后求战,败军先战而后求胜。发起举国大战的功课,实则在战场之外。” 汁绫有点意外,心道好罢,什么都听他的。自从姜恒回来以后,耿曙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但此刻姜恒已证明了他的所有预测,不听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的意见,也是不可开战。”汁琮说。 “现在不行,”耿曙说,“打不赢,联军不能出关,他们不熟悉关内的作战方式。” 汁绫希望调动所有兵马,借着国内的怒火出玉璧关,先把安阳打下来再说,他们现在有三族联军六万人,汁绫手上部队六万人,王都一万御林军,宋邹手头王军两万,共十五万兵力,而梁军常备军只有十万,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可惜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她知道吗?知道汁琮杀了她哥哥的事?耿曙心里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她与汁琮更亲近,还是与汁琅更亲近?她会不会也是合谋?他回忆与姑妈相处的一点一滴,他相信她不会是这样的人。 在她的心里,家人是最重要的,这也是耿曙最愿意听她的原因。 “最好的办法是,”耿曙说,“解甲,保留常备军编制,放风戎人回家。剩下的,来年再说。其实各位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何必要我说出来呢?” 姜恒最常用这攻心之计,他清楚争执的源头在于何处,并总是不留情面地指出大家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耿曙也学到了,废话说再多,不如大家说实话节省时间。 殿内安静,汁琮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耿曙。他长大了,他不再冲动,在军方上层一致要求发起复仇战的时候,他仍然头脑清醒,知道不能打,这很难得。 姜恒鲜少对军队指手画脚,在耿曙身边出谋划策,这也是汁琮得以容忍他的最根本原因之一。姜恒相信以耿曙的军事才能,不需要自己多嘴也能应对。 “什么时候复仇?”汁绫说。 “等到东宫有能力解决郢国的时候,”耿曙朝汁绫说,“我觉得快了。” 汁绫面对文臣们的劝说,来一个骂一个,陆冀劝和汁绫便道“死的不是你的弟兄”,管魏劝和汁绫便说“没钱出去抢就有啦”。 最后她还是在自己侄儿面前让步了,她承认耿曙早已青出于蓝,才能更在自己之上,他觉得不能打,就是真的不能打,打了也是白打,因为打不赢就是打不赢。 “别让我等太久。”汁绫说。 “不会的,姑姑。”耿曙答道,安抚了除姜恒之外,他最喜欢的这个家人。 第116章 固城墙 真正的寒潮来了, 一夜间落雁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士兵们放下武器,成千上万人投入到抢修城墙的工事中去。工寮停产, 修理被毁去的房屋, 氐人为雍人送来过冬的粮食与物资,林胡战士们无处可去, 便留下帮助雍人修复城市。 姜恒在十天内完成了所有的活计, 伤势也已大致痊愈。临近冬至的黄昏, 太子泷说:“我们出去走走罢,姜恒。界圭, 可以陪我们一会儿吗?” 界圭拉起斗篷,遮挡住脸庞,看了眼姜恒。 姜恒欣然点头,问:“殿下想去哪儿?” “看咱们的哥哥, ”太子泷答道,“他率军修复城墙, 已有好些天未曾回宫了。 但太子泷不知道的是, 耿曙每天深夜都会回宫,陪姜恒睡到天蒙蒙亮,又在疲倦中起身,换上铠甲, 到城南去,身先士卒, 顶在寒风之中, 与每个士兵一样,以自身的力量,拖动砖石, 打下新的地基,修建起牢固的城墙。 姜恒与太子泷选择了步行,他们穿着朴素,一如城中的平民少年。这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族人。百姓经历了灭顶之灾,却依旧在太子泷的号召下动员了起来,自发地捐钱捐物,腾出片瓦遮头。 “殿下,”姜恒说,“这就是你的臣民、你的百姓。” 太子泷走过长街,没有人认得他们,有界圭跟在两人身后,大抵是安全的。 “他们不是牲畜,”姜恒想了想,提醒道,“不是数字,是有喜怒哀乐、有家人的、活生生的、与你我一样的人。” “我懂,”太子泷说,“我都懂,我正在这么做。” 管魏朝他解释过,父亲为什么要那么做,“家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分封的结果就是像晋廷一般,任由诸侯坐大并分崩离析。 他们需要更强大、更坚固的朝政体系,将人与土地牢牢维系在国君的身边,他们讨论了许多办法,最终汁琮作出了至为野蛮的选择。但如今姜恒带着王道来了,带着内圣外儒的希望来了,每个人都需要作出改变,而这改变势必会伤筋动骨。 “恒儿,哥哥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很懦弱。”太子泷忽然说。 “何出此言?”姜恒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很鲁莽。” 太子泷说:“我既懦弱,又鲁莽,什么时候能像你,或者像王兄一样就好了。” “那不一样,因为你置身其中,”姜恒指出了最关键的一点,“我们置身事外。” 太子泷心里好过了不少,唯一会肯定他的,就只有姜恒与耿曙了,从这点上来说,他会将他们视作自己一生的手足。 “而且比起年初刚见面那天,”姜恒说,“我觉得你可是有气势多了呢。” 太子泷不禁失笑,姜恒虽然这么说,却是除了耿曙之外,唯二赞同他回援国都的人。 回想起初春姜恒抵达落雁时,太子泷忽然奇异地发现了一件事,这一年里,自己的心境确实变得不一样了。姜恒的到来仿佛催促着每个人的加速成长,在他的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不仅他自己,连汁琮、曾嵘、整个朝廷,都在他的胁迫之下,开始自省。 仿佛一辆慢悠悠的马车,随着一名中原人的到来,刹那加快了速度。姜恒带来了危机,也带来了鞭笞,就像一名监工,哪怕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王族亦浑身不自在,挺直了脊梁。 “你是许多人的榜样。”太子泷牵着姜恒的手,说道。 “那倒不见得。”姜恒笑道,“不过有人说点不合时宜的话,总是好的。” 耿曙打着赤膊,就像他手下的将士一般,穿着薄薄的黑色武裤,防滑靴蹬在地上,以肩膀扛着城楼高处一人高的大转轮,将转轮推进铁榫中,这样一来,城门的绞轮便修复了。 “殿下!殿下!”亲卫来报。 “不要大呼小叫!”耿曙正忙着,冷不防被一喊,险些松了绞绳。 “那是姜大人么?”亲卫说,“姜大人好像来了!” 耿曙顾不得绞轮,马上擦了擦手,闻了下身上的汗味,找来毛巾胡乱擦几下,探头到城楼往下看。 “恒儿!”耿曙看见姜恒,却没看清楚太子泷,太子泷出宫时戴着斗篷,以遮挡失去的耳朵。 “哎!”姜恒仰头笑道,“哥!” “你怎么来了?”耿曙说,“快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塔楼的瞭望哨下,小房间里,太子泷解下斗篷,众将士马上纷纷朝他行礼。 王家不顾一切,在最后关头拼着同归于尽的念想,为太子泷赢得了尊敬,所有人的目光都驻留在他失去的耳朵上。 “我给你带了酒来,”姜恒说,“顺便当监工,看看情况。” 耿曙有点不自在,让人生起火,太子泷让界圭分发了犒军的酒肉,便安静地坐在一旁。耿曙则背对太子泷,匆忙穿上外袍,系上腰带。太子泷不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脊。 耿曙已经是成年人了,近五年前他来到雍都时,还只是少年身材,如今的他就像汁琮一般,肩背宽阔,腰线漂亮,充满了成年男性的安全感。 他渐渐地取代了汁琮,成为雍国新的守护神。 “来喝酒吧,哥?”姜恒说。 “不喝,”耿曙严肃道,“你伤没好,不许喝,汁泷也不许喝,谁都不能喝。” “哎——”姜恒说。 姜恒要捏他的腰,奈何耿曙武艺高强,实在无从下手,手腕马上就被锁住了,姜恒只不管不顾,与他打混,看在太子泷眼里,只觉甚有趣。 他曾经也有心朝耿曙开开玩笑,设计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但耿曙表露出明显的不喜欢,太子泷只得作罢。 耿曙挡开姜恒的手,最后让步了:“只能喝一点,一口。” 耿曙让姜恒就他的碗喝了一口,便夺走了。 “给我也喝一点,哥。”太子泷忍不住说。 耿曙于是递给他,让太子泷在一个碗里喝过,又理所当然地收走。 “你们的活儿做完了?”耿曙问。 姜恒拍拍袍襟,说:“怎么可能做得完?永远也做不完。” 太子泷笑道:“做不完就不能来了?” 耿曙:“那来这里做什么?” “想你了呗,”姜恒大大咧咧,说道,“不行吗?” 耿曙脸上忽然一红,稍稍侧头,看着生起的火盆,这话太子泷可从来不会对耿曙说,但姜恒每次说出口,却带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是啊,”太子泷笑道,“想你了。” 小房间里陷入寂静,界圭出去与士兵们喝酒了,耿曙想找几句话来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姜恒与太子泷待在一起,他忽然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的念头。 看似太子泷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国君,但姜恒自然而然地占据了主导,仿佛他才是太子,而太子泷则是他的兄弟。 “我还记得上一次在角楼里喝酒,”姜恒朝太子泷说,“是在洛阳了。” 太子泷说:“哦?也是冬天吗?” 耿曙也想起来了,不想再提往事,姜恒却自顾自地起了个头,说起六年前的冬天。太子泷自然是记得的,当时武英公主亲自出使洛阳,便是为了劝说姬珣来落雁城。 但那一次,姜恒万万没想到,来看过驻军的耿曙后,等待着兄弟二人的,便是长达五年的离别,险些天人永隔。 “后来哥你去灵山了,对吧?”姜恒问。 “嗯。”耿曙简单地答道,目光十分复杂,看着姜恒。 太子泷带着担忧,询问了当年那惊心动魄的经过,耿曙却听得走神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不停地回响着,把这些天里,他不愿面对的心事统统翻到了眼前。 他不能再视而不见了,他必须查出这一切的真相,哪怕他已接受了它。 “再后来,我被师父捡到了。”姜恒解释道,“现在想起,也当真是命大……” 恒儿不是我的亲弟弟。 耿曙的心里,那个无情的声音回响着。 “那是陆相提议的,”太子泷叹了口气,说,“但是管相反对,不是反对他的举措,而是觉得,还不是时候。” “他们说,姬家人的身体里,流淌着疯狂的血,”姜恒笑道,“现在我算是懂了。” 他不是我爹的儿子……耿曙心里,那声音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来自同一个人的血,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羁绊,可郎煌那天所言,刹那颠覆了他的整个世界。 “恒儿。”耿曙忽然道。 “啊?”姜恒说。 这几天耿曙的表现很不寻常,但太子泷与姜恒都未曾注意到,只因他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宫中。 他不是我亲弟弟了,我与他……现在算是什么? 但他还是我的恒儿。 耿曙怔怔看着姜恒,看着他被火焰映着的脸庞,姜恒眉毛稍一扬,朝他望来,不解其意,眼里却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不要说以前的事了,”耿曙道,“我不爱听。” 姜恒将它理解为耿曙不愿听到他受苦的日子,便自嘲般地笑了笑。 太子泷说:“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耿曙却道。 这毫无来由的一句话,令姜恒与太子泷都十分疑惑。 耿曙避开姜恒茫然的眼神,起身推开门,说:“回去罢,别在外头待得太久,宫里又要担心你们了。” “哥,你没事罢?”姜恒问。 耿曙摇摇头,站在城墙上望向城内,随着城墙的修复,工事已近结束,接下来,就是迎接冬至日,以及新一年的到来了。 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耿曙的手指,耿曙蓦然转头,发现是姜恒走了出来。 他望向角楼,太子泷还在里头。 姜恒怀疑地看着他的双眼,耿曙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手,情感却战胜了他的理智,他反手握住姜恒手掌,握得紧了点。 “恒儿。”耿曙喃喃道,将他抱进自己怀里。姜恒却有点难为情,他们早就成年了,在宫里亲近已是勉强,于城楼上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你怎么了?”姜恒说。 “没什么。”耿曙没有强求姜恒,伸出手,覆在他侧脸上,拇指轻轻撇了下,“只是想起从前的一些事。” 姜恒说:“忙完了吧?今晚会回来吗?” 耿曙点了点头,说:“等我。” 他很清楚,一旦姜恒的身份暴露,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而就在此时,一骑到得城墙下,朝高处喊:“太子殿下!王子殿下!姜大人——!” “王陛下有昭令!”信使道,“速往中殿内。” “你看,”耿曙说,“找来了,你们先去,我稍后就来。” 第117章 肉中刺 姜恒平时也不离宫, 刚走出一步,汁琮就派人来了,当真是把他们看得死死的, 他只得与太子泷先回去。 今天与以往却有很大的不一样, 冬至前的三天, 数名朝中核心重臣全部就座,就等太子泷与姜恒回来。 陆冀与管魏仿佛先经过了一轮讨论,两人一起看着姜恒。 “汁淼呢?”汁琮问。 “还在做城墙最后的收尾, ”姜恒答道, “马上就来。” “把门关上, ”汁琮吩咐道, “稍后来了通传就是。” 界圭上前关上殿门, 守在外头, 姜恒看看周遭,卫卓、陆冀、周戎、曾松也来了, 外加管魏, 这阵仗当真是前所未有。 太子泷也察觉了,朝姜恒点点头,两人分开,太子泷坐到汁琮身边去。 “两件事, ”汁琮说, “是你提的办法,须得让当事人清楚。” 姜恒与管魏交换了个眼色,这一老一小虽从不私下交换消息,却对彼此的心思不能再清楚了。 “愿洗耳恭听。”姜恒说。 曾松若有所思, 看着姜恒。 汁琮道:“决定采纳你的提议, 开春通知关内四国, 于玉璧关内召开五国联会。” 说着,汁琮拿起金玺,犹如惊堂木般,拍在案几上,发出气吞山河之声:“届时孤王将亲自奉上传国金玺,分化四国。” 姜恒点了点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汁琮说道,“经过我们谨慎的决议,要占领洛阳,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计策。” 姜恒没有插话,南方四国一旦开始争斗,战争一起,汁琮便会马上出关,占据土地。 “除此之外,”管魏说,“派出去的信使,回来了。” “什么信使?”姜恒不记得有信使。 “与郢国结盟的信使。”管魏道。 这时候外头界圭说:“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汁琮说。 耿曙入,扫视众人一眼,汁琮一指姜恒身边,示意他坐。 “我们在说与郢国结盟的事。”太子泷朝耿曙说。 “哦。”耿曙答道,这与他并无太大关系,他本来也就不在乎。 “条件是什么?”姜恒说。 “条件很苛刻,”汁琮答道,“他们正在协议与代国的盟约,面对我们的结盟要求,郢国有挑选的余地,你懂的。” 姜恒说:“比起与咱们,我更好奇,他们与代国结盟的条件是什么?” “姬霜嫁到郢国,”陆冀说,“两国以巴地为缓冲。郢国支持代,代与郑是母舅氏的姻亲,郑与梁又唇齿相依,这么一来,四国便再次联合在一起。” “这是赵灵的提议罢。”姜恒说。 “不清楚。”汁琮说,“郢国朝咱们提的要求,则有三点,其中两点都与你有关。” 姜恒皱眉,汁琮淡然道:“所以,孤王也必须知会你一声。你对大雍而言,举足轻重。接下来,由管相说罢。” “首先,”管魏说,“郢国要求,划黄河为界,嵩县归郢。其余有关分梁伐郑的细节,大可商酌。” “好大的口气,”耿曙冷冷道,“吃得下么?” 没有人回答,嵩县已经封给了耿曙,这意味着对方明目张胆,来讨要耿曙的封地。 “其次,”管魏没有评价第一条,“与郢国联姻,派一名王族,前去迎娶郢国公主。” “我记得郢国没有公主,”姜恒说,“不过临时封一个,也不是问题。” “第三,”管魏说,“送姜大人往江都为质,待两国最终平分天下后,质子方可放回。” 耿曙瞬间怒吼道:“不行!” 姜恒正处于震惊中,却被耿曙这么一吼,还来不及想清楚,便吓了一跳。 汁琮说:“这件事太重要了,孤王不能罔顾当事人意愿,大家都回去,仔细想想罢,就这样,先散了。” 是夜,姜恒仍处于震惊之中。 “为什么是我?”姜恒怀疑道。 耿曙没有说话,阴沉着脸,回到寝殿后率先坐下,郢国的要求实在太过无礼,既想要他的封地,又要他的弟弟。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麻烦,郢国提出联姻,目标是王族,那么谁去娶?今天当着耿曙的面这么说,最合适的人选自然就是他了。 否则由太子泷娶郢国公主吗?他的婚事,汁琮一定早有安排。 “我不会给他们嵩县,”耿曙说,“也不会娶郢国的公主,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姜恒笑了起来,他第一次听见“婚事我自己做主”这种话,忽然察觉了耿曙的某个小心思。 “你喜欢上姬霜了吗?”姜恒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可能。 “当然不。”耿曙莫名其妙答道,“这与姬霜有什么关系?” 姜恒坐到案上,大惑不解,盯着耿曙看,他总觉得耿曙最近有点不大对劲,对他的好奇心,已远远超过了今日之议。 “哥,”姜恒说,“我不是让你娶郢公主,我就好奇问问,你想和什么样的人成亲,共度一生?” 这是两兄弟第一次正式谈起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耿曙生硬地说,“不,我知道,我不想成婚,我想就像现在这般,守着你,过一辈子,这就够了。恒儿,你呢?” 姜恒说:“那么耿家就……没有后人了,你想过吗?” “不是还有你吗?”耿曙说,“你如果有孩儿,可以过继给我一个。我替你抚养……不,咱们时时在一起,谁来抚养,有区别吗?” 姜恒语塞,他确实也没想过成亲的事。 “设若我也不想成亲呢?”姜恒说。 “那就更好了。”耿曙说,“想到你每天夜里,睡在另一个人的枕畔,我……虽然知道这是必然,却依旧有点……有点寂寞,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理会我。” 姜恒:“……” 耿曙在他面前向来直来直去,姜恒素来知道他的独占欲很强,而且只对他。但听见这话时,他仍然十分感动,他以为这些年里,时光改变了他们许多,没想到耿曙内心最深处,依旧是那个倔强又固执的家伙,犹如从未改变过。 “那耿家就……”姜恒总觉得这不太好,毕竟他受读过的圣贤书所影响,思路与耿曙不一样。 “有什么关系?”耿曙说,“天下的百姓,就是你的孩子。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姜恒蓦然被 耿曙开导了,没想到耿曙对此竟是看得比他还要透彻。 “你说得对,”姜恒说,“那就不强求了。” 耿曙心里仿佛堵着一口气,说:“本该如此。” 姜恒说:“那就只得让太子泷去……哦,不,我还有个好主意。”说着,姜恒现出了恶作剧的笑容。 耿曙:“?” “没什么。”姜恒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他还不知道郢王为什么在这么多人里,偏偏瞄准了他,让他去当质子。可行吗?自然是可行的。变法已近尾声,一切按部就班,接下来,则是雍国的休整期,这个时间不会太长,顶多三年,快的话,一年便可恢复。 但耿曙却还有话要说,先前他一直躲避着姜恒的目光,现在终于直视他的双眼。 “恒儿,”耿曙说,“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你心里也只有一个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些日子里我想了许多,我们之间,再容不下别的人了,当然,这只是哥……自己这么想的。不知道你……” 姜恒听了这话,脸上有点发热,这不是耿曙第一次朝他这么说了。 “是是是,”姜恒笑道,“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耿曙:“……” 姜恒已经有主意了,岔开话题,朝耿曙说:“如果我去当质子,你也去郢国,咱们依旧在一起,可以去吗?” 耿曙那表情显然还想说什么,被姜恒这么一问,忽然怔住了。 “可以。”耿曙先前竟没想到有这个办法,可是他以什么名义去呢?眼下雍**队解甲归田,诸族平定,暂时也用不着他了。 姜恒想了想,征求地看着耿曙:“是可以的。” “可以,”耿曙重复道,“这我乐意。” “那我明天与你父王谈谈。”姜恒说,预备展开他的恶作剧了。他知道汁琮在算计他,他必须去当质子,因为和议的设想,是他提出来的,为了推动天下一统,他必须亲自去解决。 虽然他不知道汁琮为什么这么持之以恒地想算计他,但他总有对付他的办法。 翌日清晨,姜恒走出花园,还在想这件事。 “我不明白。”姜恒自言自语。 “你不明白的事最近似乎多了不少?”界圭跟在姜恒身后,说道,“看来小太史偶尔也会犯糊涂。” 姜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界圭一眼。 “你要去么?”界圭昨夜听了姜恒与耿曙对话,想必今天来见汁琮,已是下了决定。 “你会去么?”姜恒说。 “太后把我人都送你了,”界圭说,“你去,我当然就去。” 姜恒说:“那可不是好主意,虽然战事已结束,但保不齐没有人来杀太子与雍王,我觉得你留在宫里比较好。” 界圭说:“你果然还是嫌弃我了,你这个记仇的小家伙,想来林胡人那桩事后,你就时时在记恨我。如果你哥跟着,想来我只会碍事。” “倒不是这个缘由,”姜恒打量界圭,说,“虽然你确实挺碍事。”他知道昨夜半夜界圭不见人影,多半是去回报姜太后了,他决定听听界圭的看法。 他在走廊里面朝界圭,问:“你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任凭是谁,”界圭说,“立下救援王都的大功,又让东宫对他言听计从,都不会让人安心。我要是汁琮,应当就巴不得你赶紧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姜恒明白了,点了点头,说,“我倒是没往这方向想过,懂了。” “所以呢?”界圭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恒。 “所以就要当个识趣的人。”姜恒说。 他走向御书房,看见门口侍卫把守森严,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w ,请牢记:, 第118章 联姻计 书房内, 汁琮正与卫卓相对,沉默不语。 “这么一来,”卫卓说, “只要他到了江都,便足可轻而易举, 取他性命, 再推到郢王头上。同时,陛下可试探太后一番,留下界圭,看她是否坐不住。” 汁琮手指轻轻敲了下御案,说:“他还有什么地方, 你觉得是可用的。” 卫卓说:“他死后, 东宫定会得勉励之心, 他的变法之议还在,推行变法, 将再无阻力,同时太子殿下也会成长。” 汁琮说:“但汁淼让不让他走, 这就很麻烦了。” 卫卓最头疼的, 也是这个问题, 耿曙几乎与姜恒寸步不离, 想支开他不容易。但他总有疏失之时, 想除掉姜恒,也不是全无办法。 汁琮又说:“郢王那边提议时, 我也未曾想过, 他到底为什么就这么想要姜恒?” 卫卓摊手,汁琮总觉得这里头有自己没弄明白的,凡事多疑的他开始怀疑, 郢国会不会利用姜恒,支持这名太子复国?但郢人怎么可能知道这远在千里外的落雁城中,十八年前发生的事? 不过这不重要,他迟早是要死的。这个时间点,汁琮已经安排好了,他会在召开五国联会之后,让卫卓下令将姜恒杀掉。这样一来,郢与郑定会互相猜疑。 “姜太史求见。”这时候,外面侍卫通传道。 姜恒进来了,朝卫卓点头为礼,卫卓上下打量他,打量这将死之人。 “想清楚了?”汁琮说。 “变法快完成了,”姜恒说,“施政的部分,还须按部就班,谨慎推进,不可揠苗助长。” 汁琮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姜恒决定去当质子了。质子身份从来就由王子,甚至太子充任,让一名王室的表亲,替国家去当人质,乃是绝无仅有之事。 “我会尽快将你换回来,”汁琮说,“不必担心。到得江都,你也有任务,说不定能协助郢王,尽快推动攻打梁国的计划。” “会的。”姜恒点头。 郢国与梁、郑、代三国接壤,与雍一般,疆域广阔。汁琮与郢王熊耒议定之事,正是在联会结束后,便出兵率先瓜分梁国。 “但嵩县,我认为绝不可拱手让人。”姜恒说。 汁琮道:“嵩县乃兵家必争之地,你想保有它,就要看你如何说服郢王了。” 姜恒说:“我建议,派汁淼王子前往嵩县,重新进驻,并招募兵马。嵩县行水路,顺流而下只需三天便可抵达江都。” 汁琮沉吟片刻,事实上他也清楚,耿曙绝不会放姜恒去当人质,只能让他跟着。反正眼下并无用兵计划,只不清楚耿曙会跟到什么地步,是像在落雁一般寸步不离,还是在嵩县遥遥呼应? 以他对养子的了解,多半是前者,但他只要按计划开始进攻梁地,耿曙就要回嵩县去调兵遣将,支开他后,想杀姜恒易如反掌。 “他本来也是武陵侯。”汁琮说,“你有把握说服郢王,留下嵩县?” “也许可以,”姜恒说,“无非交易。” 姜恒计划的是,先由耿曙入江都,朝郢王说明情况,嵩县允许郢国派兵驻扎,却依旧由耿曙进行管理,且不撤换地方官。宋邹只听命于他俩,只要耿曙在江都,郢王便可通过他,朝嵩县下达命令。 虽然这块飞地也并无多少可规划的地方,但至少全了双方面子,不至于如此赤|裸裸地割地,毕竟名义上,嵩县仍是天子所有。 “那么他打算去江都,当郢国的上门女婿了?”汁琮说。 “啊不,”姜恒说,“我哥不愿意娶郢国公主,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也拿他没办法。” 汁琮冷冷道:“你哥不想成亲,倒是不亲自来说,反而让你来说?” “我在。”耿曙在门外说道。 汁琮顿时一凛,耿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竟是旁听了全程?言语间,他对姜恒并不如何客气,私下见面时,总是暗流汹涌,针锋相对,但他在耿曙面前维持的形象,却不是这样的。 姜恒眼里带着笑意,他也不知道耿曙什么时候来的,但看汁琮被抓了个现行,让他觉得很有趣。 “来了就进来,”汁琮不悦道,“鬼鬼祟祟,在外头做什么?” 耿曙推门而入,汁琮知道接下来,才是姜恒真正的条件。 “汁泷不能联姻,”汁琮说,“我们迟早有一天,要与郢国开战,汁系的下下任国君若是郢女所生,必会影响一统天下的大局。” 姜恒点头道:“对,不能是太子。”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 “那么你想亲自上阵?”汁琮颇有点疑惑,说,“封你个王子,也未尝不可。” 汁琮的话里带着几许戏谑,这应当是姜恒最后一次与他交锋了,提前给死人点奖赏,他乐得做个好人。 “不,”姜恒说,“我也不想娶。”说着,他的眼里现出狡猾神色:“话说,王陛下,都这么多年了,您就没考虑过续弦么?” 汁琮:“………………………………” 汁琮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因联姻之事,虽是郢王熊耒所提,却是由周游所暗示!他必须尽快给耿曙安排婚事,免得养子越来越不受控制。 然而姜恒轻飘飘一句,就把麻烦扔回给了汁琮,大家都在牺牲,你总不能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做吧?雍王要身为天下之表率,你太子已经有了,不存在郢国把持后宫的问题。 这天,汁琮先叫来儿子,拿他当挡箭牌尝试拒绝。 太子泷却拆台拆得很彻底,说:“我无所谓,父王。” 太子泷又朝姜恒与耿曙说:“父王这么多年无人照顾,太孤单了。有王妃,这是喜事。” 汁琮:“……” 姜太后也说:“你身边也得有个人才行。娘看得住你一时,还看得住你一世?” 汁绫道:“哥,你确实该好好考虑。” 姜恒摊手,示意,这不是挺好么? 汁琮的婚事居然糊里糊涂,被一个王室的表亲这么赶鸭子上架决定,当真气不打一处来,且于情于理,还毫无反驳的余地。 汁绫说:“你这些年里,脾气越来越暴躁了。来个嫂子,管管你,挺好的。” 汁琮又说:“你嫂子是风戎的公主,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嫂子?” “他们没关系的。”太子泷本来也有一半是风戎人的后代,正多亏如此,风戎与雍这些年来才相安无事。风戎人甚至不怎么认汁琮,只认汁泷,在他们眼里,汁泷是风戎的外孙,他能当国君就行,汁琮爱娶谁娶谁,只要别弄出来夺嫡之变,其他的事,统统不考虑。 “人总要向前看,是不是?”汁绫语重心长地劝道,在这点上,她与姜太后、太子泷倒是站在同一个阵线上。 于是就这样,汁琮的人生大事被决定了,朝臣一致拥护,这么一来,他们将与郢国缔结无比坚固的同盟,出关大计,指日可待。 汁琮:“……” “你虽姓姜,”姜太后淡淡道,“却已与我汁家人无异,我看过些时日,须得让你祭拜耿家的祖先,改回你父姓是正经。我这两个孙儿都不能去,给你添麻烦了。” 那话无头无尾,是朝着姜恒说的。姜恒自然明白太后之意,质子通常是王族担任,汁家欠了他个人情。 “这样就挺好,”姜恒笑道,“改姓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汁琮忽然心中一动,盯着姜太后看,他的母亲素来是个凌厉的越人,想什么便说什么,也正因如此,与母亲相处时,汁琮从来很少猜疑,这么看来,她实在不像知道了真相。 姜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得江都,须得照顾好你自己。” “是。”姜恒其实挺期待,依旧是那少年心性,非但不认为这是考验,还有种趁机溜出去玩的兴奋感。 “汁淼会陪他去,”汁绫朝母亲说,“不用担心,他俩互相照顾惯了。汁淼,别光顾着玩,你还有事要做。” “我会记得。”耿曙答道,他肩负着另一个任务——他须得在嵩县征兵,尽快为大雍远征招募起一支五万的军队,这些人从哪儿来,眼下还是个问题。 太子泷非常舍不得姜恒,他的到来,好不容易让东宫有了努力的方向,变法更是姜恒一力亲手促成,这就要走了?虽然他很清楚这是雍国迈向必经之路的过程,却总觉得暗地里正在发生什么,是他无力阻止的。 父亲总不太喜欢姜恒,从未当着外人的面予以他褒扬。当东宫听到姜恒要去作质之时,竟表现出了不易察觉的兴奋,哪怕那兴奋以“敬仰”“尊敬”来掩盖,太子泷却依旧感觉到了。 “该带的,我让他们都给你带上,”太子泷只能做到这点了,他很明白姜恒是替他去当质子的,说,“有什么缺的,你派风羽捎个信回来就行。” 姜恒笑道:“不会缺的,开春以后,雍、郢便要建立商路,到时什么都有,殿下不必担心了。” 姜太后悠然道:“本想派几个人跟着打点照顾,你又不让。” “娘,”汁绫说,“他又不是去和亲出嫁。” 众人都笑了起来,姜太后对姜恒从最初的冷淡到现如今,已温和了不少,说道:“怕就怕在江都,被哪个王女看上了,也说不好。” “我会看着他的,”耿曙说,“王祖母放心。” “你自己也是成亲的年纪了。”汁琮对此事依旧耿耿于怀,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耿曙仿佛从来就没听话过,下次还得让姜太后亲自指定。 众人在这一天表面上其乐融融,姜恒有了久违的“家”的感觉,不禁又想起母亲来,表情有些难过,若她还在,该有多好? 姜太后只以为他累了,于是吩咐他回去尽早歇下。 “这婚事,总得给耿渊个交代,”汁琮私下朝母亲说,“都老大不小了。汁淼开春二十一,姜恒开春也十九岁了。” 姜太后最近总是心不在焉,闻言淡淡道:“我都给他俩看好了,王上不用担心。古人有言‘蛮夷未灭,何以成家?’晚个几年,无伤大雅。” 汁琮听见母亲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便不再操心,接下来的一年,将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开春后雍国将召集五国联会,并正式加入到角逐中原大统的棋局中。亲儿子与耿曙的婚事,对他来说,都是极有用的棋子。 在杀掉姜恒之前,汁琮还是想为他谈一门亲事的,联姻非常有用,哪怕他一两年后便会命丧南方,他仍想榨取他的最后一分价值。同时内心深处仍有着朝兄长赎罪的念头——我杀了你,又杀了你儿子,但完全可以给你儿子留个后,权当补偿。 这很合理。 第119章 红绳穗 数日后, 冬至来到,这是雍地最为隆重的节日,也是雍国的年。 全城银装素裹, 从战争的伤口中勉强平复过来,百姓压下了对亲人死亡的哀思, 强颜欢笑,开始庆祝一年中白天最短的这一天。 姜恒对即将到来的质子生活倒不如何关心, 最重要的仍然是变法,他加快了审议的速度,一定要在冬至次日把所有的政务全部交卸完,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节前的最后一夜, 他才把所有的案卷全部整理完毕, 共一千一百二十六卷。 “父王看到这些, ”耿曙如是说, “一定会恨死你的。” “他不会看,”姜恒说,“本来也不是给他看的。” 太子泷看着案前的变法宗卷, 整个东宫集合, 站在堆在御案上的卷轴前。 姜恒提议道:“法令一定比人活得久, 咱们朝它拜一拜罢?” 曾嵘等人都笑了起来,于是太子泷牵头, 率领东宫诸谋臣,跪下, 朝这一千一百二十六卷文书拜了三拜。 接着, 姜恒又抬手, 与曾嵘击掌, 数月里他与这名东宫首席合作的时间最长, 争论也最多,但他感受到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对未来的信念与决心。而最让他高兴的是,东宫每一个人都非常地年轻,这代表着,他们有比四国更为蓬勃的朝气。 “剩下的事,就都交给你了。”姜恒知道监督法令的实施也大非易事。 “放心罢,在南方照顾好自己。”曾嵘说。 接着,众人又朝姜恒鞠躬,姜恒看着这些人、这些文书,有种如释重负感。 耿曙交卸了所有的军务,也松了口气,进得东宫来,朝姜恒扬眉示意:你们在做什么? “完成了!”姜恒笑道,“出门玩去喽!” 今天他要好好逛一逛雍都,当即一个飞扑,骑在耿曙背上,耿曙见好不容易有机会,当即抱着他跑了。 “哥!”太子泷忙追出去,喊道,“我也与你们去!” 耿曙头也不回,说:“你今天事儿多得很,不能去玩!” 冬至日天一亮,王族便忙得脚不沾地,汁家必须先祭宗庙,再由太子出面,设宴款待群臣,接待各士族的当家主,抚慰三族贵族子弟,抽空看一眼东宫,再出去见百姓。 汁琮换上王铠简单露面,以稳定民心后,便把剩下的一切事宜交给了太子,导致太子泷从早忙到晚,不得抽身。这也向朝野暗示了一个明确的讯号,很快国家的大部分权力,都将在新的一年里,正式移交给东宫,时间点以变法为界限。 至于汁琮自己做什么?他丝毫不担心权力的旁落,从这点上看,他很有自知之明,他不喜欢治理国家,只想打仗,战场才是他熟悉的地方。老子打江山,儿子在后方治江山,这就是汁琮最想要的雍国。 落雁四街今日统统开市,战时的宵禁令取消,外族被允许随意出入都城,并参与到今夜的积雪灯会上来。这天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待得入夜时,全城将吃上冬至的热汤,子时更将全城一同燃烧爆竹,伴随着新一年的到来,以庆祝白昼再一次变长。 百姓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城里到处都是外族人,打雪仗的打雪仗,摔跤的摔跤。 今年来落雁的人更多了,汁琮也再不设限,权当对三族勤王的感谢。这在过往的年份当真前所未有,是雍国百年来至为浩大的一场盛会。 姜恒裹着他的猞猁裘,耿曙则身穿狼皮袄,戴了一顶风戎人的环帽,漆黑双眸清澈无比,犹如星辰一般。今天他们恢复了寻常百姓的装扮,混进了城内浩大的狂欢之中。 “好热闹,”姜恒说,“真是太热闹了,比当年洛阳还要繁华。” 耿曙说:“往年没有这么热闹,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全疯了。” 姜恒看见了不少在集市上穿行,并引吭高歌的林胡人,林胡人都是天生的歌手,塞北已有好些年,不曾听到这歌声了。 “一定是变法的许多消息传出去了。”姜恒说。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在迎来新生,东宫经手大量变法细节,不可能不走漏风声,三族都很清楚,他们的苦日子将随着太子泷开始执政,终于要结束了。 “吃点什么?”耿曙在集市上坐下,说,“以前当兵那会儿,忙里偷闲,常来这家吃缚托。” 缚托也即热面汤,乃是冬天雍人最常备的食物。姜恒便跟着他一同坐下,说道:“现在还在当兵,说得自己多老了似的。” 耿曙笑了起来,好几个月了,姜恒难得看耿曙笑。 两人身边有不少小孩儿,姜恒便取出东宫的五色花糖,分发给他们。花糖做得如水晶般,顿时引起了轰动。 “没有了!”姜恒一下就被围住了。 “我还有。”耿曙自己的还没吃,留着给姜恒,当下拿出来散了。 “两位殿下,请慢用。”店家端上缚托,将孩子们赶走。 耿曙脸色有点不自在,仿佛在掩饰什么。 姜恒一听就知道,耿曙以前一定也带着太子泷来过,每个人看见他在耿曙身边,都极容易认错人,可见当初他们也形影不离过一段时间,而耿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姜恒因此朝他吃醋翻旧账。 “烫,”耿曙只不动勺,看着姜恒,说,“慢点吃。” 姜恒正要舀鱼片缚托来尝尝,见耿曙盯着自己看,便打趣道:“你弟弟被烫过?” 耿曙:“……” 姜恒十分好笑,平日里他喜欢看耿曙被自己挤对赔小心的模样,没想到今天耿曙却生气了,皱眉道:“你……算了!” “生气啦?”姜恒说,“我就开个玩笑。” 耿曙转过头,眼里带着忿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姜恒:“???” 耿曙摇摇头,说:“没什么,吃罢。” 姜恒今天心情很好,乐呵呵的,并未察觉耿曙这点小心思。两人静了一会儿,姜恒又转头看集市上的热闹景象,风戎人带来了他们的货物与新鲜玩意,以鸟哨忽长忽短地招揽生意。 “比起我刚来那天,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始终看着姜恒的侧脸,但当姜恒转头时,便马上不自然地把目光挪开。 “怎么啦?”姜恒莫名其妙,为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还在生气? 耿曙认真地说:“恒儿,我觉得你在这儿挺好的。” 姜恒一脸茫然,继而意识到耿曙的意思是,他在雍都如鱼得水,既施展了自己的抱负,又改变了这个国家,当即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反而觉得我才是多余的那个。”耿曙别过脸去,自言自语道。 姜恒听到这话时,忽然变了脸色,说:“ 怎么会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哥?” 耿曙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改口道:“没什么,我就发发牢骚,别理我,一会儿就好了。” 姜恒马上明白了,他最近陪耿曙陪得太少了,耿曙总是很在乎他,自己却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有太多的人要打交道,分到耿曙头上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 “哥,”姜恒坐过来,说,“对不起,哥。” 姜恒想牵耿曙的手,耿曙却第一次有了下意识避开的想法,他无法再像一贯以来那样对待姜恒了。 “不不,”耿曙马上澄清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嗯。恒儿,你没做错什么。” 他仍忍不住握住了姜恒的手,他怔怔看着姜恒的脸,忽然很想亲一下他的唇,但这个亲吻的动作所产生的念头,与以往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曾经的姜恒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正如左手覆在右手手背上,或是以嘴唇触碰掌心,他们之间无论做什么,耿曙都从未想到别的地方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耿曙的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 姜恒一脸茫然,抬手在耿曙面前挥了挥。 “我说过,这段时间里会很忙,”姜恒说,“过了就好了,你刚来时不也一样么?” “哦,”耿曙回过神,说,“你还记得啊,但那会儿我只有自己。” 耿曙曾经朝姜恒述说过他刚到雍都的日子,那当真是对他而言极大的考验,虽成为了王子,却需要在方方面面证明自己,这段考验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挑战。他花了将近一年,才在军队中服众,并得到了信任。 那一年里,他努力地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让忙碌浸透全身,成为一具只知道服从命令的、空荡荡的躯壳。 姜恒听见外头林胡人在唱歌,便挪过来,躺进耿曙怀里,拉过他的手,抱着自己。 “去南边就好啦。”姜恒抬手,顺手摸摸耿曙的脸,耿曙脸红了,不同以往,全身一下僵住。 食肆乃是半露天的,案几旁放着火盆,熙熙攘攘,人来了又去,也有不少人玩累了在此地歇脚。对面坐着两名氐人青年,旁若无人,就像情侣一般,小声笑着说话,耳鬓厮磨,那模样极其暧昧。 耿曙这么搂着姜恒,忽然就有点难为情起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发了一会儿呆,一手放在姜恒后腰上,隔着衣物抚摸腰上的伤痕。 姜恒吃完了,看着他,耿曙便简单吃下,说:“去街上走走罢。” “买这个做什么?” 集市上,耿曙见姜恒拿着两根红绳,正在做对比。 “给你重新穿个穗子。”姜恒把手放在耿曙脖颈上,手指带着冰凉,拎出他的玉玦,那道红绳已经用了十一年了,早已褪色,耿曙还戴着它行军打仗、操练兵马,上面浸过不少汗,但只要他一有时间,便会将玉玦与红绳洗得很干净。 “不用了,”耿曙说,“这么就挺好。” 姜恒说:“穿一个罢,都掉色了。” 耿曙说:“像女孩儿做的事。” 姜恒莫名其妙道:“那又怎么了?你姑可以带兵打仗,我当然也可以在家里编红绳。” 耿曙忽觉好笑,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可他每次看见姜恒做点细活,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女装的模样,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难以宣泄,总忍不住想拍拍他,或是摸下他的头。 姜恒从来就是男孩模样,也不缺乏清秀的少年气质,是个正儿八经的俊朗男子,耿曙却不知为什么总容易往那方面想。 “氐人喜欢编红绳,”姜恒朝耿曙笑道,“他们觉得,能用红绳将喜欢的人拴住。我给你也拴一个。” 耿曙答道:“从小就被你拴着,还跑得掉么?” 离开东市前,一群风戎人正在打雪仗,姜恒看得好玩,耿曙让他快走,姜恒却有意无意,凑过去被雪球砸了下。 “哎!”耿曙顿时怒了,将姜恒挡在身后,开始回击。这群风戎人都是玉璧关守军,跟着汁绫退伍回来的,当即认出他,纷纷住了手。 汁绫作男装打扮,不想在宫中多待,正气闷出来玩,一眼瞥见了耿曙与姜恒,当即喊道:“打中王子有赏,别放过他们!” 耿曙素来拿这个姑妈没办法,见跑不掉,一个雪球如流星般掷去,打在汁绫头上。 白雪飞扬,姜恒不敢乱动,怕牵扯了伤口,只能躲在耿曙身后大声叫阵。耿曙起初只因姜恒想凑热闹,扔了几个雪球,此时想走了,便喊道:“不玩了!恒儿伤还没好……” “别管姜大人!”汁绫飞身上了高处,站在雍国王碑顶端,指挥道,“瞄准王子!” 这下雪球如风暴般袭来,耿曙让姜恒先跑,姜恒却始终不退,躲在他身后。 局势霎时变成耿曙一人面对千军万马,却悍然无所畏惧,只见他挡着身后的姜恒,大有虽千万人却吾往矣的强大气势。 “别怕!”耿曙回头道,“有我在呢!” “这么认真做什么?”姜恒顿时哭笑不得,两人被雪球砸得狼狈不堪,耿曙身上、头上全是雪,却依旧侧身护着他,抽空还能回击。 那一刻,姜恒忽然又觉得鼻子有点酸。 w ,请牢记:, 第120章 狂欢会 汁绫大笑道:“认输吧!认输就放你们走!” 耿曙震喝道:“认什么输?!” “公主!少喝点酒!”姜恒隔着数十步, 都听见汁绫喝酒后的笑声。 紧接着,另一个人影从旁出现,一个雪球飞去, 将汁绫从王碑上砸了下来。 界圭的声音道:“我来帮你们。” 姜恒转头,见界圭戴了一副银面具,挡去了左侧半边脸。霎时雪球再次涌来,三人全身是雪, 雪粉纷飞,已看不清敌人。 “我来帮你们!”郎煌竟也在不远处, 带着一群林胡人加入了战团。 “他们来帮手了!”汁绫的声音当即大喊道,“快叫人!朝洛文!朝洛文将军呢?把你弟弟叫来!” 东市前的空地上,当即掀起了一场浩大的雪仗, 雪仗向来是落雁城冬至日的大型娱乐狂欢,常常三五人成群,莫名其妙就能打起来, 接着牵连越来越大, 又突然毫无声息。 雪仗一起,城里四面八方的闲人, 以及店家、游商、外族, 统统放下手头的事, 过来凑热闹。人越来越多, 姜恒与耿曙反而没人管了。 林胡人一参战, 雍军那边人迅速变多。水峻高喊道:“来了来了!我们也来了!帮哪边?” 联军散后, 林胡与氐还有不少人留在落雁。郎煌吼道:“怎么这么慢?!这边!来南边!” 耿曙道:“来我们这边!姜恒在这儿!” “我我!”姜恒喊道。 姜恒一喊,氐人也来了, 而汁绫那边又来了新的帮手, 孟和与一众亲卫正在酒肆里饮酒, 听到骚动,马上冲了过来。 “错了!”汁绫说,“孟和!你跑错边了!” 孟和才懒得管她,加入了耿曙与姜恒一方。山泽道:“王子快指挥一下!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耿曙大声道:“孟和挡住前面!界圭带一路人到王碑后包抄他们,把他们往东北边赶。” “不用这么认真吧!”姜恒道,“打个雪仗而已!” 于是落雁开始了今年冬至日,参战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雪仗。三族一来,性质就变成了雍人与外族的较量,谁都要面子,死战不退。及至雍人百姓越来越多,卷入了上万人,开始有人把房顶的雪推下来。 汁琮站在王宫高处,只见落雁城东南扬起滚滚白雪,犹如云雾一般。 “做什么?”汁琮快步出来。 “回王陛下,”陆冀说,“他们在打雪仗。” 汁琮道:“怎么都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喜欢闹。快派个人去分开他们,有多少人了?踩死了怎么办?当心大过节的办丧事!” 落雁的雪仗有时突然就散了,有时却会越聚越多,毫无征兆,汁琮一看便知道已有近两万人规模,说:“再打下去,待会儿踩踏起来了!” 姜恒没想到与耿曙途经城东,会碰上守着专门袭击路人的、等着恶作剧的汁绫,更没想到一打起来会这么大规模。 “快别打了!”姜恒说,“人太多了!” “让他们打!”耿曙说。 屋顶、校场、空地、草垛上全是人,仿佛过往数年里积聚的情绪、三族与雍的争端、王都遭袭的压抑,在禁酒令放开的节日里,尽数化作漫天横飞的雪弹,要在这一刻痛痛快快地释放出来。 耿曙很清楚,当兵的人平日很苦很累,就像扎营时有士兵会忍不住学狼叫大喊大叫,须得给他们一个宣泄的机会。 紧接着,王宫高处敲钟了。 “当——当——当——”王宫发出了警告,三声钟响。 幸亏汁琮的命令依然有用,汁绫喊道:“不和你们玩了!” “手下败将,下回再战!”耿曙牵着姜恒,不屑一顾地走了,真要打下去,汁绫会不会输还真不好说。 姜恒被砸得头疼,看耿曙全身都湿透了,得赶紧找个地方烘下衣服。 “城墙上去。” 耿曙这些天里的烦闷,随着雪仗一扫而空,与姜恒上了城楼,到角楼里让士兵生了火盆,烘衣服。 姜恒拿了点钱出来,给守城的卫兵喝酒,回头一看耿曙,脱得赤条条的,犹如骏马般,皮肤白皙,体形匀称,充满美感,站在火盆前抖衣服。 “你就是一身力气没地方用。”姜恒说。 耿曙背对他,说道:“嗯,发泄出来就好了。” 姜恒情不自禁,看着耿曙赤|裸的后背与臀部,方才躲在他身后时,他眼里只有耿曙的背脊,这一刻,在他的心里亦生出了异样的冲动。 耿曙:“!!!” 姜恒伸手,抱住了耿曙的腰,伏在他后背上,耿曙比他高了小半头,当即双眼睁大,呼吸一窒。 “别……别闹。”耿曙说。 姜恒笑了起来,说:“真好啊。” 耿曙把手放在姜恒手背上,脑海中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了与姜恒温存的一幕,更尴尬的是,他…… 他生怕姜恒不小心碰到自己那里,握着他的手,不敢转身。 幸而姜恒很快就放开了他,耿曙红着脸,将烘干的衬裤穿上,姜恒拿起武袍,服侍他穿衣服。耿曙躲避着他的眼神,说:“我……自己来。” 姜恒没有回答,为他穿上外袍,拿着帽子,耿曙便摇摇头,示意不用戴了,手里拿着,又牵起姜恒,带他出去。 “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姜恒说。 城里打完雪仗,简直一片混乱,商铺开始恢复营业,姜恒只想找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待一会儿。 “嗯,”耿曙说,“去哪儿都行。” 两人并肩坐在城墙上,朝向城外,这是个阳光万丈的晴天,百里外的绵延雪山与崇山峻岭依稀可见。 姜恒倚在耿曙肩上,紧了紧外袍,耿曙有点紧张,伸出一手,搂着他的肩膀。 “恒儿。”耿曙忽然说。 “嗯?”姜恒抬眼看耿曙。 耿曙避开他的目光,望向南面,想了想,说:“恒儿。” “嗯。”姜恒笑了笑,他只想与耿曙安安静静待会儿,今天耿曙的话让他感觉到,他确实陪他太少了。 “恒儿,”耿曙又自言自语道,“你想过没有?” “想过什么?”姜恒问。 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让他俩暖洋洋的,姜恒穿浅色衣服,耿曙则是一如既往的深色王子武袍,两兄弟就像屋顶晒太阳的一对黑猫与白猫。 “如果咱俩不是兄弟,”耿曙说,“会怎么样?” “啊?”姜恒说, “为什么这么想?” 耿曙答道:“我也不知道,就……随口说说。”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看姜恒,但姜恒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 姜恒没有丝毫犹豫,笑道:“就这样,还能怎么样?你怎么了?想东想西的做什么?谁和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耿曙欲盖弥彰地说:“没有,只是王祖母的话,让我想到……我是……逃生子,连庶子都算不上,我其实不是耿家的人,我不能姓耿。” “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姜恒答道,“他们管不着,我许你姓耿。” 耿曙道:“我不是一定要姓耿,我更想当聂海。我想说……我只是想……恒儿……” 他侧过头,看着姜恒,一刹那动念。 “如果我不是我爹的儿子呢?”耿曙说,“你别多疑,只是如果,我爹万一不是耿渊,是别的什么人,咱俩不是亲兄弟的话……恒儿?” 姜恒:“?” 姜恒实在是很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耿曙。 “这很重要吗?”姜恒说。 “也是。”耿曙点了点头,决定不再追问。 但下一刻,姜恒的话瞬间让他从这些天里的迷雾里走了出来,仿佛漫天层云一刹那被狂风驱散,现出背后的万丈烈日。 “我其实一直不确定,你是不是我亲哥。”姜恒笑道,“可你就是我哥,你是我的聂海啊。” 耿曙:“……” 他从未与姜恒认认真真地讨论过他俩,这也是从他敲开浔东城姜家那扇门之后,第一次听见姜恒说出他的心里话。 姜恒说:“我没见过爹,也没见过你娘,我甚至不知道你长得像不像爹。” 耿曙点了点头,脑海中一片空白,说:“对,你没见过他们。” 姜恒又道:“可是对我来说啊,你是哥哥也好,是谁也好,这都不重要。你……对我来说,你是……你是……” 耿曙的咽喉忽然有点干涸,他按捺住自己抱紧姜恒的冲动。 “你是……”姜恒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他不像耿曙,他从小就不像耿曙一般被母亲聂七抱在怀中,低声唱“你心里只有一个我,我心里也只有一个你……”。姜恒只被母亲昭夫人抱过一次,还是离别前的那次。 他无法将感情宣诸于口,他不知道该怎么朝耿曙说。他想描述一番耿曙在他心里的位置,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话来形容。 “你就是……我……你……”姜恒很难为情。 “我懂。”耿曙说。 姜恒点点头,朝耿曙笑了起来,这默契解救了他。 “你也是,”耿曙朝姜恒认真地说,“你也是我的性命。” “不管你是谁,”姜恒答道,“不管你是汁淼,是耿曙,还是聂海。我待你的……我待你的心,反正你知道就行了。不是也挺好,对么?” “好什么好?”耿曙听到“我待你的心”,顿时整个人都春暖花开了。但下一句又让他有点疑惑。最在意的是,他与姜恒有着某种超越一切的羁绊,他曾理解为他们是兄弟,但这羁绊也许将突然消失,这才令他耿耿于怀。 “就算不是……”姜恒想了想,不知怎么形容,说,“也有不是的好,你记得王与赵将军么?像他们那样,不也……” 耿曙:“……” 姜恒本意是想说,哪怕他们毫无血缘关系,像赵竭守护着姬珣,亦有同生共死的羁绊。但耿曙却忽然想到了曾经撞见的那一幕。 那年他们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中一瞥,但耿曙现在成年了,大抵懂了。那是缠绵动人、难分难舍的爱。就像他的母亲对他的父亲,就像姜昭在四面高墙中,足足七年,守着回忆过活的日子。 耿曙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心中仿佛有一座高墙,无声地坍塌了。 “恒儿。”耿曙再看姜恒时,目光刹那变了,充满了依恋与不舍,仿佛他们正置身于火海之中,烈焰焚烧了整个世界,他们即将一起死去,而在这天地之间,他们只有彼此。 那就是他想要的全部,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目标。 w ,请牢记:, 第121章 临别曲 脚步声传来, 耿曙马上转头,姜恒好奇地看了眼。 耿曙脑海中一片混乱,竟丝毫未曾察觉界圭上了城墙。 “怎么忽然走了?”界圭说。 “找不到你人。”姜恒笑道, “来朝我告别的吗?” 界圭翻越城墙, 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坐下, 望向南方, 说:“南方来的人, 终归要回南方去的。” 耿曙对界圭的突然出现有点不满, 但想到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 自己将陪在姜恒身边, 最后这天, 也不能赶走界圭, 便没说什么。 姜恒知道界圭不会随着自己去郢国,他将留在雍宫中, 说不定届时又被派给太子。 “待我走了, ”姜恒说, “好好与太子相处。” 界圭自嘲道:“不去东宫了, 就待在桃花殿里罢。” 界圭转过脸, 不知道为何, 耿曙忽然想起了郎煌所描述的、那个戴着面具的侍卫。 耿曙眯起眼,打量界圭。 “脸上有伤, ”耿曙说,“我记得从前没有,哪儿来的?” 界圭说:“好眼力,从前确实没有。” 界圭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姜恒却是记得的——那天在东兰山中, 他掷出一块烧红的木炭, 在界圭眼角处留下了浅浅的疤。 “对不起。”姜恒说。 界圭一本正经道:“我自作自受,本是活该,你心这么软,以后要怎么成大事?喏,给你。” 说着,界圭扔过来一个腰牌,上面以篆文留了个符号,耿曙抬手接住。 “抵达江都后,”界圭说,“人手若不够,可以出示这面腰牌,找桃源的人,他们会听你吩咐。” 姜恒看了眼,上面是个桃花的标记,点了点头。 “越国人?”耿曙问。 “族人。”界圭答道,“越地亡国后,有人跟着汁琮来了北方,有人入郑,有人入郢,桃源是其中的一支。” 姜恒道了谢,知道界圭一定与故国之人有联络,越人虽失去了他们的国土,却散入五国之中,成为了神州大地的血脉,他们的性格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各国,他们的歌谣,正在世上唱响。 姜恒说:“谢了,今天过节,你回去好好歇着罢。” “让他留在这儿罢,”耿曙说,“今天是他保护你的最后一天了。” 界圭朝姜恒说:“你怎么总是嫌弃我?” “我没有,”姜恒哭笑不得道,说实话,他还挺喜欢界圭,“我会想你的。” “希望是。”界圭说,“我这辈子啊,就是用情太深。” “可以了。”耿曙开始觉得不舒服了,界圭总是有意无意要逾矩,这点让他有时很想揍他。 又有人吹了声口哨,姜恒转头,不见其人,只听其声。 “孟和!”孟和一个翻身,上了城墙。 “打雪仗!”孟和朝姜恒说。 又来一个告别的,耿曙不耐烦道:“不去了!” “找你们半天,”山泽沿着城楼石阶,拾级而上,与水峻牵着手,“躲在这儿。” “我就说他俩躲起来了。”郎煌道。 居然全来了,耿曙知道,他们多半是商量好,来朝姜恒告别的,毕竟这么一去,回来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坐罢。”耿曙说。 于是孟和、山泽、水峻、郎煌,一字排开,坐在城墙上,填满了界圭与耿曙、姜恒之间的空位。大家把脚垂着,孟和一脚踏着城墙,手搁在膝上,提着一袋酒。 “在看什么?”孟和说。 “看长城。”姜恒答道。 “看得见?”孟和转头,看看身边几人,“你们看得见?我莫不是瞎了?我怎么看不见?” 众人都笑了起来。 “你汉话越说越好了。”姜恒说。 “学的。”孟和说。 “废话。”山泽说。 众人又笑,姜恒觉得这场面真的十分有趣,来人全是王子!氐人王子、风戎人王子、林胡人的王子……如今已是林胡王了,以及自己身边的雍人王子。 这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诸人却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份,吵吵闹闹,像极了落雁城集市上那些三五作伴、勾肩搭背的小伙子。 水峻说:“你想回家,是不是?都说南方才是雍人的家。” 姜恒答道:“天大地大,天地就是我的家。倒是有些人,应当希望雍人赶紧滚蛋罢?” 众人又笑,郎煌说:“是又如何?雍人早该滚了。滚得远远的,不要回来。当然,你愿意来,我们还是欢迎的。” 耿曙淡淡道:“我呢?” 郎煌说:“你就算了。” 孟和指着远方,说:“长城!我就想去看看。” 姜恒问:“你们到过长城南方么?” “没有。”山泽说。 孟和也摇头,数人没有一个去过长城以南。 “南方什么样?”孟和道,“你说,恒儿。” 耿曙皱眉,这个称呼太亲昵了,平日里只能自己用。 水峻神秘兮兮,朝山泽眨眼,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吧?山泽却露出责备的眼神,让水峻规矩点,不要拿他俩乱开玩笑,毕竟别人是亲兄弟,与少年郎之间的亲昵不一样,传出去对名声不好。 姜恒没有看到,说:“南方啊,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中原大大小小的战乱,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当然,也有很美的地方,嵩县就是。” “我的封地,”耿曙说,“我是武陵侯。” “嗯,”姜恒朝他们说,“武陵,就在琴川边上。” “琴?”孟和问。 山泽解释道:“玉衡山下,有五道河流,就像琴弦,所以叫琴川。” 孟和点了点头,做了个“弹琴”的动作。山泽说:“我是很想去洛阳看看的,听说那里是天下的中心,神州的知识与书本,诗、书、礼、乐,俱在王都,犹如天上的宫阙。” “已经被烧了。”姜恒说,“眼下保留得最好的,在梁国安阳。” 山泽叹道:“太可惜了。” 山泽从小便读汉人书,对中原自当十分向往,姜恒便道:“等雍军入关,你可以来中原看看。” 山泽说:“我从小就想游历神州。” “有机会的。”姜恒说。 水峻说:“你会带我去么?姜恒还 没走呢,你倒是想走了。” 山泽笑了起来,揽着水峻肩膀,也不避人,在他耳畔亲了下,说:“自然一起,到哪儿都行。” “哎——”众人实在受不了他俩。 “我也想去,”孟和朝姜恒说,“明年我去看你。” 耿曙对孟和总抱着一点警惕,但他与他的兄长,风戎大王子朝洛文乃是生死之交,倒不怎么讨厌孟和,兄弟俩长得太像了。 “你呢?”孟和朝郎煌问。 姜恒心里有点不舍,虽然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彼此却一起战斗过,同生共死的情谊,自当不一样:“我们可以在嵩县见面,如果有机会的话。” “再说罢,”郎煌说,“我对中原没什么兴趣,去逛逛是可以的。” 一时众人静了,一同望向远方,从这里看不见长城,太远了,也看不见玉璧关,却看得见那隔开中原大地与北方雍国的、连绵不绝的山。 “不过我也听过,”郎煌说,“那是很美的地方。” “天下处处都很美,”姜恒说,“你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对你而言,重要的人。” 大家想了想,纷纷点头,耿曙却知道,姜恒那话的本意——他接受了雍,始终是因为他。这个原因,从来没有过改变。 他搂紧了姜恒,夕阳渐渐沉下去,孟和说:“听说你会弹琴,姜恒,弹琴给我听。” 姜恒哭笑不得:“我不会。” 山泽正色道:“你爹生前琴艺是天下第一,你不会?骗谁?” 界圭说:“我去找琴,他会,我听他弹过。” 姜恒:“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潼关!”界圭眨眼间已下了城墙,“半夜——!”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耿曙点了点头,示意弹吧,他也想听。 郎煌看着界圭的背影,若有所思,耿曙不禁望向郎煌,郎煌却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打量姜恒,眼里带着笑意,取出他的云霄笛。 “我给你吹云霄。”郎煌说。 不多时,界圭回来了,拿着姜恒收在宫中的那琴,还带了几坛酒。姜恒打趣道:“你们要趁着今天不禁酒,把一年里的份全喝了吗?” 界圭说:“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喝。” 回来后,郎煌又朝界圭特地多看了两眼。 姜恒说:“好罢,奏一曲琴,权当为同生共死的袍泽们送行。” “我不听哀乐,”孟和说,“送过他们了。” “要的,我还没送过他们呢。”姜恒接过界圭递来的琴,调整姿势,耿曙便自觉侧过膝,架在城墙上,膝头供姜恒枕琴。 随即,孟和让众人稍等,跃下城墙去,回转时也带来一件乐器,却是一把小小的胡琴,犹如琵琶般,手指轻弹,发出清脆声响。 姜恒有点惊讶,孟和居然还会弹奏乐器? “快收起来!”郎煌正在调音,说,“这又不是赛马大会,没人听你弹棉花。” 众人哄笑,孟和却倔强地要与姜恒和音。山泽与水峻则各拿出一个陶埙,一黑一白。 姜恒笑了笑,沉吟片刻,耿曙却腾出一手,搁在琴上,替他按弦。 姜恒行云流水般连弹,所奏却是铿锵有力的《小雅·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姜恒低声唱道。 耿曙却接过了歌谣,引吭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歌声一起,埙、云霄、胡琴三器应和,乐声顿时激昂澎湃起来。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耿曙看着姜恒,唱道。 姜恒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本意是缅怀在这场大战里死去的外族袍泽,但在耿曙歌声之下,哀戚之意渐缓,反而化作对生者的勉励。 接着,耿曙手腕换弦,姜恒单手弹奏,顿时被带跑了琴音,愈发厚重。 “死生契阔——”耿曙闭着双眼,认真唱道。 “与子成说——”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乐器,这首歌在塞外传唱已有百年,连孟和都会唱,听到熟悉的旋律时,顿时随之应和。 “执子之手……”耿曙空出的一手,仍然握着姜恒的手。 “与子偕老。”界圭望向远方,轻轻地随之唱道。 《击鼓》之音响遍神州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有这首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是袍泽征战彼此性命相托,又是情人之间生死相随的歌谣,就连城墙上不远处的士兵,听见这琴声,也纷纷唱起了《国风击鼓》。 姜恒停琴,说:“两首了,够了?” “再来。”耿曙按了另一弦,姜恒想了想,奏出第三首。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闭着眼也知道姜恒的第三首琴曲。 云霄乐声停,这首《越人歌》则是数人都没听过的,但界圭、耿曙熟得不能再熟了。 “心悦君兮——”界圭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被那琴声触动,动情地唱了起来。 姜恒:“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耿曙与界圭一同应和道。 这首歌确实非常应景,城墙上所坐俱是王子,真正“与王子同舟”之人,当然就是姜恒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姜恒每次唱到这句时,总有点不好意思,越人那奔放、大胆的歌谣,仿佛在朝整个天地诉说着自己滔滔不绝的情,而这情感,正是这首歌里最动人之处。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耿曙望向姜恒,嘴角微微牵着。 琴声渐沉寂下去,在那余音里,界圭的声音渐低,最后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众人都会了,在袅袅琴音消散之间,随之唱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姜恒收了琴声,将古琴放在一旁。 “真好听!”孟和震惊了,他是第一次听见“越人歌”,说道,“太美了!” 界圭朝他们解释道:“最后一句,是不唱出来的。因为既然‘君不知’,平日里便不可说,只有成‘绝唱’之时,才能唱出口,即最后一次奏琴,奏过后便要赴死了。” “哦。”耿曙点了点头,连他也不知道,但回想起父亲生前每次奏这首歌,似乎从来没将“君不知”三字唱出来过,确实如此。 姜恒却想起了赵竭与姬珣,果然是。 夕阳渐沉下去,众人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如血残阳落下地平线,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结束了。 “做雪灯去罢,”水峻提议道,“走了!” 姜恒欢呼一声,余人便纷纷下城墙。落雁城的百姓狂欢了一天,终于迎来了倒数第二个庆典,全城近四十万人离开家门,在大街小巷,或自家门外,或主街道上,以积雪堆出雪人雪狗、飞鹰走狐的造型,并在心脏处掏空,放上一盏小油灯。 随着天色渐暗,那是真正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雪中投射出去,汇聚为从四面八方延展向雍宫的光之河流,犹如梦境。 最终汁琮亲自在玄武神像前,点上万民之尊的一盏君王灯,以作祭祀,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战无不胜。 姜恒与耿曙堆起两个手拉手的雪人,各在心上点起一盏灯,遥遥呼应。王宫开宴,并散予全城百姓,百姓纷纷到得宫前校场上,叩见汁琮与汁泷。 姜恒用过晚饭,玩了一整天,已困得不行了,却还在等夜半的贺岁爆竹,耿曙为他换过衣服,说:“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呢,困了便睡下罢。” “我躺会儿,”姜恒说,“半夜叫我起来。” 耿曙才不管那些,见姜恒躺下,便也上榻去睡在他身旁,姜恒推了推他,说:“回你寝殿睡。” “不去。”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姜恒只想捉弄他,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耿曙:“别闹!” 姜恒要用被子捂他,耿曙却反而压着他,让他不许乱动,姜恒便顺从地让耿曙抱着,眼皮渐重,睡着了。 w ,请牢记:, 第122章 出质行 夜半, 爆竹声响起,一年过去了,姜恒迷迷糊糊之间, 听见有人在与耿曙说话, 便挣扎着要起来。 “你快回去罢, ”耿曙说,“明天还来送呢, 着急什么?” “明天怕来不及说了。”太子泷的声音道。 “殿下?”姜恒彻底醒了, 感觉到太子泷身上散发出的冰凉气息, 今天太子泷也很累了,在宫外替汁琮见百姓,站了大半天, 又要款待群臣, 他身上满是雪的斗篷刚脱下,两手还凉着,呵了呵气, 坐在榻畔。 耿曙只得起身去给姜恒倒水喝。 “你今天一定很累了,”姜恒说, “早点回去歇下吧。” “不累, ”太子泷笑了笑, 说,“这是我的责任,好不容易忙完, 只想与你说说话, 你躺着就行。” 姜恒还是坐了起来, 耿曙说:“喝点热茶罢。” 于是三人围坐在榻下案前, 雪夜红炉, 茶香四溢。 “你明早就要走了啊,”太子泷说,“我舍不得,你是我弟弟,这一去,不知多久。” 姜恒笑了起来,说:“五国联会上就见面了,最迟秋天。” 太子泷轻轻地叹了声,又看耿曙。 “你照顾好哥哥,”太子泷说,“他没有看上去那么……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很……很在乎你,恒儿。你责备他,他就会生气,你待他好点,他就高兴得不行……” 耿曙简直莫名其妙:“你大半夜的过来,就说这个?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会看好他,我会好好待他的。” 耿曙:“我照顾恒儿还差不多。” 姜恒与太子泷相视一笑,仿佛有着某种默契,姜恒知道太子泷接受了,他不再执着耿曙,哪怕他仍依恋着他,却已释然了。因为耿曙本来就是姜恒的,除了他,姜恒什么都没有,而太子泷自己还有父亲,有家人。 若他还想与姜恒争夺耿曙,那么姜恒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年,”太子泷又想了想,说,“对大雍来说,当是前所未有的一年。” 姜恒说:“像是看见了历史,对吗?” 太子泷点了点头,有点不安,这话每一个人都没有说出口,但心里一定都在想一样的问题,雍国出玉璧关,将面临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剧变。也许君临天下,也许万劫不复,但天意的车轮既已开到面前,便无法阻挡这巨大的力量,只能随之向前。 “我们会成功的,”耿曙说,“放心罢。” 太子泷说:“有时我就像在做梦一般。” 姜恒接过耿曙递来的茶,手指蘸了少许的茶水,在案几上画出简单的天下地图,说:“你觉得我们有什么?” “我们的人不够,”太子泷说,“物资也不够,我们面临着许多难关,变法的整个过程反而让我糊涂了,大雍如此年轻,能争得过数百年积累的中原四国么?” “正因为大雍年轻,”姜恒说,“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倚仗。”说着,他示意太子泷望向梁、郑、代、郢四国,说:“中原的每一国,俱是士大夫把持朝政,梁国自重闻故去后,朝中势力便无法再行制衡,重文抑武。郑国俱是老朽之人,行事僵化。代国不必再多说了,王族的内斗虽已结束,却无力再争霸天下,只能成为附庸。” “我们有什么?”姜恒提醒道,“我们有人。” 太子泷点了点头。 “雍国的人才,尤其是东宫的人才,”姜恒说,“放眼如今,足够与四国一较短长,而且他们非常地年轻,年轻,就意味着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更重要的是,雍国在关内,是毫无利益之争的!他们不需要顾忌利益,在征战天下这个目标面前,大家可以团结一致。” 姜恒所言不假,雍国在关内几乎不存在利益争端,就不会有内斗,朝中文武百官,不需要顾忌哪一国该打哪一国不能打的问题。 “我们有五国中最,“有五国中最:“还有最优秀的文臣。” 姜恒笑道:“不敢当。” 太子泷吃下了姜恒的这枚定心丸,确实如此,代王李宏死了,梁**神重闻被杀了,连郑国大将车倥都死于姜太后的剑下……话说车倥死得实在冤枉。 试问如今天下论打仗,还有谁是耿曙的敌手?唯一五五之分的,就只有郑国那名美人将军龙于,但也仅仅是对阵耿曙。汁琮呢?他们背后还有个一样能打仗的雍王。以及武英公主汁绫。 虽然汁琮一败再败,先丢玉璧关,最后还险些被端了王都,但太子泷依旧对父亲抱着坚定的信心,雍国从建国起,培养武将的能力就是天下最强大的,换句话说,名将绝不会是问题,唯一的短板就是文臣。 而在姜恒加入后,极大地发挥了东宫的优势,这个短板也被抹平了。 “我再问一句,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姜恒朝太子泷问道。 太子泷本来觉得军费也缺,人也缺,可就在迎上姜恒目光时,他知道姜恒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必须谨慎回答。 “民心。”太子泷最后道。 姜恒笑了起来,点头,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来日入关后,一定要赢得民心,殿下,其他问题,都是次要的。” 太子泷说:“你会回来的罢,我可不希望你最后成了郢国人。” 姜恒大笑,耿曙喝了口茶,说道:“只要我在雍,他就在。” 太子泷有点疲惫地笑了笑,看着耿曙,心里很难受,几乎哽咽道:“哥,我会想你。” “我也会。”耿曙答道,一时他确实觉得自己对太子泷有点无情,但他的心已经不可能再给另一个人了。 姜恒凑过去,抱了下太子泷。这半年中,他与太子泷已成为了共进退的搭档,他对自己给予了极度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从未质疑过自己的任何决断。 “这个你戴在身上罢。”太子泷拿出玉玦,要交给姜恒。 “不不不。”姜恒色变,这是星玉,怎么能拿? 太子泷说:“你去郢国当质子,我始终不放心,它能守护你。” 姜恒:“王陛下万一发现星玉没了,会千里追杀我的!” 耿曙亦随之动容,只因这些年来,太子泷始终将它视作性命般爱惜,从来不轻易示人,汁家没有金玺,于是星玉便成了汁琮自诩“正统”的证明。 如今他竟是愿意把它交给姜恒! 姜恒非常感动,但他绝对不能收。 “我有这块,”姜恒伸手,从耿曙脖颈下掏出他那块,说,“一样的。” 太子泷一想也是,反正那是耿家的东西,按 理说,姜恒对它也有继承权,便不再勉强。 “星玉是国君之证,以后你会是个很好的国君。”姜恒认真地说,“这是我的心里话,殿下。” “不可能,”太子泷无奈道,“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我不行,比起伯父来,差远了。” “比起父王也还行。”耿曙破天荒地表扬了他句,还是拿汁琮当对比。他从前始终觉得汁琮的决断没有问题,但就在姜恒回来后,他发现汁琮是个好的父亲,却一定不是个好的国君。 太子泷才是雍国未来的希望,也正因如此,朝臣们都忍着,百姓也忍着,汁琮也知道所有人都在忍他,但他不在乎。 姜恒打趣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见过这么多的国君,哥哥,你确实做得很好。” 太子泷说:“只不过是矮个里头拔高个罢?” 姜恒忽然想到离开海阁时的话,没想到太子泷倒是自己说了,当即被触动了,瞬间大笑起来。 耿曙:“有这么好笑?” 姜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摆手。 “你愿意相信人,”姜恒说,“储君也好,国君也罢,都不是圣人。哪怕圣人也会犯错,学会信人与用人,这就是身为君王,最重要的。” 太子泷笑道:“那也得信任对的人,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该信什么人,不该信什么人,”姜恒笑道,“你心里其实都明白,是不是?” 姜恒一直很清楚,太子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对山泽的态度、对氐族、对汁琮的决定,他心里本来就有一杆秤,在汁琮的威严之下,他许多话不能说,却不意味着他就是非不分、黑白混淆。 他有信心,太子泷来日是个能分辨忠言与谗言的国君,他始终是清醒的。 但耿曙听到这番话时,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已经彻底混乱了。 这得怎么办?姜恒才是真正的太子,设若他的推测不错的话。 太子泷离去后,耿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绪,再次暗流汹涌,他必须守护姜恒,太子泷的那块星玉,再次提醒了他。 那本该是姜恒的东西,它是汁琅传下来的,耿曙现在完全接受他对此有责任了,半点不像最开始看见另一块星玉,被太子泷持有时那么抗拒。 另一块玉玦归太子泷,耿曙不认。 如果归姜恒的话呢?耿曙认,不仅认,他还必须为他赴汤蹈火,取回这本该是他的东西。 可是他得怎么做?朝汁琮报仇?杀了他?废了太子泷?让姜恒当太子? 站出来,维护真相?结果是什么? 他与姜恒一起死。 不会有人相信,就连耿曙自己都用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可见消息绝对是撼动整个雍国的,必须考虑周全,否则自己粉身碎骨不足惜,绝不能害死姜恒。 翌日姜恒出质,王室除了姜太后外都来送了,耿曙看着汁琮,心里又涌起这个念头。 天蒙蒙亮,晴空万里。 姜恒依质子之礼拜别雍王室与文武大臣,物资共押了八车,乃是持诸侯王节的大礼,又有雍国骑兵护送,打|黑色的王军大旗。汁绫亲自护送,带着他们前往玉璧关,再驻留于玉璧关换防,派人送他们下郢地。 “出去就……自己照顾好自己罢,”汁琮祭过酒,说道,“反正你俩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汁琮已经作好布置,在他的计划中,姜恒还剩下一年的性命了。 “是,父王。”耿曙答道。 队伍启程,耿曙进了马车中,姜恒正在读一本书,横竖路上无聊。 “现在又剩下咱俩了。”姜恒笑道。 “恒儿,”耿曙在旁坐定,忽然说,“就算全天下人都是你的敌人,我也会守好你。” 姜恒:“???” 姜恒这些天里简直是莫名其妙,说:“你都在想什么?” 耿曙不再说话了,姜恒踹踹他,耿曙吁了口气,仿佛下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片刻后不再多想,解开袍襟,说:“到我这儿来,我抱着你,暖和。” 姜恒便挪了过去,依旧看他的书。耿曙沉吟不语,他想了又想,毕竟这是对他而言,决定一生的最重要的事。 设若姜恒的身世当真如他猜测……那么他就是太子。汁琮杀汁琅做错了么?做错了,这是公道,是他必须为姜恒讨回的公道。他只能与汁琮为敌,别无选择。 太子泷是无辜的,他不会杀他,铸成这一大错的人是汁琮。 他要为姜恒讨回这一切,这是他的使命。可是要怎么做?太难了,耿曙几乎能预见,自己将与大雍举国为敌的局面。 然而哪怕前路满是荆棘,他也必须为姜恒去做。 他开始明白到郎煌的厉害之处了,他虽不是雍人,计策却比雍人更狠。 郎煌算计了他,这算计简直太毒辣了。 但一切还不确定…… w ,请牢记:, 第123章 雪山巅 耿曙反复告诉自己, 他没有证据,他需要找到证据,并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姜恒这件事, 让他自己决定。只要姜恒需要他, 他无论什么都能去做,大不了就是个死, 有什么好怕的? 现在唯一的希望, 就是郎煌在骗他,这一切是假的。 可当他看见界圭的面具时,他已无法说服自己了, 而且他始终认为,这不可能是郎煌离间他与雍王室的恶作剧。 姜恒:“?” 姜恒抬头, 看耿曙,用书拍拍他的侧脸, 问:“你又怎么了?” 耿曙今天又开始心不在焉了,猛然回神, 说:“没……没什么。昨夜没睡好。” 姜恒扳着耿曙的脸, 在他嘴角上亲了下, 两人在马车里避开了外人,他便像以往一般放肆了。 耿曙满脸通红,不自觉地抿了下唇, 转过头去,竟有点紧张。 “我……恒儿。”耿曙说。 姜恒又伸手进耿曙脖领里掏, 掏出玉玦, 耿曙当即做了个前所未有的举动, 勾住了绳, 说:“做什么?不能给你。” 耿曙那举动纯粹是下意识的, 现在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姜恒才是另外一块玉玦的持有者,不,他就是另一边星玉,而自己则是这一边。他们就像这两块玉玦,从来到这个世上,便注定有了彼此依存的命运。 姜恒:“我、不、要!收着你的破烂罢!” 姜恒不搭理他了,开始在马车座位下翻找。 耿曙想起来了,问:“你给我编了穗子吗?” 姜恒懒得答话,找出红绳,开始编。耿曙讪讪地想说点什么,奈何嘴拙,不知怎么讨好姜恒,姜恒却“啊”的一声,说:“你听?” 耿曙赶紧顺势凑过去,抱住姜恒,说:“什么?” 姜恒拉开马车帘,说:“听见了吗?有人在吹笛子!” 笛声离得很远,若有若无,耿曙却也听见了,皱眉撑着车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姜恒跟着笛声,轻轻吟唱道。 “是界圭。”汁绫公主的声音说。 “他会吹笛子?”姜恒震惊了。 “会。”汁绫骑着马过来,到马车前,说,“我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他天天在宫中吹,稍微惹了他一星半点,就坐在桃花殿里指桑骂槐地吹这破笛子。大哥死后,他就不吹了,这是他在送你呢。” 界圭站在满是冰雪的山麓,戴着银面具,表情冷漠,吹着一杆越笛,笛声传下山去,远远传向大路上。 姜恒的车队已成为一行黑点,界圭收起越笛。 “当初杀我没杀成,是不是很后悔?”郎煌来到界圭身后,说道。 界圭没有回头,眺望山下,漠然道:“人各有命,这是太后说的,既然你没死,就是天意使然,有什么可后悔?” 郎煌活动手指,捏了几下指节,说:“早知道你不会持之以恒地来杀我,我就不用这么慌张,急着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界圭冷漠地说:“有人信么?哪个白痴?叫来我看看?” “只有一个人会信。”郎煌皱眉道,“人各有命,天下这么大,什么人都有,总有人会信,对不对?” 界圭不再答话,跃下山林,朝着落雁城的方向离去。 落雁城前,朝廷送别姜恒出质,大臣们各自散了,太子泷还站在城墙上,依依不舍。 汁琮今天选择步行回宫,卫卓跟在他的身边,就像许多年来,君臣相伴一般,低声说话。 “昨夜殿下在他的寝房内待了一个多时辰。”卫卓说。 “汁泷是个单纯的孩子。”汁琮对亲儿子的个性,实在很头疼。 他太容易信任人了,对于国君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一切都很快会结束,姜恒的威胁眼前已变得不重要。然而杀了姜恒,未来就怕还有李恒赵恒,这个恒那个恒,什么时候,儿子才能在大臣面前树立储君的威严,不要那么言听计从? “人已经吩咐跟过去了罢?”汁琮自打卫卓提议以来,还没见过那群刺客呢。 卫卓答道:“鸣沙山的门主已派他们进关。” 汁琮说:“打发他们点钱当经费,一群西域人,会说汉话不会?” “血月手下的孩儿们虽然自小在轮台长大,却都是汉人出身,”卫卓说,“王陛下大可放心。” 汁琮点了点头,卫卓又现出为难神色,说:“但血月有一句话,须得知会陛下,虽说尽量到一年后再动手,可就怕情况说不好,想动手,还须提前刺探。” 汁琮明白卫卓话中之意:要下手杀人,须得有最好的时机。就像耿渊埋伏多年才动手一般,这个时机也许要等待很久,也许就在一两天之内到来,哪怕成名的刺客,也无法决定这个时间点。 “时机交给他们自己判断罢,”汁琮说,“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多大区别。” 汁琮暗示如果合适,大可提前刺杀姜恒,卫卓便放下了心。 “但记着,”汁琮说,“不要碰汁淼,否则说好的报酬,就全没了。” 卫卓忙躬身道是。 大寒,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姜恒再一次看见了玉璧关,情况比军报中描述的要严重不少,而这都拜宋邹的火攻之计所赐,一个月前那场大火借着风势,无情地吞噬了两侧山头,并烧死了近八千名梁军。如今两山被烧得光秃秃的,覆着新雪,不时还有小型雪崩从山顶滑下。 “你部下烧的,”汁绫说,“烧得还挺是时候,宋邹看模样斯斯文文,也是个狠角色。” 姜恒无奈道:“必须速战速决,没有办法,战术是我哥制定的……” “很好啊,”汁绫道,“烧的反正不是我。” 姜恒站在关墙下抬头看,只见玉璧关被熏得漆黑,在这场大战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从一个月前夺回关隘起,汁绫便吩咐一千名士兵日夜擦洗关墙,足足一个月时间,只恢复了两成。 耿曙摸了摸海东青的头,辛苦它在其中传信,还受了伤。 姜恒看了一圈,大部分防御工事都被烧毁了,耿曙重新与汁绫商量布防,两天后,车队复又启程。 离开玉璧关,便真正进入了中原地域。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姜恒朝耿曙说,“陆冀的目光还是很长远的。” 耿曙道:“你又知道是陆冀?” “东宫的规划,”姜恒说,“多半出于他手,不会有别人。你看管魏像是会抓天子当人质的么?” 两年前雍兵入关,控制了洛阳沿线的官道,一路深入中原腹地,直抵长江北岸、玉 衡山下的嵩县,这就使得雍国得到了一条狭长的、南北走向的长廊。也正因如此,姜恒与耿曙南下竟不会遭到任何国家的伏击。 “去洛阳看看?”耿曙说。 “算了罢,”姜恒答道,“回头再说。” 睹物思人,当初的洛阳已被一把火烧成白地,那是姜恒与耿曙的另一个家,浔东与洛阳都被火烧了,有时姜恒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五行里缺点什么,每次都会碰上火灾。 耿曙站在高处,眺望远方曾经的王都,又转头,望向遥遥相对的另一道高崖,那是他曾经万念俱灰,想纵身一跃去陪姜恒的地方。 幸好没有。 “也是。”耿曙说,“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希望,走罢。” 那是他们分离五年后又重逢的逃亡之路,昔时战乱的痕迹已被植被所掩盖,哪怕再惨烈的战场遗迹,一旦覆上了千万新芽与藤蔓,亦有欣欣向荣的气息。 车队持续行进,最终抵达嵩县。 “哎,又回来了。”姜恒进城主府,第一件事就是脱光了去泡温泉池,时值隆冬,嵩县却一如既往地四季如春,只不过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逗留时间不超过三月,没有一次能好好享受的。 “汇报军队情况。” 耿曙今天没有陪姜恒去泡澡,回府后先是召集将领与宋邹议事。 “就这么忙吗?”姜恒道。 “你先去。”耿曙说,“得抓紧时间,咱们不会在嵩县待太久。” 宋邹抱着军务文书上来,耿曙便示意他说。 姜恒尚不知道耿曙像在躲避什么,这一路上他总觉得耿曙有点心虚,举手投足也有点不自然,总像有心事般,问他又不说,姜恒便将它简单地归结为:耿曙在考虑出质的事。 他在温泉池中泡了许久,等耿曙来,耿曙却还在议事,最后姜恒泡得头晕眼花,实在不想等他了,拿着梅子水边走边喝,回到正厅中,见人已散去,耿曙依旧端坐,埋头翻看军事情报,宋邹在旁坐着。 “洗好了?”耿曙说。 “等你半天了。”姜恒说。 “那我去罢。”耿曙答道,旋即起身。 姜恒心道刚才怎么不来?于是懒洋洋倚在榻上,朝宋邹说:“有什么说的?” “还真有不少,”宋邹笑道,“太史大人选中新的天子了?” 姜恒没有回答,耿曙却插话道:“没有,试试而已。” “快滚!”姜恒说。 耿曙快步走过长廊,前往浴池,途中不禁叹了口气,他竟有点不太敢与姜恒赤|裸相对了,尤其在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之后……当他看见姜恒白皙的肌肤、肩背的线条、犹如白马般修长瘦削的身材时,他心里总会出现一个念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不仅如此,这一路上,耿曙也必须强行与姜恒保持距离,不再像从前一般主动亲他的唇,一旦失去了这层束缚,以往许多理所当然的举动,刹那就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譬如姜恒的嘴唇灼热而柔软,脖颈有股很淡的香味,是他一向最喜欢的。 但耿曙一夜之间醒悟过来,尤其在灏城那日,自己按着姜恒缠绵接吻的景象总反反复复浮现在面前,当真让他血脉上涌。 唯一的办法就是冲冷水,让自己清醒一点。 正厅内,姜恒手上依旧编着他的穗子,随口道:“未来的钱,将大量经过嵩县,往代、郢两国流转,你知道有多重要,千万当心点,别给我们惹事。” “是。”宋邹答道。 嵩县既是长江的港口,又与郢、代二国接壤,陆路商队可通西川,水路可通江州,接下来,雍的钱将通过此地换成货物,有流转,便有油水可捞。姜恒很清楚宋邹不可能是完全的清官,只提醒他不要做得太狠,凡事必须以大局为重。 “太史与上将军,想必这次也不会待太久。”宋邹说。 “三天后就走了。”姜恒答道。 宋邹沉吟,姜恒问:“四国有什么重要消息?” “情况与落雁城的判断并无太大出入。”宋邹说,“太子灵败走,经潼关撤入代国境内后,如今已回到国都济州。老郑王恐怕撑不过今年了,赵灵再无余力出兵,何况盟友梁国折损近万,逃出了玉璧关。赵灵的声望已落到谷底,五年之内,不可能再发起再一次联军。” “其他的,”宋邹想了想,说,“都汇报予上将军了。但有一件事,却是关于汁琮的,方才来不及说。” 姜恒扬眉作询问表情,心道我信你个鬼,什么来不及说?一定是不想告诉耿曙。 姜恒:“庙堂之争?” 宋邹:“江湖传闻。” 姜恒已有很久没听过江湖传闻了,倒是有点好奇。 “您听说过一个叫‘血月’的组织么?”宋邹说。 “听过。”姜恒的回答让宋邹大为意外,但宋邹转念一想便懂了,自言自语道:“确实该当是听过的。” “但也仅仅是听过而已。”姜恒说,“曾经在师门中,鬼先生说过,这个组织始终想入驻中原,控制神州天子,组建影子朝廷,不过没有成功,也许运气不太好罢?” 宋邹道:“他们是起源于轮台东地的一个西域门派。” “唔,”姜恒说,“培养刺客的组织,听说他们的刺客非常了得。” 宋邹说:“还听说,轮台人会不定期地到中原来,甄选六岁以下的孩童,带到血月中培养,让他们充任杀手,为各国国君办事。太史大人觉得,他们的本领如何?” 姜恒打着手上的丝绦,答道:“不太清楚,你觉得呢?比起我爹怎么样?” “传说血月中顶尖高手,足够与中原的大刺客平起平坐。”宋邹想了想,答道。 “都说我哥的武艺已经与我们的爹生前差不多了,”姜恒笑道,“若有天碰上,我倒是很好奇。” 宋邹说:“也许有这个机会?我们的商人打听到一个消息,血月与雍王达成了一个协议。” 重头戏来了,这是姜恒完完全全不知道的,汁琮瞒过了所有人,他甚至猜不到是谁在其中牵线。 宋邹有自己的情报网,告诉他这点,也是在暗示他,汁琮一定还有别的计划,让他务必注意。 “知道了。”姜恒说。 耿渊琴鸣天下,给中原四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以一个人的力量,可以造成如斯影响。国家与族人的未来被控制在武者手中,这非常危险。 而琴鸣天下也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过去,从此各国加强了御前侍卫的训练,豢养身手强大的武士门客,力图改变这一切。如今中原,大刺客已绝迹,四国不遗余力地收编或 剿灭尚武组织,以避免再有耿渊之流的出现。 要下棋就得遵守规则,绝不能一言不合就掀棋盘。如今大刺客里,行迹确定的只有一个界圭,罗宣远走海外,神秘客也有许多年未曾听见消息了,刺客们最辉煌的时候已消逝,汁琮却依旧不死心,意图引入新的变数。 这不是好现象,但至少目前来说,姜恒不需要忌惮任何刺客,因为他的身边有耿曙。 w ,请牢记:, 第124章 沉江舟 耿曙敞着浴袍, 露出胸腹,在坐榻上擦头发的水。 “怎么?”耿曙不安道,迎上姜恒打量他的目光。姜恒笑吟吟的, 仿佛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姜恒侧过去,为他擦拭头发, 耿曙说:“早一点出发去郢都罢, 后天就走。” “好。”姜恒顺从地说, 只要身边的这个人在,他就什么都不用怕。 耿曙需要找点事忙, 否则他会被自己层出不穷的想法逼得发疯。可他最大的愿望,又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姜恒身边, 这两个念想当真是互相矛盾的。 “用过饭后就早点睡,”耿曙又说, “路上也困了。” 姜恒“嗯”了声, 兄弟俩接过送来的食盒,各自用饭。嵩县的饮食比落雁城考究了不止一点, 吃到南方的饭食, 姜恒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稻米与酱肉, 饭后还有甜糕。 姜恒吃饭时一如既往, 把赤脚架在耿曙膝上, 总喜欢伸进他浴袍底下, 搁在他膝弯与小腿上,耿曙从前是不介意的, 今天却动作一僵,不易察觉地将姜恒一脚推下来。 “冷就盖张毯子。”耿曙说。 “嗯。”姜恒还没发现,边吃边说起江州之事。 耿曙心不在焉地听着, 忽然停下筷子,怔怔注视姜恒,姜恒还在讨论郢宫,未曾发现耿曙的眼神。 这一刻,耿曙只有一个念头——想带他走。带他到天涯海角去,带他去一个再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的地方。 姜恒:“哥,你累了?” “有一点,”耿曙心里叹了口气,说,“睡罢。” 夜里,姜恒先是躺下,耿曙却不上榻来,在油灯下整理宋邹送来的文书。 “你不睡吗?”姜恒迷迷糊糊道。 耿曙答道:“我再看会儿,将军务处理完。” 开春嵩县须得征兵,事务繁杂,姜恒也不怀疑,翻了个身,先是睡下。耿曙不时盯着姜恒,直到确认他入睡,自己才整理浴袍,轻手轻脚躺上榻去,规规矩矩躺在姜恒身旁,闭上双眼入睡。 然而就在清晨时,耿曙睡了一夜,与姜恒又习惯性地抱在了一起。他俩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一晚上浴袍睡得散乱,两人近乎赤身**,姜恒被耿曙搂着,自己则下意识地缠在他的身上。 耿曙睁眼时,险些整个人就炸了,脸上、脖颈上通红,昨夜更似乎因路上连日疲乏,做了奇怪的梦,导致弄脏了浴袍。 他的呼吸急促,却舍不得放开手,低头看着怀里的姜恒,眼里满是雾气。姜恒稍一动,耿曙便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要被冲垮了,卷着难以控制的冲动一并迸发出来。 姜恒醒来时也感觉到了,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早已成人。 耿曙却已匆忙整理衣袍,还沉浸在清晨的那一幕里。 “又要走了。”姜恒对嵩县颇有点不舍。 耿曙说:“到时朝郢王说说,应当能让咱们偶尔回嵩县。” 离开嵩县这片小天地,未来等待他俩的,就不再是两人相处的时光了,耿曙这些天里强迫自己,将奇怪的念头从心中驱逐出去,并刻意地稍稍避开姜恒。 他告诉过自己,他与姜恒也许已不是血缘之亲了,但他仍忍不住将姜恒视作弟弟,他从前总想将对他的疼爱更进一层,奈何不得其法。如今他仿佛挨到了界限的边,内心却生出不安,仿佛成为了禁忌。 姜恒多少感觉到耿曙的不安,也不像先前一般与他亲昵了,那滋味很奇怪,姜恒身处其中,甚至辨不明自己的心,只能将它单纯地归结为“难为情”。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刻难为情。 数日后,兄弟俩改乘船,顺流而下,宋邹又给他们的随身行李添了不少金银,以备在郢都游说、行贿之用。按理郢国只让姜恒做质,耿曙不必去,但他是以“护送为由”,陪伴质子入国,至于护送完毕后,什么时候走,便可商酌了。 他若想赖着不着,碍于雍的情面,郢王总不能下令赶他,中原四国还有一个好处是,人才就像金银般,可自由流通。多的是王族、士子在本国不得重用,投靠他国甚至敌国,委身公卿门下,也即是“客”。 “客卿”的最大任务,就是服务于主家。雍国地处塞北,一道长城隔起了与中原的往来,自然也没有这个习惯。除非犯下重罪者,否则极少有人逃往塞北酷寒之地。 雍人与中原人壁垒分明,但中原人之间,今天是敌,明天是友,却并无那么多的坚持。 进入南方后,天气明显地暖和起来,虽有几场新雪,较之北地却已是温暖如春。 只是入夜时,江风仍有寒意,姜恒趴在榻上,看雍国的随行礼单。金二百镒,兽皮六百张,银一千两,各色珍贵草药若干,东兰山不沉木两幢,丝帛五百匹,玉璧三对。 这么多东西,都要将船压沉了,只能让宋邹分批运送。 耿曙忍不住抱怨:“军中抚恤每年就这点,百姓自己都吃不饱,还送外国这么多礼物。” “陆冀安排的。”姜恒说,“但郢王族爱财,总有用得着的地方,何况就算不拿来送礼,也花不到百姓身上,只会拿来扩军罢。想朝郢国买粮,总得将他们的王族伺候高兴了。” “哥你睡吗?”姜恒有点困了。 耿曙说:“我再看会儿。” 耿曙拿着一本兵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翻来覆去地看,不敢在姜恒醒着时与他上榻去。姜恒却说:“我好久没抱着你睡了。” 耿曙:“每天夜里没有?你睡着了,总喜欢扒我身上。” “那不一样,”姜恒说,“太冷了,快来。” 耿曙的情感终于战胜了理智,那也许源自于习惯,只要姜恒叫他,他便随时会放下手头的事过去,哪怕并无要紧事。 “好罢好罢,”耿曙说,“你规矩点,别乱摸。” 耿曙穿着单衣,躺上榻去。江船在浪涛中摇了几下,两人只睡不稳,耿曙便一手撑着幕墙,姜恒拉起他的手让他搂着自己。 耿曙:“……” 耿曙当真心痒难挠,处于天人交战中,抱吧,他觉得自己太逾矩了,与畜生无异;不抱,他又像只野兽般,想发疯般地蹂|躏怀里的姜恒。 “我听到水声了。”姜恒倚在他怀里,抬头看,两人的嘴唇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耿曙没有说话,怔怔看着姜恒,忽然间,两人都听见了“噔”的一声响,仿佛木榫崩落。 “什么声音?”耿曙注视姜恒的唇,脑海中一片空白。 姜恒眼神里带着少许茫然,紧接着,“哗啦”一声,船舱底下开始有人大喊。 耿曙意识到船出事了,喊道:“等等!” 耿曙翻身下榻,门一开,冰冷的江水登时涌了进来,姜恒喊道:“进水了!” 这艘船是宋邹为他们准备的,乃是嵩县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船,如今在大江上行驶,突然在江心打横,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沉没,将士们大喊起来,其中不少是他们带来的雍人,毫无水性可言。耿曙马上拉住姜恒,喊道:“别动!跟我走!” 冰冷的水灌进船舱中,姜恒在长海畔住了四年,夏天常跟着罗宣去长海中畅游,自然会游,然而在这冰冷水中,他竟是险些喘不过气。 “闭气!”耿曙喊道,紧接着冲上甲板,一手搂住姜恒,两人朝着江面纵身一跃。 气泡声响,姜恒沉入水中,一蹬水,耿曙却牢牢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水性比姜恒更好,犹如黑夜里的游鱼,朝着漆黑的岸边而去。 大船在江心轰然垮下,散开无数木片,雍军纷纷抱着浮木在江中大声呼救。 “快救人!”姜恒道,“别管我!” 耿曙让姜恒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又下意识地转身去救士兵。 “你自己当心!”姜恒道。 “不碍事!”耿曙喊道,犹如浪里白条,又转身扑向江心。 忽然间,姜恒听见了漆黑树林里一阵细碎之声,蓦然转头。 “哥?!哥!”姜恒喊道。 “什么?!”耿曙从江里冒出头,将士兵推向岸边,朝姜恒喊道。 姜恒仿佛被一双隐藏在黑夜里的双眼盯住了,那丛林里又有野兽般的呻|吟,他辨认不出那是人还是动物,走近前去,借着月光查看。 什么也没有,地面出现了一摊黑色的淤泥腐臭物,闻之刺鼻。 姜恒:“???” 岸边林中又有窸窣声响,姜恒警觉道:“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声响远去,背后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姜恒吓了一跳,回头见是耿曙。 耿曙一身单衣贴在身上,现出肌肉线条,头发湿透,皱眉道:“让你别乱跑!” 姜恒点了点头,心神定了下来。 日出时,姜恒打了个喷嚏,坐在火堆前烤火。 耿曙清点人数,四十二名雍军士兵都在,全被他救上来了,随船押送的物资则沉在了江底。 “你手臂怎么了?”姜恒难以置信地皱眉,看见耿曙左臂上有一道伤口。 耿曙摆手示意无事,说:“水下救人的时候被断木划的。” 那是匕首的划痕,已略微泛白,姜恒与耿曙交换眼色,彼此都没有再说下去。 耿曙朝随行卫队长说:“你们沿着陆路,这就回嵩县去,不必跟着我们。” 那队长登时慌了,说:“殿下……” “按殿下说的做。”姜恒明白了,一定有人想刺杀他俩,只是没有得手,被耿曙发现了。假设对方尚未远去,随行的侍卫们跟着他们,碰上敌人枉送了性命不说,还容易暴露目标,导致更危险。 耿曙说:“回去告诉宋邹这件事,让他火速派人去查。” 江船突然肢解,水下还有刺客藏身,谁要杀他们?不可能是宋邹,哪怕宋邹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动手,否则他难辞其咎。 郢国人?不可能,这里已经距离江州很近了。 姜恒实在想不到,究竟是谁这么着急要杀他们。 “去罢,”姜恒说,“我们这就走了。” 雍军卫队于是沿着陆路撤离,耿曙抬头看天上飞翔的海东青。 “东边有人来了,”耿曙判断道,“一队人。” 姜恒说:“是谁想杀咱们呢?” 耿曙道:“我觉得不会是宋邹。” 姜恒:“我看也不像。” 他俩面对生死,竟是十分镇定,似乎只要在一起,别的都无所谓。 “你带了什么出来?”耿曙说,“能证明咱俩的身份吗?” 姜恒裹着外袍,朝怀里摸了下,只有一块界圭给他的木牌,朝中所拟的文书、外交照会全部沉了底。 耿曙则在最后一刻左手拉姜恒,右手持烈光剑,带出了一把兵器。 “水底有人想袭击我,”耿曙说,“我刺他了,但没刺中。” 姜恒只觉疑惑不已,饶是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刺杀者是谁,当然,天底下想杀他们的人一定很多,代国李霄、郑国赵灵,都有充足的理由想破坏郢、雍二国的结盟。然而这时机实在太巧了。 第125章 江州城 “能走吗?”耿曙问, “我背你罢。” “可以。”姜恒起身,衣服已烤干了,却仍然十分单薄, 两人身上全是泥,犹如两名乞丐般, 这当真是近几年来, 他们最落魄的时候了。 耿曙转头,打量山林,忽然说:“如果现在跑进山里, 这世上就再也没人找得到咱俩了。” 姜恒还在想刺客的事,被耿曙这么一说,冷不防只觉得甚好笑,当即哈哈笑了起来。 “然后呢?”姜恒说。 “嗯?”耿曙牵着姜恒的手,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 转头看了他一眼, 说, “然后就找个小村庄,过小日子去。” 姜恒觉得耿曙有时候想的事实在太好玩了,他们若跑了,除却那伙雍兵,无人知道, 落雁城只会以为他俩上岸后被人刺杀。 但接下来郢、雍二国定将交恶, 会不会怒而开战,属实不好说。 “你还真有这个念头?”姜恒说。 耿曙的手指紧了紧, 说:“随便想想, 我听你的, 你说了算。” 姜恒说:“我有时觉得, 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这叫赤子之心。”耿曙答道。 “喂——”一队郢兵挑着王旗,沿路前来,纷纷驻马。 “见着江里那沉船了么?”为首卫队长说,“船里头的人……呢?” 卫队长打量身上满身泥巴、狼狈不堪的两人。 海东青拍打翅膀落下,耿曙持剑回搭,腾出剑柄,让海东青站立。 众骑兵胯|下战马见海东青猛禽,登时不安后退,生出本能的畏惧。 “你说呢?”耿曙反问道,胸膛前的玉玦折射着阳光。 “跟我们走。”卫队长于是将他们沿途带回,一路来到了郢都江州。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来江州,江州号称天下众水之都,与洛阳、落雁甚至济州城有着天渊之别,并非以方正为基建城,而是一座环形的巨大城市。 整个江州占地近一千二百顷,相当于落雁与灏城、山阴三座塞北大城加起来的总和,占据了长江南岸玉衡山下至为重要的据点。城中央乃是郢王的王宫,朝外辐射出一百零八坊,一环套着一环,一环外挨着一环,环与环之间,则是纵横交错的水道相连,这些水道乃郢国陆陆续续,穷数百年光阴开挖出的人工河道。 郢都江州有着中原最多的人口,连同王都所辐射的周边,鼎盛之时竟达到百万户规模。也是南方最大的城市。除此之外,郢王治南方十七城,田地丰饶,百姓富庶。 但就是这么一个南方大国,却常以“蛮夷”自居,中原人既视其为百越与三夷后代,郢人也乐得如此自居。 六百年前,郢侯得封地,其后伐长江下游的随国。郢王熊隼御驾亲征,随国国君道“我无罪”,郢王对此的回答则是“我蛮夷也”。 耿曙骑着马,带着身后姜恒,进江州城。姜恒抬眼望去,郢国之富,较之代国又有不同,代国连接中原与西域,物资来自于互通有无。郢国则是实打实的国内积累,犹如公卿之家,细微末节都投射出一股气派。 皇宫以白玉铸就巨墙,飞檐鎏金,琉瓦辉煌。 寻常百姓家,户户门口栽种着桃树,时近立春,也即郢人的新年,集市繁华,百姓作百越人、东夷人打扮,江州的大港更是繁荣兴盛。 耿曙转头看,姜恒凑到他肩上,说:“与他们结盟是对的。” 耿曙回头,险些亲在姜恒唇上,稍稍错开点,说:“中原每一国,都比雍富庶。雍地太贫瘠了。” 姜恒答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富庶要看是藏富于民,还是国富民穷,若国富民穷,就不是好事。” 这点耿曙是认同的,生活环境太好了,人就容易生出倦怠之心,都道郢王室穷奢极欲,安于为一方霸主,这么看来半点不假。若汁琮有这么一座城,以城中三年给养,早已穷兵黩武,一扫天下。 姜恒朝卫队长说:“现在去哪儿?” “王宫,”卫队长说,“项将军的吩咐,到了先去见王陛下。” 耿曙低头看自己这一身,朝卫队长示意,你让我们这样去? 卫队长“呃”了一声,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耿曙:“你们王陛下不在乎,我当然无所谓。” 姜恒猜测这伙郢人想必要折辱他们,把他们当乡巴佬取乐,却也无妨,笑道:“那就走罢。本该先拜见郢王。” 耿曙纵马,载着姜恒,跟随卫队在城中绕来绕去,饶是他擅辨地形,也被绕昏了头,江州简直跟迷宫一般,坊里有街,街旁有巷,巷与巷之间又有水道,这要是什么时候带姜恒逃难,跑出城去都是个大问题。 姜恒却在细心观察城中景象,见城中虽人声鼎沸,卫队穿行时却丝毫不在乎百姓,纵马踢的踢,赶的赶,看见背着竹篓拦路的人,还扬起鞭子抽。大多百姓身材佝偻,一副愁眉苦脸模样,显然被压榨得甚狠, 曾经在海阁修习时,姜恒便读到过,郢国乃是鱼米之乡,田地是五国中最肥沃的,但课税也最重。万顷良田俱归王族、士族公卿拥有,收上来的粮食在仓库中放得生虫烂掉,也不愿降税。 “到了。”卫队长在两座巨大红木门前停下,侧旁开一小门,让他们进去。 耿曙看了眼姜恒,明显地表达出了不满,说:“我想将这座门斩下来。” “别。”姜恒知道耿曙是说给他们听的,雍国来使,不走正门,旁边开一小门,足见郢王轻蔑。 “走罢。”姜恒说。 经过王宫正门,又是一段白玉镶金的宫外校场路,郢国王宫四正八圆,到处都是琴声,犹如进了仙境,侍女成群,侍卫百里挑一,高大英俊。 “这可比你爹的王宫气派多了。”姜恒说。 耿曙说:“放把火烧起来,能烧上足足一个月吧。” 姜恒哈哈笑,卫队长只当听不见,将他们引到偏殿前,耿曙牵起姜恒的手,迈了进去。只见殿内金碧辉煌,大白天点满了灯,鎏金王榻,磐龙珠,内里一排红木案,两边坐满了大臣,舞姬翩翩起舞,丝竹齐奏。郢王带着一众官员,正在饮酒作乐。 “回王陛下!”卫队长说,“雍国质子带到!” 殿内奏乐声一停,舞女全部退去,姜恒定了定神,只见王榻上倚坐一人,与汁琮差不多年纪,却更高壮些,穿一身绛紫色的天子袍,颔下微须,披散头发,搂着一名姬妾,朝他俩望来,稍张着嘴。 “哎哟喂——怎么这个模样?!” 那人正是郢王熊耒,看见姜恒与耿曙时,登时瞪大了双眼。 “王陛下安好。”姜恒行了地方官见封王的礼节,耿曙则只是稍一抱拳。 大臣们开始窃笑,议论纷纷。 “你你你……”熊耒掩鼻,说,“怎么搞的?” “我们在长江上受袭,”姜恒正色道,“事出仓促,让王陛下见笑了。” “怎么回事?!”熊耒说,“你们谁是姜恒?是你吗?” 姜恒示意我是姜恒,熊耒便朝他招手,姜恒走近几步,熊耒马上色变,示意他不用靠太近,仿佛姜恒身上的泥会扑到他脸上来。 “回禀王陛下,”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解释道,“他们在江路骤遇刺客,被凿穿了座船,末将稍早得到消息后,正在加派人手,查清真相。” “项将军,”熊耒说,“你这可是保护不周了,他是来做客的,怎么能让他们被刺客追杀?” 姜恒心道这应当就是御林军队长了,便朝他点头示意。 廷内静了片刻,坐在左手最上、只与郢王挨了一个位置的年轻人说:“父王,他们奔波劳碌,路上一定也累了,不如让客人下去,换身衣服,稍后再谈。” “嗯,”熊耒说道,“王儿说得对,项余,你把人带下去。” 姜恒心道这应当就是太子了,感激地朝他点头。 那御林军统帅起身,来到姜恒身前,认真打量他,项余的身高介乎姜恒与耿曙之间,不过二十来岁,倒是十分年轻英俊,面庞上带着郢人的特质,颧骨高鼻梁挺,眉毛粗犷,肩宽手长,手掌上戴着一副贴肉的黑色手套,表情却十分温和,眼里有股温柔之意。 “请跟我来,”项余说,“姜大人。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您?” “我叫聂海。”耿曙没有亮明王子身份,毕竟雍国的照会上,也并未强调是他来护送。 姜恒与耿曙离开偏殿,乐声又奏了起来,舞姬簇拥到场内,依旧起舞。 “郢国欢迎你们,”项余在前带路,说,“一路上辛苦了。” “还行。”姜恒手肘动了下耿曙,示意他也说点什么,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项余打量耿曙,说:“你是姜大人的贴身护卫?来,请进。” 郢王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倒是不错的,一处雅院,院内种满了湘妃竹,颇有点洛阳的格局,小桥下流水淙淙,三进的房内十分宽敞,睡榻也很大,铺了绣金线的被褥。 “洗澡的地方在侧房,柴房后头,已经让人去烧水了。本来以为你们会带点随身侍从……”项余说,“便未给您安排侍女,我看要不……” “不需要,”姜恒笑道,“有他就够了。” 项余点头,再看耿曙,说:“这位是雍国派来的人?” “他是我花钱路上雇的。”姜恒童心忽起,与项余开了个玩笑。 耿曙:“……” 项余说:“再安排点人?” 姜恒说:“不打紧,有他足矣,我还没给他结钱,东西都沉江里了。”说着又朝耿曙道:“聂兄不介意再等几天罢。” “不介意。”耿曙冷淡道。 项余打量耿曙,姜恒给耿曙想出来的身份,确实很合适,其时吴、越古地常有无所事事的游侠接活挣钱,或护送,或刺杀,腰畔佩一把剑,自视甚高,谁都不放在眼中,见诸侯王族亦不外如是。 耿曙见惯雍国排场,自己就是王子,这么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神情,看在外人眼里不像寻常人,伪造一个雇佣回来的游侠,便说得过去了。 项余没有怀疑:“这样罢,有什么缺的,随时找名御林军侍卫说一声,我就不打扰了。” 项余言下之意,也十分同情劫后余生的二人,便退了出去。 “你姓项,认识项州吗?”耿曙忽然道。 项余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姜恒想起来了!方才那熟悉感,确实来自另一个人——曾经的项州。他俩长得有点相似,虽然只见过项州真容一次,但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却确实见过的。 “那是我族兄,公子州。”项余想了想,说,“您师门何方?与他是旧识?” 耿曙随口答道:“听说过他。” 项州年少成名,被郢地、越地不少年轻人仰慕,项余也不怀疑,却道:“在王陛下面前,千万不要提这个名字,切记。” “知道了,谢谢。”耿曙答道。 姜恒想起罗宣说过的话,项州身份曾是郢地的王族。 “你居然看出来了。”姜恒迈进桶里,泡在热水中,耿曙背对他正脱衣服,说:“我就觉得他脸熟。” 耿曙也不等姜恒先洗了,脱得赤条条地进来,与他挤在一个桶里,小时候他们也用这种木浴桶,那会儿他俩尚小,如今却都成年了,一时有点狭隘,手脚互相触碰,挤在一起。 “你转过去。”耿曙说。 “你转过去,”姜恒笑道,“听话。” 耿曙便转身,背对姜恒,姜恒把他抱在怀里,为他擦洗脖颈,拉起他的手臂,架在木桶边上。耿曙感觉着耳畔姜恒的气息,背脊贴着姜恒赤|裸的胸膛,当真血脉偾张,背对他正好遮掩自己那处,却感觉到,姜恒也…… “恒儿,”耿曙说,“你……” “怎么了?”姜恒说。 肌肤相触,水质滑腻,姜恒那地方有反应,素来不觉得有什么。耿曙却满脸通红,说:“没什么。别碰!我自己来……” 姜恒环过耿曙的腰,一手扶着他,耿曙这一下当真是彻底交待了,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用尽最后的理智,按着姜恒的手腕,不让他乱碰。 “我自己来。”耿曙不安道。 姜恒只得放开手,递给他毛巾让他自己擦洗。 姜恒却又想起一事,说:“待会儿咱们穿什么?” 耿曙醒悟过来,说:“对,没衣服穿了,怎么办?” 姜恒嘴角抽搐,看着两人换下的满是泥泞的衣服,耿曙更是穿着单衣进城的,一身衬裤白衫出门,简直与赤身**无异。 “光着罢,”耿曙随口道,“反正也是郢王先不要脸。” 姜恒:“……” 这时,浴房外再次传来项余的声音。 “太子殿下猜两位没有换洗的衣服,”项余说,“着我送了来。” 姜恒忙道:“太客气了,您吩咐个人来就行。” 项余又道:“愚兄也拣出件自己的,还没穿过,兴许短些,若不嫌弃的话,给聂兄弟穿。” “放着,”耿曙答道,“谢了。” “换好衣服请到王寝殿来,”项余说了地方,道,“王陛下想见你们。” “你去吗?”姜恒笑 道。 “报酬呢?”耿曙给姜恒穿好衣服,一本正经道,“给点好处就去。” 姜恒哈哈笑,捏耿曙的脸,想到郢国几乎没人见过耿曙,雍的照会上通知,王子汁淼也进中原了,却留在嵩县,预备与郢国进行简单的交接。谁想到一国王子,就站在他的身边? “报酬是多少钱?”姜恒凑到耿曙耳畔说,“先前说好的,我可没有钱。” 耿曙脖颈发红,示意你看我这模样? “穿上衣服再与你算算账。”耿曙道。 w ,请牢记:, 第126章 琉璃席 姜恒笑着出来, 耿曙穿上单衣里裤,将长袍随手一系,快步追上来,抱着手臂, 背着烈光剑, 跟在姜恒身后, 穿过郢宫。 “当心点。”耿曙提醒道。 姜恒说:“郢国一定会保护我的安全, 否则怎么朝北边交代?” “那么你告诉我,”耿曙又道, “路上的是什么?” 姜恒始终疑惑, 这个谜到现在还未曾解开,但这里是郢宫, 若再有刺客,郢王的面子往哪儿搁? 耿曙打量郢宫中侍卫, 又观察附近地形,郢人确实与尚武的雍人不同, 显然疏于习武,但宫廷中哪怕寻常侍卫, 亦带着一股贵公子气质, 唯独姜恒与耿曙二人随意朴素, 哪怕穿着郢服, 全身上下也毫无修饰, 明显是他乡异客。 “哎哟!来了啊!” 姜恒踏入宴请地,唯一的念头便是, 郢国当真太会享受了,郢王竟是在宫中,以极其昂贵的琉璃搭起了一个中空有顶的殿棚, 头顶乃是五光十色、拼在一处的琉璃,四周则是镂空的漆柱,夕阳西下,满殿灯火,映得光彩斐然。 琉璃在四国中大多用来制造器皿,郢王竟是以这珍贵材料,搭了一座方圆近二十步的顶棚! 时近黄昏,夕阳从顶棚上照下来,犹如一场梦境,姜恒心道这景象真是太美了。 只见熊耒身边搂着一名面目姣好的女子,女子正在喂他吃水果,王榻两侧,则是环绕宴会厅的、抬头望天的朱雀像。冬春交替时节仍有寒意,朱雀像下升起炉火,令这无壁的宴会厅内煦暖如春。 熊耒示意坐,姜恒看那女子,心道这应当不是王后,多半是妃子。 “介绍你们认识,”熊耒身材高壮,搂着那美貌女子就像搂着只金丝雀一般,“这就是你们未来的王妃,芈清芈公主,是我的王义妹。” 姜恒心道你搂着雍国的未来王妃,这又是什么意思,忙上前行礼,旋即看了看耿曙。 耿曙则一脸嫌弃地打量郢王。 “你你你,”熊耒说,“你又是谁?” 姜恒正解释,熊耒听了个开头,便兴趣全无,挥挥袖子,姜恒本以为他要让耿曙退下,孰料熊耒却说:“来了就坐罢,你带来的人,你俩坐一起。” 姜恒心想郢王倒也随和,便与耿曙入座,两人肩并肩挨着。 “我们带来的礼物,都沉到江底了,”姜恒抱歉道,“已经传信,让嵩县我哥那边,再准备一批过来。” “你们雍国能有什么好东西?”熊耒放开身边公主,示意她自行其是,嘲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姜恒笑了笑,见这时候,项余也来了,在另一张案几后入座,席间便只有他们四人,芈清离开时,脸上带着笑意,又有意无意,多看了耿曙几眼。 “不过呢,”熊耒又说,“敢在郢地动手,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我已经让项将军派人去查了,届时会把刺客头颅送到你面前。” “谢陛下。”姜恒说,“不过,还是先留个活口罢?” “你说了算!”熊耒乐呵呵地说,“活口就活口。来人!开宴了!还等什么?” 熊耒责备地看一旁侍臣,侍臣忙出去通传人开夜食。 “太子殿下不来吗?”项余说。 “他去巡视了,”熊耒挥了挥手,说,“不等他,咱们吃。” 姜恒见夜时与白天不一样,郢王身边并未围绕着大臣,反而只有简单几人,可想而知,项余一定很得熊耒信任。 “碰上刺客,”项余说,“没有受伤吧?” 姜恒总觉得项余有点熟悉,不仅仅是项州的亲戚般的熟悉,仿佛他说话、神态、举手投足间另有一番亲切感,却想不起像谁了。 耿曙替姜恒答道:“没有。” 熊耒想来想去,忍不住又开始怀疑。 “什么人想刺杀你们?”熊耒怀疑地打量姜恒。 姜恒摊手,说:“也许是太子灵?” “那小子啊,”熊耒说,“不至于罢,他再恨你,也不会在本王面前动手。” “王陛下,姜太史乃是耿家之后,”项余说,“曾有宿敌,也是正常。” 熊耒想起来了,说:“对对对,你爹当年,还杀了长陵君!” “呃……”姜恒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忍不住看了眼耿曙。 “算了算了!”熊耒挥手道,“上一代的恩怨,归根到底,和你也没关系。你都没见过你爹几次罢?在安阳当卧底,一卧就是七年,家小都不能让人知道在哪儿。” 姜恒顿时如释重负,事实上郢国传他出使的原因,最初他猜测,有很大可能就是因为长陵君的血仇。然而熊耒却是四国之中,迄今为止表现最为无所谓的国君,兴许长陵君生前并不讨他喜欢? 宫侍抬上一担食,姜恒本以为是给殿内所有人吃的,孰料却一盒又一盒,统统摆到了他的面前,花团锦簇,二十五样菜攒成梅花之数。 “这……太隆重了,”姜恒说,“我们俩实在吃不下这么多。” “没关系!”熊耒说,“随便吃点,那是你一个人的。” 姜恒:“……” 接着是给郢王上菜,国君非常遵守礼节——天子朝臣见地方封王,朝臣代表天子,于是朝臣面前先上食,然后是国君,再是使臣随从,最后才是地方武官项余。 姜恒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说熊耒自高自大吧,这名国君又十分尊敬他;说他谦虚罢,末了又来了一句:“你们雍国吃糠咽菜,苦日子也过得够了,来江州,就多吃点!” 姜恒一手扶额,无言以对。 耿曙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面对如此豪华排场,拿着筷子,看满案的菜碟,竟是不知如何下箸。 那是很久以前过年祭祀时才有的吃的“盛宴”,姜恒大致知道礼数,低声朝耿曙道:“从外头朝自己的方向开始吃就行。” 熊耒说:“不用讲这么多规矩!立春快到了,是我们的新年,冬末的莼菜,让你们尝尝鲜,来,吃罢。” 姜恒便随之开始下筷,熊耒一样尝了点,又问:“听说,汁淼很会打仗啊,我还挺想见他,你这个哥哥,在嵩县吗?” 姜恒:“是。” “他大你几岁?”熊耒又问,“模样俊不俊?” 项余说:“既然亲兄弟,想必也是一表人才。” 耿曙这时发话了:“他哥长得不如他。” 耿曙就在身边,姜恒若无其事地笑笑。 项余又说:“听说他行军打仗,乃是高手。” “是啊,是啊,”熊耒说,“本想招他来当本王的妹婿。” 耿曙欲言又止。 姜恒:“呃……先前他说他不太想成婚,回头我说说他去,他在嵩县应当会多耽搁一段时间。” 熊耒说:“住武陵呢,比你们那里好多了,看你面黄肌瘦,吃都吃不饱,落雁城有鸡蛋吃吗?” 耿曙:“……” 姜恒:“……” 项余识趣地打了个岔,说:“听说连代王,都不是王子淼的对手,当初钟山一战,子淼名扬天下,只恨我不在场,没能瞻仰令兄风采。” 项余拿起筷子,点头微笑示意,姜恒注意到他哪怕吃饭时,手上也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姜恒一手搁在身边耿曙的腿上,轻轻捏了下,眼里带着笑意,心里为他而自豪。 耿曙则把手放在姜恒的手背上,紧了一紧,两人的手随即分开。 熊耒又问:“他明明是耿渊的儿子,怎么又成了王子?那你是他弟弟,自然也是王子喽?” 郢王显然对雍国的事近乎毫不知情,姜恒更听出在此前,他们根本不关心北地的一群蛮子,只得朝他解释,耿曙是如何被汁琮收为义子的,两兄弟又如何分别了五年。 “哦——”熊耒听完才说,“是这么个情况啊。” 熊耒嘴角抽搐,胡须动了动,又朝项余问:“你和子淼打架,谁能赢?你不会输给他吧?” 项余:“……” 姜恒心想伺候这么个国君,当真辛苦你了。 项余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非常艰难,谦虚罢,不免被人低看一头;自夸罢,对方的弟弟又正在面前。 “论单打独斗,”项余朝熊耒说,“臣不及他,论行军打仗……或许我带兵时间长些,在经验上略胜一筹。” 耿曙淡淡道:“期待你们有切磋的时候。” 姜恒朝耿曙说:“我宁愿,还是不要有切磋机会的好。” 要切磋,自然是打仗切磋了,这也意味着两国将开战,都是拿人命去切磋,没有必要。 熊耒乐呵呵地说:“说得对,说得对啊,本王是不希望打仗的,大家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姜恒心想我信你个鬼,当初母亲姜昭如果不是碰上芈霞率军攻越地浔东城,又怎么会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卫婆身死? 项余说:“长陵君昔年仍在时,确实好战。来日若有机会,你可朝汁王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们大王向来爱民如子,不轻易动兵戈。” 姜恒点了点头,熊耒却补了一句,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嘛,这才最好,只要与他们耗,各国迟早都会穷死,你看,你们雍国,不就穷得暴|乱了吗?穷生变,就是这样。” “我怎么记得‘穷生变,变则通’不是这个意思?”耿曙低声在姜恒耳畔说。 姜恒摆手,示意不要说了。这时间宫侍又来上菜,将二十五样小碟撤了,换上三十六份小份的肉类。 姜恒:“我吃不下了,王陛下。” “一样尝一点。”项余说。 姜恒看到那么多肉便头疼,虽然单个分量有限,全是选的鸡膀、鸭胸、狍颊、鹿舌、鱼腩等珍稀食材,三十六份全加起来也得有个两三斤,他只得硬着头皮尝了。 “吃不完,送去给风儿吃。”熊耒又交代道。 姜恒忙道:“送这些过去给王子罢?我还没动过。” 项余笑道:“那是陛下养的狗,无妨。” 熊耒说:“风花雪月,我养的孩儿们,过得几天,让你们看看,你们北方那么冷,狗能活下来吗?能养狗不?” 耿曙:“……” 姜恒说:“狗……勉强可以,我们都在宫廷里养熊。” “哦哟!”熊耒说,“熊可是我们的姓氏!在郢国是不能吃的!” 项余说:“我们也养,就在江州后头山上,空了把你那熊送来?” 姜恒看出耿曙实在是满肚子话,快憋不住了,示意他千万客气点,忙笑着点头。 “你吃点这个,”姜恒把自己吃不完的给他,低声道,“嘴巴别说话。” 耿曙看了眼姜恒,喝酒吃肉,酒喝完了续上,喝了又续上。姜恒又说:“少喝点,不能喝了。” 耿曙说:“我当了这么多年穷小子,好不容易跟在你身边,有山珍海味吃,还不让人多喝点酒么?” 熊耒哈哈大笑,说道:“尽管吃!” 姜恒带着少许笑意,不再阻拦他,说道:“那你喝吧。”说着给他斟酒。 席间熊耒又问了些嵩县的风俗往事,丝毫不提落雁,明显对北方毫无兴趣。姜恒本以为郢王会像太子灵一般,朝他讨教如何一统天下的策略,至少也问问如何吞并梁国、雍国下一步有何打算、什么时候可以南北分治……事实证明他想多了,熊耒只关心一个地方能给他缴纳多少税,有什么风俗特产,可供他炫耀赏玩,连对嵩县的态度也仅仅如此。 姜恒提起嵩县有一处玉矿时,熊耒马上就想起来了,兴致高昂,嵩县的特产向来很得他的喜欢,说:“你给你哥写个信,让人送去,开春就挖挖看,停多久了?” “许多年了。”姜恒说,“当初还叫武陵时,便有一玉坑,后来才慢慢发展成如今模样,只是停了七年,确实想为王陛下重开玉矿。” “美玉就该拿出来得见天日,不可蒙尘嘛。”郢王又道。 百年前天子朝中玉器,俱是武陵所供,而后百姓聚集,才发展到如今规模。而玉矿在开采到近乎枯竭时,底部矿脉便会产出“墨玉”,墨玉通体漆黑,在光照之下却现出翠绿通透的模样,雍都落雁的玄武像正是巨擘山中墨玉所制,在五国间非常珍贵,熊耒自然是喜欢的。 “嵩县驻军虽说是王军,却都是雍人,”姜恒说,“我哥说,开矿也缺人手,如果郢国不介意雍人驻于嵩……” “不碍事!”熊耒说,“让他们继续待在那儿就行,才两万人,能起什么作用?” 姜恒没想到问题居然就这么解决了,果然如他所料,郢王要的只是宋邹朝他纳贡,而非派驻郢军前去占领交割,这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主食上完,就连耿曙食量,也只吃了一半,姜恒只略微尝了下,项余吃不完的让人将食盒装上,带回家给妻儿吃。熊耒则随便动了两筷,便不吃了。 接着,则是十一道餐末的糕点,以及一碗解酒的碧绿冬茶。 姜恒:“……” 姜恒已经吃得顶喉咙了,只能坐着喝茶。不多时,点心再依样撤下去,应当是送去喂狗,姜恒才松了口气,又有点提心吊胆,不时看门外,生怕突然又有吃的送进来。 第127章 长生术 宾主尽欢, 江州已入夜,天顶的冬季星河与王宫的璀璨灯火交相辉映,灿烂无比。 “姜恒。”熊耒捧着茶, 懒懒歪坐在王榻上, 项余还没有走。 “王陛下请说。”姜恒知道他一定有话朝自己说。 “你以前, 在海阁学艺?”熊耒眯着眼, 打量姜恒。 姜恒心道:等等,这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陛下好眼力。”姜恒心想终于来了, 一国单方面送质子,郢王谁都不要,指名道姓地要他, 绝对有理由。 “龙于说的, ”熊耒说, “今年联军,就是他亲自出使,前来江州时,本王见了他一面。” 姜恒懂了, 郑国要牵头当盟主, 必须保住越地的安全,只有龙于亲自出使才够分量,足以说服郢国。 “看来他没说我什么好话。”姜恒笑道。 “他言辞之间, ”熊耒似笑非笑,摇头不知是赞叹还是惋惜, “可是对你推崇得很呢!” “那属实是过奖了。”姜恒说。 项余道:“太子灵说过,得姜先生,便能得天下。没想到, 今天姜先生,竟是到本国来了。” 姜恒蓦然爆出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熊耒被吓了一跳。 “赵灵是个很狡猾的家伙,”姜恒笑道,“这是在捧杀我呢。” “你在中原这么出名吗?”耿曙朝姜恒说。 “都是国君们给的面子,”姜恒笑道,“也许,他们更喜欢天子让我保管的金玺罢?” “哦,对哦!”熊耒说,“金玺哪儿去了?” 姜恒说:“联议上,雍王会拿出来的,我想如今天下,除了王陛下,也没有哪一国国君有资格保有它了吧?” “为什么?”熊耒饶有趣味道,“你说说?” 项余却朝熊耒使了个眼色,熊耒似乎想起与他商量过,暗道失言。姜恒正想夸夸郢国,项余却岔开话题,说:“别的不论,太子安倒是说,得空想与姜先生商量商量,届时如何推动平分天下的大计。” “随时恭候。”姜恒说,从这句话里,他听出郢国对征服别国领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野心,哪怕郢王耽于安逸,朝中却仍有头脑清醒的人,也包括太子。 只是郢太子今夜没有来,想必有些话,熊耒不想当着儿子的面说。 “姜恒啊,”熊耒喝了口茶,说,“你知道为什么雍国这么多人,本王却偏偏想要你么?” 来了,终于来了……姜恒知道这绝不会毫无理由,须得谨慎回答。 “想来,多半是因为王陛下有不少话想问我。”姜恒笑道。 熊耒欣赏点头,说:“你很聪明。” 我有什么是这家伙想要的呢?姜恒始终十分疑惑,来时也与耿曙反复讨论过,他总不可能把金玺也一起带来,除此之外身无一物,唯一的长处,就是治国。治国之才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碰上不欣赏他的国君,只会四处碰壁。 忽然间,姜恒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熊耒已经提醒过他了。 “莫非,”姜恒说,“王陛下对我的师门感兴趣么?” “正是,”熊耒说,“正是啊,与聪明人打交道,自然不必多说。你被海阁收为弟子,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哪。” 项余说:“你有什么想朝王陛下说的么?” 姜恒:“我?” 姜恒忽然又糊涂了,但项余只是盯着姜恒,继而会心一笑,扬眉,那笑容里,竟隐隐带着邪气。 “陛下想要什么呢?”姜恒说,“海阁上到天文地理,世间万物化生之道,下到防身武艺,百工厨技,治大国如烹小鲜……” “世人曾道,海阁中有许多秘辛。但我只在师父门下学艺四年,实在汗颜,只学到一个皮毛。陛下若果真有兴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熊耒睁大双眼,突然来了精神,说,“你知道一个叫‘项州’的人罢?” 姜恒一怔,看项余,先前他还特地嘱咐过,不要在熊耒面前提到这个名字,没想到郢王却是自己先提起来了。 “他是我大师伯。”姜恒说,“我入门时,鬼先生已不收徒了,我的师父名唤罗宣,江湖中并不如何出名。” “那是谁?”熊耒转念一想,说,“不管了,罗宣?嗯,罗宣。项州是不是死了?怎么也没再听见他消息啦?” 项余仿佛有点走神,目光却始终在姜恒身上。 “项州名义上是我师伯……”姜恒想起当年之事,又有点难过,说,“情同师兄弟,罗宣更像我师兄,嗯,项州算是大师兄吧?他……在洛阳故世了。” 姜恒知道在海阁中,鬼先生相当于亲自收他为徒,只是寄在罗宣名下,让二师兄代为照顾。 “他是我的儿子,”熊耒正色说,“其中的一个儿子。” “啊。”姜恒点了点头,他也曾听罗宣说过,项州曾经有个身份,是郢国的王族,倒不如何惊讶。 “本王当年亏待了他,”熊耒说,“他不能姓我的姓,只能跟母亲姓项,告诉你也无妨,姜恒,男人嘛,有时不太能管住自己,想必你也能理解。” 姜恒没有回答,一瞥项余,心中更生出疑惑来,熊耒看似不知道他认识项州,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熊耒说:“关于他的事,本王也不多提了,只是听上将军说过,项州在你们海阁中待了很久……”说着示意项余,让项余说下去。 项余自若道:“海阁除了罗宣与鬼先生,还有什么人?” 姜恒起初确实打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碰上这两人拐弯抹角地查探他底细,总不免留了个心,说:“没有了。” “罗宣是个什么样的人?”项余又说,“他是你的师父,我说,你与他之间如何?” 姜恒:“???” “他是一个……”姜恒想了想,实在很难描述罗宣,但想起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岁月,在那四年里,罗宣给了他一个家。 如今的他,早已离开中原,远走海外了吧?只不知道他在新的海阁中,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自己,想起当初那个不争气的小师弟? 耿曙听到这话时,却转头看着姜恒,眼神十分复杂。 “我哥不在身边的那几年里,”姜恒更多的是朝耿曙解释,认真道,“他抚养我长大,就像兄长与父亲一般,也多亏有他,才让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他很疼我,我也很敬爱他。” 耿曙第一次从姜恒口中听到了对罗宣的感情,但他没有吃醋,也没有介怀,一来罗宣已经将弟弟还给了他;二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姜恒一向重情重义,此乃理所当然,反而让耿曙更觉得他不易。 “那么他一定将一身技艺,”熊耒又说,“倾囊以授喽?” “没有。”姜恒无奈笑道,“我天资愚钝,其实就是个寻常人,不比大多数人更聪明,学不到他本事的一成,毕竟海阁的藏书太多了,每名弟子必须有专攻,否则一辈子,只会贪多嚼不烂,太惭愧了。” “上将军又告诉过我,”熊耒说,“他从项州那里得知,听说……” 熊耒说到这句话时,稍稍倾身,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道:“你们海阁中,传说有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的永生之术?!是不是这样?” 熊耒的表情一刹那变得严肃起来,死死盯住姜恒,等待判断他接下来的话是真是假,姜恒听到这话时,瞬间便一脸震惊,转向项余。 他怎么知道的?是项州生前告诉他的吗? 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了,姜恒内心啼笑皆非,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说怎么放着这么多人不管,偏偏要我来当质子呢! 耿曙听到这话时也十分惊讶,看了姜恒一眼,这已经远远脱离武艺范畴,乃是仙道了! “有没有?”熊耒朝姜恒道。 “有。”姜恒不假思索,笑道。 项余会心一笑,看向熊耒,熊耒得到这肯定的回答后,马上现出了贪婪的目光,盯着姜恒看。 “你学到了?”熊耒说,“你能够永生不死?”旋即又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姜恒一笑道:“王陛下,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为您慢慢解释。”同时心道项余你这家伙……原来是你撺掇郢王,把我不远千里地弄过来。 “你说,”熊耒道,“你细细地说,真有这等法术?” “确实有的,”项余认真道,“末将听公子……听他说过。只是在许多年前了。” 看熊耒那模样,像是想遣开项余,但这个消息再怎么说,也是他交出来的,总不好过河拆桥,马上就赶人。 项余倒是非常识趣,知道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自觉起身告退,说:“末将去巡城了,姜大人这几天若无事,再由末将带着,在江州好好玩玩。” “去吧,去吧。”熊耒挥手,正求之不得,再望向耿曙,说,“这个脸瘫的孩子,你……” “无妨,”姜恒说,“让他坐着罢,他一身蛮力,说了他也听不懂。” 耿曙:“……” 熊耒想到这跟班武士是姜恒带来的身边人,反正他想告诉对方,迟早也可以私底下说,便默许了耿曙的旁听,又挥退了所有的宫侍,亲自到一旁去,将灯火弄暗。 姜恒心想你这胆子也委实太大,耿曙还带着剑,这个时候要动手刺杀你,只要一剑,明天你们就可以办国丧了。 “说罢,”熊耒的态度顿时变了,端坐王榻上,一副接受仙人抚顶,直授长生的表情,做了个“请”的动作,“先生请说。” 姜恒想了想,说:“我对此也是略窥门径,但首先想提醒王陛下的是,想要保持一个时期的模样,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不大可能。” “哦?”熊耒显然十分紧张,声音都发着抖。 “想永生不死,”姜恒认真道,“却也许可以达到。修习永生之术,不在于容颜永驻、身躯永不衰老,而是到了一个时期,自然而然地改变身体,犹如冬去春来,万物生长;犹如蛇虫褪壳,自我更新,渐渐换去苍老的肉囊,以天地万物化生的力量,焕发出新的生机。” “哦——!”熊耒震惊了,说,“原来是这般!” 耿曙怀疑地看着姜恒。 姜恒想起刚拜入海阁时,鬼先生虽是仙颜,却容貌已老,其后明显正是返老还童之术,正色道:“人身体中有‘气’,气在体内周天循环,这股气从孩提时便拥有,是清澈的,所以叫‘清气’。但随着五感交汇,诸多愁绪不断,气就会渐渐变浑浊,称为‘浊气’。” 耿曙:“……” 耿曙那表情很想说姜恒胡说八道,练武之人当然知道内功心法,习武的第一课就是练气,所谓“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不外乎如是,姜恒简直是在东拉西扯。 但耿曙堪堪按捺住自己反驳姜恒的念头,一手撑着前额,稍低下视线。 只听姜恒又道:“浊气会反过来,让身体逐渐老化,所以要再次将浊气转化为清气,便能让身体逐步返老还童,回到年轻时的状态。” 熊耒已经听得懵了,缓缓点头,急切地问:“那么要如何转化呢?” “朝天地借力,”姜恒两手朝前,做了个起手施力练功的动作,说,“把您的浊气排出去……” 耿曙的肩膀抖了几下,咳了一声,表情有点不自然。 姜恒一手又在耿曙大腿上掐了下,接着说:“……再吸纳天地间的清气,这就是所谓的‘采集天地灵气’,当然,需要配合特殊的功法,以及闭关。还得搭配固定的饮食。” “哦?”熊耒怀疑地说,“不需要服什么灵药吗?丹药呢?你们师门没有给你留药?” “需要灵药,”姜恒说,“但不需要丹药。” 炼那种养生丹里头,大多都是汞,姜恒不敢让熊耒乱吃,恐怕他暴毙,又说:“需要午夜子时天地间的露水,搭配一些非常珍贵的药材。至于功法,每年以七七四十九天为一周天,共需九周天时间。” 姜恒随便胡诌了个九年的期限,反正时间一到,他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熊耒本想着姜恒也许携带什么仙丹,或是会练仙丹,但这么说来,玄奇之处,应当都在这功法上。 “你会功法?”熊耒说。 “记得的。”姜恒说,“但师门不许摹写,我只能口耳相授,还望陛下理解。” “当然!”熊耒说,“当然!你说!怎么练?” 耿曙心道我看你再胡诌,心法怎么编? 姜恒却道:“不能马上就练,否则对身体有害无益。王陛下先要提前做好准备,三十六天之中,前六天斋戒,其后第二个六天忌酒,第三个六天起,绝荤腥;四六每日焚香沐浴,五六起禁行房事,六六每天清晨,日出时便要出外吸饮露水,如此三十六天后,方可开始习练。当然,如果您能一开始就全部做到,严格约束自己,就更好不过了。” 熊耒:“这么麻烦?” 姜恒见熊耒那模样,便知每天大鱼大肉,胡吃海喝,酒色纵欲,有意让他收敛点,便道:“王陛下,恕我直言,想永生不死,这哪里算麻烦了?” 熊耒转念一想也是,郢宫中常有方士,那群方士每天就炼丹焚香,持斋多年,清心寡欲,然而最后该死的还是会死,三十六天的准备工夫,外加四十九天的持戒,已算得上是速成了。 “唔,”熊耒说,“要不要挑日子?” “要。”姜恒说,“过得几天是立春,从立春开始就很好,但每年最好都固定在同一时间内做准备修炼,结束后也不可过度纵容自己。” 熊耒想了想,说:“那我试试。” 姜恒道:“只要一小段时日,王陛下就能明显感觉到。” 熊耒又殷切地问:“有什么感觉?” “身轻如燕,”姜恒说,“像是年轻了许多。当然,这具体要看人,因人而异。到了第九年时,就会非常明显了,届时还须配合另一套……有点像蜕皮的心法,最后闭关八十一天,出关时顿时就会判若两人。” “九年。”熊耒今年已四十八岁,很快就要迈过知天命大关,如何求长生,成为了这几年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毕竟珍馐佳肴、金殿玉器,总得有命才能享用,若姜恒所言非虚,他就要当千秋万世的国君了! 至于这套功法,传不传给他的儿子呢?那还是另说。 第128章 寅丁坊 姜恒又补充道:“其实以王陛下如今身体, 想练‘化元心法’,是不是太早了?” 耿曙听到后半截姜恒说得头头是道,连功法名字都有, 差点就信了。然而下一句姜恒又露了本性。 “您每天本来也没有什么烦恼, 衰老得自然比别人慢上许多。”姜恒恳切地说, “像雍王汁琮,虽只有四十, 看上去却比王陛下还老了许多呢。您看上去, 只和姬珣差不多模样。” “唉, ”熊耒说,“你是不知道,这几年里,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花。不早,不早, 这时候一点也不早。” 姜恒说:“那么就早点开始练, 也是好的。” 熊耒顿时兴致勃勃, 翻来覆去地念叨,又确认了半天细节, 姜恒已经困得有点受不了了。到得后半夜,耿曙终于忍不住,说:“我们要去睡觉了, 王陛下,你不困,他困得很。” 熊耒意犹未尽, 嘱咐姜恒功法绝不可透露给其他人, 待他斋戒结束, 再亲自进来秘授, 这才放两人回去。 “哈哈哈哈——”姜恒回到寝殿后马上就精神了,躺在榻上直笑,没想到自己还演了一回江湖骗子。 耿曙先是确认附近无人偷听,也无郢国密探,才皱眉道:“我现在怀疑你那些治国大略,也全是胡诌的。” 姜恒翻身起来脱衣服,好笑道:“你别说,这功法还真的有。” “有什么?”耿曙带着酒意,晚上喝得实在太多了,问,“有胡诌?” 姜恒说:“松华从来就是个小女孩模样,鬼先生确实返老还童了,但他们从没教过我,师父只约略提起过,四十九天这一期限,我倒是没有骗他。” 耿曙过去给姜恒换衣服,醉酒后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端详他的面容。 姜恒则解开耿曙的腰带,脱掉他的外袍,方便睡觉,耿曙却拿住姜恒腰肋,姜恒顿时吃痒,挣扎起来,笑道:“干什么?” 耿曙借着酒意,不知为何只想欺负他,狠狠揉他一番,姜恒越是挣开,便越激起了耿曙的控制欲。 “别!哥!”姜恒满脸通红,酒意撞上心来,一时突突地跳,不住求饶。 耿曙那眼神忽然变了,不顾姜恒的挣扎,把他摁在榻上,不由分说地捏他,姜恒险些炸了,笑得快哭出来,继而不闻声音,只不住喘气,再顾不得下手轻重,死命地蹬耿曙,要将他踹开。 奈何耿曙纹丝不动,低头欣赏姜恒眼角泛泪、脸上与脖子上泛起红晕、被他欺负的模样。 “哎!”耿曙被姜恒咬了一口。 姜恒终于得到片刻喘息,耿曙却不容抵抗地吻了上来。 姜恒:“!!!” 姜恒的嘴唇被耿曙封住,两手稍抬,被按在榻上,这下倒不挣扎了,只要耿曙不挠他,他便不会激烈抵抗。 曾经在灏城时,耿曙便这么吻过他一次,那一刻姜恒脑海中只觉“轰”的一声,仿佛飞过无数桃花,全身发热。 这次耿曙唇舌中带着酒气,竟是带着侵略感,仿佛在宣泄什么。 好舒服……姜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于是主动稍稍张嘴,不自觉地开始回应他。 那个动作瞬间让耿曙清醒过来,随即,他闪电般地放开了姜恒,积聚在身体里的**快要冲出来了,并顶着姜恒。 幸而姜恒没有注意到,满脸通红,笑着翻了个身,抬起衣袖,擦了下嘴角。 “你想,”姜恒说,“我先让他持斋、戒房事……” 耿曙在床榻外,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方才那一刻当真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甚至不敢接姜恒的话,等待疯狂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再禁酒,早睡早起,调理一番,多吃点养生顺气的药材……” 姜恒自顾自笑道,放下床帷,说:“一个月出头,当然身轻如燕。” 他只听耿曙在榻外“嗯”了声,姜恒便道:“睡了,你不困吗?喂!睡觉啦!” 耿曙好容易平复心绪,本想找点事推托,让姜恒先睡。但转头看了姜恒一眼,姜恒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在那眼神面前,哪怕刀山火海、人间炼狱,耿曙也愿意为他一往无前。 何况只是一起睡觉? 于是耿曙二话不说,撩开帐帷,躺上榻去。 “别乱碰,”耿曙警告道,“今天喝了不少酒,别惹我。” 姜恒好笑,拉过他的手臂枕着,让他从身后抱着自己,蜷在被里睡了。 “起来了。”耿曙在姜恒耳畔说。 眼睛一闭一睁又是天亮,姜恒伸了个懒腰,连日疲乏渐消,年轻的干劲大抵很好,哪怕前一夜刚落水遇刺,狼狈不堪逃难般前来,一觉睡醒又是精神百倍。 耿曙已换上了宫中送来的郢服,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郢人送来的早饭,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示意姜恒起来换衣服。 “起来,”耿曙说,“过年去了,过他们的年。” “对啊!”姜恒惊叹道,“过年啦!又有年可以过了!” 耿曙示意姜恒看看自己这一身,问:“好看不?” 耿曙那身郢服乃越锦所制,姜恒终于看见他穿故国之服了。 雍人尚军、代人尚商、梁人尚儒,郑人尚士,而越人尚游侠。天底下再没有像越人衣饰般适合耿曙的着装了,他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穿越锦的,肩背宽阔平直,腰身挺拔,穿上雍人的铠甲略显笨重,而越人简单的武袍与文武袖正适合他。 深蓝色越服系右衽,领口处填了黑色的脖围,袖身绣有暗纹桃花,枝繁叶茂,左袖为文袖,衣身上的绣样展开半树繁花,右袖则是武袖系有三枚花骨朵形的红花袖扣,方便拔剑。背后有系剑鞘的带扣,腰前系一镶金缕的腰带。前襟至膝前,后襟至小腿处,现出漆黑的武靴,衬得腿长腰直。 太好看了!姜恒坐在榻上看了半晌,只觉心中荡漾,耿曙当真是美男子,不,就像华服下裹着的不世金玉,风度翩翩。 耿曙:“?” 耿曙又示意姜恒看房内的早食,显然很头疼,过来伺候姜恒梳洗。 姜恒与耿曙刚在北方过完一个年,来到南方,又要过第二个年了。一年能过两次年,总是好的。只是,这早饭就像昨夜的晚饭一般夸张。 “那是什么?”姜恒看了眼案上的书信。 “项余着人送来的,”耿曙说,“衣服也是他为咱们准备的,邀请咱俩今天到他家去,带咱们在江州城中逛逛,去不去?” 姜恒:“当然去了!” 这是姜恒数年来最为闲暇的时光了,毕竟当质子的生活,什么也做不了,顶多只能通过风羽与嵩县简单往来信件,再经过宋邹之手,将信送回北方落雁城。耿曙也不必参与没完没了的军事会议,不用为军中大小事务每天操心。 姜恒的活儿一夜间尽数解除,身上再没有任何负担,可以告个长时间的假期,与耿曙一同好好享受下。 耿曙却有点不大情愿,看姜恒也随之换上了一身浅蓝色越服,暗纹绣锦乃是湖纹与云样,犹如将南方的水汽集在一身,烟雨朦胧的,他心里实在是填满了说不出的喜欢。姜恒在雍时常着文士袍,正式场合穿一身官袍,书生气十足,现在一样换上了文武袖,颇有少年清秀侠客的一股英气,耿曙便也不掩饰自己,目不转睛地看他。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都很好,唯独耿曙半点不想去见项余,只希望与姜恒单独相处。毕竟有外人在时,他便不习惯多说话,而姜恒总要与旁人交谈,与他之间的话就随之变少了。 奈何姜恒兴致勃勃,耿曙也不拂他的兴致,便牵起他的手,把烈光剑负在背后,说:“走罢。” “我没有剑。”姜恒说。 “带什么剑?”耿曙不以为然道,“你天生就不用使剑,你们纵横之人,一张嘴可比千军万马厉害多了。” 宫中早有马车来接,穿过江都的大街小巷,耿曙端坐车内,握着姜恒的手,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姜恒则倚在马车窗帘前朝外看。 “桃花开了。”耿曙很想姜恒多看看自己,早上起来时,姜恒睡眼惺忪时那眼神,让他受用得很,那短暂的时间里,姜恒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了,仿佛他成为了弟弟的整个世界。 姜恒回过头,朝耿曙说:“对啊。” 旋即他又朝外看去,郢地的桃花开得很早,还在立春前便已有不少骨朵开始绽放,为这个南方国家点缀出了几分春色。 “你在看什么?”耿曙坐不住,侧过去,自然而然地搂着他,一手稍稍发抖,心里有点紧张。 “你看那些百姓。”姜恒说,他的眼里,却更多的是在郢国这一最富饶国家中,生存的人。 江州以天干地支分环,十环围拱中央宫城,以地支命名。又分十二扇形天干坊。 今天马车途经东城,缘因立春庆典要提前封路,供王族检阅军队、接见百姓,车便绕了个弯路,经过“寅丁坊”。这是城中的贫民区,桃花树栽种到此地便戛然而止,满地泥水犹如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姜恒从房屋的间隙望过去,看见小巷里大多是衣不蔽体、只穿黄褐色长裤的中年男子,带着赤|裸全身的小孩,在屋外用柴火烧煮一锅混合物,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这在落雁城里是前所未见的,耿曙搂着姜恒,手指在马车窗台上有节奏地敲了敲,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置评。 最后,他朝姜恒说:“看见四国的弊病,回去治理国家时,便能少犯点错,挺好。” 姜恒说:“与郢王宫就像两个人间。早饭四十八样,午饭七十二样,晚饭一百零八样。散给民间,不知道能养活多少百姓了。” 耿曙“嗯”了声,心道你不管到哪里,都不会闲着的。 “不要骂他,”耿曙想了想,又说,“你是质子,不比在雍。” 姜恒当然不会像对汁琮一样,朝熊耒直斥其非,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影响一下郢王,还是可以的。 马车绕过更多的贫民窟,这里的人们较之猪狗尚且不如,犹如王家豢养的牧畜,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他们没有田地,一家十余口人,挤在一个数个马厩大小拼起来的屋棚之中,透过顶寮能看见白茫茫的天空。男人去做拉纤、运石等力气活,女人则在家无所事事,抱着孩子在路边喂奶,望向马车时,看见衣着华贵的姜恒,眼里只有麻木。 赶车的是名年轻车夫,朝姜恒说道:“姜大人觉得我们的国家怎么样?” “你自己觉得呢?”姜恒反问道。 车夫一笑,片刻后答道:“我不好说,须得您说。” 姜恒只能说:“会好起来的。” 车夫道:“都说你们雍人要进关了,只怕好不起来。” 姜恒想了想,正要开口时,车夫又道:“不过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倒是万幸。” “你读书吗?”姜恒说。 “不读,”车夫说,“没有机会认字,但上将军待我们是很好的。” “看出来了。”姜恒笑道,如果不是信任的人,也不会让他来接客人。 “这么一对比,可见雍国有些地方也不错。”耿曙向来是大雍军事体系忠诚的维护者,维护雍不意味着维护汁琮,在他眼里,哪怕许多人不能凭意志去选择自己该怎么活,但至少还能像个人一般活下去,只要适龄,能为国家贡献力气,就不至于饿死街头。 “那确实,”姜恒说,“碰上连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哪有尊严与体面可言?” 耿曙终于有一次正式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虽然他从来承认姜恒是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觉得,历代君王所建立起的大雍,也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可是,”姜恒正色道,“这世上是非此即彼的么?让汁琮收敛自己,改变大雍,意思就是变成郢国这样?上一任国君的积累,总是有家底在,我们的目光,难道不是该望向更好的未来吗?” “是是是,”耿曙点头道,“你说得对。” 姜恒侧头看耿曙,扬眉,见耿曙认真无比的表情,心里当真非常非常地喜欢他。 耿曙很少与他讨论治国,从来也是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因为全无保留地相信他。姜恒也知道,耿曙是发自内心地爱这个国家,希望雍人能变得更好。 心怀国土与国民的男人,天生有让人仰慕的情怀。从这点来说,姜恒觉得耿曙已不能更完美了,雍国确实给予了他很多。 w ,请牢记:, 第129章 太子安 “到了。”赶车的年轻人笑道。 马车进入卯庚区, 仿佛从一个戏台穿行,进入另一个戏台,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过了水道, 这里是郢**方将领的住所, 重重桃、柳树掩着临河道的房邸,四周全是重将。兵府的东南营地则在一里开外。 地面清扫得纤尘不染, 项府大清早便开了门,等待迎接贵客的到来。 “项将军!”姜恒笑道。 项余正背着手,在廊下逗他的金丝雀, 朝姜恒礼貌道:“昨夜还睡得好罢?我让人连夜改了几件衣服,给你们送过来, 还挺合身。” 姜恒忽然明白, 项余身上的另一种熟悉感来自何处了——他的亲切与自然有一点点像罗望,那个代国的将军,就像彼此早已相识。 “谢了。”耿曙淡淡道。 但项余有家有小,与家徒四壁的罗望丝毫不同, 府上有一恩爱多年的夫人, 听闻姜恒来了, 便出来见客,携一儿一女, 儿子六岁, 女儿四岁。 “稍后等一个人过来, ”项余朝姜恒说, “咱们便一起出去。下午到听江榭聊聊天, 晚上愚兄带你们看戏。” 姜恒自然应允, 想必项余还找了别的人作陪, 便与他入厅堂喝茶闲话。 耿曙则没有进厅, 在廊下坐着,随意一瞥四周,项余的家里当然不会有刺客,否则郢国早就翻天了,这只是他的习惯使然。 “大哥哥,”项家六岁的大儿子站在三步开外,好奇地看他,问,“你背着的是剑吗?” 耿曙看着那小孩儿,没有回答,眉毛冷峻地一扬,仿佛在逗他。 小女儿也过来了,说:“可以看看吗?” 小女儿爬上一侧的廊椅,跪坐在廊椅上,与两脚踏地正坐的耿曙正好平齐。 “不行,”耿曙说,“会划到手。” “让我摸摸剑鞘吧,”项家大儿子说,“我不抽出来。” 耿曙还是很喜欢小孩儿的,在雍都的时日里,他对每个孩童都很耐心,哪怕平日里轻易不让人靠近他,面对五六岁的小孩,仍然毫无抵抗力。兴许是童年与姜恒在一起生活的时光使然,失去他的日子中,每一个孩子,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他曾经万般疼爱的弟弟。 于是耿曙连剑带鞘解下,拿在手里,男孩伸手来拿,耿曙却抬高一手逗他。小女孩笑了起来,去搂耿曙的脖颈,耿曙稍稍避让,说:“男女有别,不能乱抱。” 那男孩却抱住了他,抬手去夺剑,耿曙只得给他,随手一旋剑上机括,锁住剑格,免得发生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耿曙朝小女孩说。 “我叫召,”女孩说,“召之既来,挥之即去的召。” “好名字。”耿曙说。 烈光剑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重了,男孩吃力地拖着,女孩又看见耿曙脖颈的红绳,说:“你戴着什么?” 她半点也不怕人,想看耿曙的玉玦,耿曙自然不能让她看,毕竟这代表了他的身份,便握住她的手,在身上掏了下,掏出一小包点心给她,那是他离开王宫时带在身上,想与姜恒找个桃花开得好的地方,坐下来一起吃的。 女孩欢呼一声,男孩跑回来了,说:“我也要!大哥哥!你偏心!” “男孩没有,”耿曙说,“吃这些奇奇怪怪的做什么?剑还我。” 男孩把剑放在一旁,上来他怀里闹他,摸来摸去,耿曙被摸得无奈,变戏法般又掏出一包下酒的肉干递给他。 这下两个孩子都满意了,耿曙一手按在剑鞘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吃,想起在浔东的往事。想起那年,如果他再大一点就好了,再大个几岁,有一身武艺,他便会豁出一切,守护那年小小的姜恒,他可以为昭夫人去刺杀前来进犯郑地的芈霞,可以保护卫婆,保护姜恒。 这样姜恒依旧会有一个家。 可那时的他没有钱,没有本事,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他既不能买来吃的逗姜恒开心,也不能为他赴刀山蹚火海,只能陪在他的身边,最后险些连他也失去了。 都是命。耿曙又想起姜太后的话,人各有命。 项府外又来了人,耿曙下意识地握紧了剑,转头望去。只见前院里走进一名年轻人,身后跟着四名侍卫,正是郢国储君太子安熊安。 “殿下!”项家的孩子认得他,忙快步上前,朝太子安行礼。 太子安与耿曙短暂对视,看了眼他按在剑上的手,笑了笑。耿曙懒得起身,更不与他打招呼,只要姜恒不在身边,一应交际应酬,能免则免。偶尔行个礼,也全是看姜恒的面子上。 太子安却不如何在意,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进了前厅去。不多时,耿曙听见姜恒问候与项余行礼的声音,便一招负剑在背,顺手拧开剑格,方便拔剑,站到门外去。 姜恒见项余无非寒暄几句风土人情,彼此会心,对昨夜只字不提,及至太子安来了,便笑着起身出来,知道等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这是我的侍卫,”姜恒朝太子安介绍道,“聂海。” 耿曙点了点头,太子安则朝姜恒笑道:“听说是花钱雇来的,看模样身手不错,雇这么一名少侠,得花多少钱?” 耿曙淡然道:“没多少钱,毕竟越人命贱。” 姜恒笑着说:“他向来目中无人,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太子安有意无意,又看了眼烈光剑,笑道,“年轻又身怀绝技的人,自当盛气。这就请罢,昨日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姜太史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这是姜恒见过的第四名太子。 赵灵、李谧、汁泷,如今则是熊安。 各国里,每一个太子都有相近的气质,即性格温和、平易近人。这是王家的教导使然,成为未来国君,必须有宽广的胸襟,至于每一位储君,就又有自己的特色了。赵灵城府很深,李谧则谦虚却有野心,汁泷现在看来反而是最善良、最有仁德的一个。 太子安正式初见,言谈中给姜恒的第一印象是“自负”,仿佛先前对姜恒毫无了解,更不知道父亲为何要这么一名质子。 “在雍国朝堂,”太子安说,“很辛苦罢?” 姜恒笑道:“还行,饮食居住,自然不比郢国奢华。” 太子安说:“来了就当告假罢,好好休息。” 四人来到马车前,项余说:“聂小哥不嫌弃的话,与我一车?” 耿曙看了眼姜恒,示意询问,姜恒点了点头,不会有问题,便与太子安单独上了车。项余则与耿曙上了后头那辆。 太子安绝口不提长陵君,说:“姜恒,你是浔东人啊。” 姜恒坐在车内,忙道:“是,自打懂事起,就在浔东了。” 说话时,姜恒忽然想到一件事,母亲是什么时候迁往郑国的?他是在那个大宅里出生的吗? 太子安想了想,似是没话找话来说,毕竟僵着也不好,又道:“听父王说,你去过许多国家?” 姜恒诚恳道:“除了梁,天下五国都去过了,也包括天子王都洛阳。” 这年头,寻常人哪怕是一国公卿,离开自己国家的机会都很少,前往他国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出使;二是流亡,乱世之中,游历各国的机会非常非常难得。姜恒年纪轻轻,却走遍了四国,放眼天下,有像他这般丰富人生的人,委实不多。 太子安说:“那么你觉得,江州比起这些地方来,怎么样呢?” 郢王熊耒如今已不太管事,城中事宜,大多由太子安负责治理,熊耒如今控制着军队并对外交、战略发表意见。除此之外,一应民生、税务则归于东宫。 这名太子,显然比汁泷要更有经验,年纪也大了不少。 姜恒想了想,笑道:“比任何一国都要富庶。” 太子安很满意,用打量那种化外偏僻小国之民前来朝贡的心态与眼神,审视了姜恒一番,说道:“我知道本国尚有许多不足之处。父王也让我朝姜太史多讨教,昔年天子治辖之下,乃是真正的天下之都,什么时候,才能重现六百年前的辉煌呢?” 太子安对雍国只字不提,显然根本不承认那是一个“国家”,拿自己的政绩对比的目标,也只是洛阳。姜恒说:“是的,万民犹如川河,奔腾不息。想要被千秋万世称颂,是很难的。” 太子安说:“你觉得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姜恒想了想,说:“今天我从王宫前来项将军府上,看见了一些景象,也许殿下在未来的一年半载中,想得百姓称颂,可以从这里下功夫?” 太子安的脸色不太好看,姜恒给他巧妙地留了个面子,说:“身为储君,日理万机,实在是太忙了,有时手下人的汇报会出差错,欺上瞒下,总会有的,须得抽时间,亲自去看看。”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中,项余不在姜恒面前,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与耿曙一句话不说,连客套的寒暄也欠奉。 耿曙甚至没有多打量他几眼,知道对方把自己当作了寻常侍卫,只是抱臂背靠车窗,注视着沿途的动向,以及前面马车。 终于,项余开了口。 “行刺你们的人,有想法了么?”项余淡淡道。 “那不是你们的活儿?”耿曙沉声道,“我们是在郢地被人刺杀的,能有什么想法?” 项余说:“派人去查了,没有查到。” 耿曙道:“那就只好算了。” 一问一答,简单直接。 “与你们有仇的人挺多,”项余扬眉,朝耿曙道,“平时行事还是得当心点,你说是不是,聂小哥?” 耿曙冷冷答道:“是你要当心点,设若姜太史出点差错,你猜谁会来找你的麻烦?” 项余一笑置之,自然知道耿曙所指,雍国的怒火还没那么快能到眼前,但郢王的疯狂一定会先将项余给烧成灰烬。 国君可是要长生不老的!万一出差错,断了熊耒的念想,项余全家一定会倒大霉。 w ,请牢记:, 第130章 浣衣妇 马车抵达江畔, 四周早已清开了人,项余先下车,引着身后的姜恒与太子安, 前往水榭。太子安有意落后些许,在项余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项余稍躬身听了,马上点头,前去吩咐。 “项将军什么都要管, ”姜恒笑道, “也是大忙人。” 太子安说:“他从十七年前就已在朝中任职, 郢地有屈、项、芈、熊四家, 父王最喜欢项余, 就像我兄长一般, 是父王亲自看着长大的。” 姜恒点了点头,他看出太子安与郢王的关系算不上太密切, 也许因为太子安的生母来自于屈家,而熊耒生母,也即芈太后来自芈家,这里头又有公卿大夫的利益争夺在彼此影响。 但熊耒依旧将熊安立为太子, 并赋予相当的权力, 毕竟如今他是团结郢地四个家族的核心人物, 何况以熊耒这般花天酒地、穷奢极欲,另外三家都必须拿出相当多的金银来供养王室,再在各自的封地疯狂掠夺一番, 利益交换而已。 “这位是屈将军,屈分。以及芈清公主的族弟,芈罗。” 江边水榭又等着一人, 来人身材高大雄壮,较之雍廷身材最壮的右相陆冀,还要胖了一圈,犹如一座山般抵在坐榻前,瓮声瓮气说:“哦,姜太史远来,不曾去迎……” “请坐,快请坐。”姜恒早前还在海阁中便知道,郢国曾经的上将军叫芈霞,进攻浔东被他母亲一剑捅死后,屈家便与项家瓜分了军权。只是他很好奇,这家伙看模样至少有三百斤,再加一副铠甲,逼近四百大关,能不能上马打仗,天下又有没有载得动他的马。 姜恒生怕他动作太大,把坐榻压垮,大家不需多礼就是了。另一个叫芈罗的,则是文士,朝姜恒笑了笑。 耿曙则走到栏前,朝外望去。太子安说:“姜太史,喝喝我们的茶。” 侍女上茶奉点心,又有琴师奏琴,时近春日,水榭的帘幕被江风吹着卷进来,远方水鸟阵阵鸣叫,两侧中着桃花,让人心旷神怡。 江面白帆点点,犹如画一般。 姜恒已经发现了,郢人虽然奢华,却不像洛阳天子朝廷般精于赏鉴,姬珣乃是没落王室,对食物、器皿依旧保留着日暮西山的坚持,不合四时则不用,五行地气不调和者不用,一如洛阳的点心,虽然简单,却做得很精致,入口味道多变,口感细腻,食材注重搭配,有轻有重。 而郢宫室的食物与点心,则是以繁复取胜,管你早中晚该吃什么,全都一股脑地端上来,看得他眼花缭乱,入口却实在味道欠奉。 姜恒已经不想动点心了,来了江州后,他学会了对吃的只看不碰,摒弃在雍国待客要多吃为礼的规矩。 耿曙则盘膝坐在茶室的江边栏前,解下佩剑,横搁在膝上,对他们的谈话漠不关心,事实上他计划里的这一整天,已经被项余毁了。没能与姜恒过上二人世界不说,还来了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让他很有不满。 “我见过你。”那名唤芈罗的谋士说。 “我也见过你!”姜恒想起来了,笑道,“七年前了。” 当初四国联军冲进洛阳,抢夺天子之前,纷纷派出使节,芈罗正是替郢出使之人,姜恒呵斥郑使,给各国特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太子安笑道:“芈罗知道是故人,一定要来。” “都好久的事了。”芈罗有点唏嘘,说,“当初赵将军若愿意让天子来江州避难,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 姜恒想起往事,笑道:“天子有天子的执着罢,这中事,换作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想来也是一样的。” 耿曙望着江面,默不作声。片刻后项余办完事,也回来了,加入了他们。姜恒聊了几句当年洛阳的事,主客之间忽然无话可说,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接着,项余开了个头,余人便开始极度奉承太子安,一会儿赞颂他的政绩,一会儿又说他体恤百姓,听得姜恒都有点肉麻,太子安却欣然受之。 太子安显然对姜恒不感兴趣,更瞧不太起他,今日约他出来,不过是礼节。主客之间静了片刻,姜恒正心想不如就告辞罢,回去和耿曙闲逛来得快活。 太子安却忽然来了一句:“这位聂小哥我倒是觉得一表人才,不如咱们交个朋友,过来聊聊?” 姜恒:“?” 姜恒马上就察觉不对了,莫非他们看出耿曙的身份了?也许,芈罗既然去过洛阳,说不定对当年的耿曙也有印象。 耿曙回头,扫视众人,冷漠地说:“你们聊罢,我不来了,没话说我就与姜大人先走也是可以的。” 项余马上道:“姜大人,我带你去看看江边的桃花?” 姜恒会意,太子安虽说自负,人却不笨,多半是猜出耿曙身份了,也是,以耿曙容貌、身姿,很难掩饰。 “好,”姜恒便识趣起身,说,“正想下去活动,这几天里吃得实在太多了。” 项余笑了下,伸手搭着姜恒肩膀,沿水榭风阁一侧下去。 耿曙警惕目送两人远去,太子安却忽然变了一副面孔,亲切地说:“子淼殿下。” 耿曙没有回答。 “子淼殿下请过来罢,”太子安说,“我虽然认不出你,烈光剑却总是认得的。” 耿曙于是也知道没有再瞒的必要,便起身过来,在太子安面前横膝一坐,淡淡道:“说罢,我不过是陪弟弟出门散心,不代表雍国,若有外交事宜,你须得以书信方式,与我国太子细说。” 太子安笑道:“那是自然。” 这时,姜恒沿着江边的路缓慢走下去,这时节的桃花说不上很好,却也充满了生机。 项余则就像跟从太子般,跟在他的身后。 姜恒望向江面,说:“今天听见项将军府里孩子们的笑声,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一般。” 项余说:“姜大人这模样,顶多也只有十八|九罢。少年成才,令我极是佩服,您的师门,想必非常了得。” 姜恒答道:“说来惭愧,实在没学到多少,十七岁就下山了。” 姜恒注视江前有船夫划过去,说:“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离开山门后,抵达照水城后见到的一名船夫。” 项余说:“船夫?” 姜恒说:“是,当年照水一带江河泛滥,遇上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水,百姓们找了一位船夫,载我去济州,那船夫令我心生亲近,缘因他说的话,仿佛隐隐之中有着众生大道。实不相瞒,今天我过来府上,沿途也看见了许多受苦的百姓,仿佛依稀回到了照水,在渡一条满是尸体的河……” 项余说:“姜大人不要多想,您不会再见到那景象了。” 姜恒笑了起来,猜想刚才太子安的私下吩咐,就是让项余去办这件事,毕竟在外国人面前丢了颜面,只没想到项余的动作这么快。 “看来太子殿下是听得进意见的人。”姜恒说。 “他平时太忙了,”项余说,“有些事便注意不着,你能提醒他,他很感激你。” 这时候,姜恒看见一个妇人,正跪在江边,洗涤衣服,用木棒敲打,并浆洗长袍。 姜恒便走到江边的卵石路上,项余跟着,说:“怎么这时候江边还有人?不是通知他们让人都离开了么?” 姜恒回头一笑,摆手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项余看着姜恒站在桃花里转头笑的模样,神色略一怔。 姜恒示意他别跟了,说:“我下去站一会儿,你身穿武将官服,百姓见了你,一定害怕。” 于是项余距离姜恒十步远,看着姜恒走到那妇人身外五步距离。 忽然间,项余意识到不对,右手按在了左手手套上,以食指勾住手套的边,做了个动作,慢慢地扯下手套。 那洗衣服的妇人回过头,朝姜恒咧嘴一笑。 姜恒说:“天气挺好。” “很好。”妇人手上不停,搓洗衣服,说,“快过年啦,小哥是哪儿人?” 姜恒说:“我是从雍国来的。” 项余听见二人对答,松开手,把手套戴好。 妇人说:“雍国人,你是新来的那个质子了?” 姜恒倒是意外,连民间也知道吗?只听妇人又说:“我是奉命来杀你的,质子。” 姜恒登时脸色一变,妇人却收拾起衣服,说:“再留你十二个时辰的性命罢,明天这个时候,你就死了,好好看一看人间,想吃什么,就去吃点,或者想逃也行。被我盯上的人,天底下无人能救,哪怕你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王子哥哥,也办不到。喏,爹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去罢。” 姜恒:“……” 姜恒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她竟是轻描淡写,端起木盆。 姜恒下意识退后半步,喊道:“哥!哥——!” 项余瞬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只听“扑通”一声,那妇人跳进了江里,眨眼间消失无踪。 姜恒险些不相信自己双耳听到的,项余却抓住了他的手腕,问:“怎么了?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姜恒有点不知所措,平生第一次碰上这中,被杀还有预先通知的情况。 姜恒与项余对视,定了定神。 项余说:“告诉我,不用害怕,你可以相信我,姜大人。王陛下吩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保护你们的安全。” 姜恒说:“那妇人……说,她是来杀我的,我只能活十二个时辰了!哥!哥!” 姜恒摊上这事,第一个念头就是找耿曙商量,当即将项余抛在身后,忙不迭地上去。项余却大步追了上来,说:“慢点!当心滑倒!” 水榭临江而建,正在半山腰上,下来很容易,爬上去却委实让人疲惫不堪,姜恒气喘吁吁,临近回到水榭中时,收拾了心神。 项余说:“不要害怕,姜大人。” “嗯,”姜恒说,“也许只是放放狠话而已。” 姜恒只是短短片刻,就已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件事还是别往外多说更合适。 水榭内,交谈已近尾声,耿曙侧坐案前,手指不耐烦地在茶案上随手有节奏地敲着,看了眼爬上来的姜恒,说:“脸怎么这么白?喘得这么厉害?” 姜恒已完全镇定下来,就像没有事发生过,笑道:“没什么,爬山路有点喘。” 耿曙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姜恒跪坐到耿曙身边,耿曙便拿着茶碗,喂给他喝,显然也不打算再把两人的关系瞒下去了。 “你的提议,”耿曙说,“我会认真考虑。” 太子安说:“除了郢国,我想天底下,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姜恒只是一句话,就听出了太子安想与耿曙做交易,只不知道他给出了什么诱人的条件。 耿曙却已无心再听太子安多说,以手指背一捋姜恒额发,注视他的表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扬眉现出询问之意,看出来他的不安不是爬山爬的。 姜恒也以眼神回答,稍后再说。 “那我们就告辞了,”耿曙又道,“项将军稍后还有什么安排?” 姜恒出去一趟回来,短短顷刻局势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耿曙恢复了他说一不二、目中无人的身份,根本懒得像姜恒一般,与一国储君有来有往地以礼相待。 “我们也回去了,”太子安反而变得客气了许多,说,“大伙儿一起走罢。项余你还有什么安排?问你呢。” 项余也在思考,没有告诉太子安江边的事,说:“原本打算晚上请两位去看戏。” “那就替我好好招待他们。”太子安起身,在前面先走了。 耿曙握着姜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走在最后,姜恒仍忍不住回头看。 “怎么了?”耿曙凑到姜恒耳畔,低声说。 “上车再说。”姜恒答道。 两人上得车去,这次耿曙与姜恒同车,姜恒道:“江边有个人说,想杀我,多半是和那刺客一伙的。” 耿曙:“哦,我就知道他们还会再来。” 姜恒把那洗衣妇人的话复述了一次,耿曙只沉默听着,最后点了点头。 姜恒:“怎么办?” “不怎么办,”耿曙说,“有我在呢。” 就在此刻,马车停下,耿曙却没有拔剑,听出了脚步声,果然,项余上得车来。车里一下变得拥挤,项余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稍稍屈着。 “稍后就回王宫?”项余一眼便看出两人已交谈过,说,“在王宫里,我担保绝不会有任何危险,不知道对方十二个时辰后,会不会果真前来……” “没必要,”耿曙冷淡地说,“该做什么做什么,想看戏就去看戏罢,恒儿想去吗?” 姜恒得到耿曙的回应后,反而更不知所措,只能顺着他的话头,说:“去……去吧。” 项余想了想,说:“那就照旧?不过今夜,我建议一定要回王宫过夜。” 耿曙不置可否,姜恒说:“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杀我?” “不知道你上哪儿惹的。”耿曙难得地朝姜恒开了句玩笑,“你是不是背着哥哥,去外头做什么了?” 姜恒顿时哭笑不得:“哪有?” 耿曙说:“那就姑且信你。被太子安念经念了快半个时辰,念得我头疼,睡会儿。” 于是耿曙横过身,躺在姜恒腿上,抱着烈光剑,闭上双眼。 第131章 朱雀宫 姜恒忽然想起来了, 先前都沉浸在即将被杀的预告中,竟忘了问太子安的话。 “太子安说什么?”姜恒道。 “没说什么,”耿曙道, “翻来覆去地念经,看见他那张脸,忍不住想动手揍他。”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不也是一样?” 说着姜恒伸出手, 轻轻地为耿曙揉太阳穴, 耿曙显然很舒服,稍微动了下。 “到底说什么?”姜恒又问。 “让我调动嵩县兵马, 再给我增添八万人,带兵出去, 替郢国打仗。”耿曙说。 “梁国吗?”姜恒转念一想, “我猜大抵不会是郑国。他们顶多想趁联会开始前, 多分点土地罢了。” “你是人精, 都猜到了, ”耿曙说,“还用我说?” “条件呢?”姜恒又问。 “收留咱俩, ”耿曙说,“无限期。长陵君与他们向来不对付,郢王不喜欢他, 太子也不喜欢他, 当年被杀, 国内也没人替他说话。郢国与我爹……与咱们的爹,没什么血海深仇。” 姜恒却想起了另一件事,说:“刺客会不会是长陵君生前的门客?” “有这个可能。”耿曙说,“但郢人的武艺, 不会有多强就是了。” 耿曙睁开眼睛,说:“长陵君生前的门客?你也许找到了线索。” 姜恒停下动作,怔怔想着,当年长陵君死于耿渊之手,生前门客,死后四散,难免有江湖人要替他报仇。 “喂,”耿曙见姜恒手指停了,说,“报酬呢?” 姜恒低头看枕在自己腿上的耿曙,耿曙说:“虽然不会有多强,可也得拿着剑去对付,小公子,你雇我保护你的钱还没给,不会想就这般赖账了罢?” 姜恒笑了起来,低头,耿曙瞬间睁大眼,接着,姜恒亲了下他的脸。 耿曙顿时满脸通红,一手撑着要起来,姜恒却揽着他,让他依旧睡好,耿曙又挣了下,坐正,别过脸去,仿佛生怕被姜恒看见。 姜恒说:“还要报酬么?” 耿曙一如对姜恒恨得牙痒,按捺住诸多冲动,最后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一句话,威胁道: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江州城实在太大了,姜恒只觉自己一整天都在坐车,无论去哪儿都得坐车,时间都花在了坐车上。郢人习惯又与雍人不同,雍人喜欢骑马,郢都则挤满了房屋,道路也窄,乃是近百年前就规划出的格局,房屋都挤在一处,到处都是人,纵马极易撞上百姓。 这里住了太多的人,最初的江州三道环圈内挤进了近四十万人口,直到住不下时,只得一环一环地往外扩,也正因如此,江州城中,每亩地所容纳的人口数量,乃天下之冠,将近落雁城的二十五倍。 姜恒从车窗望出去,全城光芒璀璨,只是这灯火之下,不知有多少是贫民窟的一星油灯,又不知有多少是豪富府邸彻夜笙歌的华彩之光。 “哥,你快看!”姜恒震惊了,让耿曙朝远处望去。 水道弯弯曲曲,到得辰丙坊间,数道河流汇聚,河面上有七道桥,水面中央,屹立着一座巨大的木制建筑,建筑足有七层高,绘有栩栩如生、翩然飞天的朱雀红纹,十六面鎏金屋檐,一层层的琉璃瓦片层层叠叠,闪耀着灯光。每一道瓦缘前都挂着一盏明灯。 巨大的灯楼坐落于区域中央,四面则是无数空中檐廊,与延展出去的大大小小的建筑,形成了不夜城般、灯火通明的夜市, 耿曙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场面,当真太震撼了。 “这是我们的南明坊。” 这时他们已早与太子安分开,项余骑着马,不紧不慢走在马车前,脸上仍带着忧虑,却勉强笑了笑,朝姜恒解释:“南明坊是天下戏艺、琴曲汇聚之地,于九十年前动工,用了三十年时间建成,不少别殿还陆陆续续在建,环绕朱雀宫为中心,朱雀宫入夜之时,将点起三万六千盏灯火。” 姜恒问:“是祭祀之处吗?” “祭祀?”项余一愣,答道,“不,是戏坊,王家听戏的地方,不过他们不常来,平日便开放给达官贵人消遣。” 耿曙:“……” 建成如此巨大宏伟的人间奇观,目的只是为了消遣,这工程想来动员雍国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建起来。 项余倒是不像太子安与郢王一般,换了他们,姜恒料到一定会说:“哈哈,你们雍国没有吧?” 就连耿曙也忍不住说:“当真是人间奇迹。” 项余却道:“都是百姓的血汗罢了……” 但一句话未完,项余马上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姜恒却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半句,说:“雍地昼短夜长,晚上又冷,想取乐也没有心思,不像南边,入夜后,一天才开始。” “对,”项余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到了,咱们进去罢。” 项余邀请他们来看戏,想必也因为郢王的吩咐,要让两个北方土包子,好好领略一番郢人的灿烂文化、强大国力,生出敬畏之心。否则这大晚上的,谁想出来陪他们?宁愿回家与家人待在一起。 “辛苦项将军了,”姜恒笑道,“我俩一来,让你忙得脚不沾地。” “姜太史太客气。”项余却不像太子安,在猜测出耿曙身份后瞬间变脸,对一国王子礼敬有加。他先前态度怎么样,现在态度还是那样,只将姜恒当作重要客人,言谈间还挺亲切,说:“托您的福,其实我很想来。” 朱雀宫乃是戏曲、斗技的会场,每夜根据安排,又有不同,分七十二阙,每阙便是一个小型的会场,常有散居四国的越人来此鸣琴起舞,或是代人说书讲古、郑人拔剑竞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项余显然位高权重,下马后便有人簇拥上前,朱雀宫更清楚是郢王所招待的贵客,大执事亲自出来迎,笑得如沐春风,朝众人道:“将军,公子,这边请。” 耿曙表情冷淡,不吭声,视周围人若无物,注意力只在附近环境上,只有姜恒与他交谈时,耿曙才转过头,现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后头是教坊,”项余说,“想去教坊看看么?” 姜恒忙摆手,说:“听将军的安排就行。” 执事在前引路,朝耿曙嘘寒问暖,姜恒则与项余落后些许。 项余想了想,说:“姜大人尚未成婚?” “没有。”姜恒说。 “成亲前可以多玩,”项余笑道,“否则成亲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姜恒哈哈笑,说:“这是项将军的心情吗?” 执事将他们带到一个小房间内,四面以蝉翼般的纱帘相隔,遥遥看见戏台,一清二楚。项余便道:“两位请在这里稍歇,我就在隔壁房。” 姜恒与耿曙坐定,包厢底下人头攒动,全是郢地贵族,或两人一案,三人一案,等待夜戏开场,中央置一明亮戏台,坐北朝南,灯火通明,等待开戏。 执事又亲自领着十名侍女,摆开夜食,琳琅满目,全程不多说一句,撤盒时跪坐在地,朝二人行礼:“两位公子有事尽可吩咐。” “知道了,”耿曙说,“下去罢,不必留人。” 人全散了,包厢内便余姜恒与耿曙,隔壁则是纱帘隔挡的项余,正独自坐着喝酒,颇有几分寂寥之意。 “吃点?”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坐在这满是灯光的包厢里,忽然觉得犹如梦境一场。 耿曙先一样尝了点,似乎怕有人下毒,最后朝姜恒说:“这应当是果木炙的肉,味道不错。” 姜恒就着耿曙的手吃了些,说:“郢国人过得比雍人有情调多了。” 少年心性,仍然是爱玩,哪怕穷奢极欲的生活心知不该,看见新鲜东西,却依旧有兴趣。 “天底下好看的地方还有许多,”耿曙说,“答应了要带你去看海,还没去呢。以后都带你去。” 姜恒说:“你自己也没去过,你去的地方还不比我多。” “我都去过,”耿曙随口答道,“梦里都去过,梦里只有咱俩。” 姜恒笑了起来,听见隔壁响动声,两人便一起转头看,只见侍卫到项余所在的包厢中回报,在他耳畔轻轻说话,项余面无表情,只沉默听着。 显然下午出了那件事,项余马上日子就不好过了,正吩咐手下加急排查,部下正流水般将情况报给他,连看个戏也不安生。 “他也不容易。”姜恒哭笑不得道。 耿曙说:“都有老婆孩子了,怎么还喜欢出来寻欢作乐。” 姜恒想了想,说:“兴许平时也累,总得找个地方排遣罢。” 耿曙:“回家不就是排遣么?与你待在一处,就轻松许多,想不明白。” 姜恒心道还不是咱们害的?要不是他们来了,项余也不必陪客。 “发现刺客了吗?”姜恒忍不住又问。 “什么?”耿曙回过神,答道,“没有。不用担心,来一个,杀一个,你玩你的。”说着拍了拍手边的剑,示意他别想此事。 正说话时,姜恒又见戏台一侧,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戏服,一头秀发如瀑,沿着戏台一侧的楼梯拾级而上,提着前襟款款而来。 “好漂亮!”姜恒低声说。 “是个男孩。”耿曙观察其动作体态,说。 那少年郎走上楼梯时,其下贵族少年便纷纷鼓噪,各自抬头看。只见他举步翩跹,犹如一只雪白的蝴蝶,上了包厢,径直进了项余那房,接着,柔和的声线在隔壁响起。 “将军来了。”那声音极其好听,犹如天籁。 “有客人,”项余答道,“规矩些,不可胡闹。” 项余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似乎让他声音小点,其后便只听断断续续交谈,隔着帘幕,又见少年亲手给项余斟酒。 耿曙看了姜恒一眼,再看隔壁,又看姜恒。 姜恒心道难怪,项余应当认识这里的戏子,今晚趁着招待他们的机会,实则过来见他。但项余动作却十分规矩,没有碰他,甚至连接过酒杯时,手指都刻意避免了互相触碰,戏子拈杯下,项余只用戴着手套的一手三指挟杯口,便接了过来。 “别胡思乱想,”姜恒朝耿曙笑道,“别人不是那样。” “我想什么了?”耿曙又看看隔壁,再看姜恒,目光有点复杂,“我只觉得,那孩子与你长得有点像。” 姜恒:“……” 耿曙马上就醒悟过来说错话了,将自己弟弟比作一个唱戏的,换作别人一定会生气。 “我是说……我不是那意思。”耿曙忙开始解释。 姜恒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毕竟在他的习惯中,上到天子,下到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并无贵贱之分。 “像吗?”姜恒好奇地探头看,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耿曙觉得那少年长相与姜恒极相似,神韵与气质却全然不同。当然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见那少年给项余斟了三杯酒,项余便低声与他说话,虽然相守持礼,那少年却显然非常开心。 “真的。”姜恒也发现了,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眉眼、鼻梁似乎刻意地画过,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嗯。”耿曙答道,坐过去,挡住了姜恒视线,转头看着他的双眼,姜恒还想再看,耿曙却不乐意了,把他的脸侧过去,说:“看什么看?只能看我。” 姜恒笑了起来,隐约察觉到了项余对他表示亲切的原因,是这样吗? 第132章 羊毫笔 不多时, 只见项余打发那少年下去,又在独自喝酒, 戏开场了。 这是姜恒平生第一次看戏,觉得十分新奇,不一会儿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少年所唱,俱为郢辞,词句他倒是读过的,先是湘神投江,所述乃神话中少年爱上所居缥缈山巅的神女,求而不得,一面之后, 辗转徘徊, 最终投江而死的缠绵故事。 一幕毕, 下头厅内大声叫好, 姜恒转头看了眼项余,忽见项余恰恰也转过头来, 看了他们一眼, 做了个拍手的动作示意。 “换作是我, ”耿曙却道,“知道她在山上, 我哪怕将山头夷平了,也要去见她。” 姜恒哭笑不得, 说:“那这戏就没法唱了。” 姜恒给耿曙斟了一杯酒,耿曙喝了, 拍了下他的手,说:“今天不能多喝,怕醉了。” 接着又上了另一出戏, 名唤“余寒出山”,是两百多年前,郑地一个行侠门派的故事。少年名唤“余寒”,于师门学艺大成,下山行侠仗义,立志拯救人间百姓于苦难。然而师门中,暗恋余寒的师妹等过了春夏秋冬,花开花谢,直到余寒成为天下驰名的大侠,回到门中时,方发现师妹已辞世。 最终余寒溘然而去,拔剑于墓前了却一生。 耿曙一手搂着姜恒,另一手则按在烈光剑上,让姜恒倚在自己肩前,两人默不作声,心内俱百感交集。 “你在想什么?”姜恒一时心中涌起了许多事,却犹如风里消散的蒲公英般,抓不住。 耿曙不知为何,被百步外阁楼的一个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长身而立,转脸时,仿佛有一道不明显的反光,正是这道亮光,让耿曙警惕起来。 “没什么。”耿曙想了想,说,再转头看项余。 项余显然也注意到了,拍手之时,稍一仰头,盯着那道人影。人影起初趴在高处栏前看戏,这时似有察觉,一闪消失了。 不片刻,第三出戏上了,这出戏乃是讲述的晋天子之死,是近年来所改的新戏。 姬珣驾崩那一刻,姜恒就在宫中,顿时与耿曙都忘了别的事,聚精会神地看着。奇怪的是,郢国并未将错归结到雍国头上,而是视郑国为仇敌,整出戏从头到尾,都将郑国演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逼死姬珣,屠杀洛阳百姓,全让赵灵顶了这口漆黑的大锅。 灵山之变后,雪崩涌来,扮演姬珣的那少年郎被一名武将装扮的男人搂在怀中,点燃宫阙,三声巨钟敲响,整个戏台与包厢一时全暗了下去,唯余星星点点的灯火。 耿曙蓦然回神,轻轻抽出烈光剑,姜恒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因为那是姬珣与赵竭的故事,也是他与耿曙的故事。 “哥。”姜恒低声说。 “嗯。”耿曙没有感觉到危险逼近的气息,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隔壁的项余,项余却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四周、阁楼、走道上已被安排上了侍卫。 在那暗淡的灯火之中,戏台上,琴声响起,伴随着少年郎温柔的歌声。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正是姜恒昔年所唱,没想到一幕幕的重现,竟是奇异地重合。当时殿内只有他们三人,耿曙则远在城墙高处,不会再有人知道,排戏之人想必凭想象猜测了这一段,却恰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山有木兮,木有枝。”隔壁的项余手指轻叩酒案,随着那歌声唱道。 “心悦君兮……”耿曙也跟着那熟悉的琴律唱了起来,依据界圭所言,略去了下半句。 戏台渐渐变暗,最后亮了起来,三场戏全部结束,包厢内、厅中赞叹声不绝。 项余叫来侍卫,吩咐离开示意,姜恒却依旧坐着,心头是有千万思绪。 不多时,那少年郎带着扮演赵竭的瘦高男子上来,拜见客人,又给姜恒与耿曙敬酒。 “唱得真好,”姜恒笑道,看了眼那瘦高男子,说,“仿佛天子与赵将军再世。” “说笑了。”那瘦高男子表情冷峻,虽是戏班出身,却显然也习练过武艺。耿曙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道,判断出他的武艺一般般,便保持了一贯的漠不关心。 “我们是父子俩,”瘦高男子说,“小真是我捡来的孩儿,能有各位恩客赏光,是我们的荣幸。” 说着,瘦高男子带着少年,跪下朝他们拜了三拜。 “真的很像,”姜恒说,“连最后那一幕都很像。” 那名唤“小真”的少年声音很清脆,笑道:“我爹排的戏,我说不该有这一出,天子驾崩时,哪儿又有闲情逸致唱歌呢?” “不,”姜恒正色道,“有这一出,因为,当时我就在天子身边。” 两人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姜恒喝了那酒,说:“我敬你们一杯,演得太好了,来日若有机会,还想再听。” 项余走过来,看了两人一眼,吩咐人掏了赏钱,便示意该走了。 “有缘再会。”姜恒又朝他们一揖,瘦高男人忙回礼。 “今天是我特地为你点的戏。”项余朝姜恒说。 姜恒说:“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项余说,“前两出唱得好,后一处是新戏,多少仓促了,那孩子年方十三,尚未转嗓,再过几年,也唱不得了。” 耿曙走在姜恒身边,离开朱雀宫,项余想了想,又说:“两位这就请回王宫,今日江边、街上统统排查过,子时开始会严加巡逻,只要留在宫中,绝不会有问题。后天就是立春,王陛下将前往祭祀宗庙,跟在陛下身畔,更不会有事,大可放心。” 耿曙点了头,上马车,沿途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路回到殿内,让姜恒更衣洗漱。 姜恒今天当真经历了许多事,打了个呵欠。 耿曙却依旧很精神,身上衣裳未除,喝了一杯茶,倚坐在寝殿正中。 姜恒先前已近乎完全忘了自己快被刺杀的事,回到寝殿时又想起来了。 项余派来了不少人,在寝殿外重重把守,房顶还能听见侍卫轻微的脚步声。 “困了就睡,”耿曙朝姜恒说,“睡我身旁。” 姜恒强打精神,说:“不困,他们怎么还不来?” 姜恒对这个预告有点烦了,早点来杀,大家见个分晓,也好让人安生睡觉,可也许这就是这伙没来历也没身份的刺客的战术,让他胆战心惊,度过足足十二个时辰。 “这要问你,”耿曙道,“怎么说的?是十二个时辰结束后才动手吗?” 姜恒已忘了确切说法,那妇人似乎说的是,十二个时辰后你就死了。却没说何时动手,也许明天午后才来,也许提前来。 “你说他们是什么人呢?”姜恒问。 “抓个活口,问问就知道了。”耿曙说。 姜恒:“你不会留活口的,真打起来,也不能轻敌。” 敢如此嚣张,朝他发出预告的人,想必早就知道耿曙的身手,事实上凿船沉江,就是试探,如今才是正式动手。 也正因如此,姜恒更清楚刺客不好对付,耿曙必须全力施为。 “尸体也会说话,”耿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届时就清楚了。” 暗夜之中,一名身材修长的刺客戴着遮挡了左脸的银面具,握着一把剑,飞檐走壁地下了朱雀宫。 一名妇人抱着衣裳,徒步穿过小巷,却被那刺客挡住了去路。 “上王宫去?”刺客冷冷道,“东西挺多,要帮你拿么?” 妇人不过三四十年岁,抬眼,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的同伴呢?” 刺客道:“没有同伴,你在江边尸骨无存的男人,是另一个人杀的,是不是很意外?撞上我,总比撞上那人好。” “为什么?”妇人慢慢地解开包袱。 “因为由我下手,你至少还能留个全尸。”刺客答道,“纤夫、浣妇、相士、走贩、侍卒、胡人……还有谁?你的同伙呢?” 妇人没有回答,从包袱里取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剑。刺客所说,正是轮台鸣沙山门中,派出的十二名杀手,每一名杀手,以中原的一类人为名,俱是隐于市野的无名之辈。 “聊聊天嘛,”刺客说,“这么急着动手做什么?” 妇人说:“聊天不如试本事,你当真有这么厉害?” “那就只好动手了。”刺客遗憾地说道。 王宫寝殿内,姜恒打了好几个呵欠,耿曙看了他一眼。 “恒儿,”耿曙忽然说,“过来,到我身边来。” 姜恒收拾困意,坐过去,耿曙怔怔看着他,片刻后说:“躺一会儿。” 四更时分,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姜恒没有再坚持,爬到耿曙身边,耿曙腾出一手搂着他,让他伏在自己胸膛前,依旧懒懒散散地倚坐在正榻上。 另一手依旧按在烈光剑的剑柄上。 “天快亮了,”姜恒困倦地说,“你也睡会儿罢,万一是虚张声势呢?” “知道了。”耿曙沉声道,顺手摸了摸姜恒的头,依旧望向院中,双目深邃明亮。 “万一不来呢?”姜恒说。 耿曙说:“不来不是正好么?本来也不喜欢杀人。” 姜恒说:“我可没有骗你,也没有骗项余。” 耿曙莫名其妙道:“你当然不会骗我,怎么突然这么说?” 姜恒摇摇头,把脸埋在耿曙胸膛前,蹭了几下,趴在他身上,渐渐睡着了。 清晨时分,外头雾蒙蒙的,依旧很暗。耿曙搂着姜恒的左手,手指间玩着一支未蘸墨的羊毫笔,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熊安午后的那个提议,说实话让他动心了。曾经他以为与姜恒能安安稳稳地在雍国过一辈子,但自从在郎煌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后,耿曙便有了预感,他们迟早有一天,要与汁琮对上。 留在郢国,会不会比雍更好? 否则未来需要非常小心,因为那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刺客会不会就是汁琮派出来的? 不……不应该。耿曙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这几年里,他渐渐地开始想得更多,尤其姜恒回来的这一年中,让他的世界发生了许多变化,他开始学着像姜恒一般,去揣测别人心中所想。 汁琮派出刺客来杀姜恒,对雍国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早就知道了姜恒的身世,可是他有证据么?会不会在某个地方,有着铁证,能证明姜恒就是…… 忽然间,耿曙听到了响动,紧接着侍卫一瞬间喧哗起来。 耿曙锐利的双目瞥见了一个灰色的人影,人影从宫墙外跃入,扑进了他们的寝殿! 那速度简直堪比海东青飞翔,耿曙没有出剑,甚至没有动,搂着姜恒一侧身,左手出,甩手。 羊毫笔刹那化作一道虚影射去,一声轻响,那道人影却没有倒下,一个踉跄,仿佛被什么架住了。 紧接着,人影身前鲜血狂喷,胸膛露出一截剑刃。 剑刃被抽走,现出背后的界圭。 界圭戴着半面银面具,冷冷道:“早知道你一直等着,我就不来了。” 界圭腹部正在往下淌血,浸湿了他的半侧武裤。耿曙看见那银面具时,震撼比刺客的突然造访更甚,刹那放开姜恒,定定看着他。 界圭扔下一句话:“这伙人不好对付,你还是当心点。” 话音落,界圭抽身而去,消失在屋檐上。 侍卫们才大喊道:“有刺客!”继而一拥而上。 姜恒顿时醒了,看见殿内倒伏的尸体与一大摊血,忍不住大喊一声。 耿曙在榻上甚至没有起身,眯起眼,他第一个念头是去追界圭,却恐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不能离开姜恒身边。 项余也匆忙来了,显然一夜未睡,正候在宫内侧殿中,看了房内一眼,已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项余沉声道。 侍卫们将那杀手翻了过来,仰面朝天,正是浣妇。她的双目圆瞪,身上有不少交手留下的血迹,右眼处被耿曙掷出的羊毫笔直插入脑,她冲进寝殿,刹那挨了这么一下已死,背后又被界圭追上,补了一剑。 姜恒:“……” “是她吗?”耿曙问。 “是,”姜恒道,“就是她,我认得,怎么只有她一个?” 项余说:“她被另一个人,在城中追逐了整整一夜,暂时应当没有别的同伙,否则同伙一定会来救她,你们可以休息了。” 姜恒怔怔看着尸体,耿曙却依旧出神。 立春当日,姜恒很精神,耿曙却很困且有点烦躁,缘因他还是不放心,昨夜又守了一夜,生怕那杀手的同伙还不死心。 姜恒劝他休息,耿曙却道:“不打紧,从前行军也是这般,两天两夜不睡觉是常事。” 耿曙烦躁的原因在于他不想去参加郢王的祭祀,只想与姜恒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着,但别人来请,姜恒必须去,毕竟还给主人家找了麻烦。 第133章 古椿树 立春一到, 满城的桃花就像约好的一般,开得缤纷灿烂。郢国的宗庙在城北一棵二十人合抱的古树前,传说那古树乃是上古帝王亲手所栽, 庄子称其为“椿”。宗庙内供奉有郢、郑与曾经的随、越二国祖先神灵。 之后郢国伐随, 郑国灭越,四国剩下了两国。 姜恒通晓史迹, 知道这四国都出自一脉, 郢与郑更是兄弟二人的封地,然而晋天子建朝六百年后, 如今的郢与郑已交战不休。 兄弟出自一家,一代两代,百子千孙,其后血缘渐淡,利益争斗使然,最终已成陌路人, 开枝散叶的家族,最终仍不免如此。姜恒想到雍国的汁琅与汁琮, 如果那个汁炆还活着,也许这一代还能与汁泷好好相处,再过三五十年、两三百年后, 大家的后人可就难说了。 熊耒正式开始了他的养生修炼, 脸上带着两个黑眼圈, 出得宗庙时, 站都站不稳了, 依旧特地朝姜恒走来,问:“太史昨天晚上……没什么事吧?” 姜恒一脸诧异,端详熊耒, 算算时间,今天开始斋戒,顶多也是缺一顿早饭的事,又不是不让你吃东西,怎么整个人就萎靡得这么厉害?不应该啊。 “陛下……没事吗?”比起自己,姜恒反而更担心熊耒。 “我很好,很好。”熊耒扶着王车御辇,说道,“这不是想到要连续四十九天清心寡欲嘛,就趁着开始前,好好地……放纵了一把……” 姜恒:“……………………” 熊耒一连三日深居宫中,无事不出,先是狠狠地提前连吃三天,又疯狂纵欲,把后宫牌子全翻了一遍,压根无心过问姜恒,连刺客的事,也是今天早上听项余转述后才知道的,当即出了满背冷汗,祭祀过后,特地将姜恒叫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了一番。 “你大可不要担心!”熊耒说,“本王已嘱咐项余,他以全家性命作保,一定为你查出凶手来历与下落。” 姜恒大惊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给王陛下与项将军添了麻烦,心里早已过意不去。” 熊耒安抚地拍拍姜恒肩膀,又说:“得空你还是过来,将功法先……” 姜恒早就想到这点,正色道:“如果先授予王陛下,陛下一定会偷练。” 熊耒被说中心事,当即一脸尴尬,只得作罢,说:“那你可不要乱走动,在刺客捉到前,就好好待着罢。” 南方大国,竟是有刺客能潜入宫中,下手杀一个客人,风声走漏之后,太子安与朝臣都觉脸上实在挂不住,是以狠狠地斥责了项余一番。熊耒骤然得到这个消息,心中还未想清楚,疑神疑鬼的,也不好仓促下结论,只能宽慰一番姜恒,这才作罢。 除此之外,姜恒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他所看见的祭祀全程里,熊耒没有与太子安说一句话。熊耒与郢左相交谈,太子则与他的一众东宫幕僚闲聊,时间到了,太子上前去请熊耒,熊耒便在王室前头率先走进宗庙。 进宗庙后父子二人有没有交流,姜恒不知道,出来时,熊耒也没有搭理太子。 这是非常罕见的事,在雍国绝不可能发生,只要汁泷在场的时候,汁琮的注意力便会集中在他的身上,哪怕与臣子闲聊,视线大多数时候也会跟随着自己的儿子。就像耿曙的目光时时跟着自己一般…… 但这个时候耿曙的眼神,不耐烦简直溢于言表,看得出在说“好了?可以走了吗?”。 项余来了,这几天里,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晚上睡在王宫,家已经有好几日没回去过了。 “关于刺客的身份,”项余脸色凝重,说,“两位有线索了吗?” “没有。”耿曙沉声道。 姜恒说:“项将军怎么能立下这么重的承诺?太令我于心不安了。” 项余摆手道:“保护我们的客人,是郢国的责任,姜太史没有生气,已是照顾我了。否则一国颜面何存?” 项余还有不少想问的,又看了眼远处,只见太子安朝他使了个眼色。 “难得今天桃花开得正好,”项余做了个“请”的动作,说,“咱们边走边说罢。” 姜恒拉了拉耿曙的衣袖,对此耿曙还是心中有数的,虚伪的应酬他不想参加,但刺客身份,却是关乎姜恒安危的大事。 昨夜姜恒与耿曙也在翻来覆去地讨论,姬霜、赵灵,一切都有可能,就连素未谋面的梁,甚至藏身郢地的、长陵君生前的遗部死士都没有放过,但排除来排除去,姜恒总下不了定论。 春风盈野,桃花灿烂,项余在一处空旷地上盘膝坐了下来,侍卫上前摊开铺毯,抬过矮案,三人便席地而坐。又有侍从摆上小菜与春酒,姜恒哭笑不得道:“来了郢国后,到哪儿都有吃的。” “内子做的点心,”项余说,“知道我们今天要赏花,便着人送来了。” “不见嫂子,”姜恒说,“怎么也不带着出门?” 项余答道:“他们出城踏青去了。” 耿曙打了个呵欠,望着远处的巨树,忽想起往事,说:“那就是‘椿’?” 姜恒也听说过这棵巨树,说:“多少年了?” “不清楚。”项余仍在忧虑,心事重重,说,“传说郢国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岁数。” “上古有大椿者……”姜恒朝耿曙说。 “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当然记得,当年在浔东练剑时,他便听姜恒诵读过这一段,椿就像预兆着人间的枯荣兴衰一般,维系着南方大地的血脉。 “你觉得会是谁?”项余朝耿曙说,“凭直觉说说。” 耿曙依旧答道:“不知道,尸体被你带走了,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个答案。” 项余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只能查到是一名习武之人,甚至没有交过手,连门派也无从知晓。” 姜恒说:“什么地方的人,总能看出来点端倪罢?” “像郑人,又像梁人。”项余皱眉道,“面部有风霜痕迹,皮肤干燥,平日里像是在过苦日子。” 项余静了一会儿,又说:“那夜还有一名刺客,替你们补上了一剑。” “对。”耿曙淡淡道。 姜恒没有看见最后赶来的界圭,睁眼时只见一道人影。他问耿曙,耿曙告诉他了,却让他谁也不要说。 “据说他戴着一副银面具?”项余疑惑道。 耿曙点了点头,项余又道:“是雍国派来暗中保护你们的罢?” 耿曙正思考是否回答他时,姜恒却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瞒他,毕竟别人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 “实不相瞒,”姜恒说,“那是我在雍国的朋友。只是不知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跟来了郢地。” “或许是得到了消息。”这与项余的推测一致,说道,“既然是雍国来保护你们的,刺客就理应不会是雍人所派。” “那倒不见得。”耿曙随口道。 这话刚出口,耿曙马上就知道不该说,与项余脸色同时一变。 姜恒却觉得十分好笑,说:“朝廷还有谁想杀我不成?” 耿曙现出不自然的表情,说:“你推行变法,得罪的人太多了,我又怎么知道?” 这时候,太子安摒开群臣,朝他们走了过来,姜恒与项余正要起身行礼,耿曙却依旧坐着,太子安忙示意刚坐好,不用起来了。 太子安一来,气氛便严肃了许多。 “姜太史。”太子安忽然道。 “是,殿下。”姜恒依旧是那无所谓的模样,反正天塌下来也有耿曙挡着,他是真的不怎么觉得自己鱼在砧板,命在顷刻。 太子安一改先前倨傲态度,亲切笑道:“我得与你确认一件事,你总不会觉得刺客是我派的,对不对?” 姜恒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殿下真要这么作想,也不会让我……也不会让聂海为您带兵打仗了。” 姜恒注意到项余在身边,毕竟耿曙的身份还是“聂海”,这事大家不说破,哪怕项余心中猜到,也不便明说。 “不会是你,”耿曙说,“杀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太子安说:“那么能不能请教姜太史,初来那夜……您朝我父王聊了些什么?” 姜恒马上感觉到,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熊耒一定强横介入了,说不定还责备了太子一番。 项余于是识趣起身,借故回避。耿曙倒很清楚王室的相处,说道:“怎么?你爹骂你了?” 太子安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父王勒令我,一定要在一个月内,找出凶手。毕竟……姜太史对他来说,很重要。” 姜恒顿时就猜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两父子之间,正在互相猜忌,结合今天祭祀看见的场面,郢王说不定正怀疑亲儿子不想让他长生不老,而下手杀他的引路人。 “也没什么,”姜恒说,“讨论了一点……关于如何延年益寿的养生之事。” 太子安几乎是马上就懂了,打量姜恒良久,点了点头,大家都是聪明人,太子安立刻改了话头,说:“殿……聂小哥,那件事,您考虑得如何了?” 太子安所言,自然是出兵伐梁,郢国朝雍要来嵩县这块地,熊耒盯上玉衡山的矿,太子安需要的却是驻扎其上的两万雍军,这将是他不小的助力。 “迟些给你答复。”耿曙说,“这才几天,急什么?我点头,你现在就能发兵?” 太子安希望能在春季出兵,他现在迫切地要建立军功,以巩固继承人的地位,眼下郢王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外加又来了另一个麻烦。虽然他也不大相信世上真有什么长生不死的仙术,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父亲永远也不会死,那么最后死的一定是他。 “项余!”太子安被耿曙刺了句,有点不舒服,但耿曙也是王子,他惹不起,只得准备离开。项余便回来,护送他们回宫去。 “这些天里,”项余朝二人说,“两位还是不要出宫了,至少在我们抓到刺客之前。” 耿曙正色道:“能抓住?” 姜恒其实有点想亲自去作饵,也许就能破开这个局。 “抓不住也得抓住。”项余眉头深锁,答道,转念一想,说:“在宫中无聊,过几天,我便将桃源传进宫来,想听戏的话……” “什么?”姜恒马上问,“什么桃源?” “戏班,”项余答道,“桃源,姜大人那夜听的戏。” 姜恒马上想起了,临离开落雁城时,界圭扔给他的那块木牌,于是点了点头。 耿曙对看戏本来也没太大兴趣:“查你的案子罢。” 第134章 马车夫 郢地晴空万里, 越过中原大地的山川与河流,玉璧关外的万里旷野,耸立的山峦却犹如上古之时陨落于神州的巨兽脊骨, 苍凉而雄浑。 近半月后,落雁城下着小雪, 虽是立春,距离能播种的时节, 尚有至少三个月。 汁琮始终觉得,自己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他快步走进桃花殿内, 姜太后正在喝药。 “母亲伤势如何了?”汁琮刚坐下便问道。 “差不多了。”姜太后说, “公孙大人前来,为我调了一味新的药, 王上莫要多念,以朝堂政事为重。” 变法已经推行下去了,效果很好, 雍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复兴。 “儿子有一件事,”汁琮说, “想朝母亲求助。” 姜太后淡淡道:“就知道你这个时候来, 一定不会是闲话,说罢。” 汁琮抬头, 看着生母,眼里带着怀疑的神色。 姜太后说:“儿子与娘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汁琮说:“联会之期, 初定五月初五, 届时,我需要界圭随我赴会,可近日听宫中所说, 界圭似乎不在?” 姜太后看了屏风一眼,界圭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汁琮点了点头。 汁琮顿时愣住了,接到消息时,他便马上赶来桃花殿确认,界圭在宫中,那么江州城内,杀死卫卓所派刺客的又是谁? 江州距离落雁有三千里之遥,不眠不休,星夜兼程,也不是说就赶不回来。只是……既然他去了江州,理应就留在那儿。 汁琮忽然有点糊涂了,莫非不是他? 姜太后:“听到了?” 界圭:“喏。” 姜太后:“那就去罢。” 汁琮没有再多说,打量界圭一眼,见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刺客服,脸上带着少许疲倦,看不出是否临时赶回雍宫的模样。 姜太后又道:“对了,王上,既然来了,几件事便攒一块儿说罢。” 汁琮正想起身,复又坐下,沉默不语。姜太后说:“界圭前几日说,他年纪也大了,先是伺候你哥,再是伺候你,又伺候泷儿,后来再被我派去伺候姜昭的孩子……” 汁琮闻言便知其意,说:“不想留了是罢。” 界圭始终一语不发,姜太后说:“他想在联会之后,回越地去,我便替王家做主,答应他了。” “自当如此,”汁琮说,“来年入关后,很快又见着了。” 界圭终于沉声道:“谢王陛下恩典。” 汁琮脸色不太好看,却依旧客客气气地答道:“你为汁家鞍前马后,效力二十三年,是孤王该谢你,也不知你想要什么,无从赏你,走时从宫里挑个人,回越地去过日子罢,挑谁都行。” 界圭似有话想说,却忍住了。 “赏他什么,你们空了再慢慢说。”姜太后道,“这就收拾东西,跟着王上去,没有传唤,不必再到桃花殿来。” 界圭:“是。” 汁琮万万没料母亲居然来了这么一手,当真聪明反被聪明误,卫卓已开始朝姜恒下手,他必须确认界圭在落雁,以免节外生枝,尽一切可能拴住他。结果姜太后竟是把界圭派给他当贴身护卫,这么一来,汁琮与卫卓商量时,界圭在旁,让不让他听?自己杀姜恒的计划,又怎么能让他知道? 汁琮只得道:“还有呢?” 姜太后说:“郢地情况如何?” 汁琮眯起眼,不知道为何母亲关心起这件事。 “顺水推舟。”汁琮答道。 “王上要开战了罢,”姜太后说,“我看不像五国联会,说不得要减去一国。” 汁琮心里登时“咯噔”一响,心想她是怎么知道的? 姜太后仿佛看出汁琮的忐忑,淡淡道:“兵力调动,汁绫告诉了我,我想,王陛下既然敢朝梁国发起骤袭,一定与郢人达成了秘密协议。” “是。”汁琮这下只得老实交代,换作从前,他也许不会让太后干涉,但就在不久前,落雁险些沦陷,若不是姜太后死守宗庙,今天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他必须承认母亲的权威,如今她坐不住了要管,他只得选择性地告诉她事实。 “儿子与郢国以书信密谈过,”汁琮说,“熊耒无心战事,其子熊安,却是迫不及待,想取照水,以立储君之威。” 姜太后端着空了的药碗,还是那不为所动的表情:“所以你俩一拍即合,准备在联会前,先将梁国瓜分,是为上策。” “这也是姜恒初来时的看法,”汁琮在殿内踱了几步,解释道,“先取梁,再取郑,与郢王平分天下,令神州成为南北分治的格局。” 姜太后说:“要打仗,就免不了有利益分派,便算我老了啰嗦罢,王上。” 汁琮点点头,姜太后又道:“咱们的质子还在别人家手上,我就关心这一件事。” “我会注意。”汁琮说,他很清楚与郢国太子虽是盟友,却也是对手,双方按约定打下梁国后,定将遭遇随之而来的诸多冲突,届时留在郢国作质的姜恒,就要面对直接问题。一旦雍反悔,趁机侵吞梁地,对方多半便将杀了姜恒泄愤。 这是姜太后不愿意看见的,哪怕她不知道姜恒的身份,质子若有三长两短,亦会令国家名誉受损。 汁琮目前还不打算这么做,毕竟耿曙也在南方。 “去罢。”姜太后嘴唇轻启,冷冷道。 郢地,立春后的第二十三天。 那夜过后,刺客竟是就此销声匿迹。耿曙总算如愿以偿了,这些日子里,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每天姜恒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与耿曙待在寝殿内,姜恒看看郢国的书,与耿曙下棋作乐,白天耿曙则教他简单地习练武艺。 这当真是耿曙最自在的日子,然而春暖花开,更多的情绪在他内心深处蠢蠢欲动,他总想再进一步,却不知该怎么做,仿佛再与姜恒亲近,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 他还想要更多,奈何面对姜恒的笑意时,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与姜恒将大隐隐于市,那么江州就很不错,这段时光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是他们在重逢后,至为逍遥的时光。 “哎哟喂,你看,姜恒……”这天,熊耒特地将两人叫到御花园去,朝姜恒展示他修行的成果。 “……本王的眼睛,”熊耒说,“一下就看清楚了,你看,你看?当真身轻如燕!” 耿曙:“……” 身为国君,不喝酒,不沾荤腥,多吃蔬菜杂粮,饮食自律,起居适时,每天清晨起床呼吸新鲜空气,喝喝露水,身体总是会变好的。 姜恒说:“看吧,我就说,很快见效。” “就是常饿。”熊耒摸摸肚子说。 姜恒说:“饿的话,王陛下可多吃几餐,反正吃得起。” “那是那是。”熊耒活动手臂,在花园里四处行走。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大道至理,无非如是。 姜恒本也不打算让熊耒这么持续个一年,四十九天后,他就可以恢复了,否则总不吃肉,迟早身体会羸弱,更容易生病。 郢王的问题就在于平日暴饮暴食,纵情酒色没有节制,姜恒只为他预先做了简单的调理。同时他也通过在宫内案卷的阅读,明白到熊耒表面如此,其心计却绝不简单。当年郢宫继位人选颇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熊耒身为太子,靠装傻充愣上位后,可是展开了一番朝野大清洗。 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更一心求长生,才在大臣前显出这模样,军权却是牢牢抓在他手上的,太子纵然有意,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都道郢王庸碌,实际上这家伙可半点不蠢。姜恒有时甚至觉得,同样是国君,熊耒比汁琮聪明多了,汁琮累死累活,日夜操心,最后自己得不到半点好处,不过逞了权力欲与控制欲。熊耒则该吃吃,该睡睡,知道人最重要的,是活得够长,否则再多的基业,也没命享受。 “刺客怎么样啦?”熊耒又问道。 “半点消息也没有。”姜恒摊手,无奈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熊耒说,“没有是好事啊。聂海,你不要总是板着脸,起来咱们比画比画?” 耿曙:“……” 耿曙只得按膝起身,赤手空拳,看着熊耒。 姜恒奇怪地感觉到,熊耒这话有蹊跷,仿佛他认定了,杀自己的刺客,就是太子派来的。 “他这人下手没分寸。”姜恒说,“王陛下还是先过来,我把心法传给您,修炼一段时间再看看情况罢。” 这下熊耒来了兴头,忙不迭点头。姜恒在一张镶了金边的丝帛上写下几行字,交给熊耒,说:“这是总纲,但光有总纲没用,还要口述心法。” 姜恒所述,乃是罗宣当年授予他的,双腿治愈后所练的内息调理,清除体内淤气与污血,令经脉恢复活力。耿曙一眼便看出究竟,功法不错,虽很基础,却充满奥妙,天天练确实可以“身轻如燕”,毕竟练的大多是腿上经脉,但要靠这个长生不老,还是做梦来得更踏实。 熊耒认真无比,一字一句记了下来,姜恒便让他每天早、中、晚,配合一静一动修炼,熊耒说:“就这样?” 姜恒说:“这只是第一步,凡事都要按部就班来。” 熊耒道:“不需喝经血,饮男精?方士都说……” 姜恒差点就炸了,说:“那是什么鬼东西?千万不能乱吃乱喝!王陛下!谁说的这话?” 熊耒点了点头,还有点怀疑,这功法虽然玄妙,却不搭配点什么千年雪莲、万年玄龟,没有水银砒|霜一类下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谁给您推荐的方士?”姜恒正色道。 熊耒马上乐呵呵道:“不提了,不提了。” 姜恒说:“准备期过后,您练练看,一个月内便见分晓。” “好!”熊耒说。 耿曙朝熊耒示意,让他看姜恒:“你看看他,他都一百六十岁了。” 姜恒:“……” 姜恒起身离开,说:“你居然还会开玩笑?” 耿曙自顾自笑了起来,姜恒在宫中禁足大半月,已经待得气闷,想来想去,又道:“说不定那刺客只有两人,不会再来了。” 耿曙说:“不可能。” 姜恒道:“否则你说,界圭为什么不来?” 耿曙也想见界圭一面,那天看见戴着面具的他,他终于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了。 但他必须亲自朝界圭确认,否则他绝不会就这么接受。 “他兴许还在江州城。”耿曙最后说。 姜恒点头,说:“对,而且我猜如果他还在,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就是……” 说着,姜恒拿出那块“桃源”的木牌,朝耿曙说:“我想去见桃源的人一面。” 耿曙沉吟片刻,姜恒说:“走?现在出宫去吗?” 项余在宫内加派人手保护他们,但对耿曙而言,王宫如履平地,不出门只因为不想出门。 最后耿曙拗不过他,点了头,却说:“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不用躲。” 他清楚项余当差辛苦,没必要瞒他,果然,两人在离宫时,被闻讯赶到的项余拦了下来。 姜恒说明情况,又道:“不必担心,今天已朝王陛下报备过。” 项余说:“不行,姜大人,请体谅我,这是我的责任。” 耿曙抱着胳膊,背靠桃花树,懒懒散散地站着。 姜恒回头看耿曙,忽然为之心折,当真是春风中一枚美男子。 “你别看他这模样,”姜恒指着耿曙,朝项余说,“有他在,不会有半点问题。” “什么意思?”耿曙不悦道,“什么这模样?” “长得好看的刺客,大抵不怎么会杀人。”姜恒道。 耿曙:“恰恰错了,我问你,那耿渊怎么说?” 项余看他俩就像小两口般斗嘴,实在无奈,最后让步道:“让我跟着你们如何?我保证不干涉,也不听,哪怕无意中听见,一定会守口如瓶。” 姜恒看耿曙,耿曙点了点头,项余便安排马车,三人挤在狭小车厢里,姜恒说明地址,项余果然并不多问,吩咐车夫驰去。 “项将军,你的车夫呢?”耿曙忽问道,“怎么不是上次那个?” 那一问纯粹习惯,耿曙第一次见过项余的车夫,第二次换了人,便马上发现。毕竟此事可大可小,不少人遭到刺杀前,甚至蠢得没有发现,身边人已被偷偷调换。 项余自当清楚耿曙发问缘由,自若答道:“原先的回乡去了,临时换了一名,放心罢。” 姜恒随口笑道:“那小伙子还挺精神的。” “你们聊天了?”项余问。 “嗯,闲聊了几句。”姜恒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聊一个车夫,但想必是寒暄之时,无话找话来说,这话题便过了。但姜恒又发现了一件事,项余仿佛对唱戏的那小孩儿很喜欢,而这么想来,他的将军府上,大多家丁,哪怕车夫,都是收拾得很周正的年轻男子,虽算不上很英俊,青年人也总有让人舒服的地方。 反而不知为何,项余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却不怎么上心。 第135章 桃源班 “你手上总喜欢戴着手套。”耿曙又道。 姜恒以眼神示意, 这话就不必去多问了,那一定有别人不想说的问题。 项余却很大方,摘下一只手套, 抬起右手给他们看,只见手背上有一道烧伤的红痕。 “从前在烈火中取一件东西,”项余说,“不知天高地厚,烧伤了双手。这就是所谓的‘火中取粟’罢。” 姜恒挺喜欢项余的, 他是个温柔的人。 “取什么?”耿曙又说。 “取对我来说, 很重要的一件东西。”项余看了眼姜恒, 随口道,“不过最后, 它还是烧成灰了。” 姜恒知道他不想说,于是示意耿曙别问了。 “姜恒也有个烧伤的痕,”耿曙道,“在后腰上。” 姜恒知道耿曙这些年里, 一直记得他的伤痕,每次想起便因为那是救他落下的,且家里着火, 也被耿曙归咎于他当初一时心软,没有杀掉该杀的人, 险些连累他们葬身火海。 “那里本来有个胎记,”姜恒笑道,“也没多大区别。” “小时候落下的罢。”项余戴上手套, 随意道,“火总是很可怕的,尽量别碰火。” 耿曙“唔”了声, 注视项余双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不能玩火,”耿曙说,“玩火者**。” “是啊,”项余淡淡道,“很简单的道理,但许多人,直到被烧死了也不懂。” 姜恒:“?” 马车到得南明坊,项余像早就猜到他们想做什么,说:“找桃源的人么?其实,将他们叫进宫来就行了。” 午后时分,项余将他们带到朱雀宫外,偏僻处的巷子中,那里有大大小小百余间房屋,正是戏班、杂耍班、说书人等暂栖之地。 “谢谢。”耿曙朝项余淡淡道。 “我就在门外。”说着,项余为他们关上门,犹如于宫内站哨听传一般,在门外长身而立。 姜恒进了那房,居中一名老妪坐着,姜恒出示腰牌,对方马上道:“公子请跟我来。” 于是姜恒与耿曙到了后院,只见戏班人正在闲坐,先前见过的那瘦高男人看见两人,便站了起来,及至姜恒给他看腰牌,对方便马上行礼。 “界圭在这里么?”耿曙道。 “殿下回落雁城了,”那瘦高男人说,“在下叫魁明,排六,您叫我小六就行。” 只见魁明环顾一圈,余人便自动散了,姜恒还沉浸在震惊中。 “你……你叫界圭什么?”姜恒说,“殿下?” 魁明有点茫然,说:“是,他是王子殿下,您不知道?” “回落雁?”耿曙却皱眉道,“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 姜恒说:“他是越人的王子吗?” “是。”魁明说,“您不知道吗?他本姓‘勾’,乃是王族,是越人的‘勾陈’殿下,应当说……是太子罢,殿下临走前吩咐的,但凡两位前来,必须全力相助。” 姜恒得知界圭的身份时,诧异更甚,但想到姜家与界圭的关系,便明白了,五十多年前,越国亡国时,王室仍流浪了一段时间,却遭到郑、郢的联手追杀。最后一代储君在三十余年前销声匿迹,民间再无传闻。 现在想来,应当就是界圭改名换姓后,投入雍国宫中,姜家乃是曾经的大贵族,勾氏则是王族,但只要不在中原召集部下复国,各国也懒得去多管。 “你记得那天夜里的刺客么?”耿曙对这伙人是信任的,不仅信任,还有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对方说话直来直往,很有越人习惯,就像他的母亲聂七言谈一般。 “记得。”魁明说,“两位请坐,我们有越茶与越酒,还有家乡的小点心,殿下说,你们迟早会来查这件事的,已经提前作了安排。” 项余站在屋外,那名唤郑真的小少年一身白衣,显然是刚溜出门闲逛,拿着一朵花回来了,发现项余守着,有点意外,便慢慢地走过去,想吓他一跳,项余却已发现了。 “你怎么来啦?”郑真笑道,“来看我的吗?” 项余打量他的眉眼,说:“不是。” 郑真又道:“谁在里头?不会是国君罢?还是太子?” “天子。”项余一本正经道。 郑真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才是天子。”郑真笑完想推门进去。 “一个很重要的人,在与你爹说话,”项余说,“不要进去。” 郑真拉起项余戴着手套的手,说:“那咱们出去玩罢?” “不去。”项余注视他的双眼,沉声道,继而闭起双眼,仿佛在回忆什么。 郑真便在一旁,倚着墙,陪项余站岗。 “你好久没来找我了。”郑真说。 “宫里很忙。”项余说。 郑真说:“忙着接待客人吗?上次你带来的那个人是谁?他们都说,他与我长得有点像。我注意到了,我在戏台上唱戏,你总是转头,隔着帘子看他,他一来,你压根就没正眼看过我。” 项余没有回答。 “是你从前相好的,”郑真朝项余笑道,“我猜得对不对?否则你不会照着他的模样,给我画眉毛……” 接着,项余抬起左手,看也不看郑真,扼住了他的咽喉,慢慢收紧,他的左手虽藏在手套下,却犹如铁铸的一般。郑真挣扎不得,反而放开双手,两眼盯着项余看,呆呆的,眼里却仿佛有许多话想说。 但就在此时,脚步声传来,项余便放开了他,郑真闷着咳嗽,呼吸艰难,项余则改而一手为他顺背。 姜恒开门出来,朝项余低声道:“项将军。” 项余在那短短顷刻,又恢复了温柔的眼神,抬眼看姜恒,扬眉。 “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姜恒说,“兴许能奏效,但须得在这里过上至少一夜,您不必担心,他们都是越人,是我从前的族人……你没事罢?你是小真吗?怎么了?” 姜恒注意到郑真不大对劲,始终背对他,在巷子一侧咳嗽,关切上前要照看,项余却以左手轻轻握住姜恒手腕,不让他靠近。 “他没事。”项余说。 郑真满脸通红,看了姜恒一眼,今天在阳光下,姜恒端详他的眉眼,又觉得与自己不太像了。 “所以呢?”项余示意姜恒继续说。 “我们……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姜恒道,“您先回宫去罢。” 项余说:“我必须留下来,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虽然我知道聂海小兄弟武艺高强,但你总不能让我擅离职守罢。” 姜恒也知道项余是劝不住的。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项余说,“除非你答应我可以说出去。” 姜恒只得点头,说:“当真给您添麻烦了。” 项余看也不看郑真,跟着姜恒进去了。 魁明见项余来了,也不多问,只要界圭相信的人,他就相信,而姜恒带来的人,他自然也一并相信,无需多言,于是摊开朱雀宫与半个江州城的地图,朝他们开始解释。 耿曙眉头深锁,在一旁听着。 这是姜恒提出来的办法,他们都相当清楚必须尽快查出这伙刺客的来历,拿到证据,否则敌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么拖下去,什么事都做不了,只会受制于人。 入夜,汁琮听完玉璧关的军事汇报后,太子泷来了,父子俩闲谈几句,无非是变法之事,又有几句家常,再接下来,汁琮突然提起了令太子泷有点措手不及的婚事。 他长大了,这是汁琮对儿子最强烈的念头,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太子泷的眼神竟然奇异地,与姜恒有点像,只是姜恒外露,而汁泷内敛。起初汁琮只觉得,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被姜恒教会了不少事,但落雁一战后,汁琮总在回想。不……不是因为姜恒,亲儿子的眼神,他早就看见过了,他的温顺,不因为惧怕他,而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 “联会之前,”汁琮说,“爹会替你订婚。” 太子泷只是稍一怔,便接受了现实,丝毫没有异议。 “爹替我订的婚,一定合适。”太子泷答道。 汁琮淡然道:“爹也说不上,这些时日,爹仔细想过,姜恒有些话,很有道理。” 太子泷不知汁琮为何又岔开了话题,不明其意,只安静地听着。 “譬如说,这场天下大争,明面上是在打仗,实则在这底下,还有更多我们需要去做的。”汁琮道,“我们必须先稳住代国,但爹也不想,你的孩子是代国的外孙。” 太子泷轻轻地“嗯”了声。 太子泷看见界圭今天一直站在父亲的身后,也没有问什么。 “你明白爹的意思吗?”汁琮说,“之后,爹还会为你娶一名妃子,也许是周家,不过眼下还没想好。” 太子泷虽然很少谈男女之事,但大抵还是懂的。汁琮又说:“很可惜耿家没有女儿。汁淼若有个妹妹,一切就完美了。” 太子泷颇有点哭笑不得,汁琮安静看着儿子,说:“你必须完婚了。” “是,父王。”太子泷发自内心地接受了安排,他没有任何抵抗,更清楚他的婚事关乎雍国的未来,容不得自己做主,落雁一战,正证明了王室延续的重要性。更何况,他爱他的父亲,也爱他的家人,他相信父亲不会害他。 汁琮车裂了牛珉,这是横亘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让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就算想杀他,他也只能任他杀。 只是有时,太子泷宁愿替手下的谋臣去死,也不愿意他们被汁琮赐死。 太子泷有时总带着一股悲观又倔强的念头,既爱他的父亲,又恨着他,那恨意来自于失去与他亲近的其他的人的痛苦。 他被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有时他也想像姜恒一般,他没有责任,所以无论做出什么,都是值得被肯定的。 而他呢?做得好,那是储君的本分;做得不好,则要接受雍人乃至天下人的唾骂。 “去罢。”汁琮说,“先不必告诉你王祖母。” 太子泷走了,他开始猜测,即将前来的太子妃,也许不太好伺候。 姬霜与耿曙当初没成,如今即将变成他的太子妃了。 “他是个听话的孩子。”汁琮整理面前的外交照会,盖上王印,自言自语道。 界圭没有回答。 “听话得让人心疼,还很笨,”汁琮又说,“让我只想将天下最好的都给他。你跟在他身边时,是不是也这么想过?” 界圭这时候答道:“是。” 汁琮抬眼,又道:“幸亏我当年只生了这一个。不像李宏那厮,害得膝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享不到天伦之乐不说,活生生葬送了一个国家的前途……” 说着,汁琮又叹了声,无奈道:“李胜死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没料到罢。太可惜了。” 界圭知道汁琮已经开始怀疑了,这些话俱是在暗示他——在王室继承人选上的争端,将消耗一个国家的实力,最终毁掉了汁琅的远大志向。 界圭却答道:“有时我总在想,设若当初我有兄弟,兄弟们一条心,是不是越国就不会亡?” 汁琮停下动作,一时无法判断,那是来自于界圭的嘲讽还是警告。 界圭想了想,又说:“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了。” “明白什么?”汁琮说。 “明白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界圭说,“命里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汁琮拈着文书的一页,手指有点发抖,那是即将发给代国的书函。 “你是不是受伤了?”汁琮忽道,“听你说话,似乎中气欠足。” 界圭答道:“旧伤,冬天守城时落下的。” 汁琮抬眼,望向房门外,沉吟片刻:“受伤就去歇下,今夜不必守了。” 界圭答了声“是”,正要离开前,汁琮又道:“顺便传卫卓过来。” 第136章 尘封事 夕阳西照, 南明坊的巷内一瞬间热闹了起来,艺人们纷纷动身,准备前往朱雀宫, 挣这一天的口食。 姜恒提笔, 帮耿曙修完眉, 耿曙已变作了姜恒的模样, 而一旁瘦瘦高高的魁明, 则变成了耿曙。 耿曙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 说:“挺像。” 项余抱着手臂,在旁看了片刻,再看魁明扮的耿曙。 “其实六哥你……”姜恒哭笑不得,“不必易容。” 姜恒与他们相处短短半日, 也有了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学着戏班的人叫他作“六哥”。 “他个子高,”魁明说, “单独看容易露馅。有我在旁扮他, 两人一对比,便不容易看出来。” 姜恒每天与耿曙形影不离,现在耿曙扮他, 看上去确实身材有区别, 好在多了个魁明扮耿曙,两人一对比,这下像了。 “你要扮女孩么?”耿曙显然对上一次姜恒的扮相意犹未尽。 魁明说:“你可以扮成郑真。” “身材有差别, ”姜恒说, “我有办法。” 接着,姜恒入内,换了衣裳, 扮成女孩。 耿曙:“……” 扮女子确实最不容易露馅,姜恒拉起耿曙的手,就像牵着自己,说:“行了,走吧。” 于是众人上车,前往朱雀宫,开始今夜的看戏消遣。 扮作姜恒的耿曙,与扮作耿曙的魁明坐在一个包厢内,作女装打扮的姜恒,则与项余坐在另一个包厢中。 按姜恒的计划,接下来的数日中,他们每天都会到朱雀宫看戏,看完戏后,马车将前往项余家,并由桃源的人暗中尾随,侦查是否有人跟踪。 毕竟第一次刺杀失手,敌人对王宫一定有警惕,不会再轻易进去,换成住在项家,就当姜恒去玩,勉强也算合理。 先前他们在王宫里,几乎不露面,等敌人来,明显是错估了对方的实力。 朱雀宫中。 “他们会来么?”耿曙望向隔壁包厢的姜恒,姜恒也是心大,在听台上说书的讲笑话,被逗得不住笑。项余则坐在一旁自顾自饮酒。 魁明始终很守规矩,没人问他,他就不说话,这时答道:“我想也许会。如果天天出来,他们多半是忍不住的。” “你武艺如何?”耿曙说。 “公子请放心。”魁明说。 耿曙确实不太放心,魁明对他而言,现在就是手下的将士,他当然要在乎将士的性命,这是他的原则。 耿曙又道:“比起界圭呢?” 魁明说:“天下五大刺客面前,全力一战,或有机会逃脱。” 耿曙:“好大的口气,只是五大刺客,早就销声匿迹了。” 魁明说:“您不是已替了您父亲的位置么?五大刺客还是在的,只是不轻易露面。每一个只要出手,结果就是一国之变,牵连甚广,有时,间接卷入的人,较之亲手所杀,更是以数十万倍计了。” 耿曙知道魁明看出自己的身份了,也许是界圭说的,倒不如何奇怪。 “你见过我爹?”耿曙说。 “许多年前,”魁明说,“为梁太子毕颉演戏时,在安阳宫中见过一面,他就坐在毕颉身后,眉眼间蒙着黑布。” “长什么样的我都记不清了。”耿曙自言自语道,昔年父亲的容貌,早在岁月里模糊,那时他实在太小了。 “与您很像,”魁明说,“更儒雅些。” 耿曙转头,望向一侧的姜恒。 “我不儒雅,”耿曙自言自语道,“漂亮的姑娘,都喜欢儒雅的小伙子。” 耿曙想起的,却是当年母亲对父亲的爱意。 “五大刺客里,项州走得最可惜,”魁明说,“当今世上,只知他已逝,却不知他葬身何处……” “不可惜,”耿曙说,“迟早有一天,天下人会知道,项州是他们的恩人。” 若项州当年没有救出姜恒,如今雍国也许将是另一种模样,也许没有人能挡得住汁琮暴虐的性子与残忍的铁骑,但姜恒成功地做到了,他的变法哪怕在汁琮一统天下后,仍会发挥作用。 “如今江湖人说,您接替了耿渊的位置。”魁明说,“罗宣虽不知所踪,想必还在。界圭也在。真正离开的,只有公子州。” “神秘客是谁?”耿曙忽想起了那最后一名、始终没有现过身的神秘客,这人来历当真成谜,是世上消息最少的一个,传说从不在江湖中露面。可是既然从未露面,大家又怎么知道有这个人呢? 起初姜恒曾猜测这人是孙英,耿曙却对此嗤之以鼻,设若是孙英,那么父亲名列五大刺客之首,实在是种屈辱。 “不清楚。”魁明答道,“但有人说,神秘客是名王族,极少动手,因为没必要。” 耿曙皱眉,“王族”虽稀罕,范围却也很广,五国之中的王族不一定特指宗室,全加起来,算上旁支,至少有个上千人。 戏台上,那说书人还在絮絮叨叨,姜恒对后面的故事就不感兴趣了,多半都是他在书上读过的,便转头与项余闲聊,说:“将军,您可以不用在这里陪我。” “故事不好听吗?戏不好看吗?”项余却道,“让他们换一出就是了。” 项余手指捏开松子,随意吃着。 姜恒笑道:“不,好看。” “好看你就会看戏了,”项余说,“不会理我,对不,姜太史。” 说着,项余朝他神秘眨了眨眼,说:“这就使人去换一出。” “别,”姜恒马上道,“聊聊天,不也挺好?” 项余今夜似乎喝了不少酒,姜恒看他酒量倒是不错。 “少喝一点。”姜恒说。 “你是不是总这么管聂海?”项余说。 “呃……”姜恒道,“我给你斟一杯罢。” “想聊什么?”项余朝姜恒扬眉,“说罢,陪你聊,今晚聊个够。” 姜恒只觉好笑,项余脸色如常,眼里却带着几分酒意与戏谑神色,那眼神与姜恒转瞬间拉近了距离,仿佛他们已经这样认识很久了。 “我的那位大师兄项州……大师伯他……”姜恒说,“什么时候去的海阁?您认识他,应当记得罢?” 项余听到姜恒提起项州,便接过他的酒,想了想,说:“忘了,只记得我小时候,他还常常指点我武艺。”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姜恒说。 “一个长得好看的人。”项余说,“你见过他的脸不曾?公子州昔年在郢地是很有名的。” “见过。”姜恒说,“后来他为什么不当王族,去当刺客了呢?” 姜恒与项州相处时,总感觉自己很小,哪怕在洛阳已经十二岁了,他是将项州当成家人来看待的。 “因为他喜欢姜昭。” 项余戴着手套,剥松子不太方便,姜恒便从他手里把松子接过来,替他剥好,放在盘子里。 姜恒猝不及防,听见了母亲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点了点头。 “喜欢一个人,自然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的。”项余本想懒洋洋地枕着手臂,跷着脚躺下,但刚躺下便意识到不妥,马上又坐了起来,按着膝。 姜恒却没有注意到,低声道:“所以他习练武艺,是为了我娘。” “没有得到意中人的青睐,”项余说,“却成了天下第四大刺客,也是天意弄人。” “他其实可以当他的王子,”姜恒自言自语道,“我娘不该招惹他。” 项余道:“有时候,当事人确实不想招惹,架不住咱们一生情不知缘何而起,若‘不招惹’就能断去情缘,天底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说来实在话长。” 姜恒望向项余,说:“可以告诉我么?” 项余:“你若想听的话。” 姜恒转向他,说道:“说罢,将军的故事,可比台上说书人的好听多了。” 项余又一笑,今天他的笑容多了不少,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 “越人姜氏,昔年在越国亡国之后,曾设法复国。”项余道,“这你想必是知道的。” 姜恒说:“从前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项余说:“越女姜昭与其妹姜晴先是求助于郢国,其后求助于雍国。当时越太子勾陈,远走塞外,出长城,来到汁琅面前。那时,越人耿氏,也即你的父族,还在汁家麾下,乃是四大家之一,耿渊是耿家的独生子。” “嗯,”姜恒想了想,说,“后来姜晴嫁给了汁琅。” “先说姜昭,”项余说,“公子州对她一见倾心,希望郢国为越地复国,但本国陛下呢……权衡利弊,没有答应,姜昭便走了。” “那时候她多大?”姜恒听着自己母亲的往事,有种奇异的感觉。 “十四五岁罢,”项余说,“记不清了,我的族兄公子州,当年也只有十六。” 姜恒点了点头,说:“后来我娘在雍国待了不少时候。” “是啊。”项余说,“汁家起初答应勾陈,也即现在名唤界圭的大刺客,让越人王族与姜家留在落雁,届时将帮助他们复国。但汁琅他骗了界圭,娶到姜晴后……” “是这样吗?”姜恒说,“他欺骗了越人?” 项余眉毛一抬,说:“听说的,真相不可考。都说汁琅骗了他,既没有出兵帮他复国,也没有以王族之礼待他……” 姜恒想起界圭曾经的话,说:“我倒是觉得,界圭是心甘情愿的。” 项余没有争论这点,点了点头,说:“姜昭本来被安排,嫁给汁琮。若当年这么安排,你就是汁琮的儿子,如今是太子了。听说她当年宁死不从,扬言若国不得复,便自刎以谢故国。” 姜恒好笑,说:“那我就不会出生了。” “最后是耿渊娶了她。”项余出神道,“公子州学成后,追着她去了越地,她……其后你都清楚了。” 议论别人父母,乃是很失礼的事,项余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姜恒说:“后来也许因为有了我,当年的执念,也慢慢地,都放下了罢。” 接着,项余做了个出格的举动,搭着姜恒的肩膀,把他搂向自己。 姜恒马上道:“项将军,您喝多了。” “听着,”项余说,“我没喝多,听清楚了。” 项余正色,凑在姜恒耳畔,极小声道:“姜大人,听清楚了。” 隔壁包厢内,耿曙始终注意着姜恒与项余的动向,本来看姜恒始终在听项余说话,就有点不舒服,及至见项余动手搂他,终于坐不住了。 “去告诉他,”耿曙朝魁明吩咐道,“安分点。” 魁明闻言起身,先是出了包厢门,再往外去,绕过楼梯,去项余的包厢。 姜恒却神色凝重起来,只听项余气息里带着很淡的桃花酒气味,并非喝多了逾矩,而是借着酒意,朝他低声说。 “郢国的王族,没有一个是好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辈。” 姜恒抬眼注视项余,项余说完这句话后便放开了姜恒,朝他做了个恶作剧的表情,笑了笑。 魁明推门进来,项余却抬手说:“知道了,言行举止,一定注意。” 这时候,耿曙脸色阴沉,侍从上来换过食盒,收走没动过的碟子。 耿曙倏然抬眼,望向那侍从。 侍从一边收拾,一边与扮成姜恒的耿曙对视。 “我是来杀你的,”那侍从笑着说,“大人,你还有十二个时辰可活了,好好去过……” 接着,只见“姜恒”动作之迅速,犹如裂过天际的一道闪电,出手! 朱雀宫中,台上台下,顿时大哗。只听一声震响,侍从的身体刷然从台上飞出,被耿曙飞身旋腿,踹中胸膛,在半空中鲜血狂喷,摔下了三丈高的大厅中! 刹那观戏台下大乱,魁明马上反应过来了,吹了声口哨。 耿曙没有追下去,而是果断扯下包厢帘幕,到得姜恒与项余身边。 这个时候去追,极有可能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计,只见耿曙伸手一揭,卸去伪装,露出真容,项余则马上起身,前去吩咐侍卫,封锁整个朱雀宫。 “走!”耿曙牵着姜恒的手,从另一侧门内出去。朱雀宫中乱作一团,那杀手已不知去向。 姜恒快步下楼梯,说:“看见他往哪个方向逃了没有?” “没有!”耿曙脱了袍子扔开,现出里头一身黑色的夜行服劲装,说,“你们拉拉扯扯,在隔壁说什么?” 姜恒道:“真没说什么……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快追!” 让杀手逃跑,也是姜恒计划中的一环,耿曙却在楼梯上站住,握着姜恒的手不放,固执道:“你不说,我就不追了。” “追出去再慢慢和你说!”姜恒快要求饶了,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却忘了他穿着女装。 耿曙忽然一笑,抬手一刮姜恒侧脸,说:“逗你的。” 两人出朱雀宫,没有遭到拦阻,耿曙打了个唿哨,等在朱雀宫外的海东青马上降了下来,继而一个盘旋,朝城中东北方飞去。 耿曙翻身上马,把姜恒拉了上来,两人共骑一匹项余已准备好的马,马蹄上裹了棉布,沿着长街而去。 姜恒搂着耿曙的腰,不住抬头看,耿曙知道他担心,说:“没跟丢。”随手在自己腰前姜恒的手背上拍了下。 姜恒忽然察觉,耿曙这身刺客夜行服十分贴腰修身,衬出他的肩背与长腿。 就像当年他见赵竭之时的印象,如今耿曙已是个与赵竭相仿的男人,而不再是少年了。 姜恒:“当心点!别撞上东西!” “驾!”耿曙道,“我的骑艺就这么烂?你侮辱我!快认错!” 耿曙又两腿一夹马腹,他的骑技是在南北方嶙峋山麓中练出来的,驭马上个城墙屋顶乃是家常便饭,在江州暗夜里穿街过巷如履平地。 “好好,”姜恒改口道,“你是天下第一,你最了得,你这么了得,没我什么事了,我还是回宫睡觉怎么样?” “那可不行,”耿曙还有闲心思与他你来我往地逗趣,“没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是天下第一了。要有人亲眼看见,耍威风才有意思,是不是?” 第137章 教坊司 耿曙带着他夤夜追敌, 实在是太冒险了,但把姜恒交给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放心,只能把他带在身边。 最后, 海东青在一栋三层高的建筑顶上停了下来。 “怎么还没来?”耿曙回头, 见项余等人还未追上来,实在很烦躁。 这处距离朱雀宫不远, 就在南明坊边上,木楼一面临河, 传来嬉笑声, 较之朱雀宫辉煌灯火不同, 四面打的灯笼漂亮却不刺眼,整座小楼笼罩在朦胧的灯光里。 “进去看看, ”姜恒开始撺掇他了,说, “天下第一, 你怕什么?” 耿曙方才出手试了那杀手,知道对方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只是毫无防备,挨了他全力一击, 才如此狼狈,眼下他绝不能将姜恒放在院外,自己进去查探消息。 但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万一杀手负伤再逃, 恐怕就追不上了,时间拖得太久,唯恐生变。 姜恒已拖着耿曙的手,朝院墙跑去。 耿曙色变道:“不行!等等!” “哎呀来了啊!”院外马上有妇人笑道, “怎么这时候才来?” 姜恒笑道:“都是他,让我好等。” “快进去。”妇人看见姜恒女孩打扮,乃是人间绝色,以为是楼里出去招揽客人的女孩,示意他赶快入内,带人去喝酒。 这下被人撞见,耿曙恐怕引人警觉,只得走在姜恒身后,快步入内。 错身而过时—— 妇人:“?” 妇人见耿曙所穿像是贴身的武服,没看清楚是夜行装,姜恒又半挡着,眨眼间两人已混了进去。 “你认识她?”耿曙说。 姜恒茫然道:“不认识,打个招呼不行吗?也许梦里见过?” 耿曙:“……” 姜恒拉着耿曙,朝前院花园里一躲,两人藏身进了夜色。 “那间房。”耿曙示意姜恒看顶楼最东边,临河的房间,此刻海东青正停在屋檐顶上。 姜恒搂住他的脖颈,耿曙一手捞住屋檐,哪怕身上带了个人,亦如御风神行般,轻轻巧巧翻了上去。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姜恒问。 耿曙一手按着屋檐,侧耳倾听,整个三楼的声音实在太嘈杂太吵了。姜恒又听见底下传来年轻男子的呻|吟、女孩子的笑声、少年的求饶,耿曙当即面红耳赤。 “教坊。”耿曙低声说,他开始觉得今夜带姜恒来这儿实在不是好主意。 姜恒瞬间也懂了,没来过官教坊,总知道是个什么地方。 灯红酒绿,郢国朱雀宫一侧的教坊司乃是天下有名的烟花之地,姜恒极少接触到人间烟火,当真大长了一番见识。但他不敢乱动,只跟在耿曙身旁,好奇地东张西望。耿曙单膝跪地,辨认屋顶下房中传来的声音,都被寻欢作乐之声盖住了。 “听不见,”姜恒说,“太吵了。” 耿曙发现隔壁房没人,当即心生一计,在屋顶上解开夜行服上装,赤露半身,将上衣搭在腰间,绑了个结。 “别说话。”耿曙说,继而带着姜恒翻回三楼,站上走廊,低声在他耳畔吩咐。 姜恒会意,牵着他的手,笑着走在前头,过走廊。 耿曙那模样犹如刚喝过酒回来的少年郎,胸膛赤|裸,这么一来便看不出他穿着夜行服了。姜恒则是正儿八经的美貌女孩,拉着他穿过长廊,走向最边上那间房。 沿廊站着不少面朝河道招揽生意的女孩,各自倚栏而笑,还有前来寻乐的年轻贵族搂着心仪者,在廊柱边上低声亲昵说话,不时大笑起来。 耿曙转头,审视沿途经过碰上的十来人。不少人看见耿曙,眼睛便亮了起来,转头也肆无忌惮,上下打量他。 姜恒不乐意了,用力拉了下耿曙,说:“看什么看?” 耿曙跟上来,在姜恒耳畔低声说:“都没你好看。” 姜恒:“……” 旋即,两人到得倒数第二间房前,耿曙搂住姜恒,推开门,一闪身进去,转身关上门。 房内灯光很暗,气氛暧昧,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姜恒正左右看,耿曙却拉开靠墙的衣橱,两人躲了进去。 衣橱贴着墙,木墙隔壁就是杀手藏身的房间,墙缝里投出少许光来。 衣橱内的空间十分狭小,耿曙抱着姜恒,两人身体紧紧相贴,耿曙上身赤|裸,散发着年轻男子的气息,胸膛的肌肤上渗出少许汗水。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姜恒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倚在耿曙肩前。 耿曙的心脏跳得很快,听见隔壁传来的对话声。 姜恒透过墙缝望去,看见了三个人,都是男人,其中被耿曙踹伤的人作小二打扮,正在调药,肋骨已被踹断了,另外一人作掌柜打扮,坐在榻上饮酒。 第三人则身穿夜行服,作刺客打扮,手里拿着一块蒙面布,脸上有个被砍了一刀的伤痕,下巴到嘴角留下了缝针的伤疤,倚在另一个墙边,审视受伤的小二,不发一语。 “轻敌大意,”那刺客说,“这是第三次了。” “我不知道他们改换了身份。”小二咳出一口血,说,“聂海的动作实在太快,躲不过,我也不以面对面刺杀见长。” 刺客说:“既然知道手上功夫比不过,就不要亲自去预告。” “他吃下点心没有?”掌柜沉声问。 小二说:“没有,他们很警觉,东西全没碰过。” 耿曙稍稍倾过头,示意姜恒让一下,给他看一眼。 那三人装束寻常,容貌也非常普通,声音更是找不出任何特别的地方,仿佛扔进人海中就会消失一般,确实是最好的杀手。 “既然预告过,”刺客说,“就只剩下十二个时辰了。” 掌柜说:“算了,还是我亲自出马。” “聂海的武功不简单,”刺客又说,“连李宏都输在他的手下,你们就不能认真点?他爹是当年杀掉了四国重臣的耿渊,十五年前的教训还不够?” 掌柜说:“纤夫与浣妇设下了最好的局,结果不知为什么,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会当心的。” “我不要什么承诺,”刺客道,“门主特地叮嘱过,这件事非常重要。接下来的时间里,你们打算如何出手?马夫呢?” “马夫留在朱雀宫探听消息。”掌柜正色道,“聂海与姜恒下落不明,城中正在搜查小二的下落,还没有搜到这边,我让马夫混进郢宫,聂海不可能时时守着他,一旦他被支开,即可朝姜恒下手。” “你们的计划里全是漏洞。”那刺客漫不经心,手里玩着一把匕首,说,“算了,明天见分晓,再杀不了这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劝你们一句话,不用再回鸣沙山了,各自逃命去。” 姜恒听到“鸣沙山”三个字时,仿佛想到了什么,朦朦胧胧,捉不住要点。 耿曙的呼吸瞬间窒住了,只听隔壁不再交谈,刺客戴上遮挡下半张脸的蒙面布,出窗,跃起,消失了。 姜恒与耿曙对视——他们得到了几个关键讯息,行刺者的化名分别是小二、马夫,坐在正中间的想必是“掌柜”。他们的门派驻地,叫“鸣沙山”。 隔壁房中一片静谧,掌柜又说:“你先歇会儿。” 两人无话,耿曙正犹豫是否再听下去时,自己与姜恒藏身的房里又传来人声,一名年轻男子搂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撞开门,进了房。 “大爷今晚就好好伺候你……” “我来伺候大爷……” 接着是喘息声,迫不及待的揉身,脱衣。 耿曙:“……” 姜恒:“!!!” 姜恒凑过去另一头,隔着衣橱缝隙好奇地看了眼,耿曙却皱眉,极低声道:“别看……” 耿曙这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两人若从衣橱中出来,必定会吓到这房中的人,这房里一旦喊起来,又会惊动隔壁的杀手。 只见那年轻男人搂着少年,甚至不上榻去,两人衣衫散乱,年轻男人转身就把他按在门上,开始亲热。 姜恒忽然想起那年无意中,在洛阳宫内看见的一幕。 耿曙:“……” 房内香气很淡,却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让耿曙全身灼热、口干舌燥,那是教坊内特地点起的催情熏香,耳畔再传来声音,耿曙只觉全身都要炸了,只得苦苦忍着。 姜恒也有点受不了,更感觉到耿曙与他紧贴着的身体,起了明显的变化。 耿曙的呼吸断断续续,一手放在姜恒后腰上,不敢动,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又朝隔壁望去,只见小二躺在榻上,掌柜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仿佛分析城中地形。 耿曙:“!!!” “干什么!”耿曙按住姜恒的手,这种时候,姜恒居然在他肋下捏他,逗他玩。 姜恒笑着看看左边,又看右边,耿曙搂紧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别胡闹。” 两人都在思考,但这声音与香味实在太干扰判断了,耿曙胸膛起伏,背上已渗出了一层汗,浸湿了衣橱里杂乱的衣裳。 那短短的一段时间,犹如天长地久般漫长,耿曙已经彻底没办法了,心道快点完罢,怎么还不完? 终于,这房里办完事了,香炉中袅袅青烟升起。 年轻男子与那少年躺在榻上,少年蜷在男子身前,睡着了。 耿曙蹑手蹑脚,牵着姜恒走出衣柜,姜恒回头看了眼,耿曙让他转头,别乱看,两人无声无息推开门,走了出去。 “现在怎么办?”姜恒问。 耿曙还在想刺客的来路,走了一个,剩下两个,加上他们去望风的同伙,一共三人。 耿曙站在走廊上,夜已深,先前此地的人已招揽到客人,纷纷进了房。 姜恒还在回头看。 耿曙说:“别看了。” 姜恒笑道:“真好啊。” “好?好……什么?”耿曙也有点发愣。 姜恒也说不出个究竟,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如此肆意的鱼水之欢,却真切地感觉到,在这春夜里一切如此美好,场面一点也不显得淫|乱,反而天经地义。男人对那少年的疼爱与珍惜,就像一首扣人心弦的琴曲,打动了他。 “不能回王宫,”耿曙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低声说,“马夫的身份尚未确认。” 姜恒道:“他们在晚上的饮食里下了毒,你没喝酒罢?” “没有。”耿曙道,“你呢?” 两人在走廊上小声交谈,就在此时,最边上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掌柜走了出来。 耿曙马上搂着姜恒,让他背靠其中一间房门,两人依偎在一起,自己背朝外,挡住了姜恒的脸,低下头。 姜恒会意,抱住他的脖颈,注视他的唇,低声说:“我也没有。” 耿曙的心脏狂跳,犹如置身天际,看着姜恒柔软的唇,刹那又回忆起在灏城的一刻,想趁机亲下去,又顾忌诸多,理智与情感一时天人交战。 背后,掌柜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地走过两人身边。 耿曙与姜恒就像教坊中寻常可见的、一对只有今夜之缘的恋人,他们在春夜里,桃花的香气中认识了彼此,互相追逐,来到河畔的这个地方。耿曙打着赤膊,姜恒则犹如绽放的桃花,抱着彼此,轻声细语。 掌柜将一张纸交给守在楼梯下的护卫,吩咐了几句话,让他去采买纸上东西,复又转身上楼。 上楼时,姜恒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掌柜无意中与姜恒对视。 姜恒心里“咯噔”一响,暗道糟了,不该抬头看他,要坏事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楼下传来响声。 “御林军公干——!楼内所有人等不得离开!打开房门!接受检查!” 项余来了!耿曙与姜恒同时抬头。 “项将军——您行个好,有话好说!” 楼下传来请求声,三楼处,掌柜瞬间色变,忽略了姜恒,一阵风般冲向走廊尽头。 霎时楼里一片混乱,项余带来的手下占据了整座三层小楼,所有御林军冲到房前,挨间踹开门,惊叫的惊叫,求饶的求饶。 “哥!动手!”姜恒当机立断,“别管我!” 项余已惊动了刺客,再隐藏身份没必要了,耿曙当即一抖烈光剑,从掌柜背后直追了上去! “小二!快……”掌柜撞开门。 耿曙追上,掌柜听到背后风声,来不及带走同伙,蓦然转身,两人先是对了一掌,耿曙气血翻涌,朝后撞上栏杆,掌柜又飞身上前,轻轻一掌,印上了耿曙小腹。 耿曙胸前空门大开,强行迎下那一招,反手拍在他胸膛上。 力道对冲,两人身体剧震,掌柜飞进房中,耿曙背脊在栅栏上一撞,顿时撞破栏杆,飞出楼外,坠向河道中去。 姜恒:“当心!” 耿曙没想到那“掌柜”的功夫也半点不差,贸然出掌,也犯了轻敌大意的错误,幸而姜恒追了上来,褪下半身纱袍,朝着耿曙一甩,耿曙抓住纱袍边缘,裂帛声响,将姜恒那身衣服扯成两半,及时借力,跃回楼上。 “接住!”项余在二楼梯级上攀着扶栏,修长身材一翻,上了三楼,烈光剑打着旋飞来,耿曙抓住剑柄一抖,剑出鞘。 掌柜把守在门外,耿曙喝道:“看好我弟!”旋即拿着剑,又扑了上去,掌柜则亮出一把短剑,据守房门,冲向耿曙。 地形十分狭隘,根本挤不上第三个人,姜恒只得退后。项余已冲了上来,挡在姜恒身前,一脚踹开隔壁房门,御林军冲上,把姜恒保护在中间,项余则捞住隔壁的屋檐,翻身而出,从窗台处进了里头那间房。 掌柜一剑刺来,那剑路极其刁钻,耿曙背后栏杆已断,退后就会掉下去,只得与他硬接硬架,左手锁住他剑势,侧身让出肋下,烈光剑迎了上去。 掌柜手中之剑亦是西域神兵,两剑交撞,发出一声刺耳声响,竟是被烈光剑削断,接着,掌柜狂吼道:“要死就同归于尽——!” 高手过招,只在那转念一瞬,耿曙刹那一剑刺中他喉头,烈光剑穿喉而过,将掌柜穿在了剑上。 “谁和你同归于尽?”耿曙冷冷道,“不自量力。” 掌柜霎时气绝,软倒下来,鲜血喷在耿曙赤|裸半身上。 小二痛喊一声,上前要拼命,背后项余却进了窗内,随手一剑,刺穿那小二腹部,将他钉在墙上。 到处都是鲜血,姜恒快步冲了上来,看着耿曙。 耿曙说:“留个活口审问。” “你没事吧?”姜恒焦急道。 耿曙点点头,看着姜恒。姜恒被吓了一大跳,见耿曙胸前、背上、肩上全是血。 “是他的血……”耿曙解释道,“我没事,没……受伤……” 耿曙提气,但掌柜那一招伤得太厉害,又正中腹部,气息翻涌间,蓦然一口血喷在了姜恒身上,眼前发黑,软倒下来。 “哥——!”姜恒不顾一切地大喊道。 第138章 惊天雷 天明时分, 王宫中。 “教坊中,第三层楼的所有香,都被他们掺进了药物, ”项余解释道,“他们自己有解药, 香不入体, 就是预防有敌人前来。” 姜恒摸过耿曙腹部,确认他震伤了脏腑,伤势须得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却于性命终究无碍, 才放下心来。 耿曙咳了几声,点了点头,喝下姜恒所配的药物, 但在项余面前, 他表现得神色如常。 “还有一名同伙抓到了么?”耿曙说。 “逃了。”项余说, “与你对剑那人,乃是非常了得的高手。” 耿曙说:“不必抬举我了。” 耿曙纵横塞外,几乎未有一败,居然伤在这无名刺客掌下, 实在是太憋屈了。 “你知道他是谁么?”项余眉毛一扬, 说道。 “该不会是那个神秘客罢?”姜恒说。 项余解释道:“不是。但此人, 当年曾经刺杀过你们雍国的先王汁琅, 就连耿渊与界圭联手, 也奈何不得他, 被他就这么逃了。” 耿曙刹那间脸色一变。 “他刺杀过汁琅?”耿曙听到这消息时,几乎就瞬间明白到,刺客是谁派来的了! “等等, ”姜恒察觉到不妥,说,“他尝试杀汁琅,也即是说,他是雍国的仇人吗?” “此事错综复杂,”项余说,“是从那‘小二’口中审问出来的,一时我也无法下定论,你俩若无事,可去监牢里看看他,再自行判断。” 姜恒说:“改天罢,我哥身上还带着伤。” 耿曙却道:“不碍事,走罢。” 姜恒要阻止,耿曙却十分坚持,姜恒劝不住,只得让他搭着自己肩膀,随项余前往郢国的监牢中。 “你的伤须得静养至少一个月。”姜恒朝耿曙低声说。 耿曙摆摆手,示意我无所谓,同时暗示项余还在,不希望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姜恒却知道他伤得很重,这一个月里,绝对不能再动手了。 项余走在前头,说:“你中了掌柜一招,居然没有死,也是奇迹。” 耿曙说:“他掌力确实可以,只不与剑招见长,是我讨了便宜,过个几天就恢复了。” “你是怎么拷问出来的?”姜恒认识的刺客不多,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在刀口上过日子,不该说的,他们一句也不会说,连死都不怕的人,很难让他们说出多少秘密。 “我让人搜查了他们的房间,找到不少药物。”项余说,“此人想必擅长用毒,便把诸多药一样一样地,都试在了他的身上,发现有一种药,能让他脑子变得混乱,就像烈酒一般,问什么,便说什么,却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所以我说我不好判断。” 项余来到死牢前,地牢内,那小二已被折磨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两手的十根手指都被拧得扭曲折断,从手腕到脚踝,四肢被打上了近百枚钢钉。 姜恒:“……” 这一幕刹那间颠覆了姜恒对项余的所有印象,顿时让他觉得项余太残忍了。 耿曙却轻描淡写道:“没必要这样。” “不这么做,”项余说,“死的就是我们了,他提前在朱雀宫的点心里下了药。幸亏你没有吃。” 项余吩咐人搬来坐椅,让耿曙坐着说话,恐怕他体力不支。耿曙却摆手,不需要。 “问罢,”项余站到一旁,示意姜恒随意,“我给他用了吊命的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过了今天可说不准。” 姜恒看着那鲜血淋漓、被钉在木墙上的小二,小二眼里满是仇恨,死死盯住了姜恒,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姜恒说。 “小二……”小二开口道。 “他们是一个奇特的组织,”项余说,“门内以代号彼此相称,不知真名。” 耿曙说:“你主人是谁?” “鸣沙山,血月门。”小二答道。 “轰”一声,姜恒如遭雷击。 “轮台东?”姜恒难以置信道。 “你知道那地方?”耿曙诧异道。 姜恒刹那间背上满是冷汗,紧紧握着两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小二缓慢点头,发出呻|吟声:“让我死了罢,让我死……” 姜恒腿上发软,退后半步,一阵天旋地转,耿曙马上起身,说:“恒儿?” 姜恒竭力摇头,定了定神,想起来郢地前,宋邹回报的话。 “我们的商人打听到一个消息,血月与雍王达成了一个协议……” 一旁项余朝两人解释道:“这个组织里,已知的人有纤夫、浣妇、小二、马夫、掌柜五人。你们已解决了四个,马夫逃了,以及昨夜,前来传话之人,多半也是其中一人。” “你们有几人?”耿曙朝那小二问。 “十二人……”小二缓缓道,“求求你们,杀了我……” 项余所用的折磨手段已让他生出求死之心,身上的伤尚不是最恐怖的,最痛苦的还是伤口里的药粉。 小二那模样,让耿曙想起了当年他在浔东时,杀掉的那三名地痞。昭夫人让他在那三人身上划下伤口,倒满蜜糖,设若这么做了,那些人难耐折磨的表情、奄奄一息的神态,便与如今面前这犯人无异。 “不可能,不可能的……”姜恒自言自语道。 “你知道他们?”耿曙说,“恒儿?” 姜恒眼里带着恐惧,与耿曙对视,点了点头。 “我在……我……听过。”姜恒说,“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不会是他们。” “别怕,恒儿,”耿曙说,“无论是谁,都……不要怕。” 耿曙说话时伤痛发作,却勉强忍着。 “眼下,他们的余党还有八个人,不算那个门主的话。”项余又说,“不达成目标,我想,他们是不会放弃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项余的声音犹如远在天边,姜恒已再听不见别的话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姜恒翻来覆去地想,这伙人竟然是汁琮派来的?汁琮没有要杀他的理由。 姜恒一时失魂落魄,耿曙却握住了他的手。 “恒儿。”耿曙认真地说。 姜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姜大人有眉目了?”项余又问。 姜恒看了眼耿曙,耿曙知道他有话要商量,但他仍然有句话想问。 “当年是谁让掌柜去行刺汁琅?”耿曙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姜恒喃喃道。 “还有一个问题,”项余说,“现在尚未清楚,马夫如何能混进宫中,我怀疑有人接应。” 换作平日的姜恒,兴许很快就能发现端倪,但今天的他已混乱无比,无法再平静细想下去。 “那是你的事。”耿曙沉声道。 手下抬过来掌柜的尸体,项余拉开白布,让他们确认。 “这个掌柜也许知道。”项余又朝小二说,“掌柜在你们门里,排老几?” “排……三。”小二奄奄一息道,“让我死了罢……” 项余朝耿曙示意,又说:“还有一名蒙面人,如果尚在江州的话,按你们的描述,身份应当在掌柜之上,也即是说,门主、蒙面者、掌柜,你一剑刺死了血月门中第三名的杀手。” 耿曙沉声道:“但其后还有八个人,轮台东地太远了,我不可能亲自到西域,杀他们的门主。” “不错,尚不能掉以轻心。”项余答道,“何况那里是别人的地盘,但放心罢,中原是咱们的地方,他们占不到便宜。” “我们走了。”耿曙起身,扶着姜恒的肩膀,说,“恒儿,走,回家再慢慢说。” 姜恒勉强点头,叹了口气。 项余知道他们一定有话商量,不再挽留。 “这人我杀了?”项余说。 “随你。”耿曙冷漠地说。 姜恒回到寝殿内,忽然疲惫不堪,说:“我想睡觉,哥。” “睡吧,”耿曙没有问姜恒如此萎靡的原因,只淡淡道,“哥陪你睡。” 这天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郢宫内的绿叶洗得闪闪发亮。 姜恒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伙刺客背后的主使者,竟然是汁琮,这令他有种被自己的国家所背叛的感觉。 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朝耿曙说,那是他恩重如山的养父,而现在,对方的目标是杀了自己。甚至不惜冒着与郢国翻脸的代价。 为什么?姜恒很累,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在耿曙的怀抱里昏昏睡去,只怕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就连耿曙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离他而去。 翌日,姜恒睡醒后还在下雨,身边空无一人,让他蓦然惊醒了。 耿曙正在对照药方,为自己熬药治伤,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便支撑着过来,给他换衣服,让他洗漱。 “你歇着。”姜恒摸了下耿曙的脉搏,确认他的伤势正在好转,但春天南方雾气湿重,实在不是养伤的好地方。 “先吃点东西,”耿曙说,“你这几天很累。” 姜恒用过早饭,心情有所好转,想起昨日之事,开始思索其中细节。他知道耿曙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了,却没有问,只沉默地陪在他身边,耿曙向来在情感一事上很笨拙,从来就不会安慰人,就像母亲离开那天,他只会默默地陪着。 但当年他却比谁都清楚,昭夫人不会回来了。 然而如今…… “哥?”姜恒说。 耿曙背对姜恒,正熬着药,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耿曙说。 两人沉默对视,姜恒忽然明白了什么——耿曙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你……”姜恒的声音有点发抖,说,“你是不是心里清楚,刺客是谁派来的。” 气氛犹如凝固了一般。 “对,”耿曙说,“我爹。” 姜恒此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耿曙见姜恒昨日那表现,便知道他虽不知从何途径得知,却已推断出了真相。 “我也是才知道,”耿曙说,“从另一件事上猜出来的,我……怕你不好受,想过几天,你若参详不透,再与你说。” 姜恒起身,耿曙忙放下药,忍痛追来,拉着姜恒的手。 耿曙:“听我说,恒儿,听我说!” 姜恒转头,望向耿曙,耿曙认真地看着他,一刹那姜恒回想起他们同生共死的无数过去,他知道耿曙绝对不会站在汁琮那一边。 “我……没什么,”姜恒有点难过地说,“只是不太能接受,过几天就好了。毕竟我也杀过他嘛,大家互相……扯平了。” 那却是姜恒自我安慰的话,这怎么能一样?行刺汁琮时,他们曾是敌人,但现如今他们的关系已大不一样了,姜恒是雍国的重臣,他几乎把他的一切都给了雍,给了汁琮。他的才华、他的志向,甚至他的耿曙。 “听我说。”耿曙知道他的生死考验到了,他必须朝姜恒解释清楚。 耿曙让姜恒坐下。 姜恒摇摇头,说:“不用解释,哥,是我太单纯了。” 姜恒开始反省自己,他确实太单纯了,比起离山那天,他不仅没有半点长进,还在耿曙的保护下变得比从前更天真,信任汁琮,是他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对不起,”耿曙认真地说,“对不起,恒儿。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姜恒一笑,感觉到他与耿曙之间,一直有一道隔阂,而那道隔阂,正是耿曙对雍国的依恋。在他们分开的那五年里,耿曙被雍收养,长大,他们欠雍国情,而这是永远也绕不过去的。 但耿曙的最后一句话,让姜恒明白到,对耿曙而言,自己始终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任何改变,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 耿曙道:“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在刺客出现前,我就下了决定,恒儿……” “这次离开落雁城后,”耿曙最后,认真地朝姜恒说,同时抬起手,仿佛朝他宣告了一个誓言: “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春风吹来,卷着雨水里的桃花,飞进殿内,旋转着落在两人身前,湿漉漉的花瓣,落在姜恒杯中。 “哥哥不会再让你回到那里,以往的一切,从此与咱们再无相干。” 耿曙的声音在姜恒耳畔回响,仿佛让他看见了落雁的时光变迁。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世间几度变迁,沧海成桑田。 “我一直记得答应过你的事,想带你去看海,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神州也好,西域也罢,只要你想,只要你喜欢。” “我会陪着你,”耿曙说,“就像在夫人面前说过的话、立下的誓言。” “好。”姜恒的所有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忽然就看开了,恢复了他少年的清澈笑容。 “我很喜欢。”姜恒想了想,又说。 耿曙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生命里,与他曾有着最坚固联系的人,这一刻他很心疼,因为姜恒尚不知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甚至不知道他曾失去过多少。 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是否也就意味着没有失去这一说? 雍国、储君、父母、家人……这些本该都是他的,他却一样也没有得到过。汁琮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赠予他父母双亡、家园破散、战乱的痛苦与童年的孤独,予以他错乱的身份,如今又剥夺了他自己,就连他在洛阳想紧紧抓住的最后那点温暖,也在这大争之世中一点一点地消散。 如今汁琮还想夺走他的生命。 但面对如此多的不公平,姜恒却从未抱怨过,他坦然承受了一切,只要给他一丁点,他就会很珍惜。 耿曙心道:因为我,这全是因为我。 耿曙一直很清楚,全因他的存在,才让姜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于是姜恒笑了笑,就像从前一般,朝耿曙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不知足的。” “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卷五·列子御风·完—— 第139章 容身处 “不要去做什么, ”姜恒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你有危险, 想想我,我就什么都没了,哥。” “我明白,”耿曙悲哀地说, “我一直明白。” “为什么?”姜恒在这件事上,却很不明白。 道理他向来很懂,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杀大臣天经地义, 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汁琮想杀他很合理, 可最不合理的是, 为什么现在杀他?自己若是汁琮, 就绝不会在此时动手, 天下尚未一统,他还有许多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太子泷知道这件事吗?姜太后知道吗?汁绫知道吗? 耿曙沉默地喝完药, 起身。 “别动。”姜恒说。 “不碍事, 恒儿。”耿曙说,“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一起, 不出宫,就在宫内。” 姜恒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平复过来, 恢复了理智,开始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分析这个问题。现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时候,耿曙却坚持想出去透透气。 姜恒拗不过, 只得陪他一起,耿曙没有用手杖,走几步,腰腹内伤便隐隐作痛,但姜恒配的药材很有效,已比昨天好多了。他根据情况判断,自己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康复,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必须非常小心,毕竟谁也不知道刺客什么时候会再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姜恒说,“我与他无冤无仇,也许他还记得在玉璧关的那一剑,可就算要朝我动手,也不该是现在……” 耿曙沉默地听着,他知道今天姜恒不能再接受更多的冲击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姜恒听见真相时会怎么想,他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有时甚至宁愿自己犯错,隐瞒他一辈子算了。 可是这对他而言,更不公平,耿曙知道自己在欺骗他,当真进退两难。 “也许他觉得我无法控制。”姜恒又自言自语道,“待他死后,汁泷一定会对我言听计从,为了保护汁泷,他必须杀我。” “不,不是的。”耿曙喃喃道。 姜恒头脑清楚后,分析的条理也清晰了许多,说:“有你在我身边,咱们又有勤王之功,他在位时不提前下手,以后更动不了我……” “我说,不是的,恒儿。”耿曙说,“不仅如此。” 两人停下脚步,耿曙与姜恒对视,廊下雨水低落,一滴滴水犹如穿在一起的线。 姜恒不明所以,看着耿曙。 “我错了,”耿曙说,“我不该相信他。是我太天真,有人对我好,你又不在我身边,我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 “没什么,”姜恒反而安慰起耿曙来,“那是你爹。” 耿曙却抬手,示意姜恒不必扶他,让他说完。 他独自站在廊下,仰望铺天盖地的雨水,说:“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哪一天?”姜恒没有问什么事,反而问起了时间。 “你在落雁城外受伤的那天。”耿曙说,“那天我与郎煌谈完,回到房中,后来你歇下了,我却始终睡不着,看着你,想到了玉璧关的雪夜。” 姜恒:“嗯,我刺杀他的那天。” 耿曙说:“我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现在,就在刚才,我终于想起来了。” “当时,你是不是被太子灵蒙住了眼睛?”耿曙问,“你告诉过我,现下再说一次,尽量别漏过任何细节。” 姜恒点了点头,将当时的情形朝耿曙详细描述了一次,包括汁琮如何将他抱在怀中,如何解开他的蒙眼布,看他的双眼。 “当时你只能靠感觉,”耿曙说,“不知道他手中还拿着什么。”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道:“你知道吗?那时间,他除了抱着你之外,还拿着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是我第一次见他面时,与他动手所用的兵器!” 姜恒:“!!!” 姜恒:“他知道!他知道我是刺客?!” “不!”耿曙道,“他不知道,这就是最关键的!如果他事先知道你是刺客,怎么会抱着你?更不会允许你接近他身边!” 此刻耿曙尚不知汁琮是否察觉了姜恒的身份,但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即汁琮最开始对姜恒的身份没有半点怀疑,他非常清楚,姜恒不可能是假冒的! 而基于这个前提,汁琮竟是打算,在当夜直接杀掉他,不会让他见到耿曙一面,只是他失算了,姜恒既是耿渊的儿子,又是来杀他的刺客。 最终才演变成汁琮杀他不成却被反杀的局面,而耿曙冲进房门的瞬间,恰好看见了匕首。 当时他没有多心,回过神来,才想清楚其中关键。 姜恒反而半点不奇怪了,毕竟从最开始他与汁琮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为什么呢?”姜恒觉得不合常理。 “我不知道。”耿曙说,“更奇怪的是,他在见了我第一面时,却没有杀我。” “只有一个解释。”姜恒想了想,最后道,“算了,不说了。” 耿曙扬眉,询问地看着他。 姜恒说:“有机会,再亲口问他罢,这件事,其实我也不确定。” 耿曙沉默不语,姜恒则隐隐约约想到了那个理由,如果没有他,耿曙的忠诚将全无保留地献给汁家,献给汁琮与太子泷父子,他会像他们的父亲一般,为雍王室付出一生。 但姜恒一旦回来了,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为了保证他亲手培养的义子始终朝太子效忠,他姜恒必须死。 可他还是太急了,为什么这么急?姜恒总觉得这底下还有什么原因。 “你还要见他?”耿曙问。 “有你在,”姜恒说,“我怕什么?” 同时,姜恒又想起了另一个人——界圭! 界圭那夜的行径毫无征兆,且不合常理,但现在想来,姜恒却终于恍然大悟,界圭为什么要带他走,当时并无任何威胁。而界圭一定是清楚的,想杀他的人是汁琮! 耿曙对此无法回答,与整个雍国对抗,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刺客的武艺再强,也敌不过万军围攻,人总有力竭之时,否则昭夫人当年也不会死。 纵然如此,耿曙仍然认真点头——那是他的承诺。 “嗯,”耿曙说,“我可以,也愿意。” 姜恒说:“界圭一定知道内情。” “你要回去问他吗?”耿曙有点不安地说,眼神中带着愧疚。 姜恒却没有多想,犹豫片刻,说:“我在想,咱们以后怎么办。” 耿曙说:“我正想去解决这件事。” 说着,他又慢慢地穿过回廊,走向御花园,同时示意不必扶他。 “怎么解决?”姜恒已习惯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耿曙只要谈及未来,拿主意的就是他,他负责决定他们所有的未来,而耿曙从来也是听他的。 然而从离开落雁城那天起,他便渐渐地发现,耿曙似乎变了,他开始担当这个下决定的角色,强势地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们仿佛已不再像从前,什么事耿曙都在等他提出解决办法。 “恒儿,”耿曙说,“听我的。” “我听你的。”姜恒笑了起来,看着耿曙的身形,那一刻他觉得耿曙一如既往,永远都是可以依靠的,他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全部。 耿曙慢慢地走过花园,身材挺直,就像从未受过伤,声音很平稳,姜恒敏锐地感觉到,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伤。 太子安正在书殿内与两名幕僚议事,看见耿曙带头走进,忽然抬头。 “听说两位逮到了刺客,”太子安正要起身,说,“不知情况如何,项将军正在追捕余党……” “太子。”耿曙说。 耿曙背着手,犹如在雍国时,恢复了他武将出身的王子风度,太子安马上就明白过来,他不想再隐瞒身份了。 “淼殿下决定了?”太子安说。 耿曙没有看姜恒,说道:“决定了,去准备你的军队,三月初三后,我为你带兵出征。” 耿曙放出海东青,通知嵩县,全军进入战时状态;太子安则亲自在朝中说服官员与他的父亲,准备在联会之前一举拿下梁国南方的大片土地。 “哦?”郢王熊耒练完了姜恒所授第一阶段的“神功”,近日里简直精神百倍,说,“子淼愿意帮咱们打仗?这倒是很稀罕,他要什么条件?” 太子安朝父亲说:“因为姜大人是他的弟弟,在江州得咱们照拂。郢雍又有兄弟之盟,乃是人之常情。” 姜恒与耿曙正坐在一旁听着,“子淼”就在当场,太子安也不说破,又道:“咱们需要准备八万兵马,与他会合,由驻扎在嵩县的雍军为本国打前锋。” 姜恒道:“届时我也将前往嵩县,呃……我与聂海,我会充当我哥的参军,陪他出征照水。” “这怎么行!”郢王顿时色变,说,“万万使不得!本来就有刺客来刺杀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又要去找谁?” 姜恒一时竟是无从分辨,熊耒是真的惦记着“神功”的后续,还是想把他扣下来当人质。 “光靠我哥不行。”姜恒说。 “嗯,”耿曙在一旁淡定道,一手有意无意按在烈光剑上,“光靠他哥不行,还必须有我们俩。” 姜恒示意耿曙别闹,他怀疑熊耒早就看出耿曙身份了。 熊耒:“这……” “父王,”太子安说,“姜大人很喜欢咱们郢国。” “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的。”姜恒如是说,个中利害关系,他相信熊耒心里最清楚:耿曙为什么要替郢国打仗?缘因狡兔三窟,汁琮既然要杀他,他们就无法在雍国再待下去了,必须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大争之世,各国王族公卿流浪避难乃是常态,姜恒相信汁琮此举,未必太子泷就赞成,甚至王族与朝廷多半对此毫不知情——等到汁琮死了,他俩大可以再回去。 而想留在郢国,就必须为他们做事,只要不侵犯到雍国的利益,打仗完全是可以的。 这也是耿曙第一次见面时,没有拒绝熊安提议的原因。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考虑,为他俩寻找一个新的容身处。 “好罢。”熊耒一想就明白,面前两人多半在雍国待不下去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从未得到这方面的消息,唯一的可能,只有那批刺客的来历。 熊耒身为国君,自然不可能是笨人,眼神里先是带着少许疑惑,继而心下了然,点了点头:“那么,姜恒啊,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姜恒笑了笑,点头。 熊耒起身,说:“陪我聊聊罢,姜恒,本王这几日里,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姜恒与耿曙对视,耿曙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就是。 第140章 武陵侯 这天春光明媚, 比起那日的阴雨绵延,姜恒已从被背叛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他始终相信,自己无论在什么地方, 只要有耿曙在身边, 总能活下去的, 不仅可以活下去, 还能过得很好。 只是先前的判断失误,给他惹上了不少的麻烦, 昔时离开海阁, 他抱着一统天下的决心, 明白到其中尚有许多难处, 如今看来, 局势却比他想象中的更难。 太难了。他花费了这么多心血, 改变了雍国, 令它有了争霸天下的基础, 却等来了汁琮的猜忌与暗杀。 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姜恒十分迷茫, 舍弃雍,另选郢吗?可先前扶持的雍国,如今不就变成对手了?这只会让天下陷入更为激烈的纷争,毕竟一个强大的雍,面对一个强大的郢,打起仗来伤亡规模已无法以十万计。 这段日子里, 姜恒简直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这些话该对谁说, 他不想再给耿曙添烦心事了。 正是这点迷茫,被熊耒准确地看在了眼中。 “姜恒啊,”熊耒说, “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会去什么地方呢?” 姜恒一边思考,一边随口道:“王陛下,如果好好练功,就不会死,这点您大可不必担心。” “可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都不能长且久。”熊耒展王袍两袖,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笑道,“老天爷都不敢说自己永生不死,我虽贵为国君,却终究是一介凡人,怎么敢夸海口咧?” 姜恒笑了起来,心道你也没那么好骗嘛。 “但是至少目前,”姜恒说,“王陛下确实不必烦恼。” “姜恒哪,”熊耒又说,“你愿不愿意留在郢国?我一见面,就特别喜欢你,当年你娘也来过,我还记得她,越人一向是我们的兄弟。可惜了,我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现在想来,当年的事,早该看开一点。” 姜恒想起当年之事,母亲姜昭对复国寄予希望,第一个想办法游说的国君,就是郢王。最后姜昭被拒绝,离去,公子州为了她,放弃王子身份,不久后也离开了江州。 “我很喜欢郢国,”姜恒说,“我想,我哥一定也会喜欢这里的。” 熊耒想了想,说道:“你兄也是越人,对不对?” 他想说什么?姜恒回过神,认真思考,起初他只是将对话视作闲聊,但现在看来,熊耒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暗示。 “是。”姜恒点头,这根本就是废话。 “当年你娘不远万里,前来向本王求助,”熊耒说,“本王是很想帮她的哪,但时机还不到。你虽然年纪轻轻,却比谁都清楚大局。” 熊耒又意味深长地说:“你长得聪明伶俐,就像我的孩儿,越人与郢人,自古以来就有血缘。你可千万别死了啊,你们姜家,往四百年前追溯,还是我们的姻亲,我也算你的舅舅了。活下来罢!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谢王陛下关怀,”姜恒笑道,“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敌人不一定来自对面,”熊耒最后道,“有时来自身边,你感觉不到的地方。去罢,我也得去练功了。” 姜恒心道这应当是在提醒他,刺客确实来自雍国了,便点头告退。 “他说什么?”耿曙问。 这一次离开江州,姜恒忽然有点舍不得这地方了,虽然既落水又被刺杀,但江州还是留给他不少美好的记忆。 姜恒眺望不远处,项余正在率军护送他们,熊耒竟让御林军统领、上将军项余亲自将他们护送回嵩县,足见他对姜恒的爱惜与重视。 “暗示我,他愿意支持越国复国。”姜恒朝耿曙说,“当年娘求助于郢国,他说没有促成这件事,还因此失去了儿子,他很不甘心。” “姑且听着罢。”耿曙现在已经对国君们不抱任何信任态度了,今天承诺的话,明天就能翻脸不认账,大争之世,礼崩乐坏,信任消亡。 汁琮给予他的伤害,比给姜恒的更甚,他为雍国付出了这么多,不辞辛劳率军打仗,活得就像牲畜一般,唯一重视的人只有姜恒。 汁琮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很清楚姜恒是他的性命,但就是不顾一切,要来动他的性命。这点让耿曙怒火中烧,只是他没有当着姜恒的面表现出来。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朝汁琮复仇,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因此而死,姜恒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忍心? “我送到这里,”项余过来,看了眼耿曙与姜恒,“就此暂别了。” 姜恒笑道:“你应当不出兵打仗。” “我要保护王的安全,”项余说,“照水一仗,不一定能见上面。你们还会回来的罢?” “会的。”姜恒说。 项余却道:“我倒是希望你们别回来了。” 姜恒笑了起来,说:“为什么?将军嫌我们烦了?说实话,确实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耿曙眯起眼,打量项余。项余摆弄两下手里剑鞘,随口道:“刺客前赴后继,杀又杀不完,还不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确实心烦。” “到哪里都会有的,”姜恒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项余看着姜恒,无视了一旁的耿曙,目光中若有深意,最后道:“前路凶险,万请珍重,姜大人。” 姜恒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耿曙与太子安作了一个约定,他将调动军队,替郢国充当前锋,在联会召开之前,攻下梁地的照水城,这处正是姜恒离山时,第一个到访的大城市。 而作为交换,太子安则答应,保留嵩县天子封地的自治权,不对其作任何干涉,只要定时朝郢王纳一定的岁贡就行,岁贡可以用玉矿或原石支付。 这么一来,耿曙便保全了自己的封地,他可以将嵩县这块飞地,当作五国势力狭缝内的一个国中之国,与姜恒暂时居住。 当然,按质子之约,姜恒于战后还须回郢地一段时间,这主要是郢王的要求,其后就随便他了。 这次军事行动,雍国完全不知情,也即意味着耿曙将对汁琮发出明目张胆的挑衅,动用郢**队,帮郢国打仗,且完全不知会,必将引起朝野的震动与猜测。 但耿曙不在乎,他现在除了姜恒,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必须利用其手里所有的力量,来确保两人的安全。 至于雍国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届时再说,必要的时候,耿曙甚至可以背叛雍,转投任何一国。 本来汁琮无论做什么,耿曙都不会背叛他,但他眼下举动,已经彻底触犯了耿曙的原则。 “如果复国,”姜恒调侃道,“你就是国君了。” “你才是国君。”耿曙说,“你想当国君么?我看还是请界圭回来当国君罢,你可不能太忙。” 姜恒笑了起来,不过说说而已,越人早已像历史的尘埃,散没在了故纸之中,他们不再有自己的土地,成为了五国的百姓。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再苟延残喘,置曾经的族人于杀戮之中,只为放不下一个“国”的概念,于心何忍? “不想当,”姜恒说,“半点也不想当。” 耿曙“嗯”了声,两人回到嵩县,嵩县四季更迭,这已经是姜恒第四次回来了,春夏秋冬,当真各有美景。 宋邹一如既往,亲自来迎,时间在这里仿佛没有造成任何的变化。 宋邹看着两人,感慨万千,最后说:“武陵侯,姜大人,两位回来了。” 宋邹改换了称呼,姜恒怀疑他一定打听到什么了。 “准备粮草,”耿曙朝宋邹说,“传唤各级将领,三月初三发兵往照水城外,与郢军会合。” 宋邹点头,姜恒回到自己家里,终于松了口气,不必再像在江州一般顾忌形象,可以横躺,可以侧躺,可以穿着单衣长裤四处走动,吃饭也不用正襟危坐,先谢国君赏饭了。 姜恒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耿曙这次没有回避,脱得赤条条的,到府后温泉去泡澡。 “你的话越来越少,”姜恒看着耿曙说道,“心事也越来越多。” 耿曙回过神,说:“我在想发兵的细节,没有心事。” 姜恒笑道:“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耿曙扬眉现出询问神色:“爹吗?” “不,”姜恒说,“我又没见过他,像赵竭将军。” 耿曙:“我又不是哑巴。” 姜恒笑道:“你的神态有时让我觉得有点像,别老皱着眉头。”说着,姜恒伸出手,舒展耿曙英挺漂亮的眉毛。 耿曙笑了起来,说:“过来,让我抱着你。” 姜恒便躺在耿曙怀里,两人坐在温池内,看着春日里晴朗的天空。 “赵将军见王的时候,”耿曙忽然自言自语,说,“一定也有许多话说的,只是对着外人不想说而已。” “他其实会说话?”姜恒惊讶了,他确实从未见赵竭开口。 “不会。”耿曙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许多话。” 耿曙确实渐渐地理解了赵竭,理解他为何总是一副凝重神情,当年他在人生成长中最重要的阶段里,见得最多的武人,就是赵竭。而他们如今的处境,竟是惊人地相似。赵竭将姬珣视为性命般珍惜,就像他对姜恒一般。 天子与上将军在这大争之世是孤独的,他们只有彼此;一如当下的姜恒与他,也是孤独的。 “恒儿。”耿曙说。 “嗯?”姜恒枕在耿曙的锁骨前,也在出神。 “我说……别闹。”耿曙抓住姜恒的手,姜恒每次看他严肃的模样,总忍不住想摆弄他,而耿曙唯一的弱点就只有那里,姜恒一碰,耿曙就会大窘。 耿曙抓住姜恒的脚踝,姜恒大喊,险些摔进池里喝一口水,耿曙又把他拉起来,匆匆穿上浴袍,脸色已通红。 “我去召集武将谈事,”耿曙不敢再看姜恒一眼,心里突突地跳,“你洗好了再过来。” 姜恒抹了把脸上的水,说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耿曙快步逃了,小腹处旧患仍有点发痛,刚才他太匆忙了,仍有点喘不过来,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 他想告诉姜恒,他们不是亲兄弟,他期待着姜恒能知道,可他总是不敢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们要不是亲兄弟,是不是就可以……他还不知足,他想要更多。只是他想要的,却是建立在姜恒过往所有一切基础的崩塌上,所换来的,他不忍心。 耿曙朝前走了几步,停下,竭力理顺自己的气息,再走几步,再停。 他更不敢想象,姜恒听见这消息时的表情,他一定非常非常地难过。 直到武将们都到齐,耿曙还有点走神。 “早该打仗了,殿下。”属下说, 厅内的将士都是追随他多年的勇将,俱是年轻人,在雍国的大策之下,这些人没有成婚,没有家,从小就与父母分开,由军寮养大,自然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们是耿曙亲自挑选的,王室给他的钱财,他都分给了麾下的将士们,他们从落雁跟着他,到玉璧关,再进入洛阳,抵达嵩县,在这里暂时安家,住了两年。 一个个追随着他,他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就像牛羊追随水草、飞鸟追随云、游鱼追随水、他追随姜恒。 “打仗不是好事,”耿曙恢复了王子的气势,说,“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当兵的不打仗,能做什么?”另一名属下说。 “雍什么时候入关?”又有人问,“弟兄们可当真等得太着急了。” “我不知道。”耿曙没有隐瞒任何实情,说,“这次的作战,不是落雁的要求,更与雍国没有半点关系。” 众人都静了,面现诧异。 耿曙说:“这场仗是我要打的,也许以后,我不一定会继续待在雍国了。” 厅内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耿曙在暗示背叛?!他也许会背叛雍国,并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们! 第141章 晋廷臣 “不想打照水城的话, 我也理解。”耿曙说,“去留不强求,想回国的, 可以自行离去, 明天我让宋邹准备点钱,随便一个人带队,想跟随王室的人, 就回玉璧关罢。我写一封信, 再编入武英公主的队伍,为他们效力, 也是一样。” 没有人说话。 姜恒洗完澡,趿着一双夹趾的皮屐过来,头发还半湿着, 看了眼众人, 见厅内一排五人, 坐了四排,当兵的军纪分明, 坐得十分端正,耿曙开会时正襟危坐,他们也正襟危坐。 姜恒坐上榻去, 表情有点奇怪。 “你们在说什么?”姜恒道。 “没什么。”耿曙答道, “你要帮我计划进攻路线图吗?画吧。” “我先看看,”姜恒展开照水的地图, 说,“继续说,别管我。” 耿曙又朝众将领吩咐:“今天给你们一晚上时间考虑。” “我跟着王子殿下,”马上有人开口了, “不会走的。” 耿曙神色如常,仿佛这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决定,点了点头。 又有人道:“我也跟着殿下,回去没意思。” 姜恒抬眼一瞥众人,眼里带着笑意,猜到耿曙所议之事。不一会儿,众人纷纷表态,二十名千夫长,没有一个愿意走。 “很好。”耿曙说,“那么就回去,问清楚你们的属下,消息到百长为止,暂时不可走漏了风声。对进攻照水城,你们有什么想法?” 姜恒拿着地图,侧身枕在耿曙大腿上,当着众将领的面,他向来是这样,习以为常。 耿曙摸了下自己的脚踝,看了姜恒一眼,神色有点不自在。 “没有想法,”万夫长说,“还是与从前一般,听殿下的。” “这样不好。”姜恒说。 耿曙正要说“那就散了”时,闻言停了下来,想了想,点头道:“对,这样其实不好。” 姜恒抬眼,眼里带着笑意看耿曙,抬手摸了下他的耳朵,耿曙赶紧捂住,低声道:“部下们面前,别胡闹。” 众将领都笑了起来,先前虽与姜恒接触不多,却知道他与耿曙感情甚笃,也没人在意。 耿曙自然明白姜恒所指,他从汁琮处学到了带兵打仗,自然也学到了汁琮的做派,一场仗怎么打,汁琮素来不征询部下们的意见,制定计划以后执行即可,我行我素,这样会导致兵员全变成棋子,一旦汁琮自己出了闪失,极容易造成全军崩溃。 “不好的话,该怎么办?”耿曙朝姜恒问。 姜恒拍了下地图,转头道:“晚上各自回去想想,可以商量,明早各自提出作战计划来,可以三五个一起,也可单独说,集思广益,总有好处。” “听见了没有?”耿曙又朝众人道。 众人纷纷点头,耿曙最后道:“散了!” 动作整齐划一,千夫长们起身,行礼,散出厅外去。 “打仗的事,你不必担心。” 人散后,耿曙换了个姿势,让姜恒枕得舒服些,低头朝他说。 “我担心你的伤。”姜恒抬眼看他。 耿曙很想低头亲他,忍住了这个举动,舔了下唇,转过头去,说:“已经好多了。” “战场上千万别有刺客。”姜恒说。 耿曙说:“我会写一封信,让界圭过来保护你。” 姜恒想了想,说:“你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 “让汁琮去暴跳如雷,”耿曙说,“我不在乎,你没看万长与千长们的态度吗?他们都愿意跟着我。” 姜恒说:“但这么一来,界圭势必也会被牵累。” 姜恒不想因为他俩的处境而牵扯进更多的人了,更何况,界圭哪怕知道内情,也一直在保护他,他的身份是太后的人,一定有许多话不能说。 “那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耿曙说,“如果他不来,就让项余过来,出征的时候,让他保护你……话先说好,我会把你带在身边,只是偶尔一定会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也要非常警惕。” 姜恒有点难过地看耿曙,忽然很心疼,他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既要率军打仗,还要惦记着后方他的安全。 “不把你扔在嵩县,”耿曙又有点慌乱,以为姜恒会错意,解释道,“没有这个意思。” 姜恒伤感地笑道:“不,我……反而觉得,我该待在家里,别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呢?”耿曙不解道,“我需要你。” 姜恒第一次与耿曙并肩作战是在落雁城外,他证明了他的能力,当然,耿曙的实力也是前所未有的。 “真的吗?”姜恒怀疑地看着耿曙。 耿曙认真点头,但姜恒看得出,他其实希望自己能待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他才能放下所有疑虑,为了他们的未来,去认真打仗。 “为什么是项余?”姜恒坐起,打起精神,开始为耿曙制定作战计划,“因为他的武功,其实比看上去厉害吗?” 耿曙正思考着,闻言道:“你也发现了?” 姜恒几乎没有见项余动过手,按理说他是上将军,身手尚可,项余的武艺应当与曾宇差不多,绝不可能到耿曙的境界,毕竟既要管御林军,又要练武,而耿曙从小就是武学的天才,这不能比。 但那天项余穿过两个房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小二”,拷问的过程更是下手毫无余地,怎么有用怎么来,手段之残忍,与姜恒对他的最初印象大相径庭。这让姜恒觉得,项余一定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只是觉得,”耿曙虽然不太情愿,却仍然说了实话,“他不会伤害你。” 姜恒:“怎么看出来的?” 耿曙不想再说下去了,缘因他发现项余也总喜欢盯着姜恒看,又对那长得像姜恒的少年青睐有加,虽然姜恒对项余始终持礼相待,终究让耿曙不太乐意。 想到这点,耿曙又有点自责,因为姜恒待他向来爱屋及乌,谁对耿曙好,我就待他好。 反而是自己呢?谁对姜恒好一点,耿曙就想拔剑捅他。 这实在是太小肚鸡肠了,耿曙也知道这样不对,却实在忍不住。 姜恒也不期望得到什么答案,看看地图,又看耿曙,笑。 “常常说天下就是我的家。”姜恒又轻轻地叹了一声,“可是为什么总让我觉得,老天爷就像故意捉弄咱们,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呢?” “会有的,”耿曙说,“现在与从前,再也不一样了,相信哥哥,恒儿。” 三天后,千夫长们的计划汇总,姜恒叫来宋邹,听取了详细的报告。 嵩县出兵两万八千人,在耿曙的率领下东进,沿沙江奇袭照水城。 太子安的水军则逆流北上,围困梁国的南方重城。姜恒起初觉得耿曙的行动纯粹是拍脑袋而行,太冲动了,但近几日越想就越是清楚过来—— 这场战争,他们几乎稳操胜券!耿曙从未朝他请教过各国局势,那正因为他早已对五国都、六关隘的驻军兵力了如指掌。战争就像外交一般,牵一发而动全身,论战略他丝毫不输姜恒。 郢国与嵩县军队进攻梁国南方的照水城,城中驻军两万数,梁人救不救?救,从哪里发兵?自然是调动国都的兵马,南下解围。但军队被抽调走,国都安阳势必守备空虚,驻留于玉璧关的汁琮早已准备好,即可挥军直取安阳。 “但你得当心郑国,”姜恒说,“太子灵不会坐视不管。” “他无法兵发崤山,”耿曙说,“我有把握。” 耿曙不仅考虑了郢、梁、雍三国的制衡,还考虑进了崤山以东的郑国,届时郑国不会坐视,太子灵只想带兵来为梁国解围。 但郑国兵力一抽,郢国便可留下耿曙围困,并牵制郑军,太子安的主力部队则可马上转头直扑浔阳三城。 “原本雍国不敢轻举妄动出关攻打中原,缘因潼关屏障抵挡了代人,一旦家里没人,李宏便将带领骑兵,越过崇山峻岭,乘虚而入。现在,落雁团结了塞外三族,不再有陷落的危险。”耿曙解释道,“而郢国不敢贸然北上,代国总在一侧虎视眈眈。” “郑国伐雍无功而返,”姜恒点头道,“只因浔阳三城与郢接壤,仍有忌惮。” “是。”耿曙的头脑一向很清楚,说,“这一战,变数只有唯一一个。” 姜恒自然知道他所指——巴郡的代军。郢国抽调主力部队征伐梁国,万一代人南下又怎么办? 宋邹说:“结合不久前打听到的消息,还挺好理解。” 耿曙与姜恒一齐看着宋邹,宋邹沉吟片刻,说:“起初我无法判断信息的真伪……” “没关系,”姜恒道,“你说就是了。” “姜大人虽然亲自往郢国作质,”宋邹最后说,“雍、郢的南北之盟,却并非完全的坚不可摧,根据我们的商人回报,郢王仍与代国有着秘密协议。” 耿曙反而如释重负,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只有解决后顾之忧,郢人才敢发起大战。” 郢国并未放弃与代国的结盟,甚至郢雍、郢代这两条战线,姜恒仍无法准确判断谁才是熊耒的朋友,而谁又是敌人。这么看来,熊耒与李霄一方的盟议仍未因他的质子条款而作废,甚至熊安未来的太子妃,极可能是姬霜。 当然现在一切都说不准。姜恒想起了项余那天的话——郢国的王族里,没一个好人。 未来可预见的是,熊耒、熊安多半会在合适的机会,单方面撕毁其中一方协议。自己必须很小心,不变成被撕掉的那个。 “还有什么说的?”耿曙渐渐地也学会看人眼色了,尤其看谋臣的脸色。姜恒虽是他的首席谋士,但姜恒最听意见的人乃是宋邹。 此刻宋邹脸色犹豫,明显还有话要说。 “说罢,”姜恒收起地图,朝宋邹道,“这么多年来,始终感谢宋大人对我们两兄弟的照拂,昔年一面之缘……” 宋邹马上道:“姜大人说笑话了,大家都是晋廷臣子,何来‘照拂’一说?都是为了天子驾崩前的嘱托。” 姜恒知道宋邹在暗示他,他们无论做什么、怎么做,目的都有一个,初心不可违背,即效忠于早已灭亡的晋室,只要秉承这一初心,便能得到宋邹绝对的忠诚。 “属下只是觉得,”宋邹想了想,最后慎重道,“已经有人计划刺杀您了,姜大人再随军参战,实在不合适。不仅会令武陵侯分心,更容易……” 这个问题耿曙早已与姜恒讨论过,他起身答道:“不必担心,我会看好他。” 宋邹轻轻地说:“恕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战场瞬息万变,谁又有绝对的把握?若当真如此,落雁城外,也不会……” 宋邹的态度已经非常坚持了,按以往的习惯,他从来不会把同样的话重复第二次。 姜恒点头道:“对,你说得对。” “恒儿?”耿曙却道。 “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哥。”姜恒认真道,“我会到江州去,为你确保战时后勤。” 耿曙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只是姜恒不愿他们分开,于是他无论说什么,耿曙都会尽全力去做。 “你想好了么?”耿曙问。 姜恒点头,说:“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最多三个月,就会结束。” 宋邹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事实上姜恒哪怕留在嵩县,他也全无把握。但在郢王室之中,就不会有问题了。而耿曙带兵在外,也能确保姜恒的安全。 最后,姜恒抬眼看宋邹,说:“宋大人,你觉得……能成功吗?” 宋邹说:“琴鸣天下后的这些年中,五国形成了脆弱的实力平衡,昔年天子尚在,多年来平衡几次将崩,都被险而又险地维持住了。” “就在一年前开始,”宋邹说,“以李宏身亡为开端,平衡就被一点一点地打破。如今想来,雍军驻守本县,将是开启天下百年之新局的变化之初。” 宋邹没有正面回答,耿曙要理解他的话有点费劲,姜恒却是听懂了,宋邹无法判断接下来会如何,但破局之举已启,接下来,各国艰难维持的架衡开始失控,每一国都将撕破脸,倾尽全力投入战争。大争之世走到了尾声,最后的决战业已开始。 这场决战也许会持续五年、十年,但无论谁成为了最后的赢家,神州的分治,都一定会结束。 “现在想来,”姜恒说,“太子泷当年让哥夺取嵩县,于中原钉下了这一枚至关重要的破局之子,是非常明智的。” 耿曙随口说:“运气罢了。” 第142章 培花术 数日后,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翌日便要按约定, 从嵩县发兵。 这天姜恒与耿曙都没有出去过节,耿曙独自待在一间近乎空无一物的房里, 面朝搁置烈光剑的剑架跪坐,开始十二个时辰的冥想。 这是他在落雁城时养成的习惯,也是汁绫教给他的, 行军打仗前, 心一定要静, 将元神守在杀戮之外,保持清醒。 姜恒没有打扰他,知道这场战争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归宿。宋邹代替他成为耿曙的监军,随他出征。他则会到江州去,为耿曙稳定后方,随时与太子安交涉,协助调配郢国的兵力。 姜恒走过城主府, 这当真是这儿有史以来守备至为森严的一次,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宋邹更清空了府外周遭一里地, 禁止任何百姓靠近,就差让卫兵手拉手把姜恒围起来了。 “我觉得我还是早点走的好, ”姜恒哭笑不得道, “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万金之躯,坐不垂堂,合情合理。” 宋邹在花园里观赏他种的芍药, 这是他的冥想方式,一名县官,种的芍药却冠绝天下,也是不务正业。 “有时下官觉得,”宋邹又抬头朝姜恒说,“嵩县确实也该培养刺客,否则碰上这等事当真束手无策。” 姜恒想了想,说:“可是训练刺客,可不是什么轻松功夫,剥夺一个人的命运,只留下嗜血的**,以及所谓的‘忠诚’,太残忍了。” “是啊。”宋邹在这点上,一直与姜恒是相似的,他们尊重每一个人,尊重他们的生命,尊重他们的选择,尊重他们的意志。 正因相似,所以理解。 他换了个话题,朝姜恒说:“这次我为武陵侯募集了八千兵士,已经是嵩县能出的所有了,毕竟雍军虽敬仰他,归根到底,终究为汁家效力。” “谢谢,”姜恒说,“当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耿曙的两万兵马征战可以,万一对上汁琮亲自率领的雍军,他们敢与昔日的同袍打仗吗? 宋邹叹了口气:“若当年早一点这么做,也许洛阳就不会覆灭。” “该来的总会来。”姜恒在一旁坐下,安慰宋邹,说,“何况当初嵩县虽富有,真要集合起八千人的军队,也实在不够。” 七年前嵩县要养王都,钱都源源不绝地抽调往朝廷,哪有余力?正因为这七年里,县库重金未动,才能养兵发军饷。 宋邹问:“姜大人的最终人选,定了?” “没有。”姜恒疲惫道,“我本以为已选定了,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姜恒明白宋邹所问何意,从离开洛阳之后,他们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姜恒拿着金玺,宋邹从旁协助,根据姬珣的遗命,寻找新的、足可统领神州的人选,让他成为结束这大争之世的天子。 姜恒最初选择了赵灵,其后则因耿曙,放弃郑国,改而选雍,但汁琮之举令他意识到,他不能选汁琮。至关重要的一点不是汁琮要杀他,而是汁琮为了个人的目的,会杀任何他想杀的人。 这是绝不能纵容的,否则一旦他握有绝对的权力后,政策无从推行。 这也是姜恒与宋邹第一次直接而正式地讨论这个问题,从彼此的责任与目标上来看,他们不是上下级,更像一对战友。天底下,宋邹是最理解姜恒不容易的人,甚至比耿曙还要更理解他的志向。 “未来一团迷雾。”姜恒有点茫然地说。 宋邹躬身,铲出他的芍药,移植到另一个花圃中,回头道:“实在不行,姜大人考虑一下,自己上?” 姜恒哈哈大笑,道:“宋大人,你这是要害死我了。” 他当然知道,宋邹不过是开个玩笑。但姬珣将金玺交给他的时候,确实说过,如果谁都不行,那就自立为天子,也是不妨。 “虽说对国君有诸多要求,”姜恒叹了口气,拿过水碗,为宋邹弹了点水到移植的芍药花叶子上,“可仔细想想,换我自己去当,也不一定就比他们更好。太难了。” 宋邹没有接这话,反而看着花,若有所思道:“姜大人,这些芍药,都是从西川托人买来的,您觉得好看吗?” “很好看,”姜恒说,“想不到宋大人竟有这本事。” “但初来之时,”宋邹端详道,“实在很一般,色俗,朵瘦。就像您看见的,这等混合后令人赏心悦目、天下难寻的花色,都是一代又一代,经好些年头,嫁接,培花,选种,最后才呈现出来。” 姜恒点了点头,明白宋邹借养花的话头,在与他讨论人选问题。 “一代理应胜似一代,”姜恒说,“本该如此。起初我将人选定在国君身上,后来发现实在不行,才改成了各国太子。但是人与花终究不一样,宋大人,芍药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人不行,终究会被影响。” “通常种出我想要的花后,”宋邹说,“先前培种的植株,就会连根拔掉了,毕竟心力总是有限的,土壤有限,阳光也有限,养分更是有限。” 姜恒没有说话,明白宋邹在提醒他,他的手腕还是太软了,需要打开局面。 “我再想想罢。”姜恒答道。 姜恒比较过各国新的储君,除了梁国之外,他全见过了。事实上汁泷是他最属意的,他未来将是个合适的国君,至于能不能成为天子,还须再教导。 雍国的问题就在于,眼下看来,汁琮不容他改变儿子,汁泷继承的是他的信念,而不是他姜恒的信念。 宋邹的思路则既简单又直接,你把汁琮做掉又怎么了呢?有什么问题吗?爽爽快快搞死汁琮,你大可扶持汁泷上位,问题迎刃而解。 我现在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先活下去。姜恒有时想起,当真哭笑不得,他终于也面临性命之危了,小命先留下,才能与汁琮对抗罢。 翌日,大军开拔,项余前来接姜恒的队伍也到了嵩县外。 这次嵩县是真正的倾县而出,全县编入军队的成年男子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后,准备为耿曙与姜恒而战,一声令下,无人质疑,更没有人问为什么,百姓则都靠郢国保护。 “我出征了。”耿曙穿着王军的暗红间银色铠甲,手里拿着头盔,心事重重,仿佛躲避着姜恒的目光。 姜恒说:“好好打仗,后方的事,不要担心。” 耿曙盯着姜恒的唇看了一会儿,最后没有在大军面前做出逾矩的事,只是把他拉向自己,抱了下他。 “等我回来,”耿曙抱着姜恒,在他耳畔低声嘱咐,“在江州照顾好自己,风羽已经送信去了,界圭会来的。” 姜恒不知道耿曙为什么这么有把握,界圭就一定会来。 “我弟弟交给你了。”耿曙放开姜恒,朝项余说。 项余点头,说:“放心罢。太子安听见他回去,很高兴。” 姜恒也朝宋邹说:“我哥交给你了。” 宋邹笑道:“一定保护武陵侯的安全。” 耿曙率军出发,离开琴川,姜恒目送两万八千人远去,及至彻底消失,方叹了口气。接下来,耿曙将带着他们,翻过梁、郢、代三国的丘陵腹地,北上汉中平原,再沿着黄河岸东进,越过大片树林,急行军攻入梁国境,对照水骤然发起突袭。 这是他们自重逢之后第二次正式分别,昔年姜恒离开落雁前往踏访国境时,尚无离思。只有这次,就在他目送耿曙出征时,姜恒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兄长、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竟是有几分孤独之意。 仿佛在他从未发现过的、耿曙隐藏在内心最深处里,有一分特别的孤独与寥落,他们一旦分开,这孤寂感就像野兽的气味般,渐渐发散出来。 “走罢?”项余说,“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决定回江州。” “又要麻烦你了。”姜恒打趣道。 “不麻烦,”项余答道,“这是我的责任,而且与你相处,让我很快活。” 姜恒怀疑地看项余,总觉得他的话自己没法接。两人骑着马,越过山峦腹地,走陆路前往江州城。 项余改了话头,说道:“你那部下,宋邹大人是个厉害角色。” “同僚,”姜恒说,“虽是上下级,却是目标一致的同袍,只是许多事,都由我出面,大家便严重低估了他。” 确实如此,五国中人都严重低估了宋邹的作用,否则梁军在玉璧关下,也不会被宋邹陷得险些全军覆没。 “什么目标?”项余淡然问。 “一统天下的目标。”姜恒骑着马,看着江边的滔滔流水,项余策马走在他的左侧,护着他免得他骑艺不精,滑步落下山去。 “哦?”项余说,“你想统一天下?” “当然不是我。”姜恒笑了笑,说,“这是我所出身的师门,世世代代的任务罢?” 项余想了想,说:“海阁,你师父让你做的?” “不,”姜恒说,“师父反而没有要求我这么做。” 项余提了下自己的手套,握紧缰绳,一时也有点出神。 “师父只想我留在他的身边,”姜恒轻轻地说,“他就像我哥一样,疼我、爱我。可是我不得不辜负他……我没有与他离开神州中土,远走海外。” 姜恒不知为何,想起了罗宣,直到如今,就在他面临与太多人为敌之时,才真切地感觉到,未来的路太难走了,而罗宣则始终想保护他,什么结束大争之世,什么天下?对他而言都是狗屁,他只希望姜恒能好好活着。 “因为你哥。”项余说,“我说得对不对?归根到底,你放不下子淼殿下。” 姜恒笑了起来,说:“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活着呢,只是觉得,我总得替已死之人,去完成一些事罢了。走吧?再这么走下去,一个月也到不了江州,驾!” “慢点!”项余色变道,“这里不是你们塞外!山路难行!等等我!姜大人!” 姜恒仗着从耿曙处学了骑艺,在山路上开始纵马,项余则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 数日后他们抵达江州时,太子安有点惊讶,却明白这是意料之中。而姜恒抵达东宫后,同时还得到了耿曙成功杀进梁地的战报。 “汉中平原初步接战的结果,”太子安拿着军报,朝姜恒说,“王军大捷,梁人毫无还手之力,辛苦了。” 熊耒说:“你兄长行军作战,当真是一把好手!” 熊耒父子对姜恒变得更亲切了,因为耿曙打了胜仗,熊安甚至带着奉承之意,毕竟耿曙名声在外,已成为五国中最耀眼璀璨的将星。 “他的路子很野,”姜恒谦虚道,“仗着武艺了得,总喜欢冲在前头,身先士卒,必须有人劝得动他,我本该随军才是。” “汁琮的徒弟,果然名不虚传。”熊耒说。 姜恒说:“太子殿下,这就开始准备合围罢。” “不着急,”太子安忙道,“你先休息好了再说。这些日子里,我让项余将军贴身保护你。” 姜恒解下斗篷,说:“战场瞬息万变,须得尽快。” 项余说:“先去换身衣服罢,洗个澡也舒服点。” 姜恒便依言,回到他所住的寝殿中前去沐浴。太子安则重新调拨了御林军,加派人手守卫姜恒,务求滴水不漏,一定得保护他的安全。 项余就这样成为了他的贴身侍卫,就连他洗澡时,也搬个矮榻在外坐候着。 姜恒实在无奈,本可以不必这么紧张。 “您其实只要派人跟着我就可以了。”姜恒说。 项余答道:“姜大人的王子哥哥在替郢国打仗,这是本国该做的,您如果体谅我,平日就稍微注意下安全,不要磕了碰了。” 姜恒笑了起来,洗过澡,在屏风后穿衣服,项余等他穿好里衣后,拿来越服,为他束好外袍,正儿八经道:“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子淼殿下手里还带着兵呢,可惹不起。” 姜恒只觉好笑,郢国上下现在最怕的就是他出事,若有万一,搞不好耿曙还真就要率军回头,把江州给平了。 直到他走进东宫时,太子安的所有谋士都对他恭敬无比,口称“姜大人”,更纷纷起身行礼。 太子安则朝他招手,笑道:“来了,先看看军报,待会儿再一起用晚饭。” 这也太客气了……姜恒心道,但直到他真正接触到军报之时,终于明白了。 因为耿曙在汉中平原只出一千兵马,便攻破了梁国的一万守军!杀敌三千余,俘敌七千人! 这是什么水平?!姜恒看见的时候也震惊了,他只带了一千人作为查探,夤夜遭遇敌军,非但没有退走,反而悍然发动突袭,将梁军赶到嵩河畔,打了第一场毫无悬念的胜仗! 第143章 踏夜蹄 军报是宋邹亲笔所写, 描述了当夜耿曙只带一千人,如何破开敌阵,将敌人杀得大溃。这等战绩,近百年历史上只有两个人能做到, 一是昔年梁国的军神重闻, 死于他们的父亲耿渊之手。 二是代国的前任国君李宏, 败于耿曙之手。 “哦, ”姜恒淡淡道,“比以前更能打了。” 太子安说:“我们的水军已逆流而上,进入遥河水域了。十天之后,就能与他会合。” “我不希望杀太多的人,”姜恒说,“打起仗来, 死的都是无辜百姓。” “那是自然,”太子安说, “夺一座空城,对我们而言也没有用。” 姜恒数年前路过照水,对洪水泛滥时的景象仍记忆犹新, 战乱一起, 于心何忍?但事实上郢国不打, 雍国也会打,若让汁琮侵占, 放任人屠城劫掠, 不如由耿曙先动手,将其拿下,尚可保护城中百姓性命。 说不定到得最后五国互相征伐,天下大混战之时, 照水反而是最安全的。 姜恒在嵩县时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嘱咐绝不可放水淹城,耿曙再三朝他保证,取城之后,不会危害百姓性命。 到得江州王宫后,他又朝太子安详细解释一番,并让他约束水军,下城后不可乱来。太子安要的只是打胜仗,嵩县王军替他担任前锋,高兴都来不及,连连点头。 姜恒的效率极快,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将补给全部调配完了给太子安过目。太子安仍沉浸在喜悦之中,要设宴款待姜恒,姜恒却开始收拾军报,说:“饭就不吃了,我得回去再琢磨琢磨。” 太子安再三挽留,项余却说:“殿下,姜大人担心前线,让他好好考虑清楚,待打下目标后,再庆功不迟。” 太子安一想也是,便不强求。当夜姜恒抱着军报,回到房中,他要从宋邹汇报的蛛丝马迹里,找出一切可能的危险与变数,以免出意外。 项余说:“我睡在房里,姜大人是否介意?我不打呼噜。” 姜恒笑道:“再给上将军增设一榻罢。” 项余也不推辞,便让宫侍在屏风外多放了一张矮睡榻,自己铺床,坐下。 夜已深,姜恒始终没有睡,细细阅读十几封信上的每一句话,包括地形描述与军力布置。 项余说:“国内都认为,这一仗势在必得。” “嗯,”姜恒沉吟道,“项将军怎么看呢?” 项余坐在榻上,擦拭自己的佩剑,轻描淡写道:“说来惭愧,我不会打仗。” “您太自谦了。”姜恒笑道。 “这是实话,”项余说,“我带领的是御林军,任务乃是保护王室。行军作战的机会很少,当年读过的一点兵书,早就忘光了。” 姜恒没有说话,一瞥项余投在屏风的影子,只听项余又问:“姜大人呢?您怎么看?” “照水问题不大。”姜恒说,“但我最担心的,是雍国那边的动向。” 耿曙率领兵马,亲自为郢国打仗,汁琮一定会有反应,至于反应是什么,就很难预测了。 “太子殿下已经朝雍王送信去了。”项余道。 姜恒说:“嗯,他与汁琮,一直有协议罢?” 姜恒没有细想,便命中了至为准确的一环,郢雍之盟,其中最大的促成者,现在看来不是郢王,而是太子安,说不定郢王熊耒对此原本持反对意见,最后是项余说服了他。 这么想来,太子安才是真正有野心的那人。 “您看得很透。”项余答道,“但其他的,恕我不能多言了,还请姜大人谅解。” 姜恒得到了他要的答案,果然如此,起初郢王与太子安意见不一,国君与储君之间分歧严重,太子安希望与汁琮平分天下,郢王则也许认为这会助长敌人气焰,引狼入室。 最后太子安让项余去说服了他,用的是“长生不老”的理由,至于熊耒是真的愿意,还是给亲儿子一个台阶下,就很难说了。 那么你又是谁的人呢?姜恒在心里问自己,起初他总觉得,项余对熊耒十分忠诚,现在看来,则未必,说不定他真正效忠的主人,是储君。 “我赌他不会出兵打自己人。”姜恒说,“但我要是汁琮,就会趁机出关,与聂……与汁淼两相呼应。儿子打南边的照水,父亲打北边的国都安阳。” 项余说:“很合理,他反而会认为姜大人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么一来,梁国就被瓜分了,甚至没能等到五国联议开始,”姜恒说,“变故往往就发生在一夜之间。” 项余“嗯”了声。 姜恒又轻轻地说:“于是雍成功地出玉璧关,问鼎中原;郢则占了照水,黄河成为新的南北分界线,郢、雍一河之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郑、代未灭,”项余说,“兄弟之盟,依旧将维持下去,姜大人倒是不必太操心。” “希望如此。”姜恒一字一句道。 “还不睡吗?”项余说,“您已经很累了。” 姜恒叹了口气,说:“睡罢。” 于是项余平持长剑,横过,抵住灯芯,熄了灯,满室月光。 深夜,玉璧关。 汁琮面对摆在面前的信件出神。 “他在做什么?”汁琮难以置信道。 信上盖着熊安的太子印鉴,约定与他一同出兵,雍击安阳,郢取照水,眼看这数百年国祚的中原大国,竟是顷刻间就要迎来灭国之难! 卫卓说:“殿下倏然出兵,这不合常理,莫非是姜大人被扣住了?” “不,”汁琮说,“不可能!这是我的儿子?” 汁琮只觉耿曙最近仿佛变了一个人般,举止简直反常! “王陛下,”卫卓说,“咱们打么?” 汁琮无言以对,但就在此刻,外头通传太子殿下到。 “汁泷?”汁琮忽然回过神,这是他们的计划? 太子泷风尘仆仆,连夜抵达玉璧关,此刻他应在落雁城才对。汁琮一见儿子,马上就开始怀疑——这先斩后奏的路数,不可能是耿曙自己想出来的。 “我也是才知道,”太子泷说,“父王,咱们该出关了。” 汁琮冷淡地说:“姜恒给你送信了?他说的什么?” 太子泷摇头,那是源自于他与姜恒一直以来相处的习惯,只要听见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太子泷第一个念头不是质疑,而是揣摩他的深意,并马上着手,设法配合。 事实上耿曙和姜恒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曾给他送信。 而以如今的默契,不必再说了。 “我已经在准备联议了。”汁琮说。 “他们提前动手,一定有原因。”太子泷说,“但这是送上门的好机会,良机莫失,父王!” 这个时候,太子泷与汁琮的态度便有了明显的区别,汁琮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养子,去帮别人打仗? 而太子泷想的却是,要怎么样不浪费这个好机会! 汁琮几乎是咆哮道:“汁淼是不是疯了!送一封信给他!” “回来再说!”太子泷道,“父王!待他回来再说!您的霸业,马上就要成功了!” 朝臣都很清楚事关重大,只有太子泷能劝住汁琮,这也是他夤夜前来的原因。 汁琮瞬间清醒过来,注视儿子。 “打。”汁琮决定先不计较耿曙的背叛,说道,“我亲自带兵,明天一早便出发。” 太子泷道:“我一定让哥给一个交代,父王。” 从这点上,汁琮可以看出太子泷事先也毫不知情,国事为重,于是决定带兵,出征。 月夜,汉中平原。 这是一个不利于潜行的夜晚,不像那夜漆黑一片。狂风吹散了云层,明月千里。 王军抵达汉中与黄河交界处,最后一处军营,这里驻扎着一万兵马。 想在平原上发起突袭很难。耿曙麾下骑兵的马蹄全部包了棉布,三千前锋辗转突进,每到一个地方先作简单整备,再绕过一切有人烟之地,专挑偏僻的丘陵北侧行军。 哨楼前,耿曙拉开长弓,一箭飞去,月夜里,百步外正中哨兵喉头,哨兵应声而坠,值守的伙伴尚未发出示警,又一箭飞来。 几处哨楼纷纷被成功端掉,没有风羽的侦查,耿曙始终无法灵活展开突袭,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歼灭敌军。 “讨命的来了,”耿曙冷冷道,“准备接天子的怒火,放火烧营!” 身后亲随拉开火箭,一箭飞上天空,发出信号。霎时无数火箭飞上天空,抛投向营寨之中,上风口处,耿曙一骑当先,率领三千人冲进了大营! 梁军在熟睡之中毫无防备,操起武器迎出,砍杀,迎接他们的,却是滚滚而来的铁骑与洪流。 “我只说需要侦查,”宋邹最后赶来,见敌营已成火海,无奈道,“殿下,您只有三千人,不要总是这样,发起突袭。” 耿曙看着远处,眼里仿佛出现了多年前的洛阳化为火海的一刻,赵竭的怒火,直到如今尚未熄灭,即将卷向整个梁国。 宋邹最后退让道:“但能提前消耗敌军实力,总是好的,这样他们就无法回援照水了。” “兵贵精不贵多,”耿曙冷冷道,“向来如此。这里留给你收拾,我去下一个地方。” 数日后的清晨,风羽来到了江州。 海东青径直飞进东宫,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姜恒抬头,便喊道:“风羽!” 风羽停在姜恒案前,太子安说:“是你饲养的猛禽?” 太子安正伸手要摸,姜恒忙道:“殿下当心。” 太子安险些被啄,即将酿成又一起汁泷的血案时,幸亏姜恒及时制止了他。 “我看看信,”姜恒说,“雍都的消息来了……” 但话音落,姜恒一愣。 没有信。 风羽被耿曙放回,前去通知界圭,让他前来保护姜恒,但风羽回来,既没有带着人,又没有捎信。 这是怎么回事?姜恒眉头拧了起来。 “怎么?”太子安问。 姜恒摇摇头,说:“我送一封信给我哥去。”说着心事重重,抱着风羽,回了寝殿。 第144章 漫山树 风羽当天饮食完毕后, 复又振翅离开,带着姜恒的信件,飞往北方。抵达耿曙身边时, 王军已完成了从陆路包围照水的整个部署。 梁东, 照水城附近的所有军队驻地共计四万守军, 都被耿曙沿途一一拔除,落败梁军或是为俘,或是逃回了安阳。 “这样就轻松多了。”耿曙在高处一块石头上坐下,手腕翻转,随手玩着手里烈光剑,挽了几个剑花,居高临下,注视远处的照水城。 现在敌方城中,剩下三万不到的守军。而郢国的八万水军也沿河道前来, 堵住了这座大城的水路。 照水城背山临水, 耿曙与宋邹开始计议突破之法,风羽回来,顿时减轻了斥候的负担, 耿曙放它出去, 侦查城墙处兵力,取下信件看了一眼。 “照水城地基为黏泥较多, 初春时节山峦化雪,河水水位高涨……”耿曙说, “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耿曙颇有点头疼,姜恒提供了他的见闻,却没说怎么用, 八个字说起来简单,真正要找到执行的方法却属实不易,况且还要在尽最大可能,减少伤亡的前提下。 但行军布阵,攻城之策,并非姜恒所擅长,耿曙必须自己想办法。 “我去走走。”耿曙朝宋邹说。 宋邹知道耿曙需要静下来思考的时间,便不阻拦他,只派人远远跟着。 瀑布中满是融化的冰水,寒冷刺骨,耿曙来到山涧内,抬头看了一会儿,脱下外袍,只穿一条长衬裤,打着赤膊,走上瀑布下的石块,盘膝而坐,任由冰水打在自己身上,凝神思考。 远方传来海东青的鸣叫声,那一刻,耿曙的目光仿佛越过山峦,看见了茂密的森林。 一刻钟后,耿曙走下瀑布,浑身朝下滴着水,低头看赤脚下踩着的泥土。 “我有办法了。”耿曙回到营帐时,郢国派来的上将军屈分正在与宋邹商议,侧旁还有几名穿水军铠甲的将士。 他见过屈分好几次,大多在王宫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与姜恒应邀前往水榭,与太子安谈判时。屈分|身材高大,就像一头熊般,快顶到帐篷,说话粗声粗气,藤铠顶着肚腩,犹如一个大老粗,言谈中却对耿曙很尊敬。 “殿下打仗当真了得,”屈分说,“这下咱们只要集中力量,解决照水城就足够了。” 宋邹说:“屈将军,我看城中早已士气低落,不若还是劝降为主。” 屈分摆手道:“随意!随意!出来时,王都已吩咐过,淼殿下说了算!” 耿曙说:“地图摊开,我看看。” 众人端详照水城附近地形,耿曙道:“我有一个办法,山上春来化雪,水量充沛,从这里掘开缺口,让河流改道,便可漫灌城外之地。” 宋邹说:“先前说过,放水淹城乃是下策,殿下。” “非是邓水。”耿曙说。 照水临二水为城,两河相照,北边是自山而下的宾河,南方则是长江支流的邓水。自古以来,照水几次被破城,都是邓水水量湍急,被掘堤后洪水淹没全城,每一次死伤都在十万人数。 耿曙所掘的,却是水量不多的宾河,宾河自山而下,在城前拐弯,汇入邓水。一旦水量突然加大,便会在拐口处冲破河湾,卷向城墙。 “可这用处不大啊。”屈分说,“宾河水量太少了,冲到城墙前不过半丈,就会被城墙挡住,史上照水陷落,多是被水攻,他们如今可不傻,早就加高了城墙。” 宋邹沉吟不语,望向耿曙,知道他一定有用意。 耿曙说:“落雁城教会我不少事。从山上伐四十万棵树下来,要多长时间?” “四十万棵?”屈分一惊,问,“你要做什么?” 宋邹说:“得让水军都过来,伐木花不了多少时候,运送木材却很费时费力,您要运到哪里呢?” 耿曙:“城墙前。” 宋邹说:“可以利用宾河运木,但没有这么多斧头,军中只有三千把。” “现在开始,”耿曙说,“这就去办,轮班。屈分,把你的士兵都叫过来,伐木之后全部堆到城墙前去。” 屈分满脸疑惑,但江州作了指示,只能照做。 江州城中,海东青飞回,带着耿曙的信。 姜恒说:“陪他打仗,风羽,暂时别回来,我很安全,照顾好他。” 姜恒抚摸风羽的羽毛,在它耳畔轻轻说话,仿佛那话是朝耿曙说的,再次将它放走。 项余这几天里都陪在姜恒身边,看他处理文书,调动十万人的大军,乃是一项非常繁重的任务,姜恒必须盯着粮草,作好长时间围城的准备。 太子安乐得让他去全权处理,不就是花钱么?王室搜刮了这许多年的民脂民膏,又很少打仗,多的是钱。 “想去前线看你哥么?”项余说,“我看姜大人在王宫只坐不住,不如犒军去罢了。” 姜恒笑了起来,说:“还没打下来呢。” 项余说:“应当快了,但保护你的那个刺客,我却不见影子,是界圭吗?” “也许其他的事,把他绊住了罢。”姜恒轻轻地说。 话音刚落,太子安麾下的首席谋士芈罗快步前来,说道:“姜大人,项将军。” 姜恒抬眼,见芈罗脸上带着喜色,问:“战事有进展?” “也算有进展。”芈罗把信放在案上,说,“汁琮出关了,带着他的所有部队,以汁绫为前锋,开始攻打梁国国都,安阳。” 姜恒心道终于来了,汁琮不会放任这个机会白白错过。 芈罗笑道:“现在梁国南北两面受敌,招架不住了。” 姜恒见芈罗满脸兴奋,只“嗯”了声。芈罗说:“太子殿下让我第一时间来回报您,照水局势稳了,我先告退,东宫还在商议设郡。” 芈罗走后,项余说:“你似乎不太高兴。” “因为汁琮与我哥不一样,”姜恒想了想,说,“国君的功业下,俱是百姓的白骨,当然高兴不起来。” 事实上就连耿曙出征一事,姜恒也从未觉得是好事,只是别无选择。 “天底下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项余扬眉,眼神却很温柔,“不想被杀,就要学会杀人,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么?” “教过。”姜恒笑了笑,说,“但天性使然,学不会。”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梁军照样冲进洛阳,大杀四方,连天子也敢拖下王座;郑军攻破落雁时,从未有过手下留情。大争之世,王道式微,唯杀戮以平神州。 “不想这个了,”姜恒说,“能做的事都做了,等待结果罢。” 四月初五,梁国南照水、北安阳同时告急,被郢、雍二国围攻,代国迟迟按兵不动,郑国则以最快的速度调集兵马,率军出崤关来援。这一仗从郢启动,郢地派出了他们近乎所有的精锐,紧接着卷入了另三国兵马,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混战。 雍参战六万人,梁国全境兵马共十万,郢水军八万,耿曙所率领的王军近三万人,郑军八万,共计三十五万之数。 这规模堪比七年前洛阳一战,而这次将势必彻底打破势力的平衡,将天下带入一个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全新局面。 这僵持上百年、大争之世最后的总决战,将随着照水城陷落而拉开帷幕。 四月初六清晨,成千上万的滚木沿着宾河顺流而下,在河道弯口先是冲上岸,郢国水军推动滚木,嵩县骑兵则策马以粗索从两侧拖动滚木。 滚木接二连三,轰然撞上了城墙,引起照水城守军的慌张,在城墙朝高处射箭,郢军与王军却躲在滚木的屏障后,在滚木撞上去后一触即走。 起初守军以为敌军要使用撞木破墙,城墙却坚不可摧,根本不惧这区区撞击。 足足一整天时间,滚木越来越多,及至黄昏时,城墙下已堆积了四十万棵大树。 入夜前,耿曙一身武铠,驻马城外,稍稍推起头盔,现出明亮清澈的双目。 “点火。”耿曙说,不知为何,却想起了项余说过的话——玩火是不好的,玩火容易**。 我就是喜欢玩火。耿曙如是想。 耿曙率先拉开长弓,一枚火箭引领千万火箭,飞向城墙前的断木,断木被拖出河道时,已浇满了火油,此时箭矢如流星般飞至,顿时在城墙下燃起了熊熊大火。 春末东南风狂盛,火焰顿时席卷了整个城墙,守城士兵大声叫喊,慌张退走。火舌沿着城墙烧来,却被那高墙阻住,城中靠近西面的百姓迁离,各自心惊胆战地看着宏大的城墙。 照水城主亲自前来,检视。 “那是近二十年才建的!”城主乃是梁国贵族,名唤迟昼,昔年死在耿渊剑下的迟延訇是他伯父,如今听到耿渊之子来攻城,只恨不能亲身上阵,一报当年之辱。 奈何敌军势大,迟昼只得蛰伏等待机会,守住照水,拖住敌军,等待郑军解去王都之危后,梁国主力再南下救援,他们报仇的机会就到了。 “不用害怕!”迟昼眼望天际,说,“会下雨的!一场雨下下来!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火势虽猛,却不能持久,哪怕将附近山上所有的树全部砍下来,也无法烧死城里的百姓,迟昼怕的只是城南的水军,那才是主力。 他索性不再管耿曙带的骑兵,反正烧起来的城墙一片滚烫,既不能上人,更不能搭云梯,他只要抽调兵力,将城南的水道守好便万事大吉。 迟昼冷笑一声:“年轻军神?不过区区本事而已。” 大火烧了足足一天一夜,宾河上游则早已被截断,从山腰瀑布以下,山涧中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蓄水湖,被断木所阻,水位越漫越高,随时有崩湖的危险。 迟昼判断丝毫不错,这么多木头,只能烧个一两天,直到第三天清晨,天蒙蒙亮时,城外已满是灰烬,黑烟遍布全城,守军不住咳嗽,被熏得双眼流泪。 但天空中阴云密布,正酝酿着一场暴雨,雷声隐隐传来。 “抽堤。”耿曙面无表情,发出了第二步命令。 哨声响起,山腰上,近三千名士兵拖动拦住山涧堰塞湖的断木,人工堤登时崩毁,河水呼啸着轰然涌了出来。 迟昼正在巡城,忽闻十里外山腰处一声巨响,大地阵阵震动,不知发生了何事。 紧接着,数日间那积雪融化的冰水,沿着干涸河床轰然而下,飞快卷过河道,冲向尽头的河湾处,水量漫灌,形成唯一的一波巨浪,淹过平原,呼啸着冲上被烧了一天两夜、滚烫的城墙。 那水量只够形成一波,便飞速散去,但足够了。 白汽冲天而起,然后便是连续不断的轻响,仿佛有什么裂开了,被近乎烧红的石墙骤然冷却,犹如炮仗般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那裂响越来越大,与天际的滚雷混在一起。 落雁城破城的一幕在照水之外重演,虽不及当初太子灵以足足一月时间,挖塌了十里巨墙,但近五丈高墙碎裂,崩落的碎石亦十分壮观。 迟昼蓦然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城墙裂开,再尽数崩塌下去! 城外青山、河湾、平原登时一览无余,耿曙面无表情地驻马,看着面前碎开朝两边滚落的高墙,拉下头盔,挡住了上半张脸,温润的嘴唇稍一动。 迟昼看不清率军之人在做什么,但面前的这个巨大缺口告诉他,不用再妄想抵抗了。 紧接着,王骑朝他们发动了冲锋,奔马穿过乱石,冲进了照水城。 “这就是……实际上的情况。”姜恒拿着耿曙的家信,向朝廷众人从头到尾,交代完经过。 熊耒与太子安都听得一愣一愣,以为姜恒在编故事。 “实话说,”姜恒道,“比我想的还快,嗯,确实,确实很快,原本预计五月初一前结束,这才……一个月,现在照水是郢国的属地了,屈分屈将军已接管了全城。” “哦……好的。”太子安就像做梦一般。 熊耒登时哈哈大笑,朝姜恒说:“好样的!” “很好,很好。”熊耒缓慢起身,叹了口气,仿佛又有唏嘘与伤感之意,说道,“年轻人,了不得啊,王儿,你好好收拾善后罢。” 说着熊耒竟是独自走了。 太子安过来,拉起姜恒的手,感慨道:“太不容易了,郢国十七年里,这是一场最漂亮的胜仗。子淼殿下当真盛名无虚。” 姜恒笑道:“仰仗王威而已。” “从今往后,两位就是我大郢的国士!”太子安感动道,眼里却现出不自然与畏惧。 姜恒很清楚这一刻他在想什么:江州如果碰上这等攻势,要怎么对付?!对付不了!耿曙若用一样的计策来打江州,城墙说破就破。 “其实若事先料到,”姜恒说,“不让他放火,自然就无计,万一下雨呢?就算不下雨,城中拖来水车,在点火开始时,便离得远远的,从城内往城外抛射水流……” “对对,”太子安定了定神,说,“也不难破,嗯。” “应当是赵灵破落雁,启发了他,”姜恒说,“这种计策用一次,就不能用第二次。敌人一旦有了提防,就不能说是奇谋了,雕虫小技,不足一提。” 姜恒虽是谦虚,却明白耿曙的计策有多厉害,夸他是军神当真不为过,这次破照水,当真将兵法中的天时、地利发挥到了极致。看似寻常人都能想到,却必须清楚战场的地形、河水在何处拐弯、能有多大规模的漫灌、火焰灼烧后多久,才能破堤灌水、这么厚的城墙,能不能形成开裂,以及四十万滚木够不够烧到那时候。 耿曙每一步都估得极准,显然是多年来的积累,让他做过许多功课,想到什么计策哪怕用不上,也会先记下来。 功夫总在战争之外,大抵如此。 第145章 温柔乡 “可以请子淼回来了。”太子安定神后, 开始讨论下一步举措,带着姜恒往东宫去。 “我已经派他出去了,并未留在照水。”姜恒说。 “啊?”太子安突然一怔, 停下脚步,怀疑地看着姜恒。 姜恒知道太子安在想什么, 耿曙所带虽号称王军, 却大多仍是雍国兵马,这座城是帮郢国打下来的, 下城后自当拱手相让,以示避嫌。否则若他驻扎在城内,雍国万一翻脸要控制照水怎么办? “去哪儿了?”太子安不悦道, 显然姜恒没有提前与他商量,他对此很不满, 但很快,他便又换上了笑容,恢复了一贯以来的亲切:“支援雍王去了?” “我让他破照水后稍事整备, 便取东北路,前往崤关往安阳的必经之路,预备伏击前来营救梁王的赵灵。”姜恒提醒道,“殿下, 咱们还未完全胜利,必须巩固成果。汁琮毫无预兆南下,一言不合就开始攻打安阳城,令我毫无准备, 只能将错就错,试图补救了,事出权宜, 来不及与您商量,就怕雍国陷入苦战,到时候郢军全是水军,总不能不救。” 姜恒这话也是在暗示太子安,我不追究你私下与汁琮通消息,你也别追究我指挥耿曙,何况耿曙本来就是我的人,也算不上越权。 姜恒等了好一会儿,待太子安消化了他的话,又说:“照水对郢、雍、郑都非常重要,拥有这座城,您就有了入主中原的据点。否则为什么郢国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这座城?” “是,”太子安回到了最初的计划上来,收敛心神,说道,“据点非常重要。” 雍与郢都是中原人口中的“蛮夷”,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狭义的中原,所指无非洛阳、嵩县等天子辖地,以及梁与郑的一小部分。 虽说长江中下游已被归入了泛义上的“中原”,但大家在历史中仍认同各自“蛮夷”的身份,姜恒自然理解,在黄河流域获得一个据点有多重要。雍国需要嵩县,正如郢国需要照水城。 有了这座城,郢国便能源源不绝地派出驻军,从中原腹地发兵,四处征讨,结束曾经被长江与玉衡山所阻隔的历史。 “接下来您需要加派军队,”姜恒说,“不惜一切代价,尽快重建照水,利用好此城,作为争霸中原的最大倚仗。” 太子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欣然点头道:“你是对的,当真算无遗策,哈哈,哈哈!” 太子安干笑几声,姜恒又道:“这两天我就准备北上,与他会合。” 太子安又是一怔,说:“你这就回去了?” 姜恒笑道:“还会回来的,毕竟我哥最重要的任务完成了,我得去看看他,就当替殿下犒军去了,如何?” “这……”太子安显然有点疑虑,说,“就怕又有刺客……” “我秘密出行,”姜恒说,“不会有人知道的。” 姜恒虽说不上精通易容,但要瞒天过海并不难,之所以没有在耿曙身边易容,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实在太好认了,杀手也许认不出自己,但只要盯着耿曙,看他与谁形影不离就行。 太子安仿佛下定决心,说:“让项将军护送你,必须到子淼身边,我才能放心。” 姜恒这次没有推辞,点了点头。 海东青再一次回来时,姜恒已准备动身北上,既有项余护送,便不太需要易容了。 耿曙来了一封信,姜恒叫苦不迭道:“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让你别来的吗?快回去,你还要侦查。” 姜恒展开信,看了眼,耿曙之声仿佛就在耳畔。 “城破后,百姓们都很好,我亲自去看过,也嘱咐了屈分,不要劫掠,不能杀人,恒儿,放心罢。答应你的事,我一直都记在心上。” 项余等在门外,朝姜恒说:“愚兄还有少许事要处理,去去就来,贤弟跟着侍卫们出发就是。” 姜恒点点头,在出门前,他匆匆写就两个字:等我。便迫不及待,出门翻身上马,前往北方。 河洛兵道,洛水穿过此起彼伏的丘陵,穿过广阔的原野,在此处汇入黄河。 离开汉中与河套之地,将军岭下,耿曙率领他的兵马,又是一日一夜急行军,来到郑军的必经之路上,吩咐手下散入山林,准备埋伏。 照水城破后,耿曙分文不取,更约束手下将士,不得作恶。他先是按计划,将八千王军交给宋邹,让他带兵回往嵩县,自己带着剩余的两万人赶往东中原,距离崤山两百二十里地外,为雍国截断这支梁人的唯一希望、太子灵所率领的救兵。 海东青回来了,耿曙展开布条,看了一眼那两个字,朝风羽问:“这么着急做什么?我的恒儿还好么?” 风羽自然无法回答,抬头疑惑地看耿曙,耿曙摸了摸它,他与姜恒摸了风羽头顶的同一小撮毛发,便权当是手指互相触碰过。 “吃点东西,就侦查去,”耿曙说,“这些日子辛苦了,孤孤单单,回头给你找个伴儿。” “哟!回来啦!”将士们又见着这只神鹰了,大家都很喜欢它,只因它立过不少功劳,若没有它,只不知每场战事里要牺牲多少弟兄。 一名万夫长听见耿曙的话,笑着说:“也该给它找个媳妇了。” 众人便在溪边的篝火前坐下,看着海东青进食。 风羽开始啄食生肉,耿曙心道我都还没有成亲呢,还惦记着你成亲的事,这么好的主人上哪儿找去? 风羽吃完,又开始喝溪水。 耿曙在溪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都说他像父亲,他却觉得自己不像刺客,反而像个武将,他像武将一样生活,像武将一样吃饭,哪怕眼下,也像武将一般,在一块石头上,分开两腿,一手按着左膝,背着一把剑,粗犷地坐着。 他打量水里的自己,心想姜恒喜欢这样的他吗? 姜恒似乎从未表达过,喜欢什么样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耿曙很清楚姜恒的眼里只有他一个,可那是不是喜欢?像他对姜恒一般的喜欢?他不确定。 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耿曙已经说不清了,起初他觉得不管姜恒是谁,他只想与他相守在一处,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愿望。 那是喜欢吗? 入夜,将士们对着篝火闲聊时,耿曙坐在一旁沉默听着。 “殿下,”一名千夫长问,“咱们还回嵩县么?” 耿曙回过神,说:“你们想回?” 众人互相看看,彼此示意,反正在耿曙面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想。”万夫长替他们答道。 “为什么?”耿曙在心里想过,这次伏击结束后,帮助雍国取得安阳,便将军队的指挥权交回去。 众人都笑了起来。 耿曙:“?” “不少弟兄,”万夫长说,“在武陵驻军两年,都有心上人了。” 耿曙明白了,士兵们在雍国的婚事,大多都不能自己做主,婚事有父母之命,但这些人从小都是与父母分离,被当作棋子培养的,七岁就到军寮习武,自然无人来说媒,于是大雍官府便以国君的名义,为他们指定一桩婚事。 当然,这说好听些是婚事,说不好听,则是配种。所谓成亲,不过也是官府为适龄的女子分配住所,军人们回去后短暂相聚十天半月,生下孩儿,母亲把小孩养到七岁上,再交给国家接管。 眼下雍国士兵驻留嵩县,虽依旧军纪分明,却有了与当地人相爱的机会。 “温柔乡就是英雄冢。”耿曙说。 众人不敢再说了,耿曙又道:“却也是人之常情,我尽量罢。” 听到这话时,当兵的纷纷松了口气。 “我也不奢望能成亲,”有人道,“只求这辈子能再见上面,就知足了。” 耿曙:“说说?哪家的姑娘,让你这么爱她?” 起初大家都不敢说,却见耿曙那认真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万夫长便说了些,俱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跟着耿曙这些年,婚配算晚了,也正因如此,才得以在嵩县找回了自己。 耿曙听他们的心愿。每一个人,不是几乎,而是真正的每一个士兵,他所认识的、叫得出名字的每一名战士,心里最大的愿望,大抵都是成家、养家,有一个在落雁城,又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等待他出征后回去的心上人。 也正因从将士们身上,他渐渐地明白到,自己离不开姜恒的原因,那感情,早已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羁绊。 “你会为了心上人叛国么?”耿曙忽然问。 众人登时色变,万夫长道:“那绝对不会,只是……” 万夫长跟随耿曙最久,每次杀敌俱奋勇当先,他也是最了解耿曙性格的人,知道他没有城府,更不会试探自己的弟兄,问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什么?”耿曙说。 “读书人说,国与家不能两全。”万夫长说,“若能两全的话,还是有这么点希望罢。” 耿曙点了点头,说:“成亲很好的,两个人,一辈子,谁就再也离不开谁了。” “得碰上真正喜欢的。”万夫长笑道。 “如果有一个人,”耿曙又忍不住问麾下将士,“让你时时刻刻惦记着,只想一辈子与他过,不再想别人了,可又不成亲,这又算什么?” “为什么不成亲?殿下赶紧成亲啊!”将士们纷纷笑道,“这还不成亲,等什么?恭喜殿下,是哪家的姑娘?” 耿曙没有再说下去,收起剑,转身走了,吹了声口哨。 “风羽!” 风羽展翅飞起,停在耿曙的肩铠上。 下属们自然知道耿曙不爱谈这个,大家却很尊敬他,没人开他玩笑。 耿曙独自穿过黑暗的树林,沿着溪水走去,溪水中倒映着月色,犹如无数从上游漂下来的银色鱼鳞。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恒儿的? 每当耿曙想到这个问题时,就难堪得想给自己一耳光。但他又忍不住想回忆,只因那些回忆里承载着许多他也未曾发觉的美好,就像糖一般,吃完之后甜味都没了,却总能想起来。 也许从他跋山涉水,被荆棘挂得满身伤痕,远赴浔东城,并敲开姜家沉重大门的那一刻,姜恒朝他伸出手时,他就爱上他了。 还是在昭夫人离开的那个黄昏,姜恒被她搂在身前,望向坐在一旁的他,孤独目光流露的那一刻? 抑或在洛阳城墙上,饮过酒的他,站在城头,不舍地看着姜恒离开,那个雪夜里,姜恒很高兴、很惬意,在雪地里像只小动物一般撒欢,边跑还边唱着歌。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耿曙每当听到姜恒告诉他这些话时,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还有他诵读诗书时的“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抑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从小到大,耿曙总是觉得他与姜恒之间,时时缺了什么,自己无论如何疼他、如何逗他、如何爱抚他,总有那么一小块,是他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触不到的。 他想要回应,这是他犹如本能般,生命里最强大的**,这**无从纾解,只能等待姜恒给他。 可耿曙实在太难开口了,他根本无法预测,姜恒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好好的兄弟,居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就连耿曙自己,也越想越是觉得难堪。但他想要他,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他,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曾在雍**队中,他对男子关系也时有耳闻,却都比不上小时偶然撞破姬珣与赵竭的那种关系时,来得震撼与惊讶。仔细想来,王与将军,这样又仿佛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传唱天下的“越人歌”,正是一名船夫对王子求爱若渴的歌谣,对越人而言,男子之间彼此相爱原属寻常,界圭待汁琅,便是对自己感受绝对忠诚的体现。 耿曙虽未爱过除姜恒之外的少年,却从不觉得界圭逾矩,更不认为一个男性朝另一个男性示爱有悖人伦。 那天在教坊里,姜恒甚至还说“真好啊”,对此,他能接受吗?这么想来,姜恒似乎也不觉得伤风化。 耿曙总是想起赵竭,他急切地渴望像赵竭占有姬珣一样,完全地占有姜恒,只要再进一步,这最后的一步……从此姜恒就彻底属于他了,他愿意当他的保护者,哪怕刀山火海也会为他去。从今往后,从小到大,他未能得到的那一丁点、姜恒心里的最后一个地方,也将随之彻底属于他。 但阻碍他们,最重要的问题并非他们都是男子,而是……他们有血缘。 如果不说呢?耿曙也想过,可这不是畜生么?姜恒还以为他们是两兄弟,兄弟之间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事,他一定会被吓着的。 “去侦查。”耿曙朝风羽说。 风羽振翅,飞走。耿曙叹了口气,跪在溪水前洗脸。 “早知道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河对岸说,“我就不来了。” 第146章 绝密令 耿曙马上抬头, 看见了武英公主,紧接着,另一只海东青振翅盘旋掠过天顶。 武英公主长发披散, 在月夜里穿一袭白袍,袖子松松挽着,露出洁白的手腕,裸足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脸上笼罩着月色,犹如山峦间的仙女。任谁看了也想不到, 面前此人, 竟是叱咤塞外的女武神。 “很惊讶?”武英公主那表情, 却觉得这侄儿呆住的模样很有趣。 “来了多少人?”耿曙很快就恢复镇定,他早该发现汁绫行踪, 还是大意了。 “三千人。”汁绫淡淡道, “我们看见风羽, 便循着它的足迹, 沿着山涧过来了, 你爹被你气得不轻。” 两人隔水相望, 耿曙想了想,说:“我以为他早该知道的。” “姜恒让你这么做的?”汁绫说,“期望家里人心有灵犀,这个解释可说不过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心有灵犀, 都是大局使然。”耿曙答道,“这是我的判断, 我知道只要照水得手,你们就会出玉璧关,攻打安阳。” “你想得比以前更多了。”汁绫淡淡道。 汁绫虽然极少干涉朝政尤其文官们的决策, 却也察觉到了汁琮在暗中下手对付姜恒,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譬如卫卓的眼神、兵力的调动,以及通过人事任命,对耿曙军权的暗中制约。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可能性:耿曙有背叛汁家的念头。 “他怎么说?”耿曙起身,问道。 “什么也没说。”汁绫漫不经心道,“你弟替你求情一晚上,他决定至少现在不来找你的麻烦,你最好去见见他。” “再说罢,”耿曙说,“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汁绫带着疑惑打量耿曙,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这名侄儿依旧在为雍国担忧,否则他不会出兵守在赵灵的必经之路上准备随时偷袭梁人的援军。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他忠于雍。 但他变得不一样了,从前的耿曙就像一只没有感情的野兽,让他撕咬谁,他就奋勇而上。而现在他有了自己的主见,有了自己的决断,这一切以姜恒的到来成为分界点。 汁琮管不住他了。这是汁绫最大的想法。 “你来不来?”耿曙问。 他没有告诉汁绫真相,一来他缺少证据;二来,他不想让汁绫面临同样的困境,知道秘密就势必要作出选择,选择汁琮,还是选择汁琅的遗腹子,同样对她而言是残忍的。 这种事,耿曙自己承担就够了。 “打吧,”汁绫在对岸起身,说,“来都来了。但我还是坚持,你最好在一切结束后,去见你爹一面。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以他那人的脾气,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耿曙转身,在汁绫的注视之下没入树林。 清晨,雾气中传来阵阵鸟叫,迷雾里一声惨叫,瞬间将姜恒惊醒了。 “什么声音?”姜恒忙出来,士兵们也无从分辨。 “枭?” 那叫声太短暂了,姜恒无法判断,守卫去回报项余,很快回来了。 “将军说,是枭。”守卫说,“他马上回来陪您喝茶,请您不要担心。” 姜恒醒得很早,数日里,他跟随项余离开郢国一路北上,绕过玉衡山,前往照水,当年他学成离开海阁,正是走的这条路,比起那年洪水泛滥,如今的山野间生趣盎然。 项余这次护送姜恒出来,随身还带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这已是郢国的家底了,郢地常备军十二万,先是派出八万水军北上,再给了项余两万陆军,如今剩下一万御林军、一万水军把守江州。 “为什么带这么多人?”姜恒意外道。 项余说:“须得负责照水城梁人的迁徙,把他们迁往南边,将照水改成驻军要地。” 这是郢国从上到下的决策,汁琮将很快占领安阳,未来郢国想争霸中原,照水将成为直接与雍接壤的前线,必须巩固战绩。 夺得照水,将令郢朝一统天下的未来大大迈出一步。 “这不是你提议的么?”项余为姜恒煮茶,戴着手套的一手拈着茶叶,放进壶中,随口道。 “呃,”姜恒说,“我确实这么说过,没想到他听进去了。” 项余说:“你帮我了一个大忙,起初还在头疼,要怎么将这么多人集合起来。” 姜恒:“?” 项余煮好茶,分给姜恒,想了想,又说:“你的眼光一向很高明,出发罢,早一天能到照水,也就早一天能与你哥相聚。” 军队动身,姜恒看着士兵为他收拾帐篷,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哎!”姜恒笑道,“你回来了?” 那年轻男人回头,见姜恒认出了他,便拘束地朝他笑了笑,行了个礼。 那是项余的车夫,刚抵达郢都时,就是他为他俩赶车,并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 “好久不见了。”姜恒猜测应当是项余的妻子不放心他出门,派个家人出来随身伺候。姜恒想与他寒暄几句,那年轻人却缓缓退后,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走了。 转身时,姜恒骤然发现,他的袖子里空空荡荡,两只手都被砍了。 “他的手被砍了,舌头也被太子割了,姜大人,”一名士兵道,“回答不了您的话,您这边请。” 姜恒:“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 士兵说:“不知道,也许说了不该说的话。咱们该动身了,大人。” 姜恒隐隐觉得不对,纵马,赶到项余身边。 “你的车夫发生了什么事?”姜恒难以置信道。 “他叫项武,”项余丝毫不惊讶,说,“你可以叫他小武,很听话的孩儿,叫一声他就过来了。” “我是说……”姜恒道,“他为什么被割了舌头?因为那天为我与聂海赶车时,说错话了吗?” 项余策马,不徐不疾在前走着,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项余:“姜恒,我们还有三天就能到照水了。” 姜恒证实了他的猜想——项余对此的缄口,就是默认。 “为什么?”姜恒却追问道。 “汁琮不也是这样么?”项余难得地露出了厌烦的神色,朝姜恒说,“难理解?” 姜恒没有再说下去,项余说:“所以我说,郢国的王宫里,没有一个好人,烂到了根里。” 姜恒沉默片刻,说道:“因为小武带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对,”项余生硬地答道,“让太子安在外宾面前,丢了人。我本不该带他出来,不过想想,住在照水,兴许对他而言要好点。只是不当心被你撞见了。” 突然间,项余又笑了起来,恢复了他温柔的神色,说:“姜大人。” 姜恒在这个时候,却觉得他的笑容与温柔里,带有隐藏得很深很深的仇恨。 “你还会选择太子安么?”项余说。 “我曾以为,”姜恒语气变得冷漠与悲哀,随项余并肩策马缓行,经过山路,穿过那雾气,“我选择谁,谁就将成为未来的天子。至少有希望这样。” “可现如今啊,”姜恒长叹一声,望向薄雾,难过地说道,“我终于明白,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过是我自高自大。” 项余笑了笑,说:“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您确实改变了不少人,只能说,这是他们的问题。” “不用再安慰我了。” 姜恒疲惫道,这是他真正第一次生出想放弃的念头。 “不知为何,”项余出神地说,“我总有种预感,这次抵达照水后,咱们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也许等你回郢都那一天,将是郢国亡国的日子。” 姜恒尚不知有什么,会在未来的路上等着他,但项余之言,竟是让他感觉到不祥。 “那倒不至于。”姜恒淡淡道,“死的都是要脸的人,不要脸的家伙,反而一时三刻还轮不到他。” “说得也是。”项余赞许点头,“话说,出来前,殿下给了我一道密令,让我送到屈分屈将军的手里。” 姜恒答道:“既然是密令,就不该说出来,您知道就好了,毕竟偷看密令,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看都看了,不能我一个人担责,我觉得您还是该当知情。”项余想了想,答道,“天底下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盟友。” “是啊。”姜恒只凭这句话,就猜到密令内容了。事实上从他到江州不久后,项余无时无刻不在暗示他——郢、雍的盟约不牢固,随时都会翻脸。 只是姜恒没想到,翻脸的时刻竟是来得这么快。 “反过来说也一样合理。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项余说,“我总觉得咱们还是可以当朋友的,您说呢?” “密令的内容是什么?”姜恒最后道。 “让屈将军带兵北上,沿黄河秘密行军,配合郑人,偷袭汁琮,”项余答道,“把他们赶回玉璧关去,再夺安阳城,扩大战果。” 姜恒说:“只可惜郑人被我先一步赶走了。” 项余笑道:“所以我总觉得,姜大人看似不喜欢算计人,却时时刻刻,都在算计。” 姜恒答道:“太子安得了照水不满足,还想要安阳……这也太贪心了。不过合情合理,自当赢家通吃。”说着,他想了想,又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大家既不失和气,又让屈将军与项将军圆满完成任务。” 项余点点头,说:“愿洗耳恭听。” 第147章 定弦音 宾河已在眼前, 沿着河道逆流而上,抵达发源地,就是照水了。而万里晴空之下, 海东青再一次飞来, 带着耿曙于崤山西道, 与武英公主会合后发起伏击,并大获全胜的捷报。 那一夜郑军彻底中了耿曙的埋伏, 局势瞬间逆转, 耿曙火烧山林近百里, 讨回了落雁一战, 王都的耻辱。车倥死后郑国派王族年轻将领赵峥领兵,年少且鲜有实战经验的将军判断失误,仓促撤离,自相践踏, 三万郑军一片混乱。 汁绫再趁势杀出,灭敌万余, 俘三千余,在两只海东青的轮番袭击下, 将赵峥驱向悬崖边上,赵峥于暗夜里马失前蹄,摔下山崖, 粉身碎骨。 剩下的郑军仓皇逃回崤关, 雍军大获全胜。 紧接着,耿曙调回兵马, 与武英公主直扑安阳。 梁国的末日到了,谁也不知道,这场大战竟是来得如此迅速, 群臣没有任何准备。重闻死后,军队已无名将,士大夫争执不休。 重闻之族孙,十七岁的少年重劼领兵出城,面对的却是当初与叔祖父齐名的雍王汁琮,双方在城外交手会战,梁军顿时大溃。重劼被汁琮只用了一刀,便迎面连人带马,斩成了两半。 汁琮手中,乃是耿渊生前所用的黑剑,看见黑剑的一瞬间,梁国近乎所有人都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噩梦。 “投降!献城!”汁琮漫不经心,将黑剑一抖,抖去鲜血,归于背后剑鞘,“孤王饶你们不死!” 梁国城楼上犹如死寂般沉默。 曾宇飞快纵马,来到汁琮身后,汁琮稍稍侧头,知道他有话说。 汁琮现在对自己的战绩非常得意,自从中了该死的姜恒那一剑后,他已有好些年未曾率军亲自出战了,如今看来,他还能征伐天下。 距离老去的日子还有很长,这次围攻安阳,顿时让他找回了年轻时在战场上疯狂杀戮的感觉,他现在只想杀人,用黑剑把人毫不留情地斩死,欣赏他们死去前一刹那错愕的神情,欣赏他们求饶的惨叫,欣赏他们血液迸出身体、喷得到处都是的场面。 活着,本该如此。 “说。” 此刻的汁琮,志得意满,他就是掌管这一城六十万人生死的神明,他就是天道! “殿下与武英公主会合,马上就要到了。”曾宇低声说,“他们大败赵峥,郑军已退回崤关。” “算他有良心。”汁琮冷冷道,“再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一到,马上攻城。” 曾宇奉命通知全军,汁琮留下了他的最后期限,开始耐心等候。 第二天傍晚,安阳还在苦苦等候那并不存在的援军,等来的却是耿曙的铁骑。 地平线上洪流滚滚,铁骑震天动地,耿曙的部队打着“姬”的王旗,堵上西面缺口,自此,北、西两方向全是雍军。 十万雍军围城,城中只剩两万梁军。 “你们的亲戚不会来了!”汁绫提着赵峥那血肉模糊的人头,朝城楼高处出示。 汁琮纵马排众而出,此时他的主力部队全部到齐。耿曙远望汁琮,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汁琮一瞥耿曙,没有与他多言,而是抬头望向城楼高处。 “投降,”汁琮说,“孤王会给梁侯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识趣。” 耿曙却不顾汁琮所言,喝道:“梁王!” 大军鸦雀无声,只听耿曙清朗之声在天际下回荡。 “当初放任兵士入洛阳劫掠,逼死天子那天,可曾想到有今日?!”耿曙喝道。 汁琮一凛,没想到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耿曙竟始终记得!杀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天子,于他而言,与杀一只牲畜并无区别。 但就在所有人都近乎忘得一干二净之时,耿曙居然还在坚持,并朝五国国君悍然问罪!飘扬的“姬”字王旗,亦仿佛昭告了天下,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哪怕只是借口,这借口也让汁琮非常不舒服。 “现下替天子行使问责之权,”耿曙说,“开城门!别无商量!” 话音落,城楼高处终于出现了一群人,其中有老有少,俱是梁国大臣,簇拥着十二岁的小梁王。 “终于愿意出来见面了?”汁琮冷冷道,“让这么一个小孩儿当国君,你们当真是疯了。” “雍王,”那清脆声音却是毫无畏惧,一字一句朗声道,“你派耿渊杀我大梁先王,血仇从未有忘,十五年间,梁人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 汁琮听到这个开头,就知道投降已再无可能,傲慢得甚至不想听完,调转马头离开。 小梁王深吸一口气,喝道:“今日全城军民,宁死不降——!” 雍军提前攻城了,入夜时油罐犹如火流星般抛投进城中,巨石飞起,狠狠撞上城墙,成千上万的将士推动云梯,强行登城楼。 汁琮等待着对方士气瓦解的最后一刻,在营帐内剥松子吃。这是他入关后的第一仗,也是最重要的一仗,他必须大获全胜,这也是朝四国的一场示武,告诉他们,他才是如今的天下第一战神。 但眼前的局势告诉他,显然他错估了安阳的坚固程度。 汁绫进得主帐,扔下头盔,到一旁去洗脸,不片刻,水盆被染成了鲜红。 “你是不是得吩咐他们暂时退回来,”汁绫说,“不好打。” “我话都放出去了,”汁琮脸色阴沉,说道,“不计代价,一定得打下来,否则面子往哪儿搁?” 汁绫无奈道:“没有提前做准备,他们城里的百姓全都拼了命,看这模样,没有三天三夜,下不了城。城墙哪怕攻破,巷战咱们也不占便宜。” “汁淼呢?”汁琮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他和他的兵顶在最前头,”汁绫说,“我过来前问过伤亡,已经牺牲掉四个千人队了。” “让他过来,”汁琮沉声道,“我有话与他说。” 汁绫叹了口气,用布巾擦手,说:“他说他不来,先专心打仗,打完之后再说。” 汁琮怒吼道:“攻城战里不要命地往前冲,不回来商量打法,这是姜恒教他的?!” “有打法么?”汁绫也忍无可忍了,说,“为了你的面子,战壕还没挖完就往前冲!你倒是告诉我,陆冀那群废物给了你什么锦囊妙计!我这就去让他歇会儿!你儿子急行军三天,到了城墙一口水也没喝,带全部人给你顶上去,眼下连饭还没吃呢!” 汁琮起身,烦躁异常,他的八万主力还没上,谁也不想上,攻城向来如此,谁先上谁死。 耿曙却成为了最忠诚执行他命令的那个将领。 汁绫说:“给我八千人。” 汁琮扔给妹妹兵符,汁绫转身出帐,回头道:“我去看看能不能循别的路偷城,万一梁王往代国方向逃跑,说不定东门一开,还有机会。” 汁琮说:“通知汁淼,让他继续攻城。士兵死了可以再征募,安阳若打不下来,这辈子我们都不用再妄想出玉璧关了。” 这场攻城战乃是自洛阳陷落之后最为惨烈的战役,士兵们被源源不绝地从前线上抬下来,耿曙的兵力不断消耗,足足死了近万人,终于将城墙打开一个缺口。 曾宇率领主力部队,终于来了。三万人填了上去,但很快,城内所有的梁军不要命般地冲上来,双方成僵持之势。耿曙若还有两万亲兵,要把缺口扩大不难,奈何他的人已越来越少,曾宇的部队他又不熟悉,只得眼看战果被慢慢补上。 耿曙满脸黑灰,全身是鲜血,身先士卒,几次攻上城楼,却被梁军推了下来。身后士兵见主帅竟是飞身上云梯,带着他们拼杀,更是死战不退。 及至第二天下午,天际阴云滚滚,中原大地的雨季即将到来,这场雨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汁琮走出帅帐,眼望天际。 下起暴雨,城墙势必会变得更难攀登。 “全军出动,”汁琮吩咐道,“必须在下雨前攻破西门,都去协助汁淼!快!” 余下的五万大军眨眼间投入了战场,城墙下已满是堆积的尸体,生力军将同袍的尸身拖走,再架上云梯,高处则洒下犹如暴雨般的箭矢。 耿曙被射了两箭,肩上、大腿上受伤,简单包扎后依旧冲在战场上,雍军则随着那杆“姬”字的火红色王旗而奋勇作战。 一时间,王旗成为了战场的中心,而梁人也很清楚,命运攸关的时刻到了。只要挡住这一波攻势,就成功地阻止了灭国的命运,乃至决定了天下未来的命运。 双方都在生死的最后关头,拼尽了所有的力量,汁琮眼看自己的军队不断减少,竟是隐隐有了恐惧之意,这是他先前没有想过的——万一安阳打不下来呢? 屠城!待得夺下安阳,一定要屠城!必须杀光所有负隅顽抗之人,无论是梁军还是百姓。 他穿戴上头盔,率领亲随赶到战场,预备与他的养子配合,投入这最后的大战。他找不到耿曙在哪儿,眼前只有飘扬的火红色王旗,就像姬珣还没有死,赵竭的意志,正在透过耿曙,指挥他的军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军,莫非王骑。 第三天中午,城南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刹那间所有雍军抬头。 “南门破了——!”城内传来慌张大喊,耿曙的耳朵快被血堵住了,他仿佛没听清楚,难以置信道:“什么?他们在喊什么?” “殿下!”将士喊道,“他们的南门被攻破了!陛下让您马上抢城墙!” 紧接着,一骑冲来,正是曾宇,曾宇打着“汁”的黑旗,喊道:“王子殿下!陛下让您抢城墙!这是他让我带给您的!” 曾宇把黑剑交到耿曙手中,耿曙解开皮革裹带,从剑鞘中抽出黑剑。他知道汁琮的用意:这是你爹当初的身死之地,现在,他的剑交给你了,想做什么,看着办罢。 接着,耿曙喝道:“随我上!一定要夺取城墙!” 雍军发起了疯狂攻势,梁军却不知为何,大部分撤离了西城墙,压力减轻,雍军瞬间犹如海啸般涌上了城楼。 安阳的命运决定了。 犹如一声弦鸣,耿曙终于听见了十五年前,父亲琴鸣天下的余响。那琴声在安阳回荡了十余年,就在耿曙回来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消失在天际。 他登上城楼,望向安阳的南边,那里停着六十艘郢国的大船,白帆林立,巨弩高架,犹如父亲为他从天际召唤而来的神兵相助。 一艘大船的船头有个很小的黑点,两只海东青在空中振翅飞翔,千帆竞渡,雄鹰飞掠,他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姜恒。 安阳城破,郢国的水军抢占了守备空虚的南门,梁军兵败,逃向王宫。 紧接着,雍军与郢军会合,从四面八方杀来,席卷了全城。梁人从坐落于山上的安阳王宫朝下射箭,却终究不敌这十余万联军,顷刻间逃的逃,死的死,梁都安阳沦陷。 耿曙纵马,紧跟着风羽冲来,到得城南大街上,见姜恒正与项余、屈分二人说话,转眼间姜恒笑着朝他望来。 耿曙翻身下马,冲向姜恒,姜恒则快步向他跑来。 耿曙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血污,姜恒却不由分说,紧紧抱住了他。 “我就知道你要来打安阳。”姜恒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觉得这才是耿曙该做的。 耿曙抱着姜恒,两手满是鲜血,不敢碰他,低声说:“我想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 “为什么不叫上我?”姜恒在耿曙耳畔说,“咱们到哪儿都该在一起的,是么?” 耿曙点了点头。 屈分笑道:“这当真是郢、雍二国最为伟大的一次合作。” 耿曙抬眼看项余与屈分等人,没有回答。 雍军成功夺下了安阳,但郢军也入城了,这下汁琮面临另一个麻烦,郢军占据城东南,雍军占领了城西北。 接下来得怎么办? 项余说:“去见见雍王?” 姜恒望向远处,说:“我不着急,你们着急么?” 屈分说:“我们自然也不着急,还不知道雍王会怎么谢咱们呢,嘿嘿!” 姜恒心想汁琮不嫌你来捣乱就不错了,但如果没有郢军相助,雍军能否打下安阳,仍是未知,他打赌汁琮表面上一定还将保持国君的涵养,绝不会赶他们走。 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是谈条件的时候了。要郢军撤出去,汁琮就要拿出诚意来。 第148章 琴鸣殿 果然姜恒猜对了, 只见曾宇策马沿长街而来,说道:“王子殿下,姜太史, 以及郢国的两位将军, 雍王请各位到宫内议事。” 姜恒朝曾宇说:“让殿下休息会儿,他太累了,曾将军请回去告诉他,休息好了我们会一起过来。” 耿曙从崤关急行军归来,未有休息便投入战场,其间短暂合过几次眼小憩,又是没完没了的攻城, 再见姜恒的一刻, 他的体力已濒临极限。 耿曙点点头, 曾宇欲言又止,姜恒一想便明白其意,望向耿曙腰畔的兵符。 耿曙说:“兵符不能交回, 我得派他们回嵩县, 否则兵力不足。” 曾宇奉命前来收缴兵符, 没想到耿曙却不缴,一时也没有办法。但幸亏他的手下只剩下八千人了, 而雍驻军还有六万,玉璧关正发出增援, 要将安阳打造成军事据点,不用怕耿曙的手下做出什么来。 姜恒使了个眼色, 暗示曾宇回去,曾宇只得走了。 耿曙就地而坐,倚在破旧的房屋旁, 项余说:“你们要不换个地方?” 姜恒说:“没关系,就这样先歇着罢。” 项余加派守卫,卫士们自觉退到五十步外,房屋前余下耿曙和姜恒。耿曙一身铠甲沉重,缝隙里都往外渗着血液,面容污脏,头发凌乱,手上满是凝固的血块。 “恒儿。”耿曙说。 “嗯。”姜恒检查耿曙的伤,幸亏大多是轻伤。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打安阳吗?”耿曙轻轻道。 “我知道,你别动,”姜恒说,“耳朵里出血了。” 他小心地把耿曙耳道里的鲜血弄出来,耿曙说:“被滚木撞了一记,他们从城墙上推下来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姜恒低声说。 “你不知道。”耿曙现出伤感的笑容。 “我知道。”姜恒为耿曙清理了耳朵里的血污,重申道,“因为你小时候住在安阳,你知道梁人不会投降,而你爹把它打下来是迟早的事,城破以后,一定会迁怒于百姓,大举屠城,所以你必须先动手,破城之后,才能保住这里的人的性命。” 耿曙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恒,眼睛仍是清澈的。 这是耿曙的出生地,他的母亲还葬在安阳,姜恒一直想去看看她的墓地,为她在墓前放一朵花,谢谢她把最疼爱的儿子交给了自己,给了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 她为耿渊付出了所有,临走时还追随他而去,留下了她的儿子,嘱咐他前往浔东,找到了孤独的自己。 姜恒道:“我已经让项余放开城南的封锁,将城里百姓全部转移过来,就是免得汁琮一怒之下杀百姓,不过有盟友在,我想他也不好下手。” “你真的知道!”耿曙就像个小孩儿一般,笑了起来。 “当然啊。”姜恒轻轻地说,又给他腿上的伤上药,“咱们刚见面,你就告诉我,你是从安阳来的,你说你住的地方很热闹,外头是个集市,每天你还替你娘抱着箱子,去集市上卖灯芯,不是么?我都记得。” “你都记得。”耿曙闭上眼,他实在太累了,说,“哥哥也记得,都记得。” 他把头倚在姜恒肩上,姜恒说:“睡罢,睡会儿就好了。” 耿曙的身体很沉重,带着那铠甲,半压在姜恒肩上,并慢慢地倒下来,躺在了他的怀抱里。姜恒抱着他,用手指梳理他沾染了血的头发,看着荒无一人的街道出神。 姜恒的手指很轻很柔软,而耿曙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在安阳的家里,母亲抱着他,唱歌儿哄他睡觉,手指不时摸摸自己儿子的头发,以示她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其间有耿曙的部下过来,城破以后,他们找主帅找了很久,总算在偏僻的巷子里看见了他们,进入附近时,又有全副武装的郢军拦阻,直到再三确认身份,才把他放了进来。 “太史大人,”那部下说,“我有事要请示殿下。” “分出一队人,”姜恒不等他问,便吩咐道,“送战死的将士们回家。其他的人,你问问他们,想回嵩县,还是回玉璧关,去留以个人意愿。” 部下道:“但曾将军今天也来问过。” “别管他怎么说。”姜恒说,“就说是武陵侯的意思,说话时要说武陵侯,不要称殿下,去罢。” 姜恒此举是在提醒汁琮,耿曙受封武陵侯,是雍国封的,名正言顺。 按雍国的规矩,耿曙有征募封地领兵的权力,这是自古以来的条例,公卿拥有家兵,须得为王族效力。这是国君也必须允许的募兵权,只要不超过两万,国君就得让他全权处理。 当然君王也有权解除这一权力,但只要他承认耿曙的武陵侯身份,除非夺侯位,否则不能干涉他对家兵的处置权。 傍晚时分,士兵来回报,雍军给他们放行了。他们愿意把袍泽尸体带回嵩县去,全军战损严重,剩下的八千多人,只有百余愿意回玉璧关,其他人都希望南下回嵩。 姜恒说:“把千队的名册给我,我现在重排,你稍后拿去给他们。” 那士兵打着火把,耿曙还在一旁熟睡,姜恒就着火光重新为他们编队,让两名千夫长率领部众留下,以备耿曙不时之需,余人全部打发回嵩县。 他们为雍国付出一切的人生结束了,是该让大家回去,活得像个人了。 “去罢。”姜恒说,又摸了摸熟睡的耿曙的头。 入夜,安阳宫迎来了又一名国君。 汁琮推开门,封条发出撕裂声响,铜门洞开,汁琮的黑影被月色投在地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正殿。 柱子下还遗留着血迹,那是当年耿渊杀长陵君时喷溅上去的。 十五年前,鲜血从铜门缝隙内漫出的那一天后,梁国便在正殿门上贴了封条。 后来的小梁王搬到东殿议事,百官也改换了上朝之处,正殿被简单清洗,就再无人进入,仿佛那里住着一群鬼魂,仍在无人的深夜里,共同商讨着征伐天下的雄图大略。 汁琮特地让人打开了门,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地方,想象着哪儿是耿渊的血,哪儿是敌人的血,想象他当年奏琴之时,是如何英俊潇洒的模样,挥剑之时,脑海中最后,是否闪过他的名字。 他仰慕耿渊。 耿渊、界圭,俱是他兄长的人,但汁琮从小就敬佩耿渊。比起汁琅,耿渊待他更亲切、更耐心,也更理解他的苦。 汁琮从小就只有一个朋友,这人就是耿渊。 他很清楚,比起他,耿渊更喜欢汁琅,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耿渊的敬佩,小时候,他常与兄长争吵,界圭是站在哥哥那一边的,在那种时候,只有耿渊会帮他。 大雍向来是太子主政,王子率军出征,汁琅负责治理国家,带兵征战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永远也忘不了,耿渊决定前来刺杀的那天。 这个决定也许在他十二岁时就作下了。 那时雍国上下谈重闻之名色变,军神|的名头实在太响亮,雍国连番遭遇大败,被拒于玉璧关,不得南下半步。 “我打不过他,”年仅十二岁的汁琮忍不住朝耿渊说,“我想到他就害怕。” “不用怕。”耿渊闲暇时,常常陪汁琮练剑,指点他的剑招,帮助他调整动作,毕竟汁琅更喜欢界圭多点,耿渊没有争宠的习惯,便常陪着弟弟玩,彼此年岁也相仿。 “‘怕’是由不得自己的。”十二岁的汁琮说。 同样十二岁的耿渊,却有了少年老成的风范,说:“我的意思,不是让你面对他时别害怕,而是不会有这一天,在你与他交战之前,我会取他的性命。” 那天汁琮震惊了,说:“你能做到?” 耿渊说:“他是人,是人,就会死,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大可以刺杀他。” 耿渊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世上已无人是他的对手,平生难求一败。 汁琮说:“你会为了我去刺杀他。” “我为了雍国,”耿渊答道,“我是雍人。好好练剑,不然咱俩又要挨你哥说了。” 耿渊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平生也未曾朝王室提过任何的要求,他随遇而安,淡泊名利,也不在乎感情,不像界圭,总会用诸多莫名其妙的条件,来试探汁琅待他的感情。 唯一一次提要求,是为了一个女人。 “让姜昭跟我走罢,”十六岁那年,耿渊朝汁琮说,“我看你也不喜欢她。” 汁琮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他,说:“你喜欢,当然可以。” 汁琮什么都可以让给耿渊,冲着当年那句话,而耿渊最后,也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 汁琮在王案前坐了下来,看着案几被血迹所染黑的一摊,当年耿渊在此处刺死了毕颉,并在他尸体畔抚琴一曲,最终自杀而去。 他清楚地记得耿渊离开的那天,名医公孙樾到访雍国,为他调配一碟药膏。 汁琮抱着胳膊,背靠殿柱,说:“明天你就要走了。” 耿渊这几天里,走过了雍宫的每一个地方,仔仔细细地看了汁琅、汁琮两兄弟,闻言又朝他示意,在镜子里盯着他看。 “你不必这样做。”汁琮皱眉道。 耿渊说:“你知道我决定的事,从不反悔。” 汁琅也来了,两兄弟一起看着耿渊。 耿渊又问:“姜昭还好罢?” “她回越地了。”汁琮说。 耿渊点了点头,公孙樾调好药膏,放在耿渊面前。 “这药能致人短时目盲。”公孙樾说。“但若长期不用解药,将令双眼彻底失明,耿公子一定慎重使用。” “知道了。”耿渊淡淡道,公孙樾便识趣告退。 “我不知道这一年内,刺杀能否得手。”耿渊想了想,朝镜中的兄弟二人说,“刺客出手,要耐心,有些机会,甚至得等上个三五年,但只要成功了,你们就能听见南方传来的消息,届时,雍国就能出关,入中原了。” 汁琮与汁琅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耿渊。 “这不是大家一直以来的愿望么?”耿渊忽笑了起来,说,“是好事啊,来,你们谁替我上药?” “我不行。”汁琮眼里带着泪水,哽咽道,“耿渊……” 耿渊说:“汁琮,你来罢。” 汁琮走向耿渊,他明白耿渊的心情,一双眼睛又算得上什么?他们向来是可以牺牲一切的人,为了完成这一生的目标。而兄长,这名出生后便注定要成为太子,再继任国君的人;那个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那个以为凡事都有两全之道的人;将“王道”挂在嘴边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人生路上,有多少抉择、多少牺牲? 有时一念之间,就是永别。 汁琮为耿渊敷上药,再一层层地将黑布蒙上他的双眼。 耿渊欣然道:“好了。” 耿渊离开的那天不能声张,但王室所有人都来送他了,汁琅、姜晴、汁琮、汁绫,甚至姜太后。 耿渊甚至没有回头,坐着一辆车,由一名车夫驾车,眼睛蒙着黑布,在一片黑暗里离开他从小长大的落雁城,离开他的家,前往茫茫飞鸟越过山峦的玉璧关,前往中原。 七年后,汁琮巡视玉璧关时,听到南方传来的消息,他成功了,却也死在安阳,死前尚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他的故乡。 黑暗里,汁琮看着他平生最好的兄弟留下的痕迹,就像他的鬼魂还在这里。 “我来带你回家。”汁琮在黑暗里说,“本想让这里的所有人为你陪葬,但你儿子听姜恒的,放过了他们,也好,算了。我想,他的话,就算是你的话了。” 第149章 车轮斩 耿曙这一觉, 从第一天午后睡到第二天清晨,足足八个时辰,醒来时发现姜恒抱着他,两人躺在一处屋檐下, 那场雨还没有下下来, 两人身上盖了毯子。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姜恒睡眼惺忪道,“以后可不能再这样, 生怕你睡过去。” 耿曙活动手腕,漫不经心地答道:“每次在你身边,都睡得安稳。” 说着,耿曙按住脖颈,侧头, 发出响声, 径自去打水洗澡。 郢国将城南当作军营,梁的码头上正在重建。姜恒叫来人,烧了热水, 给耿曙洗过澡,耿曙又提着桶,朝姜恒头上浇,两人在码头旁的一间旧屋中清洗过, 耿曙换上束身武袍, 姜恒穿着越人服, 携手出来。 姜恒又让军营里赶紧做两大碗面给耿曙吃下,耿曙终于完全恢复精神了,神采奕奕,背上黑剑, 根本看不出两天前,他就像个从血海地狱中爬出来的魔神。 “去见你爹么?”姜恒说,“我也有话想问他。” 耿曙沉吟片刻,姜恒道:“带郢军过来,我就是这个意思。” 郢军如今驻扎在城中,汁琮反而不好朝他俩动手了,只要项余、屈分二人不离开,汁琮绝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像条疯狗般突然不顾一切地来杀姜恒。 更何况郢王还千叮万嘱,让项余一定要保护好姜恒。 “走罢。”耿曙想了想。 “去看看爹生活过的地方。”姜恒说。 耿曙那表情有点复杂,末了点了点头,牵着姜恒的手往山上去。 与此同时,汁琮站在安阳别宫的高台上,眼望城内。 他的屠城之举没有实施,现在造成这一切的麻烦,正在朝他走过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姜恒说。 耿曙答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近日天气算不得太好,阴云一层层地压在王都安阳天顶上,一场暴风雨将至。压抑的天气犹如与十五年前隐隐呼应。 项余与屈分得到消息,动身前来,他们经过安阳正街,没有发生耿曙最不想看见的屠城,梁军负隅顽抗,死伤接近一万人,城里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但屈分却大度地接纳了他们。 不少人开始往城外逃,郢军也没有阻拦,明言告知,只要他们留下,郢军一定会保护他们的安全。 南方没有屠城的习惯,事实上近数百年来,屠城之事也前所未有,诸侯彼此征战,要的都是对方的基业、税收,屠城逞一时之快,却失了民心。 北城的百姓开始朝着南边迁徙,拖家带口,带着金银与细软,他们确实害怕郢人与汁琮达成协议后,郢军撤出去,自己就要被雍人所统治了。 汁琮“车轮斩”之名如雷贯耳,破城之时,身高高过车轮的成年男子,都会被斩首,这是他从塞外带来的习惯,他要所有的敌人活在恐惧之中。 而姜恒曾经的话,也正在逐渐成为现实,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汁琮、问过雍国,就算你们能打下所有的城,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把你当成天子呢? 靠恐惧来统治天下,还能延续多久? 耿曙朝屈分说:“百姓若想走,可以考虑让他们去照水城。” 屈分道:“殿下当真心系万民,我拍胸脯担保,会照顾好梁人,大家都是天下人嘛。项将军一直惦记着,您就放心吧!” “你们来了多少人?”耿曙又问。 项余说:“两千御林军留守照水,余下的九万多人,都带过来了。” 郢国为了分一杯羹不遗余力,这是姜恒的计策,却也给汁琮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接下来,便看他如何拆招了。 “塞外猎人的其中一个狩猎要诀,”耿曙冷淡地说,“持弓箭瞄准猎物的时候,最容易忘记自己背后,有没有一只猛兽在盯着。” 屈分哈哈一笑,明白耿曙之意在提醒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况有时候,猎人与猎物是互换的。太子安派来了他的所有家底,郢国的主力部队几乎尽在此处,若汁琮也在算计他们,忽然反扑,孰胜孰败还未可知。 必须非常小心。 屈分|身经百战,看似大大咧咧,实则非常细腻,姜恒倒是半点不担心他。 他们缓慢走上安阳宫殿前的三百六十台阶,那是一条四国使臣曾经的不归路。 “黑剑在你手中,比给我用更好。”汁琮的声音在正殿内回荡,第一句是朝耿曙说的。 耿曙率先而入,在殿内站定,两腿略分,面朝汁琮,自若道:“因为那是守护星玉的剑。” “把烈光剑给我罢,”汁琮说,“黑剑归你了。” 耿曙交出烈光,犹如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仿佛在这一天,他正式接过了父亲耿渊的责任。 只是,这责任在于守护谁,耿渊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是汁琮,还是死去的汁琅,只有耿曙与汁琮彼此自己心里最清楚。 诸人纷纷停步,汁琮上下审视姜恒,姜恒也好好打量了汁琮一番。 他会召出刀斧手,杀光我们么?姜恒心想。 别宫坐西朝东,一如五国宫殿布局,面朝天子所在的天下正中洛阳。雍、郢二军据安阳城中轴线为界,屈分与项余将四千名士兵驻扎在王宫外,汁琮应当不敢动手。 何况他也没有父亲的身手,真要动刀剑,耿曙可以保护他逃离,而屈分、项余要自保也不难。外头的守军随时会打进来,汁琮应当不至于如此嚣张。 汁琮看着耿曙,忽然一笑。 “屈将军、项将军,”汁琮说,“两位辛苦了,请坐。” 屈分点点头,与项余走到右边坐下,余姜恒站着。 “姜恒,你也坐罢,”汁琮目光中带着嘲弄神色,“随便找个位置。” 耿曙朝姜恒招手,姜恒便坐到他的身边,他忍不住四下审视,想起当年他的父亲,在此地杀了七个人。 毕颉、重闻、迟延訇、长陵君、公子胜、子闾。 以及他自己。 其中的五个人,都有着结束大争之世的才能,正因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大争之世反而永无结束,最后被耿渊一口气全杀光了,同样解决不了问题。 他如果留下一个人,也许如今就会好得多,如今这一切就像宿命般,落到了耿曙的身上。 姜恒常常觉得造化弄人,命运安排他与耿曙走上这条路,也许是在赎罪——朝天下人赎罪。父亲弄出的烂摊子,必须由他们来收拾与弥补。 汁琮如今正坐在当年耿渊坐的位置上,这令姜恒生出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耿曙是否也在想这件事,回到安阳后,他的感慨,一定比自己更多。 此刻,耿曙将黑剑放在膝前,一手按上剑鞘,沉默地听着汁琮的谈论。 汁琮的声音传入耳鼓,忽远忽近,正与屈分、项余寒暄,姜恒心不在焉地听着。 “殿下让末将带话,”项余想了想,说,“您托他办的事,他给您办完了。” 汁琮说道:“不仅办完了,还办多了。” 姜恒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对话上来,他明白项余没有说出口的剩下半句——既然都办完了,你就该付报酬了。 汁琮与太子安果然有交易,姜恒沉吟不语,应当就在他制定进攻照水一战不久后,太子安便知会了汁琮,约定提前共同瓜分梁国。 屈分又是哈哈一笑,眼神却十分锐利。 “五国联会之时,”汁琮漫不经心道,“孤王会把他想要的给他,不,如今剩下四国。郑国已是手下败将,代国没有这个资格,除了他,还能有谁?” 金玺么?姜恒心想,多半是金玺。 项余看了眼屈分,屈分不易察觉地点头,默认了不着急,没必要现在就要。 项余又问:“不知雍王打算如何处理梁王,与梁国大臣?” “这也是个麻烦事,”汁琮答道,“本来正想与你们商量,眼下他们被孤王关在地牢中,依我所见,斩草总得除根,否则容易留下变数。毕竟谁也不想爹死了,儿子过个十几年后来报仇,是不是?” 项余与屈分都没有说话,对视一眼,复又看向耿曙。 姜恒忽然心中一动,紧接着,汁琮也望向耿曙。 汁琮说:“国君处死他国王族,终究不合规矩,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代表天子,赐死国君。” 姜恒马上明白汁琮之意,有权赐死梁王的人,就只有姬珣。而自己与耿曙,则是打着王军的旗号来攻梁。汁琮这是要让他们俩出面,与梁人为敌了。 耿曙正想说“我不会这么做”时,项余却道:“饶了他罢,不过是个小孩儿,能做出什么事来?” 汁琮冷笑,说道:“项余将军倒是对小孩儿很宽容。” 项余淡淡道:“有家有小,年纪大了,说不得总容易对小孩儿网开一面。雍王就没有子女么?” 汁琮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落雁,学着当国君;另一个就在你的面前,学着保护国君。既然这么说,便权当为他俩积点德罢了。只是关着也不是办法。” “人交给我,我带走处置?”项余说。 “那就给你了。”汁琮淡淡道。 屈分脸色有点奇怪,转头望向项余,显然他们来前没有商量过这件事,但项余也许带着王室的命令,要保全梁国国君,只是这有什么用呢? 姜恒猜测是为了控制梁人的民心,如果决定权在他手上,他也会这么做的,与其杀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激起梁国从上到下的悲愤,不如封他个侯,让他活下来更好。 汁琮掸了几下袍襟,示意这就结束了? “那么便商量完了。”汁琮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朝熊耒回报?” 屈分笑道:“王陛下让我们依照礼节,北迎天子之证,说不得,还要叨扰几天了。由末将亲手接下金玺,届时再动身南下。”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屈分的暗示,拿不到金玺,郢军这是不会走了。至于拿到之后,撤不撤,还得看他们的心情。 汁琮没有生气,也没有重复先前的话,笑道:“也好,那么我尽快让落雁送过来。” “很好,”屈分说,“这段时日,末将一定会约束手下兵士,兄弟之邦,以和睦为上。” “兄弟之邦。”汁琮赞许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意为谈判结束,逐客。 屈分与项余各自起身,都看了姜恒一眼,姜恒却依旧坐着。 “我们在外头等你。”项余朝姜恒道。 姜恒点了点头,这是他们来前商量好的,郢人的部队还驻扎在宫外,这么一来,汁琮就下不了手了。 汁琮笑道:“项将军还请回罢。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外甥,等什么?” 项余忽然转身,那一刻,他竟是流露出丝毫不将汁琮放在眼中的气势。 “若我没记错,姜大人的身份还是质子罢?”项余正色道,“末将带他过来,自然也该带他回去,这是王陛下的吩咐。” 说着,项余又露出嘲弄的笑容:“雍王想趁机讨他回去,这可不行。” 姜恒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项余有点像一个人。那个人,险些已被他遗忘了,那种“我既然带了你来,就要带你回去”的语气,像极了那个很久以前,被太子灵派到他身边,贴身伺候他的郑国人“赵起”。 “说得对,”汁琮没有坚持,“孤王虚心接受意见,请两位将军在殿外稍等。” 项余于是朝姜恒点头,与屈分转身出去。 殿外,天光惨白,屈分抱着手臂,压低了声音道:“这与吩咐的不一样。” 项余打量屈分少倾。 “他不交金玺,”项余扬眉道,“接下来就不能动手。” 屈分道:“项将军。” 项余丝毫不让:“屈将军。” 屈分说:“这里是我说了算,我有太子密令。” “密令是他让我交给你的。”项余说。 屈分现出疑惑神色,转念一想,项余说:“但我不会阻止你,你最好想想清楚。熊安的决策,也不是时时都正确。” “我是拿王家俸禄的人,”屈分说,“当兵的,只要按吩咐做就行了。反而是你,项余,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么?” 项余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既然执意如此,你就去准备罢。” 屈分居高临下,审视了项余一番。 “我在这里等他们,”项余又说,“毕竟金玺还没到手,你说是不是?” 屈分冷笑一声,沿着台阶下去。项余在台阶上坐下,听见殿内传来争吵声,感觉到了耿曙的怒火,因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修正,曾经对这名雍国王子所下的判断。 第150章 绣画屏 殿内, 耿曙与姜恒依旧端坐。 “翅膀硬了,”汁琮喝着酒,笑道, “就像那只海东青。” 姜恒没有插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开口, 必须把话留给耿曙说, 因为这件事, 对耿曙而言很重要。 “恒儿在江州差点死了。”耿曙没有理会汁琮含沙射影的讽刺, 说道。 “他还能来, ”汁琮笑道,“就没有死。恒儿,你死了么?” 汁琮朝姜恒举杯,但他们的手里没有酒, 汁琮便自若喝了。 “为什么?!”耿曙几乎是怒喝道。 声音在殿里震响,姜恒被那声断喝吓了一跳,他预感耿曙会为了他,直面顶撞汁琮。但这就像暴雷一般,是他从未见过的。 耿曙气得发抖,一手握紧了黑剑。 “你要杀我?”汁琮忽然失笑道, “你的武功全是我教的, 你的兵法也是跟着我学的,现在你要用你爹的黑剑来杀我?问过你爹了不曾?” 耿曙提着黑剑,沉默地走向正殿内。 姜恒马上道:“哥。” 汁琮听见这话时露出少许意外, 望向姜恒,再看耿曙。 “是真的。”耿曙说。 “你相信就是真的,”汁琮说,“不相信, 就不是。我教了你这么多,儿子,如今父王要教给你最后一件事了……” 说着,他稍稍倾身,朝耿曙说:“世人只相信他们相信的,上到天子,下到猪狗,都是如此,真的假的,没有意义,做一切事,不过三个字‘我相信’而已。” 汁琮轻轻摊手,但姜恒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手指正在不易察觉地发抖。 “哥。”姜恒起身,果断拉住了耿曙另一只空着的手。 就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让姜恒判断出汁琮心里在畏惧,既然畏惧,就证明他丝毫不怀疑耿曙今天会朝他动手,这一次与在玉璧关前、在潼关下的军帐中不一样。 当他认为对方不会动手时,会慢条斯理地解开外袍,让耿曙来杀。 但这一次,他既然觉得耿曙也许会真的动手,局面收拾不住了,就必然将提前做好准备。正是这转瞬即逝的一个微小念头提醒了姜恒。 汁琮不可能毫无准备,他一定还埋伏下了人,姜恒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许藏身在屏风后,也许在王案上汁琮的背后,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即将刺进他们胸膛的剑。 这是他们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设若耿曙先动手,汁琮便有了把他俩一起杀掉的理由。 “我们走吧,”姜恒说,“算了。” 耿曙蓦然转头,望向姜恒,嘴唇微动。 “不。”耿曙说。 汁琮两手放下,按在案几上,有节奏地敲了敲。 那是一个暗号,姜恒以他的直觉判断。 “我们走。”姜恒说,“结束了,汁琮,你可以不必再担心,只要你在雍国一天,我们就不会再回落雁城。” 汁琮蓦然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再望向耿曙,嘴唇微动,做了个询问的神情。姜恒不明其意,耿曙却明白了。 汁琮在说:他不知道?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姜恒面现疑惑,看着耿曙,耿曙这一刻却改变了主意,握紧了姜恒发凉的手。 “你养我四年,”耿曙收起黑剑,如是说,“在我与恒儿分别之后,你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但我的武功,不是你教的,是我爹娘与夫人所授……” 汁琮的表情带着几许陌生与冷漠,却没有看耿曙,而是落在姜恒脸上。 “……我的兵法,乃是赵竭将军所教,也与你没有关系。”耿曙认真道,“你养我四年,我替你平定塞外、征伐三胡。现在我替你打下安阳,权当还了你的养育之恩,我不能再叫你父王了。” “恩怨两清。”汁琮点了点头,释然一笑,“早就清了,想走,不必找这许多借口,早在你爹还在时,就已清了这情。是我欠你耿家的,而不是你欠我的。” “你可以继续派人来杀恒儿,”耿曙冷漠道,“但你永远不会得手,设若你再激怒我,当心你自己的儿子……” 汁琮又是一阵大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耿曙的话。 “汁泷有什么错?”汁琮玩味地看着耿曙。 耿曙答道:“恒儿又有什么错?” 汁琮不笑了,最后,一字一句道: “我对你很失望,”汁琮认真地说,“聂海,为了报复,连自己的弟弟也扬言要杀,我对你很失望。” 耿曙说:“你没有资格说我。” 汁琮与耿曙同时陷入了恐怖的沉默里。 “走吧,哥。”姜恒不想让耿曙再说下去了,他知道此时耿曙心中一定非常难受,他曾经真切地视汁琮为父。 他的手上全是冷汗,他感觉到了来自王案后“山河永续”那面屏风后的一股杀气,这杀手的身手说不定是他们见过以来最强的,他随时可能在汁琮的暗号之下化作影子冲出,一剑刺死他。 他不想这么毫无尊严地死在汁琮面前。 而就在此时,又一个人影站在了他们身后,耿曙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还没聊完?”项余嘴角略翘,看着汁琮。 就在说出“我对你很失望”时,汁琮明白到,自己的这个儿子,已不可能再回来了。不能用的人,哪怕再亲近,也必须除掉,待得到了天上,再去朝耿渊谢罪算了。 但项余的骤然出现,让他迟疑了那么一会儿,没有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就是这么短短顷刻,他错失了将耿曙与姜恒一举解决的最好机会。 耿曙最后说:“我对你也很失望,彼此彼此。” 接着,耿曙握紧了姜恒的手,转身出殿。 汁琮久久坐在王案前,犹如一座木雕,直到项余、姜恒与耿曙离开王宫。 那名刺客才从屏风后转出,刺客很老很老,老得满脸皱纹,白眉低垂,一手枯干,皱皮包裹在骷髅般的脸上,骨指般的手上,左手只有三根手指,拈着一把小巧的细剑。 “你们坏了我的大事。”汁琮的声音很平静,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只要血月门刺杀成功,抑或失败却全身而退,自己的计划就不会被耿曙洞悉,他征战天下的道路上,这名得力的助手、忠诚的狗,依旧会听命于他。 正是在江州被他们这么一搅,令汁琮最强大的棋子,没了。 可是哪怕成功了又怎么样呢?他早就知道了。想到这点,汁琮竟是背后发寒,他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他的?耿曙知道他毒死了汁琅!毒死了自己的亲哥!又是谁,将那孩子偷出了王宫?他们竟是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 想到此处,汁琮便生出被背叛的感觉,背叛他的也许正是他的亲娘,不会再有别人! 耿曙与姜恒走出王宫,项余看了两人一眼,说:“我得去将梁王带出来。” 姜恒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点头送走项余,又回头看了耿曙一眼。 “哥。”姜恒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耿曙离开王宫后,始终没有说话,这时他转头,注视姜恒。 “恒儿。”耿曙说。 姜恒扬眉,站在他的身前,抬手摸了下他的头,又用手指背刮了下他英俊的侧脸。 “好了,”姜恒低声说,“没事了。” “恒儿。”耿曙认真地说。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每次都是这样,话到嘴边,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心里仿佛挤满了犹如天地般浩瀚的情感,可每当站在姜恒面前,那些情感就像潮水般轰地退了,令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只能说“恒儿”,不停地重复“恒儿”,生离时,他喊他的名字,死别时,他一样喊他的名字;他喜极而泣时喊他,悲痛欲绝时还是喊他。千言万语,只能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这就是他的所有了。 一旦失去了他的名字,耿曙就再也没有情感,再也不会说话。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姜恒有着怅然若失之意,他原本准备了许多话,想当着汁琮的面狠狠地嘲讽他,抑或是斥责他一番,但耿曙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什么也不用说了。 比起这件事给耿曙带来的痛苦,汁琮对他做的事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我想带你去我家看看,恒儿。”耿曙很平静,先前对他而言,犹如只是完成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任务。 “小时候的家,”耿曙末了又补充道,“出生的地方。” “好,去吧。”姜恒笑了起来,“我一直想去,只是不着急,我怕你睹物思情。” 耿曙许久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总是这样,你心里一直有我,我都知道。” 姜恒带着有点难过的笑容,与耿曙并肩,沿着王宫一侧的山路,走上城西北的平民区去。安阳依山而建,巷道在山腰上穿行,王都易主后,百姓们经过短暂一天的惊吓,尝试着恢复平日里的生活。 集市开市做生意,街头巷尾少不了口耳相传的议论,看见耿曙与姜恒来了,百姓便纷纷躲进了屋内。 这是一个很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与王宫遥遥相对,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这里的人,已经再认不得耿曙了,谁也没想到,做灯芯那家的女人,生下的一个既警惕又行止野蛮的小孩,竟会在二十年后成为了上将军,重游故地。 第151章 油纸包 耿曙没有叫任何人, 只是拉着姜恒的手,站在街头安安静静地看着。 “这条街变小了。”最后,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笑道:“因为那时你个头小。” 耿曙点了点头, 也许如此。 一场大战后,城中最先开张的,乃是祭祀亡魂的礼器店, 丧事实在太多了,许多百姓家里都有死去的士兵, 有人正在街边祭酒, 朝着苍白的天空跪拜、痛哭。 姜恒买了点吃的, 耿曙穿着黑色滚金沿的雍国武服,不少摊主见了他, 便收摊进去, 不做他的生意。 “有你喜欢的姑娘么?”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在一家摊前朝里看,说:“他们家的小妹妹已经嫁人了,不喜欢, 五岁那年认得。” 姜恒看见一个神情木然的女孩, 正在守摊,手里拿着一块来自士兵的染血木牌。 两人都没有与她打招呼, 耿曙别过头,穿过集市, 在一家卖糖的瞎子摊前买了一点桃花糖, 喂了一块给姜恒吃, 余下的,小心地包起来。 “小时候爹来看我时,”耿曙说,“就会给我买这家的糖吃, 兴许因为他也是瞎子,瞎子知道瞎子不容易,特别照顾他的生意。” 姜恒说:“这是个很好的地方。” “是。”耿曙点了点头,“六岁开始,每三天,我会拿着一个木盘,拴绳子,挂在脖子上,穿过集市去卖。” 当年聂七带着耿曙,在安阳住了下来,耿渊入宫,成为王子毕颉的琴师。聂七自食其力,在家里制灯芯,每隔三天,耿曙就要到集市上去沿街卖灯芯,被人讨价还价,但耿曙一律不回答,爱买买,不买滚,因为那是他母亲的血汗钱。 最后换回有限的钱,再上交给聂七,聂七便为耿曙做衣服,买米面吃用。 姜恒想到那场面,就觉得很有趣,六岁的耿曙持个方木盘,走过集市的模样,就像一只被套着鞍绳的小马驹,那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叫卖吗?”姜恒问。 “脸皮薄,”耿曙答道,“难为情,从不叫卖。但我娘用最好的棉,制出来的灯芯,烧得最久,连王宫的人都买她的灯芯。只是他们不知道,最后她在灯芯里掺了毒,王宫买去后,那天烧起来,一片漆黑,所有人都瞎了。” 她的灯芯远近闻名,集上的人都叫她“灯芯娘”。但她很少露面,只因对外的身份是带着儿子的寡妇,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活。 街坊都知道,有个瞎子琴师,会每隔十天来看这对母子,便有人闲着猜测,那孩子是个逃生子,灯芯娘看上了宫里的琴师。 直到那瞎子杀掉了宫里四国的大人物,这消息才让全安阳、乃至全天下震动。所有人也因此知道了瞎子的名字——耿渊。 姜恒说:“小时候我听你说那会儿,常常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耿曙与姜恒十指相扣,走到街道尽头,沿着青石板的石阶,上得第二层山上去。 “不明白爹死了以后,”姜恒说,“她为什么不带着你,活下去。” 耿曙点了点头,说:“我曾经也恨过她,她就这么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活着,太残忍了。” 姜恒说:“但我后来懂了。” 他不仅明白了母亲,也明白了聂七的选择,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随死殉,明白她为什么扔下了耿曙。 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在离开时的那天,说“娘本想一剑带了你去”。 “我也懂了。”耿曙朝姜恒说,并稍稍低下头,在姜恒脸上亲了一下。 姜恒脸上发红,耿曙却很平静,说:“幸好我找到了你,恒儿,不然对我这辈子而言,当真太残忍。” 姜恒说:“都过去了。” 耿渊事发之后,聂七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先别进来,”那一天,聂七朝门外说,“曙儿,别推门。” 当时全城大乱,耿曙听到消息后,顾不得手里的灯芯还没卖完,赶紧回家去。那天午后他尚不知杀人者是他父亲,集市上全在说梁国要完了。 他得告诉母亲这事,他是小大人了,须得保护母亲与瞎眼的爹,带他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聂七在房梁上系上白绫,手里给白绫打结,朝窗外的儿子笑道:“别听他们大惊小怪,没事的。” 耿曙充满疑惑,看见母亲在房中的影子,说:“娘,你在弄什么?” “没做什么,”聂七说,“娘在换衣服。早上得了几个钱?” “两个钱。”耿曙答道,“没人买,都在收拾细软,说要搬家,咱们搬吗?爹呢?我得去找爹,他就在宫里头,他不会有事罢!” “娘待会儿就去见他。”聂七说,“你去买点酒来,待会儿娘去看他,打两个钱的酒,去罢。” “哦。”九岁的耿曙躬身,解开脖子上的系带,飞奔去买酒。 耿曙提着酒,推开家门时,母亲已经死了。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一把剑,以及他戴在脖子上的玉玦,还有一份不识字的他,看不懂的心法。 如今,长大后的耿曙带姜恒回来了,他们经过一座已成废墟的房屋,房屋上已长出了青草,破毁的墙壁上尚有火烧的痕迹。 “是这儿吗?”姜恒问。 “不,”耿曙说,“是屠贩的家。” “屠贩?”姜恒问,“邻居吗?” “嗯。”耿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带着姜恒,沿途走到山腰巷的尽头,推开了那扇门。房内满是灰尘,已有十余年未曾有人来过了。 家里所有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张破毁的床榻,耿曙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母亲上吊的横梁。 姜恒本以为会看见耿曙小时候用过的东西,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已家徒四壁,他知道这个时候,耿曙需要安安静静地待着,便不打扰他,在一旁坐下。 耿曙被记忆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只是这么坐着,日渐西斜,午后的阳光照进窗格内,投下一道影子。 响动声忽然让耿曙回过神。 “做什么?”耿曙道。 姜恒跪在地上,打了个喷嚏,起身道:“这儿有个地窖。” “嗯,”耿曙说,“我娘生前放东西的。” 姜恒说:“应当没人发现过。” 家里地上有一块木板松动了,底下可以开启,地窖不大,不过五六步见方。但现在想起来,耿曙小时候也不知道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个地窖,兴许是母亲让人做的,唯恐有一天,父亲行刺失手时,万一有人找上门来,她便可让儿子躲在里头。 姜恒盘膝坐在地上,想到很久以前,罗宣家里的地窖,他随手玩了两下铜环,决定不去开它。 “你要看看吗?”耿曙说,“底下都是酒,给爹回家时喝的。他喜欢喝一杯酒,吃一点娘亲手做的小菜,再抱着我,弹琴给我听,哄我睡着。” 姜恒对父亲极其陌生,但就从耿曙一点一滴的回忆中,渐渐地拼凑起了父亲的形象。 “真好啊。”姜恒听着耿曙的回忆,就像自己也经历了这些一般,既是羡慕,又充满了遗憾。 “我……对不起,恒儿。”耿曙忽然醒悟过来,他所回忆的一切,姜恒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人像聂七与耿渊爱他一般,爱过姜恒,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哪怕昭夫人予他的爱,在他小时候也无法理解。 “这有什么的。”姜恒笑道,“下去看看么?想不想喝酒?我去拿上来给你喝。” “我去,”耿曙说,“下头很黑,你不知道地方。” 耿曙拉开铜环,凭借回忆走下去,他几乎没有进过地窖,聂七怕他打翻了藏酒。酒坛子放在架上,已被喝得差不多了,剩下三坛。 耿曙提起一坛,在旁边摸到了一个铁匣。 耿曙停下动作,在他的记忆里,童年中似乎没有看到过这东西。 “当心别摔了。”姜恒朝下说。 “没事。”耿曙打开铁匣,摸到里头的东西。 姜恒去简单地打扫了下房间,清出一块地方,走开后耿曙头顶地窖口的微光投了下来。 耿曙从铁匣里头,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包里有一块布——对着微弱的阳光看了眼,上面满是斑驳的血迹。 这是什么? 布里还包着一封信,十余年前的信,写在一张发脆的纸上。 耿曙小心地展开它,看见了信件的抬头称呼,乃是“昭儿亲启”,他借着光看了两行字,登时呼吸一窒,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哥?”姜恒在上面问。 “我上来了,你让一让。”耿曙说,马上将油纸包收进怀中,手上发着抖。 姜恒不住打喷嚏,灰尘实在太多了,耿曙提着酒上来,说:“不在这儿喝,去看看我娘罢,我还找到了几个杯子。” “好。”姜恒使劲揉了揉鼻子。 耿曙的脸色明显地变了,他的呼吸急促,但上来时也吸了不少灰尘,顿时打起喷嚏来,两兄弟此起彼伏地打喷嚏,引得姜恒大笑,耿曙不知不觉,眼泪都打出来了,笑得实在控制不住。 午后,安阳城北,墓地前。 耿曙斟了三杯酒,一杯洒在聂七的墓前,自己持一杯,与姜恒互敬,两人喝了。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娘。”耿曙说。 姜恒道:“哥,不会的,咱们还有机会。” 耿曙想了想,没有接姜恒的话,朝墓碑说:“我找到恒儿了,从今往后,我要好好陪着他。” 姜恒只觉十分感动,眼眶发红,最后哭了出来。 他想到那年耿曙是如何抱着母亲的尸身上山来,挖了一块地方,把她用草席裹着,放进土里,填土进去。 那天安阳一片混乱,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上吊的制灯芯的女人。耿曙甚至没有钱请人为她刻墓碑,也不能去收敛父亲的尸体,为她立了一块无字的石碑,权当记号。 其后,耿渊的尸体被挂在安阳城门上,曝尸三月,在越地的、早已荒废的耿家祖祠被愤怒的郑王夷平,祖先尸骨被鞭尸。 这一切,都过去了十五年。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传到浔东,传入姜昭耳中,她始终无动于衷,就像与她毫不相干,将姜恒抚养长大。 她教他读圣贤书,没有让他恨任何人,哪怕唯一一次提起父亲,也只有淡淡的一句: “他活该如此。” 耿曙伸出一手,搂着姜恒,嘴角带着笑,接下来,他要去做一件很艰难的事,他不知道他们能走多远,前路满是荆棘,较之他们离开浔东那天更为坎坷崎岖。 但他在这一刻,终于坦然接受了他们的宿命。 姜恒尚沉浸在十余年前的悲伤之中,耿曙却轻轻道:“恒儿,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姜恒平静心绪,抬头看着耿曙。 耿曙想伸手入怀,倏然一道光晃过他的眼睛,耿曙一手下意识地换了动作,握住背后黑剑的剑柄,目光越过姜恒,投向他身后。 墓地下,一个身上穿着汉人服饰的老者,佝偻肩背,缓慢地走来。 他的右手中拿着一根手杖,手杖泛着灰黑色,姜恒知道那是什么所制成——死人的脊骨。 左手则持一把小巧精致的、闪烁银光的利剑,没有剑鞘,方才那道光,正是细剑折射阳光所发出。 第152章 铁招幡 姜恒随着耿曙的目光望去, 两人缓缓站了起来。 老人行将就木,走得也很慢,目标却是他们俩,因为此时的墓地里, 就只有他们。 他的袍襟上, 绣着一个红色的勾月, 勾月还淌下血来。 “这家伙不好对付,”耿曙沉声道,“我拖住他, 你往郢国兵营跑, 用你最快的速度。” 姜恒没有说话, 他感觉到了,与在正殿内一模一样的杀气。 这是自从耿曙守护他以来, 第一次说出“不好对付”这样的话。那么此人应当就是真的非常不好对付。 “他应当是血月的门主。”姜恒说。 “你也许猜对了。”耿曙把黑剑换到右手,说, “我一出手,你就从另一条路逃,我会尽快来与你会合。” 姜恒没有说什么“我要与你一起”之类的话, 这等高手对决, 自己若坚持留下,只会让耿曙分心。 “可惜了。”姜恒说。 “可惜什么?”耿曙说。 “等你打败他,”姜恒说,“你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可惜这场比试,无人见证。” 耿曙嘴角扬了起来,说:“我动手了。” 紧接着,耿曙没有像许多蠢货一般, 先等对方到得面前再摆开架势,说些一二三之类的废话,而是趁着敌人登山步伐未停,刷然冲去,预备以骤然出手的架势抢得先手! 姜恒当机立断,马上转身,朝着山下一侧身,沿山坡滑了下去! “年轻人啊,就总是太冲动了。”那老者阴恻恻道,声音犹如金铁摩擦。 耿曙挟他的天崩一剑,从山上直扑下来,那一招哪怕耿渊再世,亦无法逾越其威势,只见黑剑携万均雷霆之力,当头斩向那老者! 老者在黑剑面前竟是不敢硬架,蓦然抽身,身体竟扭曲了一个奇异的角度,后仰,腰椎就像折断了一般,左手剑,右手杖挥来! 耿曙险些被那一剑破开胸膛,以黑剑格挡,老者那细剑却不碰触,再次避开,一剑取其咽喉! 耿曙不得不瞬间退开,翻身一跃,站在一块墓碑上。 老者沉声道:“你杀了我的四个徒儿,虽有些非是你亲手所取性命,说不得都得算在你头上,都说你爹当年是天下第一刺客,照我看来,却也稀松寻常。” 耿曙一手斜持黑剑,武袍袍襟在山风里飘扬。 “看来你们也不蠢,”耿曙说,“知道收拾不住了,便放下架子,门主亲自出面,总比派门人一个接一个地来送死好。” 老者冷笑一声。 耿曙沉声道:“报上名来,手下见真章。黑剑不斩无名之辈!” “我叫血月。”老者说,“把黑剑交出来罢,我不想杀雇主的儿子。” “自己来取,”耿曙缓缓道,“拿得到的话。” 那名唤血月的老者沉声道:“聂海,你是不是以为在这里拖住我,姜恒就安全了?” 耿曙瞬间色变,他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从这点来看,他确实应该让姜恒留在他的身边。 “你不会活很久。”耿曙沉声道,下一刻,他再次在墓碑上一蹬,冲向那老者! 与此同时,姜恒滑下山坡,收敛心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墓地的方向,整理衣服,穿过山腰街集市。 他知道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要镇定,绝不能露出任何慌乱。 耿曙一定能,他一定能打败那家伙!姜恒对耿曙的信任近乎盲目,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姜恒手里甚至没有剑,他已经习惯很久不拿剑了,耿曙的陪伴让他失去了昔时的警觉,不再觉得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此时他注意周遭每一个人的动向,看见有人正在盯着他看,眼光一相触,那人便躲到巷内。 姜恒马上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山腰街,下一刻,一名挑夫抽剑,从巷内冲了出来! 姜恒登时停步,仰身,回转,从那人的剑光之下穿了过去! 轰然声响,两道的窗门破开,又一名货郎甩开利刃,同时冲向姜恒!附近百姓登时惊慌大喊。姜恒一步翻上摊架,罗宣授予他的不多的武艺终于发挥了作用,对方还是轻敌大意了,没想到姜恒打不过,却是能勉强逃跑的! 山腰街上爆发了混乱,姜恒专挑人多的地方跑,杀手几次险些撞上路边的摊架,终于追到姜恒身后时,一声鹰鸣,海东青展翅飞下。 紧接着惨叫声响起,挑夫被抓得鲜血淋漓,货郎抖出手里箭,海东青却蓦然拔高飞走。 挑夫止步刹那,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界圭的声音无情道,“当杀手也是要读书的。” 紧接着,界圭一剑刺死了挑夫,喝道:“宝贝心肝!朝左边跑!不要回头!” 界圭来了!姜恒的心定了少许。界圭飞檐走壁追来,姜恒在奔跑中抓住界圭的手腕,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跟着你们!”界圭喊道,继而将姜恒拖上了房檐,“他们全都出动了!八个人!这才第一个!去军营里!找项余!他能保护你!” 姜恒一翻身,却被界圭从另一边推了下去,于山腰街上翻了下来,狠狠摔在下一条路的集市的街道上。之字形的曲折的山道上全是摊贩,姜恒撞塌了铺位,引得下面的百姓惊叫,一哄而散。 货郎消失了,界圭转身追着姜恒逃跑的路线而去,在身后守护他。 出手乃是趁敌不备,自己始终于暗中蛰伏,一旦露面,敌人便有提防,无法再偷袭。界圭沿瓦顶冲下的一刻,哗啦啦激起无数瓦片,第三名敌人现身,乃是手持招幡的相士。 相士一语不发,抖开铁招幡,上面全是利刃,霎时化作鱼鳞般的盾,直取界圭咽喉。 姜恒在中山腰集市上艰难爬起,心道:纤夫、浣妇、相士、走贩、侍卒、货郎……还有呢?还有谁?八个人全来了! 海东青在天空飞翔,它无法发现隐藏在百姓中的杀手,姜恒调匀呼吸,只得速度逃命。 山顶上,耿曙手中黑剑掠过,犹如抖开夜幕,闪烁着点点繁星,黑剑剑法铺天盖地,化作杀招笼罩血月全身,老者不住躲闪,始终不与黑剑正面朝向。 这是中原最难对付的不世神兵,万剑之尊,黑剑! 世上所有的剑,只要迎上,都会被它无情斩断! 面前少年虽说武功强悍,却依旧年岁尚轻,若不是仗着手中的黑剑,血月要诛杀他虽要费一番力气,却也并非不可能。 山下传来的慌张叫喊,已昭示了姜恒逃跑所引发的混乱,耿曙根据那喊声判断出姜恒还活着,他必须尽快解决敌人,于是将血月逼到墓园尽头,使出了凝聚平生修为的一击! 霎时漫天夜幕随之一收,化作黑剑剑刃。 “死罢。”耿曙无情道。 血月终于避无可避,只得抬起手杖,正面招架。 “剑不错。”老者阴恻恻道。 老者将右手人骨手杖一抖,化作骨鞭,绞住黑剑,左手细剑直取耿曙咽喉! 果不其然,他淬炼了四十年的骨鞭就像锈铁般,“哗啦”一声被黑剑破开,飞散,但与此同时,也拼着放弃这毕生心血的代价,硬生生接下了耿曙那一招! 耿曙蓦然睁大双眼,身在空中强行侧身,老者那一剑偏离准头,无声无息,刺向他的咽喉下方。 “交出来罢。”老者嘴角现出笑容。 耿曙却始终紧握黑剑,只听“叮”的一声,老者刺中了他脖下正中央的玉玦,细剑弹了出来。 老者霎时色变,耿曙回剑业已不及,再不多说,左手出,与他对掌。 两人掌劲互撞,耿曙只觉“嗡”的一声,五脏六腑气血疯狂翻涌,先前所受内伤尽数被激发,老者则喷出一口血,血液瞬间在空中形成血雾。 耿曙竭力闭气,内伤却令他必须呼吸,吸入血雾,当即两眼一黑。 血液里有毒! 老者嘴角带血,为了抢夺黑剑,当真竭尽全力,空手搭上耿曙剑刃,疯狂喝道:“交出来!” 紧接着耿曙松手,黑剑竟是被那老者夺了过去,只见耿曙两手一空,同时出掌。 耿曙嘴唇微动,骂了句脏话,问候那老者十八代祖宗。 这第二下的掌劲乃世间至刚至阳之力,猛烈异常,按上的顷刻间老者胸膛便传出细微肋骨折断之声,紧接着又一口血雾喷出。 耿曙顺势两指在黑剑剑身上一挟,竟是又把剑夺了回来! 老者痛苦哀嚎,同时挥出细剑,刺穿了耿曙的腹部。 但那剑瞬间随着耿曙将他拍飞的刹那再次抽出,带出耿曙的鲜血。 老者犹如断线风筝般,朝山崖摔了下去。 耿曙吐出一口血,以黑剑支撑着身体,走了几步,又吐出一口血。 他停下脚步,吐出第三口血,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他竭力定了定神,这个时候绝不能倒下! “真他妈的……果然……难对付。”耿曙自言自语道,“恒儿……等我,等……我。” 他踉踉跄跄,朝山下走去。 姜恒沿着中山腰道一路朝下跑,看见了一名身材高大、黄色头发的胡人拦住去路。 胡人双手合十,朝他行礼。 “这次怎么不先预告了?”姜恒停下脚步,眼角余光打量周围地形。 界圭被缠住了,只能靠自己。 “你太难杀了,”胡人用生涩的汉话解释道,“再预告,我们就碰不到你了。” 胡人拉开合十双手,手中两把匕首,紧接着身形一晃,朝姜恒冲来,只一息时间便拉近了十步距离,姜恒马上后仰,翻身闪避,险些被那匕首开膛破肚! 下一刻,一具身穿黑色武服的身躯压垮了侧旁房顶,耿曙一脚踏空,从上山道摔到了中山道,百姓早已炸了锅,四散奔逃。 “哥——!”姜恒大喊道。 耿曙一手持黑剑,支撑起身体,嘴角带着血,手上鲜血淋漓,腹腰处还在淌血。 他将姜恒挡在身后,现出残忍的笑容,朝那胡人缓缓道:“你们的门主,已被我杀了。” 胡人一怔,却没有多问,双匕在手中旋转,扑向耿曙。 耿曙持黑剑瞬间架住,左掌在剑身上一拍,刚猛力度将胡人震得倒退。姜恒道:“你受伤了!” “你快走!”耿曙吼道,“别管我!他们的目标是你!” 姜恒再不迟疑,转身穿进小巷。 高处,界圭与那相士缠斗了足有数十招,抖开长剑,剑与那铁鳞招幡相撞,发出连串声响。血月门中每一名杀手单打独斗都不是他的对手,奈何难缠,面前这人更是重守不重攻的行家,铁了心要拖住他,竟是让他难以抽身。 “我看,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吧?”界圭忽然收手,说,“这么打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相士手持招幡,脸上带笑,却丝毫没有放松防备。 “中原五大刺客之一的界圭,”相士说,“也就这样。” 界圭说:“不敢当,都是别人摁的名头,当大刺客有什么好?须得时时提防,被人来踢馆子。” 说着界圭收剑,收剑前虚晃一招,似乎是想吓他。相士本能地举铁幡一防,界圭却突然虚招变实招,扑向相士! “当我是三岁小孩儿?!”相士嘲讽道。 “有破绽啊。”界圭低声神秘地说,紧接着人与剑相合,撞向铁招幡! 相士用尽全力,只要招幡一绞,界圭全身血肉就会被鱼鳞般的利刃像凌迟一样绞下来,然而他浑不料,界圭竟是单手抓住了他的铁招幡! 霎时间血液爆开,界圭左手被绞得血肉模糊,右手一剑从招幡的间隙里穿了过去,正中他的咽喉。 相士登时睁大双眼,气绝。 界圭垂着伤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拖出一道血路,朝山下姜恒所在的方位飞奔而去。 第153章 腹背敌 姜恒跃到下山道上, 他还有将近四里路,他的心脏狂跳,全凭意志在支撑! 中山道,耿曙展开了极其惨烈的打法, 他的眼睛已快看不清楚景象了, 毒性正在他的体内蔓延, 眼前一片血红,那是眼内充血的结果。 他只能听风辨认,胡人尚未发现他看不清自己, 卷起一道风朝他掠过来, 匕首在他咽喉处一抹。 霎时间, 耿曙天心顿开,仿佛窥见了武艺尽头的天道。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合一。” 洛阳雪夜里,姜恒的歌声在耳畔响起, 这一刻他的感知仿佛幻化进了一草一木、白云飞鸟—— ——耿曙一侧身,匕首从脖颈抹过,带起淡淡血痕。 他避开了, 玉玦随着他的动作荡起, 红绳被利刃抹断,玉玦落向地面。 胜负与生死,就在那顷刻之间。 耿曙左手一抄,接住玉玦,右手持剑不动,一剑刺穿胡人胸膛。胡人出招时,几乎是以自己撞向剑刃,鲜血爆开, 喷了耿曙半身。 “好……身手。”胡人的头慢慢垂下去,死了。 耿曙一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已战得彻底脱力,大喝一声,用力抽出剑,拄在地上。他快看不见了,眼前景象只有模糊的一小块,忽远忽近。 他转过头,努力辨认声音,海东青的呖鸣为他引领了方向。 “恒儿!”耿曙踉踉跄跄,拖着血迹,一手紧握玉玦,一手握黑剑,走下山去,说道,“等我……你不会有事的……” 姜恒奔下山脚,离开下山道的瞬间,界圭与货郎同时摔了下来,压垮了山脚的房顶,发出巨响。 货郎爬起身,朝着姜恒扑去,姜恒两步跑上墙,一翻身。 界圭撤剑,将剑扔给姜恒,姜恒在空中接住剑,转身一跃,货郎随之将袖子一抖,界圭却追了上去,伸手,拖住他的脚踝,将货郎霎时拖倒在地。 姜恒大喊一声,出剑斩下,登时将货郎的头砍了下来。 姜恒:“……” 界圭左臂鲜血淋漓,手指更露出白骨,左手已近乎废了。 姜恒不住喘气,界圭说:“给我剑,这后面还有一段路呢。” “还有几个?”姜恒说。 “我杀了两个,”界圭说,“你杀了一个,你哥杀了两个,这胜负难分啊。” 血月门十二人,外加门主十三人,先前在江州已死了四人,今日安阳又死了五人,就连门主,也丧命于耿曙之手。 眼下还有四个人,只不知埋伏在何处,最好的就是,门主死了,他们便逃了。 姜恒说:“我感觉没了。” “这边的没了,”界圭淡淡道,“那边又有了,你看?” 紧接着,下山道往城中的街上,雍军涌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足有近三千人。雍军上房顶,守小巷,强弩指向街道正中。 姜恒没有退后,只见骑兵一层层涌来,堵住了前路。 “姜大人。”卫卓说。 “要谋杀朝廷命官吗?”姜恒说。 卫卓说:“你密谋反叛,下官前来执行王命,通融一下罢。” 面对那四面八方的箭矢,姜恒知道汁琮今天是铁了心要杀他了,但事情业已闹大,屈分不可能不知道,说不定正在想办法来救他们。 “拖时间,”界圭小声道,“郢人快来了。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要等郢人来救命。” 卫卓抬起手,众人纷纷立起强弩。 “界大人,”卫卓朗声道,“我数三声,三声后就放箭,麻烦您离开姜大人,否则把您射死了,太后面前,我也不好交代。” 界圭说:“他想把你杀死在这儿,怎么办?” “你走吧,”姜恒说,“告诉我哥,别替我报仇。” 卫卓:“三——!” 界圭:“我不想走,我想陪你一起死,十来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 姜恒:“……” 姜恒走到界圭身前,挡住了他,他望向卫卓,说:“倾举国之力来杀我,还当真挺荣幸。” 卫卓:“有些人,值得这个礼遇,二——!” 姜恒没有再看四周的弩手,而是转头望向山上,就像在洛阳雪崩的那一天,他距离耿曙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只隔着一道生与死的距离。 一切也像那天,他还是来了。 耿曙踉踉跄跄,半身被鲜血染红,右手拖着黑剑,左手紧握玉玦,沿着长街朝他走来。 “恒儿……恒儿。”耿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哥!”姜恒道。 卫卓没有再催促,看着长街上的这一幕,这一刻,他所想的是,要不要等耿曙进入射程范围,也一起解决掉,否则他迟早有一天会来报仇,而报仇的目标,一定少不了自己。 “恒儿!”耿曙听到姜恒的声音,马上活过来了,他虽然看不清楚,却知道他就在身前。 他拖出一条血路,姜恒马上朝他冲去,抱住了他。 耿曙把玉玦塞在姜恒的手里,让他拿好,轻轻地推开姜恒,越过他,挡在他与界圭的身前。 “淼殿下,”卫卓说,“王陛下让您火速回去!” “我叫聂海。”耿曙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吼道,“我叫聂海!畜生!都给我听清楚!我不叫汁淼!” 所有人竟是被耿曙威势所慑,紧紧盯着他。 耿曙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卫卓骑在马上的朦胧人影。 “麻烦你让一让,”卫卓客气地说,“否则箭矢无眼。” “我叫聂海,”耿曙右手倒拖黑剑,左手掐剑诀,冷冷道,“不是什么淼殿下,给我记清楚了——” 话音落,姜恒刹那大喊一声。 耿曙化作一道虚影,掠过长街,顷刻间已到近二十步外,提起黑剑,一式“归去来”! 黑剑霎时从下往上,迎着卫卓战马马腹而去,犹如山峦崩塌,地动山摇,一剑将卫卓连人带马斩翻在当场! 四周刹那鸦雀无声,数息后,雍军发出恐慌的大喊声,竟是慌张退后。 卫卓半身倒在血泊中,分不出是自己的血,还是战马的血,花白的胡子动了动,耿曙走过他身旁,甚至没有低头。 “让路。”耿曙沉声道。 骑兵竟是不敢举武器,四周房顶上,主帅一死,无人下令,雍军霎时胆寒,耿曙在雍国成名已久,那武神般的威势之前,竟是让所有人不敢放箭。 “我数三声!让、路!三!”耿曙怒吼道。 耿曙刚开始数,骑兵便下意识地退后,空出长街,所有人怔怔看着耿曙,再看街上卫卓的尸体,犹如置身梦中。 姜恒快步上前,让耿曙手臂搭着自己肩膀,接过他手里的黑剑,走过长街,就这么离开了雍军的包围圈。 “屈分!”姜恒终于抵达郢军驻地,“屈将军!” “到了吗?”耿曙问。 “到了,终于到了。”姜恒说,“怎么没人?屈将军?!人呢?有人吗?”他转头四顾,得马上找药材,为耿曙与界圭疗伤。 而就在此刻,码头的空地处,无数郢军涌来,手持强弩,指向空地上的三人。 屈分站在一处房顶上,朝下审视三人。 姜恒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屈分。 场内死寂无声。 耿曙说:“我看不大清楚……恒儿,告诉我,怎么了?” 姜恒看了眼耿曙,再看界圭。 “没什么。”姜恒轻轻地说。 “姜太史,”屈分想了想,说,“对不起,这都是殿下的命令,我们也没有办法。” 耿曙听到这话时便明白了,说:“有多少人?” 界圭答道:“五千,全是弩手,要被万箭穿心了。” 此时已再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们了,姜恒回头看了眼耿曙,走上前去。 “我不抵抗。”姜恒说,“放他们走,屈将军。” 耿曙小声道:“你带他跑,我为你们争取时间,过后再想办法来救我。” 界圭说:“你带他跑,你要是死了,他不会活下去。” 姜恒面朝屈分,屈分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脸上全是遗憾。 “他们不会马上杀我,”耿曙低声道,“还有机会,我中毒了,两眼看不见,你好歹还有一只手能使剑。而且他们目标不在你身上。” 界圭转念一想,点头道:“知道了,我只能尽力。” “这是你的宿命,”耿曙沉声道,“从把他带出落雁那天,就注定了有今天。” 屈分在高处道:“我觉得,还是要朝您交代个清楚,姜大人,殿下不是只在乎你的性命,还有你的哥哥。” “我以为长陵君不怎么招郢国喜欢,”姜恒说,“是我大意了。” “长陵君确实不招他喜欢。”屈分说,“可你娘姜昭,杀了太子殿下最喜欢的上将军,芈霞芈将军,她本来是要当太子妃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议论王族私事,不合适吧。”姜恒扬眉,冷冷道。 姜恒知道项余也许在,他会来救他们吗? “姜大人当真好胆识,”屈分说,“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了。太子殿下嘱咐我,动手前务必朝您解释清楚,他是很喜欢您这个人的,奈何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得不下这个手,希望来生,不要再投生成刺客的孩儿。” 姜恒竟是毫无畏惧,抖开黑剑,面朝屈分与一众士兵。 “来罢。”姜恒冷冷道,说出了让屈分为之一窒的话。 “你倒是没忘,不是只有我哥,我也是刺客的儿子。”姜恒沉声道。 第三场大战伴随着海东青的鸣叫声拉开序幕,而就在那漫天箭雨洒下之时,姜恒听见了熟悉的铁蹄与杀戮之声。 有人来了,却不是项余,而是在另一只海东青带领之下,另一部的雍军。 这是风戎人与汁绫率领的军队,甚至没有任何宣战,便毫不留情地冲进了战场! “先杀了他。”屈分下令道。 箭矢飞下,耿曙冲上前去,以身躯为姜恒抵挡箭矢。屈分跃下房顶,置外围战事于不顾,誓要将耿曙与姜恒当场格毙! 绝不能放他们走,否则一旦耿曙恢复,等来的将是没完没了的刺杀。 “交出他俩!”汁绫喝道,“否则取你狗命!屈分!你这废物!” 混战毫无征兆地开始了,项余始终没有露面。耿曙转身,赤手空拳面朝屈分。 姜恒持黑剑,冲向耿曙,然而众多士兵冲来,姜恒挥起黑剑,奋力斩杀。 “走!”耿曙却刻意地离开姜恒与界圭,朝他们喊道。 “哥——!”姜恒喊道,“别扔下我!别这样——!” 耿曙背对姜恒,面朝敌军。 界圭再不迟疑,单手拖住姜恒,不由分说,撞开拦路侍卫,中了两箭,朝黄河中纵身一跃。 耿曙面朝屈分,闭上双眼,目已不能视,再睁眼也是无用。 他缓缓拉开黑剑掌法,沉声道:“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在今天趁机搏个打倒了天下第一的彩头。” 屈分冷笑,亮出兵器,以长剑对耿曙双掌。 巨响声中,姜恒被拖着坠入黄河,尚在挣扎,界圭却抱紧了他,两人被黄河水呼啸着冲往下游。 姜恒眼前一片漆黑,在河水中载浮载沉,界圭将他托出水面,姜恒竭力呼吸,来不及说话,又被湍流卷了下去。 界圭已筋疲力尽,到得后来,却是奄奄一息,变成姜恒一手拖着他,另一手紧握黑剑,朝水面而去。 入夜,黄河岸边,水流渐缓之地,姜恒终于爬上了鹅卵石滩。 界圭咳出血来,手上的伤势已发白,他失血太多了,陷入昏迷。 “哥,”姜恒颤声道,“哥!” 空旷的山谷中响起了回声。 界圭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想坐起来,却无力扑倒在地。 “界圭!”姜恒道。 “还未……安全,”界圭说,“他们马上就会……沿河搜索……咱们的下落。找……地方躲,别管我。” 姜恒在黑夜里起身,四处寻找,找到峭壁下的红花,嚼碎了敷在界圭的伤口上,把他拖起来,架住他的胳膊,朝山涧内走去。 “我听见风羽的声音了,”姜恒说,“得尽快回去救他。” “雍王不会杀他,”界圭有气无力地说,“别担心他了,担心你自己罢。” 姜恒喘息片刻,定了定神,竭力冷静下来,知道耿曙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危险,郢国顾忌雍人还在城内,不会当场杀耿曙,多半是拿他来谈条件。 汁琮虽然对耿曙充满失望,但对他而言,耿曙仍是养子。 “你俩不一样,”界圭睁开眼,注视姜恒的脸,说,“只要能不杀他,汁琮就一定会保他的性命。可你,你什么也没有,没有人在意你的性命,你懂么?保护好自己。” “你们在乎,”姜恒叹了口气,说,“这就够了。” 界圭疲惫地笑了笑,说:“冲着这句话,我去为你死了也无妨,来罢!”界圭强打精神,抓住黑剑,说:“我去看看……能不能拼着这条命,再杀几个。” “别乱动!”姜恒按着界圭,说,“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为我而死了!” 这一路上,姜恒已见了太多的死亡,他生出一股无力感,现在就连耿曙都落在敌手。你杀我,我杀你,他短短十九年的这一生,都在杀戮之中度过。 “因为这就是你的命啊。”界圭看着姜恒的眼神,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就像项余那样。 “别说话,”姜恒说,“你歇会儿。我想个办法,得怎么回去救我哥。” 第154章 穿喉刃 安阳城中的一场小动乱突如其来, 却就这么结束了。郢军将汁绫的亲随挡在了防线以外,汁琮则传来了收兵的命令。 汁绫万万不料,兄长竟会对姜恒与耿曙下手, 得知事情经过时, 她清楚军队里参与这件事的人, 全部被下了封口令。但士兵们道听途说的, 却是真相。 “为什么?”汁绫难以置信道,“你要对两个孩子下手?” “不为什么, ”汁琮说,“我受够他了, 他必须死, 我看他不顺眼,就这样。” “他是你的侄外甥!”汁绫近乎咆哮道, “他的母亲是娘的侄女儿!他是咱们的家人!他不是你的一个臣子、一个士兵!汁淼还是渊哥的孩儿!” “来人,”汁琮知道这个妹妹冲动起来, 极有可能真的拔剑捅了他,吩咐道, “带武英公主下去冷静冷静。” “你这个畜生。”汁绫抽出剑, 狠狠扔在地上。 “你要做什么?”汁琮冷漠道,“你也要背叛我了么?” 兵士涌上,围住汁绫, 不让汁绫再进一步。 “是你背叛了我们。”汁绫沉声道。 郢军如愿以偿,抓住了雍国的王子。虽然过程稍有曲折,最后还被姜恒跑了, 但姜恒逃掉无所谓,因为他武艺虽好,却尚未到能刺杀国君的地步。被耿曙逃掉, 事情就麻烦了。 屈分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回江州,并派出人手,沿黄河搜寻逃跑的姜恒与界圭下落。 项余回来了,径自入了军帐:“一天没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是啊,你错过了一场好戏。”屈分说,“把小梁王送走了?” 项余在一旁坐下,说:“在去郑国的路上了。” 屈分说:“这么一来,他们的死敌就只有雍国了。” 项余喝过一杯茶,又起身。屈分说:“去哪儿?真正的重头戏,明天才开始呢。” “去看看王子殿下,”项余说,“如此了得,最终也要落到今日的地步。” 屈分玩味道:“你不会放走他罢,项将军?” 项余说:“不,放走他做什么?杀人者,最终的结局就是被杀。世间之道,轮回不止,不外如是。” 屈分看着眼前的信,决定还是润色润色,好好汇报一番自己的功劳。 牢房内,耿曙眼前已一片漆黑,全身伤痕累累,内伤外患交复,一如回到了玉璧关被擒的那天。 数年前,他在同袍赴死后,一人守住了玉璧关的关门,面朝上万人的冲锋,竭尽全力,那天他杀了有一千人?两千人?记不清了。 但比起那个月夜,他的武功还是进步了,姜恒回落雁后,他比平常更刻苦地磨炼自己的武艺,直到今天,他仿佛隐隐窥见了武道的至高之境。 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耿曙却明白到,那天心顿开的刹那,乃是不知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的终极。 哪怕转瞬即逝,却确确实实地抓住了,他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昭夫人的声音尚在耳畔回响:“用剑杀人者,终得一个剑下死的命。他就该有这样的命。” 是啊,这就是我的命。 脚步声渐近,耿曙侧过耳朵。 “你竟打败了血月。”项余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 “他很了得么?”耿曙没有问项余为什么现在才来,不救他们就是不救,没有任何理由,他本来就没有责任要施以援手。 “传说他觊觎海阁很久了,”项余说,“被鬼先生赶出了中原,才在轮台招兵买马,预备有天卷土重来。” “手下败将。”耿曙冷冷道。 “上将军,我们在他身上搜出这个。”手下朝项余说。 项余接过耿曙身上的油纸包,答道:“到外头去等着。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不要看。”耿曙说。 项余的动作停了下来。耿曙却改变了主意,说:“算了,看罢。” 耿曙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也许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唯一陪他说话的人却是无亲无故的项余,于是也难得地与他多说了几句。 “原来是这样。”项余看完油纸包,依旧封好。 “你会告诉他吗?”耿曙说。 “离开江州那天,我就说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项余答道,“不会再有机会。” 耿曙说:“如果有一天,要辗转让他知道,请你一定让传话的人,委婉一点,不要让他觉得……他不是昭夫人的孩子,不是耿渊的孩子,他的爹娘并不陌生,他在这世上,不是真正的孤独一人……” 耿曙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做着梦。 “……记得特地提醒他,我们虽然没有血缘之亲,我却一直是他的哥哥……”耿曙又说,“他是不是我弟弟,这不重要啊。他就是他,他是恒儿……” 项余忽然说:“倒是错怪你了。” “什么?”耿曙睁着看不见的双眼,说道。 项余扔进来一个瓶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露出里头的药丸。 耿曙充满疑惑,伸手去摸,摸到了药,犹豫片刻,项余却起身走了。 翌日清晨。 姜恒先是试界圭鼻息,界圭闭着眼,淡淡道:“还活着呢。” 姜恒叹了口气,搜界圭身上。 界圭又道:“别在我身上乱摸,我不是你哥。” 姜恒充耳不闻:“有钱吗?” “一个银面具,”界圭说,“你爹生前送我的,拿去掰成碎银子花罢。” “哦,面具是我爹给你打的吗?没想到你们感情这么好。我得去买点东西,”姜恒说,“预备潜入郢军大营里救人,你……待会儿先找个地方,让你养伤。” 界圭强打精神,提着黑剑掂量,负在背上。 “你觉得耿渊这小子,更爱汁琅,还是更爱汁琮呢?”界圭走上山路,一手搭在姜恒肩上,缓缓走去。 姜恒心事重重,对界圭的话根本毫无兴趣。 “汁琮吧。”姜恒随口道。 界圭说:“我看不见得。” “你连一个死人的醋也要吃吗?”姜恒已经知道界圭对汁琅的爱了,不是朋友或兄弟间的爱,他当真是像爱心上人一般爱汁琅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说“界圭痴狂”。 “倒不全是吃醋。”界圭说,“你不觉得,耿渊仿佛阴魂不散一般么?他的鬼魂啊,就附在这黑剑上,也是天意,每次你有什么事,拿剑的人虽然不是同一个,最后却都是黑剑来救你。” 姜恒“嗯”了声,仍旧思考着他的计划,他得先去弄点易容的东西,再与界圭扮成郢军,混进大营里去,找到耿曙,把他带出来。还得准备给他解毒的药……他中了什么毒?他最后说眼睛看不见了,是血月的毒吗? “我最近忽然回过神来,想到汁琮从前待耿渊,也没见多好啊。”界圭摸摸头,有点疑惑地说,“以他俩交情,耿渊断然不会把自己眼睛弄瞎,替他在安阳埋伏七年。而且,既然得手了,赶紧带着媳妇孩子跑不好么?为什么还要在安阳殉情呢?” 姜恒心急如焚,偏偏界圭还在絮絮叨叨地回忆,听得他哭笑不得,却不好打断界圭。界圭一定有很多心里话无人倾诉,汁琮本来就不待见他,姜太后面前不能说,更不能朝太子泷说,只能朝自己说了。 界圭又一本正经道:“我猜耿渊听见汁琅死讯的时候,就有了殉情的心了。” “别人有爱人,”姜恒说,“孩子都有了。他不喜欢汁琅,汁琅是你的,你的,是你界大爷、界殿下的,没人抢,放心罢。” 界圭明显很吃醋,而且这件事本来也是他理亏,知道汁琅死的时候他没跟着一起死,反倒被耿渊抢了先,这当真是他平生迈不过的一道坎。而且要殉情,都这么多年了,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抹脖子不就跟着去了么?为什么不死?既然不陪他一起死,又有什么脸说爱他?每当界圭夜里想起,便为此耿耿于怀。 说来说去,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汁琅还有遗孤,仿佛这些年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这股力量。 “汁琅究竟有什么好呢?”姜恒说,“怎么这么多人为了他要死要活的?” “也没有很多人罢,”界圭说,“只有我一个不是么?” 姜恒一想按自己刚刚说的话,倒也是。 界圭说:“他是个孤独的人啊,就像你一样孤独,只有我爱他。你看,有两个人在为你赴汤蹈火呢,你是他两倍了。” 姜恒心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得赶紧去救人。 山涧中薄雾缭绕,界圭听见远方传来狗吠声,说:“你的鹰呢?” “侦查去了。”姜恒朝天际抬头看,他已经能大致分辨出海东青的飞翔方向了,“山里有人。” 界圭说:“赶紧跑吧,多半是抓咱们的来了。” 纤夫、浣妇、相士、货郎、挑夫、胡人。 小二、掌柜、马夫、士卒、猎户、刺客。 十二人,外加血月门门主,在这次中原行动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门主重伤,不仅黑剑没有到手,还死了九个。 老者咳嗽不止,服下药后,已渐渐缓了下来。耿曙被抓住了,心头大患被解除,剩下个半死不活的界圭,以及武功平平的姜恒。 他坐在石头上,刺客说:“那只鹰就在附近,我看见了。” “拿到黑剑,”老者说,“就回轮台去,须得休养一段时日。” 刺客注视门主,鬼骨鞭竟是在黑剑面前不敌一合便被瓦解,血月更是身负重伤,那年轻人实在太强了。 猎户吹了声口哨,唤回来一只狗,说道:“他们距离此地有些远,我们先追上去?” 老者道:“一起行动罢,尽量还是不分散的好,越是胜券在握,就越要小心谨慎。” 身材高大的士卒于是过来,背起老者,开始快步穿过山涧,抵达界圭与姜恒昨夜上岸的地方。 “怎么?”蒙面刺客见猎户脸色不对,问道。 猎户示意他看自己的狗,他养了四只猎犬,全派出去追踪目标的下落,却只回来了一只。 “都去哪儿了?”猎户自言自语道。 刺客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但答案很快就得到了。 山涧边上,坐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穿一袭黑袍,赤着脚,两脚浸在溪水中,脚边有三具猛犬的尸体,血将溪水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她没有任何杀气,也不是刺客,坐在离他们十步开外,没有半点危险的意图,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出现在山林深处,场面极其诡异。 她的手腕上,卷着一把剑。 “放我下来。”老者认得她,这女孩叫“松华”,她的剑,叫“绕指柔”。 松华抬眼,朝他们望来:“弟子们有弟子们的规矩,师父们有师父们的规矩,对不对?” 老者没有回答,面容凝重,稍稍退后少许,拔出腰畔的细剑。 松华只是看着他,老者一手不住发抖,失去了鬼骨鞭的他,又身负重伤,兴许撑不过松华三招。 松华又说:“国君有国君的规矩,士卒有士卒的规矩,天子有天子的规矩,刺客,也有刺客的规矩。” 刺客见老者模样,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知道面前这人,兴许不是他能对付的。 最后,松华又说:“破坏规矩,是不好的。你该在家里再待一段时间。” 老者说:“我的弟子放出去,你不管。” “不管。”松华望向溪水,依旧是那冷冰冰的模样,“但你若出手,我就得管了。当初大家约好了规矩,怎么趁我们一走,你们就乱来呢?” 老者说:“那么,我这就回去了。” “慢走,”松华缓缓道,“不送了。” 老者退后半步,缓缓转身,但就在转身瞬间,松华扬起手腕,轻轻一抖。 所有人同时大喊,退后。 老者咽喉被刺穿,绕指柔钉在了他的后颈上,透出三分剑刃,他犹如牲畜般死在一个小女孩的剑下,竟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三名弟子霎时胆寒,不住后退。 松华却没有追击下去,面无表情道:“剑不要了,送你们了。” 没有人敢为血月收尸,余人纷纷退后。 老者双眼圆睁,不相信自己竟是死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之中,死亡说来就来,他半身躺在溪水中,咽喉内漂散出红色的血液,犹如汇入溪流的绸带。 松华淡然起身,在树林中一闪,消失了。 第155章 不眠夜 “追兵好像散了。”姜恒抬头看天。 他与界圭走了一整天, 离开了山涧,界圭摘了点初夏的脆桃予他吃,两人勉强填饱肚子, 姜恒开始找村落。 “当心点, ”界圭说, “现在全天下都在追杀你, 盛况当真是空前绝后。” 这是确实地与全天下为敌了,郢、代、郑、梁、雍, 每一国都想杀他。姜恒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活成了天下之敌。 如果哪天他死了, 天下人一定都很高兴。 傍晚时, 姜恒终于看见了一个村落,那里有不少从安阳逃出来的百姓, 一场大战后,他们或是往郑国跑, 或是往尚未沦陷的梁国东边各小城镇跑。 他先安顿了界圭,再简单打听消息, 得知十二岁的小梁王被放走了, 现在进了崤关。郑军正在重整军队,集结梁军,多半想为梁复国。 百姓的逃难也带来了许多物资, 其中有姜恒最需要的药物,以及可用来易容的芋艿。他先为界圭疗伤,将他血肉分离的手敷药再包起来, 界圭先是失血再落水,发起了高烧,姜恒又熬了两剂猛药, 给他灌下去,帮他退烧。 “你能撑住,”姜恒说,“好好休息。” 界圭就像个没人要的小孩儿一般,全身汗水湿透,在床上呻|吟不止。姜恒则开始用芋艿做面胶,加入硝与矾,供易容之用。 后半夜,界圭的烧总算退下来了。 “我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界圭显然做了许多梦,醒来后朝姜恒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又发痴了。姜恒心想。 “对啊,你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姜恒说,“你和他非亲非故。来,给你敷个脸看看效果。” 界圭一动不动,躺着任凭姜恒施为,说:“咱们走吧,别管你哥了。” 姜恒说:“你自己走吧,我也是耿渊的儿子。” 界圭勉力一笑,说:“我倒是忘了。” “不仅是你,”姜恒说,“很多人都忘了。” 他在黄河边的那句话,仿佛提醒了所有人,他姜恒也是会与人同归于尽的,当他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眷恋被夺走的时候。 玉璧关那一剑,汁琮想必已好了伤疤忘了痛。 安阳城南,大牢中。 耿曙出了一身汗,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他的双眼又能看见了,视线正在一点点地回来。内伤之处仍在隐隐作痛,但他抬头望向天窗的栅栏,心道也许能逃出去。 但屈分早知他本事,铁了心不给他送吃的,更没有水。 耿曙嗓子火辣辣地疼,他需要喝点水,再填饱肚子,否则哪怕伤势愈合,依旧没有力气。 外头全是守卫,他也没有武器,与此同时,他听见远方军队调动的声音。 要打起来了?耿曙心想,姜恒不知道去了何处,现在应当是安全的,就怕血月一路尾随。 安阳的另一场战争一触即发,短短一个月中,这座千年古都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密集的战乱。 但今天,郢军还不打算强攻北城,至少不是现在。满城百姓全部站到了山道街的房顶上,从四面八方惊惧地看着这一幕。 数万郢军卷地而来,在南城排开阵势,雍军则从城北越过王宫,与郢军遥遥相对,双方呈僵持之势,以梁都要道飞星街为界。 屈分与项余策马,全身武铠,不疾不徐,来到街前。 汁琮、汁绫与曾宇,则在雍军一方排众而出,与郢军遥遥对峙。汁琮对两天前发生的事,完全无法朝将士们交代,更无法向妹妹交代。他还在等,等血月带回姜恒的人头。 但眼下有外敌,必须先御外敌。 “雍王陛下,”屈分朗声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兑现承诺?” “什么承诺?”汁琮冷冷道,“孤王不记得有什么承诺。” 屈分笑了起来,说:“话说,你们没发现,自己人里少了一个?” 汁琮朗声道:“有话就说,不惯与你们南人嘻嘻哈哈地打机锋,若没有话说,就请回罢。” 汁绫脸色发黑,欲言又止。 屈分又道:“好罢!大伙儿就开门见山罢!都是蛮夷,自该按蛮夷的规矩来。” “自比蛮夷的,”汁琮说,“天下也就只有你们这一家而已,又想用什么来要挟孤王?” “你的儿子在我们的手上。”屈分说,“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众雍军顿时大哗,所有人都听说了两天前那场变故,却不知为何汁琮要下手对付王子汁淼,消息传来传去,最后大伙儿都当成了谣言。 没想到郢人竟是这么不要脸,竟是堂而皇之,拿雍国王子的生命来要挟他们! 汁琮没有回答,汁绫却冷冷道:“你们想要什么?” 屈分说:“马上带着你们的人,撤出安阳。把金玺交出来,都好几天了,快马加鞭,总该到了罢!回你的玉璧关去!有机会,咱们再切磋了!” 雍军顿时群情汹涌,悲愤无比,看着屈分。 汁琮却道:“儿子?什么儿子?我儿子在落雁城,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儿子?” 屈分也没想到,汁琮竟是比他更不要脸,当即脸色一变。不久前,汁琮在宫内正殿里见面时,还亲口朝他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落雁,另一个就在你的面前”这等话。如今竟是转身就翻脸不认了? 屈分也不与他争辩,冷笑道:“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在这里把他处死了!” “那就有劳你了。”汁琮言下之意,竟是毫不在乎,又吩咐道:“明天我们一定前来观礼!摆驾!回宫!” 屈分:“……” 雍军一瞬间竟走了个干干净净,屈分的算盘就此落空。 项余则漫不经心地抛着手里一枚桃花,桃花被风吹往自己的方向,这几天里刮着西北风。 屈分看了一眼项余,项余道:“你自己说的,这下不好收拾了。” “他本来也得死。”屈分怒气冲冲道,继而纵马离开。 姜恒还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天时间,但事情急迫,他心里是清楚的。 他在村落前买了两匹马,换上郢军的装束,眼望海东青飞去的方向,与界圭快马加鞭,赶回安阳城。 等我……姜恒在心里反复道,哥,一定要等我。 与此同时,雍军大营内近乎群情汹涌,接近哗变,士兵们纷纷请命出战,要救回本国王子。安阳内,大战一触即发,郢、雍双方死死把守着南北城,并架上了强弩。 耿曙浴血奋战,奋勇当先为雍国夺下安阳的那天,一切仍历历在目。他几乎拼尽性命,赌上一切,带领雍军走向胜利。父亲是雍国的国士,儿子则是雍国的英雄,耿家为雍国付出了太多。 怎么能让他屈辱地死在敌人手中? 汁绫在军帐中系上腿绑带,换上一身夜行劲装。汁琮前来巡视,看了眼自己的军队。这场面他很熟悉——当年传出耿渊死讯之夜,军中亦弥漫着这隐忍不发的情绪,一模一样。 “你要去哪儿?”汁琮来到汁绫军帐中,屏退旁人,沉声道。 “我以为你会派人去救他。”汁绫说。 “你疯了?”汁琮冷漠地说,“十万郢军驻扎在城南,你想带三千人去偷营?今夜他们不会防备?” 汁绫怒吼道:“否则你要让他死?!他就算不是你的亲儿子,也是耿渊的后人!你有胆去朝雍国的士兵说?说他背叛了你!你不打算救他,就眼睁睁看着他死!” 汁琮没有朝汁绫再解释,他也无法解释。 “把公主看好,”汁琮朝曾宇吩咐道,“哪儿也不能让她去。” 汁绫蓦然提剑,起身,兄长却早有准备,军营里刹那大乱,汁琮被汁绫狠狠揍了一拳,揍出营帐外。 “陛下——!” 亲卫们忙冲上前去,汁琮擦了下眼角的血,缓慢起身,朝曾宇道:“送她回玉璧关,让她冷静。” 曾宇不敢动手,亲卫却纷纷上前,将汁绫架回了帐内。 “传令全军,”汁琮离开军营时,朝曾宇吩咐道,“按说我的去通报。” 曾宇答道:“是。” 汁琮沉声道:“汁淼落败被擒之时,便已留下遗言。不要救他,请麾下的弟兄们、将士们看着他死,铭记这一天,永远不要忘记,来日再替他复仇。” 曾宇没有回答,汁琮又道:“人生漫长,谁无一死?他早已清楚自己的结局,他的英魂会护佑大雍,来日,在江州王宫再会。” 曾宇沉默不语,汁琮说:“记清楚了么?” 曾宇答道:“记清楚了。” “去罢。”汁琮吩咐道,同时按了下眼角,汁绫那一招打得实在太狠了,令他眼眶一阵阵地隐隐作痛。 帮死人说话是他向来最擅长的,得不到的人,只能杀掉。虽不得不杀,最后这一刻,也要让他死得有意义。 汁琮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从生到死所做的一切,都在彰显这个价值。耿曙必须物尽其用,发挥他的余光余热,鼓舞大雍的士气,借着这哀兵之力,他足够调动起全军复仇的信念,来日一举攻破江州,这很好。 汁琮站在正殿前,心里说:你的儿子不懂事,背叛了我,现在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在天上团聚了。 消息从万夫长以下,传千人队,再传百人队,传十人队传五人队,一夜间传遍了全军,八万人彻夜不眠。 安阳最后留驻的百姓,在这一夜争先恐后地离开了王都,只因他们的家园,明天将会迎来空前绝后的一场大战,铁蹄之下,恐怕再无人能幸存。他们犹如潮水般卷向南门,项余手下的军队则兑现对姜恒的承诺,打开了城门,任他们自由离去。 于是整个安阳,如今只剩郢军与雍军,等待着明天将耿曙公开处刑后,双方不死不休的决战。 第156章 诉悲歌 夤夜, 郢军动用了有史以来至为严密的守备,时刻提防着雍军拼死前来劫人。 “最后问你一句,淼殿下。”屈分与项余来到大牢, 面朝耿曙。 项余认真说:“太子殿下决定, 看在彼此的情谊上,最后给你一次选择,你可以自己选一种死法。” 屈分看了眼项余, 他没有接到这道命令,但不要紧, 人都要死了,如何处死, 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叫聂海。”耿曙淡淡道,背靠监牢的墙壁坐着, 望向死牢外的夜色。 项余说:“说罢, 你想怎么死?” “烧死我罢。”耿曙想了想, 按着项余先前的吩咐答道。 屈分说:“烧死可是相当痛苦。” 耿曙说:“我喜欢火, 烧死我的时候, 让我面朝南方,我想看着南边。” 屈分怀疑地看了眼项余,项余点头示意照做就是。 “我陪他喝杯酒, ”项余朝屈分说, “一场朋友, 你们都出去罢。明日我不观刑, 不想看着他死。” 屈分想了想,让你俩独处又如何?还能挖地道跑了不成?他自然很清楚,项余不想担这个责任,也好, 反正功劳都在自己身上。 屈分离开了大牢,吩咐侍卫长:“严加看守,注意那只鹰。” 近五千人围在地牢外,筑成人墙,彻夜强弩不离手,哪怕项余将人犯偷偷放走,这厮也将插翅难飞。 “给他一个火刑架。”屈分又吩咐道。 郢军带着铜柱与铁链,涌到飞星街正中央,一街之隔即是雍军的防线,四面屋宇已被拆得干干净净,腾出近千步的空地。 郢军在街道正中钉上铜柱,铁链叮当作响,远方则渐渐地传来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是城北,雍军大营中不知何处先响起的歌声。月亮笼罩着一层光晕,此夜,八万雍人彻夜不眠,歌声一起,当即一传十,十传百,回荡在安阳的月夜里。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郢军士兵听到歌声,动作一顿。 “快点!”监工催促道。 众人将一个又一个的柴捆扔在铜柱下,堆成了一座小山,浇上火油。 城外,姜恒与界圭悄无声息,翻身下马。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界圭一手挡住姜恒,两人抬头往城内望去。 郢军的部队都集中到了城中,南门守卫反而十分空虚,全是撤出城的百姓。 “有人在唱歌,”界圭说,“雍人。” 姜恒心中忽生出不祥之感。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们听见城中远远传来的歌声,那是八万人在月夜下各自低低吟唱的歌谣,他们各抒悲痛,歌声却终于汇聚在一起,形成滚滚洪流,在天地之间震响。 “我负责左边那个,你负责右边那个。”姜恒瞄准了城墙高处的两名卫兵,朝界圭低声道。 姜恒手中甩起钩索,甩了几个圈,界圭却飞身踏上垂直的城墙,四五步急奔,翻上城楼。两名士兵无声无息,倒下。 界圭转身,朝姜恒吹了声口哨,姜恒只得扔出钩索,被界圭拖了上去。 两人望向郢军大营,大牢外守得犹如铜墙铁壁。 项余离开大牢,屈分的亲兵打量他一眼,又朝牢里看。 项余回头,朝牢狱入口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亲兵先是进去检查,见耿曙仍在,便朝上头示意。 项余没有再说话,翻身上马,出了郢军大营,这时,雍军的歌声传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项余不疾不徐,策马行进在街上,又回头看了眼远处。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是雍人予耿曙送别的歌声,是他们寄予他最后的话,亦是世上至为庄重的誓言。 项余在那歌声里,慢慢离开了大营,驰往城南。 姜恒与界圭站在城楼高处,朝远方眺望。 姜恒看出了郢军的计划,他们竟是在远方河道上驻扎了上万兵马,打进了木桩,届时只要将桩一抽,黄河水便将漫灌进安阳。 “明天他们要掘断黄河,放水淹城,必须尽快送信给武英公主。” 界圭说:“先救人再说。” 郢军尽是水军,洪水泛滥,马上便可登船,随手射死在水里毫无挣扎之力、不熟水性的雍人。也正因想好了所有计策,屈分才如此有恃无恐,他打赌雍军一定会全部留在城内,亲眼看他如何处死他们的王子殿下,再群情汹涌,朝他们宣战。 届时只要洪水涌至,轰隆!管保让他有去无回! 屈分已兴奋得有点发抖,明天便将是他名满天下之时,先擒汁淼,再淹死汁琮,天下名将,舍我其谁?! 姜恒注视海东青盘旋的方向,他们只有两个人,要突破这五千人的防守简直不可能,屈分一定非常警惕,必须有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只要汁绫开始攻打郢军阵地,他就能与界圭趁乱混进去,接近大牢。 姜恒想召回海东青,通知汁绫,让她协助他们。打了几个唿哨,海东青飞近少许,却不落下来。 他不敢把唿哨打得太响亮,生怕引起附近守军察觉,一时焦急万分。 “有人来了。”界圭说。 月光下,一骑疾驰,朝城南大门前来,穿着郢军将领的装束。 项余催马,一手在脸上搓揉,除去了易容伪装,露出耿曙的容貌。 海东青马上落下,停在他的肩上。 “风羽!”高处传来一个声音。 耿曙难以置信地抬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姜恒跑下城楼时,忽然愣住了。 耿曙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姜恒刹那一声哭了出来,连滚带爬,扑向耿曙。 “天地与我同哀,万古与我同仇——” 雍军的战歌一声接一声,到得后来,已尽是悲愤之情,军中那愤怒无比的情绪正在不断蔓延,传令兵来来去去,勒令不许再唱歌,却止不住军队的群情激愤。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姜恒在那歌声里,冲下城墙阶梯,不顾一切地奔向耿曙。 耿曙:“没事了,恒儿,我出来了……” 姜恒把头埋在耿曙肩前大哭,耿曙紧紧地抱住了他,回头望向城中。 “快走,”界圭说,“不要再耽搁了!出去再哭!我去给汁绫送信!” 耿曙带着姜恒,飞身上了城楼,反手一道钩索勾住城墙,犹如飞鸟般垂降而下,投入了夜色。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耿曙抱着姜恒,让他坐在自己身前马背上,两人共乘一骑,界圭已沿着城墙离去,前往为汁绫送信。 耿曙怔怔眺望那一墙之隔的千年王都安阳,重逢之际,二人都没有说话,静听墙内传来的歌声。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渐止,犹如向他们送别,耿曙最终调转马头,带着姜恒,沿东方官道离开。 天渐渐亮了起来,屈分亲自来到大牢前,这最后一段路至关重要,可不能让他成功逃跑。 亲卫将耿曙从牢里押了出来,他全身伤痕累累,衣不蔽体,白皙的胸膛上满是血痕,头发凌乱,三天里没有食水,已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 屈分亲自验过人犯,说道:“王子,一路好走,你爹琴鸣天下之日,你就注定有这么个结局,轰轰烈烈一场,死在这么多人的送别下,也算不枉来世间走一回。” 耿曙没有回答,闭着双眼。 亲卫拖着他脖颈上的铁链,耿曙赤着脚,脚镣叮当作响,被一路拖到飞星街前,绑上了铜柱。 雍军尽出,顿时四面八方,王宫顶上、屋顶、街道中,全是两方军队。 没有人说话,偌大安阳,犹如死城,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飞星街正中的那火刑架。 耿曙被绑在铜柱上,两手垂在身畔,低着头。 “喂,”耿曙冷漠地朝底下卫兵说,“让我面朝南方。” 卫兵前去请示,得到了答复,便缓慢将铜柱转了过去。 此刻的汁琮,正站在王宫高台前,眼望飞星街正中,估测稍后若按不住军队,混战一起,自己这边能有几层赢面。 答案是至少七成,有时他觉得郢国人自高自大,当真是疯了,一群水军出身的夷人,拿什么与雍军开战? 但看到耿曙被绑在火刑柱上时,汁琮心里竟仍有几分难过与不舍。 “雍王!”屈分喊道,“退出城去,我就饶他不死!” 汁琮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心道,要怪就怪姜恒罢,你跟错了人。 征服天下后,他决定为耿曙追封一个王,毕竟他们父子一场,国内届时如何流传他的事迹、如何朝各族交代,他都想好了。他将煽动起大雍全国上下的怒火,并引领他们,烧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 他在一旁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松子,捏开,气定神闲地旁观这场终将到来的死刑。 郢军在火刑架下浇满了火油,曾宇眼眶通红,及至看见卫兵们转动铜柱之时,终于按捺不住,失控般地吼道:“将他转过来!那是我们的王子!我们的上将军!” 雍军已近乎哗变,耿曙却朗声道:“别着急——!大伙儿都会死的!早一天,晚一天,迟早要死,急什么?” 耿曙的声音不同以往,变得十分沙哑,同时睁开双眼,戏谑地看着百步外、正准备下令的屈分。他看不见屈分的脸,却知道他就在那儿。 “死到临头,”屈分冷笑道,“还在嘴硬,点火,烧死他。” 传令兵高举火把,在十八万士兵注视之下纵马而来,火把的黑烟被北风远远吹向南方大地。 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第157章 乘风烟 千里之外, 江州。 郢王活动过身体,今天练功的效果很好,半年时间, 当真如姜恒所言, 身轻如燕。他饮过露水,回到了寝殿前,太子安手持信件, 匆匆前来。 “父王,”太子安说, “安阳送信来了。” “如何?”熊耒漫不经心地问,给自己斟了杯茶。 “汁淼被擒, ”太子安道,“姜恒跑了, 我猜是项余放走了。” “罢了, ”熊耒说, “饶他一命罢, 一个文人, 能做得出什么?将汁淼杀了就是。” 太子安答道:“安阳指日可得,项余心思还是太多了点。屈分做得正好。” “我见项余,看那小子的眼神就不对, ”熊耒从太子安身边经过, 随口道, “回来后再行处置罢。” 太子安看了两遍信, 开始等待屈分一举夺得安阳的捷报,正要告退时,芈罗却匆匆前来。 “王陛下,殿下。”芈罗心事重重地说。 “正午之前, 不问政事,”郢王先前被儿子打断了修行,本来就有点不满,“你们出去说罢。” 芈罗脸色却泛白,低声道:“王陛下,殿下,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否则属下也不会在此刻前来……” 太子安一怔。 正殿内,郢王熊耒与太子熊安端坐。 侍卫抬上来一具用白布蒙着的尸体。 芈罗说:“项家的管家,在藏酒的地窖内,发现了他,地窖内不透风,他被油布包上了,油布外,又以一具木箱钉着……” 芈罗的声音发着抖,揭开白布,露出项余狰狞的面容,太子安霎时五雷轰顶,郢王马上下意识转头,色变道:“这这这……这是谁?这不是项余吗?这是怎么回事?!” 芈罗拿着一封信,颤声道:“项夫人,还在这具尸体的手中,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王陛下与太子殿下……亲启。” 太子安霎时背上满是冷汗,他起身,惊疑不定地靠近些许,看清了死者面容,正是项余。尸体保存得很好,许久以来都没有**,或是以药物作了处理,但一见风后,便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味。 “不要碰那封信。”熊耒看出项余鼻下两道血痕,显然是中毒而死,吩咐芈罗,“念,你念。” 芈罗抖抖索索,展开信,颤声道:“郢王熊耒,太子熊安……颂祝两位……安好。” 芈罗眼神里充满恐惧,抬眼望向太子安,一时竟不敢再念下去。 太子安示意快,芈罗只得道:“我乃寂寂无名之辈,生前或有刺客之誉,却早如天际浮云而散,不必再追究我是谁,我家住无名之村,挚爱之幼弟,亦是无名之人……” “然拜二位所赐,死于郢、代两**人之手,昔年项余征战凯旋,沿途忽起意,分出一支百人队,屠杀沧山之下枫林……” 项余五官扭曲,显然在死前经历了一番难以想象的痛苦。 千里之外,火焰烧起来了。 耿曙在一片寂静中,被烈火所吞没,火焰顺着他的双腿蔓延而上,烧毁了他褴褛的黑色武袍,他的双脚最先变得焦黑,紧接着是腿部、腰部。 他没有像每一个被烧死的人般痛苦疾呼,只是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无数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神。 他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满是悲痛。 而面前的人,对他则带着一丝同情、几许悲哀。 耿曙望向他们的眼里,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点同情。 屈分来了,他纵马靠近,想看看这火到底是怎么烧的,怎么半晌不听痛喊? 他看见了耿曙被烧灼的全过程,觉得有点恶心。他的腿部被烧得焦黑,发出哔剥声响,爆出鲜血,喷洒在火焰中,升起袅袅青烟。 耿曙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嘲讽他。 不痛吗?屈分十分疑惑,怎么不求饶? 紧接着,火焰燃烧到了耿曙的腰部,吞没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耿曙抬起左手,放在火焰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任凭它被灼烤,再稍稍抬起。 火舌之下,他的左手刹那褪色,伪装被燃尽,继而剥除,左手露出漆黑犹如金铁般的质地,手臂上还闪烁着黑光,鳞片顺着他的手腕蔓延,褪去伪装后,延伸向他的臂弯、肩膀,继而是左侧赤|裸胸膛前的心脏处。 他的左上半身,已满布鳞片,犹如一只半人半妖的邪魅妖魔。 郢军不明所以,纷纷议论起来。耿曙朝屈分笑了笑,扬眉,在火焰里很小声地说了句话。 屈分尚未明白过来,耿曙的那只左手已在灼烧之下爆出碧绿色血液,连着他的肩膀一并迸发出血,被烈火一烧,化出青烟,在风的吹拂下,蔓过全城。 烈火焚烧,吞没了耿曙的脖颈与脸庞,就在那一刻,他脸上的易容剥落,屈分看见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是谁?屈分只觉眼前一花,却辨认不清。紧接着,耿曙的脸在烈焰之下化为焦炭,头发被烧尽,脸庞变得漆黑,呈现出骷髅般的形态,他闭上双眼,但眼皮很快被烧掉了。 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一刹那爆开,左手上的碧绿鲜血洒向柴火,烟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屈分不自觉地咳了几声,鼻孔中淌下血液。 他伸手一抹,看见了血。 雍军未能看清经过,交头接耳,但一息之间,长街对面的郢军仿佛爆发了轰动,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开始逃离。 屈分回过神,踉跄朝着远离火刑架的方向逃去,然而刚迈出两步,便喷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他在自己吐出来的血中艰难挣扎、攀爬。 而火刑架上那人,眼前已一片血红,他睁大了双眼,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从他的脚下到黄河岸边,十万郢军,连同郢国大将军屈分,咳嗽声不绝于耳。 十万人,整整十万人,犹如麦浪般,一拨接一拨倒下,风带着那青烟传遍全城。 火舌终于彻底吞没了他,将他烧成焦炭。 背后的雍军也开始乱了,传来此起彼伏的咳血之声。 汁琮发现了不妥,却不知为何,郢军忽然大乱,雍军开始朝王宫方向本能地逃跑。 曾宇吼道:“陛下!快走!有人下毒!” 汁琮登时色变,飞速冲下王宫,翻出栅墙,吼道:“撤退!撤出城外!” 雍军正在上风口,饶是如此,那阵烟仍在飞速扩散,汁琮顾不得安阳城了,他必须保住手下的性命,十万郢军,竟是全倒在了城南。 雍军一片混乱,但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后面的人挡着同袍,保护主力部队撤出城外。 安阳西、北两门洞开,汁琮甚至没有收拾王旗,性命为上,匆忙奔逃出城。 风转向了。 松华赤着脚,走进安阳城,沿飞星街一路走来。城里安静无比,只有呼呼的风声。 屋檐上满是坠落死去的鸟雀,不闻家畜之声。 在她的面前,则是蔚为壮观的一幕,十一万人,整整十一万人,一个也没逃掉,尽数死在了安阳广阔的长街上。郢军士兵或倒在房屋旁,或倒在巷中,每个死者都口鼻溢血,挣扎着爬向城南,爬向他们船只停靠的地方。 码头上满地尸体,甲板上、船舷前还倒着死人,风帆展开到一半,舵手趴在舵前,鲜血已干涸。 火刑架之后,则是来不及逃跑的雍军,他们堵在了王城门外,两道则是抓紧了武器的死亡士兵。 火刑架下就像发生了一场在狂风里的雷击爆破,而这天怒般的刑罚,留在世上的痕迹,恰恰好就是尸体分布的方向,轨迹以铜柱为中央,北方受风力所阻,只炸开些许,并均匀地,犹如彗星之尾,扩散往大半个安阳南城。 松华站在铜柱下,抬头看那烧成焦炭般的尸体。 尸体保持着骷髅般完整的形态,左手已消失了,垂着头,漆黑的眼窝中只有两个空洞,仿佛正与松华对视。 一阵风吹起,尸体“哗啦”一声,垮塌下来,化作灰烬,被狂风卷向天际。 松华轻轻地行了个礼,继而取出一个小木匣,拈了点骨灰收起,登上黄河岸边的一叶扁舟,从此离开中土大地。 风越来越大,阴云遮没天际,下起了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浇在了安阳的街道上,青石板路上的血水汇为小溪,朝着低地流淌而去。 千里之外,郢都江州。 晨露折射着暖日的眩光。王宫中,豢养的金丝雀声止,沿途一片死寂。 正殿内,项余的尸体已化作一摊黑水。 太子安圆睁双目,倒在王案旁,没了气息。 郢王熊耒七窍流血,胸前的白胡子上满是鲜血,嘴唇不住发抖,气息微弱。芈罗倒在柱畔,双目圆睁,早已死去多时,手里仍抓着那封信。 【本想挑唆你父子相忌,自毁基业,亲眼看大好宫闱,毁于奸佞;万年椿木,焚烧殆尽,再寻机为舍弟讨回当年欠债。但念及百姓无辜,多杀无益。】 【毕竟我命本不长久,唯三年可期,潜入宫中后,倒因一事,改而予以个痛快,在此,必须向你致谢。】 【于我一生中,所余无几光阴,得以与故人再相聚,此生了无遗憾。】 【也罢,念及数月快活时光,便爽快行事,取你麾下十万将士性命,将你父子二人,一并带走。你大郢至此,想必再无征战之力,唯坐等他国,焚你宗庙,夺你所爱,扬你尸灰,鞭你枯骨。】 【即此,郑重敬上。】 落款:刺客罗宣。 第158章 回家路 黄河之水奔腾不绝, 雷霆闪现,铺天盖地。 耿曙与姜恒被淋得浑身湿透,躲进了一家驿站。 姜恒的身体与心, 此时都前所未有地疲惫,他甚至来不及询问耿曙, 安阳城内发生的经过,包括项余如何将他送出来、雍军与郢军是否爆发了大战,他的人生里,只有一件事。 过往种种,伴随着汁琮的翻脸无情, 就此彻底结束。他曾经的付出,俱成了泡影。 幸而耿曙依然在, 他始终在,从未离开。 姜恒坐在榻前喘气, 眼里带着无奈,耿曙始终背着黑剑, 这一路上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这里还是不安全,”耿曙说,“得尽快离开, 勉强睡一夜就上路。” “我累了,哥,”姜恒出神地说,“好累啊。” “歇息罢,”耿曙执着地说, “会好起来的,恒儿。没有什么比咱们当年离开浔东,去往洛阳更难了, 是不是?” 姜恒的表情有点麻木,点了点头。耿曙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铺天盖地的雨。 “咱们接下来得去哪儿?”姜恒当真一筹莫展。 “你想去哪儿?”耿曙回头问,“想去哪儿,咱们就一起去。” 姜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躺在榻畔,片刻后陷入了梦乡。耿曙放下黑剑,于姜恒身畔和衣而卧,一手按在黑剑上,随时听着驿站外传来的响动,雨声、脚步声、战马嘶鸣、交谈声混在一起。姜恒不自觉地在睡梦里抱住了他,耿曙便腾出一手,搂紧了他的肩膀。 翌日,耿曙为姜恒买来食物,准备了干粮,天不亮便再次出发。 姜恒想问去什么地方,耿曙却道:“没有想好以前,就跟着哥哥走罢。” 姜恒点点头,耿曙翻身上马,带着姜恒,沿东边崤关下的道路折而向南,一路远去。 “他们还会来的,”耿曙说,“那伙血月的刺客,不杀了你,夺走黑剑,他们不会甘心。” 耿曙一路上尽量不与任何人说话,哪怕对方看上去只是寻常百姓。 姜恒问:“项余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就这样。”耿曙简单道,“项余既然是大将军,自然有他的手段与办法。” 耿曙略一迟疑,没有告诉姜恒真相,毕竟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家伙最后如何安排。但从项余为他易容的那一刻开始,耿曙便清楚他是谁了,他怀疑他从未离开过姜恒身边。 “什么都别告诉他。”项余吩咐道,“你不想他难过,是不是?” 耿曙忠实地按项余最后的交代,简单描述几句,无非是自己连夜被偷出大牢,送出了安阳,绝口不提易容,幸而在城墙下,他在与姜恒重逢时,先一步除去了,否则一定会引起疑心。 姜恒更奇怪耿曙身上的伤与毒这么容易就好了,耿曙的理由是,项州当年给过族弟项余一些药,想来是海阁里得到的,姜恒便打消了疑虑。 “郢军与雍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姜恒说。 “界圭已经回去了,”耿曙说,“他会为咱们探听消息的。” 耿曙策马,拐上岔路,姜恒忽然觉得这条路十分熟悉。 “哥!”姜恒辨认出了四周的环境。 “嗯。”耿曙答道。 两道畔长满了梨树,时值初夏,一场暴雨后梨花落尽,混在泥泞之中。 “哥,”姜恒看着山上荒芜的梯田与远方的城廓,难以置信道,“咱们回家了!” “对,回家了。”耿曙这一路上,始终心不在焉,一抖缰绳,“驾!” “放我下来!放我……”姜恒马上道。 “别乱动。”耿曙无奈道,虽然早就猜到姜恒会有这反应,最终亦不得不让他下马。 姜恒不顾泥水,跑上道路,遥遥望向一里地外,这时,雨又飘了起来。 烟雨朦胧,笼罩着初夏时节,那若隐若现的浔东城。 耿曙下马,从马鞍一侧抽出伞,递给姜恒。 姜恒却没有接,茫然地越过田埂,走进城内。青石板路一如既往,叽喳鸟叫不绝于耳,偶见炊烟于城内升起,却近乎渺无人烟。 他快步跑向曾经的住处,转头看着熟悉的街道与小巷。 “变小了!”姜恒不知所措,回头喊道,“这里也变小了,哥!” 耿曙牵着马,跟了上来,扫视四周巷落,确认没有杀手埋伏。 “因为咱们长大了。”耿曙答道。 无数个午后,他们并肩坐在屋檐瓦顶上,从姜家的大宅顶端俯瞰城内景色,如今姜恒穿行在巷与巷之间,竟发现道路变得如此狭隘。 他跑向曾经的家,蓦然记起姜家已毁于一场大火。 “家已经没了。”姜恒回身道。 不闻耿曙回答,姜恒转过巷尾,来到姜家大宅外,本以为自己将看见一片废墟,却莫名发现了那宅邸,竟然还在!与当初仿佛一模一样,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怎么回事?”姜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回头焦急寻找耿曙,长街上满是白雾,耿曙消失了。 “哥!哥——!”姜恒仓皇地四处找寻,他听见雾气内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你人呢?”姜恒道。 “我在。”耿曙的声音发抖,起初他停下脚步,心中的悲痛已难以抑制。从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起,他就总在自己的幻觉之中煎熬,当姜恒最终不得不面对自己真正命运的那一刻,所有美好的眷恋,都仿佛随风而去。 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耿曙双目通红,渐渐镇定下来。 “这……”姜恒回身,拉起耿曙的手,那表情已惊呆了,问,“怎么回事?咱们的家……不是已经被烧了吗?” 耿曙没有回答,怔怔看着姜恒,姜恒注视耿曙通红的双眼,问:“你怎么了?” 姜恒抬手,摸了摸耿曙的眉眼,满是疑惑地注视着他。 “没什么。”耿曙竭力摇头,定了定神,说,“来罢,恒儿。” 耿曙一剑斩开锁,姜恒道:“这样合适吗?咱们走了之后,是不是有人买下这块地,又重建了……现在已是别人家了。” “不是别人家,”耿曙眼里噙着泪,解释道,“是咱们的家。” 耿曙推开门,院中杂草丛生,姜家木柱已褪色,却看得出是几年前漆的,灰尘遍地,仿佛有数年不曾住过人,东西都杂乱地堆放在正厅里。 姜恒记忆中看见家的最后一幕,是屋顶的轰然垮塌,彻底被烧成了灰烬。 他一脸茫然,走进厅堂,那个母亲每天坐着的地方。 坐榻中,茶案上,放着一封绢信,上面写了一行字: 【恒儿,哥哥还活着,哥哥每天都在落雁城等你。如果你回家了,别再离开这儿,找城里的县丞,托人给我送信,我马上就来。】 “四年前,我用我的俸禄,”耿曙如是说,“让周游辗转找到南方的商人,托付他们,来到浔东,购买了这块地,再照着曾经的家,重建了一次。汁琮告诉过你,只是你忘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姜恒的眼泪也涌了出来,他看看耿曙,再看姜家大宅。 “我想……”耿曙声音发着抖,说,“因为……那时,我想……你也许死了,万一没有呢?那么……如果你真的活着,为了找我,一路找回了浔东,至少……你能找到曾经的家……” 姜恒站在杂乱的厅堂中,眼泪源源不绝地流着,不住以衣袖擦拭,仿佛又成了当年的小孩儿,他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如果一辈子等不到你,”耿曙说,“哪一天我不再在雍国待了,就回浔东来,在这里度过余生。” 姜恒来到耿曙身前,抱住了他,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两人就这么安静地抱着,犹如时光流逝中的一尊雕塑,任世间沧海桑田,一切从未改变。 雨下得更大了些,姜恒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屋檐前滴下的雨,耿曙将马养在后院马厩里,抖去湿漉漉的袍子,搭在侧廊的火盆前烤火,有条不紊地开始打扫家里。 “哥。”姜恒抬头,出神地说。 “嗯?”耿曙手下不停。 “瓦当和从前的不一样。”姜恒笑了起来,“以前家里瓦当是桃花的,现在是玄武的。” 从前姜恒最烦下雨天,因为下雨天什么也做不了,读完书,只能坐在屋檐下看雨。 耿曙说:“许多地方,我都记不得了,还是你清楚。过几日咱们去河里钓几条鱼,依旧养在池塘里头,再种点竹子。” 耿曙望向院内,那年在雍都时,他特地嘱咐了周游,让重建的商人在院内种一棵树,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树了,也许是李子。树下挂着秋千,耿曙是一直记得的。 他收拾出一间卧室,把厅堂的杂物堆到角落里去,那些都是在大火之后清理废墟时,翻出来的、曾经的家当。有不少生锈的铜与铁,是昭夫人生前存的郑钱,在火焰中被熔成块状。木制之物大多被烧了个精光。 当年耿曙托人重建姜家后,汁琮也正是在此地,找回了耿渊生前所用过的琴。 “我去买点吃的。”耿曙看看姜恒,又改变了念头,说,“咱们一起去罢。” “好。”姜恒站了起来,他直到现在,还有点难以接受这个惊喜,就像在做梦一般。 耿曙打起伞,与姜恒出去,在城内走了几处。浔东在郢郑之战后,遭遇了足足两年饥荒,不少百姓都逃荒去了,城内如今不足千户,俱集中在玄武祠外,有一个很小的市集,贩卖日常用度之物。 城中居民姜恒小时候也认不得,毕竟他几乎从不出门。别人更认不得姜恒与耿曙,只是充满疑惑地打量他们,幸而没有问长问短。 虽只是午后时分,天色却一片昏暗,官府迁到了祠下,姜恒思考良久,没有去朝县丞打招呼,当年的县丞早已死了,如今已换了父母官。 “怎么卖?”耿曙有点不安,站在肉摊前询问,“鸭子呢?我还买点豆腐,一起能算便宜点么?” 卖活禽的妇人倒是很热情,提着鸭子,塞到耿曙怀里让他看,说:“哎呀,我们家的鸭子是顶好的呢,吃湖后的鱼虾,这鸭子你要,蛋也一起卖你了,算你便宜,便宜的,小兄弟不是这儿的人?啥时候来的呀。” 耿曙已经有许多年不曾买过菜,毕竟一国王子,早已不需去辨认食材的好坏。姜恒见耿曙回到人间烟火中,与摊贩对话时,有种不知如何发话的笨拙感。 姜恒笑道:“我们来走亲戚,就它罢?” 姜恒说了句越语,他小时虽不出高墙,墙内却听得到外头人说话,昭夫人口音中亦带着吴越之地的温软意,本地人一听便心下了然。 于是耿曙买好两三天里吃的食材,又与姜恒回去,为他做饭。 姜恒回到家中,那堵高墙仿佛眨眼间隔绝了外面的整个世界,里头只有他与耿曙,回到了生机盎然的小天地里。 他没有杀那只买来的鸭子,把它养在院中池塘边上。耿曙炖了肉,以鸭蛋调开水蒸成蛋羹,又炒了个莼菜与他吃。 “就像做梦一般,”午后,雨停了,姜恒躬身在院里除草,说,“现在还不相信是真的呢。” 耿曙坐在廊下喝茶,说:“你别忙活了,明天我来收拾院子。” “你坐着罢。”姜恒很高兴,看着手里拔|出来的草,说,“我想让家里变回以前的模样。” 耿曙闻言心里又难受得不得了,姜家哪怕变回从前,曾经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重建一次后,院西依旧留下了一个小房,那是卫婆生前住过的地方。 西厢昭夫人的卧室空空如也,没有床榻,没有衣柜。厅堂一侧的书房内,唯一张案几,曾经的书册连着姜恒作过的文章,都已被烧毁,就连灰烬也早已深埋在地下。 那场只因一时恶意而燃起的大火,让他们失去了几乎所有,也令姜恒失去了他最后的身份证明。 耿曙再想下去,恐怕自己情绪又要失控,只得低头饮茶。 第159章 襁褓袄 是夜, 姜恒确实很累了,躺上榻去不到片刻便沉沉入睡,耿曙把黑剑放在榻畔, 始终睁着双眼。 夜半,万籁俱寂之时, 耿曙悄无声息地起来,来到曾经自己练武的院内。 雨停了,乌云退去,露出梅雨季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 耿曙在院内静坐, 将黑剑搁在膝头,抬头望向天际。 “爹, 娘,”耿曙喃喃道, “夫人。” 耿曙的双眼中倒映着星辰,这一夜, 却没有已故的灵魂,来到他的身畔。 耿曙低声说:“夫人,我没有守护好恒儿。都是我的错。” 一池静水中满是繁星, 耿曙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仍看见昭夫人夜半时,挽着长发,彻夜不能眠,走过姜家的侧院。 仿佛看见她在浔东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一个又一个春秋流转,寒来暑往,七年的漫长煎熬, 最终等到了耿渊身亡后,项州为她带回来的一把琴。 耿曙呢?他在昭夫人等待的这些年中,则与母亲住在安阳城内,生活虽贫困,却怡然自乐,父亲每隔十天会来看他们,喝点酒,弹弹琴。 姜昭的身边,只有一个好动好玩、不知世间人心险恶的外甥儿。那时的姜恒,依旧天真地以为,那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而现如今,就连最后的这点,也要被夺走了。 耿曙按膝,起身,正要回房时,耳畔却仿佛响起昭夫人多年前,在这院中所言。那天姜恒不在,耿曙独自练剑,累了把它拄在地上,想歇会儿。 昭夫人来到他的身后,忽然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那年耿曙不过十岁,疑惑转头时,见昭夫人神情恬淡,注视黑剑。 “每个人都将去他该去的地方。”昭夫人忽然说,“这把剑,看似是你爹所持,却寄托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说黑剑之不斩无名之辈,但照我看来,杀人就是杀人,杀人的目的,是为了活命,活你的命,活天下人的命。总有一天,你将明白,这把剑对你、对恒儿而言,有什么意义。” 不斩无名之辈……耿曙只觉得自己所为,实在辱没了父亲的坚持,黑剑到他手中,跟随他冲锋陷阵,用的机会何曾少了? 那一天他尚且不知昭夫人话中深意,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我知道这意义,我懂了。”耿曙朝着漫天星河,回答了十一年前,昭夫人的那声轻叹,并收起黑剑,回往房中。 翌日,姜恒起来便继续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无奈道:“歇会儿罢,你怎么回来就忙个不停?” 姜恒说:“我乐意,你去练剑,别管我。” 耿曙在回浔东的这一路上,心里仍十分忐忑,毕竟重建姜家宅邸这件事,汁琮一直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特地派人来找回了耿渊用过的琴——安阳城中,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被烧死了? 既然汁琮认定他死了,一定会追捕姜恒,他绝不愿意姜恒逃亡到任何一国去。他会不会怀疑姜恒回到浔东,并派人前来查探? 浔东位于郑、郢两地交界,又曾是古越国之地,汁琮要派出大军堂而皇之追杀姜恒,首先要打下郢国,再打下郑国。但设若汁琮把姜恒的踪迹透露给太子灵呢? 不,不会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经的义父,他根本不会想到姜恒躲回浔东的可能。汁琮只会预测姜恒将不顾一切,为被烧死的“耿曙”报仇。报仇的唯一方法,则是再次投奔郑,毕竟郑也是汁琮的敌人。 血月门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么? 就算他死了,杀手却极有可能再来,绝不能掉以轻心。 耿曙持剑,认真地回忆起当年昭夫人所授,当时年少不更事,如今一点一滴回想起来,姜昭教导他的武道之诀,尽是人间大道,只恨那年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勉强记住。 他想练练黑剑剑法,找回在安阳城一战时的心境,却总是定不下神。直到天际再飘起细雨。 “恒儿!”耿曙说,“到房里去,别着凉了!下雨了!” 耿曙回身,收起黑剑,听见姜恒应了声。 他推开房门入内,见姜恒正在整理原本该是昭夫人所住卧室内,一大堆烧焦的遗物,将其分门别类地拣出来,手上满是火灰。 “我来罢,”耿曙说,“别弄脏了。” “不碍事。”姜恒轻轻地说。 面前之物乃从烧毁倒塌的废墟里挖出,有锈迹斑驳的铜镜,有断成两截的玉梳,俱是母亲生前所用之物,姜恒拿起每一件东西,就像触碰到了昭夫人。 “恒儿。”耿曙不安道。 “我没事,”姜恒笑道,“挺好的。” 耿曙与姜恒一起坐在地上,姜恒拿起一个碎裂的羊脂白瓷杯,说:“你记得它么?” “记得,”耿曙说,“第一天来的时候,夫人不当心,将这杯子摔了。” “她是拿杯子砸你,”姜恒说,“我在外头,都看见了。” “也许罢。”耿曙说。 姜恒说:“但她不恨你,真的,娘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知道,”耿曙答道,“她也是我娘,恒儿。” 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姜恒伤感笑笑,找到一支笔管,狼毫已烧焦了,清出几块炭后,他发现了一个不大的铜匣,锁已经被烧得扭曲了。 耿曙注视那铜匣,想起昭夫人与卫婆离开家,剩下他俩相依为命的那天。冬天的清晨里,姜恒从匣中翻出了一件皮袄,出现在昭夫人房中,自然是昭夫人吩咐卫婆,去为耿曙做的。 姜恒用一把匕首撬开锁,打开匣子看了眼。 当年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底下垫着的一块皮还在,血迹斑斑的,看不出是什么皮。 耿曙沉默不语。 姜恒说:“那天我就有点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可以洗干净,给你做个衣服的内衬……” “这是你生下来那天,包裹着你的襁褓袄子。”耿曙忽然说。 姜恒:“?” “这么多血!”姜恒翻来覆去地看,他从不知母亲生下他时,遭遇了如此多的磨难。 “恒儿。”耿曙忽然说。 姜恒把那狐皮襁褓放回箱底,不明所以,看着耿曙。 耿曙始终沉默,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姜恒又问:“怎么了,哥,你想说什么?” “这是界圭带来的。”耿曙说,“十九年前,他用这块狐皮裹着你,将你带到了夫人面前。” “什么?”姜恒一时间没听懂耿曙之言,他小时候与界圭有什么关系? 耿曙不敢看姜恒,低头注视那块皮,他将这匣子的出现解读为天意,时间到了,他不能再瞒下去,哪怕结果再残忍,他也必须去面对。 姜恒忽然睁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一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耿曙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界圭为什么……”姜恒喃喃道,“我……我不是在浔东出生的吗?为什么?哥?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的神情,一时如坠冰窟。从半年前起,他便总看见耿曙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不明其意,只以为耿曙有心事,这一路上,耿曙的心事重重,更是让他几次欲言又止。 如今,他终于感受到了,在这一切背后,所埋藏着的某种危险。 犹如姜家的大宅在下一刻便将再次无情垮塌,将他们埋在下面,姜恒不敢再往下想。 但耿曙开口了。 “你的生辰是冬至。”耿曙说,“冬至那天,你在落雁出生,界圭为了保护你,将你偷偷带了出来,不远千里,先到安阳,想将你……托付给咱们的爹。” “但爹那时尚且……置身危险中,”耿曙又道,“他怕他保护不了你,于是他写了一封信,让界圭抱着你南下,来浔东找你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这封信交给界圭,让他一起带走。” 耿曙始终没有抬头,他不敢多看姜恒的反应,接着,他从怀里,慢慢地取出了那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你的亲生父亲……是汁琅,”耿曙发着抖,慢慢地拆开油纸,颤声道,“你娘是雍国王后姜晴,当年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的另一个名字叫……汁炆。你的牒位,至今还供奉在雍国宗庙的,玄武座前,恒儿……恒儿!” 姜恒已转身,离开那卧室,冲到廊下,看着雨水,耿曙从身后追上。 “恒儿!”耿曙最怕的一刻终于来了,他伸手去握姜恒的手腕。 “你是我的弟弟,”耿曙说,“爹娘还是你的爹娘,只是你的出生,与你一直以为的不一样,我永远是我,恒儿!” 姜恒全身发抖,呆呆看着耿曙,眼里现出空洞,耿曙不知所措想抱他,姜恒却一转身,冲进了雨里。 “恒儿!”耿曙马上背起黑剑,追了出去。 姜恒快步跑过门外长街,茫然面对铺天盖地的雨水,这天地竟是对他而言如此陌生。 耿曙没有再靠近姜恒,跟在他的身后。姜恒回身,忽然大喊道:“别跟着我!” 姜恒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往前走去,耿曙却寸步不离,紧跟在姜恒五步之外。 卧房内,一阵风吹过,展开的信落在地上。 吾妻昭: 【雍宫局势一如当年你我所料,汁琅之死,仍有内情。】 【令妹生下汁炆后,大萨满药石乏术,终不得救,晴儿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与界圭所料,毒死兄长,汁琅之子定不得幸免。如今孩儿被界圭偷出落雁,本意予我寄养。但我业已目盲,又在安阳,恐不得保全……】 “恒儿!”耿曙深一脚、浅一脚在雨里跟着姜恒,姜恒漫无目的,走过积水横流的街道。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一瞬间犹如灵魂离体,茫然地审视着这个世间。 【现将他交予你,为令妹与汁琅唯一骨血,你可自行决定其生死与去留。其后腰处有一胎记,太后若亲眼所见,定能辨认……】 信件不过匆匆数行,尚未写完,十九年前的墨迹洇在发黄的纸张上。耿渊也许改变了主意,觉得以妻子的性格,什么都不必说了,最终这封信,仍旧不曾寄出。 浔东城内,奔马经过,耿曙马上拉住了姜恒,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城中巡逻的队伍,为首的武官大声道:“什么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后,握紧了黑剑剑柄,同样大声答道:“浔东人!” 武官看了两人一眼,以为姜恒是女孩儿,小两口吵架跑了出来,便没有多问。雨越下越大,淋得姜恒全身湿透。 “回去罢!”武官说。 天顶闪电划过,照亮了三人的脸,姜恒忽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是当年浔东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拉了下姜恒。 姜恒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正在一点一滴地回来。 治安官纵马离开,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脸上的是泪还是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恒,却恐怕令他更为难受,但就在两人对视之时,姜恒眼里,依旧是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恒儿。” “哥。”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终于放下心来。 姜恒说:“我……我没事,哥,我只是……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及至此时,姜恒总算明白了,伤感才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抱着耿曙,在雨里大哭起来。耿曙抱紧了他,低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恒儿,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姜恒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样……”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大的伤感与虚无,一刹那淹没了他俩,就在这场雨里,一切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姜恒说不出变化在何处,也尚未想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是痛苦,还是转机,但此刻耿曙的心跳与胸膛、肩膀,他的体温,已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哪怕耿曙予姜恒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们却在一刹那同时脱胎换骨,犹如蜕茧而出的蝴蝶,展开轻盈的翅膀,翩跹追逐,飞往天际。 第160章 清明心 一个时辰后, 姜恒裹着毯子,嘴唇微微发抖,在卧房内烤火。 耿曙递给他一杯姜茶, 姜恒疲惫地叹了口气。 姜恒的镇定来得太快,令耿曙有点陌生, 只用了一个时辰,姜恒仿佛便随之平静下来。 耿曙不敢开口,这个时候,他知道姜恒只想安静,就像他当年从汁绫处得到姜恒死讯时, 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安慰,只想把自己固执地封闭起来。 会过去的, 耿曙相信,哪怕真相来得太突然, 一切都会好的。 姜恒看完了耿渊的信,所说第一句话, 竟是:“如果爹当年把我留下,咱们就会一起长大了。那年你刚两岁呢。” 耿曙点了点头,他自然清楚父亲为什么不接收姜恒——因为他的身份太危险了, 一旦汁琮察觉不对,就会派人来追杀,届时说不定还会连累聂七与自己。 说起来虽无情,耿渊却根本不想要他,将他随便塞给了姜昭, 让她爱怎么解决怎么解决,别牵累到自己的妻儿。 也正因如此,界圭才对耿渊的薄情如此震惊, 但界圭从来没有提过,耿曙也明白到为什么界圭看着姜恒的眼神是那样的——界圭比谁都清楚,姜恒曾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只会为别人带来危险与灾难。 于是界圭每次见姜恒,心里都很难受,想尽自己的一切,给姜恒一点,他本来就该有的爱。 幸而最后,姜昭没有多问,便接受了妹妹的儿子,并抚养他长大,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所有,教他读书识字,期待他有一天能成家立业,照顾自己。 哪怕她被耿渊扔下,多年来不闻不问,她依旧与儿子相依为命。 “娘只想一剑带着你去了……”姜昭最后的话,尚在耳畔,那个黄昏里,耿曙也终于明白了姜昭的泪水。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死了,姜恒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耿曙强忍着眼泪,这么多年,他很少哭,但在姜恒面前,他常常心如刀绞。 尤其在姜恒如今,更强颜欢笑,安慰他的时候。 “这件事是不是在你心里堵很久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要哽咽,只能点头。 姜恒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耿曙摇摇头,看着姜恒。 姜恒又道:“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这事,还活得幸福点儿。” 耿曙又点头。 姜恒低声说:“哥,我头好疼……” 耿曙紧张起来,试了下姜恒,额头发烫。 “你发烧了,”耿曙说,“赶紧去躺着。” 姜恒脑中已是一片糨糊,被耿曙抱到房中,裹上被褥发汗。 “应当是淋了雨。”姜恒呻|吟道,“不碍事……你替我抓两副药吃下就好了……” 耿曙不敢离开姜恒,怕又有刺客,可总不能不让他吃药,只得出去找邻居帮忙,奈何附近空空荡荡,旧城中的居民大多迁走了。 “有人吗?!”耿曙转身。 突然间,耿曙看见巷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距离他们的家已有些远了,半身倒在水沟下,血水顺着路淌往低地。 界圭的左手包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提着天月剑,站在雨水中,看了耿曙一眼。 “方才惊动了城中治安官,”界圭轻描淡写地说,“又杀了一个,剩两个了。” 那名杀手作士兵打扮,想是前来暗杀姜恒,却在背后不意吃了界圭的封喉一剑。 “我去抓药。”耿曙说,“你认得我家么?” 界圭没有说话,走向姜家。 姜恒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界圭仿佛就在身边。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界圭抱着他穿过皑皑白雪,纵马度过玉璧关,一路南下,前往越地,沿途开满了桃花。 “起来喝药。”耿曙低声说。 姜恒被耿曙抱起来,喝下药汤,全身滚烫,又躺了下去。 是夜,界圭低头看着耿渊当年留下的信,说:“耿渊这个混账啊,当年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谢谢你,”耿曙说,“谢谢。” 界圭说:“关你什么事?不用你来道谢,别侮辱我。” 耿曙没有说话,界圭却仿佛高兴起来,吹了声口哨,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么看来,你爹对汁琅没什么意思,”界圭说,“当年我就有这感觉了。那么他为谁殉情呢?别说是梁王毕颉?” “闭嘴。”耿曙冷冷道。 界圭想了想,起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事,从今天起,就了了,我走了。” 耿曙看着界圭,知道这伙人都不是好东西,知道内情的人里,郎煌也好,界圭也罢,他现在怀疑姜太后也发现了。但没有人愿意开口告诉姜恒真相,所有人都在等,等耿曙决定,将这个责任扔到他的肩上。 现在姜恒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滚。”耿曙说。 界圭走过去,看着姜恒,抬起包着绷带的左手。 “我的右手上沾了血,”界圭朝姜恒小声说,“但是,当年下浔东时,我是用左手抱你的,炆儿。从今往后,没有人会勉强你,你也不要勉强你自己,我只想你高高兴兴地活着。” 说完后,界圭出外,回身关上姜家大门。 “我走了。”界圭回头说,哪怕无人应答,就像他当年带着姜恒来到此处,将他放在姜家的门口,为这首回荡了十九年的琴曲,拨出了最后的余音。 天放晴了,雨季进入尾声,不知何处的蝉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姜恒满身汗,脸色苍白,醒转,喝着耿曙为他熬的米汤。 “有人来过吗?”姜恒说。 耿曙手里削着一截木头,等待姜恒醒来时,他既不敢离开,又不知如何排遣,更睡不着,每次闭眼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必须找点事分散注意力。 “界圭来看过你,”耿曙答道,“又走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知道血月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浔东也不安全,但他们还剩两个,界圭认为耿曙足够解决掉他们,便回往落雁去。 他的责任交付了,耿曙明白他最后那番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姜恒活动身体,仍有点头晕,来到院中,自己煮茶,也给耿曙煮了一杯,两人在廊下静静坐着。 姜恒出了一整天的神,耿曙没有打扰他,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排做饭,烧水让姜恒洗澡,就像从前一般,不时到院中看看,姜恒还在发呆。 姜恒面朝院落,许多事终于在他的脑海中串了起来,前因后果,所有不寻常的地方——界圭的话、姜太后的眼神、汁琮每次机锋之中难掩的敌意、郎煌意味深长的态度。 汁琅与姜晴,亲生父母的名字,对他而言无比地陌生。他没有见过父母,雍宫内近乎无人谈论他们,就连偶尔的只言片语,亦很快被风吹散。 但姜恒半点也不恨他们,设若有选择,谁愿意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一开始,姜恒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谁? 我是汁炆吗?还是姜恒?抑或我谁也不是,他早就失去了汁炆的身份,如今也不再是姜恒。 从茫然到释然,这个过程很短,耿曙熟悉的眼神,与许多未曾宣之于口,却早已一目了然之语,让姜恒很快就清醒过来。 对汁琮、界圭、昭夫人、耿渊他们而言,他是汁炆;在太子灵等人面前,他是姜恒。 “哥,你觉得我是谁?” 第一天里,姜恒问出了唯一的一句话。 耿曙无法回答,他想告诉姜恒,他永远是他的弟弟,却因为另一个念头,他说不出口。 “我认为你是谁不重要,恒儿,”耿曙说,“关键你自己觉得自己是谁。” 姜恒轻轻地笑了起来,伤感反而一扫而空。 “我只想知道,”姜恒说,“在你眼里我是谁。” 他很明白耿曙看待他,已与从前不同了,否则也不会对此事如此纠结。 “在我眼里你是汁炆,你是炆儿。”耿曙说,“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姜恒。咱们不是兄弟了,却还是兄弟,这与什么玉玦、与你的身份,都没有关系。” 姜恒明白了,点了点头,耿曙之言对其他人来说也许很费解,但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姜恒自然明白。哪怕他们不再有这层血缘的羁绊,他在耿曙的心里,依然是彼此的唯一,从离开落雁那天,耿曙的所作所为便证实了这点。 “恒儿,你好点了么?”耿曙问。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说:“恒儿,你别和自己较劲,哪怕你不愿意接受,也……” 姜恒朝耿曙笑了笑,耿曙明白到他已想开了,便不再多说,起身去继续收拾家中,让姜恒安安静静地独处。 摆在姜恒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当作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依旧像从前一般。第二条,则是去夺回他该得的一切。无论哪一条路,都充满了危险。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姜恒想起在海阁修行时所学到的,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鬼先生将他收入门下的第一天时,便问过他:姜恒,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叫“汁炆”,那么,我想成为什么样的汁炆? 从小到大,无论是昭夫人还是姬珣,抑或鬼先生、罗宣,乃至耿曙……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这一生如何度过,不在于“我应该怎么样”,而是“我想怎么样”。 到得此处,姜恒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第161章 鹤音竹 院里的梨花谢了, 李子树上结了青涩的果实。夕阳西下,蝉鸣声此起彼伏,天空弥漫着绯红色的晚霞。 “吃晚饭了,恒儿。”耿曙说。 第一天安然度过。翌日午后, 耿曙把姜家收拾好了, 坐在池塘边, 为姜恒做一个鹤音竹。 姜恒于是开了口, 说:“我终于知道汁琮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了,这么看来再正常不过。” 耿曙有时实在无法理解姜恒的豁达,汁琮毒死了汁琅与姜晴,害得他家破人亡, 沦落到如今境地, 更几次险些杀死了姜恒, 让他受尽折磨。 到得姜恒眼里, 都变成了“再正常不过”。 “你想为你爹娘……为他们报仇么?”耿曙的措辞很小心。 “只要我还活着, ”姜恒说, “汁琮就会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 从他知道我还在人世间的那一刻开始, 他也在被折磨。不过我想, 这一切总归要有个结束的。” 耿曙明白姜恒的心情了, 于是点了点头。 姜恒又说:“界圭之所以离开,也是这个原因吧?兴许这也是他与姜太后商量后的决定。” 一切全看姜恒自己的最终抉择。他选择当姜恒, 雍宫便再不提此事,界圭从此将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他选择恢复汁炆的身份,便意味着他将回到雍国,朝汁琮复仇, 查明当年的真相,界圭也将为此付出所有。 “对不起,恒儿。”耿曙放下手里的青竹,走到姜恒身边坐下,他的愧疚简直无以复加。 姜恒笑道:“这哪里又是你的错了?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不。”耿曙终于抓住了那枚一直以来,深深扎在自己心上的最后一根刺。 “你后腰上的胎记,”耿曙说,“我……我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我,那天在火里……” 姜恒这才想起,事实上耿曙对那个位置,已不能再熟悉了,逃出火场之日,姜恒推开耿曙,令他免于被垮塌燃烧的屋檐压死,自己却被压在了滚烫的梁木之下,昔时后腰上的胎记被烧灼,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胎记位置上出现了烧痕。 那是姜恒唯一证明身份的可能,却造化弄人,因为耿曙自己,而让这最后的证据也没了。 耿曙撩起姜恒单衣,难过地看着他的腰畔,姜恒侧过头,感觉到那熟悉的抚摸。 接着,姜恒凑过去,在耿曙的唇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了他的心里,亲手将这根刺拔了出来。 耿曙:“!!!” 姜恒忽然就不好意思起来,说:“没……没关系。我不在乎,我是谁,不需要这些来证明。” 耿曙顿时一张俊脸直到脖颈,泛起了红晕,不敢直视姜恒,姜恒不知为何,心脏狂跳起来。耿曙的嘴唇灼热,肌肤上带着成年男子的安全、可靠的气息,身上还有很淡的竹子清气。 “我……恒儿……我在想……”耿曙按捺住那阵晕眩,阳光直射入廊下,照得两人都有点睁不开眼。 “我……”姜恒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听见池塘里养的鱼儿冒了个泡,发出轻响。 两人忽然一下都静了,耿曙断了话头,什么都说不出来,沉默不语,埋头起身,再走到池塘边坐下,仿佛想躲开什么,依旧做他的鹤音竹。 姜恒看着耿曙,忽而有点发怔,方才一刹那间,耿曙嘴唇的灼热与温软的触感,简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 现在是夏天……姜恒努力地将这感觉驱逐出去,他对耿曙从来就没有别的念头,但如今他们已经不是亲兄弟了,反而令他生出少许奇异的悸动,仿佛耿曙身上有了从未发现过的陌生感。 “想出去走走么,恒儿?”耿曙简单收拾了下工具。 “好啊。”姜恒还未想清楚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一时想不明白,”耿曙认真道,“来日可以慢慢再想,不要着急。” 鹤音竹载满流水,有条不紊,敲在石上,发出“咚”的轻响。姜恒说:“那就走罢。” 姜恒本以为耿曙只打算出门在城内闲逛,没想到他却收拾了不少行李,放在马上,竟是出远门的架势。 耿曙此刻内心亦十分复杂,他不想再去面对没完没了的刺杀了,汁琮派出的杀手一拨接一拨,简直让他烦不胜烦,忍耐力已到了顶点。再来几个,说不定他真的会失去理智,提着黑剑,亲自去与汁琮同归于尽。 先前杀手进入浔东,追寻到了他们的踪迹,也就意味着汁琮极有可能也找到了他们的容身下落。若为了杀姜恒,汁琮再不顾一切进攻郑郢交接的古越国腹地,全城人势必又要陪葬。 虽然耿曙确信自己能保护姜恒平安离开,但浔东再次陷入战火,于心何忍? 他要在汁琮派来的第二拨斥候抵达前,暂时离开此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做,这是他从未放下过的。 “走罢。”耿曙拍拍马背,让姜恒坐上去,两人依旧共乘一骑。 姜恒抱着耿曙的腰,说:“这马儿也太可怜了,载两个人还要带东西。” 耿曙答道:“路上再买一匹……” 耿曙正调转马头,要从后巷离开,巡城治安官却发现了他们。 “两位!”治安官策马前来,说,“这就走了吗?” 耿曙与那人一个照面,无动于衷。 治安官道:“昭夫人如今在何方?” 姜恒一怔,说道:“您还记得?” “当然记得。”治安官笑道,“那年你俩还很小,若不是昭夫人,浔东破城后,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百姓。那天在雨里打雷时,见你们的脸就认出来了,你叫姜恒,对罢?” 耿曙说:“就是为了救你们,害得我俩险些还被杀了。” 姜恒捏了下耿曙手臂,示意他别这么说。 “娘已经走了。”姜恒说,“她不后悔,您别放在心上。” 治安官说:“你们这又是去哪儿?既然回来了,就住下罢。外头乱得很。” 耿曙思考片刻,不知此人是否与外界有消息互通,他现在不敢随便信任任何人,万一有误,就会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我也不知道。”姜恒朝耿曙说,“咱们去哪儿?” 治安官翻身下马,朝姜恒与耿曙说:“当年昭夫人的大恩,我们还未报答,不如来县丞府上喝杯酒?” “我看你的马倒是不错。”耿曙忽然说。 治安官:“……” 一刻钟后,耿曙与姜恒各乘一骑,沿浔东县东北面的道路离开。 “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姜恒哭笑不得,“他也没有错。” 耿曙答道:“人心凶险,还是当心点的好。” 姜恒催马,追上耿曙,问:“去哪儿?” 耿曙回头看了姜恒一眼,故意将他甩开些许逗他玩,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等等啊!”姜恒喊道,又追上去。 落雁城的桃花终于开了,北地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 雍国最终如愿占领了安阳,国土版图在近一百二十年中,第二次越过玉璧关,蔓延到了中原腹地。 安阳一战中,十万郢军全军覆没,雍国匆忙撤离,折损近万。但就在第二天,一场大雨,外加西北风起,毒烟散尽,雍军卷土重来,占领了这座静谧的死城,开始清理并善后。 南方的尸体堆积成山,烧了三天三夜,引来成千上万的乌鸦。 与此同时,雍国开仓,发放钱粮,庆祝南方大捷,一战灭梁。大雁北归,铺天盖地,在落雁城外的沙洲抚育后代。 桃花殿内咳嗽声不止,姜太后已经老了,年前宗庙前一战,已显力不从心。南方频繁传来的消息,让姜太后很清楚汁琮已铁了心,要扫除前路的所有障碍。 但眼下她的孙儿,正遭遇了更大的难题,她必须首先解决眼前的难题。 数日前,太子泷忙得脚不沾地,正在与东宫商议,如何在雍入主中原之后派驻官员、安抚百姓,种种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目标:雍国即将迁都,回到他们一百多年前的故乡。 但新的国都是洛阳,还是安阳,尚待商酌,幸而面对如此浩瀚的工程,太子泷发现了一份文书。那份文书存在于变法的宗卷堆里,孤零零地躺在架子最边上,上书四字:迁都之议。 迁都之议乃是十余年前,汁琅还在世时便写下,继任国君那年,汁琅便为雍国起草了未来数十年里的国之重策。及至姜恒入朝后,翻出此卷,在汁琅的政令旁写下了近万字的批注,再将它放在变法的政令边上。 汁琅定下了大方略,姜恒则作了增改,包括新的朝廷中,如何委派各级官员,如何改变税赋、重新丈量田地、迁徙百姓、改革商贸与学堂……依据变法总纲,令关内、关外实现一国同策。 太子泷当即如获至宝,马上召集东宫议政,并朝群臣问策,为雍国的全面南迁作准备。 然而就在同一天,安阳也传来了令他犹如五雷轰顶般的消息——王子汁淼落败被擒,不屈身死。姜恒下落不明。 “轰隆”一声,太子泷脑中犹如遭了当头一击,勉强站起身时,当着东宫的面吐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群臣顿时慌张起来,马上将太子抱到桃花殿内,延请医师。姜太后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慢慢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 有人说姜恒叛乱,有人说耿曙其实没死。 但不管姜恒与耿曙死没死,眼前她的孙儿却快要死了。姜太后非常清楚,这是急怒攻心,乃至昏厥之症,于是遣走了太医,亲自以银针贯注了平生内力,为孙儿诊治。 容不得有丝毫差错……哪怕姜太后心急如焚,亦知道她眼下要做的,是必须保住汁泷。 界圭还没有回来,不,不会的,姜太后活了这些年,见惯了世面,她直觉姜恒与耿曙,不会有事。 “泷儿?”姜太后道。 太子泷终于醒了,醒转之后,不住喘气,姜太后枯干的手仍紧紧握着他的脉门。 未几,太子泷大哭出声。 “哭出来就好了,”姜太后疲惫道,“哭出来……就没事了。” 太子泷抓紧了姜太后的衣袖,哽咽道:“祖母……” “不会有事的。”姜太后抱住了太子泷,低声道,“你这傻孩儿,事情还未有说法呢,你哪怕哭死了,你兄弟就能回来么?” 太子泷旁若无人,抱着姜太后大哭出声,姜太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翌日,太子泷罢朝。 他在后宫足足睡了一整天,天昏地暗,脑子嗡嗡地疼,一时梦见耿曙满身是血朝他愤怒大喊,一时又梦见姜恒摔下悬崖,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 醒来之后,他手持玉玦,前往雍室宗庙,为姜恒与耿曙默默祷祝。海东青已有大半年未曾回来了,这数月里,他从未想到过,耿曙竟是会出事。 直到汁琮回来的这天,太子泷疾步奔去,只见雍国满城百姓尽出,在那欢呼声中,汁琮的声望达到了顶点。 这一刻他就是开拓盛世的伟大君主,一如百余年前,那位在此地奠立了强大雍国的开国之君! “父王!”太子泷非但没有任何崇拜之色,反而焦急地下了台阶。 “你哥战死。”汁琮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说,“庆功宴后,将为他办一场为期三日的国丧。” 太子泷怔怔看着汁琮,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姜恒下落不明。”汁琮又说,“他怪我没有救汁淼,投奔他国去了。” 那场灾难之后,汁琮派人搜寻了全城,没有找到姜恒的尸体,甚至不见耿曙的玉玦,这让他非常在意。与此同时,郢国还来了消息——太子与郢王同时暴毙,郢国朝野正乱成一团。但无论如何,这对雍国来说都是好消息。 他怀疑被烧的人不是耿曙,但完全可以当他死了。至于姜恒,汁琮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的下落,必须不计代价,把他找出来杀掉。 “我会派人去找姜恒。”汁琮说,“人生在世,谁人无死?泷儿,你不必太……泷儿?” “殿下!太子殿下!”朝臣生怕太子再一次呕血。 太子泷摆摆手,最惨烈的结果,他在一月前便已想到过,他拖着蹒跚脚步,缓慢朝殿外走去。 “去哪儿?”汁琮充满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 太子泷回头看汁琮,夕阳的光芒横亘在父子二人身前。 太子泷的眼神变了,变得让汁琮忽然有点陌生,他想说什么?汁琮下意识地想回避,他欺骗了他,欺骗了所有人,甚至欺骗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汁琮杀了他,这令他对儿子的双眼,竟是有点畏惧。 但只在顷刻间,那一瞬的躲闪,仿佛令太子泷感觉到了埋藏在冠冕堂皇之说底下,某些龌龊的真相。那纯粹源自于父子二人的默契,多年的默契,让太子泷察觉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去找恒儿。”太子泷轻轻道。 “你疯了。”汁琮嘴唇动了动,声音一样很轻,却下了一个太子泷无力反抗的决定:“带他回东宫,哪儿也不能让他去。” 第162章 出鞘剑 桃花殿中, 夕阳洒落一殿金光,姜太后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你回来了。”姜太后听见脚步声。 “是,母后。”汁琮换上王服,走进殿内, “儿子回来了, 祖宗留下的遗愿, 儿子办到了, 如今也仅仅是走出第一步。” “我今日身上不好,”姜太后淡淡道,“没有去迎接你,但全城军民待你的欢呼, 我哪怕在深宫里, 也听见了。” 汁琮来到姜太后身前, 朝母亲躬身行礼。 他看见姜太后膝上, 搁着一把出鞘的剑, 却不是天月。 “孩儿们还好么?”姜太后又问。 汁琮没有回答, 只盯着母亲手中那把剑, 衡量着以这个距离, 姜太后是否骤然出剑, 便能让他死在剑下。 “汁淼战死。”汁琮轻描淡写地说, “姜恒逃了, 眼下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国,正在寻访他的下落。” “‘逃’了?”姜太后冷冷道。 “是。”汁琮答道, “姜恒被郢国策反,出卖了他的兄长,乃至汁淼落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 母子二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姜太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当年汁琮前来,告诉她,汁琅不行了的那天。 “你哥生前定下的中原大计,”姜太后淡淡道,“最后却是耿渊的儿子为你完成了第一步,也算解铃还须系铃人了。” 汁琮没有回答,姜太后道:“泷儿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本以为他能与他们好好相处,你去看过他么?” 汁琮答道:“人总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他现在无法接受,但慢慢总能看开的。” 姜太后淡淡道:“说得是,咱们迟早也要死,不看开又能怎么呢?过来,扶我起来。” 汁琮没有上前,注视着姜太后严厉的面容,她从他们还小时,便是这么一副面孔,待他严厉,待汁琅更严厉。只有在他们父亲面前,才是温柔的。 两个孩子里,母亲更爱他的兄长汁琅,汁琮向来很清楚。她生下汁琅后想要个女儿,只是天不如所料,汁琮成为三兄妹里中间那一个,也是最不得宠的那个。就连汁绫都比他更讨母亲欢心。 “母后既然身体不大好,”汁琮说,“就歇着罢,不要勉强。” “我还是能动的。”姜太后将剑放在一旁,淡淡地说,“琮儿,你在想什么?过来,你很久没有与娘说你的心事了。” 汁琮背上竟不知不觉,已被汗水湿透。 此刻姜太后手中空空如也,汁琮无法再推托,只能缓步上前,眼睛始终盯着一旁的利剑。 “卫卓也死了?”姜太后淡淡道。 “是。”汁琮答道,来到台阶前。姜太后抬起手,汁琮一手背在身后,正在提防,姜太后却把手搭在了汁琮的手背上,起身。 “怎么死的?”姜太后没有朝儿子动手,问道。 汁琮说:“与郢军交战时……中流箭而亡。” 他相信姜太后不知道安阳一战的详情,至少现在,其中的诸多龌龊还未传到她耳中,全靠猜测。既然是猜测,这个时刻,她就不能下手杀自己。 “那可得好好厚葬。”姜太后朝汁琮说。 汁琮搀扶着母亲,来到桃花殿外,看着院内绽放的花朵。 “是。”汁琮定了定神,答道,“三天后,儿子将为汁淼、卫卓二人亲自扶灵,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该南迁了罢,”姜太后又道,“汁家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我见泷儿已与他的门客,在筹备南迁之事了。” 未等汁琮回答,姜太后又轻轻道:“母后就不去了,你们去罢。” “母后……”汁琮欲言又止。 姜太后面朝晚霞,面容恬静,犹如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仍是少女的时光。 “嫁给你父王那天,”姜太后说,“落雁就是母后的家,桃花在,他就在,最后这段时光,能在落雁度过,乃是我的心愿。去罢,王陛下,我的儿。只可惜了那俩孩儿。” 汁琮放开姜太后的手,如得大赦,退后半步,躬身答道:“是。”继而不再多言,匆匆退走。 姜太后在落日与晚霞中站着,犹如雕塑。许久后,界圭从树后转出,握着已出鞘的天月剑。 “我下不了手。”姜太后沉声道。 界圭说:“他很聪明,知道有刺客藏身树后。” 姜太后叹了口气,界圭非但没有责备姜太后,反而道:“人之常情。” “交给炆儿罢,”姜太后长叹一声,“若他仍愿意归来。你去看看汁泷。” 界圭点头,退后半步,继而转身走向东宫。 “想去哪儿?”界圭在太子泷面前,语气难得温柔了一次。 太子泷背着一个包袱,面朝外头的侍卫,站在界圭身前,犹如窥见了希望。 界圭走过,随手取走太子泷的包袱,扔在榻畔,说道:“他俩还活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太子泷听到这话时,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该早说。”太子泷道。 太子泷面朝界圭,总觉得摸不清他的心思,从小时候起,他就有点怕界圭,毕竟容貌全毁之人,对一个小孩儿来说,太吓人了。 “为什么?”太子泷道,“他们去了哪儿?安阳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界圭重申道。 太子泷知道再问不出来什么,但得到耿曙与姜恒仍然生还的消息,对他来说就够了。 “他们还会回来么?”太子泷又问。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界圭重申第三次。 太子泷只得回到榻前,坐下。 “我其实挺奇怪,”界圭说,“你为什么从小到大,总是这么听话?” 太子泷望向界圭,这话许多人说过,或者他们不明着说,心里却都在想。设若界圭从前这么说,太子泷一定会觉得他在挑拨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嘴上则淡淡一句岔开。 但现如今,不一样了。 姜恒改变了他许多,他更敏锐地察觉到,家人之间的关系,仿佛蒙着一层阴影。父亲与祖母,父亲与姑母,祖母与姜恒,耿曙与父亲…… 界圭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朝太子泷道:“你这一生里,有没有某一刻,想过反抗你爹?” 太子泷没有回答,只安静坐着。 “啊,”界圭说,“想起来了,你确实反抗过。那天杀回落雁,就是你的反抗。其实你时时刻刻都在反抗,只是用你自己的办法。” “界圭,你究竟想说什么?”太子泷的语气忽然带了少许威严。 “你们三兄弟,”界圭说,“一个像把剑,一个像本书,一个像面盾牌,底子都是一样的。” 界圭转身,离开寝殿时,稍稍回头,又道:“有时我觉得,你与姜恒之间,隔了面镜子。” 太子泷注视界圭身影。 “好好做你该做的事罢,”界圭为他关上门前,又行一礼,客气道,“若有缘,你们总会见面。” 三天后,雍国王子汁淼、卫卓同日出殡,场面浩大。太子泷沉默不语,亲自为汁淼扶灵,汁琮则护送卫卓棺木,巡过雍都落雁。汁淼生前衣冠送入宗庙内安葬,卫卓则葬入大雍忠烈祠。 迁都之举提上议程,汁琮亲自选址,雍国版图重制,北至远山,南至嵩县,雍已占天下十之近半,延伸过黄河,触及安阳、洛阳,更有狭长腹地,犹如一把剑,剑刃尖端则是嵩县。 雍国出关,天下惊惶,梁国灭国,此刻汁琮却昭告天下,十月十五,下元节当日,将在洛阳举行“五国联会”,一切照旧。 盛夏时节,姜恒跟随耿曙,转过山峦,隐隐听见了浪涛之声。 “上来。”耿曙牵着两匹马,姜恒早已按捺不住,惊呼,越过耿曙,冲过山地,站在山腰上,狂喊了起来。 “是海!”姜恒大喊道,“是海啊!” 他这一生,终于头一次真真切切,用自己的双眼看见了海。大海如此宏大,一望无际,海鸥鸣叫声阵阵,夏日的烈阳照耀在海面上,泛起金光。浅海处渔船划过,沙滩上沙粒细软洁白,犹如盐粉般。 姜恒难以置信,回头朝向耿曙,耿曙示意去就是,并始终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姜恒跑向海滩,险些被袍襟绊倒,当即除了外袍,脱了靴子,站在海水中,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看!”姜恒捡起贝壳,让耿曙看。 耿曙把马儿拴在海边,说:“待会儿找个人家借宿,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犹记那年,朝耿曙说“我想去看海”时,七岁的姜恒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走出姜家的高墙。事实上这世上又有多少人,从生到死,俱不曾有机会离开家乡? 但他这么说了,耿曙便始终记得,十二年,他从未忘却。 如今他们终于来到了海边,碧浪与晴空之下,大海的彼岸,是否有着云雾笼罩的仙山?罗宣、松华与鬼先生,想必已在海的尽头开始了新生活罢? 耿曙曾巡视雍国国土,在最东面也曾见过狭长、破碎的海岸,那里礁石嶙峋,海水一片漆黑,孤独而荒凉。在见到越地尽头、鱼米之乡的盛夏之都时,亦觉得很美。 而身穿洁白单衣、在沙滩上涉水的姜恒,仿佛已与这碧空万顷、海天一色融为了一体。 耿曙笑了起来,那是他这一个月里第一次笑。 他在距离姜恒不远处坐下,将黑剑横在膝头,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向,哪怕这里并无太多人。 姜恒看到海的那一刻,已近乎忘了所有的烦心事,不一会儿便半身湿透,他不时回头看看耿曙,确认耿曙在沙滩上,耿曙便一手挡在眉眼前,朝姜恒笑。 与我看过的,北方的海不一样。耿曙心道。 第163章 无用剑 及至入夜时, 耿曙在海岸边找到此地打鱼为业的越人,朝他们使银钱借宿,租下了一所茅屋, 简单整理行装, 便与姜恒在此地住了下来。 “太美了。”姜恒喃喃道,入夜涛声依旧, 天际满是繁星。 耿曙说:“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住一辈子也行。” 姜恒笑道:“钱快花完了吧?” 耿曙说:“我去打鱼就是了, 想学总能学会。” 海边酷热灼晒, 耿曙开始学着渔民们, 只穿一条衬裤,赤|裸胸膛,赤着脚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姜恒则加了件薄衬里衣,每天看渔民织网、晒网, 又看人钓鱼。仿佛中原的战乱,与此地毫不相干。 不远处则是郑国的小渔村,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开集市,两人便到村镇中去购买一应物资所需。 入夜时, 姜恒与耿曙常常并肩躺在沙滩上, 看着天际浩瀚的银河。万古银河与日出日落,从不因世间沧桑而变。相比之下,人在这天地间, 显得极其渺茫, 就像两枚砂砾一般。 “哥。”姜恒转头,看了眼耿曙。 “嗯。”耿曙闭上双眼,枕着自己胳膊,平躺在沙滩上。 姜恒说:“这一辈子……” 耿曙打断道:“咱们的一辈子, 还有很长呢,别动不动就‘我这辈子’,不吉利。”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读了许多书,见了许多人,可是啊……” 耿曙没有打断姜恒,睁开双眼,看着天际繁星。 “有时我总觉得,无论做什么,用处都不大。”姜恒忽道,“那么,这许多年里,我有没有认认真真地,不为‘学以致用’,来读书呢?” 耿曙随口答道:“有的罢?从前在洛阳不就是么?” 姜恒想了想,说得也是。 接着,耿曙看见了姜恒明亮的双眸,与依恋的神色——姜恒凑到他面前,挡住了星空。 两人的脸挨得很近,耿曙顿时怦然心动,这一年来,他的心情反反复复,不停咀嚼,不住煎熬,如今他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我喜欢他,我喜欢恒儿。 耿曙直面自己的内心,他承认了,他要的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情谊,他仍想要更多。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恒,想亲他一下,自打告诉他真相那天,他们之间仿佛就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姜恒不再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逗他玩了,偶尔跳脱的性子得到了收敛。 “你想说什么?”耿曙腾出一手,搭在姜恒后颈上,端详他,只觉得他是那么好看、那么令人心动,从小到大,他的模样自己无论怎么看,都看不腻,只想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这么讨人喜欢的他。 “你有没有过,”姜恒问,“不为了什么,而习武练剑呢?” “没有,”耿曙想了想,答道,“我练剑都是为了保护别人。你就是那个‘别人’。”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期待他能亲一下自己,但他没有主动,只因他知道,姜恒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愿意等,只要他在自己的身边。 等一辈子也没有关系。耿曙心道。 “你挡着我了。”耿曙忍不住道。 姜恒笑着躺回耿曙身边,耿曙再次看见满目璀璨星河,那夜在姜家院中,他始终有一个念头——“天道”仿佛就在他的面前。 “无用之用吗?”耿曙忽然说。 他这一生所学,确实都有明确的目的,修习黑剑心诀,是为了保护与陪伴姜恒,主宰自己的命运,习武既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完成他们的心愿…… “无用之用啊。”姜恒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正的天道眼中,万物并无区别,也不会与你计较所谓的‘用’。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什么愿望、什么理想,天地恒常,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即是无为。”耿曙想起读过的书,喃喃道。 在天道的面前,万物诞生与陨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朵浪花,生与死轮转,众生、百姓,又何曾有过不同? “天道。”耿曙一刹那,在那漫天繁星之下抓住了稍纵即逝的念头。 姜恒:“?” 耿曙瞬间翻身坐起,拿起在一旁的黑剑,面朝星河与大海,犹如入定一般。 姜恒好奇地看着他,接着,耿曙手持黑剑,朝海浪走去。 姜恒随之起身,却没有发问,只见耿曙随着浪涛声而停下脚步,站在退潮后的沙滩水线前,远远望向天地间的繁星。 姜恒退后少许,只见下一刻,耿曙提起剑,面朝天际星轨与潮退朝生的弧线,下意识横剑,出了一招,横拖黑剑,平掠而过。 姜恒马上就明白到,耿曙竟是在这个夜里,迈过了一名武人面前的最后一道坎!正在突破一生武艺所学! 他不敢打扰耿曙,眼中满是惊讶与仰慕,到得一块礁石上坐下。 耿曙出了那一剑后,接下来是漫长的入定,直到足足一刻钟后,他转身,于浪涛间过步,划下第二招。 斗转星移,海面上星辰渐渐降下,足足一夜,姜恒仍在礁石前看着耿曙。 东方既白,耿曙一共出了九招,就在这九招里,他找到了在安阳城中,刹那天心顿开的感受,那一刻,姜恒唱过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再次响起! 此时的他尚不知道,自己已破开了这世上,横亘于千万武人面前,数千年来无数人前赴后继,也难以逾越的那堵墙。 哪怕是他的父亲耿渊,在琴鸣天下终曲时,方天心顿悟。 “我懂了,恒儿!”耿曙回头。 姜恒打了个呵欠,勉力装出期待的神色,说:“是你自创的剑法吗?那可是大宗师了!” 罗宣曾经告诉过他,武者若在武道上专注一生,那么有一天便有希望,迈过红尘之境,得窥天道。 这世上能走到这一步的人不多,许多人不过是庸庸碌碌,得个高手名头,终其一生罢了。但一旦越过这堵墙,便是所谓的“武圣”! 至于得窥天道,有什么用呢?其实也没什么用。姜恒听完啼笑皆非,到了武圣境界的人,甚至也不会随意出手了。 “我已经忘了,”耿曙有点懊悔,说,“太阳一出来,就忘光了。” “我记得呢,”姜恒拉着耿曙,说,“你看?我给你在沙滩上画下来了。” 姜恒一整夜实在无聊,便把耿曙的自创剑法记下了。 “我再练练,”耿曙马上说,“你去睡罢。” 姜恒回到小屋中睡下,耿曙则在屋外开始练剑,一整天不睡,却非常精神。入夜后姜恒做了饭,说着“治大国如烹小鲜……”烹饪鲜鱼,耿曙简单吃过后,又一夜未眠,习练心法。 三天后,耿曙让姜恒看他出剑,黑剑、天月剑与烈光剑的剑诀,都被他融会贯通,化于无痕。最后自创出的九招剑法,配合心法,圆融无缺。 姜恒的武学虽说马马虎虎,看不出厉害之处,却能感觉到,耿曙仿佛不一样了。 “真了不起!”姜恒赞叹道。 耿曙哭笑不得,知道姜恒看不出奥妙,却仍十分兴奋,只得说:“再与人动手时,你就知道了,不过现在我已不想与人动手了。” 姜恒提议道:“给它起个名字罢?” “无用之用,”耿曙说,“叫‘无用剑’如何?” “太难听了!”姜恒说。 “那你起一个。”耿曙道。 姜恒想了想,说:“就叫‘山河剑法’罢。” “‘山河剑法’!”耿曙说,“名字不错。” 耿曙隐隐约约,也感觉到姜恒的心情变了,在海边住下的这数月里,他们与整个世界隔开了,他在星河下窥见了武道的极致之境,姜恒仿佛也明白了人间大道所在。 “你想通了?”耿曙问。 “我想通了。”姜恒点头,耿曙便放下了心,不再追问,知道姜恒已选择好了未来的路。 姜恒不再拘泥于大争之世里,最后的那名赢家是谁;正如耿曙不再拘泥于出剑是为了杀人或是战胜谁。 听到山河剑法那一刻时,耿曙便清楚姜恒将有所行动,而自己的剑,将永远陪伴在他的身旁。 数日之后,姜恒再一次前往市集,初一当日,市集十分热闹。 “有人在跟踪咱们。”姜恒在一个小摊前停步,朝耿曙说。 耿曙转头看了眼,说:“我去打发他们?” 市集上有数名作百姓打扮的斥候,正在远远窥探。姜恒忽然发现耿曙变了,那夜自创山河剑法后,他的气势有了明显的改变,如今的他更为沉稳,也更内敛,再不会在危险到来时,伸手握住黑剑的剑柄。 现在黑剑犹如成为了他的一件饰物,缠上藤带,被背在身后,哪怕察觉有人尾随,耿曙也没有伸手到背后准备拿黑剑。 现在他轻易用不着这把神兵了。 姜恒尚未下决定,耿曙便随手将石子一弹,击中在屋后跟踪之人,那人一声闷哼,跑了。 姜恒说:“会是谁派来的呢?” 耿曙没有多说,牵着姜恒,转过市集朝沙滩上去,那里聚着几名斥候,见耿曙前来纷纷大惊,一哄而散。 姜恒道:“喂!好久不见了!” 一棵树后转出熟悉的人影,手里拿着两把刀。 “好久不见了,罗先生。”孙英笑道,“还是说,该称您为姜大人?” “又是你。”耿曙眉头一拧,走上前去,孙英冷笑,骤然出刀! “当心!”姜恒没想到孙英竟会突然袭击耿曙,想来只是试他功夫,毕竟上次在落雁城中,孙英被打得落花流水,却没有与耿曙正面交手的机会。 但耿曙只用了一招,便挟住了孙英的刀刃,两指犹如铁铸一般,稍微反转,拖得孙英扑近前来,左手在他腹部一掌。 孙英险些在那巨力之下吐血,被耿曙拍得横飞出去,刀刃脱手! 姜恒:“……” 耿曙回头,朝姜恒说:“他不是神秘客。” 姜恒:“………………” 孙英忍痛起身,狼狈不堪,起初他只想试试耿曙手中黑剑,没想到对方竟是空手便推开了他。姜恒却知道孙英武艺虽未登峰造极,却也仅在五大刺客之下,哪怕与罗宣动手,也不至于败得如此狼狈。 “他……”姜恒说,“好罢,不是就不是。” 耿曙低头问道:“你主人让你来做什么?” 孙英顿时气焰全无,起身一掸衣服,忍着腹部剧痛,心里不住骂娘,表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太子灵已是王陛下,想请两位,到济州去做客。” 姜恒说:“想必早在浔东城时,就有人朝他回禀我俩行踪了罢。” 孙英知道姜恒的智计堪比耿曙的武艺,俱不是自己能挑战的。 “不错。”孙英索性爽快承认,“去么?大郑以国士之礼相待,往事一笔勾销。” 姜恒与耿曙互相看看。郑国如今已面临灭国之危,梁国告破,崤关尽成前线,落雁之仇就在一年前,汁琮下一个目标,想必定是济州。 耿曙如今已不再惧怕刺杀,他相信哪怕五大刺客亲至,甚至父亲复生,也不一定能打败他。 “你决定吧。”耿曙朝姜恒说。 “如果我们不去呢?”姜恒说,同时心想,我要不去,太子灵还吩咐你杀了我不成?你有这本事? 孙英调息片刻,总算好过了点,诚恳道:“两位若不愿去,王陛下就要亲自来了,国内局势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君贸然离开济州,将会招来危险。” 这么一说,姜恒也不好奚落他了。 孙英又说:“这就走罢,雍国如今派出刺客,呈天罗地网,正在搜寻姜大人的行踪。两位的行李,稍后我会派人安排妥当。” 第164章 禁足令 中原的夏天来了, 落雁城却还很凉快,汁琮已回到了安阳。 姜恒还没有找到,这是唯一的变数, 也是汁琮心头的一根刺。 他会做出什么来?那天耿曙被烧死时, 平地而起的毒烟从何而来? 汁琮想到安阳之变时,便隐隐心惊胆战, 如今他正站在安阳王宫的偌大平台前, 面朝这座缓慢复苏的城市。占领梁国王都后, 雍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关外迁了进来, 令这座死城再次复生。 那天的变故, 便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耿曙身上发生了什么?是烧死他的柴火内被浸泡了毒?汁琮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唯一的解释是,郢人本料定雍军会奋不顾身, 前来救耿曙,届时燃起的毒烟便可杀掉方圆上千步之人。 只是他们人算不如天算,且低估了毒烟的杀伤力,十万大军, 尽死在一场风里。 这是上天提前给汁琮的一个教训, 提醒他不能将军队满满当当地塞在同一座城里。 陆冀曾朝他进言,新都选址最好避开安阳,因为这座城里死了十余万人, 恐怕冤魂不散, 阴气太重。没想到陆冀一世谋略纵横天下,临到老来,竟也相信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汁琮对此的回答是:“活着时我尚且不怕,死了以后奈得我何?” 雍军阳刚之气极重, 汁琮自信能压得下这里的冤魂,不相信?看看现在的安阳,不正在恢复么? 眼下耿曙死了,姜恒却逃得不知所踪,他一定会有一天来朝他报仇,汁琮必须尽快搜寻出他的下落。 更令他烦恼的是,王子之死,令从来就俯首帖耳的东宫,产生了不少令人不快的声音,这声浪正在不断增大,已到了他不能当作没听见的地步。 迁往安阳的第一天,东宫的决策,竟是发布王令,让梁国百姓迁回安阳,并承诺前事不究……开什么玩笑?这道政令幸亏被汁琮及时拦下。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才全部赶出去,正好腾出地方,让雍国人入住,他们的房屋是现成的住所,他们的钱财与存粮,甚至还留在安阳,这不是正好么? 千里迢迢从落雁而来,这不是鸠占鹊巢,这是他们的战利品!汁琮已经没有放任手下掠夺了,只因胜利的果实势必是他们的。 太子泷居然要将安阳还给梁人?! “来了?”汁琮沉声道。 他的亲儿子也来了,一月前离开落雁,如今风尘仆仆,抵达了安阳。 太子泷走到汁琮身后,朝父亲行礼,汁琮没有回身。 “小时候你常说,想到南方来,看看书上记载的中原乐土,”汁琮沉声道,“爹回答你,总有一天,咱们会回来。喏,你看,不是做客,如今中原已经是你的了。” 他的手笔直指向前方,示意太子泷看清楚,这是他予他的,儿子从小到大,父亲从未给过他什么东西,但现如今,他给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份礼物。 汁琮转过头,期待着在儿子眼里看见欣喜神色。 太子泷却没有说话,眼里带着复杂的神色。 “还未曾想清楚?”汁琮将其理解为太子泷仍然沉浸在耿曙死去的悲痛之中,缓步来到他的身边。 太子泷眼里蕴着水,像极了他的母亲音霜公主,嫁到宫中后,她便终日是这郁郁寡欢的神色。 “人总会走的。”汁琮伸出左手,覆在儿子的脸上,拇指轻轻抹了下他的眼角,“你王祖母会死,你姑姑会死,父王也不外如是,每个人最后都将离开你。” 太子泷竟在一刹那不易察觉地闪躲,终究被汁琮发现了。 “想说什么?”汁琮放下手,不悦道,“你很快就是神州的天子了,想说什么就说,不要总是这么畏畏缩缩。” 太子泷抬眼望向汁琮。 “这不是我想要的,父王。”太子泷低声道。 汁琮忽然意兴索然,这些日子里,他感觉到了儿子明显的变化。 “谁教你说的这话?”汁琮的语气变得冷漠起来。 “没有人教我。”太子泷的语气,却十分坚定,“父王,这是您想要的么?” “你在发什么疯?”汁琮上前一步,带着危险的语气,朝太子泷道,“你在怜悯敌人?梁人与郑人朝落雁发起灭国之战时,何曾怜悯过咱们?!” 太子泷深吸一口气,抬头注视父亲。 “父王……”太子泷道。 “这话,你可曾朝你的将士们说过?”汁琮气得竟是一手微微发抖,“他们为了雍国四处征战,付出了生命,若听见你这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心寒!” 太子泷:“父王!” 汁琮:“我现在很后悔,该将你带在身边,让你好好看一看,那人间炼狱般的战场,但凡见过的人,就永远不会说出……” “父王!!”太子泷怒吼道,“你可曾愿意认认真真,听过我的话么?!” 汁琮刹那静了。 “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么?”太子泷反问道。 父子二人相对沉默。 “说。”汁琮冷漠地答道。 太子泷:“父王,谁是敌人?” 汁琮:“……” 太子泷走到高台前,俯瞰安阳全城,再回头朝汁琮说:“谁是您的敌人?您没有敌人,十年后,您将成为天子,他们都是臣民,都是你的曾经的迷途的臣民。为什么不将他们的家园还给每一个人?您是他们的新王,梁人已经成为您的百姓了。我一直明白,战争必不可少,让神州再归一统,将有惨烈的牺牲,付出沉重的代价……只是……” 太子泷指向城中,难以置信道:“父王,您的决策,是夺走他们的家,让他们在外流浪而死,只留下雍人!” 安阳城内已变得一片荒凉,百姓全逃了,犹如鬼城一般,不久后,雍人将陆续入住,但汁琮绝不会让梁人回来。 “谁让你这么说的?”汁琮冷漠地询问他。 姜恒逃了,耿曙死了,如今再没有人来教坏他的儿子,但为什么?直到现在,太子泷背后,仿佛还站着一个幽灵?! “没有人,”太子泷答道,“从始至终,都是我在说,父王,您为什么不相信?” 是曾嵘?周游?还是那群寒族出身的士子? “你管不住你的臣子们,”汁琮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评估太子泷的能力与身为国君的素质,近乎无情道,“你管不住他们的嘴,更管不住他们的心。你被姜恒教坏了,心里满是妇孺之仁,对自己人刻薄,对敌人仁慈。” 太子泷知道汁琮始终听不进去,今天已经是他反抗的极限,他知道汁琮已经明白了,接下来,自己将面对他滔天的怒火。 “回去反省,”汁琮冷冷道,“反省你的懦弱。” “是。”太子泷低声道,转身离开。 这句“是”犹如说了声“不”,力度虽轻,却比以往更执着,太子泷成功地激起了汁琮更猛烈的怒火,他站在高台上,朝儿子怒吼道:“给我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认识到你错了!再到朝廷上来——!” 翌日,太子泷面壁,汁琮开始面对东宫一众门客的激烈抵抗,就连平日里鲜少反对汁琮之议的曾嵘、周游等人亦坐不住了,开始质问国君。 “王陛下,”曾嵘道,“安阳初得,政务繁杂,为何在此时让太子殿下面壁,他做错了什么?!” 周游道:“原议五国联会,尚未召开,攻占安阳之举,定将令四国人心惶惶,须得以安抚之计为上……” “这不是还有你们么?”汁琮毫不留情地说出了真相,“太子不出门,东宫职责照旧,有何不妥?” 东宫已经烂了,烂到了根里。这是汁琮唯一的想法,他常年只管征战,不问政务,姜恒的到来竟是腐蚀了太子泷与他的年轻官员们,他必须马上下重手整治。 众人面面相觑,曾嵘仍忍不住据理力争:“太子殿下被禁足,也须有其过,天下人见不到太子,坊间流言四起,如何应对?” “同情敌人!这就是他的罪过!”汁琮蓦然怒吼道。 他本以为东宫官员将噤若寒蝉,孰料他们虽不说话,望向汁琮的眼神,却依旧带着坚持与固执。 哪怕汁琮从情理上明白曾嵘代表了曾家,士族子弟总该留点情面,但他这一刻仍按捺不住自己暴戾的想法。 他觉得有必要再杀几个人,这样,东宫才会对他彻底臣服。 “王陛下,政务决策怎么办?”曾嵘说。 “孤是国君,”汁琮慢条斯理道,“孤亲自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孤将政务交给东宫代管,这么多年来,已经不会当国君了?” 没有人说话,曾嵘最后还是让步了。 周游说:“眼下须得尽快派出使者,前往郢、郑二国,以暂时议和为主……” “议和?”汁琮说,“议什么和?” 这话一出,所有人已再不抱妄想。 “打过去!”汁琮重申道,“下月便发兵,攻伐郑国!讨回落雁一战的血债!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谁人胆敢冒犯大雍,孤就让他有债必偿!将你们的政务文书送到书房来!待孤处理完后便御驾亲征!” 第165章 染鬓霜 七月流火, 盛夏之夜漫天星斗,济州城蝉鸣如海。 “恒儿,你不能太相信赵灵。”耿曙沉声道, 虽然如今的他,已有把握保护姜恒的安全, 但他始终不喜欢太子灵。 “他从来没有杀过我。”姜恒解释道,然则转念一想,太子灵是杀过耿曙的,虽然最后没杀成。姜恒向来是个直接的人,从不去做无谓的假设,譬如当初他若没有救出耿曙结果如何, 又譬如太子灵哪怕知道他与耿曙是兄弟,是不是仍抱着杀他的心。 但纵观五国之中,姜恒几乎可以肯定,哪怕他从风雪崤关下救走了耿曙,太子灵是唯一不曾明确表示过,对他们有杀意的储君了。 “是。”耿曙最后点头, 说,“哪怕他知道咱们离开雍国,也不曾害过咱们。” 曾经中中谜团, 大多得以被解开,落雁城外前来行刺姜恒的刺客, 定是汁琮所派, 再无他人。反而太子灵哪怕在两军对峙、双方赌上国运之际, 亦从未起过除掉姜恒的心思。 “他一定有许多话想说。”姜恒最后道。 他有预感,这次前来济州,也许将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设若无法解决, 那么他与耿曙在这天下,就真正地再无容身之所了,只能再去找个世外桃源,避世隐居。 他的入世旅途从郑开始,或许也将在郑结束,冥冥之中,命运之手指引他走过千山万水,最后依旧回来了济州城。 “非常抱歉,”孙英在车外驭马前行,解释道,“郑军一场大战后,就怕有人认得二位,进宫前请勿露面。” “怕人来寻仇么?”耿曙漫不经心道。 孙英说:“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毕竟,死的也是活生生的人,总有人放不下,就怕唐突冒犯。” 姜恒本将车帘揭起,听得此话,只得再放下去。 耿曙:“我怎么记得,这场战争是郑国先挑起的?” 孙英说:“是啊,打了败仗,还不许人心有不甘了?” 耿曙说:“习武之人,刀剑无眼,怕打败仗,就不要打仗。” 孙英笑道:“淼殿下这话说得,谁想打仗呢?” 姜恒没有开口,只静静地听着。自古成王败寇,眼下是郑国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如果太子灵赢了,现在雍都落入郑国手中,汁琮、姜太后、汁绫等人尽数作人犯被押解到济州,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到了,”孙英彬彬有礼道,“请。” 济州比起数年前第一次来更压抑了,夏夜里层层乌云压着,闷热无比,姜恒在马车内出了一身汗,宫闱中竟是有寂寥与苍凉之意。 “姜先生的卧室已收拾好了,”孙英说,“还是原本那间。至于淼殿下……” 耿曙:“我与他住一间。” “不用带了。”姜恒回到郑宫内轻车熟路,环境始终没变过,当初住了小半年,如今闭着眼睛也认识路,便让孙英不必再跟着,朝耿曙笑道:“我带你走走?” 耿曙示意别玩了,先去见人罢。 “我也有话想朝他说。”耿曙道,“我还没与赵灵好好谈过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上次,耿曙甚至没能见到赵灵的面,被他捆在关内,等待车裂;上一次,他们在落雁城中匆匆照面,身为敌人,自然来不及交谈。 只没想到如今竟是阴错阳差,与这名雍国的宿敌竟在因缘际会之下,不得不放下前嫌,暂时联手对抗汁琮。 “他是个随和的人,”姜恒想了想,说,“也是个谦虚的人,至少看上去谦虚。” 姜恒牵着耿曙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两人穿过前廊,姜恒忽然知道那苍凉感是怎么来的了——郑宫内少了许多人。原本值班的侍卫,减少了将近六成。 “怎么连书房附近都没人巡逻了?”姜恒疑惑道。 “因为没钱了。”书房内传来太子灵的声音,说道,“请进。” 姜恒在门外一停,耿曙却拉着他,径直走进书房内。太子灵已在四个月前继任,如今一身紫衣金绣的王袍,虽着便服,亦戴封王的简易冠冕,容貌比数年前成熟了些,鬓角染上少许霜白,眸子依旧清亮有神,朝耿曙与姜恒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先生于郑国而言,已不是外人。”太子灵温和谦恭之态一如往昔,“聂将军也请随意,就当在家里一般了。” 耿曙点了点头,坐下,他确实看得出姜恒很自在,甚至比在雍宫还要自在,见面甚至与太子灵免了任何寒暄,就像相识多年的知己。 确实认识有些年头了,姜恒曾与太子灵为友,又曾为敌,敌人与朋友,他们的关系随时都在变化,犹如阴阳轮转,只有一件事未曾改变。 双方之间的某中默契。 姜恒与汁琮、与赵灵都曾有亦敌亦友般的默契,感受到这难得默契始终存在时,姜恒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怎么会没钱呢?”姜恒倒是无所谓,径自走到一侧去倒茶水,自己招待自己,太子灵身边就连个贴身跟的人也没有了。 “打仗花光了罢。”耿曙冷漠地说。 “是啊。”太子灵说,“被你杀掉了近三万人,要抚恤,要照顾他们的妻儿,今年国内收成又不好,收不上来多少税。” 姜恒递给耿曙茶,郑茶入口有股苦涩感,回味后却泛起阵阵甘甜。 他观察太子灵片刻,发现他瘦了也憔悴了,尤其手臂上裹着戴孝的麻布。 “不热吗?”姜恒说,“大夏天的穿这么多。” 耿曙:“……” 郑都本来就闷热,姜恒恨不得只穿单衣短裤,见太子灵穿着一身王袍,只觉更热了。 “这不是因为你们来么?”太子灵无奈道,“想着今夜能到,便先预备穿着,免得先见上一面,封王见朝臣,总不能披个袍子,就出来见客罢?” 姜恒只觉十分好笑,太子灵又道:“这王袍我也穿不惯,每天上朝就够受的了,告罪片刻。” 太子灵转到屏风后去换衣服,耿曙原本有许多话想说,来了这么一出,反而无从开口了,同时明白到姜恒对他的评价,是个“随和的人”。 “我还没朝聂将军告罪呢。”太子灵在屏风后脱衣服,人影映着,说道。 “不打紧。”耿曙却很豁达,“两国交兵,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我能理解。” 姜恒喝着茶,翻了下太子灵那王案上的文书,乃是赈灾事宜,底下又垫着郑王死后的国事后续,以及一大堆朝臣的奏章。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道歉。”太子灵系上腰带走出,穿了一件薄薄的亚麻袍,内里匀称身材与文人的肌肉,以及白皙肌肤若隐若现。 “当初若知道你俩是兄弟,”太子灵示意姜恒朝一边让让,跪在王案前,朝耿曙认真道,“我是不会杀你的,哪怕姜恒落在雍国手中,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拿你换回他来。只是他回来了,你们的爹又杀了我爹,我必须报仇。” “那是自然,”耿曙答道,“换我我也会报仇。” 太子灵朝耿曙一拜,正色道:“我就相信聂将军能理解。” 耿曙问:“现在呢?” “现在,我们之间依旧有着血仇。”太子灵答道,“现如今,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不能因仇恨遮蔽了双目,必须先以大局为重,解决此困境后,再行商议不迟。” 耿曙淡淡地“嗯”了一声。 假设太子灵以姜恒当借口来回答,也许耿曙还不会相信他,但既然这么说了,耿曙便不再怀疑,上一辈的血仇已成定局,这一悲剧延伸到了他们的身上,必须最终有个了结。 在这之前,他们仍可以暂时合作。 这件事于耿曙而言,便算揭过了,他清楚自己的表态,也代表了姜恒。 “你的朝政文书简直一团糟,”姜恒翻了两页,说,“门客都去哪儿了?没人给你批注?” “都被你们杀光了。”太子灵淡淡道,“他们保护我渡过潼关那夜,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 姜恒:“……” 郑国溃不成军,逃离落雁之时又被曾宇率军追杀,随太子灵出征的门客们俱多少会点武艺,危难之时,拼死拖住了雍军追击的前锋。 而门客众以血肉之躯,面对身穿重甲的骑兵,哪怕武艺再强也难逃屠杀,最终太子灵的车辕被染成了紫黑色,六百门客,归国时尚余四十七人。 回到国内后,太子灵收敛死去的门客,遣重金予余下之人,让他们各回故乡。 太子灵轻描淡写,姜恒却能想象当时的境况是何等惨烈,潼关雪夜里,太子灵在孙英护送之下逃得生天,身后则是五百余具葬身大雪的尸体,他们或被乱箭射死,或被雍军的长刀刺穿胸膛,从此死在了他乡。 “但我不后悔,”太子灵又随口道,“总归有这么一战,不是死在宗庙里,就是死在潼关前。” 现在,太子灵活着回来了,他没有救下梁国,而汁琮已成为最大的危机,他迟早会来的,郑国远征落雁惨败后,元气大伤,汁琮若越过崤关,想必郑国将全城誓死一战,亡国则以,再无他念。 “我看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姜恒翻了几页奏折,说道,“一个不当心,你还是得死在宗庙里。” 太子灵说:“能死在自己家里,总比死在潼关好。” “怎么了?”耿曙朝姜恒问,见姜恒皱眉。 “太多麻烦了。”姜恒没想到,一场大战,竟是让郑国的问题变得如此严重。 太子灵倒也不瞒他们,说:“车将军牺牲,今岁二月,父王薨后,国内公卿对此战非常不满。” “看出来了。”姜恒坐到耿曙身边,开始读群臣抨击郑王灵的文章。 “军费亏空甚剧,”太子灵说,“只有龙于将军是站在我这边的,目前他守着崤关。” 耿曙说:“给他变个法,你变法不是最会的么?” “那更是死路一条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郑国与雍国根本是两回事,雍国汁家王权独一无二,要推行变法,尚且面对诸多阻力,太子灵朝中利益盘根错节,更因战败而威望跌到了谷底,一旦强行变法,只会激起反叛。 “姜恒,你替我处理下政务罢?”太子灵问,“夜深了,先歇下,生意的事,明天咱们再细细地谈。” 姜恒说:“行吧,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来日方长,”太子灵说,“还有许多话慢慢地与你们说,不急在一时。” 耿曙便替姜恒收起奏卷,扬眉示意走了,回去睡了。姜恒正要告辞时,太子灵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记得当初那个服侍你的赵起吗?” 姜恒当然记得,这些年里他从未忘记过赵起,那是自己最孤独的一段时光,赵起陪伴在他身旁,时间虽很短暂,却犹如家人。 “我正想找他呢。”姜恒本想说如果他在宫里,不妨让他依旧过来。 太子灵却道:“说来奇怪,自打你离开后,赵起也不见了。” “啊?”姜恒莫名其妙。 太子灵一样地疑惑,说:“我派人去四下寻找,本以为他不告而别,结果在浔西找到了他。更奇怪的是,他竟对那段时间里的事,半点也不记得了,坚称自己离开皇陵之后,便从未到过国都……犹如疯了一般。” 姜恒:“……” 太子灵道:“我便不勉强他,没有再传唤他入宫,你若……” “不必了,”耿曙已大致猜到内情,说道,“天意如此,不可勉强。” 姜恒疑惑之心更甚,怀疑赵起是因为生病发烧,忘了什么事,但太子灵既已将他安顿妥当,便也不再勉强。 第166章 榻下礼 “你打算帮他?”耿曙回到房后, 解开武袍,单衣也被汗湿透,贴在背上,现出漂亮的脊背线条。 济州实在是太热了, 但看这天色, 暴雨将至。 姜恒翻了下书卷, 环顾四周, 答非所问,说道:“这是我离开海阁之后,第一个正式落脚的地方……奇怪, 赵起是怎么回事呢?” 耿曙到得姜恒身边坐下,两人身着单衣, 姜恒抬眼看他,耿曙转念一想,决定不再多生枝节,有些事, 不知道便当不知道吧, 毕竟有的人不想说,总得尊重他。 “汁琮很快就要来了, ”耿曙说,“梁国一灭,现在没人能挡住他。” 姜恒答道:“是啊, 所以你想帮他, 也是帮咱们自己。” 耿曙沉默片刻, 继而从桌上竹筒里掏出算筹,排在案上,说:“我在想, 他能借我多少兵。” “他一定会问‘你要多少兵?’,”姜恒答道,“有兵,就能打败汁琮吗?” 耿曙思考片刻,郑军与雍军有太多的区别,他从未带过郑军,这确实很难说。 “打败他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姜恒说,“帮助郑国灭了雍国吗?” “恒儿。”耿曙无奈道,从算筹中抬眼,注视姜恒。 “杀了汁琮,再杀汁泷,连汁绫也一起杀了,如果她拦在路上的话。”姜恒喃喃道,“最后,为我夺回王位,掉头灭郑,平定四国,我就成为了天子。” 耿曙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什么都瞒不过姜恒。 “这么做的话,”姜恒叹了口气,说,“咱们与汁琮又有什么不同呢?” “你是雍国名正言顺的太子,”耿曙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所以为我杀人,就算不得杀人。”姜恒朝耿曙道,“为我杀人,就是合理的。” “我不是那意思……算了。”耿曙本以为姜恒会赞同自己,他们决定来郑国,为的不就是借助太子灵的力量,让姜恒归朝么? “睡罢。”姜恒叹了口气,最后说,“我还得认真想想。” “汁琮不会认罪!”耿曙说,“你想昭告天下,让他退位吗?简直是妄想!” 姜恒看了耿曙一眼,耿曙便没脾气了。 “我现在不想再说这个,”姜恒十分郁闷,说,“押后再议,可以吗?” 耿曙心道好罢,反正也是自己捅出来的真相。 姜恒躺上榻去,连日奔波,如今又有了容身之所,不必再担心汁琮随时率军杀来,大举搜寻他们的下落。 耿曙却在榻下屏风后打了个地铺,随即躺着。 “哥?”姜恒起身道。 耿曙在屏风后“嗯”了声,姜恒问:“你在赌气吗?” “什么?”耿曙回过神,答道,“没有,我在想事,太热了,怕你睡不好。” “上来罢。”姜恒说。 “不。”耿曙难得地坚持了一次。 “你就是赌气。”姜恒说。 “我没有!”耿曙有点烦躁地答道,“你能不能听话点?” 姜恒:“……”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争吵过了,上一次争吵,还是在林胡人的藏身地外,姜恒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起了争执。 姜恒于是答道:“好罢。” 耿曙转头看了眼屏风内,沉默。 过了很久后: “恒儿。”耿曙说。 姜恒困得很,他迷迷糊糊转过身,问:“什么?” “没什么,睡罢。”耿曙在方才那一刻,再一次感受到了嘴拙的无奈,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奈何却说不出口。 夜半时分,惊雷滚滚,郑地终于下起了迟来的暴雨,一场雨解去了干旱,今年的秋收,不必再担心了。凉爽的水汽卷入房中,耿曙始终睁着双眼。 从姜恒看到大海的那一刻起,耿曙便下了一个决定,在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以前,他不能再与姜恒像从前一般亲近了,这样对他们而言不是好事——曾经他不知道,姜恒只是单纯地将一切当作兄弟之间寻常相处来看待。 如今他们与从前再不一样,耿曙则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守好规矩。 翌日,姜恒来到郑国朝廷时,还打着呵欠。 朝中有一大半人他都认识,但他与耿曙抵达那一刻,仍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姜先生回来了,”太子灵如今已是郑王,端坐王案后,客客气气道,“聂将军尚是第一次来到本国,两位请坐。” “什么聂将军?!”一名老臣马上就认出了耿曙,怒吼道,“他就是害死了天下无数人的刽子手!他叫耿曙!他是耿渊的儿子!” 众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两国血仇比海更深,满手血腥的杀戮者,居然堂而皇之,来到了郑国的朝堂上,这简直是对数万阵亡将士的蔑视! 太子灵没有劝任何人,他知道以姜恒的本领,足够轻松应对。 但率先开口的却是耿曙,只听耿曙沉声道:“不错,我就是耿渊的儿子,随母姓,叫聂海。受封大晋骠骑将军,领洛阳骑都尉之职。我父十五年前琴鸣天下,杀了四国公卿,我曾是汁琮义子,率领雍军,战胜你们郑军,手上沾满了数万人的鲜血,并攻破了梁国国都安阳……” 接着,耿曙在一张空案后坐下,将手里黑剑放在案上。 “……聂某武艺平平,不及先父,但今日我若想血洗郑国朝堂,诸位也定逃不出正殿大门。”耿曙扫视众人一圈,客气点头,“不过此来我不为杀人,只为救人,当然,各位要杀我报仇,尽管上前动手,我坐着不动,先让你们十招。” 这话一出,殿内反而一片寂静。这朝堂上确实无人奈何得了耿曙,除非太子灵一声令下,召来弓箭手,乱箭将他射杀当场,否则谁都拿他没办法。 太子灵叹了口气,求助似的望向姜恒,示意说点什么,气氛实在太僵了。 姜恒知道只要自己二人出现,便势必有此反应,说什么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类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道理自然谁都明白,大争之世,郑伐雍,雍伐梁,本无仁慈可谈。 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各位大人,这可有好些年不见了。”姜恒反而乐呵呵地说。 众人受耿曙威势所慑,一时不语,却都在盘算找什么话来骂他。姜恒倒是很轻松,郑人对他恨意不大,哪怕知道他曾在雍国为臣,毕竟他未曾真正地杀过人。 “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道。 姜恒听到这声音,转头,在太子灵的御座左手下第一位处,看见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 他一直坐在那处,只是身边坐着两名老臣,将他挡住了。 “梁王?”姜恒马上根据服饰,判断出了这小少年的身份。 那孩子正是安阳城破后,被项余放走,逃入郑国的梁王毕绍。只见毕绍一身王服,哪怕身为亡国之君,亦遵足礼节,朝姜恒先起手。 姜恒随之起手,问道:“梁王安好。” “安好。”毕绍答道,“太史大人,天子安好。” 两人互一行礼,姜恒答道:“天子已崩。” “天下哀哭。”毕绍又道。 殿内再沉默片刻,毕绍看了眼耿曙,又看姜恒,说道:“还未来得及感谢姜大人全我王都百姓,不令梁人惨遭铁骑蹂|躏;给了他们逃离国都,得以活命的机会。” “王道之师,”姜恒淡淡道,“乃是本分。” 伴在梁王毕绍身边的老臣发出一声冷哼,显然对此极为不屑。若非姜恒与耿曙带兵前来,安阳又如何会落入敌手? 姜恒也朝那老臣冷笑一声,扬眉。 耿曙却把实话说了出来:“我俩若不带兵灭梁,梁国从此便千秋万世,固若金汤了么?” 闻言众臣又随之大哗,姜恒无奈一笑,到得一旁坐下,麻烦越来越大了。 “这么说来,”那老臣乃是梁地的大贵族,世代为国君效命,名唤春陵,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只恨不得将耿曙抽筋剥皮,阴恻恻地说,“大梁倒是要感谢聂将军仁德,只夺城不杀伤了。” 姜恒淡然道:“若梁军昔日入主洛阳之时,亦如此顾念百姓,想来也不会有今天一幕。” “岂有此理!”春陵怒吼道,“郑王!我等亡国之臣,流落济州,如今更要受此奇耻大辱!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先王!” 太子灵见势头不好,正要劝说时,春陵已拔出匕首,竟是要当场自刎,以性命控诉,但毕绍反应却是更快,牢牢握住了匕刃,鲜血迸开,染红了王袍。 “相国,不可!”毕绍马上道,“姜太史是来救咱们的!一时冲动,又有何益?!难不成我等一齐自刎,便能报效祖宗了?” 春陵见毕绍满手鲜血,顿时大哭起来,抱紧了小梁王。 太子灵又叹了口气,一时间众郑臣反而无话可说,毕竟论倒霉,梁王才是真正的倒霉,连他都看开了,郑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毕绍一手放在春陵背上,轻轻抚摸,以示安慰,两眼却紧紧盯着姜恒。 姜恒心道若早一点认识毕绍,好好培养,说不定这孩子还真的有资格当天子,只是造化弄人,实在太可惜了。 第167章 殿前争 殿内又静了片刻, 末案处的孙英取来绷带,太子灵接过,朝毕绍说:“梁王,包扎一下罢。” “我自己来。”毕绍答道, 以满是鲜血的手接过绷带。 太子灵叹了口气, 说:“正如我等所言, 姜太史与聂将军此来, 乃是助我等走出困境。” “这困境,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又一个声音冷冷道。 姜恒看了他一眼,认出那三十来岁的文臣, 当年他寄居东宫时,这名文臣就在朝中为官, 名叫诸令解,如今看服饰,已是郑国右相了。 此时诸令解朝众人道:“若非姜恒助雍国变法,袭玉璧关, 我大郑便不至于有此大败, 今日汁琮出关,酷政惨无人道, 他才是罪魁祸首!” “我说!”太子灵显然动了真怒,“往事已成定局!右相!你是铁了心要算旧账?再算下去,于事何补?” “不是我想算旧账, ”诸令解冷冷道, “教我如何相信面前这二人?” “各为其主而已。”姜恒答道, “我就不懂了,这很难理解?右相,我若身为雍臣, 食雍国俸禄,却掉头帮着郑人对付雍人,你觉得就能相信?不怕我如今再一转身,将你们全卖了?” 诸令解登时哑口无言,姜恒又道:“正因我投身郑时,对郑国绝对忠诚;我到了雍国,更是毫无余地地为雍国考量,如今我再来了郑,想必各位当可相信我。” 太子灵说:“不错,姜先生昔日为咱们去刺杀汁琮的义举,大家总是有目共睹的,虽然最后天不如我愿,至少我相信姜先生。” “朝三暮四,”诸令解又道,“恕我不能信他们,你们就是雍国的走狗!” “你认错么?”左相边均这时出来打了个圆场,说道,“汁琮犹如虎狼,你二人成了虎狼爪牙,出关启战,这是赤|裸裸的侵略!” 姜恒只觉十分好笑,耿曙却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你认错么?”耿曙反而道,“你郑人挟持天子不成,屠杀洛阳百姓,逼死天子与赵将军!当初的账,我正想找你们好好算一算!” 霎时间所有人再次大哗,太子灵清了清嗓子,眼前局面已演变得无法收拾,事实上他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却依旧轻视了仇恨的力量。 “你认错么?”耿曙的声音再一次压住呵斥与谩骂,朝太子灵喝道,“你轻启战事,强攻落雁!” “坐视汁琮不管,”诸令解怒吼道,“他就不会出关?!汁琮就是个狗娘养的!” 刹那朝廷中群情汹涌,姜恒正想开口说句话,梁王毕绍已包裹好了伤口,声音轻轻的,再次传来。 “我认错,”只听毕绍认真地说,“当初洛阳之变,是我之错。” 春陵老泪未干,听得梁王此言,刹那惊慌道:“王万不可这么说!何错之有?当年您只有五岁!” 姜恒再次与毕绍对视,殿内静了下来,只听毕绍又道:“逼死天子,攻陷洛阳,乃是我之大错。亦是五国之过,汁雍亦然。” 这是姜恒第一次听到,在洛阳事变之后,五国之中第一次有国君出来直面当年之过,并承担了责任。 姜恒点了点头,望向太子灵。 太子灵释然一笑,说:“我也认错,当年之举,乃我之过。” 孙英咳了声,进攻洛阳时,老郑王仍在,也是朝中的一致决定,必须抢到天子,绝不能让姬珣落入汁琮手中,太子灵又有多大能耐,去左右天下的必然之势? 姜恒说:“如此……” 耿曙听到两人表态,说道:“那么,我也认错,所托非人,是我之错。如今,我与弟弟,正是前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了,与席者俱是饱读诗书之人,恢复理智之后,谁都清楚,如今天下困局,又怎么能怪在姜恒与耿曙身上?哪怕当初琴鸣天下的那场杀戮,亦不该让他们来背负这血仇,归根到底,俱是一场悲剧,所有人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的悲剧。 “那么我们现在,”姜恒走到耿曙身边坐下,说,“总算可以好好谈谈将来了。” “谁的将来?”毕绍又说。 “梁的将来、郑的将来,五国的将来,以及天下的将来。”姜恒说。 耿曙于是不再发话,只沉默地注视着手中之剑。 “你们放出了一头无所不食的饕餮,”诸令解说,“如今当可好好看下,它会做什么了。” 太子灵朝姜恒说:“你们点燃了一场大火,若不及时阻止,它将烧光天下。姜先生,如今我仍然相信,这场火只要倾尽全力,仍可以被扑灭,只是我们将付出更多的代价。” 姜恒想了想,说:“还是按老规矩,咱们先听听,汁琮做了什么罢。我相信郑王不可能没有任何情报。” 太子灵便示意左相边均回报情况,姜恒确实秉承了他一贯以来的思路,没有上来便高谈阔论,他们需要了解情报,所有的、关于雍国的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该如此。 只听边均咳了两声,慢条斯理道:“汁琮如今已占据了大半个中原,洛阳、安阳、汉中、捷南、嵩县琴川一带,尽在他掌握之中。三日前,曾宇率军南下,开始攻打照水城……” 与姜恒想象中的速度差不多,这也是他尚在落雁时,所商讨的南征大计。 接下来,长江会阻住汁琮的脚步,江州易守难攻,汁琮缺水军,不会去啃这硬骨头,最好的路就是沿浔水三城,取浔东、浔北、浔阳,入侵越地,再顺长江掉头往东北,绕过崤关,进入郑国。 一城失,城城失,南方四国僵持百年后,只要一地首先告破,便会迎来连环崩塌。 龙于的军队驻守崤关,此时若抽调军队回援,汁绫便可轻而易举攻破崤关,届时济州将更危险。 比起战事推进,姜恒更在乎的,反而是已被纳入雍国版图后的城池,百姓现状如何。边均的情报简直让他觉得,事情不能再糟了。 雍国开始迁都,目标却非洛阳,而是安阳。落雁城派出了浩大的迁徙队伍,趁夏季进入中原腹地,安阳成为了新的王宫,雍国百姓也纷纷迁进了梁国境内。迁都议程在任意一国,俱旷日持久,难以落实。但对汁琮来说,一声令下,倾举国之力迁徙与安顿百姓,却实在轻而易举不过。 截至半个月前,雍人已有四十万迁进玉璧关内,在安阳以太子泷为首,东宫的门客为基础,组建起了新的国都,并推行新制,亦是姜恒当年在落雁城中所规划的。 只有一点不同,汁琮将统治范围内的百姓,分为四等,一等为雍民;二等为风戎、林胡、氐三族随同雍人迁入关内的外族,唤为“关外民”;三等为嵩县、洛阳等天子遗民,称“中原民”;四等则是连年征战后的战俘,有郑、郢、梁人,也有少量代人,乃是“贱民”。 “挺有新意。”姜恒冷冷道。 众人听出姜恒在嘲讽,却无人接话。 “一等民内又有公卿、士等贵族,”边均慢条斯理道,“大多为官。二等习武较多,三等四等,就随他们摆布了,贱民不得务农、经商、做工,只能服苦役,或是当兵,自然,这些兵的待遇,不可与雍正规军同日而语。” 边均等人倒不如何在乎汁琮的四等人制,毕竟各国虽不似雍这般等级森严,贵族与平民之间却也泾渭分明,回报此议,不过是为了证明汁琮的新朝廷正在按部就班,进一步消化领土。 在雍国如此高效的运转之下,军队得到补员,后勤补给充足,攻破郑国,指日可待。 “眼下,”边均说,“汁琮的军队再一次扩容,编入中原流民与战俘之后,已有二十六万之数,这个数字,在他们打下照水之后,将进一步增加。” 姜恒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以中原的土地,外加雍国的效率,能拉起一支多少人的军队。 边均说:“根据我们的推测……” “五十万。”姜恒已提前回答了这个问题,“征用嵩县粮库后,最大限度地压缩军饷开支,征集百姓上战场,再给汁琮四个月,他能召集起五十万人为他打仗。其中十万为主力军,也即风戎与雍的中坚战力,外加五万氐人。” “余下的三十五万人,则是新兵,”姜恒朝众人解释道,“只要喂饱他们,就可派到前线。至于最后会死多少人,对汁琮而言,并不重要。”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支五十万人的军队,哪怕联合代、郑、郢三国,也只能召集起不到二十万,尚不及一半之数。 “郑国有多少能调用的军队?”耿曙在那沉默中开口问道。 “四万,”太子灵说,“必须留一万人驻守崤关。” 诸令解说:“汁琮的新军乃仓促间募来,上战场实力不行……” “郑军的战力亦好不到哪儿去,”耿曙不留情面地嘲讽道,“半斤八两。” 诸令解又要发怒,被太子灵的眼神制止了,耿曙只不过说了实话。 毕绍说:“我有八千御林军,可一并交给聂将军,这是最后追随我的勇士了,还请聂将军善待他们。” 耿曙:“我说了要出战?” 姜恒哭笑不得,想了想,朝太子灵道:“朝熊耒送一封信罢,那父子俩虽然设计杀我们,但这种时候……” “郢王薨了,”太子灵说,“郢太子也没了,你不知道?” “什么?!”姜恒震惊了,他这一路上根本未曾打听到多少情报,毕竟大多数时候也都在郑国的国土上。 “怎么死的?”耿曙也是一怔,“父子俩都死了?” 太子灵说:“一夜暴毙,死因不明。芈清以公主身份辅政,如今芈家掌握了大权,万一芈清有了身孕,未来只能扶持芈家后人为国君了。” 太子灵也不太清楚江州的剧变,毕竟出事时几乎无人在场,只能根据情报,大致解释了下郢王与太子应该是同时被毒死了。 除此之外,十万郢军在安阳全军覆没,如今江州只剩两万兵马驻守,郢地南方大城犹如空城。 “代国若出关,”太子灵说,“可为我国提供十万兵马的援助,但据说汁泷即将与姬霜成婚,这么看来……” 这还是姜恒当初定下的计策,现在想来,他的计谋简直被汁琮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如今要想办法破解,无异于左右互搏,根本赢不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太子灵让人展开地图,一片触目惊心的漆黑。汁雍承“水德”立国,水为玄色,如今大半个中原,已全在汁琮掌控之下。 地图摊在殿中,太子灵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什么办法,就请罢。 姜恒沉默片刻,而后征求般地看耿曙,到得此时,耿曙也认真起来了,不再凡事都等姜恒分析,毕竟军事战略乃是他的长项。 外头来了信报,孙英便起身,先行告退。 耿曙看了一会儿中原地图,而后说:“增兵照水城,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才能逼停汁琮。” 照水一失,雍军便将以此地为据点,转向东南方,开始攻打浔水三城,进入越地,而浔水一带根本没有多少驻军。 姜恒说:“让江州配合出兵,两路驰援照水,一定要守好,否则照水一旦沦陷,郢国的国都也有危险……” 就在此时,孙英再次快步走进。 “坏消息来了,”孙英说,“照水被攻破,汁琮水淹全城,淹死了七万百姓。一万驻守的郢军折损过半,逃回了江州。” 耿曙听到这话时,把木棋扔在地图上,满殿肃静。 “这仗不用打了,”耿曙道,“要么投降,要么逃亡,自己选一条路罢。” 姜恒追了出去,太子灵一手按着眉心,长叹一声。 第168章 赴死策 郑国终于结束了连月的大旱, 却迎来了一连七天的暴雨。雨水滂沱而下,从天到地,济州城开始淹水, 王宫当年选址建在低地, 水流直冲进来, 淹没了床榻下, 案几都漂浮在水面上。 耿曙捡了几块砖,架高门槛, 挡住水流, 抬头望向天际, 判断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暴雨覆盖了南方大地,却也阻住了汁琮侵略的脚步,至少这几天里不用担心他入侵浔水三城。 但雍国不会永远停在中原腹地,该来的总是会来,这几天里, 流言接二连三传到济州,汁琮已沿着长江北岸东来, 进入越地。城中公卿收拾细软,人心惶惶,预备逃亡。 可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郢国?代国? 济州开始有了投降的意见, 毕竟公卿士大夫们并不在乎谁当国君,只要家族得以保全, 国是可以舍弃的,唯独最重要的一点是,舍弃得必须有价值。 “我听见有人在说,”耿曙练过剑回来,朝姜恒道, “想将赵灵献出去给汁琮,换取郑人自治。” 耿曙在王宫花园内练剑,其时雨仍下个不停,花园外有两名士大夫交谈,以为雨下无人听见,但耿曙耳力敏捷,听得清清楚楚。 姜恒哭笑不得道:“那么咱们再跑时,说不定得多捎上一个人。” 姜恒花三天时间,为太子灵解决了政务上的难题,郑国无法像雍国一般伤筋动骨地变法,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否则国内必叛。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了重新规划,令国内局势暂时稳定下来。 然而只要战火一来,再次筑起的危险平衡,就要面临全盘崩溃。 正值此刻,一名少女盈盈而来,到得两人寝殿外。 “姜先生。”那少女笑道。 “啊!是你!”姜恒马上笑了起来,说,“流花!你来了,快请!” 耿曙打量流花一眼,朝姜恒扬眉,意思是你们认识?姜恒得见故人,仍旧开心,只可惜赵起不在眼前。 “当年她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姜恒把她介绍给了兄长。 耿曙:“?” “不不,”姜恒马上知道耿曙想歪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流花只笑道:“王陛下有请两位大人。” 姜恒猜测应当是前线又来了消息,便与耿曙前去拜会太子灵。雨渐渐地停了,正殿内今天只赵灵与小梁王毕绍,以及一个七岁的男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毕绍正在与一男一女俩孩子聊天,见姜恒与耿曙进来,太子灵便朝孩子们道:“快见过姜大人,聂将军。” “先生!”赵慧已经长大了,今年已有十四岁。 “有勤练武么?”姜恒笑道。 赵慧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起身,太子灵却道:“不必班门弄斧了,也不看看是谁?” 赵慧看耿曙,知道他就是那个击败了李宏的“天下第一”,她对耿曙的兴趣,远在姜恒之上,奈何在父亲面前,不敢放肆。 王族礼法学得很好,赵慧颇有英气,赵聪虽只有七岁,却亦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姜恒与赵聪拉了拉手,太子灵叹道:“若有机会,只想让赵聪也拜入你门下。只可惜时间不多。” 姜恒说:“各有机缘,强求不来,我看他这样就挺好。” “当年若不是你说,”太子灵道,“我是真的不想慧儿习武。慧儿,这段时日里,姜先生、聂先生都很忙,不能去打扰他们,知道么?” 赵慧明显有一肚子话说,却不得不答道:“知道了。” “没事的时候,”姜恒笑道,“可以让聂海指点几招。” “好了,”太子灵朝儿子与女儿说,“你俩先下去罢。” “汁琮攻破了浔阳,”太子灵开门见山道,“曾宇占领了浔东。眼下浔水一带,集结了十三万兵马。汁绫三天前陈兵崤关下,只待龙将军抽军南下救援越地,便要强攻崤关。” 四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太子灵想了想,又道:“今日车擂将军带走了最后的四万人,前往浔水三城阻击汁琮。” 毕绍虽只有十二岁,却已有了国君的模样,说道:“雍人没有杀害浔东的百姓,只在城中大举搜查,我猜他们在找你。” 姜恒点了点头,太子灵显然在他们来前,与毕绍商量了不少事,望向姜恒的眼神带着少许疑惑,却没有对此发问。 雨声渐小,耿曙走到廊下,望向天空,连续七天的大雨也该停了,接下来,没有雨势的阻拦,汁琮将全面占领越地。 终于,太子灵问道:“聂将军,我们有多少胜算?哪怕你说,一分也好。” 姜恒望向耿曙,耿曙始终没有说话。 毕绍与太子灵对视,二人都沉默不语。 太子灵道:“我还记得,当年姜先生说过,刺杀汁琮,是为了天下千千万万的孩子,不会再像你们曾经一般,天人永隔。” 姜恒轻轻道:“王陛下还记得。” “记得,”太子灵说,“我一直记得。” 毕绍说:“就不能再刺杀汁琮一次么?” “你说过?”耿曙忽问道。 姜恒有点意外,望向耿曙,点了点头。 耿曙那表情似有所松动,太子灵重申道:“聂将军,若我将全国的兵马,尽数交给你指挥,我们有几分胜算?” 耿曙沉吟不语,太子灵又道:“但凡有五分胜算,我便愿意试试。自然,若实在打不了,死战就没有意义了,不若我投降献国,保全百姓为上策。” 姜恒听到这话,便知道太子灵心里早已一清二楚,如今国内的舆论一定是让他不要再撑下去了,投降当个亡国之君,总比死战不降,令百姓生灵涂炭的好。 “我若说有五分胜算,却得你付出更大的代价,”耿曙转头问,“你愿意么?” 太子灵笑道:“有什么代价是我不愿付出的?您且说说看。” “你的人头。”耿曙答道。 殿内刹那肃静,就连姜恒也没想到耿曙会这么说。 “拿我的去罢,”片刻后,毕绍打破了沉默,“我其实不是毕家之人,不过是春相与重将军找来冒充的毕氏之后……” “你的脑袋没有用,”耿曙不客气地说,“你与汁琮没有落雁之仇。” “可以,”太子灵笑道,“只要汁琮死,我什么都可以做。” 姜恒:“……” 姜恒心道你不是在寻他开心吧?他疑惑地望向耿曙,耿曙却很有自信,朝姜恒点头。 “这……”姜恒沉吟片刻,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想好就不能后悔了。”耿曙朝太子灵说。 “自然不后悔。”太子灵道,“你需要什么?” “郑国所有的兵力都必须交给我,”耿曙说,“即便如此,胜算也只有五成,好好考虑清楚。” “不用再考虑,梁王,我把我的孩子们托付给你了。”太子灵朝毕绍说。 毕绍点了点头,说:“我会视同手足般待他们。” 姜恒坐了下来,耿曙道:“让人将所有的兵力布置送来,我就在这里看。” 太子灵吩咐人送来了军册,耿曙翻开案本,开始逐行检视,阅读郑国的军队情况。 席间三人一声不吭,耿曙抬眼一瞥姜恒,说:“恒儿,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 姜恒心道你的提议实在太震撼了,而且短短一念间,太子灵便下了这么重要的决定,气氛顿时变得犹如赴死前夕一般肃穆,还能说什么? 但看今天所谈,太子灵特地还让儿女见了姜恒一面,多半又要将他们送走了。 “你多大了?”姜恒想来想去,只能设法化解尴尬,朝毕绍问。 “十二岁,”小梁王说,“明年就十三了。” 太子灵坐着喝茶,倒是云淡风轻,说:“梁王的生母是郑人。” 毕绍说:“她是宫内的侍女。” 姜恒忽然想起另一事,笑道:“我见到流花了。” 太子灵笑道:“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宫中,我本想再过些日子,将你们与梁王送走,让她跟在你们身旁,也算一点念想。你还没娶妻罢,姜恒?我记得你没有。” “呃……”姜恒正想再推辞时,耿曙却从纸堆中抬头,说道:“恒儿,你喜欢她么?” 这算什么事?怎么突然谈论起我的人生大事来了?姜恒顿时哭笑不得,气氛终于变得活络起来。 “姜太史都快二十了,”毕绍说,“还未有家眷?原本若安阳未破,我明年就要成婚了。” “你太小了,”太子灵朝毕绍道,“什么都不知道,还没到成婚的年纪。” 毕绍皱眉道:“我知道的!” 毕绍在这个时候倒是变得像个小孩儿,姜恒只觉好笑,想问毕绍的未婚妻在何处,却突然想到安阳城已破,万一葬身城中,又是雍国的一桩罪孽,便不敢多问。 “梁国也朝代国提出了联婚之意,”太子灵朝姜恒说,“李霄有一女,年方十四。不过眼下看来,不大可能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翻过一页,说:“恒儿,你若喜欢流花,大可以娶她。” 太子灵说:“不不,姜先生自当有良配,只是你们二人奔波日久,身边无人伺候……” “出身没有关系。”耿曙答道。 “哥。”姜恒哭笑不得道。 “你不喜欢?”耿曙竟是当着郑王与梁王的面,要姜恒表态。姜恒当真大窘,说道:“济州城不会破,不必如此。” 太子灵说:“你若偏好男人,我麾下侍卫虽不多,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模样,就像赵起一般,稍后你选几个,好好地待他们也就是了。” “王陛下!”姜恒终于忍无可忍了,“你们为什么就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毕绍与太子灵同时大笑起来,姜恒满脸通红。越人古来便好男风,越地亡国后,被并入郑、郢二国,民间男子以契相守司空见惯,郑王宠幸龙于,上行下效,太子灵虽已成婚,又自小被龙于所教,龙于待他如母,自然不奇怪。 但姜恒每次谈及此事时,脸皮都很薄,便让太子灵总忍不住想揶揄他。 毕绍问:“姜大人是越人么?” “他们的父亲是耿渊,你忘了?”太子灵又朝毕绍说。 毕绍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提耿渊,大家都只会自讨没趣。 第169章 七夕节 姜恒仍有点担心, 观察耿曙的神色,耿曙所谓计策,俱是根据郑、雍二国的兵力作出的初步判断, 要制定完整的计划, 还须慎密分析。这是生死关头的一战,容不得半点大意。 毕绍又道:“两年前,我常听郑王提起你。” 姜恒淡淡道:“想来没有什么好话。” 太子灵打趣道:“你又知道没有好话?” 毕绍说:“中原有个传闻, 是得到了姜大人, 可以得天下。” 姜恒哭笑不得, 说:“那是因为, 我身上带着金玺。” 金玺从姬珣手中到姜恒手中,归根到底, 正因洛阳那场大火,说来说去,势必又要回到诸侯弑天子一战上,翻旧案实属找没趣, 必须打住。 姜恒对此实在很头疼, 他们无论扯什么话题, 底下都暗流汹涌, 非常不愉快。 毕绍对姜恒仿佛很好奇, 又问:“您曾经在海阁学艺么?” 姜恒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那个从未出现的最后一名刺客,既然不是孙英, 那么又是谁呢?但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瞬即逝, 只因毕绍又问:“我对海阁一直很好奇。” 太子灵说:“龙于将军在许多年前,见过鬼先生一面,得他指点数招, 才有今日武艺。” 毕绍道:“那么若修炼多几年,不就天下第一了?” 姜恒笑道:“海阁的目标,或者说理想罢,其实不在于武艺,何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海阁武功虽精妙,又怎么能说‘天下第一’四字呢?” 这点他倒是一直相信,只因耿曙从未得海阁所授,如今亦以一己之力,窥得武道巅峰之境,可见千百年来,世上武学,从来就不曾有过绝对的权威。 “那么,目标又是什么呢?”毕绍又问。 “消弭大争之世,”姜恒答道,“让天下重归一段时间的升平。然而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也无法保证,这升平将持续几千年,有个四五百年,就很不错了。” 毕绍点了点头,姜恒忽然想起,距离自己下山那年,许多雄心壮志,确实已如隔世,理想虽未曾被真正地磨灭,自己所认识的现实,却有了极大的不同。 如果汁琮最终取得了全盘胜利,或许也算另一条路的结束罢,哪怕与自己最初计划天差地别,但神州依旧能完成统一。 太子灵朝毕绍说:“姜先生第一次来济州的话,我都记得。” 姜恒笑道:“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所言,如今都抛到脑后去了。” 耿曙说:“是因为遇见了我,全是因为我。” 耿曙合上兵册,拿了支笔,对照器械册,开始计算郑军之器。 “不是。”姜恒笑道。 “是的,”耿曙说,“因为我,姜恒才投身雍国,扶起这个心腹大患。若当初没有我,如今你早就是天子了,赵灵。” 姜恒说:“算你的账,别说了。” 耿曙那话却是事实,设若当初没有他,姜恒会留在郑国,那时的郑虽不如雍铁血而强盛,却亦未来可期,只需三年时间,扫除国内障碍,联合梁国,定能称霸中原。 “要没有你,”姜恒说,“我早就死在玉璧关了。” “造化弄人。”太子灵最后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你们的命数,也是中原的命数,唯此而已。” 姜恒点了点头,不禁唏嘘,朝太子灵道:“你说我一个文人,原本抱着让天下止战的目的,也不曾去蓄意害过谁,怎么到得最后,就成了五国人人共讨之的恶贼了呢?” 毕绍道:“这个道理我知道。古往今来,大抵如此。唯庸者无咎无誉,既然肩负这责任,你也没有办法。” 姜恒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给安慰了,点了点头。这时,耿曙翻完了所有文书与军报,抱着胳膊,沉吟片刻,说:“有初步的战术了,但我需要一个陷阱。” 这话却是对姜恒说的,耿曙转头看着他,说:“我要将汁琮诱进来,留出一个最佳的时机。” “所以说来说去,”姜恒哭笑不得道,“最后还是要刺杀他么?” “不全是。”耿曙答道,“你能给我单独与汁琮见面的机会么?” 姜恒听耿曙所言,知道他已下定决心,要与汁琮不死不休了,亲手杀死义父的罪名,一定会在天下掀起轩然大波,但他也知道,耿曙不在乎。 他只要下了决定,就比自己更坚决。 姜恒看了眼太子灵,想了想,又看耿曙,说:“如果说,王陛下将我处死,你再杀了郑王,为我复仇,带着郑王的头颅,复投雍国,汁琮会相信么?” 太子灵说:“我为什么要杀你?这不合理。” 姜恒道:“咱们本来也有仇。” 毕绍听这两人轻描淡写,讨论着如何杀对方的话,简直不寒而栗,彼此都丝毫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太子灵说:“可以,我想汁琮见到我脑袋的时候,说不定也不太怀疑……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着汁琮死了。” “不妥,”耿曙说,“这么一来,我就必须离开你身边了。” 姜恒答道:“我可以躲藏起来,时间不会太长,只要你能全身而退。你能平安离开的罢?” 他必须再三确认,毕竟这次去执行刺杀任务的人是耿曙。 “我再想想罢。”耿曙十分犹豫。 毕绍道:“说出来大家一起想,聂将军,这里只有咱们四人。” 于是众人开始商量,姜恒听了个开头,便心道耿曙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满背冷汗。太子灵与毕绍亦听得瞠目结舌。 “不行不行。”姜恒只觉实在太冒险了,耿曙要提着太子灵的人头,到万军之中刺杀汁琮!他武艺再强,依旧是肉身,乱箭之下,稍有不慎就要死在当场! 太子灵说:“汁琮死在你的手里,你们也势必成为雍国死敌。谁来收拾剩下的烂摊子?” 耿曙:“与现在有区别?” 毕绍说:“我以为淼……聂将军届时将回国,只有这样,才能止战。” 太子灵与毕绍都抱着一样的想法,耿曙在雍国声望极高,更关键的是,汁琮从未对外宣扬耿曙有背叛之心,仍以英雄之礼将“汁淼”下葬。假设汁琮始终不改口,在他死后,耿曙回到国内,便可接管剩余的大军,影响朝廷力量,停下侵略的脚步。 否则哪怕汁琮死去,雍军总会卷土重来。 姜恒在殿内踱步,片刻后说:“设若汁琮死了,你能统帅雍**队么?” “我不知道。”耿曙淡淡答道,“你希望我这么做?” 姜恒与耿曙注视彼此,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来,但他没有让太子灵与毕绍知道。 “修改一下计划,”姜恒说,“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耿曙示意姜恒说就是,姜恒的计划却更行险,太子灵听过后反而道:“可以,我能接受。” 毕绍看了眼太子灵,太子灵点头,以示安慰,说:“就按你说的这么办罢。” 天色过午,雨不知不觉已停了。 殿内静谧,末了,太子灵说:“那么,恕我这些天里,要好好享受一下死前的时光了。” 姜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时间不多,别再操心朝廷的事了。” “我们能将郑国与梁国,交给你俩么?”太子灵认真地说,“姜恒,你不会辜负我的,对罢?” “我尽力而为罢。”姜恒低声道,“当年天子也将天下托付给了我,说来惭愧,人力有穷。” 毕绍说:“但你始终在努力,这就够了。” 太子灵笑了笑,说:“我得好好为自己活一回,这么多年中,我实在是受够了。” 姜恒:“……” 汁琮率军杀到,最慢不过三个月,快则二十天。这么说来,太子灵已作好了为国牺牲的决心,他必须先安排好后事,包括郑国的未来。 “今天是七夕,”太子灵朝耿曙道,“我让人带二位在城中逛逛罢。” 午后,耿曙刚坐下,赵慧便兴冲冲地来了。 姜恒朝耿曙说:“这是我徒弟。” “那就切磋几下吧。”耿曙懒懒起身,正好活动筋骨,吩咐道,“你叫赵慧,是罢?去替我拿根树枝来。” 赵慧则充满兴奋,又充满警惕,毕竟耿曙的名头实在太响。结果是注定的,她根本挨不到耿曙身前,无论怎么靠近,结果都是被一根树枝点中喉头。 “不打了,”赵慧说,“我苦练五年,还不敌你一招!你手里要是剑,我早就死啦!” “我说过什么?”姜恒笑道,“习武是为了争强好胜地去杀人么?” 赵慧不说话了,仿佛有点赌气。 耿曙却忽然有点疑惑,问:“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赵慧看看姜恒,又看耿曙,迟疑片刻后,说:“是龙将军。” “龙于吗?”耿曙说,“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他这么没用吗?”赵慧反问道。 “看不出来,他武功居然还可以。”耿曙道。 姜恒有点惊讶,在耿曙嘴里说出“还可以”,当真是极高的评价了。 “我授你一套剑法,”耿曙说,“你一定想学。” “你教我什么我都想学。”赵慧又黯然道,“可是我明天,就回越地去啦。” “我写下来给你。”耿曙回到房中,在案前坐下,姜恒便将笔递给他,耿曙在砚上蘸了墨,写下武功心诀。 “你还记得?”姜恒轻声问。 耿曙点头,赵慧在一旁好奇问:“这是什么?” “天月剑诀。”耿曙说,“我没有授你碎玉心法,因为也没有人教过我。你按着剑诀,尽量练就是,不练碎玉心法,只有剑诀,不能成为绝世高手,但你也不必当刺客,学着玩就是了。” 赵慧顿时大喜,接过剑诀,如获至宝,朝两人道过谢。姜恒却明白,耿曙不知道他们未来命运如何,不想这武艺就此失传,便择人授予。 至于黑剑的心法与山河剑式,前者是耿家所有,他可随意处置,失传了也算不上可惜。后者则是他自创,更无所谓了。 “保护好你弟弟,”姜恒说,“有缘我们会再回。” 赵慧已十四岁了,多少知道他们面临的险境,此时噙着泪,朝两人再一次道别。离开后,姜恒想到这辈子唯一的徒弟,竟是十分唏嘘,他既没有授予她文韬,更未教她武略,甚至每一次相聚,都如此短暂,一身才学,后继无人。 “都是过眼云烟,”耿曙朝姜恒道,“不必太在乎。” “也是。”姜恒点了点头,说,“走,咱们出去过节罢。” 连续数日大雨之后,济州城终于凉快下来,黄昏晚霞如火,耿曙与姜恒换上了越服,走出宫去。 “两位公子都是越人。”流花在前带路,笑道。 “唔。”耿曙想起年初在郢宫时,熊耒还试探过他们,是否有光复越国之心,没想到时过境迁,姜恒的身份已有所改变。 有流花在,姜恒不便讨论太多战事,索性决定今天好好歇息下,朝耿曙道:“上一次来济州,我还没好好玩过。” 耿曙说:“你喜欢这儿么?” 七夕夜星河如瀑,流花将二人带到集市前,便安静地站在姜恒身后。城中虽笼罩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紧张,却因连日暴雨后,百姓总算有了出门的机会,集市中仍旧喧哗热闹。 集市上挂满了七夕夜的星灯,星灯以竹纸所糊就,呈大大小小的球形,犹如一个个的小光点,在长街与济水桥的两侧微风中载浮载沉。 “哪儿都喜欢,”姜恒看了远方一眼,再看耿曙,笑道,“只要与你在一起,在哪儿都是很好的。” 耿曙倚在桥栏上,朝水中望去。 流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端详二人,她今天也穿得很美,太子灵特地让她换上越女服饰,跟在姜恒身边为他当向导。姜恒本想单独与耿曙待着,但流花既然来了,就带着她玩罢,让她现在回宫去,也是孤零零的一人。 两男一女,那场面总感觉有点奇怪,姜恒只得没话找话来说,不想冷落了她。 “你什么时候来济州的?”姜恒问,“在这儿出生吗?” “好些年了,”流花说,“自打懂事开始,就在济州城,八岁进的宫。” 姜恒朝耿曙说:“流花的琴弹得很好的。” “嗯。”耿曙漫不经心道,视线却落在桥下水边的一名少年身上,那少年于水边徘徊,像是在等人。 姜恒知道有外人在,耿曙便不太说话了,又朝流花说:“我哥向来是这样,不爱说话。” “我没有不爱说话,”耿曙说,“我朝你说的话还少了?天天说。” 流花笑了起来,说:“聂将军只不习惯与生人相处。” “你在看什么?”姜恒与流花闲聊多了,又怕令耿曙无趣,伸出手想搭他。耿曙却没有过来,拉着他的手,让他把手按在桥栏上。 “看那孩子。”耿曙说。 “他想寻短见吗?”姜恒看了眼水边徘徊的少年,总觉得他的身影透露着一股焦急不安。 “不,”耿曙说,“他在等人。” 耿曙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少年身穿越服,不知为何,他总对越人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三人被桥下之人吸引了注意力,不久后,另一个人影出现了,是名成年男子。 “果然是在等人,”姜恒笑道,“你怎么知道?” “等人的时候就这样,”耿曙说,“有许多小心思。” 接着,那成年男子与少年在桥下相遇了,把少年搂进了怀里,还亲吻了他一下。 姜恒:“……” 姜恒忽觉好笑,没有多看,耿曙却道:“那不是孙英么?” “啊?”姜恒定神一看,还真的是孙英! 孙英拉着那少年的手,从桥下离开,朝高处还吹了声口哨。 “姜大人!左拥右抱,快活得很啊!” 姜恒:“………………” 第170章 济水舟 “孙先生总喜欢胡说八道, ”流花哭笑不得道,“受不了他,公子请务必不要放在心上。” 姜恒尚未明白孙英何意, 听到这称呼,却笑道:“好久没有人唤我‘公子’了。” 耿曙在一旁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 注视济水倒影里的星空。 “耿家是越地的公侯, ”流花说,“不叫公子叫什么?” 姜恒伤感笑道:“什么公子?不过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罢了。” 耿曙忽然转身, 朝姜恒说道:“我去集市上逛逛。” 姜恒朝流花说:“走罢?” 耿曙却道:“你们留在桥上,集市人多,我马上回。” 姜恒知道耿曙怕又有刺客来刺杀, 便不多坚持。只见耿曙下了济水桥,走进集市,在头顶的缤纷星灯照耀之下, 于小摊前驻足。 小摊上有卖许多饰品,不少情侣正在摊前挑挑拣拣。耿曙低头看面前的摆设, 不时抬头看远处济水桥上, 姜恒正与流花闲聊,两人远远地又笑了起来。 一旁孙英恰恰好又来了, 牵着那少年,再朝耿曙吹了声口哨。 耿曙回过神,一瞥孙英, 孙英提醒他看集市另一边, 暗处出现了一个跟踪的身影。 孙英扬眉,指指背后,再示意耿曙,意思是你怎么没带剑出门, 太托大了? 耿曙没有回答,在摊上选了一枚镶金的玉簪,转身回往桥上。 “恒儿。”耿曙站在桥边,朝姜恒招手,其时姜恒正与流花谈及这半年里的事,包括赵起怎么突然失去了所有记忆,被耿曙打断,便朝他走来。 耿曙递给姜恒,示意流花,说:“给你,恒儿,送给她罢。” 姜恒:“!!!” 姜恒震惊了,回头看看流花,再看耿曙,忽然有点失落,却勉强一笑道:“你喜欢她吗?我以为你……” “不。”耿曙说,“我是说,你送给她。” “啊?”姜恒霎时就傻了,说,“为、为什么?” “去罢,”耿曙说,“你已经是该成婚的年纪了,就从来没对女孩儿动过心思么?” “不不不,”姜恒回头看了流花一眼,忙朝耿曙道,“你在说什么?哥!你别捉弄我。” “没有捉弄你。”耿曙道,“我看你与她在一处,你也挺高兴的,去罢,你没明白?” 姜恒心道真是疯了,忙把玉簪塞回耿曙手里,耿曙却不解,认真地看着姜恒双眼,坚持道:“恒儿。” 姜恒与耿曙对视,明白到他未曾出口的心意,当即笑了起来,摆摆手,回往桥栏前,朝流花说了几句话,流花理解地点了点头,与姜恒一同朝耿曙望来。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流花转身离开桥上,独自回宫去了。姜恒随手将玉簪收了起来,来到耿曙身边,朝他一笑。 “多少钱买的?”姜恒朝耿曙问。 “不知道。”耿曙眉头微拧,问,“她怎么走了?” 姜恒说:“她忽然想起有事,回宫去了。” “追上去啊。”耿曙固执地说。 姜恒打量耿曙脸色,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你还知道买东西送人,”姜恒带着醉人的笑容说,“下回穿女装时正好用上。” 耿曙:“……” 姜恒背靠桥栏,仰望星河,耿曙莫名其妙,问:“看什么?” “星星。”姜恒朝耿曙说,“小时候咱们夏天晚上,不就经常躺在屋顶上看星星么?” 耿曙说:“我看你与她重逢时很高兴,以为在郑宫时,你俩就已经……已经……”说着,耿曙两手握拳并着,拇指做了个动作。 “怎么可能?”姜恒大笑起来,说,“我若喜欢谁,会告诉你的。” 耿曙只得点头,说:“好罢。” 姜恒看耿曙,又道:“不过你说得对,哥,你也得……” “你知道吗,恒儿,”耿曙转头,打断了姜恒的话,不让他将后半句说出口,“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 “什么?”姜恒问道。 耿曙沉默不语,数息后,他突然做了个动作,不由分说,抓住姜恒手腕,将他野蛮地拉进了自己怀中。 耿曙那动作突如其来,姜恒尚未回过神,耿曙便道:“当心!刺客!” 眨眼间,一道黑影从桥下翻出,姜恒被耿曙一搂,侧身避过黑影。那黑影身材瘦长,作猎户打扮,一手持匕,朝姜恒挥来的瞬间,耿曙后仰,姜恒头发扬起,三缕发丝飘落。 耿曙今天没有带黑剑,仓促间未曾还手,已转身翻出桥栏,两人再避猎户一招,“哗啦”一声响,坠入水中。 集市上有人听见水响,赶紧过来查看,喊道:“有人跳桥殉情啦——!” “哥!”姜恒顿时被水淹没至顶,耿曙动作却极其敏捷,下水后翻身,带着姜恒到水面,吸了一口气,再沉入水中,侧头封住他的唇,将气渡给他。 两人被水流冲往下游,灯影绰约,只见猎户收起匕首,沿着河岸奔来,弯弓搭箭,指向水中。济水下游处横满了小船,俱是渔家所用,猎户听见不远处出水声响,便跃上舢板,从舢板到船,再沿着搭在一起的小船一路过去,追踪二人下落。 姜恒爬上船,一身**的,耿曙却让他别吭声,留在船上。 “在这儿等着。”耿曙凑到姜恒耳畔,极小声道。 姜恒点了点头,夏夜落水,全身湿透倒不如何冷。只见耿曙一转身,潜入夜色。 猎户耳朵微动,沿着在水上载浮载沉的小船搭起的桥一路缓慢走来,悄无声息。 下一刻,背后无声无息地按上了一掌,那一掌来势极慢,只带起少许风,但掌心与猎户背脊接触时,那猎户便知大事不好,蓦然闪避。 “慢了。”耿曙冷冷道,掌劲直到按上敌人背脊时才以柔劲一吐,猎户顿时两眼一黑,鲜血呕出,五脏六腑被震成重伤,朝前一步,勉力转身,掏出匕首,要与耿曙同归于尽。 然而耿曙却左手一拂,拍在他的头顶上,第二掌刚猛霸道,霎时将那人天灵盖震得粉碎。 猎户死前甚至说不出半句话,软倒下去,“哗”一声入水。 姜恒听见水声,在一艘小船上站了起来,却见耿曙长身而立,玉树临风,在漫天星光之下稍稍活动手腕,缓慢朝他走来。 “没事了。”耿曙一身越人武服湿透,贴在身上,现出漂亮的男子胸腹、背脊轮廓。 姜恒问:“上回的杀手吗?” “嗯。”耿曙道,“现在剩最后一个,今夜他们不会再来了,咱们回宫去?” 在耿曙眼里,这人突如其来,骤然而死,甚至比不上一只转瞬而过的飞鸟。 “没事就好。”姜恒坐在船头,拧衣服上的水,朝耿曙笑道,又有点可惜,说,“那就……回去罢。” 耿曙在星光下低头看姜恒,心生一念,说:“不想回去?那带你划船出去玩罢。” “好好。”姜恒马上道。 说着,他解开缆绳,拿起篙,在岸边一点,小船载着二人,再度摇入济州城中。 耿曙站在船尾,姜恒坐在船头,黑夜里也没人看,姜恒便解开外服,晾在一旁,只穿单衣衬裤,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璀璨灯火。耿曙划了一会儿船,到岸边买了酒食,将船撑到上游处,随着河水慢慢地顺流而下。 沿途他们经过济州的教坊,经过五光十色的酒肆,一切犹如在梦中。 “喝酒吗?”耿曙也一身白衣,坐在船上,朝姜恒晃了晃手里的酒。 “不是不让我多喝?”姜恒笑道,“我给你斟罢。” “我来。”耿曙道,自己提壶,斟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姜恒,说:“干了,弟弟。” 姜恒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耿曙叫他“弟弟”了,一直以来,他都叫他作“恒儿”,听到这称呼时,还挺奇怪的。 姜恒笑着喝了酒,说:“桃花酿,越酒。” “我说,”耿曙一饮而尽,又开始斟酒,认真道,“有一件事,我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 “什么?”姜恒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方才桥上的话,被那刺客一打岔,姜恒已忘光了。耿曙说:“刚才桥上就想说的……算了,喝酒罢。” “你说啊,”姜恒笑道,“什么事这么庄重?” “算了。”耿曙叹了口气,说,“喝酒,来,恒儿,咱们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我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在雪夜里唱的歌儿,你还记得不?” 耿曙斟上第二杯。 “什么歌?”姜恒茫然道。 “你怎么老忘事儿?”耿曙实在忍无可忍了。 “哦!”姜恒想起来了,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那天耿曙远在城墙上,居然听见了。 “等等。”耿曙说,继而在船头飞身一跃,单足一点,上了岸边小楼,楼内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不片刻,里头传来惊呼,耿曙一手持琴,随手玩了个旋,又跃回船上。 “哎,”姜恒哭笑不得推他,“你怎么抢人东西?” “我留钱了。”耿曙说,“再过几天,我就要为这座城去打仗,保护所有的百姓,朝他们买个琴怎么了?” 姜恒有时对耿曙这野蛮的、说一不二的性子实在是没办法,这么多年了,他心里还住着那个野人少年,从未有过改变。 “你唱,”耿曙把琴搁在膝头,注视姜恒双眼,说,“我奏琴给你听。我是耿渊的儿子,就像你会使剑一般,我也会弹琴,想听什么你就唱。” 姜恒抱膝,笑意盈盈,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耿曙拨动琴弦,小船慢慢地划过星河,四周泛着一场缤纷缭乱的梦,琴弦在济水上洒下弹动的音,犹如千万水珠落在河面上,化为细细密密的一道轨迹,融入了河里的漫天繁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随着耿曙一扫琴弦,水中星河内的浩瀚群星仿佛刹那间跳动起来,随着小船漂向下游,而汇为千万缕柔和的光轨。 “星河如覆,山川凝露。”姜恒又轻轻地唱道,“伴此良人,有斯柏木……” 耿曙不低头,注视姜恒的侧脸,左手按弦,右手连弹,叮叮咚咚的琴声从他们身畔散开,落入水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唱什么?你说罢?”姜恒眼里倒映着两岸灯影,在这艘船上,他们隔绝了天地,只有彼此。 “我想唱首歌给你听。”耿曙说。 “那我来弹?”姜恒要接琴,耿曙却道:“你坐着。” 琴声沉寂下去,在那万籁俱寂之中,再“噔”的一声,发出了颤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耿曙以他低沉的声线缓缓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二人坐在那小船上,耿曙奏琴起唱时,始终看着姜恒在那光影中的清秀脸庞,与漂亮的双目。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姜恒笑着与他一同唱道。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耿曙嘴唇微动,似在朝姜恒倾诉。 那一刻,姜恒从耿曙的表情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低声道,“山有木兮……” “木有枝……” 琴声归寂,世间一片静谧。 耿曙放下琴,姜恒没有说话,避开耿曙目光,望向水里的漫天星辰。 接着,耿曙斟了第三杯酒,递到姜恒手里,说:“来,喝酒。这就是刚才在桥上,我想对你说的。” 姜恒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一刹那间他懂了,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比那天知道自己身世时,更为骤然的冲击。 “我只说一次,恒儿。”耿曙决定不再回避自己的内心,拿着酒杯,认认真真道,“恒儿,我的恒儿。” “哥,”姜恒很慌张,说,“别说了,我……我懂了……” “让我说,”耿曙重复道,“就这一次。” 姜恒不得不转头,注视耿曙双眼,耿曙眼里带着少许伤感,笑道:“别回答我,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从今往后,你将我当什么都行。你当我还是你哥,我便永远像待弟弟一般,像咱们从前那般待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一定是。” “你若愿意……愿意答应我,”耿曙说,“我为你当什么都行,为你死我也愿意。我爱你,恒儿,我知道我贪得无厌,我有了这么多,却不知足,还想要更多。” 姜恒起初如坐针毡,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可当他看见耿曙眼里的温柔时,却又丝毫不觉得这令他难受。 “你可以慢慢想,”耿曙说,“想多久都不打紧,愿意不愿意,我都永远在你身旁。如果你不喜欢哥哥,就千万别勉强,你得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只要你过得快乐,过得自由自在,我都行……嗯。我都可以。我愿意等,也愿意随时放手。” “恒儿,来,干了这杯。” 接着,耿曙一饮而尽,姜恒拿着那杯酒,看着耿曙,久久说不出话来。小船在漫天光影中漂过济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林木,水有荷华。 山川凝夜露,星河尽倾覆,洒向人间。 “我……”姜恒乱了方寸,心脏狂跳,“让我想想,哥。” 耿曙如释重负,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多说。 ——卷六·霓裳中序·完—— 第171章 东来尸 “让我……让我想想。”姜恒心绪大乱, 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 “我懂。”耿曙认真答道,连他自己,也经历了很长的一番纠结, 何况姜恒?自然不能要求他只用这短短的一杯酒时间,便给自己答案。 “我不催你,”耿曙又说,“今夜过后, 我不会再提此事,你甚至可以将它忘了,当作我什么也没说过……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我实在想说, 说出来, 我就好多了。” 姜恒很难为情, 他甚至不敢看耿曙双眼, 望向河中。 这时, 河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姜恒被岔开了心神,说:“那是什么?” 耿曙忽然警惕,示意姜恒到自己身后,盯着那黑影,黑影却随波逐流,并非潜伏在河中的刺客。 黑影漂到近前, 是一具尸体, 姜恒虽见过无数尸体,却依旧觉得那场面有点瘆人。星夜中寂静美好,又有更多的尸体,陆陆续续漂来。 “死人, ”姜恒起身,一时再顾不上耿曙之言,“好多死人!” 浩浩荡荡的尸体,沿着济水一路东来,顺水漂往下游。 姜恒转头,看着河流,起先是一具,其后三具、五具,死去的百姓面朝下,淹没在水中,紧接着越来越多。 “哥。”姜恒说。 耿曙转头望向水中,只见其时济水内已漂满了尸体,在河道口处逐渐堆积起来。两岸的郑国百姓也发现了,引起了不小规模的喧哗。 成千上万的尸身顺流而下,漂进了济州城内,一时间市集上百姓或涌到济水桥上,或站在岸边,喧哗渐止,灯火与星河照亮了眼前这一幕。 孙英牵着那少年的手,来到桥上,朝下看了眼,并朝二人吹了声口哨。 耿曙将船撑到岸边,两人匆忙下船。只见尸体越来越多,堆满了济水,这场面引起了全城轰动,一时更多的人涌来,用笊篱将尸体勾上岸去,郑军则开始驱散人群,大声呵斥。 “从禹南过来的尸体,”耿曙朝姜恒说,“禹南城外河道连通济水上游。” 连日暴雨,黄河、长江俱在数日内开始泛滥,死去的百姓被扔进河中,又因水位高涨,近两万尸体被带进济水,沿途一路进入郑地。 耿曙熟悉中原地形,四关之外,对河流走向了若指掌。 果然第二天,太子灵派人调查过并昭告众臣,确实是从禹南顺流而下的死人,禹南大批尸体的出现意味着,汁琮已经逼近浔水三城。 一夜后,城中顿时人心惶惶,城内开始有人逃亡。 “要走的人拦不住,”太子灵淡淡道,“就这样罢。” 说着,太子灵起身,竟是对此毫不关心,走了。 余满殿文武官员面面相觑,孙英带来了信报,说道:“禹南全城宁死不降,遭汁琮屠城,男女老少,死一万四千七百户。” “他们在禹南集结了二十五万人的军队。”孙英在殿内坐下,认真道。 殿内鸦雀无声,姜恒说:“汁琮屠城之举,是为震慑,想告诉南人,他说屠城,就是真的屠城,不降,则死。接下来浔水三城,他会先发劝降令,以节省兵力。各位可以想想如何应对。” 一众人等脸色发白,今日与会者神色俱十分不自然,稍早时姜恒前来正殿路上,还听说了公卿家已开始收拾细软,逃离济州,前往夷州等地。 这群士大夫家主们,想必已作好了留在济州等死的打算,只要家族后继有人,个人的生死显然不在他们担忧范围之内。只是土地一失,他们又能撑多久? 边均清了清嗓子,说:“雍人南下,如今已势不可挡,以硬碰硬,死战不退,终究是苦了百姓。这一路上,汁琮甚至没有给任何人谈判的机会,只不知他们想要什么。” 官员们无人应声,姜恒只扫了一眼,便知他们都各怀心思。 诸令解冷冷道:“依左相所见,汁琮想要什么?我们能拿什么去换?王室的人头?还是南方的城镇?” 边均说:“忍一时之辱,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之日,亦不失为一个办法……” “抱薪救火,”诸令解道,“薪不尽,火不灭。左相莫非真以为,割地予雍,便能止住他东来的步伐了?!” 边均早就料到会遭受反驳,但这话也是所有官员心中所想之事,他不过将这话提前说出来了而已。 “两位如今有何高见?”诸令解又朝姜恒与耿曙道。 姜恒尚未发话,耿曙却道:“与你说没有用,须得等能说话的人回来。” 今日朝廷本就怒火滔天,只想找个替罪羊,太子灵离席,耿曙在此刻开口,正成了迁怒的对象,诸人开始七嘴八舌,大骂耿曙,不必再顾及国君面子。 耿曙不为所动,看了眼姜恒,姜恒经历昨夜一事后,突如其来地,对耿曙有点陌生,从前他无论做什么,看在姜恒眼里,都已成了习惯。 他还挺镇定……姜恒心想,从前在雍都时,耿曙面对雍臣,似乎也是这无动于衷的神态,仿佛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从不在乎,只是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他在想什么呢?姜恒忽又有点疑惑,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地了解耿曙。 但他巍然而坐的气势,令他觉得很沉稳、很可靠。 就在此刻,通报声打断了姜恒的遐想。 “龙于将军到——”外头侍卫通传道。 龙于入内时,大骂声顿时随之一停,这名上将军在郑国依然有很高的威望,却谁也没想到,他会在此刻赶来。 龙于依旧十分俊美,只是易见其憔悴,数年前姜恒与其一面,虽觉龙于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哀愁,终究是有精神的。如今他也为郑王戴了孝,只穿一袭束身黑袍,犹如鬼魅一般,在殿内长身而立,让姜恒想到了三个字:未亡人。 “来了。”龙于朝姜恒与耿曙说。 姜恒点了点头。 龙于说:“我从崤关抽调回两万兵马,连同车擂带去浔水三城的四万人,外加梁军最后的八千御林军,共有六万八千之数。王陛下让我倾尽全力,协助二位,击退汁琮来犯,守卫王都。” 这话一出,殿内无人再提非议。 “很好。”耿曙终于等到了他要的,说道,“集合兵马,尽快出发,驰援浔东。” “好的。”龙于点了点头,又朝众臣道,“后勤与补给,就麻烦各位大人了。” 落雁之战中车倥身死,其弟车擂领军,如今龙于的地位,已成大郑资历最老的上将军。是日城中开始调遣兵马,姜恒开始整合后勤力量,为耿曙确保他的军队不会遭到断粮与补给问题。 “咱俩一起出战吗?”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与龙于正在看兵册,要将士兵重新编队,午后更要去检阅军队,明日起,就要与士兵们同吃同住,熟悉作战风格。 “你想去么?”耿曙说。 姜恒沉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耿曙说:“那就一起。” 那夜之后,耿曙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夜里已不再与姜恒同榻而睡,凡事也不再替他下决定。他开始习惯于做好自己的事,而关于姜恒的,则留给他自己去抉择,哪怕姜恒还面临着被刺杀的危险,耿曙也不再勉强他了。 龙于说:“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建议姜大人随行,也好参详。” 姜恒点了点头,说道:“但我哥眼下还不可露面,我得为他易个容。” 被追封为英杰的雍国王子未死,还率领敌人与雍军打仗,事关重大,不可贸然让人知晓,毕竟耿曙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当他堂而皇之露面的一刻,必须是汁琮的死期。 龙于猜到了耿曙想做什么,却没有追问。 “我去看看赵灵罢,”姜恒说,“明天就要出兵了。” 耿曙点点头,与龙于依旧忙碌。姜恒便离开书房,来到太子灵的寝殿前。 他听见了太子灵温和的谈话声,敲门进去,只见他正躺在一名侍卫怀里读书。 “你来了。”太子灵笑道,“这是赵炯。赵炯,这是姜大人。” 姜恒:“……” 那名唤赵炯的侍卫看模样,只比太子灵小了些许,容貌亦过而立之年,不显如何俊秀,相貌只能算平平而已,气质倒是很好的。 “他是我远房堂弟。”太子灵要起身,姜恒却示意不必起来了,赵炯让太子灵倚在怀里,一时也不好动。 “我来辞行,”姜恒说,“明天,我们将一起到浔水去。” 太子灵点点头,说:“我是跟你们一起,还是留在济州?” “看情况罢,”姜恒说,“先留下,如果有机会,我就派人送信,让你过去。” 太子灵点了点头,姜恒心里好奇,不由得多看了那名唤赵炯的侍卫两眼。 “不用指望他了,”太子灵笑道,“他不会打仗,只能跟在我身边。” 姜恒笑了起来,太子灵衣袍散着,露出白皙胸膛,握着赵炯放在自己身前的手,又说:“待我死后,赵炯会陪我一起去,届时麻烦你,如果有机会,就将他葬在我附近。” “好的。”姜恒点头道。 “谢谢您,姜大人。”赵炯终于开口道。 姜恒见两人自得其乐,心道这也许是太子灵此生最自在的时光了罢?在这段时日里,他不再是郑的国君,不再是孩子的父亲,不再需要为谁而活,去扮演另一个角色,而是真正地成为了自己。 他不再打扰赵灵,闲聊几句后便即告退。 回到卧房后,龙于与耿曙出宫检视军队,夜间回来再次商讨战术与对策,其中大多是有关守城的问题,姜恒没有打扰他们。直到深夜时,龙于才告辞离开。 耿曙活动肩背,吁了口气,姜恒便过来,调好胶为他易容。 “你怎么一整天无事可做的模样?”耿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姜恒嘴角翘着,轻轻道:“凡事不是有你么?来,头抬高点。” 耿曙说:“因为我说的话,让你集中不了心神么?” “别开口。”姜恒低声道。 他轻柔的手指按在耿曙的脸上,指间捏着胶,为他重新捏了脸上的轮廓,耿曙的脸颊有点发烫,脖颈泛起淡淡的红色。 曾经比这更亲昵的举动,在他们成长的那些年里亦没少做过,但只有今天,姜恒看着耿曙温润的唇时,心里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从而想起了耿曙吻他的时候。 耿曙的性格刚强无比,越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性在他身上简直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的唇却像他的心一般柔软,他将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姜恒。 “你该想点别的,”耿曙待得嘴角处被塑容后,又说,“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 姜恒确实心神不宁,导致他处理郑国之危时,已经无法准确判断,心里总是翻来覆去在想这件事。 “想什么?”姜恒低声说,“脸抬起来。” “侥幸得手的话,”耿曙说,“接下来怎么办?你的一统天下大业,还做不做了?” 姜恒答道:“你觉得汁琮死后,梁国便将复国,天下再陷入四分五裂,割据之势,是吧?” 耿曙:“否则呢?帮郑国击退雍国,再反过头来,坐上汁琮之位,亲自打下郑?” 姜恒笑道:“没有意义。” “嗯。”耿曙说。 这仿佛成为了一道无解的题,姜恒却说:“我确实想过,这些年里,天下五国,咱们都去遍了,洛阳天子王宫中的政务文书,我比任何一国的国君都更清楚。” “嗯。”耿曙说。 “五国的情况,我也大体了解。”姜恒说,“不过你说得对,我会认真想清楚。好了。” 耿曙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如今的他已成为一名不起眼的男人,除却眼神之外,很难有人认出他就是汁淼了。 “这又是谁?”耿曙说。 “赵起,”姜恒说,“按记忆做的脸,姑且先用这身份罢。” “我不是想让你拿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耿曙到一旁去径自铺床,说,“你总要面临这件事的,恒儿。” “我知道。”姜恒很清楚,耿曙在提醒他,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乱了方寸。可所谓儿女情长,不正是耿曙抛给他的难题么?有时他甚至想揍耿曙一顿。 两兄弟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屏风外,依旧睡下。耿曙守着他应有的礼节,这是对他的尊重,而姜恒也心知肚明,不能辜负了他的尊重。 第172章 神秘客 翌日大军准时开拔, 甚至没有人来送行,龙于仿佛早就习惯了无人送行,与耿曙率领军队, 天不亮便离开济州城, 南下前往浔水。 许多年前, 姜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他有一天竟要在自己的故乡开战。 浔东、浔阳与浔北三城呈犄角之势, 乃是与郢国接壤的重镇,城中居民被撤往国都济州, 如今浔东已成空城。 城外是二十五万人的雍军,营帐从郑郢道上一字排开,密密麻麻,漫山遍野。 海东青正在高处盘旋飞翔——另一只海东青。 “那是黑爪,”姜恒注视远方的小黑点, “孟和来了,要么就是他哥哥朝洛文。” 更可能的是两个一起来。风羽在他们逃离安阳时, 耿曙便将其遣回, 否则它的所在, 极可能令两人暴露行踪。 此时耿曙与姜恒站在姜家的房顶上,耿曙说:“平陆处易,而右背高, 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 “你居然还记得?”姜恒笑道。 “当然。”耿曙随口道, “汁琮太托大了。” “还有一句话, 叫‘一力降十会’他有二十五万的大军,自然有托大的倚仗。”姜恒答道,“接下来, 想必是朝洛文打前锋。” “但他还没到降十会的地步,如果被放火烧营,他们将面临很大的麻烦,”耿曙说,“夏末秋初,吹的又是北风。”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姜恒这几天里,智计倒是回来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不怕被放火烧,因为最迟今夜,他们就会下城。” 二十五万人犹如蝗虫过境,当真寸草不生,但凡小一点的城镇,这人海涌上来,其威力俱是无可比拟的,光是用人推也推倒了小城镇的城墙。汁琮向来信奉只要手头有绝对的力量,足可碾压所有的对手,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只要人足够多,都发挥不了作用。 如今在他眼里,浔东压根连战争都算不上。 城内,姜家大宅成为了他们的临时据点,信报飞快进出,耿曙将所有士兵调派到城墙上。 “我可以相信你。”耿曙朝龙于说。 龙于穿戴铠甲,朝耿曙说:“放心罢,我的武功虽不及五大刺客,寻常杀手,亦近不得我的身,我会保护好姜恒。” 耿曙便朝姜恒说:“我这就走了。” 姜恒说:“去罢,好好打仗。” 耿曙调遣四千兵马,暂时离开浔东,没入了城外夜色。 姜恒心中忐忑不安,他猜测最迟今夜,汁琮一定会来攻城,而另一名武将车擂,正准备率军死守城墙。 如果汁琮不来呢?姜恒怕就怕自己猜错了,设若汁琮今夜不袭城,他们的大军,一定防守森严,前去偷营的耿曙,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哪怕全身而退,这四千人也势必全军覆没。 龙于始终坐在姜家的宅邸正厅内发呆。 “咱们得找点什么事来做,”龙于朝姜恒说,“到入夜还有一阵呢,有琴吗?你爹当年琴艺冠绝天下,想必你也弹得是很好的。” 姜恒从扎营地图中抬头,摊手,说:“没有,谁来征战还带着琴?” “那当真是可惜了。”龙于说,“我吹首笛子予你听罢。” “这倒可以。”姜恒欣然道。 龙于便吹起了笛子,曲子婉转动人,带着少许哀伤之意,复又高转,犹如漫天桃花洒落。姜恒收起军报,一切已成定局,就看结果如何了。 只要能在这里拖住汁琮的主力部队,接下来的战局,便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曲声停,姜恒忽道:“我记得世上,传闻有五大刺客。” “嗯。”龙于低头擦拭笛子,说,“耿渊、项州、罗宣、界圭、神秘客。” “最后一人究竟是谁?”姜恒说。 龙于说:“若被知道了是谁,就算不上神秘了,又怎么能叫‘神秘客’呢?” “龙将军是越人吗?”姜恒改口道。 “是。”龙于忽然笑道,“姜大人不会以为神秘客就是我罢?” 姜恒没有说话,这名最后的大刺客,已令他疑惑很久了,大争之世,似乎只有他鲜少出过手,但一定是杀过人的,否则没有出过手的人,又如何名列大刺客呢? 龙于说:“咱们越人虽已亡国,却已成天下的习武世家。” “嗯。”姜恒说,“五国之中,不少将领、侍卫,甚至国之大将,俱有越人出身。” “你是唯一一个习文而名满天下的。”龙于说。 “名满天下,还早得很罢。”姜恒说。 “但你骨子里仍是武人。”龙于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怀疑姜大人才是那名神秘客。” 姜恒明白龙于言下之意,兴许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也或者说,神秘客可以是每一个在家国倾覆之际,挺身而出之人。 如此说来,他便不再疑惑了。 “可以先睡会儿,”龙于说,“我倒是希望他们今夜不要来。” “好罢。”姜恒于是在客厅内和衣而卧,靠在案几一侧,小憩片刻。短短一个时辰内,夜色笼罩了浔东,他竟是在梦里,再一次见到了母亲。 “娘?”姜恒惊讶道。 昭夫人从厅内走下,坐到姜恒身畔,没有说话,只微笑着搂住了他,抚摸他的头发。 而厅堂正中,坐着以黑布蒙眼的耿渊。 “你该回去了,恒儿。”耿渊一手按琴,朝姜恒道,“回去罢,我的孩子,回到你真正的家。” 昭夫人将姜恒半抱在怀,低头看着他,姜恒眼泪淌了下来,抓住她的衣袖不放,但下一刻,屋顶轰然垮塌下来,带着无数烈火流星,从天而降。 姜恒刹那惊醒了,听见攻城的呐喊与厮杀声。 “什么时候了?”姜恒马上道。 “子时。”龙于匆匆从厅堂外进来,说道,“你料对了,他们来攻城了,跟我走!” 姜恒换上铠甲,与龙于各上战马,驰往城墙。飞火流星射入城中,无数宅邸正在火焰里燃烧,士兵涌上城墙,手持火油朝下倾倒。 第一拨攻城的军队来了十万人,督战的队伍穿梭来去,姜恒快步蹬上城墙,看见翱翔于远方的海东青,一个身影越过城墙冲上,龙于马上弯弓搭箭。 “自己人!”姜恒马上认出了那身影,制止龙于。 界圭登上城墙,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已有雍军冲上城头,他们穿着雍人的铠甲,却是汁琮从中原临时招募来的新军,他们充当死士队伍,在自己人的箭矢之下死战不退,冲上城墙。 “汁琮来了吗?”姜恒如今最怕就是自己的判断失误。 “我不知道!”界圭说,“太后让我来找你们!” 界圭抽剑,守在了姜恒身边,姜恒朝龙于一点头,龙于便知姜恒安全无虞,径自前去领军鏖战,城墙上、城墙下尸体堆成了小山。姜恒来不及朝界圭解释,飞奔过城头,射出一枚燃烧箭矢,飞往天际。 城中占据了屋顶的所有士兵纷纷射出火箭,第一波箭雨覆盖了城外,紧接着,浔东城门打开,龙于率军杀出。 龙于少年成名,一战而退郢国十万大军,如今年过四旬,正当盛年,汁琮的部队确实遭遇了劲敌。 “你哥呢?!”界圭持剑跟在姜恒身后,随时为他斩杀翻上城墙、朝他扑来的敌军。 就在这一刻,雍军突然鸣金,收兵。 “在那儿呢。”姜恒示意界圭朝远处看。 雍军后阵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借风势,朝着平地上的营帐席卷而去,城门口的威胁暂时退了,龙于率军成功地压住了战线,推到城墙下一里开外。 “够朝洛文受了。”界圭说,“没想到居然是你俩在带兵,这输得不冤。” “你……”姜恒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过往的许多事。 界圭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手势,他丑陋且满是伤痕的容貌,在这温暖笑意面前,竟是显得无比英俊。 他示意“嘘”,不必再多说了。 姜恒会心一笑,界圭忽然说:“可以让我抱抱你么?” 姜恒安静站着,界圭抬起一手,轻轻地把他朝自己揽了一下。 “怪难为情的。”界圭又自言自语道,“算了。” 彼此都有点尴尬,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姜恒有许多话想朝他说,然而那个“谢”字实在太轻,甚至侮辱了他。 界圭在这暗夜里,静静地看着姜恒。 “我爹他……”最后,姜恒说,“如果我是他,我会好好待你。” 界圭别过脸去,攻城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淡淡道:“不打紧,我心甘情愿,他原本待我就很好,只是我们注定走不到一起去罢了。” “当年……”姜恒又轻轻地说。 “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界圭说,“太后也想不明白,你说,你爹是死在他的手上么?” 姜恒蓦然一凛,他只想朝界圭表达谢意,没想到,这件事,却困扰了他许多年,旧事重提,令他们的对话也变得凝重起来。 “你没有证据。”姜恒说,“太后也没有,汁琮哪怕有弑兄的念头,但只要没有证据,就不能给他定罪,何况在那个时候,若再杀了他,雍国、汁家就全完了,兴许我爹真的是病死了呢?毕竟杀我爹,与起意杀我一个继承人,原本是两桩事。” “我没有。”界圭认真答道,出神地说,“否则我管他什么雍国江山,什么血脉承续,十九年前,我便拔剑捅了老二,再抹了脖子,落得个干干净净。” 姜恒说:“你没有错,不要怪罪自己。” “也是。”界圭勉强一笑,摸了摸自己的头,像是想伸手来勾姜恒的下巴,逗他玩,却终究忍住了,又自言自语道:“尚好,你还活着。我曾经不怎么喜欢你,最先我没有为了你,而去杀汁琮的理由,这话,你听了不要怪我。” 姜恒笑道:“我知道。” 界圭在一开始当然对他喜欢不起来,他是姜晴的孩儿,对界圭而言,姜恒的存在意味着他失去了汁琅。汁琮想杀他姜恒,构不成他为之拼个你死我活的理由。 片刻后,界圭缓缓道:“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很像你爹,他若想再来杀你,就怪不得我也要动手了。也许不会太快,刺客想杀人也要等待时机,你懂的,但我答应,你若死了,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姜恒笑了起来,说:“还没到那一步呢。” 雍军第一波强撼无功而返,大军如潮水般退去,短短三个时辰内,城墙下至少死了两万人,而真正的主力还迟迟未曾出动。 耿曙脸庞被熏得漆黑,回来了,姜恒马上给他换掉易|容|面|具,除去伪装时,耿曙英俊的容貌再次一亮。 耿曙看见界圭时丝毫不奇怪,问:“主力部队都是什么人?” “风戎人。”界圭道,“太子泷有麻烦了,你们最好想想办法。” 耿曙与姜恒对视一眼,姜恒首先细问了界圭,得知南征的主力部队俱是风戎人,由朝洛文与孟和带队,陆冀亲自督军,而曾宇所率的亲军尚在照水。 这与他所推测完全符合。 “汁琮呢?”姜恒问道。 “我不知道,”界圭说,“我直接来了浔东。” “我没见着他。”耿曙说,“我几乎就要抵达大营了,他没有出战,王帐多半是空的。恒儿,你也许猜对了。” 姜恒沉吟良久,他清楚地知道,眼下将是最关键的时刻,设若这一步棋走偏,接下来就是整个神州的连续崩塌。 所有人都在等他下决定,界圭眯起眼,充满怀疑。 “你想做什么?”界圭道。 姜恒朝耿曙道:“按原计划。” 耿曙点头,朝龙于说:“接下来,不管国都发生什么,龙将军都绝不能离开浔东。” “知道了,”龙于说,“我会在这里战到最后一刻。” 接着,耿曙朝界圭道:“你跟我们来,汁泷的事路上说。” 姜恒、耿曙与界圭离开大宅,姜恒回头,看了龙于一眼,龙于点了点头:“去罢,武运昌隆,聂将军,姜大人。” 城外,雍军刚退,北门便开了小门,耿曙交卸兵权,与姜恒、界圭三骑北上。 “雍宫内发生了什么?”姜恒问。 “东宫反对雍王的南征之计,汁泷想按原定计划,召开五国联会。”界圭说,“结果提出来的门客,被汁琮杀了!汁泷被勒令闭门思过,软禁在东宫,汁琮就像疯了一般。” 耿曙道:“他一直是个疯子,又不是现在才疯,你不知道?” 界圭又道:“但汁泷仍在通过门客秘密下令,他知道你们还活着,托我带来一句话,你们在开战,他也在,让你们不要担心,他会尽力在朝中周旋。” 梁国的百姓没有遭到劫掠,汁泷已尽力了,他在确保中原不再发生大乱,重现人吃人的炼狱,他通知周游,秘密带着粮食,离开安阳,赈济逃难的百姓。 “管魏呢?”姜恒道。 “管相留在落雁,已经告老了,在陪太后,”界圭道,“没有跟随迁都。我是从落雁一路过来的,就怕你俩还在城内。” 海东青飞来,姜恒笑了起来,耿曙仰头,吹了声口哨,海东青便落在他的肩上。 “风羽!”姜恒道,“你回来了!” 天边已露出鱼肚白,三人一路抵达浔北城外,通往郑国王都的官道上,来了郑军的信使,稍一停留,怔得一怔,便与他们擦身而过。 “发生什么事?!”耿曙驻马,远远喊道。 “十万火急——!”信使远远答道,“崤关沦陷了!王都让龙将军马上回援——!” 第173章 卜运签 一夜之间, 守备空虚的崤关遭遇了大火,犹如宋邹火烧玉璧关那场战役,崤关彻底沦陷, 关门一破,雍国真正的主力顿时在汁绫的率领之下, 冲进了关内,并急行军朝济州不断逼近。 二十五万大军在浔东拖住了郑国的主力, 如今济州城内的兵员, 只有不到一万人,郑国即将面临亡国的命运。 而姜恒的计策,正是将计就计, 要把汁琮的主力队伍, 诱进郑国腹地, 开一个口子,将他们拉到济州城前, 在兵力得以有效分散后,予以决战。 “汁琮若不在这支队伍里呢?”界圭说。 “他一定在,”耿曙说, “夺下郑国王城的一刻,他绝不会缺席。” 没有人比耿曙更了解汁琮, 在这场灭国之战里,汁琮不会假手他人, 必须亲自攻破郑国的王都, 走上宫殿前的台阶, 享受他人生至为志得意满的一刻。 抵达济州时,他们看见了雍国的兵马正在城外扎营,汁琮派出攻打浔水的兵, 不过是要拖住龙于,他率领五万雍军轻骑上阵,越过崤关,直扑济州。 现在这五万人,正在用曾经赵灵攻陷落雁的方法,有条不紊地挖着隧道,要让城墙一刹那崩塌,来朝郑人宣告他们的复仇。 汁琮亲至,在城外五万大军阵前,朝太子灵道:“把姜恒那叛贼给我交出来!我知道他就在城内!赵灵!你再从城墙上跳下来!我便饶你全城百姓的性命!” 姜恒与耿曙已匆匆进城,孙英在东城门处接应,带着他们上了城楼,藏身角楼后。 九千多兵员稀稀疏疏,排布在城墙上。 太子灵率领群臣,面朝城外战场上汁琮的挑衅,不为所动,反而笑了起来。 “时局逆转,”太子灵说,“今日轮到你来叫阵了,雍王。” 汁琮手里玩着烈光剑,眺望城头,曾宇、汁绫护佑其身畔,雍国每一名将士,都对郑人有着刻骨深仇,城墙一破,屠城在所难免。 “你那假父,已被我大军拖在浔水,”汁琮说,“他不会来救你了!越地沦陷指日可待,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亡国之战,不死不休!”太子灵道,“雍王,不必再废话了!来攻城罢!血债血偿!” 汁琮冷笑一声,早知太子灵不会献城投降,回身下令。骑兵涌来,竟是在连日急行军后,尚不及休憩片刻,一口水未喝就开始攻城! 刹那间济州成为了战场,济州受封四百余年,为昔时郑侯发家之地,河外平原土壤稀松,适宜种植,地基却绝不似西川、落雁般坚固。汁琮使用了新的办法,在上游堵截了济水,意图通过河水泛滥,来推动滚木,继而在大水撤去后,让士兵脚踏滚木,登上城楼。 “交给你了。”太子灵匆匆下城墙,临别时一瞥耿曙。 耿曙点头,姜恒与界圭远望洪水呼啸而来,滚木重重,堆向城墙下。 “能守住几天?”界圭道。 “最迟三天,”耿曙说,“城墙必破,以巷战为主,拖住他们的主力。” 界圭沉默不语,片刻后道:“你们想做什么?” “界圭。”姜恒忽然道。 界圭将目光转向姜恒,姜恒下了城墙,耿曙没有跟随,开始排兵布阵,在城墙高处安排守军,将七千人撤回城内,占据各个战略要地。 姜恒站在济州桥上,正街已空无一人。 姜恒说:“我想好了。” 姜恒转身,于桥中央面朝界圭,说:“界圭,我决定恢复太子炆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于你而言,我将是汁炆。” 界圭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以汁炆的名义,恳请你协助我。”姜恒说,“昔年你为我父亲付出了一切,他死在汁琮手中,如今我欲为他报当年之仇,诛除国贼汁琮。” “我向您效忠,太子炆。”随即,界圭垂着他受伤已废的左手,右手按在胸膛前,于济州桥上,单膝跪地。 “请起。”姜恒沉声道,“你的忠诚,我将永世不忘。” 界圭在那昏暗的天色下,犹如雕塑,姜恒伸出一手,按在界圭肩上,躬身握住他的右手,拉着他站起。 “我们走罢,”姜恒说,“成败尽在此一刻。” 太子灵此生的最后第二天里,他哪里也没有去,让侍卫拦住了所有的消息,深居宫中。 “什么天理伦常,”太子灵朝赵炯笑道,“如今都可以滚一边去了。” 赵炯没有说话,只专心地看着太子灵的身体,他雪白的肌肤与身材线条十分匀称,就像雪一般。 赵炯与太子灵彼此抱着,太子灵腾出一手,放下了帐帷,除此之外,便是两人的喘息。 从天黑到天明,及至此生的最后一天,赵炯服侍太子灵沐浴、焚香,以艾布细细地为他擦拭身上每一寸肌肤。 赵炯一身赤|裸,单膝跪在太子灵身前,亲吻了他的身体。 “今天穿什么?”赵炯说,“王服么?” “不。”太子灵说,“那件麻布袍子。记得咱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我也穿的麻布袍。” 于是赵炯拿来一袭麻布长袍,为太子灵束住,太子灵未穿里衣,身材在布袍下若隐若现。 两人就像雕塑般,在廊下天光照耀中,久久看着彼此,直到远方的杀戮声越来越近,“破城了——”的呼喊传到宫外。 “王陛下,”姜恒走进庭院,说,“时候到了。” 太子灵放开赵炯的手,说:“那么,我先走了。” 赵炯点了点头,太子灵没有再回头,跟随姜恒离开宫殿。 之后,姜恒迈出庭院时,听见一声轻响,那是匕首刺穿血肉的声音,是铁刃裂开骨骼的声音,这声音,他听见了无数次。在他们的背后,赵炯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郑宫之中已是一片混乱,宫外正门前尸横就地,汁琮的军队不断进入国都,却在各街上遭受了预先埋伏的兵员的阻截。 “王陛下!”大臣们恐慌前来,喊道,“快走!快离开这儿!雍军入城了!” 太子灵却充耳不闻,褪去王服的他,只穿一身麻布袍,腰畔甚至没有佩剑,自若看着他的国家、他的臣民们。 远方,济州燃起大火,雍军正在这火海中开出的一条通路内不断逼近。 “开始罢。”姜恒低声说。 太子灵没有说话,转身前往宗庙前,拾级而上。耿曙满脸是血,一身铠甲前来,在宗庙前与他们会合。 界圭也来了,四人登上台阶,进入郑国的宗庙。 太子灵今日沐浴焚香过,身上血迹不染,面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依次点上灯。 “三位,陪我喝杯酒罢。”太子灵又斟了酒,分给三人。 界圭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示意喝就是了,于是三人各自喝了。 耿曙鏖战脱力,手还有点发抖,朝姜恒点了点头,姜恒知道他需要休息,稍后姜恒将躺在血泊里,让耿曙抱在怀中,一旁则是太子灵的人头。 只待汁琮接近,耿曙便将发起决胜一击。 姜恒暂时让他坐在郑国的护国神兽,青龙像一侧。 “我去房顶埋伏。”界圭答道。 姜恒陪伴在太子灵身边,太子灵道:“说也奇怪,姜恒,与你相识的第一天,我就有这个念头。” “什么念头?”姜恒想起的,却是曾经在洛阳时,陪伴姬珣与赵竭赴死的那天。 “这一生,走到最后,”太子灵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说不定会是你。如今我的预感,竟是成为了现实。” “你还没死呢。”耿曙说。 太子灵一笑,和衣跪坐在塑像前,宗庙下传来呼喊之声。 “姜恒,”太子灵又朝姜恒说,“你想知道天下未来的气数么?” 姜恒答道:“你要卜卦?” 太子灵拿起一旁装满了竹签的签筒,说道:“身为国君,就让我为神州的气运,卜一卦罢,也不知道准不准。” 耿曙仍在雕塑后调息,姜恒抽出匕首,说:“卜罢,我也很想知道。” 但就在此刻,忽然间姜恒感觉到了一阵麻意,从舌头到手臂,再飞快地蔓延到了全身。 我不能动了……姜恒甚至无法开口,第一个念头是:那杯酒。 太子灵转头,朝姜恒笑了笑。 济州城大火开始蔓延,那火焰沿着城东、城南飞卷。汁琮五万铁骑散入城内,杀出了一条血路,秋日枫叶如血,正街上据守的敌军,很快就被他荡平了。 “报——”信报奔马前来,“王宫前道路已清出,曾将军夺取了宫城!” “汁绫!”汁琮朝不远处喊道。 汁绫率军前来,汁琮说:“你那边怎么样了!” “城西已经控制住了!”汁绫喊道,“但火势太大,不少将士被困在火海里!正在想办法出来!别再杀了!王兄!” 汁琮冷笑一声,曾宇赶来,喊道:“王陛下!大臣都在宫内!” 汁琮道:“赵灵呢?” 曾宇说:“他往宗庙逃了!御林军还有八百人,守在宗庙前!” “曾宇去帮公主灭火!”汁琮说,“我还有话,得好好与赵灵聊聊!” 汁琮调遣三千兵马,朝着火海中清出的最后道路,向郑国高建于山上的宗庙而去,两侧的烈焰与浓烟仿佛一场盛大的举国之祭。 “车轮斩,”汁琮最后朝曾宇吩咐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曾宇吁了口气,勉强点头,吩咐将士去准备车轮,接下来,郑国将迎来真正的亡国灭种——所有高过车轮的成年男子,都将被斩首。 宗庙前集结了最后的八百御林军,汁琮只用了一轮冲锋外加箭雨,便令这八百人尸横就地,鲜血沿着台阶淌下,雍军纷纷抢上台阶,登往宗庙。 汁琮尚不下马,策马沿着台阶而上,到得宗庙外广场上的八个巨鼎面前,才翻身下来,信手一弹天子分发的青铜鼎,又望向宗庙高处悬挂的大钟。 “把鼎运回安阳。”汁琮吩咐道,“赵灵呢?” “在里头!”亲卫喊道。 雍军包围了宗庙四周的要地,手持强弩,一瞬间涌入庙宇正堂,散开,以强弩指向中央。 “果然都在这儿呢。”汁琮身着铠甲,全身上下乃是精钢打造的王胄,但闻铠甲声响,信步走进郑国宗庙。 “哗啦、哗啦”声响,太子灵正摇动着手里的签筒。 姜恒唇、舌的麻痹之感缓慢退去,但来得太晚了,太子灵竟是在那杯酒中下了麻药! 汁琮只看了姜恒一眼,见他缓缓掏出匕首,便知姜恒本意是自尽了事,毕竟以姜恒武艺,自己又有了防备,想杀自己比登天还难。 数千把强弩同时朝向姜恒与太子灵。 “雍王终于来了,”太子灵轻轻道,“等你很久了。” 汁琮在距离太子灵近十步处停下脚步,他感觉到青龙雕像的背后也许还有人,凡事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在这个距离下,他有铠甲护身,哪怕对方抽剑扑上来,也奈何不得自己,更何况太子灵一袭布衣,身上并无武器。 “在做什么?”汁琮语带嘲讽之意,“求你的祖宗庇佑?” “占卜天下的气数,”太子灵道,“占卜神州的气运。传说国君将死之前,卜算是最灵验的,雍王是着急杀我,还是想看看结果?” 汁琮将烈光剑拄在身前,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峦,铠甲于宗庙顶部天窗投下的秋日中,折射着光泽,犹如一名武神。 “看看无妨。”汁琮脸上浮起笑意。 “哗啦,哗啦,哗啦”三声,太子灵摇了最后三下。 姜恒已能动了,原本他的计划,乃是刺死太子灵后佯装假死自尽,再由耿曙出面,提太子灵的头而骤然刺杀汁琮,吸引走亲卫的注意力,界圭最后从旁出现,一剑刺死汁琮。 但他们现在因为那杯酒,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耿曙短短片刻无法动弹,就在汁琮走进宗庙前的最后一刻,他比姜恒更快恢复过来——但他没有贸然动手,而是握紧了黑剑,并计算着距离。 他不知道太子灵为何朝他们下毒,那已不重要了,机会转瞬即逝,还可以补救,只要汁琮再上前两步,耿曙就有成功的把握。 奈何汁琮始终不上前,就像感觉到青龙雕像后埋伏有人一般,经历了被姜恒刺杀后,他仍旧很小心,哪怕有重重铠甲护身,亦不会贸然涉险。 一枚竹签发出轻响,落在地上。 太子灵挽了下头发,将竹签捡起,继而云淡风轻地起身,及至此刻,他才转身,面朝汁琮。 汁琮一扬眉。 “雍王,”太子灵微微一笑道,“如你我所愿,神州升平,上吉。” 姜恒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未露面的第五名大刺客! 十步外,汁琮正要开口,或是讽刺,或是下令放箭,却陡然睁大了双眼。 太子灵将那竹签信手一甩,竹签脱手,在空中化作一道光影飞去—— 霎时那坚韧竹签已到面前! 生死关头,汁琮马上抓起烈光剑格挡,然而竹签实在太小,擦着烈光剑的剑刃直飞过来! 只差了半寸,仅仅半寸之差,汁琮后退避让,一切却只发生在闪电般的顷刻! 竹签无声无息,正中汁琮尚无铠甲守御的、全身最薄弱的咽喉! 刹那,竹签刺穿了汁琮脖颈,钉在他的咽喉正中,去势一阻,于他后颈外透出签尾。 汁琮:“……” 汁琮发出痛苦的声响,摔在地上,太子灵的笑容里带着如愿以偿的嘲讽。下一刻,雍军发出大喊,前来抢护,其余人则同时放箭。 耿曙大吼一声,从雕像后翻出,抱住了姜恒,一个打滚,冲到柱后。太子灵闭上双眼,千箭齐发,尽射在他的身上,冲力将他带得撞上了青龙雕像。 鲜血爆出,喷射满殿,太子灵全身上下尽被箭矢射穿,口中涌出鲜血,喷洒在面前,犹如殷红的花簇。 太子灵被万千箭矢钉在了青龙雕像上,最后勉力抬手,指向姜恒,再指向汁琮,手指发着抖,一点,仿佛有所示意,再垂下头。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秋,郑王赵灵薨。 第174章 定身穴 “王陛下!”士兵们当即狂喊起来, 宗庙内一片混乱,汁琮不住挣扎,扼着自己的咽喉。 余人开始搜寻姜恒下落, 姜恒看见这一幕,马上从短暂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朝耿曙耳畔说了几句话,又将他的易容揭了下来,把他朝柱外用力一推。 “快!” 耿曙尚在茫然中, 霎时明白了太子灵死前的最后暗示。 “父王!”耿曙吼道。 汁琮倒地, 众兵士登时大乱,及至耿曙冲出, 再添变故。 “是我!”耿曙吼道。 亲卫们一时全愣住了, 耿曙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没有死!”耿曙快步到得汁琮面前, 喊道, “让我看看!赵灵挟持了姜大人, 我是来救他的!” 姜恒匆匆片刻间言简意赅, 耿曙竟是记住了,那话在眨眼间尚能自圆其说, 士兵们马上让开,所有人六神无主,耿曙又是汁琮义子, 无人怀疑过他。 汁琮被竹签钉在了咽喉上,无论如何张口, 都发不出任何声音,竹签那位置恰恰好刺穿了他的气管,更因竹性坚韧,封住血脉, 并未爆出鲜血来。 此刻的汁琮,犹如一条离开水的鱼,气息难以为继,见耿曙现身时,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两眼带着无以伦比的恐惧。他想逃开,却因气息中断而没有力气,发着抖抬手,要推开耿曙。 耿曙马上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父王!父王!” 汁琮转头,带着惊恐,两腿不断挣扎。一名亲卫道:“淼殿下!怎么办?” 姜恒终于从柱后快步走出,界圭从房顶跃下,跟上。姜恒出现时,士兵们再次开始警惕,毕竟先前姜恒有叛乱之名,乃是汁琮所治之罪。 “姜大人没有反叛,”界圭挡在姜恒身前,沉声道,“他是被郑王劫持了,太后命我来救姜大人。” 众亲卫面面相觑,界圭又道:“你们连我也认不出了?” “让开,我看看他。”姜恒朝众人说。 姜恒向来不尚武,当初刺杀汁琮时,王室刻意保守了秘密,经历变法,他在雍国的声望又极高,亲卫队见有界圭担保,便渐渐打消了疑虑。 唯独汁琮睁大双眼,在耿曙怀中不住挣扎,奈何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不能拔,”姜恒制止了耿曙补一剑的做法,暗示他,“一拔就死。你们快派人去通知武英公主与曾将军!去啊!” 这个时候姜恒清楚,如果耿曙用黑剑再补一下,他弑父的罪名就会马上在雍国散播开去,除非把宗庙里所有的御林军将士统统灭口,否则纸里包不住火,迟早全会知道。 耿曙转头看姜恒,姜恒点了点头。 “把他放平,”姜恒说,“让他枕一截木头,否则他呼吸不了。” 汁琮眼睁睁看着姜恒来到身前,他一手在咽喉处不住乱抓,耿曙却拉开他的手,不让他碰到那竹签,汁琮死死盯着姜恒的两眼。 不知道为什么,汁琮想起了他的兄长汁琅,死前的眼神。 那眼神与面前的姜恒如出一辙,是怜悯,还是同情?抑或漠然?汁琮看不明白,他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他彻底完了。 耿曙不让他多看姜恒,免得节外生枝,吩咐人抬来担架,将汁琮抱上担架,护送他被抬下宗庙去,临走前以眼神朝界圭示意,界圭点头会意。 “我们走了,”姜恒转身,跪下,朝太子灵那血肉模糊的尸身拜了三拜,“多谢您的照顾,郑王。” 是日午后,转瞬间,尚沉浸在胜利之中的雍军,近乎全军得知了雍王遇刺的消息。 郑宫正殿内,汁绫与曾宇一时俱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耿曙死而复生,姜恒再次露面,界圭保护在姜恒身边,汁琮遇刺,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快,究竟有何内情?! 汁绫发着抖,扑到榻前,大哭起来。 “哥?!”汁绫大喊道,“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保护他的!把御林军统统处死!” 过往之日,她也曾与他争得面红耳赤,可大哥死后,她唯一的兄长,就只有汁琮了! “姑姑!冷静点!父王还没死!”耿曙如今更担心汁绫会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 汁绫哭得悲痛欲绝,坐在榻前,抬头望向耿曙。 姜恒说:“眼下别碰竹签,先送回安阳,再慢慢地想办法。” 曾宇简直双眼发黑,甚至顾不上查问耿曙怎么又活了,究竟是人是鬼,姜恒又为什么会在此处……只反复道:“怎么办?怎么办好?” 姜恒朝两人说:“说不定能治,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寻医问诊。” 汁绫渐渐镇定下来,大口喘息,姜恒却心知竹签入喉,已无法再治,太子灵身为第五位大刺客,完成了百年来至为漂亮与无情的一击。这一签贯注了他的所有修为,以甩手剑势射出,哪怕耿曙有黑剑在手,又曾提防,亦并无把握能彻底挡下。 所取咽喉正是汁琮唯一的破绽,射中要害后封住血脉,只要一拔|出来,便会鲜血狂喷,倒涌进气管,堵塞肺部,令汁琮咳血而死。 如今他咽喉上卡着“上吉”的签文,总算等来了自己的最后结局,他将痛苦无比,在这难以喘息的、断断续续的窒息感中缓慢死去,受尽折磨。 “怎么办?”汁绫缓过神,兄长重伤不知是否能治,雍军刚夺下郑国王都。 “朝洛文还在浔水,”汁绫朝曾宇说,“咱们的将士都在宫外。” “退兵,”耿曙说,“集结军队,撤出济州。” “你在说什么?”汁绫难以置信道,“付出如此代价,你疯了么?” “我很清醒!”耿曙旁若无人,声音大了不少,喝道,“我说,退兵!这还不够?不离开这儿,等着办国丧?!” “你们……”姜恒无奈道,“都冷静一点罢。” 汁琮陷入昏迷中,喘息声犹如哨响,在这静夜里犹如夜枭的怪叫。 “你俩为什么在这儿?”汁绫终于回过神来了。 耿曙在一旁案几上坐下,说道:“郢人有一名义士,将我换了出来,所以我没有死。恒儿逃了,半路被赵灵抓走,我是来救他的。” “我可以作证,”界圭抬起手,看也不看汁琮,朝汁绫说,“太后让我来的。” “是吗?”汁绫疑惑道。 界圭说:“派海东青去送信?” 汁绫只觉尚有不少疑点,耿曙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落雁?但如今仓促之间,已来不及多问。 “我去接管军队,”耿曙朝汁绫说,“否则军心不稳,万一郑军反扑,就得全部交待在此地了,你意下如何?” 众人看着汁绫,汁琮遇刺,动弹不得,更无法开口,汁绫只要点头,一切便真正就此结束。 汁绫看着耿曙,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到足够相信他的证据。 姜恒在汁绫身后示意,指指自己胸前,朝耿曙扬眉。 耿曙会意,沿脖中细绳抽出玉玦,朝向汁绫,沉默不语。 汁绫回头看了姜恒一眼,再看耿曙,最后道: “去罢。” 翌日清晨,雍军全军撤出济州,郑人悲恸收殓太子灵尸身,葬于王陵。 海东青飞向浔水,风戎大军按兵不动。汁绫先是带兵撤回崤关,留下曾宇驻守关隘,再与耿曙、姜恒护送重伤的汁琮,回往雍国的新都安阳。 一路上,汁琮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俱由耿曙亲自守在车中。 “他还可以写字,”姜恒低声道,“若留下遗言就麻烦了,你不能总是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耿曙答道,“我封住了他手上几处穴道,眼下他手指也没法动。” 姜恒与耿曙对视,于落日下小声商议。 耿曙就像从前,为姜恒煮茶喝,表情依旧满怀心事,末了,又叹了口气。 姜恒知道耿曙内心仍有唏嘘之意,汁琮罪有应得不假,但那四年里,哪怕目的是利用耿曙,依旧给了他一段重获家庭温暖的美好时光。 耿曙朝姜恒说:“都过去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耿曙能做的事几乎已做完了,接下来俱由姜恒抉择,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全新的道路即将开始,他收拢汁琮的亲卫,恢复王子身份,兼任御林军大统领,如今手下有五万人。 曾宇率领剩余的三万人留守崤关,手握重兵者,眼下只剩耿曙。 他们俱是耿曙曾经最得力的部将,尚在落雁时便已如他的亲兵一般,有了这五万人的军队,也许只要姜恒点头,便能在安阳发动一场政变,彻底改写雍国,乃至天下的未来局势。 “哥,我……”姜恒想告诉他,这不是合适的时候,率军反攻安阳不会成功,汁琮重伤的现在,只有太子泷能稳住雍国国内局势,一旦连太子泷也被杀,雍国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国内局面,将再次崩溃。 “没关系,”耿曙这些日子里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要紧”与“没关系”,他知道姜恒需要时间,“我永远等着。” 姜恒伤感地笑笑,说:“我去看看姑母。” 除非必要,他绝不想与汁绫为敌,她是个好人,他知道在汁绫眼中,征战天下、一统中原并不重要,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家人,汁琮需要她,她便为他浴血奋战,唯此而已。她不嗜战,性格刚强,内心却十分柔软,就像耿曙一般。 她只在乎自己珍视的东西,她始终爱着耿曙,甚至还曾分过一点爱给姜恒。 汁绫独自坐在一棵树下,回国的路上阴云漫布,其间她几次去看过汁琮,汁琮大多时候昏迷着,偶尔清醒时,耿曙也在身边。她凭直觉感觉到,汁琮有许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她提议让汁琮写下来,耿曙拿着笔塞到他的手里,他却不住发抖,写不出半个字。 汁绫仔细检查过兄长,心中生出疑惑,却没有质疑耿曙。 但她始终对姜恒抱着提防,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是很难接受把他看作自己的家人。 “姑姑。”姜恒拿着一杯茶过来,坐在汁绫身边。 “称呼错了。”汁绫用细沙擦拭一面小小的银牌,头也不抬答道。 “跟我哥叫的。”姜恒答道,“您好些了么?” “还行吧,”汁绫漫不经心地答道,“有点累。你想说什么?” 这些日子里,汁绫头发散乱,眼中满是红丝,耿曙与姜恒安然无恙,一起回来了,本该是值得高兴的时刻。 “我不太喜欢你,”汁绫忽然道,“我说不出为什么。从你第一天来到我面前时,我就不太喜欢你。” 姜恒小声道:“我知道。” 她与他的父亲,当年感情好吗?姜恒也曾猜测过,如果告诉她真相,会不会一切有所改变?按中原人的习俗,外甥女亲母舅,侄儿则更亲姑母,缘因姑母在某个意义上,犹如女性的父亲。 “可你为我改了游历时带回来的《雍地风物志》,”姜恒说,“我都记得。” 那年姜恒花大半年时间游历雍地,写就一本近十万字的小册子,带回落雁后,率先截住它的人是汁绫。汁绫毫不客气,不问姜恒的意见,用朱笔进行了修改与批注,姜恒当然明白那是暗示与提醒:有些话,你不能在这本册子上说,否则会得罪不少公卿与士大夫家族。 “一件小事而已,”汁绫抬眼看姜恒,“亏你还记得。” 姜恒勉强笑了笑,他翻尽了往事,只记得汁绫待他的这一桩好,但这就足够他确认汁绫没有敌意。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有话直说,就像率直地告诉他“我不太喜欢你”。天下人若都像她这般直来直往,想必也没那么多事了。 “因为我总觉得,”汁绫收起银牌,答道,“我们汁家所有人都欠你,你就像是来讨债的。这令我很不舒服。” 姜恒答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汁绫答道:“我知道,可事实就是这样,但像淼儿,他就从未给过我这感觉。” 姜恒与汁绫对视,这时间,界圭来到了汁绫身后,极其缓慢地摇头,暗示姜恒什么都不要说。 以汁绫武功,自然听出了界圭的脚步,但她没有回头。 “我哥一直想杀你,是不是?”汁绫极低声说。 姜恒没有看界圭,而是凝视汁绫双眼,点了头。 汁绫又说:“你也想杀他,你们究竟有什么仇恨?你是渊哥的孩子,你爹为雍国所做之事,不是为了我二哥,甚至不是为了我大哥……发誓,你朝我发誓,姜恒,告诉我,我二哥变成这样,不是你……” “殿下。”界圭终于开口道。 姜恒有点烦躁,他想用自己的办法解决,界圭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的介入只会让自己与汁绫本来就脆弱的信任再一次瓦解。 “界圭。”姜恒暗示他离开。 汁绫沉默不语,连日来已疲惫到极点,这对她的打击,甚至大于当年汁琅之死。 “我知道我讨嫌,只是我有一句话想说,”界圭说,“没有济州这件事,雍王就能逃过一劫么?只怕未必,你我都清楚,就连太后也明白,这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那不一样。”汁绫发着抖,望向姜恒的双眼,竟是隐隐带着恨意。她终于明白到这不对劲来自何处了,这一切,极有可能全是姜恒布的局! 可她没有证据,甚至无从查起,她翻来覆去,叫来了当初在宗庙内的兵士询问过无数次,详情俱与姜恒所述无异,她无法再为兄长翻案了。 第175章 废纸缸 “你不该朝她多说, ”界圭责备道,“你祖母会朝她解释清楚一切。” 姜恒道:“她也是我的姑姑,是我的亲人, 我不是为了真相。” 界圭叹了口气, 说:“比起她, 你还是仔细想想, 回到安阳后该怎么对付你的堂兄罢。” “我不会对付他。”姜恒给出了一个界圭意料之外的答案,“不仅不会, 现在还必须保护他,否则雍国必将大乱,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局面, 距离神州的再次一统, 我们已经很近了。” 耿曙坐在篝火旁,听见两人的谈话, 没有开口。 “很近了?”界圭哭笑不得道,“四国只得一国, 你告诉我‘很近了’?” “对,”姜恒点头道, “长夜已过, 曙光就在眼前。” 这回答不仅界圭,甚至耿曙也很费解, 雍国如今面临的局面要说一统天下, 尚有很远很远。在姜恒眼里, 却已近乎一步之遥。 “那么以后呢?”耿曙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说,“以后你也会面临难关。” 姜恒说:“以后的事,有一半还要看汁泷, 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界圭沉默片刻,改变了主意,说:“行罢,你看着办,我不勉强你。不过你别太天真了,天真在小孩儿身上,向来很讨人喜欢,你不能永远当个小孩儿。” “谢谢你的提醒。”姜恒面无表情道。 耿曙忽然笑了起来,说:“谁说的?我就很喜欢。” 界圭隐没于树林中,姜恒回到耿曙身边躺下。翌日雍军启程,再过五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新的王都安阳。 汁琮遇刺的消息已先一步传回安阳,各族族长得到信报,纷纷不请自来,回到太子泷身边。王都一夜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但目前全国上下,只知汁琮受伤,并不清楚伤势到了何等地步。 汁琮数年前在玉璧关遇刺亦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但他很快就好起来了,这一次说不定也如此。 耿曙护送马车,秘密进入安阳宫中,别宫建在山腰上,姜恒坚持徒步上去,一路走得有点气喘,只不知当初的毕颉每天在这王宫外爬上爬下,是不是也一般的疲惫? 太子泷被勒令闭门思过,如今闭门令已解除,耿曙没有召集群臣,让太子泷先见了父亲一面。 太子泷先是见耿曙与姜恒,先分别抱住了两人,再紧紧抱着耿曙不放。 “你们都活着,”太子泷噙着泪,颤声道,“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姜恒观察太子泷,发现他比以前更成熟了一点,每一次分开后再见面,他都觉得太子泷在不断地成长。 姜恒叹了口气,与太子泷在殿内拥抱,那一抱,胜似千言万语。 太子泷低声道:“没事了,都回来了,都回来了……” 耿曙的眼神却十分复杂,姜恒越过太子泷肩头,与耿曙对视,继而拍了拍太子泷的背,示意好了,结束了。 “去看看父王吧。”耿曙示意道。 太子泷来到榻前,看了眼汁琮,便悲伤不胜,大哭起来,他坐在榻畔,紧紧握着汁琮的手,汁琮听到儿子的哭声,从昏睡中醒来,被他握住手,手指却无法动弹。 紧接着,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太子泷的哭声。姜恒与耿曙分开坐下,听到殿外通传:管相、陆相求见。 管魏拄着杖,得知雍王遇刺,匆忙从落雁赶来,一夜间老了不少,头发已全白。 陆冀也从浔水回来了,带着疑惑打量姜恒,没有多问。两人先是检视了汁琮伤势,那一刻汁琮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被封住了声音。 “太后正在赶来的路上,”管魏说,“明日傍晚前想必能到。” “太后身上有伤,”姜恒答道,“不该这么长途跋涉。” “她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也要死了,”管魏依旧是那温和的声音,说道,“总归要来见一面的。” 陆冀先前已得军报,又详细调查过,他的疑惑较之汁绫更甚,但眼下并非追责的时候,何况没有证据,也追不到什么责。 太子泷渐敛了哭声,管魏又朝太子泷道:“殿下,千万节哀,不可过恸,接下来,才是我大雍生死存亡之际。” 管魏说着这话,却望向姜恒与耿曙。 “我会稳住国内,”耿曙认真道,“朝中就交给你们了,两位相国。” 管魏本已决定在落雁陪伴姜太后养老,此时不得不来,只要他与陆冀相信他们,雍国的局面就能暂时维持一段时间。 太子泷勉力点头,汁琮实在杀了太多人,入关之后他足足杀了近十万人,犹如狂性大发,谁的话也不听。 他的杀戮行为,在这半年中一直被朝臣所反对。就在征讨郑国前,父子二人还闹得极不愉快,导致太子泷被勒令面壁,汁琮自信满满,只待自己得胜归来,证明了他的英明决断,再让儿子低头。 而太子泷最担心的,终于发生了,父亲受着这比死更甚的痛苦, 陆冀想了想,说:“等待太后归来再行商议罢,关键是延请名医,说不定还有救。” “说不定还有救”出卖了陆冀真实的想法,这么说的人,大抵都知道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救”。 中原的名医在连年战乱之中已不知去向,姜恒只记得一个公孙武,公孙武如今也下落不明,他与郑人交好,就算找到,陆冀也不敢让他来试。 连日里,他们只能派人回落雁,但于雍国而言,医堂掌握在官府手中,大多是军医,大夫们来来去去,出进安阳王宫多日,最后结论都只有一个: 竹签不能拔出,熬日子罢,熬多久算多久。 于是汁琮便活生生地被钉着喉咙,躺在王榻上苟延残喘,那根竹签渗透了血,已变成紫黑色。太子泷小心地以芦管喂给他少许水,润一润父亲的喉咙,汁琮就连吞咽都困难,人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 “你依旧回东宫罢。”耿曙朝姜恒说。 太子泷回过神,说:“尚有许多事要做,恒儿回来就好了。” 说着,太子泷摘下玉玦,递给姜恒,说:“你可用玉玦,暂领东宫。” 耿曙注视玉玦,姜恒却没有收,说:“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收下。”耿曙说。 姜恒执意不收,起身离席,前去接管东宫诸多政务,替太子泷暂时行使储君之责。耿曙则陪伴在正殿内,依旧与太子泷在一处,免得汁琮临死前不受控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耿曙的目的很明确,汁琮一旦要杀姜恒,就是他的敌人,他的信念支撑着他的无情,有时甚至令姜恒有点震惊,耿曙要跟到最后,确认汁琮彻底死了为止。 “你该接过玉玦,”界圭在阴影中现身,跟上了姜恒,说,“刚才是很好的机会。” 姜恒看了界圭一眼,说:“没有它,我就不是我了吗?” 界圭说:“你就像你爹一般的固执。” 姜恒问:“哪个爹?” 界圭一笑。姜恒迈进东宫,一众年轻官员正在等候——太子面壁思过这段时间里,他们在安阳东宫处理国内政事,日子当真过得如履薄冰。 缘因汁琮淫威日盛,他们必须揣摩雍王意图以制定政务,稍有不慎,便将直面汁琮的怒火,引来杀身之祸。 姜恒扫了一眼,见落雁的班底几乎都来了,曾嵘、周游等人,及一众青年,俱是当年变法时便在东宫的门客。如今已各领官职,为太子泷继位而等待这必将到来的过渡。 “姜大人,”曾嵘抬头道,“你终于回来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 “终于回来了。”姜恒说道,“大伙儿还好罢?少了这么多人?” “空着的案上,”曾嵘说,“就是死了。” 姜恒没有问怎么死的,但士族弟子都在,想必汁琮顾忌士族利益,不会来贸然动他们。只是眼看寒族的同僚一个接一个,因提出反对汁琮的意见便被杀头,一众世家之后终究物伤其类。 姜恒的位置还在,太子泷哪怕迁都,也未曾撤掉他、耿曙,以及牛珉等人的案几。 “人既然走了,”姜恒说,“还留着位置做什么?人只会越来越多,很快案几就要放不下了。” “他坚持的,”曾嵘说,“心里放不下,总是像个小孩儿,我们也劝过。” 姜恒沉默一会儿,最后道:“那就随他罢。” 周游说:“怎么办?我们也见不得王陛下,太子殿下已有好些时日没来过了,面壁之后,就见不着他的人。平日里俱是自行处理政务。” 姜恒坐上太子泷案边,自己的位置,说道:“你们在做什么?拿出来看看?” “四等阶制,”曾嵘扔给姜恒一卷文书,说道,“正在试行。” “作废罢。”姜恒毫不留情道。 一众年轻官员沉寂,姜恒道:“东宫政务目前让我全权打理,陆冀来了我再朝他解释,这可是大好机会,不趁着这会儿赶紧把锅甩掉,过后别怪我想管也管不着了。” 众人回过神,马上大声叫好,曾嵘一笑,接过姜恒扔回来的文书,作废处理。 “征兵令,”一名叫白奂的官员说,“秋末前须从中原征调三十万兵员,以攻伐郢地,为郑国一战后补员……” “作废,”姜恒毫不留情道,“按年初新法的步调来。” 周游:“取消所有商路,梁、郑二地商人家产充公……” 姜恒:“作废,他疯了么?” 众人不敢接话,毕竟汁琮还没死,万一出现什么奇迹死而复生,一定会拿姜恒的血祭他的天子剑。但众人对汁琮之举从来就不赞同,当即趁着这机会,无数法令横飞,全部扔给曾嵘,曾嵘则统统扔进了身后的废纸缸里。 “徭役令,开凿大运河,建立水军,以南下……” “作废,没钱。” “收举国之金,铸八十一天子鼎……” “作废,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婚配令,将年轻女子登记在册……” “作废。” “逐四国士人……” “作废。” “重建王宫……” “作废。” 在姜恒一连串“作废”里,东宫终于如释重负,曾嵘松了口气,诸多先前汁琮武断决定的法令,一旦推行下去,只恐怕好不容易得来的领地,将被百姓造反,再次赶出关去。 寂静中,最后曾嵘道:“没有了,姜太史。” 姜恒沉默片刻,说:“周游发出照会,通知各国,五国联会依旧,改在冬季。” 周游“嗯”了声,姜恒又朝众人说:“预备太子继位国君事宜,与陆相对接。” “国不可一日无君,”白奂点头道,“是该如此。” 姜恒沉默片刻,又道:“起草联议章程,十年间,天下停战,休养生息。梁王毕绍虽为亡国之君,却依旧是天子所封,雍人占其领地,接下来该当如何,既安抚梁人,又与毕绍商谈,要给出个说法。” 曾嵘没有说话,这件事非常棘手,放着不管,明占梁国国土,只怕梁人迟早有一天要谋反;但把到手的土地让出去,置战死的将士于何地? “我相信你有办法。”姜恒朝曾嵘说。 曾嵘说:“此乃国之大策,须得非常谨慎。” 姜恒点了点头,又道:“重新丈量土地,将咱们所占的国土里的田地,按雍地分田法的原则,分给中原民,废除四等阶制后,人人可耕种。此事可与管相商量,趁他还在,国丧之后也许他就要回去了。” 曾嵘答道:“是这个道理。” 姜恒处理完政务,曾嵘递给他另一份文书,示意他看,却没有声张。 那是姬霜与太子泷的婚事之议,汁琮出征前所定下。姜恒明白到此事亦非同小可,既是雍国的国事,亦是王室的家事。 第176章 汁家人 界圭在东宫外现身, 姜恒扬眉。 “太后来了,”界圭说,“让你与曾嵘、周游一并过去。” 姜太后傍晚时抵达了安阳, 并召集了雍国的重臣。正殿内, 汁琮安静地躺着, 已是将死之人,咽喉处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哨响, 胸膛隐隐起伏, 闭着双眼。 正殿内, 姜恒与曾嵘、周游二人赶到时,见王榻前已来了不少人, 耿曙示意姜恒过来,坐到他身边, 曾嵘与周游则在末席就座。 汁琮的王榻前,左侧是太子泷, 右侧是汁绫,姜太后端坐主位,界圭依旧站到太后身后。 从姜太后左手往下,分别是管魏、陆冀、卫家如今的当家主卫贲。军方联席中,朝洛文被召回,位居耿曙之下, 再下则是各族长:山泽与水峻、孟和、郎煌。 “人齐了, 母后。”汁绫轻轻地说。 姜太后正在饮茶, 甚至没有多看儿子一眼,汁琮如今境地,乃是咎由自取。太子泷在那悲痛中,仍有点走神, 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点点头,意思是东宫之事,不必担忧,他正在着手解决。 接着,姜恒再转头看耿曙,心道姜太后该不会在此刻,要公布他的身世? 耿曙一手握住了姜恒的手,手心带着少许汗水,显然也有点紧张。 “陛下就怕撑不了多久,”姜太后慢条斯理道,“趁着这时,人既然都在,该说的话,总归要说,也好提前预防变数。” 无人应答,一双双眼睛,全看着汁琮。 “我十四岁那年嫁到落雁,”姜太后说,“跟在先王身边,如今已是第五十个年头了,我为雍国生下了三个孩儿,想必你们还记得琅儿。” 余人纷纷道:“是。” 汁琅当初的温和有礼,君臣鱼水相得,乃是大雍至为强盛的时光,亦为后来汁琮四处征战、穷兵黩武奠定了坚固的基石。否则任意一国像汁琮这么乱来,家底早就被败光了。 “琅儿之后,则是琮儿。”姜太后说,“琮儿这些年里,身为国君,行事面临诸多非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想必也已功过两抵。” 无人开口,大家都心知肚明,汁琮留下了怎么样的一个烂摊子。 耿曙却道:“不错,父王有功,也有过,这我是承认的。” 这句“功过两抵”,姜恒也同意,若没有汁琮出关,中原的格局不会被打破,他一生杀了太多的人,许多人,却本可不用赶尽杀绝。 “如今他要走了,”姜太后说,“你们便上前,送送他罢。泷儿,你爹也算达成了我大雍入主中原的宏愿,接下来,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 太子泷哽咽道:“是,王祖母。” 众人于是从汁绫起,逐一上前,叩拜汁琮,到得姜恒与耿曙时,两人携手上前,朝他磕了三个头。 末了,大伙儿归位,姜太后又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众卿各自说说罢。” 没有人回答,管魏已在一年前不对政务发表看法,陆冀虽跟随汁琮南来,行事却依汁琮之命,这时候要坚持汁琮生前决断,只会自讨没趣,他清楚朝野之中无人赞同汁琮将天下百姓当猪狗豢养,只为供他打仗寻开心的国策。 卫贲则因其父卫卓横死安阳,于朝中并无话语权。雍国四大公卿家,周曾耿卫,如今卫家先经氐人之乱打击,再失去了当家主卫卓,势力早已式微。 汁绫只管军队,不问政务。余下的三族族长,又都是外族,自然无人说话。 殿内静了片刻,太子泷说:“姜恒?” 姜恒抬头,太子泷道:“今日东宫,作出什么决定了么?我记得一年前变法的细则,尚有许多待推行,这大半年里你虽不在东宫,我却都坚持着,从未让步。” 姜恒一笑,明白到太子泷也始终在努力——他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哪怕面对汁琮的威严。 曾嵘与周游看着姜恒,姜恒清了清嗓子,说:“有。” 姜太后道:“想说什么就说罢,今日在这儿的人,俱是自己人,如今的雍,是你们的雍,如今天下,也是你们的天下。” 姜太后那话看似朝着汁泷,实则却在暗示姜恒,不管他的身份能不能被承认,他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事实上今日在东宫将汁琮法令统统作废,姜恒行使的也是太子的职责。 “我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姜恒说,“那就唐突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汁绫没有笑,以复杂的表情看着姜恒,很快诸人又意识到现在笑不合适,汁琮还在弥留之际,面容又都凝重起来。 “雍国已入关,”姜恒朝众人道,“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巩固我国国土,安抚梁国遗民,寻找与四国共处的新的方式。” 这是所有大臣都为之坚持的,打江山易,治江山难,百姓不是打下来再用雷霆手段治理,便能屈服,像汁琮这般疯狂征战,迟早有一天将酿成大难。 “这也是我所说的。”太子泷道。 姜恒点了点头,说:“暂时裁减军队,让浔水的风戎军退兵。” 朝洛文“嗯”了声,说:“我没有意见。” 风戎人从年初进玉璧关后,在中原待了大半年都想回家了,朝洛文本来对杀人也没什么兴趣,麾下士兵更背井离乡,思乡之情难抑。 “玉璧关已成内关,”姜恒说,“不必再派许多兵马。落雁与安阳每年可换防一次,解散四成军队,让他们回家屯田,或在中原务农。” “我同意。”汁绫答道。 “未来的一年中,将以洛阳为天下中心,”姜恒说,“重建商贸,沟通南北。” “不错。”陆冀说。 姜恒又道:“渐渐重建天下之中,洛阳王都,推行两都制,落雁为北都,洛阳为中都,落雁辐射关外大地,洛阳则统领中原。照会各国,暂时休战,冬季召开联会后,再商讨中原领土下一步的归属。” 这时,汁琮忽然用尽全身力气,颤抖起来,勉力抬起一手,发出临死前的咆哮。 他睁大了两眼,看着正殿内的天花板,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要传达出自己的恨与杀意。 “父王!”太子泷忙上前察看,汁绫却怔怔看着兄长。 姜太后一手轻轻拦住太子泷,另一手按在汁琮的胸膛上。 刹那殿内肃静,姜太后内力所至,汁琮顿时受制,再次安静下去。 “还有呢?”姜太后淡淡道,“继续说。” “没有了。”姜恒答道,“殿下必须早日继任国君,以免国内生乱。” 耿曙看了眼姜恒,姜恒一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再多说。 “各位有何异议?”姜太后又道。 无人反对,这一夜,雍国终于回到了正轨上。 姜太后又说:“既然如此,就把时间留给我们罢,最后让我们一家人陪伴在王陛下的身边。”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姜恒不知自己算不算“家人”,姜太后便朝姜恒说:“恒儿,你也留下。” 于是殿内剩下太子泷、耿曙、姜恒、汁绫、姜太后五人。 漫长的沉寂之后,姜太后叹了口气,起身,汁绫忙上前扶住。 “我有三个孩儿,”姜太后说,“先是琅儿,再是琮儿,再后来,是绫儿。” “娘。”汁绫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姜太后说:“曾经我听说,郢人也好,梁人也罢,或是郑人……王室之中,兄弟阋墙,手足相戮,总觉得不可思议,兄弟啊,怎么能互相残杀呢?” 汁绫刹那色变,不知母亲所言何意,当初长兄汁琅死后,朝野间亦有流言是汁琮杀了汁琅,但她从来不曾相信过。 “有一天,我听见梁国传来消息,毕颉杀了他的哥哥,太子毕商,”姜太后朝耿曙道,“就在如今这地方,不远的后殿里头。” “我知道,”耿曙说,“那年我刚满五岁,毕商也应当是我爹杀的,只是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太子商之死,”姜太后说,“并非古往今来第一桩,虽是死在耿渊手中,却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数人自然明白姜太后之意:毕商虽死在耿渊手中,这笔账却绝不能算在雍国头上,毕竟策划这起政变的人,是当年夺权的上将军重闻。 “母后?”汁绫忽然改变了称呼,觉得姜太后今日所言,竟是透露着一股诡异气氛,她想表达什么? 太子泷也感觉到了,颤声道:“王祖母?” 姜太后站在殿前,望向安阳宫外绚丽的晚霞,喃喃道:“琅儿还活着时,他是大雍最合适的国君,琮儿接任,是没的选,那年汁泷还小。” “兄终弟及,”姜恒说,“不违天下正统。姑祖母,我觉得这合情合理。” 太子泷满脸疑惑,为什么姜太后会与姜恒这个远房表亲,讨论起王位的正统来了?汁绫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看着姜恒,嘴唇开始发抖。她终于也察觉到了,却晚了太久。 那一刻,汁绫登时背脊发麻。 “咱们是家人,”姜太后说,“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希望我的孙儿们相亲相爱。咱们越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咱们是人,不是畜生。” 姜恒刹那明白了姜太后的暗示——她不会阻拦姜恒做任何事,因为他才是真正的太子,他是她的嫡孙,一如汁泷一般,他们对她来说,是一样的。 但她绝不希望看见最后姜恒与汁泷之间自相残杀,汁琅与汁琮的恩怨,到此必须结束。设若有一天姜恒重夺王位,她也希望姜恒与耿曙能善待汁泷,不要斩草除根,像毕商与毕颉一般,血染宫闱。 她所说的“越人”,正是强调姜恒的身份,太子泷隔了一代,已算不上越人,这里只有他与耿曙、汁绫三人的母亲是越人。 “那是自然。”姜恒答应了姜太后的请求。 “娘?”汁绫再一次改了称呼。 姜太后意味深长,看了汁绫一眼,没有回答,转头瞥向耿曙,盯着他,等待他表态。 太子泷忽然回过神,却错读了姜太后言中深意,勉强一笑:“王祖母,您在说什么?不会的,我们是兄弟。” 耿曙抬眼,与姜太后对视,读出了她目中的情感:你忍心吗?看看你的另一个弟弟,你忍心? “哥。”姜恒带着微笑,摇了摇耿曙的手。 耿曙转而与姜恒对视,姜恒点了点头。 “我会保护他俩,”耿曙终于朝姜太后说,“不会让恒儿与汁泷中的任何一人,受到伤害。除非……算了,反正我答应你,王祖母。” 姜太后知道这是耿曙所作的最大的让步,他只能承诺到这一步了。 她再次转身,走向榻上的汁琮,一手轻轻又按在汁琮胸膛前。 “除非什么?”汁绫想到了那最可怕的结果,声音发着抖。 “除非他俩吵起来。”耿曙说。 太子泷愈发疑惑,哭笑不得,却想到了某句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我要是和恒儿吵起来,”太子泷说,“哥,你会帮谁?” 姜恒没有回答,知道答案是必然的,太子泷从来就心知肚明。 “我当然是帮恒儿,”耿曙说,“你还不知道么?” 太子泷一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总想听你亲口说一声。” “不,”姜恒说,“他会帮占理的那边,我知道他的性子。不过我想,咱俩不会吵起来。不要让他为难,是不是?” 太子泷乐了,笑了一会儿,又眼眶发红,点了点头。 “不会的,”太子泷重申道,“在父王的面前,我发誓,这辈子与恒儿,与我哥,我们是兄弟,是家人。” 汁绫心情复杂,望向姜太后,姜太后撤回了放在汁琮胸膛上的手。 汁琮缓慢呼气,全身颤抖,却已无法再表达自己最后的意图。 第177章 桃花薰 殿内又静了会儿, 姜太后看了眼姜恒手里拿着的文书,问:“这是什么?” “代国……送来的信。”姜恒觉得现在不是告诉耿曙与其他人,这桩婚事的最好时候。 诸人的注意力被那封文书吸引过去, 姜恒说:“我还没看。” “留着罢。”姜太后说, “汁绫、汁淼。” 汁绫与耿曙应了,姜太后说:“你俩带太子泷到军队里去,见一见千夫长们,接受他们的慰藉。” 汁绫知道母亲有话与姜恒说, 便不坚持,朝太子泷说:“走罢。” 太子泷没有怀疑,毕竟姜恒的身份, 也是祖母的娘家人,便朝姜恒点了点头,姜恒说:“明日一早还有许多事, 你得回东宫来。” 耿曙看了眼姜恒, 姜恒示意没关系,三人便即告退。 所有人来了又去,如今殿内只剩下姜太后与姜恒,以及将死的汁琮。 姜太后安静地坐在榻前, 注视着姜恒。姜恒心中感慨万千,迎视祖母眼神时, 看见了第一天来到她面前时,那似曾相识的神色。 “过来,炆儿, 让我抱抱你……”姜太后哽咽道,终于再说不下去。 姜恒发着抖走上前,被姜太后猛地拉进怀中, 姜恒终于大哭起来。 姜太后以泪洗面,她的身上,有着与昭夫人一样的气息,是桃花,桃花熏就锦袍的香气。 “你太不容易了,我的心肝……”姜太后抱着姜恒,大哭道,“琅儿啊,晴儿啊,昭儿……娘对不起你们,娘一辈子,什么错事也没做过,怎么会变得这般……老天为何,要如此待我……” 十九年前,姜太后便已心死,这些年中失去孩子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再无法压抑,她抱着姜恒,号啕痛哭。 姜恒听见姜太后之声,不由得心如刀割,亦随之大哭起来。此时他尚不知人世间父母眼睁睁失去子女的悲痛,但昭夫人的离去,让他感同身受。 更何况,她所疼爱的两个儿子,一个杀了另一个,如今凶手也将死在自己的面前。身为汁琅与汁琮的母亲,这许多年里,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王祖母……”姜恒竭力镇定,听姜太后之声,竟如弦断琴毁,金铁相圻,隐有不祥之兆,忙哽咽安慰道,“王祖母,不可过恸……您身上还有伤……” 姜太后闭着眼,放开姜恒,泪水纵横,良久后,再睁眼时,姜恒发现她竟是衰老不堪。 这是他第一次距姜太后如此近,曾经在他眼里,姜太后哪怕已近古稀之年,却依旧充满威严。从落雁赶来的路上,她的头发竟一夜全白,累累皱纹,更无从掩饰。 就在这一刻,她的眼神中,带着终于到来的释然,她紧紧握着姜恒的手,在那泪眼朦胧中端详着他,姜恒知道,她在看另一个人,她在怀念自己的儿子,那个她最疼爱的汁琅。 “你爹若知道你有这才学,”姜太后忽然破涕为笑,“他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四处朝人夸耀自己有个好孩子……” 姜恒从未见过生父,那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听见祖母如此说,他不禁又悲从中来,但他不敢再哭,生怕让姜太后哀恸过度,只得勉力点头,一句话不敢说。 “你爷爷若还在,”姜太后又哽咽道,“一定也最疼你,孙儿里头,你长得最像他……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像你爷爷年轻时……他们都不曾见过,他们出生时,你爷爷已有三十岁了,可我知道,那年我初见雍太子,他与你的神态……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至此,姜恒终于懂了。 “祖母。”姜恒低声说。 “这个给你,”姜太后取出一封信,发着抖,信上裹着油纸,乃是她从落雁前来,一路随身携带,“收好,我这就走了。” 姜太后支撑着起来,擦拭眼泪,姜恒不知所措道:“您去哪儿?” 姜太后甚至没有回头看汁琮一眼,说:“回落雁去,我老了,你若来日得空,便在桃花开时,回来看看我。” “王祖母!”姜恒追上去,界圭却等在门外,示意不必再跟了。 终于,姜太后似想回头,却按捺住,说道:“给他一个了结罢,这也是他的命。” 姜恒停步,姜太后袍襟在一阵风里飞扬,离开了正殿。 界圭站在门外,示意姜恒回头。 如今殿内,只剩下姜恒与汁琮了。 姜恒收起姜太后的信,转身看了一会儿,落日渐斜,照进殿中,余晖落在汁琮的脸上,汁琮安静躺着,片刻后剧烈咳了起来,睁开双眼。 他的脸瘦了许多,两眼凹陷下去,面色带着死人般的灰败,喉头扎着的竹签,洇出一小摊血迹,早已干了。 姜恒回到榻前,安静地注视着他,日升日落,潮去潮生,时光的大海卷向此地,将无数个恩怨盈仄的日子拖进水下深处。 “叔。”姜恒说。 汁琮剧烈地咳了起来,全身发抖,望向姜恒的眼神中,带着无以伦比的恨。 他终究还是输了,这一生他所看重的,尽数在这一刻崩毁,就连自己的命运,亦被|操控于他人之手,而他至为恐惧的、无数个夜晚中折磨着他的噩梦,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 这些天里,他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梦见耿渊,也梦见汁琅,梦见他们的父亲,甚至梦见了他很小时得以一见的祖父,上上上任雍王。 他梦见了雍国的桃花与巨擎山的雪,梦见了第一次学骑马,耿渊两手搭着,让他踩在手掌上,翻身上马去。 他梦见了小时候发起了高烧,而兄长彻夜守在他的榻畔,对照医书,焦急地为他针灸以疏通气脉。 小时候,哥哥是很爱我的啊……汁琮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起意毒死自己的兄长?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他实在太耀眼了,所有人都是他的,耿渊也好,界圭也罢,管魏、陆冀、雍国的大贵族们,无一不对他赞赏有加。 他让所有人如沐春风,他们的父母亦最疼爱他。 兄长待他的爱,就像一只扼住他咽喉的手,令汁琮透不过气来,从小到大,他难望兄长项背,哪怕王家与群臣其乐融融,汁琮也永远只是他的弟弟,犹如一个陪衬。 哪怕他的儿子,如今在哥哥的儿子面前,亦从未成为过众人瞩目的对象……他与汁琅、耿渊……他们三人,像极了当下的汁泷、姜恒与耿曙。 而姜恒来到榻畔的那一刻,汁琮再一次想起了七岁那年……高烧不退,汁琅安静地坐在榻畔。 他张了张嘴,眼前一片模糊。 姜恒端详他,知道汁琮已受尽了这折磨,他只求速死。 姜恒辨认出汁琮无声的口型。 他在说——“哥”。 记忆里的汁琅,渐渐与姜恒重叠在一处,汁琮的兄长,他的嫂子,耿渊、界圭……无数人的影子犹如走马灯般闪过。 “你我恩怨,”姜恒低声道,“今日两清。众生皆有一死,天子如是,去罢。” 接着,姜恒拈住汁琮咽喉上的竹签,将它拔了出来。 没有鲜血狂喷,没有剧烈挣扎,汁琮喉咙处凝结的血块堵住了他的气管,让他最后一口呼吸也无以为继,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两手用尽最后之力,艰难抬起,捂着喉咙。 紧接着,他瞪大了双眼,像极了上吊的人,想喘息,却无从挣扎。他的两腿不住乱蹬,脸色变白,复又涌起铁青,直至一张脸变得靛蓝,五官扭曲,恐怖无比。 姜恒握住了他的手,在这最后一刻,兴许他能好受一点。 最终,汁琮慢慢地安静下来,一手垂落。 秋风吹过安阳别宫,万千雪白帷幕飞卷,十五年前耿渊在此处琴鸣天下,带走了梁王毕颉。 十五年后,同一个地方,雍王远道而来,终于客死他乡。 命中注定,有始有终。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秋,雍王汁琮薨。 “当——当——当——”王宫之中,丧钟敲响。 太子泷与耿曙在午门前,见过了前来告慰的千夫长们,正在路上慢慢走回宫去,同时听见了钟声,抬头。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泷朝耿曙说,“他率军前往郑国时,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会有这一天。” 耿曙没有回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默。 太子泷眼里悲痛难抑,汁琮之死,甚至比当初听闻耿曙与姜恒的噩耗时,更让他心碎。缘因耿曙之事乃是一场意外,而父亲亡故,则犹如宿命一般,令他无力阻止,就像亲眼目睹着父亲,驾驭一匹疯马,最终驰入了深渊中。 他拉不住,喊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耿曙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他说了一句: “我爹故世的时候,我也很难过,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太子泷抬眼看着耿曙,耿曙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他当年做得不对,就像你也觉得他做得不对,可他依旧是你爹,我明白。” 他很少与太子泷说心里话,与姜恒不一样,这一刻,也许正因姜太后所言,他竟暂时放下了姜恒与汁泷也许将有一战的未来与担忧,在他眼里,太子泷成为了他真正的弟弟。 “我也明白。”太子泷说。 耿曙看着太子泷,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太子泷也很孤独,像姜恒一样孤独,曾经他什么都有,但如今的他,已是真正的孑然一人了,也许走上这条路,就是命中注定的。 太子泷第一次没有等他,独自拾级,沿着山路爬上山去,走上了梁王毕颉许多年前登山回寝殿的道路。 那个背影在宏大山川的映衬之下,显得与梁王一样,尤其渺小、尤其孤独。 第178章 三朝臣 三日后, 耿曙、汁泷扶灵出,汁绫接管棺椁,送往玉璧关外, 送回落雁城雍王室宗庙内安葬。按习俗,太子泷须守孝三月后, 再接任国君之位。 一个时代落幕了, 是雍国的时代也是天下的时代,安阳成为雍的新都城,汁琮发丧的第二天,太子泷召集群臣,正式开始处理遗留政务。 东宫所有臣子全部到场, 汁琮骤薨,这是雍国所面临的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考验,其程度不下于当初汁琅之死。 但陆冀与管魏身为三朝老臣, 当年应对了汁琅之死,如今亦能解决汁琮死后的诸多问题,只要不产生新的麻烦。而姜恒,就是这个新的麻烦, 只是当事人业已决定,至少在现在, 他不能再为雍国增添内乱,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必须在此刻稳住国内局势。 雍国的四大家中, 曾家与周家甚至没有举家迁入关中, 依旧留在塞外,东宫作为新的权力中心,有他们的长子, 这就足够了。 卫家则在卫卓死后,军权交给了卫贲继承,依旧统领御林军,保卫太子。汁绫、曾宇则作为军方代表列席。除此之外,便是太子之下的耿曙。 “我看见姜大人、曾大人、周大人已在近日重新整理了变法宗卷,”管魏慢条斯理道,“想必对中原局势,亦已心中有数。” 曾嵘道:“正是。” 姜恒说道:“比起变法而言,如今我们将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则是因战乱而背井离乡的流民,该如何安置。” 陆冀看着姜恒,有时实在猜不透他,汁琮尚在世时,对姜恒明显非常忌惮,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宫闱中的暗算,陆冀多少得到了一点风声,但看姜恒如今模样,却仿佛丝毫不在乎。 陆冀说:“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泷已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日,此刻稳定了心绪,认真道:“陆相,各位大人,我们讨论出了新的对策。由东宫官员为主,左右相为辅,派出护民官,首先从安阳开始,扩展到关中等地,包括洛阳、照水,负责安顿战后百姓民生事宜。” “不错,本该如此。”管魏说。 陆冀似乎有话想说,但仍旧忍住了,他现在最关心的不是百姓,而是新朝廷的权力架构,这关系到接下来雍国以什么姿态,在中原立足的问题。 “不能再简单地称‘东宫’了,”管魏又道,“毕竟国君已逝,安阳须得组建起新的朝廷。这个朝廷,将决定天下未来的局势。” “关于这件事,我有话要说。”姜恒开口道。 “愿闻高见。”陆冀答道。 姜恒没有过多废话,也从不解释,他相信在座的所有人早就对政务一清二楚,不需要去长篇大论地阐述政令合理性。 “人事调动上,”姜恒说,“东宫负责处理中原的所有事务,组建新朝廷,按王陛下生前的计划,只作少许改动。北方落雁由管相监国,南方安阳则由陆相留守。” 众臣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毕竟两都之制,是汁琮生前就定下的,太子掌管中原,国君依旧在落雁,完成过渡。 “军队方面呢?”汁绫问。 “朝洛文与风戎军团迁回玉璧关,”姜恒说,“守卫大后方。在明岁开春以前,曾宇曾将军驻守照水,武英公主负责崤关。汁淼王子与卫贲卫将军,留守安阳,卫贲统领御林军,淼殿下接管雍军主力。” “保留十万雍军编制,”姜恒说,“其余的放回去屯田务农,为来年开春耕种作准备。” 耿曙说:“我没有意见。” 汁绫说:“我也没有。” 曾宇附议。 这明显违反了汁琮在三年中一统整个神州的计划,但也没有人反对,汁琮太激进了,任何一国,都不是说灭就能灭的。这三名南征的主力武将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士兵想回家,国力需要重新积累,若过于冒进,只会再招来一次四国抗雍。 “想法很好。”陆冀道,“但只留十万编制,敌方反扑怎么办?” 姜恒沉吟片刻,太子泷却道:“这就要看按原定的计划中,接下来五国联会的结果。” 周游翻出文书,说:“这场联会,将关乎天下兴亡,以及雍国能否在关内立足。设若处理得宜,将开启一个全新的局面。届时不仅不会引发四国的反扑,反而能增强雍国于中原的立足之本,只是东宫……朝中尚未完成提案。” 耿曙说:“你们须得作足准备,若谈不下来,就只能用打来解决,再无方法。” 姜恒清楚耿曙这话也是在提醒他,耿曙虽没有参与联会准备,却很清楚国与国之间,许多时候根本无法妥协,谈不下来,就必须来硬的。 姜恒答道:“我知道,除此之外,启用梁臣、郑臣,至于照水等地,则启用郢臣。” 管魏与陆冀都没有说话,同时清楚这是姜恒十分大胆与冒险的提议,也极有姜恒的风格,自他来到落雁的第一天,这名少年便声明了自己的主张——我是天下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不遗余力地促进融合,淡化国与国之间的隔阂。 对塞外三族他是这个态度,如今对关内四国,他也是如此态度,他要让雍国新的地界中,成为五国之士施展才华的土地,让他们逐渐融合在一起,最终无分彼此。 “须得慎重,”管魏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可操之过急。” 姜恒点了点头,太子泷喝了点茶,说道:“既然暂定如此,新的联会议程,周游在制定完全后,便提交朝廷予以核议。” 众人纷纷点头,各自起身相辞。汁琮死后,令群臣心力交瘁的国难,终于就此告一段落。 耿曙在殿外等待姜恒,太子泷则与曾嵘一同离开,他需要重新听取首席谋臣的报告。姜恒走出殿外,秋日的连场暴雨结束,天空碧蓝如洗,难得地令他心情舒畅。 管魏拄着手杖出来,姜恒马上行礼,说道:“管相。” “今天|朝会上,我突然有一个念头。”管魏说。 姜恒:“什么念头?” 管魏持杖,缓慢走过姜恒身畔,慢条斯理地说:“究竟是雍吞并了四国,还是四国吞并了雍?”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说:“是,我也觉得,似乎有一点荒唐、一点疯狂、一点惆怅。” “看似雍国即将成为这场棋局的最大赢家。”管魏悠悠道,“但谁能说,不是关内四国,将雍从玉璧关外拖了出来,慢慢地吃掉了它呢?” “百川入海,殊途同归。”姜恒缓缓道,“谁吞并了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管魏说,“天道,这就是天道,你的一言一行,无不依循着上天之道。海阁的辉煌,当真深不可测。” “您过誉了。”姜恒认真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之所以叫‘天道’,正是人无法去左右的,有没有我,甚至有没有鬼先生与海阁,这仍然是最后的结果。” 管魏点了点头。 “联议章程,我就不插手了,”管魏又朝姜恒说,“你觉得合适,就放手去做罢。” 姜恒敏锐地听出了称呼的改变,从前管魏都唤他为“姜大人”,如今用了“你”字,其中又隐有意味深长之意。 姜恒说:“我将尽力,管相。” 管魏说:“我相信你最初来到落雁时,并未抱有私心,哪怕有,也只因你的哥哥。” 姜恒一笑而过,管魏说:“这些年里,你为雍国做了许多,今日我有一个念头,也许距离你爹尚在时的愿望,已只差一步之遥了。” 姜恒听到这话时,马上就知道,管魏一定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 但姜恒没有逼迫这名三朝老臣站队,他已经很累了,一生为雍国鞠躬尽瘁,临到告老时,若仍躲不过,被卷入这场风波,对他太不公平。 “今日朝中,虽以太子殿下为尊,”管魏又道,“来日中原大地,却依旧是你的战场。殿下如今对你言听计从,一旦出现无人反对你的局面,才是最危险的,须得时刻保持清醒,姜恒。” 姜恒心中一凛,知道管魏是冒着开罪他的风险在提醒,绝不可变成另一个汁琮。 “我会的,落雁那边,就麻烦管相了。”姜恒朝管魏行礼。 “有缘再会,姜大人。”管魏微微一笑,朝姜恒回礼,缓慢走下高台,即日离开安阳。 耿曙呢? 姜恒送走管魏,方才耿曙还在不远处,一转身已不知道去了哪儿。 王宫一侧,山路上传来谈笑声,姜恒抬头望去,只见数人聚在山腰的小瀑布前,其中有一人,似乎是耿曙。 自打从济州回来后,耿曙不再像从前一般寸步不离地跟着姜恒了,也许因为汁琮已死,再无人有能力布下无数陷阱追杀姜恒,外加血月的杀手只剩最后一名,他已不似从前般担心姜恒的安危。 也许,他在济水上说过那番话后,便刻意地与姜恒保持了距离。这些日子里,姜恒回到安阳忙得不可开交,耿曙便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白天与他各坐一案后,夜里等他睡去,自己再在屏风外打个地铺入睡。 大多数时候姜恒身边跟着的人换成了界圭,界圭就像一个忠实的影子,鲜少开口说话,甚至大部分时候消失在影子里,但姜恒只要转头,界圭便会出现,并知道他在找他。 “你去休息几天罢。”姜恒朝界圭说。 “我现在就在休息。”界圭说,“怎么?又嫌弃我了?” 姜恒好笑道:“没有。” 姜恒最近能与界圭聊几句天的时间很少,界圭每次一抓住机会,便总不放过,想方设法地逗姜恒玩。 “最近你哥似乎有点小脾气啊,”界圭漫不经心道,“有苦不能言,总是憋着,对身体不好。” 姜恒淡淡道:“有苦不能言的是我才对吧?” 界圭痞兮兮地一笑,姜恒知道界圭一定看出来了,他虽不一定知道他俩有什么心结,但耿曙的话越来越少,界圭不可能没有察觉。 姜恒想了想,说:“我给你点钱,你去喝酒,放你三天假。” “行吧,”界圭无所谓道,“既然被嫌弃了,人就要识趣。” 姜恒哭笑不得,说:“没有这意思!只是想让你休息会儿。” 姜恒觉得界圭全身带刺,只有见到自己时,才会将刺收起来,而有他在身边,耿曙也许就不想多说。 他打发了界圭,朝山上走去,到得小瀑布前,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第179章 含苞荷 “宋大人!”姜恒欣喜不胜。 宋邹正与太子泷、周游说话, 耿曙则站在瀑布前,看着池塘里的荷花。 宋邹笑道:“姜大人,三日前赶来奔丧, 却终归晚了一步。方才赶到,通传你们在殿内议事,便不来打扰了。” 太子泷第一次见宋邹, 周游却是见过的, 诸人谈笑风生, 宋邹身为天子辖地封臣,隐隐身份高了一头,却十分谦和, 称太子泷为“雍王”,太子泷明显也十分喜欢他。 当然, 太子泷与周游更喜欢的, 则是宋邹带来的钱——宋邹从嵩县带了十万石粮食、三千两金,以耿曙的名义赠予雍国, 说是帮梁人重建家园, 实际上这笔钱要怎么花,仍是姜恒说了算。 “在聊什么?”姜恒笑道。 “婚事,”太子泷说, “哥哥的婚事。” 姜恒:“……” 耿曙转头看了姜恒一眼, 说道:“他们想让我依旧与姬霜成婚, 你觉得呢?” “那得看你, ”太子泷笑道, “不是我们想让你成婚,是你愿不愿意。” “对啊,”姜恒笑道, “这得看你。不过,这不是娶,而是嫁,可得注意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姜恒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自己的哥哥嫁人了。 姜恒随即望向周游,此事是他们前些日子里讨论过的,如今以天下局势:梁已败,不足为患;郑国国君赵灵已薨,经过济州大战后,需要休养生息;郢国芈清公主摄政,继任者年幼,也将乱上一阵。 如今唯一有能力与雍对抗的敌人,便只剩下代国了。最初汁琮就定下策略,让太子泷与姬霜联姻。这么一来,姬霜是姬家唯一的后人,太子泷则是雍国国君,姬霜更控制了代国,他俩的婚事将是一举结束天下纷争的难得机会。 姬霜一旦成为王后,生下的太孙,便将既有晋王室的血脉,又是雍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天子。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东宫的一致反对,原因是:你确实摊了一张好饼,却有没有考虑过,能不能吃得下的问题? 姬霜可不好左右,她不是只有象征意义的公主,汁琮总觉得天下女子都像风戎公主般,是可以让他摆布的,小觑王后,当心在寝殿里被掐脖子掐死。 自古算计人者,往往被人算计,太子泷性格本来就温柔,假以时日,一个强势王后想做什么,由不得他说了算,娘家更是代国,东宫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但今天宋邹前来,带来了新的消息——一份代国的文书,这是李霄的提议,姬霜看上的人,却不是太子泷,而是耿曙。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耿曙与姬霜成婚,未来的孩子随王族姓,延续姬氏血脉。 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代国愿意息战,开放所有关隘,与雍通商、通婚,渐渐达成彼此的融合。从此代国与雍国将在五十年后,成为一国。 为此,李霄甚至愿意放弃天子之争,继续当他的代王。 耿曙说:“我有选择么?你们一个两个,嘴上说着看我是否愿意,实则心里明白得很,想不再打下去,我只能成这桩婚。” 太子泷笑着解释道:“我和哥哥都一样,没有区别。她愿意当王后,我也可以,只可惜她看不上我。等哥哥有孩儿了,我就把他立为太子,姓姬姓耿,姓汁,都一样,我无所谓。” 周游咳了声,暗示这话可不能乱说——耿曙虽改姓汁,入了宗庙,却终归不是汁家所出,当年汁琮对他的承诺是等到天下一统,耿曙便可恢复原本姓氏。 太子泷笑道:“怎么了?我是当真无所谓。” 宋邹看出众人表情,欲言又止,曾嵘却道:“淼殿下若有小太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耿家就从此……” 太子泷又道:“耿家不是还有恒儿么?” 姜恒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你觉得呢?”耿曙朝姜恒一扬眉,说道。 姜恒与耿曙对视,他知道耿曙让他来决定,他想要他,他自然会拒婚,就像上一次前往代国一般。 他若不想要他,耿曙当然也可以为他一统天下的理想,放下坚持,去娶姬霜。只要他点头,耿曙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耿曙拒绝这桩婚事,接下来,雍国就得准备打仗了——代国不可能像梁一般软弱,连年中原大战,代国僻处西方剑门关外,依旧保存着实力。代王李宏死后,李霄整合了所有的军队,来势汹汹,足有二十万数。 这个规模的军队,确实足够与雍国一战。 “我觉得有用么?”姜恒明显地吃醋了,却在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笑道,“还是那句话,要看你自己。” 耿曙又朝姜恒说:“你是不是怕哥哥成婚了,就不疼你了?” 众人一下忍不住全笑了起来,都知道耿曙与姜恒要好,简单地理解为兄弟之间的吃醋。 太子泷道:“哥也该成婚了罢,方才我们劝他,他只说要问你意思。” 姜恒安静地看着耿曙,耿曙只不说话,视周遭人等于无物,眼里只有姜恒。 耿曙递给姜恒一朵尚未绽放的荷花。 “你说罢。”耿曙道。 “我不知道。”姜恒笑了笑,说,“你自己决定。” 话音落,姜恒朝众人点点头,笑着走了,竟不再与耿曙多说。 是夜,姜恒正在阅读周游所拟的联会草案,耿曙今天很晚才回来,进他房内坐下。 “今夜起我搬到隔壁睡,”耿曙说,“我爹从前的卧室。” “去吧。”姜恒没有提白天的事。 耿曙又道:“晚上迟归,我是与宋邹去喝了点酒。” “不用朝我交代。”姜恒阅读草案,今天总是心神不定,这件事横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了,他甚至说不清对耿曙是什么感觉。 他爱他吗?姜恒甚至不用多问自己便清楚地知道,他比谁都爱耿曙,他们仿佛从第一次见面那天起,便注定了永远不会分离。 可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与耿曙会走到那一步,这令他有点害怕。 “我想好了,”耿曙说,“不如这样,我与姬霜成婚。我想了想,我曾经喜欢过她,后来仔细想过,虽然不及对你的喜欢,但设若我将成家,我想,我会好好爱她。” 姜恒停下动作,抬头看耿曙。 耿曙眼里带着酒意,看着案上的琴,又说: “这么一来,代国也将站在你的这一边。梁、郑、代,这三国总有一天,会拥立你为天子。你不想伤害汁泷,是不是?届时我出面,牵头率领军方上书,为你恢复身份……” 姜恒轻轻道:“我说了要当天子吗?” “你注定是天子。”耿曙说,“否则呢?我都想好了,时机成熟,就让汁泷退位,将王位交给你,我去做,你不用操心。” 姜恒放下案卷,说道:“你醉了。” “我没有醉。”耿曙终于转头,看着姜恒,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现在我后悔了,不该在济水上,朝你说那番话,我是好受了,害你如今进退不得。” “你出去!”姜恒忽然怒了,他说不清是何原因,只想朝耿曙没来由地发一通脾气。 “你生气了?”耿曙又拨了几下琴弦,端详姜恒,从他的表情里辨认。 “你说过的。”姜恒有时觉得自己实在太贪心了,他究竟要耿曙做什么?他要让他怎么办?他把一生都给了他。 他发着抖,朝耿曙道:“你说过的。” 耿曙想了想,说:“是,我说过,可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说再多,不如踏踏实实地去做,才能帮上你的忙,这样大家都好,恒儿。但凡事有先有后,我会先为你平定天下,按你的计划来,五国再无战事后,再解决你的身份。” 姜恒说:“你出去。” 姜恒的眼里带着隐忍的泪水,今天耿曙所言,让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他嘴里说着“出去”,心里想的却是“不要离开我”;是站起来,走到耿曙身前,紧紧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般。 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就不能再留着耿曙,他理应有自己的家庭。 耿曙没有再说,放下琴,沉默地收拾了他的东西,换了卧室,回身朝姜恒说:“我在隔壁房,你叫我一声,我就过来。” 耿曙所住之处是耿渊当年的卧室,姜恒所住是毕颉的卧房,而太子泷下榻之地,则是当年梁国毕商所住,被火烧过一次再修缮后的新寝殿。 耿曙拿着琴出门时,界圭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两人差点撞上。 “让路。”耿曙说。 界圭一身酒气,姜恒正心情烦躁,皱眉道:“你究竟喝了多少?!” 界圭道:“哟,搬出去了?” 说着也不管耿曙,径直在他搬走之处躺下,说:“这地儿可是归我啦!” 姜恒:“……” 姜恒听到关门声,耿曙走了,只得上前去察看界圭,给他煎解酒汤,让他起身服下。界圭睁着醉眼,嘿嘿笑了几声,又看隔壁方向,扬眉。 姜恒懒得与他多说,伺候完界圭后让他躺好,别呕吐出来,上榻去睡了。夜里,他听见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翻来覆去,弹奏着《越人歌》。 第180章 秋叶环 太子泷坐在东宫中, 安静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琴声。 “我觉得我这一生里,从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候。”太子泷说。 “怎么会呢?”朝洛文答道,“您有武英公主, 有汁淼殿下,有姜大人,有我们。” 太子泷苦笑,没有多解释,汁绫知道他很难过, 特地派了朝洛文来陪伴他, 他是太子泷的表兄, 亦是始终坚定不移支持他的风戎人。他知道风戎人始终不喜欢汁琮, 对他这名外甥却是十分疼爱, 从老族长到朝洛文,无一不将他视作两族未来的证明。 “我们总是看着自己没有的,”朝洛文说, “却常常忘了自己所拥有的。” 太子泷知道这是风戎人的谚语,从小他的母亲, 就反复提醒他, 要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她嫁给汁琮后,汁琮并不如何爱她,但她依然能在落雁自娱自乐,于花园内辟一处小天地,养她的小狐狸,每天去朝姜太后聊聊天, 问个好,教儿子画画、读书认字。 她生前常朝太子泷说,娘会离开你的, 爹也会离开你,但我们就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奔马,死后化作万物,陪伴在你的身旁。 她的豁达与乐观,很有点像如今的姜恒。 风戎人对生死亦看得很开,塞外三族都淡泊生死,不像雍人,将死亡当作头等大事,儒家禁止讨论所有死后之事,亦不信世间有鬼神,这意味着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风戎人对儒家之说颇有微词,毕竟这么解释人的一生,便自然须得在生前多捞好处。 “不敬诸神,无所畏惧,这就是你们大争之世的原因。”老族长在世时甚至这么教训过汁琮。 当时的汁琮一笑置之,反而点头:“你说得对。” 毕竟人只有一条命,哪怕杀掉几千万人,最后也不过拿自己那条命去偿,还能把他怎么样?这么说来,反而谁的力量更强,谁就是赚的。 风戎人呢?他们信奉活着时若作恶太多,死后还要接受诸神震怒后,降下的惩罚,在炼狱中没完没了地受苦。于是三胡中,能不用杀人来解决,就尽量不用,除非迫不得已。 耿渊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初他杀了六个人,造就天下血海,但天下人能怎么报复他?他只有这么一条命,死了就死了,临死前据说还毫无悔意。从这点来说,反而是汁琮赢了,毕竟他手上的人命数也数不清,左右人的生死常以“大义”之名,更多的则是他为了满足自己丧心病狂的权欲,让他们成为了沾满血迹的铺路石。 现在,他终于死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寻常人,甘心吗?不甘心,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朝洛文又说:“我听见臣子们在议论。” “我也听见了,”太子泷回过神,答道,“查一下罢。” “你相信么?”朝洛文说。 他是个正直、可靠的兄长,十七岁上就已成婚,有一女儿。 他比耿曙还要可靠,话与耿曙一样少,只是大多数时候,朝洛文都在为雍国带兵打仗,鲜少陪伴在他的身边。太子泷很清楚,朝洛文为雍国鞍前马后卖命的对象,自然不会是汁绫,也不会是汁琮,只是为了他。 就像耿曙付出一切是为了姜恒一般,朝洛文的付出,也正是为了太子泷这个未来的继承人。 济州之战后,军队里开始流传着一个说法:是姜恒与耿曙,合谋除掉了汁琮。 “如果我相信流言,”太子泷说,“我就会当面问我哥。” 意思很清楚了,他不相信,并不希望再听到这种话。 朝洛文没有多说,点了点头,又道:“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太子泷疲惫一笑道,“小心有人杀了父王,又要来杀我么?” 朝洛文欲言又止,最后打消了劝告他的念头,他知道这个表弟心里比谁都明白,就像他的母亲一般,平时只是不想与人争论什么。 “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太子泷叹了口气,说,“是人,又不是神,人总会死的。” “也有人这么说。”朝洛文抽出剑,看了眼,再推回剑鞘里去,反正不管是谁,只要想动太子泷,他都会用手里的剑来守护他,倒是不用担心。 “去查查看罢。”太子泷听着远处传来的《越人歌》,又道,“我猜放流言的人,是卫贲。” “现在不宜再处理武将了。”朝洛文提醒道。 “我明白。”太子泷点头。 父亲死后,军队非常不稳,如今全靠汁绫、耿曙与朝洛文三人勉强坐镇,这个时候处理卫家,一定会招来其余部众的不信任。 太子泷很清楚,卫卓之前死于安阳,挨了耿曙一击,虽说耿曙并未下狠手杀他,只劈死了他的战马。但卫卓年事已高,这么一吓,又坠下马来,翌日便撑不住,郁郁而终。 他知道卫贲痛恨耿曙,却不知道为何卫卓会与他们起冲突,只能暂时将其归结为,卫家与姜恒的仇恨在解救氐人时便已铸下。 朝洛文收起剑,过来摸了摸太子泷的头,示意他早点休息。 太子泷面朝案几上堆着的文书,颇有点疲惫,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半夜,界圭酒醒了,晃悠悠出外,没有吵醒姜恒,轻轻掩上门,在门口坐了一晚上。 直到清晨时,耿曙开门出来,也在姜恒门外等着,两人就像两个侍卫。 界圭打量耿曙,耿曙亦一夜未睡,抬头看天,不为所动。 “你不要了是吧?”界圭说,“不要的就归我了。” 耿曙没有回答。界圭说:“这是汁家欠我的,我等很久了,按先来后到,我也是先来的那个。” 耿曙依旧没有回答。界圭想了想,摸了摸头,又说:“我总觉得他喜欢我多一点,你说呢?” 耿曙起身,无声离开。 房内姜恒推门,不悦道:“人呢?你过来。” 耿曙依旧很有耐心,问:“你叫谁?” “叫你。”姜恒说,“帮我把这个收着,别看。” 姜恒递给耿曙一封信,耿曙看了眼,上面没有落款,所用却是桃花殿中的信封,料想是太后给姜恒的,便收进怀中。 “这个给周游。”姜恒递给界圭另一份文书,“我这两天想休息会儿,不议政了,自己在安阳走走,不用跟着我。” “那可不行,”界圭脸上浮现出笑意,朝姜恒道,“我远远跟着你,不讨嫌就是。” 姜恒没有坚持,看了眼界圭,径自转身走了。 这天他作了宗卷批注,交由太子泷与谋臣们去讨论决定,打算松口气歇一会儿。他没有等界圭回来,便徒步走出安阳宫,秋天来了,安阳的枫叶很美,从山上到山脚下,一层叠着一层。 不久前,他还与耿曙在此地遭受了杀身之祸,险些死在汁琮的设计下。梁国人已得到风声,汁琮死了,战乱快结束了,于是陆陆续续迁回国都,恢复集市。 姜恒走出王宫,回头见耿曙与他保持近二十步距离,在不远处跟着。 姜恒回头看了眼,耿曙穿过漫天枫叶,停下了脚步。姜恒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再走,耿曙便又起步跟着。 界圭去见过太子泷,也跟来了,落在姜恒身后,与耿曙亦步亦趋,没有靠近姜恒。 “你觉得他这辈子里,最想要的是什么?”界圭忽然朝耿曙问。 “我不知道。”耿曙这次开口了。 界圭道:“我说汁琅。”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耿曙冷淡地说,“他的志向罢。” 界圭一笑,见姜恒站在集市前,便加快脚步跟上去,姜恒没有赶走界圭,只在集市上闲逛看着。摊前有百姓在卖银杏叶与枫叶扎起来的环束,犹如金红色的花朵,梁人把它买回去祭奠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 姜恒想买一束,摸了身上,发现没带钱。 “我有,”这时候,界圭说,“买多少。” “一束就行。”姜恒又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耿曙,耿曙正安静站着。 “秋天天气很好,”界圭说,“买些点心,咱们去山上吃罢。” 宫内,太子泷今日先是巡视了朝廷,勉励群臣一番,又阅读了军报,大臣们见他已从悲伤走出来了,那悲伤真情实感,丝毫不计先前父子嫌隙,更令人敬佩。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毕竟汁琮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想废储亦不可行。太子泷被禁足时,曾嵘等人还在庆幸,得亏汁琮生得少,否则若再来几个,现在就有夺储之争了。 王子自相残杀,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大忌,只因夺储上位后必有清洗,将白白死去许多朝廷倾尽资源培养的治国之材。 太子泷这些年已逐渐成长起来,汁琮征战时,国内政务由他与一众幕僚处理,朝政过渡得非常平稳,他始终记得姜恒说的话,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条鱼拿到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军务虽繁琐,但有耿曙在,亦不至于令人手忙脚乱。 朝廷只用了六七天时间,便恢复了生机,哪怕管魏退去,陆冀放权,亦没有多大影响。 太子泷回到书房内,朝洛文的回报来了,人却没有亲自来,前来见他的是另一个人——卫贲,一如他所料,流言是从卫贲那里传出来的。 卫贲行过礼,没有说话。 “你欠我一个解释。”太子泷说。 卫贲带着屈辱的神情。 太子泷看着他,卫贲已经四十余岁了,比朝洛文年纪大,武艺亦有所不如,更别说与耿曙比。卫家这些年里正在迎来大贵族注定的命运,一年比一年衰落,后继无人。卫家没有像曾家一般有才华耀眼的文官,亦不如耿氏有不世出的年轻才俊。 他的祖父尚在世时,卫家如日中天,掌控了近半个雍国。他的伯父汁琅继位后,限制了四大贵族的权势,卫家意识到了危险,选择低调。结果不小心低调过了头,导致人才凋零,被曾家抢占了先机。 饶是如此,卫卓作为汁琮当年的伴读,仍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 只要汁琮在位,哪怕成为太上皇,卫家就不会面临危险。在四大贵族中有三家选择东宫时,卫卓贯彻了他的路线,坚定不移地留在汁琮身边。 若进展顺利,待得汁琮一统天下后,卫家将是天子开国功臣。只是没料到,一切都在一夜间被打碎了。汁琮骤薨,让卫家顿时措手不及,当家主卫卓更是死在了安阳。 幸而汁琮念及卫卓的忠诚,还是为他铺了子孙后路,在落雁一战后,通过防事调动,让卫贲担任御林军统领,官号为虎威将军。 御林军是天子绝对的自己人,他无数次朝着太子泷暗示,卫家对王室拥有绝对的忠诚,必须善待卫贲的子孙。 太子泷于是没有把话说得太重,他仍然视卫贲为自己人,就像朝洛文、耿曙与姜恒一般。 “有些事,”卫贲说,“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太子泷皱眉,原本在他计划里,卫贲无论说什么,他都只会责备几句,让他别再说了,就此揭过。 但卫贲的回答,反而令他起了疑心。 “什么意思?”太子泷道,“这么说来,孤今天反倒要问个清楚,还冤枉你了不成?” 卫贲注视太子泷,太子泷冷淡地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贲最后答道:“臣也不清楚,那道追杀令,是先王所下。” 卫贲清楚许多事,事实上卫卓早就暗示过他,甚至连当年的内情,卫贲也早已知道。但他不敢说,或者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因为他摸不清太子泷的脾气,更说不清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汁琮。 如果是汁琮,得知真相后,一定会下令让他先设计杀掉耿曙与姜恒,再顺便将他也一起灭口。 他需要试探太子泷的态度,但对方的表现令他有点疑惑。 太子泷似乎并不赞同汁琮行为,朝野中亦有父子离心的风言风语,这么看来,卫贲需要更小心。 “所以你就朝他们下手了?”太子泷不客气地说。 这句话,简直令卫贲无法回答,汁琮的命令,我还能违抗?!谁敢违抗?你敢违抗,因为你是他儿子! “身为臣子,”太子泷说,“什么才是对主君的忠诚?就是在他做错事时予以劝阻!人非完人,他让你杀你就杀?有没有问过为什么?” 卫贲听到这话时,更庆幸方才没有把话脱口而出,父亲生前之言半点不错,太子泷已经被荼毒了,他现在完全地倒向了姜恒,哪怕对方与外国串谋,害死了他的父亲! “是,陛下。”卫贲没有争辩,低头道。 “罢了。”太子泷不喜欢责备人,更不希望看见臣子太难过,最后低声道,“传令军中,不要再说这等话。” “是。”卫贲淡淡道。 第181章 迎贵客 安阳城中, 山腰坡道高处满是秋天的干爽气息,有几处废弃的石雕, 背后则是梁国的宗庙。宗庙前种着一棵大树,界圭在树下坐了下来,为姜恒剥开炒银杏,递到他手里。 姜恒看见一个人影上了树,知道那是耿曙,此刻耿曙正在树上瞭望,以防最后那名刺客再来刺杀。 耿曙瞭望四周, 确认无事, 便坐在树干上。 界圭在树下坐着说:“刚刚我去太子那儿, 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姜恒说:“今天可以不谈国事么?” 界圭笑道:“可以。” 但界圭已经说了,姜恒便忍不住, 问:“听到什么?” 界圭说:“姬霜已经启程,往安阳来了, 反正嫁谁都是嫁,不如先过来看看情况。” “那有人可得去接了, ”姜恒说, “还在这儿闲逛?” 耿曙没有回答, 坐在那大树的枝杈上,垂着一脚,手里剥着买来的烤银杏,剥开一个便朝嘴里扔。 两兄弟之间的沉默,界圭看在眼里, 早已心下了然。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界圭朝姜恒道。 “没有。”姜恒说,“这样就行了。” 界圭想了想,说:“你说我若提出娶姬霜, 她愿意嫁我不?” 姜恒哭笑不得,反问道:“你自己说呢?” 界圭坐在树根前,稍稍凑近姜恒,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脸靠到他面前,带着笑意说:“恒儿。” 姜恒不理会他。 耿曙动作一停,没有说话。 “你许我这么喊你的,”界圭说,“没人的时候,树上那个,算不得人。” “哎。”于是姜恒应了。 “你觉得我老么?”界圭说。 姜恒打量他。 “不老。”姜恒答道。 “你觉得我丑么?恒儿,说实话。”界圭朝姜恒说。 “不丑。”姜恒认真地看着界圭,笑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呢。” 耿曙始终沉默,在树上听着两人的对话。 界圭得意地笑了起来,丑陋的脸上竟带着一点红晕,仿佛受到了心上人的夸奖。 “你记得那天夜里,我朝你说过的话么?”界圭说。 “什么话?”姜恒早就忘光了,毕竟界圭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废话。 界圭转头,朝向姜恒,认真地说:“跟我走罢。恒儿,我发誓我这一生会好好待你。” 姜恒:“……………………” 界圭敛去笑容,说道:“你不嫌我丑,这世上,从此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 耿曙望向远方晴空,眼里发红。 “别胡闹,”姜恒尴尬道,“你非要这么捉弄我么?” 界圭认真道:“恒儿,我一直喜欢你,我从未想过捉弄你,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 “你根本没认出来我是谁!”姜恒说。 界圭说:“我是说,在洛阳那天。” 姜恒道:“我也是说在洛阳那天。” 界圭笑道:“以我的身手,想杀你,你又怎么躲得掉?我真想要金玺,又怎么会朝你啰嗦那些话?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我这下半辈子,注定是你了。” 姜恒答道:“滚。” 界圭伸手想搭姜恒肩膀,姜恒却避开了他,想了想,说:“你喜欢的人是我爹,他走了就是走了,别把我当成他。” 说着,姜恒又觉得这话也许有点重了,又道:“界圭,我很喜欢你,但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你能……” 他本想说“我希望你能走出来”,但念及也许沉浸在往事中,记一个人一辈子,才是对界圭的尊重,便没有再说下去。 界圭说:“你爹啊,他与你娘成亲前,我俩可是做过不少荒唐事的。” 姜恒随口道:“确实是你会做的事。” 界圭又道:“我还记得头一次亲他那会儿,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实在不想等了,那年他十六岁。恒儿,我告诉你,你只要跟了我,我保管你这辈子谁也不会再想,一定天天缠着我,日子过得有滋味多啦。” 姜恒:“……” 他想制止界圭发疯,他总是突如其来地发疯,就像个疯子,自言自语,沉浸在他的往事里,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都道他痴狂,姜恒已习惯了他的痴狂。 耿曙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我不会跟你的,”姜恒说,“因为你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 界圭笑了起来,说:“都一样,不是么?” “不一样,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恒忽然问,“他当年待你,一定很好罢,但我知道,他一定也有他的理想。” “他是个很漂亮的人。”界圭出神地说,“生辰那天,我原本是独自过的,他来陪我喝酒,是春天啊,是个桃花开得很好的春天。他说‘我陪你过’,便在旁边弹琴给我听。他的琴学得不行,没你的好,耿渊总不大耐烦教他。” 姜恒抬头看了高处一眼,耿曙没有打断他们,只出神地望着远方。 界圭又说:“他弹曲子时,我就笑着看他,那会儿,我长得也好看,脸上是完好的,胸膛只有这道疤。风戎有人暗杀他,我替他挡剑时落下的。” 说着,他朝姜恒示意,解开衣襟,姜恒看见他赤|裸胸膛前,肋骨下有一个旧伤,只差了心脏处半寸。 “后来呢?”姜恒说。 界圭敞着衣襟,说道:“后来我俩就醉了,我把他抱在我怀里,按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奏琴。再后来,我亲了他,他也亲了我。” 界圭说:“你和人亲过嘴不曾?” 姜恒没有回答,别过头去,这时候,嘴唇泛着温热感。他当然知道唇温软的感觉,而且不止一次。 界圭说:“我知道他对我动了情,恒儿,他心里一直有我。就像你一般。” “不一样。”姜恒重申道。 “在我看来都一样。”界圭扬眉,说道,“后来我们就做了不少荒唐事,虽荒唐,却不糊涂。借着酒劲,我知道他什么都敢,我终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姜恒:“……” 姜恒终于听不下去了,哪怕界圭自言自语,他也觉得自己要打断他。 “可是第二天醒来啊,”界圭喃喃道,“他就全忘了,我也忘了,从此我们再也不提。半年后,姜晴与姜昭来了,他就成婚了。成婚那天,我们也喝了不少酒,我把他送进寝殿里头去,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娘,于是在门外,为他俩守了一夜。” 姜恒抬起手,放在界圭头上,摸了摸他。 界圭转头,看着姜恒,低声道:“恒儿,我会像待他一般待你,不会再有人与我来抢你了,跟我走,恒儿。” 姜恒没有回答,正要起身时,界圭却握住了他的手。 “界圭!”姜恒马上道。 “住手,界圭。”耿曙在树上冷冷道,“否则我杀了你,说到做到。” 界圭停下动作,注视姜恒双眼,这时,他神秘兮兮一笑,并朝姜恒眨了眨眼。 “没有,没有,与你爹那些事,都是我编的。”界圭又认真道,“是我的癔症发作了,这些年里,我便时好时坏……” 界圭出神自言自语道:“都是我在骗自己,我们什么也没做。” 姜恒复又疑惑起来。 耿曙又道:“他若心甘情愿,我不阻拦。但你若敢用强,我就杀了你。” 姜恒正要说点什么时,耿曙却飞身下了大树,身影一掠,消失在山下。安阳别宫高处传来三声钟响,有国宾到访。 姬霜抵达安阳,霎时引起了全城的轰动,她是天子的堂妹,意味着天下王权的正统所在,哪怕仅仅是个公主,亦怠慢不得。 姜恒却很清楚她的用意,起初代雍联姻势在必然,她的未来夫君是耿曙,其后代国单方面撕毁协议,只因那时的代尚有余力一战,与雍国竞争中原。现如今雍国已占据了绝对优势,汁琮已死,代国的机会终于来了。 姬霜身着代国锦绣华服,随从两千余人,由代国三王子李傩亲自护送,不请自来,仿佛这注定了是她的国土。一时车马喧嚣,随行侍女如云,华盖相接,金车玉辇,当真气派至极。 反观之雍国上到太子,下到公卿,身着黑服,又为汁琮戴孝在身,一对比就像北方来的乡巴佬般,客居他乡,毫不起眼。唯独耿曙器宇轩昂,虽身着一色纯黑玄服,却依旧不掩其英俊挺拔,为雍人稍稍争回了几分颜面。 姜恒忽然感觉到,太子泷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对。 “哥?”姜恒低声道。 “昨夜睡得不大好。”太子泷朝姜恒说,看着姜恒时,想起今日与卫贲之言,目光又有点复杂。他是唯一一个,在汁琮最强大时,敢于来到他面前,置生死于度外,当面骂他的人。 姜恒教给了他无所畏惧的勇气,虽然总是笑吟吟的,天底下却没有他害怕的东西。 “一别多日,”姬霜下了马车,柔声道,“今夕何夕,与王子再会,可还好?” “托福,”耿曙道,“一向无恙。” 姬霜与当初红妆巾帼早已判若两人,仿佛完全忘了两年前,她还派兵追杀姜恒与耿曙,得不到两人,便必须斩草除根的往事。 自然耿曙亦对此缄默不提。 “霜公主。”太子泷站在台阶上,朝姬霜点头致意。 “泷太子。”姬霜客客气气一笑,又问,“姜恒呢?” 姜恒站在队伍最后面,笑道:“公主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没准备好,仓促之间,多有失礼之处。” “不碍事。”姬霜淡淡道,“咱们两国早就议定是兄弟之盟,也该来了,剩下的事,你们再慢慢地商量不迟。”言下之意:我是来娶你们的,你们里头,谁要嫁给我不管,总之必须有人嫁我,大可先住下,等你们决定。 “王兄?”太子泷朝耿曙道。 耿曙看了眼姜恒,原本还在犹豫,姜恒却挪开目光,耿曙便道:“我且先带公主下去休息。” 说着耿曙做了个“请”的动作,姬霜便欣然跟着耿曙走了。 姜恒打量李傩,代王身边最得宠的有三子一女,女儿正是姬霜,大儿子李谧也即太子谧,当初被他自己扼死在了汀丘离宫中。二子李霄,则接任国君之位。三子李傩乃是武人,性格耿直,颇有当兵的气质。 随后,李傩也注意到了姜恒,朝他望来。与此同时,姜恒背后有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姜恒回过头,倏然看见了郎煌,眼中满是欣喜之色。 “你来了!”姜恒道。 郎煌道:“我们也是刚到,见姬霜进城,便没有声张。汁琮死了,想着你也许需要我们,便过来陪你。” 姜恒瞬间就明白了,耿曙已告诉了他经过,如今世上,知道他真正身份的活人只剩下四个——姜太后、耿曙与郎煌、界圭。 郎煌恐怕他将在汁琮死后公布自己身份,重夺太子之位,于是前来为他作证。 但姜恒现在却没有这个念头,忙朝郎煌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郎煌同情而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们也来了,”郎煌说,“就住在宫内,晚上让你哥过来喝酒?” 姜恒正要回答时,周游却来了,朝他们点头招呼。 “淼殿下让您过去,”周游挤过来,朝姜恒低声耳语道,“陪陪霜公主,你们仨从前就认识。” 姜恒说:“何止认识?小命还险些丢在她手上。” 即便如此说,姜恒仍朝郎煌先告罪,再挤出人群,朝宫内走去。 第182章 安阳雨 “我让人将烈光剑送到嵩县给你。”姬霜与耿曙随行, 缓慢走过王宫山路。 “我收到了,”耿曙说,“烈光剑正在宫内。” “烈光、天月与黑剑, 三剑总算归一, ”姬霜淡淡道,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场面。” 耿曙答道:“不错, 除此之外,金玺也在安阳。一金玺、二玉玦、三剑, 俱齐了。” “听说你们打算迁都洛阳?”姬霜又说。 耿曙依旧是那不为所动的表情,沉声道:“要看恒儿, 迁都之事, 由他负责。” “王子淼, 如今婚约还作数么?”姬霜认真道。 耿曙抬眼, 转向姬霜,上下打量她,仿佛若有所思。 这时, 姜恒快步追了上来,跟在姬霜与耿曙身后。 两人听到脚步声, 便中断了谈话, 一起转身。 “你来了。”姬霜展颜笑道。 “嫂子好啊。”姜恒笑道。 “还不是嫂子呢。”姬霜道。 “我有两个哥哥,”姜恒也欣然道, “无论哪一个, 总归是我嫂子。” 姬霜注意到姜恒手里的银杏叶束, 问:“给我的吗?” “不, ”姜恒说,“祭奠我哥去世家人的。” 姬霜眼里闪过一刹那的复杂神色,说道:“如今雍国, 想来已快是你说了算了。你说打仗就打仗,说休战就休战,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姜恒展袖,乐道:“差得远了罢?嫂子莫要太抬举我,我这人最怕被抬举,待会儿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姬霜扬眉,姜恒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耿曙二人将姬霜送到宫内,在原梁王后寝殿中安排她住下。姜恒又吩咐雍宫中人,不得怠慢了公主,才退出殿外,耿曙却已不知去了何处。 姜恒低声叹了口气,这桩亲事,虽是汁琮生前所定,但以如今天下大局,则势在必然,雍国想与代国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战事,联姻是唯一的办法。他也很清楚姬霜的打算,雍国既然想和谈,这是唯一的选择。 雍必须让出一部分权力予她,她是王后也好,是王子妃也罢,明摆着她就是来坐享其成,分走雍人打下这半壁江山的。凭什么?凭她是正统,凭她的名分。 “恒儿。” 姜恒刚出花园,耿曙却在园外始终等着。 姜恒抬头看耿曙,耿曙说:“我若与她成婚,你会难过吗?” 姜恒看着耿曙的双眼,读到了那熟悉的神色,这一刻他却觉得耿曙说不出地陌生。 “我会替你高兴。”姜恒轻轻地说。 那不是他的心里话,他真正想说的是——你终于也要离开我了,因为你得不到我,所以你将离开我。但姜恒比谁都清楚,他没有立场要求耿曙做什么,从小到大,他把能给的都给了自己,而自己从未回报过他多少。 “是这样。”耿曙简单地点了点头,朝姜恒走来,伸出一只手,按在宫墙上,似想阻住姜恒去路,姜恒却避开了他。 “你如果用强,”界圭又出现了,说,“我也会杀人的,虽然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一个想杀人,另一个却想拼命,你猜猜结果会如何?” 耿曙收回手,姜恒却已走了。 是夜,安阳卷起秋风,复又下起了雨。 太子泷很耐心,他没有催促耿曙下决定,曾嵘等人已暗示过他,姬霜没有看上他,反而是好事。姜恒虽是戏言,却说得半点不错。 不是她嫁过来,而是他们,这些王子们选一个,嫁给她。 她当上王后,将不是他能驾驭的;成为王子妃,他们则尚有胜算。 何况太子泷对男女之道,迄今仍未有想法,他相信耿曙会帮他,他也不讨厌这名突如其来的嫂子。 “谁在那儿?”太子泷发现高阁里亮着灯。 侍从道:“回殿下,是姜太史,界圭大人陪着。” 太子泷尚在守孝之期,夜间十分寂寞,独自一人总忍不住多生伤怀之感,闻言便道:“请他过来,我想与他说说话。” 侍从去请了,这夜,姜恒仍在挑灯夜读,批注周游的五国之议。 太子泷觉得有必要开导一下姜恒,他虽读不出今日耿曙与姜恒之间的弦外之音,却也敏锐地感觉到,他俩也许起了某些芥蒂。 姜恒抱着他的书卷来了,笑道:“怎么今夜突然想起我来了?” 姜恒总是笑吟吟的,太子泷每次看见他,就觉得心情好了起来,有再多的烦恼都不是烦恼了。 太子泷说:“早就想找你了,你我实在太忙,乃至这次回来,还未有机会好好说得上话,不知道的人眼中,还以为你在躲我呢。” 姜恒放下案卷,太子泷说:“你送上来的议案,我都认真看了。” 姜恒答道:“我知道,上头留下了你的亲笔批注。” 太子泷为姜恒斟了茶,又让厨房准备参汤,界圭则在外头关上了门。 “哥哥呢?”太子泷说。 “陪嫂子吧,”姜恒笑道,“准嫂子。” “他决定了?”太子泷又问。 “他有选择的余地么?”姜恒笑道,“咱俩一起逼他,他不娶也得娶。” 夜雨灯辉,耿曙走进姬霜寝殿,姬霜以一天的时间,重新布置了她的寝殿,这间卧房,即将成为他们的婚房。 “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来,”耿曙道,“于礼不合。” “坐罢。”姬霜听出了耿曙的暗示,婚事势在必然,随口道,“我就是天家,就是天下的‘礼’,杀了这么多人,杀得血流成河,什么时候又讲过天子王道?大争之世,早已礼崩乐坏,这个时候,你还拘起礼节来了?” 耿曙本想告诉她不是这样,哪怕过去的数年里雍国发起了连场大战,却终究遵循着既定的轨迹,曾经汁琮陷入疯狂,令其脱轨而去,但他们用尽全力,依旧把这辆战车扳回来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姬霜的双眼,走到一旁坐下。 “说罢,”耿曙道,“想说什么?” 姬霜沉吟不语,思考片刻,而后道:“姜恒的打算,我很清楚。” “连我都不知道,”耿曙说,“你倒是比我清楚。” 侍女奉上茶,耿曙却没有喝,经历赵灵之事后,他比从前更谨慎了。 姬霜说:“他无非想让五国消弭边界,族与族以互融之举,代替一战定天下。” “也许罢,”耿曙答道,“这要问他去,我不管,我只会打仗,也只能打仗。” “想让代国支持你们,”姬霜说,“咱们的婚事便至关重要。” 耿曙没有回答,注视着屏风,姬霜的侧脸映在屏风上。 “不过今天我叫你来,不是与你说这个的。”姬霜又淡淡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在两年前便有所疑惑之事。” 耿曙手里挟着玉玦,五指连着微动,就像拨弦一般,玉玦从他的拇指转到中指,再从中指转到无名指,转到尾指,最后伴随着耀眼的反光,回到拇指间。 他的手指修长漂亮,手掌很大,指节也很有力,习惯握剑的手做出翻转玉玦的动作,看得人赏心悦目。 “两年前,”姬霜说,“你是不是很疑惑,究竟是谁,将你们兄弟俩身世告诉我的?” 耿曙说道:“这些年来,我早已有了答案,不过你愿意亲口说,我仍然愿意听听。” “你是不是以为是赵灵?”姬霜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笑容,答道,“不,是汁琮。” 耿曙动作一顿,当初他就往这个方向猜过,只是无从确认。 太子泷寝殿中,姜恒折上书卷。 “你们因为这桩婚事吵架了?”太子泷忽然问道。 他也不知道为何,与姜恒独处时总是觉得很轻松,姜恒比家人更像家人,比起耿曙,太子泷感觉姜恒更像他的兄弟,虽然两人是表亲,却总是很默契。 “你看出来了。”姜恒笑了笑,说。 “跟在父王身边,”太子泷说,“总习惯看他的眼色,哥哥有时就像父王一般,这还是能察觉到的。” 姜恒说:“有一点,却不全因此事。” 太子泷说:“那么他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这个问题姜恒实在无法回答,尤其在太子泷面前。 但过了一会儿,太子泷没有得到回答,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们如果与代国开战,能有多少把握?” 姜恒说:“如果代国不承认联议的话,只有战争一途。将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而死。” 太子泷叹了口气,苦笑道:“有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我生在一个寻常百姓家,父王不需四处征战,是不是我这一生,能过得快活点儿。” “我也以为我生在寻常百姓家。”姜恒笑了笑,又道,“可是你看,结果呢?没有侥幸,战乱之中,该失去的一样会失去,只会比现在更糟。” “你是为了哥来的。”太子泷说,“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雍国,不喜欢父王,父王也不喜欢你。” 姜恒清楚太子泷一定看得出来,哪怕他看不出自己每次顶撞汁琮的怒火,也能从汁琮待他的态度察知一二,最后汁琮甚至丧心病狂,撕破脸将他划入“叛臣”行列,太子泷已明白到父亲与姜恒,早已势同水火。 “可我很喜欢你,”太子泷说,“你没有私心。” “有的,”姜恒笑道,“是人都有私心,我当然也有,我唯一的私心,就是咱们的哥哥。否则当年又怎么会因为他,来到雍国?” “是啊。”太子泷叹了声,点了点头,忽然又轻轻地问:“为什么?恒儿,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姜恒倏然静了。 太子泷道:“那些日子里,哥与父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姬霜的寝殿内。 “为什么?”姬霜同样带着疑惑,“我想不通汁琮杀你俩的缘由,虽然一年后,姜恒于落雁推行变法,确实触及了那自高自大的暴君的逆鳞……但此事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以汁琮的气量,不会杀他才对。” “因为他想确保,”耿曙说,“我唯一效忠的人,是汁泷,我将成为合格的耿家后人,当汁家的守护者。恒儿是唯一的变数,他还活着,我就绝不会全无保留地听汁泷的话,这很难懂?” 姬霜带着笑意,审视耿曙。 “我记得姜恒说过,”姬霜说,“他并不太喜欢雍国。” “是的。”耿曙说,“当初,他若不是为了我,不会投身雍……” 刹那间,耿曙停下,想起了什么。 姬霜仍安静地、漫不经心地等着,殿内落针可闻,耿曙静了很久很久,久得她以为耿曙突然暴毙死了。 “子淼殿下?”姬霜示意请继续说。 耿曙依旧十分安静,这些年里,他甚至早已忘了,姜恒为什么会投身雍国,为什么会有消弭这大争之世的抱负,为什么哪怕被汁琮设下天罗地网追杀,亦从未朝耿曙表达过愤恨,哪怕在知道自己身世之时,最终亦释然一笑。 “他是为了我而来的,全是因为我。”耿曙喃喃道。 姬霜懒洋洋道:“嗯,上回见面时,他也是这么说,他说‘因为我哥’。” 耿曙仿佛置身梦中,喃喃道:“他有他的志向……他曾以为我死了,其后便寄情于神州一统,让天下百姓不再像我与他一般,家破人亡。如今,他仍在朝自己的志向努力。” 姬霜点头,说:“那么,我明白了,王子淼。” “你想确认我,为什么会点头么?”耿曙回过神,朝姬霜道。 姬霜的眼神十分复杂,她想说的耿曙早已知道,今夜她叫他来,只想确认一件事——你有没有爱过我?你是因为爱我才娶我,抑或是为了你与姜恒的约定? 现在,姬霜得到了答案,说来可笑,天下大义、王道、兴衰……归根到底,落在他们的身上,只不过四个字:儿女情长。 “我今天有一桩交易,想与你做。”姬霜认真朝耿曙道,“汁家也该功成身退了,不过是个封王,又有何资格当天子呢?” 耿曙却突然打断了姬霜:“我原本也有一桩交易,想与你做。但现在不了。” 耿曙看着姬霜,姬霜忽然觉得耿曙的眼神令她有点畏惧,她只身来到安阳,只要耿曙配合,她便可快刀斩乱麻解决一切。 她将生下新的天子,这孩子,将会成为五国的主人、天下的主人,只要耿曙与姜恒配合,兄弟二人一文一武,除掉汁泷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不了?”姬霜诧异道,“子淼!你在说什么?!” 耿曙起身,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他走过暗夜里的宫殿长廊,忽见郎煌、山泽二人正在雨下亭内对坐,郎煌试了试手中骨笛,低声说着什么。 耿曙停下脚步,两人交谈一停,发现了他。 “新郎官?”山泽说,“喝酒不?” 耿曙沉默片刻,问:“水峻呢?” “房里头等着呢。”郎煌笑道,“我俩说几句话,他便得滚回去陪相好的了。” 耿曙本想改天再说,却转念一想,到亭内坐下,说道:“喝一杯,只喝一杯。” 山泽与郎煌观察耿曙神色,他们也曾同生共死过,在落雁一战里成为了战友,虽平日里不如何亲近,却因并肩作战,多少有点默契。 “怎么?”郎煌的笑容里总有股邪气,说道,“要成婚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山泽示意郎煌不要问不该问的,毕竟耿曙现在可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万一发疯拔剑砍他俩,尸横就地也没地方说理去。 第183章 方寸间 太子寝殿中, 姜恒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仿佛源自于某种来自血缘的默契。 他们是堂兄弟,手足之血, 正在他们的身上流淌, 他们的父亲, 来自于同一个人,他们的祖父。 我与他,是兄弟啊……姜恒一生里, 没有比此刻更强烈地感觉到,他们是亲人、是家人的这个事实, 他甚至通过直觉,感受到了太子泷此刻的心情。 太子泷在心里说——告诉我真相, 只要你待我真诚,无论真相底下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于是姜恒决定了不去欺骗他。 他朝太子泷说:“他想要的人间,与我想要的人间,是两个人间, 所以他向来不喜欢我。” 太子泷说:“可归根到底,若没有他,我们也走不到这一步。” “不错。”姜恒点头道, “所以我从不诋毁他,哪怕他不喜欢我到了要把我……把我……” “不必说了。”太子泷说, “那是他的决定, 我是我, 他是他,我很喜欢你,这就够了。” 姜恒点了点头, 微笑道:“他这一生,功过参半,有时候,政见与主张的背离,比起刀光剑影的交锋、流血成河的沙场,可是严酷多了。” 太子泷低声道:“我早已见过他们的血,幸而你没有成为其中的一个。” 牛珉死时,太子泷便日夜不安,他绝对无法接受,父亲会车裂东宫的人!他恐惧着姜恒将成为另一个牛珉,他很清楚父亲对姜恒的不满,比任何人更甚。 幸亏最后姜恒逃掉了,不管用什么办法。 姜恒注视太子泷,片刻后说:“都过去了,我不恨他。” “我知道,”太子泷说,“否则你不会再回来。你本可与哥,你们俩,从此远走高飞,世上再没有人找得到你俩。这也是我想说的,恒儿,对不起,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 末了,太子泷又轻轻地说:“你们是为了我……回来的,是不是?” 姜恒迎上他充满期待的眼神,心里带着不忍。 “是。”姜恒最后说。 太子泷眼里充满了歉疚,如果说第一次姜恒前来雍国,为的是耿曙。那么第二次他的回归,纯粹因为责任使然,他们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管,借耿曙假死的机会一走了之。 但他还是坚持回到安阳,结果却让耿曙不得不去联姻,以换取接下来代国与雍国的和平。 “你会当个合格的天子。”姜恒朝太子泷说。 “只要你和哥哥在,”太子泷点头道,“我就会努力。” 姜恒收拾宗卷,夜已深,他朝太子泷辞别,外头界圭正等着,回到寝殿内,为他铺好床榻。 “考虑清楚了么?”界圭说。 “考虑什么?”姜恒哭笑不得道,“别再逗我玩了,简直心力交瘁。” 界圭坐在床榻畔,丝毫不客气,与他并肩而坐。 “五国联会之后,”界圭明显听出了姜恒与太子泷今夜那场对话的弦外之音,说,“我们就走罢,去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不必再与任何人打交道。” “去死么?”姜恒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只有死了才不用与人打交道。” 界圭带着笑意,看姜恒,起身为他整理外袍,躬身到他身前,拿来水盆,双膝跪下,为他洗脚。 姜恒:“我自己来。” “别动。”界圭低声道,继而抬头看他,用毛巾为他捂住。 姜恒注视界圭双眼,看见他眼里的笑意,忽然间悲从中来,鼻子发酸。 “你的左手……”姜恒道。 “坏了,”界圭说,“不能使剑。不过我很高兴,你哪怕打我、骂我,我也乐意,因为这证明你心里有我。” “别这样,界圭。”姜恒听着这话,想起的却是耿曙。 “你哥要成婚了,”界圭说,“他不再是你的了。跟我走罢,恒儿,只要你乐意,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你不想看看……” “开门。”耿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明显听到了界圭的话,在门外说道。 界圭回头看了眼,站了起来,收拾水盆后,去为耿曙开了门。 耿曙走进房中,姜恒坐在榻上,与他对视。 “我有话朝你说,恒儿。”耿曙道。 “不要说了,”姜恒低声道,“我很累,我不想再听了。” 耿曙面朝姜恒,沉吟片刻,姜恒别过头,说:“回去睡下罢,早点歇息,朝廷已经在为你们择日子了。” 就在此时,耿曙做了一个令姜恒刹那间不知所措的举动。 他伸出手指,解开武服的领扣,摘下衽上别针,解开腰带,外袍褪了下来。 “回你的房间去睡……”姜恒抬头时,耿曙却随即解开了里衬,脱下里衣,现出白皙的上身,接着,他解开腰带,白衣与长裤落地。 姜恒:“!!!” 刹那间,姜恒面对极大的冲击,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耿曙的身体,但曾经的他丝毫未朝这方向想过,他们已有近一年时间不曾共浴过,而如今耿曙的身躯站在他面前,犹如强壮的、充满侵略性的野兽。 但这只野兽,却又无比温顺,仿佛正等待着他的召唤。 那具身躯姜恒无比熟悉,却又在这暗淡的灯光下充满了陌生感,他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熟悉的场景唤醒了他的某种记忆……那是很久以前,耿曙抱着他,他们在洛阳宫殿内彼此亲近、整夜依存的记忆。 姜恒一时竟是头晕目眩,耿曙朝他伸出手。 “你……”姜恒满脸通红,不知他想做什么。 “给我手。”耿曙说。 姜恒把手放在他的掌中,耿曙拉起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姜恒感觉到了他的心跳。 耿曙的肌肤炽热,仿佛灼烫了姜恒,身上散发着他最熟悉的男子气息,姜恒道:“不……不,哥。” 姜恒朝榻内让出少许,眼里带着震惊,耿曙却坐下,丝毫不介意,就这么将自己的身体展示在姜恒的注视下。 “看我,”耿曙低声说,“恒儿,看我。” 姜恒马上移开了目光,耿曙伸出手,想抱他,姜恒却紧张地推开了耿曙少许,然而呼吸间尽是他身体的温度、他的气息,姜恒无处可逃,耿曙那犹如野兽般的身体仿佛控制了这方寸之间,将他锁在了他的领地内。 耿曙握住了姜恒的手,将他拉向自己,接着将他放倒在榻上。 “你……因为你要成婚了么?”姜恒说。 “陪我做这件事。”耿曙按着姜恒的手腕,低声道,“你我不是兄弟了,有什么不行的?” 姜恒既畏惧又紧张,他的心已快要跳出来了,他不敢乱动,稍微一动便会触碰到耿曙的身体,从头到脚,近在咫尺。 耿曙已压住了他,鼻梁与他相抵。 “界圭——!”姜恒终于挣脱出来,喊道。 界圭推门,一阵风般地进来,耿曙马上放开了姜恒。 “我说了,”界圭冷冷道,“你若用强,我也是会拼命的。” 姜恒当即从榻上翻身,坐起,整理里衣,满脸通红。 “我没有用强。”耿曙丝毫不介意,就这么坦然坐在榻上。 姜恒一手按在界圭握剑的手上,回头朝耿曙道:“我到书阁睡。” 姜恒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全是刚才所见到的那一幕,他见过无数次他的身体,从小到大,他摸过他、逗过他,耿曙也亲昵地抚摸过他,但每一次,他都未曾意识到不妥。 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了,那就是曾经他最熟悉的亲昵,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早已对耿曙有所回应,那是近乎本能的回应,只是他从不知道。 耿曙坐在榻上,继而疲惫地叹了口气,摊开手臂,呈大字形躺着。 姜恒匆匆进了书阁,只觉口干舌燥,坐下时喘息不止,透过书阁望去,见自己卧房的灯还亮着。 界圭点上书阁的灯。 “你喜欢看?”界圭只穿一条长裤,袒着上身,“也可以看我的。” 姜恒马上制止了界圭下一步的举动,说道:“够了!” 界圭身穿单衣,在书案另一侧坐下,他的身材与耿曙的全然不同,耿曙白皙匀称,犹如一块白玉所雕;界圭则是小麦色,全身满布刀箭之伤,就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动物。 姜恒仍在回忆先前那一刻,只觉神驰目眩,连着喝了三杯茶水才缓了过来。 但那场面极其刺激,导致姜恒现在回想起,又有点后悔。那一刻喊界圭纯属本能,可就算被当时的耿曙抱到、亲到,又怎么样呢? 他甚至想着,如果耿曙再来一次,自己也许就不会推开他了。他一边被耿曙的所作所为震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一边又颇有点兴奋与紧张,毕竟那是他从未触碰过的、至为危险的人生。而控制这一切的,又是对他而言,这世上最安全的人。 惧怕与紧张退去之后,姜恒心里反而升起一股期待,他这一生从未想过会与任何人做这种事,唯一令他能安然接受,并习惯的人,就只有耿曙而已。 除了耿曙,他无法相信自己会去触碰任何人的身体;也除了耿曙,他无法接受任何人的手触碰他,那么这不正是理所当然之事么?他为什么会发自本能地拒绝耿曙? “也许想开了什么?”界圭随口道,“要将我当作他,让我来教你么?” “不、要!我要睡了。”姜恒脸上滚烫,躺下,不片刻又起身朝外望去。 他的寝殿里还亮着灯,耿曙始终没有走,姜恒不禁想起在郢都江州城内,追查刺客时的那一幕,藏身房内之夜,那放肆的喘息与声音,抱在一起的身体,仿佛变成了耿曙与姜恒自己。 他又想起了无意中撞见的赵竭与姬珣。这夜他半睡半醒,竟是反复梦到耿曙抱紧了他,脱下他衣服的那一刻,他们回到了洛阳王宫内。 “恒儿……”梦里的耿曙,在他耳畔低声说。 姜恒蓦然惊醒,听见有人在书阁外敲门。 界圭打了个呵欠起身,说道:“干什么?这么早就来催命?” “我。”耿曙的声音再次响起。 姜恒:“!!!” “他醒了么?”耿曙说。 界圭道:“没有。” 耿曙穷追不舍的气势,明显在姜恒的意料之外,让他紧张无比。 “那我在外头等着,”耿曙说,“醒了就让他出来,我有话要说。” 姜恒看了眼界圭,界圭随手做了个“打发”的动作,示意他继续睡,别管耿曙。 “我裤子……”姜恒示意界圭,界圭一看就明白了,抱以一笑,从窗户翻出了书阁,不片刻拿来衣裤让他换上。 天蒙蒙亮,姜恒把书阁的门开了一条缝,耿曙已衣着整齐,坐在阁外台阶上,回头看他。 “你醒了。”耿曙说。 姜恒“嗯”了声,昨夜之后,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耿曙,耿曙带来了外袍,却见姜恒已收拾整齐,倒不如何意外。 “跟我来。”耿曙没有碰他,快步下了书阁。 姜恒:“???” 姜恒跟在耿曙身后,有点追不上他的脚步。 接着,耿曙敲开了太子泷的门。 “汁泷!”耿曙说,“起床!有件事告诉你。” 太子泷还在睡,匆忙被叫醒,应了声。耿曙一路走过花园,又去敲另一人的门。 “孟和!”耿曙说,“在里头么?” “孟和什么时候来的?”姜恒震惊了。 耿曙说:“昨夜到的,我从霜公主处回来,还去与他喝了两杯……郎煌!人呢?” 今日竟是一起到了,耿曙一脚踹开又一扇门,里头人吓了一跳。 山泽与水峻正在榻上睡着,山泽抬起头,说:“王子殿下……你又要做什么?能不能饶了我们?” “议事。”耿曙说。 耿曙依次走去,最后到得殿前,回头看了姜恒一眼。 姜恒没有说话,推门而入。陆陆续续地人来齐了,太子泷、孟和、郎煌、水峻、山泽,俱是前一天刚抵达安阳,准备来观礼的。这场婚事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将是汁琮薨后,雍国最盛大的一场庆典。 耿曙进到殿内,环顾四周,众人尚在打着呵欠。而这一刻,他亲手解决了这桩麻烦。 “婚事作废。”耿曙拉起姜恒的手,认真道,“不嫁,你们谁愿意嫁就嫁,都不愿意,就让姬霜回去。” 太子泷:“……………………” 姜恒:“……” 哗一下,郎煌与山泽顿时恶作剧般地大笑起来,孟和睡得迷迷糊糊,还在问:“什么什么?他说什么?” 太子泷神色带着少许黯然,点头道:“我知道了,哥哥。” 姜恒:“这……” 接下来,耿曙又朝太子泷说:“恒儿不是我爹的孩子,我俩本不是亲兄弟,他不姓耿,也不是我耿家人。” 这一下,包括姜恒在内的所有人,彻底懵了。知道内情的郎煌马上朝耿曙使眼色,绝不可在此刻说出真相!否则下场将无法收拾! “什么?”太子泷那表情带着茫然。 接着,耿曙最后给了太子泷一道无情雷击。 “我喜欢的人是恒儿。”耿曙最后道,“我不管他答不答应,但要把我俩分开,除非我死。就这样,我交代完了。”你是天才,:,网址 第184章 脱缰兽 “哥……你……等等。”太子泷道, “恒儿,这是怎么回事?!” 姜恒安静地站在殿内,转头看耿曙, 耿曙那眼神仿佛说明了一切。 “我……”姜恒想了想, 说,“是的,我是耿家……我其实是耿家所收养的……孤儿。” 所有人瞠目结舌,山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说道:“其实也都一样, 姜大人,王陛下既然昭告过天下, 你的身份依旧是耿家……耿家后人。” 说时迟那时快,山泽忽然想到了一个令他震惊与后怕的念头。 郎煌马上道:“不错!不必太拘泥出身。” 太子泷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哪怕他仍在努力消化这石破天惊的事实,耿曙无论单独朝他说哪一件事, 他都需要长时间的镇定, 只没想到,这三件事一件接着一件,何况还互为因果! 太子泷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他……他们在逗我玩? 耿曙说完这番话后,没有再作任何解释, 只淡淡道:“恒儿, 走。” 这么多年了, 他始终没有变,还是那个他。 姜恒看见耿曙的神态时, 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一天,他背着黑剑,来到浔东, 叩开姜家大门时,那清澈的眼神。 就像天地旷野间一只野兽——从未成为过人,也不想当一个被诸多礼法与规矩所束缚的“人”。姜家收养了他,他便成为他忠诚的守护者。汁家收养了他,他也曾为汁家付出良多。 但到得最后,他竟是摒弃了一切,活得自由自在,任性妄为,恢复了自己。 “我想去山上走走,”耿曙朝姜恒说,“你去么?” 比起昨夜,今晨耿曙之言,更令姜恒不知所措,起初他只以为耿曙要成婚了,于是在决定前来到他的身边,想藉由行动来朝他诠释什么。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昨夜早就打消了这念头! 耿曙还在耐心地等着姜恒的回应,姜恒想了想,点了点头。 “昨天买的银杏叶,”耿曙问,“是给我娘的罢?” “我……我去带上。”姜恒哪怕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亦不谙情爱中至为炽烈刚猛的一颗灼热真心。 “再去买一束。”耿曙说,“走罢。” 离开正殿时,耿曙看了界圭一眼,说:“不用跟着了,你没有机会了。” 界圭阴恻恻一笑,没有坚持,耿曙示意姜恒走就是。 姜恒:“……” 两人离宫,姜恒说:“你……等等,让我喘会儿。” 姜恒只觉自己要吐了,他昨夜原本便没睡好,今晨耿曙所言,又令他接受了强烈冲击,这时候他扶着宫墙,低头看地上,再抬头看耿曙。 耿曙在一旁等着,问:“不舒服吗?” 姜恒摇摇头,一脸茫然。 “那是你的真心话?”姜恒说。 耿曙走在前头,与姜恒距离三步,“嗯”了声,又道:“我没有勉强你,只是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以为你……”姜恒说。 “以为我什么?”耿曙回头道。 姜恒摇摇头,说:“没什么。” 耿曙在市集上重新买了叶束,与姜恒上得山顶,走进墓园里去,放在母亲的墓碑前。又与姜恒一前一后,回到墓园下的山腰前。 梁国的食肆重新开张,雍在姜恒的计划下,予以梁地最宽限的税赋政策,大小商家,一律免税三年,以吸引塞外之人到中原来做生意,集市、民生、耕作犹如雨后春笋,开始陆陆续续地复生。 “吃面么?”耿曙找了角落里的地方,双眼却依旧十分警惕,扫视周遭后确认没有危险,才让姜恒坐下。 “好。”姜恒已经有很久不曾与耿曙这么独处过了,枫叶从山上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桌上。 他不太敢直视耿曙,尤其经历昨夜之后,那场面总挥之不去——哪怕他现在正襟危坐,一袭漆黑武袍的领扣系到脖颈,胸膛挺直,以暗锦雍服裹着强健的身躯,姜恒脑海中仍浮现出那时耿曙全身的模样。 耿曙分给姜恒筷子,说:“昨天晚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姜恒脸上红了起来,说。 耿曙忽然笑了起来,用筷子轻轻刮了下姜恒的头,说:“我喝醉了,你别往心上去。” 姜恒的脸更红了,望向耿曙,耿曙眼里带着笑意看他。 “昨夜我……”耿曙正在艰难措辞,姜恒便没有打断他。 “昨夜我想起许多事,”耿曙最后下定决心说,“我不该那么说,恒儿。你是为了我,才回到雍国的,你的志向、抱负都是因为我。” 姜恒低声说:“是的,你总算想起来了。” 两人沉默片刻,这也是姜恒这些天里之所以难受的原因,从他进入海阁,并决心协助国君,一统神州之时,他最初的念想就没有变过。 耿曙又道:“要不是我想回雍,就没有眼下这么多麻烦了。我一直知道,恒儿,正因为这样,我才……我才……” 姜恒明白耿曙心里放不下,他总觉得他害了他俩,因为他,姜恒来到雍国,并面临诸多困难;因为他,姜恒才被汁琮追杀;甚至因为他,姜恒失去了小时的胎记,乃至如今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不是这样的,”姜恒轻轻地说,“我想要的,其实不多,你一直知道。” 耿曙抬眼看着姜恒。 “只要与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姜恒低声说道。 耿曙忽然笑道:“那,做那件事可不可以?” 姜恒脸更红了,表情里带着愠怒,皱眉看耿曙。 耿曙自知失言,昨夜他一时头脑发热,又在山泽与郎煌的撺掇下多喝了几杯,过后马上就后悔了。 “我不说了……” “你若真想,”姜恒低声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也……没什么。” 耿曙:“!!!” 耿曙竟是脖颈通红,说道:“你……恒儿,你……” 姜恒心里突突地跳,血液直朝脸上撞,从小到大,他与耿曙坦诚相对的时间多得数不过来,直到他们长大重逢,尚能习惯彼此的身体,姜恒对此从未有过任何的罪恶感。 甚至在第一次看见赵竭与姬珣以那种方式结合在一起时,姜恒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丑事,仿佛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一种羁绊,必将如此,犹如鱼在水中,鸟在天上,天地相合,始终是件美好的事。 就像“万物与我合一”的歌谣。姜恒甚至将它理解为,当感情到了极致,他们便将自然自然而达到这合一的境界。 可他在抗拒什么呢?姜恒注意到,耿曙已经很久没有自称“哥哥”了,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个称呼,换成了“你”“我”。 “看不开的是你,”姜恒忽然说,“是你,哥,你知道吗?” 刹那间姜恒说出了关键,终于在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战役里扳回了上风,那一刻战局顿时逆转。 “我与从前有区别么?”姜恒又加了一记绝杀,直到他知道自己身份后,离开姜家大宅,他仍是像之前一般对待耿曙,他依旧会亲吻他,不管他是不是他的哥哥。但耿曙却很在意,开始渐渐地疏远姜恒。 面上上来了,耿曙用筷子挑了下,却没有吃,抬眼看着姜恒,带着不敢相信的神色。 “我问你,”姜恒说,“哥哥。” “我不是你哥了,”耿曙低声说,“恒儿……” “不,”姜恒说,“你还是。” 耿曙不明姜恒之意,姜恒声音虽轻,语气却很坚决:“如果咱们还是兄弟,我再没有别的身份,你还想这么做吗?” 耿曙突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竟有点结巴起来。 “你……你是说……恒儿……” “如果你是我哥,”姜恒低声道,“你愿意,我当然也愿意,你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如果你将自己当作另一个人,我怕我……办不到。” 耿曙不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我明白了,恒儿。”耿曙低声答道,“我只是……不想勉强你。” “你为我做什么事时,”姜恒说,“我有说过不愿勉强你的话么?” “没有。”耿曙答道。 那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一方需要时,便会朝另一方提出要求,彼此从来就是心安理得。 只是对耿曙而言,他曾以为,当姜恒知道自己不再是他弟弟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阻碍总算得以解除。 但殊不知这正是姜恒唯一在乎的事,是他们最坚固的维系——他愿意以姜恒的身份接受耿曙,而不是以另一个人,以汁炆的身份。 “如果你想好了,”姜恒的脸更红了,低头开始吃面,快速地答道,“那就……你决定罢。” 耿曙也满脸通红,低头“嗯”了声,两人竟一时不敢再看彼此。 一枚枫叶从山上飘落,在空中打着旋,最后落在了耿曙头上。 姜恒伸手把它拈走,放到一旁去,耿曙付过账,两人又缓慢离开山腰。 “现在去哪儿?”耿曙望向远方的码头,数月前,他们在那里遭遇了险些丧命的围剿,如今小船林立,于黄河水面,上下漂荡。 他很想现在就带着姜恒,到码头上去,撑一艘船,从此离开中原。 “回去吧,”姜恒却道,“事情还没做完呢。” 耿曙没有坚持,便与姜恒回到安阳宫中,他知道早先那番话一定引起了轩然大波,说不定太子泷正在与群臣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他不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只在乎姜恒是怎么想的。 第185章 心头石 “孟和!” 路过王宫花园时, 孟和叫住了姜恒。 孟和、郎煌与山泽、水峻四人正在花园中谈笑。他们的热闹想来是看不成了,耿曙今日明摆着再一次拒婚,太子泷正在闭门商谈对策, 耿曙作为当事人,竟是无动于衷。 四人看见耿曙与姜恒时, 多少都有点尴尬,耿曙问:“你们在做什么?” “看。”孟和转移了话题, 示意姜恒来看花园里的东西。 姜恒看见两头巨大的黑熊时, 顿时吓了一大跳。 “这……”姜恒说, “你们疯了吗?怎么把熊弄到王宫里来了?!快把它俩弄走!” 孟和的汉语说得流利了不少,问:“你忘记它们了吗?送给你的!祝贺你们!” 姜恒:“………………” 耿曙也有点猝不及防,两头黑熊站起来时比他还高了个头, 直有四五百斤,两头熊的脖颈上系着铁链,正在花园中互相推搡,设若脱困,一巴掌就能把人的脑袋扇下来。 “长这么大了?”耿曙难以置信道。 姜恒也想起来了, 一年多前, 他游历塞外时阴错阳差,救下了这两头小熊,被孟和带回家去养大,当初孟和还说收养一段时间后便会送回给他。 “啊……”姜恒道, “吃、吃什么长这么大?真、真了不起。” “吃肉啊。”孟和过去要牵,说,“过来看看认不认识你?” “不不不!”所有人同时色变,制止了孟和这个危险的举动。耿曙马上守在姜恒身前,哪怕武功盖世, 要和两头四五百斤的黑熊搏斗,仍十分危险。 “放……放了吧。”姜恒说,“嗯,很好,长得膘肥体壮的。” 孟和将这两头熊带来,本打算送给耿曙,当他成婚的贺礼,做个惊喜,孰料大家看见只有惊,没有喜,只得说:“行!就让它们走吧!” 所有人又同时脸色煞白,一起大喊道:“别在这里放!” 两头黑熊跑到城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姜恒说:“找天……找天放远点儿,找个没人的山上去,玉璧关吧就!” 孟和让姜恒过来摸摸它们,姜恒只得壮着胆子,上前伸出手,耿曙则随时保持着警惕,幸而两头熊被孟和驯服得很好,关键是填饱了肚子懒洋洋的,抬起头嗅了嗅,眯着眼,让姜恒依次摸过鼻子。 “闻出你的气味,”孟和说,“就是自己人了,你要牵着去玩不?给它俩套个鞍,让你们骑?” “不了。”姜恒果断拒绝,说,“就……就这样,嗯,好的,你当真有心了,孟和。” 耿曙却发现郎煌在看他,扬眉询问,郎煌指指正殿内,意思是你惹了不小的麻烦。 是夜傍晚,姜恒刚回来不久,便得到太子泷传唤,进殿时,满殿文臣都在,今日武将却没有任何一人列席。 太子泷看着姜恒,仿佛早知如此,这些年里,他的疑惑大致解开了。 “谈出个结果来了?”姜恒问。 太子泷点了点头,同时以眼神示意姜恒相信自己,他会尽力去解决。 “这话还须淼殿下亲口说一次。”曾嵘从太子泷处得知时,亦头疼无比,但姜恒观察朝臣们的神色,便知道太子泷没有多生枝节,他只告诉朝臣,耿曙不想成婚,唯此而已。 他替耿曙将余下的事都瞒了下来,否则一旦宣扬开去,最后一定更难收拾。 “那么,你得自己去找他。”姜恒答道。 脚步声响,姜恒听见那熟悉的脚步时,便知道耿曙来了,他没有进殿,只像一名侍卫般守在殿外。 “哥,”太子泷说,“进来罢。” “不进来,”耿曙在门外说,“我就在这儿,我等恒儿,你们聊罢。” 殿内又静了片刻,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毕竟历代以降,不仅雍国,全天下都是一样,几乎从未有人拒绝过联姻。国君与公卿家的家事,已不再是自己之事,乃是天下事,大局为重,哪怕落到国君头上,亦不容辞,当年就连汁琮都哑口无言,更何况耿曙一名王子? 但既然耿曙下了决定,太子泷就知道逼他也没有用,他没有问耿曙“是真的吗?”,他向来是认真的,毕竟话这么少的人,从不乱开玩笑。 至少耿曙不会与他开玩笑,太子泷予他绝对的尊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么我们来想想,”太子泷说,“如何安抚霜公主,是否有别的办法。” 曾嵘说:“只能请她来当王后了。” “开战罢。”姜恒说,“她不能当王后,也不会当,否则一定会外戚坐大。” 周游忍不住道:“姜大人,当初要休战和议是你,如今要开战也是你,什么都是你说了,要脸不要?” 姜恒从来就没将周游视作对手过,反唇相讥道:“周大人,如果成婚的人是你,自然就轮到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了。” 众人自然明白姜恒之意,现在有资格联姻的就两个人,一是耿曙;二是即将成为国君的太子泷,只要当事人不答应,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既然决定权在他们身上,自然由他俩说了算。 曾嵘道:“限制李氏入朝,尚能控制。还是有利的。” 这是赤|裸裸的权力分配,所有人都不能再藏着了,必须将话挑明了来说,太子泷与姬霜成婚,接下来有何好处,又有何坏处? 周游沉声道:“下一代国君,将是名正言顺的天子,这就是唯一的好处。” 姬霜为如今姬家唯一的后人,她与太子泷的孩儿,也将拥有神州的继承权,大争之世将在他们孩子的诞生之下彻底落幕,迎来五国全新的一统。 太子泷朝姜恒说:“我记得当初天子将金玺交到你手里时……” “你想成婚么?”姜恒忽然道。 所有人都在分析利弊,一如面对耿曙时,却唯独没有人关心,当事人自己的意愿,自然,也无人关心姬霜的意愿。 太子泷避而不答,反而笑道:“身为国君,自当有不容辞之事。” “此非王道。”姜恒沉声道。 众人鸦雀无声,姜恒说:“变法之初,你我便立下誓言,要让国人拥有自己的选择,你身为国君,尚且无法自主,又如何让你的百姓自主?” “更何况,”姜恒朝众人说,“天子让我拿着金玺,扶助任何一国国君,消弭大争乱世,甚至在没有合适人选的前提下,可自立为天子……”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然而姜恒明亮的声线将议论声压了下去。 “……却唯独没有提到任何姬家的后人。”姜恒道,“王道不以血脉传承,甚至与金玺毫无关系,王道在谁的身上,谁就是天子。关键在于你坚持什么。” “代国虽兵力众多,”耿曙在门外说,“雍人却也不怕他们,让他们来就是了。” 太子泷叹了口气,望向姜恒,眼神里带着几分落寞。 “再议罢。”太子泷说,原本他今天已下了决定,准备替耿曙去成婚,让姜恒来的目的,正是希望耿曙抑或姜恒能说服姬霜,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但现在看姜恒的坚持,太子泷意识到也许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恒儿留下。”太子泷说,“哥,你也回去罢。” 臣子们纷纷散去,门外的耿曙也走了,姜恒依旧站着,安阳宫内,落日余晖照在二人身前,国君案前放着另外半块玉玦,姜恒走上几步,看着那玉玦。 那本该是他的,但他从未拥有过它,甚至没有短暂地持有过它。对他而言,至为熟悉的,是耿曙身上的另一块阴玦。 阳玦看上去是如此陌生。 这些日子里,姜恒自己也想过,如果现在他是太子,他会不会为了天下最终的归宿,与姬霜完婚?就像阳玦本该属于他一般,这个难题原本也属于他。 太子泷说:“我可以替咱们的哥哥去做这件事。” “你喜欢过谁么?”姜恒忽然道,“哥,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你要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姜恒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一件事——太子泷是他的堂兄,他与他是血缘之亲,哪怕他的父亲与姜恒不对付,但人既已死,便都过去了。 他们是两兄弟,就像姜太后说的,汁泷是他的家人。他只比他大上一岁,他们初见那天,太子泷的内心甚至比姜恒更天真,但这些年里,他始终在扮演一个不熟悉的角色,演得已快失去了自己。 太子泷安静看着姜恒。 “没有。”太子泷最后道。 姜恒说:“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我爹不怎么喜欢我娘,”太子泷勉强笑了笑,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真正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该是怎么样的。” 姜恒低声道:“哥。” “没关系。”太子泷笑道,“有时我觉得,你竟不像我的表兄弟,反而像亲兄弟一般,就连哥哥都不曾给我这感觉。” 太子泷又拍了下姜恒的肩膀,说道:“不过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因为聂海他很爱你。那四年里,我知道他每一天都在想你。你回来以后,他看着你的眼神,与看着任何一个人的都不一样。他的神采变了,人也变了,话说得更多了,不再像那些年里一般,像个冷冰冰的塑像。” 姜恒沉默不语,太子泷说:“今天听他的话,我就知道,他迟早会这么告诉我。心里反而落下了一块石头。” 姜恒离开正殿内时,仍想着太子泷所说的话。 耿曙站在灯下,抱着胳膊等待他,听见他过来时,朝他望来。 “汁泷怎么说?”耿曙道。 “什么也没有说。”姜恒没有告诉耿曙更多的事,回到房内。 耿曙看了眼界圭,嘴唇微动,以唇语让他“出去”。界圭便一笑起身,走了。 “这一次拒婚后,就要马上召开联会,”姜恒坐在榻上,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姜恒抬头,看着耿曙:“你得亲自去,朝姬霜正式开口,这是你的责任。” “哥哥需要勇气,”耿曙朝姜恒说,“给我勇气。” 姜恒:“……” 那熟悉的感觉之下,姜恒的心又疯狂跳了起来,太子泷的话似乎仍在耳畔回荡,那些年里,耿曙每一个深夜,是如何在冰冷的寝殿内辗转反侧,如何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十二年了,当姜恒打开大宅的门时,仿佛便注定了这一刻的到来。 姜恒轻轻揪着耿曙的衣领,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唇。 “够么?”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别过脸,没有与姜恒对视,片刻后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不够。”耿曙低声说。 姜恒的心脏狂跳,他随之起身,站到耿曙的面前,解开外袍,继而是单衣、衬裤,就像每一次他在他面前出浴或更衣时那样。 耿曙的气息刹那急促起来,他抬头注视姜恒犹如白玉般的身体时,眼中尽是珍惜与仰慕。他看了姜恒的身体无数次,从前的每一次,姜恒都是姜恒,唯独这一次,姜恒属于他。 姜恒实在太难为情了,俊脸红到脖颈,紧闭着双眼,不敢迎接耿曙的目光,仿佛只要他闭上双眼,灯光便将随之熄灭,世界变成自欺欺人的一片黑暗。 …… “小时候不是喜欢玩么?”在这静默中,耿曙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姜恒抚摸耿曙的侧脸,所有的紧张感都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像是两块玉玦在彼此分别,流浪多年之后,再次轻轻并合在一处的轻响。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洛阳宫中,耿曙交班后回到寝殿,与他共寝的时光。那年他们尚小,什么都不懂,冬季整夜暴雪,被褥很薄,耿曙便把他紧紧地抱着,把他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当年的姜恒便喜欢在耿曙身上蹭,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觉得很舒服。耿曙则被蹭得一脸烦躁,几次想制止他,本能却让他不停地靠近姜恒,直到姜恒熟睡去。 现在想来,姜恒忽然明白了,若让那些日子持续,到得最后,等来纠缠到底的这一刻,不正是……眼下么? “在想什么?”耿曙恢复了神志,注视姜恒的双眼,有点紧张。 “好像不是这样?”姜恒记忆里,似乎耿曙与“做这种事”不一样。 …… “不玩了。”耿曙低声道,“睡罢。” 姜恒连续经历了两次,心跳得极其厉害,榻内帐中,尽是耿曙那充满侵略性的气味,仿佛形成了一个领地,将他保护在这领地之中。 “有点累。”姜恒说。 “你分明没有动。”耿曙搂着他,不让姜恒须臾离开自己的怀抱,说,“动的都是我。” “也会累的。”姜恒哭笑不得道。 耿曙说:“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累着了,睡罢。” 姜恒今日经历了人间种种考验,直到此刻,终于筋疲力尽,他只朝耿曙怀里缩,枕着他有力的手臂,耿曙则按捺不住他的激动,心脏仍在狂跳。 他的这一生,终于再无他求,他想要的,终于有了,从今往后,他再不痛恨自己的命运,再不痛恨任何人。 翌日清晨,姜恒醒来时,听见院内响起了琴声。 身边的耿曙已不知所踪,姜恒睡眼惺忪坐起,已忘了昨夜发生什么事,被里还残余着耿曙的体温,自己则不着片缕,就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耿曙在洛阳挣工钱养家的时候—— ——那时候,耿曙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做漆工常常弄得外衣邋遢不堪,回宫洗过后没有衣服穿,便赤|裸而睡,姜恒渐渐偶尔也接受了就这么睡下。 昨夜发生了什么?姜恒忽然回过神,半晌不得作声,回忆起来,忽又觉得很温馨。 院内琴声如行云流水,他听出那是耿曙在奏琴,他的手指修长,奏琴时拨弦很准且有力,许多音一般人弹不出的,他很顺利便能奏响,一定是他。 那曲子犹如群鸟飞跃天际,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耿曙极少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唯有琴声,姜恒能从琴声中听出他的心,他一腔喜悦无处宣泄,只能在院里奏琴,琴声一阵催似一阵,《行云吟》后,则接上了《越人歌》,歌谣里再无忧伤惆怅之意,取而代之的,则是碧空高旷、无穷无尽的宏大天地。 最终琴声停,耿曙推门进来,与姜恒对视。 耿曙晨起,穿着一袭黑色的里衣与衬裤,姜恒像以往一般伸出手,耿曙便朝他走过来,于是姜恒抱住了他的脖颈。 “洗澡去。”耿曙在姜恒耳畔说,就像他们从小到大一般,伺候他起床、洗漱、换衣,带着他去宫内沐浴。 第186章 归山虎 姜恒在浴池里有点头晕目眩, 耿曙小心地为他擦洗,姜恒忙按住他的手,两人对视一眼。耿曙忽笑了起来, 知道姜恒很紧张,便以指背轻轻拍了下他侧脸,扬眉, 意思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能在浴池中胡来。 宫内有不少侍卫, 在这里做荒唐事若被撞见了, 定会传扬开去,耿曙还是识分寸的。 姜恒今天话很少, 脑子里全是昨夜之事, 一切仿佛变得不一样了, 又似乎并无多大区别。曾经的耿曙又回来了,他们的相处自多年前起,便从未改变过。 “怎么?”耿曙问,为姜恒穿好衣服,牵着他去东宫用早饭。 “没……没。”姜恒眼神带着少许闪躲,十分不自然。 “嘴角擦下。”耿曙示意姜恒。 姜恒:“……” 姜恒带着很淡的浅笑, 耿曙又替他拉了下衣领,遮挡住他脖颈的红痕, 姜恒眼里带着责备之意, 迈进东宫主殿内。 他本想今日与太子泷再议, 没想到姬霜却赫然在殿内, 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太子泷正与姬霜随口闲聊,曾嵘、曾宇两兄弟列席。 耿曙只点了点头,便径自坐下。 “公主殿下。”姜恒行过礼, 笑了笑。 姬霜也淡淡一笑,说道:“姜太史。” 太子泷朝姜恒道:“霜公主坚持今日就启程回西川,恒儿,你好歹劝劝她。” “也该回去了。”姬霜随口道,“本只是前来吊唁雍王,既已出殡,多留无益。” 姜恒清楚姬霜已心知肚明,不过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以免闹得太僵,曾嵘却朝姜恒使眼色,意思是现在放她回去?还是把她扣下来? 太子泷说:“公主真的不考虑么?” “殿下开玩笑了。”姬霜随即笑了起来,带着玩味的表情端详姜恒。她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耿曙一次。 姜恒听到这话,便知道东宫亲自朝姬霜提亲了,果不其然,遭到了她的拒绝。 太子泷求婚被拒,不仅不觉得面目无光,反而像松了口气般。 “殿下什么时候走?”姜恒没有挽留姬霜。 “现在就走。”姬霜忽然朝太子泷道,“临别时,我又想起一件事。” 太子泷期待地看着姬霜,示意请问。 姬霜温柔道:“姜太史为我姬家尽心竭力,打点天下多年,从不忘一统神州大业,乃是我天家忠臣,想朝雍太子讨他回去,依旧为我朝廷办事,你看行不?” 姜恒听到前面半句便暗道不妙,太子泷忽然一愣,耿曙却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太子泷转念,正要婉拒时,耿曙却收了笑声,沉声认真道:“那可不行,汁泷说了不算数,我不让。” 姬霜到得此时,终于朝耿曙淡淡一笑,答道:“开个玩笑则以。那么,便告辞了,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太子泷起身,姬霜却很潇洒,眼神里带着孤高与清傲,仿佛在说:我给了你们最后这个机会。 姬霜离开后,东宫内一片寂静。侍者上了早食,姜恒却已无用饭的心情了。 “他们只有两千人,”在那寂静里,曾嵘最先开了口,“现在让卫贲追上去,统统杀了不难。” 姜恒闻言沉声道:“曾嵘,不可这么做!” 曾嵘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姜大人,姬霜与李傩一旦活着回国,马上就会对本国用兵!” “她被你谋杀在半路上,”姜恒反唇相讥道,“李霄就不会对本国用兵了么?” “殿下,”曾嵘判断问题趋利避害,显然昨夜已朝太子泷再三提出过建议,此刻劝说道,“绝不能放虎归山,殿下!” 太子泷深吸一口气,这人间的难题实在太多,他又是初接任国君,仓促之间尚无法接受先是朝一名妙龄女子求婚,求婚不得又要把她谋杀掉的此等行径,汁琮或许会这么做,但他绝不会。 “现在不是讲仁义的时候。”曾嵘道。 太子泷没有说话,额角淌下汗来。 曾嵘与姜恒对视,姜恒没有朝耿曙求助,耿曙向来不管,让他杀谁他就拿着剑去杀谁,姜恒决定的事,他自然无条件接受与拥护。 “你要权衡利弊,”姜恒说,“曾嵘,咱们就把利弊摊开来说,代国有多少兵?二十万,全部打过来,雍国能不能一战?自然可以。” 曾嵘:“这是没有必要的。你明知道她会引军来攻打大雍,不先下手杀了她,反而等待新战事的到来!” “但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姜恒说,“你要用什么名义杀她?!今天除掉她,换来的是什么?你还想不想开联会了?谁还敢来开联会?!曾嵘,这是先王会做的事,我们不能再按这条路走下去了!” 太子泷最终道:“让她回去罢。” 曾嵘叹了口气,最终让步道:“既然不除掉她,就派兵保护她,安全回到代国,不能让她出事。” 毕竟如今各国局势复杂,若姬霜与李傩在中原有个三长两短,问题只会更麻烦。 姜恒说道:“那是自然,曾宇,你去罢。” 曾宇饮过茶,起身辞行。耿曙想了想,道:“我去送她。” “我去吧。”姜恒改口道,他突然觉得,耿曙与太子泷应当有话想说,或许某些事,需要在此时告一段落。 姬霜以天子后人吊唁的名义,亲自来到安阳,联姻俱是密信,是以哪怕连雍国朝野亦无人知晓。不少梁、雍乃至中原人看见这名公主的归来,纷纷跪地痛哭,安阳度过了汁琮死后,至为热闹的一天。 百姓心系前朝,哪怕天下分封日久,姬家陨落亦有七年,中原人心依然思故,送行的队伍从安阳城内主街道排到城外,又有不少人追随在姬霜的车队之后,浩浩荡荡,排开近一里路。 这是洛阳沦陷、姬珣自杀身死后,姬霜第一次以姬家后人的身份,正式于百姓前露面,亦暗示着,这天下,在名义上仍然属于姬家。 姜恒看着这一幕,示意曾宇跟在队伍后,纵马加入了车队。 姬霜坐在四面敞帘的马车中,车帘在秋风里飘扬,安阳城外秋叶遍地。 “七年了。”姜恒说。 “一百二十三年了。”姬霜挽了下头发,眼里带着忿意,“什么七年?” 姜恒所言,乃是姬珣驾崩之日,距如今已有足足七年。姬霜所言,则是五国不臣、礼崩乐坏之日,自汁氏带走星玉珏,远征塞外风戎起。 汁家自立为王,将天子掌管的黑剑与星玉据为己有,昭示着王权式微的时代开始,自那以后的一百二十三年里,诸侯王渐渐不再奉天子为尊,偌大神州,分崩离析,最终落得天子受众封王围剿,**身亡的境地。 “其实百姓们未必就喜欢前朝,”姜恒想了想,说,“只是有时日子不好过,才生出思旧之心。战乱之时,总觉得若天子在,便有人为他主持公道,都是将自己的念想拔高,再神话罢了。” “是这么个道理,”姬霜冷淡地说,“不过无人说破而已。” 姜恒又说:“但我还是喜欢一百多年前的时候。” 姬霜嘲笑道:“你又没活在那时,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书里读到过。”姜恒说,“那时候,各国打仗,俱是陈兵边界,雄兵十万,甲光蔽日。战车千乘,国君乘车排众而出,以理服人。常常实力高下一比,双方将士便回家放饭了。” 姬霜一手覆在另一手手背上,望向远方出神,秋时明亮的天色下映照着山上、山下的枫叶,犹如染了一层红云。 “有两军对垒,退避三舍的故事。”姜恒想了想,又说,“亦有兵不血刃,举国来降,保全百姓性命的悲凉……哪里像如今?动不动就屠城,十万、二十万,百姓像畜生一般,杀掉后曝尸荒野,或是扔进水沟中。破城不够,还要车轮斩,烧他们的屋子,拿无处可逃的人来取乐。” “大争之世,人心沦亡。”姬霜自然清楚,姜恒在暗示她,不要再掀起战乱了。 但她无动于衷,只沉声道:“这是人们自己选的,当初我堂兄在洛阳时,何曾见天下人来保护他呢?上来坐坐罢,恒儿。” 姜恒上了车,姬霜看了他一眼,说:“这些年里,很累罢?” “也算不上。”姜恒笑了笑,说也奇怪,有时他觉得自己与姬霜,竟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姬霜说:“你为我姬家,也是鞠躬尽瘁了,这是我欠你的。” 姜恒心道当年我与耿曙投奔西川,你要杀我俩的时候,可没有半点欠我的意思。 “不客气。”姜恒道,“反正生来无聊,人总得找点事做,都是天子的嘱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殿下……” 姬霜面容沉静,手里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姜恒丝毫不怀疑,姬霜有将他一匕封喉的想法,以及本领。当然这代价实在太大了,姜恒相信哪怕再多人说姬家人都是疯子,姬霜大部分时候仍然是冷静的,她一旦这么做了,只会招来耿曙疯狂的报复。 “倒是?”姬霜转头,看了眼姜恒。 “倒是殿下,想要什么?”姜恒说。 姬霜笑了起来,说:“我想要的,你就会给我么?” 姜恒答道:“我会尽力,不保证。” “我想要当天子的母亲。”姬霜柔声道,“这天下姓李也好,姓姬也罢,姓赵,姓熊,与我都不相干,一个姓氏而已,算得上什么呢?” “既然如此,”姜恒说,“我哥就不是最好的选择。汁泷给了您另一个选择。” “我不喜欢汁家人,”姬霜淡淡道,“不能让这伙废物,玷污了王族的血液。” 姜恒答道;“当真是废物么?” 姬霜又道:“何况汁泷那窝囊的模样,他要当了父亲,生下的孩儿多半也是个孬人。” 姜恒说:“我倒是觉得他半点不窝囊,外柔内刚,是个坚定的人,至少在眼下,汁泷比四国太子好多了。”说着,姜恒终于直指人心,说出了姬霜心里真正所想。 “你怕驾驭不了汁泷。”姜恒一笑道,神秘地说,“你怕他,你在害怕,姐姐。” 姬霜不为所动,叹了口气,又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要怕,也是怕你哥,我当真不想与你们开战,你哥哥太难对付。” “我也不想,”姜恒答道,“希望还是别打仗罢。” 车队在安阳城边界处停了下来,再往下走便将进入汉中,前往代地。姜恒送走姬霜,回到宫中,耿曙正打着赤膊,在与那两头熊其中的一头摔跤,余人则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叫好。 “太危险了!”姜恒怒斥道。 耿曙身材虽强健,那熊站起来仍比他高了一头,且人的身形怎么能与熊比?简直势单力薄,饶是如此,耿曙仍不断腾挪、躲闪,不至于落了下风。 孟和等人见姜恒发火,迅速四散。耿曙穿上外袍,朝姜恒走来,要动手抱他,姜恒忙示意这是宫内,不要乱来。 耿曙:“怎么说?” “让宋邹加强嵩县防御,”姜恒说,“往汉中边界驻扎兵马,至少加派五万骑兵,预备可能的变数。” 第187章 万世旗 代国再一次与雍国合议失败, 但雍国朝廷的目光,则投向了眼下更为重要的事。 太子泷登基继位为国君, 在姜恒的协助下,推动一系列人事任免: 曾嵘为丞相,周游为御史大夫,耿曙任太尉,总揽军权,三人是为三公。陆冀为太傅, 曾宇为前将军,卫贲子继父职,担任上将军, 汁绫为左将军。余下东宫幕僚, 则对应“九卿”之位, 各司其职,姜恒依旧领他的太史令之职。 这个朝廷非常年轻,俱是二十出头至三十余岁的青年人,充满了朝气与生命力。 安阳在度过了汁琮薨后最混乱的半年后, 再一次在姜恒与东宫众谋臣的力挽狂澜之下,回到了正轨上来。一道道法令推行下去,毫无阻碍,军队、朝廷、三外族在先前的变法下打足了根基,如今入关后, 雍国更不似其余四国,被公卿士族利益掣肘。 如今的雍地,乃是全新的国土,汁琮暴虐之举摧毁了一切,将废墟推平重建, 总比在原本的高楼大厦上修修补补,预防它突如其来地倒塌,要容易得多。 秋收之后,雍派出信使,通知各国,冬至当日,太史令姜恒、太尉聂海,持天子令召集五国国君,在洛阳城内,召开五国联议。 雍国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剩余力量,开始快马加鞭,恢复洛阳城容貌,姜恒则与耿曙先行抵达洛阳,为五国联会作筹备。 与此同时,洛阳勉强修缮完毕,耿曙亲自竖起了天下王旗——一丈二尺高的方形尖木,底宽顶窄。 姜恒在旁看着,见尖顶木柱立起,耿曙打着赤膊,为它刷上了黑漆。 当年他在洛阳,第一份谋生的活计就是漆工,如今回到洛阳后,兜兜转转,依旧当了漆工,为新的天下,漆就这崭新的王旗。 昔时王旗是红色,象征晋廷承天命,获“火德”,如今姜恒将它改为色黑属水,暗示天下,改朝换代了。 “你来写罢,”耿曙拿着金漆笔朝姜恒道,“你的字好看,恒儿。” 姜恒笑道:“我写两个字,后面的你来写。” 姜恒以古篆写下“万世”二字,将笔交给耿曙,耿曙在其后添了“王道”,组成原本王旗上四字“万世王道”。 写完后,耿曙让人来沿着轮廓刻字,端详片刻,正想夸奖姜恒的字比自己好看时,姜恒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咱们也算回来了,没有辜负天子所托。” 耿曙静了很久,最后道:“是,咱们回来了。” 放眼如今洛阳,四面城郭已化作断壁残垣,百姓们居住之处亦已长出杂草,曾经的天子王宫更被焚烧殆尽,宗庙前的九鼎之铜化为废铁。 当年参与这场战事之人——赵灵、汁琮、李宏、熊耒,俱已在时光中化为森森枯骨,偿还了所有的债。 雍国入关后,此地便已开始重建,如今洛阳陆陆续续,迁回来了不少百姓,雍军安顿他们重返故土,征集劳役,重修这座千年古都,已初备雏形。 姜恒亲自看过扩建的图纸,十年后,洛阳将再一次成为天下的中心。 他们走进宫内,重建后的王宫带着一股新漆的气味,姜恒抚摸柱子,忽然有奇异的感觉,四壁空空荡荡,工人在地面铺上席垫,放上坐榻,摆放仓促间买来的屏风。 姜恒就像看见了当初自己生活的地方,只是一切都如此崭新,书籍、案卷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书阁内空空如也。 从书阁往外走去,穿过后花园,姜恒看见了当年墨子留下的温水浴渠,士兵们正在里面清理杂草与青苔,今岁冬季,浴渠便将恢复使用。 “往上走。”耿曙朝姜恒说。 姜恒顺着楼梯上去,到得王宫顶端,耿曙朝姜恒问:“撞钟么?” “来。”姜恒笑道。 “这是你的心愿罢。”耿曙说。 王城巨钟架起,虽已伤痕累累,满是铜锈,但这六百年的巨大古钟,仿佛仍有灵魂。 姜恒看着耿曙,他懂了,耿曙的意思是:这是我为你做的。 于是两人携手,搭在钟柱上,耿曙一运真力,飞快撞去。 “当——!” 洛阳天下王钟,终于在王都沦陷的七年之后,再一次震响。 神州大地仿佛一念间惊醒了,所有百姓停下脚步,望向高处。 “当——”第二下钟声响起,满城百姓、将士纷纷转身,驻足,面朝王城方向,尽数跪拜。 “当——”钟声传遍山海,仿佛在那遥远的千万里之外,亦有远古的灵魂在随之共鸣,六座古钟,竟是发出轻微的嗡嗡之声。 “当——”钟声远远传开,穿越了时光与迷雾,“当——当——当——”九声钟响,一声接着一声,昭示着那股力量的归来。 耿曙身上出了细密的汗水,看着姜恒,两人放开撞柱,站在高处屋顶上,耿曙牵着姜恒的手,与他一同望向这杳阔的山河。 “我决定了,”姜恒说,“哥,你看那些鸟儿飞去的地方。” 耿曙:“决定什么?” “这就够了。”姜恒说,他已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将结束。 耿曙:“?” 姜恒旋即放开耿曙的手,一侧身,从瓦顶滑了下去。 “恒儿!”耿曙顿时色变,这是姜恒小时候最爱玩的,每次他都生怕他摔着。姜恒总倚仗耿曙在身边,便尽情做着不要命的事。耿曙马上滚了下来,先落地,站在屋檐下接姜恒,旋即两人摔在一起。 姜恒压在耿曙身上,哈哈大笑,耿曙眼带怒色,说道:“这么大了还喜欢胡闹!” 旋即姜恒低头,在耿曙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耿曙的怒意顿时化作了脸上的红晕。 姜恒说:“哥,你长得真好看。” “你才好看。”耿曙低声说,继而呼吸急促。姜恒伸手逗他,耿曙便抓住他的手腕,翻过身来,反而压在他身上,低头就要亲他。 花园内空无一人,姜恒蓦然想起那年去冰库时看见的姬珣与赵竭,忙道:“这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耿曙带着危险,低声威胁道,“你做得出这事,还怕人知道?” 姜恒满脸通红,忙推开耿曙。耿曙又道:“明年带你去夏会,习惯习惯,你就不难为情了。” 耿曙向来天性野蛮,犹如奔放自在的动物一般,小时被姜恒教化,方渐渐地守起了礼节,然而天性难泯,驻军塞北时,又常见外族“夏会”,常有奇特的风俗,亦是雍人指其“伤风化”之举,春末夏初,水草肥美时,情人便会点起篝火,于草原上求偶。 到得那时,情人之间,甚至氐族男人与少年,就像赤|裸裸的野兽般,在草原上行事,食色性也,理所当然。耿曙有时只恨不得把姜恒带到风戎人或氐人的集会上去,昭告这个世界,自己占有了他,他是他的所有。 姜恒忙道:“不……不行……有人来了!喂!快起来!” “没有人,”耿曙说,“别想再用这招骗我……”说着又要往姜恒脸上亲。 “别闹!”姜恒忙道,“真的有人……” “你们又在干什么?”汁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耿曙顿时全身僵直,若说雍国有谁制得住他,就唯独汁绫而已。 姜恒迅速推开耿曙,面红耳赤地起身,见耿曙武服扯得很乱,忙替他整理几下。 “没做什么,”耿曙神色如常,朝汁绫道,“闹着玩,怎么?” 汁绫怀疑地看了眼耿曙与姜恒,沉声道:“汉中来了消息,代军陈兵二十万,逼近国境。” 代国果然开始行动了,正如曾嵘所言,姜恒也清楚得很,这势在必然。 三人回到正殿内,见曾宇也来了,曾宇道:“王陛下让我先过来,与武陵侯、姜大人一起商量对策。” 经过变法与人事调动后,姜恒将所有军队收回并重制了虎符。为避免汁琮尚在位时,军队系统越级调动、权宜行事的混乱,他沿袭晋制,让汁绫、曾宇与耿曙三名最高将领各执半符,太子泷持有另三半。调动军队时,必须得到国君允许,才能将虎符合而为一。 军队其余时间,则由朝廷直接管辖,听命于国君。除了卫贲所率领的御林军不需虎符便可调动之外,这三人共掌兵十万,乃是全国常备兵马。 “他们的二十万军队,分别在这几个地方,”曾宇在空空荡荡的王宫兵室中铺开地图,跪坐在地,分析情况,“一旦发兵,将兵分三路,入侵本国领土。洛阳首当其冲。” 汁绫站在一旁,认真端详,耿曙说:“我现在不能去,马上就要联议了,走不开。” 汁绫说:“你坐镇朝中指挥罢,有情况随时送信,我将风羽带去。” 姜恒说:“李霄来么?” “多半不会来,”汁绫说,“都成这样了。” 幸而姜恒早在入秋时便已提前应对,弃守崤关,冒了极大的风险,将雍国常备军抽调到汉中平原,并加强了嵩县的防御。 “眼下已是隆冬,”姜恒说,“风雪一来,代军大战打不过咱们,也不会贸然开打。十万人够了。” “他们可是有二十万人。”汁绫提醒道。 姜恒说:“所以咱们也得出二十万人?朝廷的意思怎么说?召回屯田的军队?时间来得及么?你带着他们上战场,有把握能赢不?” 汁绫与曾宇都没有回答,朝廷的意见与姜恒其实是一致的,当然也没少埋怨他。雍军习惯以少胜多,大多是两万三万兵马,将敌人十万大军打得丢盔弃甲的战绩。唯一一次汁琮在中原征集起号称五十万,实则二十七万的大部队,想倚靠兵力碾压济州,最后却死在了太子灵手上。 汁绫当然清楚,现在再强行募兵,得来的军队指挥不灵,只会坏事。 “我们去守住罢。”汁绫说,“只想与你确认,联会是否照开不误。” 姜恒点了点头,说:“照开。” 曾宇说:“当初就该听我哥的,把姬霜与李傩一起杀了。” 姜恒朝曾宇认真道:“若当真这么做了,汁家的江山不会持续多久,十年一过,各地人心大乱,势必再次分崩离析。” 以如今雍国的力量,真要打,拼着自己元气大伤,征伐西川,再讨江州,有耿曙带兵,确实能达到。但征服了天下之后呢?各地人心将思念前国,一旦灾荒年至,动乱再起,这危险的统一必将再次被打破。 姜恒要的不是马上一统,朝廷也很清楚,只有促进大举融合,才是治理天下的良策,否则雍国的内乱就是前车之鉴。 “报——”侍卫来报,说道,“国君已从安阳启程,与朝廷各位大人,前来洛阳。梁国、郑国国君已过崤关!” 五国联会也许将变成四国联会,原本姜恒带着忐忑,哪怕成了四国联会,其余三国的国君会来么? 曾经的四国联会上,雍国可是血手无情,将与会者杀得干干净净,下手的人,还是他爹。 但他们还是来了,与其说他们相信雍国,不如说,相信姜恒。更何况,局面已经变成这样了,不来又有什么用呢? 冬至将近,洛阳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却没有锋锐的寒风,这是来年有好收成的兆头。 洛阳王宫勉强修缮完毕,这浩大的工程足足持续了两年之久,自雍国入关后便耗费着大量的钱财,最初全因汁琮为了自己的面子,想到来日有一天将君临天下,入住王宫,才拨款维持修缮。 但就在落雁城大战后,军费开销甚剧,实在不想管了,幸而此时宋邹接手,以嵩县财力继续这项工程,才有如今洛阳气象。 王宫的瓦沿上满是积雪,闪烁着阳光,恢复了天下王都的气象,外围民居,各坊已陆续有人入住,市肆重开张,开通面向五国的所有商路,以嵩县、落雁牵头,成立商队。 商人逐利,哪怕是即将开战的代国人,亦嗅到了钱的气味,整个洛阳变得繁华起来。 温渠亦可再次使用,姜恒让人将池中水引出宫外,分出一路,在山下建起了另一个新的浴场,只在王宫内留下一个露天的浴池。 小雪飞扬,姜恒浸在温水里,思考着再过数日,便将召开的会盟。 他听见脚步声的轻微踏踏作响,耿曙裹着浴袍,脚上穿着夹趾的皮屐,走过长廊,边走边解腰带,姜恒刚转身,便看见耿曙漂亮的身体,旋即耿曙撑着池边一跃,“哗啦”一声跃了进来,溅得姜恒满身水。 姜恒顿时大叫,耿曙却拉住他的手腕要抱他。 “开完会了?”姜恒问。 耿曙眉毛微微拧着,一与姜恒对视,眉头便松了下来,“嗯”了声,让他躺在自己怀中。 “情况怎么样?”姜恒问的自然是边境上代军的事,“我看见风羽飞回来了。” “不大好,”耿曙知道瞒他也没用,答道,“又多了十万人,不知道李霄从哪儿征集来的。” 代国兵马共计三十万之数,姜恒实在低估了他们,西川商队连接西域,代人又财力雄厚,想必雇佣了西域轮台、龟兹等地的军团,正在虎视眈眈,欲入侵中原。 “你得去一趟。”姜恒说。 “我不能去。”耿曙出神地答道,让姜恒躺在自己身前,两人一起望向天空的小雪。 “你必须去。”姜恒认真道。 “你怎么办?”耿曙漫不经心道。 姜恒答道:“界圭马上就到了,又是洛阳,怕什么?” 姜恒离开安阳前,将界圭暂时派给了太子泷,毕竟他如今是国君之身,万一代国派人来刺杀太过危险,而自己只要在耿曙身畔,就不会有事。 耿曙说:“我不想离开你,从前只要与你分开,哪怕只是一会儿,最后都……” 姜恒必须主持联会,因为他才是天子亲口嘱托的人选,他不能与耿曙一起出战。 “不会有事的。”姜恒抬手,摸了摸耿曙的脸,稍抬头看他,把手指放在耿曙高挺的鼻梁上。 耿曙稍低头,看了姜恒一眼,亲了亲他的侧脸,他知道接下来的联会,对姜恒而言至关重要,这关乎到他们毕生的目标。 但他没有回答,转念一想,说道:“那件事,我懂了。” “什么事?”姜恒茫然道。 耿曙抬眉,说:“你不是说,做错了么?” 姜恒:“???” 耿曙稍稍挺腰,示意姜恒不要忽视了自己,姜恒更是莫名其妙。耿曙说:“我问了一个老兵,那老兵以前就在洛阳当差,这会儿又回来了。” 姜恒:“?????” 耿曙随口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姜恒:“……” 姜恒忽然想起来了,那天他与耿曙初试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毕竟他无意中看见过两次。 当然,伴随耳鬓厮磨的温言软语与灼热的亲吻,感觉仍然很好。 只是姜恒总觉得他们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 “泡完了么?”耿曙抱着姜恒,让他坐起,说,“咱们回房去,按着那法子试试,应当很好玩。” 姜恒当即满脸通红,想拒绝耿曙,内心却十分期待,耿曙说得稀松平常,就像是与他去玩一般。 “我……”姜恒顺从地说,“好。” 耿曙摸了下姜恒的头,先是出来穿上浴袍,再把姜恒裹好,抱着他,趿了薄皮屐,几步穿过走廊回房。 …… 午后,两人在洛阳偏殿正厅内,姜恒还在回味方才之举。 耿曙一身黑浴袍黑袜,侧倚在坐榻上,姜恒则一身雪白,半靠在耿曙怀里,身前摆了一面屏风,犹如还在嵩县时的布置,那是耿曙习惯起居的地方,姜恒便按着嵩县的格局,作了两人读书写字的小间。 “你在看什么?”姜恒抬头道。 耿曙拿着一部兵书,闻言收了起来,答道:“没什么,你说得对,我得出征。” 他必须去,否则李霄若当真打过来,联会也无法举行下去,汉中到洛阳不过三日路程,一旦三十万大军会合并急行军,兵临城下,雍国反而有危险。 “去吧,”姜恒低声说,“你能打胜仗。” 耿曙没说什么,搂着姜恒,姜恒迷恋地在他胸膛前蹭了几下,耿曙便低头,亲吻了他的唇,两人仿佛成了一对小情侣。说也奇怪,姜恒小时候从前总喜欢从身后抱着耿曙,或是看他躺着读书时,便上去趴在他的身上。 从前耿曙比他高了个头,如今也一样,小时候的亲昵纯粹发乎自然,两人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我什么时候走?”耿曙低声问姜恒。 姜恒没有回答,随手摸来摸去。 “问你呢,”耿曙道,“怎么不说话?哥哥什么时候去?” …… 第二次,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姜恒只觉筋疲力尽。 耿曙抱着他,依旧伏在他身上,许久舍不得离开。 姜恒疲惫不堪,把手搭在耿曙有力的手臂上。 “要是有刺客,”姜恒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笑道,“刺客在这个时候来,咱俩就没法还手了。” 耿曙低头看着姜恒,说:“你说得对。” 他们安静注视彼此,耿曙又道:“但我死也愿意。” 不等姜恒回答,耿曙再问:“你愿意吗?”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最后道:“若这样,被一剑刺穿你和我,让咱们死在一起,很幸福。” “我也这么想。”姜恒轻轻地笑道。 “明天我就出征。”耿曙看着姜恒的脸,小声道,“等我回来,恒儿。” 第188章 神州徽 洛阳下起了七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场雪一夜间覆盖了整个王都,覆盖了洛阳在光阴中留下的伤痕,余下重建的气派王宫, 以及无数飞檐瓦顶在朝阳之下闪闪发亮。 铜钟重新作了抛光, 映照着初晨的日辉。宗庙得到重建,内里却空空如也。正殿内, 高处天子案中央摆放着金玺, 王位后的万里江山墙壁上, 悬挂着三把剑。 黑剑居中,象征广袤天地, 烈光象征日轮, 天月剑象征月轮。 耿曙已换上战甲,走上王座前。 太子泷风尘仆仆初至,未喝得一口水, 便来到正殿中。 “选一把罢, ”姜恒说, “选一把随你出战。” “恒儿,你来选。”耿曙朝姜恒说。 太子泷抬头环顾四周,未想到天子居所与真正的朝廷, 竟是这样的,如今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父亲一辈子心心念念,终其一生都在苦苦追求正统,追求某种神秘力量的承认。为什么自己的祖先会将两枚玉玦带离中原。 这就是“天命”, 无数象征庄严堂皇, 从金玺到玉,到剑,再到钟与鼎, 到千万人的人心,堆砌出了一条路。 仿佛身处这殿内,便得到了三剑力量的守护,手握金玺,便成为神州大地的主人,天子天子,上天之子,犹如他抬头之时,便能听见“天意”的垂询。 “黑剑。”姜恒轻轻道。 “我将黑剑授予你,聂将军。”太子泷说。 耿曙取下黑剑,犹如他的父亲生前一般,随手将那重剑负于背后。如今的他,已拥有了这把剑的继承权,他是世间唯一可名正言顺用它的人了。 “我走了,”耿曙与界圭擦身而过时,说道,“照顾好他。” 界圭轻轻点头,耿曙离开洛阳,统领四万兵马,前往汉中腹地。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冬。 雍国出关,占洛阳,昭告天下,开启五国盟议,意图以盟会方式,决定神州归属。 代国拒不承认,陈兵三十五万于汉中、剑门关等地,大战一触即发。武陵侯聂海率军出征,以区区四万兵马拒守汉中平原。抵挡来自姬霜、李家的西川军队。 洛阳古钟两次连续敲响六声时,郑、梁二国之国君抵达洛阳,太子泷带领群臣,亲自往城门迎接,只见车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太子泷:“今天过去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成为……” “这话可不吉利。”姜恒笑着打断了太子泷,说道:“也许当初毕颉在四国盟会上,也是如此作想。” 太子泷道:“但如今再没有耿渊了,是不是?” “还是小心为上罢。”姜恒低声道,继而于使节队伍中发现了一个人,便笑道:“龙于将军!” 龙于亲自护送郑国小国君、赵灵之子赵聪前来洛阳,除此之外,尚有姜恒熟悉的梁王毕绍。毕绍为亡国之君,在济州已盘桓多时,雍军撤军之后,退出郑国全境,济州一片混乱,最后反而是毕绍坐镇大郑,力挽狂澜,为赵灵挽救了他生前所付出一生的国家。 郑、梁二国向来有手足之情,汁琮死讯传来后,更有大臣提议,不如就请毕绍正式来当国君罢了,反正按理说梁王也有郑国血统。 但毕绍明确拒绝了这一提议,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亲自前来参与五国联会。梁廷流亡,如今最后的老臣,跟随在了毕绍的身边,前往洛阳,等待雍王汁泷给他们一个说法。 龙于则带着七岁的赵聪与十四岁的郑公主赵慧,赵聪仓促间继任郑国国君,开始朝毕绍学习为君之道,他与毕绍,就像是两兄弟一般。 毕绍正在年幼的赵聪耳畔低声说着什么,仿佛在为他解释洛阳的风土人情,他们都是第一次来王都,半大少年带着个七岁的孩子,两人都有新鲜之意。 赵慧则更美了,她继承了太子灵的双眼,颇有武英公主的英气,佩着一把剑,与太子泷对视。 “欢迎你们来。”太子泷朝赵慧点了点头。 赵慧转念思考,继而没说话,朝太子泷勉强笑了笑。 “你爹杀了我爹。”赵慧说。 “是你爹杀了我爹。”太子泷温和地说。 姜恒马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朝三人行礼,说道:“郑王,梁王,公主殿下,好久不见了。” “也不是很久罢,”毕绍朝姜恒望来,笑道,“还不到半年。” 姜恒心里好笑,朝赵聪打过招呼,两名国君神态自若,一众随行的梁臣与郑臣却已恨死了雍国,看见雍军,只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自然没有好脸色。 龙于带来了四千兵马,进驻于城中,卫贲则率领两万御林军,把守住城内各要地。 太子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问候罢,自己父亲灭了梁国,让毕绍与他的朝廷流亡他国,又杀了太多郑人,难不成问一句“你们还好吗?”那当真是赤|裸裸的讽刺。 “天冷路途难走,”太子泷最后说,“我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 “不碍事。”毕绍倒是很大方,摆摆手,又朝赵聪道,“这位就是雍王。” 赵聪与汁泷以国君相见,互行一礼,众人忽然无话。 “远道而来,”最后还是曾嵘救了场,说道,“两位陛下辛苦了,请随我来。” 姜恒使了个眼色,示意汁泷不必太介怀,别人既然来了,就是有诚意谈判的。 “姜大人。” 臣子队伍经过姜恒身边时,一个温柔的女声叫住了他。 “呀!”姜恒笑道,“流花!” 流花正在队伍中,半年前,太子灵决定留下与济州共生死那天,众人便决定将毕绍送离国都,让他带着郑国的太子赵聪与公主赵慧,为郑保留这最后的骨血。当时姜恒提议,叫流花也跟在毕绍身旁,以照顾小太子与公主。 流花虽然不舍,却知道留在城内帮不上忙,天亮时来朝姜恒、耿曙辞行,当时王宫内却忙得一团乱,姜恒顾不上见她。如今她又回来了。 这天她身穿华服,发簪下垂着金步摇,衣袍绣有梁国的圣兽黄龙,姜恒注意到这细节,顿时震惊了。 “你……流花?”姜恒试探地问她。 “这位是梁王妃,”龙于说,“你还不知道。” 流花脸色微红,朝姜恒笑了起来,姜恒才意识到,流花陪伴梁王毕绍逃亡,多半是两人同生共死,心生情愫,继而定下终生之事了! “恭喜!”姜恒马上笑道,“还未来得及为你准备贺礼呢!” 流花问:“你哥哥呢?” 姜恒解释了一番,让流花不必担心,流花却听得面有忧色,姜恒知道她在担忧耿曙,龙于便安慰道:“无妨,聂将军向来用兵如神,区区代人,不会让他吃败仗。” 姜恒送走了流花,并约定在会盟前见面谈谈。信报匆忙赶来,告知耿曙已抵达汉中腹地,初步探明了代国的军力布置,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汁泷把军报交给曾嵘,让他马上召集臣子开会,傍晚又传来消息——芈清到了。 郢国如今以长公主芈清为尊,熊耒与熊安两父子暴毙后,郢国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名二十岁的新太子,名唤熊丕。熊丕模样清爽俊朗,显然在继任时由士族专门教导过,穿上太子服似模似样,眼神却暴露出了他的紧张与不安。 “姜太史,好久不见了。”芈清把手搭在熊丕手背上,款款下了马车。 “公主殿下。”姜恒朝她行礼,又道:“太子殿下。” 熊丕点了点头,望向芈清。二人名义上是姑侄,却全听芈清的,如今芈清在郢地已是独揽大权,说一不二。姜恒想起往昔,他与芈清只有寥寥几言之缘,这位公主更差一点成为了雍国王后,汁琮死后,她就是当下的太后了,不过棋差一步,足见造化弄人。 汁泷对熊耒与熊安之死,适当地表达了哀悼之情,这毕竟不关雍国的事,别人是在自己家里暴毙的,不像在梁王面前怕说错话。 芈清亦哀恸几句,进入洛阳宫中住下,姜恒这一天的事儿才算到此结束,回到正殿时,汁泷忽有感慨,说道:“他们竟是都来了。” 姜恒说:“你原以为不会有人来么?” 汁泷说:“都相信你,也是给你面子。” “给金玺面子罢了。”姜恒看了眼案上的金玺,说道,“不得不来,事情总要解决的,否则要怎么办呢?不想打仗,就必须和谈。来,我看看咱们的哥哥……说了什么。” 姜恒展开信,坐在天子案一侧,汁泷则坐在另一侧,两人都没有夺天子位而坐。姜恒读完军报,再看曾嵘另附的行军之议,知道已经解决了,便伸了个懒腰。 “没事就早点歇息,”界圭在旁说,“再过几日,还有忙的时候。” 界圭那话,是在提醒姜恒,汁泷却误以为界圭在催促自己,打趣道:“我都是国君了,你还管我睡觉?” 姜恒看了界圭一眼,界圭也没有分辩,只走到一旁坐下。 “睡不着,”汁泷说,“这几日里,想到面对三国国君,便忍不住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姜恒笑道,“都是凡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你怕他们,他们还怕你呢。” 姜恒自然知道汁泷也是国君,所谓畏惧,大多因为他的父亲灭了别人的国,在心中横冲直撞的,无非“仁义”二字,就像一根刺般。说来也奇怪,上到国君,下到百姓,每个人都同意弱肉强食的说法,大争之世,你不去杀别人,别人就要来杀你,所以总得先下手为强。 但风戎人常说,雍人没有神明,所以无所畏惧,这点不对。 虽不信鬼神,却有先圣。每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的全家,流放国君,处决百姓之后,心里总会生出不安与愧疚之意,这就是雍人乃至中原民的“信仰”。 孔丘多年来耳提面命,孟轲犹如幽灵一般碎碎念个不停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连耿曙有时亦会心生忐忑,杀人杀得多了,报应总会来的,不是应在自己身上,就是应在家人的身上。 正是这根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人,让人不至于变成野兽。 果然,汁泷又叹了口气道:“恒儿,看见梁王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怕。”姜恒说,“因为我爹杀了不少人,你爹又几乎杀掉了所有人,让梁人落到如今境地。” 汁泷说:“周游与曾嵘都在提醒我,不要怕他们来报仇,不必畏惧。” “可你还是在介怀。”姜恒从军报中抬头,朝汁泷笑了笑,说,“你不是怕他们恨你,不是怕他们来报仇。” 汁泷点了点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甚至不敢直视毕绍的双眼。 “那是一个加害者,”姜恒说,“对一个受害者的不安。哪怕这不是你造成的,你也尽力了。” 汁泷没有说话,疲惫地叹了声,说:“我现在发现,没有你和哥哥,我什么也办不到。恒儿,今天我甚至在想,你若是太子,一定会比我做得好得多。” “都是他们自找的。”姜恒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岔开话题。 汁泷:“?” 姜恒收起军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给汁泷也斟了一杯,抬头望向万里江山正壁,重复道:“我说,今日境地,俱是四国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汁泷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姜恒说:“当初,天子与赵将军,就死在了这个地方。进军洛阳时,四国何曾想过,天子驾崩,会将大争之世推向最后的深渊?” 汁泷刹那明白了。 姜恒说:“设若天子在位,封国如昔,依循法令,诸侯国一旦挑起战事,便群而伐之。事情会演变得这么严重么?” 汁泷忽然无言以对,姜恒又道:“哥,你觉得,天子究竟是什么?” “我从未见过他。”汁泷想了想,说。 姜恒摇摇头,说:“我并非指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问,他是什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究竟是什么?” 说着,姜恒指了指两人之间的空位,那是天子之位。 汁泷沉默良久,这是从未有人讨论过的。 “一个象征,”汁泷最后答道,“弟弟,我觉得他是一个象征。” “什么象征?”姜恒笑了笑。 汁泷说:“天下的象征。” 姜恒注视汁泷,这个位置,在不久之后,他就要坐上去了,这个道理,他总要先明白。 姜恒点头,没有再说,他比汁泷更早察觉这一事实,正如当初在海阁所言,姬珣就是天下,他是神州的象征、规矩的象征、王道的象征。他坐在这里,便提醒了所有人,“天下”是活着的。 它不仅仅是一个虚名,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辽阔无疆的国土、飞禽走兽、草木虫鱼,所有的力量与精神,尽数百川汇流,归于此地王案之后,变幻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这个人的意志,就是神州的意志,他行使王权,维护王道,他有他的责任,他的责任即是分离出“自己”,将个人的意志与象征神州的身份去作区分。 离开王案时,他是赵竭的爱人。回到王案前端坐时,他必须保持自己与“天下”归一,尽力不发生意志的偏离。 所以说天子安在,则天下升平;天子驾崩,则世间大争。 他推行一切法令,只为维护天下的安稳,消解战乱,让一切欣欣向荣,即是王旗所刻“万世王道”,集百家之学、万民意志于一体。 “你会成为这个象征,”姜恒说,“将不再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汁泷点了点头,知道姜恒也在提醒他,既然你很快就要成为这个“天下”,那么百姓的伤痛也即是你的伤痛,从此不再有国君的身份,也再无国别之见。 第189章 太史威 是夜, 汉中平原,大雪纷飞。 耿曙身上的袍子是姜恒为他准备的,内衬中垫了姜恒那件猞猁裘, 不显厚而笨重,很是修身保暖, 更方便活动。裘袄外尚可加数块甲片与战裙、护膝等武胄。 姜恒在洛阳做什么呢?耿曙渐渐地察觉到, 原本在东宫的朝廷, 已对姜恒生出少许忌惮之意, 他实在太像一个太子了,或许他们尚无自觉,姜恒却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 丝毫不像其他人为客卿的身份。 这么下去,朝廷内部的战争迟早会爆发, 毕竟姜恒再有才华, 他亦是臣子的身份,整个东宫效忠的人不是他, 而是汁泷。姜恒对汁泷有用, 所有大臣都将推崇他, 但一旦他威胁到汁泷的王位,曾嵘等人也许马上就会翻脸无情。 耿曙不想在朝廷大开杀戒,这些年里,他杀过的人已成千上万, 人死如灯灭,被他杀掉了,这个人就从此消失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在他的人生里,只不知道双手鲜血累累的汁琮,杀掉了所有他的反对者后, 会不会偶尔也觉得落寞? 他很清楚,每当他为姜恒杀人时,姜恒便会露出难受的表情,哪怕这个人不得不杀。 他只想看到姜恒笑,不想看到他难过。 耿曙看着雪地远方,两只小狐狸在追逐,追上了,抱在一起打滚,你舔舔我,我挠挠你,这景象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起姜恒温暖的身体,不由得神驰幻想起来。 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耿曙回想过去,恨不得回到洛阳,告诉自己,时间不等人,他们的这一生里,每一天都无比珍贵。 等到代国之患解决,回到朝中,他就要为他开始对付朝廷了。新的问题将迎面而来,而他们这一生,仿佛从来没有停下来,真真正正,享受二人独处时光的间隙过。 姜恒能成为一个好的天子,从姬珣处接过金玺,这就是他的宿命,光阴将这桩重任托付给了他,其后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命运在指引。姜恒无数次努力地将五国重新拼在一起,犹如拼一个破碎的瓷瓶,其间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考验,但他们都撑过来了。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耿曙不禁又想起姜恒问过他的话,如果让他选,他只想回到从前,姜恒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相守在一起的那些时日,不被寄予厚望,没有诸多烦恼,人生中没有别的目标,只有一桩责任:即是彼此。 彼此成为对方唯一的责任,耿曙甚至明白了界圭的话,我带你走,离开这里,随便去哪儿,到天涯海角。 当年他也许也是这么想汁琅的罢? 只是身在局中,谁又能挣脱? “殿下。”一名万夫长前来。 “我知道你们不想再打仗,”耿曙没有看他,随手玩了几下黑剑,说道,“我也不想打,我累了。” 万夫长在耿曙这话面前突然措手不及,他不过是来汇报扎营事宜,没想到耿曙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识趣地没有打断,垂手站在一旁听着。 耿曙又自言自语道:“我朝你们保证,这是最后一场了,过后的五十年中,天下不会再有大战事,不过,咱们首先要活着回去。” 万夫长答道:“是,殿下,扎营已经结束了。代国扎营在河边的平原上。” 耿曙又喃喃道:“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 万夫长安静地站着,耿曙又道:“朝廷回信了么?” “回信了。”万夫长拿着海东青爪上的布条,交给耿曙,说道,“朝廷让咱们按兵不动,等到联会开完再决定。曾嵘、周游、姜恒三位大人一致猜测,李霄正待观察,看有几国附议联会,再决定是否采取行动。” 耿曙面朝被积雪覆盖的平原,吹了声口哨,海东青飞来,停在他的肩头。 “我想任性一回,”耿曙忽然说,“你愿意跟随我么?” 万夫长一怔,说道:“殿下。” 耿曙看了他一眼,又道:“将你的弟兄们叫来。” 四名万夫长全部到齐,耿曙扫了他们一眼,用黑剑在雪地上画出简单地形,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些年里,我从来就是听我弟弟的,他让我打,我就打,他让我退兵,我就退兵。但今日,”耿曙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我想为我自己打一场仗,唯一的一场。” 洛阳,晋惠天子三十六年,腊月初八。 王宫中以雍地的习俗,开始准备腊八宴,明天就是冬至了,亦是雍人的除夕夜,两个盛大的节日挨在先后两天,又是入关后的第一年,显得无比隆重。 这也是汁琮死后,雍人的第一个新年,于是整个民族,或是说整个国家,所有的生命力一刹那被激发出来,各族将雪仗的战场从落雁搬到了洛阳,城内带着野蛮的、欣欣向荣的混乱。姜恒原本约了芈清今日相谈,没想到芈清一大清早看见雪,便惊呼一声,跑出去看雪景了。 芈氏世代居住于长江以南,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雪,有也只是薄薄一层,这是一国公主首次见到如此厚重的雪,当即挽起袖子,与各国特使开始扔雪球。 “公主殿下。”姜恒哭笑不得道。 “太史,”芈清说,“你来么?” 姜恒见孟和等人吵吵嚷嚷,生怕冲撞了前来与会的客人,只得护着郢人,不多时连毕绍、赵聪两名国君也出来了,宫外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毕绍陪着赵聪,两人正在堆放雪堡,姜恒忽然听见有人通传,声音不大,却是信使快马加鞭,通过长街的声音。 “代国汀侯,李靳到——” 所有人刹那直起身,望向声音来处的方向,姜恒马上告退,匆忙回往正殿。 他记得李靳,那名被罗宣捆在地窖里的倒霉城防队长,曾与姬霜两小无猜。两年前,姜恒本以为说服了他,结果对方却是罗宣,罗宣一念之差,留了他性命,如今他已在代国封侯,并成为姬霜的得力臂膀。 雍、代二国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代国赫然也派来了他们的特使,代表代王李霄,参与这场盟会。 朝廷如临大敌,正式接见了李靳。姜恒一身是雪,先在殿外抖了抖,再坦然而入,进去时,李靳正在高谈阔论,汁泷、曾嵘等人脸色都极难看。 “……敝国国君与霜公主殿下,给出了最后期限……” 姜恒来到李靳身边时,李靳忽然一停,眼里带着少许畏惧。 “李将军好。”姜恒笑道。 李靳表情非常复杂,只因出发前,姬霜特地叮嘱过,务必提防姜恒与聂海。姜恒的名头实在太响,其父杀光了天下政要不说,他与聂海,更凭借一己之力,引发西川朝野剧烈动荡,甚至连代王李宏亦交待在他们手上。 除此之外,雍王汁琮征伐济州遭到暗算,也与姜恒脱不开干系,一名文人,竟是设计除掉了两名武力冠绝天下的国君,李靳当即气势被压了一头。 “姜太史,”李靳说,“初次见面。” 姜恒带着询问神色看汁泷,汁泷温和地说:“你来得正好,代国要求咱们从汉中平原撤军,才愿意参与会盟。” “知道贵国陈兵守护边境的坚决意图。”李靳说,“但是么,毕竟刀兵无眼,战场无情,就怕伤了和气。您也知道的,我国三十五万大军正在边境进行演练,实力悬殊,若不慎酿成冲突,谁也不愿看见。” 姜恒笑了起来,汉中当下两军对垒,两国之意不言则明,代国在以军队威胁雍国,而这又是汁琮最爱做的事。耿曙那四万军队,只能称之为表态。 “您想多了。”姜恒走到天子案一侧,坐在右手位。 这一下,雍国就像有了两名国君——汁泷与姜恒各坐一边。 李靳顿时知道,姬霜特地提醒的意思了。 姜恒拿起金玺,放在正中。 汁泷看了眼姜恒,明白其意,解释道:“姜太史乃金玺受托之人,可暂替天子阐明其意。” 汁泷想将天子案让给姜恒,姜恒却道:“雍王不忙,请坐就是。” 说着,姜恒又朝李靳说:“不是守护边境,而是要开战打你们。” 朝中霎时肃静,李靳当即色变,姜恒又道:“我昭告五国前来参与会盟,为何你代国迟迟不来?不来,则令雍国奉天子令,讨伐尔等,送封信,告诉李霄,他若视金玺为无物,这就夺其封位,贬为庶人!” 李靳大怒,吼道:“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天子?” 姜恒拿起金玺一亮,又扬眉道:“回去问你们霜公主,她承认不承认?” 李靳顿时语塞,不久前姬霜才承认了金玺,否则为什么千里迢迢前来安阳,欲继承大晋姬家正统? 李靳心念电转,你们有姬天子遗命,我们有公主,正要拿话来顶姜恒时,姜恒又道:“但眼下你既然来了,我便权当代国表示出了诚意,愿意参与会盟。先去歇下罢,两国边境之议,我答应你,盟会结束后,必将给你一个答复。” 李靳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事实上李霄与姬霜派他出来,亦是为了让他参与盟会,探听消息,至于边境的雍军不过十万人,又分散成三大军团,李霄派遣擅带兵的亲弟李傩领军,三十五万军队在手,根本不怕耿曙,人多势众,犹如决堤一般放出去,淹也淹死了他。 “汀侯请。”汁泷适时地做了个手势。 李靳只得暂时忍着,前去住下,带来的两千兵员,按姜恒的意思是不必管他,让他自行其是罢了。 “派个人去监视他,”姜恒又朝界圭吩咐道,“看他在城内做什么。” 姜恒怀疑李靳此来亦带着任务,想拉拢各国,协力对抗雍,一旦被他成功,将再次陷入国力与兵力互相制衡的局面,这神州一统的大业,只怕从此再难推动。 末了,曾嵘又说:“明日之会事关重大,须得接连多日,今天又有了变数,咱们不若再仔细核对一次。” 姜恒转身,关上了门,界圭在里头守着,于是汁泷、陆冀、周游、曾嵘与姜恒五人,再次核对盟会章程,以确保万无一失。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过金玺呢。”汁泷最后道。 深夜里,所有大臣都散了,明日雍国人将面临百年来至为复杂的局势,谁也不知道明天的盟会上将发生什么,就连姜恒自己,亦无从预测。 殿内剩下姜恒与汁泷两人。 “我也没有认真看过。”姜恒最后答道。 汁泷用黄布将它再一次包上,递给姜恒,说:“这上面刻的什么?” “诸天星官。”姜恒端详露出的金玺一角,其上刻了星图,他朝汁泷指出金玺最中央之处,说,“天子为诸天所授,守护神州者。持金玺,即天命。” 汁泷点了点头,让姜恒拿着金玺,明天盟会召开,他将把此玺再一次正式授予新的天子,而这个人选,当是汁泷。 姜恒朝汁泷点头,转身离开,界圭等在殿外,护送他回房歇下。 第190章 五国会 神州度过了幽暗的长夜, 一如这个冬至到来时漫长的夜晚,这是昼至短、夜至长之时,亦是大争之世里最浓烈的墨色。诸侯国围攻洛阳的那天, 谁也不知道黑夜会在什么时候结束、新的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神州就在这漫长的夜里沉睡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 刀枪之争无法让这名巨人睁开双眼, 鲜血横流, 在它面前淌过, 诸侯的血、公卿的血、士人的血、百姓的血——混合在一起,汇集为奔腾的河流,在时光力量的推动下, 注入大地,浸没了这巨人脚下的土壤。 直到那一天, 姬珣将金玺交到了姜恒手中, 犹如递给他这长夜里的最后一点星光。随之,银河渐西移, 天际出现了一抹很淡的绛色, 天终于要亮起来了。 阳光照进宫殿中时, 姜恒睡了不足三个时辰,却很精神。四十九声钟响,就像昔年他与耿曙在洛阳中每天所闻,唯一不同的是, 今日晨钟结束后,又有六声拖长尾音的昭示,代表诸侯齐聚天子王城之意。 众封国国君俱等待着这一天,依次来到会场前,那是天子接见诸邦之臣的“礼殿”, 穹圆地矩,露天而设,地上铺着厚毯,绘有神州大地地图,位于洛阳王宫正中,周围燃起了火盆。 洪钟大吕声中,金铁鸣响,先是梁王与一众臣子,其后郑王与龙于、郑国臣;再次芈清、熊丕与郢臣,最后是代国李靳。 近百人鱼贯而入,甲士随身护卫,陪同国君出访者,俱是各封国内的公卿,天子案设在中央北面,坐北面南,五国国君,各依其位入座。代国位西、郑国位东,郢南雍北,梁国正中右下。 汁泷所坐之处,即天子位下不远处。 姜恒最后一个抵达,走进会场之时,正低声交谈的公卿们随之一静,注视姜恒。 姜恒身穿太史令官服,沿晋制,手持符节,站在入场之地,迎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忽然有种不真实感,七年了,他终于真正回到了此地,回到了天子的身前。 “姜大人?”梁王道。 姜恒长吁一声,来到座前,率先朝着空案跪拜。 “天子安好。”姜恒道。 诸王同时起身,汁泷转身,所有人面朝天子案,跪伏在地,俯身以额触地。 “拜见金玺,”众国君恭敬道,“天子安好,则天下升平。” 磬声再响,连续数声后,各人入座。姜恒来到空案一侧坐下,让出空位。 “七年前,”姜恒说道,“洛阳大乱,天子崩,万民离散,中原大地陷于‘大争’,如今召集各国封王,以议对策。” 会场寂静,只有姜恒之声响起:“天子驾崩,本该以三公联合赵将军出面,照会诸王,然,赵将军与朝廷中官员,殉天子而殁。如今晋廷内,中央官员,唯独姜某与聂海聂将军。聂将军带兵在外,多有不便,全权委任于我,持天子亲授传国金玺以节,主持此盟会,各位国君,想来当无异议。” 众人纷纷道:“无异议。” 汁泷跪坐,身体朝北面天子案稍稍侧了一个角度,看着姜恒,忽有种陌生感,他从来便将姜恒视作雍人,从姜恒来到雍地时,他就成为了汁氏的“自己人”。 而就在这一刻,汁泷开始感觉到,真正的、隐藏在姜恒之下的另一重身份——他似乎从来就不归属于任意一国,他自始至终,俱效忠于姬珣。 “各位有何话说,今日都但言不妨。”姜恒解开金玺外的布,那黑黝黝的沉铁之物,如今各国的国君,亦是第一次见,目光俱聚集在天子案上。 “天子虽崩,”姜恒又说,“但见此玺,有如见神州天命,今日各位除去消弭纷争外,尚有重大责任,即是为天下百姓,推举出新的天子。” 与会者自然知道,这大争走到了尽头,已是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了。 “那就是传国之玺么?”芈清说,“倒是第一次见,先王不止一次提起过,可以让我看看不?” 姜恒将金玺取下,交由众人传看,又道:“七年前,天子遗命,乃是让我持其寻找适合为天下之君者。” 众人看过一轮,这王权的象征,便再一次回到案前。 “但以眼下情况,”姜恒道,“这尚不是最重要的,在下想听听各位国君的意思。未来神州的命运,便掌握在今日与会者的手里了。” “天子驾崩,”熊丕说,“前因后果,暂且不论。” 熊丕与芈清交换了眼色,姜恒清楚他的暗示,当年五国围攻洛阳是笔烂账,雍国认为关内四国率先挑起大战,四国则指责汁琮意图劫走姬珣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也辩不过谁,各有各的说法,便暂且搁置不论。 旋即,熊丕顿了顿,又说:“雍国年前撕毁协议,在安阳朝兄弟之盟开战,屠杀我国十万将士,这笔账,今日得好好算一算。” 会场肃静,这是群臣早就提醒了汁泷的,汁泷倒不如何介意,只是笑了笑。 “梁国亦是这么一说。”旋即,梁王开口道,“安阳、衡阳、照水等地,如今被雍国占去。何时还给我们?还请姜大人为我大梁主持公道。” 年幼的郑王身边,诸令解代为发话:“郑国济州一战,生灵涂炭,雍国惨无人道,犯下种种恶行,汁琮虽死,却死有余辜,如今谁来为这场战争谢罪?” 李靳冷笑一声,望向姜恒,倒是没有来寻仇讨事,知道以眼下局面,姜恒已无法应付,代国的诉求最后再加上去不迟。 汁泷先是朝熊丕道:“安阳一战,十万郢军并非我雍人所杀,乃是中毒而死。贵国想必收尸后,已得到报告。雍军亦有近万人,因天灾而故。” 熊丕认真道:“袍泽们既然死在了安阳,而安阳又被雍王攻占,自该由汁家给个交代,否则呢?” “殿下。”芈清朝熊丕小声劝说, 姜恒看了眼汁泷,示意你怎么说? 汁泷又解释道:“雍国亦在调查,假以时日,一定会给贵国一个交代。” 姜恒几次怀疑安阳之战,一招将十余万人,满城鸡犬不留,杀得干干净净的招数,乃是出自罗宣之手,但奈何他已找不到自己师父的人,更不可能去问他了。 “我们相信雍王。”芈清答道。 熊丕便暂时不再提出异议,太子与公主,一唱一和,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那么我们呢?”梁王毕绍说。 太子灵死后,毕绍仿佛一夜间长大,虽不过十二岁,却已隐隐有了少年老成的模样。 汁泷说:“安阳之乱,非孤本意,今日既然召起联会,便已想清楚了,梁国王都,原样奉还,照水城由雍军暂为代管,以三年为期,进行逐步交接。” 汁泷这么一说,所有人顿时大哗,谁也没想到,雍国竟会放弃到手的土地! “谢谢。”毕绍淡淡道。 “战死的百姓,”只听梁王身边,相国春陵又说,“雍王又有什么说法?不要拿你爹的决定与你不相干之言来搪塞,如今你是国君,责任就在你身上!” 诸令解:“济州之战,又如何交代?” 汁泷没有回答,所有人都看着他。良久沉默之后,姜恒又道:“雍王,他们都在问你呢,怎么说?” 汁泷朝姜恒道:“是要割地,还是要赔款,以偿各国战死的百姓性命,我都可接受。” 当即所有人警惕起来,汁泷的姿态,摆得实在太低了,只怕有诈。其身后曾嵘、周游等人,又都在观察诸侯们的脸色,想必以退为进,待会儿说不定有更多麻烦。 “唯独一件事,”汁泷又道,“我也要请天子为我大雍主持公道,一年前,梁、郑二国组成联军,进犯雍国领地,攻破落雁,率先挑起战事,又有谁来为此赎罪?” 姜恒随即望向梁王、郑王等人,以及跟随的臣子。 诸令解道:“十五年前,汁琮派耿渊,于四国盟会上刺杀诸国政要,不共戴天的血仇,因此而起。合情合理。” 姜恒说:“那次会盟上,议题是什么?” 诸侯的脸色都有点不自然,那次乃是重闻牵头,联合关内四国欲瓜分雍地,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雍人犹如虎狼,”诸令解正色道,“随时入侵关中……” “少作花言巧语!诡辩之词!”姜恒勃然大怒道,“油嘴滑舌之辈,信不信我现在就斩了你?!” 金玺拍案,一声巨响,所有人登时被吓了一跳,就连汁泷的心脏俱险些跳出来。 诸令解被这么一震,当即断了话头。 姜恒面带怒意,呵斥道:“我相信各位国君俱是抱着消弭战乱之愿前来,若不开诚布公,相信彼此,重建信任,以诡辩之术再多论,又有何意?!龙于将军!” 过了好一会儿,龙于缓缓道:“末将在。” 耿曙不在会场上,姜恒失去了倚仗,这是他今日主持会议唯一的短板。但龙于哪怕为一国上将军,身份仍然是天子之臣,他只要承认晋家天下,便必须服从这一身份。 “谁再以无中生有的罪名狡辩,扰乱会场,”姜恒道,“我授权你,将放肆之人拖出去处决。” 刹那无人再开口。 片刻后,汁泷打破了这沉寂。 “十五年前,雍国尚未踏出玉璧关,”汁泷说,“贵国重闻将军,却已开始策划集结四国,瓜分我国土、流放我百姓。” 姜恒淡淡道:“现在开始,我等只讨论已发生的事实,不可有任何诛心之论。否则便视作挑衅之举。” “因为你雍国得位不正。”熊丕说。 这是事实,一百二十二年前,汁家官至晋廷太尉,爵位仅为公爵,率军驱逐来犯的风戎人,一去不返,在塞外自行立国,招致各国的大怒,亦是王权旁落的源头。 “天子发布招讨令了没有?”汁泷反问道。 这也是事实——姬家虽然对汁氏的行为愤怒,却终究赐予他七鼎,承认了汁家的诸侯王之位,想算账,得去找那一任的天子,总不能将死人翻出来问话,何况天子也有权拒绝给这个交代。 一百多年前的事实在太久远了,隔了五代甚至六代人,当初各国没有马上讨伐雍,亦是各自打着如意算盘,要趁此分夺王权,错在谁身上? 诸侯无言以对。 “没有。”姜恒替诸侯们回答道,“天子赐一钟、七鼎。汁氏乃是中央承认的诸侯,得位名正言顺。” 汁泷正色道:“那么姜大人,以及各位国君,诸侯国以此为宣战理由,便说不通。” 姜恒道:“各位如何看?” 梁王率先承认道:“上将军重闻率先以‘威胁’之名启战,是为不妥。但十五年乃至更久以前,雍与我大梁,因土地之争频生战事,亦是事实。” 姜恒道:“按规矩,各国若有领土纷争,须得面见天子,请求裁定,天子裁决后,若诸侯拒不从命,当发天子令,天下共讨之。梁国面见天子了不曾?” 诸令解一声冷笑,从一百年前至今,就已是这局面,谁武力强大谁说了算,天子说话,能起什么用? “诸令大人,”姜恒又道,“你笑什么?” “那么朝廷就得好好反省了,”诸令解冷冷道,“为何天子令出,诸侯不从?怎么?姜大人,这是事实,我不过说了事实,你想杀我就杀,我不怕你!” “各国国君也得反省,”姜恒答道,“是什么令尔等为了土地、财富无休无止地发起战事?当真只是为了生存么?” “姜大人说得对。”郑王年幼,却忍不住开口道,“都道大争之世,人人难以独善其身,可这争端,最先又是谁挑起来的呢?无非是人心贪得无厌罢了。” “嘘。”龙于马上示意小郑王,让他不可拆自己人的台。 “连小孩子也懂的道理啊。”姜恒叹了口气,答道,“国君身在其位,每一个决断,都关系着诸侯国领地中,千千万万百姓的生与死。诸令大人,我原以为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现在看来,当真让人失望至极。” 熊丕冷笑一声,显然对姜恒之言不以为然,面带嘲讽。 芈清却认真地看着姜恒。梁王毕绍叹了口气。 “雍国真的会还梁国领土么?”毕绍说。 “会。”这次汁泷没有犹豫,答道,“总要有人先让步,这是孤王早与姜大人下的决定,无论今日会盟,大伙儿是否达成一致,都不会强占安阳。” 姜恒沉默地看着众人。 “姜大人今日是当真想解决问题的,”春陵想了想,说道,“姜大人的行径,我等确实佩服。” 春陵难得地表露出了敬佩,看了眼龙于,说道:“姜大人多年前,先是行刺雍王,退去玉璧关外大军……” 龙于点头道:“不错,姜大人的为人,本将军亦无话可说,你我虽曾为敌,你维护雍国王都,令其不至于亡国,又与聂海聂将军守护了济州,你虽年纪不大,却流浪天下,待每一国百姓,只为拯救万民,待他们如自己家人……” 姜恒却不想再听这褒扬的话,他突然觉得累了,便打断了龙于。 “不错,”姜恒说,“召集各位前来,我是想解决问题。可是今日见各位自说自话,一如既往,就恐怕许多问题,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芈清说:“我们来到此地,亦是为了解决问题,不能再打下去了。” 这是连七岁的赵聪也明白的道理,如今天下已不再像从前,战乱的摧残令神州大地暗无天日,百姓难事耕作,良田已成荒地,宅邸已成废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但是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姜恒忍不住说,“至少在与会上,只要人来了,我想大伙儿的目标就是一致的。我们还要不要规矩?是回到一百年前,奉行古老的规矩与王道,休养生息,重新过日子?还是打破所有的规矩,像这一百年里,用最后的一场大战来决定天下的归属?” “本次盟会散了之后,只有两个答案。”姜恒无视了一旁的李靳,朝众诸侯道,“一是重建中央朝廷,奉天子为尊,推行新的政令,停止所有的战争;二是各自回家,召集军队,互相杀戮,直到有一方彻底胜出,将眼下的一切统统推翻,再重来为止。” 姜恒摊手,说:“这些年来,我业已竭尽全力,是根据姬天子遗命,授予新王金玺,建立新秩序;还是用战争来决胜负,你们自己说罢。” 第191章 行军报 没有人说话, 除了代国之外的另外三国,自然都是冲着停战来的。姜恒不过将一直以来,这一切的本质放在明面上说了出来, 大家心里清楚得很,只是谁也不想说。 要么最后混战一场, 赢家通吃,败者亡国,付出千万百姓与士兵生命的代价, 最终由一个至为强大的国家与君王来统治天下。 要么就放下所有的芥蒂, 妥协, 并商量出一个所有人都能暂时相安无事的办法。每一方都必须出让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服从天子的管制与调度。 道理人人都懂, 却并非这么容易办到。 “说得是。”梁王毕绍说, “暂时放下所有的仇恨罢,都过去了。” 他朝龙于、诸令解、芈清与熊丕认真地说道:“往事重提,又有何益?死者已逝,现在已是生者的世间。” 姜恒注视只有十二岁的毕绍, 知道他与当初的自己,也许有着同样的念头。太子灵在付出生命时,便将最后的一点希望托付给了姜恒与耿曙,而龙于等一众郑臣, 也早已明白赵灵的遗愿,姜恒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我等附议。”龙于说。 诸令解仿佛还有话想说,最后,他却没有反驳龙于。 雍国是先出让了利益,这也是姜恒提醒过汁泷的,必须有一方来打开这个口子, 否则争端将无休无止。 “梁王心有王道。”姜恒轻轻道,又问芈清:“那么你们呢?” 芈清将一手放在熊丕的手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 “姜大人,”芈清答道,“我们身后的,乃是郢国国民,望您理解。” “当然理解。”姜恒答道,“你有什么要求?” 芈清沉吟片刻,又问:“姜大人想在五国国君之中,选出新的天子么?” 姜恒答道:“是的。” 终于来到最重要的一步了。 姜恒最后道:“根据天子遗命,继任者由我选择,虽说如此,我仍希望听听各诸侯国君的意思。首先,我选定了汁家之后,这一任的雍王,汁泷来成为新的天子。” 汁泷额角淌下汗来。 刹那所有人猝不及防,露出了诡异的神色,所有人在来前俱商议过,姜恒极有可能会将金玺交给汁家,毕竟汁氏眼下已成了最大的赢家,却未料姜恒丝毫没有铺垫,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诸令解当即发疯般地大笑,打破了沉寂。 “他?!”诸令解道,“你让一个疯子的儿子,来当天子?!他的父亲,与四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汁泷没有说话,面带冷淡神色。 姜恒说道:“是,各位若不赞同,可推举出新的天子。我来听下你们的提案罢了,各位诸侯,不如说说?谁来坐在这个位置上,能让你们心悦诚服?” 话音落,没有人接话,无法推举出更合适的人,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毕绍能当天子么?首先身为亡国之君,毕绍连自己的国人都失去了;其次他只有十二岁,麾下又俱是老臣,梁国早已透露出腐朽的气味,犹如当初的晋。 赵聪能当天子么?不能,虽是赵灵之后,这孩子头脑也十分清楚,更深明仁义之道,却管不住五个国家,连身为国君,管辖郑国都十分艰难。 熊丕能当天子么?众人的目光根本无人留在熊丕身上,不过认为他是个被急急忙忙教了点仪态后,为芈清传话的傀儡。 芈清?郢国遭遇重创之后,不得不出面的长公主,甚至没有治理国家的经验。 姜恒自始至终,没有看李靳一眼,他知道李霄更不可能,不会有人在乎李霄,李霄也从未将天下人当作自己的臣民,他只在乎自己的代国。 “如今的雍国,已是最好的证明。”姜恒说道,“汁琮尚在位时,汁泷以其才能,令雍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百姓富庶,各有土地;商贸往来,货物互通。雍国国力,如今已与郢国不相上下。” 姜恒解释道:“我有信心,让汁泷来带领天下,将在三十年内,恢复百年前的盛况,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相信他了。” 天子人选来得实在太突然,就连龙于亦以为姜恒会用更缓和的方式来决定,这么一来,盟会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局中——没有人愿意让汁泷来担任这个职位,却谁也提不出更好的人选,更心知肚明,自己没法当。 “那是不可能的,”诸令解说,“姜大人,永远不可能。你自己当天子,还比汁家的人能服众一点。” 汁泷忽然笑了起来,看了眼姜恒,这时候,他忽然又有了童心,意思是——你看吧?和我说的一样? 汁泷很清楚,这些年里,雍国的强大是因为姜恒的变法,以及曾经东宫自己的部下们的才干,他甚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听取报告,并相信他们,给予所有人力所能及的支持。 但姜恒很坚持,姜恒告诉他,这就是用人之道,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人,是至为可贵的品质。 汁泷一直在学习相信他人,发掘优秀的人才,并给予他们支持。 就像姜恒所言,当个好国君其实很简单——愿意用人,懂得用人,让人与人之间不互相杀,自己也别被杀,就成功了。 道理很简单。 今天盟会上,看见这仿佛永不止息的争吵,他渐渐明白到,为什么姜恒说相信他人是可贵的了。 李靳也笑了起来,说:“姜大人有一颗赤子之心,但你还是得承认现实,不是大伙儿坐在这儿聊聊天,就能解决问题的。看来看去,也就那样,恕我不奉陪了,各位,代国退出你们的盟会。” “临走前,我还有一句话想说。”李靳朝诸人道,“姬霜公主也愿意召开五国联会,听听各位的看法,雍国必须为他们过去十年,乃至一百年间的行为付出代价。人间该有新的天子、新的王廷,但不可能是这名废物……” 汁泷身后的所有人,愤怒已达到极致,曾嵘哪怕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要开口怒斥李靳,真想打仗,就让你看看,谁才是废物! 但姜恒以眼神制止了曾嵘。他知道代国不可能答应,此次前来,不过是试探,他也不在乎姬霜的想法,雍国已最大限度地表达出了诚意,换作汁琮,根本不会归还安阳,他只会打仗,他只有一条路走。 姜恒凭借不懈的努力,在汁泷的支持之下,成功地说服了雍国朝廷,打开了另一条路。只要梁、赵二国愿意,郢国是可以争取的,有了这三国支持,便不用惧怕代国的威胁。 李靳的反应,也早在姜恒的预料之中,并提前商量好了对策。 “所以李霄愿意当天子?”汁泷礼貌道,“叫他过来,有话好商量,只要大伙儿承认他,我愿意支持。” 诸人对李霄的不屑更甚于汁泷,甚至对姬霜亦无多少好感。 李霄杀了亲生父亲李宏,而李宏罪不至死。 李宏之死,没有因大义之名,连李谧亦死于非命;李霄的动机只是夺权,这就是王子最大的败笔。 何况代国从来便是冷眼坐看中原纷争,每次只出工不出力,当初落雁城一战,郑与代结盟,代国却迟迟未曾增兵,只在雍境内四下掳掠,亦间接导致了太子灵的惨败。 梁国安阳覆灭时,李霄甚至尚与汁琮结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一把,代人以商贸发家,商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坐收渔利,两不相帮,等待两败俱伤后,再出面捡漏。 李霄此人毫无威望可言,哪怕当上了天子,也只会鱼肉中原之民,将财富充入西川的国库,是任何一名诸侯都不愿看见的。 “……闲话少说。”李靳朝诸侯们抱拳道,“霜公主才是这天下的未来,稍后西川将发来照会,等待……” 姜恒看着李靳,他已准备了长篇大论想反驳他,会场上却发生了一件事,这是他在这些天里,本以为牢牢掌握着的局面,第一次失控—— ——先是一名梁国信使前来,在龙于耳畔低声说了句话。龙于顿时面现震惊神色,难以置信地望向姜恒。 姜恒:“?” 耳畔尚是李靳的滔滔不绝,姜恒充耳不闻,发现了龙于这个细微的表情,扬眉询问。 紧接着,郢国的信使也赶到了,俯身到芈清耳畔说了句话,芈清顿时睁大双眼,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怎么了?姜恒敏锐地发现了不妥,李靳还在说姬霜的命令,汁泷身后之人开始交头接耳,龙于则侧过去,低声通知梁王毕绍,刹那诸侯们已无人再关心李靳所言。 汁泷与姜恒交换眼色,回头低声询问周游,雍国人对此毫不知情,却看得出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旋即,远方传来很小的一声鹰鸣,郎煌带着一条布条,快步进了会场,看了眼二人,将布条递给汁泷。汁泷看了一眼,顿时露出震惊神色,递给姜恒。 姜恒展开布条,那是耿曙写下的一行字。 与会者停下交谈,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驻留在姜恒身上。 “……七年前,霜殿下便执意,要重建大晋朝廷……”李靳还在高谈阔论。 姜恒:“李将军,恕我稍微打断一下。” 李靳带着嘲讽眼神,停下话头,注视姜恒。 姜恒朝李靳出示布条:“知道你们不服,聂将军率领四万王军,在汉中平原,击溃了你们二十五万的兵马,已进入西川境内。很可能接下来,就没有什么霜公主了,你要不要先写封信回家问问,让他们报个平安?” 李靳:“……” “今日盟会到此为止。”姜恒果断道,“余下之事,明日再议,散会。” 第192章 新年夜 全场哗然, 趁着此事尚未掀起轩然大波,姜恒快刀斩乱麻,将所有的讨论强行终止, 他们必须马上回去,讨论对策。 “他疯了么?”周游难以置信道, “谁给他的命令?” 正殿中,姜恒连着饮下三大杯冷茶,口渴得不行, 全部人都看着他。 “不是我, 我不知道, 我没有。”姜恒一口否认,但耿曙向来听姜恒的,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时姜恒已成了众矢之的,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没有秘令耿曙突然发兵,攻打代国。 汁泷倒是相信的,姜恒说没有, 就是没有。 “哥哥为什么这么做?”汁泷道。 “我……我不知道。”姜恒说,“情况如何?” 雍国对前线战况一无所知,连信报也是海东青带回来的。耿曙那布条上只有寥寥数言:代军已破,转侵西川, 破城指日可待。 “他只有四万人,”汁泷说,“怎么打败二十五万大军的?” 众人一筹莫展,只能干等。曾嵘猜测郑人有自己的渠道,朝龙于询问,说不定能得到消息, 却被姜恒阻止了。 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被诸侯们看出来,耿曙突然发起的军事行动并未通过朝廷。 姜恒在盟会上止战,耿曙却在前线拆台,前面刚说完大争之世需要结束,后脚耿曙就与代国打了起来,当真让人头痛。 众人等到傍晚时,雍军的信报终于来了。 “报——”信使道,“王子殿下于汉水畔大败敌军,击破代国二十五万兵马,杀敌三万!俘敌五万!” 姜恒听到细节时险些晕过去,耿曙就在三天前的黄昏,骤然朝李傩的军队发起了突袭,趁汉水结冰时,在夜间渡河,绕过大半个汉中,在天亮时袭击了李傩的后阵。代**队已有多年未曾打过仗,更因军力鼎盛而轻敌大意,混乱之中被驱赶到结冰的汉水上,中了耿曙设下的陷阱。 从白天战到傍晚,血色黄昏中,代**队遭到包抄,被驱赶到河面,上百里冰面突然崩碎,当场淹死、冻死之人达到数万。 “送信,”曾嵘道,“让他别发疯!联会尚在议盟,这让别人怎么想?” 姜恒道:“已经晚了。” 他相信耿曙有自己的判断,汁泷提醒道:“也未尝不是好事。” 姜恒点点头,至少代国这么一仗下来,没法再嚣张了。 “戒严洛阳,”姜恒说,“把曾宇的部队抽调回来,避免代国突进嵩县,反而攻打洛阳。” 姜恒一言惊醒梦中人,代国一定会报复,而如今五国公卿俱在洛阳,当下之计,必须保护好参会者。否则若在盟会上死了人,甚至被代国抄了后方,后果将不堪设想! 周游道:“盟会要提前结束么?” “不,”汁泷说,“现在放他们回去,只怕更危险。” 卫贲匆忙走来,说:“代国已经展开对策了,他们正兵分两路,出剑门关,攻打嵩县。” 姜恒说:“密切监视李靳,如果发现有危险,马上将他控制起来。卫将军,全城戒严。” 卫贲心神不定,朝汁泷点了点头。 姜恒又道:“我晚上会去挨个与他们谈谈。” 今天他将最大的难题抛了出来,无论如何,他都拥护汁泷成为新天子,除非各国能拿出更有效的提议。 而接下来的第二天与第三天,就是汁泷的战场了,他需要取得与会者们的信任,至少给他这个机会。 汁泷点头,姜恒便神色不定,前往后殿,先去见龙于。 龙于是他必须最先争取,也最有希望争取的,他陪伴了郑国王室两代人,既是老郑王的爱侣,又抚养赵灵长大,于他如父如兄,他比谁都明白赵灵的心愿。 这天是雍人的新年,宫廷内遵照诸侯之礼,将膳食送到各国国君住宿处,以鼎烹鱼、鸡、羊、鳖四鲜,附上了雍国的烈酒,今夜本该由雍王汁泷宴请,但汉中传来战报,便临时取消了。 姜恒抵达郑国下榻处,见年膳已用过,龙于正在与毕绍、赵聪对坐饮茶。二更时分,赵聪已撑不住先在案畔睡了,枕在毕绍的膝头。 龙于与毕绍俱保持了沉默,双方都仿佛有心事,姜恒的到来打破了这沉默,并示意毕绍不用起身。 “他一定很困了。”姜恒说,“赵慧呢?” “她嫌待得气闷,说去走走。”龙于说。 姜恒虽只是官员,却依旧代表了死去的姬珣,诸侯见他须得回礼,那是对他背后天子的该有的礼节。 “小孩到了时候就想睡,”毕绍答道,“我曾经也是,一到二更,就困得不行。” 姜恒看着身穿便服的梁国国君与龙于,忽然有中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就像家人般,但郑与梁,曾经亦是兄弟之邦,毕氏与赵氏,也都出自六百年前,晋廷古老的大姓家族。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洛阳过新年。”龙于朝姜恒说。 姜恒答道:“离郑国的新年还有几天,若来得及,还能赶回济州去。” “我看现在局面,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了。”龙于没有询问雍国突如其来的军事举动是震慑,还是无奈之举,只朝姜恒说。 龙于的嘴角微微翘着,他已年过四旬,却依旧有风华之姿,身材、容貌与青年人一般,眉目间更带着越人独有的英气。 姜恒叹了口气,耿曙的突然袭击,是他事先全未考虑到的,但现在看毕绍与龙于的表现,显然已有了决定。 毕绍说:“你真的相信他吗?” 姜恒说:“他是我哥哥,我当然相信。” 他不知道毕绍所问何人,但汁泷也好,耿曙也罢,确实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兄长,汁泷是他的堂兄弟。 龙于道:“赵灵死后的这些日子中,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 姜恒扬眉。 龙于说:“他为什么相信你。” 毕绍朝龙于说:“哥哥生前与我说过,姜大人第一天来到济州时,朝他说过一番话,自那天起,他就知道,大争之世将在十年以内结束,也正因姜大人,他才下定决心,前去刺杀汁琮。” 姜恒笑道:“我与他当年说了那么多话,具体哪一句,却是不记得了。” 龙于不予置评,他现在已成为了郑**方之首,哪怕郑、梁二国为强弩之末,却依旧成功地让雍国吃了败仗,依旧是不可小觑的力量。雍人虽四处征伐,单独一国无力与耿曙对抗,但设若联合起来,四线开战,仍有将汁氏赶回玉璧关外的能力。 姜恒最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如何,必须把他们拉回盟会上来,予以谈判,不能再在战场上解决,他想朝他们证明,耿曙不是第二个汁琮。 “你觉得未来三十年、四十年的天下,”龙于说,“会是怎么样的?” 姜恒知道龙于面临最后的决断,自己的回答,将影响他在第二天盟会上的表态。 “实话说,”姜恒答道,“仍然迷雾重重,难以下定论。” 这是一个出乎龙于与毕绍意料的看法。 毕绍笑道:“我还以为姜大人会说……” “什么盛世,”姜恒说,“都是骗人的,大家心里都清楚。王权旁落,晋廷衰败,固然有雍的原因,有姬氏自己的原因,更多的问题,却出在时局使然,不得不如此。” 龙于点了点头,这就是诸子百家数百年来,始终争论不休的关键。什么学说更合适这个天下?打破了一切固有的秩序后,需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人间? “六百年晋室江山,不停扩张,”姜恒想了想,说,“起初不过中原之地,十三国,四十二城。其后诸族来奉,疆域延展,到得两百年前,武王在位时,‘天下’之地,已至东海、西陲、南疆、北塞。” “疆土辽阔,却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姜恒说,“‘家天下’之分封,难以再有效管理如此辽阔的领土,边域之患不断,中央鞭长莫及,若不改制,王权之衰败,乃是必然。” 就像一棵大树,极力伸展后,受枝干重量所累,苦苦支撑多年,无外力时已显累赘,一旦暴风雨发至,树枝便将折断、飘零。 姜恒想了想,又朝毕绍说:“但要推翻家天下,废除诸侯国封地,改设郡县,由天子直接管辖,你说有多难?谁会放弃自己的国君之位?就算你、赵灵愿意放弃,士大夫们又岂会同意?” 毕绍想了想,说:“这就是我们所担心的。” 若不推翻一切重来,再次被姜恒强行拼在一处的天下,将重走一次晋廷的道路,最终瓦解,而这个速度,只会比先前更快。若想改变这一切,其中的困难只会更多,姜恒相当于以一人之力,与天下所有的大贵族为敌。 “但我相信仍然有希望。”姜恒说,“汁泷最初所通过的雍宫变法,即是来日天下之雏形,这个过程也许异常困难,也许将持续很久,我们得耐心等候,一代人、两代人,乃至近百年之后,将会有一个不同的人间。” 龙于说:“明日盟会章程,想必即是以天子之名,宣于诸侯了。” “如果通过了,我想是的。”姜恒答道。 龙于与毕绍都没有回答,姜恒知道这不能以多压少,必须所有国家都承认,汁泷才能坐上此位,否则哪怕有一国不同意,最后都只能用战争来解决。 “我告退了。”姜恒说,“两位若不困,午夜时会燃放鞭炮。” 毕绍没有起身,摸了摸熟睡的赵聪的侧脸,朝姜恒点头。 汁泷忽然觉得想出去透透气,毕竟今天诸侯给予了他极强的压迫,让他觉得很累。 雪夜里站着一名身穿红黑色长裙的女孩,披散乌黑长发,正在拈高处的一朵梅花。 汁泷记得宫中没有这人,便走过去,站在冰湖前,为她摘下梅花。 那女孩蓦然转头,一手按在剑柄上,却是赵慧。 “吓我一跳,”赵慧说,“还以为是刺客。” “我还以为你是刺客。”汁泷将梅花递给她,微笑道,“济州没有梅花么?” “济州有,”赵慧挽了下头发,淡淡道,“浔阳没有,这花儿挺香。” “你在浔阳长大?”太子泷注视赵慧的脸,忽然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像他的姑姑,汁绫。 “我娘是越人。”赵慧道。 太子泷明白了,赵慧身为公主,却习惯佩剑,那是越女的传统。 “关于你爹的事,”太子泷低声道,“对不起。” 说着,他走到一旁坐下。 “没关系,”赵慧说,“我爹也杀你了你爹,大伙儿扯平了。龙将军说,上一代的恩怨就让它过去罢,否则我们也不会来参加盟会,不过我可不是来开会的,我只想再见见姜先生。” “倒是快意恩仇,”太子泷说,“像越人。” 赵慧看了太子泷一眼,眼里带着少许笑意,那一刻,太子泷竟仿佛找到了一个在深夜里,被覆盖在累累白雪之下的梦。 “剑法谁教你的?”太子泷说,“龙将军么?” “我爹。”赵慧随口答道。 太子泷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说:“对,你爹是天下第五大刺客。” 她笑起来就像汁绫,像姜恒,像偶尔的姜太后,眼神里带着明亮又认真的神采。 “就算他亲手教我,我也不喜欢他。”赵慧忽然说,“不过没想过他死就是了。” “为什么?”太子泷坐着,赵慧站着。 “你身体不好么?”赵慧又皱眉问,“怎么老坐着?腿着凉啦?” “没有。”太子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站起来,说,“习惯了,从小就被教导,不能冒冒失失的,能坐下就不要站着,能走就不要跑,因为大家都看着。” “不会很无趣么?”赵慧嘲讽道。 “是啊,无趣,”太子泷说,“每个人都比我过得有趣,像恒儿的人生,就很有趣。你过年怎么一个人在过?” 赵慧说:“龙将军与梁王总在说天下大事,我不爱听,待得气闷,就出来走走,又找不到先生,大家都在忙正事,没人理我。” “我没有正事忙,咱俩都是闲人,正好了,一起过年罢,喝点什么?”太子泷觉得有义务招待客人,总不能让人在这里站着。 “我不喝酒,”赵慧道,“别的都行。” “喝点热茶罢?”太子泷说。 赵慧一想,欣然点头,跟着太子泷走了。 第193章 越人剑 梅花殿内, 侍从上了热茶与点心,冬夜里小雪纷飞,赵慧看着殿外, 太子泷却看着赵慧的一举一动。 她走到门口, 仰头看雪, 再转身到殿中,抬头看挂在墙壁上的剑。 “天月剑。”赵慧说,继而不等太子泷阻止,便拿了下来。 太子泷赶紧起身, 说:“别碰!” 赵慧已经将它抽了出来, 嘲讽道:“本来就是越人打造的剑,碰也不让碰了?” 太子泷说:“太锋利了, 我是怕你割伤。” 太子泷与赵慧的手一触, 赵慧又将它推了回去,知道太子泷关心,朝他笑了笑, 说:“我还不至于这么笨。” 太子泷一怔, 继而也笑了笑。 赵慧将它挂上,又问:“黑剑呢?” “给子淼了。”太子泷答道。 “嗯,聂先生,”赵慧说, “他越来越了得了。”于是点点头, 回到案前,与太子泷对坐饮茶。 “你为什么不喜欢你爹?”太子泷轻轻地问,仿佛因此,他的负疚感能减轻一些。 “因为他不爱我娘。”赵慧喝了点茶,随口道, “这点心挺好吃。” “难得你喜欢。”太子泷勉强笑笑,答道,“我爹也不爱我娘,但爹娘就算感情不好,仍然是长辈。” 赵慧没说什么,脸上现出黯然神色,她很美,充满灵秀的美,那一刻,太子泷竟有点神情恍惚,犹如她也是自己的家人。毕竟在他成长的日子中,汁绫、姜太后那不拘一格、放肆而大胆的、传承自越人的美好,已牢牢铭刻在他的生命里。 从小到大,宫里便有许多越人,太子泷看见越人时,只觉十分亲切。 “我爹从来眼里就只有行军打仗,你与我一样,”太子泷想了想,又说,“你爹想必也忙着天下大事。” “才不是。”赵慧眼里现出生气的神色,又叹了口气,没有多解释。 太子泷沉吟片刻,赵慧忽然抬头,期待地说:“天月剑可以送我么?” 太子泷:“……” 这个问题实在让他陷入了两难,他向来不太会拒绝人,面朝赵慧那殷切的期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连到手的国土都可以不要,”赵慧说,“可以把安阳送给毕绍,给我一把剑,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不一样,”太子泷被她逗笑了,说,“安阳本来就是梁王的国土。” “天月剑也是我们越人的剑。”赵慧又说。 太子泷:“……” 太子泷本来想说,那是姜恒带回来的,是他母亲的遗物,但这么说,委实没有意义,因为姜恒将它交给了姜太后,姜太后又给了他,这就意味着,天月剑归汁家所有了,每一个越人都有资格使用它。 赵慧正要说“没劲”时,太子泷却道:“好罢,你既然想要,我就做主送你了。” “真的?”赵慧不过是随口一说,她怎么会不明白天月剑的意义?没想到太子泷竟是答应给她了! “我……我开玩笑的,”赵慧反而有点慌张,说,“我只是随口说说。” 太子泷起身,解下天月剑,拿到案前,放下。 “方才我犹豫,是因为,天月剑是恒儿带回家的剑,为昭夫人生前所持,”太子泷说,“原本我没有这个资格,但恒儿是我弟弟,没有分别。我的就是他的,他的也就是我的,我们无分彼此,他可以做决定把国土还给毕绍,我当然也可以把天月剑送你,拿着罢。” 赵慧说:“我……我不能收。” 那是族人的神兵,太子灵的母亲是越人,妻子也是越人,赵慧身体里流淌着越人的血,更在浔阳长大,面对天月剑时,仍忍不住心动。 太子泷看出她是真的喜欢这把剑,挂在宫内蒙尘,不如将它交给真正爱它的人。 “拿着,”太子泷说,“君无戏言。” “那么……先借我玩几天吧。”赵慧知道这剑的象征意义实在太大,虽说越人之剑,实则归天子所有,她不敢收。 太子泷“嗯”了声,赵慧想接时,太子泷却轻轻按住,又道:“但是答应我,不要用这把剑杀人,尽量不要。” “好,我知道,”赵慧轻轻地说,“我答应你。” 太子泷这才放开手。 夤夜间,姜恒穿过王宫长廊,又前去拜访芈清与熊丕。深夜里,公主与太子各住一殿,姜恒只听芈清在殿内淡淡道:“姜大人请进罢。” 姜恒吩咐侍者出来打开门,任殿门敞着,加了炉火,以示二人开诚布公,夤夜拜访,绝无他念。 芈清笑了起来,打量姜恒,先是以礼见过,姜恒道:“太子呢?” “他喝多了几杯,”芈清答道,“已歇下了。姜大人是前来朝我宣示战绩的么?” “不敢。”姜恒到一旁坐下,自若道,“实不相瞒,这场突袭战,我们并不知情。” 芈清淡淡道:“聂将军用兵如神,早在江州时,便曾有所领会,虽为情理之外,却终究在意料之中。” 姜恒说:“也许是顾忌我们在盟会上谈不拢,先打代国一顿罢了。” 芈清又笑了起来,姜恒也无奈笑了笑,说道:“公主明日将参会么?” “我不知道。”芈清正色道,“此次前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弄清楚安阳之乱,究竟是为了什么?先王又为何而崩,你能给我这个答案么,姜大人?” 姜恒早已知道,熊耒两父子是被毒死的,郢国自当不惜一切代价查出真相。 “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呢?”姜恒说。 “没有什么用啊,”芈清带着笑容,说道,“不过好奇,不行么?” 姜恒沉默片刻,说:“汁琮对此毫不知情,我可以保证。” “我也觉得,”芈清答道,“否则雍军不会有上万人陪葬。” 姜恒说:“对此,我有自己的猜测,仅仅是猜测,没有证据,为了满足殿下的好奇心,不妨无的放矢,斗胆揣测一番。” 芈清道:“洗耳恭听。” 姜恒又沉默片刻,而后道:“因为仇恨,殿下,真正杀了他的,乃是仇恨。” 芈清没有回答,姜恒又道:“陪伴在贵国国君与太子身边的‘项余将军’,我猜也许是另一个人。” “不错。”芈清冷淡地说,“否则项将军出征在外,不可能一夜失踪,尸体被发现在家中地窖里。” 姜恒低声道:“这个人,曾经被郢军与代军,摧毁了家园,夺走了他所珍惜的一切。” “所以他是来报仇的?”芈清说,“为了报仇,才朝郢军,甚至郢王下毒。” 姜恒:“正是如此,代国的罗望将军,于李宏身死后便下落不明,亦是出自他手。” 姜恒数年来,一直在思念罗宣,在汀丘的告别之后,罗宣便再也没有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为何,他又想起赵起,另一个李靳,以及在江州一同度过短暂日子的项余。 他究竟在安阳做了什么?现场的人死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任何目击者。 “他是不是罗宣?”芈清最后道,“那个在十几年前,就毒死了郢军上千人的刺客。” “罗宣是我的师父。”姜恒没有正面回答,只淡淡道。 “与公子州一般,”芈清说,“也是海阁中人。” “是啊,”姜恒答道,“我、师父、公子州,我们都是海阁的徒弟。” “公子州死前,朝你说了什么?”芈清又道。 这时,姜恒敏锐地捕捉到了,芈清眼里的一丝悲哀神色。 “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姜恒想了想,回忆起雪崩最后一刻,项州醒来的瞬间,“他说,‘别怕,我在这儿’。” 芈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姜恒喝了点茶,注视她的双眼。 “前往洛阳时,”芈清说,“他回来过江州,我们喝了一杯茶,得知他刚处理了你娘的骨灰。” 姜恒不料在这雪夜之中,得知了太多的往事。 “我娘……葬在何处?”姜恒说。 芈清低声道:“撒进了镜湖中。” 姜恒点了点头,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那年公子州回来,”芈清说,“只见了我一面,询问我,这场围城之战,还有没有希望能止息。得知绝无可能后,他告诉我,他要去洛阳救一个人,这个人,想必就是你了。” “是我。”姜恒答道。 “他那人就是这般,”芈清低声说,“答应人的事,就一定会办到。” 姜恒沉默不语,芈清忽又道:“姜恒,我还有一个姐姐,你知道是谁么?” “芈霞芈将军么?”姜恒问。 芈清点头,说:“我的姐姐,死在了你母亲手上。” 姜恒说:“正因如此,太子安才想杀了我,为你姐姐报仇。我看咱们之间的仇恨,是永远不能被化解了。” 芈清没有回答,只怜悯地看着姜恒。 “但是啊,”姜恒说,“大争之世里,你杀了我,我又杀了你,最后大伙儿都死了,落得一个干干净净,这就是我们要的么?” 芈清终于道:“这就是你们越人,越人用剑说话。” “天下已再也没有越人了,”姜恒答道,“公主殿下,您应当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明白。”芈清说。 姜恒正要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芈清忽然说:“姜大人,我很好奇另一件事。” “什么?”姜恒回头道。 “如果我要你的性命,”芈清说,“为我姐姐、为王室报仇,代价是我赞同盟会,你会答应么?” “不会。”姜恒想也不想,答道,“因为哪怕我死了,你们也不会释怀的。” 芈清笑了起来,说:“开个玩笑,姜大人。” 姜恒已大致心里有数了,结束了这一年里,最后的烦心事。 他经过花园,正准备回寝殿时,却见梅园外,两人身影慢慢走来,似乎是一男一女,边走边谈。 “赵慧!”姜恒认出女孩,忍不住道,“手里拿的什么?” 太子泷也没想到这时候竟碰上了姜恒,朝他扬眉询问,姜恒点头,示意暂时解决了。 赵慧有点怕姜恒,事实上郑国就没人不怕他,姜恒当年在济州时,赵慧与赵聪两姐弟,短暂地跟着姜恒学过一段时间,先生威严尚在,不敢忤逆。 赵慧忙躲到太子泷身后,做了个鬼脸。太子泷侧头看她,觉得很有趣,又朝姜恒眨了眨眼。 “天子借我玩的。”赵慧说。 “好大的胆子,”姜恒眼里带着笑意,说,“天月剑是给你拿来玩的吗?” 太子泷欲言又止,见姜恒丝毫没有责备的神色,便会意道:“她很喜欢,我便做主送她了。” 姜恒没有对太子泷做主,将母亲遗物交给他人一事有半点不快,若得人世间传承,其意义将远远大于挂在宫中,当一件象征物。 他只笑道:“持有天月,就要有与其匹配的实力,你觉得你有这本事吗?学成了多少?出几招给先生看看?” 赵慧听出姜恒之意,便抽剑道:“好啊,你看就是。” 接着,赵慧走进梅园,在飘雪中舞了一套剑法,天月剑所到之处,梅花纷飞,雪片破碎,赵慧犹如仙女一般,最终执剑,转身一笑。 姜恒眼角余光瞥见太子泷,忽然发现了什么。 太子泷的眼神始终落在赵慧身上,眼里充满了赞叹。 “花里胡哨。”姜恒带着笑意,嘲笑道,然而想到了曾经也说过这句话的罗宣,心里便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悲伤。 赵慧本来带着笑意,被姜恒一嘲讽,脸便拉了下来。 太子泷却拍了几下手,赞许道:“很好!” 赵慧:“你又知道好在哪儿了?” 太子泷:“我虽不怎么会习武,却看得很多,你的功夫不错。” 姜恒勉强一笑,说了与太子泷一模一样的话:“不要拿着剑去杀人,尽量不要。” “是!”赵慧闻言,便知姜恒没有异议,马上高兴起来。 太子泷还想说什么,赵慧却跑了。 姜恒与太子泷交换眼色,太子泷欲言又止,姜恒却道:“这是天月最好的归宿,以后我要为娘正名,她不逊于五大刺客,天下该有六大刺客才是。” “理所应当,她问我,”太子泷说,“‘你是越人吗?’不知道为何,我觉得很亲切,仿佛她认可了我。” “你当然是,”姜恒说,“王祖母是越人,你就是越人。” “我也是风戎人。”太子泷想了想,答道,“可我不像。” “有什么像不像的?风戎人身上,既有氐人的血,也有林胡人的血,除此之外,你还是郑人,是梁人。”姜恒与太子泷慢慢地走回寝殿去,“一百二十三年前,雍人是中原人,咱们的祖上世世代代,既有代人,也有梁人、郑人、郢人。百川入海,殊途同归……” 飞雪之中,那句话随着太子泷与姜恒远去。 “你是天下人。” 第194章 百年策 翌日, 耿曙的第二轮军报还没有来,诸人分析过后,姜恒大致猜测, 耿曙现在已通知汁绫与曾宇, 正在会合围攻西川。 洛阳如临大敌, 城防全面戒严,更派出多路探报,前去侦查南路的兵马。汁泷与众臣商量了一整夜要如何给耿曙回信,是以朝廷名义将其强行召回, 还是放任施为, 而耿曙会不会听,又是另一个问题。 “这行径简直恶劣!”曾嵘道。 最后, 这个重担还是落回到了姜恒肩上。 他只写了四个字:适可而止。并将布条捆在海东青的爪上, 放飞出去。 “准备开今日盟会。”姜恒注视汁泷,他们面临的最大考验要来了。 汁泷点了点头,群臣离开正殿时, 界圭快步前来, 拿着军报。 “嵩县沦陷了,”界圭说,“代国余下那十万兵马,正在朝洛阳前来。” 刹那鸦雀无声, 周游道:“这下好了, 盟会要毁在王子殿下手里了。” 界圭无视了其他人,朝姜恒道:“洛阳只有两万御林军,我必须护送你出去。” “我不走。”姜恒想也不想便道,“不是的,我懂了。” 众臣看着姜恒, 姜恒难以置信道:“还不明白么?根据军报,代国出兵嵩县,与汉中溃败,其间只差了一天!李霄本来就计划进入中原!聂海只是料到他的布置,提前下手而已!” 姜恒一言,众人顿时如梦初醒。 事实上耿曙击溃汉中平原的守军,与西川兵发嵩县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李霄早就决定趁着盟会之时兵分两路,南路先取中原,这么一来耿曙不得不调兵回救洛阳,届时汉中的大军便可乘虚而入。 只是李霄没料到,耿曙战神之威绝非名不副实,他竟是以数万军队,一举打垮了自己在汉中的布置! 汁泷呼吸急促,与姜恒交换眼色,姜恒又朝群臣道:“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汁泷道:“我可以留下来,姜恒,你得走。” 姜恒逼近汁泷一步,与他对视。 “我必须留在这儿,”姜恒说,“聂海会回来的。” 最后汁泷妥协,没有人再怀疑耿曙的动机了,曾嵘则抽身离开,前去考虑对策。 这个消息暂时还没传出去,在今日盟会结束后,不管是否达成一致,必须马上让诸侯们离开。 汁泷坐上席位时,所有人的目光一致看着他,眼下还无人知道,中原地域正在飞快沦陷,兴许一到两天后,代军便会攻入洛阳。 今天李靳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却还是来了,想必有了对策,正在等待代国的消息。 姜恒知道他们还有两万人,守住洛阳,等待耿曙回援,仍有希望。 “今日想来是要推选出天子了?”芈清笑了笑,说道。 熊丕一夜宿醉,头脑还不清醒,嘲讽地看着汁泷。 姜恒说:“昨日议题之后,想听听各位国君的说法。” 龙于说:“我们倒是想听听,这位将来的天子,会如何管理天下,这是对我们的一个承诺。” 熊丕笑道:“汁琮治下的雍国是怎么样,未来的中原,自然也就是怎么样了。” 这话引起各国群臣的一阵低声讨论,汁泷却道:“看来在座的各位,对先父略有微词。” 岂止“略有微词”?说深恶痛绝都不为过。 只见席间噤声,汁泷叹了口气,说道:“雍国之变法,各位已看在了眼中,这正是雍地为中原四国所展现的,未来的模样,我们想建立起一个全新的朝廷,却不再完全是四百年前,家天下的模样。” 汁泷十分紧张,声音还发着抖,姜恒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帮助他镇定下来,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必须摒弃杂念,认真思考。 “其一,”汁泷说,“五国大争由来已久,如今止战,必须消弭所有的国界,任由百姓自由流动,务农、工匠、商贸,自行所择为业。未来的天下,将没有国别之分,没有郑人、梁人、郢人、代人、雍人之分,俱是天下人。” “俱是天下人。”龙于说。 “不错,”汁泷说,“俱是天下人。百姓的融汇,族与族的血统,地域之争,俱必须告一段落,既是天下人,便须一视同仁。” 芈清似乎有点出神,看着姜恒。 “那么国将不国,”诸令解说道,“原本国之政令,令出何从?既没有边界,如何推行政务?” “这就是其二。”汁泷又道,“改国为州,天下的规矩,由洛阳朝廷制定法令并颁布。” 这话顿时引起会场大哗,只听汁泷解释道:“政务则由地方自行裁决。” 龙于也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结果,竟是去国! 毕绍期待地看着龙于,龙于却没有多说,春陵冷冷道:“封王又怎么办?你们不如将我等统统杀了,不是来得更痛快么?” “其三,”汁泷说,“各国国君,依旧享有其封地税收、徭役等晋廷尚在时之制,但听命于朝廷,身为封王,有‘察举’之权,可向洛阳朝廷派驻官员,参与法令制定与政务裁决。” 忽然间,喧哗又沉寂下来,这代表着什么?天子朝廷与诸侯国从六百年前,便各自独立运作,如今汁泷抛出了集权于洛阳的第一个变革,看似剥夺了诸侯之权。却又放开了另一道口子:这意味着,从此天下,将由五国各出能臣,共同治理! 这说起来轻松,要实施非常难,五国之人各有盘算,要推行到位,不知将有多少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但那都是未来的事了,汁泷不管执行,只管提出,具体事宜,自当让天子朝廷进行消化,必须缓慢推进,绝不可操之过急,妄想一步到位。 而这个举措,最有力的一点便是化外战为内斗,哪怕各地派驻到中央的朝廷官员,斗得你死我活,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也不关百姓的事了。最后谁是赢家,还未可知,至少将棋局拉到朝廷上来,便避免了无辜的百姓,在战争里死于非命。 “其四,”汁泷又道,“关于驻兵,各地兵马解散,放归封地屯田养民,诸侯可保留一定数量的家兵,具体数目,另行裁议。除封王握有兵权,守护各地外,余下人等不得再豢养超过一千的家兵。” 汁泷没有给他们多少思考时间,一口气说了出来: “其五,统一币值、度量衡,促进天下互通,公卿与士族,领地一律不变。去兵除界,防止外战之争,改长子继承制为嫡庶生子俱得封地,避免阋墙内斗。” 汁泷开了个头,所有人都过于震惊,乃至已不关心后面的话了——毕竟各国国君只要向朝廷派进官员,便可左右天下的发展,不仅干涉本国,更干涉别国。 “天下本不该有国别之分,”姜恒最后道,“国别争端,乃一切动乱之根源。我知道各位大人心中所想,只要成功左右了朝廷,便能为己国谋事,是不是?” 所有人心中的念头,都被姜恒说了出来。 “但换言之,”姜恒提醒道,“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己国’与‘贵国’这一说法。臣子是天下人的臣子。假以时日,大家会慢慢发现,争端将被消解,放下多年来的芥蒂,才是唯一的出路。” 王廷收回订立法令权力,天下之政务归洛阳决定,地方具体执行与行政,归回地方,诸人渐渐明白了汁泷朝廷的野心,他将不遗余力,等待通过商贸、人口流动等方式,来完成神州百姓的融合,直到根基稳妥之后,再将行政权慢慢收回中央。 这也许将是数十年,或百年后的事了。自然,极有可能也将变成原本的封王通过对天子朝廷的渗透,而渐渐一家独大。 双方都在权衡,消去立场,将战场改到朝堂,替代征伐与死亡,却是最能接受的办法。但汁泷最后轻飘飘提出的政策,才是姜恒所抛出的最大杀手锏——改诸侯嫡长子继承制,嫡庶子俱获分封,这将导致诸侯与公卿之地,在两三代人后,越分越小,便于朝廷进行管理与控制,直到积弱难返之时,方一举收归中央。 诸侯王也许不太愿意,但公卿一定愿意,毕竟他们或多或少,都与王族宗室有着姻亲、联盟等大大小小的关系,这么一来,诸侯的各子便将分到王族权势与封地,相当于无形中壮大了士族的力量。 兄弟阋墙,乃是大争之世中严重削弱家族的力量,姜恒推行此举,是促进更多的内斗,还是为了在继承权上一视同仁,实在不好说。 只是当下,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这个微小的、混在五条新策中被提出的细节,而这细节,将在百年后再一次掀起滔天巨浪。 “如果郢人不愿意呢?”芈清说。 “那么就只能像从前一般了。”汁泷这次表示出了强硬,就像他的父亲一般,他的面容里依旧有着汁琮的影子,只不过不似汁琮般充满戾气。 “像从前一般是什么样?”芈清又道。 “我同意。”毕绍打断了芈清之言。 春陵色变,正要阻止时,毕绍却说:“总有人要开这个头,雍王说得不错,不想打下去,这就是唯一的出路。” 诸令解与龙于低声商量片刻,龙于答道:“也该结束了,郑人同意雍王之议,但具体细节,须得谨慎,法令当由各国参与,并共同商议。” “那是自然。”汁泷说。 诸令解朝龙于点头,姜恒看在眼里,十分清楚诸令解将为郑国效力,来到天子朝廷,成为天子的臂膀。 “但我有一个问题,”诸令解说,“天子若不能胜任,又该如何?” “天下共讨之。”姜恒沉声说,“七年前,你们不正是这么做的么?” 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责备之意,这是必然。 汁泷又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就不再是我,我是天下的百姓,神州之法,既不能由我随心所欲制定,全由诸侯国参与,大家可以用商量来解决,你们在担心什么?” 席间沉默,片刻后,芈清道:“我们不附议。” 姜恒冷淡地说:“当真可惜。” 芈清道:“郢人的命运,由我们自己决定。” 姜恒成功地争取到了两个盟友,却早知郢国无法赞同新制,既然没有希望,便顺其自然罢。 “那就请罢,”姜恒说道,“来日只能战场上见了。” 席间顿时大哗,熊丕怒吼道:“这是威胁!” 李靳冷笑道:“你们自己覆灭就在旦夕之间,尚如此嚣张,敢威胁郢国?” “啊,还未问过代国意思,”姜恒转向李靳,说,“你们觉得呢?” 李靳站起身,以嘲讽眼神看着姜恒,说道:“可以叫刀斧手了,让耿渊再来一次试试?” “没有刀斧手,”汁泷淡淡道,“耿渊已故多年,人死不能复生。” 姜恒笑了起来,说:“你以为我会用杀人来解决吗?” 汁泷朝龙于、毕绍等人点头为礼,又与姜恒对视。 “盟会就此结束。”姜恒说道,“无论结果如何,总不枉当初天子托付于我的初心,这就是你们选择的人生,也是各位所亲手选择的未来,千秋万载,历史当记下今日,各位,谢谢你们了。” “来人,”汁泷吩咐道,“护送郢国国君,以及李靳将军回国。” 刹那间,在姜恒之言里,诸人生出奇妙的感受,这一刻,他们正在缔造历史。 姜恒拿起金玺,递给汁泷,在所有人的目睹之下,完成了最重要的交接。汁泷接过后,朝向诸人,说道:“洛阳并不安全,各位还请尽快启程回国,等待我的信报。” 李靳依旧站着,仿佛思考什么,但就在此刻,王宫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姜恒马上转头,见信使前来,界圭当即站到了姜恒身前。 李靳转身,面朝姜恒,背对门外,快步退出,沉声道:“芈公主!跟我们走!” 霎时会场大乱,界圭一手按剑,正要出手,十步外便可将李靳斩死当场,姜恒却喝道:“住手!” 李靳万万没想到姜恒会留他性命,汁泷却道:“李将军,来日再会。” 霎时郢国人全部起身,快步离开了会场,与李靳逃离王宫。 而这一切,龙于、毕绍等人都看在眼中。 汁泷朝众人道:“各位无需担心,既决定召开盟会,我们就按规矩来,绝不会再发生当年之事。” 姜恒这时才朝信使问:“什么事?” “代军来了,”信使道,“距离洛阳不足一百里,城中李靳的驻军哗变了。” “距离兵临城下,至少还得一天。”姜恒朝龙于镇定道,“龙将军便请护送梁王、郑王尽快启程,离开洛阳回国,他日再会。” 赵慧正要抽剑,姜恒却及时喝止了她,大声道:“赵慧!别冲动!跟龙将军走!” 赵慧看看姜恒,再看汁泷,汁泷朝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将保护各位宾客,”汁泷说,“各位请放心。” 第195章 反叛军 诸人马上散了, 城中却传来刀兵之声,且越来越大。姜恒飞奔到殿内,喊道:“曾嵘呢?!曾嵘去哪儿了?!” 汁泷匆匆进殿, 界圭寸步不离, 跟在两人身边, 扫视殿内一眼。 周游快步冲进,大声道:“他们来了!咱们的兵马在哪儿?” 姜恒当机立断道:“通知卫贲,把所有守军全部安排到城墙上去,武英公主会来的!” 汁泷说:“把官员都叫进来。” “不行!”姜恒道, “这个时候不能把人都集中在一起。” 与此同时, 宫外忽然传来惨叫声,三人刹那全静了。 “卫贲在哪儿?”姜恒突然有了不祥的念头。 “我不知道。”汁泷说, “界圭, 你去看看。” “不行,”界圭说,“我的首要任务, 是保护姜……保护你俩的安全, 现在开始,哪儿也不要去。” “不对。”姜恒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念头,但这不合常理!卫贲没有必要造反,卫家世代效忠于汁家, 哪怕卫卓亦听命于汁琮, 为什么要谋反? 殿外,喊声已近,霎时箭矢飞入,姜恒心道幸亏没有召集群臣,当即抱住汁泷一个飞跃, 滚到王案后,一脚踹起木案,挡住流箭。 界圭摘下烈光剑,亮剑在手,喝道:“殿内就交给你了!” 紧接着,界圭化作一道虚影,冲了出去。 汁泷说:“李靳只带了两千人,不可能!除非卫贲死了!” “一定出事了。”姜恒答道,“趁界圭拖住他们,咱们得尽快离开。” 敌人的目标非常清晰,即针对近日盟会结束,要猝不及防发难,但朝廷早已命令卫贲守住所有城中要地,唯一的可能就是卫贲被刺杀了! 霎时间宫内大乱,幸而还没有着火,宫外惨叫声接连响起,代军手持强弩,正要攻入洛阳殿内,却不与界圭正面交战,不停射箭。界圭杀了几人,情知绝不可拼命,自己的性命维系了姜恒与汁泷的安危。 “当心顶上!”界圭吼道。 姜恒抬头看,只见殿顶瓦片破碎,甲士飞身而下,姜恒看准位置,一剑过去,天月剑刺铠如纸,鲜血四溅。 汁泷颤抖,看了殿外一眼,喊道:“跑!” 甲士越来越多,全是代国的兵马,汁泷当即二话不说,拖起姜恒,冲进后殿内。界圭知道正殿再守不住,转身冲进殿内,追在两人身后。 姜恒奔跑中气喘,喝道:“李靳的目的,就是与李霄里应外合……” “我知道!”汁泷终于全明白了,事到临头,哪怕姜恒机关算尽,依然被姬霜摆了一道。 面前甲士越来越多,李靳手下竟倾巢而出,攻进了整个王宫,而御林军却不知去向。界圭在花园内停下脚步,越过两人,挡在姜恒身前。 就在那一瞬间,代国甲士背后,刹那冲来了另一批人。 那是姜恒第一次看见龙于出手,只见龙于武袍飞扬,化作一抹亮色,而界圭觑见机会,怒吼一声,仗剑而去! 龙于抖开长剑,与界圭犹如两道交织的强光,一错身,冲破代军包围,顿时鲜血飞溅。数十名甲士倒地,现出一手拉着赵聪、一手持剑的十二岁的梁王。 “听到正殿有变,”龙于收剑道,“赶来看了一眼。” 姜恒松了口气,说:“你们该快点走的。” 姜恒示意随他来,于是诸人快步离开花园,前往侧殿,从王宫东门处出宫,然而半路又杀出数百名甲士,数人只得抽剑招架,姜恒喝道:“界圭!保护他!别管我!” 汁泷武艺较之姜恒尚且不如,实在难以招架。龙于再杀得数人,手臂已有脱力,他的武器不如天月与烈光,砍杀铠甲极难,姜恒便将天月剑扔给了他。 “不客气!”姜恒道,“谢谢了!” “不客气。”龙于凝神道,“七年前,洛阳沦陷我不在场,没有保护上一任天子,如今也该赎罪了。” “赵慧呢?”汁泷问道。 “不知道。”龙于显然对这位公主也很头疼,答道,“她的武功得赵灵真传,一时三刻想必不会有事,先顾好咱们自己罢,走!” 甲士越来越多,姜恒身上全是鲜血,幸而冲到了东门外,然而就在此刻,更多的士兵轰然杀了进来,紧接着,四面宫墙上,全是御林军! 汁泷如释重负,然而下一刻,御林军却齐齐持弩,指向东门前,包围了自己国君。 汁泷刹那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为什么?!”汁泷道,“到底为什么?!” “杀了姜恒!”御林军一名首领排众而出,喊道,“不要伤害王陛下!” 姜恒:“……” 汁泷马上挡在姜恒身前,怒吼道:“卫贲呢!让他出来见我!” 御林军尽数看着汁泷与姜恒,默不作声,界圭则手持烈光剑,寻找突破的机会。 “等等。”姜恒低声道,把手放在界圭手臂上,轻轻拍了下,示意他不要出手。 “你们先走,”姜恒又朝龙于说,“保护好梁王与郑王。” 毕绍说:“既然点了头,咱们就是盟友,没有扔下盟友,自己走的道理。” “我还未必就死呢,”姜恒说,“听话,毕绍。” 旋即他朝众人喊道:“放梁王、郑王与龙将军离开!这是什么礼数?!” 御林军那队长前去请示,龙于在城内亦驻扎了军队,若不暂且妥协,恐怕混战起来再添变数,于是军队让开一条通路,任由龙于带着梁王与郑王等安全离开。 毕竟没有取他们性命的必要,哪怕扣下来当人质,亦是卫贲处理不了的。 毕绍走出包围圈前,回头看了眼,姜恒嘴唇动了动,那意思是“后会有期”。 “界圭。”姜恒低声道。 界圭铁青着脸,没有看姜恒,姜恒在他背上写了几个字,界圭仿佛下定决心,刹那抽身而退。 但御林军没有放箭,界圭一跃上了殿顶,飞檐走壁而去。 汁泷深呼吸,姜恒又道:“让卫贲来见我们,有话与他说。” 话音落,姜恒竟丝毫不惧,牵着汁泷,转身进了侧殿内。 御林军当即一拥而上,包围了整个侧殿,更有人冲上殿顶,软禁了二人。 殿内摆放着九个重铸过的大鼎,预计将在汁泷登基后,挪到宗庙内去,如今满殿空空荡荡,姜恒与汁泷二人在那最大的鼎前站着。 “他叛了。”姜恒说。 汁泷点头,回过神,说道:“若说朝廷唯一不会叛的人,必定是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说话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正是卫贲,两人转头,只见卫贲缓慢走入,亲随一拥而上,将姜恒与汁泷分开。 “王陛下。”卫贲朝汁泷行礼道。 汁泷注视卫贲,充满冷漠。 “谁让你来的?”汁泷说。 “想必是霜公主?”姜恒镇定道,“若我所料不错,上一次她出使之时,便与你议定了,是罢?” 卫贲笑了起来,说道:“姜大人总是这么聪明,李靳的埋伏,亦是在她的布置之下。” “为什么?”姜恒道,“你身为雍臣,我与你无冤无仇。” “因为你必须死。”卫贲看了眼姜恒,又朝汁泷说:“陛下,你不杀他,他很快就会杀了你,聂海会替他动手,我是在守护雍室,守护先王交到我们卫家一脉中,王室的未来。” “给我闭嘴!”汁泷怒吼道。 听到这话时,姜恒便明白了,曾经汁琮的阵营中,卫贲是最后的一名知情人。 “您不知道,”卫贲说,“您一直被蒙在鼓里,这小子如今还想再骗下去,您知道他是谁么?” 汁泷一怔,难以置信地望向姜恒,说:“什么?” “他就是你的堂兄弟,”卫贲说,“是你伯父汁琅的遗腹子,那个早已被当作死婴下葬的汁炆。” 汁泷刹那略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求助般地看着姜恒,就在短暂的震撼之下,无数前因后果串在了一起,他全明白了! “是……真的?”汁泷发着抖,看见姜恒的眼神时,已明白了一切。 “是的,”姜恒不想再瞒下去了,他必须承认,“是我,堂哥,我没有死。聂海身上有耿渊的信,我……也有王祖母的手书,界圭可以证明这一切。” 汁泷不住喘息,卫贲却道:“汁炆始终认为,他才是真正的太子,并与聂海合谋,谋杀了先王,现如今,该是让他……” “恒儿——!”汁泷却在这一刻,发出了激动的声音,这反应瞬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让姜恒措手不及。只见他无视御林军的阻拦,竟是冲向姜恒! 卫贲色变,马上让人强行架住汁泷,姜恒喝道:“放手!” 汁泷不住推搡御林军,颤声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总算知道了!恒儿!太好了!你原来没有死。” 姜恒设想过无数次自己身份在汁泷面前揭露的这一刻,却万万没料,他的表情乃是出自真心,什么王位,什么仇恨,俱统统消散,而自己,不过是汁泷的堂弟,唯此而已。 那一刻,姜恒忍不住哭了起来,抬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泪。 “太好了,太好了……”汁泷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姜恒这些年里的付出与代价,仿佛就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后的承认,让他终于有种死而无憾之情。 卫贲:“……” 卫贲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原本他以为这一幕将让汁泷恐惧、颤抖,甚至因汁琮之死而更愤怒,没想到竟是成了兄弟相认的闹剧! “陛下,”卫贲眼看这笑话,只觉得自己也成了个笑话,逼近汁泷,沉声道,“他杀了先王,他还会杀你!你以为他来到落雁,是安了什么好心?” 姜恒泪水一止,看着汁泷,只等汁泷问出,便将长叹一声。 “不,”汁泷却道,“他不是,我知道他不是。王祖母说过,我们是家人,放开他!卫贲!否则以谋害王子之罪论处!” 姜恒顿时一阵大笑,终于道:“卫贲?局面不似你所料,你是不是很失望?” 卫贲气得全身发抖,没想到汁泷竟是半点不听他的。 “你给我退兵!”汁泷毫不客气道,“回去守城!” “你现在进退两难了。”姜恒只觉得太有趣了,卫贲太狼狈了,又提醒道,“卫将军,你总不能杀了王陛下,自己当天子罢?只要他在一天,你又在这儿杀了我,势必会被王陛下记恨一辈子,除非你打算投奔姬霜,背负弑君之名,否则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滚回去守城。” 姜恒打赌卫贲绝不敢动手杀汁泷,否则这比处死他更严重,卫家将世世代代,背负上弑国君的罪名。 正在两人坚持的刹那间,外头侍卫一声惨叫,胸前透出天月剑剑锋,鲜血喷了满地。 侍卫倒地,现出身后赵慧。 赵慧一身黑红长袍,长发飘散,看着姜恒与汁泷。 “对不起,来早了,先生,我都听见啦,不要杀我灭口。”赵慧说,“天子,我还是不得不杀人了,这应当不算违反约定吧?” 姜恒:“……” “这也是个厉害角色,”姜恒喃喃道,“王兄,你有的忙了。” 汁泷顿时尴尬起来,知道姜恒看穿了自己那点小心思。 第196章 世间情 卫贲被赵慧一搅局, 反而不知该不该下手了,毕竟赵慧他可不敢杀,否则一定会与郑国结下血仇! 赵慧半点不怕他, 右手持天月剑, 左手掐剑诀,慢慢逼近,说道:“这位将军, 迷途知返, 还来得及……” 姜恒下意识地望向殿内青铜鼎, 与汁泷缓慢退后,说不定有机会。 果然卫贲迟疑了,而就在他迟疑的瞬间, 最大的青铜鼎一翻,界圭跃出, 单掌在鼎上一拍! 上千斤的铜鼎呼啸而去,撞中卫贲,撞破大门,冲出殿外,紧接着殿后近百名手持弓箭的另一伙御林军破窗而入, 带领者正是郎煌! 汁泷与姜恒同时飞扑, 躲到柱后, 汁泷喊道:“慧公主!快过来!” 赵慧飞身避开流箭,到得两人身边, 姜恒将汁泷交给赵慧, 转身去与界圭会合。 界圭吼道:“你们有多少人?!” “连孟和的人,有三千多!”郎煌喝道,“让你们裁军!不然还有上万的!” 御林军马上抢走卫贲, 冲出殿外,姜恒道:“别追了!” 界圭停下脚步,郎煌与一众林胡人成功地夺回侧殿,保护了汁泷与姜恒,吁了口气,说道:“还好赶上了。” “其他人呢?”汁泷问道。 “都被山泽保护起来了。”郎煌道,“三族中人,本有不少编入御林军内,发现情况不对,都暂时离开,官员们都在。” “你怎么又回来了?”汁泷问。 “我就没打算走。”赵慧道。 “这里不安全,”界圭打断了两人,说,“回正殿去。” 正殿易守难攻,数人在护送之下回到天子殿内,只见官员都在,城内突如其来的大乱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山泽、水峻、郎煌三人留守,孟和则带领小队出城去侦查了。 众人看着汁泷身边的赵慧,一时无言以对,姜恒示意大家说罢,没关系。 “这是我徒弟,”姜恒道,“不用避她。” 赵慧倒是很识趣,说道:“我出去走走,你们别管我。” 汁泷道:“你当心点儿。” 赵慧朝他吹了声口哨,众人一时都尴尬起来,姜恒反而好笑。 曾嵘终于问道:“卫贲为什么反?” 这是所有朝臣始料未及的,大家都在卫家身上栽了个跟斗。 “卫卓死在安阳之乱中,”周游说,“兴许是想报仇。” 这个问题,只有汁泷与姜恒能回答,但他俩都没有说话。 “宋大人来了!”又有信使道。 话音未落,宋邹已快步进来,不住喘息,显然急行军到此处。 “还未恭贺天子。”宋邹看了两人一眼,又道,“其次朝天子与各位大人谢罪,我将嵩县丢了。” “打不了就认输,”姜恒道,“不必介怀。死战不退,徒令嵩县生灵涂炭,又有何益?” 嵩县剩三千兵马,根本挡不住李霄的十万大军,败退是必然的。而宋邹保存了有生实力,第一时间赶往洛阳,协助洛阳抵御即将到来的大战,乃是明智之举。 “他们现在占领了洛阳城墙,”郎煌道,“代国兵马很快就要来了,咱们的人还有多久?” 无人知晓,消息已被隔绝,海东青亦没有来。 “等罢,”姜恒道,“他们会来的。郎煌,派你的人守住王宫。” 卫贲没有再进攻,反而将军队全部撤到外城,牢牢把守住洛阳城门,他本意只想在劝说汁泷后,杀掉姜恒,再迎代军入城,接下来,则由李霄、姬霜二人另作安排。 孰料汁泷却没有听卫贲的,这导致他陷入了骑虎难下之局,兴许在另想对策。 汁泷与姜恒的衣服上全是血,今日开完盟会后,姜恒仍穿着太史服。 “得想个办法,”郎煌道,“护送你们出去,太危险了,大军一到,卫贲就会配合他们攻打王城。” “急也没用,”汁泷却道,“我们先换身衣服。” 姜恒身上血迹累累,俱是敌人溅上的鲜血,汁泷又吩咐周游:“去取两身衣服来。” 姜恒道:“我住的地方太远了。” “你穿我的。”汁泷说。 姜恒接过衣服,与汁泷到得天子换朝服的正殿侧间内,汁泷转身,关上了门。界圭带着询问神色,姜恒点了点头,示意无妨。 室内,汁泷先是替姜恒解开外袍,又脱下自己的王服。姜恒看着镜子里的汁泷,他们还是有一点像的,脸上有他们祖父的特征。 “王祖母留下什么信?”汁泷问,“可以让我看看么?” 那封信,姜恒一直带在身上,闻言便递给汁泷,与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玉簪,那是耿曙在济水桥上,七夕之夜送给姜恒的定情信物。 “簪子是你娘的吗?”汁泷又问。 “是哥买给我的。”姜恒收起玉簪,说,“你看信罢。” 信上所述,乃是十九年前的真相,汁泷看完之后默不作声。 “后来,”姜恒说,“郎煌把我抱出宫外,交给了界圭,界圭又带着我到安阳,最后辗转抵达浔东……” “嗯。”汁泷轻轻道。 “我可以作证。”界圭在门外说。 片刻后,门外又响起另一个声音,郎煌道:“我也可以作证,我二人俱是当事人。” “让我看看你的胎记。”汁泷又道。 姜恒背过身,脱下里衣,汁泷看见了那灼痕,便摸了摸。 “原本有的,”姜恒说,“但是因为一场大火。” “哥哥说过。”汁泷答道,又叹了口气,注视镜中,说:“你看,咱俩还是长得有点像的。难怪我总觉得你亲切。” 姜恒笑了起来,看着汁泷的脸,姜太后说过,自己在一众儿孙里,是最像祖父的。 “叔父……虽不死于我手,也是因我……”姜恒说。 “没关系。”汁泷露出难过的神色,说道,“说实话,恒儿,我不恨你,如果他不是这么对你,他就不会死……但凡他仁慈一点,就不会落到最后的境地……” 两人都叹了口气,假设汁琮不那么疯狂,甚至在最后没有如此托大,走进宗庙,也许他现在还活着。 此时,守在门外的界圭握紧了剑柄。 汁泷说:“你不死,他不会安心,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姜恒知道这笔账,实在太难算了,汁琮杀了汁琅,最后又阴错阳差,死在了姜恒设计之中。但凡有一点可能,姜恒也许会心存不忍,留他性命,但正是在诸多机缘层出不穷的影响下,如惊涛骇浪,将他们推到了如今境地。 “我只想问你,恒儿,”汁泷朝姜恒认真地说,“如果他对你没有起杀心,你会原谅他么?” “我也许不能原谅他,”姜恒答道,“但只能算了,若不是他将我和聂海逼到走投无路,最后我也不会动手。” “为什么?”汁泷说。 “因为他是你和哥哥的父亲。”姜恒说,“他若死了,你们一定都会很难过。” 汁泷于是点了点头,说:“你才是真正的那个太子啊。” “是谁不重要。”姜恒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总觉得,你就是另一个我,哥,哪怕当年没有这些事,我留在宫中,也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汁泷与姜恒裸露半身,看着镜中的他们自己,他们身材相仿,皮肤白皙,面容俊秀,气质更犹如孪生兄弟。 唯一的区别,就是汁泷戴着玉玦中的阳玦,那象征人间大统、天子之身的明玉。 汁泷摘下了玉玦,递到姜恒手中,说:“但那终归不一样,来,还你,炆儿,这本该是你的。” 姜恒看着那玉玦,再看汁泷,这一刻,他知道汁泷是真心的,仿佛天地间有无数喧嚣,人间有多少倾轧,世间的尔虞我诈,诸多算计与城府,都被这个小小的房间屏绝在外。 常道大争无情,世道残忍,哪怕亲兄弟之间亦不死不休,然而姜恒终于从这块玉玦上,看见了人世间那最难能可贵的一点光。 正是这点光,指引着神州的命运走过无数被战火焚烧的废墟,从崩毁的洛阳,走到今日盟会,再走到他的面前。 更将指引万千生灵,走向无限繁华的未来。 人间无情吗?不,人间有情,只是这情往往为诸多**所遮蔽。 只是再多的血与伤痕,都无法掩盖黑暗里的这点光辉,只要有这一点情照耀着世界,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便希望永存。 姜恒接过玉玦,说:“哥,你知道么?我总觉得,若有一个人,能说自己肩负王道的,那么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你,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 汁泷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却带着伤感,为姜恒戴上玉玦,并抱住了他。 他们灼热的肌肤彼此相触,让姜恒有着奇特的熟悉感。 “稍后,我会向大臣们公布这封信。”汁泷说。 “不,”姜恒马上阻止了他,说道,“此时生死存亡,绝不宜再生事端。” 房外,界圭终于放下了握剑的手。 汁泷一想也是,把信还给姜恒,说道:“那么,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合适的时机罢。” 姜恒换上了一身王服,俨然成为了另一个太子,与汁泷回到朝臣们面前时,众人朝汁泷行礼,汁泷仍然没有在天子位前就座,只是看着案上的金玺。 姜恒则看着汁泷,汁泷笑了笑,朝姜恒扬眉,那表情毫无意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这一刻在他的内心里,与堂弟重逢的欣喜,已冲淡了其他的情绪。 但就在两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姜恒终于如释重负,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完成了姬珣交托给他,乃至天下予他的重任—— ——他找到了这么多年来,要找的人。 是的,汁泷就是最适合的人。 山雨欲来,殿内笼罩着严肃的气氛,众人已成案上鱼肉,俱心事重重,而汁绫的援军,尚不知何时会到来。 “我有个办法,”姜恒忽然说道,“能救各位脱离险境,请配合我。” “什么?”汁泷温和问道。 半个时辰后,姜恒坐在天子案前,先是自己易容,其后又为汁泷易容,众人尚是头一次见姜恒这本领,当即震惊不已。 “我不能让你替我去冒险。”汁泷说。 “卫贲要杀的人是我,”姜恒朝汁泷道,“是你在替我冒险。” 汁泷竟是无法反驳,毕竟眼下他俩的处境是一样的,易容也没有多大意义,但姜恒却清楚,只要洛阳城一破,李霄绝对不会放汁泷离开,李霄很有野心,他想用杀来一举解决所有问题,代替汁泷成为天子,届时还可与姬霜成婚,这么一来,便名正言顺。 说不定姬霜给李霄开出的条件,即是攻破洛阳城,她将当他的王后,协助他一统神州。 所以他必须保护汁泷的安全,首先不能让他被代军抓到。其次,雍军哪怕反了,也仅仅是针对他姜恒,只要发现抓到的人是汁泷,谁也不敢动他一根小指头。 这正是卫贲的弱点,毕竟他只想兵谏,而不是弑君。 “好了。”姜恒道,“听我说,赵慧呢?徒弟!” 赵慧被叫来了,一时充满了茫然,分不出谁是谁。 姜恒用汁泷的身份,以自己的声音吩咐道: “赵慧,你护送天子,从洛阳离开,顺便引开他们。” “等等,”赵慧已经混乱了,说,“你俩……这是怎么回事?” “照办就成。”姜恒实在没时间和赵慧解释,“去罢,保护好他,我把他交给你了。” 曾嵘说:“姜大人,由你亲自率军,前去突破防线么?” “是。”姜恒答道,“宋邹、界圭随我出战,只要天子吸引走敌军注意力,我们就马上攻击敌军主力部队,趁李霄未赶到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是。”宋邹道。 “我宁愿换一换。”界圭说。 汁泷道:“我也宁愿换一换。” 赵慧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计划什么,但是……我听先生的,还是别换了吧。” “不换。”姜恒说,“哥哥,听我的。” 这不是姜恒第一次这么称呼汁泷,但听在彼此耳中,有了新的意义,最后,汁泷妥协了。众人当即开始行动,于黄昏之时各自集结。 第197章 金玉簪 “界圭, ”姜恒翻身上马,转头朝界圭说,“你看?他把这个还我了。” 界圭骑上马:“半块玉玦, 便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你还是太好说话了点。” 姜恒说:“当初你是不是想要另外半块?” 界圭说:“岂止想要?是非常想要。只是你爹把那半块给了耿渊。不过罢,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看开了。” 宋邹点了兵马, 界圭示意姜恒回头看, 姜恒已作汁泷打扮, 穿了武服,外头束了钢甲,回头望去, 只见真正的汁泷,带领一众臣子, 在王宫高处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拜别。 当年姜恒也想过,让人冒充姬珣,掩护天子逃脱,没想到命运弄人,时光眨眼飞逝,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 竟是回到了原点。 “冥冥之中, 一切都有天意。”姜恒喃喃道,“拿起你们的武器!追随天子!开始罢!进军!” 号角吹响, 这是姜恒一生中, 真正戴着那枚象征天命的玉玦,带领他的所有追随者,纵马冲向战场的一刻。长街上满是御林军, 看见新任天下之君竟是亲自上阵,指挥军队朝他们冲来时,竟是不知所措。 “顶住!”卫贲怒吼道,“调集兵力,拦住他们!不可伤了陛下!” 同一时间,北门传来混乱,姜恒知道汁泷那边也开始动了!御林军不少人马上被调走,只因北门处有“姜恒”,而他们的目标正是姜恒! 御林军一瞬间撤走了数千人,导致他们的压力随之一轻。 “冲散他们!”姜恒的目的是要调走卫贲身边的人,这样他才能接近卫贲,并予以他决胜一击,卫贲只要身死,御林军便可收编。 他的目的达到了,长街上,御林军越来越少,都去追“姜恒”了。 界圭吼道:“你别学你爹!光顾着往前冲!” 与此同时,北门,扮作姜恒的汁泷正在遭遇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突围。 赵慧没有出剑,只保护着汁泷,带着他不住狂奔,身后集结起上万御林军。 两人共乘一骑,汁泷不住回头看,赵慧喝道:“抱紧我!陛下!” 赵慧只有十四岁!汁泷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竟是她来救他,乱军之中,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郎煌率领的人则上了屋顶,不住朝下射箭。 “到这儿可以了吗?!”赵慧说。 “再远一点!”汁泷喊道。 赵慧说:“我不想杀你的御林军!” 汁泷说:“你先顾好你自己!” 刹那间,他们终于走投无路,被成千上万的御林军堵在了包围圈中间,郎煌的手下全部撤走了。 “你当真是……”赵慧既要挡箭,又要破敌,还要担心身后的汁泷,累得气喘吁吁。 “当真是什么?”汁泷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我可没这么说。”赵慧道,“幸亏当初我还是习武了。” “待会儿如果他们还想杀我,”汁泷低声在赵慧耳畔道,“你别管我,走就是,也别替我报仇。” 话音落,汁泷翻身下马,御林军全部举起弓箭,齐齐指向他。 一步,两步,汁泷毫不畏惧,就像在他的身后,有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在给予他勇气。 他一边走,一边按照姜恒的计策,除下自己的面具伪装,现出御林军所熟悉的脸。 “看看我是谁?”汁泷笑道,“这就射杀我罢,我不怕死,想必你们不是第一天知道。” 赵慧怔怔看着汁泷,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哪怕武力低微,却有不逊于姜恒的无畏勇气,他的身上有股强大的力量,那是天子的威严,在这威严面前,谁也不敢进犯,只能臣服! 所谓君威,大抵如此。 所有人都愣住了,刹那鸦雀无声。 城南,姜恒出剑,将敌人斩落马下,界圭霎时被兵马洪流隔开,两人一分开,姜恒所受攻击顿时更猛烈,界圭跃上马背,舒展双手,在空中一个翻身,踏上城墙侧面朝着姜恒冲去。 一名卫士却扑上前来,抱着姜恒滚下马去,姜恒佩剑脱手,被卫兵牢牢按住,架到城墙边,卫贲快步冲来,吼道:“不得对陛下无礼!” 卫贲尚未看清披头散发的“汁泷”已早非其人,不承想向来孱弱的汁泷,竟亲自冲锋陷阵,当即来到姜恒所在不远处外。士兵放开了姜恒,姜恒一身王服已被扯得散乱,铠甲被解开,扔到一旁,剑被收缴。 界圭飞身上了城头,计算与卫贲的距离,准备一剑毙敌。 姜恒一手按着腹部,另一手扶墙,不住喘息。 “陛下,”卫贲站在五步外,说,“您必须想清楚,他让您来送死,自己已经逃了!” 姜恒抬头,朝卫贲望来,卫贲突然发现,他的眼神有所不对。 “我在这儿呢。”姜恒轻描淡写道,继而一扬手。 一道白光飞出,那是姜恒时刻带在身上的玉簪。 卫贲尚未看清姜恒动作,玉簪已脱手而出,无声无息,钉进了他的咽喉要害下三寸,比太子灵那枚竹签去势更快、取穴更准! 玉簪入喉,卫贲登时睁大双眼,气绝,倒地。 “我是被姜家与一众大刺客们抚养长大的,骨子里也是一名刺客。”姜恒朝尚有最后一口气的卫贲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总是不长记性呢?” 御林军顿时大喊,上前抢得主帅。 界圭当即跃下城墙,朝姜恒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做得漂亮! “这是你的第一次刺杀,”界圭说,“我替罗宣承认你,可以当刺客了。” “第一次成功刺杀。”姜恒纠正道。 但事情还没有完,御林军一瞬间不知该怎么办,姜恒当即出示玉玦,怒吼道:“天子玉玦在此!谁敢放肆!” “天子有令——!”御林军信使冲向城门,大声喊道,“不可……” 御林军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北边的军队也被汁泷收编了,只要卫贲不在场,谁也不敢朝汁泷动手,他们一生中都在为了王室效命,谁敢对汁泷放箭?就连卫贲,面对汁泷时,亦只能将他抓住,绝不敢伤了他。 姜恒一见之下,便知汁泷得手。 “界圭接管御林军!”姜恒又道,“守城了!” 地面传来阵阵震荡,李霄的大军终于来了,姜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外敌就在眼前!想当叛徒吗?!界圭!谁再啰嗦,送他去陪卫贲!” 御林军顿时如梦初醒,界圭向来在宫中当差,对御林军极为熟悉,马上三下五除二,召集千长与百长,把人全部派上城墙去,解除卫贲亲信的职务,将人控制起来。 “还没人发现是你呢。”界圭眼望城外,大军犹如卷地之云来到。 这是代国赌上举国之力的一场决胜之战,只要能击败雍国,李霄便将成为下一任天子。但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先是将二十五万人驻扎在汉水,由李傩带兵,结果被耿曙四万人杀得大溃。 如今他更甘冒奇险,夺取嵩县,要趁雍军尚未回援,攻陷洛阳。 决战终于来了,姜恒望向远处,仿佛回到了七年前,在同一个地方决战的那一刻。 “我应该被李霄抓去,”姜恒说,“再冷不防给他一枚玉簪穿喉。” “想也别想,”界圭说,“给我好好待着,我去为你带兵出战了。” 姜恒望向界圭,界圭换上了军队制服与甲胄,将箭袋与长弓背在背上,烈光剑挎在腰间。 临别时,他转头看了姜恒一眼,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姜恒看出他的口型,是:“我的琅儿。” 李霄排众而出,朗声道:“汁泷何在?姜恒何在?随便出来个人!你们的大军,已经回不来了……” 然而下一刻,洛阳城门蓦然洞开! 界圭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率领上万御林军,犹如疯狗般冲了过来。 这是姜恒第一次看见界圭带兵,他的作战风格一如其人,就像虎入羊群般,丝毫不顾自己性命,甚至将士性命。 李霄一句话未完,刹那调转马头,朝着己方大阵狼狈逃去,紧接着号角声响,十万大军发动冲锋,与界圭的御林军撞在了一起。 姜恒转身跑过城头,喊道:“击鼓!指挥他们!袭击敌方右翼!” 十万大军冲上,御林军顿时被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但就在城门高处,鼓声为他们指引了方向。紧接着,士兵赶来,交给姜恒一张纸条。 “界大人出发前吩咐给您的。” 姜恒打开,看了眼,上面一行字: “我的使命结束了,恒儿,趁我出战时,弃城离开,听话。” 姜恒在战鼓前停下脚步,望向城下,十万大军密密麻麻,冲散了界圭率领的御林军,后阵,号角声连续响起。 接着,姜恒除去易容伪装,士兵惊呼道:“姜……姜大人?!” “随我出战,”姜恒说道,“今天,我是汁炆。” 城门外的防线被界圭率军推到了近一里外,这尚且是十年来,李霄第一次与雍人正面开战,雄军十万麻痹了他的认知,乃至对这以军队实力称霸中原的蛮横对手轻敌大意。而界圭这一次,更抱着必死之念,只因他完成了自己的所有使命,今天他只想将性命交付在战场上,完成他的最后愿望。 但姜恒没有让他如愿,号角声响起,城门大开,最后的八千御林军,竟是弃守洛阳,一瞬间开门杀出! 界圭抹了把脸上的血,回头望向来处,王旗在天空下飘扬,“汁”字的大旗于寒风里飞荡,紧接着,洛阳城开始敲钟! 九声钟响连在一起,“当当当”之声大作,那是天子御驾亲征的钟声! 霎时御林军士气大振,最后的八千人一并投向战场,在姜恒率领之下,人人奋不顾身,李霄再次抢回的战线又遭到了压迫。随之代军后阵擂鼓,十万人犹如排山倒海般冲来。 “我让你弃城——!”界圭怒吼道。 “这不是弃城了?!”姜恒喊道。 “会死的——!”界圭吼道。 “我爹欠你的!”姜恒回道,“要死就死罢!大家死了干净!” 战场上一片混乱,姜恒这一次非常小心,他见不到李霄,必须先保护自己,但己方两万人马终究不敌李霄的大军冲杀,眼看就要全面溃败,逃回洛阳之时: 援军来了。 号角声响彻天际,雍国的援军终于来了! 所有御林军抬头望向远处,洛阳王宫敲钟,城门擂鼓,与远方的后阵号角同时呼应,雍军数万铁骑踏地而来,数万战马,铁蹄撞中大地之声,犹如鼓点,犹如心跳,犹如战锤砸向神州大地,奏出惊天动地的乐曲! “援军来了!”姜恒满脸鲜血,喝道,“冲锋!随我冲锋!” 黑色的王旗飘扬,姜恒本以为会看见武英公主汁绫率军,然而,那黑色的大旗上却是另一个字:聂。 耿曙犹如神兵天降,竟是在短短数日里,穿过西川腹地,掉头沿着汉中路衔尾直追,率四万雍国精锐,赶上了李霄,并轻而易举,袭其后阵! 耳畔尽是士兵的欢呼声,那杆“聂”字王旗犹如天意,哪怕天塌地陷,将敌人尽数杀灭,亦不比耿曙归来而振奋人心。姜恒被喊得头晕脑涨,一身热血,率军直冲而去! 耿曙的大军刹那分为四队,从背后冲散了李霄的代军,十万人开始互相践踏。姜恒所带领的队伍冲向敌方主力,界圭随之跟上,眼看那杆“汁”字王旗,与“聂”字的大旗正在不断接近,最终会兵。 耿曙一身铁铠,戴着头盔,一身铠甲近百斤,胯|下战马覆着铁甲,轻而易举便撞飞了沿途敌人,黑剑掠过之地满是鲜血,犹如血海之中修罗。姜恒看不见他的脸,但天明时分,姜恒看见那黑铠将领时,随之一怔。 耿曙骑在高头大马上,稍稍转身,朝他望来。 战场上混乱无比,满地尸体,姜恒骑着马,与耿曙遥遥对视。 继而,姜恒在晨光里笑了起来。 耿曙朝他伸出手,铠甲发出金属声响。 姜恒翻身下马,朝他走去,拉住耿曙的手,一跃而上,翻身上了马背。耿曙催马,吼道:“驾!王旗跟上!随我去取李霄项上人头——!” 霎时耿曙一杆旗,带起了所有御林军、雍军,集结这六万兵马,载着姜恒,手持黑剑,在乱军之中朝李霄的禁卫军冲杀而去! “怎么是你?!”姜恒大声道。 “我没有走,”耿曙推起头盔,现出英俊的脸庞,“汉中大败代国后,我就秘密行军回来了,刚好抵达城外。” 姜恒道:“姑姑呢?” 耿曙:“她现在,应当已到西川城外了。” 是日,天蒙蒙亮,汁绫通过汉中平原,进入代国腹地,而另一支军队,则由曾宇带领,越过潼关险道,急行军攻向西川城。 西川迎来了百年来的大战,城下杀得血流成河,李傩几次回援,都被拦在城外。 汁绫摘下头盔,望向西川城门,喊道:“姬霜!爽快点,认栽了你!” 姬霜一身轻便皮甲,立于城门高处,深吸一口气,带领上万弓箭手,怒喝道:“放箭!雍军只有六万人!破不了城!” 汁绫冷淡道:“看看你背后?” 那一年,从汀丘救回太子李谧后,曾经姜恒与耿曙走过的、干涸河道深处的密道。密道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而知道这条密道的,当年只有姜恒、耿曙、界圭、周游寥寥数人,以及李谧自己。 姬霜设计陷死李谧,仿佛因果轮回,终于断绝了这最后的生算。 刹那间西川城内大乱,姬霜转头,怔怔看着这一切,房屋在火焰中燃烧,上万名雍军已秘密入城,抢占城内要地。 “爽快点!”汁绫说,“开城投降!别成天搞些有的没的!我哥死了,我就不拿你们亡国灭种,来车轮斩了!” 钟山九响,远告洛阳王都,西川沦陷。 第198章 江山图 洛阳外, 战场上,雍军士气已至极致,这一刻他们终于洗脱了百年来的不忿, 终于等到了为天子而战的时刻。耿曙与姜恒身后,乃是“聂”与“汁”字的王旗, 大旗飘扬之处, 犹如赵竭英灵在世, 携七年前的怒火,尽数涌出。 雍军攻势如天崩地裂,代军全面溃败,兵败如山, 耿曙却依旧不放过敌人, 侧头道:“射箭!”继而拉下头盔, 护住脸庞。 姜恒拉开长弓,将沿途敌人射落马下, 耿曙一身铁铠,抵挡住了密集箭雨,到得后来,姜恒已看不清四周有多少人, 眼前蒙着一层血雾。唯独耿曙仍在劈砍, 响起铠甲摩擦之声。 箭射光了,姜恒抱着耿曙的腰, 上身覆铠与腿部甲胄之间, 耿曙的腰身依旧温暖而强健,仿佛带着人的温度。 界圭所看到的,却是另一幕景象:耿曙的军队正在与李霄的大军碰撞,双方都在飞速损耗, 犹如一把尖刀刺入通红的铁水,铁水随之分开,尖刀则不断被溶蚀。而就在钟声喑哑、天地晦暗的那一刻,耿曙一骑当先,载着姜恒,杀进了李霄的亲随队伍。 李霄万万没想到,混乱来得如此之快,一身已穿着预备进入洛阳的天子金铠,只见亲卫血肉横飞,那名黑铠骑士已来到了眼前。 随即,黑剑一剑当胸而来。 “你是……”李霄被一剑刺穿胸膛,带得飞起,滚落马下。 “承你爹的让,”耿曙推起头盔,答道,“天下第一,聂海。”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代王李霄薨。 代**队全面崩溃,国君死于耿曙剑下,顿时四散,哀兵几次欲冲上报仇,却都被御林军杀退。耿曙纵马回转,来到空地前,稍侧头,朝姜恒道:“恒儿?” 姜恒两手脱力,下得马来。 “他们都死了,”耿曙说,“李霄是最后一个。” 姜恒喘息不止,扔下长弓,说:“什么最后一个?” “当初攻破洛阳的人,”耿曙说,“雍国卫卓、郑国赵灵、梁国笛勋、代国李霄、郢国屈分,那场大战里,该死的人,都死光了。” 两人抬头,望向洛阳城,在那酣战中,耿曙与姜恒的玉玦都从贴着胸膛处荡出,挂在身前。 耿曙看了眼姜恒脖颈上的玉玦,伸出手想触碰,却顾忌手上有钢甲,满是鲜血,于是摘下手套,扔在地上。 姜恒看着耿曙的玉玦,拈起,两人手指碰了碰,耿曙拿着它,与姜恒的玉玦并在一处。 接着,耿曙不发一言,将姜恒搂在了怀中,与他一同安静看着洛阳城。钟声停,士兵们开始欢呼这场胜利,七年的光阴,他们终于再一次,夺回了天下王都。 雍军全面收复中原,再一次修缮洛阳,姜恒站在万里江山图前,这一切终于结束了,至少,即将结束。 海东青带来了西川的消息,汁绫俘虏了姬霜,将她软禁在汀丘中,并未效仿她当初弑父之举,至于什么时候放出来,等待朝廷的安排。 与此同时,曾宇最后一次与李傩交手,俘虏了李傩,并将西川依旧交还予李家,勒令李傩解散所有军队。 雍军撤回玉璧关,仅留两万人于汀丘驻军。 安阳城内,梁王毕绍与汁泷完成交接,梁地归于其主。 “还有郢国。”姜恒注视正殿内的万里江山图,雍国得天子位后,江山图高处挂上了玄武神旗。 六百年之火德已过,水德更新,北方玄武坐镇神州大地。 万世王道,千星在天,五德轮转,生生不息。 “郢地已不足为患,”耿曙说,“不出十年,必将归入天下版图。” 东到济州与东海,西至塞外,北到贺兰山,南到长江,如今天下,十之其七已一统,雍国入主中原,汁家如今成为了新的中原之主。 “汁泷呢?”耿曙道。 “还没回宫罢。”姜恒一屁股坐在姬珣的王案上,答道,“我让他收编了御林军后,别冒冒失失地往王宫跑,叫赵慧看住他。” 耿曙道:“怎么总让他跑?他就乐意?” 姜恒嘴角带着笑,说:“我让他走的,有时撤退也需要勇气,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行行行,”耿曙哭笑不得道,“他很好,他才是你哥,我不过是个侍卫。” 耿曙看见那玉玦时,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想走到那一步,而汁泷对此的反应,虽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冲着此举,耿曙一辈子也会将他视作家人。 耿曙拆开手上绷带,手上全是伤,姜恒在旁看着,要上前为他敷药,耿曙稍凑过去,示意姜恒吻他。 姜恒便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耿曙又揽住了他,专心致志地亲吻他。 “怎么?”耿曙又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亲几下怎么了?” 姜恒笑了起来,耿曙说:“把衣服脱了。” “这是正殿,”姜恒说,“祖先们都看着呢,晋人的祖先、雍人的祖先,你当真有这么大胆子?” 耿曙想了想,像是要找个理由,但祖先有灵,这点他倒是承认的,还是算了。 “我奏首琴给你听罢。”姜恒搬来古琴,放在天子案上。 耿曙便走上去,坐在姜恒身边,曾经姬珣身畔,赵竭所坐的位置,让他倚在自己怀里。 姜恒断断续续,奏起了琴,琴声之中,无数记忆犹如浮光掠影,洛阳的楼台、灰暗的日光,以及火焰燃起时,赵竭与姬珣相依为命的身影。 耿曙望向殿顶,曾经被击破的窟窿形成一个天窗,阳光从那里落下。 他们仿佛同时感觉到,有什么正在离去。 是千百年来未了的夙愿,或是直到废墟再化为高楼广厦、雕梁画栋,却仍然留恋其中,徘徊不去的英灵? 犹如闪光的身影,在琴声之中,从大地的各个角落前来,飞向殿内。 耿渊的身影、项州的身影、罗宣的身影、太子灵的身影…… 英灵在万里江山图的玄武旗前各行一礼,于空中消散,再无痕迹。 脚步声响,界圭走进正殿内,注视耿曙与姜恒。 阳光照在万里江山图的暗纹中,诸天星官内,北天七星一闪。 “我听见有人在这儿弹琴。”界圭说。 耿曙道:“怎么又是你?” 姜恒却笑了起来,界圭道:“汁泷回来了,有些账,我建议你们俩堂兄弟,还是得算一算。” 耿曙淡淡道:“知道了。” 界圭看着耿曙赤|裸上身,下身只穿武胄,怀拥姜恒,手按古琴,身佩黑剑,颈悬玉玦,金玺就在他的面前,背后又张挂玄武神旗。 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五国六钟七岳八川九鼎。 这一刻,耿曙俨然才是这世间的真正天子,如此霸气,舍他其谁? 汁泷归来,并带回了群臣以及赵慧,安顿诸人后,独自前往正殿,姜恒则亲自在正殿内等候,为他点起了一盏油灯。 汁泷朝耿曙说:“你回来了。” “还活着。”耿曙道,“你都知道了?” “下来,”姜恒点了灯,朝耿曙道,“这不是你坐的地方。” 姜恒拉着耿曙,让他别老待在天子位旁。 殿里只有这三兄弟,汁泷疲惫一笑,说:“得开始收拾烂摊子了,玉玦我已经还给恒儿……炆儿……还给弟弟了。” “还是叫我恒儿罢。”姜恒说,“我想,你也找到你喜欢的人了。” 耿曙看了眼姜恒,没有说话。 汁泷说:“先不提这事,虽然……” “什么?”耿曙回过神,意外道,“我不在宫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汁泷,你有心上人了?” 汁泷尴尬起来,岔开话题,说:“先说正事,咱们得选个合适的时候,昭告天下,让你继任天子之位。” “雍国自古兄终弟及,”姜恒没有再捉弄汁泷,朝他轻轻地说,“按规矩,你有继承权。” 汁泷答道:“我爹得位不正。” 过去的恩怨,兄弟二人没有再往下说。片刻后,耿曙道:“都过去了,汁泷。这些年里,我也始终将你当我弟看待。” “分明不是。”汁泷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记仇?”耿曙说,“那年说过的一句话,记到现在。” 汁泷说:“什么时候?后来有过么?” “我为你带兵出征的时候。”耿曙道,“那年雍国第一次决定出关,东宫制定了计划,那次打仗,我确实是为了你。我不骗你,汁泷,如果你要杀恒儿,我就只能杀你,你若不这么做,你就是我的家人。” 汁泷终于解开心结,朝姜恒点了点头,说:“恒儿,哥哥想回落雁,再陪王祖母一段时间,既为两都之制,你若信得过我,我就为你治理落雁……” 姜恒却朝耿曙说:“我朝你要一样东西,你给我么?” 汁泷停了话,不明所以,望向姜恒。 “我的命么?”耿曙抬头,朝姜恒道。 姜恒看着耿曙,扬眉:“你答应过,什么都愿意给我的。” “拿去?”耿曙稍稍侧过脖子,示意姜恒来杀。 姜恒却勾住耿曙脖颈上,他曾经亲手为他打的红绳丝绦,将玉玦摘了过来。 耿曙:“!!!” 耿曙刹那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恒,明白到即将发生什么。 “恒儿……”耿曙的声音发着抖。 “这块阴玦,”姜恒说,“兴许可以给赵慧?不过没关系,你喜欢给谁,就给谁罢,都是你的了。” 旋即,姜恒解下自己的玉玦,与耿曙的那枚并在一起,走向汁泷。汁泷看着姜恒,随之也明白了。 “等等,恒儿!”耿曙拉住了姜恒。 姜恒抬眼,望向耿曙,眼里已是决意,耿曙却认真道:“把红绳给我,我想留着,毕竟是当年你为我亲手打的。” 耿曙抽走红绳,才道:“去罢。” 姜恒将两块玉玦放在汁泷手里,说:“人我带走了,天下留给你。” 汁泷道:“恒儿。” “哥,”姜恒道,“你会是个好天子,你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好国君,你会有一个好妻子,你会有百子千孙,儿孙和睦,如今,是你放手去施为,去爱这个天下所有人的时候了。” 汁泷怔怔看着姜恒,姜恒退后几步,朝汁泷跪拜,耿曙在一旁看着,终于醒悟过来。 “参见天子。”姜恒道。 耿曙:“……” 姜恒起身,又道:“天子安好,则天下升平,我们走了,哥,好好照顾这个天下。” “去哪儿?”汁泷颤声道。 “我是天下人,”姜恒拉起耿曙的手,回头道,“自然在我该在的地方。” “恒儿!”汁泷追了出去。 深夜,洛阳城万家灯火,冬至已过,万物复生,桃花抽枝,冰雪消融。 天蒙蒙亮,耿曙策马,与姜恒共乘一骑,离开洛阳,驰骋在中原大地上。 “从今往后,”姜恒说,“我是你的了。” 耿曙侧头,说道:“早知道能用那块破玉来换你,早该换了。当年我就不该从你手上把它收下来。” 姜恒忍不住大笑,耿曙却忽然现出警惕神色,说道:“等等,怎么又有阴魂不散的笛声?” 姜恒:“……” 洛阳城墙高处,界圭坐在城墙上,一腿蹬墙,另一腿垂下,吹着笛,笛声悠扬婉转,隐隐有送别之意,那是《诗》中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耿曙驻马,与姜恒望向高处。吹完那曲桃夭后,界圭站起,已是一身远行打扮,斜背着个小行囊,朝他们挥了挥手。 “天涯海角,”界圭道,“有缘再会。” 继而不等姜恒回答,界圭转身跃下城楼,就此离去。 沿途桃花渐渐绽放,犹如那年耿曙与姜恒,沿着浔东一路来到洛阳的景象。 犹如那年昭夫人在马车中,带着笑意,回到她的故乡。 “咱们去哪儿?”姜恒问。 “不知道。”耿曙说,“去桃花开的地方罢?嵩县?要么,回家?” 第199章 隐世居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 汁泷继任天子,四国来朝,改制推恩, 一统钱币。 洛阳推倒四国界碑,止息刀兵之争,诸侯重获分封,改天下年号为雍太戊元年。四国官员齐聚洛阳,于太戊二年,颁布天下新法。 太戊四年, 天子大婚,迎娶郑国公主赵慧。 太戊六年,天子汁泷派曾宇、汁绫、上将军龙于,率十万大军, 南伐郢国。 姜恒听到街坊议论, 又要打仗了, 也许这将是近百年的最后一仗。 但至少安阳人活得比从前更好,梁王毕绍依旧住在宫内, 整个安阳历经六年,已渐恢复过来,市肆繁华,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姜恒与耿曙不愿让人知道,暂时住在安阳城背后的山下。每天姜恒都会到市集上来买点东西,顺便教小孩儿们读书认字,念诗朗诵, 换点钱去买米回家。 耿曙则偶尔去替人做木工,每天千篇一律的也无聊,正想换个活儿做。 这天姜恒买完肉与鲜鱼, 回到家中,等耿曙回家做饭,正想着郢国之事时,忽然听见屋后一声响动。 姜恒放下东西,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姜恒想了想,拿来一把放在墙角的寻常铁剑,握在手中,转过屋后。 他看见了一名身材瘦高的蒙面人。 “我等你很多年了,”姜恒说,“都快没耐心了。” “被刺的没耐心,刺人的倒是很有耐心。真正的刺客,都会耐心等待时机。”蒙面人说,“你爹没有教过你?” “言传身教。”姜恒深呼吸,答道。 蒙面人缓缓揭开面巾,露出脸上刺青,正是许多年前,姜恒与耿曙藏身江州教坊中,于隔间内窥见的,“血月”十三人中的第二人——“刺客”。 “你们门主还好么?”姜恒忽生出好奇心,“别着急,我只是问问,你知道我哥没这么快回来,拖点时间,也不影响生死。” “托你们的福,”刺客道,“已经死了。” 姜恒没有问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要是你,”姜恒说,“我就不会留在中原,毕竟一身武艺,总有更值得去做的。” 刺客答道:“我也想过,所以我回轮台,教授我一身所学,叫榆林剑派,如今虽不起眼,却会慢慢成长起来。我想,我的事结束以后,总该记得回来杀你,虽然委托之人已死,但终归是个活儿,雇主给报酬,我们就该做事,你说对不对?” 姜恒笑道:“你话还挺多的,汁琮把报酬给你了么?我看,似乎没有?黑剑应当还在洛阳。” “杀了你以后,”刺客说,“我会自己去取,不用操心。你作好准备了?” 姜恒没有再说话,慢慢提起剑,观察那刺客的举动。血月上一次消失,已是六年前的事了,耿曙怀疑他们仍然未曾打消这个念头,迟早有一天会来。 他们主动找过多次这刺客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真正的刺客,会等待很久很久,直到所有人都忘了这件事的时候。 一如耿渊,为了杀人,可以足足等上七年。不知为何,姜恒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用剑杀人者,就该落个剑下死的结局。 这是仇家遍布天下之人的宿命,永远也躲不过。 痛失所爱,也许也是耿曙注定的宿命。 “待会儿将我尸体处理干净点,”姜恒小声道,“我不想他太难过,就当我失踪了。” “他迟早会知道的,”刺客扬眉道,“既然是刺客的儿子,就该看开生死,苦苦挣扎,何必呢?” “说得对。”姜恒冷冷道,一招甩手剑,刷然直取那刺客咽喉! 孰料刺客亦是一招甩手剑,用的却是姜恒曾经的佩剑:绕指柔! 姜恒尚未想清楚,为什么绕指柔会到了这人手中,猝不及防已剑断,那刺客武功比他高得太多,当年乃是血月之下第二人,一剑抹过姜恒咽喉! 姜恒转身避让,只差半寸便要被割断喉管,当即朝屋后树林中飞奔而去! 刺客施展轻功,几步追上,又是一剑刺向姜恒背脊,姜恒一个打滚躲过。 枫林中落叶如血,剑刃已抖得笔直,来到跟前。 突然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 耿曙袒露上身,武袍搭在腰间,拿着一根木棍随手玩了几圈,来到家门外,看见了满地的鲜血。 他循着血迹,走了几步,只见地上坐着一头黑熊,正在啃食一只断脚,另一只黑熊在不远处,吃姜恒放在它面前的一盆馒头。 姜恒站在一旁,手握绕指柔,抬头望向耿曙,长吁一口气。 耿曙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说:“他来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道:“怎么剩只脚?被吃光了?” “没。”姜恒说,“我把他引到陷阱里去,夹住了他的脚,他大喊大叫,没想到把这俩家伙招来了,还不死心,拖着伤脚想刺我,结果被两头熊一顿痛打。” “其后他也许觉得实在没胜算了,为了逃生,自己斩断脚,滚下山崖,掉进水里,被冲走了。” 耿曙:“……” 姜恒说:“当初我说养着那俩熊兄弟的时候,你还不乐意。” “我错了。”耿曙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七年前在塞外救下来的那两头熊,被孟和扔到了安阳的后山上,平日捕鱼为食,倒也自得其乐。姜恒搬过来后,无意中于安阳后山山涧内碰上老朋友,既是惊惧,又是紧张,骇得面无人色。然而熊有熊性,只要吃饱了,通常便不会伤人,只要隔个几天喂一次,熊就不会饿得发狂,何况耿曙赤手空拳,还经常找熊比拼,权当太平日子里练武艺了。 于是这两头熊认得姜恒与耿曙,三不五时来朝他们讨吃的,耿曙本想杀了免得惹麻烦,却因姜恒一念之差,留其性命。但这两头熊吃得实在太多,耿曙为了姜恒那点不忍心,已经给了不少吃的,勉强养在枫林中。 也正因如此,耿曙在屋外与枫林附近做了不少捕兽夹等陷阱,一来防刺客;二来防这两只熊跑下山去,骚扰无辜百姓;三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别来袭击姜恒。 幸而熊们很规矩,也许打小就被风戎人豢养长大,野性不强,亦从未有过吃人之念,在哪儿被放生了,就在附近乖乖待着。 “话是这么说,”耿曙提醒道,“被一爪子拍下来,也不是玩的,还是通知毕绍,赶紧弄走罢。” 姜恒朝两头熊说:“谢谢,当真感谢救命之恩了。” 耿曙又去买了五十斤肉,装在盆里,好好犒劳两名救命恩人。夜里做好饭,倒上打回来的二两小酒,边与姜恒闲聊,边吃菜喝酒,人生好不惬意。 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日子过得很简单。入夜后,耿曙一手撑在榻上,靠近姜恒脸颊,低声道:“有心事?” “我在想江州,”姜恒一整天都眉头拧着,说,“他们要打江州了。” “你还这么替汁泷操心呢,”耿曙说,“太子炆殿下。”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是替江州的百姓操心。” 耿曙说:“要去看看么?” “啊?”姜恒回过神,摸了摸耿曙的脸,他的肌肤依旧滚烫,身上带着熟悉的气味,自从他们离开洛阳后,耿曙便与他隐居于市,无论何处,只要两人在一起,便是桃源。 “可以吗?”姜恒说。 “那要看你舍得付出点什么,”耿曙低头,专注地看姜恒的锁骨,再看他的唇、他的眼,说道,“听话就带你去。” 姜恒笑着,呼吸却急促起来,怔怔看着耿曙,开始迎接他的吻,彼此唇舌交缠。 翌日,耿曙架上门锁死,给两头熊安排了吃的,送了封信给王宫中的毕绍,这是他们在安阳生活了六年,第一次告诉毕绍两人的藏身之处。 但那刺客,想必不会再来了,耿曙于是带着绕指柔,载着姜恒,就像他们曾经在塞外,扮作一对情人时的亲昵模样,赶着车顺官道而下,渡过黄河,前往郢都江州城。 太戊六年秋,雍天子伐郢。 沿途尽是紧张迁徙的百姓,仿佛再回到了十年前那大争之世,战乱频起、万民流离失所的时候。 江州虽依旧繁华,却隐隐有了颓落之气,战事将近,朱雀宫中依旧夜夜笙歌,唱响靡音。姜恒在安阳隐世而居足有六年,如今最后的心头大患已除,回到郢地,当真太喜欢这热闹。 耿曙找到当年桃源戏班的领头魁明,再见故人,姜恒不甚欣喜。 “洛阳昭告天下,册你为太子炆,”魁明道,“你们知道不?这些日子,都待在哪儿?两兄弟成家了么?” “待在家里头,没成家,与恒儿相依为命过日子。”耿曙嘴唇上留了少许须,总想让自己看似更男人一点,但姜恒总嫌扎人,便让他刮了,刮完耿曙又留,又被姜恒让刮。 如今耿曙,竟是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像是已成家立业,稳重了许多,出门时胡子还是被姜恒让刮干净,只一路上长出来少许。 魁明理解地笑笑,姜恒问:“郑真呢?” “死了,”魁明说,“六年前走的,听到项将军死的消息,便投江自尽了。” 姜恒默不作声,众人沉默片刻,姜恒叹了口气。 第200章 终· 耿曙又问:“有界圭的消息吗?” “他去西川了, ”魁明说,“与一众江湖人厮混。听说他去过沧山,又在西川建了一个刺客门派, 叫白虎堂。” 这是姜恒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总算心情好了些。 “但天底下, 也没有什么要杀的人了。”姜恒说。 耿曙说:“千百年后, 也许还是有需要的。” 魁明又道:“给你们找个地儿住下?” 耿曙放下茶杯,说:“我预备在此地开个学堂,兼作武馆,到雍人打过来以后再作别的打算, 麻烦你了。” 于是姜恒与耿曙,便在江州城中住了下来, 只要避开王族, 当年认得他们的人并不多。半月后,耿曙的武馆很快开张, 招收了不少学生, 依旧以“聂先生”为名。 姜恒将武馆稍作整并,成一学馆, 既授文韬, 又授武略。此时已无人知道, 面前这名年轻师父, 竟是当年手持黑剑的天下第一, 更是耿渊的后人。 而教书的先生, 竟是曾短暂当过一日天子的, 雍国的太子炆。 江州郢国王族仍在醉生梦死,对这最后时刻的到来丝毫不惊讶。姜恒清楚耿曙的意思,他想带他前来, 亲眼见证天下最终归一的这个历史时刻。 那是姜恒曾经的信念,而这一天,马上就要到来。 设若雍军久战不下,最终怒而屠城,有他俩在,只要露面,便可保全全城百姓的性命,只希望最终不会走到这一步罢了。 但战事的惨烈,依旧超乎姜恒的想象,郢国没有投降,在三天的围城战中,城内兵荒马乱,就连耿曙的武馆中的学员亦倾巢而出,前去参战。 “先生!”一名后生惊慌失措冲来,喊道,“雍军要破城了,您不逃吗?” 姜恒正端坐武馆中看着一本书,说:“先生没关系,能保护自己。” “师父呢?”那后生想起来了,又疑惑问。 “他去帮忙守城门了。”姜恒说,“你怕吗?怕就留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后生犹豫不决,又叹了口气。 姜恒说:“不想打仗,是吧?” “我不知道。”后生很犹豫。 说投降罢,无异于卖国求荣之举;说打下去罢,王族却不管百姓死活。本可以不开战,无非只想保住自己的利益罢了,天下之战,俱是诸侯争端,与寻常人又有多少相干? 外头传来厮杀声,后生往外看了一眼,说:“先生,我……我去保护我爹娘和弟弟了。你当心点儿。” “去罢。”姜恒说,随即双眼望向武馆外那深邃的黑夜。 雍军在失去了耿曙之后,唯独曾宇、汁绫二名上将军,这次军事行动,得到了新朝所有官员的一致拥护,理由很简单:凭什么我们都当了天子之臣,你郢国能置身事外? 当然,表面上,所有人还是说得冠冕堂皇的,这场仗必须打,不打不足以平定天下。于是曾宇率军,郑国则拨出年轻将领,参与攻伐江州之战。 没有耿曙的雍军,已不再具备原先的实力,虽然打下江州是时间问题,过程亦显费力。曾宇望着北面巨大的城门,以及城上射出的无数带火箭矢,估测着全面攻城的时间。 但就在这一刻,忽然传来呐喊。 “城破了——” 一声巨响,城门绞盘竟是从内被拆断,架桥惊天动地,轰然坠下。 “入城——!”曾宇抓住了机会。 紧接着,雍军蜂拥而入,就在此时,曾宇看见了绞盘前的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展开双臂,飞身上了城墙,沿着侧墙奔跑数步,翻身跃下,落到一户民宅屋顶,回身射出一箭。 箭矢在百步外飞来,曾宇顿时色变,但那箭准头却并非取他咽喉,钉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箭上是熟悉的字迹: 若敢屠城,莫怪刀剑说话。 但凡聂某动念,逃到天涯海角,亦躲不过我一剑。 曾宇再抬头,身影已消失,世间唯独耿曙有此武艺。 深夜里,武馆内已全是小孩儿,或坐或卧,已困得不行,姜恒轻轻奏琴,琴声犹如有强大的力量,盖过了武馆外的杀戮之声。 耿曙回来了,从躺了遍地的孩子们身前小心地迈过去,到一旁去饮水,身上有阵枫木的香气。 姜恒扬眉询问,耿曙点了点头,说:“城破了。” 那语气稀松平常,犹如谈论晚饭一般。 姜恒拨了两下琴弦,说:“把门关起来么?” “不必,”耿曙说,“我就坐在这里,看谁敢来。你在弹什么?” “乱弹琴,”姜恒笑道,“随便弹弹,哄他们睡觉。” 江州城中家家闭户,生怕被乱军蹂|躏,父母却都是一样的念头,孩子不能有事,于是将他们送到了武馆中来,外头还守着桃源的人,如果武馆保护不了孩子们,想必家里更难。 “我有时觉得,”姜恒又朝沉吟的耿曙说,“可能我知道了为什么,爹喜欢弹琴了。” “为什么?”耿曙心里满是温情。 他自十岁那年与姜恒相恋,如今已足足十七年,每当看着姜恒明亮的双眸时,仍旧犹如浔东姜宅外,彼此初见之日。 “琴声有安抚人心、化去血戾的力量。”姜恒说,“也许他想说,许多事,他也是不得已罢。” “所以杀了人,”耿曙说,“于心不安,便奏一曲,权当谢罪么?这买卖当真划算。” 姜恒笑了起来,说:“不是这般。” “你觉得咱们这么做,是对还是错?”耿曙又说,他打开了城门,提前结束了这场大战,挽救了城内外百姓的性命。 “你在乎过?”姜恒反问道。 “也是。”耿曙说,“想教训我,就来罢。” 是夜,雍军入城,一夜间占领了全城。 奉天子汁泷与朝廷之令,曾宇严令约束军队,绝不得滋扰城中百姓。王宫前御林军已四散,项余死后,御林军统领换了人,早无战念,遑论与国同死。 攻入王宫后,芈清投汨罗江而亡。 唯独最后的战事,发生在宗庙,熊丕手持火把,来到宗庙前,一把火点燃了郢国的神木“椿”。 神树由郑郢越随四国昔年公侯亲手种下,六百年来欣欣向荣,终于在这一夜,在北天七星的闪烁之下,熊熊燃烧。 郢国之象征,被熊丕付诸一炬,城内所有百姓都看见了山坡上,宗庙前神树在燃烧。 姜恒与耿曙走出武馆,望向北面,大火烧尽了椿树,崩塌。 熊丕最终被埋在树下,化作历史的灰烬。 “南方有巨木,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朝姜恒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姜恒的嘴角带着笑容,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的光阴。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耿曙想了想,又煞有介事道:“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 姜恒笑了起来,说:“胜者先胜而后求战……” 耿曙认真道:“败者先战,而后求胜。” 雍国的骑兵经过武馆前,天亮了,树叶上带着露水,雍军过路时,仿佛有人认出了耿曙与姜恒,震惊无比,看着两人。 耿曙背着手,站在武馆前,俨然守护这神州大地的武神,冷冷道:“看什么看?” 姜恒回到馆内,见孩童们已起身,说道:“待会儿你们的家人就来接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钟响,远告洛阳王都,江州陷落。 雍太戊六年秋,七月十五,郢王熊丕薨,公主芈清投江自尽。 自此,神州大地再归一统。 百川相汇,泰山壁立千仞,东海波涛万顷。 普天之下,尽为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王臣。 一百二十七年之大争之世,诸侯之乱,金戈铁马之铿锵琴曲。 曲终。 太戊七年,春。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桃花花瓣上,朝露闪烁,清晨,江州学堂。 孩童们诵读声朗朗,背诵所学,姜恒背着手,拈着板尺,走过一排排的学生。耿曙督促学员,练完武艺后,端坐先生之位,犹如君临天下,面朝这盎然王国中的小小臣民们。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 “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 读书声听在耿曙耳中,当真是世间最好的乐曲。 “富贵不能淫——”姜恒朗声道,“下一句是什么?” 孩子们跟着姜恒,背诵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鱼我所欲也。”姜恒又笑道,“下一句呢?” “熊掌,我所欲也——”孩童们接下去背诵道。 “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远方,王宫钟声响,放学了,学童们纷纷起身,朝耿曙与姜恒行礼。 耿曙注视姜恒,学馆外春风吹起,姜恒转身,眼中带着笑意,身边俱是纷纷离开的小孩儿。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姜恒看了一会儿耿曙,忽然说。 正要离开的学生们没读过,纷纷愣住,有越人的孩子听过,马上举手道:“先生,我知道!下一句是‘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姜恒听到这句时,笑着转头,望向耿曙。 耿曙心中一动,走下书案,走向姜恒,在春风里牵起了他的手。 ——卷七·阳关三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