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过分美丽[穿书]》 第1章 初入蛮荒 徐屏睁开眼。 在他周围弥漫着浓稠到化不开的夜色,腥膻诡异的怪味一直渗到了喉咙里去。 他并不在他睡惯了的床上。 徐屏伸手往身下一摸,掌心里一片潮湿,他竟然躺在一片冰冷的浅水潭里,水潭只得半指深,却冷得刺骨,触觉真实,不像是做梦。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发痛。他伸手去挡光,一道声音却从白光中有气无力地传来:“……你来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响的一声当啷过后,那道虚弱得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男音再次响起:“你必须要杀了他。”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是怪人,是异类,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同时被两只怪物锁定,累得像狗一样的徐行之绝望地想,干脆选一个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选的,死得比较有气节。 徐行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动着,注视着那团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愤怒,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少顷,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吼一声,改换了目标,朝焦黑的人形扑去。 几瞬之间,徐行之已经在两者间选择了那个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后头的怪物捉到,被他的两把剃刀刺个对穿,再被丢到尸体堆里,头在这里,屁股在那里,想想就凄惨。 他刚往焦黑人影那里跑了两步,就和那人四目相接了。 不晓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觉,那人被烧得只剩下个骷髅头的空洞双目里竟然焕发出了微微的光彩,有惊慌,也有担忧,还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温柔。 他张开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缓缓落下:“……快跑……” 徐行之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是人的声音。 尽管被烧得沙哑变形,但徐行之意识到,那是个有意识的、清醒的人。 是蛮荒里被流放的狱犯?受了重伤吗? 徐行之一边想,一边放弃了上门送死的打算,调转方向,再次狂奔而去。 烧得焦黑的人的确是气力不支,不出几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后,他蹒跚着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几步,又出声呼唤道:“……快,你快跑……” 说罢,他站住了,转过身去,面朝向狂暴地朝他扑来的剃刀怪物,口唇微张。 他的身影看上去萧瑟无比。 但是,看他脸部残余肌肉的走向,竟像是在冷笑。 和面对着徐行之的柔善不同,他微微抬高下巴,面对着怪物,仿佛是一只优雅健美的成年黑豹,在打量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 就像徐行之看不到怪人此刻的表情一样,怪人也看不到徐行之的动作。 徐行之没有听到黑影追上来的脚步声,便刹住了步子,朝自己身后看去。 焦黑的人背对着他,直面怪物,竟像是打算牺牲自己,替徐行之挡上一挡。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悲壮,同样,也摇摇欲坠,几乎一阵风过来就能把他吹倒的模样。 徐行之狠咬了咬牙,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好端端地躺着一把匕首,应该是刚才那个肺痨鬼把自己推下来时塞在自己身上的。 他用左手拔出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径直向怪物走去。 越过那焦黑人影身侧时,他不仅没有停留,反倒加快了脚步。 黑影错愕,脱口唤道:“……师兄??” 徐行之已经跑了起来,风声呼呼灌入耳朵中,把黑影的呼唤声淹没殆尽。 因此,他没听到黑影叫自己什么。 怪物本来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黑影的身上,孰料半道逃走的猎物再次返回,他暴躁至极,狂吼一声,抬起剃刀所化的左臂,对着徐行之的方向凌空一刺,想要将他尽快解决。 徐行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去格挡。 一声物体被刺穿的闷响传来。 徐行之看向自己被洞穿的梨花木手掌,挺浪荡地吹了声口哨。 趁怪物反应过来前,他飞起一脚,把怪物正欲挥起的右臂刺刀踩在脚下,倾尽全身之力,将右手往上抬起,架起了怪物的左臂。 被肺痨鬼交代用来刺入孟重光胸口的匕首,没入了怪物的心脏。 徐行之飞快抽出匕首,闪出一丈开外。 怪物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徐行之身上溅满了血点,他强忍恶心,快步上前,踩住怪物的手臂,把沾满污血的匕首再次捅入怪物的额心。 怪物经此补刀,抽搐了一阵,终是气绝身亡。 徐行之周身紧绷的肌肉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徐行之一回头,发现焦黑人影竟然已经倒在地上。 他心里一抽,几步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喂!” 那人虚弱道:“东南方向三十里,带我去那里……” 说完,他头一歪,像是晕了过去。 面对着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徐行之几乎没有多想,就捡起了匕首,在衣襟上随便擦了一擦,也不管来人身上狼藉,小心地把他托了起来,背在背后,又艰难地用完好的左手和残损的右手,把那人的双臂环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确定背得稳妥了,徐行之才往东南方向走去。 东南方向大抵是有这人的同伴的,他如果能把人送到地方,也算是赚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妨到时候再问问孟重光身在何处,搞不好还能在那里遇见他。 ……父亲和妹妹都在家里,倘若他失踪太久,他们必然是会担心的。 他得早点回家。 徐行之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注意到,他背上的焦黑人影睁开了眼睛。 他幸福地依偎在徐行之的后背上,无声地呢喃道:“……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孟重光:师兄师兄,要背背~要抱抱! 第2章 脱胎换骨 三十里地只能全靠脚走,更何况背上还背了一个人,行进速度自然是慢得很。 好在这人并不多重,大概是因为被烧得只剩下一具人干的缘故,背起来很是轻松。 这一路上也干干净净的,竟连个蛇虫鼠蚁都瞧不见。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特别打眼。 在三十里开外,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际,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她的脸上沾染了数道血迹,更显得她白净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这帮来袭扰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败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双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剑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个心急,直接从藏身处闪身出来,扬声喝道:“莫追!” 战斗地点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了开来,回旋不止。 少女闻声回头,见一陌生男子,不觉惊讶,微微歪头。 而立在断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声望去,掌心紫光顿消,被他用来操纵群鬼、浮于空中的符箓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师兄?” 少女也不惧他,扬声喝问:“为何不追?他们明明已经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时阵型未乱,你见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落荒而逃吗?” 少女一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追。 而刚才为黑影治疗的骨女呆滞地望向徐行之,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声。 “听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声从徐行之背后传来。 徐行之回头望去,登时瞠目。 黑影被烧干的躯体舒展了开来,脱水到了极致的躯壳迅速成长,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过后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烂的茧壳,露出了内里的本相。 他肤质极白,白到有种隐隐发着光的感觉,所谓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占了后两个字,浑身上下横生一身雾蒙蒙的懒骨慵态,却不叫人厌烦,眼角微微朝上剔着,眼尾处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红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囵裹着身体,却比什么都不穿更多了几分魅色,该挡住的一样都没挡住。 徐行之看他的脸只看了片刻,却无法从他腹沟以下移开视线。 ……操。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漂亮姑娘,掏出来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乱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极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双桃花眼对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样,既勾人,又有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师兄,重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第3章 出师未捷 徐行之:“……” 想到刚才趴在自己背后的是孟重光,徐行之只觉得脊柱和后脑勺寒森森的。 最关键的是,孟重光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 一来,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什么形象。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周胖子。”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周胖子……’”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十一岁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斤。”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大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徐行之恍若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个莽撞的渔夫。 孟重光轻轻挥手,一扇正对大门的竹扉应声而开。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有珠玑绮罗装点盘饰。 孟重光轻声道:“师兄,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一应物件,我都依着原样摆放,不过有些物件在这蛮荒里的确寻不来,你莫要生气,我以后会一样样为师兄弄来。” 徐行之假装冷漠:“嗯。” 孟重光拉着徐行之在床边坐下,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师兄刚才摸了陆御九,现在也摸一摸我的头发,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唤陆御九,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这般想着,并不直视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四下张望着。 这一望,徐行之便发现床头处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来颇有玄机。 徐行之用左手取来,并缓缓将扇面展开。 扇面上书八个狂草大字:“当今天下,舍我其谁?” 落款,“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 徐行之:“……” 刚才被无视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凑了过来:“师兄,你的宝器我一直保留着,你可喜欢?” 徐行之:“……” 他觉得原主的品味简直是一个谜。 徐行之想将扇子放回原处,手刚刚挨到床铺,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脚处雷电般窜出,紧紧缠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 徐行之惊愕:“这是什么?” 孟重光欢喜道:“师兄,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徐行之:“……好,我同你说话,你把这东西放开。” 粗若儿臂的藤蔓却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孟重光充满希望地问:“师兄背我回来时,不是说过,之所以前来蛮荒,就是来寻我的吗?我就在这里,师兄哪里都不要去了,可好?” 徐行之:“……” 见徐行之仍不言声,孟重光难掩失望,起身道:“师兄如果当真不愿同我讲话,我便再等一等罢。” 徐行之眼看他当真要走,不禁急声道:“放开我!” 孟重光行至门边,被徐行之的断喝吓了一跳,回过头时,眼眶里竟有泪水隐隐打转:“师兄暂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兄。洪荒实在太过危险,师兄只要留在重光身边,便能安然无恙。求师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 徐行之:“……” 若不是自己现在被捆得动弹不得,单看孟重光这副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十人中有十人会觉得被藤蔓紧紧缠住的那人其实是孟重光。 徐行之还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把我放开,我哪里都不去。” 孟重光想了一想,问道:“师兄是不喜欢藤蔓吗?” 徐行之点头:……“嗯。” ……藤蔓容易生虫,而徐行之本人怕虫子怕得要死。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门离去。 徐行之生无可恋地倚靠在床头,左手上原本缠着的藤蔓化成了一条坚固无比的金镣铐,端的是一片华贵灿烂。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间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第4章 刺探情报 背着一个人跑了三十里路,徐行之也是真累了,索性把链子顺着手臂绕一绕,收拾收拾,翻上床睡了。 凭自己那只残手,持筷拿碗都费劲儿,刺杀这种细致活,看来还得另寻时机。 徐行之睡着后,竹扉再次悄无声息地从外面打开。 孟重光从外面缓步踱入,他已换了一件衣裳。 葛巾单衣,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冠帻秀丽,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 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 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 能记起前尘往事的鬼,被唤为“明鬼”,它们灵台清明,力量与生前无异,生前强大,死后也同样强大。 那些记忆模糊的鬼,则被统称为“暗鬼”。它们在死亡的时候,部分魂魄已经损毁、丢失,或者还附着在生前的残躯中没有解脱出来,因而混混沌沌,游离世间,力量相较生前会大打折扣。 而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难想象到当年出了什么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乱的记忆,正道共分四门,四门各守一样创世神器。 清凉谷守“太虚弓”,应天川守“离恨镜”,丹阳峰守“澄明剑”,而原主所在的风陵山,守戍的是“世界书”。 孟重光是天妖,褫夺神器,遭到流放,倒还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之子,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盗取本门神器? 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周望突然反问道:“徐师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开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颇可惜道:“你说这个洞啊?刚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谁问你这个洞?我是问你的手为何断了?” ……是啊,为何呢? 说老实话,徐行之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岁时太淘气,玩闹时不慎被麦刀整个儿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一月未能苏醒,醒来后便成了残废。 所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坏。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伤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自己身侧的场景。 自己现在身处蛮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转几何,父亲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详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难尽。” 周望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去找过你的兄长徐平生?” ……嗯? 这个问题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来套自己话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记忆,竟然寻不见原主有哥哥的记忆。 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尚是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 他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又会不会中了她的话术圈套? 几瞬之间,徐行之就有了应对之法。 徐行之注视着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兄长。” 这个回答让周望眉头一皱:“可是……” 徐行之却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周望的话,往后一躺,单手抱头,神情漠然:“我没有什么兄长。” 在塔外催动着灵识、听着室内二人对话的周北南,闻言讽刺地扬了扬嘴角:“当初徐行之得了什么好物件,都千般万般地想着他那个哥哥。现在他终于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鬼面青年陆御九的回答就更简单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个王八蛋。活该徐师兄不认他。” 周北南按着耳侧,对那头下达命令:“阿望,问问他,为什么来蛮荒?是谁把他送来的?” 然而周望还没问出口,周北南便听到那边的徐行之懒洋洋道:“是周北南叫你来问我的吧?” 既然被识破了,周望也不多加隐瞒,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舅舅怀疑得有理。十三年了,任何人都没见过你的踪影,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时隔多年,你为何突然进了蛮荒?” 徐行之冲周望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周望自然附耳过去。 徐行之眼波一勾,在周望右侧的石头耳坠儿里发现了一抹微光。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耳坠儿掐下,指尖用力,猛地一捏。 这耳坠儿是由周北南灵识幻化而成,直通他的耳道,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捏,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翻身跃起,捂着耳朵痛苦大骂:“姓徐的,我操你大爷!” 徐行之:“哈哈哈哈哈。” 那头的周北南脸色发青,掐指巡纹:“你给我等着!” 转瞬间,徐行之掌心的耳坠变成了一只大如罗盘的蜘蛛。 徐行之的笑容渐渐呆滞。 直到蜘蛛长满细毛的腿开始在他手指间蠕动,他才猛地甩开手去,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这下轮到周北南拍着大腿狂笑了:“哈哈哈哈哈。” 徐行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扯着金链子直退到了床脚尽头,被吓得浑身发抖,骨头从内到外都是酥的,骨缝里密密麻麻像是爬满了小虫子,难受得他要死。 就在这时,竹扉的门被人再度挥开。 孟重光惊慌地冲了进来:“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还未作答,就见那蜘蛛挪动着细细的足肢,沿着床腿爬上了床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飞奔着跳下床去,直接扑到了孟重光怀里,双脚离地挂在他脖子上,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那儿有虫子!!!”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谁能帮我把虫子拍死,连人带命都是你的。 重光【拍死】:师兄,你看…… 师兄:走开!不要用打过虫子的手摸我!! 重光:……qaq 第5章 蛮荒之主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覆盖在徐行之眼睛上,挡住了他的视线:“……师兄,没事儿了。” 孟重光的另一只手抬起,由灵力幻化出的蜘蛛瞬间溃散成飞灰。 他指尖一挑,勾住周北南那丝没来得及撤走的灵力,出掌朝前一推。 塔外的周北南身侧乍然暴起万千根藤蔓,压根不等他反应,就生生把他拖进了地底。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我身在蛮荒,而你在现世,同他日日厮守。师兄是听了他的谗言,要来杀我,是这样的吗?” 说着,孟重光抬起手来,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绵长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环来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轻松掐断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多久,孟重光还是松开了手,神情复杂,喁喁低语,道:“……师兄,我知道,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说话间,室内荡开一股植物的浅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留给徐行之更多空间。 他密密地缠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温热的躯体,又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徐徐道:“谢谢你今天不杀我。可是,师兄,你要受到一点点的惩罚才好……” 放弃刺杀的徐行之入睡极快,转瞬间已入了梦乡,可不知怎的,他身体渐渐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四肢瘫软,浑身发麻,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睡梦里,似乎有藤蔓一类的异物沿着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条斯理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顾盼盘绕,极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着,还时常埋下头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挣扎,但手脚均疲软发酥,仿佛有层层的卷积云野蛮又温柔地把他卷裹起来,飘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从这个怪梦里挣脱,却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惊醒过来,便是唇焦口敝,头晕脑胀。他挣起身来,要去饮水,谁料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觉大腿根处一阵酥软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惊醒了,快速下床,从后头搂住了徐行之:“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时身体敏感,压根受不得碰触,被这么一摸,差点没控制住一脚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缓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事儿,做了个噩梦。给我倒杯水罢。”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颊潮红,泪痣鲜明,有一种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听话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狗尾巴一摇一摇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来,靠在床头,觉得这个样子的孟重光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蛮荒一角,有山峦一处,名号“封山”,黄沙遍天,霜风凄紧,山间石窟里亮着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随时会被烈风扑灭。 石窟中。 一个身裹兽皮、面皮青黄的上位者身体前倾,满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离时我看得真真儿的,站在孟重光身边的,的的确确是风陵山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当年,天榜比试那一日,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记得清清楚楚。” 那兽皮人喜形于色,抚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们出蛮荒便有望了!” 底下顿时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兽皮人按捺下喜悦:“我问你们,风陵山之主现在是谁?” 提起那人,底下诸人无不切齿痛恨,有一个声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灯。” 兽皮人答:“对了,只要我们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灯做交易,他定然会放我们出去!” 有人提出异议:“那九枝灯丧心病狂,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怎么会因为一个徐行之……” “怎么不会?”兽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灯和那孟重光一样,都是徐行之亲自抚育长大的。谁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断袖之风,他带出来的好师弟,个个病入膏肓。九枝灯与他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若是把他的师兄抓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越说越兴奋,神情间尽显狂热:“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够了!只要把徐行之抓来,我们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断了兽皮人的兴奋自语:“徐行之现在突然出现在蛮荒,你不觉得太过蹊跷吗?这十数年间,唯一掌控着蛮荒锁匙的人就是九枝灯,他是如何进来的?” 她玩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带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间没能伺候好九枝灯?亦或是九枝灯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杀掉他那个好师弟孟重光?毕竟孟重光现在在这蛮荒里可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谋划,想冲出蛮荒,九枝灯也会头疼的吧?……倘若是这两种可能,你把徐行之捉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巧成拙哦。” 兽皮人语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现出了沮丧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当年动手弑师,天下谁人不知,此等败类,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迈步走近兽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谁说徐行之没有用处了?” 兽皮人:“……怎么说?” 女人逗弄着兽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灯远在蛮荒之外,可是……你难道不想辖制孟重光吗?不想把被他夺走的蛮荒之主的位置抢夺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重光:我有特殊的脑交技巧。 师兄:……滚。 重光:汪! 第6章 偷梁换柱 一夜过去,徐行之恢复了些元气,虽说下地时膝盖仍有些发抖,但好歹能站稳了。 他腕上的金链已经随着孟重光一道消失无踪,奇的是被绑住的地方半分红痕也没留下,活动起来也没有太强烈的痛感。 徐行之下床,发现浴桶里放满了热水,还在腾腾冒热气。 他也不客气,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稍加梳洗整理后,他从床头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门去放风。 塔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刚出塔门,徐行之就瞧见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地面以上、怨气横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蛮荒十数载,竟然没有培植自己的属下,这着实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来,这里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倒更像是一处安闲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几个好友居住。 不过,从昨天来骚扰他们的那拨蛮荒之人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净。 孟重光不晓得去了哪里,周北南还种在地里,旁边陪着陆御九,周望也不见踪影,就连陆御九昨日操纵的那几个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园的公子似的绕塔晃悠了一圈,颇觉无聊。 真烦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过一圈,徐行之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声道:“……出来吧。” 徐行之清楚,从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个人跟在他后头。 不过那人跟踪起来倒很君子,不言不语,不远不近,还挺耐心。 被戳穿后,有一人从塔后转出。 徐行之咦了一声。 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个生面孔,还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他身着朱衣缊袍,洗得已经发了白,但胜在干净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尘,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标致,仿佛天然就是为了“温润如玉”四字而生的。 来人走到徐行之身侧,眼眉微弯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细思,把自己书中所写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眉头微皱。 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来人坐下,来人就坐了下来,坐相规规矩矩,视线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觉得自己的仪态跟他一比,和一滩烂泥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当然也没打算改邪归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从孟重光嘴里听到的人名,试着给他对号入座:“曲驰?” 显然,徐行之运气不错,一猜即中。 来人温文和煦地冲他一笑:“……嗯。” 徐行之叹息一声。 ……还真是他。 曲驰斯斯文文,说话语气也非常温和,像是从清凌凌的溪水里滤过一样:“……重光叫我跟着你,护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么花腔来:“多谢。” 曲驰好心提点道:“你这样的坐姿于礼不合。” 徐行之继续心安理得地瘫着:“这样舒服。” 他话说得轻松,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曲驰身上。 曲驰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么。他在自己衣兜里摸了两下,礼貌地邀请道:“……请你吃糖。” 说着,他对着徐行之张开拳心。 那里面躺着两块用彩色琉璃纸包裹的东西。 徐行之拿过一块来,把琉璃纸展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 曲驰极力推荐:“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两下,问道:“……这是糖吗?” 曲驰点头,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这是阿望给我找来的,她说这个就叫糖。” 徐行之将那颗小石子把玩一番,发现石头洗得非常干净。 他又跟曲驰确认了一遍:“……你吃糖不会咽吧?” 曲驰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闲都不让我咽,他们说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没错,吃糖是不能咽。” 他没再犹豫,很自然地将小石子丢进自己嘴里,冲曲驰一乐。 曲驰也把剩下的那颗小石子含在嘴里,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却像极了一名稚童。 石头自然是一点滋味都没有,但徐行之却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徐行之对这个曲驰的观感,的的确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见到周北南的时候,由于他急于干死自己,徐行之没有对他太过强烈的感情波动。 见到孟重光的时候,由于满脑子都惦记着那位所谓的“世界之识”交予他的杀反派任务,他太过紧张,也来不及对他产生更多的想法。 但见到曲驰,徐行之的心绪就没那么安定了。 因为曲驰是书中唯一一个被徐行之设定了前史的人。 结合原主稀薄的记忆,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阳峰的大师兄,遭魔道所袭,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换句话说,曲驰现在的心智顶多只有五、六岁,甚至连糖果和石头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为心智残缺,才会帮助孟重光盗窃神器,从而堕落蛮荒的吧。 看到曲驰,徐行之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写一个积极有趣的故事,或许眼前这群人就会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发疯的发疯,偏执的偏执,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乱想时,刚刚和他分糖吃的曲驰神情陡然一变,将手中拂尘一摇,横护在徐行之身侧。 徐行之还未反应过来,就有数柄梅花刀片自右侧流火也似的奔袭而来,如疾雨般击打在曲驰的拂尘上,铮然有声。 曲驰手腕翻飞,动作洒脱地一缠,一拉,一抖,便用拂尘将偷袭的刀片尽数射回了来处。 霎那间林内传来了数声惨叫,听声音应该是被他们自己刚刚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筛子。 曲驰单手持拂尘,另一手拔出腰间的鱼肠剑,全神戒备,面朝向刀片来袭的右侧山林方向,对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说过,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会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徐行之怀疑自己现在在曲驰眼里,就是一颗行走的大糖块。 腹诽归腹诽,徐行之还是晓得自己的斤两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拖后腿,撒腿就要跑开,却被一道自半路闪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觉一怔。 曲驰猛然回头,瞧清了来者是谁,他紧张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带行之进塔。” 闻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 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 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 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 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后背脊椎骨从中间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 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 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 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 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 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兽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孟重光,你这妖物——” 孟重光面不改色,曲指成节,浅笑着凿中了兽皮人最靠上的一节脊椎,把他还未出口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凄烈的嚎叫。 “你用我的脸,抱我的师兄。”孟重光说,“你想死吗?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就这么当着徐行之的面,像是敲核桃似的,把兽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 兽皮人早已昏死过去,而在把兽皮人凿成一团烂泥后,孟重光对有些手足无措的曲驰下令道:“曲驰,把右侧山林那些人全都给我抓回来,留活口。我会亲手送他们死。” 作者有话要说:曲驰小天使上线。 曲驰(天使笑):请你们吃我的糖~ 第7章 记忆回溯 曲驰没动,寒星似的两颗黑眼珠直盯着孟重光看。 孟重光露出了些许疑惑,下令道:“……快些去。”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王八……” “蛋”字还未及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 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 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 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 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 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 许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脚不自觉往后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随便串起来的珍果时,眉头一挑。 他很是大胆随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问高矮二人道:“我问你们啊,这个孩子是‘颙’吗?”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脑袋的不适感,动也没动。 高矮二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青年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呢,这个是不是‘颙’?” 高个子虚着声音答道:“不……” 青年动作略有轻佻地一甩衣尾,松开男童,涉过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边,弯下腰来质询:“他不是‘颙’,你们管他要什么啊?到了人家的手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们倒好,用铁枪指着人家脖子要?我问你,这究竟是‘要’,还是抢?” 矮个子快哭出来了:“是,是抢……” 青年面色一凝,将扇子啪的一声合拢,用扇柄照两个弟子的脑袋上一人一下,训斥道:“抢,抢。抢人家的东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日记: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捡到一只人畜无害的小重光,开心。 重光日记: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未来的媳妇主动送上了门,开心。 第8章 人生初见 训话完毕,姓徐的青年照高个子的屁股一脚端了上去:“跟人道歉,然后滚。你们今年的资格取消,后年东皇祭祀礼时再来。” 高矮二人一身淋漓大汗,面如金纸,衣衫尽湿,跪在地上不住叩首:“谢徐师兄,谢徐师兄……求师兄别告诉周师兄,不然我们定然要被逐出应天川……” 徐师兄嘴角忍不住一扬,摇着折扇,道:“逐出应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们犯在我手里,不把你们脑浆子打出来才怪。” 高矮二人组瑟瑟发抖:“……” 将他们逗弄够了,徐行之也不再刁难他们,由他们跟男童道了歉。 没得到徐行之的允许,他们垂着脑袋,根本不敢起身,而男童只顾盯着徐行之看,满眼的好奇。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轻松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的首徒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说到此处,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为着祭祀礼,提前来过这里查看过情况。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着实奇怪。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第9章 真假掺半 徐行之愣了愣,摸一摸脸侧,不禁失笑,往重光脑门上弹了一记:“小混蛋。” 重光被弹得后退一步,摸着脑门可怜巴巴地望向徐行之:“……” 看他这样,徐行之怀疑自己下手重了:“弹疼了?” “嗯。”重光眼里隐隐现了泪光,一晃一晃的,嘴巴翘得老高,“……可疼了。” 不远处的九枝灯微微皱眉。 徐行之叉着胳膊,看着眼前随时可能哭出声来的小孩儿,隐隐头痛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别摆出这副样子。” 重光像是听不懂,仿佛藏有千斛明珠的双眸里水雾迷蒙:“……” 小孩子皮肤豆腐似的,稍微弹一下便殷红一片,看起来还真挺严重。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长枪,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一身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佩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眼中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第10章 偏执之人 ……这和徐行之话本里的设定一样。 根据徐行之构思的内容,孟重光这一帮人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那把能将他们送出蛮荒的钥匙。 蛮荒仅有一扇“门”可供出入,而蛮荒的钥匙,世上总共只有两把。 其中一把,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藏在某处,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化外之地,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徐师兄:……这份工作没法干了,我想回家。 重光温柔脸:不行。 徐师兄:不行就不行,扒我衣服干什么?! 重光:嘻嘻,么么哒。 徐师兄:…… 第11章 记忆回溯(二) 接下来的话徐行之已然听不清楚。 那股植物清香沿着他的七经八脉钻入,催软了他的手脚,耳畔孟重光的呢喃低语化成了一湾春水,叫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怪梦。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尾鱼,和一只香饵缠绵悱恻。香饵柔软又温暖,像是活过来了似的,在他的尾巴上小心翼翼地亲吻,徐行之也并不饥饿,只和它盘旋玩闹,任他在自己的鳞片上细细揉蹭。 等到他回过身来时,香饵竟已经延伸出无数细小触手,吸住他的身体,把他往无尽的渊流里拖去。 徐行之想要挣扎,但是触须细软坚韧,他很快被缠得酥了骨头,被那触须拖入一丛柔软的珊瑚之中。 徐行之惊醒过来,腰膝处酸软难当,小腹处稍稍一窝就是一阵胀痛。 徐行之把手搭在腹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一条条软须在内顶撞蹦跳。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躺在床上,双脚都被套上镣铐,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睡得很甜,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痒得很。 看来,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大概是因为他这种特殊的体质,收他入门的清凉谷才没有发现异常。 他刚才为触怒肥遗的众家弟子殿后,虽说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相当愚蠢,但正因为他这份义气,徐行之对他并没有多大恶感。 他弯下腰,语气平缓问:“不急,慢慢说。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唇,声音几不可闻:“陆……陆御九……” 作者有话要说:给徐师兄刷一发tag #关爱后辈健康成长的四门总爹# 顺便给重光刷一发。 #八一八我那四处留情的多情师兄# 第12章 鬼族后裔 少年陆御九把自己拜入清凉谷的过程结结巴巴复述了一遍。 一个闲散无名的鬼修在凡间游历时,爱上了一个凡家女子。他告别鸣鸦国,与她相伴厮守。 女子产下陆御九,却在月子里落下了疾病,身体愈见衰弱,在陆御九三岁时撒手人寰。 人要成功化鬼,只有六分之一的可能,那鬼修第一次尝到死别离之苦,悲痛难当,竟抛下稚子,殉情而去。 陆御九母亲家中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妹妹,将陆御九拉扯到八岁,眼看待嫁年纪将过,因为她带着个半大孩子的缘故,始终无人问津。 小陆御九初懂人事后,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只小包袱,说要去寻仙问道,便辞别姨母,独身一人离家而去。 在盘缠用尽前,他来到了清凉谷。 带他入门的师兄未曾细心检验过,才纵容这个小鬼修进了清凉谷。 而陆御九更是丝毫不知自己血脉有异、绝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岁时,鬼族血脉觉醒,他却已是将清凉谷当做自己的家,多次盘算离去,终是不舍。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轮盘,在鬼修间穿梭,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任凭腥血纷落,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 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掺杂着几滴眼泪。 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 没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温雪尘对于鬼族之人的憎恶。 陆御九脸色煞白:“徐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么了?” 陆御九禁不住发抖:“我会即刻离开清凉谷……” “谁叫你离开清凉谷了?”徐行之颇觉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随意动用鬼族术法,万一被温白毛发现就惨了。” 陆御九:“……” 温,温白毛…… 清凉谷谷主扶摇君钟情棋道,是个闲散性子,万事不关心,谷内诸事都是由温雪尘一力打理。清凉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门,等级尊卑极其分明森严,温雪尘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群外门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听到有人叫温雪尘的外号,陆御九被惊吓得不轻,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徐行之的话。 他咬紧了唇畔:“徐师兄的意思是,我还能留在清凉谷吗?” “为什么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脑袋:“想想看,身为鬼修,却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陆御九既惊且喜:“徐师兄,你不会告诉温师兄吗?” “告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递给陆御九,“当年我刚入风陵山时,也参加过东皇祭祀大会。我跟应天川的周大公子因为几根豪彘刺的归属打了起来。周大公子当时被宠坏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学艺不精,右臂被他给打伤了。师父后来问及我为何受伤,我便说是我自己碰坏了,不关他的事情。” 陆御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问:“为什么?”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当初告密,师父惩处他一番也就罢了,我白白挨一顿揍?我才不吃这个亏。” 陆御九:“……然后呢?” 徐行之:“两年后的东皇祭祀,我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亲手把他揍了一顿。” 陆御九:“……” ……记仇的人真可怕。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陆御九的脑袋,说:“记住,别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啊,这个秘密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对他这么放心,陆御九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他试探着问:“徐师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为竹骨折扇:“怕什么?有朝一日你会生出异心?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清凉谷?” 陆御九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徐行之轻松道:“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你替各家弟子断后,足够义气,我又何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你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赶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凑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道:“不过,陆御九你听好,若你将来要对清凉谷拔剑,我必会奉还;我只能保证,我的剑不会比你先出鞘。明白吗?” 陆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极认真地点点头。 徐行之伸出小指头:“约好了?” 陆御九伏下身,亲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这是……” 陆御九微微涨红了脸颊:“这是鸣鸦国的最高礼节,是承诺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顺手扯下了陆御九颈上佩戴的罗标。 陆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这罗标,参加东皇祭祀大会的参赛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罗标里埋设着一丝灵力,与徐行之颈上的珠玉碎链相通,可以监测到每个弟子的灵力驱动情况,从而分辨判断他们是否身处险境、需要救援。 参赛的弟子一旦受伤,为保安全,便不能再继续比赛。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罗标叠了两叠,塞进陆御九的怀里,又反手拍了两下:“今年你的资格取消。把伤养好,两年后再来。” 东皇祭祀大会在鹿望台举办,各门参赛弟子两年一度,齐汇在此。 四门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罗祭祀之物的弟子们已纷纷返回各自的宫殿休息,养精蓄锐,只待明日再战。 清凉谷弟子的休憩处在南殿,把受伤的陆御九交还过后,徐行之就向拨给风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远远地,徐行之看到了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侧的绣殿罗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灯和小重光。 两人坐得不算近,一个正用摘来的芪草编戒指,另一个正借着殿内透出的烛火微光,手持毫笔,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些什么。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声。 闻声,两人齐齐抬起了小脑袋,格外可爱。 重光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万千秋水,终于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个人。 相比之下,九枝灯就显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师兄回来了。” 徐行之问:“怎么不回去睡觉?” 九枝灯把竹简和笔都收进随身的盒套里,答:“等师兄回来。” 说着,那一脸冷肃的小孩儿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可脚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声,蹲下身去,本来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皱眉:“怎么了?” 九枝灯咬一咬下唇:“没事。” 徐行之啧了一声,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灯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脚脚腕。 九枝灯站立不稳,倒进了徐行之怀里。 血嗡地涌上了他的面颊,一张苍白冷淡的面孔此时添了好几分慌张。九枝灯强作无事,试图从徐行之怀里挣扎起来:“……无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缓一缓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转过身去,就地一蹲:“上来。” 九枝灯脸愈加红,捏住衣角的手指松了又紧:“……师兄,不必。” 徐行之背对着他调笑:“怎么,觉得师兄背不动你?” “不,不是……”九枝灯金鸡独立地站着,难得结巴了起来,“师兄,这样……不成体统。” 徐行之:“什么是体统?师父不在,师叔也不在,我就是这里的体统。上来。” 九枝灯的决心下了又下,终于羞涩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后背:“辛苦师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着九枝灯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颇不服气。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头:“怎么?”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师兄,我的脚也麻了。” 最后的结局也不难想见,两个人同时趴在了徐行之后背,各占一边。 两人都清瘦,一同背起来也不费劲。 确定这两只都在自己身上挂稳了,徐行之才迈步往内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会儿,背后就有骚动传来。 两个孩子气的家伙刚开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挤兑对方,后来开始动手互掐,到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下手狠了,两人甚至开始伸脚去踹对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脚:“……你们干什么?“ 重光不服气道:“师兄是我的。你往那边去。” 九枝灯:“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两位,两位,师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被你们抢来抢去的?再吵就让你们自己下来走。” 于是世界总算安静了,徐行之背着他们,朝一片辉煌灯火中走去。 那灯火渐黯下去,眼看着浓缩成了一点微光,又猛地亮了起来。 徐行之眼皮一颤,睁开了眼睛。 他仍在蛮荒中。 或许是在蛮荒里做梦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软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个身子来,他才发现周望竟然在他房间里,她背着一双巨刀,靠墙抱臂而立,面上还隐隐有些不满之色。 徐行之忍住头脑的昏沉,出声询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来救他们的主人了。这次他们打得发了疯。孟大哥叫我在这里看好你,免得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徐师兄依然是父爱全开 第13章 刑讯逼供 外面喊杀声着实不小,听也听得出来,来犯人数众多,与徐行之初到蛮荒那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与那日不同的是,孟重光守在外面。 旁人的战力,徐行之不能算是很清楚,但孟重光可算是他话本里养的亲儿子,有他守戍,就算半个蛮荒的怪物把塔围住,孟重光亦能全身而退。 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索性不再多想。 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便取来衣物,草草裹在身上,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在此处定居后,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身旁养着一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的脸。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上联:对后辈如春柳拂面般温暖 下联:对敌人如秋风扫叶般残酷 横批:上梁不正下梁歪 第14章 机关算尽 兽皮人本已是残废,心神动摇,精神不定,又被徐行之用匕首逼出一道缺口,便成了一座溃散的千里之堤,破罐破摔,满心只求速死,好得一解脱。 他说:“碎片由我贴身携带,在我身上。” 徐行之与周望对视一眼后,他撒开了兽皮人结成一绺一绺的油发,周望则抬脚将匕首送回了靴帮。 徐行之并不急于动手搜查,问道:“你把碎片藏在哪里?” 兽皮人答:“埋在我体内,近胃腹处。” 徐行之眉头一皱:“……你倒是豁得出去。” 不晓得是不是角度问题,此时兽皮人的笑容看来竟略带几分诡谲之色:“在这蛮荒之地,我若豁不出去,怕早就死得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单凭这一枚钥匙碎片,便能招徕一批想要脱出蛮荒的死士为己所用,我怎能不妥帖藏好呢?” 不等徐行之发话,周望便把刚刚插好的寒铁匕首重新拔了出来。 徐行之伸手阻拦:“你做什么?”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你是女孩子家,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约有两指长,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徐行之在现世时,行事一向不拘束,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他定然会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不许看,转过去。” 他又看了看兽皮人,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 周望:“……” 兽皮人:“……”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 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 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 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 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 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 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 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 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 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 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 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 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 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 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 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 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 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 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孟重光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长相平庸的人脸上,难免有做作之嫌,但落在他脸上却迷人得叫人目瞪口呆:“……师兄真可爱。” 两人间的气氛刚刚旖旎起来,惊魂甫定的周望便赶了上来:“徐师兄,你有没有事情?” 徐行之竟有些做贼心虚,将孟重光往外一推。 孟重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脸的受伤。 周望见徐行之完好无损,就连发冠也没有乱上分毫,心下稍安,这才记起钥匙碎片的事情,指着兽皮人叫道:“钥匙!” 徐行之经此提醒,豁然省悟,从孟重光怀里抽身,去看兽皮人现在状况如何。 被师兄毅然决然抛下的孟重光脸色发青,在无人注意处气得跺了两下脚。 这一看不要紧,徐行之差点呕出来。 兽皮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经被剧烈的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腹部被那爆散的灵力所创,炸出了一个深约半寸的伤洞,但灵力却并未扩散开,而是被一股更加强劲的朱红色灵力光团包裹在其中,炸裂开的血肉呈团状,在其中翻滚汹涌。 就翻滚的威势来看,如果孟重光没有出手的话,此时的小室定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血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碎玉模样的东西,正闪着光芒。 周望不顾肮脏,立即将那碎玉捡在手中。 兽皮人机关算尽的一击落空,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因为身体残疾,甚至连翻滚也做不到。 他一声声凄厉地嚎叫着:“叫我死!让我死了吧!杀了我啊!” 在兽皮人的惨叫声中,孟重光将徐行之和周望朝外推去:“师兄,周望,你们都出去,小心他再发狂伤人。”他的目光不能再诚挚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周望得了她心心念念的宝物,自不愿再与这兽皮人多费唇舌,而此处血腥味呛人,徐行之也不欲在此多留。 待二人出门,孟重光眼中笑意尽敛,眼中的光带着刀气,慢条斯理地剐过兽皮人身体的角角落落。 旋即,他蹲下身子,运起灵力,替兽皮人疏通起经脉来。 “放心,我会把你的命留住。”孟重光已将刚才的孩子气模样收敛起来,语调极尽轻和,“……你会后悔这次没炸死自己的。” 兽皮人睚眦尽裂,喉咙咕噜作响,却是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再走出小室时,周望染满血污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块碎玉,她不住用衣襟擦拭,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难得露出欢喜的神情。 出门后,她迎面望见一人,就主动迎了上去,扬声唤道:“干娘,干爹在哪里,我们得了一样好东西!” 乍听周望唤“干娘”,跟出小室门来的徐行之还以为这塔内还住有别的女子,只是他还未得见。 但细细定睛一望,他便哭笑不得起来。 被周望叫做“干娘”的人是个男子,他身着徐行之记忆里丹阳峰弟子所穿的衣裳,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脸大病初愈之状,可即使如此,仍颇有几分颜色。 他与孟重光是不一样的美法,若要比较的话,眼前人的气质更近似于戏班高台上的花旦,女流弱质,体态孱细。 ……倒真应了那个干娘的“娘”字。 那男子的声音也很是温柔细弱,乍一听连男女都难以辨别:“是,是什么东西?” 周望正要把刚才在小室的遭遇和盘托出,男子便有些期期艾艾地说:“有事,有事的话,到小陆屋中再说吧。他……肩上挨了一箭,伤得不轻,元,元师姐正在治疗他。” 听到陆御九这个名字,徐行之眼前立时出现了在原主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娃娃脸的鬼修少年。 他一时恍惚起来。 当年,他为了救不大相熟的别门弟子,甘心殿后,险些成为肥遗的盘中餐。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犯下盗窃神器的过错,被罚入蛮荒? 在蛮荒**同生活多年,大家早已是心意相通,听闻陆御九受伤,周望哪里还坐得住,捧了碎片,疾步向一间屋宇内赶去。 那漂亮男子看到了紧跟在周望后面出来的徐行之,倒也不避,主动迎了上去,羞怯地招呼:“我听曲师兄说,徐师兄来了,可,可两日前我从南山寻灵石回来后,便一直病着,下不了地,也没……没能来见一见您。徐师兄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在他在原主记忆中费力挑挑拣拣、寻觅着眼前人的踪影时,他先笑了起来:“徐师兄……记不得也是正常。上次,上次见到徐师兄时,我……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儿。”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是陶闲?” 在徐行之跟曲驰对话时,他曾听到曲驰提过一个叫做“陶闲”的人。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陶闲”非常奇怪。 当然,他的言谈举止都无甚异常,但陶闲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特例。 ——他既不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出现在徐行之本人撰写的话本中。 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但却又能被孟重光纳为可信赖的人,被收容在这蛮荒的七人队伍之中。 这个娘娘腔小结巴是有何过人之处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明一下,本书的明确cp仅有师兄和重光小喵~ 第15章 弄巧成拙 陶闲自然不晓得徐行之心中的计较,一路领着他去瞧了陆御九。 推开房门,徐行之话本中的蛮荒诸人,除了孟重光外,皆汇聚其中。 周北南正给陆御九拭汗;周望一膝跪在榻上,询问着他的伤势;骨女元如昼则站在一旁,用小壶给陆御九的杯子添水。 曲驰手持拂尘立在一旁,目光纯净如银,看见陶闲来了,便走上前来,口气像是个故作严肃的小大人:“……我回来后怎么没有在房间里看见你?” 陶闲恭敬道:“回曲师兄。我身体好了一点,就想四处走动走动。” 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短枪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作者有话要说:重光:是谁,送师兄来到我身边,是那,不愿我逃跑的世界之识~ 师兄:…… 世界之识:……mmp。 第16章 高台一梦 ……靠北了。 孟重光对徐行之内心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只自顾自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师兄,你觉得那封山之主是不是在撒谎?” 徐行之只能在心中负责任地告诉他,这消息没错,因为老子在话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 徐行之假笑得脸都僵了:“后来你遂了他的愿吗?” 孟重光笑道:“怎么会?杀他什么的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 ……徐行之决定,假如有一日自己身份不幸败露,那么绝对要立刻拿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省得被孟重光这只老妖精折腾得活不了又死不去。 很快,这只或许是属猫的老妖精在他的轻抚下睡了过去,蜷着身搂住他的膝盖,小猫崽似的酣睡,蓬松的云发在他膝头解散开来,手感特别好。 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缓缓拔出鞘来。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只喃喃嘟囔着:“师兄,师兄。” 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能安慰自己说,自己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或许是原主对师父感情深厚,想起他早已身故,才会如此憋闷难言。 本着一睡解千愁的原则,徐行之蒙头睡下了。 在他鼻息渐稳时,孟重光再次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徐行之轻轻拢在怀中,并伸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胸口。 内里的心跳沉实有力,声声入耳。 孟重光从后面将徐行之揽入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不要难过。你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只要你高兴……” 说着,他在徐行之的耳垂上小狗似的嗅了一阵,张嘴衔住了他的耳垂,用小虎牙轻咬了一下。 徐行之皱眉浅哼一声,没有醒来。 当晚,徐行之再次发了怪梦。 这回他一睁眼,便身处在一处瑶台高楼之上,手持竹简,一身正装,似乎正准备宣讲道学。 高台之下,弟子云集,他从中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孟重光和九枝灯都已褪去青涩模样,成了俊秀的小青年,跪伏于蒲团上专心等待授讲,然而二人的眼睛却都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自己。 孟重光甚至还趁着弟子们各自肃立、莫不旁视之时,跟身处高台上的徐行之晃了晃手,打了个招呼。 身后响起一个沉静可亲的声音:“行之,开始吧。” 听到这声音,徐行之身体一僵。 这里的场景和鹿望台截然不同,底下的弟子服制亦是整齐划一,皆是白衣云袍,缥带束发。 ……看来此处该当是风陵山了。 而能吩咐徐行之这个大弟子开始宣讲的,会是那位“清静君”吗? 徐行之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展开竹简,便开始授课,将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字一一念出,并作出解释。 徐行之本以为这场景如此逼真,应该是原主的回忆,直到一道粘腻粗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厚袍底部。 徐行之只觉身下一阵滑腻,尚未回过神来,捏住竹简的手指便猛地缩紧了,一声惊呼冲到唇边,又被他死死封在牙齿间,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藤蔓尖端见徐行之不敢反抗呼叫,便愈加放肆起来,搅闹翻覆,在徐行之腿间穿行勾弄,似鹿渴饮,似鱼游水。 徐行之慌张抬眼,却不见有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底下的弟子们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仰慕与尊崇,而孟重光也混迹其中,用闪亮灼热的目光盯紧了他。 徐行之忍得青筋暴起,手指紧了又松,苦苦忍耐,额头已经有明汗闪烁:“……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唔!!!” ……进……竟然进去了…… ……就在这里…… 徐行之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他身体的紧绷泠泠作响,一时间他浑身酥麻,又惊又怒,经文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底下有些弟子察觉到不对,已经抬头看向徐行之。 徐行之身后也传来了询问声:“行之,是不是身体不适?” “回师父,没……有。” 徐行之流了半身冷汗,硬是靠着意志力再次开口,嗓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上……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 他想大喊住手,却不晓得该对谁喊,口中还得诵念着那些正经八百的道学文字,在这般刺激下,身体倒是越发热了起来,像是蜘蛛似的吐出了温软银丝,那藤蔓就趁此机会,大肆搅闹,卸去了徐行之全身的气力。 他勉力跪着已是极限,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明一阵暗,终于是撑不住了,朝一边软软倒下。 几个时辰后。 孟重光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从房内出来,在塔内流溪间浣手洗脸。 周望恰好从陆御九房间里出来,见状便招呼道:“孟大哥睡醒了?” 孟重光笑眼弯弯地答:“是啊。” 应答完后,他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回了房。 周望见了他的笑脸,一时怔愣,直到周北南从她身后飘来,她才感叹道:“舅舅,我在蛮荒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孟大哥这样笑过。” 周北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是什么模样。成日粘着他师兄,半刻不肯离开,对他师兄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周望好奇:“自从徐师兄来蛮荒,他们两个便日日在房中呆着,是在做些什么吗?我想进去看看。”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 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 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 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 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 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 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 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 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 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 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 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产下周望后血崩,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间,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 若不是后来陆御九从附近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 从此后,周望便认了曲驰和陶闲做干爹干娘。 据她所说,她干娘陶闲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在蛮荒活这一十三年,全靠曲驰全心庇护。 徐行之听到这件事时,还颇为惊讶,在塔内碰见陶闲时,就跟他聊了几句。 陶闲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角:“……没错。我,我本是为了照顾曲师兄才进蛮荒的,可现在却要曲师兄照拂我……” 徐行之不禁问:“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陶闲小声问:“徐师兄当真不记得了?我,我之前是个唱戏的。”他补充了一句,“……花旦。”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痛心疾首):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父兄的吗? 重光:爸爸要抱抱! 师兄:……滚。 第17章 暗中观察 陶闲的确是个易害羞的性子,还没同徐行之多说两句话便紧张得不行。 徐行之也没难为他:“曲驰在外面陪阿望玩耍。你是要找他吧。” 陶闲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谢过,快步赶向外面。 徐行之跟在他身后出了塔。 昨日刚落过一场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将泥壶烤干,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元如昼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人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九枝灯来窥探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 灵沼镜另一侧。 一名手持灵沼镜、身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语。 镜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残破分裂,孟重光的脸映在其中,有数重倒影,传来的声音亦是破碎断续,但仍可辨认:“……师兄他……与我……好好度日,怎么舍得……下手……” 面对镜子的是白衣云袍的九枝灯。 九枝灯一双冷淡双眸里尽染怒火,听到此句,手里的卷册立时被横掷出去。 一侧用来妆点的水晶银瓶登时碎裂开来,花枝滚落,水溅满地。 那弟子登时慌了手脚,伏地瑟瑟,不敢言声。 “把温雪尘叫来。”半晌后,九枝灯清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怒意听起来已经彻底消弭于无形,“我要他设法带师兄从蛮荒出来。” 那弟子诺诺答了声是,起身时,不慎往九枝灯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觉悚然。 ——九枝灯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现在,五道深深的新鲜指痕丑陋地盘踞其上,可怖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养出两只熊孩子的师兄心里苦。 第18章 记忆回溯(三) 徐行之跌撞着回到屋中,进门后由于视物不清,还险些将一陶瓶推翻在地。 扶住瓶身,徐行之眼前断续的画面便渐渐连贯起来。 但大抵是习惯了这样的晕眩,这次徐行之没有晕倒。 靠在墙根处,徐行之剧烈喘息,眼前飘过大团大团浓郁雾气,翻滚错涌之后,便是一派清明之景。 一条被秋雨刷洗过的街道出现在他眼前。 茶楼对街侧面,看那华灯彩照之景,该是一处妓馆。青楼小筑之内,有女子弹着琵琶戚戚哀歌,掺杂着秋雨沥沥之声,甚是悲凉。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颗孤零零的白菜打街心滚过。 一个卖糖葫芦的聋老头蹲在茶楼檐下避雨,身旁搁着的草把子上满是卖不出去的鲜艳糖葫芦。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他却神色不改,只稍稍颔首,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便拉他坐下,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几张主桌均被身着各色服制的四门弟子所占。徐行之带着孟重光、九枝灯与师妹元如昼共坐一桌,周北南则与妹妹周弦共坐,曲驰带着三四个丹阳峰弟子,唯有温雪尘一人占了一面桌子,独饮独酌。 他带来的两个清凉谷弟子,包括陆御九在内,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举止得当,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门弟子之外,一个漂亮纤秾的粉面小儿正坐在曲驰那一桌,呜咽不止。曲驰温声哄着他,可他始终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过头去:“曲驰,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问出来?” 曲驰亦有些无奈:“慢慢来,别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软的小手,好脾气地询问:“你看到那些掳走你兄长的人往哪里去了,告诉我们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顾抽噎,眼圈通红,张口欲言,却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曲驰把手压在孩子的后脑勺上,温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莫怕,现在你在我们身边,绝不会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无措,苍白的嘴唇微张了张,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昼,你去试试看。” 元如昼从刚才起便一直悄悄望着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带春,但当徐行之看向她时,她却怀剑后靠,蛮冷艳地一扬下巴,应道:“是,师兄。” 站起身来时,元如昼偷偷用手背轻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又对周弦使了个眼色。 周弦把元如昼的小女儿情态都看入眼中,失笑之余,也跟着站起身来。 女人哄孩子应当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优势。 徐行之是这么想的,然而那孩子却根本不领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昼结伴朝他靠近,他便吓得往桌下钻。 元如昼站住脚步,一脸不解。 一旁的茶楼老板搔搔头皮,替孩子解释说:“这孩子我见过两回。他们这个戏班子常年在这大悟山附近演出。听说那班主婆娘是个悍女泼妇,罚起这些小学徒来,好像是跟他们上辈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时候后半夜还能听到这些挨罚的小东西在哭,哭声跟小猫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挠得慌。这不,那婆娘还得了个‘鬼见愁’的名号……” 说到这儿,他耸一耸肩:“这回整个戏班被鬼怪都掳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见鬼喽。”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之人都不难猜到,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压过甚,因而才对女子有所畏惧。 元如昼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来。 回到桌边,元如昼轻声抱怨:“那女人怎能这么对孩子,真是没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该。” 徐行之轻咳一声,示意元如昼不要再讲。 娃娃脸的陆御九把脑袋埋得很低,一语不敢多发。 自从鸣鸦国国破之后,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窜。前两日,大悟山附近来了这样一群流亡的鬼修残党,将在山庙里落脚的戏班一整个都掳了去,只剩这个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儿幸免于难。 大家心知肚明,两日光景已过,这些戏班之人要么是被做了炉鼎,要么是被用来投炉炼丹,现在怕是已经毫无生还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仍是必行之举,然而只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晓他们的去向,可任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是金口难开。 曲驰有些无奈,对周北南道:“北南,你来试一试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挥手:“别了,我可不会哄孩子,一听到小孩儿哭我都想跟着哭。” 曲驰又将目光转向温雪尘。 温雪尘被吵得头疼,正在轮椅上缓缓揉按太阳穴,闻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孩子就干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怪,怪物……呜——白头发……” 温雪尘:“……”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乱颤。 曲驰轻咳一声,于焦头烂额之际,眼睛一转,看到那倚墙休憩、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的老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为你买些糖葫芦吃,你别哭了,好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转头朝向徐行之:“行之,我这次出来,身上没带银钱,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着茶杯,竖起一根手指来:“行啊。一百灵石。” 曲驰:“……” “又不是从丹阳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库里没有啊?”徐行之收回手来,“一百灵石,少了不给。” 温雪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别欺负曲驰。” 徐行之一点都不客气:“温白毛,咱们这次出来,喝茶的钱可都是我掏的,要点报酬还不成吗?” 周北南老实不客气:“那孩子在哭啊。不过是几文钱而已,你有没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脑袋瓜:“哭谁不会。重光,你也哭一个。”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两滴眼泪。 向来沉默的九枝灯也出声替徐行之说话:“……周公子,师兄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们风陵山不讲次序尊卑吗?”不等九枝灯话音落下,温雪尘便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几人在说话,你一个中阶弟子,为什么插嘴?” 九枝灯面色一凛,恭谨道:“……是,弟子知错。” 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立即发作:“温白毛,吼我家小灯干什么?摆威风冲你们清凉谷的摆去,我们风陵山没你们清凉谷规矩大。” 眼见气氛不对,好脾气的曲驰再次站出来打了圆场:“好好,你们不要争吵,一百灵石便一百灵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动起身,拉开凳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文钱,蹲下身放在那卖糖葫芦的老者面前,又从他的草把子上选了支个大果红的糖葫芦,塞到了曲驰手里,同时还不忘提醒:“记在账上啊,别赖。” 旋即,他将带有靠背的茶楼凳子翻转过来,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准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脸色惨白。 徐行之单刀直入,半分不带客气的:“被掳走的人里面,有你的至亲之人吧。” 孩子闻言,骇然抬头,眼泪却流得更欢。 印证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将椅子翘起一脚来,边摇晃边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开口说话了,嗓音嫩嫩细细,不似男孩,活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长,从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进戏班学艺的……” 徐行之说:“我帮你把你兄长的尸骨夺回来,你能不哭了吗?” 曲驰惊讶:“……行之,你说话别这么……” 徐行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驰噤声。 那孩子却把徐行之的话听进去了,双手捂嘴,竭力想把哭声塞回去,憋得打嗝。 见状,徐行之心里更有数了。 这孩子应该已经亲眼见到兄长死去的画面,早清楚兄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因此,之前曲驰对他的诸多安慰,对他而言也无甚大用。 告诉他能找回兄长的尸骨,对这孩子而言,要比虚无的安慰更实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撸了撸他乱糟糟的长发:“乖。跟我说,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儿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着桌上杯中的茶水,画了一座山。 周弦惊讶,看了一眼元如昼,元如昼微微挺起胸脯,满脸骄傲。 孟重光和九枝灯均是一脸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画的草图,徐行之问,“他们躲到大悟山里了?” 孩子摇摇头,将桌上的水线朝着西方引去。 捧着糖葫芦的曲驰霍然醒悟:“……是白马尖?” 孩子用力点了一下头,说话有点小结巴:“我看到,看到他们往那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能如此快问出结果,周北南也不免讶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这还用说,我徐行之是谁啊。”徐行之毫无愧疚地领了夸奖,又拍拍小孩的脑袋瓜,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答,先泪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驰。 曲驰面带微笑,目含鼓励之色,将那串满裹着金黄色糖浠的糖葫芦递过来。 曲驰那些劝慰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在眼前这些人里,孩子还是最依恋曲驰的。 半晌后,他咬着糖葫芦上的糖尖尖,小声道:“……我叫陶闲。”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预定三章回忆。 徐师兄爸爸力赛高。 第19章 突发状况 既已确定鬼修藏身之处,几人便开始策划该如何把那些妖孽一网打尽。 听陶闲说,到山庙中掳走戏班的鬼修约有十数人之众,龟缩在白马尖山内的有多少人马,尚不可知。 四门的带头人聚在一张桌前商议。 周北南率先拍板:“自然是四面合围,直攻进去。”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贸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 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 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 “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 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 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 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 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 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 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 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 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 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 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 孟重光点头:“嗯!” “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 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 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 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 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 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 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 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 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 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 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 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 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 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 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 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 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 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 不出片刻,四人各选了一处,围山站定。 徐行之一声唿哨,率先腾起,掌中折扇化为一柄流光长镰,在空中转出几圈,碾出一片冷烈火光,趁风烟萦带之际,一记劈砍向白马尖山侧。 一镰下去,归鸟惊飞,山容失色,整座山狠狠抽搐过一下,才迟迟地掀起一股尘烟,将日色都遮掩得昏沉了几分。 一小座山尖被直接扫落,大块的岩石顺着山势滚落而下。 不等这股势头消散,其余三股丝毫不逊色的力量便从其他三面合围袭来。 按照事前安排,趁着山摇地动之际,各人直接闯入了山洞之中。 先发生躁动的是周弦与温雪尘负责的洞口。 两人进去不久,便闻前方鬼哭声声,阴风厉厉。 不消片刻,他们便见两只恶鬼开道,各执武器,横扑而来。 周弦横槊而立,长枪一勾,便将其中一鬼的夺命钩钩住,往地上一摁,温雪尘的八卦轮盘随之而至,咒术纹路播开,荡到此鬼身上,它立时惨叫一声,消失殆尽。 周弦动作几乎没有停顿,一枪撩开另一鬼魂的长剑,径直突入洞内,风姿猎猎,只一合便将躲在后面操纵厉鬼的鬼修符箓打掉,把那鬼修一枪劈刺在地! 她收起枪,回首望向温雪尘。 鬼主死去,那剩下的鬼奴也已然没了踪影。 周弦温柔一笑,指了指自己鬓边。 温雪尘会意,伸手一摘,从自己鬓边取下一片树叶来。 他微微有些耳热,别开脸去,摇着轮椅想要往里去。 周弦将枪插回背上的枪套,推着他的轮椅,朝洞穴深处走去。 徐行之、孟重光与九枝灯那一边推入得非常顺利。有徐行之镇场,孟重光与九枝灯几乎不需动手。 他们是最先突入到祭坛深处的一批人。 祭坛如徐行之所料的那样,受此震动,已然裂开,咒阵也已损毁。 镇守的鬼修已经弃坛而逃,他们搜罗来的戏班之人的尸体,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多数人的面目已经被鬼族的咒术腐蚀得不成样子。 徐行之念了声“节哀”,一边唱着《大悲咒》一边检查祭坛,替他们诚心超度。 ……只是这《大悲咒》唱得着实难听,调子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孟重光与九枝灯本打算去看一看那些尸体,谁想到二人才刚走出几步,就听得祭坛中央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炸裂声。 碎石滚溅,石灰漫天,徐行之的身影被彻底掩埋在了垮塌的祭坛之中。 孟重光一慌,不顾石灰肮脏呛人,几步迎了上去:“师兄?师兄!!!” 在一片尘灰腾雾中,一个人跳了出来。 孟重光扑上去拽住徐行之衣袂,上下检查:“师兄,有没有事情?是不是受伤了?” 徐行之腿有些软,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操,有虫子。” 他刚才在献祭的铜鼎里瞧到了鬼族没来得及回收的蛊虫,白白胖胖的环形虫蠕动挤挨,春蚕似的挤满了鼎镬。 见此情景,徐行之的头皮当时就炸了,灵力瞬间失控,连鼎带台子全部给炸开了。 看徐行之哆哆嗦嗦的模样,孟重光有点忍俊不禁,就连九枝灯也微微挑起了唇角。 然而,异变就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一个躲在死人堆中的鬼修趁诸人不备,森森然爬起身来。 他面前的赫然是九枝灯不设防的后背。 徐行之目光一转,只看到那鬼修手持咒杖,默不作声,直朝九枝灯后背袭去。 九枝灯正是麻痹放松时,应敌经验又不甚足,听到兵刃破空之声,只来得及转过身去,看到了那闪耀着鲜红烙印的咒杖蛇头。 眼看着避无可避,要被那一记咒印戳中胸口,九枝灯眼前陡然一黑,随即便被一人护于怀中。 ……蛇头狠狠叼中了徐行之的后背。 徐行之硬接下这一击,动作亦不曾停顿分毫,回身的间隙,折扇就化为一刃流星枪,直中那鬼修下颌,把他挑飞了数十尺开外。 面对着那鬼修倒下的尸身,徐行之唾骂了一声:“敢打我师弟,王八蛋。” 随即他的身形摇晃两下,朝后倒了下去,恰好倒入呆滞的九枝灯怀中。 孟重光再也不顾什么礼仪,扑上前来,手忙脚乱扯开徐行之衣带,将他的后背袒露出来。 一枚蛇头符印清晰地烧烙在了徐行之后背中央的皮肉上,四周肿胀淤血,一道道猩红色的络须向创口四周延展开来,转眼间已经爬遍了他整个后背。 孟重光封住了他几处穴脉,勉强止住了那符印的蔓延。 他的声音里已是带着哭腔了:“师兄,你感觉怎么样?” 徐行之咬紧牙关,好半天才能挤出一个字来:“……冷。”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怕冷体质get√ 重光暖宝宝上线√ qwq明后天可能会入v,比心! 第20章 秋夜夜话 徐行之倒伏在九枝灯怀中,上身衣衫除尽,皆落至腰间,肌肉线条上有汗珠顺势滑落,身体的温度却在渐渐流失。 他低声说:“……银环蛇印。” 鸣鸦国鬼族向来擅长阵咒之法,其中便包括“蛇印”一招。“蛇印”又分为金环蛇印与银环蛇印。前者光呈淡青色,中者身体滚烫如灼,经脉将遭火烧之苦;银环蛇印则呈火色,一旦中招,浑身如沐寒冰,血流凝冻。 虽然在咒印入体之时徐行之便驱动灵力加以压制,然则这一击,那鬼修显然是倾尽全力了的,徐行之再怎样发力逼退,还是难免受了一遭寒狱之苦。 此法还有一个特点,甚是古怪:一旦咒印结成,锁定对象,就非打入对象体内不可,即使徐行之及时出手打死了那鬼修,咒印依然会落在九枝灯身上。 唯有替他受了这下,九枝灯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九枝灯喉头微更,愧悔难当:“师兄,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低喘不绝,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你好好在这里躺着,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似有所悟,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徐行之却一反常态,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 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 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你神鬼都不惧,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 徐行之朝后仰靠着,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病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指不定比我更怕。” 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徐行之反问:“你不觉得这里怪冷的吗?” 周北南鄙夷道:“你真虚。” 徐行之随手捡了块石头去砸周北南:“滚滚滚。有跟我打嘴仗的工夫,不如去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一番搜寻后,一行人确认这些作乱的鬼修无一幸免,尽数被剿,尸体共计三十七具,被温雪尘几道灵符封印,付之一炬,叫他们的魂灵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也。 ……没人发现其中少了一具尸首。 白马尖深山坳处。 刚刚出手伤了徐行之的鬼修尸首被拖曳至山间。 天色已昏,数条藤蔓从潮湿的密林深处窸窣爬出,如游蛇一般将那具鬼修尸体缠绕、扎紧,捆成了一只粽子。 随后,藤蔓表面开始泛起雪白的细碎泡沫,那死人鬼修起先是没了皮肤,很快又在烧灼中露出了支离的白骨。 不出一刻钟,他就被销毁得连骨头都不剩。 躯体消亡之后,一抹光亮从藤蔓间徐徐升起。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魂核。身死之后,魂魄若在,就能靠此转世。 而一根藤蔓疾电迅雷似的射出,将那已飘飞到半空的魂核擒住,喀地一声,捏了个粉身碎骨。 徐行之既有意隐瞒伤势,自然无人瞧出端倪来,回程的一路上照旧笑闹,就连向来细心的元如昼都没能察觉到分毫异常。 回到风陵山,向师父与师叔复命述职归来,徐行之已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神志还在,撑着走回自己的居室时,还不忘跟几个相熟的师弟打声招呼。 将门一阖,徐行之便觉精疲力竭。 他屋后有一塘常年滚热的温泉沐池,徐行之一边解衣,一边缓步朝那池子走去,一路上留下了泄地的白袍,横挂的腰带,以及踢飞的锦履。 走至池边,他抖着手从悬挂在池边的一只葫芦里倒出几颗药丹,没细数有多少,将丹药统统抛入池中。 池水立时变为乳白,热浪翻滚,药香袭人。 徐行之一头扎了进去,泡在其中,任药泉蒸透全身。 然而大概是由于治疗的时间延宕太长,在泉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徐行之再爬出来时,身上仍是寒津津的,骨缝都冷得发痛。 他暗骂一声见鬼,自知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索性囫囵擦去身上水渍,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滚热的药泉泡久了,徐行之脑袋有些昏沉,因此他回房后根本没注意到被自己扔了一地的衣物都好端端挂回了衣钩之上。 ……直到他看清自己的睡榻之上趴了一只乖巧可人的大团子。 那人扯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软球。 徐行之一看便猜到这是谁了。 ……毕竟大白日的敢登堂入室、还敢掀他被褥的人并不多。 他一把扯过架上原本挂着的睡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重光?” 一张汗津津的漂亮小脸儿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他声音又软又甜,像是街面上卖的三文钱一斤的麦芽糖:“……师兄,我给你暖被窝儿呢。” 徐行之乐出了声来,走过去把他逮出来:“谁叫你上我的床的?” “师兄手好凉。”没想到孟重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拢过他的手贴在唇边,呵了两下气,“我给师兄暖暖。” 徐行之愣了愣,面皮竟然隐隐发了些热,把手抽了回来:“……少给我来这套啊。走走走,回你屋里睡去。” 孟重光说:“我不走。” 徐行之去拽他的胳膊:“起来。若是师叔去弟子殿内查房……” 话音未落,孟重光竟一把擒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发力猛拽,反身一压,把徐行之生生压倒在了床上! 徐行之不知道那向来孱弱、风吹就倒的身体是哪儿来的气力。或许是自己刚刚中咒、身体略虚的缘故,他竟是被压制得半分挣扎不得,哪怕把手腕从孟重光手中解放出来也做不到。 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趁势盖上了徐行之的眼睛,隔绝了室内的烛火光芒。 徐行之使尽气力,却纹丝难动,只觉得身上横压了一座泰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孟重光的声音稳当当地从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软,甚至听不出他有在用力。 他蛮不讲理地提出了要求:“从今天开始我要搬进师兄的房里。” 他说:“我要看着师兄,不能让师兄再受伤。” 他又说:“我以前以为师兄什么都能做到,是我太过懈怠。这次是我不察,害了师兄。我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徐行之渐渐不再试图挣开孟重光,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孟重光自顾自念叨了半晌,却发现徐行之一动不动,不由慌神,立时从徐行之身上爬下去,撒开了手:“……师兄?” 徐行之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来,活动一番颈肩,又将腰部以上已然散乱的睡袍整好,站起身来。 孟重光慌乱之下,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床边去拉他的腰带:“师兄,你理理我……” 一拉之下,徐行之差点被孟重光当场剥光:“哎哎哎,撒手。” 孟重光带着一点软软的小鼻音,委屈道:“师兄……” 徐行之仰天叹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去哪儿?我去弟子殿把你的被褥抱过来!” 孟重光眼睛一亮,立刻乖乖松手,跪坐在床上:“真的?” “我一个人住这种宽敞的大殿,着实无聊得慌。”徐行之说,“你搬来住,我还有个能聊天解闷儿的。” 孟重光兴奋得两腮通红,赤着脚就要下地:“师兄身体有恙,我去搬。” 徐行之将他一把摁回了被窝:“我去。师叔那里总要有个交代,你去说,师叔难道会轻易放你来?” 言罢,他轻敲了敲孟重光的额头,“……呆在这儿,乖乖给我暖被窝。” 这话一出口,徐行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难以分辨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孟重光这么无礼的要求。 他只觉得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同孟重光在白日里一刻不离,在晚上居于一所,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很快换好了出行用的衣裳,打屏风后转过来,一边系腰带一边道:“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孟重光拱在徐行之的被子里,小声乖巧道:“师兄,窗外月光太亮,重光睡不着。” 徐行之无奈,扬起手来,结起法阵,那扇圆窗外立时凝起一团浓雾。 他像是用这扇雾障做了个笼子,把月亮套在其中,也将月光软化成一团毛茸茸的轻光。 “这样可以了吗?”徐行之问。 孟重光轻轻点头,把被子拉着盖住半张脸,嘟嘟囔囔地说:“……师兄殿外的月光都比其他地方来得好看。” “嘴甜。”徐行之笑话他。 待徐行之即将出门时,孟重光又在后头叮嘱:“多添两件衣裳再去。” 徐行之说:“用不着。” 刚一开门,迎面的一阵入骨秋风就吹得徐行之打了个冷颤,他只觉掌心和脚心凉到钻心,只得立即关门,寻了一件镶着风毛的外袍,再推门走出。 将门扉细心掩好,徐行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往弟子殿去。 他绕过缠抱着主殿的幔带回廊,多行了几步,果然在窗下看到了抱膝而坐、瘦削又冷淡的九枝灯。 他面前摆着十数样瓶罐,看起来都是用来治疗寒毒的丹药。他坐在自己殿外的窗下,从屋内隐隐透出的暖光从他头上越过,冷色的月光则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难得地在发呆,甚至对徐行之的到来无知无觉。 而徐行之早在被孟重光压在床上时,便觉出殿外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看九枝灯这副模样,若是自己不出来寻他,他怕是要在外头坐到天亮,也不肯敲响殿门。 ……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 徐行之紧了紧胸前的系带,出声唤他:“……小灯。” 作者有话要说:上联: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下联:懂事的孩子自己撸 横批:老铁扎心 第21章 梦醒时分 一听徐行之的声音,九枝灯双唇便微微发起抖来。 他扶着墙站起,连看也不敢看徐行之:“……师兄。” “怎么不进去?”徐行之问。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更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侧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那个“们”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脸,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师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灯师兄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么鬼问题。” 孟重光不依不饶,掐住他的前襟摇晃:“师兄快说。” 有这么一只暖融融的小暖炉靠在怀里,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你吧。” 孟重光双眼晶亮,追问:“为什么?” “小灯从小稳重,就算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脑袋,“……傻小子一个。”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比心~ 第22章 漫天星海 一提钥匙碎片,徐行之一个头两个大。 他指着自己:“你要带我去?” 孟重光满眼热切地凑近:“师兄不想跟重光一起吗?” 徐行之原本就是造就了孟重光的人,再经过这几日相处,徐行之对孟重光的操性已经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这是一只顺毛驴,顺毛摸摸尚可,稍有忤逆,他有就可能发疯。 徐行之唯恐自己说过“不想”后,会被他用银链当场绞住脖子,一边绞还会一边哭着问自己为什么不想。 不过他的确不想去,一是不愿眼看着孟重光占据钥匙碎片却无能为力,二是怕蛮荒变数太大,不等他想办法逃出这里,自己倒先壮烈了。 徐行之尝试拒绝:“我现在只会拖后腿。” 孟重光笑靥极甜,双手牵住徐行之衣袂,轻声道:“没关系,重光愿意被师兄拖着。” 徐行之心口遭了一击,一时间恍惚起来。 尽管徐行之知道眼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物,但此刻看来,他仍是原主记忆中那个纯净无瑕又爱撒娇的少年。 “师兄跟着我,我才能安心。”孟重光蹭着床沿躺下了,小心翼翼地扭着徐行之的衣带,“九枝灯的人已经知道师兄在这里了,他对师兄贼心不死,定然会想方设法把师兄劫出去,所以师兄不能留在此处。” 这理由倒是充分,徐行之正欲点头,就听孟重光继续道:“……我不会让师兄落在任何人手里。” 想到自己将来总要离开,徐行之试探道:“我以后要是走了呢。” 孟重光面容一冷:“师兄想要去哪里?去找谁?” 这事儿悬而未决,总是块心病。 徐行之心一横:“若是我以后要走,你会不会杀我?” 孟重光沉默良久后,轻声道:“……看来师兄还是没有原谅重光。” 徐行之想,这不是当然的吗,原主身受弑师之罪,抽骨之痛,自己到蛮荒不过两日就和孟重光重修旧好,岂不是太假了?原主又不是观世音菩萨。 徐行之说:“此事暂不论。给我一个答案。如果我帮你走出蛮荒,我想去一个任谁都找不见的地方,你会送我去吗?” 孟重光不语,掌心里攥着的衣带微微变了形。 徐行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愿意?到时候你会将我杀掉,还是砍掉我的脚?” “我不会伤害师兄的。”孟重光轻声道,“……我宁可烧死我自己,也不愿伤害师兄分毫。” 徐行之无言。 这算什么回答? 他本想搏一把,管孟重光要一个承诺,叫他在出蛮荒后将自己送回原先的世界,作为交换,自己会告诉他蛮荒钥匙碎片所在。 但仔细想过之后,徐行之发现自己真是脑子进油了。 就孟重光这个狼崽子性格,就算现在对自己满口答应,等到出去后,他哪怕把自己打包绑好关进小黑屋,徐行之也不敢有半点脾气。 气氛一时凝固。 半晌后,徐行之叹了一声:“罢了。” 这“罢了”二字,既是对孟重光讲的,也是对徐行之自己讲的。 谁叫自己造孽,把孟重光写出来了呢。 孟重光也知晓这话题不很令人愉快,便主动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他的手指顺着衣带谨慎地向上爬动,勾了勾徐行之的尾指,可怜巴巴地示好。 孟重光的确是生了一副老天爷赏饭吃的动人美色,徐行之只瞧了一眼就立即心软了。 他有理由相信,哪怕孟重光顶着这张脸去讨饭,也完全可以靠此发家致富。 僵硬的气氛稍散,孟重光又说:“师兄要是睡足了,就跟我出去吹吹风吧。” 替徐行之解了链子,孟重光领着徐行之出了塔。 在出塔前漫不经心、仍考虑要不要将钥匙碎片所在告诉孟重光的徐行之,只是随便抬眼一望,就被眼前的胜景惊到目瞪口呆。 原本灰蒙蒙的天幕上碎星遍布,星光万顷,光海倒泄,一庭幽冷宛若淡烟流水,将附近的山头冲埋了一大半。 有一片壮丽至极的星海攻陷了附近晦暗无晴的天空。 徐行之还以为是幻觉,发力眨眨眼,才确定所见非虚。 徐行之既惊且喜:“这是?” 孟重光忍不住露出了骄傲的小表情:“这是我为师兄做的。” 徐行之:“……你是如何……” 孟重光答得很轻松:“蛮荒贫瘠,但总会有一些灵石产出的。” 闻言,徐行之脸色微变。 徐行之在进入蛮荒前,兴趣芜杂,读过许多旁门左道的书,再结合原主记忆,他清楚灵石乃仙家修炼必备之物,需天地灵气、百年原石及纯露滋养,三者合一,方能产出一块来。 一般质地的灵石已是难求,十数颗便足够让一名普通修士加速修炼进程,而上好的灵石更是珍稀如宝玉。 灵石的珍稀程度往往通过亮度判明,剔透晶莹、净美无尘,才可称为一品,亮度递减,则价值愈减。 在凡间,一块上好灵石足以成为一家古玩店的镇店之宝,千两黄金亦是难换,饶是如此,还是有无数富人争抢搜罗,想借此吸取灵气,益寿延年。 蛮荒之地作为流放恶徒的监狱,虽已存在千年之久,但天光不足,淫雨霏霏,单这两样,要产出上好灵石便是极难的,更别说此地虎狼盘踞,鬼兽纵横,哪座山头都有怪物守戍,不能轻易进犯。 然而,孟重光却用上好的灵石,在高塔四周做了一大片星空。 孟重光有点讨好地问:“师兄,你可喜欢?” 徐行之只觉照在身上的万千流光温暖无比,那投下的不只是星辉,而是精纯不含杂质的灵力。 或许是这无穷星光天然就容易叫人产生错觉,徐行之竟然有种体内经脉通畅、走珠般运行流转的奇异之感。 过了些时间,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满目期待的孟重光。 徐行之说:“很好,很美。” 孟重光紧了紧手掌,抬手想抓住徐行之的手,但半路改道,只捏住了他的衣袖,撒娇似的晃了晃:“师兄只要喜欢便好。” 徐行之:“……怎么想起来做这些?” 孟重光定定望着徐行之,星光飘落在他双眼里,烁光萦萦,美到令人哑然失声:“师兄不是想要看星星吗。” 徐行之:“……”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在九枝灯手下偷窥他们被发现前,他曾和孟重光抱怨过蛮荒天空无日无月,太过单调。 ……自己不过是信口一提,就得到了一片星空。 徐行之心知肚明,这片星空并不属于自己,这份心意自己受之有愧,但眼见此等壮观的星河,他仍是难掩喜爱之情。 再者说,一想到竭尽心血、四处收集灵石的孟重光,徐行之便联想到攒食攒得很开心的小松鼠。 他不禁轻笑出声:“何必这样呢?我只是提了一句而已。” “师兄的所有话我都记在心里。”孟重光拍一拍自己的心口,仿佛将徐行之的上一句话也顺手收录了进去,“每一句我都没有忘掉。” 徐行之无言,只能学着记忆中的原主,抚了抚他的头发:“我不值得你这般用心的。” “值得。” 孟重光没有细想徐行之话中的弦外之音,他认真地望着徐行之,说:“师兄,我真想和你交换身体,让师兄到我身体里走一遭。这样你便能看到在我眼里的你有多好了。” 徐行之心弦微动,仰头望天,心中不禁为这样的父兄之情感慨万千,同时亦对当年之事疑虑更多。 孟重光见徐行之专心赏星,不理会自己,原先邀功讨赏的小奶狗表情便渐渐收敛,笑容也渐渐消失:“……师兄,星星好看吗?” 徐行之:“好看。” 孟重光委屈了起来:“……师兄,你以前教过我,赏景乐事,景并不重要,陪同观景的人才更重要。” 徐行之在现世也没见过如此浩瀚的星海拾遗,随口接道:“哦,是吗?” 孟重光:“……” 不过孟重光这一提,徐行之还真想起来了一件事:“周北南他们呢?还有周望,叫他们都出来看看吧。” “他们刚才已经赏够了。”孟重光的声音非常不高兴,“我叫他们回房间自行欣赏。” 徐行之嗯一声:“那便好。阿望自幼长在蛮荒,应该是没看过这么好的星光的。” 孟重光暗暗咬牙,仰头又看了一会儿这穹海星辰,再度开口时,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邪异之气:“……师兄,想看更好的星光吗?” 徐行之:“……嗯?” 不等他回过神来,他便觉得耳畔一阵轰鸣,异响不绝,似有山鬼暗啼,继而,徐行之眼睁睁地看着原先在河汉之上澹澹流淌的灵石星空喷出了火山熔岩似的红光来。 星空炸裂,众星陨落,灵石在半空间化为无数片闪烁的碎石尘屑,纷纷下落,在天幕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乳白色的流星尾弧。 直到第一波尘屑飘落至徐行之掌心,他才意识到孟重光干了什么事。 “……孟重光?”徐行之不可思议道,“你把灵石炸了?那是灵石啊!”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天真无邪:“我知道啊。” 即便不是原主,徐行之也有了敲他脑门教他做人的冲动:“败家子么你!” 孟重光不为所动,反倒更加张狂,指尖轻勾之下,又有一片星空像烟花似的碎裂开来,星雨纷纷而下,在即将落地时,稍大的灵石碎片就在下坠中烧成了灼人的石榴红,最后落在青溪白石之上,咝的一声消湮了影踪。 孟重光转头看着徐行之,认真道:“我不喜欢师兄盯着一样东西看太久。” 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真诚又可爱,使得他哪怕说了再荒谬的话也有一种诡异的可信感:“……师兄只需要长长久久地看着我就好。” 徐行之无言半晌,只得感叹道:“……真是浪费。” ……在现世,这相当于把数以万计的黄金打水漂玩儿。 孟重光笑了:“师兄要是还想看星星,我再上去布一次。” 徐行之立刻劝阻:“得得得,别了。万一你再炸一次呢。” “师兄不用担心这个。”孟重光说,“师兄想看几次炸烟花,我就能让师兄看几次。只要是师兄想要的东西,重光无论如何都会寻来。” ……这话的确不假。 徐行之房内的那些摆设自然不可能是蛮荒里现成能找到的,尤其是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周侧的纹路雕饰必然是有人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 在原主的回忆中,除了原主,睡过那张床的人便只有孟重光。 而那样的还原度只能证明,孟重光在原主不知道的时候,将那张床研究了千千万万遍,就连雕饰荷花花蕊倾斜的方向都与原物相差无多。 ……徐行之突然有些羡慕这具躯壳原先的主人。 为了分散这种奇怪的情绪,他再度看向天空。 价值连城的灵石仍在一颗颗下坠,弥散开的极纯灵力流泻下来,将高塔彻底覆盖,徐行之四肢百骸无一不被这灵气浸染,就连左手所持的折扇都透出一层温润的薄光来。 不知过了多久,灵石的残辉才在空中消失,只剩下了那朦胧的鲛珠冷月在发光发热。 徐行之待星光散尽才稍稍缓过肉疼的感觉。 他对孟重光提起了正事:“我们何时动身?” 到现在为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房中睡了多久。 距离九枝灯的探子被揪住应该也过了不少时辰了,他们要是再不走,恐怕会和九枝灯派来的追兵短兵相接。 孟重光晓得徐行之的担忧,主动牵住了他的手:“没事的,师兄只要睡足了就好。有人敢来,我就……” 话到一半,孟重光骤然收声,面露讶色。 他的手指恰好抵在徐行之腕部的一处大穴上,再也挪不开了。 片刻后,孟重光惊愕地抬眼:“……师兄?” “怎么?”徐行之听出孟重光的声音有些古怪,“出什么事儿了?” 孟重光掐紧了他的手腕,用劲之大让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师兄,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重光:为师兄炸灵石,感觉美滋滋哒。 第23章 意外落水 ……瞒了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 比方说原主已死,比方说他就是个冒牌货,比方说他到现在还盘算着要和孟重光做交易、回到现世与他的父亲与妹妹相会。 任何一件事情交代出来,都有可能让孟重光一巴掌把徐行之拍进地里去抠不出来。 现如今这问题被孟重光直接砸到了徐行之脸上,徐行之的心脏响亮地咯噔一声,随即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强笑道:“怎么这么问?” 孟重光在把徐行之盯到头皮发麻后,赌气地将徐行之手腕甩开,言语中也多了几分疏离:“师兄既然不愿说,重光不问就是。回塔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出发。” 徐行之:“……” 依孟重光所言返回房中后,徐行之坐在榻上发呆。 他没什么东西好收拾,左右那高塔里的哪一样东西都不属于他,他只象征地拿了那柄被原主起名叫“闲笔”的折扇,来回把玩。 孟重光方才那副气怒不已的样子着实叫人心惊肉跳,但单看孟重光的态度,又不像是发现了那几个徐行之极力想要掩藏的大秘密,倒更像是在赌气。 想想看,孟重光是在何时态度改变的? 徐行之记得他是在搭上了自己的脉搏之后才变了颜色,因此他也学着孟重光的动作,用左手搭上右手脉搏,想找出哪里出了问题。 诊了半天,徐行之总算诊出了个结果。 ——自己近来因为忧思过度,肝火旺盛,应该食药双补、注重养生。 他什么也没号出来,只觉郁闷,悻悻甩了甩左手,顺手去拿被他放置在一旁的折扇,想到桌边喝口水冷静冷静。 下一个瞬间,徐行之握扇的左手突兀地往下一沉。 他低头一看,发现原先手中的扇柄竟变成了一只精致描花瓷壶的把手。 除了一只圆壶外,还有一大两小三只杯子齐齐整整地排列在床榻上。 徐行之:……哦豁。 他只在回忆里见过这把扇子移形换状,但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 徐行之晃一晃壶,发现里面的水还是满的。他试着倒了一杯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这水味道清甜得很,只抿了一线下去便叫人神清气爽。 徐行之很乐观地想,好了,就算以后孟重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将自己弃至蛮荒之中,自己起码还能把自己灌个水饱。 他将这把水壶捧起,仔细研究起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刚才不过是在脑中转过了个“要喝水”的念头,折扇便摇身化为了水壶。 徐行之屏气凝神,遥想起回忆中原主在战斗时使用过的劈山巨镰。 折扇一动未动,安静得如同死了。 徐行之退而求其次,在脑中构想起那柄鱼肠剑来。 折扇照样冷漠异常,不为所动。 经过一通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徐行之可以确定,除去这套茶具,他只能将折扇变幻成一捆绳索,一卷锦绸,一壶老酒,以及一只鸡毛掸子。 鸡毛掸子能打扫卫生,而绳索和锦绸,除了在关键时刻方便上吊自行了断外,徐行之暂时想不到什么其他功用。 ……哪怕给我一把能护体防身的小刀也好啊。 这样想着,满腹愁绪的徐行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聊以解忧。 一饮而尽后,徐行之打量起手头的杯子来。 他本是凡人,不懂修道之人那套调脉运气的复杂法门,但他至少清楚,一个被拔了根骨、灵力全销的人,绝不可能像这样使折扇幻形变化。 他还记得初入蛮荒时,周北南怀疑自己是醒尸,并信誓旦旦道,被拔除根骨之人断无一个能活。 当时徐行之在言语间含糊其辞,勉强搪塞了过去,孟重光也替自己作保,说自己体内已无分毫灵力流动的痕迹,因此徐行之根本没再深想。 但就现在的情形而言,在孟重光下过一场灵石雨、致使灵力四处逸散后,这具身体受到影响,居然歪打正着地恢复了一些力量? 这的确是一桩美事,但也叫徐行之心中疑云渐增。 ……他第一次真切地怀疑起“世界之识”的话来。 按“世界之识”所言,孟重光同周北南等人狼狈为奸,盗取神器,弑杀恩师,是至邪至恶之徒,原主徐行之深受其害,蒙受弑师污名,又因教养不力被拔除根骨,惨死人间。 这本是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故事,然而它现在却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世界之识”给他的这具身体,实际上并没有被拔除根骨,倒更像是被什么人将灵力封存在了体内。 这个漏洞一被揪出,“世界之识”的话顿时不再合情合理。 原主被栽赃了如此罪名,师门怎会轻易放过,只是简单地封去他的灵力就放任他离开? 原主既然未曾拔除根骨,那又为何而死? 或者,原主到底有没有死? 在芜杂的猜想中,徐行之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世界之识”是故意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下手理由。 一方面,孟重光与原主有深仇大恨,另一方面,接替了原主身体的自己又渴望回家,两相叠加,自己杀孟重光就变成了理所应当之事。 想到这一层,徐行之后背突地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来。 不过再如何猜想,这些都只是猜想而已,做不得数。 徐行之将“世界之识”赠给他的匕首仔细别在腰间,却已经暂时不打算用它来杀孟重光了。 手执回归原状的折扇,在塔前与众人汇合时,徐行之留意看了好几眼孟重光。 孟重光神情冷淡,目不斜视。他叫曲驰殿后,自己则走在最前,将徐行之甩得老远。 周望身背双刀,袖手跟在徐行之身侧。她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几回,压低声音去问徐行之:“你和孟大哥吵架了?” 徐行之苦笑。 ……想想看,也难怪孟重光会不高兴。 在孟重光看来,徐行之明明并没有被拔除根骨,灵力尚存,却装作手无缚鸡之力,明显是对他不够信任,才拒绝以实相告,甚至在被他撞破这一点后,徐行之依旧企图蒙混过关,不愿对他说真话。 ……孟重光那颗玲珑琉璃心经得起这种打击才奇了怪了。 但徐行之自己也满冤枉的。 事先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根骨未除,并非有意欺瞒,再说,他现在可调动的灵力稀薄得可怜,就这么些个变壶变酒又变鸡毛掸子的小把戏,去大街上卖艺都没有人愿意给钱。 徐行之小声回答周望:“他闹脾气呢。” 周望好奇道:“咦,我还没见过孟大哥闹脾气呢。” 徐行之有点诧异,在他看来孟重光这种作天作地的性格,闹个把小脾气肯定得跟吃饭喝水一样频繁:“就没人惹他生过气?” 周望说:“……只要是惹过孟大哥生气的人都死了呀。” 徐行之:“……”……突然害怕。 一行人离开高塔不久,苍莽原野上便多了几十道密密麻麻的黑点。 在向高塔靠近时,黑点们逐渐显露出了人形。 领头的是端坐轮椅之中的温雪尘。十三年过去,他的面容仍然清秀冷肃,气质飘如游云,比起十三年前唯一有变化的是他彻底化为皑皑雪色的头发。 在他身后跟随了十数个弟子,服制不同,均属四门之下。 塔内空空荡荡,并无人出来迎战。 温雪尘看来根本没有进去的打算。 他在离塔数十尺开外停下轮椅,弯下腰来,从地上挽起一大把已经灵力全消的星尘碎沙,自语道:“……分明已经同他说过,孟重光他不会把徐行之留在这里,他却非要我来看一看,真是偏执得迷了头了。” 他将手中沙屑随手一扬,调转轮椅欲走。 有一丹阳峰装束的弟子发声问道:“温师兄,难道不再查一查?他们说不定正龟缩在塔中呢。” “此处没有任何灵力流动。”温雪尘淡漠道,“塔内还有一人。不过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个断了脊梁骨的废人罢了,不必进去白白浪费时间。” 另一个着藏蓝袍衫烫金云肩、看服制与温雪尘地位相差无几的应天川弟子怀疑道:“真的?既然没人,进去看一看又有何妨?” 温雪尘抬头道:“那是找死。” 此人怪笑道:“温雪尘,你莫不是还记挂着你同这些忤逆之人的昔日情分吧?” “和谁的情分?”温雪尘反问。 那弟子尚未来得及再说半句话,温雪尘便像赶苍蝇似的,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随性一挥。 他这一巴掌看似落在了空气中没了着落,但顷刻间,刚才对温雪尘口出狂言的人就被一股怪力扇倒在地,脸颊肿胀,耳鼻一齐流出血来。 温雪尘语气冷如寒冰:“你这是在同我说话?” 撂下这句话,他便自行摇着轮椅离开:“不怕死的就进去。想活的跟我走。” 有两个清凉谷弟子对视一眼,赶忙跟上,其他数十人均留在原地,对温雪尘的话不以为然。 那应天川弟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唾出一颗带血的牙:“他妈的!这小白脸!” 另一和他服制相同的人把他从地上扶起:“何必同他争执?他毕竟是当年四门首徒之一啊。” “呸!”应天川弟子愤恨道,“他若是当真厉害,天榜怎么没他这么一号人?” 有知情人道:“当年四门首徒,徐行之与曲驰不分上下;周北南枪法天赋虽不及其妹周弦,但也算枪术翘楚;温雪尘是因为心疾严重,受不住天榜持续十数日的密集赛程,才自愿放弃,不肯参战的。” 应天川弟子冷笑:“说一千道一万,他不过就是爱在我们面前摆架子逞英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货色了。” 说着,他将手臂一挥:“走,进去。我就不信他这套危言耸听。就算他们望风而逃,我们拆了这座破塔也是好的,回去也好向尊主交代。” 他手提银枪,率先朝塔前走去,一群人觉得他所说有理,便纷纷尾随其后。 随着他们的靠近,地上那些仿佛普通砂石一样的灵石星沙蠢蠢欲动地浮动起来。 平地卷起一阵风势,一股星沙扬起,落在了带头的应天川弟子脸上。 他被灌了一嘴风沙,不禁气闷,将嘴里砂石吐出,却发现那些沙黏在了他的口中,任他如何吐都吐不出来。 他正惊异间,陡见平地沙起,哗啦啦兜头浇下,他急忙横枪去挡,挥开一片沙子,眯着眼睛勉强一看,骇然发现,那些沙子竟一粒不剩地附在了他的枪身上。 转瞬间,银枪在沙石腐蚀下,发出喀喀的折损声,竟一寸寸缩短、融化,渐归于无。 眼看着要腐蚀到自己的手,应天川弟子惊唤一声,把银枪丢在地上,然而下一秒,他便扯着自己的面皮痛苦得猪一般嚎叫起来。 但不出片刻,他就没了声息,被沙子抽干到只剩下一身衣物。 风沙渐息过后,塔前落了一地的衣裳。 风把弟子们的惨叫声送到了那两个死里逃生的清凉谷弟子耳中。他们被那接连的惨叫声唬得浑身发麻,箭步如飞,却依然赶不过沙子来袭的速度。 眼看他们也会被沙暴吞食,一直慢慢往前摇着轮椅的温雪尘抬起手臂,一枚闪着碧玉光泽的轮盘自他袖中飞出,一道八卦符光激射而出,将三人笼罩在内。 狂沙在外暴虐地拍打,却不得进入,很快就消了攻势,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两名弟子心有余悸地向塔身方向张望,却只能看到满地滚落的发冠和衣裳,但他们哪里还敢回去替那些死者收殓? 温雪尘收轮盘入袖,面色也不好看。 刚才的阵法让他虚耗过甚,他的嘴唇发了一层青,又发了一层白,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和两个清凉谷弟子一样,他同样望着塔的方向,凝神发呆。 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有了陶闲和自己拖后腿,一行人自然无法御剑前行;陶闲身子骨又弱,曲驰一路都背着他,因此他们走得并不能算快。 走走停停了半日光景,徐行之与孟重光仍未说过半句话。 徐行之看得出来孟重光也给憋得够呛,好多次偷偷扭过头来看自己,被自己抓了现行后又飞快扭回去,咬着唇那叫一个委屈。 大家在一条小溪边落脚休息时,他独自一个坐得最远,一口水也不肯喝,浑身上下写满了“快来哄我”几个大字。 徐行之本想把扇子变成水壶,倒杯水来哄哄他,但一想到在场其他人都认为自己已经被拔了根骨,擅自动用灵力的话还要费心解释,实在是麻烦。 没办法,他只好乖乖取了牛皮水袋去溪边汲水。 注意到徐行之的动作,孟重光再也绷不住了,一张脸写满了高兴,抱着膝头乖乖等着被哄。 周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便去找周北南报告自己的发现:“舅舅,徐师兄看了孟大哥一路哎。” 周北南:“嘘,别看那两个死断袖,会长针眼的。” 周望已经通过死缠烂打,从骨女元如昼那里知道何为“断袖”了,捂着嘴笑。 然而,她脸上笑意还未散去,就听溪边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曲驰正伏在溪水旁侧规规矩矩地洗脸,突然听到这落水声,不等抬头便带着一脸水急急叫道:“陶闲!是陶闲落水了吗?” 距他不过半尺之遥的陶闲哭笑不得:“曲师兄,我在这儿呢。” 陆御九放下水壶:“谁掉水里了?”他环视一圈,“徐师兄呢?” “除了他还有谁?”周北南看向刚刚徐行之驻足的地方,“……喂,徐行之,那水还没有膝盖深呢,你装什么死?” 然而除了一圈圈荡开的水纹,无人回应他的话。 在不远处的野果树边采果子的元如昼微微皱眉:“……师兄人呢?” 不等其他人察觉有异,孟重光已经冲到了溪边,四下张望一番后,叫声颤抖得变了调:“……师兄?……师兄!!” 及膝深的溪水很快恢复了安静,连涟漪都消失不见。 ……可这里哪还有徐行之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重光:一个师兄一张嘴,两只眼睛两条腿,噗通一声跳下水~ 师兄:……mdzz。 第24章 故人重逢 徐行之睁开眼前,只觉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着实不适得很。 他记得他在溪边接水时,背后豁然多了一双手,将他推下了水去。 那水明明半点也不深,但在徐行之栽下去时,底下却像是凭空添了个漩涡,把徐行之生生卷了进去。 在那“漩涡”猛烈的撕扯下,徐行之吐了一口血,失去了知觉。 等他有力气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具毫无遮挡的、白花花的女性**。 徐行之的双眼仿佛置身于天府之国,辣得他赶紧闭拢双眼,想从地上爬起,身子却麻软难当,半分气力都使不上,哪怕稍抬胳膊都是一阵无力至极的酸痛。 那女子娇笑着走到徐行之身边,抚着他的下巴:“徐行之?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不记得,谢谢,我能走了吗。 见徐行之沉默不语,女子笑道:“徐师兄,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师兄? 这是原主的熟人? 徐行之立时记起,在审讯兽皮人时,他说自己养了一个美姬,而这个美姬不仅是自己的熟人,还知晓自己所有的“烂事儿”。 这美姬口称自己“师兄”,莫不是…… 果不其然,女子在其后便自报家门道:“想不起来也不奇怪。师兄总是同元如昼师姐,同孟重光和九枝灯厮混一处,大概不会记得风陵山外门的黄山月了吧?” ……她还是原主的同门?而且很有可能是知晓十三年前旧事的人? 徐行之精神稍振,想套出更多的话来:“……当年之事,你也参与了?” 女子摊开双臂:“如果不参与,我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她的声音便黯淡了下来:“那时我若是选对了队站,又怎会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徐行之继续试探:“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对错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够判明的?” 女人许久没有发声。 徐行之本以为她在沉思,孰料片刻过后,一道温软的温度便贴上了徐行之被凉意浸得微微发抖的身体:“徐行之,你想拖延时辰,到孟重光来救你,可对?” 她咬了一口徐行之的耳尖:“你想多了。此处是我自己的一处密室,具体所在,唯有我夫君和我二人知晓。” 闻言,徐行之的心猛地一沉。 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他抛出了一个筹码:“你们的封山之主现在还活着。用我来交换他,可好?” 女子似乎对此不大感兴趣,她将徐行之湿漉漉的衣裳前襟解开,纤细的指尖滑过他胸口的肌肉曲线,引得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住手。” 女子肆无忌惮地亲了一口徐行之的侧脸:“我委身于我夫君,不过是想得一处容身之地。此时封山已有新任主人,我夫君现在是死是活,还有任何意义吗?况且,他现在应该是生不如死吧,你将他还给我,也不过是给了我一个活死人。……我说得可对?” 徐行之一时无言,只好任她在自己身上缠绵上下。 他刚才惊鸿一瞥,知道这是个长相不坏、身材曼妙的女子。若她还在正道中,必然早已求得良夫美眷,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在蛮荒中与一妖物相伴。 徐行之心中难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来。 反正是挣扎不得,他索性任她在自己身上辗转撩拨,并问道:“既然同在蛮荒中,你为何不去寻孟重光?他收留了如昼,也能收留你。” 女子柔躯微僵,用自嘲口吻道:“如昼师姐自然是比我命好。我一到蛮荒便被我夫君抢走做了姬妾,等到我能脱身的时候……我又能去哪里呢?” 徐行之一时语塞,但是些微的同情之心很快被女子越来越过火的动作打消。 他挣扎道:“……别再动了。” 女子却丝毫不见收敛,嘻嘻笑道:“师兄,你在发抖吗?” 徐行之想,你试试看一头栽进水里,捞起来后又被人扔到这冷冰冰的小石室里,你要是不抖我敬你是条汉子。 说起来,徐行之至今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入女子手里的。 女子动作越发放肆,徐行之被她抚过的每一寸皮肤都绽开了一片片鸡皮疙瘩。他暗自叫苦,竭力想将话题岔开:“你有这样瞬间将我带走的本事,当初要擒拿我时怎么不亲自动手?” 女子将徐行之双肩衣服朝两侧肩头推去,腻声道:“我的确是提出了这个办法的,然而我夫君抵死不肯答应。他说过,如若我再贸然动用此法,他便不要我了。” “为何?” “此招凶险。”女子声音里又沉入了一股异样的疲累情绪,“以前我靠这一手替我夫君杀掉了不少劲敌,然而每动用一次,便会让内脏心肠老上十余岁。” 她笑道:“看不出来吧?我现在的皮囊还算年轻,但脏腑都已经有古稀之年了。” 徐行之一悚,不可置信道:“这是魔道术法?” “师兄见多识广。”女子淡淡道,“不过又何须这般惊讶?师兄以为,像曲驰或元师姐那样,不必转修魔道,便可以在蛮荒存活的人能有几个?” 她又说:“……哪怕五脏六腑都烂透了,也比被人侮辱欺凌来的强。” 徐行之低喘几声,无法作答。 刚才还冷到钻心麻木的身体,此刻不知着了什么道,竟见鬼似的灼热起来。 女子也听出徐行之音调不对,潋滟风情地一笑,用手背扫过徐行之的侧脸,娇娆道:“师兄着实是好定力,我刚才那般挑弄,师兄都不为所动。可师兄现如今是怎么了?怎么脸红得如此厉害?” 徐行之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下了……” 女子揉开徐行之已然透湿的腰封,放在红唇畔亲吻一下,又俯下身,将腰封轻缚在徐行之双眼之上。 隔着腰封,女子浅吻了一记徐行之的眼睛:“师兄当年风姿无双,四门女子少有不仰慕你的。当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弟子还猜过,是谁能有幸与你结为双修伴侣……” 甜腻的话说了一半,她的语气却骤然间凌厉起来,一把掐住徐行之的下巴,把他的脸都捏得变了形:“当年之事已过,我早就不是那个青春少艾的黄山月。我老了。……我在这蛮荒里好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好容易有了真心对我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孟重光连我这一点最后的希望也要夺去?我帮我夫君除掉那么多敌人,唯独没有对孟重光下手,不就是念在昔日的同门之谊吗?可他却……他……” 她刚才四处引火的举动已然加速徐行之体内药效的发作,而她刚才同徐行之东拉西扯,不过是在等待药物发挥效用。 眼见药物生效,她反倒施施然从徐行之身上爬起,揭过旁边的一件鹅黄色薄衫,望向徐行之,浅笑道:“我要让他至爱至惜之人在我身下哭着求欢,我要让他也体会一下唯一的珍宝被人夺走、欲寻不得的滋味!” 徐行之:“……” 徐行之真是一个操字欲言又止。 ……你若是真要报复就找孟重光媳妇去啊,找他爸爸干甚? 女子一点不留情面地掩门走了,徒留徐行之一人被那药物折磨得辗转不已。 他如今半分力气也没有,骨乏筋软,四肢嫩豆腐似的发酥,身体倒是越来越滚热,难受得徐行之咬紧齿关仍忍不住泄出一两声变了调的低吟,自己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听在耳里就如滚雷一样响亮。 他觉得自己燃了起来,烧成了一堆炽烈的火,而且将永远燃烧下去。 女子掩了门,披了罗衫走到外面来。 此药效力极强,发作起来根本忍不住,女子只需等着药效全面发作,徐行之翻滚喊叫、欲求不得时再进去便是。 她将长发撩于耳后,出声叫侍奉她的小厮:“死到哪里去了?出来,给我再添上一杯暖情酒!” 很快,那小厮从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羊肠石道里走了出来。 他踉跄走出几步,便面朝下栽倒了,大股大股的血自他被割开的喉腔里喷出,刹那间染红了石板地。 一人跟在他身后疾步抢出,一张漂亮的面容已是扭曲至极,眼尾的一线朱砂红到要滴下血来。 “孟重光?!”女子失声大喊,倒退数步,“你怎得知道封山的密室所在?” 然后,她再也说不出哪怕一句话来了。 一道粗壮的藤蔓自孟重光身后窜出,径直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微微睁大眼睛,低头看向伤口,似乎想确认一下自己从体内掉出的内脏究竟是怎样一番风烛残年的光景。 可惜的是她已无缘得见。 数十道藤蔓鱼贯涌出,将她生生扎成了一只血葫芦。 孟重光甚至没看一眼女子倒下的身体,便越过她死不瞑目的尸体,往小室走去。 然而走到小室门口,他却猛地刹住了脚步。 小室的门做得极厚,且施了法术,能将一切声音隔绝起来,但这点雕虫小技于孟重光而言,与过家家也没什么两样。 他能非常清楚地听到徐行之艰难又诱人的低喘,从小室里洪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拍打过来。 徐行之倒卧在寒冷的地面上,汗水浸透了面颊。他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亟待喷发的火山,眼前绽开着各式各样的绚烂烟花与彩色条纹,身上的筋肉纠缠着嚣叫着似乎随时打算与这具身体同归于尽。 在他昏昏然时,喀锵一声,门被缓缓推了开来。 徐行之自知逃不掉,反倒有心思开起玩笑来:“终于来了?” 那女子却不说话,与刚才的癫狂判若两人。 “到底……还想折腾我多久,啊?”徐行之一声声低喘道,“师门,师门是怎么教导你的?我是你师兄!你……嗯~” 一声声变调的说教,让门口站立的人脸上竟渐渐露出了奇异的兴奋神情。 来人一句话不肯多说,反倒让徐行之诧异起来。 正不解时,一卷奇怪的东西沿着徐行之的膝盖缓缓攀援而上,像不安分的小手,游走过他所有衣不蔽体的地方,最终停留在他的腕部,将他的双手扯向身体两侧的斜上方,高高地吊悬了起来。 徐行之双眼被腰封遮蔽,现在又被拉开双臂,毫无保留地把湿透了的身体展现在了来人面前,这种感觉比刚才还要糟糕无数倍。 一股莫名的压力叫他喉头发更,疲软的掌心攥了又攥,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在凹深的锁骨处聚成一小摊水洼。 他颤声问:“是谁?” 来人没有说话。 他稍稍燃起了一点希望:“孟重光?” 不对,不会是孟重光,那女子刚刚说过此地隐秘,除了她与原来的封山之主外无人知晓。 ……难不成是那女子想换一种方法折磨自己? 不等徐行之多想,那一群奇怪又柔软的细手竟然束缚住了徐行之的脚腕,并趁机向更深的腹地处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瘫:……我已经是一条咸鱼了。 重光喵喵:刺溜舔。 第25章 冰释前嫌 徐行之周身烫到发抖,如一棵在煮沸了的沼泽里招摇的水草,身下的碱土已经被浸得发暖发热他胸中有一把急怒的烈火,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 烈火愈烧愈急,徐行之气血翻腾,晕眩得几欲呕吐。 此时,徐行之神志烧尽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人名还在火焰中抵死挣扎、负隅顽抗。 他是自己在蛮荒里唯一的庇佑者,也是承诺过绝不伤害他的人。 “孟重光!”徐行之颤抖着喊,“……孟重光!!” 已经在他腿间吸饱了水,晃动着、缠绵着准备长驱直入的怪物霍然一顿。 不出片刻,那一团粗壮的怪物不甘心地卷一卷须叶,竟然撤退了,徐行之被高高悬起的双臂也得到了解脱。 他脱力地朝一侧倒下,不过还没等他摔倒在地,就被接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像是溺水之人哗啦一声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徐行之耳朵轰轰鸣响了许久,终于能听清声音了:“师兄?师兄醒一醒!” 徐行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浑身酥软地靠在他肩上哑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先不提这个。”孟重光把徐行之湿透了的衣物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又把自己的衣裳解开,披在徐行之肩上,“我带师兄出去解毒。” 徐行之脑中最后一根还算完整的弦在听到这句话后乍然崩开,身体和胯部柔软地贴合在孟重光身体上,顿觉清凉异常,便积极地缠绕上去,贴在孟重光这棵老树上缓缓揉蹭攀援。 孟重光的喉咙里极响亮地滚动一声,双唇生生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师兄!” 徐行之理直气壮:“热。” 孟重光忍得脸都绿了:“师兄乖,不要乱动……”他将徐行之的手臂交叉着拉扯到自己的颈部,“抱着我。手放在这儿……” 失去双臂支撑平衡,徐行之坐不住地往后一倒,孟重光急忙去护他的后脑,却被他带翻在地。 两双唇凶猛碰撞在了一起。 孟重光直起腰来,只见徐行之的唇被磕破了一处,有血珠涌出,那沁出的血珠又大又圆,悬在被渴望染成醉红色的唇角边,将滴未滴。 孟重光再也忍受不住,将徐行之的下巴狠狠捏紧,逼得那昏迷的人微微昂起头来,再发狠地亲吻下去。 随着孟重光情绪的汹涌,有无数藤蔓拔地而起,哗啦啦地野蛮生长起来,在二人四周织就了一道野性的牢笼。 牢笼里的野兽细细品尝着他捕获的猎物,双唇双舌浅浅蹭着双向滑动,享受着这样露骨的亲密碰触。 但野兽却不肯趁机伤害猎物分毫。 他喜欢清醒的猎物,而徐行之现在昏迷不醒,不会哭,不会叫。 他喜欢干净的猎物,而徐行之身上满是陌生女人的脂粉气味,身上或许还有她抚摸过的指印,实在是太脏了些。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最喜欢以前会抱着他说“孟重光有本事你就操哭我呀,呸”的可爱师兄,最喜欢了。 ……然而师兄现在还没有原谅他。 他要等到师兄原谅他之后,再与师兄享受这世间最最上等的欢好。 ……不过,如果师兄犯了错,比如想要杀掉自己,比如提起了那该死的九枝灯,那么自己在梦里对师兄加以小小的惩罚,还是可以的。 徐行之惊醒过来时,眼前蒙着的腰封已被扯去。 他正坐在一眼温泉里。温泉上洒满了粉色与红色的花瓣,显然是女儿家的品位。 徐行之活动了一番身体,气力已经回来了,体内逼人的灼烧感此刻也消失无踪,除了腰眼处酸得厉害,身体并无什么明显不适。 只是徐行之记得分明,自己昏过去前,曾被几条柔软又坚韧的怪物捆绑纠缠起来,那怪物还如饥似渴地把他的身体当做了画布,勾皴点染,动作非常之臭不要脸。 当时的他烧得发了昏,根本没猜到那是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竟和他**一梦中曾三次出现的藤蔓触感颇为相似。 ……再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徐行之站起身准备将水擦干净时,突然有一只大猫从后头窜上来,不顾他这一身淋淋漓漓的水,一把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师兄!” 要不是徐行之底盘还算稳,孟重光又不是很重,俩人必然是免不了一齐栽进水里变成落汤鸡的下场。 饶是如此,徐行之也差点被他勒吐血:“水,身上有水。” 孟重光抱着他不肯撒手,还变本加厉地撒娇:“不怕。” 他把侧脸压在徐行之肩头:“师兄身上带水的样子真好看。” 说着,他趁徐行之不备,非常之小心地探了一点小舌头出来,偷油老鼠似的在徐行之深得能放下数枚铜钱的锁骨里偷了一点点水喝。 徐行之无奈:“能不能先让师兄把裤子穿上?” 一提裤子,孟重光还没怎么反应,徐行之自己倒脸红了。 孟重光从徐行之身上跳下,乖乖地涉水到岸旁,取了自己的外袍来,丢给徐行之,自己则坐在岸边,认真地看着徐行之。 徐行之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扯过衣服擦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毛巾呢?” 孟重光抱着胳膊答得利索:“那女人的东西都不干净,师兄用我的就好。” 左右这也不是孟重光的贴身里衣,外袍而已,徐行之也不是那么穷讲究的人,凑合着擦一擦也无所谓。 他一边擦一边问:“这里是她的浴池?” “不是啊。”孟重光指着距此数步之遥的另一处热气腾腾的泉水,“这里是我新挖出来的,引了热的山泉水来注满。还有,花瓣也是我自己摘的。我想着师兄醒来看到这些,必然觉得赏心悦目。……师兄可喜欢?” 徐行之:“……真费事,为何不直接用她的浴池?” 孟重光笑靥如花:“脏兮兮的,不用也罢。” 徐行之把身上的水擦干,将衣服丢还给了他:“我穿什么?” 孟重光手上戴着一枚道门储物用的戒指,闻言,他将戒指上镶嵌的独山玉掀开,顿时有一片银辉荡开,从那光芒中,孟重光将藏于其中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放置在温泉岸边。 那竟是一套完整的风陵山弟子服,干燥柔软,一看就是崭新的。 徐行之本以为这是孟重光的,但他穿上后,却觉得除了亵裤稍有宽松外,衣裤都非常合身。 孟重光眼睛亮亮的:“师兄还是穿这一身最好看。” 徐行之拉拉衣襟,又回身看看后摆长度,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挺好。……对了,这是我的衣服吧?” 孟重光睁眼说瞎话:“我的。” 徐行之敏锐地指出:“只有亵裤是你的吧。” 孟重光没想到徐行之一眼就能识破,一张好看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剥指甲,沉默不语。 猜对了的徐行之却并没有很开心,尤其是裆部的宽松感,对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再直白不过的嘲讽。 ……不过算了,只要干净,穿谁的亵裤不都一样。 徐行之把里衣穿好,借用了黄山月放在此处梳妆用的铜镜整理头发,孟重光则在他后面乖巧地帮忙。 从刚才起孟重光就乖得没话说,但这并不代表徐行之就不会盘问他。 徐行之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孟重光替徐行之梳理头发的手指一顿。 徐行之正以为他又要撒谎时,他撩开了徐行之的头发,在他脖颈上轻轻一点:“我在师兄的这里埋设了一点灵力。师兄走到哪里,都有一根线连着重光。” 徐行之背过身去,撩起长发,果然从铜镜窥见自己后颈上的一点朱红,在隐隐透着微光。 ……然而那玩意儿的形状却有些不对,徐行之怎么看都觉得那是用嘴唇吸吮出来的痕迹。 他晃晃脑袋。 被那女子的□□一调弄,他现在怎么满脑子都是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 徐行之又问:“那我后来是如何……” “是我帮师兄解决的。”孟重光的声调软绵绵的,听起来还有点懵懂和害羞,“师兄憋着对身体也实在不好。重光冒犯了师兄,罪该万死,不过……师兄看起来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我……” 徐行之老脸忍不住一红,咳嗽一声打断了他:“好了,别再说了。……那黄山月人呢?” “黄山月?”孟重光这回怔了怔,再开口时,腔调便不大对劲了,“……师兄果然是招女子喜欢啊,短短的时间,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关于她师兄还晓得什么?一并说了吧?” 徐行之:“……她是风陵山人。你刚才见到她,难道没认出来?” 孟重光倒真没什么反应:“风陵山里我只知有师兄,其他的人我都不认识。再说,是她先下手要伤师兄。不管她是什么人,哪怕她是风陵山山主,我也要取她性命。” 听他的意思,黄山月是已经死了的。 尽管这女人把自己掳了来欲行不轨,但听到她的死讯,徐行之心里却并无快意。 他低头搓捻着衣角,心中仍有心事。 自他入蛮荒后便怪梦不止,起先他以为是自己忧思过度,才**连连,惹得身体不适,可就在他中了那春药,辗转难受时,那突然冒出来束缚住自己手脚的藤蔓,竟和自己梦中怪藤的触感相差无几。 每次他做梦时,都有孟重光在卧榻旁酣睡,而这一次,藤蔓也是和孟重光前后脚出现。 此事巧合太甚,不得不让徐行之怀疑自己那些糟心的梦境是否与孟重光有关联。 徐行之正出神间,却觉一双手臂自后面圈来,把自己紧紧圈束在他怀中。 孟重光这回的声音很轻,还带了几分温软的央求:“……师兄,我们以后不要再争吵了。这次若不是我们起了龃龉,我绝不会放你去接水,害你被人掳走。这回全是重光的错……” 那具贴在他后背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连带着他的语调也抖动起来:“……你死了,我真的会疯,师兄……” 徐行之登时心软得快要化掉,拍了拍他交握在自己胸口的手:“好了好了。别难过。……还有,我并不知道我的法力有所恢复。大概是那场灵石雨的缘故吧,我也说不清。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 孟重光一愣,继而声音朝上一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师兄,你肯向我解释这么多?你居然肯……” 他松开了手,声音和身体一分一毫地软了下来。 最后,他跪在了徐行之背后,脑袋抵住徐行之的后背,一手紧揪着他的衣裳,另一手圈住了徐行之的腰。 徐行之惊讶:“……孟重光?” 孟重光像个小孩儿,略有委屈地低声道:“我并不是因为师兄欺瞒我而生气。” “我只是……只是想着师兄曾被拔去根骨,就替师兄疼,疼得要命……后来发现师兄体内仍有灵力流动,我就觉得自己太蠢了……” 孟重光喃喃道:“是重光脾气太差了。对不起,师兄。” 若不是现在身体药力尚存,有些无力,徐行之怕是会忍不住回身去把孟重光抱进怀里揉揉头发。 这孩子委实是招人疼。 徐行之心中仅剩的那一点疑窦,也被这一席话给挥去了。 ……他何必要怀疑孟重光对原主的真心呢?这样的孩子又怎么会对原主的身体做出不伦不敬的事情来? 两人既已解了误会,便准备上路,与大部队汇合。 孟重光领着徐行之,在羊肠石道间七拐八绕,最终居然和他一起从一棵千年枯树里走了出来。 徐行之回头打量着那棵枯死的老榕树,啧啧称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里沙土弥天,狼风咆哮,和徐行之被带走时的地貌山水相比,简直是换了一番天地。 徐行之诧异回头:“这是哪里?” 孟重光答:“封山西山山麓。” 徐行之:“……距我们的来处多远?” 孟重光想了想:“三四百里之距吧?” 徐行之:“……那你是如何赶来的?” 他记得自己从醒来到药效开始发作不过短短一炷香工夫,孟重光就算能靠着自己颈后的印记确认自己的所在,又如何能来得这么快? 孟重光一笑,并不作答,伸手扶住了徐行之的后颈,又揽袖遮住了徐行之的眼睛。 徐行之:“你干什……” “么”字尚未出口,徐行之便觉一阵厉风从耳边呼呼掀过,四周景象疯狂扭曲了一番后,重归正常。 孟重光的袖子刚刚放下,徐行之便听见了周望欣喜的声音:“舅舅你别急!你快看!徐师兄和孟大哥都回来了!” 徐行之惊愕,回头去看孟重光,却见他眼含笑意地摊了摊手:“师兄,我说过的吧,我跑得很快的。” 作者有话要说:车钥匙拔出来了,请各位乘客有序下车么么哒~ 第26章 了却残局 几人重新上路后,周望一直在盘问徐行之究竟是被哪路神仙掳走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道:“一个长满胸毛的大汉。” 毕竟差点被一个女人霸王硬上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徐行之认为,如果把自己的丢人事迹如实说出,周北南能拿这事儿嘲笑自己一年不带重样的。 周望好奇:“他为何劫你?” 徐行之对答如流:“他是那位封山之主的属下,想为旧主报仇。” 周望:“那你为何又换了一身衣服?” 徐行之:“原先的衣服滚脏了,孟重光取了他的衣物给我穿。” 不等周望再问,徐行之就抢先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既然那人抓我回去复仇,为何我身上毫发无损?” 周望点头。 徐行之将刚刚遗失在溪岸边的扇子啪地展开,嫌弃道:“你问题真多。” 周望:“……” 从刚才起一直在听二人对话的陆御九忍不住:“哈哈哈哈哈。” 周北南从后头赶来,对周望说:“你别跟这人多说话。他那张嘴就欠缝。” 徐行之:“……我可听到了啊。” 周北南嗤笑一声:“我还怕你听见?” 徐行之从地上捡了块土坷垃,回身朝后一丢。 周北南下意识伸手去挡,土坷垃却径直穿过了周北南的手背和脑袋,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 周北南皱眉:“徐行之,你无聊不无聊!?” 徐行之笑道:“看你心情不好,就说些闲话喽。不过是想叫你开心些罢了。” 周北南:“……滚滚滚,谁心情不好?”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后颈处那一处吻痕一样的红迹:“自你出塔,要么就沉默不语,要么就怪腔怪调。……你以前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儿的?” 周北南没再接徐行之的话,独自一个走到队伍最前端,一个人负枪前行。 徐行之正纳闷间,陆御九赶了上来。 他轻声对徐行之道:“徐师兄别介意,他就这么个少爷脾气。” “没事儿。”徐行之扬扬扇,他根本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情,“他有什么心事?” 陆御九将声音压低,答道:“……他当年就是在虎跳涧出事的。” ……难怪。 徐行之皱眉:“你可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我也不晓得。”陆御九答,“我捡到他的时候就是在虎跳涧附近。那时,他的魂核已然离体,只差一口气便要消散。我将他救下后也问过他,可他大概是受到过很严重的刺激,灵体分散,关于死前的这一段经历他竟是分毫也记不得了。也因为他灵体不完整,这些年他的灵力也残缺了一大半,始终无法恢复当年之力。他心里总憋着一口气,所以自从知道这次的去处是虎跳涧,他就有了些心结。” 说到此处,他合拢双手,轻声道:“徐师兄莫怪他,他其实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徐行之笑:“你倒是护着他。” 陆御九抿唇,在鬼面之下露出的半截娃娃脸变成了半只微红的豆沙包:“我与他……其实更多时候是他护我。” 徐行之看着陆御九这憋不住炫耀的小表情,不禁失笑:“你不是还有几个鬼奴吗?我来蛮荒第一日的时候见过。他们都穿着清凉谷的服制,可怎么不见他们像周北南一样成天闲逛?” “那是我找到的几位师兄的残魂。”说到这里,陆御九脸上红意减退,仍圆润白嫩的包子脸认真地鼓了起来,“周北南已经是我手下鬼奴中最完整的魂魄了,不需耗费精元,他便能自行维持形魂不散;而师兄们的魂核损耗太甚,连显形都困难,平时若是让他们随意出来,我要消耗的精元便太多了。” 徐行之知晓,鬼奴与鬼主是共生关系,一方需得打上烙印、对鬼主宣誓效忠;一方则提供精元、供鬼奴生存衍息。 鬼主修炼愈精进,能供养驱驰的鬼奴数量越庞大,而在鼎盛时期的鸣鸦国,许多精于此术的鬼修甚至能够撒叶成兵,呼唤百万鬼军。 相比之下,陆御九旗下的小猫两三只着实是寒碜了些。 徐行之开了个玩笑:“清凉谷规矩大,你任意驱使师兄,就不怕温白毛训斥?” 提到此人,陆御九突地沉默了。 徐行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御九的反应。 这话当然是他故意问的。 在原主记忆里,当年四门同辈之中,徐行之、周北南、曲驰跟温雪尘可称翘楚。而在其中,温雪尘极厌恶非道之人,行事正直刚硬,不似原主行事不羁,不似曲驰性情柔软,也不似周北南冲动易怒。 若让徐行之说出一个绝不可能参与十三年前盗窃神器之事的人,温雪尘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人。 但单凭原主断断续续的回忆,要想补全当年真相恐怕难之又难,所以徐行之很想从陆御九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情报。 温雪尘有没有参加当年的反叛?此时,他是藏身在蛮荒某处,还是留在了蛮荒之外? 半晌过后,陆御九闷声给出了一个答案:“我想……温师兄应该已不在人世间了。” 徐行之这回是真的诧异了,声调微微提起:“嗯?” 陆御九反问:“师兄在外面十三年,从未听过温师兄的音讯吧?” 徐行之心说,我要是听过就见鬼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 陆御九面具下的双眸略略黯淡下去:“……是吗?我想也是的。” 不仅没要到答案反倒被弄得一头雾水的徐行之也不好再问,只好目送着陆御九往前追赶周北南去了。 他正打算反刍一番从陆御九这里得到的讯息,就被一只手从后头牵住了左手衣袖,而另一只手则从他背后绕来,抚住了他的下巴。 孟重光对着他的后颈小声说话:“师兄和他聊了很久啊?在聊些什么呢?” 徐行之的脖颈被他呼出的热气搔得发痒不止:“……随便聊聊而已。” “随便一聊,便有那么久的话可说。”孟重光委屈不已,“可师兄都不愿和我多说话。重光也要跟师兄聊天。” 徐行之一巴掌拍上了他逗弄着自己下巴的手背:“没大没小。好好好,同你聊便是。想听什么?” 孟重光高兴地从徐行之背后绕到前面来,背着手问:“想听听看师兄和陆御九刚才聊了什么?” 徐行之:“……我们没聊什么。” 孟重光更委屈了:“师兄骗人,你们俩刚刚聊了周北南,聊了鬼奴,还聊了温雪尘,怎么能说什么都没聊呢?” 徐行之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你既然都听见了那还问什么?” 孟重光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潋滟波光,煞是动人:“我想叫师兄再跟我讲一遍,我想听师兄的声音。” 徐行之想,这老妖精真的娇气得没边没沿的,谁惯出来的臭毛病。 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口道:“刚才陆御九来跟我说,不要同周北南计较……”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说着,几人又走了近三个时辰。 周望年岁小,担负不起寻找钥匙碎片的重任,之前一直留在塔中守塔,这回是她第一次出塔。 她见了许多之前未见的景色,尽管四周薄雾蒸蒸,贫瘠昏黄的皴裂土地一眼望不到边际,她仍欢快地跑来跑去,折了几色花瓣,笨手笨脚地编了花冠,给曲驰和陶闲分别戴上。 最终,一行人决定在崖下的一处山洞中休整,睡过几个时辰后再出发。 大家从四处寻来蒲苇枯草,准备铺床。 曲驰出去约一刻钟后,拖回来了一只已经断了气的、口里生了人牙的鹿形怪物。 他对陶闲说:“给你。” 陶闲失笑:“都是我的?” 曲驰点头:“都是你的。” 陶闲耐心劝说:“曲师兄,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要不然分给大家一些?” 曲驰环视一圈众人,坚决道:“不管,这就是你的。” 说罢他又转了出去,拖进两只更加奇形怪状的怪物:“……这才是他们的。” 他神神秘秘地凑到陶闲身边,把声音压低,和陶闲说小话:“你的这只比那两只好看。我特意给你打的。” 然而他这样放低声音半分作用都无,在座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见一旁的徐行之忍笑忍到脸绿,陶闲一张小白脸涨得红彤彤的。 他也学着曲驰的样子,压低声音郑重地回道:“……嗯。谢谢曲师兄。” 曲驰温和地笑笑,摸了摸陶闲的头发。 虽说修道之人需戒除口腹之欲,在场的除了徐行之和陶闲外的人也早就辟谷成功,然而聚在一起为吃上一顿饭忙碌半晌,亦是尘世间难得的幸福。 周望与骨女点起了火堆,徐行之则与孟重光出洞去,挑挑拣拣,选了几枝果木香味浓郁的树枝。 用此物烤制肉类,一旦熏烤入味,便是人间至味。 徐行之又从一处附近的一处盐湖里接来许多湖水,用孟重光戒指里存储的锅具架上火蒸烤。 随着湖水的沸腾,淡白色的颗粒逐渐在锅沿处析出。 徐行之将那凝结的盐粒用洗涤干净的树片刮下,拿到周望眼前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望摇头。 徐行之笑道:“你自小辟谷修炼,自然不晓得这是什么。你尝一尝。” 周望看着他举到眼前的白色晶体,谨慎地沾了一点送到口中,微微皱眉,想要在所有感官中寻找一种合适的形容来概括这东西的味道。 一番犹豫后,她终于找到了近似的味道:“……苦。” 徐行之拍拍她的脑袋:“徐师兄教你,这个叫‘咸’。你不必刻意去记,以后我再多做几次菜,你便知道什么是咸了。” 说罢,他又自言自语:“这蛮荒里的花蜜苦得很,入不了口。我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甜味的东西,到时再教你什么是‘甜’。” 周望一愣。 她没有想到徐行之会把这件教她何谓“咸”和“甜”的小事放在心上。 半晌后,她才轻轻道:“……谢谢徐师兄。” 孟重光蹲在火边,望着徐行之的目光比火还要炽烈几分。 骨女也跟着一齐微笑,顺道把柴火喂到吞吐的火舌里,柴火发出了哔哔啵啵的燃烧声。 陶闲则坐在山洞里侧,和曲驰一块铺床。 无事可做的陆御九看了一会儿,便走出山洞,径直沿山道走上了不远处的一截断崖。 周北南果然在上面吹风。 听到脚步声,他便猜到了来者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陆御九微微抬起下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当然知道我的鬼奴在哪里。” 周北南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也不是关心你……”陆御九拿脚心蹭着砂石地面,“你如果不愿来虎跳涧,我和你一起作伴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周北南一脚跨在断崖上,一脚垂在断崖下,和周望习惯的坐姿一模一样:“我当然要来。哪怕要被徐行之嘲笑一辈子,我也想知道当年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知道这些又能干什么呢?”陆御九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词汇,在周北南身边坐下,“若不是记忆太痛苦,你的灵魄不会破碎……” “可总像现在这般只剩小半灵力,又不是长久之计。”周北南望向陆御九,“你是我的鬼主,我总得给你长点脸不是。” 陆御九:“……我才不用……” 话音未落,他便被周北南一把抱在了怀里。 陆御九猝不及防,说话都打绊了:“你……你,你干什么?” 陆御九的个子实在太小,被人高马大的周北南揽进怀里时,周北南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把下巴搁在他的头发上。 周北南的声调不再那么暴戾,听起来像是被潮湿的水雾装饰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壳:“……我想补一补精元。” 陆御九想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却被他轻声喝止:“别动。” 陆御九:“补精元需要我调出符箓来……” 周北南说:“抱着你就够了。” 陆御九登时变成了一只蒸熟的虾子:“……你,你大胆,我是你的鬼主。” 周北南嗯了一声:“我知道,我是你的鬼奴。……我早不再是应天川的大公子了。” 陆御九一下没了词,支吾半天,索性自暴自弃地一脑袋拱进了周北南怀里,闷闷道:“……只许补一会儿啊。” 周北南笑了:“好。” 他的目光越过朦胧的天色,落在虎跳涧的方向后,便再也没有挪开。 此时的风陵山大殿。 温雪尘单手揉按着太阳穴,面色极冷:“……就是这样,我只带回了两人。那里已经人去塔空。我用灵力试探过他们有可能前往的地方,孟重光却在四面八方都留下了灵力的痕迹,因此我无从判断他们的去向。” 身处高位之上的九枝灯仍是昔日装扮,缥色长发带将他一头云发衬得漆黑如乌木,而他的脸也在这样的反衬下变得愈加苍白冰冷:“师兄当真不在塔中?” 温雪尘反问:“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 九枝灯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你再去一趟蛮荒。” 温雪尘:“何事?” 九枝灯认真地清点起来:“你去送一些瓜子点心,再送一些干净的绀碧色和白色的布料,师兄最爱这两色,就放在那高塔门口。” 温雪尘:“……你这是要干什么?” 九枝灯有些冷静不下来:“他们总要回去的。师兄喜欢这些东西,他只要一回去便能用到……” 温雪尘并不说话,只在轮椅上默默直视着九枝灯。 在那掺杂了无限冷意的目光中,原本有些焦躁的九枝灯总算稍稍收敛了激动的神色。 他坐回位置上,思忖半晌后才道:“……暂且不用了。” 温雪尘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九枝灯说:“我亲自下蛮荒去寻师兄。” “你不能去。”温雪尘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你入蛮荒,眼下四门的事务谁来处理?徐行之他在孟重光身边,难道孟重光还会对他不利?再说,你可知他们的去向?蛮荒茫茫,你要去何处找他?” 九枝灯冷声道:“师兄留在孟重光身边哪怕一时一刻,我都觉得恶心。” 温雪尘见九枝灯态度坚决,眸光冷沉了一段时间,才硬邦邦抛出两个字:“……我去。” 言罢,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惨然一笑:“当年我未能亲自动手除奸。十三年过去,也是时候了却残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谁惯的你这些臭毛病? 重光:……qwq师兄么么哒。 师兄:…… 今天的师兄也非常心累。 第27章 仁义之心 在即将进入虎跳涧境内时,徐行之曾提议,不要把自己和陶闲这两个不通法力的拖油瓶带上,只需把他们安顿在某个避人的地方,等待孟重光他们回来即可。 孟重光率先表态:“师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曲驰学舌:“陶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俩人是重要战力,若要从鬼王手里夺回碎片,缺了哪个都不行。 而说服孟重光和说服曲驰的难度不相上下,一个是痴儿,一个是疯子,个顶个的固执。 徐行之只好举手投降:“好吧,当我没说。” 虎跳涧境内雾多,且多盐水湖泊,空气里咸腥味极重,越接近目的地,岩石与土壤透出的莽莽苍苍的灰白色越多。万里的盐碱地上草木不生,万物枯怠,处处可见干枯的骨骼,既有人骨,也有兽骨,均已被蒸干透了,只要朝上踏上一脚便会化成碎渣。 众人休整时,徐行之闲来无事,用树枝在干裂的灰岩上一笔一画地写道:“徐行之到此一游。” 写到这里,他提枝片刻,问周北南:“今年的年号是什么来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蛮荒,亦不知道“世界之识”在发现他是个草包后会不会将他强行抽离这具身体、丢回原来的世界,再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杀孟重光,因而他想至少要留下一些他来过这里的印记。 周北南用鬼枪支着身体:“你比我们进来晚那么久,你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年号?” 徐行之催他:“废话那么多呢,快点儿说。”他又转向孟重光,“你记得吗?” 孟重光迟疑着摇头:“我不记得了。” 周北南搔搔脑袋:“如果我们进洪荒时的那个儿皇帝还在位的话,今年该是天定十六年。” 徐行之手指微微一顿:“……嗯?” 自己所在的现世年份,恰好也是天定十六年。 他本来不想惹人怀疑,才特意问周北南他们此地年号的,却不想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不过再想一想,徐行之便释然了。 他是话本的作者,书里的时间历法与自己那个世界相同,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之事。 在他一笔一画地写下“天定十六年”时,元如昼皱眉:“这雾越来越浓了。徐师兄,重光,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徐行之撂开树枝,把放在身侧的折扇插进腰间,拍拍屁股准备起身,左手便被孟重光理所应当擒住了。 孟重光说:“师兄,我牵着你,小心走失。” 徐行之非常欣慰地用梨花木右手摸一摸孟重光的脑袋:“谢了。” 孟重光舒服得直眯眼:“还要。” 徐行之:“……” 其余数人:“……” 徐行之:“……别闹。” 孟重光固执地:“……还要。” ……没办法,这老妖精简直是属猫的。 徐行之叹了一口气,对其余几人说:“头都转过去。” 孟重光毕竟是这帮人里的老大,这副贪宠撒娇的样子若是都被他们看去了可怎么得了。 徐行之好好摸了好几圈孟重光的头发,还按他的要求摸了下巴和脖子,总算把这娇气的老妖精哄得挪了步。 孟重光牵着徐行之的手,心情极好地走在最前面,而其他人都跟随在他们身后,一时无言。 显然除了不明所以的曲驰及周望外,其余几人都沉浸在牙酸之中不能自拔。 前方道路越走越逼仄,雾气浓稠得似乎能一把抓握住实体,白雾沉凝,山岳潜行,四周岩壁像是一群又一群在沉默里窥伺的野兽,不露牙齿,不泄声息,却恐怖莫名。 周望本想泄出一丝灵力,好观测附近有无异动,却在刚调动内丹时便被身后提前感知到的元如昼攥紧手腕,示意她不可暴露。 恰在此时,几人走到了一处由两块高耸石壁构夹而成的“一线天”。 此处极狭,宽度约合一个半成年男子的肩膀,根本无法再并排前行。 他们索性一人牵一人,鱼贯进入了那条窄小异常的通道。 前面孟重光的身体挡住了从另一侧透来的光芒,徐行之几乎等同于在一片黑暗里摸索,一不小心便一脚踩上了一块石头,脚下打了个滑。 他才刚站稳步子,身前的人便出声提醒道:“曲师兄,小心脚下。” 听到那个偏文弱女气的声音,徐行之喉头一紧,反手抓住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手腕。 那过于纤细的触感让徐行之的心活活凉了半截:“陶闲?” 被他抓住的人回过头来。 借着他回头时从前方出口泄出的微光,徐行之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陶闲的脸。 “……徐……师兄?”陶闲终于也发现了不对,“你不是一直在前面吗?我拉着的明明是曲师兄……” 徐行之也记得,孟重光是第一个进入一线天的,自己紧随其后,怎么这会儿工夫,打头的就换成了陶闲? 徐行之还未应答便想到了另一件事,头皮登时炸开了花, ……拉着自己左手的是陶闲,那现在正拉着自己右手的又是谁? 而且,既然走在自己前面的陶闲过了这么久都未能察觉异常,那么……又是谁在拉着他的另一只手? 电光石火间,徐行之咬牙将右腕狠狠一拧,梨花木右手便从他断腕处脱开。 他的左手探至腰间,厉声喝道:“贴墙!” 陶闲虽已吓得容貌失色,但至少足够听话,徐行之命令一下,他便立刻把自己压缩到了一侧的石壁上去。 徐行之用“世界之识”给他的匕首,一个横步,从陶闲空出的地方闪到前面,对着那黑暗狠狠刺了下去! 一声女子的利嚎活像是指甲紧贴着徐行之的耳膜剐了过去! 徐行之右臂长袖一振:“拉住我!跑!” 吓呆的陶闲看到那飘飞到眼前的素白袖子,像是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了过去,和徐行之一起在黑暗中拔足狂奔起来。 身后凄厉的鬼哭之声骤然炸响,狂蜂也似的追着二人的步伐蜂拥着往前袭来。 那出口竟也是越缩越小,原本能容一人半的洞口眼看着竟渐渐减到了一人宽,且还有进一步缩小的趋势! 徐行之扯着陶闲一路狂奔到出口,陶闲受到连续不断的惊吓,眼瞧着已到了离外面不足一米的地方,他一个腿软,竟然要往前扑倒下去! 徐行之大骂一声,强行回身,左手扯住陶闲的领子,侧身把纤瘦的他强行拽拉到前面去,顺道一脚踹上了他的后背,生生把他踹出了只剩半人可过的石缝! 徐行之自己伏下身,就地一滚,终于灰头土脸地来到了外面。 他再回头一看,刚才的一线天竟已彻底消失在了滚滚雾气中,残留在地上的是大片大片被挤成碎片的尸骨。 其他人不知被那诡谲的一线天吞没、送去了哪里,留在此地的唯有陶闲和徐行之二人。 陶闲跪在地上,背后有一个蛮清晰的脚印。 徐行之略有心虚,伸手擦了擦他的后背:“你怎么样?” 陶闲胡乱抹了抹脸,爬起身来:“多谢徐师兄,要不是……” “周望话这么多肯定是跟你学的。”徐行之径直打断了他的废话,左手将匕首翻转反握,“此时不是叙闲话的时候。咱们别往前走,哪里都别去,就在这里等他们。” 陶闲贴靠着徐行之的手臂,唇色惨白:“他们都去哪儿了?曲师兄会不会有事?” 徐行之安慰道:“放心。我们两个在这儿死上个三百回他都不会有事。” ……这等贴心的安慰让陶闲瑟瑟发抖。 徐行之一边警戒着四周波涌的雾气,一边故作轻松道:“你可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和我凑了一对。” 陶闲:“……徐师兄,我……” 徐行之横袖将陶闲护在身后,警惕着四周,稳声道:“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我有一诺,在我死前你绝不会死。” 陶闲眼里含了泪。 隔着浓稠的雾气,他仍能隐约看到有液体从徐行之的右袖口里落下,滴答有声。 ……徐行之右腕原先长好的断口又被脱落的梨花木右手磨伤了。 陶闲颤声道:“师兄,你的手……” 徐行之却会错了意:“怎么,怕我一个残废护不住你吗?” 他抬起自己完好的左手,在陶闲面前晃了一晃:“手不在多,一只足够了。” 徐行之话音刚落,便见前方数道鬼火漂游而至,似是鬼市里点起的灯笼,颗颗人头大小,青蓝交泛,上下鱼翻。 徐行之握紧匕首,心中仍不免慨叹。 “世界之识”给自己这把匕首是让自己用来杀孟重光的,结果,自己第一次动用匕首是为了护着孟重光,第二次则是为了护着孟重光手无缚鸡之力的部属。 ……自己真是个离经叛道的反骨仔。 可是那又如何呢? 徐行之做出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乐意而为,千金不改。 须臾间,鬼火已涌至二人面前,将他们合围起来。 从遥远处幽幽卷来了一道雌雄莫辨的缥缈鬼音:“蛮荒之人,若想得见鬼王,需得回答三个问题。回答错误,挖出心脏;撒谎不诚,挖出心脏;妄图逃离,挖出心脏!” 徐行之问:“我们二人都需得作答?” 鬼音怪笑一声:“一人回答即可。” 徐行之眉心稍稍一皱,屏息片刻,不假思索地:“你问吧。” 陶闲慌张地扯扯他的后背衣裳:“……师兄?” 徐行之回过半个脑袋,悄声同他耳语:“我们不答,难不成此刻掉头就走?你看这些玩意儿,难道像是什么吃素的善茬?” 陶闲紧张:“可若是那鬼王刻意刁难,出些难题,叫我们回答不出……” 徐行之说:“答错总比马上拒绝要死得晚些。且听听看再说。” 一道虚影在距徐行之三尺处隐隐浮现:“第一问,公子贵庚?” 徐行之:“……” 陶闲:“……” 徐行之现在怀疑这个鬼王是特意来选婿或是选夫的,其本质和高台抛绣球差不多,只不过方式更血腥些。 刚才坍缩的一线天,是用来测试他们是否健康或灵敏,至于那些身手不灵活的、反应慢的,已经七零八落的躺在那儿了。 至于现在的三问,不过是相亲面谈时的提问而已。 徐行之依着原主现在的年龄答过后,虚影再次发问:“第二问,公子有何嗜好?” 徐行之:“……” 这两个问题一个赛一个地像丈母娘盘问即将上门的女婿。 徐行之答道:“我除了爱看美人外,并无不良嗜好。赌酒嫖三样皆不沾染。” 听到前两个问题都是如此简单,陶闲面色轻松了许多。 鬼影含笑片刻:“第三问……这位公子,若是你和你身旁这位公子之间只能活一人,你会如何抉择?” 徐行之猛然一怔,回头看向陶闲。 陶闲刚刚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鬼,他朝后倒退一步,形状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起来。 徐行之转身朝向陶闲,手里的匕首颠动两下。 鬼影又道:“请公子勿要犹豫,用行动告知吾辈答案便是。” 徐行之无声地朝陶闲迫近两步,将匕首在手里挽了一朵漂亮的光花。 陶闲跌坐在地,满面绝望:“徐师兄,求你……” 徐行之活动一下脖颈:“陶闲,你莫要怪我。” 而在徐行之身后,一双枯白如死木的骨手也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他的后心位置,尖若小刀的指甲若有若无地擦上了徐行之的衣裳。 徐行之冷笑一声:“……这便是我的答案了。” 他高高举起手来,反手一甩,将匕首直直钉入了在他脑后浮出的骷髅头! 那骷髅大抵是见过无数次同伴相残的场景,显然未料到会有如此之变,被闪烁着灵光的匕首楔入脑门后,它跌撞两步,才摊开双手,仰天怪啸起来,不一会儿便扭动着身形,惨叫着灰飞烟灭。 徐行之转过身去,面对着被逼得神魂俱散的骷髅,一把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痛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与此同时,陶闲面上惧色尽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他虽说胆小,但心中始终还是信徐行之的,刚才得过徐行之的承诺,他便不会再对徐行之疑心什么,方才接触到徐行之意有所指的眼神,他便立即明白过来要配合徐行之做一场戏,好麻痹那怪物的警戒心。 二人不敢在此处淹留,在发狂鬼火的追逐下齐齐奔向浓雾深处。 陶闲边跑边气喘吁吁道:“师兄,他们并不是想要问什么问题!他们只想要心!我刚才看见那怪物就在你身后——他想要取你的心!” 徐行之咬牙。 他们先问年龄,再问嗜好,在这之前又测试他们的身体,哪里是为了什么劳什子选夫选婿,为的只是找一具合适的心脏容器! 不管他们答对答错,不管他们最终是否会杀掉自己的同伴,怕是都要落得个被剖胸取心的下场! 徐行之正欲说些什么,便猛然刹住了脚步。一个目光如炬、风华俊逸的男人身处上位,长发未梳,翘腿慵懒地垂目看向突兀闯入他宫殿的二人,唇角的笑容莫名地让人联想到吐着红信子的可怖毒蛇。 “ 浓雾豁然散去,出现在二人眼前的竟是一座石头搭制的宫殿内景,一切石雕精细如画,用来装点宫殿的多为人俑,个个栩栩如生,但徐行之不敢多想这栩栩如生的人俑里面又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答得很对。” 男人的声线也如他本人一般,慵懒如卧猫,他看着徐行之,柔和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进我幻境中,却没有为了回答那第三个问题而杀掉同伴的人。我喜欢你的这颗仁义之心,将它献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我册那我真是fu※k了。 重光救妻即将上线,师兄的第三轮回忆杀即将上线。 第28章 王与王妃 徐行之二话不说,扯住陶闲转头便逃。 只逃出两步,他便被迫再次站住脚,缓缓朝后倒退几步。 原本在王座上侧卧的男人竟已站在他面前,垂发如瀑,手里还端着一杯果酒,一线酒液自他嘴角滑落,被他信手揩去,在素白的手背上留下一星酒渍。 他笑着问:“你要去哪里?” 徐行之本能向身后望去,却见王座上那男人仍在托腮冲他浅笑。 他再度回首,脖颈却被一只手卡紧。 双脚离地后,徐行之顿觉呼吸困难,刚想动用手上的匕首,便觉手上一轻。 “好匕首。”男人轻松掂了掂被他夺于手中的匕首,“刃锋面薄,削铁如泥,是除鬼伏妖的好东西。” 徐行之挣扎着试图推开男人的手,可那手臂却浑如钢炼,分毫不动。 陶闲扑上来想同他厮打,但男人甚至不屑对陶闲动手,随袖一摆,陶闲就被一阵罡风轻飘飘地刮起,撞上了一只人俑,再滚下来时已然不省人事。 男人将匕首反手向外一掷,匕首在空中打出一声尖长的唿哨,扎入另一只人俑的肩膀里。 人俑内部发出了古怪沙哑的惨叫,在空旷的大殿上闷闷地回荡开来。 “这些都是曾经让我不开心过的人。”男人显然不想让徐行之立即死在眼前。他把浑身无力的徐行之放倒在地,贴着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道,“现在他们的魂魄都被拘在这泥陶里,不管他们甘不甘愿,他们都得日日与我相见。如果不想叫你的朋友当我的人俑,你就得听我的话。” 徐行之咳出了一嘴血腥气儿,心中早确信这人就是虎跳涧之主、掌管万千阴兵鬼卒的鬼王:“……我听你的话,你能放他离开虎跳涧吗?” 鬼王审慎地思考一番:“我会直接杀掉他,让他少受些苦楚。” 徐行之说:“你可真善良。” 鬼王听得出徐行之话中的讽刺,笑一笑,不欲作答。 徐行之又咳了几声,四肢才逐渐有了气力。 他爬起身来:“……你需得答应,等我死后再处置他。” 鬼王饶有兴趣,反问道:“哦?为何?” “我与他有承诺,他不会先于我而死。”徐行之道,“你不是说欣赏我这颗‘仁义之心’吗?那就稍微成全一下它,可好?” “你和他……?”鬼王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奇异,“你和他是何关系?” 徐行之摸着被掐出紫印的喉咙,心算一番,给出了个相对较为准确的数字:“我认识他总共十来天了吧,算是熟人。” 鬼王不信,嗤笑出声。 徐行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鬼王渐渐收起了笑意:“……你想救他?” 徐行之用仅剩的一只手撑住身体:“怎么救?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鬼王:“有人在闯我的二十七迷阵,想要救你们。你想拖时间,等到他们来?” 徐行之抹一抹从唇角渗出的血沫,又肆无忌惮地在鬼王华服的襟摆处擦了擦手:“我怕是等不到了,可他说不定还能等到。” 自从进入蛮荒,徐行之便总觉得自己命悬一线,现在那柄悬在他头顶的剑已经斩落下来,他若不趁机让嘴痛快痛快,死后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岂不亏哉。 “虎跳涧中有二十七迷阵,蛮荒至今无人能破。进入最深的只有一人,现在还在第十三关的幻境里疯疯癫癫。”鬼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打量着徐行之,“……你的同伴死定了。” 徐行之漫不经心地答:“哦,那很厉害哦。” 鬼王:“……” 沉默半晌,鬼王挥起一拳,毫无征兆地把徐行之砸翻在地。 这一拳着实了得,徐行之有很长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了。 他再次能看清东西时,已经被拖进一间内室,被捆绑在一张床榻上,手脚不晓得中了什么迷毒,已然麻痹瘫软,动弹不得。 ……自进蛮荒以来,徐行之几乎时时刻刻得不到放松,不是被绑,就是被铐,就连这十几日赶来虎跳涧的路上,孟重光都要用银链将他绑在身边才肯入睡。 所以此刻,尽管如同死猪一样被人捆住,徐行之也能保持情绪稳定。 鬼王自上而下俯视着徐行之。 他面上已经没了表情,道:“……除了他,没人能和我这么说话。” 此人喜怒无常的本性在几个照面间就暴露无遗,但徐行之照旧我行我素。他用舌头顶了顶口内被牙齿撞伤冒血的创口,含混不清道:“那你真可怜。” “你这人很有意思。”鬼王再度露出毒蛇一般冷森的邪笑,“多说些话吧,洗魂过后,你再想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怕就没有机会了。” ……洗魂。 徐行之读书品味向来芜杂,早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本犄角旮旯的志怪书籍上瞧到过关于这种秘术的记载,但他至少清楚地记得,“洗魂”是鬼族和魔道常用的术法。 此术要将一缕不完整的残魂余魄,放入一具灵魄完整的躯体内,再用术法催动,让残魂中的记忆逐渐渗入完整的魂魄,很快,残魂会生出枝枝蔓蔓,缠抱着完整的记忆,补全自身,并顺势洗去原本完整魂魄中的记忆。 鸠占鹊巢之后,施术者只需动手,引魂离体,连同躯壳里尚温热的心脏一起换到残魂原先的尸体之中,便能成功使那人活过来。 简而言之,鬼王设置关卡,精挑细选,是想用一颗心脏和洗魂术,来复活一个人。 不待徐行之有所反抗,鬼王便迫不及待地从左胸怀中掏出一方边角已经磨糊了的麻纱手帕,平整摊开。 手帕中心的一片干花趁势飞起,飘飘荡荡落在了徐行之的胸口。 在手帕中躺着的是一只小小的锁魂玉壶,还有若干已经干枯的罗汉花花瓣。 鬼王珍视地将镶嵌玉链的壶盖旋开,用掌心护着,将微薄得只剩下一线的魂灵倾入了徐行之的额头。 在残魂入体的刹那,徐行之的额头如同巨斧穿凿而过,他挺起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重重光影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众多模糊的细节得以在时间的磨洗淘漉中变得清晰起来,徐行之在摸索过扑朔迷离的开头后,终于迎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故事。 接下来,徐行之做了一个长梦。 而梦在一开始便告诉他,在这个梦里,他叫做叶补衣,而梦境中的另一个人,叫做南狸。 叶补衣是在十三年前背着一具尸体时遇到南狸的。 南狸在生满罗汉花的断崖上调着自己的笙,偶一低头,便看见了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背着尸体行路的小道士叶补衣。 叶补衣双眼哭得红红的,像只鲜嫩欲滴的小桃子,他也不怕坏了眼睛,还在不断用袖子擦拭。 南狸注视了他很久。 叶补衣却没有注意到他,他走累了,便将尸体平平整整地放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才重新把尸体背起,准备继续赶路。 南狸突兀地出声提醒他:“前面是虎跳涧,你还要往前去吗?” 叶补衣突然听到人声,吓了一跳,抬起眼睛看他,桃子眼鼓鼓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 和南狸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叶补衣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蛮荒住民。 他哆哆嗦嗦地拔剑出鞘:“你,你别过来。” 南狸纵身从崖上跳下,叶补衣吓得一闭眼,可等他再睁开眼来,南狸却消匿了踪影。 正纳罕间,叶补衣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得差点握不住剑。 南狸负手打量着他背后的尸身:“这是你的什么人?” 叶补衣飞快倒退几步,贴着崖根,紧张地捏着剑柄,答道:“……我也不认识。” 南狸好奇:“不认识,你背着他作甚?” 叶补衣小声道:“同道中人,伸出援手是君子应为之事。……这是徐师兄教导过我们的。” 南狸笑:“那你们徐师兄有没有教导过你,与人说话时要看着别人的眼睛,也是君子应为之事?” 叶补衣觉得有些道理,想看南狸,却被他端方无比的俊美面庞逼得再次转开了视线:“……你,你是蛮荒里的人?” 南狸仔细打量他躲闪的眼睛,不作声。 见南狸只一味盯着自己看,叶补衣的脸有些发烫:“我要走了。” 南狸却擒住了他的手腕:“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叶补衣很紧张,道:“你快放开我。我在现世听说过,蛮荒的虎跳涧里有鬼王栖居,他在这里住了成百上千年,我怎么打得过他。” 南狸问:“你背着一具尸首,打算走到哪儿去?” “走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叶补衣天真道,“我要把这位道友好好安葬。” “那你恐怕是要忙到死了。” 南狸嗤笑:“这些日子倒奇怪得很,不少修道的都被陆陆续续投进了蛮荒;前一阵子这一带还死了六七个修士。” 叶补衣睁大了眼睛:“真的啊?……那他们的尸骨谁来收殓呢?” 南狸:“蛮荒没有埋人的习惯。” 叶补衣:“……为什么?” 南狸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般耐心地给叶补衣解释:“总有些道行低的、争抢不到食物的鬼怪妖魔,这些死掉的尸体便是他们的大餐。你埋了人,它们还得费心巴力地刨出来,你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 叶补衣紧张道:“那这位道友要怎么办才好……我不能弃他不管的。” 南狸想了想,说:“我知道虎跳涧里有一处淡水湖泊,周围有山水草木,风景宜人。你若是信我,就随我来。” “虎跳涧中有鬼王……” “我与那鬼王是熟人。”南狸说,“如果我替你说些好话,他必然会答应你的请求。” “骗人。”叶补衣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你骗人,你就是鬼王。” 这次换南狸一怔:“你怎么知……” 他话一出口,叶补衣便大惊失色,背起尸体撒腿就跑。 南狸会意,一个闪身,就让那小兔子般打算逃跑的叶补衣结结实实撞在了自己身上,差点摔个屁股蹲儿。 他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小道士,你敢诈我。” 叶补衣手里拿着的剑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眼睛里蓄满了泪珠:“你别过来,你……” 南狸嘲笑他:“没有人教过你拿剑吗?” 叶补衣哆哆嗦嗦:“我是个外门弟子,天资不佳……” 南狸强行忍笑:“那你在你们那些个仙山里能干什么?” 叶补衣带着哭腔:“……扫除。” 南狸乐出了声来。 他索性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开了条件:“我给你一处容身之地,并让这位陌生道友安然入土。但是你必须要跟我走。” 叶补衣本能拒绝:“不要。” 南狸反问:“不然你能去哪里?去找你那死了一地的道友们?还是被什么蛮荒鬼妖掳走,折腾到死?身入蛮荒,能得一处庇护不易,我看你合我眼缘才收容你,你别不识抬举。” 叶补衣想想也是有理:“……可是,事先说好,你绝对不能逼我亲手杀道友……” 他进来前便听说蛮荒之人凶残异常,这些流放的犯人都是受了道门制裁才身陷囹圄,同道门结怨良久,一旦有犯了大错的道门弟子被投入其中,必然会被他们玩够逗够了再加以残杀。 他很怕南狸把他带回去是图谋不轨,别有居心。 南狸:“……你放心,你这点三脚猫剑术,只有被他们杀的份儿。” 叶补衣又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嗯!” 南狸看着他这副呆愣愣的样子心情就好了起来:“……傻道士。” 叶补衣又提问:“……可我这副样子又能帮你干什么呢?” 南狸一把拍上了他的脑袋:“扫除。” 南狸把稀里糊涂的叶补衣拐回了虎跳涧,并陪他在那处风景极佳的涧湖边安葬了那位陌生的道友。 当夜,叶补衣在南狸房里做了一夜扫除,也哭了整整一夜,又把两只眼睛哭成了小桃子。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吃了个大闷亏的叶补衣不愿再理南狸,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南狸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乖。” “你骗人。”叶补衣哭诉,“原来你带我回来是因为你要,你要……” 叶补衣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此刻的情景,气得两腮发白:“……你,要遭报应的。” 南狸拍着床畔笑得不能自已。 叶补衣把潮红的脸埋在被子里,糯糯地说:“骗子。” 南狸趴在他背上,掐着叶补衣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以后不骗你了,我好好待你,可好?” 叶补衣不信:“那拉钩。” 南狸问:“……拉钩是什么?” 叶补衣手把手教他,于是,很快,两人的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了一起,交缠一番后,大拇指又互相交叠,盖了印章。 叶补衣自己先为这般暧昧的动作红了脸,想把手抽回来,但南狸却夹着他的手不放。 南狸问:“再来?” 叶补衣吓得跳下床就跑,又被南狸不留情面地抱了回去。 ……叶补衣在虎跳涧住了下来。 他只负责打扫鬼王南狸的房间,一打扫就是好几天起不来床。 南狸待他很好,也从他这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叶补衣本是某个大商户家的庶子,从小身子孱弱,他父亲听信一个游方道士的说辞,认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于是父亲不远千里,身携重金,把叶补衣送进了天下闻名的修仙四门之一,应天川。 可叶补衣在应天川从五岁呆到十七岁,什么像样的法门都没学着,身体倒是因为天天打扫卫生而强健了起来。 虎跳涧里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带回的这个穿着藏蓝衣袍和烫金云肩的小道士是干嘛的,稳重一点的,对叶补衣毕恭毕敬,个性跳脱些的,私下里则会叫他王妃。 每次听到别人这样叫,叶补衣的脸都是通红通红的,撒腿跑掉,窜得飞快。 他偶尔会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来时,总会小心翼翼地捧来一束从湖边摘来的花给南狸:“送给你。” 南狸接过来:“为什么?” “因为……”小道士的脸红了,“因为我觉得放在我们家里很合适。” 南狸笑笑,不置可否,将他揽入怀中亲一口额头。 于是小道士的脸又红了,唯唯诺诺地跑开去院中深呼吸。 南狸有时还会带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里凫水。 南狸最爱随手往湖里丢下去些零碎的宝贝,再叫叶补衣跳进水里找。 叶补衣不会游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着气在湖底摸索。 这种无聊的游戏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若一定要讲出点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南狸爱看叶补衣为找回他的东西而焦头烂额的模样。 每当找到南狸扔下的东西,叶补衣就会骄傲地翘着小尾巴爬上岸,湿漉漉地炫耀:“南狸南狸,你看!” 在此时,南狸就会按住浑身透湿的叶补衣,以天为盖地为庐,粗暴又野蛮地要他,把他翘起的小尾巴做回去。 冬去春来,寒至暑往,不知不觉间,叶补衣已在虎跳涧中度过了三年光阴。 某一日,他抱着他亲手洗好的南狸的衣裳,趁着难得的好天气走到院中准备晾晒,却听到了一对鬼怪的对话。 他们在言谈中提及了“王妃”。 叶补衣起先以为他们说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开,便听到其中一个鬼奴慨叹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还在世……” 另一个应道:“也是,若是他们还在,王也不会这样自暴自弃,成日同一个男人混在一处。” 叶补衣浑浑噩噩地抱着湿漉漉的衣服离开了。 他捂着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点声息,惊扰了那两个鬼奴。 南狸之前有过妻小吗?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呢? 叶补衣将衣服晾在别处后,心思烦乱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间,索性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聊以安慰。 在路过一间富丽的石头宫殿时,叶补衣站住了脚步。 南狸曾在床笫之上半开玩笑地对他下过命令,虎跳涧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东边的这间石头宫殿不能进。 当时的叶补衣好奇地问:“我进去了会怎么样呢?” 南狸笑眯眯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在那种旖旎氛围下,叶补衣只当他是在玩笑,可现如今他瞧着眼前的宫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窜起凉气来。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座尘封的宫殿。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苍白地从殿中走出。 殿里满满当当,林林总总,都是南狸妻子生前的物件。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腹中能生出孩儿来的女人。 ……而他是个男人。 她是与南狸青梅竹马的女子,是一只鬼。 ……而他是一个人。 她很爱笑。透过那占满一面墙的、绘着她笑颜的壁画,叶补衣恍然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她脆生生的笑声。 ……而他那么爱哭。 她的传记写明,她是一个在灵力水准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 ……而他是一个修了十二年道也没修出任何门道来的废物。 叶补衣唯一能与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 两人的眼睛轮廓惊人地相似,以至于叶补衣在面对那巨大的壁画时,只觉得仿佛被镜中的自己注视,浑身寒凉。 回房后,叶补衣愣愣地发呆了许久。 他莫名想到了南狸总带他去玩儿的那个往湖里丢东西的游戏。 南狸这次丢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叶补衣想要替他找回来。 没人教那个傻乎乎的小道士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于是,他开始学习那个死去的女人的一切。 他学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蓝色的衣服。 他为了学针绣把自己一双手扎得千疮百孔。 他学着不露齿地微笑,看起来大气又宽容。 叶补衣的变化如此明显,南狸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南狸在发现这一点后,却对叶补衣冷淡起来,不常叫他去自己房中了,也很少像过去那样,时常来逗弄他。 叶补衣越来越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愈加勤勉地练习针绣,试图从各种植物里寻找到可以织就柔软织物的品种。 某日,南狸来看他,才说了两句话,他就皱起了眉:“你为什么背手?” 叶补衣慌张道:“没,没,没什么。” 南狸不再由着他的性子,将他的手拉出来一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叶补衣的手心手背都肿了起来,满布着有毒植物的蛰伤红肿,新的叠着旧的,乍一看格外恐怖。 叶补衣慌得不敢看南狸:“我……我……” 少顷,他听到了南狸含着厌恶的评价:“真恶心。” 叶补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眼来,呆呆地看着南狸。 南狸心情极差地起身:“我走了。” 南狸走后,叶补衣魂不守舍,摸去了后院,用皂角拼命搓手,妄图把那些红肿的痕迹从他的手上生生搓下去。 蛮荒里的皂角是用动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炼就的,粗糙异常,在持续半个时辰的剧烈摩擦下,叶补衣双手麻痒疼痛得厉害。 他一边洗手,一边疼得掉眼泪。 ……然而他却弄巧成拙,把一双手洗得更红更肿了。 叶补衣沮丧地回到房间,来回兜转几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从枕下抽出了他原本打算今日送给南狸的麻纱手帕,飞快往南狸的宫殿跑去。 ……他想要讲和,他不想让南狸讨厌他。 但是临近宫殿时,叶补衣却清晰地听到从里面传来的摔砸声,以及南狸近侍祝东风的安慰声。 叶补衣一下没了进去的勇气,徘徊两圈便要离开。 可就在他转过身去时,他清晰地听到了殿内南狸的声音:“……你知道吗?他居然想变成云华。” ……“云华”是南狸王妃的名字。 叶补衣鬼使神差地贴到门上,侧耳细听。 祝东风说:“鹦鹉学舌,东施效颦,他是不配的。” 南狸很烦躁:“他和谁学不好?为何要贴着云华学?他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他难道是女人吗?我最厌恶这样惺惺作态学女人相的男人!” 叶补衣张张口,却发现自己失了力气,半丝声息也发不出来。 ……他努力地想要变成南狸真心喜爱的那个人,想要让南狸高兴一点点,但南狸却为他下了这样的评语。 真恶心,恶心。 南狸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听到里面又传来南狸气怒至极的声音:“说白了,他和云华也只有一双眼睛像,其余简直是天壤之别。若他没有那双眼睛,任他死在蛮荒哪里我都不会管他!” 南狸当真是气急了。 在他发现叶补衣开始学习他亡妻的种种行为举止时,他便知道,叶补衣必然进去了那个自己不允许他进去的宫殿。 南狸最讨厌有人悖逆他,更何况这次是对他最为言听计从的叶补衣。 但他不愿承认,在得知这件事时,他非常害怕。 说起来好笑,堂堂鬼王竟然会害怕一个蹩脚的小道士。 可云华就是云华,叶补衣就是叶补衣,他不喜欢叶补衣变成任何一个人,更不愿他变成云华。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他甚至阴暗地揣测起来,叶补衣是不是想要靠着模仿来要挟自己,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不是在等待着自己向他解释? 他是不是在暗地里笑话自己焦躁异常的样子? 他是不是以为他对自己当真有那么重要? 南狸极其厌恶这种被威胁的感觉,可在刚才对叶补衣发过脾气、恶语相向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丝毫转晴,反倒更加恶劣。 ……他看上叶补衣,的确是因为那双眼睛。 但是谁会因为一双相似的眼睛就跟人形影不离地过上三年? 南狸吞下一杯苦酒后,把银质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他满心被烦恼填满,甚至没有留意到有一个灵力不足的小道士在门口站了很久。 还是祝东风注意到了虚掩门缝中那一道单薄又矮小的身影。 他惊疑道:“……王妃?” 南狸霍然抬头。 门口的小道士倒退两步,转身便跑。 来不及想他刚才听到了多少,南狸脸色大变,振袖一挥,力量一时没能控制住,叶补衣猝不及防被这袖风扫倒,重重跌在地上,当即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南狸站起身来,手里的酒杯竟然没能握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地低语:“……叶补衣?” 南狸很爱骗叶补衣。 他有的时候故意使坏,骗叶补衣说他往湖里丢了东西,但实际上那东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着叶补衣撅着小屁股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忙碌,他就觉得很有趣。 叶补衣也抱怨过南狸骗他,抱怨过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着他。 然而这次,叶补衣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和委屈。 或者是因为,这次他的确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了。 “……南狸,你真的是个骗子。”叶补衣抹了抹唇角,从地上缓缓爬起,喃喃道,“……你这些年都在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霸道大王爱上呆萌小道士的杯具故事。 第29章 失智之人 南狸不顾叶补衣的抵触和抗拒,把吐了血的叶补衣扛上肩,带回房间,并粗暴地甩回了床上。 叶补衣流着眼泪要跑,南狸又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摁回了床上:“叶补衣,你别不识抬举。” 叶补衣总算不动了。 南狸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叶补衣小小声地说:“南狸,你放我走吧。” 南狸本就喝了不少酒,醉意上头,闻言火蹭地一下冒起来,强自忍耐道:“……你想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叶补衣不说话。 南狸冷笑:“你没有我,能在蛮荒里活过一天?叶补衣,你有没有良心?” 叶补衣眼圈通红地看着他,低声抽噎道:“南狸,谢谢你。但是我求你了,放我走吧。” 南狸气得五官扭曲:“你做梦。叶补衣你给我听好了,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虎跳涧。” 叶补衣发起抖来:“……凭什么?” “凭我救了你一条小命。”南狸怒极反笑,“要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在蛮荒活到今天?” 叶补衣双唇雪白,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把心里话说出口:“……你根本不是想救我。你只是因为我长了一双和你亡妻相似的眼睛。” 当初看到南狸亡妻的壁画时,有点傻乎乎一根筋的叶补衣甚至根本没想到自己是个替代品,只顾着自惭形秽。 ……她那么好,被南狸挂念也是应该的。现在换自己陪在南狸身边,就该多学着南狸喜欢的样子,叫他能开心一些。 他把南狸当做全世界,但南狸却只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 而听到叶补衣这样拆穿他,南狸霍然暴怒,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本就性情暴戾,唯有在以前的叶补衣面前才会稍加收敛,叶补衣也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生气,怕得瑟瑟发抖,往床角缩去。 “你应该谢谢你父母把你生得像了点样子。”南狸冷笑,“不然见面第一天,你就该和你那道友的残魂一样死在我身体里。” 叶补衣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是靠什么修炼的?”南狸并没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你那道友死去,魂魄已是无用,我取他的魂魄来修炼又如何?相比之下,我待你够好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叶补衣望着南狸,目光陌生得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他:“你,你吸了他的魂魄?你不是答应过会将他下葬……” 南狸觉得叶补衣简直不可理喻,嗤笑道:“他不是已经下葬了吗?不然湖边那座坟是哪里来的?” 叶补衣提高了声调:“可你说过,我随你到虎跳涧来,你,你会好好安葬他。你为什么要……” 南狸反问:“我说过不吸他的魂魄了吗?” 叶补衣的嘴张了张,最终颓然地闭上了。 南狸的气这才顺了些,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被叶补衣躲开了。 叶补衣流着眼泪说:“第一次的时候,我们拉过勾,盖过印章。你说过以后都不会骗我,会好好待我……全都是骗人的……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原本被压下的火焰在叶补衣的言语刺激下顿时有了燎原之势,气急之下,南狸口不择言道:“真心话?你想要,可你配吗?你们配吗?” “本就是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道士送我进了蛮荒,我操了你这个小道士,是你活该!” 叶补衣怔在了原地。 这话像是一把锋锐的冰锄,生生砸进了叶补衣的心脏,他的骨头缝里掺进了冰碴子似的,又麻又凉,疼痛欲裂。 不知呆了多久,叶补衣终是痛得弯下了腰去,一下下用脑袋撞着床沿,撞得咚咚作响。 以前他只当所谓心痛是一种形容,事到临头才知道,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闷痛,疼得他一脑袋都是冷汗。 撂下气话后的南狸,心里不仅半分快意都没有,反倒胸闷得发胀,又见叶补衣这种反应,他立即伸手护住他的额头:“你干什么?!别在我面前装疯。” 话音未落,他便听到腰间的短剑被拔出鞘的滑动声。 南狸撤步后移,只见叶补衣手持那柄短剑,眼圈红红的,像是只被激怒的小兔子,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怎么?想杀了我?”回过神来,南狸有些后悔刚才对叶补衣的恶毒之语,但他当惯了王上,要让他当即承认自己有错、把话咽回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你胆子见长啊,叶补衣。” 他是当真以为叶补衣会过来捅自己一刀的。 短短几瞬,南狸已经构思好了他扑过来之后的情景。 他不会躲,任他捅上一剑便是,左右自己是不会被这么个小东西弄死的,等他捅过这剑消了气,自己再慢慢往回哄一哄,他的小脾气再怎么样都会消的。 南狸自觉自己很了解叶补衣,所以,当叶补衣被切断的小指从床上滚落下来时,南狸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数秒之后,南狸大骂一声,上前一把把短剑打落在地:“你他妈疯了吧叶补衣?” 叶补衣蜷在床上抱住手,右手尾指断裂处血如泉涌。 他的肩膀抽搐不止:“疼……我疼……” 南狸拉过他的手,动用力量为他止血:“现在知道疼了?你有气你捅我啊?往自己身上下刀子你他妈真有本事啊。” 叶补衣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呼吸极轻,但他却竭尽了全身力气把南狸往外推:“脏。” 南狸气极:“嫌我脏?所以你把指头剁了?那你他妈里里外外都被我碰过,你怎么不去死呢?” 听了这话,叶补衣愣了好半晌,才小声说:“……没错,我脏,是我脏。求你让我走了吧。” 南狸发现这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又看他的血已止住了,便一甩袖子:“要滚就快些滚,你这一身血腥味,出了虎跳涧就是个死。” 撂下这句话,他负气离去。 被冷风一吹,南狸的酒意稍稍醒了一些,他在门口烦躁地徘徊一圈后,便听到屋内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 渐渐的,啜泣变成了饮泣,再演变成了嘶哑的痛哭。 南狸没听过人能哭得这么痛,像是眼睁睁地看着身体的一部分被人硬生生扯掉,又无能为力,只能疼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南狸被他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想要推门进去,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暂时无法面对叶补衣的脸,只好转身离开,把那磨得他心脏发痛的哭声甩在了身后。 这一夜他喝掉了七八坛陈酿的存酒,和衣宿在了主殿的王座上。 谁想第二日,他再回到屋中,却不见了叶补衣的踪影。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那截断指。 他抓来守关的鬼修质问,得到的回答是,昨夜叶补衣出了虎跳涧,说是鬼王令他出去的。 得知消息,南狸在殿中走了好几圈,扬手砸了一个人俑。 人俑内里传来的惨叫声不仅没让他平静分毫,反倒叫他更加躁郁难耐。 很快,遍地都是人俑裂开的破片,南狸站在一地的碎片中,喉咙更得发痛。 小道士跑了? 他怎么敢跑? 他连剑都拿不稳,昨夜还斩了自己一根手指…… 他不敢再想下去:“祝东风!滚出来!” 祝东风从殿外走来,看见这满地的狼藉,不禁错愕:“您……” 南狸指着殿外:“你去,去把小道士给我抓回来。” 祝东风自然不会违逆南狸的意思:“……是。” 南狸犹疑片刻,又把祝东风叫回,细细叮嘱道:“他受伤了,该是走不了多远。找到他后,你告诉他,叫他别闹了,我昨晚是……是喝多了才说那样的混账话;他若还不肯回来,你就把他扛回来。注意千万别拉扯他的手。” 祝东风满面无奈,领命离去。 南狸在殿里坐卧不宁了整整一日光景,才等来了来复命的祝东风。 “没找到?”南狸咬牙切齿,“他一个修为低劣的小道士,和凡人有何区别?你们连一个凡人都抓不住?” 祝东风汗颜:“王上,我们搜遍了附近,可实在是找不到王妃。” 南狸愈发心慌。 蛮荒茫茫,他能去哪里? 他强忍着满心的惊惧,愤然起身:“一群废物!我亲自去找。” 一日过去,三日过去,三个月过去了。 南狸惊慌地发现,他当真找不到叶补衣了。 他尝到了夜夜不得安枕的滋味儿。 当年,他的结发妻子云华是死于一个道士之手,而南狸也被此人送入了蛮荒。千百年过去,云华成了他心口的一粒朱砂痣,好容易盼来了一个叶补衣,但现在,他却化成了一根针,一根刺,楔入他的心脏,叫他寝食难安。 他唯有在梦里才能看见叶补衣一面,因此他愈加凶猛地饮酒,好在酒醉过后去寻找叶补衣。 这一日,他又梦见了叶补衣和他过去发生的事情。 他们照例在湖边玩捞东西的游戏。玩过好几轮后,叶补衣嚷着累,爬上岸来趴着不动了,潮湿的衣服勾勒出他圆滚滚的臀线,甚是可爱。 他伏在地上,摆弄着那些捞上来的东西,并对其中的一样小玩意儿爱不释手。 那是一块碎片,还会发光,像是从某样装饰物上掉落下来的, 叶补衣把那东西放在胸前,比比划划:“把它做成链饰一定很好看。” 南狸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取笑他道:“链饰?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喜欢这种发光的东西?跟个小姑娘似的。” 叶小姑娘不说话,把碎片在掌心里拨来拨去。 “真有那么好看?”南狸握住他拿着碎片的手,“……别看了,看我。” 叶小姑娘看了他一眼,低头抿唇的害羞模样更像小姑娘了。 “看一眼就这样?你有多喜欢我?”南狸忍不住逗他。 叶补衣脸红红地咬着唇想了想,才认真答道:“就是……想当新娘子的那种喜欢。” 南狸很满意这个答案,亲了亲他的唇:“好啊。我把这东西做成链饰,等我哪天想办个婚礼热闹热闹,就叫你戴着它嫁给我。” 说完这句话,南狸就醒了过来。 他睡在叶补衣的床上。 睁开眼后,空荡荡的房间也在一瞬间把他的心清空了。 在他抬腿准备下床时,祝东风敲门,走了进来:“王上。” “何事?”南狸懒懒抬起眼睛,“找到小道士了吗?” 祝东风停顿片刻:“是,找到了。” 南狸根本没有做听到好消息的准备,听到这样的回禀,他精神一震,赤着脚跳下了地,兴奋难抑:“当真?他在哪里?可有受伤?可有瘦了?” 祝东风面露不忍之色:“主上……节哀。” 南狸沉浸在满心喜悦之中,甚至没能听懂祝东风的话:“节哀?节什么哀?” 祝东风对门外一示意,两个鬼奴抬着一卷白布进了门来。 布卷摊开,里面是七零八落的骸骨,明显有野兽的啃噬拖拽痕迹,大多数筋肉已经不见踪影,仅有他的手臂没有被啃咬太过,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残损的右手掌呈握拢状。 ……那里缺了一截尾指。 “王妃其实并未走远。”祝东风解释道,“一个鬼奴在虎跳涧不远处的断崖底下发现了他。那里的野草生得很高,因而我们刚开始搜索的时候未能发现王妃。” 南狸盯着地上的骸骨,目光很是新奇。 他根本不相信这堆骸骨就是他爱哭的小道士:“他去那里做什么?” 祝东风:“王妃似乎是从崖上跌下来……我们发现王妃的时候,他身下散落着这些……”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布包,一层层展开。 干枯的罗汉花瓣飞起几片,落在了骸骨上面。 看着这些花瓣,南狸记起来了。 ——他与叶补衣第一次见面时,就坐在一片生满了罗汉花的断崖上调笙。 那断崖孤零零的,没有可直接登上去的山路。叶补衣在离开虎跳涧后,从那里徒手攀援上去,大概是为了摘一朵罗汉花,留做纪念。 他喃喃自问道:“……是那处断崖吗?” 祝东风语塞。 他不明白南狸指的是什么。 南狸看着地上的尸骨,又问:“……死了?” 祝东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南狸指着他的尸骨,欲笑不笑:“他死了?就为了摘一朵花?” 他看向那尸骸,轻声道:“……连那条给你做好的链饰都不带,偏偏跑去摘花,真是个傻道士。” 话音落下,他咳嗽几声,只觉口中唾液增多,呛得他难受胸闷。 他引颈想要去吐出唾沫,却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叶补衣所有的记忆终结在了血落在尸骸上的那一天。 而在叶补衣的残魂尽数入体后,徐行之缓缓睁开了眼睛。 鬼王南狸见状,露出了狂喜之色。 眼前这人是他十年来难得寻到的一个上佳之品。 自他吐血,大病一场后,南狸便在虎跳涧里落下二十七道迷阵,捕获来往之人,只要有人闯入谷中,他便要费心测试一番。 首先,来者的身子骨不能太孱弱。叶补衣从小身体不好,尽管长大后强健了许多,但还是有些弱不禁风。南狸不希望他在复活后还是一根病秧子。 其次,来者的年龄需得合适,也不能有一些奇特的不良嗜好,免得弄污了叶补衣的魂灵。 最重要的是,来者必须要有一颗像叶补衣那样仁善到有些傻气的心。 只有这样的心才配得起叶补衣。 而眼前此人,基本符合南狸所有的期许。 ……洗魂一旦结束,徐行之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叶补衣的记忆覆盖。 南狸只需把魂魄自徐行之体内引出,再挖出心脏,送去他珍藏的叶补衣尸骨处,动用他毕生法术,必能叫叶补衣带着全部的记忆起死回生。 叶补衣失去的骨肉委实难再塑造,但只要他的小道士肯回来,即使只能得到一具会动会说话的骸骨,他也没有分毫怨言。 他抚摸着苏醒过后的徐行之的脸颊,把声音放到最轻最柔:“能认出我是谁吗?小道士?”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认得出。混账王八蛋一个。” “……小道士?”南狸微怔半晌,幡然醒悟,“你??还是你?你不是他???” 徐行之仍是头痛欲裂,但面对此等人渣,还是礼貌地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怎么?认不出你的叶补衣了?” 南狸脸色剧变,一把将徐行之从台上拖下,掐紧他的前襟:“怎么可能?洗魂怎么会失败?” 徐行之讽刺道:“也许是你的小道士不想再见到你了吧。” 南狸哪里肯听徐行之的满口胡言,一掌运起灵力,抵在了徐行之额头上,闭目发力,催功试探。 片刻之后,南狸惊愕地睁开眼睛:“你曾被洗……” 不等他话音落定,殿外便响起一阵彻天震地的炸裂声,仿佛共工一头撞上了不周山,一道澎湃的妖力横推过来,把暗室的门都掀飞了开来。 南狸蓦然回首,面色一瞬间降至冰点:“谁?” 祝东风跌入了暗室,后背赫然插着一把鬼枪! 他口中咯咯有声,但还是血肉模糊地挤出了一句话:“……主上,二十七迷阵……都被破了……王上,请王上快些离……” 他背上的鬼枪被霍然抽离开来,响亮飞溅的血肉声把他已经虚弱下去的尾音彻底掩埋。 一道流星也似的枪光扫至,直指向了南狸后颈处。 周北南的命令声从他背后传来:“……把他放下。” 南狸听到此声,倒也听话,一把将徐行之推至墙壁上,目光再一转,便有四枚鬼钉凭空生出,分别钉在徐行之的双肩与裤脚处,把他生生挂在了墙上。 困住徐行之后,他方才回过头去,恰与周北南撞了个面对面。 瞧见这张脸,周北南微微蹙眉,似有些困惑。 南狸却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是你啊?你还没有魂飞魄散么?” 周北南愕然:“你认得我?……” 南狸凌厉一笑,猝然抬手握紧了周北南的枪尖,面色丝毫不改,手指稍动,周北南手中的鬼枪竟眼睁睁地化为了一抔飞灰! 尘埃飞扬间,周北南被南狸掐住了脖子,一把按倒在地。 他显然已被刚才的失败激得理智全无,此时更是把全部的怨怒发泄在了周北南身上:“我是鬼王。区区一只残魂,也敢在我面前舞刀弄枪?” 南狸越发用力,地砖破碎开来,周北南被一寸寸生生地按入了地底,魂体也隐约起了明暗变化,显然是无法与这样压倒性的鬼力抗衡。 南狸耐心全失,神情可怖,双眼血红血红:“不记得我了?嗯?真可怜,连你立下的豪言壮语都记不得了?你可是说过,要一枪捅碎我的心,要亲手把我挫骨扬灰,你不记得了?” 周北南睁大了眼睛:“你——是你……” “你连你濒临生产的妹妹都护不住。”南狸恶意地露出微笑来,“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周北南,你简直是个废物。” 他收紧手指,竟是要把周北南的灵体活活掐灭! 但是他才刚刚发力,整个人便横飞了出去,撞在了一处墙壁之上,生生将暗室的墙壁砸了个四分五裂。 孟重光自室外踏了进来。 他眼尾和额心朱红如血,眸间的红意几乎要滴落下来,一头黑发披散开来,被纵横捭阖的鬼力激扬飞起。 他立在那里,活脱脱是一只发狂了的艳鬼。 但他根本无心同南狸战斗,只虚茫着一双眼睛寻找徐行之的影迹:“师兄?你在何处?” 尘埃迷蒙间,南狸摇晃着爬起身来,从腰间抽出短剑,亦奔着徐行之的方向而来。 见到有人在自己视线中晃动,孟重光眸光一厉,一脉飞虹从他掌心飞出,直奔南狸而去。 南狸挥起剑刃格挡,只闻金铁交击,声如爆豆,南狸只勉力招架几个回合,便觉口中甜苦难耐,索性弃了剑刃,生生领受了孟重光的一记重击。 他的一条胳膊被剐飞而出,而他反倒借着这股冲力,飞身直朝徐行之扑去,未至他身前,他便动起仅有的那一只手驱动鬼力,试图把还留在徐行之体内的残魂吸出。 但是他搜遍徐行之全身经脉,也寻不见那一缕被他珍藏多年的魂魄! “还给我!”南狸嘶声咆哮,“把他还给我!” 然而,那缕小小的魂魄没有应和他,藏在徐行之体内,不肯再出。 像许多年前一样,叶补衣不肯应他,不肯理他。 南狸被这样的联想刺激得张皇失措,煞白着脸色正欲再搜寻一遍,两只鬼奴便破窗而入,一边一个扯住了发狂的南狸:“王上,快些走!” 南狸嘶声喊道:“我不走!他还在这里,他……” 其中一个等级较高的鬼奴趁南狸发狂,心一横,一掌击在了南狸的后颈上。 南狸正是血脉激涌之时,吃了这一掌,血气冲脑,竟昏了过去。 这鬼奴将南狸推入另一个鬼奴怀里:“带着王上快些……” 未能语毕,这鬼奴就从中央生生炸了开来,灰飞烟灭,分毫不留! 经历过二十七迷阵,孟重光心智与官能已失,根本辨不得东西南北,似醉汉,似困兽,在房间里团团打转,一旦听到何处有异响传来,二话不说便是一记精纯的妖力推去。 这鬼奴便做了南狸的替死鬼。 另一鬼奴惊得浑身瑟缩,哪里还敢逗留,悄悄扶着南狸,穿墙而过,眨眼间便消匿了踪影。 周北南扶着喉咙,咳嗽着从地上爬起。 才刚刚爬起了半个身子,他便有所预感,飞快地就地往侧旁一滚。 转瞬之间,他刚才躺着的地方就被孟重光的灵力炸出了一个巨坑。 周北南大骂一声:“孟重光你看清……” 不等他说完,孟重光便不分青红皂白的又是一掌,生生把暗室轰塌了半边! 周北南使尽全身气力,连滚带爬地逃到暗室已经不复存在的门口时,恰好见背着昏迷陶闲的曲驰自外走来,陆御九、周望、元如昼亦在其后不远处跟随。 周北南大喊:“快些跑!孟重光他疯了!” 孟重光听得这一声异动,掌心再聚起一道磅礴的猩红妖力,嘴角勾起一缕狞笑。 眼看着孟重光即将出手,被刚才南狸的鬼力侵体、折腾得头晕眼花的徐行之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哑着嗓子叫出了声:“孟……重光!” 只这一声,孟重光眼中的重重杀机与灰败之意便渐次褪去。 他像个小孩儿般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总算看清了被钉在墙上的徐行之。 他整个人登时有了活气,锋芒锐减至无,直奔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徐行之的腰,撒娇小奶猫似的一声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险些被杀的周北南见此情状,目瞪口呆。 徐行之头晕目眩,勉强喘息两声,看到眼前梨花带雨的孟重光,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快放我下来。” “师兄,抱歉,对不起……”孟重光慌张失措地用手背擦着脸,“我,我有没有吓着师兄?重光不是故意的,不是……” 他一扬手,钉住徐行之衣袖的鬼钉便尽数溃散。 失去了力气的徐行之往他肩膀上软软倒去。 在接触到孟重光的身体时,他便仿若跌入了一道黑暗幽深的峡谷,意识全消,昏厥过去。 或许是拜南狸那见鬼的力量刺激所赐,徐行之的脑海中终于又多了一段完整的记忆片段。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提醒:格式化失败] 第30章 记忆回溯(四) 应天川位于九州东海入海之处,渌波泛泛,天公翦水;三岛合抱,星岛棋布。 解剑岛是访客来至应天川必经的第一站。顾名思义,凡要上岛之人,均需得解剑缴兵,免得让刀兵锐气伤了应天川千百年来养育的道性灵气。 然而总会有例外。 五年一度的天榜大比已开,在此期间,参加大比的修道之人可过解剑岛而不交兵刃。所谓的天榜大比,是专为道门弟子而设的,若有年轻弟子能在天榜大比中崭露头角,哪怕不能夺得魁首,亦能声名大噪,扬名天下。 四门门规森严,行不得赌博斗牌之事,但那些旁门弟子总会偷偷开设赌局,以灵石为赌筹,押注各个名次将会花落谁家。 其实前三名几乎无甚悬念。连续两次蝉联榜首的曲驰今次仍是夺冠热门,人数和押徐行之获胜的人数不相上下,而应天川周弦已夺得三届天榜第三。这三人的赔率持平,仅仅会小幅度地上下浮动,差别并不很大。 叫大家赌得热火朝天的,反倒是第四五六名的归属。 应天川有一后起之秀,名为程顶,善使花枪,枪术一流,天赋极高,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押程顶能进前六,即使究竟排名在第几位尚有存疑,但他的呼声已然盖过了周北南,甚至大有进逼周弦地位之势。 在大家为程顶的排名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这个天之骄子却正在拨给各家弟子使用的演武场上,用花枪枪柄死死压住眼前人的脑袋:“我说滚出去。听不懂?” 过了几年,九枝灯已经长成了高挑清癯的青年,身姿如琴,骨节如弦,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拭雪刺刀似的锋利。 九枝灯说:“请你把枪拿开。” 程顶颇觉好笑:“你这是在同谁说话?我问你,你是谁?” 九枝灯:“风陵九枝灯。” “不错,还晓得自己是谁,那你就该清楚,这里不该出现在这里。”程顶嗤笑,“这演武场岂是你这种宵小之辈能用的?滚出去!” 九枝灯正欲辩解,就被一阵巨力压顶,他咬肌一紧,硬生生挺直了脊背,没被压得弯下腰去。 程顶手腕加力:“我不喜欢你比我高。” 九枝灯双拳紧攥,双目微微转动。 有不少弟子在旁围观,却无一人愿上前来帮他说上半句话,其中甚至有许多是风陵山弟子。 他咬破舌尖,硬是独自勉强扛住了那股怪力,没有拔剑,亦没有反击,双脚稳稳地扎在地上,膝盖不肯弯上哪怕一弯。 他咬牙低声道:“……我是风陵山人,我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此时,孟重光正抱着剑在场侧打瞌睡。由于男女被分在不同演武场训练,几个别派女子只能凑在一起,遥遥相望,双颊绯红地对他的容貌指指点点。 已成年的孟重光单卧在那里便是一道天然的烟雨美人图,手,唇,耳珠,颈项,脚踝都是极美的,惹人遐思不已。 听到近处有两人絮絮议论起那边有热闹看,孟重光才睁开惺忪睡眼,醒了一会儿神,打着哈欠往人群处凑去。 见被围着的是九枝灯,孟重光便失了兴趣,正欲转身,便听得程顶讽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莫不是那个徐行之?” 孟重光神情一凝,站住脚不再向前。 程顶笑道:“好极了,一个与狗争食的小混混,被清静君看中,野鸡变了凤凰,怪不得他能与你这种人惺惺相……” 听他提及徐行之,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众风陵山弟子齐齐变了面色。 话音未落,程顶便被人群里的一只脚狠狠踹中了后背,他一个不察,往前一跌,与此同时,九枝灯腰间的剑铮然而出,剑柄直直撞进了程顶的肚子。 程顶吃痛,趴跪在地,狼狈地抬眼:“是谁?!” 话音未落,一张用来拭汗的毛巾便飞出来扔到了程顶脸上,程顶想挥开,可那毛巾上似乎沾有某种植物汁液,粘稠至极,一上脸就扯不下来。 就在程顶挣扎时,他背上挨了好几下拳脚,显然并不是来自同一个人。 连吃了几下暗亏,程顶终于起了怒意,摸到花枪,一枪圆抡出去,那下黑手的几人察觉不妙,纷纷退开,而来不及退开的孟重光被枪风扫倒在地,脖颈处亦被枪尖残光划破了一个口子。 他咳嗽几声,弱不禁风地低声喘息,眼圈都憋红了,茫然的样子像极了被欺负却又不知怎么还口的小奶狗。 九枝灯却不再愿与其争斗,收剑入鞘:“刚才你辱我师兄,我还你一击,算是扯平。你若是再敢信口中伤,我便以死相搏。” 他的口吻冷淡,却愈加触怒程顶,在他转身至极,程顶突然出手,一棍顶上了九枝灯的后膝弯,随后双手持枪,一道紫红烟霞顺势而出,枪尖携裹着淡金流光,直朝九枝灯肩窝搠去! 围观弟子惊呼之声还未出口,便闻听铿然一声锐响,荧荧花火迸溅开来。 徐行之单手持扇,以扇面阻拒住程顶枪尖的去势,唇角含笑:“……应天川程顶?” 程顶不肯收枪,双眼紧盯徐行之:“你便是徐行之?” “是。”徐行之痛快地自报家门,“小混混徐行之。” 背后说人不是却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即使傲气如程顶仍不免露出了一瞬的心虚神情。 好在他自恃出身世代修道之家,平日里与周北南切磋起来亦是有来有往,因此他并不很把和周北南齐名的徐行之放在眼里:“话是我说的没错。你若能让我诚心拜服,我便向你道歉。” 徐行之简洁明了道:“此事与我无关,你得向我两个师弟道歉。” 程顶根本没把倒地的孟重光放在眼里,他不可置信地指向九枝灯:“他?不过是一个……” 徐行之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侮辱之词:“不敢?” 程顶少年意气,怎经得住激将,一个冲动便应了下来:“谁说我不敢?放马过来!” 徐行之一颔首,将折扇收拢在手,程顶则挺枪迎战,满心想要领教一下这把名为“闲笔”的兵器是何等神奇。 谁想他眼前霎那间腾起了一股灼人的白雾,不消片刻,程顶双眼便疼痛难当,流泪不止,弃了花枪,满地翻滚起来。 他忍痛大叫:“这是什么?是什么?!” “……这叫石灰粉。”徐行之袖手而立,无耻道,“小混混在街头打架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家里人没教过你,我就给你上一课。不收你钱。” 语毕,他四下张望,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瞧到了一个拿着笤帚,神情茫然的年轻应天川弟子:“受累打听一下,应天川戒律殿在何处?” 那小弟子受宠若惊,放下笤帚,拱身一揖,紧张得有点结巴:“弟子愿领徐师兄前往……” 徐行之一边伸手逮住那程顶的后领,一边将“闲笔”变幻为一盘长绳,麻利地把程顶绑了起来:“受累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激动得脸颊泛红:“弟子名为叶补衣,仰慕……仰慕徐师兄多时……” 话说到这里,他才注意到徐行之手里提着的是谁,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即捂住嘴巴,声音低了下来。 程顶哪里还顾得这个,当他灰头土脸地缓过神来后,竟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这个结局令他狂怒不已:“你放开我!!” 徐行之把多余的绳子挽在手里,毫不客气地一拉:“别乱挣。这叫猪蹄扣,捆猪用的,猪都跑不了,你就更别想了。” 他拉扯着程顶过去,将孟重光从地上拉起,又继续对程顶道:“……顺便教你一句民间谚语吧,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记住这句话,对你以后有好处。” 应天川戒律殿。 刚才还是一脸不服气的程顶面上已难掩得意之色,而押送他至此的徐行之却面露讶然:“荣昌君,你这是何意?” 荣昌君是应天川戒律殿之主,他冷着一张面皮,冷然道:“弟子切磋,又怎能说是斗殴滋事?徐行之,你并非首次参加天榜比试,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徐行之抬杠道:“恕弟子的确不懂。弟子只想问,切磋之时可允许用真刀真枪?他用真枪伤我师弟,又言语辱及我另一名师弟声誉,我需得为他们讨一个说法。” 荣昌君粒粒数着手中念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榜之比,事务繁杂,岂能被这些细枝末节所扰。程顶,你现在回去闭门思过两日,再与那两名被你所伤的弟子道歉便是。” 程顶答了声是,起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得意又愤恨地剐上徐行之一眼。 目送着程顶离去,徐行之抿唇一笑,抬头直面荣昌君:“荣昌君,据我所知,在天榜之比期间寻衅滋事,按您所谓的规矩来算,是要取消天榜之比的资格的。难道在荣昌君看来,那么多弟子亲眼所见之事,竟不能作数?” 荣昌君说:“只不过是青年人义气而为,又有何不能宽宥的呢?” 徐行之看着他:“……说白了吧,因为他是应天川今年的竞选热门,您就不打算管了,对吧?” 荣昌君瞪大眼睛:“你这是何态度?咆哮戒律殿,该当何罪你可知晓?” 徐行之懒得同他虚应故事,随便一揖,大踏步出了戒律殿,气得荣昌君面皮发青,只顾一味喊着“不像话”。 徐行之出了戒律殿,守在外面的九枝灯迎了上来:“师兄,他们可有为难你?” 徐行之反问:“你怎知我会被为难?” 九枝灯神色如常,答:“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于四门而言,我是个异类,他们又何必为我去惩戒一个如日中天的弟子?” 徐行之不言。 他目光一转,发现孟重光正坐在殿外石狮下,耷拉着脑袋,捂着脖子,委屈得直哆嗦。 徐行之走过去:“重光,伤口叫师兄看一看。” 孟重光捂着颈部不肯撒手,双眼里清凌凌地泛着渺渺泪光:“……师兄,可疼了……” “娇气。”徐行之嘴上如此说,可在强行把他的手掌拉开后,瞧见那伤口,表情便立即变了,“不是用过药了么,怎么还止不住血?” “重光不知道……”孟重光卖力地贴过来,环住徐行之的手臂,“……要师兄亲一亲才能好。” 九枝灯一脸厌弃,把脸扭到一侧去,不想去看孟重光的惺惺作态。 可这回徐行之却没有满足孟重光的要求。 他把孟重光推开:“小灯,照顾好重光的伤,我去去便回。” 孟重光不意会被拒绝,一下变了颜色:“师兄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若是有旁人学作孟重光这般撒娇扭捏,定然是不忍直视,但偏偏孟重光把这种娇态媚态演到了骨头里,很难惹人反感,反倒叫人忍不住满心的疼爱,想要多摸他几把。 徐行之的心也软了些,揉揉他的发旋儿,亲切道:“师兄要去做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看。” 他拔足欲走时,恰与闻讯赶来的周北南撞了个面对面。 周北南问他:“听说程顶惹事了?” 徐行之:“你听说得挺晚啊。” 周北南见徐行之是动了真气性,也收了往日与他拌嘴时的不正经劲儿:“惩处如何?” 徐行之说:“你自己去问。别挡着我。” 说罢,他拂开周北南的手,大步而去。 周北南一抬眼看见孟重光与九枝灯,心中清楚徐行之对他这两个师弟是如何宝贝,一时间亦无言以对,只能破了礼节,朝他们拱手行礼,待二人回礼后才撩开步伐,进了戒律殿。 听荣昌君说了事件前因后果,周北南不禁哭笑不得:“您只罚了程顶两日闭门思过便罢了?” 荣昌君莫名其妙:“那又如何?难不成为着那个九枝灯去罚程顶不能入赛?再者说,徐行之已经让他受过教训了。” 周北南:“……徐行之此人睚眦必报,他方才动手教训程顶不过是趁势报复,否则的话,程顶刚才还能站着进戒律殿吗?” 荣昌君并不信周北南的话:“他能如何?他再猖狂,还能跑去对程顶下杀手不成?” 周北南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听得外头一阵骚乱。 程顶衣衫褴褛地闯入殿来,花枪已丢,脸色刷白。他用袖护住头脸,拜倒在荣昌君面前:“求,求荣昌君为弟子做主!徐行之……那风陵徐行之……” 荣昌君见他如此失状,气恼之余也不免惊愕:“你怎得这般慌张?从何处闯来?简直丢尽我们应天川的脸!将袖子放下,好好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顶颤抖着放下袖子,只见他一头原先挽得好端端的长发青丝,竟被剃得只剩下了短粗的毛茬茬。 “他从后头赶上来,不由分说便剃了弟子头发……”程顶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弟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周北南忍笑忍得浑身抽搐。 “开眼吧,小子。”徐行之一步踏进戒律殿,将手里把玩摇晃着的银质剃刀重新变回折扇,握于手中,坦荡荡地跪下道,“此事为弟子一人所为,甘受惩处。” 荣昌君气到须发直抖:“你,你竟敢……现在可是天榜之比!你如此兴风作浪……” 徐行之利索道:“此事是我这个青年人一时义气而为,又有何不能宽宥的呢?” 荣昌君无言以对,狠狠拍了数下蒲团:“荒唐!荒唐!……北南,速速去请清静君与广府君来,教他们来看一看他们风陵山教出来的好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徐师兄:承让承让。 诸门弟子:……社会,社会.jpg 孟重光:重光摔倒了,要师兄亲亲才能起来。 诸门弟子:演技派,演技派.jpg 风陵·天下第一等护犊子·醉鬼师父·清静君即将出场~ 第31章 贪生欲念 下过令后,荣昌君袖手冷声对徐行之道:“且等着吧。清静君嗜酒如命,现在怕是正同哪位道人居士饮酒作乐。你就在此跪着,等清静君来此,再行商……” 不等他话音落下,徐行之便闻得一阵酒香飘窗而过,振袖声一响,一名身着天青色便服的修君从外疾步走来。 清静君进戒律殿的第一眼便落在跪在殿中央的徐行之身上,见他衣衫完好,并无遭受责打惩戒的痕迹,他的步速才慢了下来。 清静君虽做了多年风陵山山主,年岁几何早已不可考,却仍是青年模样,湛然若神,有冠玉之貌,沐浴在日中阳光下,却有一股床前明月的澄净气度。 然而这张脸偏偏长了一双下垂眼,眼尾懒洋洋地下堕,顿时将他清冷的气质自瑶台拉下,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荣昌君有些无措地起身迎接:“没想到清静君来得如此之快,请上座。敢问广府君何在?” 清静君路过徐行之身侧时,着意扫了一眼他的膝下,慢了半拍,方才迷糊着应道:“……您刚才说什么?” 荣昌君:“……” 徐行之没忍住闷头笑了一声,惹得荣昌君怒意勃发,将置于案头的一只象牙笔筒朝徐行之掷来。 徐行之并没打算躲,但笔筒却没能落在他脑袋上。 谁也没看清清静君是何时出手将那笔筒抓在手中的,一晃眼间,清静君就已经在用袖口擦拭那笔筒了:“小心小心,砸坏了多可惜啊。” 荣昌君火气再盛,也无法对一团和气的清静君发,只好压着怒意问:“广府君何时能到?” 清静君:“莫急,我师弟腿脚比我慢一点。” 徐行之身体往清静君方向靠了靠,小声提醒道:“……师父,鞋履穿倒了。” 清静君这才发现不对,低头一看,立即不好意思地致歉:“失礼,失礼,是我赶得太急了。” 荣昌君:“……” 说话间,广府君总算到了。 广府君本也是年轻样貌,但面目比起清静君就肃正清明得多,五官生得紧凑,天然带出一股严厉苛薄的味道。 广府君一来便拱手致歉:“荣昌君,晚到片刻,请恕罪。” 说罢,他目光一转,便看到被剃成了秃毛鸡的程顶,顿时大怒,一脚踢上徐行之后背:“逆徒!做的什么龌龊事情!” 徐行之下盘倒是稳,被踹了一脚也没晃上一晃。 清静君拉住了广府君,慢吞吞地打圆场:“师弟,你别急,坐下再说啊。” 两人上台,各得了一枚蒲团,方便跪坐。 广府君坐下后,先向荣昌君解释:“师兄正在与扶摇君下棋,闻听徐行之闹出这等荒唐事情,便觉大有不妥,立即赶来处理,不敢怠慢……” 一旁的清静君将刚才一直攥在手心的一枚黑子默默放在了桌案之上,又窸窸窣窣地从膝下取出一枚蒲团,丢了下去,恰好丢到徐行之身前。 广府君扶额:“……” 荣昌君惊愕:“清静君,您这是何意?” 清静君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徒弟有点畏寒。这地面颇凉,跪着伤了身体总是不好的。您说可是这样?” 说完,他还对荣昌君笑了一笑。 荣昌君:“……” 旁听的周北南羡慕地看了一眼徐行之,不说话。 徐行之得了个蒲团,跪在上面,听荣昌君义愤填膺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讲述了一遍。 末了,他不满道:“剃发之耻,实难容忍!此事一出,定然传遍四门乃至整个道门,我应天川弟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广府君狠狠瞪了徐行之一眼,又转向荣昌君:“您想要如何处置?” 荣昌君客气了一把:“我请二位来,就是想商量出一个合适的处置之法。” 话是如此说,荣昌君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广府君身上。 广府君干脆道:“徐行之当众致歉,并退出今次天榜之比。您看如何?” 不等荣昌君应承下来,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旁边安静地搓捻衣袖的清静君便插了话:“……不大好吧。” 荣昌君:“……清静君有何看法?” “我认为,这件事情责任该是对半拆分,不能全怪行之一人。”清静君的腔调如往常一样放得很软很慢,“行之他也是为同门弟子出气,冲动了些,不至于让他退出天榜之比。再说,同样是犯了规矩,程顶还能参与天榜之比,行之却不能参与,行之他多委屈啊。” 广府君忍无可忍:“师兄,徐行之他不是十二岁的小孩子了!若不是您一直纵容他,他也不会做出这种羞辱道友的恶事!” 清静君无辜道:“我哪里有纵容他呢。” 广府君:“……出了这等事,进门后您训都不肯训诫一句,这还不叫纵容?” 清静君想想也是有理,便朝向徐行之,语调温吞如水地训道:“行之,你以后做事前该多加思量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不得,要是实在气不过,你悄悄打他一顿便是了,何必要这般闹得不可收场。” 荣昌君:“……” 广府君:“……” 周北南:“……” 程顶的脸都绿了:“……” 徐行之咳了一声:“……是。” “是什么是?!”广府君拍案而起,“师兄,您再这般优容下去,哪一天他非招惹出大事端来不可!” 清静君啧了一声,捏了捏鼻梁,小声嘀咕道:“……我就是不想罚行之行不行,你们好烦啊。” 荣昌君简直是不可置信:“……清静君,您说什么?” 广府君一个倒噎,只能将说教暂止,转而打起了圆场:“荣昌君,师兄他来前喝过酒,神志不清,并非此意,请不要误会。” 清静君叹了一声,语调还有几分委屈:“算了,师弟要罚便罚吧,我不管了。” 广府君不防从天而降一口锅,分辩道:“这怎是我要罚?” 清静君立即打蛇随棍上,道:“师弟,我就知道你也舍不得。” 广府君:“……” 眼见调解不成,周北南在一旁打了个圆场:“师伯,师叔,晚辈有一个妥善处理此事的办法,不知可否提一提?” 荣昌君压抑着火气:“……你说便是。” 周北南说:“徐行之动手剃发,其情可谅,但毕竟有损我应天川颜面。不如罚他学程顶一样剃去头发,此事便从此扯平,双方均能参与天榜之比。您看如何?” 徐行之抬头瞪着周北南。 ……周胖子,你害我是不是? 周北南读懂了徐行之的眼神,灿烂一笑。 ……怎么会呢。 广府君与荣昌君对视一眼,对此折中之法还算满意:“行。” 清静君:“不行。” 广府君看起来恨不得把到现在还在唱反调的清静君的嘴给缝上:“师兄!醉话连篇,不可再说了!就按此法来。” 说罢,他转向荣昌君,请求道:“请务必让我亲自动手,以示风陵山之歉意。” 话说到此,清静君只好不情不愿地受了,趁广府君临下台时,他还扯住广府君衣摆,小声叮嘱:“别剪太丑。” 广府君:“……”师兄你可闭嘴吧。 不多时,风陵山弟子都听到此讯,赶来了戒律殿前等待处罚的结果。 半晌后,戒律殿大门敞开。 周北南带着程顶从后门离去,三君则从正门而出。 广府君负责送仍有怒意的荣昌君回邸,清静君则留在门口,等待徐行之出殿。 走远后,荣昌君才与广府君抱怨道:“赤鸿君当年怎么会选清静君做风陵山之主?” 听到荣昌君背地里谈起师父师兄,语气还颇有不满,广府君微微皱眉,不卑不亢地为清静君说话:“师兄乃吾辈翘楚之人,剑术超群,曾连获六次天榜魁首,由他出任风陵山之主并无问题。至于风陵山俗务,自有我来操持,荣昌君不必为风陵山烦忧。” 荣昌君讨了个没趣,只得闭口不言。 待二人走远,徐行之便顶着一头短发从殿内走出,落落大方,丝毫不避。 他五官本就俊朗出挑,放眼四门间,若说要找出一个最俊俏的男子,十人有十人会指向徐行之,此时他长发一剪,不仅不古怪,反倒将他的面目更衬得清爽俊逸。 数个女弟子望着他发了呆,唯有元如昼在回过神来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徐行之哈哈大笑,摸了摸毛茬茬的短发:“凉快!” 清静君望着神采飞扬的徐行之,不觉微笑:“行之,饮酒去?” 徐行之:“去。师父请我,我自然得去。” 清静君说:“好。” 于是师徒二人挥散众人,相携而去。 路上,清静君主动提起了一事:“行之,你最近是不是瞒着师父做了什么事情?” 徐行之装傻:“哪有?师父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会瞒着师父呢。” 清静君笑:“你把你的灵石全押给了九枝灯,赌他能获天榜第四。一比三的赔率。可对?” 眼见被师父拆穿了小九九,徐行之摸摸后脑勺,这才承认:“……嗨,这不就是玩吗?……您没告诉广府君吧?” 清静君:“这是咱们师徒之事,不告诉他。” 徐行之乐了:“师父真好。” 一路尾随而来、隐于暗处、想与徐行之说句话的九枝灯闻听此言,站住脚步,满面惊讶。 随即他抬手掩住了心口位置,双颊透红,唇角亦兴奋得微微发起了颤。 他从暗处看向徐行之的背影,心生欢喜,目光灼烫地追随着他步步远去。 渐渐的,那目光便浓缩成了浓烈的渴望与熊熊燃烧的占有之欲。 笑过后,清静君惯性搓捻着衣袖,问道:“你很看重九枝灯?” 徐行之解释道:“小灯他的确有剑术天赋,近年来剑术突飞猛进,我赌他获胜,也不是无的放矢。” 清静君微叹,说话一如既往地缓慢温柔:“行之,你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是对旁人太过用心:我赠予你的天才地宝,你拿去给孟重光修炼;我让你用来加强‘闲笔’的灵石,你拿去赌九枝灯获胜。尤其是孟重光,你把那些东西给了他又有何用?我早告诉过你,他是……” 提到孟重光,徐行之嘴角便不自觉扬起:“师父,我心里有数。但重光实在是个好孩子,与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有我守在他身边,他不会做出僭越之事的。” 清静君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与他……可有什么?” 徐行之没能听懂:“什么?” 清静君说:“你提起他时,与提起九枝灯时神情很是不同。” “有吗?”徐行之对此浑然不觉,反倒兴冲冲地讲起自己的发现来,“……对了,师父,咱们风陵山并不禁止双修,对吗?” 清静君点头。 徐行之:“……我近来发现,重光与小灯似乎关系不错。他们从小就打打闹闹,但今日小灯被程顶刁难,重光却有出面维护,岂不是一对欢喜冤家?” 徐行之一提起这对师弟,话就没个完。清静君耐心地听他说了许久,才缓声道:“行之,关于这些顺其自然就好。但是我有一言,你得记住:不管何时,你心中都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徐行之爽朗道:“我这不是关心后辈么。不过师父说得有理,弟子记住了。” 清静君笑了开来,不再提及此事:“我那里还有些灵石。今日若是我先醉倒,灵石便归你,也省得你输了之后,灵石亏空。” 徐行之大笑:“师父,这是你说的啊,咱们一言为定。” 傍晚时分,徐行之方归。 风陵山弟子集体安歇在东殿,见徐行之回来后脸色不大好,便纷纷围了上来:“师兄,你没事吧?” 徐行之摆摆手,一脸绝望:“没事儿。师父醉倒了,我将师父安置好了才回来。就是我方才遇见了广府君,他又要罚我抄书,后天一早就要把抄好的经书送到他殿外。” 元如昼笑道:“师叔也是想叫你多修身养性,免得又像今日一样跑去剃人头发。” 徐行之痛苦道:“他是想叫我死。” 元如昼关切道:“师叔叫师兄抄什么?大家一人抄一段,不就可以了?” 徐行之:“……《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不过不必了,师叔他精明得很,若是瞒天过海不成,他非要加倍罚我不可,到时候还会牵累你们。” 说到此处,他环顾四周,发现九枝灯和孟重光都不在屋中,便道:“我出去走一走,醒醒酒。你们别管我,早些安歇了就是。” 待徐行之一走,众弟子便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正在谋划些什么。 徐行之在殿外凉阶上寻到了正在抄经的九枝灯。 他裹了裹衣裳,在九枝灯身旁坐下,勾住他的肩膀看:“写什么呢?” 九枝灯身体一僵,被徐行之的胸膛紧贴着的手臂瞬间滚烫起来,呼吸都稳不住了。 他搁笔颔首,道:“……师兄,今日我贸然动手,给师门惹来麻烦,是我不对。” “为何不能动手?”徐行之好奇反问。 九枝灯平静道:“因为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这样做,做了便是错。” 说着,他将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徐行之肩上:“师兄,外面冷,多穿些。” 徐行之安然自若地受了,并问道:“小灯,在动手前,你是不是在心里问过自己,‘对方挑衅,我加以还击,这样对吗?’‘我若是出手,致使师门受辱,这样对吗?’可是这样?” 九枝灯点头。 徐行之摸摸他的脑袋:“下次你要告诉自己,这样对。” 九枝灯:“……” “辱己便是辱门。”徐行之说,“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是风陵山之徒。你受辱,整个风陵山也会跟着受辱。所以别轻易叫自己受委屈,听见没有?” 九枝灯用心地看着徐行之,几乎恨不得将眼前人刻在自己的双眼之中:“九枝灯谨遵师兄教诲。” 徐行之欣慰一笑,又问:“你可看到重光了?” 听到孟重光的名字,九枝灯的脸色往下一沉,正欲说些什么,便听不远处的廊柱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师兄,我在这儿呢。” 徐行之招手:“过来。我向师父讨了一瓶灵药,待会儿带你回房,给你的伤再上一遍药。”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抱着自己暖烘烘的外袍跑来,一把把九枝灯的衣服扯下,无比自然地丢在地上,又把自己的衣裳裹上徐行之肩膀,自己也顺势张开双臂,依恋无比地靠了上去:“师兄对重光真好。” 徐行之可把孟重光的动作全看进了眼里,心里有数,逗弄他道:“不想把九枝灯的衣服给我披啊。” 孟重光:“……???” 九枝灯:“……???” 徐行之把孟重光费心暖好的衣裳解下,转披在了九枝灯肩上,又摸摸孟重光的头发:“你们俩心照不宣,都在这凉台上呆着,应该是还有话说吧。那我先回殿内了。” 孟重光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徐行之远去。 而九枝灯在徐行之身影在视野里消失的瞬间就把孟重光的衣服嫌恶地丢了出去。 孟重光收起了温柔似水的小白花模样,气得咬牙切齿:“你跟师兄说什么了?!师兄怎会有如此误会?!” 九枝灯不理会他,自顾自收了自己的笔具和外袍,一语不发地离开,留孟重光一人在原地急得转圈。 他一边走,一边拉起外袍的一只袖子,小心翼翼地深呼吸,将徐行之留在其上的清淡沉香味道尽数收入彀中。 但又走出几步开外后,他猛然刹住步子,难耐地摁住了小腹,低吟出声:“……唔。嗯——” 他低下头去,眼看着身体一分分发生变化,面上难得露出了惊慌之色。 他涨红了脸,抱紧笔具,飞快跑开,像是要把什么不干净的欲念远远甩离开自己的身体。 第二日,徐行之剃了应天川新秀头发、又被惩罚剃发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应天川。 凑巧,按天榜赛程,今日恰好就是徐行之同程顶的比赛。 温雪尘如往常一样早早到场,却发现曲驰和周北南早等在了那里。 温雪尘摇着轮椅过去:“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 周北南抱臂笑道:“我早来此处,是特地来看徐行之出洋相的。” 温雪尘转而看向曲驰:“曲驰,你也是为了此事?” 向来稳重的曲驰抿唇,略有些不好意思:“我……想来看看短发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周北南反问温雪尘:“你难道不是?” 温雪尘漠然道:“我自然不是。” 周弦闻言,悄悄对周北南耳语道:“哥,你别信他。他从昨晚到今早问了我三遍,徐师兄是上午上场还是下午上场,他好早来。” 温雪尘见他们两人切切察察,不禁皱眉:“……你们在说什么?” 周弦和周北南兄妹俩齐齐摆手否认:“没什么,家务事,家务事而已。” 温雪尘对周弦伸手:“站到我身边来。” 周弦脸蛋微微红了,刚想过去,就被周北南拉了回去。 周北南道:“我妹妹又不是你清凉谷人,凭什么站你旁边去。” 温雪尘笃定道:“早晚会是。” 正在这时,场外骚动起来,是风陵山众徒进场了。 周北南迫不及待引颈去看,但看到的一幕却险些惊掉他的下巴。 半晌后,他憋出了一个字:“……操。” 上位之人均是吃惊不已,广府君更是差点儿把桌案掀了:“这帮不肖徒!一个个怎么都这般不成体统!” ——凡风陵山中参加天榜之比的,除了女弟子和一个男弟子外,竟然都尽数剃成了与徐行之一样的短发! 作者有话要说:清凉谷:祖传傲娇。 丹阳峰:祖传人妻。 应天川:祖传**。 风陵山:祖传护犊**。 第32章 天榜之比 徐行之昨日行事路子忒野,给程顶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上台后,徐行之只是冲程顶灿烂地笑了笑,程顶手里的银枪便极明显地抖了三抖。 见状,周北南心里就有了数:“……程顶可能要完。我押他在徐行之手底下走不过十五个回合。” 温雪尘亦道:“十五个回合。” 说着,他平伸出掌心,和周北南拳掌相碰,示意认同对方判断。 曲驰却提出了异议:“……我认为不会。起码得五十回合以上。” 周弦也赞成曲驰的看法:“徐师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清楚。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会轻易让程顶输。” 经此提醒,周北南才恍然大悟:“……王八蛋。昨天就该建议给他剃个秃头。” 徐行之的险恶意图,在比赛正式开始后已是昭然若揭。 ——他没有将“闲笔”转换成任何一样兵刃,只是徐徐摇着扇子,对程顶比了个挺客气的“请”字手势。 程顶这边只一起手,场边四人便知这场比试没有悬念了。 程顶应该是急于求胜雪耻的,然而面对徐行之时,他第一个起手姿势却是防御。 显然,徐行之昨日之举给他留下了无比深重的阴影。 周弦对一面倒的猫捉老鼠游戏并不感兴趣,索性在四下里张望起来。 一扫之下,她便发现,在风陵山清一色的短发队伍里,有一人长身玉立,疏冷如夜,男弟子中唯他一人还配有发带冠帻,因此他即使站在队伍靠后位置,依旧扎眼得很。 周弦好奇,俯下身对温雪尘道:“风陵山还有一人没有剃发啊。” 周北南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去,同样丝毫不费力地锁定了那人。 看清那人的脸后,周北南便了然不语了,权当不认得他。 曲驰则摇头道:“……风陵山弟子我不大熟悉。不过看他服制,应该是风陵山的中级弟子,和九枝灯、孟重光他们平级。” 温雪尘同样看向那特立独行的男弟子,默然片刻才答道:“不认识。” 周弦了解温雪尘,只听过他说话的语调便笃定道:“……你定然认识。” 她俯下身,用胳膊碰碰温雪尘,“说说看呀。” 温雪尘一张冷白面皮涨得发红,勉强冷声道:“……你离得太近了。” 周弦并不是一等一的美女,但胜在长了一双沉甸甸亮盈盈的黑瞳妙目,笑起来又有一双梨涡,叫人哪怕看上一眼,心情便会好上一分。 她扶着膝,笑着对温雪尘说:“离得近一些,好听清你说话呀。” 曲驰:“……咳咳咳咳咳。” 周北南吊儿郎当道:“哪需要靠那么近,我站在这儿就能听到有人的心快跳出来了。雪尘,要药吗?小心你的心疾啊。” 温雪尘将血色充盈的唇抿紧,强行把目光从周弦脸上调开,稳声道:“那人的身份其实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有一次曾看到他同徐行之争执。” “怎么,他同徐师兄有何纠纷过节吗?”周弦好奇,“徐师兄的脾气不错,他怎会……” “他似乎叫徐平生,还是徐什么生,我记不清楚了。”温雪尘道,“我听到在争执中,行之曾唤他‘兄长’。” 周北南依然不语。 周弦吃了一惊:“徐师兄有兄长?怎么没听他提过?” 曲驰亦困惑起来:“我也不曾听行之说起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他是从市井之中被清静君带回风陵山的,从小吃过不少苦头。行之若有兄长,按他的性格,定然会好好待他,怎会对此人只字不提呢?” 温雪尘摇头:“此事我同样没有头绪。在他二人争执时,行之便发现我了,两人不欢而散。后来,我问起行之那人是谁,他说只是来自同一个村落的熟人,也姓徐。” “当真如此吗?”周弦若有所思,“说起来,徐师兄也真是个奇人。我只记得他刚进风陵山不过半年,便被擢升为清静君座下首徒。虽说徐师兄现今叱咤风云,可当年由于他越级拔擢,惹出的非议也不少……” 清静君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四门皆知,但当年十二岁的徐行之不过是个市井孩童,才入门半年,清静君便赐给他首徒之尊,即使在现在看来,未免也太过偏袒爱重了些。 周北南从刚才起便保持沉默,对周弦的疑问也没有回应。 几人正各怀心事,便听到从赛台方向传来一阵惊呼。 他们纷纷抬眼望去时,程顶的身体已冲破阑干,被狼狈不堪地掀落下台。 在比试的五十四招间,徐行之从头至尾没用“闲笔”变出什么花巧来,甚至连扇面也未曾展开。 而他用一把折扇便轻松击败的,是今年最有望夺得天榜第四的程顶。 在一片惊叹声和赛终的锣鼓声中,徐行之蹲下身来,用扇柄支颐,望着爬也爬不起来的程顶,道:“小子,周北南他们爱重你这个后起之秀,平日里同你比试时,大抵也是以夸奖为主吧?” 他毫不留情道:“那我现在说些难听的实话,听好了:你攻势凌厉有余,防守却是一塌糊涂,头,颈,腰,无一不是弱项。若我对你存有杀意,你早死过十几回了。” 即使输得凄惨,程顶闻言仍露出不服之色。 徐行之见他不信,便如数家珍道:“我第一招可拨开你枪棒攻你神庭;第六招可攻你风池;第七招便能直取巨阙。我只说到这里,至于第十六、十七、二十一、二十六、三十七、四十四、四十七、五十二招的用意,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安心修炼去。” 程顶愕然,把刚才与徐行之交手的招招式式在心中简单过了一遍后,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来。 徐行之大方地摸了摸修得短短的发茬:“你是个好苗子,我可不舍得把你给打废了,未免太可惜。”他顿了顿,“……不过以后别太把别人哄你的话当真。他们也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傻不傻。有没有资本狂,自己心里得有点数。” 说罢,徐行之才站起身来,潇洒一甩衣尾,又对女弟子聚集之处浪荡地飞了一道眼波,引得她们一阵欢潮,各自捧脸、窃窃私语不止。 身处台下的孟重光与九枝灯齐齐黑了脸。 周北南看得青筋乱蹦:“他当自己是哪位师叔师伯了?当众训我应天川弟子,要不要脸呐。” 曲驰笑着打圆场:“他说得也没错啊。再者说,行之向来如此,他是真心爱才,才会这样点拨程顶的。” 周北南就是看徐行之不爽,咬牙道:“……这个花孔雀。” 大概是冤家路窄的缘故,下午,徐孔雀便抽到了周北南做敌手。 天榜之比,实力尤为重要,运气也不可或缺。若是某人开局运气不错,几场抽取到的对战之人都与己方实力相当,在稳扎稳打之中,哪怕后期遇到实力超群之人,也有与之一战的机会;若是直接抽到徐行之或曲驰这号人,那就是倒了血霉了,很有可能直接干扰后期比赛的节奏和心情。 而唯有一路取胜到底,方能夺得天榜魁首。 天榜之比开局第一场,徐行之就抽到了后起之秀程顶,下午就碰到了极为了解他的老对手周北南,运气不可谓不差了。 然而徐行之的心情却半点没有受到影响,刚一上台便亲密地对周北南打招呼:“北南,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周北南:“……滚滚滚。” 徐行之无比熟练地套瓷:“咱们俩都这么熟了,还比什么呀。要不然你直接认输,我们下去喝一杯?” 周北南恨不得一枪扎爆他的脑袋:“你怎么不认输?” 徐行之把合拢的折扇在掌心转得风生水起:“我又不会输。” 周北南气得咬肌都往外扩了一圈:“……你给我等着。告诉你,今年你那把变戏法的扇子对我来说没用了。” 徐行之痛快道:“我今年不变戏法。” 周北南:“你以为我会信你?” 徐行之用折扇敲打着后颈,笑嘻嘻的:“真的不变,谁变谁是狗。” 说罢,他手持折扇,微微一弯腰,对周北南道:“来吧。” “你倒是变样兵刃出来啊。”周北南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额上青筋又跳出两三根来,“……徐行之你什么意思?!你要用这把扇子直接跟我打?你当我是程顶吗?!” 收拾好心情、坐在底下观战的程顶顿觉自己中了一箭。 徐行之不疾不徐地道:“……也就差不多嘛。” 远远观战的曲驰见状,道:“北南何必和行之说那么多呢?每次都要被气成这样,何苦来哉。” 周弦倒不是很紧张:“我兄长越愤怒,行招越冷静。这几年来他一直在钻研枪术,为的就是胜过徐师兄。徐师兄这样孟浪,未免也太轻敌了。” 温雪尘却有不同看法。 他靠在轮椅边缘,轻捏着下巴,道:“……行之不是这样的人。曲驰,你得小心了,行之今年对天榜榜首大概是志在必得。” “榜首之位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曲驰很宽和地笑道,“不管行之如何,我只需全力以赴、认真对待便是。” 一刻钟后,周北南手中持枪被“闲笔”挑飞天际,直直扎入赛场一侧的谛听石。 不等他将长枪召回,徐行之手腕便轻如燕子地一翻,铮然开扇,电光火石间,扇锋已取至周北南咽喉处,把他逼倒在地,而飞回的长枪也被徐行之的左手一把拦下,在空中圆舞一圈,指向周北南心口处。 赛毕的锣鼓声当啷一声响起。 徐行之笑道:“承让。” 徐行之此次当真没有使用什么花巧,因此周北南败得心服口服,但嘴上自然是不会轻饶了他:“让你个头。快点拉我起来。” 徐行之乐了,把周北南的长枪往地下一插,伸手拉了他起身。 二人肩膀默契而亲密地相撞在一起。 周北南傲然昂首:“下次躺地上的就是你了。给我等着。” 徐行之说:“小弦儿说这话我信,你就算了吧。” 此话一出,徐行之就被周北南提着枪追得满场乱窜,场景一时混乱不堪,直到广府君呵斥一声,二人才结束胡闹,勾肩搭背地双双下场。 而徐行之的霉运似乎还没有结束。 秉着胜方先抽签的规矩,徐行之在签筒里随手搅合搅合,摸出了一支竹签,瞧了一眼上头的名字,就眯起眼睛,冲不远处的周弦摆了摆手,亲昵地唤:“小弦儿~” 他如此作态,周弦自然明白他下一轮抽中了谁。她笑了起来,也冲徐行之挥了挥手。 然而,围观了一日赛程的众家弟子,见状不禁在心中生出了一丝期待。 今日,徐行之先对应天川后起之秀,再对应天川大公子,这两人都是在赌局中排名靠前之人,但徐行之均轻松取胜。 而他下一轮又抽到了周弦做对手,这一路杀过来,可谓是名副其实的血雨腥风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若是徐行之再下一轮又抽中了曲驰,那可当真是热闹了。 此外,徐行之在对战周弦,甚至是在对战曲驰时,还会不会像今日一样只用扇子? 他若是只用大巧不工的折扇便能战胜这两人,接下来的比赛对徐行之而言便不会再存在任何阻碍。 假若徐行之真的就这样一路赢到底,那么这场天榜之比便足可载入史册了。毕竟历届天榜之比中,没有一个人是用折扇做兵器来夺得魁首的。 那些旁门弟子当天又开了一副赌盘,赌的是明日周弦与徐行之比试时,徐行之是否还会用折扇迎战。 在赌盘热火朝天之时,徐行之却趁着风陵山弟子们相聚为他庆功时偷偷溜了出来,回到了风陵山弟子安歇的东殿。 他从殿室窗沿处望过去,发现殿内只孤零零地坐着徐平生一人,方才蹑手蹑脚走到殿门口,探了个脑袋进去,轻声唤道:“兄长?兄长?” 徐平生只短暂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瞬,便重又低下头,挽袖抄经,神情冷淡:“何事?” 徐行之走进殿里来,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我看席上有兄长爱吃的绿豆糕,又没看到兄长到席,便偷偷地给兄长带了来。” 徐平生头也不抬:“那是你的庆功宴席,我去那里也是格格不入。” 听他这样说,徐行之有些黯然:“兄长……” “我说过,不要叫我兄长。”徐平生似有些不耐烦,将笔搁在青瓷笔架之上,“你是风陵山首徒,我不过是一个中级弟子。我不想叫别人提起我时,只知我是‘徐行之的兄长’,而不知我是徐平生。” 徐行之难得被训得抬不起头来:“……此事只有北南知道,他会帮我隐瞒的。” 徐平生不愿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重新提笔:“无事就先走吧。” 徐行之嗯了一声,把绿豆糕放在案角边,见徐平生抄得专心,便引颈过去看了一眼,把题头念了出来:“《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 徐平生肩膀霍然一僵,慌忙伸手去捂:“谁叫你看的?” 徐行之一时欢喜,竟忍不住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神情:“兄长,你是帮我抄的吗?” 徐平生别过脸:“我自己抄着玩,修身养性罢了。” 徐行之仍渴望得到一个温存些的答案:“……可你分明有在学我的字迹。你看,我惯常写字便是这样……” 徐平生羞恼难当,将竹简一卷,不留情面地一把从中折裂,信手掷下地面后,只穿着单袜便踏出了殿门,把徐行之一人抛在了殿中。 徐行之跪坐在原地,不知呆了多久,才下地伸手把那一卷裂开的竹简取在手中,用袖口珍惜地擦了擦,收入袖中。 正欲起身时,他便觉一道温暖自身后毫无预警地贴了过来。 抱着他睡了几年,这怀抱属于谁,徐行之早已是烂熟于心。 他苦笑一声,再转过脸去,便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微笑:“哟,重光,怎么跑出来啦?” 孟重光拥住他的后背,双臂环紧在他胸前,依恋又有些心疼地蹭了蹭:“师兄,大家都在等你呢。” 徐行之笑道:“是了,我是离席太久了。走吧,快些回……” 孟重光却紧紧抱住他,一动不动。 徐行之:“……重光?” 窗外山影倒卧,丝丝残照隔窗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一袭白衣均染上了红沄沄的光泽。 作者有话要说:半晌后,一道温软的东西落在了徐行之发间:“……没事儿的,师兄不要太介怀旁人对师兄的看法。重光会在你身边陪着你,一直陪着,一时一刻都不会离开。” 徐行之愣住了。 他分辨不出落在他发间的是不是亲吻,那暧昧又宠溺的触感叫他一时恍然,脸上竟隐隐烧了起来。 他干笑两声,才道:“走吧走吧。再不走酒就要凉了。等晚上回来,我还得把广府君罚我抄的经抄完呢。” 第33章 阴差阳错 夜半时分酒席方散,徐行之返回东殿,将身上沾染了酒气的宴服换回便服,摸了盛装着纸笔的书匣到了偏殿,点起一豆灯油,开始抄经。 然而晚上饮酒过甚,偏殿又没有炭火,寒意很快侵体,再加上抄录一事最是消磨精神的,不消一刻钟,酒意上涌的徐行之便觉笔端如系千钧,冷困交集,掐过数次人中也不顶用。 很快,他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侧殿的门被敲响了:“师兄,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酒意催逼,再加上今日连战两场之故,徐行之睡得极沉,自然不会应和叫门声。 叫门不成,门外的九枝灯微微抿唇:“师兄,冒昧了。” 他端来一方炭盆进门,又用脚尖将门勾上、合拢,视线转了几转,才将目光对准了熟睡的徐行之。 见到此景,九枝灯并未多加思虑。他将炭盆放下,翻过徐行之只抄了个开头的经文看了看,随后他将这卷竹简收起,放入怀中。 侧殿里有一张供人憩息的小床,九枝灯跪在床上,挽袖将床铺清理干净,又取来一床极厚实的被褥,才回到桌前,对熟睡的徐行之恭敬道:“师兄,得罪了。” 旋即,他一手护住徐行之的后颈,一手托抱徐行之的膝弯,将他横抱入怀。 徐行之睡得发冷,在睡梦中被人打横抱起,他只觉暖意逼人,本能钻入了九枝灯怀中,将额头抵进他怀里。 隔着衣服,九枝灯亦能感受到徐行之皮肤上的透骨冷彻,想到师兄变成这样的原因,他不自觉把声音放到最轻:“师兄,冷吗?” 徐行之摇摇头:“不冷。” 说是不冷,他的手心脚心都沁着寒意。九枝灯把他放在床上,正准备取被子来将他盖好时,徐行之身体翻动,宽松的衣裳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稍稍上滚了一些,后腰处露出一抹白。 明明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地方,九枝灯却看得耳尖透红,慌乱别开双眼,想替徐行之将衣裳拉好。 然而他的手刚刚抚上去,就被徐行之当场按住。 他含混不清地低喃:“……别碰,腰疼。” 在徐行之身旁陪伴多年,九枝灯知道他身上几乎每一处都受过伤,腰部自是不例外。 今日他战了两场,太过劳碌,又久坐饮酒,怕是腰受不住。 然而九枝灯望着那一抹白,心思却控制不住地脱开了正轨。 他喉结紧张得微微滚动,面上神情渐渐由平静变成一片汹涌狂湃的暗流。 半晌后,他半跪下身,把徐行之狠狠纳入怀中,兴奋得整副脏器都灼烫不已。 那一线诱人的白叫他忘了形,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腰部痛处被扯中,闷声低吟:“呃……” 这声音几乎要把九枝灯逼疯,他愈加用力地收紧胳膊,仿佛牵着长绳跳下悬崖,在失控放纵与一线理智之间来回拉扯。 很快,他对准那张微微喷吐着酒意的双唇,毫无经验地咬了上去。 徐行之嘶了一声。他在睡梦中吃了痛,但疲累叫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只得凭着本能去推眼前人的肩膀:“……重光,别闹。师兄困了……” 九枝灯霍然惊醒,从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狼狈地从床上下来,抚着弥漫着酒味的唇畔呆愣半晌后,他手忙脚乱地为徐行之拉好被子,一袖挥灭烛光,拔腿跑出了偏殿。 前脚刚出殿外,还未来得及平复心绪,九枝灯便听身侧传来一个冷中带讽的声音:“九枝灯师兄?” 九枝灯正是心浮气躁之时,猛一转头,反倒把孟重光惊得倒退一步。 回过神来,孟重光开口取笑他:“师兄这是怎么啦?脸红成这样,吃酒吃醉了?” 一提到“酒”字,九枝灯便觉口中满是酒香气,一时间心跳如鼓,哪里还顾得上同孟重光斗嘴,只冷淡地看他一眼,便极快地转身离开。 待他一走,孟重光立即推门进入侧殿。 徐行之熟睡正酣,丝毫不觉孟重光将他翻过身来、看到他微肿的唇时那冷到可怖的目光。 ……到处都是那个人的气味。殿内,房间里,师兄的身上,包括嘴唇上都被那人染污了。 孟重光凑近徐行之耳畔,低声细语,幽深可怖的双眸与往日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为什么要叫别人碰你呢,师兄。我不高兴了,要罚你。” 不久后,殿内荡开一阵植物清香。 徐行之初次吸入时,眉头微锁,似是觉出这香味来者不善,但那气味无处不在,徐行之终是将它无可避免地吸入了体内。 孟重光也不急着上床,任由那植物清香把徐行之包拢起来后,便取了一份新的竹简,就着月光,抄写起经文来。 小半个时辰后。 徐行之只觉身堕迷海,在白茫茫的一片空间中漂浮了起来。他在床上辗转不止,低喘不已,脖颈后仰,一声声喘息满含隐忍到了极致的痛苦与难言的欢愉。 孟重光起初还挺得意,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学着徐行之的笔迹,可随着时间推移,他才意识到何谓作茧自缚。 ……他憋涨得坐立不安,下笔乱了节奏,连嘴唇忍得都发了白。 强撑着抄录完毕,孟重光立即扑回了床上,掀开被子滚了进去。 徐行之不知做了什么梦,正被折腾得闷哼不绝,衣裳已发了潮,不过身体好歹是暖了,有些地方甚至烫得吓人。 孟重光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环住徐行之腰身,层层藤蔓沿床脚攀上,将孟重光与徐行之的脚腕连在了一处,有几道细细的藤蔓还沿着徐行之宽松的裤腿处钻入。 不出片刻,徐行之的喘声猛然加重:“别……嗯~” 孟重光枕在徐行之的肩膀上,眼睛微阖,唇角含笑,满足地自言自语道:“师兄,你这样勾引我,真是太坏了。” 徐行之第二日醒来时大汗淋漓,起身时心思绮繁,险些直接从床上滚下来。 ……昨夜当真是怪梦连连。 起先,徐行之梦见自己被人捆在椅上,双眼被蒙,双腿被不知名的细软物吊起扯开,挣扎不得,有一多肢的柔软怪物在他身上盘桓不已,将他逗弄得几欲破口大骂,却又欲罢不能,渐渐便没了力气,只能任他把玩。 徐行之只觉自己是一本书,被人从头翻到了尾,那人指尖所至之处,都像是在**。 第二个梦则更加离经叛道。他去塘边沐浴,洗到一半,整座清澈的池塘就都化身为了翻书人,把他一口吞没进去,淋漓尽致的黑暗中,他的右脚足足抽筋了三回,此刻还隐隐作痛着。 徐行之回过神来,才觉身旁被子里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凸起,他伸手揭了被子来,一双光裸的手臂又把被子重新合拢,委屈地“嗯”了一声,仿佛在责备徐行之打搅了他的安眠。 徐行之这下知道里头是谁了,失笑不已,拍一拍那颗藏在被中不肯露面的毛茸茸的脑袋,整理好衣袜,下床行至桌边,只见一卷抄录完毕的《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搁在上面,墨迹已干,字迹与徐行之一般无二。 他捧着竹简,唇角笑意刚刚漾开,便听得门口有异动传来。 徐行之抬眼一看,是九枝灯站在殿门口。 他似乎有话要说,而在他发声前,徐行之便抬起一指,示意他噤声,免得吵扰到孟重光睡觉。 他披好外袍,踏好鞋履,走出门去,将门虚掩,才道:“找我何事?” 他手中还握着那卷孟重光抄录好的竹简。 九枝灯身着重衣,面容严整,双手背在身后,双眼盯着竹简,声音听起来略有异样:“师兄昨夜抄完经书了?” 徐行之摆摆手:“这哪里是我抄的?我昨夜酒困,早早就睡过去了,倒是累着了重光,昨夜他扶我上床,悉心照料,还替我将经书抄完了,这会儿睡得正香呢,你我得小声说话,别吵了他。……小灯,你清早来寻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九枝灯负手,眉眼间的清冷萧疏一如既往:“今日有我比赛,是与清凉谷一名弟子对战。我想请师兄来指点一下剑术。” 徐行之痛快答应,顺手揉了一揉他的脑袋:“行。你在训练场上等我一会儿,我洗漱……咳,更衣后再去找你。” 九枝灯颔首,目送徐行之回了侧殿,才从背后掏出那卷昨夜被徐行之抄录过开头的竹简。 此时那竹简已被抄录完毕。 然而,看起来却是没有任何送出去的必要了。 九枝灯把竹简重新放回怀中,转身离去。 徐行之折回殿内,刚蹑手蹑脚地将门合拢,就听后头传来一声突兀的问询:“……师兄刚才在与谁说话?” 徐行之吓了一跳,但等回过头去看到孟重光光着脚站在地上,直勾勾盯着自己,他便皱起了眉,上去把那不知轻重的小孩儿给扛起来丢回了床上:“不穿袜子就下地,你真能耐。冻病了算谁的?还不是得我照顾你。”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方才在和谁说话?” 徐行之:“小灯。他说要我指点他剑术。” 孟重光拥紧了被子,颇不服气道:“我也要师兄指点。” “你?”徐行之差点乐出声来,“你的确要指点一下,不然像上次那样,没过两招便被人打下台来,多没面子。” “师兄笑话我!” “没,没。”徐行之摸一摸孟重光剃成短毛的头发,哄他,“师兄是心疼你。” 孟重光很没出息地被摸得红了脸,舒服地哼哼两声,不闹脾气了。 把炸毛的重光猫安抚好,徐行之便打算回去换身衣服。 ……尤其是要换条亵裤。 没想到他正要离开,孟重光就从后头拽住了他,再次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要求:“要亲一口!”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毛病?多大年纪了我问你?眼看着都要比我高了……” 孟重光也不说话,就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奶猫似的目光和他眼底下的淡淡乌青色瞬间把徐行之的心给催软了。 昨夜毕竟是这小家伙贴身伺候着自己,还替自己抄了经,就哄哄他又有何妨呢? 这样想着,徐行之往他脑门上亲了一口。 孟重光挑三拣四地撒娇:“不够甜!” 徐行之微微脸红,一巴掌推到了他的脑袋上:“别闹腾了!把衣裳穿好!总是光着睡,也不怕伤寒。” 孟重光眨巴眨巴眼睛:“这样抱着师兄多暖和呀,师兄不喜欢吗?” ……徐行之落荒而逃。 恕他现在听到任何和“抱”有关的字眼都会觉得双腿虚软。更何况孟重光说这话的表情,半开玩笑半认真,竟叫徐行之心里有些痒丝丝的。 不过,天榜比试这件顶重要的大事摆在这里,徐行之就算再心旌荡漾,一踏上赛台,心思便沉静了下来。 这一轮他的对手是周弦,二人也是老对手了,见面时甚至没有多少剑拔弩张的氛围,轻松得仿佛茶话会。 周弦打招呼:“徐师兄,今日气色不错。” 徐行之今日洗漱时照镜子也发现了这一点,想到昨夜缱绻旖旎的怪梦,着实觉得神奇不已。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采阴补阳? ……可徐行之怎么想也觉得自己像是被采的那一个。 周弦从腰间抽出短枪,从背后取来长枪,各转一轮,把持在手:“徐师兄今日同我比试,也只用折扇吗?” 徐行之将心思收回:“你猜?” 周弦笑道:“不瞒徐师兄,昨天我偷偷参与赌局,下了些私藏的灵石,赌你仍用折扇应战。” 徐行之抚扇,作势长叹:“我怎么会舍得让小弦儿输呢。” 说罢,他俯下身,单手持扇,对周弦躬身施礼:“……请吧。” 周弦枪术精湛,枪出如龙,势头绵密,似疾风闪电,偏生又有女子的细腻心思,因而转攻为守时亦是滴水不漏。 许多人宁可抽到曲驰,也不愿抽到周弦,原因就在此:同周弦交战需要极大的耐心与体力,否则就只能活活被她拖垮。 然而,徐行之只用了不出十招,便夺取了胜势。 他根本没有与周弦正面比枪,在四两拨千斤地消去周弦的第一波攻势后,他便转向擂台一角,振袖一推,将全身灵力激荡开来! 周弦精于枪术,灵力水准亦不低,但如此滔滔如海的灵力她竟是招架不住,连退十数步,跌下了擂台去! 在她即将跌摔在地时,一道八卦青玉轮盘自远方奔袭而来,托住了周弦的腰身,而徐行之自高台上飞身而下,一把拉住周弦袖口,将她平稳送下地面,双脚方才飘然落地。 天榜之比的规矩之一是谁先碰到赛台之外的地面就算输,因而周弦毫无悬念地落了败。 身处高位的几位君长感应到这波灵力之雄厚,亦不免惊了一惊。 清凉谷的扶摇君赞道:“徐行之行事虽鲁莽了些,但风陵山首徒一职,对他而言着实是当之无愧啊。” 清静君远望着底下的徐行之,脸不红心不跳道:“嗯。而且他也不算鲁莽,少年意气而已。” 另一边,丹阳峰明照君也道:“这小儿的风采,倒是让我想起当年的清静君来了。” 清静君丝毫不吝夸奖:“比我厉害。” 在诸君纷纷向清静君赞扬徐行之时,广府君却皱起眉来,神情间难掩担忧之色。 送周弦落地后,徐行之便放开了手,笑道:“小弦儿,承让。” 起初,周弦对徐行之体内的灵力之盛颇感意外,然而细想一想,她便释然了。 正道仙门,唯有悉心修炼一途,才会有这般成果。徐行之能从一个市井小民走到今日地步,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周弦浅浅一笑:“徐师兄,是我技不如人。” “是我不想耽误太长时间。”徐行之却道,“我有种预感,下一轮我会对上曲驰。纠斗过长,于我不利。小弦儿莫要怪我,嗯?” 周弦自然以为这是徐行之赢过她后的调侃之语,并未往心里去。 可当徐行之从签筒里摸出写着“曲驰”二字的竹签时,不仅是周弦,所有参与天榜之比的弟子都沸腾了。 第34章 舍我其谁 徐行之摸出曲驰的名字后,就抬头盯紧了捧签筒的应天川弟子。 那孩子被徐行之似笑非笑地一看,登时虚了几分:“徐师兄,这个不怪我……我不知道……” 徐行之爽快地拍拍他的肩:“我又没说是你的错。我只是在想,若是这回能一鼓作气将曲驰也拿下,那多带劲儿。你说是吧?” 小弟子望着徐行之潇洒远去的背影,满面仰慕。 然而下午比赛开始前,曲驰仍在场下准备,就听上头传来了徐行之的声音:“曲驰,曲驰。……曲哥哥?” 曲驰年纪的确是同辈四人中最大的,但听徐行之这么叫他,仍是忍俊不禁。 他抬头问道:“怎么?” 徐行之将自己挂在擂台边缘的红绸子上,厚颜无耻道:“让我三招好不好。” 在一旁给曲驰支招的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叫曲驰让你三十招呢。” 徐行之:“那敢情好。” 周北南:“……” 曲驰好脾气道:“莫要吵了,三招而已,让便让了,不要紧。” 徐行之对周北南笑道:“看见没有,学学人家曲师兄的气度。等哪日比试你肯让让我,我便也叫你一声周师兄。” “让你个头。”周北南唾弃道,“我比你大,你本来就该称我一声兄长。” 说罢,他又劝曲驰:“曲驰,少搭理他,他这人蹬鼻子上脸得很。” 曲驰贤惠道:“他年龄是我们四人中最小的,让他三招也无妨。” 温雪尘在一边平静地给曲驰支招:“……第四招的时候,变条蜈蚣扔到他脸上,你就能赢了。” 语毕,温雪尘看也不看便抬起手来,果然接到了徐行之丢下来砸他的扇子。 徐行之趴在上头抱怨:“……温白毛你少害我啊。” 温雪尘把徐行之的扇子接在掌心把玩起来:“你该谢谢我不参加天榜之比。” “……那可真是谢您不杀之恩了。”徐行之理直气壮地朝他一伸手,“扇子还我。” 温雪尘把扇子给他丢了上去。 比赛开始前,周北南给曲驰鼓劲儿:“揍他,别叫他这么狂。” 温雪尘的态度比周北南更简洁些:“揍他。” 曲驰将拂尘放下,取了常用的宝剑上台,却见徐行之手中拿着折扇幻化而成的鱼肠剑,在台上等他。 曲驰笑:“这回不用折扇了?” “你和周胖子可不一样。”徐行之笑吟吟地说,“……抢了我两次天榜第一的位置,我怎么样也得上点心吧。” 底下的周北南青筋乱跳:“……我一会儿能投几样暗器上去扎爆他脑袋吗?” 温雪尘不答,仰头看向台上,抬手抚唇,神情间竟隐然有几分期待。 开赛锣鼓初响,徐行之便抢了先机,断然抢步挥剑,曲驰则信守承诺,开场三剑,只避不接,亦不拔剑,竟真的生生让了三招去。 曲驰师尊、丹阳峰明照君眼见曲驰竟如此儿戏,微微皱眉。可三招一过,曲驰左手便拔剑挥出,雪练也似的剑锋往当中一横,剑气如风雷狂舞,徐行之见势不妙,把斩出的剑强行收回,逆转为守势。然而曲驰剑势霸道,只一出鞘,徐行之衣袍上便添了数道划痕。 逼退徐行之,曲驰趁势将剑抛出,双手结阵,横推而出。 漫天红云沸反盈天,七剑残影掀起漫漫巨风,将徐行之的身影包裹在其中,曲驰亦投身于阵中,与他一道隐没了身形。 一时间,在场诸人只闻金铁相搏之音,剑气鎏影奔流不息。 方才徐行之消失时,孟重光已看到他身上被划出了血痕,他紧张得双颊煞白,几欲抢步上前:“……师兄!” 他被九枝灯一把拖回。 后者对他摇了摇头,但他看向擂台的目光同样满含担忧。 曲驰是四门中的剑术翘楚,术法是一等一的出挑,剑亦是一等一的好。徐行之以剑相搏,对曲驰太过有利。 更何况曲驰有七把好剑,徐行之只有一把普通的鱼肠剑。 徐行之的“闲笔”,作为对战的兵器而言,其实有相当的劣势。 它看似能变化为天地万物,但实际上,“闲笔”是徐行之用搜罗来的各类武器综合炼化而成的,各种物件之性决不能冲突。 譬如,徐行之若得了一样珍贵的仙灵木剑,又得了一样上上等级的金枪,那么这两样若是炼融在一起,“闲笔”便会因为金克木的属性而报废。 因此徐行之必须要仔细计算好“闲笔”中每一样兵刃的五行属性,为避免冒进、致使所有的炼化功亏一篑,他所炼化的都是属性温和、威力不那么巨大的兵刃。 所以,尽管“闲笔”能够变化无穷,但每一样东西都不如专精的兵器来得更加强悍。 九枝灯认为,徐行之若想胜得此仗,必然要驱使“闲笔”,多番变化,方能有制胜之机。 可以说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就连与徐行之对战的曲驰也是这么认为的。 ……铿。 不多时,飞尘红烟之中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剑刃斫断之音,响彻擂台上空。 温雪尘笃定道:“……徐行之输了。” 周北南已经开始幸灾乐祸了:“让他嘚瑟。” 高台之上的清静君身体前倾,满目担忧地望向烟团之中,手中掐着的木珠裂了一颗仍浑然不觉,其神态之专注叫广府君禁不住咳了一声,小声提醒:“……师兄,勿要这般明显。” 清静君摆手:“你别说话。” 铿。 第二声剑刃斫断声传来时,有火焰从烟团中翻卷而出,幻如朝霞,雪白、淡青的剑刃交错之痕如流星,道道碰撞在一起,惹得离擂台稍近的人心脉都跟着颤抖起来。 温雪尘微微正色:“……等等,似乎不对。” 第三、第四声剑刃斫断之音是连续响起的,擂台轰轰作响两声后,猛然塌了一半下去,站在近旁监管比赛的秩序官始料未及,狼狈地纷纷退避开坍塌的碎块。 剑斗之阵上抬,聚于半空之中,徐行之和曲驰继续纠斗在一处,但情形究竟如何,就连几位上位的君长亦难以辨别。 第五声剑斫声荡开了一股精纯到可怕的灵力,让不少修为较低的弟子纷纷捂耳惊呼起来,温雪尘抬手护住脆弱的心脉,低咳两声,面色隐隐发了青。 周北南望向那二人争斗之处时,目光已全然变了。 第六声破碎声极轻,但却是被二人身侧盘桓的气流吞卷进去了,青影红光间火星迸溅,剑尖在空中划出层层螺旋与绚烂弧圆,令人目不暇接。 当第七声剑断声传来时,周北南骇然失声道:“……他把曲驰的七把剑都打断了?” 温雪尘轻抚胸口,皱眉道:“不,他自己的剑也断了。” 周北南:“……什么时候?” 温雪尘:“曲驰第七把剑断的时候。” 七剑之阵被破,剑刃碎片落雨降雪般纷纷而下,徐行之挥开雾烬,一涤烟尘,自阵中冲出。 他身上血痕斑斑,衣衫破碎,正如温雪尘所言,他右手中的鱼肠剑已断为两半,但他左手却握紧了断开了的半截剑,身形在空中一个旋绕,擎苍追狼,直奔七剑尽失的曲驰。 曲驰稳住步后,手持一柄自中央断开的残剑,直迎对冲而去。 二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徐行之的右臂衣袖嗤地一声裂了开来,而曲驰的侧颈上则多了一道浅浅的创口。 赛终锣鼓罄然一响。 ——比赛规定,谁能最后留在台上,或是谁能先在对方身上留下致命标记,便算谁赢。 而胜过曲驰后,徐行之天榜榜首的身份已经十拿九稳,不可能再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清静君比在场任何人反应都快,起立喝道:“好!” 广府君黑着脸拉了一把清静君的胳膊,清静君却不为所动,一双慵懒的下垂眼里泛着真切的喜色。他指着场上的徐行之对旁人骄傲道:“看,看那个,他是我徒弟。” 广府君:“……” 徐行之踉跄两步方站稳了身子,回首一望,曲驰已向他走来,露出了宽和的浅笑:“恭喜。” 徐行之绽开了极疏朗明快的笑容,将断裂的鱼肠剑复归折扇模样,当着曲驰的面,啪的一声展了开来。 扇面其上,用古仙灵金砂留下了八字狂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落款是“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 底下的温雪尘:“……” 周北南:“……我靠,他这么不要脸的吗。” 饶是曲驰,在愣了片刻后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你早早便写在上面了?就这么志在必得?” 徐行之笑道:“若是输给你,这五年我就不用扇子了。” 语罢,两人默契地双双碰拳,又掌心交握,撞了一下肩。 徐行之刚刚松开曲驰的手,便见孟重光从破碎的擂台边缘绕上来,三两下冲到他面前,用力拥紧了徐行之:“师兄,我好担心你……” 徐行之一怔,不由失笑,拍抚着他的后背:“好了好了,师兄这不是没事儿吗?快下来。” 孟重光耍赖:“我不下来。” 徐行之无奈,索性把那耍赖的小孩儿一抱一扛,架在自己肩上,转头对曲驰笑笑,又面朝向君长们所坐的高台,对清静君晃了晃右腕上系着的六角铃铛。 这铃铛是清静君当年赠与他的。 为他亲手系上时,清静君曾说,希望你做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他虽不懂清静君为何对他的期许如此简单,然而既然是师父的嘱托,他便定然要照做。 听到清脆的铃铛声,清静君微微颔首,唇角勾起满意的浅笑。 徐行之回给他一个笑容,扛着孟重光就下了台。 广府君眉心纹路皱得更深:“师兄,他太过狂妄招摇了,行事也……” 清静君端起酒杯,满饮过后,眉眼尽带笑意,道:“这样不好吗?我喜欢他这个样子。” 广府君:“……” 而眼见徐行之扛抱着孟重光下台,底下议论声顿起。 “……这是谁?” “你不认得?就是风陵山那个漂亮的废物,自从结过丹后就半点进益都没了,用什么天材地宝也养不出来的那个。可徐师兄偏生爱宠着他。” “就是他呀?我怎么瞧着他与徐师兄……” “嘘,嘘。少议徐师兄的事情。……不过徐师兄若是真和那废物好了,可不知要有多少女弟子要伤心了。” 一旁九枝灯注目良久,再难忍受这样的议论声声,旋身扶剑离去。 很快,傍晚时分,孟重光被徐行之抱下台的话题便被另一件更具冲击力的事情取代了。 ——赛前呼声最高的新秀、应天川的程顶,在下午的赛事中,被风陵山的九枝灯十数招便掀下了台去,肋骨断了两根,接下来的比赛是万万参与不得了。 或许是和徐行之走得近了,气运相近,下一轮的九枝灯又对上了周弦。 徐行之日日与九枝灯切磋,晓得九枝灯近来战意极盛,状态正好,便怀揣着极大的希望,早早在场边寻了个隐蔽位置围观。 周弦之前并未与九枝灯交战过,但对于能轻易战胜程顶的人,她不会掉以轻心。 她相当耐心,然而九枝灯却比她更加耐心,一招一式缜密细腻宛如流水,且越战越猛,剑势落如骤雨,泼面而来。 周弦被他一套凌厉凶猛的疾速抢攻打得只顾防御,手腕上筋脉均被震麻,眼看只消最后一击便能将她手中短枪击落,九枝灯的身侧却不慎露了个破绽出来。 周弦本就心细如发,小小的破绽于她而言都是翻盘的契机,她顺利抓住了这点漏洞,一击得手,将九枝灯挑下了擂台。 徐行之见此情状,面色一阴,快步走向台下的九枝灯。 自地上爬起时,九枝灯恰好撞上了徐行之审视的目光。 九枝灯并未想到徐行之会来看自己的比赛,看见他时神情便紧张了起来:“……师兄,抱歉。” “你该同谁说抱歉,你心里清楚。”徐行之直接道,“最后为什么会露破绽?” 九枝灯低下头去:“是我大意了。” 徐行之一记暴栗敲上了他的脑袋。 以往徐行之也常敲九枝灯,下手虽重,却不会疼,然而这回九枝灯被敲得头盖骨都麻了,疼得他脸发了白:“……你大意?我与你交手那么多回,你故意卖给小弦儿破绽,当我看不出来吗?” 九枝灯惊慌抬头:“师兄,我……” 徐行之满怀期待而来,谁料会看到九枝灯放水落败,他哪里还愿意再听九枝灯的解释,气到拂袖而去。 他心情抑郁,摇着折扇晃来晃去,信步来到了一处白沙海湾。 现如今已是秋末,寒风凛冽,但仍有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弟子下水打闹玩耍。四门的中下级弟子均汇聚于此,等级较高的弟子凫水游泳,而几个下级弟子便留在岸上看守衣物。 见了徐行之,在岸上的几位弟子纷纷起立向他致意,倒是水里的几个风陵山弟子与他熟稔,热情地邀请他道:“徐师兄,一道来游啊。” 徐行之裹了裹外袍,笑着拒绝:“不用了。” 有个弟子嘀咕道:“师兄往日最爱与我们凫水,怎得这几年都不玩了?” 徐行之捡了块石头丢了下去:“就你话多。” 他故意扔歪了,底下的弟子也都了解他的为人,晓得他不是真的生气,就都嘻嘻哈哈地散开,各自玩耍去了。 徐行之四顾之下,发现等候在岸上的人里有那日带他去戒律殿的叶补衣,便扬手同他打了招呼。 叶补衣兴奋得两腮红红:“徐师兄,您还记得我?” 徐行之乐了:“我是比你年岁大些,可也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 叶补衣正脸红间,旁边又有几个应天川的下级弟子壮着胆子凑了过来,试探着向他打听道:“……徐师兄,那个九枝灯真的是您教养长大的吗?” 徐行之一顿,反问道:“他怎么了?” 那提问的弟子颇有不平:“他一个非道之人,凭什么能进天榜之比呢?” 另一个应天川弟子附和道:“他下手毫无分寸,将程顶打伤,可不就是为了报复吗?非我道中人,果真是……” “程顶是太过冒进,才自食恶果的。”徐行之在听到更难听的话前便打断了那人的话,“你们若是看过那场比赛便知,九枝灯他最后一招并无伤程顶的打算,是程顶打算硬攻时失手,才伤重至此。再说,是谁教你们非道之人就定然是恶徒的?” 各家下级弟子面面相觑。 那容易害羞的小弟子叶补衣鼓着勇气附和说:“我觉得也是……非道之人不一定是恶人的呀。” 徐行之清了清喉咙,平声道:“要我说,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好,也没有谁比谁低劣。……魔道与鬼道,常以他人为媒介修炼,自然要快上几分,但因为东西太容易得到,反倒会失去本心;仙道以己行修己心,慢是慢了些,但不容易走偏,是最容易心安理得的活法。” “然而,只要不肆意为祸,专心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异也只存于偏见之中。你们可明白?” 包括叶补衣在内的各家弟子均是似懂非懂。 徐行之摸摸叶补衣的脑袋,转身离开海湾,在走到无人处后方扬声道:“……你可明白?” 九枝灯从一旁的树后闪出,眉眼低垂:“师兄,我……” 徐行之背身对着九枝灯,叹了一声:“你是觉得你要是赢了周弦,会被人议论身份吧。何必在意这些?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 “……不是。”九枝灯忍得脸颊煞白,“不是这样的。” 徐行之回身,难得严厉地质问:“那为何要诈输?你知不知道,你若是能够取胜,我会比我自己得天榜之首还要高兴?” 九枝灯双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许久过后,才轻声道:“师兄用灵石押我能得天榜第四,可是这样?” 徐行之浑身一僵,目光一分分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九枝灯不敢看徐行之,一字字轻声道:“……因此我只想得第四。……我不想让师兄输,我……” 话音未落,九枝灯便猛然被揽入一个微冷的怀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粗暴地没入他的短发间,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你这个傻子。”徐行之低声道,“我若要知道你的心思,就该押你做天榜第一。” 九枝灯被抱得浑身发软了好一会儿,才将僵硬地悬在徐行之后背的双手收紧,把徐行之死死扣进自己怀抱中,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只要看着师兄就好了……” ……他只要看着师兄光芒万丈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九枝灯失态地不断发力,徐行之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能活动的右手往他胸口轻推了一记:“好了好了,轻些……” 这一推,把九枝灯瞬间推远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把徐行之自己也推向了一片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他从一个温暖的怀抱跌进了另一个同样温暖的怀抱。 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蛮荒昏茫的天空,以及天空边缘那一轮似月非月的光源。 ……又回来了吗? 耳畔响起了曲驰欣喜又温柔的声音:“行之,你总算醒了。” 他满眼天真地指挥在山洞口烧火的陆御九道:“小陆,他醒了,拿些水来。” 徐行之扶着额头缓缓爬起身来,看向曲驰。 梦境里,或者说原主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却又温和谦恭的曲驰,与眼前只有五岁孩子心智的曲驰影像一度重叠,又分离了开来。 ……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曲驰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些人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叶补衣(懵懂脸):非道之人不一定都是坏人呢。 南狸:嗯。 第35章 觅得尸骨 徐行之只觉脑袋像是一面即将被捶破的鼙鼓,稍一想事情就疼得一跳一跳的要炸,只能靠本能先询问最重要的事:“陶闲怎么样?” “陶闲他受了些伤。”曲驰心疼地答,“正在休息呢。” 说着,他懂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用琉璃彩纸包的小石块,伸手摸一摸徐行之的头发,安慰道:“给你吃糖。不着急。”动作和神情活像一个孩子王大哥哥。 徐行之不客气地抓了两颗,一颗揣进怀里,一颗剥开放在舌头底下压着,含糊着问道:“重光呢?” 曲驰:“也在睡觉。” 徐行之略有诧异:“他……” 曲驰仔细组织了一番措辞,才慢吞吞地开口,生怕在讲述中错过什么细节。 “陷入迷阵时,我和北南在一起……有鬼魅要掏我们的心。我们才战了不过片刻,重光便打过来了。后来……后来他就一直带着我们破关。那些幻境场景不一,有的在草原,有的在荒漠,有好多声音往我们耳朵里钻,还有个声音告诉我陶闲已经死了……可我还没来得及着急呢,重光就破了阵眼。我跟着他到了下一个……” 曲驰的思维和小孩儿没有区别,说着说着就天马行空地没了重点,徐行之听得心焦,一边忍着头痛起身一边问:“……重光到底怎么了?这会儿睡下,可是受伤了?” 曲驰忙去拉徐行之的手:“破阵时他虚耗过多,好容易找到你,又看你晕过去,他三焦齐逆,吐血不止;你睡了足有三日三夜,他始终未曾合眼,一直守在你身侧,说要等你醒来再说。方才他撑不住晕了过去,才换我来陪你的。” 徐行之听到“吐血不止”时就乱了心神,哪里还顾得上听曲驰后头的话,赤脚便朝山洞内侧转去。 陶闲睡在铺好的一摞枯草上,眉心微皱,皮肤苍白,但和面如死尸的孟重光相比,他至少还有一丝活气。 孟重光趴在稻草床铺的边缘,好像刻意在把自己与旁人隔离开来。他孤零零的茕孑一人,纤细的手腕与脚踝仿佛单手就能折得断。从徐行之的方向看起来,他看起来小手小脚的,倒真像一个受了委屈在闹脾气的孩子。 徐行之放低了声音问:“为何不放他在我那里睡?” 曲驰也学着徐行之把声音压低:“他说那里通风,你独自一个睡得要舒服些。” “是,外头更通风些。”徐行之说,“烦劳你把陶闲抱出去睡吧。” 曲驰依言小心翼翼地抱起昏睡的陶闲,护着他的脑袋向外走去,生怕他撞到旁逸斜出的岩石。 徐行之走过去,先用缺了手的右臂绕到孟重光胁下,再用另一手绕过他的腰身,顺着他腰椎骨一点点摸上去,找到自己空荡荡的右袖口,确认攥紧后再将他上半身缓缓拉起,想把他抱到稻草床的中央休息,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照顾一团棉花。 然而只将他扶起一点点,孟重光就一把锁住了眼前人,抱紧徐行之的腰在稻草上滚了好几圈。 他把徐行之压在身下,脸颊则埋在徐行之肩头,软绵绵地哼道:“……抓到你了。” 徐行之只觉得好笑,歪头用下巴蹭一蹭他的头发:“醒了?” 孟重光不应,手指沿着徐行之的后腰缓缓滑下,最终落在尾椎骨上,轻轻一点,徐行之浑身一颤,惊得差点吞下舌头:“嗯……” 他打死都想不到自己身体的敏感处生在那里,只摸了一下就软成了一滩水,仿佛有只动物在不紧不慢地舔咬着他的核心。 想到外头还有曲驰,徐行之硬生生忍住了没有低吟出声,而是把身下铺得好好的稻草踢散了一大片。 孟重光的反应却比自己更急切,在自己身上磨蹭求索,似乎在渴求什么东西,但是却咬着牙强忍着。 徐行之觉出不对来,揪住他的后颈,拎小猫似的把他拎起来,只见他眉心眼尾朱砂痕迹殷红欲滴,一声声喘息滚烫滚烫地烧着徐行之的前胸:“……师兄别怕,别动……我不咬你,我不吸你的血……唔~~” 满腔的痛苦更在他喉咙里,开水似的上下翻滚。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离开徐行之,却胳膊发软,一次又一次摔回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望着这样的孟重光,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孟重光生为天妖,本就是采补天地阴阳精华来炼成躯体,只靠吸取灵气便能存活,根本无需像普通妖物一样以吸食鲜血为生。 徐行之不知道一只天妖到底为何才会堕落至此。或许是原主对他过于宠溺的缘故,或许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为他做出的那些糟糕设定的缘故。 说实在的,现如今徐行之已经不很能分得清虚幻与现实的边界了。 若不是清楚地记住自己有个父亲叫做徐三秋,有个妹妹叫做徐梧桐,他可能当真会怀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徐行之。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是徐屏,还是徐行之,都要对孟重光负起责任来。 他叹息一声:“难受的话就吸我的血。” 孟重光拼命摇头:“不,不……” 徐行之拉开领子,露出一字型的锁骨,将指尖抵在稍微靠上的皮肤之上,让淡蓝色的血脉凸显出来:“咬这里。” 孟重光馋得眼睛都直了,竭力扭开脸,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师兄不要……” 他猩红的眼底竟被逼出一层水雾,徐行之见状略感好笑,不与他多废话,只伸手把他的脑袋按向自己锁骨间:“我让你吸我,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近在咫尺的血液香气终于是让孟重光失去了神志,徐行之颈间的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孟重光就像只饿坏了的小乳狗趴在他颈间急急地吸着血,迫不及待的吞咽和吸吮声叫徐行之莫名有些脸红耳热。 很快,徐行之便觉得身上冷了起来,掌心里像是握了一块冰,又冷又潮。与之相应,眼前人的身体一团火似的燃了起来,恨不得抱住徐行之,和他一起烧成一炉红炭。 徐行之冷得发困,合上眼皮昏睡了过去,而吸饱了血的孟重光眼尾朱砂色未褪,舔了舔唇,又依恋地吻上了徐行之的唇。 他的动作竟像是十分娴熟的样子,先是封住徐行之的口,又谨慎地探出舌尖,一下下顶撞勾弄徐行之的唇畔,最终趁虚而入,柔软的香津慢慢侵占了徐行之的口腔。 昏迷过去的徐行之浑身一震,只觉口内麻痒难当,像是有只生满了毛刺的柔软小猫舌在顽皮地搅弄,可他好似就是吃这一套,被这样慢条斯理地搜刮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 他听到有人含糊又甜蜜地唤自己:“师兄……”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颗心被这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填满了,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醒来时,只觉手脚酸痛不已。他抬手捂了一捂昏睡前被咬破的地方,那里已是彻底愈合,然而他只需侧一侧脑袋,便能看到距离他颈部不远处有一片被血洇湿了的稻草。 他仍躺在山洞里,身下的稻草已经铺好,孟重光坐得离自己很远,肩膀抖得很厉害。 徐行之试一试发现自己还有力气爬起来,便挣起了半个身子:“……孟重光?” 孟重光回过头来,双眼里竟蓄满了泪水,一眨眼就直往下掉。 徐行之:“……哭什么?” ……吃饱饭还哭,小混蛋真难伺候。 孟重光也不说话,就望着徐行之掉眼泪,一颗颗掉得徐行之心都酥了,他没撑过半刻就冲孟重光温柔地招了招手:“过来。” 孟重光乖乖地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来,像是只小奶猫。 他声泪俱下地小声控诉:“谁叫师兄给我喝血?我又不是忍不住……清醒过来看见师兄不动,我还以为师兄又……”他顿了顿,委屈道,“……师兄,是你勾引我。” ……勾引。 ……见鬼的勾引哦。 不过想一想,徐行之也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莽撞了。 对孟重光而言,他发病时是意识不清、神鬼不辨的,尝到血自然就像是老饕遇美食,欲罢不能,等到他吸过血醒过神来,看见颈侧流血、人事不省的徐行之,怕是要吓得三魂出窍。 思及此,被吸血吸得头晕眼花的徐行之深觉愧疚,摸一摸他的头发:“成,怪我行不行?别哭了,怎么跟小姑娘似的。” 孟重光蹭在徐行之怀里被抚摸过两下,炸起的毛就服帖了许多。 他打开储物戒指,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师兄,我把你的手还给你。” 他珍惜地捧过一只木手,准备给徐行之装上。 徐行之右腕伤口处应该是被元如昼治疗过,磨破的地方早已平滑如初,但孟重光的动作仍旧小心得要命,似乎是在担心会触痛那早已弥合的创口。 孟重光把木手捧近后,徐行之才看出些门道来:“等等,这不是我的那只手吧。” 孟重光睁眼说瞎话:“就是的。” 徐行之:“……我那手是梨花木的,你这是……” 孟重光:“是菩提木的。” 徐行之还想争取一下:“……我那……” 孟重光含着眼泪狠狠抬头:“这个现在就是师兄的手了。不许用九枝灯给你做的那个。” 徐行之被他龇牙咧嘴的小凶猫样子窝了一下心,不自觉就软了下来:“……行行行。” 他本想辩解那手是父亲做给他的,他用了多年,早就习惯了,但解释这种事情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也只能默认了孟重光的推测。 不过戴上之后,徐行之还蛮意外的:“哟,挺合适。” 他转动着手腕,刚想问孟重光是什么时候做给自己的,孟重光就凑了过来:“师兄还是戴这个手好看。” 徐行之笑道:“那又怎样,都是假的。” 孟重光认真地望着徐行之:“只要是属于师兄的,那都是真的,都是好的。” 徐行之猛地一噎。 这话说得诛心,毕竟现在躺在这里的徐行之本人对孟重光而言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徐行之有些坐立不安:“我出去走一走。” 孟重光把徐行之往回按:“师兄要好好休息。” “躺几天,身子都躺酥了。”徐行之反把不舍得下狠劲压倒他的孟重光按倒在稻草上,“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才是。不许起来。” 孟重光仰面躺着,小小声地提要求:“……亲一口才不起来。” 徐行之失笑。 眼前的老妖精再次和回忆里的人无缝接合上了,这叫徐行之莫名地欣喜放松起来。 他俯下身,在他额头的朱砂痣上亲了一口。 于是孟重光乖乖躺在地上不动了。在徐行之出洞前,他还不忘提醒他:“师兄小心四周,那鬼王有可能还会去而复返的。” ……不是“有可能”,而是“定然会”。 徐行之抬手抚了一抚自己的心脏位置。 他的身体里多了一缕属于叶补衣的残魂,按鬼王南狸的性格,该是无论如何都会来抢回这丝残魂的。 可悲的是,徐行之搜遍浑身上下,都无法搜索到那残魂身在何处。 ……它有可能已经被自己本身的魂魄反噬掉了,毕竟那灵魂太过孱弱,孱弱得一如叶补衣本人。 鬼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可那个相信着“非道之人不一定是恶人”的年轻小弟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与此同时,徐行之非常在意鬼王在功亏一篑时说的那半句话。 “你曾被洗……” 洗?洗什么? 鬼王的灵力与经验均是强悍无比,本不该在志在必得时突然失败,因此自己身上定然是发生了什么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徐行之不难想出他想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洗魂”,然而这话实在是荒诞无稽。徐行之唯一能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洗魂”的时间点,只有在进入蛮荒时曾被强行灌输入原主的躯壳内。 然则,那时的体验又与这次被洗魂的体验全然不同。 徐行之想来想去亦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在心烦意乱间举步朝外走去。 正在洞外烧火的陆御九见了他急忙起身:“徐师兄。你的脸色……” 徐行之知道自己刚刚被吸过血,精气神可能跟一条死狗差不了多少,他摆摆手不欲多讲:“不妨事,刚睡醒,头晕。如昼和阿望呢?” “她们狩猎去了。” 徐行之又问:“周胖子呢?” 陆御九面具后的双眸微微垂下,轻声道:“西行一百步,南行六百步,他在那里。” 徐行之好奇:“他一个人?” 陆御九抿唇,片刻后才斟酌好言辞:“他和他的身体在一起。” 徐行之哦了一声,走出几步才明白过来陆御九所指何意:“……他找到了?” “是的,找到了。当年他就是在这附近出的事,周师姐也是。”陆御九软声说,“他找了三日,总算是找到了。他说他想一个人……和他的尸身待一会儿。” 衰草枯杨,西风残照,周北南一人一枪,独坐一处,被南狸碎为齑粉的鬼枪已修复完毕,斜插于地面上,红缨随风翻飞如鱼龙腾跃。 徐行之还未走近,周北南便拾起一块石头,头也不回地丢了来:“我想一个人静静,走开些。” 徐行之把石头捡起,就势蹲下:“我不过去,就站这儿。要是什么时候觉得太静了,你叫我一声,我给你解解闷。” 周北南不语,徐行之就这么蹲坐在地上,信手展开了随身携带的折扇扇面。 瞧见上面斗大的“当今天下舍我其谁”八个大字后,徐行之用手指沿着运笔的方向徐徐抚摸过去。金砂历历可数,少年意气的笔锋锐利无比,有股一去不回头的爽利劲儿。 不多时,周北南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徐行之过去。 徐行之随叫随到,站起身来,跺一跺脚,迈步往前走去。 直到走近,徐行之才瞧见周北南身前有一个深约十数尺的深坑,他就坐在坑边,双脚垂在坑边。 他引颈下望,只见其间躺着一具独卧十三年的瘦骨,右肩琵琶骨上插了一把长枪。 ……徐行之认得出来,那就是在原主记忆里周北南随身携带的钢炼长枪。 徐行之想说些什么,周北南却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那具苍白的枯骨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吟,随即骨骼上一层层生长出皮肉来。 很快,深坑底部便有了另一个“周北南”,十三年前的周北南。 十三年前,与鬼王狭路相逢的周北南,身侧跟随的五六个应天川修士均死于非命,被打落深坑,右肩琵琶骨被长枪钉穿,左臂骨骼断成三截,双腿也跌得骨骼扭曲,躺在坑底,犹自叫骂不止。 始作俑者鬼王南狸却不再理会他,弃他而去。 去而复返后,南狸在坑边蹲下,脸上带着极温和的笑容:“……我呢,刚才帮你看了一眼。你妹妹应该是产后血崩,流了一地的血,我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你尽可以放心,她的魂魄还未成形便被我打碎成粉,想变鬼也是变不成的。” 听到此话,周北南几乎是睚眦尽裂:“你……你他妈——” “这便是你们这些伪君子落在我手里的报应。”南狸的声音很空灵地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儿,他指向远方,手掌抵在耳边,恶毒地笑道,“……听见了吗?你妹妹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刚刚去到她身边时,她正在哭呢。不过我对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兴趣,就留给你吧。你就这么听着她哭,好好珍惜。过不了两日,她便再也哭不出来了。” 周北南试图挣扎,可他肩部被楔得太紧,琵琶骨又被穿透,丝毫无法催动功力。 他不肯相信南狸的话,放声大叫:“小弦儿!小弦儿!哥哥在这儿!你听得见的话就回答一声!” 南狸大笑而去。 过不多久,便有竹笙演奏的靡靡之音传来,自近而远,伴随着婴儿的哭闹声,渐渐消失。 周北南躺在坑底,时间无声地流逝。 过了一日,或者是两日,他听不到自己外甥女的哭泣声了。 或许那孩子是死了,或许是被什么蛮荒中的人抱走了、杀害了,均未可知。 周北南被困在坑底,出不得,动不得,仰面看着只有井口大小的蛮荒天空。 起初的几日,他大骂,大叫,然而并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后来,他的嗓子哑了,被风沙侵蚀得说不出话来;再后来,有虫子爬上他的身体,肆无忌惮地沿着他的伤口钻入啃噬,他亦无能为力。 ……他在这处不见天日的深坑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十六日光阴。 周北南充满希望的眼神一层层蒙上灰,再一层层压上阴翳,最后,死灰一样的绝望把他吞噬殆尽。 周北南热烈张扬的一生,就这样终结在一个漆黑的蛮荒灰坑中。 在底下的“周北南”回光返照之时,徐行之清晰地听到周北南用沙哑的嗓子疯狂地喊出了几个名字:“小弦儿!曲驰!!雪尘!……徐行之!行之!!!” 喊出这几个人名后,底下躺着的“周北南”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湮没殆尽,**溃散,化为飞沙,躺在那里的唯有一具苍白的尸骨。 很快,“周北南”又回来了。 它一遍遍地、机械地重复着自己死前经历过的一切。 周北南低头坐在深坑边缘,随着自己的另一半残魂,一遍遍观赏着自己的死亡过程,而徐行之陪在他身侧,默默无语地陪他又看了一遍。 ——周北南是丧失了记忆的“暗鬼”。 ——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 再观赏一遍后,周北南竟然笑了。 “……临死前居然喊了你的名字。”周北南说,“我那时候头脑定然是不清醒了。” 徐行之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不起。我那时候若在……” 周北南低头,唇角挂起一丝苦笑:“十三年过去了,提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低头看着自己十三年前的容颜,自言自语:“以前读书时,我时常不懂得一些诗词究竟是何意,觉得那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现在我倒是懂了。” 他把手指伸向晦暗的天际,拖长声调,一字一字道:“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 念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落了下来,伸手欲拍徐行之的肩膀:“……终不似,少年游。” 作者有话要说:重光:小猫舌,全身舔。 第36章 报仇雪恨 ……他本想搭在徐行之肩膀上的手掌从徐行之身体里毫无阻拦地横穿了过去。 周北南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失笑:“……对了,我已经死了。” 他把手搭在坑边,手指收紧,有细碎的土线滑落到坑底,在那白骨的身上再覆上一层单薄的灰土。 可片刻之后,一只手缓缓穿过他的手掌,交叠着覆盖了上去。 周北南低头:“……你这是干什么?” 徐行之把脸朝向莽莽荒原:“安慰安慰你啊,怕你一个想不开跳下去。” 周北南打了个寒颤:“滚滚滚,恶心死了。” ……但他却并没有将手抽回。 “这些年你一直和九枝灯在一起,看起来过得不错,为什么又要来蛮荒呢。”过了半晌,周北南道,“当初是我命数不好,刚被投进来就碰上了那个姓南的王八蛋。你何必又要上赶着来受罪。” 徐行之莫名想起了那个把自己劫走的风陵女弟子黄山月:“……你后悔过吗?” “后悔?”周北南耸肩,“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护好小弦儿。那时候躺在底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我活着作甚,不如死了清净。” “……没想到,死了也不清净。” 说着,周北南仰头骂了一句天。 徐行之提醒:“哎,小心遭天打雷劈。” “它听得见吗?”周北南仰头扬声问道,“……你他妈听得见吗?啊?” 自然是无人回应他。 周北南用手指天,道:“它听不见。在蛮荒,根本没有什么天道。” 徐行之叹道:“怎么跟小时候一样?跟我抬杠不算,现在还跟天抬杠,你是杠精么。” 周北南:“……” 徐行之自己也有点愣。 他本想再寻些好听话安慰安慰周北南的,可嘴一张,这调侃的话就自己冒了出来。 伤感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周北南看表情有点想掐死徐行之。 但徐行之觉得这样的周北南倒是更生动有趣些,索性继续叹道:“抬杠本事不小,身手倒是一般。” 周北南呸了一声:“……待会儿我把你摁着打的时候你就不这么想了。” 徐行之还想说些什么,却突觉背后寒意津增。他倏然回首,却只见扑面的漫漫黑尘,转瞬间便把这坑台边缘的一人一鬼卷挟其中。 ……是冲自己来的? 是南狸? 变化来得突然,周北南脸色遽变,为保住徐行之不落入来人手中,一声暴喝,催动力量将徐行之头朝下掀入深坑之中,腰间长枪随着他一声唿哨应声飞出,穿云破月似的剖出一道白光,把徐行之飘飞的衣襟斜钉在了坑壁上。 徐行之的身体随惯性往下又滑动半截,方才止住下坠之势。 ……他叹了一声,周北南真是他的哥们儿,铁的。 然而待尘烟散去,徐行之的脸色却彻底变了。 周北南的侧腹被一把凝聚着鬼气的雁翎长刀贯穿,鲜红的血沫粼粼在他唇角泛起光来。 “和以前一样,虚晃一枪便能分了你的心。”南狸把刀抽了出来,任那血肉哗啦啦地从创口涌出,“……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不长点记性吗?” 南狸话说得戏谑,可几日不见,他一双眼睛已经熬得发了红,唇角尽是燎泡,想必这几日他已在不间断的折磨中死去活来了好几遭。 他一脚踢开周北南。 能伤鬼奴的唯有鬼兵,大片血迹在周北南身前绽开,将他的衣裳染透了。 徐行之失声吼道:“北南!” 话音刚落,徐行之便被一股凌厉的力量攫紧抬起,将他钉在坑壁上的短枪随之脱落而下,落入坑底,把周北南横卧其下的尸骨打散了。 几块遗骨裂了开来,有一道微光在残损的骨架间闪了几闪,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 那柄楔入琵琶骨的钢炼长枪发出了细碎而不可察的响声。 “嗡——” 南狸根本不想耽搁太长的时间,他也没有太久的时间可以耽搁。 他从掌心捧出那樽已经空了的锁魂玉壶。 从刚才起,一大片金黄色的纯净灵力便将方圆百米之内的土地圈起,将这一带发出的灵力波动统统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显然知道这一手很难长时间遮掩住孟重光的耳目,因此他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急切:“把小道士的魂魄还我!” 徐行之额发凌乱,几绺黑发垂下来,嗓音里透着沉沉压抑的怒意:“他死了。” “是吗?”南狸的五官扭曲了一瞬,“那就用你的命还吧。” 话音未落,南狸的指尖就已经剥开了徐行之的左前胸,鲜血立时汩汩冒出,徐行之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不顾疼痛,右臂折起抵住南狸前胸,左手则狠狠朝南狸的额头按去! 南狸本想冷笑,然而下一秒他便笑不出来了。 一股精纯的灵力像是一只巨手死死掐住了他,探入他的颅腔之中,恨不得把他从中间捏爆撕裂开来! 狂暴的灵力泄洪也似的朝南狸袭来,有那么一瞬间南狸竟然感到了真切的恐惧,就像是有人用手掌穿透他的胸腔,捧住他的心脏信手把玩一般。 他头痛欲裂,来不及去想几日前还形同凡人的徐行之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一把将他掀飞了开来。 徐行之背撞上十数尺开外的一棵枯树,摔落在地。 他试图再爬起身来,然而那狂湃的灵力似乎把他从里到外的精力都掏了个干净,他只撑起了半面身子就又直挺挺跪了下去,失控的灵力在他胸腔里窜动,像是一条条肉藤翻绞着他的脏器,惹得他胸闷欲呕。 磅礴的怒意自南狸胸腔生发开来。 ……他无法想象自己刚刚是怎么被这个摔了一下便爬不起来的人逼得心生惧意的,哪怕想一想都觉得耻辱。 南狸正欲催动灵力,让徐行之的心脏就这样爆裂开来,却有一股怪异至极的凄冷旋风骤生,从深坑中如饿狼般直扑南狸而来,把他刚刚出手的灵力绞了个粉碎! 南狸愕然转过头去,而徐行之也竭尽全力坐了起来。 他本想坐着死总比趴着死好看些,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坐起来后会看到这样一幕。 ——周北南站了起来。 他手中钢炼长枪与他青筋暴突的手背浑然融为一体,一身素服眨眼间已换成迎风招摇的藏蓝长袍,云肩通袖纹上金光涌动。他微微转动长缨,锐锋与空气接触擦动,发出一声短促且尖锐的雁叫,清冽凄紧,仿佛有一道烽火正在寒刃折射出的光芒间燃烧。 而周北南站在那里,眉心原本的淡紫色云纹被一道细长狭窄的熊熊火纹替代,宛如一只仇恨的眼睛在他额头上睁了开来。 他的左手指尖一滴滴往下落着鲜血,侧颈处有一片一笔一画地用血绘成的符文。 “休想再从我身边带走任何人。”周北南声调里透着难言的森冷,“……休想。” “……你动用了禁术咒法?!就为了救这个人的性命?!”南狸一怔过后,哈哈大笑,“一个修道之人竟如此自甘堕落!先做鬼奴,又自堕为恶鬼?可你不要忘了,我是鬼王!我是御鬼之人!不论你变成什么样的怪物,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言罢,他在掌心龙飞凤舞地绘制了一道符咒,直击周北南额心。 周北南却在刹那间消失了踪影,那道符咒落了空,将一棵二人尚且环抱不及的大树从中击断成两半。 当然,这片百米之地内的任何响动,暂时都传不到外界去。 南狸皱眉,环伺四周。 群鬼之中,厉鬼确实最难对付,实力较普通灵体而言会几倍暴涨。倘若周北南仅仅找回自己另一半失落的魂核,也根本无法与鬼王南狸正面对抗。因此,他自甘堕落的原因并不难想见。 “难不成你想杀掉我?”南狸颇觉可笑,“你这个废物,你要如何近我的身?我倒要看看,你敢从哪里出来?” 四周空余荒野之声,罡风烈烈,南狸甚至怀疑周北南是听了方才的一番话,怕丢掉性命,方才已经趁机遁走了。 他不想多管周北南。他所求的唯有叶补衣的那一缕残魂。 不管徐行之说的是否是真话,叶补衣是否已经在他体内消失,南狸都不打算让他活下去。 ……大不了将他杀死后,及时把徐行之魂魄封死在他体内,再慢慢去把叶补衣从他体内揪出来也不迟。 思及此,南狸掌心结起一枚漆黑的鬼钉,鬼钉幽幽浮动,一生二,二生四,转眼间,十二枚漆黑的夺命星辰便朝徐行之袭来。 然而,鬼钉并无一枚伤到徐行之,而是在“叮叮当当”响过数声之后,流星一般悉数落地。 ……于徐行之身前,一道影影绰绰的高大鬼影浮现而出,横槊替他挡下了所有攻击。 南狸嗤笑。 ……找死。 他可能失手一次,但绝不可能失手第二次。 从刚才起就被他藏于左手掌心的符咒横推而出,电光石火间,直奔残影! 眼看着那道残影避无可避、脖子上冒出了一圈属于自己的锁链烙印,整只魂魄像是被桃木钉贯穿了一般,悬在半空不再动弹,南狸唇角勾起一丝浅笑。 然而这浅笑也只刚刚成型,便彻底死在了他的脸上。 他略有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来,看到胸口处那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时,他还颇不可思议地伸手去摸了摸。 在摸到一手濡湿时,他眼前已然昏花一片、分不清沾满他手心的血是红色还是黑色了。 之前南狸没有任何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这么清晰过,但现在,那颗心已经离他而去,在他眼前兔子似的跳动着。 咕咚咕咚,砰咚砰咚。 ——周北南穿过他的身体,堂而皇之地取走了南狸尚在跳动的心脏。 徐行之瞠目结舌地望着周北南,而周北南眉心处的火纹愈加清晰,把他双目亦映得发出淡青色的邪异之色来。 他转动着手腕,从四面细细观赏着属于南狸的心脏,轻声道:“……你忘了吗,我被你撕成过两半。一半在这里躺了十三年,另外一半居然废物到忘记要报仇的事情。” 徐行之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刚才护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半魂灵,是厉鬼周北南特意分裂出来做诱饵,来吸引南狸注意力的? 南狸口里涌出血来,喉腔里咯咯有声,他无力地摔倒在地,双手撑起身体,往前缓缓爬动着。 “……那一半废物灵魂,你若是想要就拿去吧。”厉鬼周北南低低笑了起来,“它已经属于你了。就看你还有没有命消受。” 南狸喷出一大口血,肘部抵在蛮荒粗粝的地面上,匍匐着往前爬去。 他的后背被已化为厉鬼的周北南一脚踏上,但南狸穷尽全力,还是拿到了他想要拿的东西。 ……那盏刚刚被他失手摔掉了的、已经空了的锁魂玉壶。 他慌乱地把玉壶揽入自己怀里,好像是忘了里面的魂魄已然消失的事情。 而厉鬼周北南显然已经对南狸的心脏丧失了兴趣,他把那东西敝履似的丢弃在地上,鲜红的心滚了几滚,沾上了草屑碎渣。 厉鬼周北南举起长枪,朝那颗狼狈的心直扎了过去。 徐行之猛地闭上眼,但仍无可避免地听到了血肉模糊的碎响。 “我说过,我要一枪捅碎你的心。”周北南缓缓绞动着枪尖,“……还要亲手把你挫骨扬灰。我没忘。” 南狸却已是听不见周北南的话了。 他把那玉壶揽在怀里,低着嗓子喃喃着问:“小道士,摔疼了没有……”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即使有人能够给他回应,他却听不见了。 然而南狸自己不知道。 他充满期待地看向玉壶,等待着他的小道士能对他说上一句话。 在小道士死后,每日入睡前,他都会这样等待着,一边等待一边在心中问他的小道士:你想要什么呢?吃的,穿的,不管是什么,到我梦里来说一声,我烧给你。 然而小道士不肯原谅他。他甚至吝啬到不肯入一次他的梦。 他就这样一直等,等到睡过去。 这回,南狸一如既往地等着,一直等到生命的光芒在眼中彻底熄去。 在南狸断气的瞬间,屏蔽灵力流动的光盾消失了,刚钉刻在另一半周北南魂魄上、还未来得及与他融合的符印也随之消散。那一半灵魂飘散成烟,重新归入厉鬼周北南体内。 厉鬼周北南却并不急着将南狸的尸身挫骨扬灰。 他轻嗅了嗅,便像是闻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回首望向了徐行之:“哦?这里有一颗更新鲜的心。” 徐行之霍然一惊:“……北南?” 远在数百步之外、乖乖躺在稻草之上的孟重光似有所感,猛然翻坐而起。 “周北南,周北南。……这是他的名字吗?”厉鬼周北南一边舔舐着指尖上的心头血,一边咀嚼这个名字,“还不错。……你又叫什么?” 徐行之警惕地望着他。 眼前人和周北南有着一样的音容,然而却已是脱胎换骨,只是绷着一层属于周北南的肉皮罢了。 “算了。”厉鬼周北南自己主动放弃了追问,把钢炼长枪收回掌心,滴溜溜转了一转,“知道食物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意思?” 周北南心智已失,眼瞳里尽是红青交杂、走兽鹰隼似的诡异光芒。 他将脖子稍稍活动了一圈,唇角弧度凌厉地朝斜上方挑了一挑,持枪朝徐行之走来。 徐行之既惊又怒,厉声喝道:“周北南!” 周北南眼中杀意的阴翳涟漪似的晃荡了几圈,锋利如刀的薄刃竟突然软化了下来。 他望着徐行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困惑的温柔。 但只一个转瞬,周北南的神情便又狰狞起来:“……你想做什么?” ——他在对他体内尚存一线理智的、真正的周北南说话。 徐行之立时抓住了一线希望,一边往后退去一边喊:“北南,把他从你的身体里赶出去!别叫他控制你!北南!” 厉鬼周北南露出了不屑的狞笑,口唇往两边咧去,几乎要生生裂开。 他举起钢炼长枪,将雪亮的锋刃对准了徐行之的心脏。 徐行之已是退无可退,但仍不肯放弃:“想想阿望!想想小弦儿……还有小陆!想想看你是谁!你是周北南!你——” 徐行之话音尚未下落,孟重光便骤然闪身挡护在了他身前。 他丝毫不与周北南分辩,手心已然聚起了一脉红光,锁定了周北南位于额头的鬼核! 鬼核也即魂核,是鬼魂全身上下最脆弱的部分,若是受了孟重光这一击,周北南必死无疑! 徐行之睁大了眼睛:“……别!” 周北南撕心裂肺地仰天长啸一声,在孟重光即将出手时,竟硬生生将长枪的枪刃瞬间倒转过来,直直插入了他右肩的琵琶骨! 枪刃径直穿刺入体,骨头的炸裂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厉鬼周北南不防会被原本的周北南夺回身体,琵琶骨受了这一击,体内经脉流转骤止,想脱身逃遁已经是不可能了。 他发狂地痛声大骂体内的另一个周北南:“你这个废物!” 孟重光掌心红光威势陡收了七分,但方向依然不改分毫,直冲周北南鬼核。 即使是那厉鬼也经不起这样的冲击,登时昏死过去,然而真正的周北南竟还尚存了一丝神志。 他向前跪倒在地,咳嗽不止,那柄钢炼长枪支在地面之上,将他的身体与地面拼成了一个三角形。 作者有话要说:他喃喃地唤道:“……行,行之……” 徐行之不顾伤口仍在流血,膝行上前,托住周北南肩膀:“在呢。” 周北南微微笑开了:“承认不承认……老子认真起来可比你厉害多了……” 徐行之咬紧牙关,笑道:“当然,当然。” 在剧痛和昏眩中,周北南一口温热直接喷了出来,濡湿了徐行之的肩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别,别让陆御九看见我这样……他又要哭,哭起来怪麻烦的……” 话未说完,他便枕靠着徐行之的肩膀,没了意识。 第37章 鬼面秘密 周北南昏厥六日未醒,期间陆御九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枯守在他身边。 能碰到鬼奴的唯有鬼主,元如昼亦无法对周北南施以治疗,因而周北南的一切伤势均由陆御九照料。 徐行之尽管陪侍在旁,却也没办法替陆御九分担些什么。 第六日时,徐行之醒来一早便去探望周北南,正巧看到陆御九将常年戴在脸上的厉鬼面具摘下放在一边,不住擦眼睛,肩膀上下抽动。 徐行之在身上掏掏,摸出了一张昨日被元如昼拿去洗过的手帕,叠了一叠,朝他走去。 听到脚步声,陆御九慌忙捧起那半副假面盖住脸,才肯扭过头来。 他艰难吞咽了好几声,才把哭泣声咽下去:“……徐师兄。” 徐行之说:“别哭了,伤眼睛。” “我没哭。”陆御九为了表现这一点,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徐行之走到近旁,把手帕交在他手上:“好好,没哭。” 他在陆御九身侧坐下,坐姿一如既往地不正经,左腿盘在身前,右腿架起,右肘压在右膝上,望着昏睡的周北南,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御九刚想跪直,徐行之就有点蛮横地按住了他的脑袋,把那张假面连带着他的脑袋一道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还特意矮下一点身体,好迎合陆御九的身高。 陆御九有点懵,在徐行之怀里蹭了蹭,话音里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徐师兄?” 徐行之轻咳一声,用木手轻轻抵在他浓密的发间,贴在他耳边说:“……没人听得见。他们都睡着呢,想哭就哭,徐师兄不笑话你。” 陆御九顿了一顿,一把揪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又强自忍耐了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痛到骨头里的饮泣。 当啷—— 陆御九还没来得及戴正的鬼面从他脸上掉落在地。 徐行之由他靠着哭去,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的抽泣声才渐渐停止。 徐行之把从刚才起就藏在右手掌心的琉璃纸剥开,从里面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塞进陆御九嘴里。 陆御九含了一会儿,才品出嘴里是什么味道:“……糖?” 徐行之应道:“……嗯。” 南狸死后几日,他手下的鬼奴也都各自解散,虎跳涧变为一座空荡荡的死人谷。为了寻找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周望等人搜遍了虎跳涧上下,也没找到钥匙碎片在何处。 最后,还是徐行之在叶补衣空了的锁魂玉壶内发现了被镶上石坠、制成挂饰的钥匙碎片。 徐行之读过叶补衣的回忆。 当年,南狸把叶补衣骗回去的理由,是在虎跳涧里有一处可安葬他陌生道友的风水宝地。 徐行之当时便觉得古怪:蛮荒贫瘠,几乎不存在水草丰茂之处,花蜜都是苦涩的,这所谓的风水宝地又是何来头? 在南狸死后,他还特意去虎跳涧的那片湖泊附近瞧了瞧,发现那里已是林木萧萧,兔走鼠窜,湖泊已干,满池皲裂,整座湖泊像是被抽去了生命似的,萧瑟如死。 不过他特意尝了尝附近丛生的几朵野花花蕊,发现竟还有些甜意。这至少证明,以前此处的确是丰饶过的。 而在回味整理叶补衣的记忆时,徐行之注意到,南叶二人常在那片湖泊里玩丢拣物品的游戏。曾有一次,小道士叶补衣从湖里捞起了一块奇怪的发光碎片,南狸不以为然,将它制成宝链,送给了叶补衣。 叶补衣很喜欢那条项链,日日佩戴在身,直到和南狸分道扬镳那日,他才将链子除下。 叶补衣死后,南狸便将项链放入了锁有叶补衣残魂的玉壶,权作陪伴。 那钥匙碎片是灵性之物,也许正是因为当年坠入湖泊,方才养就了这么一番世外桃源的水土;碎片一离,此处就重归恶土。 这个推测相对来说较为合理,但徐行之却隐隐觉得某处有些不合理,只是说不出来这种感受具体源自于哪里。 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徐行之也不继续去钻牛角尖,权且将这点莫名的怀疑记在心中。 在离开虎跳涧枯湖前,徐行之将附近几十株将死的花都摘了,汲干花蜜,做了四颗花蜜糖。 一颗自然是给孟重光,两颗他分别给了曲驰和周望,剩下一颗他揣在怀里,原本是想等周北南醒了给他吃,但眼见陆御九这么难过,徐行之一时心软,就把糖给了他。 徐行之问:“好吃吗?” 陆御九含着糖,含含糊糊地:“曲师兄他有吗……” 一提这事儿徐行之就觉得好笑:“昨夜我把糖拿回来就分给曲驰,谁晓得他不舍得吃,舔都不肯舔一口,趁陶闲睡觉时塞到陶闲嘴里去了,差点把陶闲呛着。” 徐行之谈起曲驰时,口吻自然熟稔得如同在谈论多年老友。 陆御九软声道:“谢谢徐师兄……” “想谢谢徐师兄就别哭了。”徐行之说,“徐师兄内衣都湿了。” 陆御九不好意思了,快速抬起脸来,拿手背卖力地去蹭徐行之肩膀上湿掉的那一团。 等他意识到自己忘了戴面具时,惊慌地抬眼一看,却见徐行之已经先于他闭紧了眼睛。 他体贴地催促道:“快戴上吧。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徐行之想象中,陆御九应该是遭遇了什么横祸,毁了容貌,方才戴了那么一副唬人的面具,权作遮挡。 陆御九既然不想叫旁人瞧见自己的脸,那么自己何须因为无谓的好奇心去窥探他呢? 等了一会儿,他才等来陆御九带着轻微哭腔的声音:“徐师兄……” 徐行之以为陆御九已戴上了面具,便睁开了眼来。 旋即,他倒吸一口冷气,只说出一个“你”字,便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陆御九没有戴上面具。 然而在鬼面之下的却不是徐行之想象中枯朽**的伤疤,而是一张清秀过分、毫无疮疤的娃娃脸。 陆御九的眼睛生得很圆,哭肿起来后更是红得小桃子似的可爱,脸肉又白又软,看上去活像是一只被抢了过冬板栗而难过的小松鼠。 徐行之回过神来:“……你脸上没伤?” 陆御九怯怯地摇头。 徐行之想不通了:“那为何要戴面具?” 陆御九抿一抿唇,重新将面具戴好,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在徐行之面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在清凉谷修行这些年,我本领低微,悟性也是一般,但偏在参悟鬼道上有了些造诣。进入蛮荒后,我若是仍秉持所修仙道,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于是我弃了仙道,专心研习鬼道……” 说这些话时,他目光躲闪,隐有悔意:“后来,我找到了清凉谷几个师兄的残魂。……清凉谷等级很是森严,我辈分低微,无颜指挥师兄,更无颜以鬼修身份面对师兄们,索性捡了一块废铁,做成这副模样,戴在脸上……” 徐行之摸了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抚:“周北南知道吗?” 陆御九答:“周北南是我收的最后一个鬼奴。他瞧见我的时候,我便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徐行之有些好奇:“怎的不告诉他?他又不是清凉谷人。” “他……”陆御九耳廓烧得火红,“他一直以为我被人毁了面容,一直不许别人碰我的面具,有一回还,还差点打了要来摘我面具的阿望。他那般护着,我不好意思告诉他……” 徐行之觉得陆御九的情态有些古怪,又想一想周北南对陆御九那股护食的劲儿,再加上前些天被迫看过南叶二人的活春宫…… 他了然于胸道:“哦。你们两人……” 他把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因为陆御九只听过前半句话,脸就活生生烧成了一只红豆包:“没,没有,真的没有!” 徐行之对陆御九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不予置评。 提起了周北南,陆御九就好似有了无穷的话说:“……当年我把他捡回来的时候,特别讨厌他。他因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心里憋气,一肚子邪火,成日里净冲我发,我烦他烦得要命,都不想要他了。” 徐行之想一想周北南那副世家大公子的德行,深觉陆御九烦得有理。 “……不过,想着他已经……不在人世,我也就没那么气了。再说,他能碰到的只有我,我要是再不理他,他就太难过了。” 那副鬼面着实做得不错,把陆御九偏温软的腔调硬生生扭曲得有了几分恐怖之意。不过看到过陆御九的真容后,徐行之再听他说话,怎么听都只会想象出一只小松鼠在委屈巴巴地数松果的样子。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陆御九非要戴着面具了。 毕竟陆御九的声音、长相,以及身高,看起来毫无威慑力,即使在他盛怒之时,看起来大概也只像是少年在使小性子。 “后来……我和他就一直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陆御九的腔调微微颤抖:“可是,我没,没能保护好他……他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本能看到南狸来的,但我那时看他找到自己的尸身,实在难过,就想放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一坐……” 说到这里,陆御九难过地抽泣起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谁都保护不了……” 徐行之静静注视着他。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原主记忆里那个为了救同辈不惜豁出自己性命去的小鬼修,矮小、爱哭却又讲义气。 徐行之突然想到,数天前他第一次见到陆御九时,他正站在高处,操纵着符箓招魂引鬼,幽魂暗生,翻卷不休。 再后来,封山门徒为了抢回钥匙,前来攻塔,陆御九身负重伤,原因也是因为站在高处,不慎中箭。 ……他似乎非常喜欢站在高处,哪怕会因此而受伤也在所不惜。 那么,他在施法运功时,冒险站在高处,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矮小和无能为力吧。 ——就像他用狰狞的鬼面挡住自己的脸一个道理。 陆御九想要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但让他沮丧的是,事到临头,他仍然是一个没出息的爱哭鬼。 徐行之正出神间,突然听得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个略虚弱的声音:“……天啊。又在哭。” 徐行之循声望去,只见躺在那里的周北南竟已睁开了双眼。 陆御九一怔之下,猛地扑了上去,压在了周北南身上。 鬼奴唯一能碰触到的就是鬼主,这一压之下触动他琵琶骨的伤势,周北南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脏话:“你要压死我吗?” 陆御九的动作顿时小了,但还是扑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小狸猫似的把雪亮的牙齿龇了出来,眼泪汪汪地发狠:“谁叫你拿禁咒之术往自己身上用?若不是我及时消去了那咒术,你就彻底被厉鬼夺舍了!我准你用了吗?!啊?” 周北南叫苦不迭:“错了错了!我错了!祖宗你起来成吗?!” 见此情景,徐行之也不方便在此逗留。他功成身退,悄悄朝洞外走去。 留在洞里的陆御九依依不舍地爬起身来,跪坐在床边,鼓着嘴巴犹豫了好半天,才对周北南说:“……我刚才吃了糖。” 周北南刚缓过那阵疼劲儿,脑子转得慢了些:“什么意思?” 陆御九问:“你想不想吃?” 周北南还没说话,陆御九俯身下来,在周北南唇畔小老鼠偷食似的啄了一口,将一口还没完全融化的甜蜜渡了过去。 他红着脸直起身子:“只有这么一点了,你不许嫌……唔!!” 周北南抬起没受伤的左臂,扶住陆御九的后脑勺,把还没完全直起腰的陆御九摁了下来:“……刚才没尝到。再来。” 徐行之一边把玩着折扇,一边想着心事。 如今,孟重光已经得了两片钥匙碎片,那所谓的“世界之识”要是知道自己这个刺客正事不做,还帮着孟重光他们往外跑,怕是要给气凉了。 他独自一个走到洞外,正好遇见迎面而来的元如昼,便笑着冲她打了招呼:“如昼。” 元如昼见了他,略略颔首:“师兄。” “重光呢?北南醒了,我正好找……”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元如昼望向徐行之,语气中有些疑惑:“……师兄?” 徐行之回身望向洞内,目光内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总算想通南狸之事究竟是哪里怪异了。 ——蛮荒的钥匙碎片对蛮荒的任何人来说,都是珍贵无比的宝物,但是,南狸似乎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片被叶补衣捡上岸来的碎片就是蛮荒的钥匙! 他不仅把这个小玩意儿给叶补衣做了装饰,还任由灵力低微的叶补衣戴着它走来走去。 ……那么,南狸本人都不知这是蛮荒钥匙,那被他们擒获的封山之主,又是从何处知道南狸这里有蛮荒钥匙碎片的? 山影叠叠,上出重霄,绝巘怪柏,纵生蔓长,此景配合着倏然立起的蛮荒高塔,更显得荒凉凄凄,无比怪异。 几个身着清凉谷服制的弟子推着温雪尘的轮椅,站在高塔之前。 温雪尘的一头皑皑雪发迎风飘动,他面向高塔,神情淡然,倒是之前来过此处的两个弟子心有余悸地望着那满地滚动的索命星砂,两股战战不已:“……温师兄,此处危险,他们又不在塔内,我们还有进去的必要吗?” 温雪尘简明扼要地下达命令:“进去。里面还有一个人在,我要问他些事情。” 温雪尘既有令,几个弟子莫敢不从,心一横,方才推了轮椅过去。 星砂在地上浅浅沉浮,蠢蠢欲动,但温雪尘怀中八卦轮盘光芒横溢,硬生生压制住了那星砂的妖力。 轮椅平缓前行,碾压在地面上,沙沙作响。 几个弟子步行穿过此处时,均是一身冷汗。 上次来过的弟子抹了把冷汗,试图同温雪尘说些话,分散下眼前的紧张氛围:“……温师兄的轮椅做得真好,履地平稳。自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温师兄时温师兄便一直坐着,可见质量也是一流。这是出自于哪位能工巧匠之手?” 温雪尘头也未抬,答道:“……徐行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订温白毛和师兄的少时往事。 师兄:专治各种傲娇,药到病除,欢迎到访。 第38章 以牙还牙 十五岁的温雪尘初见到十三岁的徐行之时,是非常讨厌他的。 可以说,自出生以来,他没见过这种不敬尊长,行事孟浪的登徒子。 即便在病重落魄时,小温雪尘身边也有两个管家日夜照料,喝药用的是冰壶玉碗;入了清凉谷,他因天赋超群,被师父扶摇君另眼相待,三年便被擢升为座下首徒。 清凉谷尚尊崇长,高低尊卑壁垒分明,有修炼十数年亦无成就的清凉谷门徒,见了温雪尘,都得客客气气唤上一声温师兄。 在遇见徐行之前,温雪尘从未接触过市井出身的人。 某日,扶摇君令他与风陵山新君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共同出行,缉拿一名在风陵山和清凉谷管辖地带的交界处流窜作乱的鬼修。 温雪尘携两名师弟,拄着楠木手杖走出山门时,只见两名风陵山装束的年轻弟子候在门前,却不见那徐行之踪影。 他微微皱眉:“风陵徐行之何在?” “……哎。” 温雪尘应声转头,望向清凉谷门口石碑。 少年坐在石碑顶端,单腿垂下,午后晨光在他的身上落下轻薄的淡金色。 少年衔住酒壶口的唇畔向上挑起一个张扬无比的弧度:“我这儿呢。” 温雪尘脸色一沉,但对他的行径未予置评。 他向来修养不错。遇上看不惯的行径,若是同门,温雪尘自是要训诫一番,但徐行之与他同辈同级,他既然瞧不上,不去瞧他便是,省得给自己添堵。 然而,在与那要缉拿的鬼修狭路相逢时,温雪尘的修养与风度竟全数散去,冲动地抛下了全部随行弟子,抵死追杀。 那鬼修实力一般,腿脚工夫却着实了得,温雪尘追他进入一片绵延山峦时,已然是气血逆行,面唇绛紫苍白混成一片,负累极重的心脏撞在他的肋骨上,发出可怕的砰砰巨响。 饶是如此,他仍不肯停步,直到背后一股极大的力量传来,将他死死锁在怀里。 尾随他而来的徐行之大声道:“你不要命了?!” 温雪尘发了疯似的用手肘去捣徐行之的肋骨和腰腹,他一声不吭地照单全收了,又将手掌覆在温雪尘后脑上,猛然催动灵力。 温雪尘顿觉晕眩,向前栽倒,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温雪尘身处一个山洞之中,身上披着风陵山的素色外袍。 徐行之蹲在山洞口,折来了一堆湿柴,用灵力烘干,添柴烤火。 注意到温雪尘起身,他哟了一声:“醒啦?你跑得可真快,清凉谷和我们风陵山的两个弟子都追不上你。” 温雪尘正欲开口,便觉心窝闷痛难捱。他佝偻下身,强行咽下痛楚:“他人呢?” “那鬼修?”徐行之将手中的一枚金钟抛起又接住,“……应该还在山中吧。师父临行前交给我一件法器,可大可小,能网住方圆百里之地,也能网住一只蝴蝶。我方才已动用,将这百里之内的山脉都封住了。虽说咱们的弟子进不来,可那鬼修也逃不出去。待你养好身体,我们慢慢搜山便是,总能把他揪出来。” 温雪尘一语不发,扶着石壁站稳身体,一手拄杖,一手扶墙,蹒跚着向外走去。 徐行之年纪轻轻、已生得长手长脚,他见状不妙,背靠洞口一侧,左脚踏上另一侧的石壁,用腿阻去了温雪尘的去路。 “你去哪儿?”徐行之问他。 温雪尘看也不看他,冷淡道:“不需你管。” 徐行之把他往回推了推:“休息好了再去寻那鬼修不迟。我师父说过,你有心疾,我需得照顾好你。” 温雪尘凛声反问:“那你可知道我的心疾是怎样来的吗?” 早在温雪尘失态时,徐行之心里就有了数:“是那鬼修?” “我父母遇害,是我亲眼所见。”温雪尘每一字都咬得极恨极痛,“他只是在路过我家布施棚时,看上了我父亲随身佩戴的寒蟾玉。” “他潜入我家,掏出我父亲的心,又侮辱了我的母亲。我母亲在他进门前把我藏到床下,我方才躲过一劫。……后来,母亲的血从床缝间流下,滴在我脸上。……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那么一块价值不过千两的玉。”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千两啊。” 温雪尘瞪他。 徐行之这才察觉自己话说得太不合适,急忙举起手来表示歉意:“抱歉,我没见过世面。” “别拦着我。”温雪尘不想再同徐行之说话,额角隐有青筋绽出。 “你身体虚弱成这样,遇上他也是个死。”徐行之话说得直接,“……我去。” 温雪尘扬起手杖,一杖敲在了徐行之的左小腿迎面骨上。 徐行之不防挨了这么一击,疼得脸色发青,抱着腿跳了好几下。 温雪尘不理会他,越过他出了山洞。 徐行之也不生气,单脚跳着追上去:“哎,哎。一起呀。” 温雪尘已无力御剑凌空,只能徒步在山林中穿梭,寻找那杀害他全家的鬼修的去向。 徐行之跟在他身后,一边小心避着脚下的蚁虫,一边跟温雪尘搭话:“你走路挺累的,要不要我背你呀。” 温雪尘强行控制住紊乱的呼吸声,冷淡道:“不必了。” 徐行之再度搭话:“哎,你有好多头发都是白的。” 温雪尘略有不耐。 自从罹患心疾,他的头发便染了几许霜色,从来不敢有人这样无礼地当面提及他的白发。 徐行之叨念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温白毛,何必这样自苦呢。” 温雪尘停下脚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徐行之为了躲蚂蚁跳来跳去,头也不抬地答:“温白毛啊。” 温雪尘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但还是抢在发作前硬生生忍了下来:“……我比你年长。” “那又如何?”徐行之说,“应天川的周胖子也大我两岁。” ……温雪尘不想再和徐行之说话了。 他第一次有了话说多了会心口痛的体验。 徐行之似是察觉到了温雪尘的情绪,不再与他搭话,走到了温雪尘前头。 他一面用树枝开道,一面碎碎道:“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 仇家就在眼前,却遍寻不着,温雪尘心里烦闷不堪,又听徐行之这样言有所指,终是忍不了了:“闭嘴!” 徐行之被吼得有点懵,回头看他,解释道:“我是想叫你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 温雪尘当然知道徐行之并非恶意,然而他此时气性已起,索性一股脑把火气撒到了徐行之身上:“我的身体与你何干?你是什么人?配来管我吗?” “你何必冲我发火?”徐行之毕竟也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你若是心里着实不痛快,可以去撞树。” 温雪尘咬牙切齿地盯着徐行之:“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会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徐行之步伐一顿,背对温雪尘站了半晌,便一言不发地迈步朝前走去,转眼便把温雪尘甩开了数丈远。 温雪尘在清凉谷中训诫低辈分的弟子时,从无人敢悖逆他半句,如今比他入门更晚、年龄更小的徐行之,不仅出言不逊,还不服管教,这令温雪尘怒气冲顶,将手中楠木手杖拦腰抓在手中,狠狠朝徐行之后背投去,正中他肩胛骨。 楠木手杖极沉,徐行之没有防备温雪尘,在这一击之下,他捂着肩膀直接跪了下去。 温雪尘未曾料到会真的砸中他,脑中热血正有退潮之势时,徐行之便伸手捡起他的拐杖,爬起身来,狠狠往膝盖上一斫,拐杖登时裂为两半。 徐行之看也不看,把断开的楠木拐杖往旁边的断崖里一丢,随即扬长而去。 温雪尘差点被气到吐血:“……你!” 失了手杖,温雪尘更是寸步难行。 因为忆起当年之事,又与徐行之吵了一架,温雪尘越走越觉得胸口闷痛难受。 走不出半里路,他便靠在一株桃树边,抖索着手从怀里摸出止痛疗心的丹药,吞过药后,才脱力昏睡了过去。 ……他是在颠簸中被弄醒的。 醒来时,温雪尘正趴伏在一人背上。天色已由傍晚转入子夜时分。 他们正在御剑离开那座山脉,刚刚还将山脉笼罩着的煌煌金光已然消去。 温雪尘急了,一把掐住眼前人的肩膀:“停下!” 背着他的徐行之被这么一掐,差点从剑上翻下去,疼得大口大口吸气:“要命啊你,撒手!” 温雪尘这才认出背着他的是徐行之,自己掐捏着的正是他被自己手杖掷中的地方。 而徐行之周身上下显然不止这一处伤,腰、腿,胸口都有鬼火灼烧的焦痕,后脖颈上头原本简单敷了些山林里能寻到的止血草药,被醒来的温雪尘一折腾,草药渣簌簌落了些下来,露出一处触目惊心的刀伤, 温雪尘面色一凛:“你这是……” “你醒了正好。”徐行之缓过疼劲儿来后,挑了最近的一座小山丘,停剑落下,将温雪尘从背上放下,又在袖中掏掏摸摸,取出那盏金钟来:“我替你将那王八蛋擒来了,就在这金钟里关着。” 温雪尘愕然地看着他递到自己面前的金钟,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声音来:“你……” 徐行之搔搔头发:“这东西狡猾得很,生擒他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擒住他后,我已经封了他全身所有大穴,就算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足够慢慢弄死他了。” “为何要生擒?”温雪尘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很不自然,“师父说过,若是他不肯伏法,杀了他便是。” 徐行之又把金钟往温雪尘面前递了递,语气轻松:“我想,我若是你的话,定然想亲手杀了他报仇。喏,他就在这里头,想报仇的话就拿去吧。” 温雪尘一时无语。 伤痕累累的徐行之手捧金钟,望着他笑得没心没肺。 半晌过后,温雪尘方道:“他既已伏法落网,我便不能再公报私仇。……押送他回清凉谷吧。” 徐行之奇道:“为何?” 温雪尘:“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徐行之把金钟往温雪尘怀里抛去,温雪尘被迫只得将金钟接住,“杀人偿命便是规矩。我权且问你,手刃他,是否能叫你心里好过些?” “我父母亦不能回生……” 徐行之道:“谁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你心里是否能好受些?” 温雪尘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那就去吧。”徐行之扳着温雪尘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又往他后背推了一把,“……给你一个时辰,慢慢折腾他。怎么能出气,就怎么折腾。” 温雪尘发现自己与他相处不过半日光景,竟已习惯了徐行之这副市井小民的油腔滑调。他失笑道:“……我哪里能折腾他那么长时间。” 徐行之在附近一处岩石上坐下:“别告诉我你做噩梦的时候没想过怎么把这人抽筋扒皮五马分尸。” 他又遗憾道:“……我若是能抓到杀我母亲的鬼修,折腾他一日一夜都嫌少。可惜,当初我年岁太小,没瞧见那鬼修模样。” 温雪尘脸色微变,想起在与徐行之口角时指责过他的话。 “你若是有家人死在你面前,你自然会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他喉头微更,咬了几番牙,仍是没能说出“谢谢”二字来。他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只盛装伤药的药瓶,一挥袖丢入徐行之怀中:“治伤用的。” 徐行之一愣,旋即朗声笑道:“谢啦!” 温雪尘面颊微红:“何必言谢。” “你人不错啊。”徐行之取去瓶塞,嗅了一嗅,讶异道,“是百回丹?我听说在凡间,一枚便有百金之价……” 温雪尘冷声打断了他:“不许私藏了拿去卖。” 被戳破小心思后,徐行之咳嗽两声,正色道:“谁说要卖了,只是这玩意儿实在珍贵,你还真舍得给我用啊。” “看得出来,你记仇得很。”温雪尘扭开脸,顶着一张漠然的面庞分辩道,“我可不想在你的噩梦里被扒皮抽筋。” 徐行之一愣,摸一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旋即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从不记隔夜仇的,一般当场就报了。” 温雪尘:“……” 徐行之乐道:“你打了我那一下,我折了你的拐杖,当时便已经报了仇了。后来我擒拿鬼修回来后,发现你居然被我气晕了。我还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哈哈哈哈哈。” 温雪尘:“…………” 他没有再分辩自己是因为心疾发作才晕倒的,捧着金钟转身离去,隐于林间。 惨叫声在小山丘间响了半宿,徐行之也便由得他折腾去,把药上好后,便用树枝在地上写画。 直到熹光渐明之时,温雪尘才双手血迹斑斑地走出树林。 将金钟递还给徐行之时,他注意到了徐行之在地上画的东西:“……这是什么?” 徐行之叼着一根草,见温雪尘出来,便兴奋道:“你来得正好。……我想着吧,你心疾这么严重,出外行走也辛苦。等我回风陵山就给你做台轮椅,以后出行也便利些。” 温雪尘心中微动:“……你……” 徐行之直截了当道:“你别那副表情,我可不是白给你做的。……再帮我搞些百回丹来吧,真挺管用的。你瞧,我肩膀现在已经不疼了。” 他蹲在那里,把胳膊伸长了转了一个大圆,随即仰头看着温雪尘,唇角带笑,眼中含光,年轻的面容在晨光之下显得无比明亮纯净。 温雪尘不自觉地随他一起微笑起来:“行,我答应了。……回吧。” 徐行之却不起身,指一指自己的肩膀:“既然伤好了,那便快些上来吧。”他眼中的微笑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感,“……我背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是小温白毛和小师兄的回忆专场~ 重光不在的第二天,想他√ 第39章 疑窦暗生 从那时至今,已过了多少年了? 温雪尘也记不清了。 轮椅木轮辘辘地轧过塔前散落的星砂,塔门在眼前吱呀一声打开。 门开启的瞬间,有无数碎片一样的声音朝温雪尘耳畔涌来,耳语像是一**上涨的潮水,追逐着、驱赶着,直至将他没顶方休。 “温师兄!温雪尘!温白毛!” 徐行之站在清凉谷谷中的一片桃花林下,推着他新做好的轮椅,对着清凉谷校场上扶杖而立的温雪尘挥手,“温白毛”三字吓得校场上的清凉谷弟子们心惊胆战到恨不得把耳朵戳聋。 “……尘哥。” 这回是个女孩的声音,温柔得像桃花瓣落在风中。 “雪尘,你来啦。” “……温雪尘,你真够慢的。” 推着他进塔的清凉谷弟子在双脚安全踏入塔内时松了一口气,然而偶一低头,却见温雪尘面色青白,肘部压在大腿上,压住前额,肩膀微微发颤。 几人同时回头望向塔外看似平淡无奇的满地星砂,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忧虑来:“温师兄,你还好吗?” ……温雪尘若是出了什么事,无人能压制得住那能吸血食肉的星砂,他们就等同于被囚禁在了这高塔之内。 好在片刻之后,温雪尘的眼神便复归清明,抬头道:“……无事。往里去吧。” 几人这才各自安心下来。一名清凉谷弟子从怀里取出一瓶疗心安神的丹药,毕恭毕敬地呈上。 温雪尘取出一粒药,放于舌下压着,随即指点道:“先去左侧第三间小室,那里有人在。” 上次他来到蛮荒时,便感知到塔内有人,只是那回他是专程来寻徐行之的,徐行之既然不在塔中,他也没必要费心动用灵力强行入塔。 ……他向来不喜欢自找麻烦。 然而这回他为了阻拦九枝灯进蛮荒,不得不来。 推开小室门的瞬间,一股蝇蛆唯恐避之不及的臭肉味迎面扑来,在场诸人纷纷掩鼻,温雪尘却面色如常,摇着轮椅进入小室之中。 地上的那团肉还能勉强瞧出个囫囵的人形来。温雪尘行至他面前,正在思考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脸,那团肉便嘶声喊叫起来:“谁?是谁?” 他迫不及待道:“不管是谁,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温雪尘:“好。但我有几个问题。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你个痛快。” 腐肉兴奋得颤抖不已:“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 “你是谁?” “封山……我是封山之人。” “谁将你囚于此处?” “孟重光……”封山之主提起这个名字时,竟把声调降了下去,似乎是害怕隔墙有一只属于孟重光的耳朵悄悄探出,窃听到二人的对话。 温雪尘从轮椅上俯下身来:“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那人极怕回答不了温雪尘的问题,惹得他不痛快,急忙把自己所知的细枝末节全部倒出,“他们全部走了,一个不剩,就连那个徐行之也……” 在听到“徐行之”三字时,温雪尘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妙:“……徐行之?你见过他?” 封山之主双眼已被剜剩下两个黑漆漆的洞,他听出温雪尘声音有异,为求一死,他积极地描述起徐行之来:“他右手残废了,和孟重光在一起。他……” 然而他猜错了,温雪尘好像对徐行之并不很感兴趣。 他凉凉地打断了他:“他们是何时离开的?” “大概几日,不,几十日……十几日前……”封山之主有些崩溃了,他混乱地蜷成一团,畏缩得像是一条肉色的、肥硕的巨蚕,“我不记得了,我——” ……他被挖了眼睛,又被独囚在此处,昼夜不分,倒也正常。 温雪尘沉吟半晌后,再问:“他们离开,你当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他痛苦呻吟道,“孟重光他将我弄成这副德行后,便将我弃置此处……求你了,给我个痛快吧……” 温雪尘也没有别的问题可问了,他点一点头,依约转身,对等候在门口的几个弟子吩咐:“杀了他。” 一名弟子拔剑出鞘,忍受着浓郁的恶气上前几步,剑锋还未及落下,就听封山之主痛号一声,皮肤上竟冒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肉芽。 肉芽化为肉藤,只转瞬间便把那弟子的剑刃吞噬进了封山之主的体内。 躯体内缠进了一把剑,封山之主只觉肝肠寸断,发疯似的打滚悲鸣起来,戚戚之声听得门内外的弟子齐齐变了脸色。 方才拔剑的弟子更是惧怕,刚才升腾而起的肉藤险些把他的手也一并吞进去。他倒退数步,直接撞上了温雪尘的轮椅。 温雪尘蹙眉,在封山之主的声声悲鸣中冷声道:“孟重光给你下了妖道的诅咒?” 封山之主口不能言,痛不欲生,只能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宣泄满腔的痛苦。 温雪尘心中有了数,道:“……抱歉。你现在成为孟重光身体的一部分了。你的命与他的命相连,除非杀了孟重光,否则我杀不了你。” 温雪尘望向那地上抽搐的卑贱的腐肉:“……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我也许还能救你。” 封山之主绝望地痛哭起来。 这回温雪尘才完全确认,此人此时仍说不出孟徐二人去向,证明他实在不知。 温雪尘将轮椅摇出小室:“四处搜一搜,看能否查出他们的去向。” 弟子们依言四处散开,不敢再去听那小室内传来的悲泣声。 温雪尘望着闭掩的门扉,神情疑惑。 此人与孟重光实力有云泥之别,明明只是一名小喽啰而已,孟重光对他是哪里来的那么深重的恨意?宁肯将他与自己的性命相连,也不肯叫他轻易就死? 温雪尘想着心事,沿着活溪摇了几步路,便听得一阵清泠泠的脆响从一间房中传来。 温雪尘霍然僵硬,轮椅猛地一转,咬牙朝发出响动的房内赶去,不等来到门扉前,他便朝前倾出半个身子来,惶急地伸手将半掩的门一把掀开—— 正在门内搜寻的清凉谷弟子疑惑地转过头来:“……温师兄?” 温雪尘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响声的来源。 这间小屋整洁素净得很,有镜子、骨针、亦有木头削成的发梳,还有几样绣工细腻的四角荷包挂在床畔,显然是女子的房间。 悬挂在床头的还有一枚碧玉铃铛。被轻风激扬而起的玉丸来回碰撞着内壁,发出温润可爱的叮叮脆响。 温雪尘抬起手:“把那枚铃铛取下来。” 那弟子虽是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违逆温雪尘,正欲上前,便又听温雪尘道:“慢着。我自己来。” 很快,那碧玉铃铛躺在了温雪尘的手心里。 他一语不发,将铃铛系在自己腰间,向外走去,也将弟子惑然不解的目光远远抛至身后。 ……一个遥远的声音搀合着叮叮当当的铃音在他耳边响起:“猜猜我是谁啊?” 一双柔软又带有薄茧的手覆盖在他眼上,让他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温暖的漆黑中。 他听见年少时的自己平声答道:“说话的是徐行之。” 说着他抬起手来,覆盖上了那双掩住他双眼的手,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我知道是你。” 捏着嗓子的徐行之咳嗽一声,找回了自己的本音,扫兴道:“温白毛,你这什么耳朵?”他颇不服气地晃了晃右手上的六角铃铛,“我和小弦儿手上都戴铃铛,你怎能认出捂住你眼睛的是小弦儿还是我?” 年少的温雪尘言简意赅地答道:“不一样。” ……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不一样。 旋即,他又道:“怎么今日有空来清凉谷?” 这话自然不是问徐行之的,他也不会不识趣地挑这种时候插嘴。 女子的声音温软,再硬的心只要遇见了这声音都会禁不住软成一泓春水:“……我想来见你。” 握住铃铛离开房间许久后,温雪尘提住的一口气方才松懈下来。 他轻抚着铃铛的青玉薄壳,手法轻柔,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那熟悉的触感与温度。 直到弟子们聚拢过来,他才将铃铛隐于袖中。 弟子们禀明搜寻无果后,为首的弟子问道:“温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温雪尘说:“出塔,在附近安营静待。他们总会回来。” 弟子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温师兄,我们为何不出了这蛮荒,等他们回来,再……” 温雪尘摸索着袖内铃口,缓声道:“徐行之有一日在蛮荒,九枝灯便有一日不得安寝。我留在蛮荒,至少能稳住他,叫他不至于发疯要进蛮荒来。” 众弟子仍是不解。 温雪尘闭上眼睛,不再多作解释,由弟子们将他推出高塔。 驱动法力压制住那诡异星砂时,温雪尘凝思想道: ——他早已将那把凝聚了天地灵气的匕首给了徐行之。按理说他到了蛮荒第一日就该杀了孟重光,为何时至今日,他还不动手? 徐行之独自踱出山洞不久,便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 孟重光似乎很喜欢从后面搂抱徐行之,他将温热的侧脸蹭在徐行之后背上,撒娇道:“师兄。” 明明是两个再平凡不过的字,但不知道被他在口中颠来倒去地念了多少遍,以至于他只是随口一唤,就有无限的甜意像泉水似的咕嘟嘟冒出来。 孟重光赖在徐行之的后背上,下巴餍足地蹭着他的发顶,双手合围在徐行之胸前,小声道:“一大早你去哪里了?醒来就不见师兄了,害我好担心。” 徐行之对这般粘人的孟重光颇感无奈:“……昨夜不是同你一起睡的吗?” 孟重光的语气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一夜不见,好想师兄。” 徐行之却无心再同他玩闹下去,转过身来,一手抵在他锁骨处,将他与自己分隔开来。 他的抗拒之意太过明显,以至于孟重光满面愕然过后,隐有受伤之色从眼中透出:“……师兄?” 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徐行之以为自己洞悉这个世界的真相,为此他窃喜过,也愧疚过。在几番纠结后,他决心放下“世界之识”交与他的匕首,听从本心,帮孟重光逃出蛮荒。 然而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孟重光竟也有事情瞒着他,且还是关乎几人能否逃离蛮荒的重要之事。 此处无人,徐行之索性抵住他肩膀,直接发问道:“你曾告诉过我,封山之主为求保命,告知你钥匙碎片在鬼王南狸这里,可对?” 孟重光脸色稍有异常,抿唇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他这样不寻常的反应已经说明了问题。徐行之一把抓住孟重光的手,将他储有两枚蛮荒钥匙碎片的戒指亮给他自己看:“……我读过叶补衣的记忆。鬼王南狸他根本不知道他从湖里捞上来的就是蛮荒钥匙,还将它赠给叶补衣做配饰。别说是他,整个虎跳涧的鬼奴都不知道这碎片的玄机!封山距此数百里,南狸又从不和外人交游。我且问你,封山之主又怎知南狸这里有蛮荒的钥匙碎片?” 他顿了一顿,又道:“……或者说,你是从何得知南狸这里有碎片的?你为何要骗我?” 第40章 记忆回溯(五) 孟重光笑了笑,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我在蛮荒多年,听说鬼王手里有一块钥匙碎片……” “少来。”徐行之不为所动,“我比你痴长几岁,但好歹没有年老昏聩到记不住事儿的程度。你十几日前告诉我的是,封山之主为求速死,告诉了你这条情报。” 孟重光隐隐慌乱起来:“师兄……” 徐行之又道:“况且,封山之主又是如何得知钥匙碎片之事?蛮荒钥匙,人人垂涎,他若是当真知道另一片钥匙碎片所在,又何必逮着你们这群人死磕,早去找南狸拼个你死我活了。” 孟重光越来越不安,伸手去扯徐行之的衣袖:“师兄……” “站直了,好好说话。”徐行之把袖子从他掌心强硬地扯了出来。 孟重光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徐行之。 失控的滋味不好受,徐行之的确很想知道,孟重光为什么要瞒他,以及他到底还有什么瞒着自己的。 但他就只这样看着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唇畔泛白,沉默以对。 徐行之明白了:“不能告诉我?” 孟重光呼吸略重了些。 话说到此,徐行之也发现这回是自己唐突了。 他自己也有不能为人言的秘密,又哪里来的资格要求孟重光对他坦诚相待?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卑劣又蹩脚的冒牌货,只是因为眼前事态超出了他的预想,为确保自己性命无忧,才着急忙慌地来找孟重光讨个说法。 向来潇洒自若的徐行之想到这一层便胸闷得说不出话来。 早知如此,他何必写那个无聊的话本,徒增烦扰。 他若还能有幸回到现世,必然要将所有草稿付之一炬,再不沾碰分毫,好与这群纸片人各自安好,再不相犯。 他松开辖制住孟重光的手,转身欲走。 孟重光在他身后不安道:“师兄要去哪里?” 徐行之不答。 他能去哪里呢? 他离开孟重光,哪里也去不了,叶补衣就是他最好的例子。 徐行之说不出自己的去向,只好闷声朝前走去。 徐行之这样匆促地要走,实际上还有一层原因。 他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孟重光的眼睛,只要被他一瞧,徐行之便心软得不成,什么怀疑的心都提不起来了。 他之前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非杀戮不可活的蛮荒里生活这么多年后,居然还能有这样澄澈、干净、无辜的眼神。直至今日,徐行之才隐约猜到,这样的眼神其实是专属于原主的。 ——孟重光对世上任何一人都可以残忍无道,但唯独对徐行之问心无愧。 自从他发现自己法力未失,“世界之识”的话便已然不可信,关于当年之事的真相也随之变得扑朔迷离。 孟重光究竟有没有将弑师罪名栽在他头上?他们一行人又为何要盗窃神器? 然而这几日过去,他一直未曾寻到机会、再次进入原主的识海中窥得当年真相,这令他有些抑制不住地焦躁。 徐行之决定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然而,他走出去不过三四步,刚来到一处岩壁前,一道疾风便从身后卷来,徐行之根本没来得及回头,双手手腕关节就被一把夺住,整个人被摁到岩壁之上,动弹难得。 一道劲瘦又滚烫的身躯自背后贴来,孟重光的脑袋压在徐行之的肩膀上,几缕鬓发垂下,搔得徐行之颈侧痒丝丝的。 “别走。”孟重光的嗓音宛若呻吟,“师兄不要离开我。 徐行之哭笑不得:“我只是想单独待一会儿。” 孟重光却不肯相信他的话,气若游丝道:“当初的确是重光做错了。师兄再生气也罢,就是别再离开我……受不起了,我真的受不起……” 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将徐行之侧颈的皮肤染得湿润一片,也将徐行之的心瞬间催软。 然而,不等徐行之想出安慰他的言辞,他就听孟重光低声道:“……我说,全说。我知道所有碎片的位置。一片在封山,一片在虎跳涧,一片在化外之地,最后一片在无头之海……” 徐行之瞠目。 他给出的地点,竟然和徐行之话本中所写的地点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你怎么……” 孟重光讳莫如深,不肯作答。 徐行之眸色变得深沉了些:“……你既知道,怎么不早出去?” 孟重光闷声说:“我要先找到师兄。没有人比师兄更重要。” 徐行之:“……那为何不告诉北南他们?” 面对徐行之的问题,孟重光顿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颤声答道:“找师兄,必须要先找到师兄……要师兄回来,呆在我身边才可以,否则我哪里都去不了,哪里都……” 听他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师兄,徐行之一时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支配,竟背对着他,冲口而出道:“你口口声声唤我师兄,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我是派来杀你的人呢?万一我不是徐行之呢?” 话音未落,徐行之便悔得青了肠子。 闻听此言,孟重光也瞬间没了声息。 徐行之后背冷汗滚滚,汹涌而下。一时间四周静如死水,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连绵且虚弱的低喘声。 他正后悔自己不该口无遮拦时,孟重光的双手松开,解除了对他手腕的禁锢。 不等徐行之惊悸,那只戴有玉戒、骨节漂亮的手便扯住了他的前襟,稍用力气,把徐行之整个人翻转过来。 孟重光轻轻松松用一只手抓拢了徐行之的双手手腕,高举过头,压在岩壁上,另一只手则抓紧徐行之胸口位置的衣裳,俯身野蛮地亲吻了下去! 徐行之惊得口干舌燥,只迟缓了一瞬,便被孟重光夺去了全部的掌控权。 孟重光的舌头酷似猫舌,精致小巧,其上颗粒感却异常明晰,粗糙又刺人。它轻而易举地钻入徐行之的口中后,又有尖锐的物体咬住了徐行之的上唇,在唇齿间细细碾磨往复,似乎那是什么极甜蜜的美味。 徐行之双手被缚,抵挡不得,渐渐的,他全身的力气均被这张温软的唇吸了过去。 孟重光的手顺着徐行之的胸膛缓缓滑下,指肚扣上了他的腰身,将流线形状的侧腰肌抓握在手心,缓缓抚弄。 徐行之起初还有力气想到“欺师灭祖天打雷劈”八个大字,但随着那猫舌在口内肆意顶弄频率的加快,他的喉腔都收缩了起来,只能靠本能将舌头向后藏去,退避三舍。 不知过去多久,孟重光才肯放开徐行之。 他环住眼前人虚软的腰,满足地亲上了徐行之的耳骨,牙尖反复对着那块硬骨咬弄、品尝。 “……你是。”孟重光梦呓着说,“你就是师兄。” 徐行之:……我操。 他突然觉得自己脑筋不大清楚了。 入蛮荒后的种种情境在他眼前涌现,二人共处一室,同榻而眠,对此种种,徐行之并未上心,只当孟重光对他如父如兄,没想到孟重光竟对他来了这一手。 莫不是他对原主觊觎已久?他和原主的关系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行之心乱如麻,只觉自己还没从一个深坑中爬起,就又被搅入了一片更加深不见底的沼泽。 孟重光小奶狗似的啃咬着他的耳尖,不断呢喃着含含糊糊的话,徐行之耳朵里则轰鸣不断,响成一片,什么都听不清了。 不多时,他的身体竟力气全失,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去。 耳鸣变为了漩涡的卷动声,徐行之被这永无休止的嗡嗡声卷入其中,再度丧失了知觉。 …… 平岸小桥边,长川静好,一水萦带。 徐行之双手抱头,横躺在河边,脑袋边上搁着他的“闲笔”。 身旁鼻青脸肿的年轻人用剑鞘去戳他的脑袋:“起来。再来。” 徐行之闭目道:“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挨打?” 那年轻人生得有几分邪气,哪怕脸上带伤也丝毫不掩他的艳色,笑起来一双丹凤眼简直是顾盼生辉:“我喜欢挨你的打呀。” 徐行之一脚踹过去,那人躲闪不及,被一脚踹到了侧腰,一个踉跄就扑到了浅水里,裤脚全湿了。 他嘶嘶地吸气:“我操,徐行之你属驴的?” 徐行之知道这人只是口花花,随便说说。 他最爱的唯有比试切磋,自己不过是他比较钟情的剑友之一而已。 好在此人性情不错,徐行之也不拘什么,乐意与他往来,交个朋友。 更何况他的身份于徐行之而言是很有用处的。 “卅四。”徐行之叫了他的名字,向他打听道,“上次你说魔道内部起了争斗,现在情况如何了?” 卅四揉着自己的腰:“嗨,狗咬狗一嘴毛呗。没什么可说的。” 徐行之善意地提醒他:“你也是魔道中人,说自己人是狗,合适吗?” 卅四耸肩:“他们就是闲得慌,为了个主位之尊争得你死我活。要我说,直接拉出去打一架。谁赢谁是爷,谁输谁滚蛋。” 徐行之睁开眼道:“要是这世上之事都像你的脑袋一样简单,那该有多好。” 卅四丝毫不介意徐行之的冷嘲热讽,或者说,凭他那个肌肉脑子,根本不会细想徐行之的话里带了几根刺,就兴冲冲地一股脑照单全收了:“……那些都不重要。咱们再来。” 徐行之爬起身来,扫尽身上的草屑:“不了。这次我们四门出来捕捉流窜的九尾蛇,有广府君随行。再晚回去一会儿,他非得罚我抄书不成。” 提起广府君,徐行之就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徐行之既然有事,卅四也不强留,只在徐行之起身时问道:“我们那位小公子还好吗?” 听他提起九枝灯,徐行之不自觉露出浅笑:“他还好。……怎么?” 卅四道:“我听到些风声,尊主为压住两位不安分的大公子,试图强行渡劫。他这回准备仓促,我看想成功可悬得很。……我想问一问,万一尊主没撑过去,小公子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徐行之眉头一凝:“他们兄弟二人缠斗,关小灯何事?小灯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你们少打他主意。” 卅四搔搔头皮,爽朗道:“不过是问一问而已,你不用太上心。再说,小公子他魔道血脉从出生至今都未曾觉醒,是无权继承尊主之位的。” 徐行之这才放心,取了“闲笔”,又踹了卅四的屁股一脚,才循来路,返回了四门弟子下榻的道观赏风观。 他回到赏风观,已是薄暮四合之时。 他正偷偷摸摸地趴在门边,朝半掩着的观门窥视时,观门就豁然朝两边打开。 广府君的断喝声从观中高台上传来:“逆徒,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光妹:师兄还和以前一样害羞,亲了舌头就会躲。(*/w\*) 师兄:……(生无可恋脸) 第41章 施以责罚 徐行之跪得特利索,噗通一声就下去了。 广府君脸上登时阴云密布:“谁叫你跪在门口?丢人现眼!” 徐行之啊了一声,整整衣襟爬起来,委屈道:“您没说进来再跪啊。” 广府君也不与他赘言,厉声喝道:“滚进来!” 徐行之在一跪一站之下,辨明这回广府君是动了真怒了,便不再多话,快步滚了进来。 此次四门出行,为的是捕获作乱的凶兽九尾蛇,九尾蛇性情凶猛,因此四门首徒皆在其位,带着师弟立在赏风观殿前两侧,看样子是专等徐行之到来。 周北南怀抱长枪,一脸的幸灾乐祸,在徐行之目光转过来时,还特意晃了晃脑袋,口里啧啧有声。 曲驰没有周北南那么轻松,他握住拂尘的手指收得很紧,眉眼间尽是担忧;温雪尘则手执阴阳环,历历循环,借以活动指腕,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孟重光与九枝灯均在两旁侍立,从徐行之进门起目光就双双追随着他,均有隐忧之色。 广府君身在“离境坐忘”四字匾额下,神情极其冷淡,而这正是他暴怒的表现。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与何人出去了?” 瞧到这阵仗,徐行之便知道自己再撒谎也没用了,索性跪下坦荡道:“卅四。” “那卅四是何人?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抬手摸摸鼻翼侧面:“……魔道散修。” 广府君申斥道:“你与魔道中人修好?徐行之,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你是风陵山首徒,你同非道中人来往密切,暧昧不明,置风陵山于何地?置清静君于何地?” 听广府君提及师父,徐行之方才分辩道:“师叔,魔道二十年前就已经同四门修好,近些年也少有作乱了。卅四他更是对魔道功法毫无兴趣,只专心修习剑术。他既然能修持己心,不肆意为祸,那他和正道之人又有何区别?” 听了这席话,在场诸人均忍不住将目光转向九枝灯。 与其说徐行之如此长篇大论,是为着保护卅四,不如说是为了护着在场的某个人。 九枝灯闷声不语,掌心里掐着的铜纹吊坠却已微微变形。 广府君怒极反笑:“你这是何意?一个魔修,如今竟能和仙门弟子相提并论了?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弃道从魔?” 此言诛心,徐行之不能再辩,只得垂首:“弟子不敢。” “不敢?”广府君冷笑一声,“世上岂有你徐行之不敢为之事?我若不再施以教训,你就当真无法无天了!” 他对身旁的徐平生道:“请玄武棍来。” 徐平生微怔,目光在徐行之身上稍稍停留,但也只迟疑了片刻:“……是,师父。” 玄武棍是广府君的法器之一,纯钢所制,通体银亮,呈宝塔状,上生倒钩锐刺,凡是风陵山弟子,只要闻听此棍必然色变。 从刚才开始便作壁上观瞧热闹的周北南听到此令,变了颜色,放下了环抱在胸前的双臂,讶然道:“广府君,徐行之的确离经叛道,大错特错,可此番又未曾酿出大祸,训斥一番便算了吧。再者说追捕九尾蛇,他需得出力,望广府君为大局考虑,暂且寄下这次……” 广府君冷声打断:“此乃我风陵山家事,不需周公子费心。” 周北南语塞,转头一个劲儿朝徐行之使眼色,示意他服个软讨个饶,说两句魔道的坏话便罢了。 徐行之却不为所动,直挺挺跪在原地,眸光低垂,装作看不见,气得周北南直咬牙。 徐平生请来玄武棍之后,广府君下令:“二十棍。” 徐平生脸色微变:“师父,二十棍是否多了些……” 广府君看也不看他一眼:“你是何意?愿意代他受鞭吗?” 徐平生立时噤声,薄唇蠕动片刻方道:“师父,徐师兄辈分高于弟子,弟子不敢下鞭。” 在广府君沉吟间隙,孟重光与九枝灯几乎是同时踏步走出:“师叔……” 二人对视一眼,难得在同一时刻找到了共识,齐声道:“弟子愿替师兄受刑。” 广府君这次是铁了心要罚徐行之,轻描淡写道:“三十棍。再有求情,便增至五十棍。” 曲驰见惩罚在所难免,一步跨出,奏请道:“广府君,晚辈愿替您执刑。” “不必。”广府君目光转向温雪尘,“弟子们既然碍于身份,不愿执刑,清凉谷温雪尘,你可愿代劳?” 温雪尘把玩阴阳环的手指一停,平声应道:“是。” 接下玄武棍,温雪尘单手摇着轮椅行至徐行之跟前。与他目光简单交汇过后,温雪尘道:“将衣服除下吧。” 徐行之扫了他一眼:“不需要。” 温雪尘:“若是血肉和衣裳粘了起来,到时候吃苦头的可是你。” 徐行之却仍是不听,跪在原地,一言不发。 曲驰脸色不大好,周北南却稍稍安心了点,还小声劝慰曲驰道:“雪尘手头有数,不会……” 话音未落,在场几人便听到一声沉闷的皮肉与棍棒碰击的闷响。 徐行之立扑在地,天旋地转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像是有一万颗钉子在体内炸裂开来,他一边颤抖着胳膊试图爬起,一边试图把涌到口边的血腥咽了下去,但咽了几口实在是反胃,索性一口全吐了。 温雪尘又是两棍连续盖下,力度与第一棒相差无几。 就连广府君都没料到温雪尘会下手这么狠,脸色变了几变。 周北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也不顾广府君还在此处,破口大骂道:“温雪尘你疯了吧?你要打死他不成?” 温雪尘停下手来,持杖安坐,平静道:“是广府君要我罚,我不得不罚。” 言罢,他对爬也爬不起来的徐行之下令:“起来。” 九枝灯看着地上那滩血,薄唇微张了几张,血丝渐渐爬满双眼,他抬头望向广府君,定定看了片刻,正欲迈步去夺那玄武棍,孟重光便先于他冲出,直接扑跪到了徐行之身上,带着哭腔喊道:“弟子愿替师兄受罚,弟子愿……” “滚回去!”不等广府君发话,徐行之就沙哑着喉咙低声喝道,“谁家孩子啊,有没有人管?” 孟重光不想会被徐行之呵斥,抬头慌张地看着徐行之,满眼都是泪花:“师兄……” 广府君本想,温雪尘处事公正,又极厌恶非道之人,想必不会手下留情,却也断然没想到他会下这样的死手。 然而命令已下,朝令夕改又难免惹人非议,他只得冷冰冰抛下一句话:“继续罚。三十棍,一棍也不能少。” 言罢,他转身而去,进了赏风观主殿。徐平生伴在广府君身旁,进殿前,他略带不忍地回首望了一眼,又埋下头,快步随广府君离开了。 广府君一走,周北南上来就把玄武棍给抢了,他一肚子火,又怕大声讲话会惹得广府君去而复返,只能压低声音对温雪尘骂道:“温雪尘,你还真打啊?!” 徐行之这才颤着双臂直起腰来:“不真打,师叔怎么会轻易放过我。”言及此,他看向温雪尘,话锋一转,“……操你大爷的温白毛,我知道你下手黑,但就不能轻一点?” 温雪尘伸脚踢了下他后腰:“你话太多了。趴好,装晕。” 徐行之趴回地上,疼得脑袋一阵阵发晕嘴上还不肯停:“我他妈怀疑你是真想打我。” 温雪尘平静地承认:“我是想让你长点记性。非道殊途之人决不能轻易相与,这点你得记清楚。” 他这么一承认,徐行之没脾气了:“滚滚滚。” 温雪尘:“……我说过叫你脱衣裳,你也不听,吃了苦头算谁的。” 徐行之呸了一声:“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提醒?” 温雪尘:“不客气。曲驰,接下来二十七杖你来打。” 曲驰将拂尘交与身旁的师弟,挽袖接过玄武杖:“你放心,我下手有数。不会太疼。” 周北南不乐意了:“还打什么?一个个这么实在,脑子都进水了吧?我去跟广府君说你晕了,就不信他还要把你生生打死不成?” 周围吵吵杂杂成一片,扰得徐行之头晕目眩。 在晕眩中他回首望去,只见九枝灯站在不远处,拳头握得很紧,孟重光泪眼汪汪地盯着自己,看口型大概是在唤“师兄”。 接着,徐行之眼前便彻底暗了下去。 再醒来时,徐行之发现自己趴在床上,床畔边开着一扇窗,窗外有一眼小湖,金鱼戏游,斜柏青幽,倒是清净。 他上身衣服已除,口里有一股百回丹的清凉味道,该是温雪尘喂给他的,背上虽仍灼痛不已,但已不是不可忍受。 徐行之勉强爬起身来,摸到屋中的脸盆架边,转过背对着铜镜去照背上的伤口, 这不照不知道,徐行之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背上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周边,有一片片不均匀的破损揭口,一看就是血肉与衣服粘连严重,不得已只能强行撕下。 徐行之撑着脸盆架,练习可怜巴巴的表情。 广府君再如何说也是他的长辈,既是醒了,他也该去找广府君承认错误,免得他觉得自己无礼,把剩下的二十七鞭再给他补齐全了。 徐行之正在练习,突然听得背后传来孟重光的声音:“师兄在做什么?” 徐行之回头笑道:“照照镜子。不过我真是越看越英俊,都挪不开眼了。” 孟重光却难得没有被徐行之逗笑,端着铜盘进了门来:“重光给师兄上药。” “嗬,这么多药。”徐行之光着上身走上前,取了一瓶,放在手里细细端详,“……这瓶子好认,是清凉谷的。这瓶是丹阳峰的,看这花纹就知道。他们都有心了。” 孟重光咬牙:“打了师兄,还来充好人,这算什么?” 他看着徐行之那道延伸到肩膀的伤疤,轻声道:“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徐行之愕然,抬眼与孟重光视线相碰时,陡然心惊了一瞬。 但很快,那叫徐行之心脏抽紧的目光便被一层盈盈的眼泪软化下来。 孟重光咬着唇,细声道:“师兄……” 徐行之立即心软不已,把刚才孟重光眼中一掠而过的狠厉杀意抛之脑后:“哭什么,我都没哭。” 孟重光躲开徐行之的手,带着软绵绵的哭腔赌气道:“……没哭。” 徐行之伸手抱住孟重光的后颈,哄小猫似的捏了捏:“师兄那时候吼你,生师兄的气了?” “我是生师兄的气。”孟重光脸色煞白,“师兄明明只要说上一句非道之人的不是,广府君何至于气恼至此?你分明就是不忍心九枝灯被师叔责骂,你……” “叫师兄。”徐行之略略皱眉,“九枝灯是你师兄。你这样连名带姓叫他,太不像话。” 孟重光心里本就对九枝灯介怀不已,又听徐行之这么说,顿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师兄,你为了他说我不像话?” 徐行之语塞:“我……” 孟重光把药盘往徐行之怀里一推,撒腿就跑。 徐行之拔腿追出几步,才到门口才觉出后背疼痛,扶住门框摇摇欲坠时,恰好靠入一人的怀抱中。 孟重光本来就把步子放得很慢,下了门口台阶就不动了,只等徐行之出来,谁料想九枝灯会从半路杀出,将差点摔倒的徐行之揽进了怀里。 九枝灯脸色也不好看:“师兄,你身上伤得严重,我扶你进去。” 徐行之冷汗盈额,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被九枝灯环住腰身,送回了房间。 徐行之身上的肌肉练得极漂亮,又薄又结实,腰却精瘦精瘦,一臂便能环抱过来。 见九枝灯和徐行之搂搂抱抱,动作那般亲密,孟重光立时后悔了,往回冲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门在自己眼前合上。 他气恼地拍了几下门,却发现门上被九枝灯施加了灵力,若非同样动用灵力是绝打不开的。 而按照常理,孟重光与九枝灯灵力相距甚远,根本无法破门。 孟重光在门口盘桓几圈,脸色难看至极。 九枝灯把徐行之抱至床上,安置好后,揭开药瓶,将药油倒在手心,又把手往复搓热,细致地为他上药。 徐行之把虚汗遍布的脸颊压在床上,皱眉忍疼,一言不发。 徐行之既不说话,寡言的九枝灯自然不会多说些什么,但他显然是有话想要讲,多次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徐行之都觉得有些好笑了。 他虚软着声音道:“小灯,想说什么尽管说。” 九枝灯忍了又忍,问:“师兄,疼吗?” 徐行之:“……这不是你想问的。我疼着呢,你再不问出来,待会儿我再睡过去,你可就又问不成了。” 九枝灯得了允许,方才道:“师兄,你这次出去,有几个知情的?” 徐行之答:“我谁也没告诉。” 他跟卅四会面,向来是卅四偷跑来找他,他再跟着出去,他瞒都来不及,怎么会随便跟人言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广府君突然召集我们,并问及你的去向。但我看广府君的模样,分明是知道你已经去会了卅四。”九枝灯停顿了片刻,才问道,“……师兄可曾想过,是不是有人告了密?” 作者有话要说:光妹:嘤嘤嘤嘤嘤嘤。 第42章 冤家路窄 徐行之久久地沉默着。 当九枝灯几乎以为他已经睡过去时,他轻松地开了口:“嗨,什么事儿,怎么可能。” 九枝灯微微皱眉:“师兄……” “谁敢告我的密?也不怕我把他脑花子打出来。”徐行之轻松道,“我就是倒霉催的,别想那么多。” 九枝灯轻声说:“既然师兄不想提,我便不提。” 徐行之沉默。 “但师兄心里要清楚。”九枝灯又道,“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师兄这般真心相待。” 徐行之乐了:“知道知道。你小子倒能训起我……哎!” 药油流进伤口,开始起作用了,疼得徐行之又是一片冷汗落下来:“要死!温白毛个王八蛋……嗯——” 他曲起身体来,后背漂亮的肌肉线条一起一伏,挛缩不止,在九枝灯的掌心里来回蹭动。 要不是九枝灯在身边,他必然要张口骂到温雪尘祖宗十八代去。 九枝灯心疼得一头大汗,向来稳重的声调也动摇了不少:“师兄……” 他不自觉一遍遍抚摸着徐行之的身体,他腰腹处的肌肉一下下收缩着,本来是男子气息丰沛、张力韧性极强的画面,但却看得九枝灯渐渐面红耳热起来。 他的指尖沿着徐行之后背缓缓下滑,落在了那枚银环蛇印的烙痕上。 过了那么多年,这个烙痕还是清晰得吓人,就像是昨日才烙上去似的。 此伤看似平淡无奇,然而九枝灯知道,它要比徐行之身上现在交错着的几道血淋淋的创口更严重。 可以说,他浑身上下受的最重的伤,莫过于这一个圆形的火红蛇印。 自从受了这伤,徐行之的功力进益速度便慢了许多。尽管他从不言说,日日过得乐呵呵的,但这处旧伤对他的影响着实不可小觑。 他再不跟要好的几个师弟一道凫水玩闹,也不肯当众解衣,其实就是不想叫别人发现他这处伤。 九枝灯心中明了,当年徐行之若是禀明师父师叔自己身上有伤,定不至于被寒毒侵体,落下病根。 但是,他要是选择禀告上去,那么按照清静君对徐行之的疼宠,就必然会追责下来。 自己本是魔道,身份不干不净,又平白给师兄惹来了这样的麻烦,必会严惩不贷,说不定还会被遣返回魔道,继续过那不人不鬼的日子。 九枝灯是当今魔道之主廿载之子。 他在廿载诸子之中年纪最小,且出生至七岁,魔道血脉仍未能觉醒。 在魔道之人眼中,九枝灯就是一个不顶大用的废物。在魔道生活数年,唯一给九枝灯温暖的,是他的生身母亲石屏风。 石屏风既非廿载发妻,也非他挚爱之人,不过是一名可有可无的小妾罢了。她无用、迟钝、不懂邀买人心,但好在足够温柔。 二十年前,廿载率部属反攻正道,挑衅四门。当年乃征狩元年,史称“征狩之乱”。 在此番战乱征伐中,风陵新任山君清静君以元婴大圆满之体,锐不可当,一骑当先,仗剑除灭廿载狂虐无道的弟弟卅罗,重创廿载。 一柄剑锋荡涤过后,魔惧鬼哭,天下长安。 那时的九枝灯未曾亲眼得见清静君当年盛势,只知父亲重伤归山后的某日,破天荒地将他唤去了大殿里。 他甚至没能见到母亲一面,便被父亲座下首徒六云鹤送来四门之首风陵山,拜清静君为师。 然而年幼的九枝灯何尝不知,他名为学徒,实乃魔道向仙门求和的质子。 没能见到清静君前,九枝灯曾构想过无数次那一人一剑、负尽狂名的清静君会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谁想他在风陵山主殿内等待了一刻钟,匆匆赶进殿来的却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 白衣少年一道风似的刮进主殿里来,携裹进一身淡淡的酒香气:“师叔,师父在后殿,叫你去呢。” 原本盛服以待的广府君淡然起身,来到少年身前,少年方附耳对广府君道:“……师叔快些去吧,师父吃醉了,在后殿老君像上涂鸦呢。” 广府君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劈头问道:“你就不知道拦着?” 少年嘀咕:“……师叔你这话说的,我还能拦得住师父?” 广府君正欲离去,嗅到异味,狠狠一拧眉:“……你也饮酒了?” 少年颇自豪道:“师父没喝过我。” 广府君用眼神在少年脸上狠狠剜了一刀:“不成体统!一个时辰后,去戒律殿领罚!” 送走广府君,少年也没把什么领罚不领罚的事情放在心上,手持一把崭新的折扇,迎光走进来, 等候在殿中央的九枝灯呆呆地望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徐行之。 “你就是魔道送来的小学徒?叫什么名字?”徐行之蹲在他面前,用扇子刮了刮他的鼻尖。 他往后一缩,半字不语。 徐行之熟练地一卷袖子,把他抱了起来:“叫师兄。” 他一脸期待的样子叫九枝灯惶恐不已。就算是娘亲以前也未曾这样在人前抱过他,唯恐被人传言说是宠坏幼子,叫九枝灯更不受父亲待见。 徐行之抱着浑身僵硬的九枝灯,从怀里摸了只仙果出来:“这果子好吃得很,是应天川里结的仙灵脆果。……想吃吗?” 九枝灯小小的身体僵得像块棺材板。 徐行之哄他:“叫师兄。叫师兄就给你吃。” 九枝灯认真想了想,才缓缓吐出两字来:“娘亲。” 徐行之:“……” 九枝灯鼓起勇气,有条不紊道:“我娘亲不知道我被送来这里。她要着急的。” 徐行之喜色稍退,把小孩儿放下,盯着他的眼睛:“他们是径直将你送来的?你高不高兴留在这里?” “我不论高不高兴,都回不去的。”九枝灯心中有数,一双眼睛冷静得不似孩童。 他对着徐行之跪下:“我只想烦请……您,帮我送一封亲笔书信回家,叫我娘亲安心。” 徐行之一把把他拽起来:“别啰嗦。送你来的魔道中人呢?” “……走了。” 徐行之拉着他绕到偏殿,取来笔墨竹简,往他面前一拍,自己兀自转身出了门。 隔了老远,九枝灯仍能听到徐行之的叫声:“曲驰!!温白毛!!周胖子!!!谁陪我去魔道总坛走一遭!” 彼时的九枝灯虽然年少老成,但也想不到那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为徐行之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魔道与四门暂达和解,且送了幼子来做质子,可谓丢尽颜面,亦令正道人士扬眉吐气,谁想风陵山大弟子竟主动向魔道示好,送质子书信返乡,反倒引得正道议论纷纷,均言难不成之前魔道与四门的血债真的要一笔勾销,权当无事发生? 为平息舆论,与徐行之结伴同去的曲驰被罚回丹阳峰面壁思过三月。 徐行之则在清静君酒醒前,受了二十记玄武杖,卧床一月未能起身。 等徐行之能动弹的那天,他爬上了屋顶,抓住了没来得及跑走的九枝灯:“我殿外的星星比别处好看吗?” 九枝灯冷着一张红到了脖子根的脸:“我……想来道一声谢谢。” 徐行之把人圈在怀里,笑嘻嘻地逗他:“一月以来都没下定决心吗?” 九枝灯扭着身子要从徐行之怀里出来:“师兄……” “对啦。”徐行之眉开眼笑,“再叫两声。” 九枝灯扭头回去看他,不知道他为何对这个称呼如此在意。 徐行之把下巴压在九枝灯脑袋顶上,满足地蹭蹭,笑道:“我有个兄长,但自从我成了师父座下首徒后,我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我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可那些外门弟子个个对我尊崇有加,至于北南、雪尘和曲驰他们……尽管处得挺快活,毕竟不能时时处处在一起……” 他低下头看着九枝灯,满眼都是真心的喜悦:“所以听说师父又要收一个内家弟子后,我特别开心。” 九枝灯毫不留情地揭自己的疮疤:“我是魔道。” “那又如何?”徐行之莫名其妙,“魔道就不是我师弟啦?” 小孩儿体温本来就高,九枝灯被他说得害羞,身体也发起热来,刚挣扎一下,就听得徐行之轻声道:“别动别动,师兄背疼。” 九枝灯总算是乖了。 他小声叫:“师兄。” ……师兄,师兄。 徐行之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再叫两声。” 九枝灯不吭声了,徐行之也不介意,搂住九枝灯,和他一起仰头望向漫天星河。 银海光宽,星花翻转,风陵山的星空向来清朗,是四门之中最好的。 徐行之仰头指着其中一处漏勺状的星斗,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九枝灯说:“知道。天枢星。” 他从小习惯了独自一人,因此观星也是他的消遣之一。 徐行之被噎了一下。但他向来心宽,仍安心搂着他新收的小师弟,与他搭话:“那你给师兄讲一讲星星吧。” 九枝灯点头,抬手指向那漫漫苍寰。 在徐行之的宫殿屋顶上坐了整整一个月,九枝灯直至今日才发现,这里的星星真的比魔道总坛的星星要好看无数倍。 四年后,孟重光入门。 从此以后,徐行之再未曾抱他看过星星。 因为孟重光不懂星辰命盘、紫微斗数,说了也会忘记。于是徐行之为了叫他在历年考校时能过关,只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与他听。 现在,九枝灯要比徐行之高上许多了,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任后者抱在怀里。 若是重回小时候,九枝灯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学孟重光那般作态,假称自己诸事不懂,缠着师兄日日夜夜讲给他听。 ……想来也并不会吧。 自己再如何也是魔道中人,与孟重光本就不同,一个魔道弟子与师兄过度亲近,不是平白污了师兄清名吗。 徐行之疼过那一阵,体乏感愈加深重,倒伏在床上,仍咬牙故作轻松地安抚九枝灯:“没事儿,现在好多了。” 疼过后还是有点犯晕,徐行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昏昏欲睡。 九枝灯沉默不语地替徐行之掖上被子,欲掩门而出时,突然听得徐行之在背后唤他:“小灯。” 他回首:“师兄何事?” 徐行之困得抬不起头来:“……卅四跟我说过,魔道那边的纠葛与你不会有任何关联。” 九枝灯眸光一震,口唇翕张几度,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师兄这回又是为了…… “这几日你心神不宁,我看得出来。”徐行之的发丝沿手臂垂下,投向他的眸光倦怠又温柔,“……安心吧。你的兄长争斗,与你无干,好好留在这里,静心修持。不要想太多。” 徐行之实在倦极,说完这话后便睡了过去。 九枝灯只在门边伫立了一小会儿,便疾步走回床前,垂眸注视徐行之睡颜片刻后,他呼吸愈重,眸色愈暗。 他跪在了床前,掐过徐行之的下巴,对着那片温软微甜的唇亲吻了下去。 徐行之的嘴唇比九枝灯天生的薄唇要厚一些,亲起来肉感极强,酥软难言,舒服得让九枝灯恨不得溺进去再不出来。 他正沉醉在这隐秘背德的快乐中时,突然听得侧旁有响动传来。 他做的本是有违伦常之事,本就敏感,闻听有响动传来,他心神一颤,霍然撒手,转头望去—— 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好容易寻到了可进来的地方的孟重光,双臂正撑在半开的窗户边沿,恰好撞见了刚才的一幕。 他的双目死死盯住九枝灯,眼里血丝与妖光渐生,红意逐渐一丝丝濡染到眼尾处:“……九枝灯。” 与此同时。 徐平生从广府君下榻的小室中走出,沿回廊行不过十数步,便有一柄短枪从暗处杀来,直勾勾钉在了距徐平生不过半步之遥的红木廊柱上! 徐平生面露骇色,倒退一步,循来处望去,只见周北南从树荫间走出,神色冷淡至极。 徐平生隐隐露出了些怒色,但未达眼底便极妥帖地收拾了起来:“……周公子。” 周北南似笑非笑,伸手将短枪收回掌心:“我可当不起。” 徐平生不卑不亢道:“周公子找我何事?” 周北南也不是什么拐弯抹角之人,既然徐平生问他,他也不妨直言相问:“在一个半时辰前,我看见你去弟子下榻的地方找过行之。” 徐平生面色微变:“是广府君叫我去找他的。” 周北南步步紧逼:“他当时已不在房中。你是如何禀告的?” 徐平生见他这般不客气,索性也不加隐瞒了,道:“房中有魔气。我去禀告师父此处有魔修出没,难道有错吗?” 周北南不想徐平生竟能如此理直气壮,一时气结:“你难道不知广府君待行之向来严苛?行之他再孟浪,行事也是有分寸底线的,你跑去出首状告他和魔修厮混,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徐平生面上不耐之色越发重了:“周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讦告他人,稍像点样子的女儿家都不屑为之。”周北南冷笑不已,“你当真是徐行之的亲生兄长吗?我看你们不像一个娘胎爬出来的。” 徐平生阴了脸色:“不做亏心事,何怕受罚?再说,周公子从何处得知我与他一奶同胞?我是我,他是他,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拿我同他相比?” 第43章 利诱威胁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北南的好奇反倒压过了愤怒:“你为何对徐行之意见这么大?他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徐平生一张俊美面目微微扭曲。他寒声道:“周公子这般追根究底,就着实没意思了。” 周北南家境优渥,自幼养成了一张不肯饶人的利嘴,又极憎此类在背后搬弄是非、说人长短的人,因此也不给他留什么面子,径直道:“行之若是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不得嚷嚷给所有人听?你口口声声不愿与他比较,不过是自知比不过他而已。” 徐平生面色难看到无以复加:“是他叫你来对我说这些的吗?” 周北南没想到徐平生竟用这般恶意来揣度徐行之,语塞片刻,隐约觉得自己这次跑来责问徐平生的事情做得并不漂亮。 徐平生见周北南无言以对,便昂起头来,冷笑连连:“请周公子回去转告他,我徐平生既自知比不过他,已是委曲求全、避君三舍;也请他不要随便告知别人我与他的关系,给我徒增麻烦。” 周北南铁青了一张脸,见徐平生半点悔意都无,竟是要走,暴躁的气性又冲了上来。 “亏得行之还想着你喜欢元师妹,一味相让与你。”周北南挖空心思,用能想象到的最刻薄的语气道,“如今看来真是大大的没必要。” 徐平生猛然站住,背肌紧绷了好一阵才勉强松弛下来。 他冷笑一声,不再多言,自行离去。 走到拐角处,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瓶绘着风陵山特有云纹的丹瓶。 这是他刚才向广府君求了许久才求来的。 但在他谢过广府君,准备出门前,广府君在他背后突兀地开口道:“我并不爱背后嚼舌、搬弄是非之人。” 徐平生足步一僵,感觉胸口被人硬生生戳了一枪,把他的心肝肚肺全部挑了出来,曝露在炎炎天日下暴晒。 徐平生苍白地分辩道:“师父,我……我并非……我本以为……” “你本以为我对徐行之申斥两句便能罢休?”广府君神情冷淡又严肃,“徐行之……他与旁人不同。只有徐行之绝对不可与邪魔外道扯上任何关系。” ……只有徐行之是绝对不可与邪魔外道扯上关系的。 只有徐行之是特殊的。 尽管这话已经听到起腻,但徐平生胸腔里仍是疙疙瘩瘩结成一片,不畅快得紧。 “看得出来,你并不喜他。”广府君声调平凉,“我给你一个机会。你盯紧他,假如你发现他与邪道之人过从甚密,就来禀告于我。” 徐平生拳头在袖内收得更紧。 ——广府君憎恶讦告他人之人,徐平生何尝不憎恶,只是做了这一回,他便恶心得浑身发抖,再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然而广府君却给了他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叫他继续去做这样的龌龊事情。 ……他能拒绝吗? 徐平生迟疑许久,答道:“是。” ……他不能。 他在风陵山中除了师父广府君已经无所依靠,至今仍是侍君,与凡世间那些伺候人的仆役并无甚区别。 在他百味杂陈之时,广府君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我听说,徐行之与你是同胞兄弟。” 徐平生唇色发白,说出的话却决然无比:“不是,我们两人只是来自同一个村落。大抵是因为同姓,才有此妄传吧。” 广府君看起来也并不信二人真是兄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下去吧。” 在徐平生出门后,他便遇上了周北南,平白受了一顿气。 他将手里的丹瓶捏紧。 片刻之后,他一转身,将丹瓶狠狠投掷入水。 瓶子轻巧,落水声亦不刺耳,涟漪徐徐荡起,又渐渐消失。 另一边,周北南也给徐平生气得不轻,一脚踢上石阶,不慎用力过猛,疼得蹦了好几下,捂着脚踝一个劲儿吸气。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你去管他作甚。” 周北南吓了一跳,等回头看清是温雪尘,才没好气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温雪尘轮椅碾过鹅卵石的小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你这样同他争吵,他必然要把帐全算在行之身上。” 周北南不可思议地:“他脑袋有病吧?行之怎么会叫我来说这样的话?” “他既是行之的哥哥,说不定比你要更了解行之。”温雪尘语气平缓,“但在常人眼中,你是行之的挚友,那么你对他的态度,便必然是行之私底下对他的态度。……这事你做得太冲动了。” 周北南一时间无言以对,有点烦躁地撸了撸头发:“……叫他离行之远点才好。这样鼠肚鸡肠的人,保不齐哪一天逮到机会就能狠狠咬行之一口。” 温雪尘望着徐平生背影消失的回廊拐角,倒是对周北南这句话深以为然。 周北南缓过那阵气性,指了一指温雪尘手上所持的药瓶:“你要去找行之?” “回房内整理物件时,偶然发现多带了几服丹药。”温雪尘轻描淡写道,“顺道给他送过去。” 周北南把短枪纳入枪套:“我跟你一起去。” 周北南把温雪尘推出几步远后,温雪尘方才怀疑地问道:“……徐平生真是行之的兄长?” “不像吧?”既然已经被温雪尘撞破,再隐瞒也是无用,周北南索性不忿地抱怨道,“当初我知道此事时根本不信。这两人外表、性情,就没有一样相似的。” 温雪尘将徐平生的言辞回味一番,摇头道:“……实在不像。” 他们本打算结伴去探望受伤在床的徐行之,谁想来到徐行之下榻的指南馆,二人却见徐行之已经披衣起床,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指南馆”三字门匾下,跪着两个顶着水桶的青年。 孟重光和九枝灯两人脸上均是青青红红,颇为狼狈。九枝灯嘴角破了一道口子,孟重光的左脸肿了老大一片,样子有点滑稽,像是藏了颗栗子到嗉囊里的小松鼠。 徐行之只穿了裤子,连里衣都没穿,只囫囵披了件云纹白袍在背上,腹部漂亮的沟线轮廓和劲瘦的腰身相得益彰地融合在一起,脸庞苍白,嘴唇殷红。他背靠着门,略带疲惫虚弱地用手背搭在额头上,像是在试自己的体温。 徐行之向来疼宠这两人,现在竟然能瞧到徐行之罚他们跪,周北南觉得新鲜不已,上去询问:“干嘛呢这是?不好好休息,跑出来吹风,嫌命长啊。” “休息个屁。”徐行之气得不行,“刚睡下,俩小兔崽子跑我屋里来打架。” 九枝灯和孟重光同时调转视线瞪视对方,在接触到对方视线时又嫌恶地彼此转开。 孟重光仰起脸来,恰好瞧见徐行之衣不蔽体的模样,眸光闪了闪,继而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师兄,衣裳……” 徐行之打断了他:“闭嘴,好好跪着。洒一滴水出来就再罚跪一个时辰。” 九枝灯扫了一眼身边之人,半点也看不出来他方才从窗外朝自己扑来时那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的凶悍模样:“师兄这样穿衣会着凉的。” 徐行之不假思索:“着凉也是被你们俩气的。既然都不说为什么打架,那就算你们都有错。一起受罚,谁也别闲着。” 周北南看了地上两人一眼,就大大咧咧地伸胳膊兜住徐行之的脖子,把他往屋里推:“好了好了,气性怎么那么大……” 话到半路硬生生断在了嘴里,周北南一上手摸到徐行之的皮肤,便感觉不大对劲。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操了一声:“你是不是发热了?” 孟重光与九枝灯闻言齐齐抬头,桶里的水各自晃了三晃,溅了一些到对方身上。 徐行之看见了温雪尘,没好气地指着他说:“他,都怪他。” 温雪尘皱眉:“抽了三杖而已,怎么……” 徐行之毫不客气:“来来来,你躺下让我抽三杖,我能给你直接抽进棺材里去。” 温雪尘并不是爱跟人拌嘴逗闷的人,将轮椅摇至阶前,肃然道:“进屋里去。我还有些内服的丹药带在身上。” 三人进了屋,把孟九二人关在了屋外。 二人顶着水桶,也同样顶着一张隐隐发白、心神不宁的脸。 半晌后,九枝灯才咬牙道:“……你不是凡人,你是妖修。”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看见窗外的孟重光眼尾染上了癫狂的鲜红色,额头上一抹朱砂痣像是一束火苗,与他额角绷起的青筋相衬,狰狞得叫人胆寒。 ……九枝灯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妖印。 他双臂一荡,跳进了窗来,却没有驱动妖力,而是一拳轰向了九枝灯的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太迅猛,九枝灯背撞上了衣架。火气被口腔里的铁锈味道一浇,瞬间狂涨至燎原之势。 九枝灯与他都是剑修,不像那些专注于斗术的体修,因此一来一往地互殴了一会儿,就被惊醒的徐行之一边一个拎了起来,丢到了屋外。 姓孟的以凡人之名混进风陵山,有何企图? 他天天和师兄厮混,所为之何? 而且……他凭什么? 他既为妖,为什么没有自知之明?为什么可以这般索取无度?为什么有颜面日日痴缠在师兄身边? 他难道不知,若是他身份败露,师兄的声名会蒙上多少污点吗? 此刻没有旁人,孟重光也不必再多加伪饰。他目光微转,毒辣又傲慢地挑起唇,并不直接回答九枝灯的质疑:“你亲了师兄。” 九枝灯气结:“你……” 没有徐行之在跟前,孟重光便从内到外换了一副模样,那份人畜无害的艳光此刻化为万千道带毒的锐钩倒刺,任谁也不敢轻易碰触。 他小声说:“你要是敢说出我的身份,我便告诉师兄,你趁他熟睡时冒犯他。” 九枝灯睁大了眼睛:“……” “你想让师兄知道,一个魔道对他觊觎已久,趁他虚弱之时,对他行亵渎之事吗?” 说起“亵渎”二字时,孟重光几乎要把齿关咬出血来,恨得肩膀都在颤抖。 “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九枝灯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吓了一跳,那其间所含的恶意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可怖,“师兄知道你是妖吗?他若知道你是妖,还会如现在这般待你吗?” 闻言,孟重光的脸色一分分垮了下来,但仍强撑着笑道:“师兄待魔道、鬼道、妖道一向平等公道,绝不会……” “可你骗了他。”九枝灯穷尽了全部心思,才把这几句话说得既冷淡又刻薄,字字扎心,“从你入门那日起,你骗了他足有十几年。” 孟重光脸色瞬间难看到无以复加。 九枝灯见状了然,冷冷颔首:“你也怕。” 两人彼此仇恨地对望了好久,才不甘不愿地把目光转开。 威胁的指针来回摇摆不休,到最后,指针堪堪停留在了中间。 他们都不能轻易言说。 因为谁也不敢去承担说破之后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九妹(小狼狗龇牙) 光妹(小狸猫龇牙) 师兄:…… 第44章 缘深情浅 徐行之被周北南扔上床时,疼得直吸气:“周胖子你报复我是吧?” “药药药。”周北南忍了忍才没跟烧成了这德行的徐行之计较,“雪尘,快点,他快烧成炭了。” 温雪尘打开自己用来储物的戒指,将所带的药依次取出:“除了给你的百回丹,你还用过什么药?一一告诉我。若是药性相斥,那就不能用。” 若说起得病的经验,几人中数温雪尘是行家。 徐行之报出几个药名后,温雪尘从一堆药瓶中挑出一个,递与周北南,周北南取来杯子,将水调和至温,送到徐行之唇边:“自己爬起来喝。别指望本公子喂你。” 徐行之一口叼住杯子边缘,眯着眼睛对他乐。 周北南骂了他一声“没皮没脸”,随即认命地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喂他喝水。 温雪尘注视着徐行之,突然问道:“徐平生与你同胞所生,又有何仇怨,非要闹到这等地步?” 徐行之一愣,转头去瞪周北南。 周北南冤枉得不行:“……不是我说的。” “的确,我只是路过,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事情。”温雪尘道,“我并非爱打听**之人,只想提醒你对他多加小心。今日之事……” 徐行之抓一抓浓密的头发,想要笑,但嘴角像是被人扯住了,怎么也无法像往日那样露出潇洒自在的笑。 或许在病中的缘故,徐行之极力想要隐瞒下来的心淡了许多,那些憋在他心里许久的话在他胸膛中抽枝发芽、野蛮生长,一直顶到了他的喉咙口。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兄长厌恶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我连这个名字,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 “……‘徐平生’这个名字,本来是我的。” 徐行之的名字取自于“何妨吟啸且徐行”,徐平生的名字取自于“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徐平生五岁前,他都叫做“徐行之”。 在他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时,父亲突然罹患重病,药石难医,一游方道士恰在此时经过徐家村,在收受重金,掐指细算一番后,此人指着母亲的孕腹道:“此胎为女子,阴煞颇重,伤人伤己,需得一在阳世五载的童男之名镇压,方能解煞消厄,得享太平。” 那狗头道士收了大笔银钱、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徐平生就变成了徐平生。 这个名字起得仓促无比,徐平生不喜欢。 他哭着找他的母亲,想要回自己之前的名字,但母亲却抚摸着孕肚,无奈地劝慰他,为了自己的父亲,稍作忍耐。 待他离开后,徐平生在窗下偷听到,母亲口口声声地唤肚中的孩子“行之”,每一字都透着无穷的期待与希望。 ……他讨厌这个未曾谋面的人。 事实证明,那名道士不过是招摇撞骗之徒。 母亲费尽千难万险产下的孩子是男胎。 父亲在弟弟出生十日后撒手人寰。 母亲为了操持父亲的葬礼落下了产后风,常常关节疼痛不止。 家里开始常年飘荡着腻人的药味。 甚至当鬼修过境,洗劫屠杀徐家村时,母亲就是因为行动不便,方才死在鬼修手下,尸骨无存的。 在徐平生幼小的心灵里,这一切的灾厄,都是那个抢夺走他名字的小孩儿到来后发生的。 但他不得不与这个小孩儿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兄长。 最叫他难以忍受的是,小孩儿居然不讨厌他,不仅前前后后地缠着他叫哥哥,还总爱抱着他撒娇。 母亲去世后,他卖掉了家里的薄产,带小孩儿到了附近的镇上,做了一家小酒馆的学徒。 他想安安静静地在此地度过余生,他甚至计划好了自己的一切:等他攒下足够的银钱,就把西街那间空置的凶宅低价买到手,修葺一番后,再请来道士和尚做法,开上一间供中年人饮酒的小馆子,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会娶一个不大漂亮、但足够温柔可爱的女子,生一群不算听话、但足够知足常乐的孩子,平静安闲地了此一生。 然而,徐行之却像是专程为了打破他的梦想而生的。 来镇上的第二天,七岁的徐行之就把比他高一头还多的镇霸之一揍了。 第三天,徐行之遍体鳞伤地栽倒在酒馆后门,肋骨断了三根。 徐平生不得不提前支了好几个月的工钱,替徐行之疗伤。 待大夫看过他的伤势,留下药方收走诊费后,徐平生质问他:“你为何要去招惹那群人?” 徐行之说话都不敢用力,气若游丝道:“……他们骂我。” 徐平生气得差点哭出声来:“你少给我惹点事情行不行?!” 你到底为何要生成我弟弟?我上辈子欠你的吗? 徐行之咧开嘴,笑得很歉疚:“兄长,抱歉。” 训斥过后,他望向徐行之下陷的胸腔,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刺眼得紧,胸口里撕扯着疼,竟颤抖着想要伸手抚摸。 徐行之有点惊异地望着他:“……兄长,你哭了?” 徐平生立即收回手来,抹了两把脸,面上重归冷淡:“谁哭了?” 待他伤好后,徐平生从仅有的积蓄中忍痛拨出一部分钱款,送徐行之去上学。 “母亲生前叮嘱过我,一定要送你去开蒙。求你好好读书,不要惹是生非了,可好?” 然而这也只是奢望罢了。 徐行之不知怎的,竟与镇上那帮浪客闲人混得熟稔起来。 他自然不会去随他们行欺凌之事,撞见他们有妄言妄行,反倒还会上前制止,双方一言不合,免不了就是一顿互殴。结果揍来揍去,徐行之居然在无形中有了自己的拥趸和小弟。 徐行之天生长手长脚,相貌潇洒,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走在街上就已经有了意气风发的神采。他不滞于物,亦不乱于情,似乎没有事情什么能叫他感到难过、羞耻或是悲伤,徐平生最常见他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他这般高兴。 有时他从街上走过,阁楼上的少女会往他身上抛花。他接了花来,会在唇畔亲上一口,惹得少女们脸红不已。 他自从九岁起就再不向徐平生要钱,他在镇里四处做短工,赚来的钱大头交给徐平生,其他的都换了酒来。 他能饮酒,也爱饮酒。 徐平生在此之前,绝不能想象一个黄口小儿在十一岁时就能醉酒放歌,与他们私塾的一名性格狂放的教师行酒令,张口便是张扬的“十方问道,千金换半日清闲”。 但这样的徐行之耀眼得太过分,衬托得那个在酒馆里擦桌倒酒的年轻人平庸得不像话。 徐行之偶尔从酒馆门口经过,对徐平生扬声招呼道:“兄长!” 和徐平生一道忙碌的小倌儿艳羡地看向徐行之,问徐平生:“那人是你弟弟吗?” 徐平生淡漠得连个头都不想抬:“不认识。” ……要是真的不认识就好了。 然而某日,他却不得不认识他了。 当年把徐行之打成重伤的镇霸之一来他所在的酒馆饮酒,酒酣耳热之际,点名要见徐平生。 徐平生擦了擦手,心惊胆战地去了,却不想那人见了他便是好一阵抱歉,搞得徐平生一头雾水。 那人大着舌头对他解释:“当初……当初你和行之刚入镇的时候,我看你瘦弱,就从背后踢了你一脚,没想到行之小小年纪就那么记仇,蹲在我家门口一夜,专等着用砖头拍我那一下……我与行之现已修好,我知道你是行之的兄长,还盼你不要,不要计较……” 徐平生都不记得那回事了。他因为寡言又胆小,从小被欺凌到大,哪里会记得谁在什么时候踢了他一脚。 但他清楚地记得,当初他问徐行之为何打人时,他的答案是轻描淡写的“他骂我”。 这事叫徐平生忍不住心软了一些。 谁想不过三日,他们这间小店中迎来了一名足踏雪履、衣带当风的俊美修士。 因为小时候母亲遭骗之事,徐平生对修道之人本无好感,然而此人言行举止都与那野路修士大相径庭,实在叫人很难对他生出恶意来。 他说话的腔调很软,温和到不可思议:“听说你们方圆百里间,数这一家的黄酒最好。我听道友说起,特行千里,前来一品。” 徐行之今日恰好到店,想把这月的银钱交给兄长,一听这修士说话有趣,便主动请了他一坛店中上好的黄酒,与他对酌相饮,不在话下。 这修士爱酒,但显然不擅酒,不出半坛便醉得不省人事。徐行之替他收拾一番,背他去了附近的一间道观歇息。 第二日,徐行之回到店中,不无兴奋道:“兄长,昨日那位道士说是与我一见如故,测过我灵根,亦说我有灵性,问我可否想入道门修行。” 徐平生倒不意外。或者说,徐行之此种性格,做什么他都不会感到很意外:“那很不错。你若信他,便随他去吧。” “兄长,同我一起走吧。”徐行之将手撑在酒垆边,眼中摇荡着真切的恳求,“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想与兄长在一起。” 或许是前几日那镇霸的到访软了他的心肠,或许是心中对那修仙问道、长命百岁之术有所向往,又亦或是源于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他鬼使神差地答允了徐行之这个荒唐的请求。 他辞了工,与徐行之共同登上了风陵山。 起初半年,他与徐行之同为外门弟子,二人相携,从打扫明堂、背诵道经等等杂芜小事做起。 徐平生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从这里,他与徐行之皆是从零开始,他心中不像徐行之那般,对凡尘有诸多杂念留恋。 他想,自己在这里或许能做得比徐行之更好。 然而,在二人双双入门半年之后,徐行之突然销声匿迹了十日有余。 在徐平生担忧不已时,将他们带入风陵山的新任山主清静君突然召开收徒大会,宣称徐行之灵根卓著,颇具慧性,乃天意所属,遂拔擢为座下首徒。 满堂哗然之际,徐平生只觉满腔悲愤。 只十日,徐平生与徐行之再度相距云泥。 天意所属,天意所属,他徐平生不管再勤勉,终究竟是输给了虚无缥缈的“天意”二字。 当他还毫无修为时,徐行之已轻松突破炼气三阶。 当他费尽心力,终于爬上炼气之阶时,徐行之已经成功筑基。 当他为了突破炼气五阶日夜苦熬时,徐行之却已成为天榜之首,七情过纵,性情淋漓,何等风光。且徐行之眼看已至金丹大圆满之际,很有可能成为四门同辈中最先修炼出元婴之体之人。 徐平生扔掉所有徐行之偷偷赠与他的修炼秘诀与珍宝,靠自己一步步艰难地爬至现在的地位,却仍望不见徐行之项背分毫。 有些弟子曾看到徐行之来弟子殿找徐平生,便羡慕地询问他道:“徐平生,徐师兄是你何人?我听见他唤你兄长……” 徐平生凉凉道:“我与他并无瓜葛。” 有看不惯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作态的弟子在一旁笑话他:“他怎会是徐师兄的兄长呢?徐师兄那般恣意开朗之人,会有这么个闷瓜兄长?” “这倒是了。师父疼爱徐师兄,四门共知。徐师兄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法宝都够我们轻轻松松爬上筑基修为的,倘若他真是徐师兄兄长,怎会还和我们混迹在一起?” 说罢,闲谈的弟子们一起大笑。 徐平生和他们一起笑,笑得脸颊发僵。 碰过几次软钉子后,徐行之便不再来烦扰他了。 徐平生本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清心修炼了,然而某一日,有一女子找到了他,朗声问询:“……你就是徐平生吗?” 与那女子初一照面,徐平生生平第一次有了喘不过气的感觉。 少女一头乌发被飘飞如蝶的发带束起,雪肤红唇,肌骨莹润,却令人丝毫提不起欲念来。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有一股清正雅气,将那原本足可叫人为她烽火戏诸侯的容貌中和了七分。 在她之前,徐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见之便倾心失语,半字难出。 少女俏皮地歪歪脑袋,再次笑问:“你是徐平生吗?我名为元如昼,是广府君座下次徒。” 徐平生难得真心地展露出一点笑颜来:“我是。请问元师姐,寻我有何事?” “是徐师兄叫我送些新鲜糕点与你。”少女提起那三个字时,眉眼间尽是无法掩饰的喜爱与倾慕,“……你是徐师兄的什么人呀?我看徐师兄很是关心你。” ……徐师兄。徐师兄。徐师兄。 徐平生站在三月的春光里,周身却冷得像是被雪水流遍。 许久之后,他听到自己木然道:“我只是他的同乡而已。” ——假如一切都站在徐平生的视角看,徐行之是个多么叫人厌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小天使们不大待见徐平生,关于兄弟二人的回忆我也一直在思考放在哪一部分。 后来我还是决定把这段内容放在相对靠前的位置,而不是放在番外。 徐平生在剧情里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如果不把两个人的前尘交代清楚,徐平生后期的某些行为和转变就会特别神经病qwq 这篇文的名字叫做《反派他过分美丽》,世上反派皆是相对而言,对徐平生而言,师兄何尝不是那个过分美丽的反派。 第45章 狂蟒蛇灾 徐行之不愿说太多,只拣着几件对不起徐平生的事情简略提了提:“我知道兄长的心思。可我又有何办法叫他不在意呢。” 温雪尘看向周北南。 周北南也想到了方才自己对徐平生连嘲带讽的一通混账话,自知做了蠢事,只得干笑两声:“想东想西、瞻前顾后的,这还是你吗?他既然都不承认跟你的关系,你还管他作甚……” 温雪尘瞪他:“……啧。” 周北南:“……得了得了,我不说话可以了吧。” 徐行之看着这二人,嘴又痒痒了,刚想损周北南两句,便听外面传来一通稀里哗啦的骚动。 徐行之不顾周北南阻拦,赤脚从床上跳下,拉开了屋门。 原本顶在孟重光跟九枝灯脑袋顶上的水桶双双扣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两人彼此都是淋淋漓漓的一身水,显然是一言不合,又干了一仗。 徐行之见状,脑仁突突跳着疼。 温雪尘摇着轮椅出来,眉眼一横,冷若冰霜:“这是在做什么?像话吗?” 徐行之难得附和他的意见:“不像话!” 孟重光和九枝灯均耷拉着湿漉漉的脑袋不吭声。 徐行之硬邦邦道:“起来。滚去换一身衣服,洗个澡……”说到此处,他声调不自觉软了下来,“……别着凉了。” 两人齐声应了一声“是”,灰溜溜地站起身,转身欲走。 “站住。”温雪尘冷声喝止住他们,又转向徐行之,凝眉问,“你们风陵山没有规矩吗?冒犯师兄,不顺惩戒,就这般轻轻揭过?” 徐行之掐紧胀痛不已的鼻梁,笑道:“若是风陵山真有规矩,第一个倒霉的不就是我吗。” 温雪尘:“……”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徐行之的歪理邪说。 赶在温雪尘再次发难前,徐行之抢先伸手撑住他的轮椅扶手,低声示弱道:“……温白毛,我头晕得很。” 孟重光和九枝灯同时回头看向他,两双眼中浓烈的担忧和心疼化都化不开。 徐行之却暗地里不住对他们比手势,示意他们快走,别去触温雪尘这个瘟神的霉头。 徐行之有令,两人只好向温雪尘各行一礼,不情不愿地分头离开了。 待二人身影消失,温雪尘才替他把门掩好,免得徐行之再受风:“你对他们太过优容了。” 徐行之就势坐在了他的轮椅扶手上,敷衍道:“……还行吧。” “孟重光也就罢了。”温雪尘道,“九枝灯他早晚要回魔道去,难道他还能在正道中留一辈子?” 听到这话,徐行之有点不高兴了:“谁爱回谁回去,小灯不回。” 温雪尘皱眉,声调难得扬了起来:“你何必要和非道之人厮混在一处?我今日为何打你?不过就是想叫你长点记性。若是我不把你当弟……挚友,我又何必管你与谁交游?” “……雪尘说得对。疼儿子也没有你这种疼法的。”周北南走上前,就势坐在了轮椅另一边,打圆场道,“不过,非道之人也并非全部是恶人。那姓九的小子我看心思还算纯良,进风陵山以来不惹祸不闹事,上次还得了天榜第四,可见其天分……” 温雪尘一把把周北南推开:“下去。” 周北南屁股还没坐热,被这么一推,差点一踉跄栽地上去。 好容易站稳身子,他出声抱怨道:“……温雪尘,警告你啊,你跟小弦儿定亲以后我可就是你大舅哥,你对我态度好点。” 徐行之惊讶地一挑眉,伸臂揽住温雪尘的脖子:“……真定了啊。啊?” 温雪尘抿唇,面色微红:“明年三月初三,正日子。” 徐行之一喜,也不顾头疼脑热身上不适了,哈哈大笑道:“咱们四个里头第一个娶亲的就是你了,我得给你跟小弦儿包个大红包。” 周北南不屑道:“光知道给别人包红包,你怎么一点信都没有?我听说,你们风陵山元师妹至今未与人结为道侣,你心里没数?” 一提到元如昼,徐行之脑袋就又疼了:“别提了。她……” 他的话音被房门笃笃的轻响截断在半路:“徐师兄,徐师兄。” 徐行之:“谁?” 外头很恭敬地回答道:“清凉谷陆御九。” 温雪尘疑惑,周北南亦是好奇不已,望向徐行之。 徐行之还记得这个胆怯又温柔的小鬼修,不觉露出笑颜:“进来。” 得了允许,陆御九方才踏进门来“徐师兄,我带了一些药来……” 等他一抬头看见坐在房间正当中、沉默望着他的温雪尘,腿都软了,立即撩袍跪下:“……温,温师兄。” 温雪尘淡漠地“嗯”一声,权作回应。 周北南倒是多看了来人好几眼。 即使是眼高于顶的周大公子,也对眼前这个年轻的清凉谷弟子有点印象。毕竟见过几面,他都没有长变太多,白嫩清秀的娃娃脸很是讨喜,招人得很。 陆御九手里捏着的小药瓶烫得他快要握不住,脸也火烧火燎的。 温师兄既然在此,他手上的哪一样药不比他的好上百倍千倍? 徐行之却并无丝毫嫌弃之色,扶着腰直着背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笑盈盈地向他摊开手来:“药呢。” 陆御九攥住药瓶,有点狼狈:“徐师兄……” 徐行之自顾自接过他手里的瓶子,细细端详一番,又珍之重之地放到怀中,伸手揉揉他乌黑的头发:“谢啦。” 见他待陆御九这般温和亲昵,周北南心念一动,不等陆御九离开,就继续揪着他说笑话:“见天跟你两个师弟混在一起,又逮着别人门派里的小弟子调弄……徐行之,你该不会是有龙阳之好吧?” 陆御九的后背全僵了。 眼见周北南说话没了边际,徐行之忍不住又犯了护短的毛病:“我比曲驰小四岁,比你还小两岁。小弦儿眼看着都要结亲了,周胖子你还好意思笑话我。我看你和你们应天川的程顶天天混在一起,也差不多了。” 温雪尘自然也不会放过奚落周北南的机会:“小陆进来时,你不是盯着他看了很久吗。若说龙阳之好,我看你比他更像。” 周北南被两人怼得有点上火,脱口而出道:“你们俩什么意思?一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得上我吗?” 跪在地上的陆御九感觉自己像是被打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周北南永远是舌头比脑袋转得更快,话一出口亦觉得不合适,但叫他把说出口的话再生生吞进去,也教他浑身难受。 倒是元如昼的突然闯入,消解了这份难言的尴尬:“三位师兄,你们都在……” 元如昼跟其他几门弟子探听九尾蛇的去向,出门已一日有余,此刻如此着急地赶回,必是有所发现了。 她风风火火地捉住徐行之的衣袖:“师兄!那九尾蛇出现了,就在平定山西麓。师父和曲驰师兄已经去了。师父叫我前来通知你们,带好仙器,速速前往!” 被她这样没轻没重地一牵,徐行之背上伤口作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元如昼心思本就细密,方才拉住他的袖子也是急晕了头了,见徐行之这副神色,急忙松开手,担忧道:“师兄,你怎么了?” 徐行之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你继续往下说。” 元如昼入门多年,执行此类降妖任务不下百起。一条九尾蛇对付起来虽然棘手,但还不至于让她露出这般张皇的神色。 情况也着实紧急,元如昼虚扶着他,急急道:“那九尾蛇不知从哪里寻得了另一条在深山老林中修炼百年的九尾蛇。它们雌雄交尾,已不知几许时日,现在功力大进,出了蛇窟,要往平定山脚下的平定城里去了!” 徐行之的心往下沉了沉。 蛇性好淫,九尾蛇更是淫兽之首,一旦与同类交合,不仅体型望风而长,功力也会数倍而增。 自从四门定世以来,世上九尾蛇已是屈指可数。这条已有金丹期修为的九尾蛇为四门擒获后,君长们本想将它投放到蛮荒野境中去,谁料看守的弟子一时失察,竟叫它逃了出来。 据元如昼带回的消息,与此蛇交媾的另一条九尾蛇也已修炼百年,起码也是筑基九阶的修为,二蛇合欢之后,便足能抵得上一个元婴期修士的功力,光凭威压就已然能纵横四方。 若不是清静君在九尾蛇逃遁前进入风陵山化境闭关修炼,打算参悟突破至化神境界,此次任务本该由他带众人前来的。 事已至此,徐行之不再废话:“大家各自做好准备。陆御九,召集观内弟子,半刻钟后出发。” 陆御九此时哪里还管得了方才的口舌之侮:“是!” “是什么是?”周北南粗暴地摁住他的肩膀,“徐行之,你不要命了?!有我们三人,还有广府君,用得着你一个病人在这里逞威风?” “广府君也不过是金丹六阶之体。随行弟子之中,金丹期大圆满之人唯我一人!”徐行之干脆地将他的手拂开,“说难听点,就算要自爆金丹与那两条妖物同归于尽,你们的金丹也不够格!” 周北南还想说点什么,温雪尘决然打断了他:“别耽误工夫,速速收拾了去。行之,我这里还有迅速止痛的丹药,待我去房中取来,出发前你务必含服。” 即使早有准备,在看到那两条双躯盘山、口能悬江的巨虫时,周北南还是憋不住冒了一句脏话出来。 广府君与此妖物缠斗不下半个时辰,袍袖已被强烈的灵压割出条条破口,喘息不已。 瞧见徐行之亦跟了来,他脸上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神色。 早在去年,徐行之的修为便超了曲驰去,在同辈众弟子中一枝独秀。倘若知晓这九尾蛇会在今日出没作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在今日惩戒徐行之。 徐行之却无心与广府君纠缠此等小事,与他照面后唤了一声“师叔”,便一展扇面,飞身而去。 平定城是大城,内有数万百姓,距平定山不过二十里。若放任这巨怪进了城,汲取生灵之气,饮血食肉,增补邪力,后果可想而知! 思及后果,温雪尘不敢怠慢分毫,请出袖中青玉轮盘,平声道:“清凉谷弟子,阵法何在?” 先前到来的清凉谷弟子尽管极力修补,然而面对此等灵力超群的庞然大物,他们的阵法犹如杯水车薪,眼看要挡不住那怪物的去势,幸亏温雪尘及时赶到,凝神施法,将破损的阵法瞬间加固数层。 本已斑驳微弱下去的阵法光芒大盛,灵力汹涌着卷起温雪尘黑白掺半的长发,随风翻飞。 早已投入战局的曲驰面上并不像往日一般轻松。他背负拂尘,单剑已化七剑,闻听相助之人到来,刚想说些什么,身边便多了一道卷云流仙的身影。 “……行之?” 徐行之持扇背于身后,沉声道:“现在战势如何?” 曲驰急道:“你怎么来了?你的伤……” 徐行之不接他的话茬:“……算了,打一打战势自然分明。我东你西,北南在北,师叔守南,我们四人齐上。” 曲驰还想劝他些什么,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他只抬手摁住了徐行之的肩膀,轻声道:“你留在此处。我东你西。” 曲驰语气向来温煦,如暖玉生光,而在说话间,他毫无保留地将一股灵力推入徐行之体内,使得徐行之后背被药物压制下来的痛楚更淡了几分。 徐行之知道此时不是客气的时候,欣然收了这股灵力,将折扇往身前一晃,便化为一柄双刃鲛刀,直奔那纠缠在一道、被清凉谷大阵困宥在山间的两条九尾蛇而去。 然而,事态并没有朝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 两条双修过后的长虫委实难对付得紧,单凭元婴期的灵压就足够逼得在场众人气血翻涌,更别提它们刀枪不入的外壳和庞大到几乎令人屏息的躯体了。 如其名号,九尾蛇生有九条尾巴,遭受合攻之时,便狂躁地数尾并起,在半空之间乱舞,形如章鱼。其尾如铁鞭钢锏,一尾扫过,两个维持阵法的清凉谷的小修士便当即横飞出去,红红白白之物流了满脸,卧倒在岩石间,没了声息。 徐行之等人为避开这些响尾便已是煞费苦心,然而这九尾蛇还能口吐弹子,火热的铁弹子落在岩石上,一烧就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滋滋的漆黑色石液不间断流出,只听那声音就叫人牙酸。 第一个撑不住的是温雪尘。 温雪尘是阵修,精通各类阵法,可以说,倘若徐行之中了他的阵法,也只能动弹不得地蹲在一个圈儿里,抱着脑袋等着挨打。 但他的心疾终究是个大隐患,连天榜之比的几日劳碌都熬不过,面对这等修为远超于他的异兽,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力将它圈住一时半刻。 对修士来说,一阶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不出小半个时辰,温雪尘的嘴唇就全白了,呼吸一声声越发急促,心脏隐隐闷痛起来。他强忍痛意,单手抽出腰间短刀,反手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浸于眼前飞速旋转的轮盘之上,阵法上登时蒙上了一层昏暗的血光。 他以己身之血哺育阵法,只求延长片刻阵法的维持时间。 温雪尘几乎要把苍白的唇咬出血来,低声催促那与九尾蛇近身缠斗的几人:“快啊,快……” 他们若是真的撑不住了,就等同于把几万百姓的性命拱手送给了这两条妖物! 被困于阵法中的双蛇之一被徐行之凌空一记鲛刀劈中,再度仰首咆哮,一股毒液随着数十枚铁弹子呼啸而出。 刀落时,徐行之已然倾尽全力,后背伤口受震,疼得像是被马蹄硬生生踩了过去,抽身欲走时,徐行之头晕难忍,眼前昏花得像是炸开了一枚万花筒,那铁弹子竟是堪堪擦着他的腰身滑过,险些将他当场打穿! 随徐行之一道投入战斗的九枝灯一直对徐行之的病情心忧不已,眼见此景更是心神震荡,然而他亦深陷苦战,难以为继,自保已是勉强,哪里还能兼顾徐行之? 徐行之一直专心挑着那修为较弱的野生九尾蛇下刀,方才一刀,也着实挫了它不少锐气,它狂乱地摆动起尾巴来,气波翻滚,狂气烈烈,铁弹子亦雨点般朝众人激射而来! 徐行之双眼昏花,好在战力犹在,避之能及。 然而他眸光一转,陡然发现处在战局外围的徐平生正竭力抵挡着那翻滚的蛇尾,丝毫不觉几颗铁弹子正奔着他后背射去! 徐行之未曾犹豫分毫,一把将手中鲛刀朝徐平生方向甩出。 刀刃翻转疾飞如蝶,扑至徐平生身后,化为一面金盾,把九尾蛇吐出的铁弹子尽数挡下。 徐平生闻听背后有异响传来,再愕然回头时,眼角余光却见一抹鲜血在空中绽开。 失了仙器的徐行之未能躲避那狂怒九尾蛇的蛇尾,被一尾拦腰扫入山岩间,腹间一道血肉溅开,染红了衣衫。 他嵌入山岩间,垂下头不再动了。 徐平生眸光紧缩,失声唤道:“行之!” 九枝灯与孟重光见徐行之伤上加伤,均是睚眦尽裂,惊痛难言,喉头酸气滚滚,然而他们一个被放在阵法外围,一个鏖战不下,均是难以近身。 九枝灯急得眼中血丝遍布,而孟重光转瞬间已被妖气浸染,眼尾赤红,离了自己的位置,朝徐行之疾奔而去。 周北南勉强避过一击,转眸看到了那被卡在岩壁中的人,心神剧震,一个分神,一条蛇尾便又当头落下。 他横槊去挡,却被蛇尾缠住枪身,猛力卷动之下,那钢炼长枪竟咔嚓一声,自中央产生了密密麻麻的裂纹! 底下的温雪尘已经无力为继,被双蛇强行冲出的阵法漏洞越来越多;广府君及曲驰更是分身乏术,且因为他们要比徐行之更早投入战斗,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广府君剑刃上豁口斑驳,那坑洼像是一片片地落在他的心头,把他的心头血都斩了出来。 ……该如何办?如何办?要怎么才能延滞住这怪物的脚步? ……倘若师兄在此处的话……倘若…… 此时,不知是哪个受伤的修士扬声喊了一句话,语气惊异无比:“看哪!” 广府君亦觉头顶有异,拨冗仰首望去,不禁心头巨震—— 大片灰云不知何时在平定山头积聚,还有层叠的狂云席卷而来,噀天为白,吞月哺日,蔚为壮观。 ……此云广府君曾有幸得见过。 修士修道,境界大致划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六大期。从金丹期开始,凡有修士修为飞跃,必然要受天雷考验。 落雷过后尚能存活之人,才能成功飞升,使修为更进一层。 ……而在鏖战中的数十仙门弟子之间,唯一到达金丹期大圆满修为、随时可以飞升为元婴之体的弟子,止一人耳。 徐行之艰难从裂开了人形的岩石中挣出,把摔得脱了臼的肩膀咔嚓一声掰回原位。唇角犹有一线血缓缓淌下。 “来啊。”徐行之冷笑振袖,袖袍流云翻卷,浮于虚空。他微微歪了歪脑袋,对那咆哮狂舞的双蛇笑道,“和我一道尝尝看这元婴天雷的滋味,如何?” 周北南大吼一声,竟是弃爱枪而走,直奔徐行之而去,幸好被及时赶至他身边的曲驰拖住。 曲驰哑声道:“快走!这元婴天雷我们之中谁也受不住!” 周北南挣扎不止:“他疯了!他怎么敢?!他还在发烧,他根本受不住这雷劫!” 作者有话要说:——修士修为境界愈高,所受天雷愈烈,金丹期向元婴期过渡的修士,十名之中,受雷不死者只占十之三四。 因此,除非准备万全,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宁可不渡劫,花费百年光阴,把修为压制在金丹期大圆满的临界点,也不肯轻易尝试冒险。 云层间隐有闪电明烁,把徐行之从容含笑的脸映得雪白一片。 在第一道天雷落下前,他招手引回自己的“闲笔”,单足踏风,猛然冲向了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蛇浪! 第46章 四十九道 第一道挟裹着丰沛灵力的天雷落下,恰好落至那修为较低的九尾蛇脑袋中央,不过一击,竟就将它的脑壳生生从中央劈开! 大如木屋的蛇头颓然向两边垂下,蛇瞳紧缩,死不瞑目,棺材一般裂开的蛇口犹自翕张,像是不甘这般就死,拼着要在死前带走一两条性命。 尚存活的一蛇眼见伴侣横死,悲愤难言,仰天长啸,手臂粗细的蛇信卷出,想要去缠绕徐行之。 徐行之已经烧得东西南北不分,但多年与各类鬼怪缠斗,身体已有闪避风险的本能,他拧腰避过它散发着恶臭的舌头,一脚踏上九尾蛇颅顶,化扇成剑,穷尽周身之力,对着那怪物的脑后狠狠戳下! 腥臭灼烫的鲜血泼滚滚溅了徐行之一头一脸。 九尾蛇已经修炼至每一寸蛇骨,自然不惧这般小伤,然而它却明白了徐行之此举目的为何,疯也似的摇摆着蛇头,翻滚、嚣叫,恨不得把一张巨口张至倒仰,将徐行之从上面掀下。 蛇身柔韧,蛇鳞腻滑,那肥硕的蛇尾拍打在山峦上,发出地动山摇的轰轰巨响。 然而徐行之蹲伏下身,动也不动,双手紧握剑柄,用肘部压于其上,寸寸发力,将剑锋缓慢沿创口推入,把自己固定在了那硕大的蛇头上。 大朵雨云怪物一样追随而至,在徐行之头顶聚拢。迅速凝结的水汽让徐行之手心有些打滑,水雾气息之浓重仿佛金银也能沤烂。闷雷声贴着徐行之耳膜滚过,犹如万马奋蹄,犹如钱塘狂潮。 “来啊。”徐行之烧得双颊酡红,笑容甚至带有几许醉酒后放浪形骸的癫狂意味,谁也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也许是对近在咫尺的天雷,也许是对踩在脚下的巨蟒,“……来啊。让我瞧瞧你的能耐。” 九尾巨蛇的垂死之啸震得他略有耳鸣,雷声反倒听不大清楚了。 他抬起脸来,虚茫着视线,想去找一找那些他熟悉的面孔。 诸家弟子都知晓天雷利害,纷纷退避,曲驰死死拖住青筋暴跳的周北南,周北南绝望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滑稽,至少徐行之之前未曾见他这般失态过。 他模糊地想,就算这次自己捱过去了,恐怕也得被周北南摁在地上打爆脑袋。 元如昼已是站也站不住了,握住身侧徐平生的胳膊,默默垂泪。 九枝灯被广府君反剪双臂,连人带剑摁翻在地,犹自挣扎不休。 徐行之视线模糊,只觉他与那孩子遥隔山海,但他远远的悲鸣声却砂纸似的贴着他的心脏擦去,惹得他心尖发酸。 徐行之口唇微翕,想叫广府君轻些,同时眼睛转来转去,寻找孟重光。 然而,他左寻右寻,却始终找不到那小孩儿的踪影。 徐行之有点说不出的遗憾。 头顶有一片如银的光亮径直盖下,徐行之起先还抱着点乐观自在的心思,直到那贯彻身体的电光当真刀剑似的劈落在身,他才发出一声穷尽肺腑的嘶哑痛叫。 那道雷电将他的肺腑生生洗了一遍。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不如让九尾蛇一口咬成两截来得痛快淋漓。 那九尾蛇失了道侣,便也失了倚仗,说到底不过是金丹期大圆满也没能修到的畜生,受了这当颅一击,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未得发出,身体便变成一团僵硬的肉,软绵绵地朝一边倒去。 徐行之心知大局已定,便放心地松开了手,身体随之往下堕去,转眼消失在了山林间。 元婴渡劫,要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一道狂雷不肯轻纵了徐行之去,追着他下坠的身体飞降而下。 徐行之已然意识全消,只在还剩一线清明时,觉得腰身一紧,仿佛有千万条柔软的春藤密密织起网来,让他柔软地堕于一片温柔乡之中。 植物的清香气让他鼻腔痒丝丝的。他歪了歪头,安心地昏迷过去。 因此他没能看见炫白的巨雷自天际引下,在孟重光后背劈出了大火般雪亮的光弧。 天妖乃天地诞育,千年难见,不入轮回,不入六道,自然不必遵循道家所谓金丹、元婴的种种规则。 若要硬要做一番对比,天妖刚刚诞化出人形与意识之初,便已接近元婴之体。 孟重光这些年在体内自造了一套完整的人修经脉回路,借以掩人耳目。此时他将那回路尽数抹去,直化天妖躯壳,将整副身躯回护在徐行之身体之上,把他滴水不漏地保护起来,是以那天雷无处下落,只能将满腔怒焰烧到孟重光身上。 孟重光已是妖态毕露,受此雷霆一怒,身体豁然一震,双臂下落,撑在了昏迷的徐行之脸颊两侧。剧烈的铁锈腥气于他唇齿间汹涌,他的唇角沁出几缕发暗的血丝,但他又缓缓吞咽了下去。 ……不能弄脏师兄。不能。 闪电如狂乱的白绸在天际舞动,虚张声势,迟迟不肯再降雷霆下来,仿佛是在愚弄修道者,让他们得以喘息,在以为灾厄将消时,再毫不留情地劈头落下一道火链。 孟重光趁此时机,将被藤蔓牢牢包裹着的徐行之抱起。 徐行之身长整整八尺,虽因修道戒绝了凡间饮食,但肌肉骨骼匀称有力、有型有肉,寻常人要扶起他都要费不小的力气,但刚刚受了一道元婴渡劫天雷的孟重光却能无比轻易地将徐行之打横拥入怀中,轻松得如同拥抱一个沉睡的孩子。 徐行之身体滚烫,如烧如灼,唇畔启张,气流嘘出的温度极高,每一声喘息都喘进了孟重光心里去,搔得他心脏麻痒酸涩。 “师兄。”孟重光细声道,“师兄,重光来了。不要怕。” 他抱着徐行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密林里走去,细微的颠簸叫徐行之不舒服地睁开了眼睛。 孟重光陡然慌乱起来,想要将妖相收起,但徐行之烧糊涂了的脑袋只足够他辨认出眼前人是谁。 “重光。”徐行之的手攀上孟重光的前襟,声音很轻,“……你刚才去哪儿了啊,我都找不着你了。” 孟重光只觉心口剧痛,刚才天雷斩下都没有给他这样的体验。 徐行之昏昏沉沉地往他胸前拍了两掌,缓声道:“……找着了。没受伤就好。” 孟重光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应道:“嗯,嗯。” 说话间,孟重光已经把徐行之带到了他想要带去的地方。 他将徐行之重新放下,把脸埋在徐行之颈窝,依恋又疼惜地蹭动着。 方圆十里内凡是想活命的活物都走脱了,双蛇为求缠绵,悄悄打下、用来栖身的蛇洞里也早已是空无一物。 孟重光在短暂的温存过后,妥善地将徐行之放入只容一人进入的洞口中,拇指在徐行之滚烫的额顶上反复打转。 ——最初,最初他只想把这个说话有趣的人留在他身边,左右是无聊得很,多了这么一个人作伴,他也好打发注定漫长的光阴。 他既不肯留下陪自己共游山水,那自己便随他去。 假如呆得烦了,他随时走脱便是。 孟重光自认不是什么长性的人,甚至一早同九枝灯的争风吃醋,也是出自于小孩儿抢夺稀罕玩具的恶劣心思。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为九枝灯和徐行之的接触而真切地感到难受和刺眼呢。 他还记得那大概是他刚满十五岁的时候。 徐行之指导外门弟子练剑时,带了九枝灯与他一起去。 他向来有徐行之疼着宠着,剑法懈怠,学识稀松,也没旁人指摘,在徐行之带着九枝灯忙碌时,他就坐在外圈,啃着徐行之为他洗净的仙果,笑盈盈地望着师兄舞动风陵剑法时如鹤如松的身姿,仿佛苍穹之下唯有那一人而已。 徐行之演练过后,便是弟子们分批操练。但外门弟子悟性有限,天资欠缺,是以一个个舞得有形无神,颇有些邯郸学步的意味在。 抱臂看了半晌,徐行之无奈击掌:“咱们师兄弟处了这么长时间也都有感情了,高抬贵手,咱们以后出去操练剑法,千万不要说自己是风陵山的人,说是丹阳峰的,清凉谷的,都行。” 徐行之语气并不严厉,明显是在玩笑,弟子们哄笑成一片。 徐行之扬手招来九枝灯,让他演示两招后,自然地伸手扶住他挺拔紧绷的后腰,拍了拍,赞道:“你们看看你们九枝灯师兄,啊,瞧一瞧看一看。这腰,才是……” 九枝灯被徐行之一摸,本来板正的腰瞬间垮得溃不成军,双颊通红。 徐行之曾被广府君评价为“不着四六”,而在这个不着四六的人的领导下,整个风陵山弟子的风气与其他三门截然不同,大多数人对诸道之别并不很看重。 他们善意地起哄:“哎哟,九枝灯师兄这是怎么啦?脸怎么这么红啊。” 九枝灯不善与人交际,被起哄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徐行之去轰他们:“去去,你们就知道欺负脸皮薄的。” “师兄护短!” “师兄莫不是心疼啦?”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孟重光阴下了脸,只觉得喉咙里层出不穷地冒出酸气来。 他食不甘味,放下果子,喊道:“师兄。” 徐行之站在高台之上勾搭着九枝灯的脖子跟底下的弟子打趣,自然听不见他的喊声。 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徐行之!” 直呼师兄大名,即使在规矩宽松的风陵山也可以说是非常无礼的举动了,站在外围的几名弟子听到动静,不满地回头瞪视他。 徐行之仍是没听见。不知道底下的弟子说了什么,他趴在九枝灯肩膀上哈哈大笑起来,九枝灯侧过脸去,向来冷硬的面部弧线温情得不像话,他伸手轻轻勾住徐行之后背,不轻不重地拍打,免得徐行之笑得呛住。 这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动作,然而却叫孟重光慌了神。 不是因为徐行之和九枝灯拉拉扯扯,是他发现自己不对劲了。 ……从头到脚,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起初,孟重光以为自己不过是习惯了和九枝灯抢东西,见不得平时惯着自己的人和别人好。然而,只要顺着这一思路往下想去,孟重光便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去想徐行之和旁人在一起的任何可能性,只要想一想,冷厉的戾气就腾腾从心底里冒出来。 像孟重光这等样貌的少年,若活在现世中,媒婆恐怕已经把他家门槛踢破。即使他从小长在道门之中再清心寡欲,到这个年纪,身体也成熟了。 他第一次心悸,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喝醋吃味,都是为了徐行之。 就连第一次……,都是因为梦到了徐行之沐浴。 孟重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竟是离不开徐行之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牵绊于此人一身,除他之外,孟重光不想去认识任何人,只想待在徐行之身边,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没人告诉过他什么叫做喜欢,他只晓得,这样的执念让他自己都怕了。 对于这样的奇怪体验,他又慌又急又气,连随身的剑都忘了拿,转身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事后,不明所以的徐行之哄了孟重光好久,孟重光方才稳下心神,竭力想把这种怪异的情绪抛诸脑后。 不久,他随徐行之前往白马尖征讨作乱的鬼修,徐行之意外重伤,却隐忍不发。 经此一事,孟重光终是无法再控制在心中翻滚作乱的渴望。 他找了借口,搬入徐行之寝殿,守在他身侧,日日相伴,一住至今,亦沉溺至今。 孟重光看惯了徐行之的睡颜。他仔细抚过徐行之的泪痣,耳垂,又将手悬起,虚虚挡在徐行之眼前,生怕那过亮的电光会刺伤他的眼睛。 他轻声说:“师兄,晚安。” 天雷声在二人头上滚落。 元婴期修士渡劫,需得经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 徐行之将第一道天雷引下,破西瓜似的破开了一条九尾蛇的脑袋,又和另一条九尾蛇共受了第二道雷。 接下来的四十七道天雷,一道不落,尽数砸在了孟重光后背之上。 徐行之安然躺在狭窄的蛇洞之中,孟重光就安静地呈跪姿守在洞口,透过熊熊的电光,痴迷地望着洞中人熟睡的脸。 孟重光一声声数着那落雷的次数,直到第四十九记雷劈落在他背上,不等云销雨霁,他便脱力地滚入洞中,因为用力抓紧石缝而雪白雪白的指关节微微有些扭曲,颤抖着难以恢复原状。 哪怕是元婴之体,天雷之威仍是堪称可怖。即使是清静君在此受雷,也不会比孟重光这样狼狈的模样好上多少。 雷劫已过,徐行之元婴之体立时塑成,经脉流转自如,自行清洗一番后,周身伤口顿消,就连高热亦然消去,从头顶落下的天雷灼伤更是一扫而空。 他膝行扑上去,把被雨云浇湿的衣裳三下五数二脱了去,丢在一边,用尚温热的胸膛贴紧徐行之,把他圈在自己怀中:“师兄,好了,好了,没事了……” 他太累了,以至于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与徐行之的身体均热得不大正常。 ……他竟忘了,蛇性好淫,这蛇窟里虽然众蛇已去,然而遗落下来的气味与排泄而出的“蛇玉”,均是催情的良药。 孟重光向来不是隐忍之人,就在身体出现异样的瞬间,他便顺从了自己的本心,翻身压到徐行之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徐行之在这里躺了许久,早就被这洞穴中的**之气浸透了,饶他元婴之体已成,可毕竟也是男人。他歪着头,一声声喘得非常用力,双腿已经被撑涨得朝两侧微微分开。 他双眼微张,但显然还没有恢复意识。从他眼角沁出淡淡诱人的红意来。 隔着厚重的道袍,孟重光也能摸到他细而平滑的腰线。 孟重光将徐行之耐心地摸了个遍后,便将唇若有若无地贴在他唇前晃,似咬非咬的,直到徐行之本就不清明的眼神朦胧起来,才叼住他的嘴唇细细吮吸了几下。 “……师兄。” 第47章 过分美丽 孟重光怀抱着徐行之,就像抱着他的整个世界。 然而,不待他有下一步的动作,他便听到洞外隐隐有周北南焦急的声音传来:“行之!!徐行之!!你在哪儿?听得见就回一声!” 孟重光:“……” 徐行之耳朵微动,似有所感,闷闷低哼出几个音节。 孟重光怎甘心这般停筷,将已经到了口边的盘中餐拱手不要。他夹紧徐行之柔韧的腰身,朝洞内骨碌碌滚去。 然而这番颠簸,却使得已经恢复了些神志的徐行之惊醒过来:“嗯……” 孟重光还未发觉异常,一边发出小猫撒娇似的低哼声,一边伏在徐行之胸口,用灵活带刺的温软舌尖去隔衣拨弄那道浅浅的小豁口。 到了这把年纪仍未尝人事的徐行之哪受得住这个,三脚两脚把孟重光直接从身上蹬了下去,连孟重光的脸都不敢看,打开一直戴在左手上的储物戒指,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裳出来往后一丢,说话都有些打绊:“重光,衣裳。……咳,衣裳穿上。” 他想要起身,腿一屈,倒是先挤到了那高耸,难受得他汗马上下来了,单肘撑着岩壁缓了好半天,把汇入他经脉翻涌挑弄的媚气尽数驱出,也将洞里那蛇族特有的媚人味道屏退到了洞穴深处。 然而身体已有了反应,想轻易压制哪是易事,徐行之强忍住下手纾解的冲动,颤声道:“重光,你怎么样?这里……” 不等他说完,一个温热的怀抱就从后头扑了上来,从后面将徐行之拥紧。 宽大又干燥的氅衣拉开,从后头把两人都包拢了起来,一口小细牙从徐行之耳垂一点点摸索上去,攀援而上,最终咬上了顶尖的耳骨。 然而除了那件外袍,孟重光什么都没穿。 徐行之只觉后腰处滚烫无比,脸都绿了:“重光,下去。” “我不。”孟重光小声说,“不。” 徐行之耐心劝哄:“听话,下去,把衣裳穿上。” 孟重光似乎这回是铁了心要跟徐行之对着干了:“不穿。” 说完,他还挪了挪腰,把淡淡的媚香往徐行之耳朵里呼去:“师兄难道不想要吗?嗯?” 徐行之脸都红了:“别闹!” “……师兄居然想躲。”孟重光眼波流转,笑嘻嘻地舔了一下那留下细细牙印的耳廓,修长指尖绕到徐行之正脸,指腹滑过他挺拔微翘的鼻头,抚过人中,将他丰润的上唇往下一压,那柔软的唇珠被短暂压制后,又弹性十足地从他指尖下解放出来,“……师兄是怕我,还是怕疼?” 徐行之被那要命的一舔折腾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孟重光!你别找事啊。裤子穿上,我给你疏导经脉……” “我才不穿。”孟重光笑着亲他的后颈,“师兄的亵裤我偷着穿过,太小了,勒得慌。” 徐行之:“……” 孟重光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徐行之反手抄住腰,兜至身前,一指点中了琵琶骨下方的穴位。 他顿时软了腰,眼睛睁得老大。 他妖相既已收回,经脉也已经恢复正常,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是徐行之的对手。 徐行之舔舔唇畔,想到方才孟重光在此处摩挲撩拨过,舔过的地方便火烧火燎地烫起来:“小子你长能耐了是吧?” 孟重光一和徐行之面对面,嚣张的气焰登时没了踪影,委屈得眼角直往下垂,看起来颇像被抢了口中粮食的小奶狗。 “师兄……” 他漂亮的脸白生生的,看上去特别可怜:“我难受……” 徐行之向来吃软不吃硬,被孟重光一眼看过去,他就先心软了几分:“难受就好好说,瞎摸什么?好好躺着,师兄给你把邪气驱一驱。” 孟重光撇着嘴一脸不高兴:“……要抱着。” ……算了,抱着就抱着吧,从小哄到大,也不差这一回。 徐行之蹲下身,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肩膀上,替他细细调理着被蛇玉气息冲得燥热迷乱的经脉。 但他很快发现,孟重光掩藏在衣服下的皮肤有些不寻常的痕迹。 他不顾孟重光的扭动反抗,撩开他衣服一看,不禁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弄的?” 孟重光不必渡劫,因此天雷对他而言不存在洗毛伐髓的功效,而是实打实落在身上的伤口。 孟重光眼也不眨:“师兄受难,我怎能不陪在师兄身边?” “胡闹!”徐行之勃然变色,斥责道,“关乎性命的大事岂容这般儿戏?!你这是跟谁学的?” 孟重光缩着脖子:“跟师兄学的。” 徐行之:“……” 孟重光眼也不眨道:“其实我也只是受了些波及。师兄将我藏进这洞中,替我在外面扛受天雷。师兄才是最辛苦的。” 徐行之:“……是吗?” 他对堕入山林间后发生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无,一觉醒来已是伤痕尽消。 他拍抚着小猫似的孟重光,对于叫他受到波及一事略有心疼:“疼不疼?” “……涨。” “……” 不等徐行之冷着一张脸把他推开,孟重光就搂紧了他的脖子,蹭痒痒似的在他颈际磨蹭。 “我不会。”孟重光可怜巴巴的,“师兄帮帮我。” 徐行之:“……孟重光,你多大年纪了,你告诉我你不会?” 孟重光特别委屈:“师兄,你刚刚点了我的经穴,我没力气了。” 徐行之:“……” 孟重光的语气越来越委屈,眼里还隐隐有了雾气:“而且我真的不会……以前早起时的确有过,可哪次也不像这回这样难过……” 徐行之被他水汪汪的眼睛盯得发毛,想想是自己害他落到这步田地,只好啧了一声,挽了挽袖子:“你老实点。再敢乱动,我下手可就没轻重了。” 刚一摸上,徐行之的表情就不对了。 一方面是他以前没替别人做过这个,着实别扭,不过想想这孩子是从小自己带大的,好像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另一方面,是他发现孟重光没吹牛。 ……自己的亵裤对他来说可能的确小了点儿。 徐行之本来想也就是一哆嗦的工夫,没想到他坚持到手腕都酸了还没弄出个所以然来。 他汗都下来了,孟重光却单纯地望着他,小声问:“师兄,你是不是不会啊。” 徐行之:“……”妈的掐断算了。 话音刚落,孟重光竟然把手往徐行之袍底下探去。 徐行之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师兄不难受吗?”孟重光的眼神清凌澄澈,“师兄帮我,我也可以帮师兄呀。” “……你不是说不会吗?” 孟重光诚恳道:“我这就跟着师兄学。” 徐行之:“……孟重光,你学功法要是能这么用心就好了。” 孟重光眨巴着眼睛,一副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小模样。 徐行之坚决拒绝了孟重光的好意,专心地伺候这小祖宗。又不知过去几许时间,孟重光咬紧齿关,仰起修长的脖颈,含羞地闷哼一声。 这一声委实勾人得要命,像是被毛茸茸的猫爪子挠了一下耳垂,徐行之也没能忍住,一直绷紧的身体猛地颤了两颤。 事了之后,他黑着脸到一侧的岩石后头换衣裳去了。 有岩石格挡,孟重光只能瞧到他半截修长光洁的小腿。 想到方才种种,他不甘心得要命,气急地捶地。 待二人将衣衫整好,徐行之才携孟重光出了洞。 一路上两人均不怎么讲话。徐行之只觉尴尬,而孟重光也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抵也是在害羞。 二人出洞不远,便见周北南红着一双眼从一处密林里钻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曲驰。他眼底也发着心力交瘁的淡青色,却仍温声劝着周北南什么。 迎头碰上时,双方都愣住了。 周北南愣怔约三秒,眼底猩红更盛,将手中钢炼长枪朝曲驰怀里一丢,大步赶上前来,抬手就照他脸上抡了一拳。 徐行之挡也没挡,由着周北南把自己揍倒,骑到他身上饱以老拳。 周北南快疯了,一拳拳往徐行之的脑袋、后背和肩膀上凿:“我他妈打死你!徐行之你他妈混账!!” 徐行之一边疼得咧嘴一边冲他乐:“哎,哎,好了好了。这不是还活着呢吗。” 周北南咬牙切齿:“你说渡劫就渡劫你真有能耐啊你!啊?!你怎么不被雷劈死啊?!” 曲驰用枪身横勒住抓狂的周北南,把他往后拖去,周北南尤嫌不够,拿脚踹徐行之后腰。 曲驰:“北南你别气了,北南!行之好好的,说明已是得了元婴之体了,皆大欢喜,不好吗?” “好个屁!他一个元婴叫我揍两下怎么了?啊?怎么了?!” 徐行之揉着肩膀起身:“怎么了这是?气性这么大?” 曲驰无奈又温柔地低声解释:“他跟雪尘找了你好几个时辰。雪尘身体熬不住,只能先回赏风观休息。他以为你没熬过去,刚才还哭了一场。” “哭你个头!”周北南梗着脖子喊,“徐行之你他妈滚过来看我揍不死你。” 曲驰一边劝着余怒未消的周北南,一边动用了传令符。 徐行之平安无事的讯息很快传了开来。 广府君是第一个赶至徐行之身边的,发现他秋毫无损,紧绷的面部才略略松弛了下来:“无事了?” 徐行之在广府君面前仍是恭顺:“是,师叔。” 广府君难得对他宽和,伸手拍抚他的后背:“好,没事儿就好。” 似乎是记起他后背有伤,广府君的手僵了一僵。徐行之倒不介意,挺爽快地说:“师叔,没事,已经好啦。” 广府君轻咳一声:“这次的杖刑权作教训。以后你需得自律,不准再同那些人……”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淡淡的清香微风迎面而至,扑挂在了徐行之手臂上:“师兄!” 泪眼汪汪、鬓发微乱的元如昼要比往日可人许多,光彩照人的面目此时被道道交错的泪痕掩盖,实在叫人心疼。 徐行之禁不住软了心肠,把元如昼一缕蓬乱地垂到眼前的鬓发夹回耳边,故意叹道:“啧,老天真是偏心元师妹啊,元师妹都哭成这样了,还是小美人儿。” 元如昼一下被逗乐了:“徐师兄!你怎么……你叫我担心这么久……” “师兄错了,大错特错。”徐行之笑着,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元如昼怀中抽出,“回去你想要什么秘籍丹药,尽管找师兄要,师兄什么都给。” 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元如昼的头脑昏沉沉的。她伸臂揽住了徐行之的脖子,低声道:“师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 就在这一瞬间,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他越过元如昼的肩膀望去,只见徐平生立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元如昼纤弱的背影。 在发现徐行之的视线之后,徐平生转过了身去,眸光里闪烁着一些让徐行之心惊的东西。 徐行之的心狠狠往下沉了一沉。 此时,广府君沉声唤:“如昼。” 元如昼回过神来,方觉失态,脸上爬上浅浅红晕,立即放开手去。 眼见气氛有些不对,曲驰主动出声,温言恭喜道:“这是风陵山第二名元婴期修士了。广府君,恭喜。” 不等广府君应答,便听几人上空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的确值得恭喜。” 徐行之抬头,不觉讶异:“……师父?” 多年过去,清静君仍是翩翩佳公子模样,眼眸噙水,唇角浅勾,白衣加身时,周身气质宛如九重清雪。他含笑朝徐行之伸出手来:“行之,过来。” 广府君惊讶万分:“师兄,您出关了?” 清静君浅笑:“参悟时我发现天象有异,知道将有新的道友渡劫,便来看上一看。” “您……”广府君霍然醒悟,稍霁的神色立即变得难看不已,“您闭关整整三月,做好万全之备,就是为了突破元婴之体,进入化神期!何必为了他……” “左右是坐不住,心有所系,再参悟也是白费功夫,又有何用。”清静君大大方方道,“做神仙没意思。行之,走,咱们吃酒去。” 徐行之向面色铁青的广府君拜揖一记,随即腾身而起,落在清静君的佩剑“缘君”之上,视线同时不自觉往下落去—— 孟重光满眼留恋地仰头望着他,而九枝灯独身站在远处,扶着一棵被天雷殃及、劈成两半的树木,静静地注视他,眸光中尽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无措。 徐行之想到自己丧失意识前,他被按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模样,心间一软,与清静君耳语几句,便纵身跃下,径直来到九枝灯身前。 九枝灯本不指望徐行之能对他的目光有所回应,但当属于徐行之的浅淡沉香气当真来到他面前时,他立时心慌起来,想要躲避他的目光。 当他被揽入那个充满沉香气的怀抱中时,他已经懵了,双唇轻轻颤抖。 “小灯,师兄没事儿了。”徐行之勾住他脖子,小声在他耳边说话,免得叫广府君听见,“别难受。晚上师兄回山门给你带好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光妹(哭唧唧捶地):没吃到!没吃到!!! 九妹:抱……抱到了。开心。 第48章 天命所至 当夜,清静君不胜酒力,大醉而归。 徐行之将清静君背回山门时,一时没能看住酩酊无所知的清静君,叫他爬上了风陵山门口的通天柱,用他的“缘君”剑在柱身上刻字。 他刻到一半,回过头去问徐行之:“行之,行之,你姓什么?” 徐行之拽着他后襟,哭笑不得:“师父你赶快下来。待会儿广府君瞧见又要罚我了。” 喝醉的清静君措辞依旧得体又温文:“只要有我在,他不敢。他罚你,我打他。……你姓什么?” 徐行之:“师父你问这作甚?” 清静君笑得小酒窝都出来了,小声神秘道:“师父把你的名字刻在通天柱上,以后师父若是得了道,飞升上界,风陵山就交给你了。” 徐行之吓了一跳:“师父!我的亲师父!千万别!这风陵山给我带还不得带坏了?” 清静君温声固执道:“不坏。很好。” 徐行之颇觉头痛:“师父咱们不闹了,回房歇息吧。” 徐行之手腕上束着的铃铛受惊似的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引起了清静君的注意。 他将柳叶眉夹成一个有些忧郁的弧度,伸手抓住了徐行之的手腕:“来。我给你取下来。” 徐行之笑嘻嘻的:“……这可是您当年送给我的,怎么,舍不得啦?还想要回去?” 清静君直勾勾地看着徐行之,说:“……不好。” “什么不好?您现在乖乖跟我回去洗洗睡,什么都好了。” 清静君固执起来简直可怕,他重复道:“不好。” 徐行之正无奈间,突然听得身下传来广府君压抑着怒意的声音:“徐行之!你在通天柱上做甚?” 虽然是在夜半时分,清静君这通酒疯也没能惊动几个弟子,然而广府君仍是大发了一番雷霆,罚徐行之回去将《冲虚真经》、《周易参同契》、《抱朴子内篇》各抄一遍,明日交上。 成功渡劫、成为元婴老祖级别人物的徐行之,接到的第一个任务竟是低级弟子都很少做的抄写经书,可谓凄惨非常了。 “……为何总叫我抄书呢。”徐行之伏在书房桌上,甚是郁结,“广府君哪怕罚我去青竹殿前倒立一夜都行啊。” 九枝灯在一旁磨墨,闻言轻声道:“师兄,勿要心忧。我与你一起抄写,天亮前总能做完的。” 孟重光明朗地笑着,目光闪亮纯真如星辰,轻易便能夺去人全部的视线:“还有我呀。” 孟九二人一边一个坐在自己身侧,叫徐行之心里涌上了些别样的情绪。 他抬手分别压住两人的后脑,亲昵地揉了一圈:“俩傻小孩儿。” 徐行之说话的腔调极动听,说“小孩儿”的时候尾音沙哑迷人得很,孟重光自然是欣然受用了,九枝灯却直直看向徐行之,意有所指道:“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 徐行之自然不会往旁的方向去想,笑道:“在师兄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子。” “嗯。”孟重光顺势把脑袋搁在了徐行之右肩窝上,尽管他比徐行之还要高些,可他做这样撒娇亲近的动作却自然无比,“师兄只要不嫌弃重光,重光愿意一辈子陪在师兄身边。” 徐行之语气温和:“傻话。” 九枝灯望着孟重光,神情奇异。 他想不通一个妖修为何能这般毫无芥蒂地欺骗师兄,也想不通心头那丝隐约的羡慕和渴望是源于何方。 他不是没想过要将孟重光是妖的事情告知徐行之,然而他一来不喜告密,认为此事非君子所为,二来有把柄握在孟重光手中,三来,他与孟重光不睦多年,却并不认为孟重光对正道有何图谋。 九枝灯自认做不到像孟重光那般痴缠师兄,他与他虽同为邪道,但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左右师兄身为年轻一辈翘楚之人,已无人能出其右,将来必是风陵山的正统接班人,孟重光与自己,想必都没有资格同师兄相配。 这样想一想,九枝灯看到孟重光同师兄厮磨,反倒觉得要比过去更安心顺眼了些。 师兄是九枝灯唯一的光,哪怕靠近亦觉灼热,他只想跟在师兄身后,若是师兄偶尔能施与他温暖的一瞥,他便已经足够欣喜。 他不敢苛求更多。 夜深之时,抄录经文最是乏味无趣,损耗精神,三人并肩而坐,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孟重光双眼晶亮地望向徐行之,托腮轻咬笔端,眼中跃动的清澄烛火里只容得下一个徐行之:“师兄,如果你再世为人,想要什么人陪伴在你身边呢?” 他用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钩住闷头抄写的九枝灯,眼中似有笑意。 他曾用类似的问题问过徐行之,当时徐行之选择了自己,现而今他想叫徐行之当着九枝灯的面,把那个让他暗自甜蜜了许久的回答再重述一遍。 徐行之略略停笔,思索一番道:“……我吗?想要一个师父那样的父亲,再要一个如昼那样的妹妹,就很好了。” “……我呢?”孟重光的期望猛然落空,去扯徐行之衣摆,不依不饶地,“师兄,我呢?” 九枝灯不言声,只专注地望着徐行之。 徐行之在桌下踹了孟重光一脚:“去去去。重活一世,你还指望我当爹当妈不成?” 孟重光心里顿时难受得不行,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的:“师兄,你以前说过只要我的。” 徐行之被缠得没办法:“要要要,要,行了吧?都要,北南雪尘曲驰师父如昼平生小九还有你,若能重活一世,我全把你们带上,一个不落。” 孟重光一听有这么多人都要随行,很是不悦,撇着嘴不看徐行之了。 而九枝灯却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偷偷勾起了唇角。 抄着抄着,徐行之身旁的两个小的都开始忍不住犯起困来。 九枝灯昨日与九尾蛇苦战后,又担惊受怕许久,后来在山间搜寻徐行之亦是殚精竭虑,又在风陵山不眠不休地等待他回来,现在着实是睁不开眼睛了。 孟重光同样因为负有伤势,身上疲倦得很,抄写不到一半就趴在桌旁打起了瞌睡。 徐行之左右看上一看,唇角噙起笑容。 书房里有一张供人歇息的软榻,徐行之把两人均抱起,并肩安放在榻上,取来一件暖和的大氅,合披于二人身上,又分别摸一摸他们的头发与后颈,浅笑一声,方才返回窗前明月之下,把洒满清辉的三份书简合并整理在一起,正欲提笔抄写时,突然听得外头的窗棂笃笃轻响了三声。 徐行之蓦然抬首,只见徐平生披戴一身疏朗星月立于户外,手持他那把遗失的竹骨折扇。 徐行之欣喜不已,蹑手蹑脚来到屋外,掩门时已经忍不住回头去望他的兄长:“……平生。” 徐平生曾严令徐行之在山门之内绝不得唤他兄长。徐平生将他一手带大,是以徐行之哪怕再觉不敬,也只能听从。 徐平生将“闲笔”交还到他手中:“师叔从那九尾蛇颅顶之上取下的,托我还给你。”末了,他没忍住补充一句,“……丢三落四,莽撞行事,怎成大器。” 徐行之还挺开心的:“兄长训斥得对。” 徐平生啧了一声,徐行之立即回过味来,但也不道歉,只盯着徐平生浅笑:“平生,谢谢你关心我。” 徐平生被他瞧得发毛:“……我走了。” “平生。”徐行之记起自己在与师父离去前徐平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念一动,伸手挽住徐平生胳膊,“我与元师妹……” “你不必解释什么。”听到此名,徐平生似是想起了什么并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稍有松动的神情又绷紧起来。他打断了徐行之的话,口吻微讽,“……这么多年,倒是辛苦你为了我一直对元师妹避而远之了。” 徐行之不想徐平生竟会说出这番话,愕然道:“我对元师妹从无……” 徐平生别开脸,振袖拂开他的手:“我说了,不需你多作解释,同样,我也没有沦落到处处要你相让的地步。请你以后少在外人面前谈及我,多谢。” 徐行之有些懊悔。 本来还算和平的一次对话被他搞砸了,早知道不提如昼,倒能皆大欢喜,说不定还能拉着兄长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天。 好在他足够心大,万事烦扰他都不会超出一刻钟的工夫。 徐行之莽撞中修得元婴之体,此乃风陵山之盛事,理当庆贺一番。 离徐行之熬夜抄经仅隔了两日,清静君便单为徐行之召开了一场庆贺大典,丹阳峰和应天川均送了贺礼来,而清凉谷的贺礼则是由温雪尘亲自送来。 前几日徐行之遭雷厄,他未能寻得徐行之,心疾发作,被清凉谷弟子护送回赏风观后又紧急返回谷中治疗,过了这两日,身体好些了,便趁盛会之机,前来风陵山登门拜访。 按温雪尘的说法是:“看看你死了没有。” 徐行之换上了唯有在风陵山盛典时才会上身的严衣锦袍,贴身吉服勾勒出极平滑细瘦的腰线,腰间环珮,腕上覆铃,衣衫的清白之色也无法将他浓秀飞扬的俊逸神采压下三分。 只要不开口,他便是世上无双的白玉公子。 看见温雪尘到来,他浅笑着摇扇而至:“温白毛,送了什么呀。” “一双珊瑚玉树,十数种丹药,还有一对青蝉炉鼎。”温雪尘仰头望他,微微蹙眉,“低下来。领子都未整好,不像样子。” 徐行之笑嘻嘻的:“口气真像我爹。” 温雪尘不接他的话茬,只微微露出笑容来,望着那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人,意气昂扬,煊赫如火,多年过去仍是一副洒脱的少年气度,着实令人歆羡。 典礼进行得十分顺遂,徐行之执笏持扇,步步登上青竹殿前的高台,受玉冠,着玉带。清静君将玉带披覆在他颈间,温和地执住他的手腕,将绑缚于他腕上的银铃也一并捉入手中,将他从地上牵起。 徐行之略有诧异:“……师父?” 本来安坐于座位上的广府君本来便觉得此等典礼略有逾制,甚是不解,但见清静君如此庄重的动作,他心中登时清明了六分。 ……师兄莫不是想借此机会,将未来继承风陵山主位之人定下? 徐行之?怎么可以是徐行之? 坐于客位之上的温雪尘倒是神色安然。 清静君向来疼宠徐行之,四门皆知,此回他元婴之体已成,风陵山未来山主非他莫属。 此结果本在他意料之中,他特来拜贺,不过也是想看一看徐行之那错愕难言的神情,定然有趣得很。 当清静君摆出这般严肃姿态、引着他走向台中时,徐行之已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准确说来,自从那夜清静君在通天柱上刻字,徐行之便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小声道:“师父,不可。风陵山主之位我着实受不起,广府君仍在其位,合该是他……” 清静君温声道:“师弟适宜辅佐,却太过古板,不宜担主位之尊。再说,我都能胜任山主之位,你又有何不可。” 徐行之对山主之位并无兴趣,然而已被架上高台,退无可退,就连看上去颇有微词的广府君也在神情几度变幻中露出了“认命”的表情。 徐行之眼见大事将成,只得微叹一声,目光自然下落,恰与孟重光四目相接。 孟重光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崇慕与温柔叫他心尖轻轻一震,徐行之不自觉地便对他露出微笑。 若将来能够成为山主,能庇佑孟重光与九枝灯一世平安喜乐的话…… 正想到此处,座下突然有骚动传来,徐行之循声望去,不禁勃然变色。 ——原本身列弟子行伍之中的九枝灯竟不知何时白了面色,摇摇晃晃地单膝跪下,捂住额间,难忍地低喘不止。 在他眸间隐有血丝散开、浸染、盘绕,把那一双冷淡的黑眸燃成一片痛苦的火海。 不知是谁失声唤了一句:“魔道!九枝灯的魔道血脉觉醒了!” 徐行之的心剧烈一震,随即朝着黑渊里沉沉堕去。 二十余年,九枝灯均未觉醒的魔道血脉,竟然在今时今日…… 徐行之一把甩开清静君的手,纵身飞下高台,一把将痛苦难言的九枝灯揽入怀中。 九枝灯体内宛如烈火烹油,骨肉烧得吱吱作响,他偎入徐行之怀中,把脖颈竭力朝后仰去,挣扎大喊不止。 他向来隐忍,不是痛苦到无法忍受的境地,绝不会失态至此! 魔道血脉,妄识万千,随业生身,于魔道中人来说本是天生就该有的,然而九枝灯之所以被魔道视为废人,送入正道为质多年,就是因为他身为廿载亲子,却多年未曾觉醒魔道血脉。 此脉与正统道修截然相反,经脉功法运行皆为倒逆,越早觉醒,便越能少受苦楚,九枝灯修行多年,体内经脉已成,流转如珠般顺畅,此时突然觉醒魔道血脉,绝对是凶险万分的厄事,若无高人在旁疏导相引,必然会全身经脉逆行,筋骨炸裂而亡! 徐行之几乎未曾犹豫分毫,便引渡真气,潜入九枝灯经脉之间,正欲替他梳理经脉、导气引流,便听得他怀中的九枝灯拼尽一身力气,抱头惨声叫道:“师兄,我宁可死也不入魔!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悲凉的声音在青竹殿前回荡,引得众弟子纷纷垂首无措,面面相觑。 徐行之心弦大震,垂下手去。 他耳力极好,能听到九枝灯的悲泣,亦能听到他血脉逆行的煎熬之声。 这是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他很少对自己提出要求,而今次他提出,要让徐行之坐视不理,任他在自己怀中死去。 ……这是他的哀求。 徐行之拥紧了九枝灯,怔愣片刻,便拥他入怀,腾跃而起。 一声唿哨之后,“闲笔”化为流光玉剑,将二人承托而起。 广府君失色道:“徐行之!这是你的元婴大典,你要去哪里?” ……不只是元婴大典,还是继任大典。 一个小小魔修质子的血脉觉醒,不该成为打断典礼的原因,只需放任片刻不管,他就能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然而徐行之竟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转瞬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他将九枝灯带走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广府君怒喝数声不得,惊疑交集地望向清净君:“师兄!徐行之他把那个魔修竟看得比他的继任之式还重——” 清静君遥望向徐行之的背影,并不惊讶,也并不恼怒:“……不是他的错。” 不是徐行之的错,也不是九枝灯的错。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只是天命所至而已。 第49章 终有一别 主角一去,元婴大典便也了无趣味,前来赠礼的大小仙门宾客各各散去,纷纷私下议论风陵山大弟子对那已成魔修、无法转圜的魔道幼子是何等情意深沉。想必今日之后,徐行之与九枝灯的风流轶事必将传遍整个仙门的角角落落。 广府君的脸色比被人迎面甩了个耳光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清静君倒是淡然如常:“溪云,何必如此挂怀。” 广府君俗名岳溪云,他与清静君并无血缘,倒是有幸共享同一个姓氏。 兹事体大,广府君难得唤了清静君的本名,道:“无尘师兄,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纵了徐行之去!他此番作为,置我风陵山颜面于何地?置您的厚望于何地?!方才应天川礼官来问我什么,您可知道?他问我,九枝灯是否与徐行之暗地结为了双修!否则何以要这般回护?” “行之没有。我心中清楚。” “但悠悠之口又该如何评说?您是风陵山主,合该惩戒徐行之,以绝四门议论!” “我确然是风陵之主,但行之是我徒弟。”清静君温声道,“若是我连我的徒弟都护不住,这风陵之主当来又有什么意思。” 广府君面露决然之色,“您可还记得您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徐行之他绝不可!绝不可与非道之人过往甚密!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督管他,生怕他行差踏错,但他若真的与那九枝灯关系匪浅……倘若徐行之知道了他自己是……” 他的后半句话被辘辘的轮椅声碾断开来。 广府君着实是心慌意乱,竟未发现在他说话间,温雪尘已来到了他身后。 温雪尘的确是听到了些什么。 然而,他并非曲驰也并非周北南,前者看似温和却异常顽固重情;后者性情直率且相当江湖义气。他既是温雪尘,内心便纵有九曲心肠,千般机变,也不会流于外表分毫。 温雪尘躬身,平静道:“两位君长。晚辈无意偷听些什么,对风陵山的秘辛也不感兴趣。然而今日一事,晚辈有一言,九枝灯此人断断不可再留于风陵。” “我是为着行之的声誉,方才有此一念。”温雪尘指尖盘弄着阴阳环,娓娓道来,“此次元婴大会,各门均有礼官参与,行之带九枝灯弃会而走一事必将传开,影响不可谓不严重。若想叫行之将来担任风陵山主时少受非议,最好将血脉已然觉醒的九枝灯送回魔道。” 广府君深觉有理:“这话没错。师兄,为保风陵声誉,也为保徐行之那边稳妥,九枝灯不能再留。” 向来淡然又性情温软的清静君面露难色:“……质子无错,不过是觉醒了魔道血脉而已,何必要送他回去受罪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温雪尘淡然道,“更何况,九枝灯身怀非为玉璧,他只是一个祸及行之的累赘而已。清静君,你向来疼宠行之,不会不为他考虑吧?” 清静君固执道:“不行,总该有别的办法。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 广府君厉声:“师兄!” 温雪尘垂下眼睑,历历道来:“清静君,您最近应该风闻过某些消息。魔道之主廿载昨日渡劫失败,已在天雷下化为一堆骸骨。九枝灯的两名兄长为魔道之主尊位早已撕破面皮,魔道内部势力如今是互相倾轧,纠葛如麻。九枝灯若仍是普通修士还自罢了,他的魔道血统偏偏在此刻觉醒,魔道内部某些人难道不会想要利用这个流落在外的幼子?他再留在正道也是无益,不如送他回去。若我们能扶他上位……” “……扶他上位?” 饶是广府君也未能想到这一层,他盯紧了温雪尘这个年轻一辈中有名的心淡面冷之辈,心中也不禁泛起层层叠叠的冷意来。 温雪尘自不会介意旁人的眼光,自顾自道:“……正是,扶他上位。他自幼在正道中长大,送他回去,魔道与我道便能长久修好,此举于行之、于风陵山,于我道,甚至于魔道未来之计,均大有裨益。” “于行之”三个字似是触到了清静君心底的弦,他默然下来,不再言语。 广府君尽管觉得眼前之子心思太过细密可怖,仍不得不承认这是眼前最佳之策:“师兄,您下决断吧。徐行之他——” “听行之的。”清静君闭目,“听他的。” 广府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师兄!” 清静君旁若无人道:“雪尘,你若能说服行之,那我便不管那孩子去往何处了。” 温雪尘颔首,应了一声“是”,拱手告辞后,他正摇着轮椅打算离开,便听得身后传来清静君含着淡淡忧浥的嗓音:“雪尘,你心思过重了。若是时常这般算计,于你心疾实在不利。” 温雪尘回首,清冷眉眼间含起笑意来:“清静君,多谢提醒。不过我这人已经习惯多思多想,没法再改。” 温雪尘决然而去,青色发冠束缚下,掺白的头发迎风飘飞。 孟重光立于台下,众弟子皆散去,他却未曾挪动分毫。 待温雪尘与他擦肩而过时,孟重光突然开口道:“……他自小在魔道被排挤,在正道长大,亦受排挤;现在你又要将他送回魔道去。……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 温雪尘摇轮的手指一紧,转头看向孟重光,凝视片刻,方才浅笑道:“你竟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孟重光目不斜视:“猜也能猜到了。” 温雪尘的确是意外的,毕竟在他心目里孟重光是白纸一张,是个一心只惦念着师兄、只知道笑闹混玩的小孩儿,如今看来倒是小觑他了:“我道你向来与九枝灯相争,巴不得他走呢。” “我希望他走,但并不希望他死。更何况他死了,师兄是要伤心的。”孟重光微微转动眸光,与温雪尘对视,嗓音极冷,“我不想和一个死人争宠。……也争不过。” 温雪尘愕然。 留下这句话,孟重光居然还有心思对温雪尘勾出一道天真无邪的笑容,直把温雪尘笑得后背生寒,才迈步而去。 温雪尘微微凝眸。 徐行之,你的师弟,一个两个的,倒还真是深藏不露。 旁人或许不知徐行之此时去处,然而温雪尘却很清楚。 风陵山后山有一处圣地,名为玉髓潭,乃修炼养气、塑心陶骨的好去处,据说是清静君特意拨给徐行之的修炼所在,其余弟子甚至无权践足。 温雪尘曾被徐行之带去游玩过,因此不费任何力气便进入了玉髓清潭的洞穴中。 徐行之一身广袖华服,坐于玉髓潭岸边,连衣带人浸于水中,精绣细织的博带浮在水面之上,而九枝灯就枕靠在他的大腿上,昏睡不醒。潭面上清雾缭绕,一如繁华梦散,两人一坐一躺,场景极美,仿佛某位名士大家笔下的丹青之作。 一线鲜红如血的魔印,终是刻骨地烙印在了九枝灯的眉心之中。 温雪尘漉漉有声地轧着潮湿的地面走来:“如何了?” 徐行之轻笑一声:“他得恨死我了。小灯向来不爱求人,好容易求上一回,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没能帮到他。” “你已尽力了。” “尽什么力?”徐行之嗤笑,“尽力将他推入了他并不想入的魔道吗?” 两相沉默。 徐行之伸手掩住九枝灯额头上无法湮灭的魔印:“雪尘,如果是你呢?他若是一心求死,你会如何选?” 话一出口徐行之便有些后悔:“算了,当我没……” 温雪尘眼睛分毫不眨:“我会由他死,甚至会送他死。” 徐行之长出了一口气,却仍难以将浊气彻底驱出身体:“是,你是温雪尘。当然会这么做。” 温雪尘安然自若地答道:“但你是徐行之。你不舍得叫他死。” 徐行之不置可否:“你既心知,就该知道你是劝不动我的。” 温雪尘微微讶异,挑起眉来。 “怎么?当我不懂你的心思?”徐行之道,“你特来此地找我,总不是来关心小灯身体如何的吧。” 温雪尘不禁失笑:“你们风陵山人,平日看起来没个正形,事到临头倒是一个想得比一个通透明白。” 话已说开,徐行之索性直接给出了一个结论:“我不会送他回魔道。想都不要想。” “你不是不在意非道之别吗?”温雪尘说,“按照你常说的,只要修持己心,他身在魔道,与身在风陵山又有何区别?” “有。”徐行之说,“时机不对。……什么都不对。” “怎么说?” 徐行之动作极轻地抚弄着九枝灯的眉心,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受着煎熬,眉头锁得无比紧密:“我不在意魔道血脉,可小灯在意。现在小灯初得魔道血脉,我就提出将他送回魔道?他该如何自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何况,魔道此时正值倾轧争斗之时。我送他回去,是把他往漩涡里推。” 温雪尘单手支颐,反问道:“他留下来,又怎知不是身在漩涡?你方才走得早,怕是不知道已有人在议论,说你与小灯早有断袖分桃之谊。有了这等声名,你若不及时表明态度,将他送回魔道,你将来还能做风陵之主吗?” 徐行之面色不改:“我若是连小灯都护不住,风陵之主做来又有何意思。” 温雪尘:“……” 他知道自己是来找徐行之谈正事的,然而话说到此,温雪尘却难免对徐行之生出了几分真心的羡慕。 他与清静君倒真是亲师徒,一样都是性情淋漓之辈。 至于温雪尘自己,已经很久这般没有敢于行天下大不韪之事的冲动与少年意气了。 此时,九枝灯微微蹙眉,似是要醒来了。 徐行之自言自语的低喃温软得不像话:“……多睡一会儿不好吗。” 他单手扯下绣云刺金的道袍,包裹在九枝灯脑袋上,并用手掌垫在他脑后,好教他躺得舒适一些。 少顷,九枝灯含着沙子似的嗓音在他掌下响起:“……师兄。” “我在。” “师兄。”九枝灯直挺挺躺在那里,手指都没有动弹一根,姿态仿佛是濒死之人在等待秃鹫,就连发问声也是轻如蜉蝣,“……为何要救我啊。” 徐行之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不起。” 这三字触动了九枝灯已经死水无澜的心弦,他渐渐屈起身来,抱紧了头。 他还活着。 他体内的经脉流转已与寻常状况截然不同。 他…… 九枝灯把自己越缩越小,恨不得就此消失在这世上。 徐行之从没听过这般悲伤入骨的声音,一字字仿佛是从心头挤出来的血:“师兄,我是魔道……我是魔道了……” 多少年来,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阴影,终于在徐行之华服加身的这一日猝不及防地降临到他头上。 徐行之将他的头拥入怀中,颤声道:“不,你是我师弟。” ……不管是魔,是鬼,是妖,是人,永远都是徐行之的师弟。 九枝灯这样了无生机地贴靠在徐行之怀里,不知呆了多久,才像是记起了什么,用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力道抓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师兄,师兄……我哪里都不想去。……别送走我。求求你,别送走我。” 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眉眼湿漉漉的,乌发垂下盖住单眼,另一只眼,已变成了魔道正统后裔才会有的火红赤瞳。 此时的九枝灯根本想不到徐行之现如今的处境如何,也想不到更远的以后,他只能昏昏沉沉、反反复复地请求,不要送走他,别送走他。 徐行之轻声允诺道:“不会的,我不会。” 九枝灯很快力竭昏去,徐行之却一直拍抚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 温雪尘在二人背后凝望许久,方才低声叹道:“……殊途之人,何必硬要求同归。” 徐行之固执地回他:“我偏要求一个同归。” 待九枝灯经脉流转平稳下来,徐行之去了一趟清静君居住的浮名殿,和他对谈了一个时辰。无人知道他们在此期间究竟说了些什么。 随后,徐行之将九枝灯从玉髓潭带出,安置在自己殿中。 孟重光已经从会场返回,见他抱九枝灯入殿,唇角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露出乖巧的笑意来:“师兄回来啦。” 徐行之嗯了一声,把九枝灯安放在自己与孟重光共眠的榻上,替他掖紧被子。 孟重光自从看到九枝灯被搁上那张床,眸色便阴沉了下来。 徐行之在榻边坐下,细细端详着九枝灯的眉眼。 真是神奇,当初他一条胳膊就能抱起来扛在肩上的小孩儿,如今已长得这么大了。 “师兄。”孟重光在他背后叫他。 “何事?” “九枝灯师兄倒下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徐行之闻言回过头来。许是在玉髓潭边呆得久了,雾气入眼,将他一双乌色的眼睛洗得细雨蒙蒙。 他问:“怎么了?” “九枝灯师兄是突然发作的。”孟重光神情很是复杂。他关注着徐行之的表情,将嘴唇抿上一抿,方才犹豫道,“师兄,据我所知,入魔觉醒,总受灵犀一念影响,绝非偶然。我想,九枝灯师兄该是在那时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因此……” 徐行之打断了他:“我知道了。” 对于徐行之这么平淡的反应,孟重光略有意外和不甘:“师兄难道不想知道?” “圣人论迹不论心。”徐行之答道,“……论心无人是圣人。重光,我且问你,你难道一生之中就从未动过什么不该动的念头?” 孟重光不说话了。 不需孟重光提醒,徐行之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但他永远不会去问,在自己登台时九枝灯动了什么心思,以至于心念异生,徒增业障。 或者说,不管九枝灯想了些什么,都不该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 半日后,九枝灯醒了,只字不语地倚在床畔。 徐行之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屋子里的铜镜就被打碎了。 徐行之什么也没说,蹲下身,把碎片一片片收拾起来。 九枝灯清冷中含有一丝颤抖的声音自床榻方向传来:“……师兄,抱歉。” 徐行之轻描淡写地:“嗨,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有什么的。” 九枝灯问道:“元婴大典办完了吗?” “嗯,办完了。”徐行之回过身来,殿外的阳光自窗边投入,遍洒在他脸庞之上,晃得九枝灯有些睁不开眼睛,“……怎么样,师兄着礼服的模样好不好看?” 此时的徐行之已经换回平日装束,但九枝灯却看得眼眶微微发热。一股热气儿在他眼窝里冲撞,几乎要叫他落下泪来。 师兄在元婴大典之上著衣而立、衣带当风的画面像是被烙铁烫在了他的双眼之中。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自己望着光彩夺目的徐行之,第一次由心间最底处泛滥出了一片腐烂的泥淖,翻滚着,叫嚣着,它想要把徐行之拉入他的身体之中,永远不放他离去。 他是魔道后裔,此事已不可更改。但是,若他能回到魔道,夺位成为魔道之主,将来把魔道与正道相合并,是否就能和师兄平起平坐了呢? 若他与师兄平起平坐后,能否在那时跟师兄相求,结为道侣呢? 或许是知其太过夺目而不可得,九枝灯放肆地想象着与师兄在一起后的一切可能。 他只是想一想,又有何罪呢? ……然而,谁叫他生而为魔。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便已是极大的罪愆。 九枝灯倚在枕上,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此时外头陡然传来一阵混乱,间或有“周公子”、“周公子你慢些”的乱声,转瞬间,脚步声已到了屋外。 周北南一脚踹开了门:“徐行之!” 徐行之啧了一声:“投胎啊你。要是把门踹坏了,你得给我修好才能走。” 周北南一眼看到安歇在床的九枝灯,脸上青白之色略褪,即将冲口而出的质问也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出来!” 徐行之把剩下的碎片打扫进簸箕里:“就出就出。瞎叫唤什么。” 九枝灯沉默地注视着徐行之的背影,一直到门扉掩上,他依然贪恋地注视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把徐行之揪出殿后,周北南张口便质问道:“徐行之你怎么回事?你逃了元婴大典?” “逃便逃了呗,这点小事还值得你周大公子千里迢迢跑来啊。”徐行之满不在乎。 “小事你大爷啊!”周北南气得脑仁疼,“应天川来风陵赠礼的礼官告诉我说,九枝灯中途化魔,你竟然抱他当众离去?你与他是何关系?” 徐行之挺无辜的:“师兄弟啊。不然呢。” 周北南喘一口气:“我信,可旁人信吗?那可不是单纯的元婴大典!是推举你继任下一任风陵之主的继任典仪!你他妈说跑就跑,还带着个魔道一起跑?你知道外面都在传些什么龌龊的东西吗?” 徐行之笑嘻嘻的:“那是他们自己想得龌龊,关我何事。” 周北南被气得一个倒仰:“你这一天天的就惹是生非吧!迟早你栽一回狠的就知道疼不疼了!” 说到此处,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不过这回的声音斯文了许多。 有弟子的引荐声传来:“曲师兄,这边。” 周北南精神一振,跳将起来:“曲驰,快过来!” 朱衣素带的曲驰从月亮门间踏入。他额上生了一层薄汗,看来亦是得了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曲驰看向徐行之,笼统问道:“……没事吧。” 他既是问徐行之有没有事,也是在问九枝灯有没有事。 徐行之一言以蔽之:“没事。” 曲驰呼出一口气:“好,那就好。” “不是……这就没了?”周北南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曲驰,你年岁最大,倒是训他两句呀。” 曲驰行至近旁,缓声道:“训他又有何用呢。事情已经做下了,不如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三人在阶前席地坐下,曲驰和徐行之之间夹着个气呼呼的周北南。 周北南没好气地:“说吧说吧,你接下来怎么打算?让九枝灯留在风陵山?” 徐行之掰了根梅枝,在地上无聊地写写画画:“不然呢?” “也是。”周北南嘀咕,“廿载横死,他那两个儿子正狗咬狗的,热闹着呢。这姓九的小子在魔道里没根基,挑着这个时间把他送回去,不是要他命呢吗。” 曲驰却有些怀疑:“但是魔道会放弃他吗?今日之事闹得太大,魔道那边也该听到风声了,他血脉觉醒一事是隐瞒不了的。万一他两个兄长认为九枝灯是威胁……” 周北南挑眉:“如何?他们敢杀来风陵山?” “不会。”徐行之托腮沉吟,“四门与魔道止战已久,小灯如果不愿回去,他们也不会蠢到上门挑衅,自找死路。……曲驰和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言罢,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九枝灯的母亲。” 周北南顿觉棘手:“也是。那可怎么办?” “多年前我与曲驰去过一次魔道总坛,是去帮小灯送家书。”徐行之头也不抬地用梅枝绘制着什么,“待会儿我打算再去一回。” 周北南霍然起身:“你要去抢人?徐行之,你——” “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是接小灯母亲来与他团聚。”徐行之补充道,“……同时也是替小灯表明他不愿参与争斗的心迹。到时候在风陵山下修一座草堂,让小灯母亲住在里面,他们母子二人也能时时见面了。” 周北南:“……他们若是不肯给呢。” 徐行之面色淡然:“哦,那就用抢的呗。” 周北南:“……” 徐行之手下动作稍停,思忖了许久,他刚想问曲驰些什么,曲驰便绕过周北南,接过徐行之手里的梅枝,在沙地上续上了徐行之未能完成的草图:“……穿过明堂后,到这里左转。” 徐行之不无讶异:“你还记得啊。” 曲驰埋首道:“十数年前我随你一起送信,去过石夫人的云麓殿。我记性尚可,你若是不很能记得路,我再跟你去一次便是。” 徐行之一把环住曲驰的脖子,嬉笑:“曲师兄,我真想亲你一口。” 曲驰温柔道:“别闹。” 周北南瞪直了眼睛:“曲驰,你不怕受罚?上次你跟他去魔道总坛,可是足足罚了三月禁闭……” 曲驰似乎并不把可能受罚的事放在心上,宽容道:“无妨无妨。大不了这次被关上一年半载,我正好趁此机会专心参悟。等再出关时,修为说不准能赶上行之。” 曲驰性情向来如此,润物无声,待人温厚。也正因为此,四门首徒之中,威信最高之人既不是冰冷倨傲的温雪尘,亦不是跳脱无常的徐行之,反倒是看似温良平厚、无甚脾气的曲驰。 周北南看着这两人并肩谋划,着实别扭,不自觉地便探了身子过去,听他们议论,偶尔插上一两句嘴。 几人刚商量出来个所以然,便有一道声音陡然横插了进来:“徐师兄。” 徐行之抬首,发现来人竟是徐平生。 徐平生淡然注视着他,礼节周到地揖了一揖,声调平常道:“徐师兄,师父叫我来问,九枝灯是否在你这里。” 徐行之颔首。 “那便请他到山门前的通天柱去吧。”徐平生道,“有一位名唤石屏风的夫人在通天柱下等他。” 不等徐行之反刍过来“石屏风”所为何人,他们身后的殿门便轰然一声朝两边打开了。 九枝灯一步抢出门槛:“她来了吗?” 徐平生被他赤瞳的模样惊得倒退一步,方才皱眉答道:“没错。是石夫人。” 向来淡然处事的九枝灯此时竟是难掩激动之情,急行几步,但仍未忘礼节,朝曲驰与周北南各自深揖一记,又转向徐行之,唇畔都在颤抖:“……师兄,我想去换一件衣服。” 徐行之回过神来,挥一挥手:“你去吧。” 待九枝灯和徐平生一齐告退之后,周北南才惊诧道:“……‘石夫人’?我们还未去,他母亲倒先自己来了?” 曲驰自语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徐行之一语未发,阴着面色,抬步径直往山门处行去。 周北南忙纵身跃起,追赶上了徐行之步伐,边追边回头看向没能来得及关闭的殿门。 ——九枝灯方才在那里听了多久? 这念头也只在周北南心里转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释然了。 ……听一听也好,让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后专心守在徐行之身边,安安静静的别闹事,那便是最好的了。 十几年前,前往魔道总坛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见石屏风真容,只是隔着一层鸳鸯绣屏,影影绰绰地看了个虚影。 时隔十几年,徐行之遥隔数十尺之距,终于见到了石屏风石夫人,九枝灯的母亲。 一棵百年古松下,摇曳着一张仕女图似的美人面。石夫人从体态上便透着一股纤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带走,她生有小山眉,圆鼻头,分开来看很美,但却很紧很密地挤在一起,形态不错的五官偏生拼凑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着树干,薄唇启张,牙齿禁不住紧张地发着抖。 九枝灯换了一身最新的风陵山常服,从上到下的配饰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几乎是与徐行之前后脚来到山门处。 在他与那女人视线相接时,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体往前佝偻了些许,热泪夺眶而出。 “小灯。”她软声唤道。 九枝灯难得展颜,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几级台阶。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时,神情赫然僵住,连带着步子一道迟滞在了半空中。 当年将他送来风陵山山门口便抽身离去的六云鹤,就像十数年前一样,立在他母亲身后,一身鸦青色长袍被山风拉扯着来回飘动,发出切割一般的冷响。 九枝灯脸上的笑意渐次退去,被苍白一寸寸蚕食殆尽。 六云鹤乃廿载至亲至信之人。 廿载横死,两子争位,魔道内部正是风起云涌、勾心斗角之时。此时,六云鹤带着九枝灯之母来到风陵山,所为之何,昭然若揭。 ——看来,他对那野心勃勃的两子并不满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灯为魔尊,那么,在魔道中树大根深的六云鹤,便有了一只绝好的、用来掌权的傀儡。 现在他便来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亲作为筹码。 倘使九枝灯不随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阵风刮过便能折断的女人,下场如何,不难想见。 他身后的三人也已明白过来。 徐行之肩背绷成了一块铁,他难得发怒,唇角都憋忍得颤抖起来。 周北南侧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几度变换后,别扭地拥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几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声,我们三人齐齐动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眼力极佳的曲驰断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脉红线,该是被那人动了什么不堪的手脚。……也许,那是同命符的印记。” 徐行之的后背突然山洪暴发似的,无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阴,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绑,中符者则无知无觉,符咒一旦种下,施受双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这也就意味着,徐行之他们对六云鹤动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灯的母亲去死。 九枝灯如若不从,结果同样可以预见。 然而,那温柔且愚昧的女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牵系着什么,她对于九枝灯的望而却步甚是诧异,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动的眼泪来。 “小灯,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灯远远望着她,唇畔抖索。 过去,倘若没有她在,九枝灯怕是活不到进风陵山的时候。 现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灯就必然要弃风陵山而去。 九枝灯脚腕重如铁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见底的地方去,再不见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必须做出选择。 九枝灯站在他走过无数遍的青石台阶上,往下迈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来艰难万分的一步,实则那般轻易地就踏了过去,仿佛将一块石头投入深渊,本以为会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谁想真正落地时,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跳动了两下罢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云鹤,一步步远离徐行之。 走下五阶之后,他霍然转身,双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云。 他将头狠狠抵在石阶之上,一字字都咬着舌尖,仿佛只有使出这样斩钉截铁的力量,才能把接下来的一席话说出口:“魔道九枝灯,谢徐师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还总坛,一去不还,还请师兄今后,多加餐饭,照顾身体,勿要……” 说到此处,九枝灯拼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这样死在此处。 好在他终于是将该说的话说出了口:“……勿要着凉。” 十数年的光阴,不过是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 大梦方觉,是时候离去了。 徐行之用力睁了睁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叹息的语调笑着,“没事儿,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灯拉起,替他拍去膝盖上的浮尘,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轻点了一记,又点了一记:“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灯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没能应上一声,便仓促地留给他一个后背,直往松树前走去。 徐行之亦转身,朝门内走去。 二人背对背,相异而行。 走出十数步的九枝灯心念一动,猛然回过头去,却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跹而飞的缥色发带。 他想唤一声“师兄”,然而这两个字却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内,吞吐不得。 他求师兄将他留下,师兄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他此刻要走,师兄亦然笑着说,走吧。 师兄顺从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给师兄留下了什么呢。 九枝灯想得浑身发冷,但石屏风却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将九枝灯拥至怀中,柔声道:“你这孩子,云鹤只是说带我来看一看你,也没说要让我带你走呀。” 越过石屏风狭窄细弱的肩膀,九枝灯看向六云鹤。 六云鹤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让九枝灯的神情一寸寸阴冷下来。 数年不见,石屏风有无穷无尽的话想与儿子说。她执起九枝灯生有剑茧的手掌,道:“云鹤告知我你魔道血脉已然复苏,我实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带我来看一看你。这些年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好吧,是娘当年软弱,护不住你……” “很好。”九枝灯生平第一次打断了石屏风的话,“我在风陵,一切安好。” 暮色将至,阑干碧透。 九枝灯随石屏风下山时,想道,他或许再没有机会看到风陵山的星空了。 为了留住那仅有的一点想念,他一直仰头望天,然而,直到他离开风陵境内,才发现天空阴云密罩,竟是要落雨了。 ……他终是没能看到风陵今夜的星辰。 夜色已浓,雨丝淅淅沥沥地飘下。 清静君最爱观雨饮酒,于是,在结束与广府君的夜谈后,他持伞返回浮名殿,却远远见到一个人影斜靠在廊柱下。 他微叹一声,缓步走去。 而那人听闻有脚步声,便睁开了倦意浓郁的双眼,摇了摇自己已空的酒壶,轻笑道:“……师父,你这里还有酒吗?” 第50章 梅前月下 转眼间,徐行之连续纵酒已有三日。 白天他定时起床,处理派中诸事,不在话下,但只要到了晚上,他便要找人狂饮烂醉一番。 人人都传,九枝灯与风陵徐行之早早私下结为道侣,因此他离派一事,对徐师兄打击甚大。 不少风陵女弟子信以为真,在白日里看到摇扇而行的徐行之时都是满眼的同情,私下都议论徐师兄看似无羁,实则情真。 徐行之向来不是爱听旁人议论的人,就算有些风声入耳,也是左进右出,余下的烦忧都调兑了佐酒,造饮辄尽,期在必醉。 清静君好酒,然而酒量实在不值一提,半坛的量就足够他安安静静地上房揭瓦了。 温雪尘、曲驰与周北南由于担忧徐行之身体,留宿风陵,住了好几日。 第一日,曲驰陪他饮酒,谁想三杯酒下肚,他就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不顾徐行之在后呼叫,蒙了被子就睡。 第二日,徐行之又叫了周北南。周北南倒是有些酒量,可按他的火爆脾气,压根受不了徐行之这般不成器的样子,耐着脾性陪他喝了几巡后,一言不合撸起袖子就要揍他。 二人打打,停停,喝两杯酒,再动手,最后,不胜酒力的周北南是被徐行之拖回客房的,嘴里还犹自念叨着徐行之老子最烦你这张脸了每次跟你出去都他妈没姑娘看我。 第三日,换成温雪尘与曲驰陪酒。 温雪尘因为心有疾患,滴酒不沾,曲驰一直从第一日睡到今日中午,自知酒量太差,不敢再沾染那般若汤,于是桌上的酒都进了徐行之腹中。 温雪尘话少,曲驰温文,闷酒又实在醉人,今日的徐行之总算是醉了。 他伏在温雪尘肩头无端大笑,把温雪尘大腿拍得啪啪响:“雪尘,雪尘,我们去看魔道总坛看小灯啊。” 温雪尘被他几巴掌下去拍得脸都白了。 曲驰急忙把徐行之拉至身侧,叫他在自己身上闹腾。 他一边安抚徐行之,一边沉声对温雪尘道:“雪尘,我从未见他这般心事沉重过。九枝灯于他而言就这般重要吗?” “重要是重要的。但他这般作态,是他心里有愧。”温雪尘简单答道。 曲驰疑惑:“他有何愧呢。难道是因为九枝灯化魔时一心求死,行之没能忍心下手?可他难以动手,本是人之常情啊,九枝灯也不会怪责于他的。以往行之对他两个师弟有多么情真意笃,我们都看在眼里……” 温雪尘:“他就是在后悔这个。……他把九枝灯养得太好了。” 酒酣耳热之后,徐行之拒绝两人相送,独自一人摇晃着返殿。温雪尘与曲驰口口声声不送不送,最终还是一路尾随到了殿门处,目送着徐行之进了大门,才各自回去安置。 然而徐行之一入大门,几个跌撞,便卧倒在梅花树下,酣然欲眠。 前几日落了一整夜的雨,点点滴滴直至天明,院里的梅花被雨打下,片片落红,铺就成一片秾艳的薄毯后,又被如洗的月色映得碧清。 徐行之静静卧在梅树下,四周尽是乌黑的枝,青茵的绿,遍洒的红,良辰美景把六分的醉意足足放大到了九分。 醉眼朦胧间,一人披衣提灯缓缓走来,轻声唤他:“……师兄?” 徐行之用睡眼看去,只看得到一片灯火和一张不大分明的艳色面庞:“……重光。” “师兄醉了?”孟重光将灯放在脚边,伸手揽住徐行之后背,声音低沉下来,“……是为了九枝灯吗?” 徐行之朦胧间,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倾吐心中抑郁而不会被嘲弄的人。 “小灯太过正直……”他趴伏在孟重光肩上,迷茫道,“早知道他会回去那里,我不会这样教他……不该这样教他。” 徐行之唇畔带出的温热酒意带着极勾人的浅香,孟重光喉结轻轻一滚:“师兄……” “……小灯他入门比你早些,陪我的时间也更多些。”徐行之任孟重光揽着,想要眼前人的丝丝暖意浸入体内,他历历数着九枝灯那些小事,语调温柔,却未曾注意到孟重光在听到“小灯”二字时微微下撇的唇角。 “今日星空真好。他第一次唤我师兄便是在屋顶上,我们第一次观星的时候。他能识得所有星宿……” “小灯若是爱笑就好了。可惜可惜,笑一笑,日子总能好过一些。” “他说过,魔道总坛中除了他母亲,他几乎没有识得的人,就连卅四也……” 话至此,徐行之一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道火热贴上了他略冰的唇瓣,徐行之只觉后颈被人压住,有一只手攀上自己的胸膛,用力抓紧了他左胸处结实漂亮的肌肉,指尖亦然准确地掐弄上了那要命的中心点。 徐行之的低呼被对方从容咽下。 曲起的膝盖顶分开徐行之的双腿,逼得他的腿无处安放,只能匆忙地张开来。 徐行之被亲吻得发了懵,只觉得痴缠着他的东西绵软得不像话,却既耐心又可怖,不肯放他哪怕一隙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一时惊骇,竟忘记鼻子的用处,越是呼吸不过越是想要张口,而就这样一时失守,便轻易放纵了那条猫似的刺舌进入他的口中,肆意挑弄。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在那颗粒分明的软舌依依不舍地撤退之后,徐行之方才狼狈地找回呼吸的本领,大口大口喘息,脸颊涨得通红。 ……重光?……方才是重光对自己…… 趁他神志昏乱时,孟重光盘绕到了徐行之身后,学着徐行之小时候抱他们的惯常姿势,用长腿蛮横地将徐行之圈禁起来,单手扯住徐行之缥色的长发带,在手腕上绕上两圈,往后拉去,同时用手指勾住徐行之的下巴,逼他把脸向侧边转来。 徐行之酒力侵体,实在是筋骨乏力,见情状有异,竟有些惊慌:“……重光?” 孟重光指尖揉捏着徐行之颈间的皮肤,满眼痴迷。 “师兄,我不想听你提九枝灯。他走了,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也只有我。你只需看着我一个人便足够了。” 徐行之微愕,旋即便觉得颈间瘙痒,不得不顺着他用劲的方向仰起头来,身体不听使唤的感觉让他眸间染上一层无能为力的薄怒:“重光……别闹,师兄身上着实没力气,别再逗弄师兄了。” 孟重光闻言含笑,张开唇,缓缓用齿关叼咬住了徐行之的脖颈,吸吮着那滚动不休的喉结。 异样的触感令徐行之险些叫出声来,但他在喊叫出声前,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周北南三人下榻的别馆客居距离他的寝殿并不远。 是而他迅速把即将出口的喊声压缩起来,变成一声隐忍沙哑的低吟:“不许——呃嗯!” 徐行之微弱的反抗似乎非常令孟重光喜悦,他将绑着发带的指腕下压,徐行之头皮刺痛,只能被摆出被强迫的姿态,把脆弱的脖颈露出,任君采撷。 他嗅到了一股植物的淡香,绝不是院中弥漫的梅香,而是一种清冽天然的味道。 徐行之被酒液烧灼得发麻的脑袋里隐隐轰鸣着,羞恼难言,他想把孟重光推开,手脚却意外地酥软如烂泥,再不听他的使唤。 “……师兄,我好嫉妒啊。”孟重光终于罢口,嘴唇沿着他颈项弧线一路摩挲到了徐行之耳根底下,把声声低喃和着热风推入徐行之耳中,“师兄总是拿九枝灯师兄比我早入门四年一事来说,重光不服气。” 他继续道:“……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师兄这样好的人。若我知道,我定然早早寻了来,与师兄日日相伴……” 徐行之只觉得这般亲昵实在背德,耳朵又被孟重光吹得灼热,但一腔怒意在意识到发泄对象是孟重光时,又瞬时软化了几分:“重光,不可如此,你我是……” “师兄,重光喜欢你。” 徐行之如遭雷击,从他现在被强迫的角度,只能用余光看到孟重光的耳尖。 他便定定瞪着孟重光轮廓极美的耳朵,怀疑自己是醉酒后出现了幻觉。 孟重光似是看透了徐行之的心思,喃喃着“喜欢你”,一声一声,如同南屏晚钟,撞入徐行之耳中,震耳欲聋。 徐行之之前从未有过此类心思,一时竟是失语失神,由得孟重光在他耳边浅笑低语:“他已不在了。我不会再放过师兄。……师兄,你早晚是我的。” 那双唇几经辗转,再次落在了徐行之唇上,细细摩挲片刻,便猛然狂暴起来,他的下唇被拉扯着咬了好几口,留下了甜美的齿痕,随即,一片细腻温软再次探入他口中,前前后后,直把徐行之搅得低喘连连,额角被汗水濡湿,几缕发丝凌乱又狼狈地垂下,紧贴于鬓角。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徐行之猛然翻身坐起。 初睁眼时,瞧见雕镂成流云状的床栏,徐行之还以为自己仍在原主记忆之中。 直到他发现自己能够自主支配躯体,他才确定,自己又回来了。 此处不是几人寄居的断崖下的钟乳石洞,而是一座颇具规模的殿堂。周遭装饰均以石饰为主,荷花状的小石香炉中散发着阵阵残烟,一抔香草已经烧尽,只剩几根草芯还在镂空的花纹里吐息着红光。 此处是南狸的宫殿,徐行之在叶补衣的记忆中看过。 看清周遭环境,徐行之不仅没有大梦初醒的释然,反倒心悸难忍,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呕吐出来。 以一吻始,以一吻终。他在原主回忆中耽搁了太久,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之间的区别。 他发现原主与孟重光的关系,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简单。 更叫他难安的是,他清晰地记得在师兄弟夜话中,原主曾提及,若有来生,惟愿得到一个清静君那样的父亲,和元如昼那样的妹妹。 ……在徐屏记忆里,父亲徐三秋性情温和,能与他同桌饮酒,包容他的混闹、任性,甚至不务正业。 徐梧桐懂事、乖巧,偶尔又有小女儿情态,爱腻着他撒娇,会陪他静静坐在石阶上观星赏月,也会在他酒归后为他煮一碗生梨热汤解酒。 如果没有这样的家人,依照他的性情,大概已经以天为盖地为庐,放游天下去也,何必眷恋那一扇随时会为他而开的家门和那一碗热汤? 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家人,他何必拼尽全力也要回到现世? 但是,原主的记忆却逼着他直视了许多问题。 ——他为何要来到这里,为何要接管徐行之的人生? 原本属于徐行之的梦想,为何要照进他的现实中来? 为何一定要是他来做这件事? 那世界之识送他进来时,说出的所谓“话本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想来,全他妈是扯淡。 ……不过是一本信笔写就的话本,丢到旧书摊上都是无人问津,怎会有这般的本事? 当初他头脑混沌着,从家中暖床上被强行拉扯到漆黑的异域之中,已是有些颠三倒四,被投入蛮荒之初便差点被那手持剃刀的怪物一刀两断,好容易挣出一条命来,又碰上了孟重光。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对世界之识拉他下水的理由多加考量片刻,就被迫接过了那把要杀孟重光的匕首。 ……操。 零零碎碎的细节水草般纠缠着他的脑髓,叫他头痛不已,就连发现原主与孟重光关系非比寻常一事相比之下都显得不那么糟心了。 他伸手一摸,那把世界之识赠与他的匕首被压在枕头下。不知是不是巧合,它恰好搁放在枕头左边,徐行之若想抽匕首,也只是一抬手的工夫。 徐行之拿着匕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反胃,照原位置塞了回去。 做过几个简单动作,徐行之才觉得躺得骨头疼,腿一抬就下了地,谁想膝盖一打直一用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恰在此时,一颗脑袋打紧闭的门扉里钻了出来,恰好看到徐行之下地后摇摇晃晃要往下倒的样子。 “哎哎,哎!” 一双手刹那间就递到了徐行之身前,然而徐行之还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咕咚一脑袋栽到了地上。 周北南僵了片刻,抬手看向自己呈半透明状的手掌,自嘲地一哂。 他转开眼睛,看到徐行之抱着脑袋蜷成一团的样子,胳膊一抱,幸灾乐祸地笑道:“足足躺了四天,睁眼就想下地,摔不死你。” 徐行之虚眩着一双眼睛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床沿,他用手肘压住床边,勉强把身体给掰正后又发了一会晕。 能开口之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躺了四天,我一下地你就闻着味儿来了?是不是闲着没事儿就往我这里跑啊。” 方才在梦中还与他饮酒互殴的周北南涨红了脸:“滚,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怕你一个不小心死在床上没人给你收尸。” “怕我死,你刚才接我干什么?” 周北南睁眼说瞎话:“……谁他妈接你了?再说,你看看我这样接得住你吗?啊?” “接不住你还接。” 周北南被噎得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认命地跟徐行之一起并肩坐到床下:“狗咬吕洞宾。” 徐行之笑笑,伸手扯过幔帐,把手上蹭到的尘灰擦去。 玩笑归玩笑,徐行之这一下着实摔得不轻。他脑袋里像是炸了蜂窝似的,嗡嗡尖叫了许久,他才缓过这阵劲儿来,盘问周北南道:“……我睡了四天?” ……怪不得周北南都能下地了。 “嗯。谁来叫你都不醒,昨天陆御九来看你,还被你给吓哭了。”周北南似乎说话不刺徐行之两句就浑身难受,“你是猪吗?” 徐行之一点都不介意:“爹,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周北南:“……” 没能从徐行之这里讨到口头便宜的周北南颇有些忿忿:“老子好得很,一段时间不能动枪而已。” 周北南显然对自己的事情不大关注。他很快盯紧了徐行之,反问道:“你怎么回事?自从进来蛮荒后就总是昏天暗地的睡,不是身体出毛病了吧?” 徐行之一时语塞。 就目前状况而言,他还真的是出了大毛病,从皮到骨都换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周北南见徐行之不说话,反倒起了追根究底的心思,逮着他问:“你到底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以前你不这样啊。以前……” 提及以前,他倒是自己先闭嘴了,难得地斟酌了一下言辞,方才开口道:“也是,这些年你跟九枝灯呆在一块儿,他没少难为你吧?” 徐行之一愣,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而且误会得挺大发。 然而他转念一想,并未开口否认,而是含糊道:“还好,总算是过来了。” 徐行之实在是被那世界之识真真假假的消息弄得怕了,现在他亟需一些靠得住的东西,来稳住他被原主记忆扰得一团糟的心神。 ……曲驰已是心神失常,指望不上;孟重光心思深沉,难以应付;陆御九进蛮荒前也只是个中级弟子,或许不很能了解过去发生的种种秘辛;陶闲更不必提,丹阳峰外门弟子而已。 如昼…… 想到这个名字,徐行之便觉得心窝上挨了一拳似的,闷闷难受得紧。 若不是原主的记忆,徐行之绝不会发现她和梧桐有那么多的相似,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敢去见元如昼。 相对而言,周北南身为应天川大公子,最能知道一些内部事务,最重要的是,他机心最少,徐行之哪怕问得稍深些,也不必担心会暴露些什么。 ……说白了,就是傻。 果然,不等他问下去,周北南倒先冷笑起来:“你养的崽子咬起人来可真够狠的。我们这些人以前对他虽说不怎么样,但怎么也没有杀父弑母之恨吧?要杀便杀,好歹也算给个痛快,把我们关在这里,分明是想慢慢熬死我们。” 徐行之用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苦笑对付过去。 周北南心肠也着实软,徐行之只不过露出了个稍稍示弱的表情,他便别扭了起来,干咳一声:“……不过说到底也不能全算是你的问题……得了,不提这回事了行吧。” 徐行之巴不得他多说一些,立即接上了话:“雪尘的去向你可知道吗?我在外面丝毫未曾听说过。” “雪尘,温雪尘……”提到温雪尘,周北南咬肌微微鼓了几下,“小弦儿在蛮荒里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快要生产。她亲口告诉我,她从清凉谷来,雪尘不在了……死了。” 听到这两个字时,不知为何,徐行之觉得喉头一更,像是被干硬的血块呛住了,血块冷飕飕地散发着寒意,把他的喉咙冻得生疼。 他听到自己说:“雪尘怎么会死?” 陆御九先前与他谈论起温雪尘来,只模糊地提及“温师兄可能不在人世间了”,当时的徐行之还并未对世界之识产生怀疑,便想或许温雪尘是因心疾早逝,亦不无可能。 然而现在,温雪尘实实在在的死亡摆在了徐行之面前。 而且这个消息还是已经嫁与温雪尘为妇的周弦带来的。 徐行之怀疑原主的身体与记忆已经对他浸染过深,否则何以解释他现在为何会痛得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 徐行之记性尚可,他知道各门所戍守神器的名称,也记得清凉谷看守的神器名为“太虚弓”。 据陆御九说,他手下的鬼奴里有几个清凉谷师兄,这便意味着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参与盗抢神器之事。 而以徐行之现在对温雪尘的了解,他冷情理智,为正道处处图谋,耗尽心血,就像徐行之最初做出的判断,此人绝不可能做与正道悖逆、有损师门之事。 可以想见,如果陆御九与清凉谷其他几人私自盗窃太虚弓,被温雪尘发现…… 种种可能像是翻泡的开水一样层层涌上来,冲击得徐行之眩晕不已。 他冲口问出:“他是因为‘太虚弓’——” 话一出口,徐行之就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根。 剧痛让他恢复了理智,但不该说的话也已然说出了口。 要是平时的徐行之,即使是面对心思不深的周北南,也会循循善诱、徐徐图之,从他口中套话,绝不会如此大胆地直切主题。 假如世界之识骗了他的话……假如当年孟重光他们盗窃神器之事并非如徐行之事先推想过的那样,自己这样发问,岂不是…… 思及此,徐行之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像是有虫子沿着他后脊梁骨往上爬,背上的肌肉紧张得一跳一跳。 周北南那厢也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了起来,竟是在笑。 “……太虚弓?……”周北南喃喃重复着这三字,“太虚弓……好一把太虚弓……” 徐行之一瞬间有些迷茫。 难道他记错了?清凉谷镇守的神器并非“太虚弓”? 周北南侧过脸来盯住他,唇畔竟隐隐在颤,眼中血丝遍布:“……你不知道?” 被逼视着的感觉并不好,徐行之喉结飞快滚动了一番,思索着该如何把刚才那句话的漏洞填补上去:“我……” 周北南却抢在他前面开口,把他的辩解生生压回了喉咙里:“对,对,我忘记了,你的确是不知道的。……事发之时,你已不在风陵山了。” 他用尚能动弹的那只手狠狠撸了一把头发,咬牙切齿地笑道:“没有什么‘太虚弓’,从头至尾,都他妈没有‘太虚弓’。” 徐行之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冻结了那么一瞬。 “……什么意思?” 周北南轻声说:“神器是假的。……四门神器,全都是假的,真正的神器,早就在千年前的之战中毁掉了。” 徐行之脑袋里嗡的一下。 既然如此,在原主记忆中曾出现的所谓“神器赏谈会”…… 他并不愚笨,只在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许多事情。 ——当年廿载大胆作乱,扰得烽火狼烟、天下大乱之时,清静君岳无尘横空出世,一人一剑,换来四海升平,万几清暇,是何等的风光煊赫。 然而,如果神器本体仍在,四门明明只需请出神器、加以镇压即可,为何修士们还要战得如此辛苦,还需得清静君来力挽狂澜? 至于那借以炫耀战力的神器赏谈会,想想便知,名为清赏盛事,实则是虚张声势罢了。 若当真是有压倒性的底气,又何必要靠炫耀来展现呢。 徐行之迅速梳理着思路。 ——孟重光他们盗来神器,想要派上某种用途,却发现神器不顶用。神器被窃的事情不可能隐瞒得住,因此周北南和孟重光他们便只能束手就擒。 为了不叫四门神器均为赝品的秘密泄露,同时也为了加以严惩,四门才决定将参与此事的弟子才被投入蛮荒。 徐行之觉得这个解释相对说来比较圆满。至少世界之识在这一点上没有欺瞒他。 可周北南的某句话还是叫他有些在意。 什么叫“……事发之时,你已不在风陵山了”? 原主在神器失窃前离开了风陵山? 徐行之正在心中勾画时间的脉络,便听得门轴再次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 孟重光身着风陵山常服,迈步走了进来。 一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登时想到了那个叫他神思紊乱地昏了四天的吻,后背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还有些呼吸不上来,嘴里仿佛又品到了那点清甜滑腻的味道。 孟重光似乎并不为徐行之的醒来和周北南的到来而惊讶,立在门口,负手而笑:“周师兄。” 这三个字唤得既温煦又动人,但周北南只一听便觉头皮发麻,暗地里“操”了一声后,硬生生把自己从情绪里扯离开来:“得得,我这就走。” 他走的墙,一眨眼就没了踪影,但徐行之分明看到,在临走前,周北南回过头来,不无同情地看了自己一眼。 这一眼下去,头皮发麻的感觉就爬上了徐行之的脑袋。 在地上坐了这么久,徐行之身上也攒起了点儿劲。他扶床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爬起来到石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的壶晃了晃,里头的茶水早干了。 他把从刚才起就抓在手边的折扇放在桌案上,按照先前记忆里那样驱动灵力,将折扇幻化出了那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酒壶。 孟重光也跟着坐到了桌边来。 徐行之满满倒了一杯,可杯子还没送到嘴边,就被孟重光按住了杯口。 他目光里隐有不快:“师兄,别用这个东西。” 孟重光的手指就拦在他嘴唇与杯沿之间,这叫徐行之想到了某些不大好的事情,本能地朝后避了避:“……为什么?” 孟重光抿抿唇:“……他走了之后,你总喝酒,后来嫌酒不够,才用做储物戒指的办法做了这储酒壶。” 徐行之着实渴得慌,也没细想“他”所指的是谁,端着杯子绕开了他的手:“我现在没酒瘾,就是解个渴。” 把杯子送到嘴边时,徐行之特意换了个方向,没碰着孟重光刚才用指尖压着的地方。 孟重光眸光又暗了暗。 在他喝酒时,孟重光直盯着他在薄薄皮肤下来回滑动的喉结看,过了一会儿,他突兀道:“师兄,你和周师兄有很多话说吗。” 徐行之差点呛着,点滴酒液从他唇边淅淅沥沥流下,顺着下巴一直流进他衣服里去。 他身上只着一身里衣,酒液流下时,他眼疾手快地扯起襟口,免得把衣服染污了。 看到从他领口里透出的那抹白,孟重光的舌尖往合并着的牙关上一顶,迅速俯下身去,在徐行之露出的锁骨廓线上轻轻一舔。 徐行之一个激灵,猛地用单手合住了敞开的襟扣,可做完之后又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像大姑娘,只得盯着孟重光,目光中隐隐有威胁之意。 孟重光的手臂却不退反进地握住了徐行之的腰,捏揉着他侧边沟壑明显的腰肌线条,相比于他这个正大光明的动作,他注视着徐行之的眼中却浮上了一层委屈的薄光:“重光只是想帮师兄做一下清理。” 原主的记忆,直到梅花树下被孟重光这个小混账强行下口才被打断。 虽然徐行之很不想看接下来的场景,但现在被孟重光贴到这么近的距离,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和孟重光的关系到底进展到了何等地步? 是否真的已经…… 当徐行之还是徐屏时,他没少进那些卖春寮销金窟,然而他只是觉得那里的姑娘漂亮养眼,听她们唱个淮扬小调已是心情通畅,至于更近一步的事情,他想倒是想过,然而父亲在别处待他宽松,唯独在男女之事上要求甚严,徐行之本人对此兴致又不是很高,因此他对此是半分经验都无。 现如今,他没能抱到温香软玉,倒是被一个男人搂在了怀里,这种滋味委实奇异得很。 想到父亲徐三秋,徐行之又一时恍惚起来,推拒道:“……别抱着我。” 孟重光不想会受到徐行之的拒绝,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也不讲话,一双眼睛里缭着薄雾,手指却铁石似的扣在徐行之侧腰,丝毫没有要撤开的意思。 徐行之自然是不敢开罪孟重光,瞎扯了一个借口:“我几日未曾沐浴过,你这样……” 孟重光贴住他,声调温软:“师兄放心。师兄卧床这几日,我每日都有给师兄擦身换衣。” 徐行之:“……” 倘若不知道孟重光对自己的心思,徐行之肯定会在心里暗夸这孩子孝顺。 然而知晓真相后的徐行之只觉脸上烧得慌。 孟重光却似乎尤嫌不足,把声音压低了,凑在徐行之耳畔,浅浅吐息道:“我也确认了一直想确认的事情。” 徐行之觉得被他攀附到的每一处皮肤都火烧似的发着热:“……什么?” “我一直在想……”孟重光亲了一口徐行之的耳垂,满意地看到被亲吻的地方涨红起来,才小小声耳语道,“师兄这些年都和九枝灯在一起。我怕那九枝灯欺负师兄,所以我悄悄试验了一下……”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有点不祥的预感。 孟重光诱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尖滑了过去:“师兄很紧。我好高兴。” 徐行之脸色陡变,立即挣开孟重光的胳膊,起身倒退数步。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徐行之只觉凳子与臀部摩擦的地方隐约生出了异常之感。 察觉到徐行之的抵触,孟重光垂下眼睛,似是有些低落,但他很快抬起头来,眉眼间尽是晃人的明媚笑意:“……跟师兄开玩笑的。” 徐行之只觉耳朵烧得紧。 自从孟重光那一吻落下来,把他再度推入原主的记忆识海之中后,越来越多的事情超出了徐行之的想象与控制。 眼前的孟重光,可以说是他最大的麻烦和变数了。 ……孟重光若是真同原主有那种情愫,那自己莫不是也要…… 好在徐行之向来想得开,不消几个瞬间便做足了准备。 孟重光与原主哪怕已经翻云覆雨过,那也是原主的事情;他若是想再要,自己除了顺从,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好走? 左右这是原主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孟重光若要,便随他要去。 想通这一点后,徐行之也意识到,自己对于这段故事实在是太过全情投入了。 ——既然孟重光已经知道蛮荒钥匙碎片的位置,那么自己唯一的先知优势也不复存在,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名看客而已。 而且,自从上次在虎跳涧留名,从周北南那里得知蛮荒外的年号与他原先所处之地的年号相同,徐行之便燃起了一股希望。 或许……或许他也生活在和这群人一样的现世,只是彼此两不相知而已。 如果能借靠孟重光的力量回到现世之中,他便能寻找他的家人了。 这般想着,徐行之定一定神,便又坐回了桌边,自行斟酒。 离开孟重光,徐行之根本出不了蛮荒,所以挣扎亦是无用,倒不如闭目享受。 孟重光确认徐行之并未生气,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再次贴近他的身体,目光中隐有祈求:“师兄,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你可否原谅重光当年做下的事情了呢?” 徐行之不答。 他的确做好了替原主献身于孟重光的准备,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走这一步棋。 于是他岔开了话题:“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取钥匙碎片?无头之海?还是化外之地?” “待师兄和周北南养好身体,我们再出发。”孟重光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面露难过之色,但能如此贴靠着师兄,他已是庆幸之至了,“……我们去化外之地。” 现世之中的风陵山大殿中,九枝灯正在伏案阅文,并用朱砂批改。 大殿内除他之外别无二人,四面墙壁,一扇重门,隔绝了外来的一切声响,静得仿佛千鸟飞绝的空山。 当门被从外推开的瞬间,九枝灯蓦然抬头,开口便问:“是温雪尘回来了吗?” 话一出口,殿外交错铿锵的刀枪与痛呼声便将他的猜想尽数粉碎,九枝灯微微迸射出光彩的双眼重归山高水远的清冷:“是何人来犯?” 底下的弟子隐约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并非九枝灯期望的消息,便畏惧地恨不得将头埋进胸腔里去:“……回山主,领头的是徐平生。” 九枝灯:“又来了?”语气很淡。 “是。” 九枝灯继续埋首于山海般浩繁的竹简之中,持笔点染一丝朱砂,于其上批注,随口道:“杀了。” “山主……”来禀告的弟子似有犹豫。 九枝灯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越过他的肩膀,看清了摇曳弥天的鳞动波光。 “他也值得你们动用风陵山守山大阵?”九枝灯重新搁下竹简,“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弟子犹豫道:“……是卅四。” 九枝灯稍稍凝眉后,没再多说一字,伸手按紧腰间佩剑。 那弟子眼前一花,九枝灯的身影已消失在高位之上,那竹简边缘甚至仍有余温。 第51章 镜花水月 徐平生挥剑,轻而易举地割断了眼前人的颈项。 皮肉撕裂,头颅飞出,他夺住那被血瞬间渍染成血色的缥碧发带,一脚踏上无头尸的后背,另一手上所持的鱼肠剑一甩,一线血珠飒然落于通天柱之上。 手提人头的徐平生剑花绕身,煞气腾腾,数十身着风陵山服饰的弟子包围着他,莫敢逼近。 他有一只眼睛的瞳仁染上了可怖的鸦青色,一身素色的竹枝长袍之上已是漫江碧透,大团大团的血花在其上绽开来。 “叫九枝灯……滚出来!”他低吼着,“把我弟弟,还给我!” 他的嗓子像是吞过炭,吼声已不似人声。 “谁是你弟弟?”一把清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认识师兄吗?” 听到此话,徐平生先是露出了吞了一根针似的难受表情,待他仰头望去、看清上方人是谁,眼里便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纵身跃起,数步踏上通天柱,步履稳稳落在绘有八仙浮雕纹的柱身,以踏浪之姿直奔九枝灯而去。 九枝灯垂眸看向徐平生,拇指挑起佩剑的剑柄,让腰间悬挂着的一点寒芒钻出鞘来。 细薄的剑身上映出了徐平生泛着血丝与杀意的双眼。 然而未等九枝灯剑身全部出鞘,一股气势磅礴的剑气横空斩来,斫于通天柱上,溅起万千星华,也截断了徐平生的去路。 见状,九枝灯放开了手指,任剑刃重新滑入剑鞘,原本已经被杀意激扬而起的缥色发带也重新柔和地垂落在挺直如松的脊背上。 看清操纵剑光之人,徐平生睚眦尽裂:“卅四!你他妈……” 话音未落,他腹部便猛地受了一靴。 卅四一脚把他踢下了通天柱,徐平生的身体毫无保护地砸落在地,硬生生把青石板砸出了数道裂纹。 卅四的佩剑仍插在通天柱侧面,蜂鸣阵阵,纵剑之人翩然立于其上,抱臂挑眉,朝高处的九枝灯招呼:“小公子,近来可好啊。” 九枝灯不喜寒暄,冷冰冰指向倒地呻吟着的山中弟子:“你是来问好的吗?” 卅四手一摊,笑盈盈地辩解:“误会,都是误会,我来是为了他。”他一指底下被层层刀兵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徐平生,“他偷跑出来。我只是来把我养的狗抓回去。” “是吗?那为何要触动风陵的守山大阵?” “好玩啊。”卅四理直气壮地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好奇心重。听说风陵守山大阵循古法,依诡道,有千机之变,阵眼处更是剑落如蝗,便想来见识见识。” 九枝灯注视着卅四,而卅四也毫无畏惧,笑眯眯地看回去。 卅四是廿载之弟、魔道杀神卅罗的侄子,也是卅罗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 他自小在卅罗身旁长大,酷爱剑术、不遵尘规,包括三庭五眼、玉立长身,甚至鸦青色的眸色都像极了卅罗。 然而他与卅罗最不像的,是他志不在嗜血杀伐。 也正因为此,他才有资格被当年的徐行之视为挚友,因为与他过往甚密,徐行之还挨过打。 “下不为例。”九枝灯眉心微锁,“守山大阵我已叫弟子关闭,下次再擅自闯阵,若是得不了全尸,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卅四极其遗憾地“啊”了一声,用空剑鞘搔一搔头发:“真没趣,我说怎么刚刚破完外侧封印,阵法就停了。” 九枝灯不打算接他的话:“你的狗隔三差五来我风陵搅扰,疯言疯语,方才还杀我弟子。这要如何算?” 卅四低头看向徐平生的方向,纵身跃下之时,顺手将佩剑拔出,轻捷落地,恰好落在徐平生旁边。 他露出惯常的轻佻笑容:“……忍一忍罢。” 不等徐平生应声,他便是手起剑落,从他脖子处下手,利落地斩下他的头颅,溅起了一地污血。 原本警惕着徐平生、担心他会随时暴起的众弟子见状纷纷退避,谁也想不到,卅四竟然就这么下了狠手。 徐平生的眼睛仍睁得溜圆,鸦青色和黑色的单眸一明一暗地瞪视着天空。 他一头掺白的乌发被卅四提垃圾似的提起来,冲着高处的九枝灯轻晃了一晃:“喏,瞧瞧。这样你能消气了吗?” 那浓重的血腥味翻卷滚动着向上飘来,九枝灯神色未改,平静道:“我要一个死人脑袋作何用处。” 卅四蹲在地上,笑吟吟地抬头望他:“这不是给你出气吗?当年你初回魔道,行之找到我,跟我说你性情闷,说让我多逗逗你,好叫你别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我答应他会照做的。……怎么样,这样你能出气了吗?” 提到那个人,九枝灯的眸光瞬间软成了一片泛波的镜湖。 ……师兄。 但这样的温情也只流动了一瞬,便又覆盖上了一层霜冰。 九枝灯伸出手来:“……把他的尸身交与我。” “这可不行。”卅四用一种耍赖的口气笑道,“我也答应过行之,他看重的人,我都得为他保护好。” “那你可挑错人了。”九枝灯冷笑,“这人是最不配得到师兄的看重的。” 卅四愣了愣,随即才用一副非常想得开的口吻道:“挑错便挑错了。左右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猫狗也能养出点感情来吧。” 九枝灯望着卅四。 时隔多年,他仍是这副模样,笑起来没心没肺,仿佛天大地大,没有任何值得他费心忧虑的东西。 九枝灯记得清楚,他当年第一次回到魔道总坛,托病闭门数日之后,卅四敲响了他的门。 九枝灯并不打算开门,佯作听不见,只静心参阅魔道近年来的族谱,强行记住那一个个未曾谋面过的名字。 不多时,他殿门的窗户突然被人拱了开来,卅四这张带着这般万事不关心的笑容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了那里。 他开门见山地招呼道:“小公子好啊。按辈分,我勉强能算是你表哥。” 九枝灯对他并无兴趣,但仍依礼节起身相拜:“表哥。恕我耳拙,未能听到敲门声。” 这样的软钉子,卅四半分不介意,笑眯眯地咽了:“你以前大概没见过我,你出生到被送走的那几年,我恰好在闭关修行,参悟玄道。不过我想你一定是听过我名字的。……我叫卅四。” 九枝灯正在脑海中搜寻几个表哥的姓名,听到这个名字才愣了一下:“……是你?” 卅四扶着架起的窗棂,笑道:“是行之叫我来的。他答应我,只要我每隔两天回总坛看你一次,陪你说上半个时辰的话,下月他就趁着出门伏妖的时候,天天跟我比剑。” 似乎“比剑”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好事,提到这两字,他乐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他说,时间不在长短,随你定。要是我来得多了,你说不准还会烦我。” 从旁人口里听到“行之”二字,九枝灯强作淡然,声音却激动得微微发起抖来:“……师兄……” 若不是有他陪伴,九枝灯回魔道总坛的那段时间会难熬无数倍。 现在,注视着这张笑意不减的脸,以及被他提在手里的徐平生人头,九枝灯松了口:“……没有下次。他若是再不请自来……” 卅四笑道:“没有没有,不会有了。……对了,行之现在如何了?” 现在听他提到“行之”,九枝灯稍稍缓和下的面色倏地紧绷起来,满目警惕之色:“……你当真只是来抓狗的吗?还是想要来把师兄带走?” 卅四倒是承认得爽快:“他是我的旧友。十三年不曾得见,就想来看一看。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九枝灯冷硬拒绝道:“不必。师兄不见任何人。” 卅四吹了声口哨:“真是不讲情面啊。” “速速带他离去。”九枝灯略有烦躁地背过身去,“倘使再叫我看到他,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受点皮肉之苦就算了的。” 卅四背着徐平生无头的尸身下了山。 他的竹枝袍被血彻底泡湿,身体仍在抽搐,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一跳一跳地极力反抗着最终命运的到来。 卅四提着他的脑袋,背着他的残躯,一路走到风陵山下一处废弃的草堂。 卅四知道,这间草堂是先前徐行之修的。 他还问过他,为何心血来潮要修这么个东西,徐行之说,本来是有人要来住的,但是现在那人来不了了。 卅四好奇,既然那人住不成了,你还修它作甚。 徐行之说,修一座草堂有什么打紧,又不费事,就当是了自己一个心愿吧。 当时卅四就笑话他,徐行之你这么有禅心,为什么不去修佛呢。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风雨飘摇的破草堂还真派上了用场。 卅四把人往幽苔暗生的角落一丢,慨叹一声“重死了”,随即从怀里掏摸出一副针线来。 那是女子才用的针线,细针,棉线,这样的小工具本与一双握剑的手不相配,但这针线落在卅四手里却驾轻就熟、翻转如龙。 不一会儿,徐平生的脖子便回到了他身体上……借靠着一圈密密匝匝的针脚。 待徐平生脑袋回到身体,卅四伸手抚摸着他僵硬的眼球,感受着那球状物开始软化并左右转动起来时,方才撤开手。 徐平生坐起身来,抬手抚摸着密布在颈间的针脚,目光迷茫地望着卅四。 卅四上去就是一脚:“怎么回事,怎么又犯病了?” 徐平生微微歪头,似乎不解卅四在说些什么。 卅四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他的脑门儿:“上次没了胳膊,上上次断了腿,都是老子四处找尸体给你拼回完整的。……这次又是脑袋,下次你还打算砍下点什么来?啊?” 他瞄了一眼徐平生双腿间,没轻没重地上手抓了一把:“如果这玩意儿没了那可就热闹了。” 徐平生终于有反应了:“……拿开。” 大概是脖子和脑袋分开的时间有些长,徐平生说话的声音极沙哑,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似的。 逗完徐平生,卅四心情好了不少,把手抽回,端详起徐平生颈上的缝线,满意道:“行之说得对,提得起重剑,就得拿得了针线。这般多加练习几次,的确能叫剑路更缜密细致一些。” 听到“行之”二字,徐平生似是有所触动,将腿缓缓合上,试着起身。 卅四一把按住他撑在地上的手:“干嘛去?” 徐平生:“行之……弟弟。” 卅四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拍完才想起这脑袋脆弱,又顺势摸了两把:“跟你说了多少次,见不着的。……我都见不着。” 徐平生眼中充血,字字道:“他是你的弟弟。你,求他,他让你见。” 卅四立即撇清关系:“……表的,表的。什么叫一表三千里你懂不懂啊。” 徐平生瞪着他,左眼鸦青,右眼乌黑,在草堂昏暗的光线中呈一明一暗两色眸光,就像一只发怒的猫:“他要把行之,还给我。” 卅四无奈:“别想徐行之了。快去睡觉,只要睡一觉就能忘了他了。” 徐平生固执地:“行之在他那里。不好。他会害……行之。” 卅四有点急了:“你知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取徐行之的性命?让他出来,倒不如跟着九枝灯。” “不行。”徐平生重复,“不行。弟弟,我的。娘说,照顾好他……” 卅四提高声音:“听话!” 徐平生呆呆道:“小时候我带他。我叫他,滚开;他叫我,哥哥。我得把他找回来。” “我他妈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醒尸,一点话都不听。”卅四见呵斥起不到作用,气急地点着他的脑门,“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从山里捡回来。” 徐平生这才从回忆中脱身:“……不要你管。” “你要不是也姓徐,我管你作甚。”卅四说,“跟我走,你要是再敢偷跑一次,我就把你腿打断……算了,打断你也觉不出疼来。” “去哪里?”徐平生费劲想了想,“……去找元师妹吗?” 卅四知道他清醒的劲儿过去,又开始犯迷糊了,如获大赦,哄着他道:“嗯嗯嗯,元师妹元师妹。” 徐平生皱起眉,张望四周:“我们现在在哪里?” 卅四信口胡扯:“一座荒山。” 徐平生:“为何来这里?” 卅四看着徐平生的脸:“鬼才知道为何要来这里。” 徐平生扶着墙想要起身,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满身的血迹,不觉蹙眉,而卅四也懒得解释,把自己同样被染污的外袍一扯,劈头盖脸丢到徐平生脸上,径直道:“什么都别问,把脏衣服脱下来,衣服反穿。” 卅四的外袍也四处蜿蜒着徐平生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好在他外袍厚实,反面又是玄色,倒穿的话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徐平生面对卅四,顺从地除下了衣裳,层层衣裳顺着修长小腿委顿滑落在地,但他却毫无羞耻感。 卅四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徐平生。 徐平生双肩,腰部,大腿根和双膝都有着一圈圈密密的缝合痕迹,像是被五马分尸过、又被人草草缝合起来的傀儡娃娃。 裹好衣裳,徐平生说:“走吧。” 话音刚落,他就往前一栽,砰咚一声面朝下摔倒在地。 卅四这才发现,他的左小腿以不大正常的形状往旁边翻折着,刚才站起身来的时候也是全凭右腿发力。 ……大概是从通天柱上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然而徐平生早已丧失痛觉,对此一无所知。 真他妈麻烦啊。 卅四恶狠狠地想。 眼看徐平生要爬起来,卅四索性一弓腰,就势把人扛在了肩上:“趴着别动,妈的一会儿再摔一跤,把脑袋摔掉了,还得再给你缝一遍,不够麻烦的。” 徐平生很不高兴:“放我下来。” 卅四才不会理会他,扛着他迈出破庙:“人家都说醒尸时时处处听主人的话,让往东不敢往西。你倒好,净跟我龇牙咧嘴了。” 所谓醒尸,是用已死之人的尸身炼成的奴仆,醒尸拥有自己的头脑、意识,然而与生前不同,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 但卅四在十三年前捡回身边的徐平生,准确来说,只是半条醒尸,像是炼化不成功后被人丢弃的。 他时而有着正常的认知,时而又混沌不堪,一旦清醒过来,他会不远千里地跑来风陵山,管九枝灯索要他的弟弟徐行之。 然而一觉醒来,他又会尽忘前尘往事,只是偶尔念出几个熟悉的人名。 最糟糕的是,他不像一般的醒尸,即使认了卅四做主人,也只会在心情好时听从他的吩咐。 最后,还得是卅四这个主子扛着徐平生下山。 徐平生困倦极了,伏在卅四肩头打瞌睡。 在睡梦之中,他犹自含含糊糊地梦呓道:“弟弟……” 卅四叹了一声,回首望向早已沉浸在茫茫暮色中的风陵山:“……既然这么在意,何必当初呢。” 现在,四门及魔道诸事都由九枝灯一手掌握,卅四在从前便是闲散之人,从不插手魔道内务,现在更无法对九枝灯的所作所为加以置喙。 他能做的,也只是带着徐平生远离风陵,越远越好。 至于徐平生下次恢复记忆时,会不会再跑来风陵闹事…… 再说吧。 徐平生走后,九枝灯没有动用灵力,而是缓步从通天柱走回了青竹殿。 这一路上的一切都如旧日之景。 在他走后,风陵山遭过一次雷劫,青竹殿前几棵树龄百年的松木遭了殃,被劈得根土焦糊。 经过清静君吩咐,徐行之指挥,弟子们又种了几棵年轻的橡木下去。 九枝灯入主风陵山之后,授意把这几棵橡木铲去,又从千里之外搜寻了几棵与他记忆中形貌相似的松树,移植到了殿前。 ——树仍在,人却已是面目全非。 从通天柱到青竹殿,共计七百六十八步,九枝灯稳妥地走完这一程,推开殿门,把一切喧嚣隔离在重重门扉之外。 ……死寂一片。 不管是有人在殿外喊杀震天,还是有人在殿内哀哀夜泣,门内门外的人都互不相知。 九枝灯坐上殿内主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了盛装朱砂所用的浅口圆砚,指尖灵力微动,眼前登时是一片高速运转的物换星移。 待他再睁开眼时,他已离开了青竹殿,身处于一片热闹的俗世街道上。 赭石色的暮意降临了这条街市,然而夜的生活刚刚拉开帷幕。 他身旁是卖澄黄色皂儿糕的摊贩,整条街以这一点而起,延伸出了无限的热闹与辉煌。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地面上淡淡土腥味里掺杂着一股叫人心安的甜味儿。路旁的茶馆中煮着酽茶,茶香沿着窗户徐徐卷出,与满街的世俗香气中浑然混为一体。 天似乎是要下雨了,平地卷起了一股潮湿的腥风,小贩们敏感地辨认出了这落雨的信号,纷纷支起雨棚。 身着清净白衫,衣袂飘飞的九枝灯在灰扑扑的街道上行走,显得格外秀丽突出,然而小贩们却视他如无物,兀自叫卖,招徕客人,彼此说黄段子逗笑,惹得路过的少女怒瞪。 九枝灯直奔一间临街的青砖瓦房而去。 那瓦房里满布温暖的烛火光辉,飞虫丁丁地撞在透光的明纸之上,留下一片片乌黑的污渍。 当九枝灯穿过栽植着葡萄架的小院、推门跨过木制的门槛时,便把一股风雨的味道带入了房中。 堂屋里收拾得很是洁净,一桌三椅,几亮窗明,正屋中央的墙壁上镶着“凝辉钟瑞”四字牌匾,墨汁淋漓,下笔畅快,其意气之张扬,看得出来是出自于一个嚣张得意的青年之手。 正在摆碗筷的男人闻声回过头来,笑道:“梧桐,回来了?” 九枝灯浅浅点头:“嗯。” 站在门前的已不是白衣飒踏的九枝灯,而是一名顶着温暖笑颜的少女,一头云鬟梳得齐齐整整,鹅黄色的衣衫被门外的风吹得翻卷起来,勾勒出初熟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肢。 徐三秋笑道:“快去洗一洗手。稍等,你兄长还没回来。” 九枝灯听见自己说:“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把鬓侧的云发朝后拢去,露出淡粉色的耳朵。 转瞬之间,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青砖小楼、雨棚、灯笼、小摊、茶馆尽数消失。 背对着他忙碌的父亲、说黄段子的小贩、被惹恼的少女、煮茶的小童,都化为一道道幻影,从四面八方飞涌而来,归于九枝灯一身。 不消片刻,街道变为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唯有电光雪亮亮地扯开天空虚假的幕布,露出了真实而又可怖的嘴脸。 九枝灯立在光秃秃的旷野上,业已恢复本相,素衣如雪,但在如此空荡的地方,他如鹤一般的身姿简直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觉。 一切世俗之声还残留在他耳中,阵阵回响,他睁开眼睛,略有茫然地转动着血红的双眼。 他把双手往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 师兄,快些回来吧。 这里才是你想要的世界啊,也是我想要的世界。 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你的床、书桌、房屋,你的朋友、家人、挚爱,都只有我一个。 这还不够吗?这难道不是师兄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吗? 九枝灯深深吐出一口气,抓了个空的双手颓然垂回身侧。 登时,无数幻影从他身上分裂而出,灯火再度辉煌,人声再度鼎沸,尘世的烟火气将电闪雷鸣的可怖感消去了大半。 九枝灯转身,缓步来到弥漫着徐行之气味的房间。 徐行之自十二岁起便与道家结缘,日日焚香洒扫,因而身上有一股好闻至极的沉香木香,这股气味渗入了他的骨子里,即使换了一具躯体,也依旧清晰不已。 九枝灯往房间一隅看去,仿若看到了几月前坐在那里的徐行之与自己。 青年左手持笔,挥毫泼墨,而少女紧紧贴靠在他右臂之上,眸里光芒流转。 青年笑着扯一扯她的发辫:“闻什么?小狗似的。” 少女温声道:“哥哥,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青年失笑:“从小便说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他扯起自己肩部的衣服,轻轻嗅动几下,“我怎么闻不到。” 少女不再说话,只看着他笑。 青年也乐开了,用黄梨花木所制的右手摸一摸她的头发。 回到此时。 九枝灯坐上了那张徐行之睡惯了的床,缓缓用指腹抚摸着床头的清雅雕花。 他喃喃自语:“……师兄,我们明明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为何要写那样的东西呢。” 随着低语呢喃,他的手指一分分发劲,将那雕花捏出一条条斑驳的细纹来:“为什么还要想起孟重光?……孟重光就那般叫你难以割舍吗?” 他用力呼吸着,试图平息在胸腔里翻滚的怒意。 房间外传来了“父亲”的呼唤:“梧桐,出来吃饭啦。” 须臾过后,那洋溢着鹅黄色暖光的少女出现在了徐行之房间门口,负手浅笑,眉眼弯弯:“……来啦。” ……没关系,师兄,小灯把这个世界为你保留着。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我们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我做你的妹妹,以后也可以做你的爱人。 师兄,快些回来吧。 蛮荒之中的高塔外围。 众弟子在昨日烧尽的灰窝上再次点燃了一堆火,靠此取暖。而温雪尘却坐得离他们很远,独自一人把玩着那碧玉铃铛。 有弟子靠近了他,先是恭敬地一揖,继而开口道:“温师兄,来取个火吧。这蛮荒太冷了。” 温雪尘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声,铃铛仍在他指尖翻转盘桓,一圈圈旋绕着,发出脆亮的叮当声。 这弟子并不是单纯问他是否需要取暖来的。 他小心翼翼道:“温师兄,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待多久?” “等不及了?”温雪尘一把将铃铛握于掌心。 被一语戳穿心事的弟子回头望了望其他满眼期盼地望着他的弟子,心一横,解释道:“大家在此地等了二十来日了,都不曾瞧见孟重光他们的踪影……我想……我们想,是不是先回去比较好。” “很好。”温雪尘抬起头来,眸光如雪,“返回现世后,你去向九枝灯复命?” 那弟子思及此事,脸色微变。 “你去告诉他,你连徐行之的行踪亦未打探到,便等不及要返回现世。”温雪尘悠然道,“你猜他听到你这样回禀,会如何对付你?” “可是,我们总等在此地也不是办法。”那弟子支吾着,“……若是孟重光他们不再回来了呢?” “那你们想如何?”温雪尘厌烦这样不过脑子的提问,“我们是要不管东西南北,任选一条路追过去吗?你愿意做这样的无头苍蝇,我不愿意。再者说,孟重光选于此处安身,自然是有其道理。附近唯一的威胁封山最近也受到孟重光重创,想必一年半载之内也不会轻易来犯。我们待在这里,最是安全。” 他微喘两声:“况且,蛮荒之中,神眉鬼道、殊形诡状之物颇多。若是一路去寻,我自是能保命的。但你们的性命安危,我可不能保证。” 温雪尘虽然坐在轮椅之上,身处低位,给人的压力却极其强大,那弟子被温雪尘一番话刺得浑身发紧,狼狈告退:“是……是。” 那弟子白着一张脸,仓促地离开了。 温雪尘倚靠在轮椅靠背上,摩挲着自己略有些发烧的眉心。 这么一长串话说出来,对他的精神是极大的损耗。 但他仍在轻声自言自语:“……还有,你难道以为我们出得去吗?” 说着,他淡色的唇嘲讽地往一侧挑去。 进来前,九枝灯可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会为他打开蛮荒的大门。在那时,温雪尘便对他将要面对的事情有所预感了。 ……九枝灯不过就是想报复他偷窃蛮荒钥匙、私自把徐行之投入蛮荒的行为而已。 但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放任徐行之将那话本继续写下去,必然会惹下大祸。 九枝灯明知那后果有多严重,却因为存有妇人之仁,优柔寡断,那么自己便帮他做个决断,让徐行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掉孟重光。 此举一箭双雕,既能了结孟重光这个大麻烦,同时,徐行之返回现世,按他的柔软心肠,也断然不会把那话本继续写下去。 谁想徐行之就这样随孟重光走了。 也不知他是恢复了过往的记忆,还是另有打算。 ……徐行之此人从多久以前开始便是这样,行为思想都难以捉摸,稍不留神就能给人一个意想不到。 若不是情况着实紧急,温雪尘绝不会把宝押在他的身上。 温雪尘苦恼地揉捏着鼻梁,只觉身心疲惫,唯有掌心里的碧玉铃铛足够温暖,浸得他时时发紧的心脏都舒服了许多。 那封山之主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又隐隐从塔内传来,与蛮荒半昏不明的天色勾兑在一起,调和出一股诡异又苍凉的味道来。 ……虎跳涧中。 虽然孟重光说天天给自己擦身,可徐行之仍觉得久不沐浴,身上不适得很。 周望来探望他时,提及虎跳涧南侧有一眼天然的温泉,她与元如昼一道去试过,水温滚烫,很是惬意。 她爽利地拍着徐行之:“徐师兄,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再去找钥匙碎片。我已经等不及要出蛮荒了。” 这样说着,她的眼中已是熠熠生光:“我想要去看一看现世的街市长什么样子。干娘总是跟我和干爹形容外头是什么样子的,我可想去尝一尝凡世的皂儿糕是什么味道了呢。” 周望笑起来的模样,和原主记忆中的周弦极其极似。 这样的笑容,若是被画像定格下来,就稍嫌平平无奇,然而只要一动起来便是活色生香,叫人忍不住随她一起笑起来。 “好。”徐行之心里软成一片,不自觉许下了承诺,“等出去后,徐师兄带你去吃皂儿糕。” 他本想继续说,他家出门右转,有一家皂儿糕极为正宗,软糯甜香,但话到嘴边,也只能生生吞咽下去。 想到他不知在何处的故乡,他的心沉沉堕了下去。 但不管前景如何,澡还是要洗的。 徐行之草草披了袍子,穿着里衣便晃悠去了周望告知他的温泉。 谁想他还没靠近那池子,便远远听到了陆御九的声音:“我不要擦背!你离我远一些!” 周北南声音比陆御九还高:“老子好容易伺候一回人!你有什么不知足的?老实点给我趴着。” 一通拉扯挣扎声后,紧接着的是“噗通”一声水响。 周北南怔了一下,继而爆发出一阵狂放的哈哈大笑。 曲驰紧张的声音跟着响起:“小陆,你没事吧?” 他又扯一扯身旁的人,指着落水声传来的地方:“陶闲,他掉到水里了。” 陶闲哭笑不得:“曲师兄,没事儿的。” “怎么没事啊。”周北南蹲在雾气蒙蒙的池子边乐不可支,“他腿短,一猛子扎进茶杯里说不准都能给淹死了。” 曲驰顿时更紧张了,划拉着水想去查看陆御九的情况。 听着这群人的插科打诨,徐行之不自觉便露出了浅笑,往周北南背影方向走了几步。 陆御九怒不可遏地从水中起身,**地抄起用来淋水的木桶,兜了一桶水,哗啦一声朝周北南泼来。 周北南豁然闪身避开。 因此,等到徐行之抬头时,水已经泼到眼前了。 ……他从头到尾被浇了个透彻。 陆御九手里的水桶砰地一声掉落在水面,一转眼就漂走了:“徐……徐师兄……徐……” 周北南回过神来乐得不成:“哈哈哈哈哈。徐行之你不行啊你,躲不开吗?” 徐行之把湿漉漉的头发朝后抹去,又简单拭了拭面颊上的水珠,半分不恼:“痛快!这一闹不下去洗洗都不行了。有我的地方吗?” 周北南轰他:“没有,滚滚滚。””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背后便有脚步声匆促地传来。 徐行之眼睛里进了些水,又难以凭借足音辨人,便回过头眯起眼睛,想看个分明。 紧随而至的孟重光见此情状,眼神顿时一紧。 徐行之浑身上下均被湿透的衣裳裹紧,柔韧的肌肉线条纤毫毕现,手指把湿漉漉的云发往后拂去,露出俊秀饱满的额头,羽睫上挑着一颗水珠,似滴非滴。 看清来者是谁后,徐行之挑眉:“你闻着味儿过来的啊。” 孟重光迅速收拾起狩猎一般的眼神,缓缓走至徐行之身前,用带着些温软鼻音的声音道:“……我去为师兄送饭,看师兄不在房里,实在担心得紧,就追了来……” 他带着点可怜与委屈意味的声音几乎是在瞬间催软了徐行之的心。 他不好意思起来:“抱歉。我来前该跟你说上一声的。” 孟重光不再追问,然而他的目光已经在迫不及待地为徐行之扒衣裳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徐行之,同时用极轻极柔的语气问池中的四人道:“你们都洗好了吗?” 陆御九、周北南的异口同声里,跟着一个弱弱的陶闲:“……洗好了。” 曲驰却异常耿直地:“没有呀。我们才刚刚来。” 他趴在池边,目光纯净地望着朝他不断使眼色的周北南:“北南,你们这就要要走了吗?你还没下来呢。” 周北南:“……” 徐行之身上裹着湿衣服,已是有些冷了,他一边把外袍揭下、宽衣解带,一边爽朗道:“走什么?一起洗多热闹。” 孟重光:“……” 不等他阻止,徐行之已把衣服脱尽,只留一条亵裤,大片大片紧实的肌肉和长到没边的腿配合得相得益彰,招人得很。 徐行之自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他背过身去,寻找放置衣服的地方,却不想他刚一转身,池中除曲驰之外的其余三人便纷纷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九妹为什么被叫做九妹的原因啦~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第52章 一夜笙歌 徐行之只觉脑袋后头冷飕飕的,一转身,便发现众人眼神不对。 他伸手对后腰处摸了一摸,甚是怀疑孟重光是不是趁自己睡觉时对自己后背做了些什么。 他瞧不见自己后背,是以不知道那里现在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的后腰靠上的位置有一大片伤疤,像是用铁片生生刮去了一层皮肉。大概是因为下手极狠,至今仍可依稀辨认当年受创时血肉翻卷的模样。 可是,即使伤成了这副模样,在场诸人也都能瞧见伤疤下渗出的圆形银环蛇印。 因为伤疤恰好生在脊柱中央,断口又平平整整,延伸至距两侧腰线三指处时方止,所以从徐行之的角度,若不仔细地背身照镜,是根本看不见伤疤所在的。 徐行之看不到伤疤的位置,只好抬头询问:“……怎么了?” 周北南率先收回视线,抬起手指,顺着浓密的发线往后搔了搔头发,干咳一声:“无事。” 陆御九帮腔道:“徐师兄快些下来吧。你才醒来,身上不能受风。” 陶闲自幼跑惯了市井,虽没练就一口如簧巧舌,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练出了十足十,见其他人不欲提起,自己便也打消了追问的念头,转而牵住曲驰,小声问:“曲师兄,徐师兄后背……” 曲驰反而捉住他的手腕,很认真地:“……嘘。” 徐行之深觉莫名其妙。 刚才在混闹中跌下水的陆御九也已经泡了好一会儿,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来歇息。由于不见天日多年,一身皮肤又总捂在道袍之中,他全身都白到发亮,因此,他大腿根部的一枚半拳大小的青绿色驳纹条缕清晰、异常鲜明。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落在那里,陆御九立即伸手遮掩住那处,略有羞赧和不安地嗫嚅:“……徐师兄……” 徐行之猜到,那或许是鬼族的印记。 他阅书芜杂,天南海北的只要感点兴趣便会抓来看,因此也不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中看到过:凡鬼修,一旦觉醒鬼族血脉,身体某处便会浮现一处鬼族刻印,形状不一,位置迥然,有的直接生在脑门中央,有的会像胎记似的爬遍整张脸。 陆御九生出鬼印的位置虽较为尴尬,但胜在隐秘,只要不在人前宽衣解带,便不会露出马脚来。 这么一想,徐行之便豁然开朗了。 陆御九的情况与原主颇为相似。 自从原主身上挨了枚要命的蛇印后,他为了隐瞒此事,便一直避免在人前脱衣,天榜比试拒绝众位师弟的凫水邀请时、为了卅四受玄武棍时,均是如此。 按理说,原主应该从来没机会看到他身上的印记,而所有人亦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一枚银环蛇印的疤痕。 所以他们刚才是瞧见自己的蛇印,才露出那种表情的吗? ……不对。 这个解释也不大对劲。 他们既然事前不知此物,突然看见,至少按照周北南的个性,是必然要刨地三尺、追根究底的,然而大家却都摆出一副避而不谈的模样,好像并不愿谈及这一话题。 ……大家都知道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可唯独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着实很微妙。 这般想着,徐行之下了水。 浸入热水中,徐行之有种浑身通透、再世为人的感觉。 他在水下将左手悄悄背到背后,想要摸一摸后背上究竟有些什么,没想到他的指尖还没能触到后背,便被一只挟裹着暖流的手牢牢握紧,指腹根根交叉,掌心相贴。 孟重光有点羞怯的声音擦着他的耳尖滑过:“师兄,我来帮你擦背呀。” 徐行之咳了一声:“……不必。” 他想把手抽回,孟重光却不肯松手,还牵扯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指掌紧紧锁在了后背上。 徐行之生的是一身男人的筋骨,身体自然不似女子柔软,被这样一拉扯,立即吃痛地低哼一声:“唔……你干什么?!” 孟重光诚恳道:“师兄,你看起来真好吃。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去,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也绝算不得小。距他们最近的陆御九闻言一怔,回过神来后,羞得连肚皮都变成了粉红色,哪里还敢再往浴池里浸,把泡在池中的双脚拿出,不自在道:“我我我,我去,去喝水。” 他冲到周北南身侧,七尺的小身板猛推着八尺三寸的周北南,周北南也是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玩命朝曲驰打手势。 陶闲待不住了,连头都不敢朝孟重光和徐行之的方向转:“曲师兄,咱们也走吧……” 曲驰一脸茫然:“你也渴了吗?” 陶闲结巴道:“我我……我有些头晕……” 曲驰这下着急了起来,不由分说把陶闲从水中**地捞起,轻松抱在怀里,踏上岸后,还依礼节乖巧道:“行之,我先带陶闲去休息。你们在此稍等,一会儿我们就回来。” 周北南脸都绿了:“曲驰,你还回来?回来想看什么啊?他们俩厚脸皮的什么干不出来?” “行之……他们?”曲驰的眸光清澈懵懂,费劲地辩解道,“行之很好啊……” 周北南低声道:“好个屁!老子他妈还看过他们俩在屋顶上干呢。俩臭不要脸的,明明发信号叫我去谈事,还让老子在房里等着,等他们闹腾完再下来,上房揭瓦下海搅浪的缺德玩意儿——” 周北南这一番话在徐行之心头轻飘飘地落下,随即轰然炸开。 ……原主和孟重光难道真的已经—— 尽管他早有准备,可这事实经由他人之口明晃晃摆在眼前时,徐行之仍觉如坠梦中。 在他生活的现世,民风淳朴开放,男女皆可结合成婚。父亲对此相当开明,几次申明,叫他不必介怀传宗接代之事,只需遵从本心,选择自己所爱之人,与之扶持一生,惹得徐行之哭笑不得,甚至数度怀疑父亲是不是偷摸着给他订了个娃娃亲,对方一不小心生了个男胎,才百般向他灌输这些。 相比于男色,他更欣赏那些娇艳的莺莺燕燕,不过都是图个养眼舒服,至于将来和谁过搭伙日子,他真没什么计划。 但他行事向来大胆,一旦心中认定,必然是能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 刚才周北南那一通骂,不仅没有叫徐行之臊得面红耳热,反倒让他想,屋顶若是用来做那样的快活事情,好像的确挺有趣。 然而,不等他缓过神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经从后深深拥紧了他:“师兄,别听他们的。周北南他是嫉妒我们。” 徐行之:“……” 刚才的翩然遐想被暖意融融的怀抱笼住后,便立即从徐行之脑海中抽离而去。 之前,徐行之还信誓旦旦地认为,孟重光若是真想跟原主这具身体发生些什么,那也只能由他胡闹去。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一切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孟重光或许是原主至爱之人,因此原主才会不计较世俗之见,与孟重光结为道侣,可他徐屏并不是原主,若是与孟重光发生关系,原主又已经死于非命,难以转圜,那在离开蛮荒之后,自己还能够离开他吗?还能做回真正的徐屏吗? 这具身体已换了主人,孟重光真心想求的人已不在此处,何必要给他虚无缥缈的甜头之后,再离开他? 徐行之做不出这样龌龊的事情。 他绝对不能和孟重光发生更进一步的关联。 绝对不可…… 孟重光却不知道徐行之心头的挣扎。他的手指盘桓在徐行之耸动发紧的背肌上,流连忘返:“师兄,我想你了……” 徐行之哄他:“你先撒开我,别闹。”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孟重光充耳不闻,“……你什么都不知道。” 徐行之的胳膊肘已经被别得发了麻,肌肉一鼓一鼓地蹦跳,他另一只手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勉强架在池边,叫自己不至于滑落入水。 “孟重光!松手!” 孟重光没有说话,只一寸寸用唇爱抚亲吻着他的后颈窝,发出轻细又有规律的唧唧水声。 自他入蛮荒以来,孟重光向来听话,偶有超越雷池的言行,无需他如此疾言厉色,孟重光便能处理得进退有度。 即使是他把自己锁起来这件事,至少也是商量着来的。 ……两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 很快,徐行之在心里回答自己,是从自己前去逼问孟重光是否撒谎一事,争执过后的那一吻开始。 那个吻为徐行之开启了一段冗长的记忆,也将原本存在于原主与孟重光之间的隔阂融化开来。 自从那个吻后,徐行之再没有任何拒绝孟重光的理由。毕竟,在孟重光看来,徐行之接受了他的吻,也就是原谅了自己。 徐行之仰天长叹:……操。 他满心都在思索该如何劝说孟重光放开自己,紧张得肌肉都在发颤。 在察觉到徐行之若有若无的抵触之后,孟重光身体猛地一僵,原本撩火的手指也渐渐停止了循环往复的转圈和勾弄。 他注视着徐行之的后颈,疲惫又伤心地小声道:“师兄,你怕我?这次……你是怕我了吗?” 徐行之此人不怕别人恃强行凶,唯独怕人哭,他刚刚硬起一些的心肠被孟重光这一句话便冲得丢盔弃甲,再无力抵抗。 他挖空心思想要安慰孟重光:“你……别这样。” “师兄真的太坏了。”孟重光呜咽着,“每次……每一次都这样折磨我。……我会疯的,是你一点一点把我逼疯的。” ……“每次”?什么叫“每一次”? 徐行之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却很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惶惑,仿佛是不会水的人眼睁睁看着洪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是坠入流沙的人无能为力地下沉。 听到他这样绝望的声音,徐行之暴露在水面之外的后背上,鸡皮疙瘩一层层爬了上来。 他的手臂仍被向后别扭地拧着,而且孟重光手指越收越紧,越来越没有轻重。 徐行之痛得咬肌直跳,可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里的一颗软肉也紧缩着剧痛难耐。 他的额头抵在池边的浮岩花纹之上,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因为孟重光几句哭腔,就难捱得恨不得用头撞墙。 ……徐行之怀疑自己可能被这具身体传染了什么了不得的疫病。 孟重光在一通情绪发泄过后,终于辨明了眼前的境况:徐行之的左臂被他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扭压着,手腕上聚起一圈乌青,他伏在岸边,痛得浑身发抖。 孟重光惊慌地放开手来:“师兄……” 徐行之捂住终于得到解放的臂膀,咬牙道:“……别叫我师兄。” ……他现在压根儿听不得孟重光叫他师兄。 他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之识把自己塞入这具身体里时并没有把原主的魂魄摘干净,否则何以解释他现在这种恨不得把心脏掏出来的痛感。 徐行之只是随口呵斥了一句,孟重光却一下哭了出来,抓住他的手臂不肯松手:“师兄,当初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不放你走,我不该把你绑起来,重光认了,都认——你别不要我,别去找九枝灯,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行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你在说什么?” 孟重光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把柔软的脸颊贴在徐行之后背上摩挲着,一道道滚烫的泪痕烧灼着他的后背,引起了徐行之后背皮肤的轻微痉挛。 徐行之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 ——孟重光认错了。但他认的是什么错? 他哭得这般伤心,说明对他而言,最愧悔于原主的便是这件事。 可是,按照世界之识所说,他该认的是盗窃神器,是弑师栽赃,是背叛师门,无论哪一桩哪一件罪名,都比什么“绑起来不放你走”要来得严重百倍千倍。 是孟重光此人认知与常人不同,真的分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他又一次被世界之识蒙骗了? 原本稍稍暧昧旖旎起来的氛围被打破,闹成了现在的局面。想必早早抽身而走的周北南他们压根预料不到会有这般的发展。 孟重光似乎心中存有天大的委屈与压力,就这样拥紧徐行之的后背,哭得痛入骨髓。 不知是被孟重光的饮泣惹得心慌气短,还是在温泉中泡得久了,熟悉的眩晕感再次一阵阵地向徐行之袭来。 徐行之在心底暗骂一声。 他以前身体极好,除了五岁时被麦刀意外斩落手掌,重病许久,十三年来连医馆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进了这蛮荒反倒跟个娇小姐似的,隔三差五就得晕一回。 徐行之用木手卡住发闷的胸膛,恨不得怒吼出来,或者重重擂上几拳,但是他还是被那种要命的晕眩感夺去了全部的感官。 ……但是他这回没有闭着眼睛倒进水里去。 徐行之的眼睛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灼烫。 “……重光……” 有人在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熟悉得让徐行之心悸,“……重光,是个好名字,可是起个什么姓好呢。” 他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卷百家姓,而一只骨肉纤匀的右手饱蘸浓墨,在上头随笔画了个圈。 那圈里的字是“孟”。 徐行之听到那人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重光。孟重光。听起来不错。” 渐渐的,那声音仿佛投石入水,激起了层层涟漪,每一层都在呼唤着那人的名字。 重光,重光,孟重光。 声音有愠怒的,有温情的,有调侃的,有宠溺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而且,除了这些之外,徐行之还听到了一个痛苦中带着丝丝欢愉的声调在唤,重光,孟重光。 把徐行之压在池边饮泣许久的孟重光慢慢地止住了哭声,他揉一揉自己哭得发红的鼻尖,嗓音微颤,但好在恢复了少许平静之态:“师兄,我知道你还因为我不放你走的事情生气……在你原谅我之前,我,我不会碰你……” 徐行之仍用被他的泪水烫得发红的后背对着他,这叫孟重光又无端生出一些恐慌来:“真的,我不碰你。我很累,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所以我没有力气……”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了许久,见徐行之仍然没有要回过身的打算,他紧绷着的肩胛骨终于无望地松弛下来,哗啦啦地涉水往外走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徐行之摇摇晃晃从水里站起。 当听到身后的水声时,孟重光在心底苦笑,但那笑意的苦涩还没能蔓延至眼底,一双手就从身后环来,把他用力锁在怀抱中。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像是身体告诉他接下来要如何做,他就稀里糊涂地照做了。 因此,在把满脸惊骇的孟重光翻转过来、将口唇里的气息如火地侵略到他的口中时,徐行之也压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驱使他这样做的是这具身体,不是什么世界之识的命令,也不是什么原主的回忆,好像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只觉得有一种刻骨的熟悉在他血液里弥散开来,像是为他注入了奇异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手脚,让一切理智都去他妈的。 孟重光唇齿间挤出讶然的只言片语:“师兄?你……” 在发现言语无用后,他果断放弃同徐行之再赘言半分,用力兜住徐行之腰侧,掐住他细腰间深陷的腰窝,同样动作暴烈地侵入徐行之口中,与他抢夺彼此的所有权。 战火燃烧,几番翻弄间,二人唇间津液都抵死纠缠起来,仿佛能听到丝丝作响的烧灼声。 孟重光反客为主后,徐行之反倒选择了主动退出,并在退出时一口咬住孟重光的唇畔,发力向外拉扯,痛得他嘶嘶吸了两口气,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猩红。 “哭什么?嗯?”徐行之用木手捧起他泪痕犹在的脸,皱眉问道,“哭哭哭,就知道哭。” 孟重光既惊又喜,但语气中又有化不开的委屈:“师兄咬我……” “咬你怎么了?”徐行之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于凶猛的声音说,“咬你少了?之前你不是很喜欢吗?” 孟重光一把捉住徐行之的胳膊,双眼发亮:“师兄,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愿意理我了,是不是原谅重光当年做下的事情了?” 徐行之冷笑一声,一把紧握住了孟重光的身下,发力揉捏:“滚你的孟重光!‘是不是’,‘是不是’,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原不原谅你,你心里不清楚吗?” “唔——”孟重光动情低吟一声,再也忍受不住,把徐行之一把抱了起来,吮吸着他的耳垂,嗓音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甜意,“……师兄,真的,我最想念你这个样子了。” 徐行之想,自己一定是他妈的疯了才干这种事情。 但身体在不听使唤之后,又再次沉溺入了旷日持久的狂欢之中。 半个时辰后,元如昼满面羞红地带着周望,住到了虎跳涧距离温泉最远的一间宫殿,可即使如此,仍能依稀听到嘶哑的叫喊和笑闹声。 周北南在院中抱着长枪踱来踱去,干瞪眼了半天,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他们有完没完了!?啊?!让不让人睡了?” 他咬着牙恶狠狠一跺脚:“我找他们去!没完了是不是?” 曲驰说:“我也去。” 周北南:“……你去干什么?” 曲驰有理有据道:“他们打架,你一个人拉不住。” 周北南耳朵根微微泛红:“你好好坐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他们俩这架打得阵势大着呢,别吓着你。” 撂下这话,周北南就气势磅礴地去了,但在走到通往沐池的木门前时,门扉那头陡然撞出哐当一声闷响,惊得周北南倒退一步。 喘息声和交颈的吻声不绝于耳,两具躯体一下下往木门上撞动,眼看门轴都要给怼歪了。 周北南一张俊秀面庞涨成了猪肝色,牙关磋磨得咯吱咯吱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咆哮:“你们拆房子啊?” 门内的动静未停,但传出来的声音倒是异口同声:“滚!” 紧接着,门内徐行之开始变调地低喘:“……没睡觉?累?你几天没睡觉兴奋成这样?你累个屁!” 孟重光软腻着声音撒娇:“和师兄做这种事怎么会累,做上一辈子都嫌不够呢。” “呃——”徐行之听起来疼狠了,猛抽了孟重光两下,“换一个!别他妈撞我了!背要断了……唔……” 周北南在门口暴躁地转了两圈,忿忿地想,老子不跟俩小王八蛋一般见识。 想完,他就扛着长枪回去了。 等他回到四人下榻的小院,等得发急的曲驰忙不迭走上前来:“怎么样了?” 周北南:“什么怎么样?这不还……打着呢吗。” “……行之叫得很惨啊。”曲驰脸色发白,“他刚才还哭了……” 周北南想到那声“滚”就来气:“自找的!让他被活活打死吧。” 他走出几步,实在是气不过,一指陶闲:“陶闲,你,你唱戏,你把这声儿压下去!” 陶闲往后一缩,摇了摇头。 陆御九瞪他:“人家学的是花旦,又不是学的大鼓书!” 周北南烦躁地捂住额头:“这日子以后还过不过了,啊?” **欢好的残响折腾了一整个夜晚方止。 第二日,孟重光用浴巾包紧徐行之,神清气爽地大步跨出温泉沐池,将他安置到房中床榻上,并弯下腰来,温存地亲吻了好几下他的脸颊。 徐行之昏昏欲睡,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下,就转开了视线。 孟重光索性蹲下伏在床边,双手搭在榻边,乖巧道:“师兄,你想吃什么?不管想吃什么,重光都想办法给你弄回来。” 徐行之嘀咕了一声“让我想会儿”,便阖上眼睛不再动弹。 孟重光耐心地等了许久,发现徐行之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便伸手尽情抚弄着徐行之因为吸饱了水汽而显得格外殷红的唇。 昨夜尽在泉池中里里外外地翻滚混闹,徐行之的脸直到现在还残余着一缕热力熏蒸后留下的薄红,看得孟重光心情大好,在那抹红意之上意犹未尽地亲了又亲。 他把被子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这才缓步掩门而去。 门扉的关闭声响起后,徐行之随之抬起酸痛得要了命的胳膊,掸开了沉重的眼皮。 昨夜那样的疯狂,让徐行之心有余悸,也叫他胸口砰咚砰咚狂跳不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在看到重光那样难过时,本能地做出了那样的动作,抱住他,安慰他,挑弄他,熟稔得像是做过几十几百次一样。 徐行之甚至觉得昨夜与孟重光闹了一整夜的人并非是自己,而是沉睡在他体内的原主。 ……然而原主真的在吗? 原主徐行之上辈子希望拥有的家人和安稳人生,他徐屏有了;而他作为徐屏,却又一次被迫接手了徐行之的人生和烂摊子。 这他妈又算什么呢?真的会这么巧合吗? 徐行之喃喃自语着:“孟重光,九枝灯……九枝灯,孟重光……九——” 在反复诵念中,他脑中乍然闪过一个片段。 徐行之喉头猛地一绷,竟是猛地跳将起身,腰部一阵报复性的裂痛又逼得他躺了回去,卡住腰身,痛得浑身发抖。 小时候他曾信手翻过不少诗集,曾读过一首诗,印象极为深刻。 深刻的原因,是妹妹很喜欢这首诗,说她的名字就取自这首诗。 徐行之还记得,当初他引颈一看,就又好气又好笑地揉乱了她的发髻:“你那名字明明是兄长给你取的!希望你‘亭亭南轩外,贞干修且直’。怎么会是从这倒霉诗里抠出来的?真不吉利。” 梧桐看着他笑,把纤细的手指搭上了他的梨花木右手:“兄长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徐行之被她这一笑弄软了心肠:“喜欢就好。” 梧桐靠着他的肩膀,把脑袋枕在他的肩上,而徐行之也迁就着她把肩膀倾斜下去,方便她枕靠。 徐梧桐轻声道:“兄长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了。” 他将自己的残手递出去,故意在她面前晃悠:“你兄长可是个残废,这也叫好啊?” “好。什么都好。”徐梧桐用小手合拢抱住他的木手,珍惜地望着徐行之,道,“……兄长,在梧桐眼里,这世上的人都多生了一只手。” 徐行之仍记得当时的心情,温暖、平和,仿佛自己不必费心争抢,就已经坐拥了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然而,现在思及那首诗,徐行之只觉浑身发冷,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被子深处,好从中汲取哪怕一点暖意。 “九枝灯在琐窗空,希逸无聊恨不同。晓梦未离金夹膝,早寒先到石屏风。遗簪可惜三秋白,蜡烛犹残一寸红。应卷鰕帘看皓齿,镜中惆怅见梧桐。” ——九枝灯在,琐窗空。 ——三秋白,三秋,徐三秋。 ——镜中,惆怅,见梧桐。 ——还有,徐屏,石屏风。 怎么可能…… 老天不会给他出这样残忍的谜面,再让他去猜测那个谜底吧。 徐行之的喉结急速滚动着,尽管一晚的蹂躏已经让喉咙里灼痛难熬,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把涌到喉头的酸水吞咽下去。 然而那一股股酸涩苦麻感着实熬人,徐行之终是忍耐不得,挣扎着爬起,扶住床侧,剧烈干呕起来。 晶莹的胃液从口中翻出,沿着口角丝丝滑落,他呕得从床上翻滚下来,双肘撑紧地面,脸色青白地恨不得将胃整个吐出。 他听到门被破开的声音,听到了孟重光的惊呼与匆匆而至的脚步,紧接着,他被一双有力且柔软的臂弯环抱了起来:“师兄,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一点清凉贴上了他被烧得快要沸腾起来的脑袋,又惊慌地撤开:“师兄,你发热了。你再稍加忍耐,我马上去叫元师姐来。” 徐行之抬手捉住了他的衣襟。 本来打算撤身而去的孟重光一怔之下,马上明白过来,温声安抚着,亲吻着徐行之滚烫的耳朵:“好,师兄,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 他伸手执住徐行之的手,对门外大喊:“周北南!曲驰!!来一个人!” 徐行之躺在孟重光怀里,枕头左侧便是世界之识赠与他的匕首。 他挣动了一下身子,用快要撕裂的沙哑嗓音道:“……枕头,枕头下面。” 孟重光一怔,伸手去枕下摸索片刻,便将那把匕首交入了徐行之手中。 徐行之把匕首拔出鞘来。 匕首刀身雪亮如银,刃薄尖锐,其上隐有光彩流动,那是天地灵气集聚的痕迹,只要对准了天妖眉心处的妖核,一匕首扎下去,天妖此命便算是终了,再无转生之机。 孟重光望着他手中持拿的匕首,眸光有些异样,似笑似悲。 徐行之浑身滚烫,唯有手心冷得惊人。他把匕首在手心里反复掂量了一番,惨然一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匕首推入鞘中:“这个,帮我收着吧。” 孟重光:“……师兄?” “收着。”徐行之眼前蚊影重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小声说,“你在这里,我用不着了。” 孟重光喉头一更,眼泪落下时,徐行之却已是倦极,头靠在孟重光怀中,彻底昏厥过去。 不多时,人在房中聚齐了。 元如昼将骨指小心翼翼地搭于徐行之腕上,又以手背试温。周望则背着双刀靠在床前,不无担忧地看着徐行之因为发烧而染上一片酡红色的脸:“如昼姐姐催我睡得早,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场几人立即各自看向不同的地方。 孟重光亦不答。他蹲在床边看守着徐行之,手既然被元如昼占去了,他就紧紧握住徐行之的脚踝,似乎生怕徐行之会走脱离体而去。 唯有周北南一脸的扬眉吐气:“让你们闹,让你们不让我们睡觉。” 陆御九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还碾了碾。 周北南嘶地一声吃痛,索性一把将陆御九托着胁下抱起,哄小孩儿似的,让他两只脚都踩在自己脚上,不管陆御九怎么挣扎,都牢牢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憋得陆御九一张脸红彤彤的。 曲驰不赞同地盯着孟重光:“不管行之他犯了什么错,也不能把他打成这样。” 陶闲则紧张地问元如昼:“怎么样了?” 元如昼正想答话,便见徐行之将眉毛夹起一个极其难受的角度,喃喃道:“师父……师父,不要……” 在场几人听他这般梦呓,纷纷变了颜色。 元如昼神情震动,抽回手来。空洞的双眼定定看向徐行之时,那股哀伤又沉静的沉默简直叫人冷到骨子里去。 徐行之极痛苦地翻转着身子:“……师父,行之宁可死,我宁可死啊!” 孟重光扑上去,压紧徐行之死攥成拳的手,一根根把手指掰开:“……好了好了,师兄,没事了。” 徐行之眼皮微掀,疲惫地瞄了他一眼:“师父呢?我们昨日约了赏梅饮酒,师父怎生没来?害我在廊下冻了半夜……” 孟重光娴熟地哄他:“师兄,师父吃醉酒了,还在青竹殿里睡着呢。” 徐行之用力闭了闭眼睛,把头往后仰去:“……骗我。师父不在了,不在了。” 周北南啧了一声,把陆御九从自己脚上抱下,几步上前,伸手拍打徐行之的脸:“……对了,你提起这茬,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呢。徐行之?徐行之!!别睡!” 孟重光目光的温度在从徐行之转移到周北南身上的瞬间便冷了数倍:“周北南,你做什么?” 周北南理直气壮:“我有事问他!” 孟重光厉声:“你别刺激师兄!滚!!” 他掌心燃起一抹厉光,隔空推至他肋下三寸,让周北南连退数步,直到撞上陆御九才停下。 一摔之下,周北南的火性也冒了出来,捂住被击打得肋骨隐隐闷痛的胸口,隔着几步指着徐行之喝道:“徐行之,你别他妈装死!四门之中谁人不知清静君最是疼爱你,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杀清静君?你起来呀,你倒是说呀!” “清静君”三字似乎的确对徐行之有效。他难捱地喘息起来,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服,似乎想要把心脏活生生从里面掏出来。 周北南意气一过,方才发现,徐行之哭了。 点滴泪水无声地从他眼尾处滑过,融入枕芯,将那沾了眼泪的缎面枕濡染成一片深色。 周北南见过徐行之发笑发怒,就是没见过他哭,一时间脸色都变了:“我,我……他……” 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善起来,周北南尴尬不已,嘀咕着:“我就是听他提起来,想赶快问问……以前他在外头流亡的时候,他不提起,我也不好问……” 周望好奇地问:“清静君是谁?” 曲驰难得提高了一点声音,严肃道:“……阿望。” 周望立时噤声,但她发现,提起这人,大家均是一脸痛色。 元如昼望着躺在床榻上的徐行之,略有痛苦地低声道:“我不知道,当年我也只看到师兄从师父殿中被押送出来,师兄口中、身上,都是清静君的血。可能……可能……” 她转过眸光,往孟重光方向看去,语气中略含期盼:“师兄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何……” “师兄不愿提,我怎么会多问。”孟重光取出手巾,用热水沾湿了,在徐行之的脸颊上一下下印着,“我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师兄出事时,我根本不在风陵山。” 作者有话要说:除了重光外,每个角色的名字都是有由来的~ 今天这首诗是温庭筠的《晚坐寄友人》。 第53章 一晌贪欢 徐行之全身上下率先苏醒过来的是腰部,要命的酸痛叫徐行之产生了被腰斩过后又被草草拼凑起来、再用草帘子一卷暴尸荒野的错觉。 随即,那首诗又突兀闯入他的脑海,像是一只抓握着冰碴子的巨手探入他头颅中大力翻搅。徐行之头疼得牙关打颤口里泛酸,只想喝口水浇灭胸口燃烧着的暗火。 谁想他刚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一只手便扶住了他石头一样僵硬的腰肌,拢着轻揉了两下:“师兄,你想要什么?” 徐行之一开口便觉周身的疲惫已蔓延到颈部的肌肉,哪怕发个声音都费劲。 他只能将语句浓缩到最少:“……水。” “我给你倒。”孟重光起身。 “不必。”徐行之勉强推开他的手,“我起来走一走。” “我扶师兄。” “用不着。” 话音未落,欲起身的徐行之双腿一酥,险些直接跪趴到地上,好在一双结实的臂膀及时从侧边环紧了他的腰身。 “师兄明明走不了路,还不听话。”孟重光笑眯眯地凑上来,暧昧地用舌尖勾住徐行之的耳廓内侧,“我去给你倒。不过,师兄要是实在渴得紧……” 徐行之从喉间发出一声滚热沙哑的浅笑,转过脑袋,用力堵住了他惹是生非的嘴。 孟重光猝不及防,被徐行之吻得直哼哼。 连绵不断又委屈无比的低哼,叫旁人听起来,仿佛孟重光才是处于下风的那个,然而只有这交战的两人才知道,二人是平分秋色,那个低吟得享受又痛苦的,还隐隐占了些上风。 几番缠绵下,徐行之好像是为自己的唇舌找到了一条回家的门路,紊乱的心跳逐渐平息,头痛感也随之缓解了不少。 等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才勾起舌尖,压住对面的齿关,将孟重光抵了出去,自己也得以全身而退:“……挺甜的。” 孟重光已经被撩拨上瘾,缠着徐行之的脖子不肯松开:“还要。” 徐行之被他那副理所当然的娇里娇气惹得暗笑不已,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倒水。” 孟重光急了,手脚并用地勾住徐行之,眼巴巴的:“重光还要。” 徐行之盯着他:“我渴。” 孟重光不甘不愿地松开手,下地走出几步,豁然转身冲回来,一手护住徐行之的后脑,把他重重压在床上,再次把徐行之拽入了雾湿温凉的唇齿交碰中:“不行,忍不住了……重光实在忍不住……师兄饶了重光这回,啊?” 徐行之身下没气力,由得他昏天黑地地一阵折腾了好一阵,才勉强抬起发抖的膝盖,轻轻顶住孟重光身下,趁他身体软了的瞬间,一臂担在他咽喉间,凭木手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把孟重光压倒在身下,手指压住孟重光亲他亲得微微发红的薄唇,上下厮磨,语带威胁:“……我要喝水。” 亲了个够的孟重光犹嫌不足,委委屈屈地去倒水了。 徐行之望向孟重光的背影,眉心浅皱,嘴角却不自觉微微扬起。 ……明明只与他在蛮荒相处了一月,但却好像认识了百年,不管是欢好还是接吻,都像是经过无数次磨合,才会这般契合。 若不是失了理智、尝试过这么一次,徐行之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事上这般熟练,无师自通。 就像是火苗遇上干燥的柴草,只会呼地一下燃烧起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徐行之想沉溺于这种熟悉亲切的欲海之中,不去思考之前的事情,不去想那首让他作呕的诗,也不肯再去想九枝灯,梧桐和父亲这几人的种种纠葛,却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到他疲惫不堪。 以前,徐行之面前摆着一道秤,左边是孟重光的性命和他的良知,右边是他的父亲和妹妹。 两边此起彼伏,相互抗衡,徐行之在其中左右摇摆,难以取舍。 然而现在,他脑内有个声音告诉他,有一边的筹码很有可能根本不曾存在过,秤的右边,从头至尾,都是两个可怖的幻影。 这种认知对徐行之的冲击太大。 细细回想起来,徐行之才发现,除了“天定十六年”这个年号外,还有太多太多值得怀疑的事情。 譬如说,他根本没有五岁前的记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五岁时,在床上醒来后看到的一切。 黄昏的余晖在他身上缓缓移动着,烧红的暖光把他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 徐行之只觉得头痛得快疯了,痛得内脏都在翻绞,但是很快便有一个中年人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直至今日,徐行之仍然记得那种脑内一片空白的剧烈恐慌感,简直像是死过一次,魂魄又被人逼迫着拽回了人世。 似乎是注意到他眼神不对,那男人把他弱小得直发颤的身体从床上抱起,慢慢拍哄,在他耳边低喃:“小屏,怎么了?不认得爹了?” 当时的徐行之想,这就是爹吗? 以前……他有爹的吗? 可不消片刻,他便被感觉到那男人声音中强行压抑住的激动感染。 他心里软了起来,不舍得让眼前这个慈和温柔的中年人失望,便穷尽力量,用尚能抬起来的左臂环紧了他:“……爹。” 那男人身形一颤,继而发疯似的抱紧了他,双臂交锁,让他几乎呼吸不过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徐行之头痛得像是被人切开了脑袋,与此同时,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似乎身体某处有些失衡。 他费尽力气垂下脖子,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腕部包裹着厚厚的白布。原本该生有右手的位置,此时已是一片空荡。 大概是因为头太疼了,徐行之竟感觉不到伤处疼痛,纳罕地歪着脑袋盯着断手处看:“……我的手……” “以后我就是你的手。”男人斩钉截铁道,“小屏,以后由我和妹妹来照顾你。……妹妹,快过来。” 三岁的女孩乖乖地等在门外,随着父亲的一声唤,便转进屋来,捏着裙角,眼圈通红地瞧着他。 徐行之被眼前小孩儿热切又克制的眼神打动,便强忍头痛,缓缓对她展露出一个笑颜来。 据他所知,他是在玩耍时,不慎被麦刀斩落了右手手掌,落下了残疾。 熬过将近三个月的卧床休养,徐行之双脚一落地,便白杨似的抽了条、发了芽,轻轻松松地活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学什么都会、都快,持笔阅书,挽弓投壶,均不在话下。 他是个爱玩的人,父亲也因为小时候他曾命悬一线一事,从不拘着他。自从年满十二后,他便开始四处游荡,结交好友,游山玩水,饮酒放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然而飞鸿始终要有一个落脚栖居的地方。 不管去到多远,他只需回过头去,便有一处瓦居、一盏烛火等在原地。 这曾是多么叫他安心的事情。 直到他在百无聊赖中动笔写下那卷话本,一切都变了。 他一直认定,是那世界之识将他拉进了噩梦之中。可他现在才恍然觉察到,自己好像是从一场漫长的美梦之中苏醒了过来。 ……何为真,何为假? 镜花水月虽然可笑,但是镜中花,水中月,遥相对望,又怎知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呢。 徐行之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好,倚在床栏边就着孟重光递来杯子的手喝了几口水,才勉强凭那一点清凉镇压下了撕咬着他心脏的野兽。 孟重光放下杯子,又用额头试一试徐行之的额温:“还好,师兄烧退了。” 徐行之不答,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白又大胆地盯准了他。 两片直挺又漂亮的鼻翼轻贴在一处,彼此呼出的热流在短暂交汇之后又流动到对方的面颊上。 不消几个来回,孟重光便有点慌张地避开视线,想要离开床侧,徐行之眼疾手快,膝盖一顶,便将孟重光的衣襟压死了。 “做什么去?” 孟重光呼吸已是起伏不定,把头使劲儿偏开:“师兄高烧方止,腰又不好,我不能……” 徐行之一把捏紧他的下巴,把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在孟重光昏眩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徐行之时,他见徐行之哂然一笑,撩开了被子,色泽素白的裤腿有一截翻卷上去,露出修长笔直的小腿。 他扬起下巴:“……滚进来,办事儿了。” 顺从地滚进被子里后,孟重光摸索着来到了徐行之身后,小声咬着他的耳朵兴奋道:“师兄,你勾引我……” “少废话。你怎么这么喜欢背后抱人?谁教你的?” “不是师兄吗?”孟重光语调委屈至极,像是没抢到奶的小奶狗,哼哼唧唧的,“师兄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的时候,师兄一点都不配合,说看着我的脸办事儿太别扭,硬要我到后面去。……后来又叫得可凶了,说疼,让我滚出去。我哭了你才不骂我……” 徐行之听他这副腔调就有点憋不住想乐。但很快的,他便没了笑闹的力气,脸色煞白地由孟重光摆弄。 “师兄真的很,很紧……” 徐行之冷汗盈额:“你他妈嫌紧你倒是出……啊……” “不许叫。”孟重光一把捂住了徐行之的嘴,“……他们会听见的。” 沐池之欢,虽是令人回味不已,然而孟重光在回过神后简直要悔断肠子。 他一时忘形失态,竟然放任别人听见了师兄的声音。 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他拥抱着徐行之,将被子翕翕然顶出一片雪浪。 徐行之失神地望向床顶。 在抵死的碰撞中,他可以确认,至少现在在他身后的人不是一名随时都会离开消失的梦中客,这让看似平静、实则已经满心慌乱的徐行之莫名安心了下来。 此外,徐行之并不介意坦坦荡荡地承认,他十分想念这种刺激得让他心尖发颤的滋味儿,从身到心,皆是如此。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与徐行之滚遍了南狸宫殿的角角落落。 他们左右是不急着去做些什么的,钥匙碎片放在那里也跑不了,徐行之就由着心、由着劲儿,跟孟重光疯闹了许久。 某日,他闲来无事,拖着步子四下闲转,却在一处回廊下看到了陶闲与曲驰。 陶闲蹲在曲驰身侧,正在地上写画着什么,曲驰学着他的动作涂涂抹抹,两人看起来异常和谐。 陶闲敏感得很,听到足音便回过头去,看见徐行之,立即慌张地立起身子来,还未开口,脸已红了大半:“徐,徐师兄。” 徐行之披衣而立,孟重光的外袍于他而言稍显长了些,边角随着廊下风缓缓摇摆着,愈发显得他身材劲瘦高挑,骨肉匀停。 曲驰抬头跟徐行之打了个招呼,便兴冲冲地模仿着陶闲,一笔笔在地上涂抹着圈圈。 徐行之走过来,想在廊檐台阶边坐下,陶闲动作麻利地扶了一把徐行之的腰,又扯下自己的外袍,叠了两叠,垫在台阶上。 他温驯道:“徐师兄请坐。” 徐行之也不同他客气,就势坐下:“你倒是体贴。” 坐下后,他将暖热了的外袍褪下披在陶闲肩上。 陶闲有些惶恐,推搪了几下,徐行之啧了一声,他才红着脸接受,手指揉弄着衣带,局促道:“师兄,我先给你暖着。等你冷了,我再还与你。” 徐行之哪里会在乎这个,笑着摆摆手:“再说再说。……你们两人在做什么?” 陶闲害羞地:“曲师兄缠着我,要我画糖葫芦给他。自从上次我说给他听,他便惦记上了。” 曲驰听不出他们是在讨论自己,本是在一心一意地画他的糖葫芦,然而,当陶闲温存的目光落于他身上时,他却似有所感,抬头冲陶闲笑了一笑。 曲驰的五官均为“温文尔雅”四字所生,眉眼间自有陶然之色,只与他的目光接触,陶闲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来,搭于双膝上的手指紧张地屈伸不已。 徐行之起了些玩心,用胳膊肘撞过陶闲后,故意在他耳边低语:“你与他可是道侣?” 这些日夜以来,徐行之冷眼旁观,只觉周北南与陆御九,曲驰与陶闲关系均是非同一般。 不过这并不算稀奇。蛮荒之中能有人搭伴,已是幸甚至哉,这群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在此荒原之中,长夜难度,又何必介意陪伴自己的是男还是女。 孰料,陶闲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反驳:“徐师兄怎么会这样想?我,我与曲师兄,是天壤云泥,不啻天渊,我怎么敢肖想曲师兄呢?” 陶闲话说得紧张,却极为真诚,这叫徐行之略有诧异。 陶闲望向曲驰,见他又背对着二人开始认真写画,向来躲闪的眸光中才敢放出无尽的崇慕之光:“我从未见过比曲师兄更温柔更好的人。在现世之时,我便一直想着曲师兄当年用一百灵石为我换糖葫芦的事情,特别可惜当初没能和曲师兄多说几句话……” 当初用两串糖葫芦敲诈了曲驰一百灵石的罪魁祸首干咳一声。 陶闲一谈及曲驰,口吃与害羞的症状便一扫而空,眼里尽是温情脉脉的神采。 “后来我长大后,便离开了茶舍,带着行李四处打听曲师兄在哪里。我当初年幼,实在不记得曲师兄是哪一门仙派的,只好花了两年时日,一一打探过去,只想着能拜入曲师兄门下,远远地看着他,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徐行之想,一串糖葫芦,几句暖心话,便让这孩子记了这样久,他的人生,想必也着实可悲可怜得很。 徐行之对这种乖孩子向来心软,便伸手摸了摸陶闲柔软的头发。 陶闲显然不适应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受惊小狗似的往后缩了缩。 徐行之也不介意他这样本能的规避,咧嘴一乐:“陶闲,你是什么时候当上丹阳峰弟子的?” 这几日,徐行之纸醉金迷,但脑袋也越来越清晰。 原主的记忆再没有复苏的迹象,眼见真相已近在眼前,徐行之再想逃避也是无用,不如帮孟重光取了钥匙,回到现世,找到九枝灯,当面问一问他,那一首“九枝灯在琐窗空,镜中惆怅见梧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与此同时,他也想从这些人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虽然每人所知道的内容不同,但若是能互相补充,或许也能拼凑出一个大致的真相来。 陶闲想了一想:“天定四年三月初三。” “你倒是记得清楚。”徐行之一乐。 陶闲略带伤感地一笑:“怎么能记得不清楚呢。我三月初三上山时,桃花开得正好;三月初十的时候,满山的桃花都落了,曲师兄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54章 沙暴临境 陶闲语调中的伤心与自嘲让徐行之心头微酸。 他半认真半感慨地问陶闲道:“曲驰这丹阳峰大师兄做得好好的,又何必牵涉进神器的事情里来呢。” 陶闲困惑地看向徐行之,好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神器?我,我不懂,也没见过。只是在进蛮荒后,听周师兄他们抱怨时提起,说……说是,四门神器都是假的。他们拿到神器,等到要动用时方才知晓,叫他们应对失当、措手不及,才被擒获了。” 与陶闲的一番对话叫徐行之更加纳闷了:“你一没见过神器,二又未参加当年之事,又为何会被发配到蛮荒来?” 陶闲诺诺地乖巧道:“曲师兄那时受伤极重,身边离不开人。……我,我是自己愿意……跟他进来的。” “……你是……”徐行之震惊到无以复加,指着曲驰宽阔的后背,压低声音道,“此事与你无干,你也不通法力,只是刚入门七日的凡人。只是为了他,你就要进来?” 陶闲费力解释:“我不大识字,但是以前唱戏的时候也看过不少戏本子,上头都说,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曲师兄送了我糖葫芦,又,又把我兄长的尸骨送回我身边,帮我安葬,是,是大恩大德。……再说,丹阳峰其他弟子都,都不必入蛮荒,曲师兄当时重伤,身侧又离不开人……所以……” 徐行之对这个看上去女气又柔弱的男人印象大改。 若是论“义”这一字,世上无有几人能超过这个矮小又文弱的娘娘腔了。 注意到徐行之的眼神,陶闲腼腆地笑起来:“徐师兄,你别这样看我……我也没,没那么高尚。我当时只想,曲师兄神通广大,可能不需多久我们就能重新走出蛮荒了。没,没想到,在这里一待就是,这么久。” “会出去的。”徐行之安慰他,“我们都会出去,一个不落。” “徐师兄,我信你。”陶闲细长的丹凤眼中尽是纯净的信赖之意,“你说过,会把我兄长尸骨带回,你说到,就做到了。我信你。” 徐行之苦笑,抬手按住他的后颈,发力揉按几下,陶闲立刻小动物似的弓紧了脊背。 徐行之习惯与人亲密接触,即使是容易害羞的陆御九也不至于像陶闲这样,时时刻刻像是惊弓之鸟一般,露出慌张至极的小表情。 徐行之逗弄他:“这么怕?” “我胆小。”陶闲抿着嘴,有点怯懦地承认自己的缺点,“还好,我有曲师兄庇护,也有阿望。……当初就是我与曲师兄把阿望捡回家的。……对了,还有孟重光。他很好,是个好人。他一直在蛮荒中找师兄。现在,他找到了,我为他高兴,也为师兄高兴。” 在世人眼中或许十恶不赦的孟重光,在性情温软的陶闲看来竟然也能算一个好人,这不得不让徐行之心中多冒出了一层疑虑。 当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盗神器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至少在原主的记忆里,关于神器的记忆也就只有七年一度的神器赏谈会。 徐行之从不知由风陵山镇守的“世界书”放置在何处,甚至连“世界书”有何本领亦无从知晓。他只远远看过几眼,只知那是一团清雅纯粹的瑶光,连形态都难以辨明。 每次在召开商谈会时,神器都是被各仙门府君一齐护送而来。 为了避免有恶徒觊觎,致使神器失窃,徐行之、曲驰、周北南与温雪尘都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巡视外围,夤夜警戒,因此这赏谈会每办下来一次,徐行之等人都恨不得能累得脱上一层皮。 要早知保护的都是假物,他们又何必这般费心巴力? 但是,话再说回来,神器并非凡物,若是被人轻易知晓所在,那便是大大的麻烦。 风陵山声望乃四门之首,徐行之乃风陵首徒,且颇受清静君爱重,亦不知世界书平时被安放在何处,周北南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打起这世间至宝的主意? 徐行之正苦思冥想间,便见曲驰丢下树枝,起身跑来陶闲面前,拉住他的手,指住地上好几串蘸着土灰画成的糖葫芦:“它们是长这个样子吗?” 陶闲微笑:“是的。曲师兄画得很像,比我还要像些。” 曲驰浅浅笑开了。他指着一串最大的糖葫芦,说:“……你看,这是你的。” 他画了一大把糖葫芦,里面既有周望的,也有徐行之的,他一样样点给陶闲看,好像那里躺着的都是一串串货真价实、亟待出售的街头甜点。 陶闲就含笑耐心地听他清点,时不时还点一下头。等曲驰把每个人的都数了一个遍,他才疑惑地夹起眉来,把地上灰扑扑的糖葫芦们点了个数:“……你的呢。” 曲驰一怔,又一二三四五地点了一通,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忘了。” 陶闲很大方地指着自己一颗颗大如脑袋的糖葫芦串:“我们分着吃。一人一半呀。” 曲驰想了想,开心地点下了头。 徐行之眼见他们之间这般温情又协调,不自觉浅笑起来,出声对陶闲道:“他一个大傻子,白捡你这么一个挚友,倒是不幸里的万幸了。” 曲驰听见了,便背过身来,抗议道:“我不是傻子。我是曲驰。行之,你不能这么说我。” 徐行之举手:“好好,我错了。” 曲驰被徐行之这样说,心里着实有些郁闷,又转头向陶闲求证:“陶闲,我傻吗。” 陶闲显然不是很会哄人,他吭哧了半晌,才柔声道:“傻子……也很好。曲师兄什么都是最好的。” “傻子很好吗?”曲驰若有所思地牵起陶闲的手,信任道,“那,我不是曲驰了,我是傻子。” 陶闲哭笑不得地任他牵着,缓步朝二人所居的偏殿走去,临走前,陶闲抱歉地冲徐行之摆手,还把暖好的衣裳脱下,挂在了不远处的低矮树梢上。 徐行之凝望着二人背影,只觉心中安静得很。 那些惹人烦忧的愁绪纷纷抽离而去,天地间只剩下这两人相执而去的画面,着实美好得要命。 他正出神间,突然被纳入一个怀抱之中。 孟重光从后轻轻厮磨着他,像是蹭痒的小奶狗:“师兄,你睡醒了怎么也不喊重光一声,害得重光醒来看不见你。” “我看你太累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 “我不累。”孟重光撒娇,“我只要一睡着,梦中都是师兄,偏偏摸不着,挨不到,可不好过了。还不如早早醒过来,多与师兄亲近亲近。” 徐行之失笑。 话是如此说,可在徐行之眼里,孟重光的确疲惫已极。 他那种近乎于疯狂的疲惫是从骨子中透出来的。 过去徐行之对孟重光敬而远之时,并未能察觉这份疲惫,然而靠他越近,那股难以形容的倦累感就像漆黑的潮水似的,泼天盖地把徐行之覆盖起来。 今日他是真正地睡着了,徐行之才没去打扰他。 过去几日,每当他从沉睡中醒来时,都会发现孟重光正盯着他看。 他双眸里汹涌着的情绪极其复杂,仿佛是恨不得用眼睛把徐行之吞入其中,存放在眼中,细心珍爱,且永远囚禁起来。 而当徐行之注意到这一点时,孟重光便会马上把这样的情绪收拾妥当,拥住徐行之,轻柔又克制地与他相吻。 ……徐行之总有种他在逃避些什么的错觉。 然而,他既不愿提及,徐行之也不想去问个清楚。 至少在孟重光这里,徐行之想求一个难得糊涂。 再休整几日,几人踏上了前往化外之境的道路。 蛮荒监狱就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荒原,无日无月,几人只能以孟重光在蛮荒中树立的高塔为标杆,判断几人要往何处去。 这十三年来,孟重光踏遍了蛮荒中他能够踏及的角角落落,因此由他带路是再好不过的了。 走出虎跳涧后,周望笑着伸了个懒腰:“好久没能回家了,我倒真是真想念家里。早知道就该把铃铛带上,做个护身符。” 元如昼温柔道:“那是你娘留给你唯一一样遗物,万一打碎怎么是好。” 周望:“我是怕有歹人闯入塔中,把它抢走了。” 元如昼同她咬耳朵,宽慰道:“你大可放心。有重光的阵法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塔的。”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二人的对话,又转向重光,想偷偷问一问元如昼这一身狼藉白骨是如何得来的,谁想甫一转过去,就被身侧的孟重光拉起了手掌,尾指难耐地在他掌心勾个不停。 瞧他一副食髓知味的小模样,徐行之忍俊不禁:“想干什么?” 孟重光舔一舔唇畔,把殷红色的唇染上一层薄凉诱人的浅光:“想干师兄。” “前日晚上……” “那是前日。”孟重光目光略含幽怨,“师兄昨日都不叫重光进房……连窗户也锁了。” “都说了今日要赶路,不得混闹。”徐行之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只是故意逗着他,“憋了十三年了,这一两日都忍不住吗?” 孟重光不吭声了,轻轻往徐行之侧胯上蹭,一边蹭一边哀求又期待地望着徐行之。 徐行之都要憋不住乐了:“……站好了!别腻歪我。” 孟重光撒娇道:“站不住……要师兄背。” 或许是长相着实出挑,比徐行之还高一点的孟重光撒起娇来一点也不叫人心烦,反倒赏心悦目得紧,就连拒绝他无理的要求也显得不近人情起来。 孟重光锲而不舍地趴伏在徐行之耳侧,不要脸地低语道:“师兄把我的腿都熬软了,现在不能不管我。” 徐行之:“你说谁熬谁?嗯?” 孟重光理直气壮且戚戚怨怨道:“当然是师兄熬我,咬得我疼,都不肯放我走……” 饶是徐行之脸皮堪比城墙也吃不住这老妖精这般没皮没脸的**:“我可背不动你。” “背得动的。”孟重光温存地蛊惑着徐行之,“师兄刚来蛮荒那日还背着我走出三十里路呢。” 提到那日,徐行之面色微僵。 他并非想到了孟重光见他不相认的事情,而是想到孟重光当初那一身皮肉焚尽的严重烧伤。 他记得,孟重光找到元如昼时,元如昼亦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很含糊,说是“被人暗算”。 可这蛮荒里有谁能伤他至那种地步? 而且,那些对他图谋不轨的人现在何处?会不会对他们夺取钥匙碎片一事产生影响? 孟重光见徐行之陷入沉思,不禁闷闷不乐起来,脚底在贫瘠地沙地上来回磋磨,软声道:“师兄不愿意就算了……” 徐行之轻咳一声:“不高兴了?” 孟重光把眼睛转开,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没有。” 徐行之无奈长叹,向前跨出两步,往下一蹲,沿身侧自然垂下的左手手掌冲孟重光招了一招。 孟重光眼睛一亮:“……师兄?!” 徐行之目视前方:“上不上来?” 孟重光小猫似的扑上来,圈住徐行之修长的颈项,双腿盘紧在他的腰间,兴奋地不住细吻轻啄着徐行之的后颈窝。 徐行之说:“我有一只手不好使,可兜不住你。你腿盘紧些,别掉下来了。” “紧着呢。”孟重光开心地笑着,又把微尖的下巴压在徐行之肩上,神秘道,“……待会儿我在身上披一件大氅遮着,在路上就悄悄吃了师兄。” 徐行之身下不由得紧了一紧:“想瞎胡闹是不是?下去。” 孟重光的手顿时锁得更紧了:“不下去,一辈子都不下去。师兄把重光背回了风陵山,就要一辈子背着重光,甩也甩不脱的。” 徐行之失笑:“傻话。” “要是师兄爱听,重光这里还有一万句傻话能说。”孟重光把声音压低,声调温温软软,像是最甜最软的酥酪,“……只说给师兄听。” 背着孟重光往前行了数步,徐行之再次惘然起来。 他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厚脸皮,与孟重光说起这样的话题来仍是脸不红心不跳,还颇觉享受,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悄悄用木手摁住了自己的心脏,扪心自问。 原主,你在这具身体里吗?是你让我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吗? 徐行之与徐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与你,你与我,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我已经弄不清楚了啊。 孟重光嘴上花得很,但在替众人指明前行道路、挨上徐行之后背不久,他便酣然睡着了,温热的脸颊侧贴在徐行之肩膀上,还时不时用鼻尖拱一下徐行之的耳垂。 若不是耳畔有他均匀的呼吸一声声响着,徐行之恐怕要以为他是装睡了。 旅途左右是无聊得很,徐行之也不是闷葫芦,捱不得长时间的寂寞,便选了一个独自赶路的人追了上去。 “周胖子?哎,周北南!” 周北南这几日见到徐行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徐行之想大概是那日在沐池里闹疯了,把周北南这个暴躁脾气给惹得着了恼。 当然,徐行之不是去道歉的。 他快步赶到他身边,笑眯眯地主动挤兑他道:“周胖子,你羡慕我们啊。” “羡慕你……”周北南一句脏话眼看要破口而出,一转头看见孟重光,便把后半句话咕咚一声生生咽了下去,端详了孟重光半晌,才问,“……他睡着了?” “嗯。” 周北南可算是痛快地把后半句话吐出来了:“羡慕你大爷。” 徐行之乐不可支:“你这些年都没能把小陆拿下,够不行的呀。” “你他妈才不行!”周北南这一句怒骂,声调明显是由高到低,生怕叫不远处跟陶闲说话的陆御九听到,“他,他……不乐意,我有什么办法。” 徐行之点点头:“还是不行。” 周北南:“……姓徐的,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爆你的头。” 徐行之轻巧地吹了声口哨,也不答话,只仰着脖子看着他乐。 周北南见他这副模样,心神微微一松,本来提起的一口怒气瞬间消散,紧绷着的青筋也寸寸平复下去。 他想了又想,终究是把这几日都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在现世里最后一次见你时,还以为你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 徐行之步履微微一滞。 周北南哑声道:“你当时那张丧气脸看着真欠揍。不过……毕竟十三年都过去了。清静君的事情,再如何叫人伤心,也不必一直挂记在心里。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四门之中,清静君待你最好,我们同辈几个瞧在眼里,没有一个不眼热的。可为什么偏偏是你……杀了清静君?” 徐行之登时瞠目结舌,脚步也停了下来。 ……难道……不是孟重光弑师,再栽赃于他吗? 弑师?弑杀清静君? 这怎么会是徐行之能做出的事情?! 徐行之一时间有种呼吸不上来的错觉。他唇瓣翕动几下,艰涩地开口:“你……” 周北南突然停住了脚步,双目直视前方。 徐行之也隐隐感觉迎面有粗劣恶风刮来,便止了询问,向前望去。 远方的天空不知何时变了颜色,漫漫的虚黄色构成平齐的一线,那轮不知是日是月的照明物已经融化在了那一条沙线间。它像是被沙子磨破,流出了鲜血,猩红的斑斑点点融化在那沧浪的玄黄之间,如同黄岩间纵生的赭块。 周望失声唤出声来:“狂沙!” 周北南抢上前一步,把尚在昏昏然中的孟重光和徐行之一齐护在钢炼长枪的朔光所及范围之内。 徐行之甚是不解:“风沙而已,找一处岩石避上一避不就可以了。” 周北南咬牙道:“……不。狂沙是它的标志。它要来了。逃躲无用,只能把后背留给它,白白送死!” “谁?” 周北南的声音被逐渐凄厉起来的风声撕扯得模糊起来:“蛮荒的……起源巨人。” 第55章 协力拼杀 ……起源巨人? 这几个字传入徐行之耳中时已被飓风割裂得七零八落,但他还是隐约听到了。 他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 在话本中,他曾构想过这种怪物。其身长百丈,珥生巨蛇,力大无穷,皮坚肉厚,与蛮荒同年诞生,蛰伏于蛮荒土地之下,出没周期为五年一度。一旦拱出地面,便如癫如狂,吞噬一切会动的物体,直至保证五年不饥不渴,方才肯掘洞而眠。 这漫天狂沙乃是其感官的触手,一旦被此沙绕身,身上便已沾染上了巨人的味道,会被其标记为猎物。 此物贪婪无比,且与其笨重的体型不同的是,它行动之速如豹如虎,耐力速度均属一流,凡是被其锁定的猎物,哪怕跑出千里之遥,也会被它追上吞食。 此物不忌群居,亦不忌独处,因而有时会成群出没,有时只有寥寥一只,但就其摧枯拉朽、吞没天地之势,哪怕一只出世,也是巨大的麻烦。 然而,这一怪物只出现在徐行之的构想中。 他被投入蛮荒之前,甚至还没写到起源巨人的出现。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暗沙沸腾,金蛇狂舞,天地色变,毒辣的狂风仿佛包裹着烈焰,但吹到脸上,却打得人齿冷心寒。 原本三三两两走着的人瞬间聚于一处。 曲驰第一时间除下朱衣外袍,在陶闲惊慌地唤出“曲师兄”的时候,便回身罩住陶闲的头脸,用结实宽大的后背挡住第一轮肆虐而来的沙暴。 陶闲听到蜂窝炸开一样的鸣沙溅溅声,已是腿软了,忍不住往下坐去。 曲驰陪他一起蹲下,把他圈入自己怀中。 “别抬头,别看。”曲驰温柔道,“没事的啊,没事的。” 周北南替背后二人分担了大部分风沙,而孟重光从徐行之背上跳下,径直走向黄蜂似的沙暴,掌心凝气,举起一面巨大的风盾,把所有人庇护在盾面之下。 风势锐减,众人总算能够摆脱风压、发出声音来了。 周北南吐掉口中的黄沙,将手中长枪一掷,深深斜插入已积出半尺厚的脚边沙地中:“陆御九!” 陆御九跌撞着跑来,用来操纵群鬼的符箓早已被他调出,他知道周北南想要什么,片言未发,便心有灵犀地把手腕搭放在周北南手腕上,双脉相交,淡紫色云纹在手腕贴合处一**荡漾出来。 早在虎跳涧,周北南已从自己的尸首那里取回了遗失的大半力量。然而周北南身为鬼奴,若无陆御九向他提供精元,他也是无力为继。 随着精元汩汩流入周北南体内,陆御九面色渐渐透出青白来。 周北南已经不是过去的周北南,高等级的鬼奴,需要鬼主拥有更强大的修为,方能轻松支配。 以前对于灵力缺失的周北南,他尚有余力供给,然而此回,他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即使如此,他仍咬牙倾力把体内精元榨干,一**推送入周北南体内。 周北南能感觉出他在咬牙强撑。他想要撤开手,可鬼主与鬼奴之间若开始沟通精元,只有鬼主才能中止,周北南身为鬼奴,根本无力阻止。 周北南一时气急,伸手狠狠兜住陆御九的腰将他抱起,想要把他与自己强行拉分开来。 他咬牙切齿道:“拿开!够了。” 陆御九固执地:“不够。上次,五年前……碰见巨人,你……差点被打散元神……” 五年前,陆御九、周北南与曲驰结伴出外打探蛮荒钥匙碎片的踪迹,恰逢一头体型较小的起源巨人出世。 那巨人至今还会在陆御九的噩梦中出现。他至死都不会忘记,那高逾十丈的巨人圆睁一双痴呆如死鱼的巨目,以挟裹磅礴灵力的手指捅入周北南体内,差点将他的魂核生生搅碎! 若不是曲驰拼死驰援,以震断右手手骨的代价劈烂了那巨人的咽喉…… 陆御九不敢再往下想那血淋淋的后果。 周北南见陆御九恨不得将唇咬出血来,便知他想起了过去那件事,心中微痛。 他宽慰他道:“这次不会了。你……” “不行。”陆御九已是全身无力,趴伏在周北南的肩膀上发抖,他体内积攒的精元几将泄空,“……不行。” ……不行的。 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集到了两片钥匙碎片,可以走出蛮荒,他不能让周北南在这种关头出事。 他陆御九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了,他不能再保护不好眼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他们要一起出去。一个人也不能少。 精元将尽的陆御九身量好像轻了许多,软软趴伏在周北南肩头,手腕处散发出的紫色精元光芒越来越黯淡。 直至力量耗尽,他的手臂才无力垂下,飞速旋转的符箓也随之落于地面,被浮沙瞬间埋藏。 徐行之蹲下身去,把符箓拾起,掸去沙尘。 周北南搂抱着浑身无力的陆御九,结实的手臂圈得极紧,环抱着这世上他能够碰到的唯一一个人,哑声命令道:“……别再逞强叫你那些师兄出来了。” “供你一个就够累了。”陆御九想去握一下周北南的手,可抬起胳膊都费力,“……能给的,我都给了……你要回来,好好地回来。” 周北南擒握住那只即将滑落的手,在他的指背上用力亲了一口:“回来。一定的。” 做出承诺之后,他把虚软无力的陆御九抱送到了徐行之臂弯里:“……行之。看好他。” 这种时候,周北南最信任的竟是已无任何灵力的徐行之。 徐行之单臂抱过陆御九,稳声道:“你放心。” 孟重光随之执住徐行之的右手:“师兄,你与陶闲、陆御九和元师姐在此稍避。曲驰会在此守卫。我和周望、周北南前去斩杀了那巨人便回。” 曲驰不放心地:“我也去。” “你去什么?”孟重光声音立时冷硬起来,“你只在此处守戍他们即可。你不是一直想陪在陶闲身边吗?” 曲驰声音微颤:“阿望从未曾与巨人交战过,我怕她……” 沉重如闷雷的脚步声打断了曲驰的话音。 半透明的风盾之中如有刀刃翻转切割,倒映出一双硕大无朋的光裸巨足。那巨足落在苍黄的土地上,印下小屋地基大小的深坑。 徐行之仰头望去,竟发现直至他目光穷尽之处,也只能看到那怪物的下巴。 周北南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一句我操。 ……这只巨人,与他们上次狭路相逢时遇见的那一只完全不是同一等级的。 不过,它虽然巨大,好在只有一只。 可不等徐行之分清该喜还是该忧,便闻听到一阵桀桀的孩童怪笑随风飘来。 卷起一阵黄沙狂奔而来的,还有两只约十来尺高的小巨人! ……母子巨人?! 看来这下他们必须得兵分两路了。 那两只小巨人行进的速度比他们的母亲还要快上一线,转眼间距他们已不过一里之遥。至于那直顶霄汉的母巨人,行进之速也不多逊于她的孩子,一声声疾速的巨足落地的轰鸣,震得人心肝肠肺翻滚不已。 陶闲身为凡人之躯,怎受得住这个,从曲驰怀里爬出来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孱弱的身体被一次次的巨震强行震荡得离开地面,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狼狈的模样心疼得曲驰脸色灰白。 “你有多大把握?”徐行之来不及去关心陶闲,一把扯住了即将离开的孟重光。 孟重光亲了一口徐行之的额头:“只要师兄好好的,我便有六成把握。” ……六成。 徐行之的心狠狠往下一堕,可不等他再叮嘱两句,孟重光便从徐行之脸上转开视线,盯紧了曲驰。 “曲驰,护住他们。”孟重光特地强调了一句,“就算杀掉了那两只怪物,也不需你来帮我们。我把师兄的安危交给你了。^你听见没有?” 曲驰正与元如昼一齐扶住东倒西歪的陶闲,哪里还管得了他的嘱托,胡乱点下了头。 孟重光又恋恋不舍地搂住徐行之的脖子,深吻一记后,方才舍得放开:“师兄,好好待在此处,带着他们哪里都不要去。重光去去便回。” 周望活动两下脖颈,自背上抽出长约半身的双刀,交放于身前,磨擦出一道绚烂的火光后,对周北南笑道:“舅舅,上次那怪物伤你的时候我不在,这回我非替你报了这一箭仇不可。” 周望脸上尽是初生牛犊不惧虎的自信笑容,但周北南却透过她的脸,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庞。 ……小弦儿。 他恍然一瞬后,强行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身,长枪一抖,划出半月圆弧,直指那巨人咽喉:“周望!” “在。” “你做先锋!” 周望扬眉,脆声应了一声“是”,双刀一挥,凌空生出万千气浪,飞身踏空,朝那已距他们不过百尺的母巨人腹间斩去! 紧跟在她身后的周北南一枪穿破云层,长缨破开那彻天沙暴,抡出一道虹光,直袭巨人咽喉。 孟重光按剑,足履一点,再出现时已然逼至那母巨人肩膀之上,扬手引剑,刺向她灯笼般巨硕的双目! 谁想那母巨人身形看似笨重,却运转如飞,一个侧身便闪过了周望的刀光与周北南的枪影,把孟重光那细若针尖的剑芒一手挥飞,并咆哮着挥掌砸向了自己的肩膀! 孟重光足尖一点,流光一闪,距巨人已是一里之遥。 他只在空中停留片刻,便朝巨人腰腹处蛮横撞去。 他速度极快,再一眨眼已至巨人腹间,只听轰隆一声灵力爆炸之声,那母巨人吃痛地狂嚎一声,向后翻折,轰然倒地。 周望一喜,拔刀斩向她的膝弯,然而一斩之下,却听得当的一声闷响,震得她手腕骨软筋麻。 她竟像是遇上了铜墙铁壁,不能撼动此怪物皮肉分毫! 而等她抬眼望去,愈加愕然。 ——那母巨人竟然挣扎着爬了起来,张开血盆之口,朝向孟重光那流云翻卷的身影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 吼声刺得周望浑身血液逆流入耳膜,脸色刹那铁青。 居然……就连孟大哥也不能奈何这怪物? “别发呆!!”周北南一声叱喝,立刻把周望拽回现实之中,“拖住他!瞄准她的咽喉!那是她唯一的弱点!” 周望狠狠咬住唇,用剧痛逼迫自己清醒过来,持刀飞身在巨人腿上横踏两步,拼尽全身力气,划向了她的腰部。 周望手中的一把钢刀应声碎裂开来,钢片与血花齐齐乱飞。 母巨人再度发出了极痛的怒吼。 这吼声让周望心中生起希望来,可待她转回身去,却发现自己搏尽功力的一击,只在她腰上留下一道半寸深的小小切口! 周北南、周望与孟重光虽说战得辛苦,好歹是拖住了母巨人行进的步伐。 地面上,那两只小巨人已经嗅到了最爱的人肉气味,嘻嘻哈哈地笑闹着奔向他们的食物。 曲驰一剑化为七剑,将六剑放去,构成剑阵,困住了其中一只巨人,自己则持剑与赶在最前面的巨人短兵相接。 那小巨人仗着自己皮坚如刀,露出狰狞笑脸,伸手欲与曲驰剑锋相接,谁想到一接之下,他的两根手指应声落地,血柱陡然喷涌而出。 被拦护在风盾之后的陆御九见状一喜:“曲师兄!这一只还未练成铜皮铁骨!” 徐行之却并无陆御九那般乐观,蹙眉以待。 那小巨人看了看血流喷涌出来的断指处,略略歪了歪脑袋,竟是丝毫没有痛觉的模样,挥拳砸向了曲驰! 曲驰一个旋身便从他的缺指间避开,右手将剑挽过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再次直冲上去。 小巨人做出了与他那笨拙身形全然不同的敏捷动作,肌肉一鼓,奇迹般变了向,身形猛退三丈,曲驰紧跟而上,指尖驭剑,令剑身绕过他的身侧,挟一道青光,直奔巨人的后背! 谁想这怪物居然早有预料,在剑尖剖开空气与鸣沙、即将没入他颈部时,他敏捷地闪避开来,曲驰单手接下落空的剑刃,再次攻上前去,只求将他屏退得越远越好,再伺机杀之。 可此物着实难缠得要命,曲驰与其纠斗十余合,竟是未能沾身分毫! 陶闲紧盯着曲驰与那巨人分分合合,惊恐地握紧了徐行之的胳膊,惶然道:“徐师兄……” 徐行之握紧了手中折扇,掌心被攥出了汗水来。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 曲驰终究是做不到一心两用,他擅长的七星剑阵缺了一角,并不算完满,被六剑围困的小巨人就趁曲驰一时不察,用生满粗硬毛发的手臂掀翻剑阵一角,咯咯咯仰天怪笑一阵,绕过曲驰,直奔徐行之他们藏身的风盾而来! 曲驰慌了,喊了一声“陶闲”,欲抽刀而走,却被面前的小巨人不退反进,一口咬住了剑身,巨齿遽然发力,把他手中剑刃彻底咬碎成了一片片碎光! 元如昼自从化为白骨之身,已无力仗剑,面对此等危机,只得凄厉喊道:“快跑!!徐师兄,陶闲,小陆,快——” 小巨人怪笑着直冲至风盾面前,一拳下去,风盾便有了碎纹。 他双手合握,一下下砸于盾面上,不消几下,便将风盾击成了一团破风! 远处的孟重光心神一动,鹞子般翻过身去,身形化为一点流星,直奔那小巨人后背而去! 风盾一失,几人顿时暴露在了巨人利齿之下。 徐行之扯住手脚无力的陆御九和不知所措的陶闲,暴喝一声,一边用肘,一边用手,将他们甩出了一丈开外。 如此一来,他的后背全然暴露在了那小巨人的森森寒齿之下。 元如昼嘶声唤道:“师兄!!!” 她还来不及悲痛,便蓦然睁大了双眼。 ——徐行之左手中的“闲笔”不知何时,竟化作了一根狼牙棒,那根狼牙棒随他快速返身,伴随一声狂暴的怒吼,突起一击,狠狠抵中了那怪物的咽喉!!! 而孟重光亦从背后奔袭而来,一剑插爆怪物后颈。 棒身与剑刃在巨人颈肉中交逢,瞬间将那怪物撕得身首分离! 元如昼怔愣着望向徐行之,看到那重新在他掌中发出无穷变化的“闲笔”,一时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师……师兄……” 第56章 屠戮盛宴 徐行之丝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刚才巨人杀至眼前时,他浑身血脉逆流,满心唯有一个念头。 ……不能死,一个也不能死。 热血轰轰地涌流上来,仿佛凌空一道雪亮亮的闪电斩下,劈开了他的颅顶,灵台空彻,胸臆之中鲸涛翻滚,他掌中的“闲笔”光彩流溢起来的瞬间,他只觉自己仿佛真真正正地再世为人了。 ……封闭的关窍一处处被冲开,在体内束缚住他的绳索条条迸裂。 和前些日子一样,身体和肌肉的记忆叫他做出了此时最该做出的举动。 待他再回神,腥热的血已交溅到二人面颊之上。 孟重光与他的协同极大缓冲了那贸然一击对徐行之手臂的冲击力,他将手中锐刺倒生的狼牙棒横向一挥,在被风吹得翻滚不息的沙丘上洒出一道鲜血来。 但他仍无法控制自己的灵力,只见“闲笔”在他手上光华星转,飞快变幻着形态。 水火棍,鱼肠剑,镰刃,长鞭,风弓,朴刀,弯刀,长戟,铁盾,飞绸…… 徐行之乃四门弟子翘楚,得众家弟子拜服畏惧,不只是他格外受清静君青眼,最重要的是他能轻松驾驭千般机变,百家之兵,灵活转换,一如臂膀。与他近身对战者无不叫苦,哪怕是灵力高强如清静君,单论近身之战,一不小心也可能被他千变万化的小伎俩阴到。 在扑面的罡风中,孟重光随手重新架起一面风盾,一脚踹开那小巨人尸首,惊喜万分地喊道:“师兄!” “师什么兄?”徐行之被体内翻涌的灵力冲得喘不上气来,这般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他想到多日前与孟重光交欢前的情绪波动,一时脸红又气恼,“滚回去!北南和阿望你不管了?!你——” 孟重光一步抢上前来,单手护颈,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在狂沙中接吻的感觉并不美好,更何况二人脸上还有浓烈的腥气在流淌,流经唇畔时的咸涩感着实不好受。 可这样野性粗蛮的、带着风与沙的强吻却别有一番味道。 孟重光也只是发狠地吻上去了一瞬便松了开来,眼中跃动着贪婪、占有和激赏的火光,哑声道:“……师兄,我瞧你这副模样,真想一口口活吃了你。” 说罢,他抽身而去,周身光焰暴涨数倍,眼尾猩红纹路一路蔓延至发鬓,剑裹惊雷,雷挟龙腥,朝那与周望和周北南纠斗的母巨人扑将而去。 一曰性,二曰力,男人最崇尚的两样东西在徐行之体内先后炸裂开来,叫他再也分不清自己同原主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徐行之不是逞强好胜之辈,即使激情和狂湃的战血在周身经脉中冲撞刷洗,吼叫着渴望挥刀而战,他也清楚以自己现在这样单臂单手、又无法妥善控制灵力的状态,与那高逾数丈的母巨人作战乃是自寻死路。 然而,陶闲见曲驰唤来其余六剑,与那无痛感的小巨人混战一处,心急如焚,用力攥住徐行之长袍一角哀求道:“徐师兄!曲师兄……帮帮他,帮帮他啊。” 徐行之张目望去,眉心蹙了片刻,便迅速放下,返身对身后三人道:“你们在此稍候,不要走动。我去帮一帮曲驰。” ……他既然尚有余力,难不成要安坐此处看着曲驰单打独斗? 元如昼从刚才开始便死死地用空洞双目紧盯着徐行之,声音颇不可思议:“师兄,你不是被那九枝灯拔除了根骨吗……” ……九枝灯? 世界之识分明说过他是被师门拔除根骨…… 徐行之发现,由于过去那点事情实在是一团浆糊,难辨真假,他反倒已经提不起力量和心思去惊讶了,倒不如做点切实的事情。 他深呼吸几轮,尝试压制住经脉中飞速流散的灵力,将“闲笔”固定为一柄轻巧易执且锐不可当的灵剑,冲出风盾屏护范围,践沙而行。 起初,他只能徒步履于沙地之上,渐渐,他足下如有风助,将他托举起来。几步踏出,徐行之便觉自己体内的灵力便运转得比刚才圆畅一倍有余,越来越强悍的力量抵达了他四肢末端,让那本就柔韧有力的肌肉迅速充盈起来。 一团新鲜的人肉朝他冲来,那小巨人自是乐得咧大了腥臭的嘴巴,摇头摆尾地与徐行之对冲而去。 曲驰操纵的剑阵落如疾雨,但是那小巨人聪明得紧,与曲驰近身片刻便知此猎物擅长防御而非主动进攻,他便主动改变了强势的猛攻势头,逗弄曲驰似的与他纠缠,每一剑均能避其主锋,几度交战,竟只是被划破几处油皮,其余分毫未伤。更令人生怖的是,此怪物身上偏偏有几处已经生成坚不可摧的鳞甲,在剑气旋割之下岿然不动。 巨人此时甩脱了曲驰的纠缠,直奔徐行之,筋肉虬结的双腿落地时暴突出饱满到怪异的肌肉弧线。他嘻嘻怪笑着冲来,在与徐行之半尺之距时,原本松散地在躯体左右摆动的拳头动如雷霆,从抡圆到轰然落下,竟不过毫秒之间! 大地巨震,如有昆仑山崩,一时之间尘雾迷眼,徐行之的身姿被飞灰湮灭,一时看不清身在何处。 陆御九屏息片刻,才见一道浓血凌空飞起三尺,血珠混合飞沙,将周遭一片飞沙浸染成蒙蒙血雾。 他惊骇的一声“徐师兄”还未来得及叫出口,便见飞沙稍散,徐行之单腿蹲踞于那小巨人砸落在地的手臂之上,单手将剑身狠狠捅入他胳膊处曾被曲驰划出一道血痕的破口! 徐行之“闲笔”中储存的兵器均非专精之物,剑身没入怪物小臂之后应声斫断,他也不作停留,将“闲笔”摇身一变化为软剑,顺胳膊跑上几步,剑身一抖,白光旋出,缠上了他的咽喉,意欲锁喉。 怪物反应如电,用完好的手掌一把掐住柔韧如蛇的剑身,低吼着要把那软剑摧毁,“闲笔”似是察觉危险,瞬间闪出烁然流光,由大转小,化为一枚纤细银针从他宽大的指缝漏下。 徐行之提前自他臂膀跃下,已等在那指缝之间。 一点麦芒似的针光闪过,于半空中再度幻形成一包石灰细粉,徐行之接住之后,反手将细粉扬出,砸了巨人一脸。 怪物一怔之下,登时捂脸蹦跳咆哮不止,喉间滚出的声音犹如巨雷,唬得远处的陶闲生生白了一张脸。 徐行之踩上他背后嶙峋的肌肉,从他身后绕出一圈,飞散的灰白粉末聚拢成群,重新回到他的掌心。 他揪紧了这怪物突出的肌肉,圆绕一周,只见一袭飘飞白衣自小巨人左脸侧袭来,衣角凛冽如刀,似乎是打算一举割破他的颈部! 谁想,刚才还捂脸咆哮的小巨人反应如电,信手一夺,便将一袭白衣死死攥于掌心之中,瞬间发力,将那白衣捏得变了形状! 他方才的痛苦竟是装出来的! 这蛮荒四周风沙如许,他都不眨一下眼睛,区区石灰又能奈他如何? 不远处的陶闲眼见此景,目眦尽裂,带着哭腔喊出:“徐师兄!” 就连被逼退十数尺开外的曲驰抬头见到那沁染血迹的、只从巨人掌心下端露出的一抹白衣,也是脸色剧变:“行……” 那巨人先是露出得色,继而巨大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似乎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在他想清之前,他便猛地朝后踉跄几步,护住咽喉,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嘶声怒吼! 猎猎长风之中,徐行之外衣已去,裸出麦色的紧致肌肉,左手与右腕绞扯着一条粗约手臂的铜锁链,骑坐在巨人颈上,让锁链深深勒入他的咽喉与自己的皮肉间。 他回首冲曲驰厉声喊道:“曲驰!瞄准出血的地方!” 曲驰心领神会,身形未至,剑锋已到,刚才与他苦战时割出的伤口,此时都变成了剑刃落处,锋芒所至,皮开肉绽,血花狂溅! 小巨人再也笑不出来了,四肢匍匐在地,疯狂打起滚来,以头抢地,试图把制住他的徐行之从他背上甩下。 徐行之身形飘转,踏至他额头,手上力道丝毫不松,勒牲口也似的锁紧他的喉咙,肌肉绷得几乎能听见响声,发力的低声嘶吼亦从咬得出血的齿关中溢出。 曲驰不想再让徐行之与这巨人对耗下去,逼至近前,握剑在手,正欲砍下他的头颅,却听得徐行之一声隐忍的低喝:“等等!!!” 曲驰刹住剑芒,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从他的吩咐停下手来。 徐行之用单足发力踩住这头知道好景不长而撒疯的牲口脑袋,转向正与母巨人交战的孟重光,嘶声道:“孟重光!叫她看过来!杀给她看啊!!” 声音未及传出,已被狂风撕成碎片。 曲驰着急道:“他听不到!” 徐行之控住身形,咬牙道:“能听到!” 有狂风浪沙所阻,即使咫尺之遥便也如隔山海,但在母巨人周身上下翻飞盘绕、砍出道道灼热星华的孟重光却仿佛真的听到了来自百米开外的呼声。 他避开母巨人裹挟飓风的一掌,蓦然回首,便见徐行之以巨锁从颈后勒住那怪物颈部,眸光一转,便有所领悟,他腾起身来,一腿踹向那正追着周望啃咬的母巨人侧脸。母巨人一时未提防孟重光,正中一脚,她的脖子歪向了徐行之与曲驰的方向。 她方才醉心狩猎,丝毫不觉一子已然惨死的事实。当她巨大如灯笼的双眸落在一个倒地流血、一个行将死去的孩子身上时,瞳孔骤然锁紧,狂啸一声,弃周望不顾,直奔而来,原本专注于保护喉咙的注意力也转移了开来。 徐行之眸光一凝:“曲驰!杀!” 早已持寒芒守于近旁的曲驰不加犹豫,起手落剑,以再次葬送一剑之代价,将那小巨人颈间砍出了一掌深的豁口! 浓稠如铜汁的血液喷出,引得母巨人握拳再咆哮一声,地动山摇地拔足赶来,满眼尽是渴望复仇的火光! 徐行之将缠于巨人颈间的巨链抽出,化为一柄锐锋重剑,怒啸一声,执剑向孟重光的方向投去! 钢剑在空中划出圆满雪亮的光轮,一往无前地破开层层流沙,直抵孟重光眼前时,孟重光准确地一把握住刀柄,对在近处浮空、一时未能搞清楚状况的周北南与周望喝道:“现在!” 必须趁母巨人连丧两子、情绪悲痛失控这一时机下手!否则再拖延下去,难免再生变数! 两人只能看见孟重光口型,虽不知他在喊些什么,然而十三年相处下来,早已对彼此的战术相熟,周北南持钢炼长枪,周望持已砍出斑驳豁口的单刀,孟重光交握双剑,三人齐力,几乎同时将手中兵刃戳入了母巨人最脆弱的喉咙! 鲜血高溅,盈于九天。 那母巨人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挣扎着往前栽出了十几步,才如滑坡之山,轰隆隆朝前趴倒。 狂风渐息,沙暴渐止,寂静的旷野渐渐归于一片寥寥的安宁。 徐行之这才松开了紧握着的左拳,因为用力过度的肌肉痉挛起来,他咧着嘴手上血液在小巨人身体上擦拭,再抬手抹去脸上血水,唾了一口,冷笑道:“杂碎。” 孟重光几个踏身,已行至徐行之面前,他甩开已经被母巨人恶臭温血浸透了的衣衫,大步流星上前,把“闲笔”所化的重剑与自己的佩剑一齐投入身侧浮沙之中,不由分说把徐行之拉入怀中。 徐行之臂上肌肉被拉扯得一酸一痛,哎了一声,但未能发出第二个声音,便已被孟重光再次堵住了唇畔,疯狂攻伐,抵死缠绵,以舌尖纠缠出一片难以用言语抒发的狂喜与迷恋。 ……吻这样一个人,多久都不会腻。 作者有话要说:光妹羞答答:哔——师兄这样的男人最带劲了~ 师兄:……mmp。 第57章 围炉之欢 当夜,徐行之一行人为免再碰上巡游的巨人,不愿再往前走,便寻了一处隐蔽避风的崖下宿眠,按人头点卯放哨,二人结伴值夜,两个时辰一换岗。 蛮荒里参照不出时间变化来,但在此处生活多年,每人心中对于晨昏白夜、子丑寅卯都有了一把尺度,自然知道该何时起身。 听着徐行之把值夜放哨的时间一一安排妥当,周望有了微词:“我呢?我什么时候起来?” 徐行之推了一把她的脑门儿:“女子养颜,休息沐浴必不可少。快滚去睡觉。” 周望听着新鲜得很:“我舅舅没教过我这些。” 徐行之迅速答道:“你别听他的,他这辈子自己都没活利索呢。” 话音刚落,周北南的声音曲曲弯弯地打远处传来:“……徐行之我艹你大爷的少在背后说我坏话啊。” 徐行之扯着嗓子回他:“你这辈子自己都没活利索就别教孩子些有的没的!” 周北南不回应他了,徐行之倒是反应极快,俄顷之后,头一偏,左手凌空一捉,便接到了周北南打五十尺开外朝他脑袋上丢来的石块。 石块震得他掌心略略发麻,他把手甩甩,将小石子随手一抛,滴溜溜的滚石声一路响到了山洞尽头。 “师兄,铺面都收拾好了,”顶着一身清癯白骨的元如昼自洞中钻出。 联想到梧桐与元如昼那过多的相似之处,徐行之心中仍有一片疙瘩横亘着无法消退,但透过她这张筋骨尽销的脸、看向过去那个张扬美艳的少女,徐行之心中也只剩下了温情与怜惜:“如昼,麻烦你了。” 元如昼似是羞涩地一低头,牵着周望进了洞中。 与徐行之拌过嘴,周北南便继续与曲驰一道捡拾干柴,当他将脚底下过长的干柴一脚踩成两截时,顺便把它想象成了徐行之的脑袋,顿觉痛快了不少。 曲驰软声道:“北南,你生气了。” “生个屁气。”周北南头也不抬,“他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倒是轻松,敢情孩子不是他带大的。” 曲驰实事求是道:“阿望是陶闲和如昼带大的。” 周北南:“……曲驰你别跟着他气我啊。有他一个我就够烦的了。” 曲驰很乖地:“……嗯。” 周北南抚摸大狗似的摸了摸曲驰的头发,手上继续忙碌,嘴也没闲着:“生个小子,我还能多多管教。偏生是个姑娘。衣食起居,我哪一样管得了?”他叹了一声,“……也不是说姑娘不好。这破地方,把姑娘送来就是活活遭罪。” “雪尘喜欢姑娘。”曲驰突然插嘴了,“我记得,雪尘以前跟我提过,想要周弦生下来的是个漂亮的女子,笑起来和小弦儿一样好看。” 提及温雪尘,周北南脸色瞬间煞白,再不发一字。 发现周北南半晌不语,曲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忍不住惶急起来:“北南,至少行之回来了呀。” 听到“行之”二字,周北南眼里凝固的悲伤才被一点泛起的活气冲淡:“他?算了吧,他在我能少活十年。” 曲驰咧开了嘴:“你不会。你可想他了。” 周北南:“我他妈什么时候……” 曲驰:“我听你在梦里哭着叫他的名字,求他别死。” 周北南:“……” 曲驰:“阿望练刀的时候你说过,若是行之在便能多教她两手了。” 周北南:“……” 曲驰:“你还……” “我操!!”周北南脸红得发烫,上脚追着曲驰踹,“曲驰,你要是敢跟他说我弄死你!” 曲驰笑着跟他追闹了一会儿,直到没了力气,两人又回到原地,收拾乱成一团的柴火。 曲驰一边把柴火捆起,一边眉开眼笑,笑得周北南浑身起鸡皮疙瘩:“笑什么啊。” “行之灵力恢复了。”曲驰开心道,“真好。” “这事儿?”周北南竟无多少意外之色,“其实……上次碰上南狸想将他带走,我就看出了点门道来。……他不是被废了根骨,只是被人把灵力封在了经脉之间,且加诸几番封印,才会这般状如常人。” 曲驰疑惑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告诉我们?” “嗨,好面子呗。”周北南理所当然道,“要是我,被一个小辈封了灵力,又关起来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旁人追问。所以从那之后我也没去过问他这回事。” 此次与巨人短兵相战,无人不血脉偾张,然而随之而来的疲惫亦如山呼海啸,一旦挨着床铺,便也就一个个酣然入睡了。 徐行之与孟重光负责值守第一班。 为避免火光引来巨人,用来取暖的火堆点在洞内,并用灵力阻隔了光芒散出,二人守于洞口,只觉背后热力袭人。 这灼人的热气蒸烤得人昏昏欲睡,为了保持意识清明,徐行之开始把玩“闲笔”,将三华聚于顶,任“闲笔”光华流转、千变万化。 徐行之正玩得尽兴时,孟重光打旁边默默蹭了来,环住他的胳膊,耍赖似的粘了上来,吻了吻他的唇角。 “干什么?” “师兄,今日看你与那巨人缠斗,我心可慌了,现在还跳得厉害。”孟重光把衣裳拉了开来,在蛮荒仿佛被桐油浸过的暗沉天色下,依然能感觉到那处的肌理柔顺光洁,“师兄,你摸一摸。” 徐行之乐了出来:“你怎么跟花楼里的姑娘似的。” 孟重光勃然变色,一脸委屈地:“……师兄逛过花楼?” 徐行之暗呼了一声糟:“五六次而已。” 而且也就是图个新鲜,听听琴曲,等到要办实事儿时,一是兴致实在缺缺,二是出于“父亲”的要求,他往往立即告辞,不敢滞留分毫。 只听到这个折半了的数字,孟重光就快哭出来了:“师兄……” 徐行之叹道:“……我手冷。” 孟重光半生气半哀怨地瞪着他。 徐行之无奈,只好放下“闲笔”,把冰冷的掌心探入孟重光敞开的领口,覆盖在他胸口位置不出数秒,徐行之掌心里护着的小东西一硬,脸就黑了下来:“你这他妈就能……” 他正欲抽手,突然听得孟重光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兄,别动,有虫子。” 只听到这两个字,徐行之冷汗脖子都僵了:“哪……哪里?” “师兄把眼睛闭上。”孟重光低声道,热气扑在徐行之脸颊上,让他当真有了有线状虫子在他面颊上缓缓爬动的错觉。 直到丝丝缕缕的东西攀上他的腰际,徐行之才霍然睁开眼睛:“孟!……唔~” 孟重光握住了他,把他的话惊得噎回了喉咙中:“师兄,我想你了。” 徐行之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哪怕驱动灵力亦是挣扎不得,反倒越挣越紧。 ……就他妈不该相信这个老妖精。 徐行之咬牙:“这什么东西?” 孟重光答:“蜘蛛丝。” 徐行之顿时露出了被一百只蜘蛛爬上身体的恐惧之色。 孟重光见徐行之脸都白了,急忙诱哄着道歉:“不是不是,我逗师兄呢。放心,只要有我在,什么脏东西都近不了你的身。” 徐行之挣扎:“去你的!把这东西弄掉,我……” 他猛地噤了声。 一道温热的藤蔓顺着他的小腿爬了上来。 “这是……”徐行之领教过三回,哪儿还能弄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是你?在我梦里头……” “是我啊。”孟重光承认得痛快,反倒叫徐行之有了种提拳砸上棉花的错觉。 不仅如此,孟重光竟然还有脸委屈起来:“怎么了,师兄还希望是别人吗?” 徐行之被藤蔓缓缓从地上拉起,被强行摆出一个极度羞耻的姿势,正面对准了孟重光。 不等徐行之再说话,孟重光张口噙住了他的腰带,缓缓抽出,用双唇衔住衣襟,珍惜地把徐行之衣衫褪了下来。 随他几下撩拨,徐行之的身体已热了起来,嘘出的气流也一声声带着诡异的变调:“他们,他们在睡觉呢。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该换班……换个地方!堵在洞口像什么样子!” “不管他们,我不管……”孟重光的嗓音里溢出欲死的欢意,扶住了徐行之大腿根部:“师兄,师兄……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恢复灵力有多高兴……” 徐行之被他细密的吻搅扰得全身发烧,睁大眼睛把一声声即将出口的呜咽吞入喉间:“万一有巨人出没……” 孟重光以一种细听起来有些古怪的笃定语气道:“他们不会来的。” 火光炙烤着他的后背,像是被太阳拥抱在怀。 有那么几个片刻,徐行之以为自己会被融化殆尽。 一个多时辰后,徐行之委顿在地的长袍素衫草青尽染。 他也被藤蔓轻轻放置在地上,如同安置一样易碎品一般小心翼翼。 虽说徐行之向来对颜面不甚关切,但也并不想赤身之时被人撞见,此处又半分遮拦都没有,只需一个起夜的人从洞内走出,便能瞧到徐行之光裸的后背。因此他只敢从齿缝中冒出细微的低吟,熬受了这一个时辰,硬是没唤出来一声。 孟重光也是一脸的不尽兴,退出后还抱着手脚发软的徐行之撒娇:“才这么短时间,我还没跟师兄玩够呢。” 徐行之牙齿咬得发酸,此刻正用舌头一下下舔着牙床:“我是够够的了。” 孟重光赖在地上,胳膊一伸:“师兄……疼,我走不得路了。” 徐行之:“……你哪儿疼啊。” 孟重光咬着唇,可怜巴巴的:“师兄总是夹……” 话未说尽,那后半句便被徐行之贴来的唇吮去。 徐行之若真要用心想学些什么,那绝对是手到擒来,徐行之在现世时也看过不少话本,晓得不少功夫,此刻用出一两招来,更惹得孟重光情动,正要把徐行之压倒时,徐行之竟将他一把抱起,往洞内走去。 孟重光登时一脸不可置信:“师兄,你——” 正值此时,陆御九牵着揉着眼睛打呵欠的周北南走了出来。 徐行之朗然一笑:“我们去睡了。” 陆御九乖巧颔首,而他怀里的孟重光已经明白了徐行之的用意,待徐行之腰酸腿疼地把孟重光安顿在尚有余温的草床上,自己也躺倒在他身侧时,孟重光从背后环紧了他的腰,心有不甘,小狗似的轻咬着他的耳骨:“师兄真是太坏了。” 徐行之浅笑,旋即咳嗽一声,低语道:“睡觉。” 孟重光却并未再纠缠,而是把手从徐行之腰侧挪移至后背上,浅浅打着圈,即使背对着他徐行之亦然能想到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的狡黠笑容:“师兄,我很记仇的。我们走着瞧。” 被孟重光一警告,徐行之顿觉脑后发凉,本来有些困倦的身体也睡意尽消。 他生怕孟重光又像前几次一样,趁他睡着跑入他梦中混闹,便故作安然入睡的模样,好叫这混小子扑一个空。 没想到,约一个时辰后,孟重光先动了。 他抱住徐行之后背的手臂恐惧地收缩痉挛着,指尖不断发抖。 徐行之顺着他的手臂摸去,发现他身体竟是温温地湿了一片,额头、面颊上俱是虚白的冷汗,唇线被他尽数咬在口中,已经冒出了血来。 徐行之立即翻身坐起。 是想叫他心疼的恶作剧?还是…… 徐行之轻抚着他的唇畔,想把那瓣被咬得鲜血淋漓的下唇从他紧啮的牙关中解救出来:“孟重光?……重光?” 徐行之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不似作伪,倒像是……发噩梦了? 然而,不等徐行之将他唤醒,孟重光便张开了口,喃喃念道:“我要杀了你……” 他声音很轻,甚至没能吵醒打坐的曲驰,但那话语中的戾气与悲愤,却叫徐行之心惊肉跳:“——你便等着,你害死师兄,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哪怕与你这样的肮脏之物同命结咒,也要叫你一生一世都不得安宁!” 第58章 趁夜入梦 ……他这是在说谁?九枝灯? 徐行之替他把被血浸湿的唇畔拭净。 趁着火光看向这张痛苦纠结的脸,徐行之一时恍然,心中只剩下怜惜,仿佛是个从小将孩子带大的父亲,见孩子难过,自是只想哄着叫他高兴些:“重光?” 孟重光眉毛轻挑,竟是醒不来,只难受地辗转着身子,刚才被徐行之挣开的手臂挣扎着欲抱回徐行之,然而只伸到一半,他就把手缩回,发狠勒住自己的臂膀,用尽全力把自己蜷缩起来,似乎是怕抱痛了徐行之。 徐行之啧了一声:“傻。” 他重新躺平,用木手把紧蜷着的孟重光强硬搂在怀里,用下巴抵上他被汗水渍染透湿的头发,另一只手展开“闲笔”,定气凝神,将其连续化为数册竹简书卷,用尾指挑开火漆封印,刷拉一下展开。 “闲笔”中藏了不少秘法古籍,徐行之虽没能恢复全部记忆,对于某些功法不知如何运用,但好在他向来阅字迅速,单手翻阅,一目十行,很快便寻到了如何入梦的诀窍。 他将竹简扬天一丢,自顾自搂住孟重光,调动灵识,将一星碧光顺着他的经脉缓缓推入。 竹简于半空中化为折扇,准确且无声地落于徐行之的腰侧。 孟重光的梦境,始于一片红惨惨的光色。 天地一时,上下难辨,四周景物均缠带着水汽,看什么都透着股氤氲,徐行之张望一番,总觉此地像是来过,其中一棵枯死的老榕树看上去尤为眼熟。 他将手指搭于榕树枯枝之上,尝试着催动灵力。 天地骤然改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石道。 徐行之一愕,总算想起此处是哪里了。 ——他曾被昔日同门师妹黄山月掠来过此处。 待汽带褪去,沙土滋味便涌了上来,呛得人鼻腔腥辣。 徐行之沿石道行去,越往里走,血腥味愈是浓厚扑鼻。 “闲笔”也随他一道来了,他把“闲笔”化为鱼肠剑,半面出鞘,挡护身前,一路死寂地行至那山间密室之中。 拐过一处转角,他看见孟重光坐在密室中央。 他面前躺着十余具尸首,已经看不出人形来了,但他就坐倒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之中,背对着徐行之,看不出喜怒,甚至看不出生死。 从背后看来,他的姿势像是一个已成功自戕的人,肩胛平摊,脖颈后仰,一身凌乱衣衫吊垂在身侧,半侧肩膀露在外面,他亦无所察觉。 徐行之试探着叫:“重光?” 孟重光肩膀一震,缓缓回过头来。 借由他这一回头,徐行之总算看清,他怀中躺着一个人形。 之所以说那是人形,是因为那东西糊作一团,身上的皮与表层的筋肉已被类似于沾水麻绳的东西活活抽去了,根本瞧不出本来的面目。 “……师兄?” 在孟重光视线接触到徐行之的那一瞬,徐行之感觉喉头一窒。 孟重光以前耍赖、撒娇、委屈,种种时刻,都爱掉上几滴眼泪,但此刻他双眼干燥,却惹得徐行之的心脏像是被雷电劈刺一样难受。 “师兄……”孟重光的声音像是在呼救,仿佛只差一线便要滑进深谷边缘的旅人。 徐行之朝他迎出几步,而孟重光也摇晃着站起身来,踉跄着朝他奔去。 他从前襟至下摆处都沾满了血。 血都是别人的。但不知为何,徐行之总觉得这些血里有大部分是从他心头渗出来的。 孟重光扑入他怀里,用腥气漫溢的双手掐紧了他的衣裳:“师兄,你去哪里了?” 他眼中很是迷茫,徐行之只好出声安慰他道:“我就在此,哪儿都没去。” “是吗?那……刚才定然是重光在做梦了。”孟重光着迷的眼神颇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师兄,重光知错了,你以后别这样吓唬重光。” 徐行之总觉得他这个梦是有迹可循的,便搂抱着他循循善诱:“好。不过你说,你哪里做错了?” 孟重光急急地解释道:“我只是去了一趟蓝桥坡……我只是想去为师兄采上一些蕙草装点屋子,整个蛮荒只有那处生有蕙草……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孟重光抬手指向满地尸骨,眼睫里闪耀着天真的期盼:“你看,师兄,我给你报仇了。” 徐行之皱眉看去,只能根据藕断丝连的衣裳碎片判断,黄山月和封山之主兽皮人皆在其中。 ……孟重光为何会做屠杀封山的梦? 徐行之心中隐隐生出丝缕寒意来。 他抬头往方才孟重光怀拥着的尸首方向看去,那尸首横卧在地上,面目不清,血肉模糊,已是断了气息。 伤得这样重,哪怕送回元如昼身边,也早已是回天乏术,药石无医了。 然而,徐行之却越瞧越觉得心惊。 他怎么看那躺在地上之人的轮廓、骨型都觉得眼熟,而且是一种令人喉头发紧的熟悉。 察觉到徐行之目光有异,孟重光怯怯地抓紧了徐行之的衣角,挡住了他的视线:“师兄……别看了,都是假的。我们回塔去。” 徐行之强行捺下心悸感,直视着梦中的“孟重光”:“我们去过虎跳涧吗?” 注视着徐行之,孟重光煞白的面庞渐渐有血色回笼:“……师兄想去虎跳涧?” “我们去过吗?” 孟重光踏踏实实地握住了徐行之温软的手心,愈加开怀,把身后的那具尸身全然当做是南柯一梦了:“师兄在虎跳涧有熟人?师兄不论想去哪里,重光都跟着。” 徐行之:“……” 在孟重光的梦中,此时的他们还未曾去过虎跳涧。 ……此外,“蓝桥坡”此名他也从孟重光口中听说过。 在他初入蛮荒不久、封山之主兽皮人起意来劫持他时,派手下监视孟重光,知晓他去了蓝桥坡,方才放胆下手,却被半路赶回的孟重光当场擒获,落得了个全身残疾、惨遭幽禁的下场。 那封山之主号称蛮荒之王,但却着实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小卒子,更何况在接连撞上南狸与起源巨人之后,徐行之几乎要不记得这人是做什么的了。 但孟重光看样子却很是介怀此事,以至于在梦里还要把封山再屠戮一遍? ……他大概是真心地怕自己出事吧。 思及此,徐行之心头一派柔软,环抱住了孟重光,轻轻吻了他的额发:“……尽做傻事。” 孟重光唇角一抖,不可置信地抬头:“……师兄?你……” 徐行之知道眼前的这个是还未得到他“谅解”的孟重光,看到他满是惊喜的神情,心中微酸。 他俯下身,缓缓用唇亲上他血迹斑斑的鼻梁:“若知道你心里这般难受,我进蛮荒第一日就该与你做这样的事情。” 孟重光呼吸一窒,盯住面前人的双目,突然动手,把人翻转过去,徐行之后背的衣裳嗤啦一声碎裂开来。 徐行之双手抵住石壁,侧过脸来,仍想再望一眼刚才被孟重光抱于怀中的尸首,想弄清楚那张脸为何叫他如此心冷心惊。 孟重光却没有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在察觉到徐行之视线落向何处之后,他把徐行之打横抱起,徐行之轻透破损的衣衫大幅度翻卷起来,状若春云。 他大踏步走开来,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后头横陈的尸首。 ……亦或是不敢多看罢,怕那尸首是真,怀中人是假。 两人都像在南狸宫殿中的沐池里一样,近乎癫狂地欢好,几乎滚遍了整条羊肠石道。 徐行之出着汗低喘不止时,心里仍有疑云弥漫:若那尸体是孟重光心中恐惧的幻影投映,为何在遇见自己后仍未消失呢? 地上被孟重光拥抱的残破尸首究竟像谁?为何会那般熟悉? 孟重光似是不满他的分心,在他体内小鱼摆尾似的作闹起来,引得徐行之脸色一变,险些抓碎掌下的岩块:“你他妈轻……” 孟重光一脸倔强的小委屈:“不。” 他简直哭笑不得。 方才在山洞外由着他混闹了一把也就罢了,没想到自己还主动跑到他梦里来挨艹。 玩到后来,二人颠鸾倒凤,各自倒置,紧握着对方脚踝,任琼缪溅出。 一场疯狂后,徐行之尚有余力,孟重光却像是没了骨肉,软在地上,失了神地喃喃低语着什么。 忍着腰疼,徐行之缓缓起身来,除去发冠的鸦色长发顺肩披落下来。 他轻声唤:“重光?” 孟重光半合双目,又陷入新一层癔梦中,哑声带着哭腔唤:“师兄……我定要找到你……你哪里都不准去,我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我跑,跑得很快……” 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但单听他的语调,徐行之便生了些怜爱出来,又亲了亲他汗水驳驳的额头。 在与他额头相触时,徐行之陡生出了一个念头来。 ……他或许可以趁现在读一读孟重光的记忆? 方才翻阅入梦之法时,他曾扫过一眼这一秘法的使用方法。 徐行之呼吸几轮,六神和合,聚神于指,缓缓点按至孟重光额头。 谁想到甫一进入,海一样沉重的悲伤便朝徐行之惊涛拍岸地压来,冲得徐行之昏眩难忍、头疼欲裂。 出于本能,徐行之几乎是立即退出了孟重光的识海。 饶是如此,读取识海所造成的后果仍让徐行之面色转为青黄,摇摇晃晃起身离开几步,终是扶着石壁、一俯身干呕了出来。 等到呕意稍止,他贴靠在墙壁上,犹自大口大口喘息不止。 ……他只是碰触一下便已难以忍受,那么……日日在他身边看似平静地安睡的孟重光,又是如何承受这些记忆的? 第59章 日出胜景 徐行之从梦里挣扎而醒时,口中仍泛有淡淡的酸腥气。旁边孟重光倒是静了许多,抱着徐行之的胳膊睡得安稳,唇上淡淡的血痂也已消退。 山洞之中,男女休憩之处相隔十数米,之间还泾渭分明地划下了隔音的灵壁,睡在更靠里位置的元如昼与周望还互相抱着偎依在火边安然而眠,但宿在洞中的其他人却都不见了踪影。 徐行之将“闲笔”化为酒壶,对着穹形壶嘴囫囵灌下,控尽口中酸涩气后,便窸窸窣窣地起身,打算看看其他人去了哪里。 察觉身侧人要离开,孟重光低低梦呓一声,贪恋地缠紧了他的右手手臂,双眸半开不合的,半梦半醒地望向徐行之:“……师兄……” 徐行之拍一拍他的侧脸:“我出去逛逛,不走远。” 孟重光迟疑片刻,把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 徐行之会意,指尖自他颈后摸索上去,缓缓提拉住他的后颈,揉捏数下,直至他颈间肌肉全部松弛下来,才绕至他身前,一下下抚蹭着他的面颊,摩挲其上被火焰染上的一片片殷红色彩,嘴唇也紧跟着贴上来,在他耳侧似有似无地撩拨一阵后,舌尖突然勾出,对他耳尖内廓轻轻一顶,舒服得孟重光直哼哼,愈发粘着徐行之不肯放开。 逗弄了这粘人的小奶猫许久,徐行之才打算再度抽手。 孟重光舒服狠了,继续缠着他不肯放开。 徐行之点着他的鼻子:“哄够了,别耍赖啊。” “别走……师兄。”孟重光说话还含含糊糊的,应该是还没能全然从梦中苏醒,“待在我能碰到的地方。” 徐行之听得心软,想,索性陪在他身边得了。 然而其他几人的去向也着实令他挂心。几个转念后,他便有了主意。 “闲笔”化为一卷柔软的红线,徐行之拉出了足够的长度,又用牙咬断,将线一圈圈分别缠于二人手腕上。 “我不走远,就是出去看看。”徐行之拉一拉缠在右手腕上的线,“想我便牵上一牵。我就在那头,不会离开。” 好容易从孟重光那里脱开身,徐行之绕到山洞口,才发现天色还微茫得很,据他这些日子的经验来看应该还处在夜间。 周北南、陆御九、曲驰、陶闲均在洞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什么。 听到洞内传来脚步声,周北南转身一望,阴阳怪气道:“……出来了啊。” 徐行之不明所以,单肘撑在洞口石壁上:“你们怎么不睡觉?” “睡觉?”周北南瞪他,“你们俩做个梦都叫成那德行让我们怎么睡?” 徐行之:“……” 好在他脸皮够厚,咳嗽一声,用拇指擦了一下鼻翼:“要不,你也试试?” 周北南:“……” 徐行之摊手:“你可以用声音压过我们啊。” 周北南懒得搭理他了,自顾自扭头对陆御九说:“……拿来。” 陆御九被徐行之说得满脸涨红,摸了五颗灵石出来,飞快交在周北南掌心,偏着脸都不敢看徐行之。 徐行之眼睛一亮:“哟,赌呢。” “是啊。”周北南把那五颗灵石揣好,翻着白眼说,“……赌你被拆穿后会不会害臊。” “害臊什么?能叫你赢,我也是与有荣焉啊。”徐行之走上前去,在周北南身侧屈膝盘腿坐下,“……见面分一半?” “滚滚滚,要不要脸?” 曲驰很紧张地出来打圆场:“别吵,别吵。” 徐行之乐开了。 看到几人安好地围坐在一处,徐行之心里异常踏实,仿佛这几人天生就该如此,不用多费心思便能融洽起来。 他不想多去思考他究竟是不是徐行之了。此事若想弄至分明,出去后找到九枝灯,便能有个分晓。 ……至少现在,他认为自己是。 跟周北南拌嘴着实有趣,然而长夜漫漫,瞧几人的模样,再回去睡也是睡不着的,干坐着又嫌无趣,徐行之索性提议道:“推牌九,来不来。” 周北南倒是响应迅速:“来。” 陆御九颇有些肉痛地嘀咕道:“……我倒是会一点。但是不能再赌灵石了,我手上收集来的灵石本来就少。” 徐行之痛快道:“输了学狗叫。曲驰,玩不玩?” 曲驰很诚实地摆手:“我不会。” “待会儿我教你。”徐行之顺口又加了个码,“输了学狗叫加贴条。” 周北南抬脚就踹:“徐行之你就欺负人吧你。” 他自然是踢了个空,只能对着眼前可望不可即的人翻白眼。 徐行之才不介意,将“闲笔”先转为墨笔,横叼在口中,含糊道:“谁有纸?” 陶闲贤惠道,“木片行吗。我马上磨出来。” “不必麻烦。”陆御九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从末端撕下一页,恭恭敬敬地放至徐行之面前,“徐师兄,用这个。” 徐行之收受下来,将单页书一一裁开,左手持笔,一笔有骨有型的行书行云流水地落至纸面上。 他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书?你还随身带着。” “清凉谷名册。”陆御九的嗓音包含着说不尽的温柔,“……进蛮荒之后写的。所有我能记住名字的师兄,都在上面了。” 徐行之觉得他此举有些异常,不过陆御九向来对清凉谷感情深厚,这样顾念旧情也并非难以理解之事,便未及深想。 周北南暗地里悄悄握了陆御九的手,咳嗽一声,便探了脑袋过去,试图岔开话题:“你写什么呢,叫我看看。” 结果,入目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让他登时黑了脸色。 ——“周北南输”。 徐行之被提着枪的周北南追得满地乱窜时,仍不忘辩解:“随手写一点东西,开个运么。” 好容易平息了周北南的怒气,四人围坐一处,借着洞口透出的火光,准备开牌。 曲驰握着刚抽出的骨牌,把陶闲拽至身侧:“陶闲,你也来呀。” 陶闲摆手:“这个是四个人打的……我就,就不来了。我看曲师兄打。输了,我替曲师兄受罚。” 曲驰认真道:“不要。我来。” 或许是徐行之这个运着实开得不错,一夜过去,周北南当真一局都未曾赢过,拢共学了八次狗叫,又被陆御九亲手贴了一脸白条。 周北南弄死徐行之的心都有了,偏偏他这张脸着实滑稽得要命,这家伙瞧他一眼就乐得不行,倚靠在曲驰肩上笑得压根儿直不起腰来。 ……老子就他妈当哄儿子高兴了。 周北南忿忿地想。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众人突然听得陶闲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呼叫。 他们纷纷抬头望去,只见天际有一线薄光隐隐闪烁着,和尘世中日出前的云滚日蒸之景相差无几。 在现世生活了十三年的徐行之见状还无甚感觉,但其他专注于牌面的人已纷纷跳将起来。 周北南忙不迭去扯陆御九:“去去去,叫阿望起来。告诉她仿日要出来了!” 陆御九匆匆应了一声,转身朝山洞里冲去。 “……仿日?” 陶闲闻声,乖巧地替徐行之解释道:“徐师兄,蛮荒里没有天日、黑白,那轮照明的似日似月的东西,我们都叫它‘仿日’。偶尔在……在夜间,它会消失,那个夜晚就会格外黑沉;等它再出来时,便很像凡世里的日出。这在蛮荒里极少见的天象,十三年间,我们总共也只见过三两回。” 徐行之见到诸人压抑不住的激动神情,心中隐隐恻然。 ……他们已经整整十三年没有见过真正的日出了。 徐行之正觉心脏发沉时,一只缠有红线的温暖手臂自后圈揽住了他的腰身,伏在他耳侧,缓声道:“抓到师兄了。” 徐行之将右臂不着痕迹地一拉,惹得孟重光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趴伏在了他的肩上:“……还记仇吗?” “不敢记。”孟重光张开口,用虎牙叼住他半敞领口处露出的锁骨慢吞吞厮磨着,“师兄都亲自跑到我梦里来道歉了,我怎好意思再怪责师兄。” 徐行之浅笑:“喜欢吗?” “太喜欢了。”孟重光与他耳语,“最喜欢师兄说的那句‘进蛮荒第一日就该与你做这样的事情’。得师兄这一句话,我便满足了。哪怕再来一次,我也心甘情愿。” 徐行之微怔。 这是何意? 不待他想清楚,周望与元如昼便披衣从洞内冲出,众人齐齐立于,观赏这在蛮荒之中难得一见的奇景。 鼻息吹霓虹,长庚见明澈,天地间由微黑转为一片微茫的白。 当那轮已经让徐行之看厌了的、日月难辨的照明圆轮浮现在空中,徐行之也不自觉扯起了一个微笑来。 周北南扯下了满头滑稽的纸条,仰头观天,一字字咬得如錾金碎玉:“早晚有一日,我要看到真正的太阳。” 在场诸人无一人言声,但眼里心中都泛着一样的灼灼光华。 唯有陶闲没有看向太阳,而是望向了曲驰。 曲驰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颔首看向他,露出纯净天真的笑容,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低头耳语:“……等我带你出去,我请你吃糖葫芦。” 陶闲垂下头,耳朵红彤彤地透出红晕来。 与此同时,蛮荒中却有一群人根本无心欣赏这仿日日出的奇景。 孟重光他们所居住的巨塔被远处碾过的巨人脚步震得摇动不已,原本在塔外的弟子们已经在温雪尘带领下撤回塔中。 昨日,一名体型不大的巨人单独途径此处,瞧这塔有趣,便走上前来查看,若不是温雪尘布下杀阵,再辅以孟重光设下的星砂,或许这里已是塔毁人亡。 弟子们听从温雪尘叮嘱,各各收敛气息,莫敢妄动,只能缩在一处房间内,围着炭透的红炉闲议,好打发时光。 有一名弟子被隔壁小室里兽皮人接连不断的呻吟扰得心烦不已,把拨火棍往火炉里一丢:“能不能叫他闭嘴?!” 另一名弟子道:“温师兄也试过。可那人身上被孟重光下了同命之咒,怎么杀也杀不死。” “我操。”最先说话的弟子打了个寒颤,说话声音也降了下来,“孟重光与这人是有血海深仇吧,再有仇怨,一刀两断便了了,何必……” 提及孟重光,弟子们便寻着了话题,纷纷议论起来。 “姓孟的妖物这般残忍暴虐,曲驰这种有名的端方君子是怎么愿意同他待在一处的?” “不止他呢。看这里的房间及各项用具,这塔中起码常年住有七人。”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弟子神神秘秘道:“你们不晓得吧,这七人里还有一个凡人呢。” “凡人?” “……怎可能?” 那弟子有了这引人注目的资本,自是得意洋洋,娓娓道来:“……‘怎可能’?我有一道友,现如今在风陵山。他跟随山主,是替山主保存灵沼镜的持镜人,偶尔会进入蛮荒,窥视此处贼人的一举一动。他告诉我,这七人里便有一个毫无法力傍身的凡人。叫什么来着……姓陶?” 此人正兴致勃勃地讨论此事,小室的门便轰然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温雪尘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出现在门外时,众弟子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方才口沫飞溅的弟子唬得头也不敢抬上分毫:“温师兄……” “‘陶’?那人可是名唤‘陶闲’?” 那弟子战战兢兢:“是……是。我听说是唤作陶闲来着……” 向来稳重的温雪尘竟重重捶了一下轮椅扶手,咬牙自语:“……他怎么还未死?!” 在场弟子均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迫于温雪尘的威压,硬是连面面相觑也不敢。 温雪尘再问那弟子:“关于此人生死,你那道友可禀告过九枝灯?” 那弟子汗湿重衣,面似金纸:“未……未曾……因为山主每每只问起孟重光死了没有……” 温雪尘深呼吸几轮,下令道:“弟子听令,待他们转圜回塔,徐行之暂可以不管,但陶闲,必尽全力扑杀之。” 有一名胆大的弟子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疑惑,抬起头来问道:“温师兄,为何?” “他?”温雪尘声音里包含的寒意如棱如刀,“……他才是最大的祸害。” 第60章 明正典刑 陶闲将火堆熄灭时,把溅出的火星尽数踩灭,才从洞里走出。 众人已在洞外等待他多时。他见状不免有些局促,结巴着解释:“此处天……天干物燥,残火不灭,法力再撤去,容易……容易着火。” 谁也不会介意这个,他解释过后也觉得傻气,便抱歉地笑了起来:“……走吗?” 曲驰牵住了陶闲:“走呀。” 转眼间,几人已在此洞里栖居了十数日。本来三日前周北南便有些待不住了,提出要走,孟重光发了话,说起码要再留三日。若在前往化外之地的路上碰到未得饱餐的巨人,难不成还要豁出性命再战一场? 周北南没了脾性,嘀咕道:“可你怎知化外之地便有碎片?” 孟重光冷着面庞,一推二五六:“那封山之主说的。” 徐行之并未当众拆穿他,只在与孟重光结伴去拾柴时,趁离人群远了些,才抓住他的胳膊,嘴角一弯:“……撒谎不打草稿?” 孟重光背脊一紧。 他撒过谎后,回头发现徐行之就在身侧不远处,也是好一阵心慌。 他极怕徐行之生气,从刚才起就悄悄拿眼角扫搭着徐行之的神情变化,此时徐行之一开口,他在短暂僵硬后就立刻软了身子,回身把脑袋枕在徐行之右肩,眼睛卖乖地眨了几眨:“师兄……” 徐行之伸指拦在他唇边,制止他继续撒娇下去:“我和北南一样,都很想知道,你怎的知道化外之地里有钥匙碎片?” 孟重光将唇沉默地抿作一线。 徐行之了然:“……现在还不能同我说吗?” 上次徐行之与孟重光因此争吵时,徐行之尚未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与孟重光之间也有隔阂,因此孟重光不对他实话实说,也是情有可原。 经过这么久,他本以为孟重光已经能同他坦诚以对了。 ……看来还是不行啊。 他放开孟重光,却被孟重光反手拽住右手手腕。 孟重光将掌心收紧,眉眼间闪着极专注的光,一字一句道:“师兄,我的确有些事情不能与你言说,但你需得知道,我不是九枝灯,我永不会害你。” 徐行之轻笑:“我知道。” 只是不能坦诚相告这一点,仍是叫他好气又好笑。 ……不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有事相瞒于他。 九枝灯是这样,孟重光也是这样。 但思及此,徐行之突然想到在梦境中读取孟重光记忆时那足可冲毁天地的悲怆之感,就不由得自行软了心肠。 ……他不愿与自己言说,莫不是有所隐情,实在不好与人道哉? 那自己又何必强逼于他呢。 孟重光注意到徐行之神情中的一丝郁色,心里便难捱得很。他难受地垂下头来:“师兄,你别生气……我不想瞒你……如有可能,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取悦于你……” “做什么要取悦我?”徐行之其实并没生气,只想逗逗这只只要自己稍有情绪变化便惊恐万状、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的老妖精。 “喜爱你的人有千人万人,师兄的挚友、知己遍及天下。”孟重光轻声道,“……可我没了师兄,就什么都没有了。” 徐行之只觉心脏猛地一酸,又酥软着放松了下来,但再细心体察时,却发现那里一下下跳得异常激烈。 孟重光缓缓用脚掌摩挲着地面:“师兄一开始就诱着我,叫我追在你身后,叫我一追便是这么多年,我生怕脚步慢上一点,师兄便不见了。” 饶是心疼,徐行之亦不免失笑:“你何时追过我?” 孟重光愕然片刻,把眼睛一瞪:“师兄说这话好没良心!当年初遇,我叫师兄留下,师兄不肯,我便随师兄回了风陵;当年在梅树下亲了师兄,师兄生了大气,不肯再收留我在殿中休憩,重光哭了好久师兄才答应重新容留我……后来我日日缠着师兄,追了那般久,师兄方答应与我结为道侣……” 孟重光吸吸鼻子,眼圈都委屈红了:“早知如此,我在初遇时就该把师兄囚于山间,也省得师兄再说这样的话!” ……小东西一副看朱成碧的小可怜样,说出的话却无赖得很。 徐行之乐出声来,伸手去摸他的后颈,又坏心眼地从后抚摸至他前颈颏下,食指与拇指捏住下巴,又轻巧一收:“你的花样倒是多得很,这些小心思若放在正道上该有多好。” 孟重光本就受不住徐行之挑弄,被这么一摸立时闷哼一声,眼里隐隐泛起兴奋的水光:“师兄勾引我……” “怎么?不喜欢?” 孟重光点头:“喜欢,喜欢得要疯了。” “撒谎。” 孟重光似乎不能接受徐行之在这方面玩笑,提高了声音:“没有。” “你不是很擅长撒谎吗?”徐行之笑,“刚才骗北南时你可是脸不红心不跳的。” 孟重光略有心虚:“师兄就这么记仇吗?” “你不改,我自然是要替你记着。”徐行之语气严厉地问,“刚才我叫你来的时候,训了你什么?” 孟重光怏怏不乐,含混且语速飞快地:“……撒谎不打草稿。” 徐行之稍稍昂起下巴:“知道该怎么打草稿吗?” 未及孟重光读懂他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徐行之便捉住他的唇吻了下去,舌尖微摊,在他口中缓缓描画勾挠着,动作之轻柔,就像是在用舌尖软绵绵地揉捏挑逗着孟重光胸口内的那团跳动的软肉。 可在孟重光兴致已起,准备加深这个吻时,徐行之抽身而退,倒退几步,再次用食指横上他的唇畔:“因为你撒谎,今日我和北南一起值夜。” 孟重光不退反进,张口吮住了徐行之拦在他唇边的左手指尖,软软滑滑地上下咬动着徐行之因为长期执笔磨出的细茧。 大抵是因为孟重光舌头生得怪异,徐行之只觉指尖每一寸肌理、凹陷与纹缝,都被孟重光事无巨细地舐过,感觉磨人得要命。 而就在徐行之失神的瞬间,孟重光揽臂拥紧了他,松开齿关,让那手指带着一线透明自然滑出唇角。 他俯身细吻住徐行之的脖子,逼他把颈部垂死似的朝后仰去,趁他恍惚间,把徐行之牵入了迷津之中。 三日后,几人踩灭火堆、动身出发,前往化外之地。 化外之地乃一片莽莽苍苍的沼泽莽原,之所以称之为“化外之地”,是因为此地荒冷,只有大片大片常年缓慢翻涌着泡沫的青绿色沼泽,淡银的小四脚蛇嘶嘶叫唤着爬进爬出,在陆地上留下一道道纵横结壳的泥浆细道。 化外之地荒无人烟,然而沼泽之下是何等兽走鱼游的盛景,又有何人知晓呢。 路上他们倒是也遇上了一两只起源巨人,但他们肚中已盛满了蛮荒的各类残尸,并未释放风沙,看见几人路过,也懒得去追,只是慢悠悠踱着步子,寻找着下一片可供他们安眠五载的地点。 陶闲照例由曲驰背着,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几人以极慢的速度御半日剑,再下来走上半日,行进速度可想而知。 但即使是脾气最急躁的周北南,受了与起源巨人的那次冲击,也学乖了些,不再横冲猛撞,只偶尔会在计算走出的里程时烦躁地吁上几口气。 几人成日里走走停停,不拘光阴,竟在路上耗费了十来日,才走出千里之距。 据孟重光所言,距那化外之地还有一半路途。 为存留体力,孟重光与徐行之自那次野外以来便再未能有过**,这叫孟重光如何能忍得了,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哀怨得要命,也惹得徐行之暗笑不已。 好在,没了熊孩子来惹事撩火,夜间徐行之也能舒上一口气,趁着睡前好好梳理自他入了蛮荒之后所遇上的种种怪事。 有时他躺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边,只觉恍如隔世,思绪东西南北、天上地下,杂乱无章得很。 不知怎的,这日歇下后,徐行之突地想起那日孟重光与自己最后一次欢好前,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不是九枝灯,我永不会害你”。 这是何意呢? 他在记忆里瞧见的那个九枝灯,全然不似是能做出害人之事的,更别说是害他这个从小将他抚养长大了人了。 随着思索的深入,徐行之渐渐觉得头晕起来。 许久没有过这种眩晕感,他以为自己仅仅是睡意上涌,抬手按揉两下太阳穴,却见眼前栖身的山洞石顶万花筒似的翻转起来。 他来不及骂上一声,便已晕了过去,溺入了深深的识海之中。 与此同时。 现世中,此时正是浓暮时分。 九枝灯身在风陵山戒律殿内,微薄得只剩一线的天光斜投入殿中,由庭燎灯辉承继着,在墙面上投下蓊郁的阴影。 殿内看似寂静,实则青鸦鸦的聚了六七个人。 一群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押送着一名枷锁傍身的魔修,无声地跪伏在地。 那魔修红瞳乱发,服制也不合常规,显然是一位散修的魔道中人。他满不在乎地觑着高台之上的九枝灯,撇着唇,轻蔑得像是在看一条狗。 九枝灯对他如何看待自己这件事兴趣不高,捧着的竹轴被他啪嗒一声单手合起时,他清冷贵气宛如君王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何罪?” 押送着那魔修的风陵山弟子膝盖不自觉一软,忙不迭答道:“此魔修采补百余平民精血,以血气助其修炼……” “平民中可有活口能够指认他的罪愆?” “并无……”那弟子答道,“但他曾当着一名少女的面吸取她父亲的精血,她看得一清二楚。据她指认,其父之死,就是此魔所为。” 那魔修倒是爽快,挑衅地笑着,抖动着手腕上累累的铁锁:“没错,就是我。这位年轻的尊主大人,又打算拿我如何呢?” 九枝灯低头,重新展开手中竹轴,仿佛那竹轴上的字迹都比眼前人的脸好看一些。 他单手摸索上桌,窸窸窣窣从签筒中取出两支素雅签符,一支放于指尖把玩,一支掷于地面。 他眼皮不抬,轻描淡写道:“处死。” 那魔修瞬间怔愣,呆滞片刻,立时破口大骂起来:“……你要处死我?!你凭什么?!你可看清楚,我是魔修!!我是你的同道之人!” 九枝灯耐心地阅读着竹轴上的字句,缓缓道:“我下过明令,在我出任四门山主之后,魔道之人不得再依往常修行之法,行采补之勾当,若是嫌修炼太慢,修合欢宗,静心宗,绝欲宗,随你们修炼,但你所修炼的血宗早已被明令禁止。你现在犯下这等孽事,有令在前,我容不得你。” 魔修脸色青黄,挣扎着便要跳起,被几个弟子打翻在地后,兀自咆哮不止:“你现在干净了啊?就这么对待你的同族?你他妈在仙门长大,吃里扒外,心中存异,魔道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杂种!” 接下来,他将满口下三路的脏话劈头盖脸地朝九枝灯砸去。 然而这些话却不足以叫九枝灯动容,甚至他的语调都未能产生分毫波动:“咆哮戒律殿,是乃大罪,押下去,明日处死。” 魔修眼看自己是真的要遭了这九枝灯毒手,大局将定,倒是怒极反笑,粗声道:“是了,是了,你是在那徐行之手底下长大的。徐行之于你有大恩大德,天下谁人不知啊,可连他你都敢——” 闻听此言,九枝灯眉头一沉,指尖飞速朝下一压,原本在他五指间缓缓翻转的签符飞转旋出,钝面准确无误地没入了魔修的右眼眼窝,又带着丝丝缕缕的粘液,从他左眼插出。 九枝灯将手腕甩上一甩,低下头去,无视了那杀猪似的惨嗥,垂首又看向手中竹轴:“……拉下去。” 众弟子虽从九枝灯脸上看不出怒色来,但也知晓好歹,忙七手八脚地把这魔修拖出了殿去,又帮九枝灯匆匆掩好门。 在那弟子掩门之时,上位的九枝灯突然问道:“温雪尘可回来了?” 弟子赶忙应:“还没有。” 九枝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很快,殿中又只剩了九枝灯一人。 他放下竹轴,坐在自己脚跟上,将酸痛的脖颈朝后仰去,任灯影在他脸上浅浅浮动。 ——师兄,明明我已经替你洗过魂魄了,为何你见了孟重光,还是不舍得回来? ——全天下的人都可能害你,哪怕那孟重光亦是如此,我又怎会舍得伤你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来,张嘴,教你撒谎怎么打草稿。 光妹:啊—— 九妹:(*/w\*) 明天又是修罗场回忆杀,不过很短~最多三章搞定。 第61章 记忆回溯(六) 向来素净清冷、远隔世外的清凉谷,在三月初一的晚上,却得了一片喧嚣热闹的不夜之天。 钢兰、金黄、素白的光珠小星滥滥飞溅,绣球也似的在半空中旋转,鳞爪飞扬,矞矞皇皇。 徐行之左手拎一簸箩大小的酒坛,在一处斜坡上侧倚安坐,饮上一口,右手抓住一枚引线已点燃了的烟花,高举过头顶:“温白毛,你看好啊,我给你放个有意思的。” 一旁的温雪尘还未说些什么,曲驰便已急了:“行之,快放手!要伤到手了!” 周北南环枪而立,呸了一声:“曲驰,别管他,等他把自己手炸掉,下一次天榜之首的位置就换咱们两人相竞了。” 闻言,徐行之把烟花位置微微调整,引信烧到过半才撒开手,烟花飞到一半便在低空中爆裂开来,玉隽飞星纷纷扬扬落至周北南一人脑袋上,浇了他一头冷雪。 猝不及防被吹了一头一脸的尘灰,周北南跳将起来:“……我操!!” 许多弟子都拿着烟火,嬉笑混闹着在四人不远处跑来跑去,元如昼赫然是女弟子中的核心。她手里的那些烟花样式花巧极多,不少别派女弟子纷纷央着她多放些,嘁嘁喳喳,云雀似的闹作一团。 温雪尘揉着耳朵:“我们清凉谷何曾这般乱过?” 徐行之放下酒坛:“明日再筹备一日,后日便是你大婚之日。这时候不乱,莫非等各位君长都驾临其位的时候?那还热闹得起来吗?” 温雪尘捺下嘴角隐约的笑意,板着脸道:“真是不成体统。” 徐行之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他轮椅扶手上:“大家玩得高兴着呢,主随客便,看不惯就忍着。” 言罢,他暧昧地看向温雪尘过于修长细弱的双腿:“……话说回来,雪尘,你行不行啊。小弦儿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她嫁过来可不能吃亏。” 温雪尘挑唇冷笑一声,权作回答。 “你倒是手脚健全。”周北南也学着徐行之的模样在温雪尘轮椅另一侧坐下,“可你到底何时结亲?哪怕寻一道侣……” 话都没说完,他便再次被温雪尘毫不留情地推下轮椅。 周北南气得跳脚:“凭什么他能坐,我便不能?” 温雪尘嫌弃道:“一身灰,脏死了。” “……”周北南咬牙切齿了片刻,才忿忿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计较。省得我妹妹嫁过来你欺负她。” 徐行之在一旁坐山观虎斗,乐得不行。 温雪尘扭头看着他:“不过北南说得有理。你也该考虑考虑道侣之事,多个人约束你,省得你成日里尽没个正形。” 徐行之嬉皮笑脸:“瞧瞧,瞧瞧,自己还没入洞房呢,就关心起别人婚事来了。” 温雪尘淡然道:“你与那孟重光不是挺好的吗。” “他……”徐行之难得僵了一瞬,用手指挠一挠侧颈,怪不自在的,“一个小崽子,懂得什么。” 温雪尘审视地望着他:“他不行?难道你还在想着九枝灯?” “这和小灯有什么关系?” 徐行之越发糊涂,索性不多去想,揽住他的肩:“你啊,少张罗我的事情。喏……”他指一指曲驰,“看那位,比我大四岁呢。” 曲驰没想到这事说来说去居然绕到了自己身上来,不禁失笑:“自从师父飞升,丹阳峰诸事就归我统领,我哪里有时间想这些事情。” 温雪尘瞧也没瞧曲驰:“我管不着他。我就管你。” 徐行之半点不在意,嬉笑着跃下他的轮椅:“你只需想着如何善待小弦儿,明年这时候给我添个侄子侄女就行,旁的我可用不着你操心。” 他往前行出几步,从一堆烟花中挑出一个奇形怪状的,跳上他方才躺卧的斜坡,用火折子引燃,攥在手里,等待引线燃烧:“雪尘,看我给你放个更有意思的。” 几瞬后,他放开手掌,早便躁动不止的烟花飞入低矮半空中,细碎似蜉蝣的星辉在四人头顶打着旋儿散开。 徐行之摊开双臂,笑望于他。 温雪尘颇为无奈:“你……” 然而,他话音刚起,数千道烟花便从徐行之身后直冲霄汉,移山倒海,光影乱云,此起彼伏炸开的星华,渐渐构成两个遮天蔽日的大字。 “雪、弦”。 此二字印流天际,久久不去。 周弦已在清凉谷外一间置办好的四合院里落脚,只待后日出嫁,此处千花绽放的盛景,她那里亦是看得见的。 万千星光火花落于徐行之肩膀之上,把他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朗疏狂。 众位弟子均是傻了眼,只有那些女弟子在看到天空时愣怔片刻,便欢呼雀跃地炸了开来,一个个比自己出嫁还高兴。 徐行之缥碧发带被风吹得滔滔翻飞,他大声道:“雪尘,这是我送与你和小弦儿的新婚贺礼。喜欢吗?” 温雪尘仰头望天,默然不语。 “……啧。”徐行之几步踱下斜坡,合拢手中折扇,敲一敲温雪尘胸口,“说点什么啊。” “这烟花你从何处弄来的?我听着不甚吵闹,也不震人。”温雪尘道。 徐行之扬眉浅笑:“我一个个亲手做的呗。你那心病,该是受不了噼里啪啦的闹腾。怎么样,好不好?” “就为了炸出这两个字?” 徐行之一脸的平静:“当然就为了炸出这两个字啊。这还不够吗?” 温雪尘垂下头来,把玩着自己的袖口慨叹道:“谁若是做了你的道侣,那可真是幸运。” “怎么又是这套磕,烦不烦啊。”徐行之抱怨,“你是我娘吗?” 温雪尘嘴角闪过一丝温暖的浅笑,即使很快将唇角放下,他眼底里也闪烁着难得的柔和之光。 结束了一通混乱、把来参加婚礼的风陵弟子各自轰回客殿内安寝,徐行之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晃着扇子往自己的临时寝殿走去。 老远便见殿内摇曳的灯火,徐行之的嘴角便不自觉高高朝上扬起,直到行至殿门前才把唇角放下。 推门而入的瞬间,他便被人拦腰抱起,原地转了数圈,直转得他叫唤:“腰,腰!” 听徐行之唤疼,孟重光照他侧脸亲了一下,才不甘不愿地把人放下:“师兄去和别人玩耍,倒是把重光一个人撇在屋里头。” 徐行之前些日子为着做那些烟火闹得腰伤复发,如今正是轻易碰不得的时候,可他但又嫌扶着腰难看,只好一瘸一拐走到书桌前,捡了个软凳坐下:“你自己掂量掂量,究竟做了些什么?” 孟重光不服气:“不过就是趁师兄睡着亲了师兄……” “……顺便脱了我的裤子?” “我想师兄了呀。”孟重光鼓着嘴巴委屈道,“师兄出去执行一次任务,便是半个月不见人影,重光守着空殿,心里难受,一看见师兄,就情不自禁……” “下次叫你一个人出去执行任务你就不觉得难受了。”徐行之把桌上笔墨淋漓的竹简拿起,好挡住嘴角漾起的轻笑,“我叫你抄的经文抄完了吗?” 一眼看过去,徐行之便哭笑不得起来。 起始处,孟重光还在规规矩矩地抄写经文,然而字迹越到后来越乱,如四脚蛇似的,曲曲弯弯地跑来绕去: “师兄出去半个时辰。去往何方了呢,是和元师姐在一起吗,还是又去寻卅四了?” “师兄出去一个时辰了,何时才会回来呢。” “两个时辰。重光想念师兄。想把师兄的腿分开来……” 看到此处,徐行之面无表情地把竹简掩上:“这就是你抄的经?” 孟重光理直气壮的:“是呀。” 他若是能有点愧色还自罢了,如此厚颜,徐行之反倒有点无可奈何了:“今夜你去弟子殿里睡。” 孟重光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地跪在了地上,膝行两步,一把抱住了徐行之的大腿,把下巴搁在他的膝头上,撒娇道:“师兄,师兄,我知道错啦,以后都不这么做了。你别赶我,我给你暖床。” 徐行之转过头去,强行忍笑:“……暖什么床?睡地上去。半夜若是敢上床一步就滚去弟子殿。听见没有?” 见徐行之松了口,孟重光眉开眼笑,利索站起,扑在徐行之怀中,轻吻了一记他的额头,指尖暧昧地拂过他眼下精致的一点泪痣:“我去帮师兄打水洗漱!” 蜻蜓点水地吻过一记后,他便心满意足地抽身离去,留徐行之一人摸着被他亲得发烧的额心,兀自笑骂:“……小混蛋。” 温雪尘的婚事自一年前就已提上日程,直到婚仪正式开始那天,所有环节早已疏通,诸事皆备,是而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并不慌乱。 从早晨开始,四门君长便纷纷到访。 广府君留山处理诸项杂务,未能成行,只送来了贺仪,倒是向来不问世事的清静君跑了来。 用清静君的话说:“清凉谷藏酒向来可口,我自是要来尝一尝的。” 徐行之、周北南和曲驰均为温雪尘傧相,负责接引宾客和赞礼,从清早便开始忙碌。 周北南刚与徐行之打上照面便皱了眉头:“你在这时还要饮酒?” “清早饮酒,脑子要清醒些。”徐行之不以为意,“又没有吃醉,不会耽误正事的。” 待他走开后,周北南与曲驰并肩而立,前者甚是忧心忡忡:“行之莫不是真的与那九枝灯有私情吧?九枝灯走了也近一年了,他怎么还是这样靠着饮酒度日?” “行之太过重情,走不出来,也不是不可理解。”曲驰温声道,“不过的确该劝劝他。” “那九枝灯过得也不赖啊。”周北南有点烦躁,“他那两个哥哥一个叛乱,一个病死,他已在六云鹤扶植下坐稳了魔尊之位,行之又何必……” “一个傀儡而已,何谈魔尊呢。”曲驰道,“真正执掌魔道权柄的,怕是他背后的六云鹤。” 周北南还想抱怨些什么,便见曲驰转过身来,温和地望着他:“北南,你知道很多关于魔道的事情啊。” 周北南:“啊?” “九枝灯二哥病逝的事情还秘而未发,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北南脸一红,强硬反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关心行之,特意去打听的。你呢?” “我……”周北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我闲的,行了吧?” 说罢,他甩着手气冲冲地朝前走去,留下曲驰一个人对他的背影微笑。 然而,周北南还没走出三四步,便听清凉谷谷口有通报声传来:“魔尊九枝灯到——” 曲驰抬起头来,周北南霍然止步,不远处上了待客高台、正与清静君闲话的徐行之也回过头去,震愕不已。 在高台上安坐的各位君长议论开来前,清静君扬起手来,声调温软地宣布:“诸位稍安勿躁,是我发函请他来的。他毕竟是我徒弟,仙魔两家又已止戈多年,邀他参与喜事,也是两道修好之举。” 清静君虽说话腔调软,然而由于其在诸位仙君中地位最为超然,各位君长也无甚微词,只能笑着道无妨无妨。 徐行之既惊又喜,小声地:“……师父?” 清静君侧身向他,同样小声地:“……高兴吧?” 见徐行之面含喜色,清静君神情更见柔和:“高兴就成。” “师父考虑得周到。”徐行之眉眼微弯,“我真是许久未曾见过小灯了。” 孰料,清静君却坦诚道:“……哪里是我考虑周到,起先我并未想到请他前来。是有人寄送了信函于我,请我手书一份邀请函,送至魔道总坛,我才执笔的。” 谷口的礼官收取了九枝灯递呈而来的礼单,洪亮的报礼声响彻谷中。 在礼官报礼时,周北南略带担忧地瞄向吉服加身的温雪尘,却发现他面上毫无厌憎惊讶之色,还隐隐带出一丝浅笑。 看他这副模样,周北南哪里还猜不到原委:“……你请他来的?” 温雪尘微仰着下巴:“他既任了魔尊,我得试一试他对四门的忠心是否有二。我的婚仪,是个可供观察其动向的上佳之机。我便写信去求了清静君。清静君亲笔书信送至魔道总坛,不信他不来。” 周北南反问:“那你怎不让行之写信?他现在整顿魔道,方兴未艾,诸事芜杂。清静君亲笔,他自然不会拒绝,但若是让行之亲笔邀约他前来,他更不会推搪吧。” 温雪尘:“……” 周北南眯起了眼睛:“你想给行之一个惊喜?” 温雪尘面颊被大红吉服染上了淡淡的颜色,用力一拉轮椅:“……胡说。” 那礼单极长,礼官足足念了一刻钟方至末尾。待那尾音收拢之时,九枝灯恰好四平八稳地踏入山门。 他穿了一身墨绿常服,却挡不住其瑰逸之鹤姿,清冷之气宛如青瑶窗中投入的月光。而在他斜后方跟随着一身鸦青的六云鹤。 他沿主路一路行至高台前。不待六云鹤阻止,他罗袖一摆,俯身便拜:“师父。” 六云鹤无法,只得随他跪下。 这举动看上去并无甚不妥,但却叫周北南、温雪尘与几位仙君齐齐皱了下眉。 ……看样子,九枝灯倒不似傀儡,进退自主,反倒是那六云鹤对九枝灯有些忌惮? 拜过清静君,九枝灯又对台上深深纳头一拜:“师兄。” 九枝灯没有给徐行之难堪,拜他的时间比清静君略短。 六云鹤再次跟着九枝灯行礼。 九枝灯向在场仙君一一行过了礼节,方才不卑不亢道:“众位君长,晚辈今日贸然到贺,实在叨扰,请各位海涵。” 他礼节处处到位,即使在场有厌恶非道之人的仙君,同为宾客,也不好摆出脸色来给九枝灯看,只得纷纷回他一个礼节性的颔首。 徐行之与清静君交换过目光后,便几步上前,托住他的臂膀,把九枝灯扶起,声音眉眼里俱带了明快的笑意:“……魔尊大人,请上座。” 接触到徐行之微冷的手掌,从进门起便处事泰然的九枝灯却兴奋得颤抖起来,捉紧他的手臂,半晌不肯松开,淡色的唇畔也浮现出了动人的殷红:“师兄……” 不远处,孟重光的脸色彻底阴晦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我,组宠,打钱。 曲驰:好好好,打打打。 温雪尘/周北南:……mdzz。(默默打钱) #全世界都在宠师兄# 第62章 美梦将成 典仪开始。 踏入清凉谷门时,周弦淡淡妆成,却难掩煌煌艳色,长眉连娟,口含朱丹;罗衣如火,交握羽扇,踏莲步缓缓行来。守在山门处的一双白鹭在她迈入门中时,适时引颈长歌,正应了上上吉兆。 令人惊讶的是,前去谷口相迎的温雪尘竟然是站着同她共入门中的,二人执手相偎而行,甚是温情。 温雪尘因着身体虚弱、久坐成疾,走得磕磕绊绊,一路从谷口走到此地,他已是薄汗盈额,一手持手杖,一手抓住同心结,一步步却都落得扎实无比,腰身如松,挺得笔直。 周弦从刚才起就很是心疼温雪尘,附耳轻声道:“尘哥,你走慢些,我要跟不上了。” “我牵着你,不会跟不上。”温雪尘的声音略有起伏,显然是累得紧了,大概也正因为此,他话语中透着难言的温煦,听来叫人心尖微痒,“今日是你我婚仪,我不能被人推上来。我要把你亲手带进清凉谷,一辈子不放你出来。” 温雪尘平日里坐着,不显山露水,但谁想身体打开来,竟是四门师兄中身量最高的,路过曲驰身边时,赫然比他还高上一线。 台上的徐行之见状,不由得有些气闷。 清静君还悄声笑话徐行之:“行之,看来你是四门首徒中最矮的。” 身高八尺的徐行之哪里会在意这个,回嘴道:“师父比我还矮上几寸呢。” 清静君抿嘴乐了:“显我年轻。” 这师徒俩私下咬耳朵的场面众位君长早已是司空见惯,甚至懒得看上一看,九枝灯却痴迷地盯准徐行之挑起的唇角,喉咙干渴地上下动了一动。 察觉到身侧的视线,徐行之回首望去,不待九枝灯慌忙撤开视线,左眼便对他轻轻一眨。 这轻浮动作由他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做来实在是如鱼得水,那笑眼眨起来也着实灵动,羽睫起落间,九枝灯只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小动物轻轻咬了一口。 ……台下的孟重光气得差点把衣带揉烂。 道门婚事,一切规章也与凡间区别不大,扶摇君主礼,新人拜过老祖、师父与天地,再对拜过后,便只待开宴。 清静君拉徐行之在身旁服侍,说是布菜倒酒,实则他自有一副碗筷酒杯,等同于和众位尊长一同进餐。 九枝灯既来了,自不会受了冷落。清静君首先向他祝酒:“小灯,来,许久不见,满饮此杯。” 徐行之忍不住出言提醒:“师父,小灯向来节制,从不饮酒……” 然而,九枝灯神色不改,持起注满白酒的酒爵,振袖掩口,一杯饮尽,以杯底相示:“……谢师父。” 即使清静君也露出了讶然之色,他同样饮尽杯中酒液,回以空杯。 徐行之微微蹙眉。 底下众弟子尽情欢娱,但也有人密切地观察着台上变动。 一名风陵弟子越过陈列各色菜品的条案,跟前面的风陵弟子交谈:“……快瞧瞧师兄和那魔道之子,眉来眼去好一会儿了。” “什么魔道之子。”前面的弟子应道,“现在他的地位辈分可是今非昔比,比我们足足高上了一截去。那些仙君才是能与他平起平坐之人。” 后面的弟子顿了一顿,话语间泛起酸意:“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原来不过就是个被魔道厌弃的废子……” “嘘。你这般说,叫师兄听见可是要生气的。” 后面的弟子立时不敢再说下去,但口中仍念念有词:“师兄对那九枝灯可真是深情厚谊,明明都走了快一年了,师兄偶尔带我们习剑时,还会不自觉唤那九枝灯的名字,叫他出来演示剑法。这可真是……” 说到此处,两人突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令人牙酸不已的“喀”声。 二人悚然回望,却见不远处安坐的孟重光手持银杯,杯柄与杯肚以一个奇异的角度翻折着。 他们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那杯子似乎又没了异样,好模好样地被孟重光捏在手里。 ……果真是看花眼了吧。 这二人是决然不肯再说半句了,毕竟这孟重光日日跟随在徐师兄身侧,万一把他们的话添油加醋地传了过去,按师兄那脾性,非寻机练死他们不成。 孟重光木然着一张脸,把银杯放回桌角。 若是仔细看,那被他亲手捏断的杯柄,竟是又被他生生靠指力捏合了回去。 他抬头看向朝九枝灯敬酒的徐行之,那爽朗又温柔的笑容看得孟重光几欲掀桌暴起。 ……师兄,你惹恼我了。 众人从白日饮至夜半,明月之辉大片侵占掠夺走了透红炽热的日光,饮宴也随之渐散。 醉倒的清静君被徐行之扶回备好的客殿中休憩前,不罢休地扯着徐行之的袖子唠叨:“行之,你什么时候出嫁啊。我,我这里早给你备好聘礼了……” 徐行之应付道:“好好好,师父您只要好好回去睡觉,明日一早我便把我媳妇领来给您看。” “……真的?不骗我?” 众位还未散去的君长笑倒一片,九枝灯也忍不住松弛开紧绷的唇角,因为薄带醺意而闪闪发亮的双眸愈加无所顾忌地盯准徐行之,就连六云鹤在他身后频频咳嗽也不能阻拦他的视线。 ……许久未见师兄了,真的是太久了。 久到他再看见这个人时,心底的渴望如饥饿的狂兽一样野蛮地膨胀起来。 安顿好清静君,替他拭净手脚、备好解酒的汤药给他灌下、又烧好热水灌入壶中方便他随手取饮,徐行之才掩门离去。 询问过清凉谷弟子,得知九枝灯并未离去,而是在谷中某处别馆下榻,徐行之心中大悦,脚步轻捷地往别馆所在之处走去。 来开门的是六云鹤。 此人甚至在徐行之眼中落不及两秒钟,徐行之便越过他,径直走入馆内,对刚刚宽开外袍自带、尚未来得及转过身来的九枝灯直挺挺跪了下去,朗声道:“风陵弟子徐行之,参见魔道之主。” 九枝灯被徐行之拜得脸色一变,但透过他微挑的眉毛和含笑的唇角,九枝灯似有所悟,单手指门,平声道:“你出去。” 这命令是对谁下的显而易见,六云鹤勃然变色,但九枝灯只是随便睨了他一眼,他便没了脾气,道了声“是”,铁青着一张冷面,转身阖门。 门扇关合声一响,九枝灯即刻上前,把徐行之尚带春寒的身体一把抱入怀中。 男子的躯体拥抱起来不似女子柔软,但九枝灯仍是拼尽全力地搂抱着徐行之,像是拥抱自己双肩一样扣紧他结实精瘦的肩膀,恨不得把他融入自己体内。 徐行之被抱得一头雾水,骨头疼得紧,连昨天垫高睡了一夜、状况稍有好转的腰也隐隐作痛起来。 然而他依旧包容地任由九枝灯抱紧自己,对待小孩儿似的抚摸着他绾束起来的长发:“师兄在呢,在呢。” 九枝灯方觉自己失态,略有羞涩却又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臂。 “师兄突然跪下,吓了我一跳。”九枝灯温声道,“我还以为师兄要同我生分了。” “得在你手下人面前给你把颜面撑起来啊。”徐行之自寻椅凳,往下一坐,长腿一跷,“怎样,他有没有欺负你?” 做了尊主,九枝灯说话间自有一股凛烈的上位者之气,在徐行之面前也不加压抑:“他不敢。” 徐行之也看得出来,九枝灯此时功法已是大有进益。 在九枝灯化魔之时,徐行之把他带至秘境玉髓潭,替他疏导经脉,因此他成功化魔后,原本的功力丝毫未损,而在回到魔道总坛、研习魔功心法之后,他数年未曾提升的修为竟又向上涨了三阶,此时已逼近金丹大圆满之期,随时可以升为元婴之体。 那六云鹤撑死也是个金丹七阶,即使在魔道总坛根基深厚,恐怕也得忌惮于九枝灯的实力,不敢轻易为难于他。 想想那日他为接九枝灯回山,以同命咒挟持石屏风、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亲眼见到他刚才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徐行之便觉一阵痛快。 在替九枝灯由衷欣喜时,徐行之又禁不住想,若是重光在此,定然要把六云鹤压制、欺凌于他的事情林林总总数上三日三夜,哪怕无理也要硬搅上三分,并委屈地央求自己替他出头。 想着他那张脸,徐行之唇角便泛起了浅笑。 九枝灯用心望着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笑颜,只觉看着他便已经坐拥寰宇,满心舒畅:“师兄,可想饮酒?” 提及此事,徐行之才想起刚才饮宴之事,问道:“小灯,以往你可是滴酒不沾,今日是怎么了?” 九枝灯轻描淡写地答:“自从回了魔道总坛开始,我才突然发现,会饮酒未尝不是件好事。” 寥寥几句话,便令徐行之微微变了颜色,心脏也沉沉地堕下去。 ……他终究是过得不好。 他尽力尝试着宽慰于九枝灯:“酒可不是好东西,喝少了尤嫌不够,喝多了昏天黑地,连今夕何夕都不知不晓。” 说完这话,徐行之自己都想笑。 近一年来,他时时想着九枝灯被领走时那种无能为力之感,唯有醉酒方能一解遗憾,现在他反倒语重心长地劝九枝灯莫要饮酒,也是滑稽。 九枝灯不以为意,道:“师兄不在身侧,我何必知道今夕何夕。” 这话听着古怪,但徐行之未曾深想,只是心疼他心疼得紧。 ……他已是回不来了。无论怎样,都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如海、挟剑惊风的素衣少年了。 徐行之斟出一杯酒来,与他碰杯,满饮而尽。 九枝灯却迟迟不饮,只盯着他随着酒液吞咽而起伏滑动的喉结,惟愿时间便停留在此刻,再不前进。 待酒过三巡,九枝灯放下酒杯,道:“师兄,我此番不为别的,只想来看一看你。此后你若是见到魔道总坛方向有何异变,勿要担心。” 徐行之一怔:“怎么了?你要作甚?” “我想尝试渡过元婴雷劫。” 徐行之脸色一变,猛地掷下酒杯:“胡闹!你进入大圆满之期才几日?怎可说渡劫便渡劫?” 九枝灯的语调难得有几分顽皮之意:“师兄当年不也是说渡便渡吗?” 徐行之哪有心思同他说笑:“你何时受雷,叫上我一起。师兄已是元婴之体,为你挡上一挡,还是绰绰有余。” 九枝灯的心脏一瞬间静得忘了该如何跳动。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师兄,你会受伤。” 徐行之摆一摆手:“你是我师弟,是我一手带大,看你受罪,倒还真不如在我身上劈上几道雷来得爽快。” 九枝灯痴望着徐行之,心中悸动愈甚,竟连嘴也约束不住了:“那……师兄,你可知为何我这么早便要渡雷劫?” “你出任魔道之主有多难,我明白。”徐行之宽容道,“为着提升实力,拼上一拼也未尝不可。师兄在,你尽可安心……” “不是。”九枝灯似乎是受了侮辱似的,难得打断了徐行之的话。 ——不是的。 ——他是为了师兄。区区魔道之主的位置,怎配与师兄相提并论。 但九枝灯却并未将心中所想如实说出:“师兄……是定要出任风陵山主的吧。” “谁知道呢。” 自从上次继任典仪被魔化的九枝灯打破,清静君便再未提及要他继任一事,徐行之也乐得清闲,毕竟他更加喜好行吟放浪,这风陵山主之位,他宁肯叫如昼来当。 可九枝灯却自有一番打算。 六云鹤想扶植自己做傀儡,自己便假意听命于他,放任他与自己两名兄长相斗,待他收拾好河山,掉头一望,那个被他用来作为令箭、沉溺酒梦肉乡的弱子竟也在暗地中招揽了一批不俗的势力,与他呈相拒之势,一时竟不能奈何此人分毫。 只要九枝灯渐渐从他手中将权力剥夺而来,做好这魔道之主,再与正道正式缔约修好,那在四门之中,够格与师兄相配的、能够同师兄比肩之人,便唯有自己了。他会在那时,光明正大地向师兄提出道侣之约。 以前只活于他的绮梦之中、哪怕稍加肖想也觉得玷污了他的人,现如今竟是唾手可得,九枝灯只想上一想,便使他忍不住兴奋到战栗。 一时忘形,他竟伸手抢握住了徐行之搭靠在桌案侧面的右手:“师兄,如果……” 他接下来的话被豁然洞开的殿门门扉打断了。 孟重光背手,缓步走入殿内。 “师兄,你原来在这里啊。”孟重光声音很甜,其下却仿佛翻涌着无数阴暗至极的念头与邪恶低语声,因此他即使面上带笑,其形其容却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错觉,“……害得重光好找。” 看到这张有幸与师兄朝夕相处的脸,九枝灯心中一阵躁郁,好在良好的修养让他迅速平静下来,依守礼节,起身相迎:“……孟师弟。” 越过孟重光的肩膀,九枝灯望向本该在殿外看守的六云鹤。 六云鹤自然是并未尽心阻拦孟重光,他恨不得这屋中所有人厮打起来,落得个狗咬狗一嘴毛的下场,因此对于九枝灯阴冷的目光,他选择视而不见。 徐行之不知为何有些心虚:“重光……” 孟重光的目光落在他搭在桌案边、刚刚被九枝灯碰触过的手背上,步步进逼:“师兄,重光在殿内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你竟与他待在一处,也不管我了吗?” 徐行之想要解释:“我……” 但孟重光并没有给他机会。 他一个抢步扑上来,单膝抵在徐行之腿间,捏住徐行之耳垂,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发力吻住了徐行之那张散发着酒醺浅香的唇。 这个吻暴戾得简直不似是孟重光落下的,其间蹂躏和惩罚的压迫意味甚至有些恐怖,在他舌尖暴躁有力的顶动和翻卷中,不消片刻,徐行之竟已是腿软了。 “别闹!”不待九枝灯回过神来,徐行之便把孟重光一把推开,用手背不住擦拭唇角,略有气喘地抱怨,“……小灯还在呢!” 方才二人激吻的一幕,只是叫九枝灯手脚麻木,然而,徐行之只用了这么七个字,便在九枝灯胸口上轻而易举地打了一个大洞。 他的眼珠和眼眶渐染上了一层薄红。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由光妹带来一首深情演绎的歌曲:《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 接下来,由九妹带来一首怀旧金曲:《他一定很爱你》。 …… 第63章 大梦初觉 孟重光用拇指轻按上唇畔,似在回味和保存刚才与徐行之唇肉相碰的温软触感。 徐行之见他一副眷恋无穷的小模样,生怕他再犯浑,低声呵斥道:“回去。” 孟重光伸手取走了方才徐行之用来喝酒的杯子,循着酒液在铜杯儿里倾斜后留下的浅痕,贴着徐行之嘴唇碰过的地方,把里面的半盏残酒都饮尽了,又将杯子收于掌心:“师兄,你还有话要跟九枝灯师兄说吗?” 不等徐行之答话,孟重光便自行道:“……那我先回殿内等师兄,师兄今日饮得够多了,也别再喝了。” 徐行之:“……” 孟重光丝毫不给徐行之发声的空隙,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师兄何时回来?” 被这小崽子跑来一通混闹,徐行之只觉自己活像被丈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这感觉颇有些好笑。 他反问:“你想我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回来。跑着回来。”孟重光直接道,“我出了这个门,希望回去就能在床上瞧见师兄。” 徐行之撩起衣袍,修长的腿即使不合规矩地叠跷起来,也显得格外赏心悦目:“嗯。听到了,去吧。” 孟重光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去。 从头至尾,他甚至瞧也没瞧九枝灯一眼。 徐行之却并不忙着起身,自顾自取来九枝灯用来饮酒的杯子,又斟满一杯琼液,并不避讳地抱怨:“小东西,胆子见长,敢威胁我了。” 九枝灯仍站在那处,嗓子哑得不像话:“师兄要回去了吗?” 妒意把他原本平静的一方心湖熬干,渐渐露出了底下嶙峋丑陋的岩石。 “想得美。”徐行之哼了一声,“不回去,咱们喝酒。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倒真蹬鼻子上脸了。” 九枝灯听见自己声音艰涩地问:“师兄,你和孟重光……是道侣吗?” 明明知道那个答案,就像溺水的人明明知道水会漫过来,把人变成一团漂浮的死肉,但终究还是不甘心的,哪怕问出这个蠢问题来,享受这一时半刻死灰复燃的期待与希望,对九枝灯而言亦是幸福的。 师兄,求求你,给我留一条退路。 给我一点活下去的理由吧。 “什么道侣?”徐行之神情有些别扭,脸颊也难得泛起红意来,只好端起酒杯掩饰道,“……这不是还没跟师父说呢吗。” 九枝灯的肺急促抽痛起来,一时间竟忘记了该如何吐纳呼吸:“为什……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怕挨骂呗。师父那头倒是好交代,就是广府君……”徐行之说到此处,偶一抬头,便被九枝灯如死人般的面色惊到了,“小灯?怎么了?” 九枝灯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把闲暇时对镜练习过百遍千遍、惟愿在看到徐行之时能露出的笑颜露出。 他唇角上翘,一字字地问道:“师兄,你知道孟重光是妖吗?” 在此之前,九枝灯从未用过这般凉薄毒辣的语气,从未在背后言说他人长短。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看到师兄发觉自己遭受欺骗后震愕、愤怒的神情,好像这样能叫他破了洞的、正在急速扭曲的心脏好受一些。 然而,徐行之只用寥寥三字便把他这层结在伤处、聊以安慰的痂壳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 徐行之惊讶道:“……你知道?” 初始时,九枝灯并未听懂这三个字。 等他明白过来,那无形的潮水便铺天盖地的汹涌而来,漫过了他的口鼻,润物无声地将他从内部缓慢撕扯开来。 师兄……早就知道了? 见九枝灯知道此事,徐行之便索性和盘托出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东皇祭祀大会,我做秩序官,去令丘山把那两个惹是生非的应天川弟子带回时,遇见了重光?” 九枝灯不言,默然颔首。 他当然记得那一日。 在那一日之前,他从不恨任何人。 “那两个弟子抢夺他的浮玉果时,我已到了林中,察觉到山间有大量妖力涌动,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重光。他提出想入山门,我就把他带了回来。师父测试过他的灵根后便告知于我,他的确是妖,且还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通灵天妖。” “师父答应把他留下,也是怕他在外头无人教养,天长日久,养成了为非作歹的性子,将来万一作乱,必然祸及苍生。” 徐行之把持着酒杯,回忆之时,面上兀自含起笑意来:“得,现在他倒是不祸害苍生了,净逮着我一个**害。” 九枝灯听得热血逆流、喉咙发痒。 他之所以不敢轻易向师兄说明心意,是他自顾自认定,师兄所谓对“诸道平等”的论断,只是单独说与自己听的安慰之语。 他不敢靠近,诚惶诚恐,他怕自己若向师兄示好,师兄会如好龙的叶公,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可笑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怎会这般误解师兄呢。 师兄显然不是叶公,因为他已经找到他心爱的龙了。 在以往,九枝灯总会因为徐行之对孟重光的百般溺宠而幼稚地扪心自问:我究竟哪里比孟重光差?德?才?容颜?还是待师兄的那颗心? 为何师兄总是待孟重光更亲近?亲着哄着,搂搂抱抱,甚至于同榻而眠……我哪里不如他孟重光?! ……大概是因为出身吧。一定是因为出身吧。 今日眼见之景,所闻之言,叫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在胸中死去了。 他以为自己会崩溃,但他说出的话却又温和又冷静:“师兄,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孟师弟久不见你回去,又要哭了。” ……然而事实是,如果让他再这样看着徐行之,他就要被心中求而不得的渴望与痛苦逼疯了。 其实,从孟重光跑来胡闹一场后,徐行之就品不出杯中酒的滋味来了,心里总记挂着那小孩儿怒气冲冲地跑入门来时那一瞬间的难过和震惊之色。 自从在素梅清月之下吻过自己后,这一年都是孟重光在追着自己跑,自己既然对他生了情愫,虽说还没正式应允他,但不与他招呼便跑来同别人饮酒,也着实不好。 此时,他又听到九枝灯猜想孟重光会哭,更觉心慌,匆匆饮尽杯中酒。起身道:“你何时离开?” 九枝灯木然道:“明日一早。” “不多留两日?” “总坛事务繁多……” 徐行之露出些许惋惜神情,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何时渡元婴雷劫,你送信于我,我去陪你。” 内里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九枝灯强忍着温声道:“多谢师兄。” 既是做下了约定,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九枝灯,徐行之心中事稍平,迈出门槛,将闲笔化为流光飞剑,纵身跃于其上。 其时月光皎洁,九枝灯出外相送。 在回到魔道总坛里的每一秒,九枝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若是发现有人眉眼高低之间与师兄有一分一厘的相似,他便能欣喜上两三日;哪怕仅仅是握筷子的方式与徐行之相同,他便能盯着那只手看上一顿饭的时间。 但待他出门时,只看到徐行之踏着寥落碎银离去的背影。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九枝灯折回馆中,跌坐在椅子上。 半晌之后,他从腰间抽出一把装饰用的短刀,右手撩开左臂袖子,把极钝的刀尖抵在了左侧小臂之上。 方才向徐行之告发孟重光为妖,此事行径之卑劣,令向来骄傲的九枝灯简直无法忍受。 他握住刀柄,刀尖向下,缓缓发力,让逐渐发作的疼痛掩盖了许多东西。 待他把刀收起后,六云鹤推门而入,问道:“尊主,今日要走吗?” 九枝灯抬起发红的眼睛,头脑如一片暴雪初歇的荒漠。 他茫然道:“……你说什么?” 六云鹤难得瞧见这样的九枝灯,心念一转,便道:“想要酒吗?我陪你。” 九枝灯顿了顿,轻声道:“……带了多少?都拿来吧。” 待徐行之折返回自己居住的客殿时,居然发现殿门锁了。 又气又好笑地骂了句“小王八蛋”,徐行之就地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将手中纸袋放在身侧,扬声道:“重光,我刚才出谷去,给你买了你喜欢的香酥鸭。” 殿中安静得要命。 徐行之故意把热腾腾的纸袋扒拉出哗啦啦的声响:“师兄吃给你听啊。” 身后的殿门被猛地拉了开来,徐行之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从后头抱了个满怀。 “一刻钟……”孟重光委屈得要死,“整整一刻钟了。师兄,我好想你。” 徐行之被他抱得心软,反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娇气。一时半刻看不见而已,又不是不回来睡觉了。” 孟重光胳膊又一用力:“……你敢不回来!” 徐行之逗他:“我不回来你能怎么样啊?” 孟重光不说话了。 小半晌后,他埋在徐行之颈间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叫徐行之头皮发麻的温热。 “……我操?”徐行之哪受得了这个,心里一下难受得不行,“哎……哎!重光,你别哭……师兄错了,这不是给你买好吃的去了吗?你走后我就多留了一小会儿,随后就出谷去了,真的。” 小奶狗龇着牙带着哭腔道:“多留片刻也不行!那九枝灯对师兄就是不怀好意!” 徐行之颇有些头痛。 过去他怎么会以为孟重光和九枝灯是一对?现在看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小奶狗还是要哄的,尤其是孟重光这人妖孽得很,抹着眼泪,含着一层氤氲的泪光,小口吸着气,委屈从侧面望着徐行之时,徐行之只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他柔声道:“小灯不是这样的人,别多想。” 孟重光嚷嚷:“他怎么不是?!他碰师兄的手了!我看到了!” 徐行之:“……” 他苦恼地挠了挠发鬓处,试图把他的注意力从九枝灯身上转移开来:“好好,师兄错了。以后若是跟他见面都提前与你说一声,可好?” 孟重光一瞪眼:“你们还要见面?” 徐行之脸色一变:“孟重光,你别蹬鼻子上脸啊。就算是师叔,想管我跟谁来往,你看我哪次听过?” 发现徐行之有了生气的苗头,孟重光顿时连表情和声音一道软了下来,可怜巴巴地在徐行之身上蹭动:“可我吃醋,心里难受。师兄管不管?” 徐行之见他这切换自如的表情,差点一个没忍住乐出来。 他咳嗽一声,故作严厉道:“孟重光,摸摸你自己个儿的良心。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 孟重光眨眨眼,低头望向自己胸口的位置,随即松开圈揽住徐行之肩膀的双臂,从侧面摸到徐行之身前,把已经换好的睡衣拉开来。 他由衣裳包裹着的胸膛袒露出来,却有着极明显的肌肉轮廓,肤光在月色下愈现出柔和如瓷的质感。 纯真与狡黠两种性情在孟重光脸上达成了奇异的协调之感:“师兄,你帮我摸摸吧。” 徐行之这下是真绷不住乐了:“孟重光,你要点脸啊。” 孟重光就势枕上了徐行之双腿,腻歪着撒娇:“要师兄就行了,要脸作甚。” 说罢,他瞄上了徐行之身侧搁放着的纸袋,眼睛亮了亮:“这是什么?” “上次带你来清凉谷附近玩,你提过一嘴,说是好吃。”徐行之把被热气烤得发软的纸袋放在了孟重光肚子上,“吃吧。” 孟重光眼睛一亮:“师兄带我来清凉谷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了吗?”徐行之微微皱眉,“可能吧。” 孟重光揪着徐行之的衣襟:“我三年前的随口一提,师兄都还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徐行之老脸一红:“……话那么多。快吃,一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孟重光把嘴微微张开:“……啊。” 徐行之无动于衷:“姓孟的,你多大年纪?” 孟重光面不改色:“二十一了。” “那你知不知道,凡世间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差不多都是两三个孩子的爹了?” 孟重光把脸往徐行之精实的小腹侧靠了一靠,无赖道:“那师兄给我生呀。” 徐行之是彻底拿这个小混球没招了,笑骂一声“懒死你算了”,便将纸袋拆了开来,将“闲笔”化为细布,净了净手,把烧得酥烂香嫩的骨肉细细拆分开来,喂到孟重光口中。 月光如玉如珠,如瑶光,如霰雪,徐行之坐在被月光洗过一轮的台阶上,膝上枕着个孟重光,有喝醉的弟子在奏响喜庆的曲笛雅乐,声音远远传来,只把一切濯洗得愈加清明与美好。 而在百余步开外的别馆,九枝灯已经用了半个时辰,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酒入愁肠,最是醉人,六云鹤将醉得坐不住的九枝灯打横抱起,放至软榻边上,替他除下被血浸透了半边袖子的衣裳,褪下皂靴。 就在刚才的半个时辰里,六云鹤听九枝灯历历清点着徐行之待他有多好,替他受罚,替他挨打,甚至因为替他挡过一次银环蛇印,落下了体寒之症,至今仍不肯在众人面前脱衣,云云。 六云鹤替他把头发解散,任那青丝沿床沿流泻而下,又缓缓替他揉按着太阳穴,动作体贴,但言语里却带着浓浓的恶意:“尊主,您别再想着徐行之了。他修持仙道,跟魔道本就不是一路人。” “可孟重光是妖,他为何就能和师兄在一起……”九枝灯醉醺醺地喃喃,“师兄若是与他在一起,广府君怎会同意将风陵山主之位给他,师兄将来要怎么办……孟重光此人向来自私,从不会为师兄的未来和声名考虑……” 六云鹤俯身贴近他,轻声在他耳侧询问:“不做风陵山主,那他去做游道散仙,难道不好?” 九枝灯咬牙道:“他不可能,不可能……广府君不会放他走……” “……为什么?”六云鹤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为什么,尊主?能同我讲讲看吗?” 九枝灯眯起眼睛来,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在他眼前的都是一道影影绰绰的虚影。 然而,这道虚影是在他失意时唯一陪伴在他身侧的。 秘密在心头压了多年,就像是在杂物室内存放了多年的木箱子,再坚固也逃不脱沤烂的命运,还会在心上压出一道道伤痕和溃疡。 平时不觉得痛,但在此时,任何一点点的触动对九枝灯而言都是撕心裂肺。 “……我听到了。”九枝灯含糊道,“当年……当年,师兄代我前往总坛,向我母亲递送家书,却被罚了玄武棍。我听说后,想去找师叔自承罪责,可却听见师父和师叔在,在议论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光妹:在师兄发飙的底线上试探.jpg 九妹: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jpg 第64章 水底风光 这次从梦中醒来时,徐行之没有什么明确的不适感,宛如离梦。 他翻身坐起,披将在他身上、仍带有余温的一件外袍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了下去。 洞外的光芒一如既往,晦暗阴沉,但耳间能听到不小的淅沥雨声。 此次他读取记忆的时间着实比以往短了许多,一夜只过去了大半,众人都还没睡醒,各自打坐的打坐,安眠的安眠,就连孟重光也蜷缩在他身侧浅睡着,眼皮微微弹动,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稳。 左右是醒了,他又被安排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睡久了烤得浑身发干,徐行之索性起了身来,披衣朝外走去。 钻出山洞,徐行之舒展双臂,深呼吸一口。 被雨水清洗过的空气清新得叫人肺腑清透,四周景象宛如一幅工笔画:澄白的粗雨在地面打出一股股浮泡,大的似拳,小的似葵花子,岩石乌黑,泥土赭黄,由远及近,勾皴得当,以几枝不知名的俗艳花朵作为收笔,在一群苍翠的绿叶中一抹赤红显出,像是女子爱用的红玉簪,但被雨打得瑟瑟缩缩,已经有几瓣红意落在了泥中。 徐行之将“闲笔”调出,化为一把雨伞,走出洞口,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将那绿叶拨弄开来,确定上头没有什么虫子爬动,才将生在丛中的几枝花统统折下,走回洞口。 徐行之席地而坐,把伞上水珠甩干,放在一边,待水珠落尽,便将它先后化为剪刀、棉线,听雨插花,把其中一朵生得最旺盛的花朵打理得极为新鲜可爱。 他用粗棉线在修剔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枝上打了个结,便将它做成了一枚天然的花簪。 他刚把“闲笔”重新转为折扇、正捧着那花簪在指间欣赏时,便再次被身后传来的匆促脚步声逗得先乐了起来。 被缠过三四五六次,这脚步声他怎会猜不到属于谁? 可是这回孟重光抱上来时,喘息有些乱,在他身上乱摸一气的掌心里更是透着薄汗,这不得不令徐行之收敛了些笑容:“没事吧。” “……有事。”孟重光口中的热流缓缓吐在徐行之的耳垂边沿,“师兄,方才我做噩梦了。梦见你……你突然不要我了,我不管在后面怎么叫你,你都不回头。” 他的腔调听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我再一醒过来,师兄就不在我身边了。你叫我怎么想……”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休息时一直这般失眠多梦?” 仿佛被戳穿了些什么,孟重光低声含糊撒娇道:“也不算失眠……看着师兄,我心里踏实,用不着睡觉。” 徐行之不说话了。 这下孟重光以为他是生了气,再不敢花言巧语,只好据实以答:“……实在睡不着、一刻钟就会醒一次,只有醒来后看见师兄呆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徐行之:“……” 怪不得自己醒来时身上孟重光的衣袍尚有余温,该是孟重光不久前才苏醒过一次,为自己盖上的。 他无奈地拍一拍自己盘起的腿:“过来。” 孟重光顺从地贴着他的腿躺下,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唤:“……师兄。” 这区区二字里所含的浓郁情意将徐行之耳廓染上一抹绯红:“作甚?” “想叫一声。”孟重光躺下却不安分,眼睛转来转去的,早就发现了那支花簪,嘴角便堆起灿烂的笑意来,“师兄手真巧。” 徐行之戳他脑门儿:“眼睛闭上,好好休息。” “我把眼睛闭上,师兄亲手把花给我戴上好不好?”孟重光厚脸皮地讨要他的礼物。 谁料徐行之却道:“……谁说这花是送给你的?” 孟重光一骨碌爬起来,逼视着徐行之:“那是给谁的?” 徐行之觉得好笑:“你怎会以为这是给你做的?这是女孩子佩戴的,你戴一朵花像话吗?” 也是巧合,徐行之话音刚落到此处,便听元如昼清澈的声音打身后传来:“师兄和孟师弟醒得好早啊。” 徐行之笑道:“如昼,过来。” 元如昼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徐行之从掌心翻出那朵花簪来,眉眼间尽是温煦的笑意:“喏。” 元如昼毕竟是女子,一眼见到这样的漂亮簪花便喜欢得很:“是送给我的吗?” “也不全是。”这花簪的确是为了元如昼做的,但徐行之怕她不肯收受,便开玩笑道,“要么给你,要么给阿望,总之是要奖励给早起的乖孩子。” 元如昼用她那只细瘦骨手接过花来:“师兄还是把我当孩子哄。” 大抵是因为梧桐的缘故,徐行之的确是把元如昼当孩子和妹妹来疼宠的:“戴上。让师兄看看好不好看。” 元如昼笑了:“师兄,我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 徐行之啧了一声:“胡说什么呢。快戴上。” 赤花翠枝的确与那一头青丝碧发相配。徐行之赞道:“好看。” 一旁的孟重光酸溜溜道:“元师姐,你戴这个不合适。” 徐行之对元如昼使了个眼色,示意别和他计较。 元如昼心思灵慧,自是知道孟重光在别扭什么,但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故意摸了摸盛开在鬓边的花瓣,朗声道:“我觉得挺合适的。多谢师兄。” 孟重光气得脸色煞白,元如昼一走,他便掉头走了开来,绕进山洞里一条小岔路中,背对着徐行之蹲坐在洞穴深处。 徐行之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一朵花而已,本来也不是做给你的,你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孟重光不吭声。 徐行之走到他身边蹲下,推他后背:“哎,真生气啦?” 孟重光哭唧唧的:“气死我了。” 徐行之一下笑出了声来。 孟重光哀怨地看向徐行之,忿忿道:“……也只有你敢这么气我。” 徐行之没再出声,把原本披在肩上的孟重光的外袍解下,抛在他脑袋上。 还以为徐行之会继续哄自己的孟重光:“……” 他一把将袍子扯下,转身便想把徐行之扑倒好好教训一下他,孰料他还没能做出第一个动作,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徐行之颈上不知何时已被一道银链层层交缠起来,口中横咬着一枝花,内里衣衫未整,露出几处惹人遐想不已的麦色皮肤。 他将银链的一端握于掌心,把玩片刻,才扬手丢给孟重光,含混道:“这才是你的礼物。” 孟重光一把将银链夺于手中,但仍未能从那勾人的男色诱惑中回神,只顾盯着那银光闪闪的链子发愣。 徐行之怪不自在地扭动着脖子,将那唇边灿烂盛放的花拿了下来:“不要啊?不要那我拿走了。” 说罢,“礼物”掌心拈花,当真转身便走,孟重光这才回过神来,一手将牵引链抵在墙上,把徐行之绷在了原地。 “这就对了。”徐行之驻足一笑,回头张开双臂,简短有力道,“过来。” 不消片刻,轻声的低吟和布帛的条条绽裂声便从这条小小的岔路里传来。 孟重光已在此处设置了一个简单的阵术:从外朝里看来,此处风平浪静,一览无余,但阵法内的二人却能清楚看到外面人的一举一动。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地扯着已经只剩下一圈衣领的衣裳:“你个败家子你能不能别撕衣裳?!我储物戒指里可没剩几套衣裳了啊,就被你这么糟践!?” 他两条骨肉均匀、肌肉漂亮的长腿一条顶在狭窄通道对面的石壁上,一条被人高高抬起,掰得他筋骨生痛。 而擒住他腿的人还振振有词道:“礼物不是要拆的吗?” 徐行之笑着骂他:“小王八蛋。” “骂吧,师兄。”孟重光亲吻着他,“只有师兄可以骂我……我喜欢师兄在这时候多骂我两句,我不生气。” 可徐行之哪儿还有力气骂他。 随着元如昼出去汲水洗漱,在主洞里休息的人三三两两都醒了来,穿衣的穿衣,聊天的聊天,几双脚走来走去,即使知晓几人听不到这里头发出的响动,徐行之也仍是咬牙压抑着闷哼声,在潮湿的碱土上难耐地翻动,和眼前人一道挣扎着、翻滚着,羽化升仙。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游鱼行于甘泉之上,安然自在,如同归家。 因着这连绵阴雨,几人在此处又淹留了两日,待雨势去了,方才上路。 徐行之出洞时,走路跛得很是厉害,就连周望也瞧出了不对劲来:“徐师兄,你怎么了?” 孟重光正忙着把自己的衣服团成一团塞在徐行之腰间,闻言,二人异口同声道:“腰扭了。” 旁边的周北南冷笑一声。 “笑屁啊你。”徐行之斜了他一眼,“你没扭过?” 他想了想,笑嘻嘻地补充道:“哦,好像是没有过。……真可怜。” 孟重光赶在周北南发飙前,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托着徐行之的胳膊往前走,不由心疼得脸色发白:“师兄,不然再歇两日?” 徐行之几乎是一眼便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再歇两日,然后让你再拧巴我一回?想得美。” 孟重光笑着蹭他的手臂,小声嘀咕:“师兄明明也很舒服的呀。” 徐行之掐着孟重光内侧手臂的肉:“你就缺德吧你。” 又行了十几日,大家总算抵达了化外之境的边缘。 遮天蔽日的青色沼泽出现在他们面前,朗然入目,天水一色,一眼望不见尽头,潮湿的气息把周遭所生的树皮染得霉烂发黑,无数小蛇和水蜘蛛在青色起雾的泥浆间翻滚。 明明知道钥匙碎片的所在都有可能是龙潭虎穴,徐行之却半分也不紧张。 这种情绪完全是源自于孟重光。 他记得分明,当初他们靠近虎跳涧时,孟重光一应表现都表现出他有些紧张。尤其是在进入迷雾之中时,他执住自己的手都在微微发汗。 但是这回,越靠近化外之地,孟重光便越轻松,仿佛在眼前等着的不是什么怪奇妖物,而是有着热汤和亲人的家门。 孟重光走在最前头,领着他们沿着荒无人迹的沼泽边缘走了许久。 徐行之越走越觉得纳罕,索性上前几步,同他耳语道:“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师兄信我。”孟重光说,“我带你去看的东西,师兄定然欢喜。” 徐行之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孟重光猛然驻足,转身指向眼前那一片与其他沼泽别无二致的青潭:“不走了。” 周北南也走得生烦:“是啊,这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叫我下去看一看。” 陆御九有些犹豫:“你下去?” 周北南:“自然是我下去,应天川临海,我自小就是在海里长大的。我不下去,难不成你这内地里长大的旱鸭子下去?再者说,进了这沼泽,里面都是泥巴,除了我这个不会喘气的,你们谁能保证不淹死?” 陶闲紧张道:“别,别了吧,万一底下有什么……” “我长这俩腿是干什么用的?底下就算有什么,我不会跑吗?”周北南转向孟重光,征求他的意见,“我下去,如何?” 孟重光颔首,表示默许。 周北南三下两下便将衣服脱下,只着一条短亵裤,把衣裤均交由陆御九保管。 陆御九难掩担心之色,隔着一层狰狞的鬼面,双眸里清凌凌的均是可人的水光。 周北南见他这副神情,便猜出了几分来,伸手刮一刮他的鼻梁,嘲笑道:“……看你这熊样。衣裳给我看好了啊。” 言罢,周北南一个鹞子翻身,雪练似的纵入青绿色的沼泽中,连一串水泡都没有冒出,便悄无声息地溺入粘稠的泥潭。 陆御九赶忙上前几步,却也追不到那个业已消失的身影。 自从周北南受伤,他便没再让周北南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连周望亦瞧出陆御九情绪低落,便主动上前安慰陆御九道:“舅娘,别太担心,舅舅会没事的啊。” 陆御九登时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你叫我什么?” 周望不明所以:“舅娘啊。” “谁……”陆御九后背一阵阵燥热劲儿直往上顶,羞得恨不得把脸塞进手里捧着的那身衣服里头去,“谁叫你这么叫我的呀。” 周望本能地转向徐行之,但徐行之却悄悄同她摆摆手,指向了周北南刚刚跳下的地方。 周望马上心领神会,答道:“是舅舅。” 陆御九捏揉着手中余温尚在的衣服,又气又羞,咬着唇嘀咕:“混账……不教孩子学好……” 话虽如此,他却没阻止周望这样叫他。 周北南这一下去便是半个时辰,就连本来心情还算放松的徐行之也提起了心来,更别提早就焦灼不堪的陆御九了。 他抱着衣裳,蹲在沼泽岸边,任凭那酸腐温暖的沼气扑面而来,他仍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辨明那青色泥潭中有无打算浮出水面来的阴影。 就在他眼前已开始出现重影时,距离岸边不远处,一片水花陡然溅开。 周北南浮出了个脑袋,他飞快甩掉头上的水草,朝岸边匆匆游来。 看见周北南,陆御九大大松了一口气,跪在岸边冲他伸出手来:“怎么啦?快上来。” “上来什么!?”周北南却是一副相当兴奋的模样,“你下来!都下来!” 陆御九愕然:“什么?我不会水……” 周北南已来到了岸边,一个劲儿冲徐行之招手:“行之,下来,你快下来!” 徐行之抱臂而立,故作嫌弃:“我不下去。你闻闻你身上什么味儿?” 谁想周北南居然没发飙,只顾着高兴了:“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徐行之刚刚露出讶异的神情,周北南便祭出长枪,不等徐行之有所反应,便用侧边月牙弯钩勾住了他,一臂发力,把他圆抡起来,径直拽入了潭中。 “……下来吧你!” 灭顶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朝徐行之涌来,但还未等泥浆涌入他的耳鼻口腔中,他双脚便有了脚踏实地之感。 他本以为是错觉,然而张目一看,眼前之景令他登时睁大了眼睛。 此时,水天已经彻底置换,那碧波漾流的沼泽正在他脚下缓缓涌动,他试着往前迈了两步,竟是如同踩在软流沙地上一样。 脚下是水层、是蛮荒的天,而在他眼前的,是一处如积水空明的洞天福地,头顶是无穷的漆黑的深穹洞天,一座神殿一样的建筑物赫然出现在徐行之眼前。 最重要的,是这宫殿的规制、风格,一切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风陵山青竹殿相差无几。 而在殿门口,有十数身着粗布缟素的人沿殿柱而立,看到徐行之,十数人纷纷下拜,跪作一片。 “风陵外门弟子白谦君!” “风陵黄永奇!” “风陵赵朴直!” “丹阳林好信!” “丹阳涂一萍!” “应天川曾云谷!” “……” 声声报名声层叠响起,如洪钟,如钟罄,震得徐行之耳膜发麻,眼窝发酸。 在一十四人依次报名过后,众弟子齐齐顿首,声音更咽且欣喜道:“诸门弟子,参见徐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再甜一回~ 最晚后天进入长篇回忆杀qwq 第65章 终会相遇 徐行之牢牢盯准那几个风陵山弟子,竟是觉得恍如隔世,眼前的面容似是陌生至极,却又极为熟悉。 一时间他甚至有种冷水浇过脊梁的错觉。 这些人脸渐次在他眼前闪现:他曾教过这个人握剑,曾与那个人在一道凫水,还曾教训过那边那个曾因年少轻狂欺负后辈的弟子…… 徐行之向来自诩过目不忘,尤擅记人面目姓名,这些人报出的人名就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铜钥,将某扇尘封多年的大门轰然打开,无数人名汹汹涌来,在徐行之耳畔交构成层层回响。 ——傍晚晚课时,他捧着风陵名册点名,从第一名到第三千零六十名,要点下来总要耗费个把时辰。徐行之总爱偷懒,随便抽着点上百十人名字,就算大功告成。 ——半夜,他有时会奉广府君之令,守在山门口揪住迟归的弟子。若是广府君不在,每人排队领一个暴栗便算了;若是广府君也随他一道蹲守,这群倒霉蛋免不了绕着风陵山脚跑上个十来圈,从披星戴月跑到朝露将晞。 徐行之总跟着他们,若是有哪个跑得脱了力,徐行之便把人扛到一边去,让他们喝口酒漱漱口。 几乎每个风陵人都喝过他酒壶里的酒。 而这些立在他面前的诸门弟子,望着他的目光竟如记忆里一般澄澈热烈如赤子,充满敬仰,眸中有光。 偏偏这样的目光,叫徐行之浑身燥热,头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挣扎蹦跳着涌出,却被一道闸门牢牢锁死,惹得他头疼欲裂。 适时的,一只手臂从后圈紧了他的腰身,避免了他朝后仰倒过去。 孟重光伏在他耳侧,小声安抚道:“师兄,别激动,没事的。” 诸门弟子哪个不认得跟在徐行之身侧的人是谁,均微微变了面色。 孟重光怎会在意这些人的眼光。他心里眼里,从头至尾只有徐行之一个。 周北南、曲驰等人接连下来了,各家弟子顿时纷纷涌向他们,有个丹阳峰弟子,个子比曲驰还高,五大三粗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竟就拥住曲驰呜呜哭泣起来,吓得曲驰也红了眼圈,还得努力组织措辞安慰他。 徐行之扶着额头,或许是刚才下来时被水浸着了,他只觉得颅内一阵阵抽痛,似乎有线锯沿着绳墨在他脑间缓慢切割。 那些风陵弟子均看出了不对劲来:“师兄,你是不是不舒服?” “师兄,殿里有软榻,不嫌弃的话请进殿。” 几人将徐行之引向殿中,其中一人还想上来搀扶,碍于孟重光太过可怖的目光,只得把手缩了回去。 徐行之连说话也扯得太阳穴生痛,只能虚软着腔调对孟重光说:“叫他们别担心。” 孟重光不理会他:“师兄,先让我别担心吧。” 他把徐行之打横抱起,徐行之的“右手”顺势从袍袖间滑出,呈露在几个弟子面前。他们纷纷停住脚步,震愕不已。 就在他们发愣的当口,孟重光便已自顾自抱着徐行之入了殿中,右转斜行,径直用脚踹开那扇门扉,走了进去。 几个风陵弟子面面相觑。有个人问道:“他怎知那里是咱们的寝室?” 可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另一边,陆御九一个个问过去:“劳驾,有清凉谷的吗?” “清凉谷弟子有吗?” “有没有清凉谷的人……” 他询问的一个个脑袋都在左右摇晃。 问遍一十四个弟子,发现的确没有一副相识的面孔,陆御九隐有失落之色,低头踱了两步,却发现元如昼同他一样,远离人群,沉默如许。 陆御九有些纳罕:此处又不是没有风陵弟子,她何必落单呢。 这般想着,他往她的所在之处走出两步,便被一个应天川弟子拦住,冲元如昼的方向一努嘴:“哎,那具骷髅是干什么的啊?是你手底下的鬼奴?” 周北南之前下来,已与他们叙过了旧,但也只讲了徐行之与曲驰都还活着的事情,以及陆御九和周望的身份,尤其强调他们不准笑话陆御九,也不许动他的面具,至于旁人,他也没有出言交代,是以这弟子压根不识得那戴着一支微枯花簪的女子是谁。 听到有人在议论自己,元如昼背过了身去。 但她的身体早已是一览无遗,每一颗细瘦脊骨的颤抖陆御九都瞧得清清楚楚。 陆御九抿唇片刻,方道:“她不是。她是我们的大夫。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次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都该谢谢她。” “是吗?” “自然是的。”陆御九道,“她是我们的英雄。” “叫什么?” 陆御九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风陵。” “……咦?风陵山的‘风陵’?” 陆御九注意到元如昼的后背停止了抖动,便露出了一个带着酒窝的暖暖笑意:“是。她配得上这个名字。” 殿内,徐行之额上被覆上了绞干的冷手巾把儿。他仍头疼欲裂,脸色发白地在榻上任由孟重光轻揉着他的太阳穴。 殿外的熙攘声一直未曾散过,孟重光起身想要关门,却被徐行之挥手阻止:“别关,让我听着。” 孟重光撇一撇嘴:“有什么好听的。” 徐行之倦怠地眯起眼睛看向他:“你早知道他们在这里?” 孟重光不答,调了杯温水,送到徐行之口边。 徐行之并不去接:“说话。” 孟重光这才答道:“……我知道。” “怎么知道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 “他们为何在此处?” “他们为避蛮荒纷扰,在潭底开辟了一处洞天,借由法术,把水流泥浆屏退,自成一方天地,与世无争。” “在蛮荒里,还散落有多少四门弟子?” “这我并不知晓。但也许还不止他们几人。” 徐行之张了张口,却没能把接下来的问题问出来。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 当年所谓盗窃神器之事,到底缘何而起?为何四门之间,上至首徒,下至外门弟子,均被牵涉其中,遭禁遭囚? 这些弟子哪个看着像是为非作歹之徒? 神器为何是假的,他们为何要盗窃神器,温雪尘是如何死的,九枝灯一个魔道首尊为何能够摇身一变,成了统领风陵等四门的四门之主…… 然而这些问题,他一个都问不出口。 桩桩件件,真正的“徐行之”都该知情,然而他之前对一切都装作成竹在胸,现在再问,反倒张不开嘴。 在二人两相沉默间,周北南兴冲冲走入殿中,瞧见躺在床上的徐行之,喜色才收敛了几分:“你不是吧,下个水就这副德行,豆腐做的啊。” 徐行之瞧着他:“头疼。” 周北南脸色一变:“真不舒服啊。” 徐行之连话都不想多说:“你觉得呢。” 周北南有点急了,对孟重光道:“他脸都白成这样了,还不给他揉着啊。” 孟重光看也不看周北南,只细细给徐行之揉按着颅顶的几个穴道。 待稍稍舒服些了,徐行之睁开眼睛,才发现周北南还倚在床栏边垂首看着他:“……你怎么不走?那些弟子总不能叫曲驰去招呼吧。” 周北南啐了他一口:“怎么,你以为老子愿意看你这张脸啊。看多了真他妈闹心。我是有东西给你看。” 他紧握的掌心微微松开,大拇指往上一挑,一道细碎的浅光打着转儿飞起,又被他一把擒握在手里。 周北南难掩得意之色:“猜猜这是什么?” 徐行之失笑:“你当我和你一样傻?” 这些弟子在这荒芜大泽中寄居十余载,有事无事也会去其他地方转上一转,一为寻求食物,二来也可勘测有无威胁性的蛮荒怪物进入这化外之地,因此搞到蛮荒钥匙的碎片,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 再者说,孟重光带着他们直奔此处而来,单看那副笃定的模样,徐行之便对这第三片钥匙碎片的去向有了定夺。 周北南心情极好,一屁股坐在床尾,单脚跷了上来,把玩着那第三枚钥匙碎片,怎么看怎么可爱:“老子看你不舒服,不跟你一般见识。” 徐行之问:“弟子们打算怎么安排?” “风陵山那几个没的说,张口就问徐师兄什么时候带我们走;我们应天川的几个自然也是想跟着我。”周北南道,“曲驰吧……虽然现在是那副模样了,但丹阳峰几个弟子还是对他死心塌地的。” 徐行之问:“听陶闲说,丹阳峰弟子不是没有牵连进此事中的吗?那几个……” “嗨,那几个孩子心眼太实在了。”周北南道,“他们想救曲驰,便同那九枝灯虚与委蛇,打算趁机盗取蛮荒钥匙,结果被九枝灯察觉,就给扔进来了。” 徐行之嘘出一口气:“我们何时动身?” 不等周北南发话,孟重光便出声道:“明日便走。” 周北南愣了一愣:“这么快?” 徐行之闭上眼睛,衔接着孟重光的话顺势说了下去:“事不宜迟。我们手里已有了三片钥匙碎片,索性一鼓作气,把无头之海里的钥匙碎片一并取来才是正理。” 这话正好顺了周北南的急躁脾气,他点头不迭:“说得对,对。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明日便启程!” 周北南一走,徐行之便感觉一道温热的额头温存地贴至自己的鼻梁处,亲昵蹭蹭:“谢谢师兄替我说话。” 徐行之睁开双眼,如蝉翼般浓密的眼睫与他的交扫在一处:“有朝一日,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嗯。”孟重光将额头缓缓下移,最终准确地寻到了徐行之的唇,缓缓亲了上去,却又不像以往一样深入,只一口口品尝着那唇肉的温软滋味。 “带着他们一齐去无头之海,未免动静太大。唔——”徐行之被亲得有些喘不上气来,难耐地扭动着身体,“不如,不如带他们先回塔中,把陶闲和各家弟子安顿下来,我们再往无头之海去,也能,也能省些工夫,免得陶闲受伤……嗯哼~” 身体一旦被打开,简单的亲吻也难免惹得他情动。 徐行之别开头去,唇齿紧咬上新换上的薄纺毯子:“别亲了。” 孟重光已蹭到徐行之正面来,一手向下抚慰着他,一手轻轻勾弄着徐行之眼下的泪痣,善解人意道:“师兄,我替你缓一缓。” 徐行之顿了一顿:“缓你个……小王八蛋你堵着我算怎么回事?” 孟重光一副纯真懵懂之状,指尖却使坏地在那端口上滑擦逗弄,惹得徐行之一双长腿难以忍受地在软木所制的床榻上翻折踢蹬,又气又好笑:“不是说明日出发……” “师兄近日身体不适,明日由我背师兄上路,合情合理。”孟重光小奶狗似的吮紧徐行之的唇珠,“再说,师兄身上有些发热,我现在帮师兄发发汗,不好吗。” 徐行之笑骂:“小流氓。等我出去就报官给你抓起来。” 孟重光已经开始解二人的衣裳了:“师兄哪次不是把重光抓得死死的?要不然……”他跪坐着俯下身来,“师兄就用它拘禁重光一辈子,可好?” 徐行之给气得直乐:“你想得美。” 孟重光沿着徐行之的人鱼线,用口和唇一点点把徐行之剥尽,任徐行之用剪得圆薄的指甲在他后背抓出道道红痕。 他一边剥衣裳一边含糊道:“师兄要答应我一件事。出了此地,你要同我寸步不离。……寸步不离。” 徐行之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胡乱应了一声,余光一扫,鸡皮疙瘩登时冒了出来。 殿门还没关! 徐行之惊道:“……门,门。” 孟重光微微歪头,明知故问:“关门作甚?” 徐行之眼看三名丹阳峰弟子结伴自远处而来,竟是要进门来探望他,再看孟重光那不疾不徐的模样,哪里不晓得他是在逗弄自己,索性肩膀一松,三下五除二,主动将衣裳撩下,露出筋肉匀称的双肩与形状如半月的锁骨。 这下轮到孟重光呆住了。 他眸光凌厉地一转,骤然抬手,把殿门隔空挥上,又覆上了数层灵光,将一切声音都阻绝在外。 徐行之懒洋洋地明知故问:“关门作甚?” 孟重光咬着牙:“师兄难道是想给所有人看你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不成?” 徐行之觉得头痛稍缓,唇角浪荡一挑:“怎么?不好吗?” 孟重光像是被激怒了,猛地欺近徐行之,单肘抵住他的胸口,一拳擂下,拳头落在徐行之脸侧,轰的一声,徐行之听到了木枕崩裂的声音,不由惊得一歪头。 孟重光紧盯着他,冷声道:“是我的,不许给他们看。” ——他们尊敬的、崇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师兄,是我的。 徐行之失笑。 这小兔崽子天天喝醋,也不怕撑着。 不过转念一想,他徐行之现在不也是混到要靠欢愉来消解愁苦的地步了,上哪儿说理去。 ……不过,好在是挺舒服的。 第二日,徐行之厚颜无耻地安然趴卧在孟重光背上,由他背着上了路。 眼睁睁瞧着徐行之被背了两日还不肯让两脚着地,周北南忍不住道:“你他妈残废了啊。你那俩腿长来是摆设吗?” 徐行之慵懒道:“挺舒服的,你背背你家小陆就知道了。” 周北南一皱眉,想不通这话题是怎么绕到陆御九身上去的:“……啊?” “你得多心疼心疼人家。”徐行之鼓动他,“小陆是鬼修,专修心法,又不修体术,成日里跟我们一起走,脚上打了多少个泡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周北南面色稍变:“真的?” 徐行之说:“我驴你干什么。” 周北南听了他的话,就立即转身去找陆御九了。 徐行之看得出来,此次没能找到清凉谷弟子,着实是让陆御九伤了心。 原先他们几人之中,周北南与周望都算同出应天川,陶闲与曲驰则是丹阳峰弟子,就连孟重光也有一个元如昼作陪,就他一个清凉谷弟子孤孤单单。 若不是有周北南在,他怕是真要落了单了。 徐行之怂恿周北南去哄他,也是想叫他开心些。 二人头对头说了些什么,陆御九又羞又恼,后脖根都红了,推了周北南好几下,却被周北南不由分说拦腰扛起,用肩部柔软的肌肉担住他的腰身,不顾陆御九挣扎,一路朝前走去,惹得十几个弟子一齐发出善意的起哄和嬉笑声。 有了这些人,原本寥落的队伍热闹了不少。 徐行之也跟着含笑嘀咕道:“这傻狗,怎么弄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孟重光擒住徐行之的手背,浅浅吻了一记:“我不会这样待师兄的。” 徐行之笑道:“你倒是敢。” “不敢。”孟重光把徐行之的手背贪婪地在面颊上蹭了一蹭,“……不舍得。” 走出三日后,几人正在商量今夜是在眼前这处风岩下简单休憩一番,还是再往前走一走,看有无可以供多人休息的大山洞,不知是谁回首一望,惊愕得差点没把腰间佩剑挎稳:“看!徐师兄,曲师兄,你们快看呐!” 循着弟子指向的地方望去,徐行之也睁大了眼。 带着这群人,又考虑到徐行之的身体受不了颠簸,他们索性直接徒步行进,进速更慢,三日走下来,才走到距离化外之境的沼泽大川百里之遥的地方。 而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在百里之外亦能看见其身形的起源巨人,出现在沼泽附近,一脚踏入大泽之间,缓缓走了进去。 ……而它进入的地方,恰好是他们的来处。 周北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伸手狠狠拍了两下徐行之的肩膀:“幸亏你说要马上出发……” 徐行之不语,转头淡淡扫了一眼孟重光。 谁料孟重光脸上却并无喜悦之色,相反的,他竟比他们前往化外之境时要更紧张了几分。 这种猜测和感觉,在一行人再度启程后便更加明显了。 孟重光不肯冒进,不肯加快行进速度,每日走上三四个时辰便要求休息,甚至不允许徐行之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即使在他净手沐浴时也寸步不离。 这副模样,让徐行之冒出了一个略有些荒唐的想法: ……孟重光好像是读过一本讲述他们如何在蛮荒中冒险的书,知道他们一路上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然而,这本书他只读到了一半。 而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在离开化外之境后,他们究竟会面临什么了。 不顾周北南的抗议,一行人行速越发缓慢,在路上干熬了近一月,众人才重新瞧见了那高塔塔尖。 眼看可以归家,大家都不免加快了步伐,就连谨慎小心了一路的孟重光也轻松了不少。 距塔愈近,周望愈是欣喜。 几日相处间,她已与几名应天川弟子混熟了,此时她只顾拉住他们,细说她的家有多么好,直到走在最前面的周北南等人霍然站住脚步,她才觉得有些不对,出声问道:“舅舅,怎么了?” 无一人回应她,曲驰、周北南、徐行之,包括陆御九与元如昼,都死死盯视着正前方。 周望第一反应便是拔出背上双刀御敌,可是待她张目望去之时,也不免怔愣住了。 ——塔前坐着一个白发如雪的人。 此人背对着他们,一头白发上戴有玉髓冠顶,一道雷击枣木阴阳环随指尖盘绕旋转,白发在蛮荒的罡风中搓绵扯絮一般地飘飞,铅色的穹顶之下,那人看上去像是被雪洗过,从内而外,均透着一股彻心的清冷。 徐行之眉头微皱,不知为何,他看这人有些面熟。 而且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如此想。 曲驰的喃喃自语打破了窒息似的死静:“雪尘?是雪尘吗?” 周北南望着那形容杳乱的背影,只觉眼前模糊,他用力擦了几下,却擦出了一手的热泪。 不知出自于什么心思,他竭力辩驳道:“不是他,雪尘的头发不是这样……” 那人似是听到背后有话音传来,拉动了一侧轮椅转轮,返过身来。 或许是太过熟稔,他只做出了伸手扶上椅轮的动作,便像是驾车在徐行之、曲驰和周北南的心口上生生碾过了一圈似的。 ……是他。 真的是他。 周望有些莫名:“那是……” 话未说尽,周北南便想去抓周望胳膊,抓了好几下都未能抓上,急得声音发颤:“阿望,你爹……那是你爹啊。” 冷风如砧板,把周北南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 周望一时间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她从未见过这样伤心又幸福的周北南,好像恨不得直奔到那人身边去。 然而,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朝温雪尘快步奔去的竟是陆御九。 陆御九忘记了自己有灵力,只徒步跋涉着朝那安坐着的人冲去,跌倒在地,又踉跄爬起,滚了一身尘烬,热泪化在风里。 他好像花了好多年,才接近了那个他仰望着的、尊崇着的人,尽管满身尘灰,狼狈不堪,但他满心都是幸福。 在距离温雪尘还有十余步外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齿龈咬得发酸,凄声拜倒:“温师兄,师兄……温师兄……” 温雪尘沙哑虚弱的声音经由狂风递送至徐行之耳朵里,声声虚弱,却叫徐行之听出了一些莫名熟悉的味道来:“陆御九。我问你,你可有辱没清凉谷声名?” 徐行之心跳骤然乱了一拍,像是被一只稚童的手紧拧了一把。 他说不出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陆御九眼含热泪,听着那辘辘摇近的轮椅声,俯身再拜:“弟子在蛮荒一十三载,未行恶事,未杀善人,不曾辱没清凉谷声名!” “是吗?” 这二字幽幽传入徐行之耳中时,激得他手脚登时麻凉,滚滚热血直接冲入脑袋。 ……他想起来这声音属于谁了! ——那个所谓的“三界之识”!那个有气无力的肺痨鬼! 他顾不得细想温雪尘为何会扮演那“三界之识”的角色,放声大喝:“陆御九!!!走啊!!他——” 在徐行之的呼喝声响起时,温雪尘已行至陆御九身前,缓缓抬起他的下巴,神情却冷淡得叫人心脏发麻:“十三年前,你已从清凉谷名录中被除去名字。我清凉谷,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陆御九未曾言声,便觉胃部一阵绞痛。 他低头望去,竟见温雪尘右手执握一把牛耳尖刃,把刀尖戳刺进了他双肋之间的胃部,此时也只有一把藤木柄还留在外面。 温雪尘握紧刃柄,缓缓转动,那一股股鲜血喷溅在地面星砂上时,竟激起了万千星火,一圈圈阵法波纹瞬间扩散开来,范围竟一瞬间扩至百里之外,把一行二十几人统统包围在内。 温雪尘冷声如刀,比将他的胃拧成了麻花的刀刃更加锋利,直直戳向陆御九那颗懵懂又惊慌的心脏:“陆御九,让你做我阵法的开阵祭祀物,真是玷污了我的阵法。”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放送温雪尘、周北南和陆御九的姓名起源: 更漏子·雪中韩叔夏席上 作者:向子諲 小窗前,疏影下。鸾镜弄妆初罢。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暮江寒,人响绝。更着朦胧微月。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州桥 作者:范成大 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皆旧御路也。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第66章 真相豁然 血花绽开! 以血祭奠的阵法,威力自然胜却普通阵法万千,五曜生星,素霓飞升,徐行之只觉腰中“闲笔”重逾千斤,竟直接落在了地上。 兵甲卸地之声不绝于耳,就连周北南掌中的钢炼长枪也不例外。周望立即蹲下身,想将兵刃取回,却发现她握惯了的两把巨刃有如生了根的泰山,被地上的阵法纹路吸引拉扯着,朝地底拖去。 温雪尘身前三尺处,青玉轮盘辘辘飞转,以此为阵眼,维持着整个阵法的运行。 松开匕首木柄后,温雪尘往前摇出半米,从怀中掏出素绢,把沾满陆御九鲜血的手指擦拭干净,又把揉皱了的手绢信手抛开。 血迹斑驳的白绢被狂风吹散,断线风筝似的飘入空际。 陆御九仰头看着自己的血飘走,又迟钝地低下头,看向楔入自己双肋间的匕首。 陆御九难受得晕头转向,他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从清凉谷名册里除名。 陆御九拼命回忆着自己十三年前做了什么错事,但想来想去,他只剩下了委屈,一股股热气直往上冒,一下下顶着眼睛,蒸烤得他无法睁眼。 他注视着曾让他崇慕得不敢直视的人,浑身抖得像是被穿林打叶的夜雨打得抬不起头来的野草。 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蚊蚋也似的低吟:“……你不是温师兄。” 眼睁睁看着陆御九带着一身鲜血,茫然地朝侧面扑倒,周北南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的疑惑远胜于愤怒。他甚至不能理解眼前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幕。 徐行之听到他用气音发出了醉汉般的梦呓:“雪尘……陆御九……” 他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好笑,徐行之有些想笑,但他自己也像是发梦似的遥望着温雪尘的方向。 每个认识温雪尘的人脸上的表情均是支离破碎,唯有孟重光单臂护住徐行之,警惕地向后退去。 愤怒最先在周望体内苏醒过来,她怒吼一声,心里眼里都燃起熊熊烈火,再不徒劳地去尝试捡起自己的兵刃,驭气飞升,一头玄色长发凌乱飞起,将她一张面庞衬得愈加苍白如雪。 她足下生风,发狂般直朝温雪尘冲去! 周北南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大喊一声“阿望”,身影已经逐月流星似的朝她奔去。 曲驰把陶闲往徐行之身侧一推,也紧追周望而去。 而地上的法阵见有人动了,便瞬间腾空升起百丈长、三丈粗的柔软光脉,像是一条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昂首朝周北南与曲驰咬去! 周北南已做好万全准备,打算与其正面一击,谁想那巨蟒到了他眼前,便化作了流萤残光,径直掠过了他,转化为一只紧攥着的巨拳,径直砸向了曲驰! 那硕大无朋的巨手遮天蔽日而来,曲驰一心只想把周望追回,当他察觉到残影挟裹着罡风逼近时,本能地想去按腰间的佩剑,等发现佩剑已失时,他已来不及摆出迎击的姿势。 膨胀得如同一座小山峦的巨拳骤然朝曲驰面门轰来!! 但最终那一拳却并未落在曲驰身上。 千钧一发时,徐行之自后方迎上,闪身挡护在了曲驰面前,生生以拳挡拳,拦住了那拳头的落向! 他左手拳头与那巨手相比,如同芝麻与西瓜,然而转瞬间,自他拳心激荡而出的灵力便将巨手彻底绞碎成碎片! 徐行之素衣飞卷,垂落在身侧的木手亦被卷起的衣袂吞没。 然而,他才刚刚抬起眼睛,那散开的碎片便在转瞬间化为万千细碎光蛾,扑棱棱朝徐行之头脸处扑来! 徐行之还未来得及惊慌,便被一件外袍罩护住了头脸,双耳亦被一双手护了起来。 漫天飞蛾的嗡鸣声里,孟重光抱住徐行之,哑声低唤:“师兄,莫怕。” 一只蛾子飞过徐行之耳侧时,羽翅震动间,竟有人语声传出:“行之,都说过了,你该庆幸我从不参加天榜之比。” 相比于被层层飞扬盘缠的光刃纠缠得难以脱身的周北南与曲驰,冲在最前面的周望竟没有受到丝毫阻拦。 温雪尘亦未后退,坐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到来。 眼看距温雪尘只有数尺之距,周望咬紧银牙,直冲而去,却觉得身体一沉,肢体如有傀儡丝线牵引。 周望定睛一看,原本隐形的丝线现出形状来,把她的几处重要关节死死牵绊住,细细的银丝顺势密密延伸开来,缠绕住她的指掌、腰腹,脚踝。 她像是一只蝴蝶,撞上了蜘蛛早已铺设好的大网。 周望咬牙往前踏出一步,被圈圈缠绕住的手腕之上,细光似的鲜血立即喷溅而出,薄碎的血花涌出她的虎口、手指,顺着她的小臂缓缓淌下。 温雪尘的声音很轻:“别动。不想被分成碎块的话,就乖乖站着。” 见了两个最亲近的人的血,周北南脑内热血突突涌动,脑浆几乎要炸裂开来,他一边挡护着层层不绝、虚实相间地向他扑来的茁壮灵脉,一边惨声道:“温雪尘,你他妈疯了啊!那是你女儿!是小弦儿的孩子啊……” 他在嘶吼,但声音听起来像极了哀求。 过去的十三年间,他曾经梦想过无数次与其他两人重逢的画面,那些画面无一例外是温情脉脉的。 周北南想过,他要是哭出来,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然而他又想,去他妈的,丢人就丢人,只要他们能回来,只要四个人能再凑齐了,让他再死八回他都心甘情愿。 可他一次也没有想过这样的相遇,一次也没有。 温雪尘闻言,感兴趣地托腮看向了周望。 “北南还是那样,连谎都不会撒。”温雪尘自语道,“我未曾婚配,又何曾有过孩子。” 眼前的少女脸上被划出了几道鲜艳的创口,然而那血也抵不过她眼角沁出的红意更盛。 她咬着牙关往前迈出一步,曲弯的膝部再次有鲜血绽裂开来。 温雪尘微微皱眉:“我说过,不想被分尸,就老老实实呆在原地。” 周望所有的仇恨化为血丝,张满双目:“你伤我家人,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这一句话,她浑身有无数血花同时飞出,一身褐色短打顿时被染上鲜血碧色,她却是完全不知痛的模样,小兽似的张开一口银牙,一口咬上了禁锢着她手腕的层层细线。 细线的绷断声与汹涌的血腥味在她口腔里一道弥漫开来。 嘣。 嘣。 嘣。 接连不断的摧折断裂声从她的关节处传来。 蝴蝶宁可撕去她的翅膀,也要拉着这张蜘蛛网一起陪葬,把自己的家人带回身边。 这般顽强而有趣的生命力叫温雪尘怔愣了片刻,旋即,他露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颜:“你是个不错的孩子。何必要跟着他们呢。” 回答他的是几声断裂声。 温雪尘仍然丝毫不退。他失去了对眼前少女的兴趣,目光敏锐扫视过面前那些人。 ——陆御九已然废了。这与他之前的设想相差无几。他这般看重清凉谷,看到自己,必然会第一个冲上前来。 ——眼前这个愿意与他搏命相斗的女孩原本并不在他的算计范围之内,这张网也是为性情莽撞的周北南预备的,然而没想到这女子的举动竟收到了奇效,以她为诱饵,自己也算是成功吸引了周北南与曲驰两人的注意力。 ——徐行之重情重义,在蛮荒与他们相处多日,哪怕记忆未曾恢复,也会设法援护。 ——而孟重光的动向更好预测,徐行之若是遇险,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徐行之原本封锁在经脉中的灵力看上去竟是恢复了。不过,他畏怕虫类的毛病药石难医,这点也不难应付。 而这样一来,他真正的目的便能达成了。 温雪尘用拇指滑擦过苍白透紫的下唇,冷声道:“……上吧。” 随他话音刚落,阵法外围登时开辟了几处传送之门,在光轮旋转间,有兵刃直接从中刺出,从后面将一名被卸去兵甲的丹阳峰弟子右肩彻底穿透。 那些弟子虽是严阵以待,随时提防地上的阵法变幻,但却没想到还有伏兵,一时间,已有两三个弟子重伤倒地。 陶闲惊呼一声,元如昼以骨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拔出自己头上已然残枯的花簪,拦护在陶闲身前。 十几个着清凉谷弟子服制的人自传送之阵中爬出,仗剑杀开一条血路后,纷纷朝元如昼与陶闲处涌来! 元如昼马上觉察出情况不对,扬声大叫:“师兄!孟师弟!你们快回来!他们是冲着这边来的!温雪尘是调虎离山啊!” 在那飞虫簇拥下,徐行之已经腿软得无法站立,他根本无法抵挡这种从骨头缝里密密麻麻爬出的恐惧。 他只能推动着孟重光的肩膀:“快去!救陶闲和如昼!” 孟重光固执地抱着他的脑袋:“不,我绝不离开师兄。” 徐行之隔着衣服,摸索着就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脑袋:“快他妈去!我有灵力护身,死不了!” 孟重光咬死了牙关:“不行。温雪尘他就是想趁我们分散时,伺机把师兄带走!我不可能放手!” 说话间,他又挨了徐行之劈头盖脸的两巴掌,但他仍是半分不肯退让。 他含着眼泪抱紧了徐行之:“师兄,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放开你!” 徐行之挣扎着顶开护住他脑袋的衣袍,虫鸣声瞬间催软了他的腿,逼得他胃酸倒涌,但他仍然挣起全部力道,返身踉踉跄跄地朝陶闲他们所在的方向奔去。 几个着清凉谷服制的弟子已持剑破开重重围堵,杀至元如昼面前,一剑便削去了她的半边簪子;朝他们艰难奔去的徐行之被那层涌的狂蛾纠缠着,几乎随时会被其吞没。 仍有数条丝缕牵绊着周望,周北南曲驰则疲于应付阵法中的千机万变,难以脱身。 谁也没想到,就在此时,一声凌厉的断喝声从温雪尘的方向响起:“都给我住手!” 陆御九手中握着粘满鲜血的匕首,颤抖着手指,将锋刃架在了他的咽喉处。 不知何时,他竟从地上爬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拔出刺入自己胃部的匕首,绕到了温雪尘身后。 就连温雪尘也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挣扎不已的周望,根本没在意陆御九的动向。 陆御九一张可怖鬼面在凄厉的呼喝中显得愈加狰狞:“你们都住手!我会杀了他!” 那些弟子面色一窒,孰料温雪尘竟是丝毫不乱,扬声道:“杀了陶闲,不必管我。” 他偏过头去,近乎挑衅地望向满身沐血的陆御九:“杀了我啊。” 陆御九一咬牙关,扬起刀来,手起刀落,将满是自己鲜血的匕首搠入了温雪尘右胸,又将刀刃向下切割,用尽力气,在他右胸至胃腹部,撕开了一道一掌余长的豁口。 ……唯有他死,那旋转的轮盘才会休止,阵法方能终结。 ——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年的温师兄了。 即便这样想着,陆御九的面色依旧青灰如死,温雪尘的血溅到他的身上,冷得钻心彻骨。 这一刀用尽了他仅剩的气力,他在把刀子卡入温雪尘胸口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站立不稳,那多余的切割,是他顺着温雪尘轮椅侧边倒下时,凭借下坠的惯性顺势切下的伤口。 然而,在他倒下、从地面狼狈地看向温雪尘时,他惊愕地发现,温雪尘面色如常,不痛不痒,那开在他身体之上汩汩冒血的创口仿佛并不存在;他甚至只做出了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抵住自己的胃部,免得有什么脏器控制不住流淌出来。 ……温雪尘甚至有心思对他扬了扬唇角。 陆御九和被绑缚住的周望见此情景,一齐睁大了眼睛。 一个极恐怖的念头浮现在了陆御九心头,他从地上艰难地回望过去,在迷离涣散的目光中,试图辨认那几个意图杀害陶闲的弟子的面目。 在他发现不对劲时,已有数名从化外之境跟随他们而来的弟子更快地察觉了不对,有一人指着其中一个着清凉谷服制的弟子,嘶声喝道:“是魔道!他是魔道弟子!我见过他!” “温师兄和魔道在一起?!” “……等等,他受伤不死……他不是温师兄,是醒尸!九枝灯把温师兄做成醒尸了!” 温雪尘闻言,微微歪头,仿佛听不懂似的,唇角勾出一抹冷冷的笑容。 徐行之耳中已听不见旁的嘈杂声音,他冲到了元如昼身侧,动用灵力,一掌轰飞了一名逼近了的魔道弟子,随即,他一把夺过元如昼手中仅剩一半的花簪,伏在她耳边飞快道:“师兄再给你做一个。” 说罢,他拼尽力道,将全身灵力灌注于那断裂了的花簪,投掷出去,让这半枚花簪破开层层的幻蛾,破开那虚虚实实的灵脉,径直落到了温雪尘用来维持整个阵法运转的八卦轮盘之上。 那花簪只卡住了轮盘细槽几个瞬间,便被绞成了碎片。 但这几瞬,于徐行之,于周北南,于曲驰而言已是足够。 蛮荒搏命的数年岁月,叫他们早就擅于抓住一瞬之机。 他们纷纷将自己的武器引渡在手,周北南、曲驰瞄准轮盘,徐行之瞄准温雪尘,三兵齐发。 温雪尘刚刚开始运转的碧玉轮盘立时间碎为三片,温雪尘则被“闲笔”化为的百枚桃木钉带得朝后飞掠而起,袍袖、衣裳、裤子周圈密密钉了一圈,将他悬钉在了外塔层面上。 轮盘已毁,刹那之间,飞蛾、灵脉与丝线均是消弭无形。 温雪尘抬起眼眸,望向远处毫发无损、看起来只是受了些惊吓的陶闲,低低叹了一声:“……真是废物。” 元如昼放开陶闲,迅速奔至倒地不起的陆御九身侧,把他抱起,不由分说便将他那几乎放尽了他全身鲜血的创伤转移至自己身上。 徐行之捂着蜂鸣阵阵的耳朵,来回倒了好几下,也没能把那飞蛾振翅的诡异声响从脑中倒出。 但是,“醒尸”、“魔道”的声音不绝于耳,又唤起了他隐隐的头痛与晕眩感。 待他由孟重光搀扶着行至塔前,陆御九及其他几名受伤的弟子已被送入塔中休息。 周北南用长枪倒柄接连撞了数下温雪尘的腰腹,犹不解恨,伸脚去踹,不出意外地踹了个空。 他气得脸色煞白:“如昼,过来,把他这个身体给补全了,我还有事儿要问他呢。” 元如昼闻言,目带疑色,但还是顺从地将他那可怕的创口消除尽了。 从始至终,温雪尘面上均是毫无痛意。他眯着眼睛看向惊魂未定的陶闲,以及在他身边安慰他的曲驰,最后才把注意力转回周北南身上:“你们盗窃神器,被流放至此处,亏待你们了吗?” “温雪尘你他妈傻了吧?”周北南愣了一瞬,破口大骂,“九枝灯对你灌了什么**汤?我们何时偷盗神器了?他九枝灯带魔道反攻四门,杀了你清凉谷满谷之人,尸山血海,死伤遍野,你不记得了!?他们把我们这些不肯投降于魔道的四门弟子流放至此,禁闭一十三年,你他妈跟我说你不记得了?!” 徐行之脑中嗡的一声,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魔道反攻?投降魔道? 这几个字生生把徐行之的脑袋割裂了开来,让他疼痛欲死,也让他被封闭了许久的头脑重新见到了光明。 ……他记起来了。 ……所有的事情,他总算是全部记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概括一下:蛮荒里被关了十三年的北南他们,才是好人。 我说些伏笔qwq希望小天使别嫌烦 伏笔一:温雪尘做了“三界之识”,对几人的死活丝毫不关注,只关注九枝灯的利益; 伏笔二:在温雪尘关于过往的记忆里,有徐行之,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小弦儿,只是出现过只言片语和散碎的记忆;(参见39章) 伏笔三:温雪尘进蛮荒后不烤火(第2章,周北南怀疑徐师兄是醒尸时,用火试过他;第51章,本来体虚的温雪尘并没有答应弟子们要他烤火的请求) 大致就是这些了,下一章正式进入大型回忆杀~ 第67章 记忆回溯(七) 树芽微胀,凉风生窗,魔道总坛的春日比起其他地方也未曾逊色分毫。 九枝灯临窗而坐,身着风陵服饰,缥碧发带随风而动。 他援笔埋首,写写停停,似乎打算写一封长信。 窗外云脚蹒跚,一道风吹过,把他刚刚写了个开头的信纸吹起,吹向了窗外的树梢。 九枝灯皱眉,正欲起身,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道脆亮的铃音,慵然的懒声随之响起:“行之兄长拜启,一别数日,心念殊甚。兄长之来信,吾日夜诵读。字字句句,铭记心间,夜来仍有字章入梦……” 九枝灯欣喜又慌乱地起身,甚至不舍得多费步履前去开门,径直将开了一点点的窗户推到最大。 徐行之拣了窗边榆树的一条高枝儿,优哉游哉地坐卧其上,右手抱头,腕上六角铃铛泠泠作响,另一手则执住信纸,历历诵念着。 九枝灯清冷的面颊泛起淡淡地绯色:“师兄,你……别念。” 徐行之把信纸一合,执于指尖,自树上轻捷跃下,长腿一抬便越过窗台,笑道:“师兄又来找你讨酒喝啦。” 九枝灯接过他手中信纸:“师兄随时来,我随时恭候。” 由窗户进了门来,徐行之背靠着窗边,左顾右盼:“别说,你这里的酒还真不错。” 九枝灯抬手替徐行之拂去发上落花:“师兄想要什么,随时来就是了。只要是小灯有的,只要是师兄想要,小灯便一定给师兄。” 说罢,他的指尾貌似漫不经心地勾过徐行之眼下那枚勾人的泪痣。 九枝灯向来冷情寒面,克己守礼,即使与他有这样的接触,徐行之也不会觉得他动机不纯。 做过这个动作后,九枝灯返身向外,唤道:“六云鹤。” 六云鹤推门而入,瞧见徐行之后,本就森冷的双眼眸色更见阴晦,但还是在九枝灯平静的示意下依照礼节下拜:“属下拜见徐师兄。” 徐行之虽是不待见他当初挟持石屏风前来风陵山强行将九枝灯接回魔道的所作所为,但为着九枝灯的颜面,还是神色如常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并轻松笑道:“我偷溜进来的时候瞧见卅四了。可千万别告诉他我来了啊,不然他又得拉着我比半天剑术。” 六云鹤应承下后便心领神会地退下,半晌后抱了一坛美酒进来,又掩门离去。 九枝灯用青梅水煮沸酒炉,替徐行之把杯盏摆好,举壶替他倒上已经温好的酒液。澄净的酒线注入杯中,至杯面方停,酒液恰好比杯口稍稍凸上一线,瞧起来赏心悦目得很。 徐行之一口咬住杯壁,仰脖喝尽,又松开口,令小巧的酒杯落回手掌,继而又对九枝灯绽开一个疏朗的笑容。 仅仅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九枝灯的眼中便生出了无限柔情来,提壶又为徐行之注满了酒杯:“师兄怎么不带孟师弟一起来呢。” 一提到孟重光,徐行之就觉得好笑。 近来南山坳里闹尸鬼,徐行之想着要磨炼磨炼他,便替他向广府君奏请,此次剿清尸鬼之事,由孟重光带几名风陵弟子出行处理。 孟重光实力再不济,有那些天才地宝温养着,金丹三阶的修为也已经在风陵山大部分弟子之上了,他又是清静君正式收受的弟子,总跟在自己身后撒娇打转算怎么回事儿? 昨日那小崽子依依不舍地离开前,千叮万嘱,叫自己不许趁他不在时来寻九枝灯,若是被他发现,就要自己好看。 ……一个小兔崽子,能拿自己如何? 不过报备还是要做的,他今日出门前向孟重光寄送了灵函,告诉他自己要去魔道总坛饮酒,现在他应该差不多已经收到信了。 ……好小子,长本事了,敢威胁我。 你倒是看我听不听你的啊。 想到他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徐行之心情大好地又饮了一巡,随口道:“他忙着呢。” 九枝灯注视着徐行之的眼睛:“师兄同清静君说过你与他打算结为双修道侣之事了吗?” 徐行之摸一摸鼻子,眯眼轻笑:“你可别告诉重光啊。……这次天榜之比,我若是能蝉联魁首,我便会在夺魁时宣布,孟重光乃我徐行之道侣,我要正式与他缔结姻缘。” 说罢,他持杯与九枝灯轻碰了一下:“提前庆贺一下。” 酒液摇晃,徐行之杯中的几滴酒溅入了九枝灯杯中,让他原本倒得恰到好处的酒线溢出了一线。 九枝灯喉结狠狠滚动了一番,把杯子放下,取出锦帕,缓缓净手,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来:“师兄倒真是胆大。四门弟子怕都是要被师兄吓到了。” 徐行之乐道:“我就是想看他们嘴都合不拢的样子。尤其是北南,想想他那张脸我就高兴。” “师兄高兴便好。” 徐行之自行用酒壶给自己斟满酒:“别说,上次雪尘办的婚礼真是热闹,我瞧着眼热得很,赶明儿我也得办那么一场。” 九枝灯只觉自己肝脏生痛,他惊讶自己竟还能在剧痛下说出话来:“师兄若是同女子结亲,公告四海,自是不在话下。但是跟同性道友成为道侣,都是静静地办了……至于大张旗鼓,宴请宾客,道门从未有过此等先例。” 徐行之丝毫不在意:“那便让我来做这个先例啊。” 今日之酒喝来格外醉人些,不到一个时辰,九枝灯与徐行之均已是面带薄醺。 徐行之眯着眼睛看向外面的天色。 九枝灯问:“师兄是要回去了吗?” 徐行之站起身来:“差不多了。” 九枝灯扬声唤道:“六云鹤。” 六云鹤再次魅影似的出现在门口,怀中抱有一坛酒,放下后,又再次默不吭声地转身出去。 徐行之问:“他一直这么闷吗?” 九枝灯平声道:“话少一些也好。” 徐行之:“……他敢欺负你吗?” 九枝灯说:“我已是元婴之体,这总坛中谁敢欺负于我呢?” 说着,九枝灯把小酒坛抱起,递给徐行之:“给师父也带上些酒吧。” 徐行之伸臂去接,但四只手交合在玉坛上时,九枝灯却并未松开。 他将形状狭长的眼睛睁开了些,眼中似有酒雾弥满,隐含水光,将他向来冷淡自持的外壳冲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小缝隙来。 徐行之以为他是吃醉了,玩笑道:“怎么,不舍得给啊。” 九枝灯轻声道:“师兄亲我一下罢。” 徐行之乐了,腾出一只手来推了推他的额头:“还真醉啦?” 九枝灯将酒坛递过去,眼中氤氲的雾气稍稍散去,迷蒙的神情亦重归了清明。 他进退自如地应答道:“……仿佛是有些醉了。” 九枝灯将徐行之送出门去,二人并肩行出百尺,一路说着些闲话。 徐行之问他:“今次的天榜之比在风陵。你会来吗?” 九枝灯细细思量一番:“道中事务繁多,很难说。但去与不去,我都会派人知会师兄一声的。” “派人知会作甚?”徐行之大大咧咧地舒展开修长手臂,揽住九枝灯的肩膀,“把你没写完的那封信写完,再遣人送来吧。我与你写过几回信,你每次回的都是什么呀,官样文章,客客气气的,加起来都不如你今天这封写得像样。” 九枝灯低头:“是。” 徐行之拿“闲笔”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是什么是?每次都答得顺溜,上次渡雷劫倒是不声不响的。我同你说过的话你都抛在脑后了是不是?若不是我看见渡劫云,都不知你擅自渡了元婴劫。我来找你,你还设下结界,不叫任何人进来?” 九枝灯轻声应道:“我不想让师兄受伤。” 徐行之训过他一句,终究还是心软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好在是熬过来了,也不枉我在山下守你一夜。” 九枝灯霍然抬头:“师兄,那夜……” 徐行之满不在乎地搔搔面颊侧部:“……哟,没跟你说过啊。那夜我一直在山下。” 九枝灯喉头发更:“师兄……” 徐行之说:“我身在风陵,想着你在遭罪,左右也睡不着,倒不如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还能求个心安。” 又闲聊过两句,徐行之方才离去。 九枝灯从徐行之说出“守你一夜”的话时,心口便酸胀蹦跳得厉害,即使折回房中、重新坐于书桌旁,那颗心也还是在油锅里兔子似的挣扎。 这四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呢,可他的心就是被这四个字的横沟撇捺磨得鲜血淋漓,又甘之如饴。 他越是想要放弃徐行之,就越发痴迷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大概是入了魔的缘故,他现在若是看师兄看得久了,就忍不住想把师兄吞吃入腹,看着那张嚣张的面容在自己身下露出惊骇与享受的表情。 在方才的酒宴之上,九枝灯数度忍下了撕碎自己这副克己纯善的君子皮囊的冲动。 ……然而他还能忍耐多久呢? 他这般想着,将书桌下的一方青花卷缸拉出。 里面都是九枝灯给徐行之写的信件,一封封,一卷卷,若是展开来,里面的内容可尽是叫人脸红耳热的内容。 这些书信,包括他今日书写的信函,他从未寄出,也不打算寄出,他只会在夜间偶尔取出翻阅。 这是九枝灯内心最阴暗的秘密,不会与任何人言说。 六云鹤在此时推门进来了。 九枝灯掩上手中卷页,却也不打算抬头看他一看:“何事?” 六云鹤站在那里,整个如同一把出鞘的寒锋:“方才看您在与徐行之饮酒,便未能告知于您。……黑水堡反了。” 九枝灯薄唇微微一抿,头也未抬:“镇压。” “对于各分支的不满,您除了‘镇压’、‘安抚’之外,还有别的命令吗?”六云鹤语中含讽,“……您太清楚他们想要什么了吧。” 九枝灯直接道:“他们要的我给不了,也不想给。” 六云鹤道:“那您要‘镇压’的魔道各门可太多了。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已有了元婴之体的尊主,既不思谋拓展魔道版图,也不肯为昔年卅罗将军之死向正道实施报复。尤其是……他还在仙门中长大。”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中更多了几分令人厌烦的傲慢:“……斗胆问您一句,您的心,究竟是向着魔道,还是向着风陵?” 九枝灯不欲与他多争长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镇压黑水堡。不管生死,带黑水堡堡主来见我。可听得懂我的话吗?” 六云鹤哂笑一声,抱拳告辞。 掩门之时,他眸间隐有厉色,直到他双眸盯向徐行之离去之处,才慢慢地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狞笑。 ……不急,慢慢来。 待六云鹤走后,九枝灯从桌下捧出又一只卷缸。 其中装盛了大量信函,这些函件十之**来自于魔道各分支,从半年前开始便雪片似的朝他飞来。信函明面上均是恭贺他成功获得了元婴之体,但话里话外,都是请求他整顿魔道、攻打四门。 这一切,均因为他是元婴之体。 而魔道中的上一名元婴老祖,是他嗜血杀伐的叔叔卅罗。 卅罗于四门而言,是渴血食肉的狂徒杀神,但于魔道而言,则是不幸陨落的英雄豪杰。 而现在,新的卅罗出现了,而他竟然不想向四门实施报复,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 ——当年,他被送去四门,四门疑他,认为其心必异。 ——现在,他回到魔道,魔道同样疑他,认为其心必异。 九枝灯疲惫地倒在椅背上,苍凉又好笑地想:我九枝灯究竟生了几颗心,能由得人糟践呢。 徐行之回到风陵时,不出意外地被广府君堵住了。 他相当怀疑广府君在处理派中事务时,是将“抓徐行之的小辫子”作为其中的一项重要任务来完成的。 跪在青竹殿门口,广府君脸上黑气缭绕,不顾来往弟子注目,厉声呵斥道:“你又跑哪里去了,弄得这一身龌龊酒气?!” 徐行之摸摸鼻子:“您都说了,我这满身都是酒气,我再说我是去听山下水陆道场讲学,您信吗?” 广府君手中的手板一下落在了他脑袋顶上:“还顶嘴!” 徐行之已经料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了。 广府君厉声道:“滚回去抄书!” 徐行之适时地露出惊讶与苦恼的表情:“师叔……” 果然,瞧他一脸气苦,广府君神色才缓和了些:“没得商量。今日去抄《风陵史录》,三遍。明日清晨交与我。” 徐行之认命地一低脑袋,问道:“……师父呢?” “师兄身体不适,正在殿中休憩。”提及清静君,广府君铁板一块的面容才有了些许松动,“少想着让师兄来替你说好话啊。” 徐行之微微皱眉:“师父自从上次出关后,身上好像就不大好,病歪歪的,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广府君否认道:“师兄不会这般没分寸。……你要是当真体贴纯孝,便多操心操心派中事宜,替师兄分忧,不要……” “……溪云。” 广府君闻声停下训斥,回首一望。 清静君站在台阶之上,披衣而立,唇色稍白,风吹袖满,衣纹缭乱,让徐行之产生了一种他皮下无骨无肉、随时会乘风归去的错觉。 清静君温软道:“我是叫行之出去买酒。你勿要责罚他。” 广府君:“……师兄,他可是自承是出去喝酒了。” 清静君懵懵地啊了一声,把目光投向徐行之。 徐行之有点委屈地用眸光表示,师父,你出来晚了,咱俩没对过口供啊。 清静君拱了拱鼻子,乌黑的眼珠轻轻转了两下,继续强行辩解:“……他替我出去买酒,喝上两口,也不妨事的吧。” 广府君:“师兄,风陵规矩如此,决不能因为他徐行之而有所退让!让他抄三遍《风陵史录》,已是极大的优容了!” 清静君同广府君讨价还价:“要不,一遍吧?” 广府君厉声:“不行!” 清静君软声道:“……溪云。” 广府君:“……” 清静君澄明的双目盯准了广府君:“……溪云。” 广府君扶额片刻,匆匆拂袖,从清静君身上转开视线:“一遍就一遍罢。算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 清静君在广府君背后对徐行之调皮地眨了眨眼。 广府君背对着他,自是不知让他操碎了心的师兄现在在做些什么。 他兀自叮嘱徐行之道:“此次天榜之比在咱们风陵,事务繁杂,不一而足,作为风陵首徒,不论大事小情你都要协助于我,安排妥当,万不可再出外鬼混了,你可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广府君:……没得商量! 清静君(下垂狗狗眼):溪云…… 广府君:……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 与此同时,为被两条小狼狗盯上屁股还浑然不觉的直男受师兄表示一秒钟的同情与哀悼。 第68章 镜中窥人 发过训诫,广府君便拂袖离去。 清静君朝他青松似的背影望过去,待他走远,才收回视线,慢吞吞下了台阶,朝仍跪在地上的徐行之伸出手来。 徐行之故意把自己的手交过去。 清静君抿唇浅笑:“给我带来的酒呢。” 徐行之轻咳一声,立起一膝,将自己的储物戒指从指上捋下,拉过清静君的手,给他戴上。 他抬目笑道:“师父应该清楚怎么用吧。” 清静君把右手摊开,任他为自己戴上戒指,另一手则缓缓抚过徐行之的脑袋。 清静君掩藏在流云袖下的皮肤白得透明,还有些奇怪的青红淤痕,似是有巨力抓握过。 徐行之只望上一眼便皱起了眉:“师父,您最近身体无事吧?” 清静君安慰他道:“只是有些多眠多梦,无需挂心。” “我为您调理一下经脉?” 清静君温柔地抚一抚他的头发:“师父知道该如何照料自己。” “行之这不是心疼师父吗?”徐行之笑道,“再说,师父当真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吗?半月前,您跑去后山饮酒,连醉六日,流连山间,人影都瞧不见,吓得广府君带我去搜山,您都不记得了?” “喝醉后的事情怎能记得?”清静君好脾气地笑,“……小灯怎么样了?” 徐行之一噎:“师父……” 清静君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温软道:“你身上的酒气是魔道里百年以上的纯酿白酒香,当师父闻不出来吗。” 徐行之一乐:“小灯还行。自从进得元婴期后,在魔道中便没人再敢欺辱于他。” 清静君软声道:“可能不那么简单吧。他在四门之中长大,四门之人再如何待他,也不至于当真伤他害他。以后你多去魔道总坛那里看一看他,好教他心里好过些。” 徐行之故意调侃他:“师父是想多饮些纯酿吧。” “更好的酒我也喝过。”清静君道,“这酒既然是小灯送来的,左右是个心意。我喝了他的酒,也好叫他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至少在风陵还有个家。” 说到此处,清静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下垂眼里透出一点薄红的泪意来:“我近来总是这样困倦,大概是春困吧。” 徐行之毫不客气地:“是师父饮酒过甚了。恕弟子直言啊,师父这般贪恋凡间之味,何时能修得‘无为’至境,羽化登仙?不如早些戒了酒吧。” 清静君略有委屈之色:“戒了酒,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行之:“……” 行行行,您是师父,您最大。 清静君又道:“再说了,我不想成仙。” “为何?” 清静君温柔笑道:“行之还小。师父一走,谁来照顾行之呢。” 徐行之简直哭笑不得:“得得,师父,我又不是重光,都这么大了,还要人照顾着。您这话啊可千万别叫师叔听见,不然他必定把您这多年不飞升的事儿都记在我头上。” 清静君笑了,慢吞吞地回护广府君:“……溪云没有那么无理取闹吧。” 徐行之想,在师父这种温吞和顺的人眼里,这世上有无理取闹的人吗。 清静君也的确是倦了的模样,推一推他的肩膀:“你回去休息吧。” 送走徐行之,清静君返身回到青竹殿内,关上殿门,缓步行至蒲团前,盘腿坐下,调息入眠,不消片刻,就已经将意识沉入识海之间漫游,好攒积精神,消乏解困。 然而,当清静君浸入识海不久,他本该沉睡的身体却隐隐发生了变化。 ——他颈间似有一道虫行之迹涌过,在那半透明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的颈脉在不正常地蠕动。 清静君睁开双眼,摇摇晃晃走下地来,光足曳袍,走到一面铜镜之前,方才止步。 铜镜之中映出了他细白圆润的足踝,修长润洁的小腿,青纱素袍披挂在身上,若隐若现,与他平时醉酒夜奔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唯有他一双眼中,失去了往日绵软无辜的融融暖光,尽染霜色血晕。 那手指缓缓揉按着清静君那双柔软丰盈的唇,继而用那双唇挑出一个玩味又狠戾的狞笑:“……岳无尘,你好啊。” 徐行之返回自己殿中,百无聊赖地转了两圈,胸中多增了几分烦闷。 往日他回来,孟重光要么是在床上、要么是干脆坐在门前阶上抱膝等着他回来,一见他的身影便小狗似的往上扑,陡然见不到这粘人的小东西,徐行之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了。 他在屋中煎熬了半刻,果断挥袖动用法力,让房中的一盏灯徐徐燃起青光来。 转瞬间,屋内多了三个或坐或站的虚影。 瞧到他们三人,徐行之才觉身心舒畅了些:“哟,都忙着呢。” “我操!”周北南显然是刚沐浴过,大片大片麦色肌肉上还挂着分明的水珠,“徐行之你要点灯不会提前打声招呼啊。” 徐行之靠在椅背上随意一摆手,不走心地招呼道:“北南,我来找你们玩了。” 周北南把手头的衣裳直接甩向了徐行之,徐行之一躲,才想起来自己在周北南那边也是一道幻影,便笑嘻嘻道:“干嘛呀这是。” 徐行之闲来无聊时,做出了一盏犀照灯。 徐行之做这东西的初衷倒是正经:“这样一来,一旦四门发生了什么事情,或是哪一处附近有了什么棘手的怪物,我们便能互通有无,及时处理事端。” 他去清凉谷、丹阳峰和应天川,在温雪尘、曲驰和周北南房中各放了一盏,只要其中一盏催动法力点燃,便能自行选择让其他几盏一齐亮起,好窥见对方身影,听见对方的声音。 对于他做出的小玩意儿,温雪尘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就是怕没人陪你说话罢。” 周北南对此亦表示赞同。 不过,话是这么说,最终这四盏灯都安安稳稳地摆在了四门首徒各自的殿中。温雪尘还特意在殿中储存了六块可供犀照灯燃烧的、价值连城的黑犀角。 果不其然,这东西摆上后,派上正经用途的次数少之又少,大多数都是徐行之闲来无事,找他们唠嗑时用的。 温雪尘正在埋头写着些什么,听到周北南与徐行之争执,他头也不抬道:“你们二人说话声音小些。曲驰在打坐。” 徐行之把椅子调正,“听见没有周胖子,别再吵了啊。广府君叫我抄《风陵史录》,我得静下心来。” 周北南幸灾乐祸地揩尽身上的水珠,用浴巾围至腰间,又把方才丢出去的衣裳捡了回来,草草披在身上:“怎么,又惹事儿啦?” 徐行之摊开一卷空白竹简:“我不惹事,广府君也总能寻到事由叫我抄书。” 温雪尘淡淡道:“你着实应该好好借此修身养性。” 徐行之抱怨:“抄都要抄吐了,哪里来的修身养性?我们风陵山里藏书阁的哪本书我没抄过?现在我一提笔就胃里反酸。” 闻言,温雪尘向来清冷的面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容:“那便是你没有用心。” 瞧到他面上表情,徐行之若有所思,装作起身倒水,蹑手蹑脚绕至他身后,将自己瞧到的东西念出声来:“坐观天地卧观心,流云成卿,飞星成卿……” 温雪尘脸上一红,斥道:“走开!” 徐行之踱开来,笑道:“‘流云成卿,飞星成卿’……北南,小弦儿回应天川省亲了?早点放人家回来吧,你看雪尘都给憋成什么样了。” 温雪尘羞赧得有了恼意:“……徐行之!” 徐行之马上乖巧道:“我抄书,抄书。” 于是,四人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温雪尘用心写着他可能永远不打算送给周弦的情书,徐行之抄书,曲驰打坐,周北南提着枪去校场练习了一个时辰,又提着枪回来,又沐浴了一番。 周北南回来后惹出的动静不小,从方才起就在打坐调息的曲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三人幻影,也没有露出太多的惊讶之色,只温和地披衣起立,走到徐行之的幻影跟前看了一眼,笑了一笑,便取来一册书卷,自顾自看了起来。 四人各为其事,倒是安闲自在。 许久后,曲驰被几个弟子叫了出去处理些事务,他前脚刚出去,徐行之便把笔一撂,伸了个懒腰。 周北南:“抄完啦?” 徐行之把墨迹未干的卷册往前一推:“抄什么抄?《风陵史录》我自从入山来,抄了三十来遍了,背都背下来了。看看。” 周北南一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光裸着肌肉紧实的上半身,一边凑过来看那卷册:“行啊你。” 徐行之用指尖叩着桌面:“帮我看看,有没有纰漏。” 说罢,他扭过头去,对温雪尘道:“雪尘,今年小弦儿还参与天榜之比吗?” 温雪尘点头:“嗯。” “我说,小弦儿怎么还来啊?”徐行之将胳膊架在椅背上,“温白毛,说真的,你行不行啊,这可都半年多了,我小侄子小侄女呢?” 温雪尘停笔,抬头看他:“我行不行,你要不要试试?” 徐行之大笑。 周北南自徐行之身侧走开,把湿漉漉的浴巾搭到一侧去:“虽然姓徐的十句话里就一两句像句人话,可这话说得对着呢,雪尘,我可等着抱外甥呢啊。” 温雪尘平声道:“我想要女孩。” 周北南啊了一声,抓一抓耳朵:“女孩儿?那么娇,怎么养啊。” 徐行之拿过抄好的书卷,一边从头看起,一边说风凉话道:“是人家夫妻俩养,你一个做舅舅的一年能抱上两回就差不多了。” 温雪尘显然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道:“对了,今次天榜之比,曲驰不能上。” 徐行之疑惑地:“嗯?” 温雪尘道:“你忘了?他是丹阳峰代山主,这等盛事,怕是得和清静君他们坐在一起。” 徐行之乐了:“这敢情好啊。我又少了个对手。” 温雪尘:“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听师父他们说,今年你可能也不准再上了。” 徐行之一怔。 温雪尘抬头道:“你一个元婴修士,又已得了这天榜榜首之名,何必要掺和进去呢。” 徐行之皱眉。 他想到自己的计划,思来想去,还是不肯轻易抛下,便一手持卷,将身体朝温雪尘幻影所在的方向倾了倾:“我不管,我就要参加。” 温雪尘:“……你跟谁撒娇呢。” 徐行之笑眯眯的:“你呀。” 温雪尘:“……” 徐行之:“雪尘兄,跟我向扶摇君说说好话呗。” 温雪尘:“嗯。有事雪尘兄,无事温白毛。” 徐行之不说话,只眉眼含笑的望着他。 温雪尘咳嗽一声,掩口含糊道:“……我尽量。” 徐行之立时眉开眼笑:“谢啦。你帮我跟扶摇君说,我不动用‘闲笔’也行,让我随便拿把剑也行。总之能叫我上便成。” 周北南一瞪眼:“你几个意思?我今年还参加呢啊。” 徐行之咧嘴笑开了,埋首继续看自己刚刚默写下的内容,没看上三两行,他便锁起了眉来,对周北南抖了抖手中卷轴:“看看,看看,刚才叫你帮我看看有无疏漏,你怎么就没看见?” 周北南扫了一眼那卷轴:“你们风陵的史录我怎么会清楚。” 徐行之:“嘿,我就不信你们应天川史录上没记载。” 他指给周北南看:“魔道廿载和卅罗发起的‘征狩之乱’是征狩元年发生的事情,我写成征狩二年了,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万一被广府君瞧见了,还不得骂我不用心?” “你自己写错了关我什么事儿?”周北南翻了他一记白眼,然而说过这话后,他自己眸间也带了几分疑色出来,“‘征狩之乱’不就是征狩二年发生的吗?” 徐行之:“……你脑壳泡水泡坏了?从小背到大的东西你都能忘?” 说罢,他又转向温雪尘:“温白毛,告诉他,‘征狩之乱’是哪一年的?” 温雪尘眉尖微蹙:“不是征狩二年?” 提笔欲改的徐行之:“……” 被他们两人一说,徐行之自己也怀疑了起来。 但他想,自己抄了三十来遍的东西,怎得会记错,于是他便在那“贰”字上画了一个圈,打了个叉划去,又在空隙处添改了一个“元”字。 恰在此时,办完事的曲驰回了殿。 徐行之把笔搁下,转身问他:“曲驰,你来得正好。我问你啊,‘清静君岳无尘,灭卅罗,平定魔道之乱’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 曲驰温声答:“征狩元年啊。怎么?” 徐行之冲温雪尘和周北南一摊手。 周北南只当自己记错,转身去穿衣了,温雪尘则用笔身支住自己的脑袋,似有疑色:“……我刚才说的是多少年?” 徐行之笑道:“得,温白毛,你这脑子看起来的确是上了岁数了。” 温雪尘仍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此事相对于谷中杂芜之事来说着实太小,也没困扰他太久。 徐行之这边也忙碌得紧,把默写好的《风陵史录》交与广府君后,他便开始为天榜之比忙碌起来。 待他忙过几日,好容易闲下来时,才发现已经久未收到孟重光的灵函来信了。 徐行之夜夜睡着冷被窝,也没个说话的人,嘴闲得发慌,成日里去找周北南,还盛情邀请他来风陵山同住,结果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本公子去陪你睡?你他妈不会自己找个道侣啊。” 徐行之想,我找了啊,这不是被自己派出去了吗? 联络不上孟重光,着实叫徐行之心里空落落的,他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他前几日寄去的那封告知孟重光自己前去魔道总坛饮酒的灵函惹的祸。 他又拟了一封灵函。 所谓灵函,不需下笔,乃以一道灵光修成,由笔者口述,再传送出去,既能保证收信者能收到,又能让其听到送信人亲口所言。 “重光,数日不见,近来可好?我成日忙碌,夜来甚是思念你,几度梦回,均梦见拥你在怀,甚暖。” 徐行之向来面皮不薄,心中想些什么,诉诸笔端,也不会打上分毫折扣。 留下这几句话,徐行之正打算把信函送出时,他的殿门被人叩响了。 徐行之一喜,本能抬头:“重……” 然而进来的却是元如昼。 数载过去,她明艳的面目因着修仙持道不减光芒,反倒又被打磨出一道温润和婉的清光,皎然如梦。她哪怕不说半句话,随意往那里一站,便足以入许多人的梦。 元如昼将一壶沏好的清茶在徐行之右手侧放下:“师兄,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这些日子我看师兄甚是劳累,所以特地泡了来给师兄解一解乏。” 徐行之目色都柔和了几分:“谢谢。” 元如昼送过茶却未走,立在桌边迟疑片刻,才缓缓道:“师兄。” 徐行之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嗯?” 元如昼垂首,声调里包含的深厚感情让徐行之不禁动容:“师兄,我进风陵已有十数年。从我进入风陵开始,你便是风陵首徒。我仰望着你,看着你,只要有你在身侧,我便觉得踏实、安心……” 徐行之突然有了些不妙的预感,发声试图阻止她接下来的话:“如昼……” 元如昼却没有理会他的阻拦,柔和道:“师兄,我可有幸,能从你这里获得一生的踏实与安心吗?” 徐行之手一抖,将记下了元如昼声音的灵函递送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清静君的伏笔,参见第四十二章~ 第69章 无尘无垢 半晌后,元如昼从徐行之殿中走出。 她眼圈微红,茫然恍惚,像是刚开始做梦就被人强行推醒,看上去醒了,但梦的吸力又让她昏沉沉地想要重新堕进去。 她听得出来,徐行之已竭力把拒绝的话说到最委婉了。 但这又于事何补呢? 待她回到广府君居住的妙法殿前,广府君恰从主殿中迈出,看见她便扬声道:“如昼,你来一下。” 广府君向来对弟子仪容要求严格,元如昼进殿前已经在三照镜前整理过,确认眼角与眼下的红意已消,她才敢放胆进来。 广府君也的确没能看出什么端倪,下过这声吩咐便又转身入了主殿去。 元如昼理一理云袖,正欲上前,突然从侧旁递出一方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元师姐。” 元如昼一抬头,只见正在殿外侍弄花草的徐平生手持净帕,略有些紧张地对她道:“帕子不够用的话,我这里还有。” 她刚才费尽心力,认为已把仪容整理得够好了,谁想竟会被人一眼看出端倪,不觉好笑道:“……你知道我哭过?” 徐平生:“看得出来。” 这四个字沉重得就像是有铅块坠在他舌尖,为了说清楚这四个字,他硬是出了一身的热汗。 元如昼接下了他的手帕:“多谢。” 将手帕递向元如昼时,徐平生碰到了她的指尖。 那处肌肤冰雪般凉,但很快,被她碰过的地方就像是被燎原的烈火舔过。 徐平生被烫得飞快松开手来,但旋即又后悔起来。 元如昼看到他的眉眼,不知怎的,竟从里面看出了徐行之的些许影子来。 她飞快挪开视线,眼睛又有些发酸,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元如昼握紧手帕轻声道:“我暂用一下。等我回去,把手帕洗净了再还给你吧。” 徐平生想说你留着便好,但话到嘴边,就简化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字。 眼看元如昼转身要走,徐平生追出几步:“师姐,今晚弟子殿那边有诗酒茶会,你……你能来吗。” 弟子殿临着一条山溪,一片桃林,每至春日,桃花盛开,弟子们便时常在溪边桃林里举办诗酒茶会,风乎舞雩,放歌咏诗,自是逍遥快活。 元如昼正想寻一处可以尽情纵歌纵情的地方,便点头允下了:“好,我会去。” 说罢,她迈步朝主殿而去。 徐平生站在原地,既是心疼她不知为何而来的眼泪,又因为刚才暧昧的触碰而微微战栗。 当他再次开始修剪花枝时,便再没用过方才被元如昼碰过的左手。 因着要处理天榜之比的诸项事宜,徐行之那边忙得很,连弟子们递送来的诗酒茶会的邀请都被他闲置在了一旁。 忙到夕阳西下,他还是没有收到孟重光的灵函回复。 尽管在元如昼走后,徐行之很快寄送给了孟重光一封用来解释的灵函,但这前后三封信均如石沉大海。 迫不得已,徐行之给与孟重光同行的风陵弟子又递了一份灵函。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收到了一封回信:“师兄,孟师兄这几日脾气差得很,今日更是喜怒无常,在房内摔摔打打,说要追查那些尸鬼的老巢在何处,没个十天半月绝不回风陵。” 徐行之:“……” 离家出走是吧? 行,等着。 天榜之比左右也就是五天后的事儿了,等赛程正式展开,事情不那么多了,他便去南山坳把这个赌气的小东西抓回来。 这般想着,徐行之心中却并没有松快几分,郁郁地去泡过小半个时辰温泉后,便提着酒壶,打算去青竹殿里找师父饮酒。 谁想他会在夜色已深的青竹殿外撞见广府君。 竹香侵衣,松影空明,眼前的一切本该是春日胜景,但广府君却是一脸的阴沉晦暗,独自一人袖手立于殿前。 四周无任何弟子看守殿门,徐行之从中嗅出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刚想上前向广府君问个究竟,便听得一阵异响从紧闭的殿门内传了出来。 “嗯——唔,唔~” 那声音隐有些痛楚,但更多是入骨的颤抖与欢愉,如云月相融,如鱼水相投。 徐行之虽也未经人事,可又怎会不懂这是什么。 清静君声音独特,温软酥绵,此时低哼起来,着实是撩人心魄。 但这声音简直令守在门口的广府君坐卧不宁,眼见徐行之来了,他先是变了变颜色,冲他摆了几下手,示意他快些离开,但他转念一想,又改了心思,招手叫他过来。 徐行之其实也想快些走,但又对广府君违逆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师叔。师父他这是又吃醉了?” “谁知道?”广府君黑着一张脸,手里持着的一份竹简边缘已被他捏出了几道鲜明的裂痕,“我来此处找你师父,是有要事相商,可他竟……” 广府君这等严苛自持的人,怎能轻易说得出“自渎”二字来,憋忍得脸色发青:“你……你进去看上一看。” 徐行之为难道:“师叔,您都不敢进,拉我去做这个垫背的,合适吗?再说,我万一看见师父……那样,将来师父颜面何存啊。” 广府君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得紧阖的门扉里传来一声高亢的痛吟:“啊……啊!轻,轻些!” 广府君脸上爆红,看上去比门里那位还要激动,恨不得拿手里的竹卷把自己拍晕来求个心安。 他忍受不住地转身拍门:“师兄!师兄!开门!” 徐行之却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异样:“师叔,师父房中有旁人吗?” 广府君连脸都不敢回过去,只拿通红通红的后脖颈对准徐行之:“怎么可能?师兄向来独居青竹殿,就连近侍也只有两个,还都被我支开了。” 徐行之蹙眉片刻,上前摇撼了一下门扉,发现门已被灵力封死。 他只能无能为力地摊手道:“师叔,我修为不如师父,进不去的啊。” 说罢,他叩一叩门扉:“师父,师父?你声音小一些。” 殿内沉静了片刻,但少顷,便有床榻吱吱呀呀的晃动声传来,至酥至软的鼻音浅哼连绵不绝。 得,大约是真醉了吧。 徐行之一掌搭靠在门上,从腰间抽出“闲笔”,运起灵力,“闲笔”便化作一片有千千之结的灵网,张开来,尽数附着在青竹殿外壁,顿时,那所有传出的声音都被灵网吞没殆尽。 徐行之恭敬地对广府君一弓腰:“师叔,您先回去吧。我在此处守着师父。” 确认的确是听不到那靡靡之音了,广府君才狼狈地寻回了几丝正色,怒道:“胡闹!这要是让弟子们听见了可还了得!他这风陵山主还要不要颜面了?!” 徐行之宽慰他道:“醉酒之人什么荒唐事做不出来?师父此举并非出自本心,师叔也莫要着急上火,平白伤了身体。” 话虽如此,但徐行之心中却隐隐地浮起些许疑窦来。 他跟随清静君至今,见惯了他各类醉态,他再醉的时候也有过,可清静君于肉欲是半点志趣都没有,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哪里做过此等纵情纵欲的事儿? 广府君攥紧手中竹卷,又羞恼难当地念了几声“不像话”,好容易才咽住满腔怒语,面红耳赤,拂衣而去。 徐行之在青竹殿台阶上坐下,权作看守。 左右回了自己殿中也是空荡无人,待在哪里都是一样。 很快,天上开始落雨,点点滴滴的。 微雨似清漏,势头并不大,徐行之甚至远远听到了弟子殿方向传来了欢歌笑语,便想到今夜会在山溪桃花林边召开的诗酒茶会。 看来落雨也不会耽误这些弟子们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只是想上一想那些年轻无忧的面庞,徐行之的脸上便浮现出笑意来。 人们均说,修仙求长生,可真正的长生又有什么用呢。 徐行之坐在阶前,把头靠在青竹所制的栏杆上。 有了这些人作陪,长命百岁就很好。 然而,在声音被阻绝的殿中,卧于榻上的清静君却并不好过。 榻上铺陈的素色锦单被他咬得紧绷起来,一滩水迹顺着他发白的唇畔在晕开,半晌后,他松开被咬得发痛的牙齿,在宽大的榻上来回翻滚,身下鼓鼓然骚动不止,双唇灼灼然开合低吟。 一滴又圆又大的眼泪从他微微发红的眼尾处沁出,沿着还未干的泪迹蜿蜒而下。 但自始至终,他都未曾睁开眼睛,唯有身上的灵脉在有规律地运行,间或闪出星子似的光亮。 在清静君浮沉的识海之中,原本只该存在一只元婴,此时,却有两只元婴形状的小人在缓缓勾弄,翻覆,徐徐而深,徐徐而摇。 身处上位的人面目不清,但依稀可辨眉眼中有着浓郁的邪异之色,鸦青的双眸里翻滚着不息的**。 底下的人显然已是在旷日持久的交欢中脱了力,只能任那双手着迷地抚摸他澄金的肤质,腹热唇焦,只觉体内每条骨缝都被填满了。 灵根乃修士之本,而身处修炼的识海之中,每一次最简单的碰触都是直通筋髓,更别提这般亲密的灵肉交合了。 起起落落数百次后,底下人已是气声濡行,汗出如珠,侧卧在识海之中,任那淡金色的波浪把他蚕茧似的包裹起来,沉入识海内部。 从识海之中抽离而出,那卧在榻上的“清静君”便衣衫缭乱地起了身来。 他拂去额上的汗珠,起身照镜,镜中人面惭意羞,眸中水汽荡漾,但旋即便又换上了一张嚣张又邪异的面庞。 “清静君”用指尖一点镜面,镜面便像是被触碰到的水面,一层层荡起涟漪来。 片刻后,镜中浮现了六云鹤的脸。 乍一看到这张脸,六云鹤便难掩激动之色,双手平叠,俯身下拜:“师父!” “清静君”双手交叉在发鬓边缘,将披散下来的如瀑青丝朝后撩起,露出光洁清爽的额头,发出一声磁性到可以轻易叫人融化的邪笑:“你已改拜我兄长,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弟子,我卅罗可还有资格受你这一声‘师父’?” 六云鹤与眼前人相隔千里,却凭空被他寥寥数字说出了一身冷汗,连头也不敢抬上分毫:“弟子不敢!弟子心中多年来真正拜服的,唯有师父一人……弟子本想为师父谋求到魔道之主的位置,谁想被那九枝灯争了先……” 自称卅罗的人伸手扶住镜面,浅笑道:“……什么魔道之主,我可不稀罕。……你的心思我自是晓得的。你藏我残魂多年,半年前用酒坛,将我送至风陵山,又送了我这身好躯壳,着实纯孝啊。” 卅罗一席话将六云鹤说得衣衫透湿。 他本是赞扬,但六云鹤深知对面是怎样喜怒无常的一个人。 卅罗声音极妙,沙哑、性感,无论与谁说话都带着亲热与宠溺,能让人化在一片纱雾似的温柔乡中,但往往在对面放下警惕之心时,他便能在谈笑中取出对面人腹腔中的肝脏,放在口中,缓缓咬下,欣赏着对面那惊骇又恐怖的表情。 他所作所为,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做许多事,大抵也是冲着“有趣”二字。 见六云鹤不敢说话,卅罗轻笑一声,护住颈项,咔咔活动几下。 六云鹤急忙岔开话题:“这具身体好用吗?” 卅罗满意道:“好用,耐操。” 六云鹤神色一变:“师父,您……” 卅罗阴笑:“放心吧,他不知道我在他身体里。我死前毕竟与他灵力相当,他这人……” 说到此处,卅罗眼中阴翳稍散,抚唇浅笑了一下,“……这人又迷糊得很,未经人事,根本不会往旁的地方去想。上次我逗弄他,在野地中同他交欢六日,他也只当自己身体难受是宿醉难醒的缘故。” 卅罗话中有着难以言说的亲热与温存:“……当年怎会是这个小迷糊杀了我呢?” 说着,卅罗席地而坐,从地上摸起一只喝得只剩下底儿的酒坛,饮下几口,又擦一擦唇畔,笑道:“清静君岳无尘,清静自在,无尘无垢。哈?” 六云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道:“师父用得满意便是。” 按他对卅罗的了解,卅罗这副模样有些反常。 虽然卅罗常无定形,但也从未这般频繁地提起一个人,口口声声均不离他。 不止这回,前几次与卅罗交谈时,他都是这样,满口都是清静君。 六云鹤记得,在被初出茅庐、不露山水的清静君一剑刺死前,卅罗一直醉心魔道修习、杀戮嗜血,世间男女在他看来均是走肉一块,以至于他从未有过道侣。 按师父性格,操弄十几年前把他杀死的宿敌,以此施与羞辱,可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六云鹤有些担心,师父会不会上瘾了。 卅罗兀自道:“……这家伙可真有意思。” 六云鹤忍了又忍,方才谨慎开口道:“师父,我们的计划……” “不就是天榜之比那日吗?”卅罗慵懒又亲热地弯起了眼睛,清静君这具身体他已是运用得驾轻就熟,“我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六云鹤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徐行之……” 卅罗轻描淡写道:“我讨厌他。” 说罢,他把清静君戴在指掌上的戒指取下,丢进了还有酒液残留的酒坛中,溅出了一朵小小的酒花:“我说过,我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我。” 第70章 异象突生 徐行之是被雨声闹醒的。 他睁开眼睛,只见眼前雨幕密织,在积了水的青石地面上无数打出细碎的浮沫。距离他足尖两三步的石阶上,一片片因为常年踩踏而磨出来的小水凼中里碧波漾漾地泛着月光。 初醒过来的徐行之有些疑惑,他明明未坐在檐下,落雨这么久,身上既没有沾湿,也没觉得冷。 等他揉过酸涩的眼睛,才发现头顶上撑着一把蛮大的油纸伞,伞面上雨水横流,顺着边缘点点滴滴地滑落。 “醒啦?” 身后的问询声如往日一样温煦。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清静君盘腿坐在比他高两阶的地方,举着一把油纸伞,把二人与这无限天地中的雨幕隔绝开来。 自己身上反向披裹着清静君的外袍,其上温温热热,大概是有灵力加持过,像是被一双手臂轻拥着,暖和得让人想翻身再睡上一觉。 徐行之轻声唤:“师父?” 清静君把随着他动作有些滑落的衣袍重新掖好:“怎么在这里睡啊。” 想到昨夜之事,徐行之试探着问:“师父,昨夜……” “昨夜?”清静君软声道,“傍晚我吃酒吃醉了,身上又乏得很,便早早睡下了。丑时整醒来,听到外面有雨声,就想出来散一散步,却见你在阶前睡着了。眼看着雨势渐大,我才给你打了伞。” “师父怎得不叫我起来?” 说着,徐行之便要把身上衣袍解下,还给清静君。 清静君按住了他解衣的手,又摸一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披着,莫要着凉。……我怕扰了你安眠。这几日为着天榜之比的事儿,行之定然是累了吧。” “师父若是想叫我少操心,就听行之一句劝,少饮些酒吧。”徐行之回过身去,“您知不知道,山中账面上,有十之二三的用度都是给您买酒的。” “唔?”清静君皱了皱鼻子,“这么多吗。” “不然呢?那酒是天上下下来的?” 清静君一手撑伞,一手恋恋不舍地缓缓搓着衣摆,半晌后,才像是下了老大决心地道:“那我少喝些?” 徐行之揉了揉被雨气润得微微发痒的鼻子,摊出手来:“师父把酒壶给我。” 清静君:“……” 徐行之:“先戒您两个时辰酒,试试看。” 清静君仔细想了想,为了山中账面考虑,才极肉痛地把自己随身的小玉壶交了出去。 徐行之一把把玉壶塞进怀中,又接过他手中的伞:“师父,咱们爷俩散散步去?” 清静君盯着他的胸口:“嗯。” ……目光像极了贪馋的小狗,很明显是在后悔刚才把酒壶交过来时没能多喝上一口。 徐行之忍笑,站起身来,轻松地跺了跺脚。 清静君正打算起来,右脚方一挨地,他脸色便变了:“行之,腿麻……” 徐行之眼疾手快,用脖子夹住伞,一把抄起他的右小腿,用右手发力掐摁着他足后的筋络,很快,清静君僵硬的脚腕才放松下来。 活动两下踝腕后,清静君扶着竹栏站起,眉心却又微微皱起,手指抵住腰后,将紧窄的腰胯稍稍往前送了送。 徐行之好笑道:“师父,您近来怎么了?经脉不疏通,成日里又昏昏沉沉的。看来的确是该戒酒了。” 清静君这时候倒拒绝得飞快:“不要。” 徐行之一哂。 他揣着清静君的酒壶,撑着清静君的伞,与清静君在寅时三刻的风陵山闲逛,腕上的六角铃铛泠泠作响,洒下了一路清亮的铃音。 行出百十步后,清静君才在铃音声中问道:“行之,你还戴着这铃铛?” 徐行之摆一摆那崭崭如新的银色手铃:“这是您在收徒典仪上亲手给我戴上的。我还能给扔了?” 清静君道:“一样不值钱的小东西而已。如果你不喜欢,便去了吧。” 徐行之笑道:“刚开始的时候,这玩意儿在我身上叮叮当当的,还觉得怪不对劲的,但戴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就这么戴着吧。” 清静君仿佛也只是偶然想起这事,随口一提罢了,接下来他没再提起关于铃铛的事儿,徐行之很快将此事抛却在了脑后。 二人又走了一段,本来稍减的雨势又大了起来,他们两人只好找了一处初荷新上的小亭子避雨。 徐行之与清静君在雨气弥漫的亭中石桌前坐下。 坐定后,前者将怀中玉壶掏出,惹得清静君眼睛一亮。 徐行之又把“闲笔”取出,化为一套酒具,取了其中两只酒杯,用玉壶斟了满满两杯酒。 他举起其中一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清静君微微笑开了,伸手去拿另一只酒杯,却被徐行之用重新变化出来的折扇压住了手背:“师父,两个时辰。” “可,两杯……” “我喝一杯看一杯不成啊。” 清静君把两只手压在石桌边缘,故技重施:“……行之。” “不顶用啊。”徐行之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师父,我可不是师叔。” 清静君向来性情温软,也不生气,满目宠溺地望着眼前胆敢跟他油嘴花腔的青年,尽力转开心思,不再去想那酒香,只专心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雨声。 一只广府君豢养的水鸟从荷香摇曳的池上掠过,嘴侧沾了一丝桃花红。它仰起颈子,欢快地鸣叫一声,又振翅飞去,惹得那一页清荷摇动不止。 徐行之忙了多日,难得有了这么一段闲暇时光,自是好好享受了一番。 但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又继续回了自己殿中,任劳任怨地继续忙碌去也。 好在五日过得快得很,天榜之比很快便到了。 从清早开始,徐行之便以风陵山首徒的身份前去迎接四门君长。四门及其他仙派的弟子陆陆续续都来了,一群群地聚集在青竹殿前的圆形广场之上。 天上微雨细细,徐行之穿着风陵山重要典仪时才穿的礼服,外袍被润湿了薄薄的一层,好在衣裳偏厚,也不至于寒着身体。 待各门君长先后在广场前搭建好的高台之上落座,广府君便宣布本次天榜之比于今日开始,二十日后方止。 一切流程与徐行之事先核对过数遍的内容全然无异。然而,广府君突然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在各家弟子天榜之比开始前,上届天榜之比魁首徐行之,将与风陵山主清静君进行切磋。比赛结果不计入最后总比成绩。” 高台之下,四门首徒在弟子队伍的最前方并肩而立。 闻言,徐行之眉头一挑。 周北南乐了:“哟,师父揍徒弟,这个热闹。” 徐行之面不改色,左脚一抬,准确踩在了周北南脚背上。 周北南疼得身子一歪,好容易才稳住没跌倒。 碍于此刻正在典仪进行之时,周北南强忍住了跟徐行之撸起袖子干一架的冲动。 在徐行之右手边的温雪尘道:“北南,别高兴太早。按清静君的秉性,定然会让着行之的,不会叫行之当众丢人。” 站在温雪尘身侧的曲驰伸出手,表示赞同温雪尘的判断。 温雪尘自然地与他碰了一下拳。 徐行之自言自语道:“……可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流程啊。” 台上的清静君亦是有些迷茫,待广府君退回他身侧时,他轻声问:“溪云,有这样的安排,你该提前告知于我才是。” 广府君眉心微皱,纳罕地回答道:“师兄,此事分明是你昨夜唤我至青竹殿,亲口向我交代的。” 清静君:“……嗯?” 广府君道:“您说,让行之这样元婴级别的弟子参加天榜之比,必是要对他加以限制,不准他动用元婴级别的灵压,压制其他弟子。但这样一来,比赛便失之趣味,不如安排一场您与他的比试,既能舒展筋骨,也能叫弟子们一睹行之真正的实力,让他将来能够以实力服众,两全其美。” 说到此处,广府君亦觉得有些好笑。 师兄这些年来不涉俗务,偶尔正经地插手一回派中事务,自己反倒不适应了。 谁料想,在他悉数作答之后,清静君仍是一副惑色:“……是吗?” 广府君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道:“师兄,你昨夜不会是吃醉了酒才与我交代了这件事吧?” 清静君摸一摸唇畔,无辜道:“说起来,我昨夜的确是吃了些酒……” 广府君:“……” 在宣礼典仪散去、各风陵外门弟子着手搭建擂台时,徐行之找上了广府君:“师叔,之前没说过有这一茬啊。” 广府君叹了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交代了一番。 徐行之明白过来,也没怎么上心:“师叔,事已至此,宣布也宣布了,您不必挂心,弟子上场走一圈便是。风陵山自家人切磋,是输是赢,都不丢人。” 广府君冷淡道:“你倒是赢得了。” 徐行之一乐:“赢不赢得了,弟子说了肯定不算啊,还是得看师父。” 说实在的,徐行之并未把此次比赛的输赢放在心上。 与清静君比试是不计入最后总比成绩的,也不会耽误他最终的计划。 只是那小兔崽子说不回来还真不回来,这么些天了,亏得他能忍住,只言片语都没往回递送,惹得徐行之心里还怪想念的。 想着孟重光,他取了“闲笔”,化为一柄他惯常使用的鱼肠剑,垂悬于腰际,早早登上了擂台。 虽然温雪尘与曲驰都押定,清静君主动提出与徐行之当众比试,按其性情定会故意败于徐行之,以扬爱徒声名,就连徐行之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但眼见比试将近,他的心中却隐隐兴奋起来。 说起来,自己也是许久未曾同师父比剑了。 胜了便算了,哪怕是败,也要败他个痛快淋漓才是。 眼见徐行之登擂,冲自己眨眼轻笑,清静君眸中也升起了几许柔色。 他扶住座椅扶手,正欲起身,突听得耳畔生出一声怪笑:“……你倒是当真在意这个徐行之啊。” 清静君眸色一凝,不先开口,便掐指巡纹,意图调集灵力护体,谁想他一催动筋脉,方觉所有灵脉尽被钳制,四肢酥软如烂泥,但他却仍然站直了身躯。 ……但这并不是他自己要站起来的。 清静君欲启唇说些什么,所有的声音却都卡在喉间,吞吐不得。而那个声音察觉到他的窘境,话语中更是含了无限戏谑,在他脑中恶作剧似的低语:“……岳无尘,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 “真是许久没有见到青天白日了。借你身体同宿如此之久,却不能随意出来走动,可闷煞我也。” ……你究竟是谁?? “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但你很快就都会知道的。宝贝儿,不急。” “清静君”双眸一眨,让那双清透的黑眸里泛过一缕鸦青色的嗜杀薄光,又活动两下颈项,发出脆亮的咔咔两声骨响。 随后,他单脚往地面一点,乘风而起,将清静君的身体一路带至擂台之上。 他单手押住剑柄,缓行至徐行之身前,唇角微挑起一个饶有兴趣的弧度:“来吧。” 铮然一声,“缘君”出鞘,剑意啸出,元婴期修士的灵压轰然炸裂开来,登时令在场诸君神思昏乱,脸色煞白,有几个修为较低、离擂台又近的弟子甚至直接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徐行之喉间一窒,刚换上的一身劲装也被这巨大灵压震得风卷云涌,绽开了数条裂口,好在他步伐未乱,钉在原地,愕然抬头:“师……” 他甫一抬头,烂银堆雪也似的剑光竟已落至距他天灵盖不过半尺之遥! 徐行之立即横剑拦挡,罄的一声,他双手骨头被震得发麻,双膝跪地,被生生砸入擂台地面,将地上生生跪出了两道裂痕! “清静君”侧了剑刃,竭力朝下劈斩,霜蓝色的剑花一路落至徐行之剑柄处,眼看剑刃距他握剑的右手手指不过咫尺,徐行之当机立断,令“闲笔”重化折扇,与那灼烫剑锋铿然错开,自己也趁势撤开身形。 谁想他脚还没站稳,剑锋又已逼至身前,徐行之只靠肌肉本能,刷的展开扇面,只见下一瞬,“缘君”剑尖便直撞上了他护于心口前的扇面,溅起一空碧光碎屑。 徐行之来不及错愕,立即将折扇猛合,用扇面暂时吞住剑尖,押住剑势,往左侧下一推,一压,飞身腾起,身子凌空一旋,那“闲笔”便已化了千点寒芒星针,朝来人面门掷去! 徐行之此招虽然阴损,换了旁人是万万避不开的,但就他对清静君的了解,避开这些个针芒绝非难事,他也好靠这一手短暂地拖延住清静君的攻速,再思量反攻之法。 没想到,他刚一落地,便觉右肩一痛,他及时单脚往地面一点,避开了“缘君”主锋,但肩膀还是被剑身挑落出一道碧血。 ……“清静君”对他甩出的寒针暗器竟是避也不避,能用剑锋荡开的便荡开,躲不开的,居然就任那寒芒扎入皮肉之中! 徐行之抵死也想不到师父会采取此等以伤换伤的凌厉攻势,也要向他进攻! ……这样的打法,倒像是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取自己性命不可…… 擂台之下的温雪尘猝然受那元婴期灵压冲击,不觉低吟一声,曲弯下腰身,死死捉住胸前衣裳,亏得曲驰反应及时,掌心凝光,以灵光制了一面护心镜,遮挡在温雪尘心口,好歹是护住了他的心脉。 周弦受下这一波冲击,马上俯身去查看温雪尘的状况。 她已盘起了妇人发髻,但颈肩修颀,身姿如柳,顾盼之间仍是少女的灵动神韵:“尘哥,如何了?” 温雪尘摆一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周北南确认周弦与温雪尘无恙,方才把目光投向擂台,瞥见徐行之肩上沁出的血痕和破损的衣服,脸色骤然变青:“清静君这是怎么了?” 满空激射的狂暴剑气,让本来认定清静君所谓的比试不过是耍圈花枪走个过场的众家弟子及君长们瞠目结舌。 短暂交锋后,元如昼早已急出一身冷汗,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焦灼地对广府君道:“师父!这不是切磋吗?清静君为何要对师兄……” 接下来的话她不敢再说。 但在场诸人心中都不免生出与她相同的念头: ……清静君怎么像是要对徐行之下杀手? 处于风暴中心的徐行之,对这种莫名的杀意感受得最为明确,但他丝毫顾不得思考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徐行之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迟滞了一步,师父绝对会将他的头颅横剑削下! 他将“闲笔”化为重剑,握于左手,挂定风声,将身形化作万千虚影,同样运起元婴灵气,操纵月白色的剑光横贯斩下,数道身影并起,谁也不知道本体身在何处。 然而处在合攻中心的“清静君”却丝毫不乱,他有条不紊地接下每一道攻击,所谓虚实变幻,于他极致的剑速而言,不过是小小的伎俩而已。 剑势过处,扫荡**,雪光迸射! 他唇角荡开一丝狰狞的笑容。 陡然间,数十道剑光收拢起来,凝聚成一道白绸缎凌空舞起,直奔他面门而来,“清静君”轻挥剑锋,便破开了那白绸。 他能够料想到,在这白绸之后,八成隐藏着一个提着剑蓄势待发的徐行之。 此等掩人耳目的把戏,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见那姓徐的小子的脑袋在自己剑下西瓜似的绽开时红红白白的场景了。 谁想,他劈开了白绸后,迎面朝他而来的竟是一道色泽浑浊的液体! 他饶是行动如风,也无法在做好斩杀敌手的准备时移动身躯,猝然被泼了个正着。 那难闻的液体顺着他的头脸汩汩涌下,他抬手一抹,嗅到指间的气味,便瞬间变了颜色。 ……松油? 他胆敢用这东西来羞辱自己? 不,他难道是要用火? 刚冒出这一念头,他便本能地调集灵力,在掌中掐上了一道水诀,以备不时之需。 他抬头一望,发现徐行之果然在擂台对角侧凝神掐诀,但他血迹斑驳的脸颊上露出的那抹笑容,怎么看怎么莫名。 转瞬间,他身上的松油便受了徐行之的念诀,起了些动静,但却并未如他想象中燃烧起来,而是将他身上被细雨及松油沾湿的地方,都冻结成了寸厚的寒冰! “清静君”头脸处被松油泼了个正着,凝结的霜冻让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当他刚用灵力震碎那该死的冰块时,便觉右肩一沉。 旋即,一道寒凉横陈在了他的颈间。 徐行之蹲踞在了他的肩膀上,左手持拿匕首,抵住了他因为中计气恼而鼓凸出来的颈脉。 他朗声笑道:“师父,承让。” 眼见徐行之转瞬间扭转了局势,方才还提心吊胆的元如昼才有了些许欢颜,周北南他们也勉强松了一口气。 温雪尘低声道:“似乎有些奇怪。” 周北南也表示赞同:“清静君……” 他才说出这三个字来,便听擂台上传来一声尖锐的衣帛撕裂之声。 清静君竟在已明确落败的境况下,出其不意地再度驱动了元婴灵压! 徐行之未曾防备,身体被逼得倒飞而出,落于擂台上,又倒退数步,以曲跪之姿方才止住退势。 然而他的上衣生生在灵压逼迫之下四散炸裂开来,露出了宽窄适宜、遒劲漂亮的上身。 眼见此景,底下的弟子轰然一声炸开了锅。 徐行之只知自己背上有陈年的银环蛇印伤口,以往他从不示人,这回突然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徐行之心知会引起不小的波澜,但却没想到众弟子竟像是见了鬼似的,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茫然回转过身,将目光对准了周北南他们。 ……出什么事儿了? 他未曾想到,周北南、曲驰与温雪尘三人竟是一样,面色煞白地紧盯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 “清静君”抖去一身狼狈又肮脏的碎冰,回过半张脸,在徐行之看不见的地方,勾出一个叫人膝头发软的邪笑。 从刚才起就对师兄的种种反常举动心生不安的广府君,在瞧清徐行之身上的痕迹后,立时明白,师兄今日为何要对徐行之痛下杀手了! 他一声断喝:“徐行之,跪下!!” 徐行之莫名其妙,但师门之命他向来不会违拗,便在擂台之上单膝下拜:“师叔,方才弟子也是情非得已,不是故意折辱师父……” 广府君咬着牙齿,字字饱含怒意:“徐行之,我问你,你背上的是什么?!” 徐行之看不见自己的后背此时是怎样一番光景。 ——在他的后背靠脊柱中央,原本烙下银环蛇印的伤处已经不见,而在原先的伤处,竟无端生出一块半拳大小的青绿色流光驳纹! 身处清凉谷弟子队伍之中的陆御九瞧见那熟悉的驳纹,猛地捏住了自己大腿附近的衣袍,眸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是……是鬼族的刻印? 徐师兄……是,是鬼族?也是鸣鸦国后裔? 他再定睛去看,却发现那纹路有些古怪,其流光倒逆,与他大腿内侧的鬼族刻印的顺向流光全然不同。 ……假的?刻印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但是,在场之人既非鸣鸦国人,不了解这刻印的奥秘,又离得远,看不分明,根本察觉不到这细小的差异。 徐行之丝毫不知自己后背被人做了什么手脚,但他自觉银环蛇印也不是什么难以辨认之物,便垂下头,不多加辩解。 广府君见徐行之不答,便当他是心虚,冷笑数声,道:“徐行之,我且问你,你为何从不当众解衣?是不是……有什么不能为人言说的隐秘?” 第71章 将错就错 徐行之自知难以隐瞒下去,索性承认了:“此事未曾及时禀告师父与师叔,是行之的错。” 底下议论声骤然拔起,叫徐行之一时茫然。 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广府君连连冷笑:“连此事你都不肯禀告?徐行之,你还打算隐瞒师门些什么?” 徐行之一头雾水:“此乃弟子私人之事,并未损及他人,因此弟子想着……” “私人之事?”广府君怒意更盛,“好一个私人之事!徐行之,你入山门数载,荒诞不经,纨绔难驯,可师兄待你如何!?你竟隐匿你的鬼修身份,混入风陵!怪不得你四处鼓吹、蛊惑弟子,说什么仙、魔、鬼三道皆同,原来是为了你自己狡辩!” 此言字字诛心,尤其是那“鬼修”二字,刺得徐行之瞠目结舌。 在四周切察之声逐渐大起来时,他从擂台之上站起了身来。 广府君顿时按剑相迎一步:“徐行之,你要作甚?” 徐行之凝眉,扬声答道:“弟子方才一跪,跪的是师父,认的是冲撞师父、隐瞒背伤的罪。可是,充作鬼修,蒙蔽师门,此等污蔑,弟子不跪,不认!” 众声哗然之际,“清静君”已缓行至君长所在的高台之上,撩起衣袍,返身坐下。 一阵雨风骤起,沾有徐行之未干血迹的素袍一角被风卷起,有猎猎之声,仿若在铜铁炉中熬煮翻升的火焰声响。 他缓缓勾弄着下巴,倨傲俯视着那立于细雨之中、双眸明亮如寒星的俊秀青年。 广府君厉声:“那你背上的鬼族刻印,你要如何辩解?” 徐行之一怔,反手抚向自己的后背,却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用目光对准擂台之下的周北南等三人,以目光相询。 温雪尘对他点一点头,示意广府君说得不错。 广府君不等他思虑分明,咄咄逼问:“你多年不当众除衣,此事我亦是晓得的。那次你私下与魔道之人会面,我罚你三十玄武棍,你宁可背伤沾衣也不肯脱下衣物,说,可有此事?” 徐行之无法辩驳:“……有。” “你作何解释?!” 徐行之字字咬得清晰:“我当年与其他三门弟子共赴大悟山、白马尖一带,缉拿作乱流窜的鬼修。弟子不慎着了一名鬼修的道,后背被烙上了银环蛇印。” 这番说辞惹得广府君发笑:“那你回山之后为何不禀报?” 徐行之道:“此事原是弟子不谨慎,才酿成恶果,弟子想着不必与师门言说……” 说到此处,徐行之面色陡变,话音减弱,在细雨中已经逐渐冷了下来的热血更是霎时间结冻成冰。 当年银环蛇印之事,他是为护小灯免受师门责罚,才自行吞了这苦果的。 以小灯魔道质子的身份,在这仙门之中本就是如履薄冰,处处被人盯着,哪怕行差踏错一步,就可能遭到比旁人多出十倍百倍的冷眼和嘲讽,更遑论他是徐行之受伤的间接导致者,广府君向来对小灯不冷不热,心中却始终厌憎他的魔道出身,若是以此为借口,将小灯送回总坛,那无异于把他重新推入火坑。 为了不叫事情败露,这么多年以来,徐行之从未将此事同他人言说,也未曾在旁人面前脱衣相示。 因而,知道他背上有伤的,唯有九枝灯与孟重光两人。 他背上那个莫须有的鬼族刻印是如何来的暂且不论,能想到拿此法陷害他的,必然是知道这段秘事之人…… 脑中浮现出的猜测让徐行之一瞬间有了呼吸不畅的感觉。 不过,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否决了那个想法,并在心中笑骂自己的荒唐。 广府君对徐行之的解释显然不信:“银环蛇印于身体伤害极大,你隐而不发,于情理不合!” 徐行之据理力争:“当年我入风陵山门时、师父正式收徒时,均测过我的灵脉,我若当真是鬼族之人,当时师父与师叔便该发觉我有所异常!” 现而今,广府君对徐行之的辩词是半个字也不肯信:“你若是凡人与鬼族所产之子,那鬼族血脉便极有可能在后天觉醒!” 徐行之忍痛伸出鲜血蜿蜒而下的右臂,腕上清铃荡出一声略显尖锐的脆响:“那您现在来测上一测,看看我身上是否有那鬼修后天觉醒的灵脉?!” “你这是何等态度?张狂跋扈!”广府君怒极反笑,“你现在仗着结过元婴,便不把师叔放在眼里了?!” 徐行之咬牙道:“弟子不敢。” “不敢?”广府君广袖一展,转朝向安坐于上的清静君,“据我所知,只要是元婴以上的修士,便有自造一套灵脉的灵通!在场之人,能瞧出你有古怪的只有师兄。师兄方才欲取你性命,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徐行之立即转向上位的“清静君”:“……师父,方才比试只是切磋而已。关于行之是否为鬼修一事,请您为行之正名!” 偏偏在最需要他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时候,“清静君”却不言,不动,搓捻着绣有浮纹的袖口,低眉顺眼的样子一如往昔,只是吐息频率看上去稍有些不正常。 广府君面上也现出急色来,几步抢上前去,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师兄,快些做决断吧!” 清静君的声音听来有些不寻常:“溪云……不,不是……” 徐行之知道自己是被人暗算了,唯一的希望便只寄托在清静君身上,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师父!” 清静君攥紧了拳掌,指节咯咯响动,像是在和一个无形的怪物发力较劲。 广府君一心记挂着徐行之之事,未能察觉清静君的异样。 他把声音压到最低,焦灼地催促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徐行之哪怕不是鬼修,哪怕是被人陷害的,但那人既然能如此陷害他,便极有可能是知道了徐行之身上藏有神器世界书一事!” 清静君浑身一僵。 “师兄,世上四大神器,三样被鸿钧老祖用来造了关押上古各类魔物的蛮荒之境,这世上唯一一样神器,就只剩下这世界书了!”广府君掐紧清静君袖口,声声急促,“他徐行之误入藏宝的通天阁,被世界书认主入体,算他倒霉。我当初说杀伤其身,取回神书,您心有不忍,决意收他为徒,也是为着把世界书留在风陵。这些年我对他严加看管,无一不是为了风陵着想,为了不让他行差踏错,不让他身份败露,致使神器外流!可徐行之现如今灵力越来越强悍,难以控制,行事为人也愈发张狂,实难预测他将来是否会做恶事,践恶行!而且,倘若他身怀世界书一事已被旁人知晓,与其让他走脱,落在那人手中,不如……” 清静君耳朵已听不见东西了,他冷汗盈额地抬起头来,看向广府君蠕动的双唇,眼睁睁看着它吐出了五个字。 “……将错就错吧。” 清静君一把擒住了广府君的手指,发力扭动:“……不行,他,他不是旁人,他是行之啊。” 他又喘出几口气,难受道:“溪云,我身上有些异常,我……” 广府君只道是他想装病逃避此事,便厉声打断了他:“师兄!” 徐行之再次揽袍跪下:“师父!请还弟子一个清白!” 陆御九身处清凉谷弟子后排,听到清静君、广府君与徐师兄三方对峙,只觉后背发烧,坐立不安,涔涔热汗小虫子似的顺着脊背爬下。 他再顾不得什么礼节尊卑,挣扎着拨开排列在他前面的诸位师兄,往前走去:“师兄,请让一下,让一下!” ……他要去告诉温师兄,徐师兄背上的鬼纹是假的,徐师兄是被诬陷的! 一场盛事竟演变成了这副模样,着实使得周、温、曲三人始料未及。 温雪尘虽觉此事蹊跷无比,但并不觉得事态会闹大。 他皱眉凝思道:“行之不可能是鬼修。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 曲驰颔首:“的确是如此,只需中止比试,把行之带回去稍审,便能真相大白了。” 周北南可没他们这样自在淡然了,焦灼地站不住,咬牙切齿的:“这他妈犊子扯大了!” 周弦亦是有些不安:“广府君向来对徐师兄不假辞色,遇上此事,暴躁嗔怒,并不奇怪,但我怎么觉得清静君今日也有些反常?” 周北南来回踱了两步,眼前骤然一亮,迈步就要出列,却被温雪尘眼疾手快地一把拖住:“北南,你做什么?” 周北南道:“我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他一把甩开温雪尘,大步流星上前几步,俯身下拜,朗声道:“清静君,广府君!此事着实可疑,定是有人从中谋划,妄图诬陷行之!广府君,您若当真疑心行之血统不纯,不必去拷问行之,只需问他便是!” 说罢,他回身,准确指向了身处众弟子之中的徐平生:“徐平生是徐行之的同胞兄长,行之是否是鬼修后裔,问一问他,岂不是比问行之来得更快!” 一瞬之间,所有的目光均集聚在了徐平生身上。 徐平生不想竟会被周北南当众揪出来,一时间脸上**滚烫,仿佛有什么深藏心中的阴暗秘密被强行翻出来,丢弃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瞻。 立于他身侧的元如昼讶然地望向他。 所有曾被徐平生告知“我与徐师兄并不相熟”的风陵弟子均讶然地望向他。 就连广府君也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那目光有失望、难堪,还有一丝莫名的不甘心。 这所有的目光揉乱了徐平生的心弦,叫徐平生心悸难忍。 很快,这种近乎折磨的焦灼情绪便转化为了满腔尖锐的愤恨、不甘与怨毒。 他已经躲得够远了,为何还要当众揭穿他? 徐行之的荣光他未曾享受过分毫,为何他倒霉时,偏偏要自己出来替他验明正身?! 他恨透了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周北南! 清静君一向偏宠徐行之,难不成还会因为这再明显不过的栽赃陷害赶走他不成?! 多番情绪把他的心脏挤压成了一团恶毒又复杂的乱麻,偏生此时周北南还在催促他:“行之是你弟弟,他是不是鬼修你心中不是最清楚的吗?!” 听到这句话,徐平生迅速收整好了所有表情,快步走出行列之中,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那如水的平静下,掩藏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恶意:“我与徐师兄并不相熟,并不知道周公子为何会有此一言。” 这下,别说是周北南,就连轮椅上的温雪尘也是勃然变色。 周北南难以置信道:“徐平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你——” 徐平生看向周北南,唇角挑着一丝大仇得报的冷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周公子,你也不能为着你与徐师兄的私下交情,硬逼着我承认我与徐师兄是兄弟吧?” 闻言,广府君微松了一口气。 徐行之此人活着便是隐患,更兼他性情跳脱,喜与旁门左道之人交游,广府君为山门考虑,不得不时刻寻找机会除去他。 现在,现成的清理门户的好理由被人送到了手上,广府君没道理不抓住机会。 徐平生这一出闹剧来得无稽,也着实让他捏了一把冷汗。 若是徐平生当众承认了他是徐行之的同胞兄长,并任他查验经脉,那么他便没有理由继续将“鬼修内奸”的名号安插在徐行之头上,也没有理由把世界书从他这具纨绔不羁的躯壳内取出了。 他继续发声催促清静君早下决断:“……师兄!” 半晌后,他看到汗珠淋漓的“清静君”稍稍抬起了头来,头往侧边微偏,颈侧发出了一声有些刺耳的骨响。 他的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合起来,运起了一道灵光。 见状,广府君骤然松了一口气。 看来,师兄总算是下定决心,要动用那早就准备好的、用来挟制徐行之的法器了。 高台之下,徐平生已看够了周北南气恼难言的神情,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便自然转开目光,谁想却恰好与擂台之上的徐行之目光相碰。 徐行之的脑袋偏斜着,双眸盯准了他。 那样灰败、失落、不解的眼神,徐平生之前从未在徐行之眼中看见过,好像他刚才说出的那番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化作了火星,把台上青年的心烧成了一炉香灰。 徐平生突然觉得脑袋沉重起来,沉重得他不敢抬起。 徐行之着实觉得讽刺不已。 此时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的是周北南,而他真正的兄长却在尽力与他撇清关系。 刚想到此处,徐行之便察觉到自己右手上的六角银铃有些异样:他并未有什么激烈的动作,但那铃铛却自行摇撼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银铃在泠泠响过两声后,竟然直接炸了开来! 两道潜伏在铃中的带状灵力不由分说,直接倒钻入他的腕脉之中,碾压破开他右手的每一根指骨,又沿着他的右臂向上飞窜,直至洞穿了他的右肩琵琶骨! 筋骨断裂的剧痛在体内豁然炸开,徐行之眼前顿时昏黑一片,一声痛还未呼出,就是一口濡热涌出,星星点点地喷溅到了擂台地面上。 很快,那洞穿了他琵琶骨的灵脉尾部又生出无数倒钩锐刺,牵引着他逆向倒飞而去,将他单面手臂悬钉在了附近的一根白玉石柱之上! 徐行之只觉半面身体痛到要炸开来,在后背重重砸上石柱时,他终是忍耐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鲜血沥沥涌出,瞬间染红了半根石柱。 在场之人均是被这突变激得目瞪口呆。 元如昼痴愣片刻,方才捂住嘴,凄厉呼道:“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打算将错就错的广府君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能理解他看到师兄这种吊儿郎当却阴差阳错背负了大气运的二五仔时那种复杂又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心情…… 另外,哥哥作大死成就,达成。 第72章 归去来兮 周北南脸色骤变,猛然从腰间抽出斜插的短枪,周弦亦与他有一线灵犀,几乎是同时将背上短枪抽出,朝徐行之方向掷去! 两道光轨在空中交汇,呈十字交叉,穿云裂石地没入石柱,恰好夹托住了徐行之的腰,让下坠之势不至于扯碎他已然支离破碎的右臂。 曲驰飞身而起,驾风驭尘,径直来至徐行之身前,想将他与那石柱分离开来,然而,那数道透明灵力将徐行之手臂穿了无数个孔洞,死死钉在柱上,他怎么看都觉得,若想将行之顺利带离,唯一之法便是撕下他半边臂膀。 他只能托扶住徐行之的腰身,用袖子为他擦去唇角汩汩而下的黑血:“行之,行之!” 徐行之低喃道:“我的手……” 曲驰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右手像是一团破棉絮,扭曲着抽搐着垂下,看上去柔软异常。 那一股股汹涌的血气呛得曲驰眼睛发涩:“行之,我想办法放你下来,你再忍一忍……” 徐行之小声问:“……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曲驰看着这个与他相识十数载、向来张扬跳脱的弟弟,双唇抖得厉害:“没事儿,靠着我,莫怕,啊。” “兄长……”十指连心的痛觉在体内渐渐膨胀开来,徐行之痛苦地辗转,拼命用后脑撞击石柱,“救我……” 曲驰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千疮百孔的右臂。 元婴修士的精纯灵力在他血流汩汩的创口间熠熠生光,受此等灵力威压制约,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将徐行之救出来。 他抽出了腰中长剑,将剑锋抵在徐行之右肩上。 ……或许将他右臂整条斫下,能减少些他的痛苦? 徐行之浑然不觉,靠在他身上,尚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擒住他的胳膊:“兄长……” 曲驰多年持剑,生平第一次出现手抖眼花到对不准的状况。 少顷后,他一臂拥紧了徐行之,重新将剑刃推回剑鞘。 他一边将灵力毫不保留地倾注到徐行之体内,一边抱住他的脑袋,颤声安慰:“兄长在这儿呢啊,兄长不走。” 异变突生前,风陵山弟子有的是没能回神,有的是压根不信徐行之会是鬼修,直到亲见徐行之受了这怪刑,才纷纷惊怖起来,瞬间跪倒了一片。 元如昼领头下拜,带着哭腔大呼:“师兄冤枉!是有贼人陷害师兄!!” 立时间,风陵弟子,包括许多其他三门弟子的声音宛若山呼海啸般压了过来:“师兄冤枉!冤枉!” 弟子们跪成了一片,温雪尘亦双手撑紧轮椅扶手,双腿战战而起,把轮椅往后狠狠一推,顺势把自己的膝盖砸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因为身体缘故,温雪尘向来被特许不必下拜行礼,但此时,他用尽力量,几乎是把每一个字在胸腔里压缩过,以至于一字字都带着喷薄欲出的怒意:“清静君,广府君!此事一未过堂,二未明审,你们便急着惩处徐行之,是何道理?!这般草率,如何能够服众!” 周弦随他跪下,泪已流了满脸,一字也说不出来。 周北南见了徐行之的血,怒急攻心,连跪也不肯跪了:“清静君,广府君,晚辈向来道这徐行之行事荒唐无忌,今日看来,倒是上行下效之故!” 应天川川主周云烈脸色一变:“北南,退下!休得妄言!” 周北南性情一起,自是谁都顾不得了:“父亲,风陵山两位君长草菅人命,您与几位尊长同他多年挚友,不好当面指摘,这话便由儿子来说!” 他转向清静君,声声挟厉:“休怪晚辈放肆,您今日若给不出惩处行之的缘由,我周北南绝不善罢甘休!” 广府君未曾想到会引起如此大声势的反扑,也未想到师兄会直接将徐行之直接钉在殿前白玉柱上。 按常理而言,只需用那铃铛打断他的右手骨,先断绝了他落笔写字的本事,坐实了他的罪名,再在私下里慢慢处置便是,何必要将他处刑示众,将事情惹到不好收拾的地步? 饶是如此,广府君还是习惯性去为清静君的所作所为辩护:“徐行之隐瞒自己的鬼修身份,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师兄及时处理,施以惩戒,有何不妥?!” 陆御九闻听到广府君这样指责徐行之,眼圈登时发了红,连赶到温雪尘身边都来不及,在一片喊冤声中疾声哭喊道:“不是的!鬼族刻印不是徐师兄那样的!他……唔嗯!” 陆御九惊恐地发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被施了绝音咒! ……谁?是谁? 陆御九张皇地四下张望着,片刻之后,他心有所感,将含着泪雾的氤氲目光转向了被钉得动弹不得的徐行之。 徐行之伏在曲驰肩上,神志稍有恢复,眸光低垂,旁人看不清他的目光落向何处,但陆御九本能地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 他搭在曲驰肩膀上的左手手指微掐着,指尖开出了小花似的灵光。 ……真的是徐师兄?徐师兄听见自己的喊声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自己替他辩解? 少顷,他看见徐行之的唇一分分开始蠕动。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陆御九却能把他每一个说出口的字都看得一清二楚:“小陆,为我辩解的话,谁都能说,唯独你不能说。” 他颤抖着比出了自己的尾指:“……咱们约好了。” 陆御九呆愣在原地,渐渐明白了过来。 ——此时,徐行之已被强行安上了罪名,陆御九再加以辩驳,定然会被逼问为何会对鬼族刻印这般熟悉,他若是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极有可能会被拿住,与徐行之一同审问。 徐行之身上的鬼修刻印是假的,但陆御九身上的却是板上钉钉的。 他经得起查,而陆御九却经不起。 ……不让他辩驳,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 早在太华山初遇时,他便与徐行之约好了,他保证过,永不会暴露他鬼修的身份。 陆御九的泪汹涌而出,捂住脸在骚动的人群中蹲了下去。 卅罗欣赏着底下由自己而起的一片混乱,指掌抚过唇畔,借以掩藏那难以控制的笑意。 这群仙门之人,不论是数十年前,还是数十年后,都是如出一辙的滑稽。 身体里的声音嘶哑开口道:“放开……行之。” “我不放,你待如何?”卅罗戏谑自问道,“……你可是心疼了?” 说罢,他再次捻紧了自己的左手拇指与食指,驱动灵力,只见白玉柱上已然陷入半昏迷之中的徐行之又呛出了一口血。那原本静止下来的灵力再次在徐行之体内钢钎似的抽动起来,把他本就已经碎成骨渣的右手指骨彻底粉碎。 ……就是这只手,刚才拿着一把匕首指住了卅罗的脖颈。 那时的卅罗正在与清静君抢夺身体,对付此子不过是顺手而为。但即使如此,他也丝毫不能容忍自己的败北,尤其是败给这个胆敢踩在他头上的后辈竖子! 若不是清静君还在体内负隅顽抗,死死牵扯着他,他刚刚就会让那寄宿在六角铃铛中的灵力直插徐行之的心脏,搅碎他全身的骨头! 卅罗又想起了些什么,阴阴笑道:“徐行之操过你吗?” “……” “应该没有吧。”卅罗恶意地嘲弄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紧?” “……” 面对卅罗的侮辱言辞,清静君未曾发上只字片语,这反倒叫卅罗隐隐暴躁起来:“……说话。” 清静君仍不说话。 卅罗眉眼之间的阴翳越来越重:“你这是何意?……他碰过你?说话!!!” 面对这样的沉默,卅罗只觉遭到了轻慢,对这具身体狞笑道:“不说?好极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 话音刚刚落下,他便觉得丹田处一阵酥麻,不觉脸色一凝:“你要做什么?” 下一瞬,他便明白过来:这人竟是要自爆灵体! 这些修仙的都这么好颜面?不过是说上两句便要自尽? 他哪里还顾得上与清静君闲话,暗骂一声,再次动用了内部的元婴之力,与其缠斗起来。 在这二人在这同一具躯壳中斗至天翻地覆时,一旁的扶摇君见温雪尘久跪,心中亦有不忍,便上前劝道:“清静君,行之这孩子我们是一同看着长大的。他的秉性虽说是跳脱了些,也偶有不敬不恭之语,可仅凭着一枚未经查验过的鬼族刻印,便宣称他是鬼修,未免……清静君?!” 起初他见清静君眉头紧纠,只当他是为徐行之的事情郁塞,谁想,他话刚刚说上一半,便见清静君伸出右手,颤抖着握紧了自己左手的食指。 接下来,那食指根部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折断声。 维持灵力的来源一断,那将徐行之半边身子搅得不成人形的灵力也随之溃散。 徐行之身子沉沉地往下一堕,倒靠在了曲驰身上。 扶摇君惊骇不已:“清静君!您……” 一额冷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潺潺淌去,他趁着夺回身体的片刻空隙,引指锁住了自己的几处大穴,确定即使是自己也无法在半个时辰内冲破这几处封印,方才脱力地朝一边倒下,筋疲力竭地昏迷了过去。 广府君眼见清静君倒下,心神剧震,一把揽过他的腰身,无措地唤了两声“师兄”。 清静君银牙紧咬,脸色灰败。 广府君担忧清静君,厉声喝道:“风陵弟子!把徐行之拿下,暂且羁押!” 底下的风陵弟子无一人愿动。 广府君脸色一变:“你们打算如何?忤逆师门吗?!” 底下仍无人应答,就连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元如昼亦然紧握双拳,困惑又不甘地盯视着他。 ……区区徐行之,竟已有如此的势力和拥趸了? 广府君强忍心中惊怖,转向曲驰,暂退一步道:“曲驰,将他带入风陵地牢囚禁。由你看管他,万勿叫他脱逃。” 怀拥徐行之的曲驰头也未曾回过,这在向来恪守礼节的曲驰身上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克制道:“行之重伤,需要诊疗。他受不住地牢寒气,我会将他带回他的殿中休憩。” 广府君意有所指:“那么,看守他的职责便落在你身上了。他若是走脱……” 曲驰这才回身,道:“在他冤情分明之前,他不会离开,我也不会离开。” 广府君心烦意乱道:“随便你吧。” 从刚才看到徐行之被钉上石柱之时,徐平生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只痴痴地瞧着那淋漓鲜血顺着柱身蜿蜒而下。 眼看着台上广府君抱起昏厥的清静君,意欲离开,徐平生如梦方醒,踉跄着扑了过去,惨声呼叫:“不……不!行之……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我承认,师父!徐行之是我亲弟弟,他不是鬼修!他不是!求您放过他吧!弟子求您了!” 已经静谧下来的人群,因为他这痛彻心扉的寥寥数语再次骚动起来。 广府君却已不把他的哀求之语放在眼里,匆匆宣布盛会暂止,随即拂袖扬摆,怀抱清静君离去。 曲驰不敢怠慢,同样抱住已经神志不清的徐行之,踏风而去。 周北南甚至来不及去揍徐平生了,他把温雪尘扶起,与周弦一起匆匆往徐行之所居殿内赶去。 众位君长心事重重又百思不解地各自返回别馆,等待消息。 而在诸位尊长皆各自离去后,弟子们才真正轰然议论起来。无数鄙薄的目光朝徐平生投来。 “他当真是师兄的兄长?那他方才为何不说?” “徐师兄伤成那副样子,他还假惺惺些什么?” “徐师兄的手看样子定然是要废了……” “怎么会?!” “我离得近,看得分明,他的手骨都碎了……” 徐平生抱住了脑袋,也无法将这些声音彻底隔绝,他狼狈地屈身卧倒,用前额一下下砸向地面,将土、灰、乱发与鲜血融在一处,一绺绺凝结起来。 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清静君不是向来疼爱行之的吗?怎么会啊…… 徐平生捂住轰轰作响的耳朵,一阵雨风刮过,将他整个儿包裹起来,他绝望地淌着眼泪,渴盼着这凉雨能将这场噩梦彻底浇醒。 等他醒来,他会跑到行之殿里,告诉他自己会认这个弟弟,行之定然会觉得好笑,笑他为这一个梦而涕泪交错,但又会欣然接受,就像他以往接受自己的嫉妒、告密与冷漠一样,他总能接受自己的一切的。 ……醒过来啊,快啊。 傍晚时分的风陵彤云密锁,山河昏黯,起风了,雨落了,四门弟子们也各自散了,但谁都没有离开风陵。 擂台撤了,高台也不复存在,唯有殿前不远处的白玉柱下有一滩被落雨不断冲淡的血水,几个风陵弟子流着眼泪,清理着血污遍布的柱身。 正在弟子们沉默地忙碌时,青竹殿门拉开了。 广府君从中走出,见到这几个雨中的人影,便问:“徐行之醒了吗?” 其中一个答:“弟子方才去看过,师兄醒了。元师姐正在照料他。” 广府君皱眉:“从今日始,徐行之便不是你们的师兄了。” 所有人以沉默回应于他。 广府君不欲与这几个年轻弟子多计较:“你们几个去他殿中递个话,让曲驰将徐行之带来青竹殿,清静君要亲自审问他。” 此时,在风陵山脚下,两名守戍南山山门的弟子亦在议论今日之事。 其中一个正说得起劲,便被另一个弟子用剑柄碰了碰胳膊。 在雨幕之中现出了一队身着风陵服制的身影,由于雨幕遮眼,直到队伍走近了,两名守山弟子才辨认出,那领头人赫然是孟重光。 今日太过忙乱,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风陵还有一队前往南山坳捕杀尸鬼的弟子未曾归来,自然也没有人把今日之事告诉他们。 瞧见孟重光后,其中一名弟子惊道:“……他回来了。” 另一个却道:“他回来了顶什么用啊?除了哭他还能做什么?” 两人声音都不算小,孟重光也听到了些许字眼,但他向来不会去特意听旁人对他的议论。 在他看来,那些都和公鸡打鸣没什么区别。 他低下头去,只顾想着为何师兄今日未发灵函给他。 明明前几日,他无论再忙,每日都有一封两封的灵函寄来,要么是说些日常闲话,要么是哄自己,问自己消气了没有,今日却半个字也无,着实奇怪。 孟重光踏入山门中时,恰见曲驰架着另一名青年,与之并行,行至青竹殿门前,曲驰敲响了门,门开了,广府君走出,把那青年推入殿门之中,自己则携曲驰一起离开了青竹殿。 曲驰在离开前,似乎不大情愿,频频回望。 空中无月无星,孟重光看不分明,只觉那个被推入青竹殿中的身影有些像师兄。 ……但师兄的背影何曾这样虚弱无助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孟重光只当是自己错了眼,转身径直往徐行之殿中走去。 身后的师弟叫他:“孟师兄,我们得先去见过师父师叔,把此次南山坳的任务交代了才是啊。” 孟重光头也不回,言简意赅道:“你们先去吧。我去寻师兄。” 第73章 魂散魄消 徐行之入了殿去。 广府君对他不是很放心,因而在他左手上戴了法枷,方方正正的一只小木箱,恰好能容纳他的一个拳头。 其上绘着的能够抑制灵脉流通的符咒,都曾是徐行之一个个亲手画上去的。徐行之瞧着它,只觉得好笑。 广府君本想将他右手也锁上,但在端详了一番那只手的境况后便作了罢。 好在徐行之还能自行站立,能走,能说话,除了右手痛得叫他恨不得把它连根拔起外,其余一切还好。 他的姿容仪态与以往并无太大区别,手腕上甚至还戴着半副残铃,铜丸扭曲,银壳驳碎,两者相击,空空之声,恍如心音。 在殿门闭合时,殿内火树云灯灼灼如白日,灯火受了外头的春寒风,乍然爆开一朵灯花。 徐行之站在满室灯辉之中,只直直盯着坐在上位的“清静君”,既不叫师父,也不下拜。 座上人正在饶有趣味地把玩他的“闲笔”,见他进来后无所动静,方抬头与他对视。 徐行之直接道:“你是谁?” “……”“清静君”不甚熟练地露出古怪的温煦笑意,“不认得我了?” 徐行之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你不是师父。” 他疼得发昏,但他脑中却澄明得很。 只是进来后的第一眼他便辨认了出来,在这片灯火下坐着的并不是他的师父,不过是一只借了他师父皮囊的怪物而已。 卅罗也不欲隐瞒自己的身份:“但送你手铃的,确是你师父无疑啊。” 徐行之默然。 卅罗颇觉有趣:“既然识破了我的身份,你叫啊,把你师叔叫来,告诉他,在这里坐着的不是风陵清静君。” 徐行之冷笑一声:“你已在青竹殿四周设下了灵力结界,元婴级别,此处现在就是一方孤岛,我大喊大叫又有什么用?” 看不到徐行之濒死野狗似的挣扎丑态,卅罗颇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徐行之面上看似冷淡,左掌已攥得咯咯作响:“我师父现在何处?” “你师父?在一个很好的地方看着你呢。”卅罗指尖暧昧地滑过这具躯壳的下巴,“你猜猜,他在哪里?” 徐行之嘴唇不可抑制地一抖:“师父……” 卅罗的手指落至自己的丹田,唇角勾出一丝浅笑来。 ……小迷糊,半分都不晓得对敌之道,义气用事,非要与他争抢什么呢。 同宿这一年,他早将这具身体中的经脉读过不知多少遍,而岳无尘却对他一无所知。而自己在告知岳无尘,自己便是他多年前杀死的魔神卅罗时,他竟一时未能想起卅罗是谁。 一想到此处,卅罗就觉得好笑又生气。 真是活该被自己锁起来关上一辈子。 徐行之脸色青白,。 已猜想到了师父身在何处。 眼前这具身体上还有师父的清透灵气缓缓萦绕,显然不是这怪物化形成了师父的模样,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只剩下了夺舍。 能夺师父之舍,当今世上几无人能做到。 但不论是谁,此人都绝非自己能轻易对付得了的。 徐行之正在心中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却突地听到了一个熟悉且微弱的声音:“行之。” 不待徐行之做出反应,清静君便轻声道:“莫要有什么反应。行之,我直接传音入你脑中,你自行听着便是。” 徐行之抿一抿唇,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师父,你在何处?” “我的元神业已出窍。”清静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和温柔,“此时他还未能察觉异常。我与你应和,伺机而动,杀伤其体。” 徐行之讶然:“师父,那是你的身体……” “莫要担心。我元神既已离体,那具躯壳生死伤离,便再与我无干。” 徐行之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心思烦乱起来,又引得受伤的右手痛似刀剐,一时间连思考的力量都断绝了。 “手疼吗?”清静君柔和着嗓音,宛如在安抚自己的孩子,“等制服了这魔头,师父便给你医治。” 徐行之来不及问那手铃之事,只在心中飞快应了下来。 直至现在他也不知眼前这人究竟是何身份,但与他在擂台上几战来回,徐行之心知,鼎盛时期的自己与他交手时,有师父在体内与他抗衡,自己也只是堪堪胜过一线。 现在自己废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被封于灵枷之中动弹不得,要杀他,更是难上加难,若是一击不得中,那自己便再无第二回机会。 思及此,他双手手心均涌出了冷汗来。 这些许的负累也引得他右手剧烈抽痛起来。疼痛又引发了阵阵眩晕。 他锁紧眉头,咬紧自己口腔内部,用淡淡的血腥气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另一侧,卅罗细心窥测着徐行之神情的变化:“你可知我为何要叫你前来?” 徐行之神情木然,似乎不愿与他多交谈。 见他不答,卅罗便露出了些不耐之色:“和你师父一样,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将身子微微前倾,“我问你,你可与岳无尘欢好过?” 徐行之猛然抬头。 卅罗:“有是没有?” 徐行之见此人竟关心这等事情,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怒意瞬间纵起万丈光焰,声音都带了喑哑和杀意:“你问我这个作甚?” “你是必死无疑的。”卅罗冷冷撇着唇,“但我会根据你的回答,决定你怎么死。” 徐行之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唇畔抖了几抖后,吐出几个冷冰冰的字眼:“……有又如何?” 卅罗微微歪头看向徐行之。 几瞬后,他怪笑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笑,徐行之的身体便纸片似的向斜后飞出,一头撞上了置物的台柜,又和一应零碎之物一齐滚落到地上。 一侧燃着的烛火枝灯受此震荡,左右摇晃了几下后,砸落在徐行之身上,溅出滚烫的蜡油和灯花,将他的衣裳瞬间烧出几处焦黑的孔洞。 这一下徐行之被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右手被压在身下,痛得要炸开。 但他也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清静君习惯随身携带的清酒玉壶恰好被卅罗放在了这置物小台上。 玉质娇脆,落地后便碎裂了开来,酒液琼光四溅,温润的玉片碎瓦似的散落一地,恰有一片最尖锐的破片,落在了徐行之身侧。 目睹了徐行之屈身低吟,连爬也爬不起来的狼狈相,卅罗的心气方才舒坦了一些,赤脚下地,迈过满地狼藉,朝徐行之缓步走去。 “我已经想好了。”卅罗鸦青色的双眸间含满**而不加掩饰的杀意,“……怎么送你去死。” 徐行之绝对要为他方才那句话,付出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代价。 徐行之的耳朵贴在地上,听着卅罗的足音一点点逼近。 咚。 咚。 咚。 徐行之的心脏轰轰作响,耳中似有海潮伴生,封在法枷中的左手紧了又紧。 再近些……再近些罢。 他眼角的余光瞄着一处青石地砖的缝线,在卅罗筋骨匀称的赤足跨过那条线的瞬间,徐行之在心中暴喝一声:“师父!现在!” 卅罗的步履登时一僵,他清晰感到体内陡生一股力量,把他体内的元婴瞬间缠住,往后拖去。 ……是岳无尘?! 可是,他刚才明明…… 卅罗来不及再想下去,他咬牙拔出腰间“缘君”,朝记忆里徐行之的方向刺去。 嗤的一声,他听到了刀剑划开血肉的闷响,也听到了某样重物落地的声音。 ……那大概是徐行之的脑袋吧,还是用岳无尘的佩剑割下来的。 然而,满意的笑容还未在卅罗脸上彻底绽放开来,他便又听得了一声皮肉撕裂的脆响。 声音近在咫尺,他迟滞了几秒,方才觉得颈间刺痛,大片鲜血也在迟滞犹豫片刻后,油彩似的喷溅出来,转瞬间便开出了一地的繁花。 一道人影自他身前缓缓退开。 卅罗将视线低垂下来,清晰地看到,躺卧在地面上的,被“缘君”斩掉的,是徐行之那只已经废去的右手。 而被割开的,是清静君的咽喉。 血脉偾张间,徐行之已失去了痛觉,只觉得叼着的那片尖锐的酒壶玉片害得他齿龈发酸。 他看不见,自己的牙齿与玉片的交合处已经裂开了细碎的驳纹。 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徐行之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吐掉那尖端带血的瓷片,颤声唤道:“……师父。” 好了,师父,我已杀了他,你我都安全了。 然而殿中静谧,并无人应答他的呼唤。 “……师父?” 血流涓涓从徐行之断腕处涌出,溪流似的落在地上,发出诡异的粘腻声响。 然而,清静君仍没有应答他。 徐行之倒退了两步,茫然四顾,溅入他口中的、眼中的血,都无法阻止他的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 仰躺在地上的卅罗瞪视着被灯火映得雪亮的殿宇穹顶,嘴角慢慢拧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竟然用能被割出一个口子的喉管发出声音;尽管那声音喑哑难听,像是被滚烫的铁砂摩擦过:“你便……如此恨我?” 卅罗记得清楚,自从清静君亲手折断自己的食指,又封了自己的穴道后,他的**便陷入昏迷,与自己一道前往识海中缠斗。可惜清静君刚才重创了自己的肉身,再兼之心有所系,难免乱中出错,自己便夺了此战之胜,并趁势囚困了他的元婴,将其用灵识化作的链子把他双腿圈圈缠起,捆绑在了识海之间,这才大摇大摆地夺取其舍,下令让广府君将徐行之招来,好取其性命,按照六云鹤计划,取走他体内的神器世界书,带回魔道。 然而,他没有想到,岳无尘能从识海中挣扎回来。 ……代价是把自己元婴的双腿永远留在了识海之中。 即使像壁虎一样以双肘爬出识海,岳无尘仍是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这具身体之中,为的是拖住他,一起去死。 连卅罗也不敢想象,这世上会有这般的疯子。 ……他与他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想到这一点,卅罗笑了出来。 上次死的时候,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这次你同我一起死。你我魂魄相缠,你休想甩开我。 久久听不到回应,徐行之已是面如死灰,颤声大叫:“师父——” ——他总算想通那丝不对劲是源于何处了。 师父的元神若当真脱了壳,他无所凭依,究竟要如何才能与他“配合”,拖住卅罗? 徐行之喉头发更,双眼赤红,他困兽似的在殿宇中盘桓,不想去思考那种可怕的可能,可那猜想却不受控地蜂拥而至,占据了他头脑中的每一丝空隙,逼迫得他难以呼吸。 少顷,躺在地上的清静君,再次缓缓睁开了眼。 一魂消逝,清静君双眼中戾气已散,剩下的唯有徐行之见惯了的温柔与清澈:“行,行之……” 即使被破开喉咙,那声音落入徐行之耳中,亦是棉花一样温软。 徐行之战栗不已,将地上人抱起,揽于怀中。 他浑身的血都要流尽了,因此身体轻了许多,躺在徐行之怀中,重量只如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为什么?”徐行之只觉心魂被一刀刀生生剖开,“师父,你说过,你的元神……你会把……” 清静君模糊地笑了一声:“行之,抱歉,我骗你的。” 对此卅罗怎会没有防备呢? 清静君并不知卅罗使了什么手段,他的元神早与卅罗的元神交融,他根本出不来的。 可他不能眼见着行之就这样死在卅罗手中,也不能坐视世界书落入心怀不轨的魔道之人手中。 徐行之痛得大口大口喘息:“师父,你等一等,我给你诊疗,我……” 他将额头与清静君相触,尝试驱动体内已经稀薄得无法集中的灵力,可那灵力刚刚流入清静君的身体,便很快从他喉咙的破损处溢出。 清静君看着徐行之无能为力的绝望面目,低声道:“行之,够了。” 他擒住徐行之的左腕,将最后一点法力用尽了。 很快,那法枷自他手腕上脱落而下。 清静君轻声道:“行之,可还记得……收徒典仪之时,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 收徒典仪那日,清静君面若清尘,眉眼含笑,将一枚银铃系于他的右腕之上,那历历的叮嘱之声犹在耳畔。 “行之,我愿你做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清静君缓缓道:“行之,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比我更好。” 徐行之发狂似的摇着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清静君低低喃语:“人世一场,酒喝足了,也该去了。我这一世,无所遗憾,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 徐行之痴然跪在原地,听到青竹殿门被破开的声音。 ……是了,维持法阵的人没了力量,殿门的封印便也不复存在了。 他听到很多声音,脚步声,广府君的惊怒声,自己重新跌摔在地上的闷响声,广府君的哭泣声,还有清静君那细若微尘的喃喃声:“溪云,我的死,与行之无关。是我叫他杀了我……你需得好好照拂于……照拂于他,行之……我舍不得……好孩子……” 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徐行之的头脑越来越糊涂。 ……他听不懂啊。 师父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师父有何对不起他的? 手铃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师父,留下来,别走,行之还有太多事情不明白啊。 求您再教教行之,可好? 在他渐渐失却意识时,他听到了广府君在极痛之后,咬牙切齿的一声咆哮:“把徐行之押出殿去!我要当众杀了这个弑师背德的狂徒!” 作者有话要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第74章 心有所图 徐行之被押出殿中时,只觉口中脸上鲜血尖锐如倒钩,刺得他浑身发烧,然而他听天由命地望着眼前渐渐集聚起来的人群,像在发一个白日梦。 他看过一张张熟悉的脸,以及不断从各个方向涌来的踟踟人影。他 看到元如昼惊愕的泪眼,看到曲驰、周弦与温雪尘,还看到了徐平生。 徐平生挣扎着扑上来抓住广府君的衣摆,却被他一脚掀开,他滚开的时候,徐行之清楚地看到,他的膝盖上都是在雨后泥泞上久跪后板结的干涸泥土。 徐行之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 他的听力好似也出了问题,他只能听到早蝉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听到天边的云行声,却听不清弟子们在知晓清静君暴亡的惊呼与饮泣,也不知道周北南在那厢咆哮和质问些什么。 徐行之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一定够周北南笑一年的。 他勉强抬起头来,却恰好看到正欲冲上前来的周北南被广府君随袖甩出的一道灵光击倒在人群间。 “不可能,他不可能!”周北南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惨声疾呼,“广府君,这其间定然是有什么误会!行之他不会杀清静君!” 他的表情比徐行之要苦痛百倍,至少此时的徐行之眼球干燥,一滴泪水都流不出。 ……北南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他,可是这回他说错了。 师父是他杀的,没错啊。 心脏像是被沸水缓缓浇过,失了知觉,徐行之觉不出痛来,只徒劳地在天地间张望,只渴盼天上降下一道雷来,即刻劈死自己才好。 广府君立在徐行之背后,面如铁石,脸色青灰,眼中止不住垂下泪来,却依然浇不熄脏腑处熊熊燃起的烈火。 那腾升的烈焰将他的一应道心尽数焚烧殆尽。 此刻他不再是什么风陵广府君了,他只想把徐行之几剑拆解开来,叫他身首分离,死无葬身之地! 师兄死前,口口声声说是他让徐行之杀了自己的,可这根本没有道理! 他看得分明,师兄单独传唤徐行之入殿,殿中只得他们两人,而地上摔裂的酒壶,染血的玉片,以及徐行之唇角未干的鲜血,无一不指向杀人者便是徐行之! 动机,证物,一应俱全,可师兄为什么至死还是要护着他! 为何?!为何啊! 方才,他抢入殿中,看到师兄鲜血流尽、倒卧在徐行之怀中时,在天崩地裂之时,仍抱有一丝微茫的期望。 凡元婴期修士,元婴不死,只需移其体,养其气,照样能活命。 广府君用灵识探入清静君识海间时,见到的却是一地元婴本体的流光碎片,零零落落,支离破碎,已难以拼凑出本相来。 眼见此景,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若不明正典刑、师兄便算死得不明不白,且必定会让其他三门妄议风陵山是非,他恨不得立时就将徐行之碎尸万段! 面对愈聚愈多的诸门弟子,广府君亲自把徐行之踹翻在地,拔出剑来,怒声道:“徐行之,你弑师叛道,罔顾五伦,大逆不道之举,罄竹难书!你可认罪?!” 温雪尘攥住轮椅扶手的指间发出咔嚓一声木响:“广府君!” 站于众弟子最前面的曲驰以单手握紧腰间佩剑剑柄,咬牙定神,暗自计算倘若广府君真要动手,自己拔剑后荡开的剑气与灵压可否及时替行之挡下。 广府君雪亮的剑锋直指徐行之心窝。 然而,那眸中已经丧失活气、看样子已死去一半的徐行之,却在此时猛地动了。 他的左手一把擒握住剑锋,直直望向广府君,声若雷霆:“弟子从未叛道!” 广府君剑身一抖。 被徐行之闪着荧荧狼光的狠厉目光一击,广府君竟觉得心中一片慌乱,仿佛他一直以来竭力隐瞒的秘密已被徐行之看穿了似的。 在他怔神之际,斜刺里陡然打来一道金红幻光,辉光逼目。 勃然震开的灵力让站在青竹殿高台的弟子纷纷惨呼着倒地,就连广府君也被震得直接滚下了殿前台阶,手中的剑木棍似的打转飞旋出去,在空中碎成了渣滓。 曲驰顿觉有异,本就蓄势待发的剑铮然一声脱出鞘来。 然而,那道雪锋只脱出一半,就和曲驰一起僵立在了原地。 今日,清静君在擂台之上动用灵压压制徐行之时,曲驰方能挪动一二,但此番灵压,却让曲驰体会到了久违的窒息与惶然。 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剩下了眼睛。 寒空自碧,从那深翠的天幕之上降下一道素色身影,落至徐行之身侧,不由分说便将他揽抱入怀。 那可怖的灵压唯独放过了徐行之。 徐行之想要看清来者,微启双目,却只见一双唇覆盖上了他的唇畔,将一颗弥漫着檀木香的圆丹以及熟悉的清爽草叶味道一起喂入他的口中。 说也奇怪,那人一抱住他,海似的安宁和疲倦便顿时漫了上来,惹得徐行之昏昏欲睡。 他恍惚着抬起右臂,想去握那只手:“……回来了?” 来人的嗓音软得像水,生怕声音大了,惊吓到苍白如纸的怀中人:“师兄,我回来了,重光回家了。” 徐行之笑了一声。 孟重光想去抓他递来的“右手”,可在刚刚抓到一层被鲜血染透的薄袖时,徐行之便彻底失去了知觉,那袖子从孟重光虚握的掌心里抽离,落在了地上。 所有在场弟子,还能够保持清醒的,均看到了孟重光与徐行之唇齿交融的一幕。 此情此景太过惊世骇俗,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温雪尘震惊得甚至顾不得胸口的抽痛,竭力聚起胸臆中闭塞不通的灵气,咬牙道:“孟——” 孟重光闻声,抬起头来。 温情脉脉的目光在离开徐行之的瞬间便绽开了无穷的恶意,明明如火,傲慢且轻蔑地注视着底下那一群被他压制得难以动弹的修士们。 徐行之的右手断腕隐匿在宽大的袍袖之中,左手又新受剑创,鲜血把袖口染得绛红一片,又沾上了孟重光的风陵素袍。 那长袍在风里翻卷,状如桃花流水。 徐行之倒在孟重光怀中,已失去了所有知觉,因此他没能看见一寸寸爬上孟重光眼尾的妖异的红,以及他双眉之间灼然而起的朱砂痣。 已临场的诸位君长,以及周北南、温雪尘与曲驰,满目慌张,眼睁睁地看着他平素乖巧的外壳褪去,露出了张扬无比的天妖本相。 温雪尘只觉得呼吸也停滞了:“天妖……” 广府君惊得口舌打结:“孟重光,你——” 容不得他将话说完,广府君便觉腰间一轻,原本草草收纳了师兄元婴碎片的灵囊竟轻飘飘飞出,落入了孟重光掌心。 广府君登时间睚眦尽裂,挣扎欲起又不得其法,赤红了双目咆哮:“孟重光!” 孟重光冷笑,叠好灵囊,收好玉穗,塞入徐行之怀中。 ……此刻,他不管是要摘广府君的头颅或是心脏,只全凭他喜好罢了。 然而,他带走的东西,要比一齐摘走广府君的心肝脾肺还要更令他痛彻心扉。 他谨慎地扶住徐行之受伤的手臂,指肚扣住他劲瘦的腰腹,把昏迷的人打横抱住,竟是要带他离去的模样。 曲驰又把剑往外拔了一点,但也仅能止于此步,再无法寸进。 就连在场的扶摇君、广府君等君长亦是动弹不得。 曲驰的师父登仙而去,清静君与徐行之一死一伤,在场之人,竟再无一人能克制这般的湃然灵压! 眼见徐行之要被孟重光带走,温雪尘心里一凉,奋力喊道:“你若带他走,行之便再也证明不了他的清白了!” “证明?”孟重光冷冷一睨,“你们今天一整日证明了什么?我只看到师兄受重伤,被污蔑,难道要等到师兄凉了尸骨,方才由着你们指着他说,他是冤枉的?” 他看向广府君,一字一顿道:“你们如何看待师兄,我管不着。但你们最好知晓,师兄如何看待你们,才是最要紧的。” 他伸出手去,“闲笔”似有所感,从大开的殿门间飞出,落于他的掌心。 孟重光冷冷笑着:“师叔,为着风陵山及其余三门的平安,您最好设法为师兄证明清白。” “你胆敢威胁四门?” 孟重光抱住徐行之,站起身来:“我这不是威胁,是通知。十日之后,我需得风陵山给我一个交代,一个为何要把师兄害至此等地步的交代。否则师叔,恕我冒昧,您的性命,我便取之一用,聊作安慰。” “在那之前……”无视了广府君可称之为狰狞的面色,孟重光抬手抚了一下徐行之的胸口,神情才略略变得复杂起来,“……师父的清灵,我会暂时替您保管。” 广府君的面色沉沉如铁。 待孟重光怀拥徐行之踏风而去许久之后,众人才觉心神一松。 曲驰与广府君几乎是在解绑后的瞬间便御风向孟重光离开的方向追去。 事关清静君的神魂,几乎所有能动弹的四门弟子都追随广府君而去,就连元如昼也在狠狠抹去脸上泪水后,踏剑沐雨,拂袖追去。 余下的几名风陵弟子默契地鱼贯进入青竹殿,把散发着血腥气的殿门合上,默默打扫。 清静君的遗容并不好看,事发突然,他们只能竭力为清静君在其余三门君长与弟子面前保留几分最后的体面。 刚才温雪尘受孟重光压制过甚,此时胸口闷痛得紧,一直守在他身侧的周弦急忙倒出几粒药,替他压在舌下。 周北南脱力地坐倒在青竹殿前湿漉漉的台阶上,双肘搭在双膝之上,略有凌乱的乌发在额前垂下几绺。 今日之事,件件突然,以至于他此时仍如坠五里迷雾。 是耶非耶,他已全然混乱了。 缓过一口气来后,温雪尘摇着轮椅,行至周北南面前:“在行之醒后,我便去见了师父。北南,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周北南不知温雪尘为何要问此事,他痛苦又不解地将乱发一遍遍向后捋去,答道:“我与曲驰陪行之说了会儿话。” “行之那时状况如何?” “尚可。”周北南说,“我与曲驰都不太想马上追问他身上的鬼族刻印是如何来的,只与他谈论了他的手伤。行之精神不大好,答了几句后便倚着床栏休息了。” “后来呢?” “后来?……广府君遣弟子来通传,让曲驰带行之去见他。我想着,左右回了应天川弟子下榻的别馆,我父亲也定是要把我传唤去骂上一通的,索性便留在了行之殿中。后来,孟重光便回来了。” 温雪尘蹙眉:“他何时回来的?” 周北南烦躁地撸了两把头发:“我怎会记得这个?” 周弦替他回答:“戌时整。” 温雪尘这才记起,在自己被师父唤走时,周弦与元如昼为着照料徐行之,一起留在了他的殿中。 他转向周弦,语气放缓了许多:“他回来时是什么模样?” 周弦凝眉回忆:“他初始是很不高兴看见我与兄长的模样,径直便问,徐师兄身在何处。” “他回来时已知道行之出事了吗?” “那时尚不知道。” 直至现在,周弦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告知他徐师兄被疑为鬼修并身受重伤时,孟重光那骤然间变成死人颜色的脸。 “……然后?” “我与他大致讲过事情原委之后,他便问师兄被带往了哪里。当时广府君遣弟子前来,说的是广府君要提审师兄,我便以为师兄被送去了妙法殿。将此事告知于孟师弟后,他便匆匆抽身去了。” 温雪尘沉吟片刻,反问道:“也就是说,在孟重光离殿之后,并没有人跟着他?” 周弦讶异:“尘哥?” 周北南尚未能明白温雪尘所指何意:“雪尘,你是什么意思?” 温雪尘指尖抵着阴阳环,却未曾转动:“我信行之,行之绝不可能杀清静君。但是,孟重光就不一定了。” “孟重光那段时间无人跟随,嫌疑着实很大。”他缓声推测道,“他明明是天妖,却假作凡人身份,潜入风陵山多年,定是别有所图。他有杀掉清静君的实力,趁此时带走行之,更是会坐实了行之弑师的罪名,正好也能堵住行之的口。” 周北南想起孟重光身上腾跃汹涌的灵压,只觉脊骨发凉。 他无法想象那个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青年坐拥这般深沉如海的灵力,却装作灵力低微、天赋不足,且一装就是十数年光景。 他喃喃问道:“他图什么呢?” 温雪尘推测道:“混入风陵,所图谋的,大概便是神器世界书了吧?” 周北南的思路已然混乱,呆呆地顺着温雪尘嗯了一声,继续苦恼地把额前乱发抵在手心里,缓缓钻动,看样子是打算用脑袋在手上钻出一个洞来。 周弦了解尘哥,知道他绝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非道之人的行事动机,但她却并不这么认为。 徐行之被押出殿后的神情,周弦看得一清二楚。 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手套似的从胸腔里翻掏出来的绝望神情,已经让周弦对殿中发生的事情有了猜想。 她盯着孟重光和众位修士离开的方向,眸色间透出难言的忧郁。 ——徐师兄,你若真的打定主意要走,便不要再回来这伤心地了。 灯火瘦摇,道士扫雨。 没了在山前通天柱前刻字的醉酒青年,没了叮铃铃地穿梭往来的六角铃铛声,风陵山的夜从未如此静过。 第75章 始作俑者 徐行之醒来时,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屋内被清风灌满、纷飞如蝶的帘纱。 远处该是有佛寺道观,风撞暮钟,送音入室,让徐行之的头脑清明了些许。 他从柔软又陌生的床榻上挣起,却只觉身子坐立不稳,仿佛左侧要比右侧重上一些。 他的身体像一把挂了太多重物的杆秤,控制不住向左侧歪斜过去。 徐行之本能地便想探出右手支撑身躯,其结果便是在一声嘶哑的痛哼后一头栽下了床。 ……好在一双臂膀及时拥住了他的腰身。 徐行之耳朵里炸了蟋蟀窝似的轰轰作响,单手扯住来人的衣襟,痛得直把脑袋往他怀里撞,但好歹是没丢人到喊出声来。 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徐行之有些疑惑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眶,只觉那里干得发烫。 他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面容后,便不自觉露出一个浅笑。 笑容牵扯到他的面部,便有一大片冷汗簌簌落下:“……又哭。哭什么?” 孟重光带着哭腔小声道:“师兄,我真该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听起来像是小乳狗在发狠。 可是,天知道他在把师兄带到此处,揭开师兄被血浸透的袖子,想查看他的伤势如何,却只看到一团血肉模糊的森白骨茬时是什么感受。 他抱着那只残臂哭得死去活来,到现在眼圈还是肿的。 那时的他恨不得即刻杀回风陵,把广府君首级割下,替师兄出一口恶气。 但他已经怕了。 他怕自己若是离开师兄,师兄再出什么三长两短,那他还不如立即自戕来得痛快些。 这两日,他均是寸步不离师兄,谁想只是去吩咐小二烧壶热水送来房中的工夫,师兄便险些出事。 稍缓过来些后,徐行之被孟重光抱回榻上。 徐行之说不出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事情,记得师父的血溅在嘴里的味道,可他心里麻酥酥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痛不痒,倒是神奇得很。 红着鼻子的孟重光看起来有一点好笑,于是徐行之顺其自然地笑开了:“不生我气了?” 一提及此事,孟重光脸色立即惨白了数分。 若他当初不和师兄置气,若是能够早些回来…… 眼看着孟重光眼圈骤红,面若死灰,一副要被自己给当场气哭的模样,徐行之一个倒噎,便习惯性地想把人搂住哄上一哄,没想到孟重光竟比他快上一步,伸手将自己揽入怀里,拥住他的双臂还在隐隐发抖。 但孟重光不敢把半分力气用在徐行之身上,绷得铁硬的手臂肌肉自己跟自己拼命较劲,仿佛拥在他怀中的不是徐行之,而是一件宝贵又易碎的瓷器。 徐行之向来是抱人的那个,哪受得住被人这样小孩儿似的抱着,一时间浑身发麻,可他身上软得很,又无力把人推开:“重光……” 孟重光低声道:“师兄别动。小心伤口。” 徐行之现在稍微动弹一下眼前便是白雾茫茫,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他索性放弃了挣扎,顺势枕在了孟重光的肩上。 他问:“我睡了多久?” 孟重光软着声音答:“两日。” ……但在他眼里却像是足足过了两年。 “风陵山如何了?” “岳溪云在四处搜查我们的去向。”孟重光怕徐行之听了难受,小心翼翼地俯身,碰了碰徐行之软凉的唇畔,“师兄放心,我们此处距离风陵千里之遥,他们不可能找得到我们。” 徐行之听到此处,便又渐渐涣散了意识。 接下来的几日,他醒醒睡睡,混混沌沌,时不时便发起高热,成日做着在火炉和冰水里来回打滚的梦。 他再有清晰完整的意识,已是七日后的夜里。 孟重光一直衣不解带守在他的身侧,见徐行之睁眼,以为他这回也是暂时睡醒了而已,扶他起来喝了些水,又沉默地拥着他躺下。 谁想半晌后,徐行之竟沙哑着嗓子说了话:“手。” 孟重光脊背一绷,一骨碌爬起来:“……疼吗?” 徐行之眼中恢复了些神采,歪着脑袋看他:“……手得再做一只吧。不然光秃秃的,看上去怪难看的。” 孟重光温柔地抱住徐行之的头,蹭了两蹭:“嗯。” “铁的太重,木头的又容易招虫。”徐行之轻声道,“你帮我想想,用什么材质比较好。” 说着,他挪了一下身子,却不慎蹭到了结出一层粉红色薄痂的伤处,疼得微微抽了一口气。 孟重光紧张得声音都变了:“师兄!” 徐行之咧了咧嘴:“一惊一乍的。是我疼,又不是你疼。” 孟重光脸色发白地抓住徐行之的左手,让那发冷的手掌直贴到自己胸口,软声道:“胡说。看师兄难受,重光这里可疼了。” 徐行之无力地抬手捏了捏他暖乎乎的后颈:“……傻。” 孟重光低下头,乖巧地任他抚揉。 亲昵一番后,二人继续安宁地并肩躺在一起,好似还在风陵山的寝殿里安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少顷,徐行之把几日前问过孟重光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风陵如何了?” 孟重光抿一抿唇,如实道:“我那日带师兄离开风陵时,已与岳溪云说定,十日之后,他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还你清白,我便取了他的性命。” 他并不打算追问徐行之清静君是怎么死的。 在他看来,师兄与师父感情甚笃,师兄绝无可能动手弑师,因此他定然是被冤枉的。 而听到孟重光的话,徐行之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他被诬陷为鬼修时,他还有为自己申辩的冲动,但现在自己已亲手杀了师父,还有何清白可言呢。 想到这一层的徐行之仍然非常平静,平静到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他甚至可以心平气和地逗弄孟重光:“重光,你能与广府君一战吗?” 不出所料,孟重光自知失言,立时僵住了,支支吾吾地:“我……” 徐行之继续问:“当时在青竹殿前,你喂到我口中的是什么?” 孟重光慌了神。 青竹殿前,他眼见师兄血流不止,唯恐他伤重,便直接把自己的妖丹渡至徐行之口中,替他吊住气脉,却全然忘记,自己这样是彻底把天妖身份暴露给了徐行之。 事已至此,再抵赖也是无用,孟重光只得低着脑袋认了:“师兄,我不是有意骗你……” 可说这话他自己也没底气。 十数年过去,他都未曾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任师兄宠着,装作修为底下,随师兄什么天才地宝流水似的往他怀里塞,自己只甘之如饴地享受着师兄对自己的好,说他不是故意隐瞒,鬼才肯信。 在徐行之一瞬不瞬的目光注视下,孟重光心慌得厉害,拧住徐行之左手的袖子就不撒手了:“师兄,你理理我吧……” 徐行之侧身,借月光看向他,淡色的唇往上一挑,从他抓拢的双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袖子。 还不等孟重光急急地讨饶,徐行之便凑到他耳畔,小声问:“说说看,我该怎么罚你呢?” 徐行之的一把哑嗓撩人得紧,孟重光心神一松,知道徐行之不是真生自己的气,立即贴紧了他的身体:“重光任打任罚,只要师兄不生我的气,怎样都好。” “就罚你从今往后做我的手吧。”徐行之咬住他的耳朵,轻声道,“……还有,别难为风陵山的人。” “我不忌讳开杀戒。我只想叫师兄高高兴兴的。”孟重光孩子似的将脑袋蹭在徐行之怀中,轻轻啄着他的左胸口,就像是在亲吻内里跳动的心脏,“师兄若是觉得不痛快,我立即回去把他们全杀了;师兄要是不计较,我又何须在意他们呢。” 徐行之定定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青年,伸出左手,手指抚过他的额顶,又顺势摸到了他的后背上。 这是孟重光第一次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露出锋锐的獠牙,但他却生不起他的气来。 他早便知道孟重光是天妖的事情,却不知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实力。 按理说他该质问孟重光一番,但徐行之在开口之前突然想到,那次自己强渡元婴雷劫时,曾与孟重光同坠山间。 回去后,自己还跟周北南夸口,说他拢共只受了一道雷就晕了过去,没遭什么罪,这元婴之体几乎相当于白捡的。 然而那一次……其实是重光替自己挡了其余四十八道雷劫吧。 思及此,徐行之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只与他拥在一处,便觉身上有了无限暖意。 他想,若是离了自己,不知道这头小野兽会长成什么模样。 ……幸而他还有自己。 ……幸而自己还有他。 半晌之后,徐行之道:“重光,待我身体好了,咱们便云游四海去罢。” 孟重光先是欢喜不已,可旋即他便沉下了面色,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你的冤情难道不管了吗?” 徐行之不言。 孟重光发现徐行之神情不好,就乖乖闭了嘴,不再多话。 徐行之沉吟片刻,问:“重光,盛装师父元婴碎片的灵囊在何处?” 见孟重光怔愣,徐行之道:“我醒来那日,看见你贴身戴着广府君的锁魂灵囊。” 既是被徐行之发现了,孟重光也只好乖乖将灵囊交了出来。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撑开灵囊,扑面而来的便是纠缠不休的灵魔二气,冲得徐行之眉头一皱。 这魔气非常隐蔽,修为较低之人根本不能察觉,但在元婴破裂后,卅罗与清静君的元婴碎片便混在了一处,饶是徐行之也分不清哪一片是师父的,哪一片是悄悄夺占了师父身体的邪魔外道的。 徐行之攥紧灵囊,仰躺在床上,木然望向床顶。 他的耳畔响起了风陵弟子们的悲戚泣声,响起了广府君带着哭腔的怒骂,但他出奇的平静,甚至还能思考。 师父是被魔道之人夺舍,而魔道之中,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侵入师父身体的有几人?他又是怎样进入风陵山的?他究竟是冲着师父,还是冲着自己? 见徐行之捏住灵囊出神,孟重光又隐隐心疼起来,握住徐行之的手:“师兄,我查看过这碎片,知道师父是被魔道之人侵占了身体。……关于始作俑者,师兄可有怀疑之人?” 徐行之抬目望向他。 斟酌了一番言辞之后,孟重光试探着道:“这些年以来,风陵与魔道唯一的交集,便是……” 徐行之断然道:“小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孟重光听到徐行之此时还在为九枝灯身边,一怔过后,无名火顿起:“师兄!你现在还不肯承认么?若不是有他在其中做手脚,这魔人是如何进得了风陵的?况且,除了我与他,谁还知道你背上有伤,不能示人?谁还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徐行之倦怠又温柔地重复:“……重光,小灯不是这样的人。” ……孟重光住了口。 不是他信了徐行之的话,而是他总算意识到,徐行之平静得太不正常了。 清静君于孟重光而言,不过是一个挂名师父,待他不坏,但也不至于亲近。 可以说整个风陵山,清静君唯独用心宠着的人便是徐行之,除他之外,清静君几乎谁也不过问。 清静君待师兄如父如兄,师兄又是极重情义之人,现如今,清静君死得不明不白,徐行之却作此态度,实在让孟重光费解又难受。 他宁可看师兄痛哭一场,也不愿师兄这般自伤自苦。 然而,接下来十数日,徐行之举止行动一切正常,在床上静养,偶尔练习用左手拿筷执笔,除此之外,世事纷扰皆不问,倒真像是要这般隐逸下去。 孟重光瞧着心焦,又不知该如何帮徐行之解脱心魔,一时气苦不已。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故,某天,孟重光夜来入梦,梦见了清静君与师兄对饮,醒来后不免怔忡,被徐行之发现了些许不对。 他问:“梦见什么了?” 孟重光本想含糊过去,但不知怎的,心念一转,便如实答道:“我梦见师父了。” 徐行之顿了一顿:“师父怎么样啊?” 孟重光答:“他与师兄对饮。” 徐行之想到了自己与师父最后一次对饮,在那小亭之中,好风如扇,雨打荷叶,自己手执师父的酒壶,却放肆地压住师父的手,不允许他喝上一口。 徐行之抬起左手来,似乎还能感觉到其上的残温。 许久之后,他轻声问道:“……师父他开心吗?” 孟重光一时语塞。 没能得到他的回答,徐行之就又如往常一样望着床顶发起了呆,自言自语道:“能喝酒,师父自然是开心的。” 语气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样子。 孟重光心疼坏了,自背后揽住徐行之腰身,竭力把全身的温度渡过去,好温暖那颗冷透了的心。 但徐行之好似的确不需要他的温暖也能过得很好。 又过了旬余,他自觉躺得骨松筋软,就开始下地活动,起初只是在屋子中转一转,后来,便开始拖着孟重光出外游荡。 徐行之看上去与往常无甚区别,左手摇扇,一身崭新青衣湛然若神,仿佛失了一只手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一路上还能勾搭着孟重光的肩膀开两句小玩笑。 此春多雨,两人出行不多时,天上便淅沥沥落下薄雨来。 街上撑起一把把伞来,高高低低地摩肩接踵,颇有几分雅趣。 徐行之重伤初愈,孟重光怕他着凉,便买了一把伞,又将外袍除下,给徐行之披上,小狗似的澄澈眼神一直追随着徐行之。 二人行至一处小巷,一直在絮絮说着自己这些年来天南海北的见闻的徐行之突然驻下了足来。 巷底里传来阵阵逼人的酒香,凡是嗜酒老饕,一闻即知这酒酿乃是地方一绝。 见徐行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孟重光乖巧蹭蹭徐行之,道:“师兄,你伤口还没全然长好,不能饮酒。” 徐行之被这香味吸引,不觉脱口而出:“带些回去给师父也好啊。师父他定然……” 言至此,徐行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茫然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处。 那里不再是空空荡荡的了。孟重光用菩提木为他做了一只手,惟妙惟肖地套在他的断腕处,但看上去终究是古怪异常。 徐行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径直迈步,闯出了油纸伞的庇护范围。 孟重光脸色一变:“师兄!” 徐行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雨,往那酒铺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赶去。 孟重光不敢动用灵力,惹起旁人注意,只得追在他身后,十几步后方才抓住了徐行之的左手:“师兄,你——” 在被捉到的那一瞬间,向来背脊挺直、神采无限的徐行之像是被共工一头撞断的不周山,向前猛然栽倒。 在漫天豪雨和浓郁酒香中,徐行之把自己蜷缩起来,第一次尝试了痛哭失声的滋味。 他没有一次觉得自己距离风陵如此之远,远隔山海,而山海永不可平。 路上的伞依然高高低低,雨声遮掩了呜咽声,没人知道这深巷中崩溃的青年究竟在哭泣些什么。 世间人各自欢喜,各自忙碌,各自忧愁,各自神伤,其情其悯,如同海观天,云观水,只能远看,永不相通。 风陵山及四门的混乱自不必说,魔道总坛也是一派肃杀。 寒鸦落于总坛大殿前的松枝之上,不消片刻,便凄叫一声,振翅飞去,那声音活似在人的心上抓了一道。 坐于总殿高台之上的九枝灯面色阴沉,夙夜未眠,将他的眸光磨得冷如刺刀:“还没有寻到师兄?” 派出去寻徐行之踪影的魔道弟子不敢擅言分毫,各自战战兢兢,莫不敢动。 九枝灯几乎要咬碎牙齿,一掌将台案扫落在地:“把他带上来!” 一应魔道弟子根本禁不起那扩散而出的元婴威压,迅速起身,狼狈退出。 六云鹤是被人拖上来的。 在事情败露的那一刻,他的双腿膝骨就已经被九枝灯生生打断。 什么权衡,什么克制,什么盘根错节的背后势力,那一刻他统统顾不得了,他只想让六云鹤死无葬身之地。 但即使沦落到这步田地,六云鹤显然不觉得九枝灯敢拿他如何,在被烂泥似的丢在殿前时,他甚至有心情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方才抬起头来。 九枝灯将拳心捏得闷响不止:“说,你为何要暗害师兄?!” 自从一月前,风传而来的种种讯息,已令九枝灯焦头烂额,心乱如麻。 清静君暴毙,徐行之断手、弑师,与天妖孟重光共同逃离风陵山,不知所踪…… 桩桩件件,都能把九枝灯逼疯。 这些日子来,他勉力撑着,四处遣人打听师兄去向,又向风陵山接连递送了十数封信函,恳求入山详谈,但均如石沉大海;他亲自前去拜访,却也被三言两句婉拒回来。 没了师父与师兄,九枝灯再也无法回到风陵山。 就在昨日,他总算循着自己的猜想和些微的蛛丝马迹,查到惹出一切祸端的罪魁是谁了。 弟子们均不敢留下,殿中只剩下了六云鹤与九枝灯。 六云鹤闻听质问,轻蔑地抬起了眼睛,道:“魔尊大人,何必迁怒于我呢。当初,不是您亲口告诉我,徐行之便是世界书容器一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亨里克:“痛哭似乎轻而易举/实际上却万分艰难。” 第76章 妄念顿生 九枝灯脸上骤然失却了血色:“……什么?” 目睹九枝灯的神情变化,六云鹤很是快意。 他喜欢有软肋的人,因为这些人往往只需一句话就会狼狈不堪、丢盔弃甲。 “魔尊大人不记得了吗?”六云鹤青鸦鸦的眼珠钉在九枝灯脸上,似笑非笑,“清凉谷首徒温雪尘大婚那日,尊主大醉,与属下痛陈尊主与徐行之的往事,后来便与属下谈起了世界书一事……” 九枝灯手脚瞬间冰凉。 一时间,他只能看见六云鹤带着恶意启张的双唇和其间弹动的舌头。 ……他怎会将此事讲与旁人? 当年,他分明与自己说过千遍百遍,要将此事彻底烂在心里…… 此事,是他初入风陵时便意外探听到的一桩天大秘辛。 师兄为着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孝心,递送家书去了魔道总坛,却平白受了广府君三十玄武棍,卧床难起,很快又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在床上梦呓喃语着。 曲驰已被拉回丹阳峰面壁,留下个周北南急得抓耳挠腮,把两个负责照料徐行之的弟子支使得团团乱转。 “水呢?倒水呀。” “你你你,别在这儿杵着!烧水,水不够了。” 弟子们都是未经人事、不懂该如何照顾人的少年,周北南更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心以为人就像他新养的那盆兰花一样,只要多喝水就能活。 九枝灯跪在殿外,不敢擅自逾越,但又实在看不下去周北南这般摆弄徐行之,忍了又忍,正欲起身,一转头便看见温雪尘辘辘地摇着轮椅来了,便又把自己直挺挺砸在了地上:“……前辈。” 温雪尘不答话,甚至懒于给他一个余光,径直从他身侧摇过。 在完全以背相对时,他才淡漠道:“别跪在这里。去别处忙罢。” 彼时的九枝灯并不知道温雪尘极其厌恶非道之人,但也隐隐有了些芒刺在背的感觉,只好讷讷地转身退下。 临走前,他听到来到殿内的温雪尘问周北南道:“他退烧了吗?” 周北南答:“再烧下去就熟啦。” 温雪尘沉吟半晌:“凿些冰来。凿多些,把他浸进去,降温许是能快些。” 周北南如梦方醒:“对,说得有理。” 显然,温雪尘的到来,除了使殿内的公子哥儿数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外,并无其他裨益。 “……有理个屁啊。”徐行之被房内的絮絮话声吵得清醒过来,恰好听到了温雪尘大放的厥词,脸都白了,“两位哥哥,求求你们大人大量,什么都别管,就放我好好睡一觉成不成啊。” 九枝灯离了徐行之的寝殿,一路寻拣着清净远人的路走,倒也避开了不少打量稀奇动物似的眼光。 好在他身上既无魔气,也无仙灵之气,干干净净的一张孤独的白纸,只要乖乖低着头走路,无论飘到哪里,也不会惹人注目。 他打定主意,要去青竹殿,向他还未谋面的师父清静君请罪。 徐师兄的祸患是他招惹来的,师兄虽未怪责于他,但九枝灯若不主动出面澄明,一来良心难安,二来不解释清楚,今后也不好在风陵山中立足。 盘盘绕绕,走至青竹殿侧殿窗下,他突然听得里面传来广府君的声音:“……师兄,你这话说得轻巧!你可知当我晓得他私自前往魔道时,恨不得立时杀了他才好!” 九枝灯悚然一惊,敛去气息,在翠色青竹间蹲下。 “没有这般严重……”一个温软且微带鼻音的声音自窗内飘出,“溪云,行之只是去送信而已,况且还有曲驰那孩子相随。” “不严重?他若是与魔道总坛里的人冲突起来了呢?万一横死在那里,神器没了傍身之物,脱体而出,落入魔道手中,又该如何?”广府君气急,“师兄,今次我罚他是为着什么,你难道不知?若是他当真伤重不治,我们便能将世界书取回了!” 九枝灯眸色一凝。 窗内,那把温软声音不再言语,只余下广府君在激怒过后的杳然无奈:“师兄,我晓得您想说什么。上天的确有好生之德,可人心动荡,委实难测,即使是道祖老君也难算一二。徐行之他性情顽劣,实难教养……” 被他唤作“师兄”的男子为难道:“我并非是因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护着行之的。” “那是为何?” 男子迟疑片刻,才软声道:“我舍不得呀。” 广府君:“……” “他本性绝不坏,骨子里是个有趣又温柔的孩子。”男子浅浅笑了,“我若是能有个儿子,生成他的模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广府君气道:“……那您可真是家门不幸。” “不幸的是行之才对。”男子轻声道,“当年,小镇上三两黄酒,他与我结缘,我将他引入风陵。后来,若不是我约他同饮,吃醉后带他进了通天阁,他也不会阴差阳错被世界书认了主。是我对他不起,我便合该护他一生一世。” 二人后来又说了些话,才退出了偏殿。 或许是认为午后没有弟子会经过此处,或许是认为即使有弟子经过,也会有灵力流动的痕迹,无需挂心,广府君一时粗心,便未曾设下防护结界。 而九枝灯恰好还未修炼,走路又格外小心,种种巧合糅杂起来,便让这秘密从仅知的两个人口中传递到了第三个人耳中。 九枝灯这张白纸悄无声息地飘来,却不想在此处染上了第一笔墨迹。 初知秘密的九枝灯惊吓得不轻,他在窗下蹲了许久,才攒足力气,一口气跑回了徐行之的寝殿。 他仍然不敢擅自入殿,便趁夜悄悄爬上了师兄寝殿房顶之上,揭下瓦片,打量着那在床上昏睡的青年。 看着看着,九枝灯隐隐与他有了同病相怜之感,甚至觉得师兄比自己还要可怜几分。 ……毕竟,九枝灯知道自己被厌弃的种种原因,而师兄什么都不知道。 但九枝灯也有很久都未曾想不通的问题。 ——时隔多年,九枝灯仍不知道,广府君也便罢了,为何连清静君也没能察觉到他就在窗外? 当时尚年幼的他猜想,有可能是清静君一心牵挂师兄,无心他顾吧。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九枝灯越来越怀疑,其实当年,清静君是知晓他在那里的。 而他不戳穿九枝灯的理由也相当简单。 若是他开口戳破此事,按广府君的性格,身为魔道后裔的九枝灯既然知道了这等秘密,便必会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暴毙”于风陵山中。 清静君向来性情温吞如水,道心似海,他不愿伤害任何人,便选了“无为”,对自己,对师兄,均是如此。 然而现如今,唯一能解答他这个疑问的清静君已不在了。 真相几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九枝灯垂眸看向眼前的六云鹤,声音里已丧失了喜悲嗔怒:“你害了师父,也害了师兄。” 六云鹤昂起下巴,无畏地笑道:“兹事体大,魔尊大人把这样的秘密告知手下,手下自然以为您是想要我做些什么。” 九枝灯冷笑一声,并不对他的行径评点些什么。 六云鹤见他这副嘲讽神情,心中不免激愤,生出了片片锐刺,声音随之尖利起来:“九枝灯,你这是什么表情?征狩之年,师父死于风陵岳无尘手下,这回,他为了魔道,又死了一回!你呢?你除了一步步把魔道拖进深渊、一步步逼得魔道四分五裂外,你做了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九枝灯静静盯着他,目光中隐有暗流。 “杀一为罪,屠万为雄!”九枝灯的沉默激怒了六云鹤,他双腿已断,挣扎不起,索性目赤唇白,厉声嘶吼道,“我以一己之力毁了风陵山主,毁了风陵山首徒,我无愧于魔道!九枝灯,你是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你又凭什么惩处我?” 他愈说愈得意,也愈说愈悲怆,疾呼道:“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你是魔道!你自出生便是魔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身体里流着的也还是魔道的血!” “我为何要杀了你?” 九枝灯终于开了口,清冷如雪光薄刃的目光投向了六云鹤,认真反问:“……活着,难道不比死了难过万倍?” 六云鹤被他唤来的魔道弟子拖走时,兀自挣扎,桀桀怪笑:“我还活着作甚?看你如何毁灭魔道吗?” 九枝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很快,殿中便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从倾翻的桌案边拾起一只铜脚杯,一把铜酒壶,内里还有些许残酒,倒出来后恰能满上一整杯。 九枝灯持着斟满了的酒杯走至空荡的殿外。 夜风将一空月光吹得凌乱不堪,他裹紧薄裘外袍,仍被风呛得咳嗽了两声,些许酒液泼出,落在空明一片的阶前。 六云鹤方才声嘶力竭问出的问题,九枝灯曾在无数个夜里问过自己千遍万遍。 他要待魔道如何?他将把魔道的前路引向何处? 当初,夺魔道主位、炼元婴之体,九枝灯承认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只是单纯想要有资格师兄比肩。 现在,师兄不在了,师父也不在了。 没有师兄,没有师父的正道,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吗。 六云鹤说得对,那已是他终生回不去的故乡。 ——况且,知道师兄背伤的,唯有自己与孟重光。师兄既然被孟重光救走,那么他唯一怀疑的人,便只剩下了自己。 然而他又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呢。难道不是他将师兄背伤之事对不相干的旁人和盘托出的吗?难道不是他的酒醉之语,把师兄害到这步田地的吗? 以前他闭上眼,都是和师兄在一起的明天,而那个明天,看起来永远不会来了。 九枝灯将手中酒杯端起,却并未饮下,而是连杯带酒,一齐摔入了殿前燃着的松明铁火炬中。 火焰倏然而起,金蛇狂舞,探出蛇信,嚣张地舔舐了一口廊下的风铃。 火光映出了九枝灯沉沉如水的双眸,而吱吱的火声间,徐行之曾与他说过的话也在他耳畔荡起一圈圈诡异的回音。 “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样的。” “只要不肆意为祸,只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异也只存于偏见之中。” 紧接着,六云鹤炸裂似的咆哮在他耳畔响起:“杀一为罪,屠万为雄!!!” 此时再想起这几句话,九枝灯隐有豁然开朗、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师兄,小灯着实是做错了,太看重道与道之间的分别了。 若自己能将魔道引入正轨,若自己能让魔道诸人修持己身,专心道业,那四门与魔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既然四门能统领道学,归于正统,那魔道又有何不可?! 那腾腾燃烧的光焰,吞没了青年执着的面庞,平白烧出许多妄念来。 而自从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场后,徐行之的精神便好上了许多。 既是决定不去风陵寻仇,二人便与风陵背向而行,停停走走,到了一处远隔尘烟的南方小镇,瞧着四周景致满意,孟重光便从自己这些年搜罗的宝贝中挑出一件无关紧要的玉扳指,换来银钱,买下一间独门独院的小楼住下了。 转眼间已是夏末,暑气仍在,但却多了几分秋露的气息。 徐行之在家中小院中习了半个下午剑法,颇觉无聊,便拉着孟重光上街散心。 徐行之和孟重光皮相都是上佳,走在街上,模样养眼得紧,难免惹得路过的姑娘婆子频频回望。 但她们多数看的都是徐行之。 毕竟孟重光虽是更高些,但生得过于漂亮,秀秀净净得像个价值连城的玉瓶儿,若是带回家,必得用心珍养,一日三次地擦拭净尘。 而徐行之则决然不同,面相是极标准的英俊男子,朗然如青松,一双笑眼随意落在何处都似是在引诱撩人,难免惹人浮想联翩。 这也是孟重光每次上街都要寸步不离地跟随于他的缘故。 徐行之只当自己与孟重光一半一半,各有千秋,自是不会多想些什么,左手执扇,摇荡在市肆之间。 孟重光乖乖跟在他身后,买了一碗梅子汤。 洁净又趁手的白瓷碗里盛着色泽清亮的梅子汤,碎冰叮咚,一口饮下,只觉麻意直冲天灵盖,徐行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又一口,还不忘揉揉他的脑袋,以示夸奖。 小镇很小,用一双腿不消半日便能丈量完毕。徐行之毕竟是重伤初愈,走得有些倦了,便随意挑了一处小摊位坐下,道:“要一碗三鲜粉。” 看摊的少女只顾悄悄打量着徐行之的脸,春心漾漾时,手下一错,原本打算卧在粉下的蛋便被打散了,酥嫩的蛋黄把粉汤染得一片狼藉。 少女把三鲜粉端至桌前时,羞红了一张脸,嗫嚅道:“这个……做得太难看了些。我再,再与你做一份吧。” 徐行之把浅抚住丰润唇际的左手手指放下,将扇子插回腰间,不介意地接过那碗蛋破了的三鲜粉,自然笑道:“赏心悦目者,一人足矣。” 第77章 千金之夜 原本在摆弄筷笼的孟重光眼神顿时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少女听懂后,害羞地一拧身跑了,一会儿便又端来了一碗新粉,粉质细腻,浇头丰盛,一小滴水磨香油在汤面上开出了一朵规则的小花,香味扑鼻。 少女轻声道:“客官,送给你的。” 徐行之并不推拒,笑眼一弯,道:“多谢。” 少女羞涩背过身去,走出几步,悄悄回头一望,却见徐行之仍单手支颐,浅笑望着自己。 待少女芳心乱颤地跑回厨位、低头烧火时,徐行之才收回视线,把那碗加料丰盛的三鲜粉往重光面前推了推:“重光,吃这个。” 孟重光并不理他,低着头不知在窸窸窣窣地摆弄些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徐行之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子,没看见筷笼的影子:“给我双筷子。” 孟重光专心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间发愣,不理会他。 徐行之也不生气,左右小家伙别扭一会儿肯定就又会来巴巴儿蹭裤腿了,便伸手去别的小桌上取了两双筷子来,谁想筷子还没在手里拿稳,就被他硬生生抽走一支。 “哎!” 片刻后,孟重光开心地笑了,把一直低头摆弄的筷笼拿出来,摆在了桌面上。 ……筷笼里原先的二十来根筷子全被均匀地撅成了三截。 徐行之惊得眼睛都直了。 孟重光却还挺高兴的,拿着手里刚刚抢来的一支筷子,咔嚓一声撅下一截来,丢进筷笼里:“师兄不喜欢她。” 徐行之:“……?” 又是竹木筷子被掰断的细响:“……师兄喜欢她。” 最后,孟重光拿着仅剩的一小截筷子,亮给徐行之看,开心地直摇尾巴:“师兄不喜欢她。” 徐行之:“……” 如果不是在外面,徐行之真想把这幼稚鬼拎起来暴打一顿。 他一把捂住筷笼,扭头去看那招待客人的少女,发现她并没有注意到孟重光的所作所为,才稍松了一口气:“……你干什么呢?” 孟重光却一点没有做错事的自觉,眼睛透亮亮的,小动物似的盯着徐行之。 徐行之一点脾气都没了,只好低声呵斥他:“你把东西弄坏了,我还得赔人家。会不会过日子啊你个小败家子。” 孟重光扣住他的左手,拿轻松撅断了十几双筷子的手指乖巧地在他的手心转圈:“师兄……” 自从天妖身份彻底曝光后,孟重光便不再在徐行之面前时时装乖,醋劲妒意一上来,简直不管不顾,前日因为自己练剑时间长了些没陪着他说话,他还把“闲笔”偷偷封起来藏进米缸,害得自己找了一个多时辰。 然而,每每被发现后,这熊孩子认错倒是麻利,又跪又抱又缠的,做足了小媳妇姿态。偏偏徐行之最吃他这套,最后往往是不了了之。 眼见徐行之只训过他一句便偃旗息鼓,孟重光本来好端端夹起的尾巴又小风车似的摇摆了起来:“……就知道师兄舍不得生重光的气。” 徐行之一边抽出手来,把那被掰得乱七八糟的筷笼拿起藏在桌下,一边道:“生气又如何?我还不知道你,最是爱哭,二是爱闹,三是爱撒娇。” ……最要命的是这三样他哪个都受不住。 听徐行之这么说,孟重光坐得近了些,趁人不备,贴住徐行之的耳朵,用气音暖暖道:“师兄,你冤枉我。我明明最是爱你。” 徐行之身子一酥,掐了一把孟重光的腰肉:“嘴甜。” 孟重光也不臊,笑眯眯的:“师兄,我舌头抹了蜜的,想尝尝吗?” 徐行之目光一转,只见天色渐暗后,街上行人也密了起来,来往如织,邻桌也坐上了几位来吃饭的新客。 注意到徐行之的视线,孟重光在桌下放肆揉了一把徐行之的大腿:“师兄害羞的样子真……” 话未说尽,徐行之别过头来,从身侧的纸袋中摸出一本方才在书摊上买的话本,举起挡住二人的脸,随即便吻上了他的唇。 孟重光眼睛猛地睁大。 徐行之的亲吻绝不似孟重光那种攻城略地的架势,只是纯粹的嘴唇与嘴唇的相碰,却每一下都能亲出细微且温柔的声响,上唇、唇珠、唇角,都被他温软微凉的嘴唇一一碰过。 在孟重光回过神来后,徐行之已然放下了书,安然自坐,以左手执起一副新筷来,镇定自若地点评道:“还成,挺甜的。” 有了这个吻开胃,徐行之吃得挺开心,只觉得汤清味美,咸香透鲜。 相比之下,孟重光却是食不知味,双腿在桌下又夹又蹭了足足一刻钟,脸都忍白了,一双眼睛里倒是野火纵生,紧盯着徐行之不肯放开。 粉摊少女忙碌了许久,等稍稍歇下来,回头望去,却见那俊美青年和与他随行的人已不知在何时离去。 桌上少了个筷笼,却多出了半吊钱,已远远超出两碗粉的价格。 回到家后,那一吻威力仍在,孟重光拉着徐行之腻腻歪歪的,特别不老实。 徐行之怎会看不穿他的小心思:“下来。” 孟重光坐在他腿上磨蹭,眼睛水汪汪的都是勾人的水光。 徐行之笑话他:“怎么跟小狗似的。” 孟重光软软地叫唤:“汪。” 徐行之大笑,拂开他的额发,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哄他:“别闹。下来,我去洗澡。” 孟重光积极道:“我帮师兄擦背。” 这些日子来,徐行之也算是渐渐习惯了没有右手的日子,左手持筷、舞兵,均不在话下,唯独洗澡很是不方便,因而每次洗澡,徐行之身后都会缀着一条叫做孟重光的小浴巾。 然而这条浴巾格外缠人,擦着擦着,便穿着一身单薄里衣,与徐行之一同挤在了狭小的澡桶里,难舍难分地吻着他,蹭着他。 孟重光衣裳透湿,紧贴着肉,看上去比往日还要动人无数倍。 徐行之修的并非绝情宗,既是决定与重光厮守,结为道侣,他便早已在心里与他约定了一生一世。此刻情动意暖,便再难消去。 但毕竟是第一次,徐行之有些紧张,伸手探入孟重光全湿了的里衣,一颗颗自上而下地按揉着那微突的脊骨:“重光,慢些。……我怕你吃不消。” 孟重光闻言,正在轻吻他耳骨的双唇内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且意义不明的轻笑,但他并不说话,只自顾自与徐行之厮磨。 在热气升腾间,有一股淡雅的草木清香浸在其中,随着二人身躯缓缓攀上。 或许是身体未能完全康复,又或许是在热气缭绕中做这等事情太耗费精力,徐行之不知怎的就被折腾得没了气力,腿酸软得给不上劲儿,最后还是被孟重光捞出水来、抱回屋中的。 浴巾被栀子花枝煎成的水洗过,又在院子里晒足一天,吃足了阳光,擦在身上极软极暖,徐行之身上软得跟没骨头似的,干脆便眯着眼安心享受着,任他摆弄自己的胳膊腿脚。 直到他两手的手踝被一只手交握着举过头顶,徐行之才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古怪:“……重光?” 孟重光不说话,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腰线,用秀丽且湿漉漉的眉眼缠绵地望着他。 随即,徐行之便感觉身后不对劲儿了。 ……操? 徐行之惊怒交加,拖长音“嗯”了一声:“姓孟的!你做甚?!” 孟重光把膝盖抵在他好容易才撬开的双腿间,不允许他并上,小声哄他:“师兄,师兄,莫要害怕……” 徐行之哪里是怕,只是抵死也想不到这个小兔崽子打的是这个主意,一时间脸都白了,抬脚去踹他:“孟重光!!你他妈下去!” 孟重光轻松擒住他的足腕,浅浅吻了一口,带着点小鼻音撒娇:“师兄……” 明知道此时绝不是心软的时候,但徐行之听他这般唤自己,心里头立时酥酥麻麻,软得不行,但仅存的理智还叫他勉力挣扎着跟孟重光拧劲儿。 孟重光贴着他的耳朵,徐徐地吹着热气儿:“师兄,咱们早已是同命人了,还要分得如此清楚吗?” 徐行之只恨方才跟孟重光缠磨得软了腰,跟喝多了似的,哪里还控制得住身体反应,憋得眼前直发花,听了孟重光这般轻言慢语的蛊惑,竟觉得有些道理。 而且他略有惊骇地发现,自己根本干不过孟重光。 好在孟重光并不用强,软声软气的,尽拣着好话说:“师兄最好了。这回先由着重光一回可好?下次就换师兄在上……” 徐行之觉得自己真他妈没出息,不消孟重光三言两语,自己就已经被说服得差不多了,然而心中仅剩的一丝不甘还在作祟。 他挣动两下,又听得孟重光幽幽地低喃道:“还有,师兄,我,我怕痛……” 徐行之:“……” 这三个字一出,徐行之是彻底软了心肠。 都到这一步了,再要打住委实扫兴,徐行之索性将眼睛一闭,硬声硬气道:“别叫我看见你的脸。” 在被一边亲吻着一边翻过身子时,徐行之自我安慰道,没关系,就当是老子哄儿子了。 没想到这一哄就没个完,刚开始还勉强忍着的徐行之很快就不成了,舒服得想叫又抹不开脸面,只好鸡蛋里挑骨头,翻来覆去地骂他做得太差,顺便借着喊疼的机会哼哼一两声。 结果被徐行之训过几百次剑术太差的人,被这几句撒气的话气得眼泪汪汪,又害得徐行之心软不已,还得反过来安慰他。 昏天暗地间,徐行之觉得自己已经融化掉了,与榻、与他混为一体,云水容裔,浅深浮沉,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孟重光停了动作,轻搂着他,腻声唤着“师兄师兄”,徐行之才有了点意识,问道:“什么时辰了?” 话音刚落,外头的鸡鸣声就响了起来。 徐行之登时头皮发麻,撑开眼皮,只见曙光已薄透进窗内来。 ……天亮了?! 他们一直胡闹到了天亮? 孟重光倒是骄傲满足得很,从背后软软蹭弄着他,美滋滋的:“师兄曾说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我处置。” 徐行之眼前一黑,一句小王八犊子简直呼之欲出。 ……做之前说“师兄最好”,做完了就他妈振振有词“由得我处置”,真不要脸。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多厚的猪油蒙了心才听信了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可他连悔断肠子都没力气了。 见徐行之倦得睁不开眼,孟重光圈紧了手臂:“师兄,睡吧。重光不走,只在你身旁守着。” 说罢,他一手顺着徐行之痕迹遍布的手臂缓缓滑下,握住了他的左手,缓缓揉搓着。 ……从今日起,徐行之便是孟重光一个人的徐行之了。 他永远都要在他身边,一时一刻都不再离分。 第78章 愿常相见 应天川的夜永远含着淡淡的潮意,扑面而来的水汽暗流涌涌,天地间似乎永远自带一层半透明的雾障。 周北南游鱼似的自天光水影间钻出。 他将脑袋上的水珠抖开,又伸手把一条白鳞的肥鱼凌空抛到岸上,就意兴阑珊地躺靠在近滩的一块岩石上,仰头望向卧兔儿似的月亮。 他刚想歇口气,便听后头传来一句温煦的问询声:“北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周北南本来在想自己的心事,闻声一惊,一肘没搭好,又滑进了水里。 他回过头去,只见曲驰站在岸边。 踩过两下水,周北南便自海中浮起身体,朝岸边游来:“一个人出来遛遛。” “我看你总是心不在焉,是心情不好吗?”曲驰道,“今日是你生辰,你总不在席上,弟子们也不尽兴。” “我不在他们闹得才开心呢。”周北南满不在乎地自海中走出,只着一条湿漉漉的茶色绑腿裤,大片大片水亮的肌肉在月光下薄薄生光。 他拧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道,“别管我。你去吧。” 曲驰性情随和,周北南既说无事、不需作陪,他也不强留在此处,叫周北南不自在。 临走前,他看向被周北南抛上岸来、犹自拍打着尾巴的肥鱼,若有所思。 周北南捡了一股被晚潮冲上岸来的水草,拧成一股,把那鱼唇穿起。 但是做完这一切,他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和那白滑的鱼眼睛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周北南也不知跟谁生闷气,闷声嘀咕道:“……可真够傻的。” 话音方落,他便觉得足下影子被一道炫光扯得老长,仿若有一片星辰被猝然打碎,簌簌然落下。 周北南扭过头去,才听得远隔着百丈之海的大陆小镇里有闷闷的火药炸裂声响起。 那声音并不大,但那在低空绽开的飞珠星花却熟悉得让周北南双眼发亮。 第二枚烟花旋转入天,落点却低了许多,在低空千系百结,琉璃火燃于未央天,彩云纷纷,别有轻妙。 不等第三枚烟花入空,周北南便提起了鱼,将脱在岸边的一应衣物草草套上,连发上水珠都来不及沥干,便急急唤来长枪,渡海而去,直奔那名唤“临津”的小镇。 他今日本就有些预感,自己的生日,徐行之不会不来。 现如今看到远空熟悉的烟花,周北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临津镇临港,乃通达四方之处,能栖身的客栈不少,若是一一找去,怕是要类似。好在今日非年非节,哪一家点了炮仗放过烟花,只需问过几家商户便是一目了然。 周北南一路打听着,走到一家客栈,向老板询问,果然得知有两位出手阔绰的公子把整个客栈尽包了下来。刚才他们去屋顶放了三枚烟花后,其中一位公子就下了楼来,说是如果有衣着光鲜的仙门公子来寻他们,便先去楼上随便一间房稍事等候,他们随后就到。 周北南不疑有他,把手里的鱼随手丢给了那老板:“烩一锅汤去。” 瞧清了手里那条仍有活气的白鳞鲈鱼,老板吃惊不小:“公子,这海鲈鱼不少见,可这白鳞的鲈鱼着实稀罕得紧,一条都能卖出五十金去。我们这小店客栈的厨子怕是调理不好……” 周北南急着去见徐行之,哪儿顾得上同他饶舌:“按最简单的方法做,白灼烩汤即可。” 说罢,他一撩长袍,赶上楼去。 穿过楼梯口时,周北南只觉身体宛如穿过了一道软流屏障。 此处设有一道透明灵壁,凡人自是穿不过的。而 刚踏过这道关隘,周北南便闻听从楼顶之上传来了细微的低吟,衔口吮舌,靡靡之声,不绝于耳。 周北南虽未经人事,但也晓得这是什么动静,当即面红耳赤,羞愤得差点一脚踏空摔下楼梯去。 这客栈中既然只有徐行之与孟重光两人,那么这声音是由谁发出来的,便不言而喻了。 周北南随便寻了一间亮着灯的卧房把自己关在了里头,无奈那阴阳之声着实不小,听着那隐隐的响动,周北南臊红了一张脸,屁股上跟戳了把棒槌一般坐立不安。不知煎熬了多久,他才见房门自外被推了开来。 徐行之鬓发皆乱、前襟微敞地走在前头,一瞧见周北南就哟了一声:“北南,来得这么快?” 没打过照面前,周北南打死徐行之这个不要脸的心都有了,可一见到那张脸,未及开口,周北南的心就先软了七分,剩下三分,也在看到他戴有一只薄手套的右手时融化了个彻底。 不过周北南的口气倒是一如既往地邦邦硬:“还活着呢?” 徐行之笑答:“没死。” 这一笑,周北南便看出了些不同来。 若在以往,徐行之定是要哈哈笑着上来勾住他的肩膀,亲热地问上一句“你舍得我死吗”,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嘲弄自己的机会,贱皮子的模样叫人想上手抽他。 ……他终究是不一样了。 思及此,周北南更是心软。 徐行之行至桌边,想要坐下时,撑在桌面上的双臂微微一僵,唇角撇起了一个不大舒适的弧度。 孟重光眼疾手快,递了个软垫来,就手搀住他的手臂,送他安稳坐下。 看这二人互动,周北南哪里还瞧不出端倪,瞪着徐行之一个劲儿咽口水。 徐行之问他:“怎得就你一人来了?”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道:“噢,我把四门的弟子都喊来,一块儿来看看你和孟重光的好事情?” 徐行之天生一副厚脸皮,竟还不以为耻地笑了笑:“重光,你下去,我与北南单独聊一聊。” 孟重光看了周北南一眼,抿一抿唇,表情不大高兴,但还是乖乖听了吩咐,起身下了楼。 他一走,周北南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道:“我说,你都放过烟火叫我过来了,你们俩怎么还……” 徐行之忍俊不禁。 近来孟重光总算是尝到了做这好事情的甜头,食髓知味,总小奶狗似的勾缠着他,一天两三次地要。至于徐行之,缓过了开头一两次的不爽快,近来也越发觉出做这事情的好处,半推半就便随了孟重光,任他胡闹去。 刚才放过烟火,孟重光眼见漫天光焰,甚是漂亮,便又起了兴致,口口声声哄着徐行之,说想试试看不一样的地方,还一边扯着徐行之的衣裳,一边有理有据地撒娇道:“周师兄他看见烟火,换好衣裳,从应天川过来,再一家家打听到这里,速度定然快不了……” 徐行之被他缠得浑身软热,向后捏着他的腰道:“这时候你怎么这么精?” 孟重光亲着他的头发,保证道:“师兄,我尽量快些。” 徐行之只觉这小王八蛋天生克自己,自己总是对他硬不起心肠来,此番又是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二人又是一番偃卧推深,好不自在。 在碧空银月之下,一切濯濯如洗,此处屋顶又与旁处建筑高低无差,只要对面有人推开窗户,便能瞧见这里的一派春景,是以徐行之只得将惊呼声咽了又咽,硬生生逼红了一双眼。 明月在天,慈悲又温柔地看着这两个末日狂欢着的青年。 坐回房中,徐行之左手提壶,将热茶一线注入碗中。 周北南知道,这问题自己就算问了,也得不出什么体面的答案来,索性摆摆手作了罢。 徐行之把茶碗推过去:“把雪尘与曲驰叫来就行了。” “我来得匆促。”周北南接过茶碗捂在手心,“况且,曲驰现在大概与雪尘在一起,我若要叫曲驰,必定得牵扯上雪尘。雪尘这人性格你也知道,他若是来见你,定然是没问题的。可是……” 徐行之见他支吾难言,便替他答了:“知道知道,重光是天妖,是不大方便。。” 温雪尘对非道之人向来不假辞色,重光现在又正粘乎着他,两人见面怕也是会横生龃龉,倒不如不相见。 周北南轻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揉捏着衣角。 他不叫温雪尘来,实际上是因为直至今日,温雪尘仍坚定地认为清静君之死与孟重光脱不开关系,还在私下吩咐过清凉谷弟子,若是发现孟重光影踪,通禀回来,定杀不赦。 他本想实言以告,但话出口便拐了个弯儿:“不是。他正陪着小弦儿呢。小弦儿……她有了。” 徐行之既惊且喜:“是吗?” 周北南摸摸鼻尖,不无得意道:“两个月啦。昨日我才晓得的。小弦儿说这是她送与我的生日礼物。” 徐行之也是喜不自胜,自腰间拈出一块清透无比的龙形绿松石,在指尖把玩一番,递与周北南:“喏。” “这是?” “本来是送与你的礼物。”徐行之道,“这是我与重光来时在一家古董铺子里淘来的,是温养过十数年的老玉。既然小弦儿有了身子,便让给她吧,怎样?” 周北南接过玉来,捏了两捏,便知此玉质地上好,定是昂贵不已,心中有些感激酸楚,可感激的话到了嘴边,颠倒一番就全然变了味道:“那我的生辰贺礼呢?” 徐行之倒也不慌:“我把这个给你。” 他又摊开手,掌心里卧着一枚手制的朱砂色香包,很是精巧。 周北南嫌弃道:“女里女气的,哪儿买的啊。” 徐行之答:“我做的。” 周北南:“……” 徐行之的确不像一般男子,以穿针引线为耻,利落道:“里头盛的是檀香和桃木枝儿,磨圆做珠,都是我一颗颗磨的。这东西我本来是想做好了送给重光,我们俩一人一个。这不,才刚做好一个。” 周北南脱口问道:“你的手——” 他自知失言,然而徐行之却并不介意,大大方方摇了摇自己仅剩的手掌。 “还成。”徐行之道,“留了一只手,能做不少事情。……还能跟你掰手腕儿呢。” 周北南咧嘴笑过后,又觉得喉咙堵得慌,索性在桌子下头拿脚踹他。 徐行之却伸出手去,微微发力,把那枚朱砂香包和周北南的右手一道握紧:“北南,生辰快乐。” 已经听足了一整天的话,此时落入耳中却异常温柔舒服,惹得周北南都有点脸热:“……肉麻死了。” “得许个愿望吧。” 周北南不自在地摸摸下巴:“今后你要去哪里?” “鱼跃四海,终归也要有个去处。”徐行之笑道,“……重光在哪里,我便去哪里。我们两个已有一间小院,在那里种下了葡萄花草,等明年开春,或许会再养条狗。” 周北南看向他,自知徐行之已不愿与尘世多牵扯,心里一时发酸,一时温暖,便轻声道:“但愿无事常相见吧。” 周北南又同徐行之话了些闲白,无非是近来自己遇见的一些琐事。 至于广府君踏遍四门门槛、对徐行之下达的追杀之令,徐行之心里定是清楚得很,因此周北南自不必说; 至于清静君的真实死因,徐行之想要告知他的时候便会说,因此周北南也自不必问。 周北南永远相信徐行之。 他只愿徐行之与他在一处时,轻松自在,还能露出以往那般无拘束的朗然大笑。 叙了半个时辰,周北南掐指算了算,知道如果自己消失得太久,惹起怀疑便不好了,便起了身来,打算回应天川去。 徐行之也不留他,将他送至客栈门口,见他身影融入夜色中,才折身返回,恰好看见孟重光端着一盆热香腾腾的东西从后厨走来,那飘散出的鲜味简直令人双眼发直。 徐行之只觉这香味熟悉无比:“这是……” 客栈老板殷殷道:“这条白鳞鲈鱼是刚才那位到访的公子带来的。他来的时候吩咐咱们炖上,这千滚豆腐万滚鱼,直到现在才炖好……” 话还没说完,他便在孟重光冷得刺人的目光中瑟缩了起来,狼狈地退到了后院去。 闻言,徐行之不禁微微弯了眉眼。 ——去年周北南生辰,他依往常惯例,携礼到应天川赴宴,把宴上的吃食挨个尝了一圈儿,才指着其中一道白鳞鲈鱼汤,笑道:“就这个还有点味道。其他的都吃腻了。” 当时周北南的态度很鲜明,爱吃吃不吃滚,应天川不惯你这张嘴。 见徐行之看着鱼汤,眉眼间满是怀恋,孟重光心里更加郁结,舀了一块鲜嫩雪白的鱼,泄愤似的一口咬在嘴里,又含着醋劲儿拿筷子夹起了另一块,朝徐行之的方向递过去:“师兄今日损耗过度了,还是多补补罢。” 徐行之缓步走去,却不接那块夹好的鱼,只俯身咬走了孟重光口中的鱼肉。 孟重光筷子一松,那块起码抵得过一间房费的鱼肉便应声落地。 哄过这小脾气的小家伙后,徐行之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往自己口中塞了两块鱼一勺汤,旋即便抬腕抹抹自己的左眼,含糊地吸了吸气,道:“……太烫了。” 孟重光凑得近了些,温存地吻着他的耳朵,用牙齿细细描绘着他精巧耳骨的形状。 孟重光没有说话,只是耐心地拥着徐行之,好让他能安心吃完这顿挚友送来的晚饭。 出了客栈大门,周北南便一路把玩着那朱砂香囊,嘀嘀咕咕地不满道:“女人家的玩意儿。” 他只顾低头窸窸窣窣地摆弄,等他垂下的眼睑里映出一双修长细弱的腿和两只轮椅轮子时,周北南已是避无可避。 他飞快抬起头来,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逃宴至此的理由,然而温雪尘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把他所有打好的腹稿撕了个粉粉碎:“那低空烟火,我见过。曲驰也见过。” 周北南啧了一声,抓抓头皮,想阻止温雪尘往客栈方向去,只好笨拙地试图拉开话题:“小弦儿呢?” 温雪尘应答如流:“我送弦妹回房,看她和孩子早早安置下,才和曲驰一道来的。” 周北南:“……” 不待周北南再想出些主意来,温雪尘便问道:“他可还好?” 周北南只得点了点头:“精神是好上许多了。亏得有孟重光在他身侧陪伴。” 周北南提起孟重光时,特别注意观察温雪尘的神情变化,只期望他莫要在现在为难他们俩,到时候万一真的打起来,他连该帮谁都不晓得。 半晌后,温雪尘自袖间取出一本书卷来,翻出几页,慢悠悠道:“按黄历,今日是金匮黄道,宜嫁娶,不宜整戎伍。我只是来看看,知道行之还好,我便能安……你做什么!?” 曲驰从他身后笑道:“我看看今天是不是金匮黄道。” 温雪尘将那卷卷头上明明白白写着“胎产书”三字的书轴藏起,语气不自觉加重了些:“……自然是的。” 曲驰也不与他争辩,柔声询问:“我们真的不去看一看他?” “行之只要一切安好,我们又何须去搅扰他。”温雪尘慢慢用指尖捻着腕上的阴阳环,“况且孟重光与他在一处,一旦见了,起了口角冲突,岂不是令他难做。” 周北南松了一口气:“那……咱们回吧?” 说话间,曲驰又细心地注意到了周北南钢炼长枪尾端上的一样挂饰,好奇道:“北南,你不是从不爱这类挂件小物吗。” 周北南干咳一声,转过脸去:“觉得好看,随手买的。” 曲驰看他表情,便猜出了一二来,反问:“……是吗?” 周北南斩钉截铁道:“……自然是的。” 曲驰笑了。 他向来不习惯拆穿别人,于是,三人的身影安静地行于月光之下,一路缓步向应天川行去。 而在客栈楼顶,捧着碗筷的徐行之远远注视着三人,与他们同在一道月钩之下,同听着淅淅索索的海潮声,便觉得心中温软,好似什么烦恼都已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徐师兄把香囊交到周北南手上,是他们二人最后一次肢体接触。 送一首诗给徐师兄: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第79章 醉翁之意 天定四年的春季,料峭春寒迟迟不退,眼看着已到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可仍是呵气成冰,想要早起,需要莫大的毅力。 眼看天色已到上午巳时,徐行之仍倦卧在客栈软榻上,闲极无聊,索性把搁在被子外冻得冰透了的左手抬起,搭到那刚一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逮着自己哼哼唧唧耳鬓厮磨的小狗崽子后颈上,亲昵地捏了一把。 孟重光叫了一声便笑闹着滚进徐行之怀中,搂住他的手焐在胸口上,又亲亲热热地爬在徐行之身上,似鱼如水,搅弄是非。 屋内昨夜惹出的兰麝气息仍未散开,徐行之又被他抵得腰身后折去:“孟重光你又他妈不穿裤子……唔……” 二人闹了好一会儿,又相拥着歇下,打算体验一把睡至人间饭熟时的感觉,但他们刚阖上眼睛不久,便又双双睁开,对视一眼,不消多余言语,各自翻身下地,窸窣穿衣。 俄顷,客房木门被一道剑气震飞。 广府君大步流星踏进门来时,只见被褥凌乱,仍有余温,但原本身在房中的二人已经不知所踪,窗门大开,冷风将窗沿上系着的铜铃吹得叮当作响。 他不甘心地一剑将被子挑下地面,在鹅絮纷扬中厉声喝道:“徐行之!!” 但与他同来的几名风陵弟子眼见着扑了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元如昼拉住闻声赶来的老板,付了些银款,好赔偿损坏的屋门物件,又与他温声致歉了很久。 这老板一见元如昼的容颜,心已酥了八分,再看见银钱,更是半分怨言都没了,欢喜而去。 有弟子问:“师叔,还追吗?” 广府君切齿道:“继续追!被褥尚温,他们定然没有跑远!” 弟子们纷纷看向元如昼,露出求助之色。 元如昼心领神会,走上前去缓声道:“师父,我们要追拿师兄……” 广府君眸色一凛。 元如昼马上改口:“我们要追拿徐行之,定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好,不然,我们对上他与孟师……孟重光,确然是没有胜算的。” 广府君却根本不打算听从于她:“追!” 元如昼与几个弟子无奈对视一番,弟子们也只能转身下楼,分散四方,各自追去。 元如昼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她环顾一圈房间,发现地上落了一方白帕,看式样像是男子随身之物,她心念一动,俯身捡起,却隐约听到耳畔有风声袭来,她倒也机敏,迅速闪身,信手一夺,便用锦帕接住了那朝她横飞而来的东西。 她定睛一看,却是一件金蝶玉钗,素朴大方,颇有古意。 随钗而来的还有一封叠得齐齐整整的手书,字迹向左偏去,尚有些不规整,但已有了些疏狂放纵的意味:“小师妹,为兄前些日子于街上闲逛,看见此物,想来着实适合你,便买了下来。你可喜欢?” 元如昼眼圈微红,几个瞬步冲到窗前,朝外看去,但只看见一片常年作翠色的苍柏树林随风哗啦啦响成一片,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元如昼手握玉钗,只觉心中柔情无限,喃喃道:“多谢师兄。无论师兄送我什么,我都很喜欢。” 待她离去,坐于客栈屋顶边缘的徐行之用足尖轻轻踩着探到他足底的柏枝青尖,微笑遥答:“……喜欢就好。” 孟重光坐在他身侧,口吻微妙:“师兄倒是出手阔绰。” “可不是阔绰吗。”徐行之牵住他的手,照那秀洁的指尖亲吻了一记,柔声哄他,“都阔绰到把我自己都送给你了。” 孟重光被哄得高兴,也被亲得舒服,懒洋洋地往徐行之身上蹭。徐行之则拿手指认真伺候着怀里小东西的下巴,那里软热酥绵的肉捏起来很是趁手,孟重光被他揉得翻来覆去的,舒服得当真像只白茸茸的猫。 看二人悠然晒太阳的模样,哪里像是被追杀之人呢。 不知是不是他们上回前往应天川时,广府君得了什么信,在他们离开应天川后不久,他竟一路顺藤摸瓜,直追到了他们栖身的小镇里去。 这半年来,两人逃一路,广府君在后头追一路,大有不杀了徐行之不罢休的势头。 葡萄架没了,原本说好要养的狗也没了。但是孟重光与徐行之都不在意这个。 相比于被追杀这件事,孟重光反倒对那葡萄架有无限的遗憾。 他嘀咕道:“本来指望着夏日葡萄成熟时与师兄在葡萄架上……” 没听完,徐行之便拧住了他的腰,笑骂着叫他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小说。 孟重光倒是很不要脸,耍赖地贴着他:“我喜欢师兄,自是要多多讨好,这样师兄才不会腻烦重光呀。” “……你的讨好常人可受不起。” “师兄哪里是常人。”孟重光舒服地躺在徐行之大腿上,搂着他劲瘦的腰身亲了又亲,软声道,“常人怎么会这样宠着重光呢。” 徐行之又好笑又无奈,索性凑在他耳边,用唇拨弄了一下他的耳垂,声调沙哑:“谁叫你是我的小祖宗呢。” 孟重光听了这话受用得很,摸索着扣紧了徐行之的左手。 很快,徐行之便觉左手上多了一样硬邦邦的小玩意儿。 他低头一看,竟是自己当初戴在师父手上的储物戒指。 装饰用的蓝玉换成了独山玉,但那铜指环上的磨痕,每一道是怎么来的,徐行之都再清楚不过。 徐行之精神一阵恍惚,指掌抚过戒身,唇角先扬起一撇笑意,但身体却一分分冷了下来。 他问:“你怎么拿到的?” 孟重光并不知当初这戒指是怎么到清静君房中的,观察着徐行之的神情,他隐约觉得不大对劲儿,只好小心道:“当初取回‘闲笔’时,我连着戒指一起拿回来了。起初我怕师兄看着戒指,想起自己的手,心里难过,才悄悄藏了起来。前些天找到了一块合适的独山玉,便想着重新做个样式,再赠与师兄;师兄若想取拿什么东西也顺手方便……” 说到此处,再看徐行之的神色,孟重光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这戒指……似乎不该送的。 徐行之心里因为清静君之死而留下的巨大伤口仍然在。近一年时光过去,竟连丝毫要愈合的迹象都没有。 孟重光还是低估了徐行之对清静君的感情。 在他略略有些无措时,徐行之很快展了颜,他把戒指退了下来,抓过孟重光的手:“来。” 孟重光本来懊丧得很,讨师兄欢心不成,反倒平白惹起师兄难过,见师兄还愿理他,他自然是得了天大恩惠似的乖乖摊开手掌。 徐行之把戒指替他戴上。 孟重光既开心又有些忐忑:“师兄,你不喜欢吗?” 徐行之浅笑:“很喜欢。只是我现在单手不方便,取拿东西的事情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说罢,他又温存地尝尝孟重光的唇畔:“再说,人都是你的了,还用分什么彼此?” 孟重光知道的,师兄如此作态,无非是心中难过,又不愿惹得旁人与他一起徒增伤怀。 他同样知道,师兄这一年来同自己这般放浪形骸,不单是因为喜欢,也是为了消却心中的苦楚。 所以他更要给师兄加倍的甜,来弥补他。 徐行之很快被除去了外衣,并被扔到了附近一丛柏树枝上。 这柏树是百年树木了,结实柔韧得很,徐行之的身体抛在上头,也只震了两震。 徐行之本以为会是在屋顶,谁想被扔来了这里,浑身肌肉登时都绷紧了,脸色煞白地张口就骂:“孟重光!有蚂蚁啊我操!” 孟重光轻盈落于树枝上,足尖落在枝桠上时,甚至没能让树枝晃上一晃。 他抱住徐行之,驱动灵力,轻声安慰:“没事,师兄,我在呢啊。” 徐行之知道,孟重光体质特异,凡界生物很少有不惧怕他气息的,蛇虫鼠蚁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只要他在自己身边,自己便不用怕这些个小东西。 被他哄了两下,虽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在没那么紧张了。 徐行之掐住他的衣襟警告他:“孟重光,这光天化日的,师叔他们还没走远,你可小声点啊。” 经过一年调和,二人之间已然合拍融洽得要命,不消几下缠绵,都各自熊熊燃烧起来。 松柏枝叶哗啦啦响作一片,如琴瑟和鸣,因为春寒而结在枝头的穰穰零露点点滴滴,把不远处的客栈窗棂都打湿了一片。 清凉谷迎来的早晨,与徐行之与孟重光正在经历的早晨一般无二,但温雪尘早早便起了身,在书房里专心处理派内各项杂务。 很快,一名近侍弟子疾步走来,叩门、下拜、请安,诸项流程规规矩矩走过一遍,方才禀告道:“温师兄,魔道派人来了。” “魔道?”温雪尘皱眉,“来此作甚?” “回温师兄。说是来送礼的。”弟子答道,“为着温师兄的生辰。” 温雪尘眉眼一抬,那弟子心头就是一悸,低头不敢言声了。 温雪尘倒是没有为魔道之人的贸然造访而生气,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 他生辰的确是快到了。 在徐行之出事后的一年间,每逢年节,九枝灯仍会像在行之在时一样遣人送礼,周到不已。在曲驰与周北南生辰时,他都送了一些虽不算特别贵重,但却足够体现心意的东西来,既不至于招人眼目,也不会让他们找到理由拒绝收受。 ……总而言之,他做得非常妥帖。 温雪尘曾叮嘱过周北南他们要好好把礼物检查一番,免得其中隐藏了什么乾坤,但每次检查的结果都是毫无异常。 周北南还笑话他多思多虑,说照这样下去,他不仅会白头,还会脱发。 ……真是无稽之谈。 思及此,温雪尘搁笔道:“送礼者现在何处?” 那弟子答:“西南花厅。” 温雪尘眉心又皱了一皱。 若是那人是私下来送礼,他叫个弟子应付下便是,然而这来送礼的魔道弟子已过了明堂,不去的话,有失礼节,伤的是整个清凉谷的体面。 少顷,他发声吩咐道:“你叫他稍事等候,我更衣后便去相见。” 清凉谷弟子恭敬退下后,温雪尘将轮椅摇过书桌,正欲回房,便听见一阵腕铃清脆,自书房外响起。 很快,那铃音的主人便现了身:“尘哥。” 见到周弦,温雪尘眉间堆雪尽数融去,往前谨慎摇出两步,伸手扶住她圆润如珠的孕腹:“都七月有余了,怎得还随便活动?” 周弦颇觉好笑:“我每日走动走动,于生产有利,这不是尘哥告诉我的吗。” 温雪尘正色道:“待每日下午,我自会带你走动。” “可我有女侍……” 温雪尘淡然道:“我做事自是比她们精细些。” 周弦腹中胎儿月份大了,委实弯不下身来,便微微蹲下身来,面颊水红地亲了一口温雪尘的发鬓:“是。我听尘哥的。” 温雪尘向来矜贵雅正,这一吻尽管没人看见,也让他微微红了脸:“胡闹。” 周弦双目亮亮地盯紧了他:“……尘哥。” 温雪尘无奈,伸手搀住她的胳膊,把她扶起:“小心闪着。” 说罢,他抬起另一只手,在柔软苍白的唇畔按上一按,又状似无意地摸了摸她的脸:“好了,快回房去。待我见过来客,便回房找你。” 被这样一耽搁,温雪尘去得就慢了些。等他到时,来送礼的弟子已经饮下了半壶清茶去。 这回来送礼的弟子有些不寻常,单看气度便与旁人不一。 他自报家门道:“在下乃黑水堡堡主之子伍湘。” 黑水堡? 温雪尘记得,约一年前,魔道分支之一黑水堡兴兵作乱,不出一月,便被九枝灯狠狠镇压了下去。 单看这堡主之子沦落成了跑腿送礼之人,便可知九枝灯待这些叛乱之人虽不算残忍,但也并未轻易宽宥。 既然对方有礼有节,温雪尘自不能失去分寸。 简单回礼之后,他问道:“距我生辰还有半月,为何提前来送?” 伍湘如背书一样说:“魔尊来前特意交代过,您并不喜本道之人。若是您生辰当日送礼,您就算接收,也难免不悦,不如提前来送,既全了心意,也能叫您心中松快些。” 这话说得坦率但又不至于伤人,丁是丁,卯是卯,倒也的确是九枝灯办事的风格。 温雪尘不再多问,收下礼来,便客气地请他离去。 待出了清凉谷,那伍湘才忿忿骂出声来:“呸,这姓温的竟敢如此怠慢我!” 与他同来、在谷外等候了他许久的两名随行弟子迎上前来。 其中一名见他表情不好,温声劝慰他:“伍公子,莫要气了。这礼既然送出,这事儿就算是了却了,多想还有何益呢。” 说罢,他将伍湘进谷前解下的酒囊等零星杂物递还与他。 伍湘不客气地收了。 刚才为着礼节之故,他在温雪尘面前做小伏低,装够了孙子,现如今出来了,自是要好好骂上一通,权作发泄。 他拧开酒囊,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唇角酒液,兀自道:“那九枝灯是什么东西?!在那风陵山里长大的,心思就是向着这所谓名门正派!逢年过节,这礼物流水似的送往四门去,跟他妈重孙子孝敬他太爷爷似的!他可还记得自己是魔道之人?啊?” 他骂得口干,又灌了一口酒:“……父亲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九枝灯杀了两个前锋将军而已,便急吼吼地要降!我就不信这九枝灯胆气壮到真敢杀了黑水堡堡主?!” 他边骂边驭剑前行,口中仍是喋喋不休,但少顷,他却突地咳嗽了一声。 伍湘并未把这咳嗽放在心上,然而,他的喉咙间却越来越多地冒出雪亮的白沫来,他只觉胸口剧痛,闷咳不止,伸手一抹嘴,竟抹了一手带血的死鱼泡沫,其中还夹杂着肺脏的碎块。 他身形晃了两晃,一头自剑上栽了下去,跌入了深谷之间。 另一随行弟子本隶属于黑水堡,眼见此景,惊得神魂倒错,惨叫了一声“公子”便直扑了下去,哪里还顾得上与他同行的那位乖顺异常的魔道总坛弟子。 总坛弟子望着二人消失在山间,笑而不语。 转瞬间,他那张脸便彻底变了一副模样。 九枝灯垂眸负手,立于云头,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会杀了你父亲的。” “我需得留着他的性命,让清凉谷为他独子的死,做出一个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请用一种动物来形容你最亲近的人。 北南:兔子吧,耳朵长长的,好拎。 小陆:……藏狐。 北南:藏狐是什么? 小陆哄:一种很凶猛的动物,很像你。 北南:噢,那就好。 ———————————— 曲驰认真:嗯……小羊羔。 小陶脸红;……大绵羊。 ———————————— 九妹:师兄就是师兄,不是什么动物。 ———————————— 光妹:师兄什么都很像。宠我的时候像一只很温柔的狗,冲锋陷阵的时候就像一头狼;偶尔粘我的时候就像…… 师兄:哦,泰迪。 光妹:…… 第80章 陨落之人 清凉谷被身着紫袍的黑水堡弟子层层围堵起来时,正值一个暴雨倾盆的雨夜。 鬼雨洒空草,腥风遏乱云,一枝枝松明火把被雨水打得摇曳不已,一大团一大团阴翳沉默地把清凉谷围起。 谷前那块徐行之曾坐于其上、白日饮酒的石碑已被一破两半,彻底坍塌下来。 黑水堡堡主脸色阴沉如鬼,厉声叱道:“把温雪尘交出来!” 谷门内,温雪尘凝眉,询问身侧弟子:“师父还未能出关?” 扶摇君于一月前闭关,参悟修行,打算升至金丹大圆满,再尝试化为元婴之体。 清静君仙逝后,其余三门虽然口上不说,但各门仙君均不约而同加快了修炼进程。 凡仙门修炼,一需天资灵通,二需静心澄神,三需冷情冷欲,若要有所成,实非易事,有些人焚香祝祷,蒲团加身,吃斋念经,穷极一生却也只能落得一把凡胎瘦骨,而在四门弟子中,能炼气成功者半,能结成金丹者又半,得元婴之体已是上上灵秀之人,这些年来真正参悟得道的,仅有丹阳峰明照君一人,而明照君在人间已淹留三百年,可见修行之难。 征狩之战过后,魔道俯首,四海清晏,又有个一枝独秀的年轻君长清静君在支撑,因而诸家对于修炼之事都不约而同地有些松懈。 谁也想不到,那颗被寄予厚望的新星会陨落得如此之快。 这根可供支撑的独木一去,各家的忧患之心也纷纷而起。三月前,应天川之主周云烈成功将修为提升至金丹七阶,而扶摇君的修炼进程如今正到了紧要时刻,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毁。 温雪尘不信魔道偏在此时惹出事端会是巧合,然则,清凉谷被围,兹事体大,一味躲避也于清凉谷声名不利。 他掐紧腕上的阴阳环,道:“开门。” 谷门大开,温雪尘被随侍弟子推出。 那黑水堡堡主抬眼看见那清秀病弱、发间掺白的青年,冷笑一声:“你便是温雪尘?” 在雨声之中,温雪尘的声音仍难掩傲岸:“你来找我,却不知我是谁?” 堡主冷笑不迭:“清凉谷温雪尘,对非道之人厌憎入骨,谁人不知你的名号?可魔道与四门已修好数年,我儿来清凉谷,是来呈献贺礼,你为何要害我儿性命?” 温雪尘凝眉:“我何时害了他的性命,又为何要害他?” “我儿前来送礼,出你清凉谷不久后便中毒殒命,相随而来的两名弟子俱是旁证,不是你,又会是谁人加害?”堡主提及此事便是心脏剧痛,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活生生地咬出血来,“温雪尘,你这狠毒手段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温雪尘的眉心越锁越深:“我做这事,可对我清凉谷有半分好处?” 黑水堡堡主向来只闻听温雪尘对非道之人绝不容情的名声,现在听他这样讲,只当他是有意推搪,故作大义,心中更如油煎,暴喝一声:“少他妈在这里虚情假意!你害死我儿,我要你拿命来偿!” 温雪尘见他已是暴躁难当,满眼血气,不欲惹恼他,便选择稍退一步,道:“……此事尚不分明,我们在此空口白话,也分辨不出是非来,不如请堡主进谷一叙,我们慢慢议个清楚。” “‘慢慢’?”黑水堡堡主扯开嘴角,狰狞道,“不知你所谓的‘慢’,为的是把事情‘议个清楚’,还是想拖延时间,等到请来其他三门,好恃强而行,逼我这小小的黑水堡就范?” 说罢,他一扬手,一个着青蝉色衣的清凉谷弟子从他身后被踉跄着推了上来。 温雪尘脸色一变。 在得知魔道之人围谷之后,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先在屋中点了犀照灯,偏巧赶上周北南与曲驰都不在屋中,他便派出一名驭剑本领较强的弟子,令他从谷后前往距清凉谷最近的丹阳峰送信,告知曲驰此事,让他有空便来谷中一趟。 可这送信弟子明明走的是清凉谷通向外界的隐秘小路…… 不待他想清其中的关窍,黑水堡堡主就发出了一声怪笑:“你一面与我拖延时间,一面派弟子前去他派通风报信。温雪尘,你好手段啊。” 押送小弟子的两名魔道弟子趁势扭紧他的手臂,抬脚踹向他的膝弯。 小弟子身体一晃,他的双眼被雨水冲刷得睁不开,由枣木钗束起的头发披散下几绺,但他就像是一棵白杨似的挺立在原处,动也不动。 羁押他的两名魔道弟子自觉受到了羞辱,二人都是体修,各自拔拳发力,朝他肋下捣了两拳。 只听得咔咔两声骨响,那年轻弟子惨白了一张脸,躬下身去,痛得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但他仍是没跪。 黑水堡堡主眼见自己连这小小的清凉谷无名弟子的锐气都挫不得,含怒瞪了那两名魔道弟子,他们登时一个寒噤,旋即愈加火起,其中一个飞起一脚,踹上了他的左小腿,把那处的骨头一脚铲断,另一个则钳折着他的手臂,逼他跪下。 那小弟子脚下是一片松软泥土,被雨水浸泡后已成了一片泥潭,他若跪下,定然要头朝下,摔上一身一脸的泥巴,丢尽清凉谷的颜面。 谁想,那小弟子在发出一声暴烈怒喝后,竟把右腿狠狠插入泥泞中,顺势把身体决然向上挺起! 在脆亮的骨头折断声中,他厉声大喊:“清凉谷绝不为妖邪而跪!” “哦,是吗?” 黑水堡堡主冷笑一声,腰间剑锋出鞘,化为浓缩的一线白光。 锐锋过处,头颅飞起,那支将脱未脱的枣木钗滚落在一片潮湿的雨泥中。 ……他的抵抗结束了。 隔着雨影,温雪尘险些把手上的阴阳环捏断! 他一反手,八卦轮盘飞转而出,在半空雨幕间擦出大片火星,直逼黑水堡堡主面门! 那堡主也非等闲,扬剑便挡,轮盘切割开一片雨珠,与剑身大幅摩擦,细碎滚烫的暗红色光点挟裹着雨雾一齐激扬到了黑水堡堡主脸上:“你杀我清凉谷弟子,我要你——” 黑水堡堡主却在此时挤出了一个阴鸷的笑容。 那剑轮相斫声仿佛成了某种信号,温雪尘的声音,被四方骤然暴起的喊杀声吞没殆尽! 清凉谷四周呐声如沸,震得温雪尘心神一乱,驱动灵力,环照四方,竟在朦胧雨影中,感知到了数千张湿漉漉的阴冷面容! 魔道分支,规模有大有小,黑水堡不过千人之众,就算举全堡之力来攻,也不可能有这般庞大的势力! 电光石火间,温雪尘豁然明朗。 他们这是有备而来! 他扬声大喝:“封谷大阵,起——” 话音未落,万丈月华清辉便自其身灼然而起,灵力注入了地面之中,俄顷,延绵百年的封谷之阵自地面浮现出纹路,朔光汹涌,脉流纵横,八方天际,辉映如雪,四野里立时传来魔道弟子的惨叫。 “白云游,点三十六柱引魂香,带五百弟子向东,结群阳阵!” “是!” “苏青,西边,群阳阵!” “是!” “南门我来镇守,北边,冯物华,给我守住!” “是!” “三阵齐合,内里环套,形成遽魂大阵,你们可明白?!” 温雪尘连发四道指令,弟子们唯他是从,各自领命而去,而在弟子们各就各位、布阵安防期间,唯剩温雪尘咬牙驱动灵力,维持着整座封谷大阵的运转。 片刻,他转头对身后随侍于他的弟子道:“过来。” 他张口说了些什么,但雨声喧嚣,兵刃交错,随侍弟子未能听清:“……温师兄,您说什么?!” “回去!”温雪尘提高了声音,“同弦妹说,叫她听到刀兵声莫要担忧,好生在家里安歇,休要跑出来淋雨,我很快便回去陪她!” 随侍弟子四顾一番,发现此处只有十几名弟子,不由担忧道:“温师兄,可您就这几人在此……” “我无碍!” 那随侍弟子脸色惨白惨白,转头看见今夜戍守南门的陆御九,便厉声喝道:“陆御九,看护好温师兄!听见没有?!” 陆御九咬牙握紧剑柄:“是!” 远在谷间寝殿中安歇的周弦听见外面乱作一团,便放下手中书卷,独自一个提灯扶腰缓缓行至檐下,远远瞧见数百弟子们沉默地结成几列,有条不紊地分头向三方奔去。 她蹙起眉来,却也不去搅扰那些自成队形的弟子。 她刚顺着殿前廊檐下走出两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指挥道:“刘子叙,带两百弟子去南门,温师兄在那里!” 吩咐下过,他便匆匆赶至温雪尘的寝殿,抬眼看见廊下的周弦,他面色一变,几步赶上前来:“温夫人……” 不及他加以安抚,周弦便打断了他:“不需多言,快说,出了何事?” 那弟子如是这般讲过一番后,周弦脸色骤变。 察觉到周弦神情变化,随侍弟子立即加以安抚:“温师兄怕的就是夫人着急,您快些回去安歇,师兄灵力高强,想来定是应付得了的。” 他知道温夫人先前在天榜之上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哪怕现如今重孕在身,自己想阻拦她也是螳臂当车。 但温夫人这身子委实不便,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在他唯恐周弦冲动时,周弦竟拍抚了几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莫要惊慌。尘哥要我好好地等他,我等着就是。” 周弦眉眼温婉如月光,即使内里含着再多担忧,但月牙双眼轻轻一眯,也将愁绪都关在了里头:“去帮尘哥吧。去吧。告诉他,我和阿望都好好的,在这里等他回来。” 随侍弟子抹一抹灼热的眼眶,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得南边隐隐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喝叫:“温师兄!温师兄!!!” ……谁也不知道温雪尘是何时发作了心疾的。 或许是在他支开陆御九,让他带领十几名弟子应对正面攻上的黑水堡弟子时; 或许是在如梭箭阵向他袭来,他被迫分神格挡时; 或许更早一些,早在他看见那送信弟子的头颅飞出时,他的心脉就已然不稳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猝然倒下的,就像谁也不知道,要靠一人支撑谷间大阵,要消耗多少灵力,对温雪尘这样一个心疾严重之人来说,又是多大的压力。 ——封谷大阵一旦启动,便必要有人为之源源不断地灌输灵力。魔道来袭突然,扶摇君闭关,弟子们不及到位,他只能拼出一条命来吊续此阵,来保弟子们顺利结阵对敌。 然而,他的命如琴弦,终究还是不堪重负,铿然断裂。 距谷外百丈之处,九枝灯打着一把油纸伞,如流云一般清肃地站在半空间,雨水沾衣不湿,身姿疏疏如清雪,俯身望着那血火横飞的战场,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水堡堡主立于他身侧,微偻着腰身,满目都是真切的感激:“多谢尊主,为我报这血海深仇!” 九枝灯侧目望他,冷淡回道:“不必客气。堡主既回心转意,决意忠心于魔道,这个仇我定然是会帮你报的。” 堡主悄悄打量着他,试探道:“不知吾儿之死,会不会影响尊主与正道四门之间的关系,毕竟您……” “我早有反攻正道的打算。”九枝灯理着自己的袖口,淡然道,“只是没想到清凉谷会率先动手,那我们魔道也无需客气了。” 说到此,他镇定地望向黑水堡堡主双眼,平静道:“伍湘之死,于魔道而言是耻辱,也是无上的荣耀。有朝一日,青史落笔,记载魔道历史,你的儿子也必将作为有功之臣,名列其上。” 九枝灯这话说得堡主禁不住垂下泪来:“尊主……” 此时,前方带着一身斑驳剑痕的弟子驭剑回报,跪拜时,声音中难掩兴奋:“回尊主!清凉谷温雪尘死了!他死了!” 九枝灯微愕:“谁?” 那弟子眸光里尽是喜悦:“尊主,是温雪尘啊!” 他重复:“……温雪尘死了?” “是!”传信弟子道,“仿佛是长时间驱动法力,心疾发作,不堪重负……” ……换言之,他是被活活累死的。 传信弟子继续道:“守南门的清凉谷弟子已乱了阵脚,被咱们直接攻了上去,现在弟子们正在与那些清凉谷人抢夺他的尸身!” 黑水堡堡主一喜,脱口道:“抢回来!他是杀我儿的凶手……” 话说至此,他才发现此处根本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后怕地紧盯着九枝灯。 九枝灯这才从那人死去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拳心一攥,冷声道:“抢!不惜一切代价!谁若能抢回温雪尘尸身,我有重赏于他!” 为了温雪尘的尸身,两边都疯了。 双方倒下的弟子越来越多,许多弟子杀红了眼,踩在倒在地上的人便往前冲。 然而,温雪尘之死对于清凉谷弟子们冲击太大,不啻于雷霆加身,痛楚难当,越急便越是失手。 什么阵法,什么防御,他们统统忘了。 其中疯得最厉害的是陆御九,他近乎于狂暴地驱动着鬼修的力量,操纵着死去的魔道弟子摇晃着站起,往那些前仆后继的魔道人后背捅刀。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发疯,刀光与剑影飞旋绞动在一处,把这小小南门挤得坍塌了下来。 终究,一名着紫袍的魔道弟子趴伏在地上,于众多尸骸之间寻到了一只戴着雷击枣木阴阳环的手腕,喜不自胜地将他拖出,背于背上,踉跄驭剑而去。 陆御九几乎是睚眦尽裂,将鬼修灵力凌空凝成一只骨手,疯狂去抓那脱身逃去的魔道弟子,但那手指却只来得及撕下温雪尘的一块襟摆。 陆御九痛得脸色煞白,大声疾呼:“温师兄!” 倏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清凉谷弟子听令!结阵!” 随侍弟子淌了满脸热泪,跟在周弦身后,惨声唤道:“温夫人!!” 周弦手执她已许久未曾握过的长枪,面无表情,声清如刀:“结阵!” 暴雨倾盆,将她的容颜洗成了毫无血意的骨白色:“南门弟子!结群阳阵,与其余三方阵法相合!拒敌于外!” 柔弱的女子此时连眼泪都来不及流,只断声喝道:“这清凉谷是他的清凉谷,我要为他守住!你们都要为他守住!都给我记住,清凉谷只有死人,没有降者!!” 作者有话要说:温雪尘的尸身虽是抢到了手,然而那黑水堡堡主却仍是心有不甘。 看着那唇畔绀紫、面色如纸的死人,他低声抱怨道:“百十条魔道弟子的性命,只换得了一具尸身,这也太亏了!” 九枝灯抬手,缓缓抚过那尸首鬓边的丝丝白发,神情间竟隐隐有些怀恋。 他细致地看着这个人。 此人从未将自己放入眼中,在他看来,自己大抵是四门间一个巨大的污点,哪怕沾染上都觉得肮脏。 ……然而,他现在又能如何呢。 他还能呵斥自己,让自己滚开吗? 这般想着,九枝灯低垂下眼眸,自言自语道:“百十魔道弟子,能换得一个温雪尘,太值得了。” “将清凉谷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随后,九枝灯吩咐道,“把温雪尘交与我。我会把他交给总坛内最擅长炼尸的人,炼成醒尸。” 黑水堡堡主之前只当九枝灯是为着私仇才硬要弟子们抢夺这具尸身,但听到“炼成醒尸”四字后,他隐隐明白了过来:“您……” 九枝灯轻描淡写道:“他作为阵修,对于四门的封山大阵均是烂熟于心。若是能将他收归我用……”他看向堡主,唇角漫不经心地挑起了一点点,“那么,我们攻陷其余三门,便不需像这回这般费劲了。” 第81章 乱心迷智 后半夜,暴雨初歇,碧穹之上隐隐露出半轮皓月。 魔道总坛之内,几队从清凉谷撤回的黑袍弟子匆匆行走,足音缭乱,袍上还隐隐带着滚动的磷火。 磷火自他们衣襟上跌落下来,如卷柏也似的滚动着,爬过被雨水洗出一片茵色的草地,爬过风铃丁丁的回廊,最后围绕着一间方方正正的小屋,萤火虫似的上下翻飞起来。 屋内燃着三五盏野猪油灯,沿墙摆了一溜铜制冰鉴,冰鉴中堆满了大块冰砖,熊熊冷气蒸腾不已,将房中陈列的十数具冰棺都笼罩在了氤氲的水雾间。 温雪尘的尸首横陈其中,灯光费劲地穿过沉重的水雾,将他一张灰白的面容映照得诡谲不已。 九枝灯静立于冰棺侧面,俯首望着这张不知比平时柔和了多少倍的脸。 脸上涂抹着一道道浓烈油彩的炼尸人跪于他面前,声音沙哑道:“魔尊,这醒尸共有三种炼法。不知您想要哪一种?” “哪三种?” 炼尸人一一答道:“第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能令其将前尘六事尽皆遗忘,留下白纸一张,由君书写,悉听尊命。” 九枝灯不答,显然是对这种结果不甚满意。 炼尸人又道:“其次是炼半尸。此举可以报复仇人,能令其思维混乱,不人不鬼,死不去,活不来,如果无人灌输灵力为其续命,那么只能如同野狗一般,靠剖挖死人心肝为食。” 他本以为九枝灯会更满意这种设计,谁想他依旧神色不改。 炼尸人只好道:“第三种炼制方法,可以将其五识倒逆,黑作白,光作暗,是作非。但此法风险甚大,还需在必要时添改修正记忆,颇费功力……” 九枝灯径直问道:“我要他分辨不出非道之人与正道之人。你可能做到?” 向炼尸人简单交代过自己的要求,九枝灯独自步出了炼尸所。 外面已有前来回禀情况的弟子等候,瞧见九枝灯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跪禀道:“禀告尊主!我们已将清凉谷团团围成一只铁桶,封阻灵力,无论什么信息也传递不出!他们现如今已是瓮中之鳖,只能坐以待毙!” 这本是喜讯,但九枝灯面上却秋毫未变,仿佛这样的胜利不足以将他死水般的心澜激起一丝半点的涟漪:“其余三门可有察觉?” “派出监视的弟子们均言,三门风平浪静,并无异动!”那弟子话音颤抖,难掩激动之色,“尊主,我们何时动手,攻入清凉谷?” 九枝灯平声道:“先围困他们一日再说。” “……尊主?” 九枝灯道:“遣人向清凉谷内传话:我们之前交战,是为报黑水堡堡主之子被杀之仇。现在我不欲再开杀戒,他们若是愿意归降魔道,我便留清凉谷中诸人一条生路。” 那前来回禀的弟子吞了一口口水:“尊主,那清凉谷失了温雪尘,锐气大挫,如今正是一鼓作气、乘胜追杀的好时机,若是纵他们喘息片刻,他们一旦动用了那神器‘太虚弓’,那咱们……” “‘太虚弓’?” 听他提到这三字,九枝灯冷硬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我倒是真想拜见一下这‘太虚弓’的真容。就怕他们拿不出来。” 弟子闻言一愕,在细细咀嚼过这话中意味后,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您是说……” 九枝灯并不作答,一拂长袖,掠过他身侧,缓步朝主殿内行去。 他对清凉谷的情况再了解不过。 他知道扶摇君此刻正值闭关参悟的关键时刻,寸步难出;他同样知道,温雪尘于清凉谷弟子而言意味着什么,温雪尘的死,对所有清凉谷弟子都是莫大的冲击。 而很快,这些孤立无援的弟子便会发现,他们不仅失去了温雪尘,就连唯一可以倚仗的神器“太虚弓”,亦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清凉谷以阵修为主,只擅防守,不擅强攻,若是他们断绝了希望,无论是缴械投降,还是绝地反攻,都是在加速魔道一统四门之业。 九枝灯行至殿前,天上又开始落起斜斜微雨来,刚露出皎容的月亮再次被天狗似的乌云一口吞入。 他不躲不避,和衣在阶前坐下,铺展衣袖,独身一人仰望着那满天厚重的云彩。 九枝灯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但他确定,他不是在想徐行之。 为着魔道大业,他已有整整一年不敢想起师兄。 他卷起袖子,看向小臂上那道被他自己刺出的刀疤。 以前,他连在背地里言人是非都嫌肮脏;没想到不过年余,他便能在谈笑间耍弄阴诡,谋算千人性命于股掌之间。 原来人卑劣堕落起来,竟能如此之快啊。 九枝灯牵起唇角,面对着脚下一滩映出他面容的肮脏积水,讽刺一哂。 …… 天定四年二月初四,原四门之一的清凉谷陷落于魔道之手。 清凉谷弟子,上至君长,下至外门弟子,无一肯降,双方激战夤夜,最终,魔道尊主九枝灯出手,轰破其遽魂大阵。 魔道弟子踏破清凉谷谷门,全谷上下誓死力战,血流漂橹,腥风盈谷,杀声渐息时分,已是鸡鸣欲曙。 清凉谷上下均生得一身浑然硬骨,宁死不降,直到最后,擒得的活口连带温雪尘夫人腹中骨肉,亦只得七人。 其余两千六百八十七人,均做了谷中的幽魂暗鬼。 九枝灯踏入清凉谷间的净心洞中时,恰好看到几名弟子将一具尸身拖出。 那尸身双目圆睁,一身青衫被拖拽得乱七八糟,下摆一直卷到胸口位置,其状之狼藉,和街上那些暴死横尸之人几无区别。 九枝灯也是费了些功夫,才辨认出此人竟是酷爱棋艺、时常与师父下棋作乐的清凉谷扶摇君。 魔道弟子们兴高采烈道:“回尊主,这小老儿怕是知道自己气数将尽,自绝经脉啦。” 九枝灯收回视线:“殉谷而亡,倒也刚烈。” 说罢,他转身叮嘱身后随侍:“看好那清凉谷的几名活口,莫要叫他们自尽了。尤其是那个叫周弦的。” “是!!” 所有魔道弟子脸上均挂着生动的雀跃之色,为眼前的胜利兴奋得战栗不已。 待九枝灯信步走出洞后,便有弟子迫不及待地上前追问道:“尊主,下一步我们要攻打何处?是丹阳峰,还是应天川?” 大家虽是兴奋,但也不会忘记九枝灯曾在风陵山中被教养多年。在众人眼中,这风陵山必然是最难啃的骨头,魔尊就算要彻底拿下四门,出于人情考虑,也会将它排在最后一位。 谁也未曾想到,九枝灯竟面不改色地回答道:“风陵山。” 他有一笔账,要好好地同那广府君清算一番。 但是,他不会再像这回攻陷清凉谷一样,同风陵山的守山大阵硬碰硬,白白折损魔道兵力了。 九枝灯正思及此,便听得辘辘的轮椅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在清晨的清凉谷石道间碾出了层层细碎的回声。 被魔道弟子推着轮椅穿行在浓郁的血腥气中时,温雪尘面不改色,眸光虽然有些呆滞,但其中已经蕴含了几丝活气。 眼前之人,当真可以用栩栩如生来形容。 很快,温雪尘的轮椅停靠在了净心洞前。 对于从洞中被拖出的扶摇君尸身,他只投以淡淡的一瞥,便收回了视线。 九枝灯尝试唤他的名字:“温雪尘。” 温雪尘不卑不亢:“是。” 在现如今的温雪尘眼中,这些行来往去的弟子,才是清凉谷弟子,至于这满地尸首,皆为魔道之人,包括刚才被抬出的人亦是如此,他当然不会对他们的死亡假以辞色。 九枝灯俯下身来,攥住他的手腕,只觉一片冰冷,内里脉搏平静如死,而因为尸僵未退的缘故,温雪尘根本无法驾驭轮椅。 不过这并不要紧,醒尸存活时间越长,一切形容举止便越似常人,假以时日,他不仅能够一如往常地操纵轮椅,还能够运用法术,甚至在过度劳累之后,还会有心脏隐痛之感。 ……不过那一切都是错觉罢了。 温雪尘张望着四周溅染的血迹,神情极为平静。 九枝灯试探着问他:“对于周北南与曲驰这两人,你作何想法?” 依照炼尸人在他脑中灌输的内容,温雪尘僵硬答道:“他二人虽为我挚友,然则伙同天妖孟重光及一干弟子盗取神器,意欲为祸四方,应处流放之刑。至于主犯孟重光,应杀之,方能平四海之心。” 九枝灯临行前,的确是对那炼尸人说过,任他改造温雪尘,可他未曾料到,炼尸人会对温雪尘灌输这般想法。 不过既然他如此说了,九枝灯便也顺着他的话讲了下去:“那盗取神器之人,现如今倚仗三门阵法,困守危楼,欲作困兽之斗,何如?” 温雪尘面目滞然,缓声道:“其余三门大阵,我均有参习过,知晓其中关窍。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一一为你指出拆解应对之法。” 第82章 后背之刀 从宣公祠阶前,隐约可见内里青帝庄严的雕像,对面是梵字僧塔,十字亭阁早春时节烟絮飘飞,送来阵阵暮钟声响。 徐行之坐在阶前,一腿支起,另一条腿越过数个台阶搁放在最后一阶,左手旁搁着一只簸箩,里面盛着不少核桃瓜子一类的干果,侧旁铺着两块净帕,一条帕子上已经攒满了小雀舌似的瓜子仁,白白胖胖地挤成一堆,另一条帕子上满是完整得一丝未损的核桃仁,像是一只只光溜溜的小脑瓜。 他左手整个儿拢住一只薄皮核桃,指尖微动,咔嚓一声,核桃便恰到好处地裂开十数道细纹,徐行之单手翻转着核桃,用拇指尖灵活挑开碎裂的核桃皮,很快就又剥出一只完整的澄黄核桃仁。 而他在剥下一个的时候,手指错了劲儿,一把把核桃捏碎了。 徐行之啧了一声,把核桃仁从碎壳间挑出来,一一分给面前围坐的几个小孩:“拿着。” 这些总角小儿围着徐行之,出神地盯望着他,希望从他嘴里能掉出更多好听的故事,或者从手指缝里漏出捏坏了的核桃碎。 有小孩咀嚼着核桃仁,请求道:“徐大哥,再同我们讲讲稀奇的事情罢。上次那个九尾蛇的故事,我回去跟我那些玩伴讲,他们都听得可开心了。” 徐行之往嘴里丢了片核桃碎:“行啊。但你们下次少带点核桃,剥起来这个费劲。” 他活动了一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想了想:“我给你们讲讲蛮荒的故事?” “蛮荒?”一张张好奇稚嫩的脸颊向日葵似的对准了他。 上古之时鸿蒙初辟,混沌不堪,诸象错落,道魔两分,魔祖罗睺张扬好性,酣畅万古,揽龙驭凤,以杀证道,却偏生碰上天道所庇的鸿钧老祖,其由天道所赐的造化玉碟内藏有三千乾坤,机变无穷。 罗睺与鸿钧倒却山峦,捶碎日月,最终罗睺不敌天道,惨败遭囚。 罗睺追随者何止万千,天道又不容杀戮,鸿钧老祖便划分六界三十六重天,在每一重天内各自设立监牢,羁押此间作乱的妖邪,押邪龙、囚真凤,锁巨人,困异兽,此类监狱因其蛮厉荒凉,统称“蛮荒”,各重天因其气运不同,囚押之物各有不同,亦不相干涉。 徐行之所在的,是第二界十八重天中的玄明恭华天,老祖在此化出一座名为“蛮荒”的监狱,主囚洪荒时期便肆虐横行的起源巨人,并将一把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交与一名唤为玄非君的道人,令他收好。 玄非君耗费数千年光阴,创立四门,其中一门由其最爱弟子赤鸿君继承,至于蛮荒钥匙,因其无法拆分,便由他另一爱徒周胥看管。 赤鸿君座下最得意之徒,便是清静君岳无尘,而周胥之子,便是周北南及周弦之父,周云烈。 至于鸿钧老祖,则携魔祖罗睺居于最高的大罗天,将这位魔祖囚禁在自己身侧,画地为牢,日夜不离。 这些前尘往事讲来也是冗杂无趣,徐行之还指望吊着这些孩子,叫他们下次带些其他的新鲜干果来换故事呢。 徐行之解释道:“那是一座监狱,用来关犯了错的各种异兽、怪物。其中有一种五年一出没的巨人,以人肉为食,喏,来个稍微个大点儿的,一脚踏在宣公祠这里,轰的一声,那边的佛塔就要倒啦。” 徐行之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孩子们听得颈毛倒竖,却又不舍得放过一个细节,徐行之刚一歇嘴,他们便七嘴八舌地问起问题来: “徐大哥,你见过巨人吗?” “没有啊。”徐行之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又没进过蛮荒。” 有孩子仰慕地问:“徐大哥,你打得过巨人吗?” 徐行之想了想,公正客观地评价道:“单打独斗的话,二十尺之内的没问题。” 立即有人起哄:“骗人!” 不等徐行之反驳,他小小的仰慕者便不服地替他申辩:“徐大哥怎么会骗人呢!你别瞎说。” “徐大哥连右手都没有,怎么打巨人呀。”孩子自是不会意识到自己天真无邪的残忍,“……吹牛。” 小小的仰慕者开始找辙往回圆,努力寻找论据道:“徐大哥左手劲儿大,会捏核桃呢。你呢?你能捏开吗?这核桃皮可厚了,我爹爹拿门夹都夹不开。” 果然,反驳者说不出话来了。 毕竟巨人远在天边,能手捏核桃的徐大哥却近在眼前。 徐行之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宣公祠对面的一扇门户开启了,孟重光的脑袋打门内探了出来:“师兄,蔬果都洗净了,回来吃吧。” 徐行之把簸箩往怀中一抱,把剩下几个没捏完的核桃挨个在手里转了一圈,围坐的孩子们手上就都多了一只剥得圆光光的完整核桃。 徐行之入乡随俗,乡土气息浓厚地表示:“徐大哥媳妇叫徐大哥回去吃饭啦。” 徐行之与孟重光在此已定居半月之久,孩子们都晓得这位“徐大哥的媳妇”管徐大哥管得厉害,只好依依不舍地同他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徐行之掸尽簸箩底部的碎壳,回了他们的新家。 自半月前,广府君到客栈追缉二人却扑了个空后,他们便另选了一个清雅小镇,暂作落脚之所。 不知是广府君追丢了他们的踪迹,还是山中有事,他们到了镇中三日也没等来追兵。 按徐行之的意思,再过些时日,确认广府君他们不会再追来,他们便可再设法寻找居所安身,但某日孟重光出去打听消息,回来后便不顾徐行之阻拦,掏钱在镇中买下了一座小院,大有在此定居之意。 徐行之虽对孟重光这种逮个地方就要建个巢扎个窝的兔子习性哭笑不得,但也拿他这时不时突然发作的倔脾性无可奈何,索性由得他去了。 一进门看见石桌上摆着洗好了的新鲜黄杏,徐行之眉开眼笑,把簸箩立起靠在门边,又把用手帕包着的瓜子与核桃仁托起,一道搁在了桌上:“哟,这一口我喜欢。酸不酸啊。” 孟重光答:“试过,特别酸。” 徐行之随便拣了一个咬了一口,酸得一抖,舌尖唾液立时汹涌着冒了出来,但他的眼睛倒是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行,味道可以。” 旋即,他用木手把干果往孟重光的方向推了推:“给你剥的,吃吧。” 孟重光却并不接:“师兄怎么那么喜欢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都不着家。” 徐行之笑话他:“你行不行啊?就是一群孩子而已。” 孟醋缸说:“我以前也是孩子。” 徐行之:“……” “师兄从我小时候就待我那么好,害我现在片刻也离不开师兄。”孟醋缸倒打一耙的本领现如今是越来越强了,“重光得看好师兄,免得师兄又被人喜欢了去。” 徐行之笑了:“傻话。” 看徐行之神色如常,孟重光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后,孟重光有意无意地试探问道:“师兄成日里都和他们说些什么呀。” “有个孩子家里是开干果小店的。”徐行之坦然道:“师兄动动嘴皮子,给你挣点小零嘴。” 孟重光坐在了他的腿上,伸手兜揽住他的颈部,指腹缓缓抚摸着徐行之的脸颊,昵然道:“师兄在别处动动嘴皮子,重光更高兴。” “哎,哎。”徐行之拿沾着杏子果汁的手指去戳他的腰,“先让我吃完……” 孟重光却不给他机会,这小东西最擅耳鬓厮磨,不是伏在他怀里撩拨似的深呼浅吸,便是凑在他耳边呐呐地说着些天真又下流的甜言蜜语,轻而易举地便能磨得徐行之浑身无力,在石凳上坐不住,腿软腰软地直往下滑。 孟重光索性拉着他一起坐在了地上,继续亲吻着他。 衣衫纷纷堕地,撒了一地的茶花白。 因为眼看天色逼近夜晚,孟重光怕徐行之身体浸了寒气,便收敛了许多,在天温刚刚转低时便终止了动作,把徐行之抱入房中床榻上,自己也躺倒在他身边,腻软着要徐行之摸头发摸耳朵,舒服得不想睁眼。 徐行之也不知怎的,与他翻覆过一场后,突然很想吃醪糟。 他撑着酸得厉害的腰刚想要起来,便被孟重光眼疾手快地按下:“师兄,想要什么?重光帮你拿。” 徐行之把自己的想法一讲,孟重光便浅浅一笑,于他浓密云发间落下轻轻一吻:“师兄,我去买。你好生躺着便是。” 为着他的乍然起兴,孟重光乖乖穿整好衣衫,捏着钱袋跑了出去。 徐行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听得外头起了风声,把毗邻的一家小店帘幡吹得匝匝乱响,很快,黄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来,丝毫没有春雨矜贵如油的架势。 徐行之不经意抬目,竟发现孟重光惯常带在身侧的储物戒指被脱下来放在床头小桌上了。 ……方才二人行那**之事时,孟重光怕擦着刮着他,便取了下来。 这便意味着,孟重光回来时怕是没有伞遮雨的。 思及此,徐行之迅速翻身起床,简单打理一下自己,取了伞,便朝外走去。 这风起得快,雨也落得突兀,街道上行人如蚁,要么迅速交汇到能暂且躲避的屋檐下,交碰着触角议论着这见鬼的天气,要么狼狈窜逃在街上,指望着一鼓作气归入巢中。 徐行之记得镇中有两家卖醪糟的,其中一家在东镇口,是老字号店,他便先拣着这家去了。 徐行之衿袖被雨风灌满,引得身上寒津津的。他不觉得难受,反倒好笑不已。 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竟还会犯半夜嘴馋的毛病。 说起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荒唐事儿还不止这一件。无独有偶,前几日是温雪尘的生辰,徐行之本想去送些礼物,但孟重光这小王八蛋在临行前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活缠着他不放,他也被勾得情动难耐,一时没能禁欲绝情,禁不住要了一次又一次,搅得第二日想下地都下不得,只能叫孟重光替自己跑一趟清凉谷。 ……看来,自己着实是被那小东西宠得不大像样了。 徐行之含笑想着自己的心事,恰与一戴斗笠着蓑衣的青年擦肩而过。 他并未驭起灵力防身,对方也无甚异常,双方都只是各自向前行路,然而在擦肩的瞬间,徐行之只觉胸中隐隐一悸,不自觉侧目过去,而对方竟也有所觉察,与他一道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间,徐行之一愕,脱口唤出那人名字:“……卅四?” 在异乡街道上碰见昔日旧友,徐行之的眉眼不自觉弯了起来:“真巧啊。你这是……” “不巧。”向来见他便先要闹着比剑的卅四竟难得地沉肃了一张面容,把沥沥滴水的斗笠扶了一扶,露出一双鸦青色的眼眸,“我打听到你与孟重光最后出现的地点在这附近。……我是特来找你的。” 说罢,他拖住了徐行之垂在身侧的“右手”,触手的木料质感叫他神情一僵,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 徐行之倒是早习惯了这般打量的目光,说:“我去接重光,有事路上说。” 卅四却未挪动身体,只用力攥住他的指掌,轻声道:“……抱歉。” 徐行之微微凝眉,对卅四这声“抱歉”颇觉莫名其妙。 关于师父殒命之事,他曾在夜半失眠时细细整理过前因后果。 其实,幕后真凶并不难锁定。能够夺师父之舍、与师父势均力敌之人,起码也得是元婴修为。而魔道这百年间唯二冲破元婴期的,一是九枝灯,二是在征狩之战中与师父一战落败、从而使得师父之才惊艳天下的魔神卅罗,卅四的叔叔。 小灯那等自律温柔之人,是万万做不出此等龌龊事情的,从头至尾,徐行之并未疑过他分毫。 当时,徐行之确然是有过一闪念的怀疑,但他怀疑的对象,不是九枝灯,而是卅四。 他心想,卅四是否曾在与自己的某次比试中无意窥见了自己的后背,从而才与他有血缘的卅罗密谋,设计了此事? 但徐行之也很快打消了这条疑虑。 一来,卅四性情并不仿效其叔叔,对于杀戮夺权并无志趣;二来,他只是单纯的剑痴,并没那个脑力去策划此等阴谋。 其实,更令徐行之不解的是,那时擂台之上,自己的后背不过是被施加了简单的障眼法术,在卅罗死后,他身上那所谓的“鬼修刻印”便恢复了正常。只需事后稍加调查,他便能轻易地自证清白。 可为何广府君连调查也不肯调查,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 想起当日广府君与徐平生二人的言行,徐行之难免胸闷,但也不至于迁怒至卅四身上。 更何况现在卅四主动来寻他,徐行之久不见朋友,哪里还顾得上猜忌? 他爽朗道:“你有何抱歉的?” 天边一道闪电泼喇喇闪过,色同磷炎,旋即,在沉闷的雷声中,徐行之听到卅四哑声道:“抱歉,行之。你让我看好九枝灯,我……没能做到。” 徐行之喉间一紧:“……小灯怎么了!?” 一瞬间,无数可怖猜想涌上他的心头,逼得他眸间现出几丝厉色:“有人欺凌于他?魔道那些分支为难他了?” ……徐行之悔了。 师父亡于魔道之手,即使他从未疑心过是九枝灯所为,徐行之心中仍受了重创,除了孟重光外,他一度不想见任何人,更不用提是魔道之人。 ……他不敢保证自己再见魔道之人时,是否能控制得住为师父报仇的满心戮意。 ……他不能让初为魔道之主的九枝灯为难。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心绪稳定后去寻小灯,向他报个平安,哪怕寄送一封书信,叫他安心也好。 可未及他悔意入肠,他便听见卅四哑声道:“我没拦住他……他已经往应天川去了……” ……应天川? 徐行之不明白,方才明明是在说小灯,为何又转绕到应天川身上去了? 卅四的声音听起来竟隐隐有些发颤:“本来,他打算先去风陵山的。然而应天川周北南得知其妹周弦遭擒,便点了川内千余血性弟子前往驰援,双方苦战,本来……本来,他已要成功,谁想到……” 说到此处,向来对万事不关心的卅四竟难得露出了不忿之色,切齿痛道:“谁想到应天川周云烈降了!他投降了!他只求九枝灯留住他一双子女,留住他尚在母腹里的外孙儿,留住他这一川弟子的性命!……他应天川降了魔道!” 徐行之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卅四在说什么,只能在密织的白色雨幕间,睁大眼睛,勉强看清粗如箭头的豪雨那边,卅四一张一合,不断吐露出残酷字句的嘴唇。 “后路断绝,万事皆休,周北南被九枝灯生擒,可他与许多清凉谷、应天川弟子一样,其志不改,拒不肯降,现已与其妹一道被羁押,送入蛮荒——” 作者有话要说:北南死于自己亲爹插刀…… 第83章 死别生离 孟重光把醪糟汤圆揽在怀里热着,左手珍惜地护着,右手则打着一把用碧色藤条密密结成的伞。 左右这雨下得又狂又急,周围人急于奔命,只顾自己,不会有心思伸个颈子去看身旁人有何古怪。 看这天落急雨的模样,孟重光有把握徐行之在家中待不住,会打伞来接自己。到时,自己只要远远瞧见师兄便立即撤了伞去,淋湿些许,按师兄的性子定然会心疼,待同撑一把伞回去后,他就能趁机予取予求,对师兄…… 思及此,孟重光突然瞧见两个人影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没打伞,其步履踉跄,像极了师兄,另一人相随在后,看身形隐约也有些眼熟。 孟重光心尖一悸,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小心思,抢上前去,见那行姿如醉、浑身透湿的人果真是徐行之,脸色骤变,伸手把人圈入怀中,把伞全部挪至他的头顶:“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一路走来心里宛如油煎,如今看见孟重光便立时发力扯住他的衣袖,艰难道:“重光,同我回去……回风陵!风陵出事了!” 孟重光眸光一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出了多大的事儿,值得师兄不打伞就往外跑?走,咱们回家,等回了家,我听师兄慢慢讲。” 卅四在一旁插嘴:“还是速速前往风陵的好。我来前已听到传闻,广府君放出话来,风陵弟子山门开上一日,愿降愿逃,悉听尊便;一日之后,留下者将与风陵存亡一体,守山至……” 孟重光霍然扭头,死死盯着卅四,目厉如鬼。 卅四一怔,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闭口不再说话了。 徐行之尚未注意到这二人神情有异,他怕孟重光弄不清状况,便强忍着从喉底瘴气似的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强自解释:“九枝灯他带魔道攻击四门,清凉谷与应天川均是陷落了……北南还有小弦儿,他们……” 孟重光抚着他的后背,将灵力徐徐注入,好镇住徐行之体内澎湃乱窜的阳炁。 然而对于他的急切之情,孟重光并不正面予以回应:“……师兄,咱们先回家。” 徐行之:“……” 徐行之只觉自己明明抓住了眼前人的手,但仿佛抓了一捧空气,手里心里一应是空荡荡的。 于是他撒开了手,直直地看着孟重光。 孟重光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徐行之的目光就像有形之物,把他刺得浑身发烧。 “……你知道?” 孟重光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已经再清晰不过地印证了徐行之的猜想,然而人有时贱得离奇,即使知道有南墙横亘,他还是抱着满腔侥幸狠狠撞了上去:“孟重光,你早知道?” 这半月以来的种种蹊跷逐一在徐行之心头浮现。 ——孟重光突然在此处购置院落,好似有十足把握确定广府君不会再来追缉他们。 ——但凡自己外出归来,孟重光总会旁敲侧击地问自己,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还有雪尘生辰那日…… 这些蛛丝也似的怀疑,在徐行之心头一丝丝织成了罗网,叫他喘不过气来。 沉默良久后,孟重光很轻地说:“是。” ——罗网猝然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下来,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窜出,在徐行之心脏上狠狠咬去了一块肉。 在泼天豪雨间,徐行之一拳轰上了孟重光的面门。 孟重光毫无防备,往后跌出数步,一跤跌在泥泞遍布的街心。 他掌心结出的藤伞瞬间抽拢收回,原本用纸碗盛着、好端端焐在胸口的醪糟汤圆也翻了,烂糟糟地从孟重光身上洇出滚烫的痕迹。 孟重光用拇指印上渗血的唇角,那层薄薄的血色很快便被雨水冲淡,但他仍是死死盯着那处看了很久。 ……哪怕他犯过再滑稽荒唐的错,师兄也未曾舍得动他半个指头。 若在以往,徐行之哪怕戳戳他的脑门,都能让他郁闷上半日光景,因而这劈头盖脸的一拳下来,孟重光全然懵了。 “你既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徐行之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黑影乱闪。 他从方才起就在控制自己,莫要迁怒,否则他必然连卅四这个魔道之人都不会饶过。 可徐行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一直信任着的人居然会这样隐瞒于他。 小灯也是,重光也是…… 孟重光从泥地上挣起身来,一双眼睛直勾勾钉在徐行之脸上:“告诉师兄又能如何?师兄去救吗?师兄一个人救得了四门吗?” 徐行之勃然变色:“孟重光?你——” 孟重光带着半身泥水淋淋漓漓地爬起来,双目拉满血丝:“我告诉师兄,师兄只会像现在这样,以一己之身,去抗衡整个魔道!师兄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徐行之觉得脑袋和心口痛得快要炸开,“我出身风陵,风陵于我有深恩大德!你在这里跟我论好处?!” 孟重光:“再有什么恩情,在他们要杀师兄时也该一笔勾销了,师兄根本不欠风陵什么!我们本过得安然自在,何必去管他们?四门自有天数气运,若要真亡,岂是师兄一人拦得住的!” “我去你妈的自有天数!”徐行之暴喝,“姓孟的,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他得到的回答是沉默和漫天的雨声。 徐行之不再多费唇舌,含着令人惊心的光芒的双眸在孟重光脸上扫过一圈,便决然转过身去,足下风声渐聚。 可在他即将纵身离开时,一只手从后柔柔拉住了他的衣角,怯声道:“师兄……” 徐行之以为孟重光是想通了,倏地一喜,返身道:“重……” 孟重光一指点在了他右肩的琵琶骨上。 一年前的天榜之比,徐行之右肩琵琶骨被灵力贯穿,养了许久才痊愈,此时被孟重光再加一击,徐行之立时疼痛难当地软了下来,被孟重光擒住左手,狠狠按倒在泼天雨水中。 徐行之困兽也似的抵死挣扎,口里呛进了污水仍在含混不清地咆哮:“孟重光!你他妈干什么?!放开我!” 往日与徐行之玩闹,孟重光未曾下过一次重手,然而此回他下手极重,几乎是以拧断徐行之胳膊的力道狠狠压制住了他。 徐行之双眼通红:“你放开我!!我得去救北南!!” “他救你了吗?”孟重光愤怒且心疼地压住濒临发狂的徐行之,“那日若不是我回了山,谁来救师兄?曲驰吗?温雪尘周北南吗?他们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 徐行之根本不想去听孟重光究竟说了什么,头抵在泥水中,厉声道:“还有小弦儿!小弦儿还有身孕,她自小和北南娇生惯养长大,哪里受得住蛮荒之苦!……还有雪尘,他怎能受得了小弦儿落在魔道手里?我得去帮他,我得去——” 孟重光脱口吼道:“你去哪里?!温雪尘没了!清凉谷也没了!” 徐行之蓦然停止了挣扎。 雨水浇在徐行之的后背,仿佛浇在一只空心鼓上,空空作响。 察觉到徐行之异常的沉默,孟重光心中一寒,略有惊慌地抬头看向卅四。 卅四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 ——为免徐行之受到过大刺激,卅四只说了应天川降于魔道,并未明确告知他清凉谷阖谷被屠之事。 “……雪尘怎么了?”半晌后,徐行之背对着他,喃喃发问,“……什么叫‘清凉谷没了’?” 他艰难转动着脑袋看向卅四。他的眼睫被黄泥水染污,睁着生痛,但他就带着这一眼沙一眼水,哑声向卅四求证:“……没了?” ……瞒不住了。 卅四只得如实道:“我得知消息,赶去清凉谷,已是清凉谷出事数日之后……那里血气不散,漫天皆是磷炎鬼火……我听人说,温雪尘是在魔道攻谷时,为维持封谷大阵,心疾发作,待弟子们发现异常时,已经晚了。他的尸首被魔道劫了去,他……” 他的话被一大口从徐行之口唇间涌出的血生生打断了。 那股温热溅开来时,孟重光吓愣了,心脏剧痛间手足无措地把徐行之抱入怀里:“师兄!!师兄——” 徐行之听不见孟重光在说什么。 他耳里皆是风雨之声,唯有温雪尘的声音层层叠叠地盘桓。 ——“风陵徐行之何在?” ——“哎,我这儿呢。” ——“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变条蜈蚣扔到他脸上,你就能赢了。” ——“温白毛你少害我啊。” ——“我是想让你长点记性。非道殊途之人决不能轻易相与,这点你得记清楚。” 在魔障似的耳语间,徐行之恍恍惚惚地想,上次去应天川为北南过生辰时,他是为了什么,才对温雪尘避而不见呢。 街上几无行人,空余雨声,唇角犹自不住呛出血沫的徐行之被面上血色尽褪的孟重光抱起。他的左手木然垂下,五指指甲俱翻了过来,他却无知无觉,只半开半合着眼睛,模糊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将徐行之带回小院,替他运功疗伤,又将他伤得不像样的手指细心包扎起来,孟重光方才带着一身泥污,走出卧房。 卅四坐在堂屋的一把木圈椅上,见他出来,便问:“行之如何了?” “你来此究竟是要作甚?”孟重光声音里像是揉进了一把冰凌,冷得刺人,“你难道不知,若将此事告诉师兄,师兄拼掉一条命也要回去?” “我知道。”卅四说,“可我以为你们两人会同进同退。你们两人俱有元婴修为,若与九枝灯对抗……” 没了徐行之作陪身侧,孟重光再也不掩饰眼中的阴鸷锋芒:“对抗?这话倒是好笑,你是魔道中人,千里迢迢寻来,一意把师兄拖入这浑水里,为的竟是要和你们魔道的新主对抗?” 那向来纨绔无正形的青年难得收敛了轻佻之色,不怒不恼,手抚腰间剑柄道:“……我后来回到总坛,与这位魔道新主谈过才知,我与他,对魔道的认知迥然不同。” 说罢,他有些自嘲地笑一笑:“我自知魔道乃旁门左道。旁门与正道相比,如日与月,光与影,互为映照,俱不可缺。然以魔道本质而论,讲究烈火烹油,癫迷人心,存之尚可,但万不能统领道学。……然而九枝灯并不这样想。我与他心念相悖,话不投机,也只能来寻行之,希望他能听一听行之的话。行之他……” 孟重光听得不耐,打断了他:“‘行之’是你叫得的吗?” 他站起身来:“师兄不会去劝。我也不会允许师兄再牵涉进四门之事。” 卅四叹了一声:“……也罢。但行之的性子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莫要强求于他,否则……” “强不强求,又关你何事?”孟重光强硬道,“请吧。” 说罢,他进了门去,替徐行之又理了一遍经脉。 他提着水壶再走出来时,卅四已离开了。 孟重光看着空荡荡的堂屋,心内一阵难言的烦躁。 ……该死。 待他烧滚一炉水,将水壶灌满、提回卧房内时,天色已渐明,徐行之也已醒了。 他卧在床上,手脚俱被藤蔓捆起,看上去疲倦得紧。 听到足音,徐行之睁开眼来,目光很淡地在孟重光脸上转了一圈,便懒怠地看向了他处。 眼见唇色白如纸张的唇色,孟重光心里疼得厉害:“师兄……” 徐行之一语不发。 孟重光把水壶放下,坐于床侧,轻声劝慰道:“丹阳峰与风陵山尚在,自会合纵抗敌,师兄硬要回去作甚?” 徐行之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摸一摸自己微微肿起来的脸颊,心里更慌了。 师兄以前未曾打过他,也未曾这般疏离于他…… 难道……四门对师兄这般重要吗? 他难道做错了吗? 孟重光不安地伸手,试图去抚徐行之的脸:“师……” 徐行之把脸往侧旁一偏,躲开了他的指尖。 孟重光握了握拳,终是不敢再强行亲近于他,只好默默退出卧房。 在卧房外转了数圈,他眼间陡然一亮,打了伞,在淅淅沥沥的残雨声中再次出了门。 折腾了一夜,昨日卖醪糟的小摊又在苫布下支起了摊。 摊主见昨夜最后一个光顾他的客人又来了,便笑着为他香气四溢地盛了一大碗:“公子,醪糟好吃吗?” 孟重光勉强撑起笑脸来:“我妻子爱吃。” 虽然不知能否讨好师兄,然而终究是聊胜于无吧。 孟重光重新回到小院之中,未进卧房门就扬声喊道:“师兄,我又买了醪糟,你想不想……” 他挑开帘子,却见原先躺着师兄的床上空空荡荡,原本束缚住他的藤蔓四散裂了一床。 孟重光登时间足胫生寒,手中捧着的纸碗跌落在地:“……师兄?” 第84章 上门游说 卅四动身前往边陲小镇寻找徐行之,直至确定他身在何处,足足花了三日。 三日间的第一个晚上。 子时,春夜,漏声残。 半夜的风陵山烛火飘摇,守夜巡值的弟子比平日多上数倍,前哨绵延至百里开外,严阵以待,随时警惕魔道来袭。 徐平生全副戎武劲装,怀剑睡于后山西南山门处。 与他一样备战夤夜、以致精疲力竭的弟子有不少,像他一般不肯回房、时刻戍守本位的弟子同样有不少,和衣囫囵睡下的弟子更是不在少数,然而大家都睡得三五成群,好在有突发情况时互相提醒、互为翼护,唯独徐平生四周是一片微妙而尴尬的空白。 自从一年前,徐平生身边便少有人愿意靠近了。 好在他已习惯此事,但是一旦入睡后便绵绵不尽地纠缠于他的梦魇,他至今仍习惯不了。 ……今日他又梦见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一个年幼的孩子躺在一间小小道庙的地上,腿上被划开了一条长约一指深约半寸的伤口,隐隐有些溃烂。 可怕的高烧叫他一张脸上唯有嘴唇是惨白惨白的。 他抱着一副烂棉絮,细窄的肩膀瑟瑟抖动不已:“……兄长,我饿,好渴。” 徐平生跪在他身侧:“外面都是鬼,都是妖怪。他们捉到我们,是要拿我们去喂虫子的。行之,你再忍一忍啊。” 孩子小声问:“喂虫子?” 徐平生把孩子抱紧在怀中:“……我刚才出去查看时,看见隔壁的徐叔……就是经常给娘送粮食的徐叔,在村里小溪边走来走去,走着走着,他一头栽倒在地,头掉了下来,耳朵、眼睛里都钻出了虫子……肥肥白白的虫子,吃得圆滚滚的,浑身都是血……” 彼时的徐平生也是半大孩子,很难真正顾及别人的心情,只想着将自己满心的恐惧与身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一齐分担,却丝毫不觉怀中孩子眼中不安的怖色。 孩子不再喊着要水要食物了。 由于烧得厉害,他的眼睛内延伸出了细细薄薄的血丝,再被水汪汪地一浸,显得格外圆亮动人:“兄长,你别再出去了,太危险。” 徐平生说:“好,我不出去。” 把饿得发昏的小孩儿哄得昏昏沉沉睡过去,徐平生把他用棉絮包着抱起,穿过道庙前堂,来到正殿,那里有三座并排而立的三清道长彩塑泥像。因为长久无人供奉,香灰板结成块,蛛网云结如霜,四脚蛇淅淅索索地上下爬动,甚是萧索。 他本就不认得三清道长的雕像,再加之彩漆脱落、石颅残缺,就连雌雄亦难以辨认。于是,他跪在脏兮兮的蒲团上,默念着自己所有能想到的神佛名字,挨个求了个遍:“王母娘娘,观音娘娘,阎王老爷,柳树婆婆,我只有行之一个亲人了,求求你们莫要带他走。” 求过神佛,心间稍安,徐平生回到弟弟身边,用堆在墙角的破布黄幡把他包裹起来,自己则囫囵裹起衣裳,蜷于角落,昏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他被身侧孩子嘶哑的低吟声惊醒过来。 徐平生揉揉眼睛:“行之?” 孩子脸色煞白地扭动着身体,一脸痛苦,受伤小乳狗似的低哼着。 徐平生顿觉不妙,三两下扒开黄幡,仔细一看,登时吓得滞在了原地。 这黄幡堆积处竟生了一个不小的蚂蚁窝。蚂蚁们嗅到了血腥气,摇头摆尾,如黑豆似的聚在了孩子腿上的伤口处,孜孜不倦地啃咬搬运着伤口处微腐的肉,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他半条腿。 因为许久水米不进,孩子动弹不得,连哭叫声也发不出来,干涩滚烫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睁睁看着数不清的蚂蚁动作麻利地把他的伤口拆解,仿佛再过一会儿,他整个人都会被拆成碎块,搬运进暗无天日的蚁穴。 徐平生将他揽入怀中,慌乱地为他拍打去腿上爬满的蚂蚁:“行之,别怕啊,别怕!” 少顷,一只血迹斑斑、骨骼尽断的手掌死死擒住了他的胳膊。 那手竟是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小! 徐行之的低吟声微弱又绝望,却又似炸雷似的在他耳畔轰响:“兄长,救我——” 徐平生挣扎着醒来,冷汗泉涌,惺惺惶惶,惘然四顾许久,他才用腰间佩剑支撑着自己站起。 来不及整理凌乱的衣衫,他先掐住肩膀,尝试着活动开麻得抬不起来的胳膊。 曲驰驭剑行风,翩然单足落于西南门侧时,徐平生正以此狼狈之态,和他目光相撞。 曲驰将朱衣长袖一甩,将右手间的拂尘扬起,搭靠在左臂之上,温文地向徐平生微微点头行礼。 曲驰向来是对谁都客气,不止一次被徐行之笑话礼节繁冗,即使是在此时此刻,他仍有心思去关怀旁人:“惊悸忧思,心烦懊#多饮二陈温胆汤会好些。” 徐平生低下头去,拱手施礼:“多谢曲……山主。” “……代山主。”曲驰温声道,“如果不顺口的话,还唤我曲师兄吧。” 曲驰到山之事,早经由前哨层层传递而来。他刚在西南门处落下,前来接引的弟子便赶到了:“曲师兄,请往这边来。广府君正在青竹殿中等您。” 曲驰随他离去时,目光沉静转过守戍山门的几名弟子,只见他们熬得唇焦口敝,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衣摆或剑柄,怔忡望天者半,心思游移者又半,只有少部分人眸光清明,光焰灼灼。 见此情状,曲驰神情未曾变化太多,眼睫微眨,静静把这些情景记录入心底,抬步走去。 待他走后,几名弟子交头接耳道:“曲师兄这回来,该是同广府君商议两门联合抗魔之事吧。” “应天川是真投降魔道了吗?” “清凉谷全谷遭屠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女儿落入魔道手中,周师兄还带人去硬挑魔道,眼见便要惹祸上身,他为求阖川安宁,儿女平安,举门去降,也是情有可原吧。” 有人唾了一声:“呸,真是没风骨!他还交出了蛮荒钥匙!奴颜卑骨!这不是亲手推周师兄和周师姐入蛮荒吗?” 这话他们自是骂得痛快又自然。 前几日四门沦陷了两门的消息传来,修为较低的外门弟子惊吓不轻,一夜间走脱了十之七八,留下来的外门内门弟子加起来还有一千二百余人;若仗恃封山大阵,与丹阳峰互为策应,拖上些时日,倒也不是没有胜算。 不知是谁突兀说了一句:“若是徐师兄尚在,他九枝灯怎敢来犯?!” 言及此,仇视的、蔑然的、看杂碎一般的目光纷纷向徐平生投来。 徐平生涩在那里。 他没有表情,却像是被这十数道目光乌乌杂杂推倒在尘埃里受审。 徐平生想,他受了一年的审了,早习惯了。可为什么那梦还是不肯放过他呢。 见徐平生青白着脸色调开目光,大家才消了气,纷纷自行结束了审判,继续讨论他们这几日间翻来覆去讨论着的问题。 有人提出疑问:“……可应天川手中不是有神器吗?清凉谷也是,为何不用呢?” 四下沉默,大家都在面面相觑,等待有人给出一个既合理又能叫人心安的答案。 一个弟子硬着头皮猜想道:“是……是魔道来的太快,来不及用吧。” 这理由太过生硬,惹得其他几人也没了讨论下去的兴致,大家又干巴巴闲聊几句,便各归其位,睁大眼睛,枯枯等待着实现他们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壮怀激烈。 徐平生抱剑望天。 ……他今夜不想再做梦了,却平白听了一群人的白日痴梦。 祸事未及临头,他们这些人自然是有风骨的。 就在短短两日前,他们留下的每一个人大抵都做好了殉山的准备,然则热血是等不及拖的,时间越久,冷得越快。 清凉谷蝇虫泣血,应天川降敌叛逃,有这两例在前,便能凭空在人心间生出无数枝节,搅出层层风浪。 不得不说,九枝灯着实好手段。 清凉谷以温雪尘为首,刚烈性情最是闻名,其与应天川周云烈之女缔结了姻亲,偏生应天川又是四门之中最重血脉亲情的,一旦能生擒周弦,应天川必自乱阵脚,这一环套一环,显然是早便算计好了,只待一个万全之机,一并发作出来,就能一举夺了四门的命。 ……所以,神器呢? 每七年都要拿出一次来召开赏谈会的、镇守四门的神器呢? 九枝灯难道能算得到,即使在谷破山亡,峰倾川斜之时,四门也不会动用神器? 徐平生心里隐隐有了些可怕的猜想。 而这些猜想,也在每一个戍守的弟子们心中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神器真的存在吗? 青竹殿内。 听了曲驰的话,广府君强自镇定:“……你此言何意?我听不懂。” “广府君,您无需隐瞒于我。”曲驰声调平温道,“我师父明照君飞升至四梵天前,把该交代的事情都同我交代过。我知道,四样神器中,唯有世界书尚存于世,并保存在风陵山间。” 广府君不语,神情间隐隐有些闪烁。 曲驰娓娓道来:“据我所知,当年鸿钧老祖有意用随身的四样神器在此重天制造蛮荒监狱,四方镇守,方得万全。蛮荒钥匙亦是从四样神器上剥离下碎片,捏合而成的。谁想临入蛮荒前,神器之一的世界书演化六欲,衍生心神,与老祖座下一名弟子心意投合,结下情缘……” 当初,曲驰听明照君说起此事时,亦觉不可思议。 那名弟子跟随鸿钧多年,专司器物,看管神器时,却平白得了世界书中的神魂爱恋,无形中生出许多妄念来。 他巧言令色,致使世界书神魂颠倒,竟决定欺瞒老祖,分化出大半神力,虚造出一本假书,想让假书代它进入蛮荒,自己则留于世间,与那弟子厮守永生。 然则老祖岂是能轻易欺瞒的,蛮荒方成,老祖便觉其间缺了一缕神魂气息,亏得其他三样神器成功融合,渐成三足鼎立之势,才将擒获的起源巨人成功圈禁其中。 那弟子犹自贪婪不足,起了吞象之心,执笔狂言,竟想利用神器之能,行诛杀鸿钧、冒险夺尊之事,幸得及时被鸿钧发现。 此事之后,弟子身死殒命,世界书神魂作灰。 左右这世界书神魂已失,神力锐减,带走也是无用,鸿钧便将其留给了弟子玄非君,令他将其封存起来,善加看管。 老祖前往六重天定居之后,玄非君耗尽心血,培植四门。为求得一个名正言顺的道门正统声明,玄非君自行抟造三样“神器”,谎称是鸿钧老祖遗留下来的宝物,分别交与清凉谷、应天川与丹阳峰保管,吩咐他们需得长长久久地隐瞒此事,只允许在飞升之前,把“神器为假”的秘密告知继位之君。 至于尚存神力的世界书,玄非君将其托付给了爱徒赤鸿君;而赤鸿君在飞升上界后,又将其交给了徒弟清静君岳无尘。 岳无尘某日酒醉中,带一弟子擅入藏宝阁,说请他一睹神器世界书的真容,谁想那弟子无意间触动封印,致使世界书真气泄露,捕捉到来人气息,又失其判断,便自行融入其体,寄生其间,好借靠此体汲取天地灵气,弥补其亏损。 那弟子刚入仙道,难以负荷神器威能,当下便失去了意识。 幸亏神器有损,酒意稍醒的清静君又及时与他调理经脉,在他昏厥的十日间一刻不停地为他疏导,方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也使得世界书与他的血肉连在了一起。 那弟子醒来后,浑然忘记了发生过何事,只知他托“天道”之福,被收为了风陵山首徒,惹得他也是一头雾水。 后来,他还时常同曲驰他们显摆,说自己这首徒身份得来如此轻易,想来定是他长相太过英俊的缘故。 曲驰想到那意气张扬的少年的模样,唇角微挑,指尖在拂尘柄上缓缓摩挲。 即使有封印加诸于殿外,广府君仍竭力压抑着音量,道:“此事为本门秘辛,师兄和我未曾对任何人提起。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曲驰温言道:“此事不仅我知晓,九枝灯定然也是知晓的。他胆敢直接进犯四门,极有可能是已得知神器失位之事。尤其是在屠灭……” 说到此处,曲驰话音微顿,似是咬了一下舌尖:“……屠灭清凉谷后,他丝毫不惧神器威能,直奔风陵而来,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事情既已挑破,再隐瞒也是无趣,广府君叹了一声,道:“是。世界书……确然是在徐行之体内。” 广府君当初得知此事,只觉天崩地裂,当即拔剑就要去把那少年杀掉剖开,好取出世界书,令其重归本位,以免后患,然而清静君心怀有愧,极力回护,百般劝说,广府君才勉强留了他一条性命。 这些年来,他想方设法令徐行之抄书,也是意有所图,好叫他厌倦纸笔,没有兴趣去涂抹乱画,激发自己体内世界书的功效,从而扰得天道大乱,惹出什么不可回寰的祸事。 曲驰见事情已经说开,便稳声报出了自己的来意:“广府君,我想让行之动用世界书之能,力挽狂澜。” 广府君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曲驰倒也不意外,反问:“为何呢?” “世界书能做到什么,古籍无载,无人知晓!谁也不知那会是多大的能力!”广府君咬牙道,“徐行之他向来狂悖,德不配位。这些年来我与师兄苦心隐瞒,就是忌惮他一旦得了大能,为所欲为,就再无人能拦住他了!” 曲驰静静反问:“那要如何?即使眼看四门尽数覆灭,您也不肯求助于他?” 广府君圆睁双目,吁吁喘着粗气。 曲驰:“恕我冒昧。您是怕行之报复您吗?” “我怕什么?我的性命,他要便拿去!”广府君毫不犹豫,“我怕的是他心中仇意深重,不肯驰援四门,或者借机与那九枝灯沆瀣一气!若是到了那时,我能拿他如何?你又能拿他如何?” 曲驰望准广府君,眸色沉静如水,稳重得让人心生暖意:“广府君,您与行之相处多年,行之行事虽然偶有不妥之处,但他重情重义,若他知道四门蒙受之祸,就算是越渡重洋,万水千山,他必会回来。” 犹疑甚久,广府君低声:“……他会吗?” 曲驰露出温和宽厚的笑意,对广府君摊开手掌:“可以先将行之的右手拿与我吗?” 广府君一怔。 自从想通行之的身份是世界书载体后,曲驰便明白了许多事情。 “这么多年来,世界书早已渗透至行之血肉之中。所以,行之的右手掌里是有世界书碎片的吧。”曲驰道,“您若是信得过我,便把此物交与我。我来为行之作保。待我找到行之后,碎片必会归于其体;以此为凭,也能让他相信我的话。那时候,他绝不会坐看四门溃散的!” 广府君脸色变幻数度,终究,满腔猜忌还是败给了守山之心。 他于腰间解下一枚锦囊,交在曲驰手心。 在曲驰劲瘦的指尖擦过锦囊表面时,附着其上的层层封印被划出细碎微光,于他指间熠熠闪耀。 眼看曲驰把锦囊妥帖收好,广府君沉下一口气询问:“曲驰,我且问你,丹阳峰打算如何对敌?事先说好,我风陵打算死守山峦,决死不退!” 曲驰温文尔雅道:“广府君,您只能保证您自己死守山峦,决死不退。” 广府君拳心捏得咔嚓一声闷响,只觉自己受到了莫大冒犯:“……你这是何意?丹阳峰难道打算效仿应天川,降于魔道?” 曲驰道:“……我确是如此打算的。” 一套瓷盏应声落于地面,滚茶泼溅在曲驰脚面上,其怫然状一如现在的广府君。 曲驰不温不火,徐声解释道:“现如今,丹阳与风陵不该困守危楼,各自死战。清凉谷铁血,为保清白,抵死一战;应天川有情,为保平安,不得不降。四门已去两门,为着存留实力,我建议,丹阳峰与风陵山大开山门,放走所有弟子,留下两座空山与那九枝灯,好过聚在此处,让魔道一网打尽。” “休要长他人志气!我就不信,我风陵山决死与其一战,他能讨得什么便宜!” 曲驰:“讨不到。” 在广府君烈烈如火的愤怒目光注视下,曲驰俯下身去,把摔落于地的瓷碎一片片捡起,合于掌心。 “广府君可以去守门弟子那里看看,单看他们的眼睛,您便能晓得,究竟有几个弟子和您一样,真正存了殉山之心。” “他们是自愿留下——” “人愿善变。人心如此,强求不得。”曲驰把碎片捡好,归拢放于桌角,“广府君,我丹阳峰两千三百六十五名弟子,在瞧见清凉谷与应天川的前车之鉴后,我敢说,真正有留守之心的,不过百人。清凉谷规模比我丹阳峰稍大,一百五十人,总是有的。” 广府君脸色难看得像是被人踩过一脚。 曲驰说:“魔道现在是想求一个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尽快拿下四门。您说,二百五十人,能抵得过现在锋芒毕露、战意正盛的魔道大军?” 广府君切齿拊心:“四门气数……难道就这么尽了不成?!” “绝不会尽!”曲驰向来温和的眉眼里渐生微光,充盈着铁石般的意志,“这些弟子并不是不眷恋正道,只是不想白白送死!您若是以君长之尊,率领这些弟子退至安全之所,徐徐图之,四门之辉明明如日,绝不会被魔道所夺!” 广府君注视着这青年眼里温和却不失毅然的火苗,沉吟许久,才问道:“……所以你刚才说,你要降于魔道,是何意?” “……北南和周弦,总得有人要救。雪尘的仇,总要有人去报。”曲驰淡淡说,“我来救。我来报。” 第85章 旧仇相见 卅四离开第二日,风陵山、丹阳峰各各收起阵法,大开山门,下令弟子们不必殉山,任其去留。 第一个时辰,无人肯出。 第三个时辰,守山者十去六七。 第十个时辰,守山者十去其九。 情形比曲驰预料得要好些,待他回转丹阳,捧名册点过一遍,山中尚存一百四十七人。 级位较高的几名弟子聚于平月殿,沉吟不语,颇有云屯雨集的惨像。 曲驰掌心持卷,神情如常:“‘怒伤肝,悲胜恐’,徒劳义愤,于事无补。既是要降,降得开心些也无妨。” 明照君次徒林好信道:“曲师兄,我们都听你的。” “不用听我的。”曲驰动作斯文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降俘难为。落入九枝灯彀中,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他能够信任于我。” 弟子涂一萍咬牙道:“若是魔道敢动师兄分毫,我们便同他拼了!” “拼什么?拼成下一个清凉谷吗?” 曲驰说话语气温驯,不疾不徐:“魔道已放出话来,四门之人,降者不杀不囚。……这话虽不能尽信,但以我之见,魔道若不想招致天下道门仇忾,必会善待降俘。再退而言之,即使九枝灯怀疑我,无论结局是杀戮还是流放,你们都不要插手。” “……师兄!” 曲驰抬手安抚:“没有我,丹阳峰不废江河,依旧是丹阳峰。依我们之前之约,你们继续留守山间,看护好丹阳先师遗留下来的各样器物典籍。但倘若实在守不住,也实在无需以命相搏。人是活的,东西是死的,切切记住。” 林好信听曲驰这么说,便知他心意再难转圜,索性不再劝解,问道:“师兄,风陵那边如何了?” 曲驰掩卷,眸光微沉。 两山明面上散去弟子,但实际上已与众弟子约好了相会之所。 这些弟子们肯在事变后留下戍守,便是对四门有情,只是出于人情人性,不想白白送命,如今有了迂回之法,他们自是欣然遵从。 但弟子们群龙无首,总需要一个有威望、有资历的牵头之人带领,方能成事。 考虑到广府君昔日与九枝灯的种种罅隙不睦,留下着实不妥。于是二人商定,曲驰留下,在丹阳开门献降,风陵诸事则由元如昼料理,广府君则负责带领两山弟子,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把计划一五一十同弟子们陈述一番,殿外突然有弟子前来通报:“林师兄,那人醒了。” 林好信“嗯”了一声:“他没事儿了吧?” “热已退了。”通报的弟子语气间颇有些哭笑不得,“可他还是说要拜师。” 曲驰略有好奇:“……拜师?谁?” 林好信拱手禀告:“师兄,这是三月初三时发生的事儿,有个凡人逆流登山而上,说想要拜入丹阳。当时您在研究对魔之策,我便没将此事拿来烦扰您。” 曲驰沉吟:“此时?” 林好信道:“是啊。人人都赶着下山,却有人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口上山,我觉得蹊跷,便与他说了眼前局势,他却只问您情形如何,有无受伤。我怀疑他这般追根究底,是魔道的探子,就把他关了起来。谁想他是个经不得风的,关了不到两日就发烧病倒了。我叫闵永守了他几日,看来现在,应是已无大碍。” 曲驰把竹卷名册不轻不重地送上了面前的檀桌。 只这一个动作,林好信便晓得曲驰不大高兴了,立即下跪禀道:“师兄,实在不是弟子有意为难凡人,实在是这风声鹤唳的,他突然跑上山来,这——” “我去看一看。”曲驰立身站起,一甩右袖,负起单手向外走去。 走下阶台,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前来通报的闵永:“你说他问起过我?” 闵永答:“他说以前曾与师兄有过一面之缘,甚是担心您的景况。” “他叫什么名字?” 闵永想了想,面露难色:“……回师兄,这几日诸事繁杂,我实在不记得了。但那人看上去脂粉气很重,女里女气的,说话还有点打结。不知您是否见过这样的人?” 曲驰想了想,道:“带我去看看吧。” 丹阳峰已无往日胜景,萧然如许。曲驰信步来到弟子殿侧殿门口,推门而入。 春日阳光播入,虚室生白,躺在床上的人眼睛一眯,挣扎着爬起身来。 与那张渐渐激动起来的脸对视片刻,曲驰眉心轻皱,少顷,温润如玉的面庞便舒展得宛如春风拂过。 他准确地唤出了眼前人的名字:“你是大悟山的陶闲?” 那少年登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曲,曲师兄,你还……还记得我吗?” 在他眼中,那光风霁月的青年手持拂尘,缓缓行至他床边坐下,温声道:“我记性还算好的。你这几年也没有变化太多。” 陶闲本就不太会说话,此时更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我来,来,丹阳……丹阳……” 曲驰低眉浅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顶。 透过陶闲的脸,曲驰仿佛又看到了那间雨中的茶舍,以及茶舍中那些或坐或站的重重身影。 他恍惚片刻,才道:“别急。慢慢说。” 有了曲驰安抚,陶闲总算囫囵交代清楚了自己的情况。 曲驰带回其兄尸骨,帮他妥善安葬后,曲驰便留在了大悟镇的茶舍里做工,但他时时刻刻心念着那个手持玉拂尘、朱衣素带的青年,仰慕不已。 这些年来四下打听,他总算弄清楚了朱衣乃是正道四门之一丹阳峰弟子的服制。 为报老板收养之恩,他在茶舍中一直做到成年,才向老板辞行。老板良善,知晓他是想去报恩,便多送了他好些银两,穷家富路,好让他这一路上不那么艰难。 他买不起马匹骡驴,也不会骑,索性晓行夜宿,徒步走了整整半年,才来到丹阳峰山脚下。 谁想一来他便被当做魔道细作给捉了起来。 但看到了曲驰,他心中便半点郁气都没了,只紧张地揪着被子,双眼清亮地凝望着他。 曲驰轻叹一声。 ……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丹阳峰已是自身难保,怎能做他安身立命的家? 他问道:“你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陶闲摇摇头,犹疑半晌,又微微点了头:“弟子们,讳莫如深,未曾告知。可我,隐约能猜到一些。所以,我想……”他殷切地望着曲驰,“曲师兄,我,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曲驰说:“丹阳峰已如风中残烛,已准备降于魔道。投降之后,是杀是囚尚未可知,实在凶险。你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陶闲并不动摇。 曲驰失笑。 这孩子怕是还不懂魔道来袭意味着什么吧。 他动作很柔地执住他的手,推了一推:“下山去。听话。” 陶闲低头看向他肌骨莹润的右手,那掌心里头的薄茧蹭得他面颊发烧。 陶闲闷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丹阳峰,是我一直以来,都想来的地方。我想见到曲师兄,感谢当年,当年相援之恩。” 曲驰以为劝动了他,心神不由一松,但旋即他又听陶闲道:“曲师兄,援救我时,我正在危难之中;现在,曲师兄有难,我,不能走。” 曲驰望着陶闲的脸,在他温煦专注的目光下,陶闲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可他坚持住了,目光不躲不闪,倔强又固执地看了回去。 曲驰定定望着他。良久后,他问:“你能做什么呢。” 陶闲:“我会沏茶,做饭,针线很好,一年四季的衣裳都会做……我还会唱戏,虽然不太好。……我总能做些什么的。” 曲驰眸光微垂,半晌后才无奈地笑出声来:“你……真是。” 听曲驰这么说,陶闲脸色一变,揪紧了身下褥垫:“别扔我下山,求曲师兄了。我只愿,只愿留在曲师兄身边,做一近侍。我不怕魔道,他们,他们也会讲道理的。不是吗?” 曲驰若是徐行之,说不通道理,定然会遣人把这人丢出千里,好避躲这场无妄之灾。 但看着他的眼睛,曲驰难免心软。 他向来不是强求于人的性子,既然此子认定此处为家,不愿离去,那他又何必硬要叫他离开? ……不过是要庇护的人从一百四十七人升至一百四十八人罢了。 想到此处,曲驰温声问道:“你是三月初三入山,可对?” 陶闲仍是一副怕被弃如敝履的惶恐神情,小心地颔首。 曲驰道:“今日是三月初九……不,初十了。我算你从初三入山,如何?” 陶闲一双碧澈的丹凤眼间闪烁着疑光:“……嗯?” 曲驰耐心地为他解释:“待将来登记造册、计算资历的时候,这些都是用得到的。” 陶闲一喜:“曲师兄!!” 曲驰也未纠正他的称呼,只温煦地责怪了一声:“……你啊。” 魔道总坛间,弟子往来如投梭,个个面含喜色。 风陵和丹阳均自行溃退了! 丹阳峰代峰主曲驰、风陵山广府君座下次徒元如昼,效仿应天川周云烈,率领座下诸人,投降于魔道! 当年卅罗正面宣战,强攻四门,四门反应迅速,迅速结成伏魔同盟,且有一个清静君镇场,一剑挑落卅罗,魔道心神摇动,自乱阵脚,才败下阵来。 自那之后,魔道之人做小伏低地避免触怒正道,还送了质子前去,以示修好之心。 现今竟是这谁也瞧不起的质子带领魔道,完成了当年卅罗也未能完成的霸业,叫他们扬眉吐气,激昂青云! 他们终是能从这小小的盈尺之地走出去了。 一魔道弟子正欢天喜地朝前走去,却迎面撞见了青衣束发的温雪尘,辘辘摇着轮椅来了。 他脸色一变,逆身要走,却被温雪尘唤住:“九枝灯在哪里?” 这弟子这才不甘不愿回过头去。 尽管九枝灯多次吩咐,温雪尘其人在道间地位超然,有护法之尊,但这弟子之前与生前的温雪尘打过几次照面,瞧见这张脸,仍是禁不住腿肚子发软。 他提了提气,答道:“回温师兄,尊主在前殿。” 温雪尘冷若霜雪地“嗯”了一声,便自行往那处摇去。其行其状,其言其行,一如生前。 前殿之中,九枝灯正在埋头书写些什么,听到门扉响动,便抬起头来,发现是温雪尘后,他神情亦微微扭曲了一瞬。 即使此人是自己炼就的醒尸,然而直至今日,他还是无法习惯温雪尘在他的魔道总坛里如此自如地行走。 温雪尘掩好门,道:“我去见过石夫人了。” 听他提起母亲,九枝灯的眸光才软了下来:“她情况如何?” 温雪尘说:“还是病得厉害。不认得人。她拉着我叫你的名字,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 九枝灯:“说了什么?” 温雪尘并不细讲,只历历盘弄着阴阳环,语气中带有几分讽意:“你小时候真是乏味。” 九枝灯不置可否。 自己有多乏味,他心中清楚。 倒是眼前之人,洗去了那么多记忆,倒比以往更加尖酸刻薄了。 九枝灯不欲同他在小节上计较,问道:“丹阳与风陵降了。你可知晓?” 温雪尘反问:“降了吗?” 九枝灯道:“我自知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然而他们的败退之举落在天下散修道教眼中,此番便算是我魔道胜了。” “你打算如何待降俘?” 九枝灯沉吟。 当初,周北南被擒后宁死不降,与他结怨的魔道弟子又不在少数,嚷嚷着要杀了他,以子之血祭魔祖,直到九枝灯定下俘虏不降、流放蛮荒的规矩,才平定了魔道内部杀俘的呼声。 九枝灯说:“既是愿意归顺,我何必杀他们,徒增孽业。” “曲驰呢?” “曲驰……”九枝灯垂下眸来,“他与我有一信之恩。既是愿降,我将他与你一并留在身边便是。” “留他?”温雪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曲驰性情温平,心智却坚韧,不是轻易妥协之人。我怀疑他另有所图。” “那又该如何?” 九枝灯刚把问题问出口,一名弟子便兴冲冲地来报:“尊主,我们按温师兄交付,一路跟踪,岳溪云还未发现我们,现于商南山落脚!” 九枝灯面上冷云凝聚,立时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与温雪尘擦肩而过时,他说:“丹阳峰那边的受降事务交与你安排了。但是,曲驰威望极高,他若是不作反抗,莫要伤他性命。” 温雪尘淡淡应了一声,待九枝灯离开,才问身侧弟子道:“有哪条分支之主现在身在总坛?” 魔道受降之人到来的消息传遍了丹阳峰上下,由于全峰上下已剩百人,曲驰纠集弟子,候于主殿之前,也不过用了短短半炷香光景。 那来受降之人似是故意拿乔,丹阳峰的山门敞开了足足一个时辰,一名面黄髯多的魔道之人才迈过门槛,朗声大笑时的嚣张模样刺得人眼睛耳朵一齐生疼。 丹阳峰诸弟子多数都习得了曲驰的良好修养,事前又被曲驰耳提面命多次,因而面对这般耻笑,只有寥寥几名弟子变了颜色,其他人均是颔首低眉,不多言语。 见来者并非九枝灯,曲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即使心间存了几分不安,曲驰仍举止容雅,手扶拂尘,走上前去,不卑不亢行下一礼:“吾乃丹阳峰代山主曲驰。” “我知道你是曲驰。”来人怪笑一声,“曲驰,你可还记得我是谁吗?” 曲驰虽无徐行之那般过目不忘之能,但对于记忆人脸还是有些本事,他远远便见此人眼熟,如今靠近一看,心下便清明了几分:“……遏云堡堡主,许久不见。” 那遏云堡堡主冷笑连连,负手在曲驰身侧绕了几圈,打量廉价货品似的观赏着他:“许久不见。当真是许久不见了。当初你杀我麾下三百弟子时,可有想到会有落入我手中的一天?” 曲驰微微抿唇,不想与他多议往日之事:“带我去见如今的魔道尊主吧。” “好啊。”遏云堡堡主龇出一口雪亮牙齿,“……我带你去见。马上带你去。” 青松似的立于原地的曲驰正欲迈步,却觉后脑近处有风声袭来。 后脑立时剧痛,曲驰往前栽出两步,只觉眼前浮出大团大团血色来,剧烈的震荡叫他不慎咬伤了舌尖,一股血腥味同时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遏云堡堡主收回镶金嵌玉的剑鞘,一个眼色,那些早就暗自围上的弟子狼豕也似的扑上来,不动用灵力,亦不动用兵刃,只用拳脚往曲驰身上伺候。 心窝、膝盖与肋骨处平白挨了数下,还是被这些仅仅是炼气修为的卒子所伤,温驯如曲驰,眼前亦蒙上了一层血雾,腰间宝剑铮铮嗡鸣了起来,似乎随时会脱鞘而出。 而就在他准备将手探向剑柄时,遏云堡堡主冷笑一声,用不轻不重、却足够曲驰耳力捕捉到的声音说:“给我打!若是丹阳弟子暴动,便禀告尊主,丹阳峰不是真心投降,凡是留在丹阳的弟子,尽皆诛灭!!” 曲驰的手僵在了半空。 只在几瞬内,他便被数只脚一齐踹上膝盖。 那青松似的人晃了晃,向侧旁倒了下去。 “师兄!!!”刚刚换上丹阳峰弟子服装的陶闲不意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凄惶地大喊,“曲师兄!” 缴械的丹阳峰弟子见此情状,一个个目眦尽裂,但林好信等数个弟子前不久才与曲驰谈过,若有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他们硬是把一口牙咬出了血,闭目不看,沉默地维系着躁乱的秩序。 但是群情激愤,已达沸点,曲驰在他们心目中宛如神明,怎可被这群宵小之辈如此羞辱,怎能! 就在第一名弟子不顾林好信阻拦,想要引剑救援时,在沉闷的皮肉撞击中响起曲驰嘶哑的低吼:“谁都别过来!——”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在层层腿林中若隐若现,抓起了一把潮湿的春泥。 那声音隐忍无比,却带了浓厚的血意:“莫要妄动啊!——” 曲驰刚刚喊出这话来,便觉后脑又被某样重物狠狠砸击了一下。 在一声轻微的裂响后,他陷入了一片无边的、古老森林似的黑暗里。 第86章 无头之海 ……广府君后悔了。 在讨论去留问题时,曲驰曾特意与他交代过,事端万变,难以预料,必须在事前安抚弟子,让他们在献降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镇静,万不可行过激之事,毕竟那时敌众我寡,一旦暴动,除了白白搭上性命,毫无用途。 然则,广府君自认风陵山弟子虽不如丹阳弟子守重自持,但都沾染了一二徐行之那精怪伶俐的性情,识时务,懂进退,不会行莽撞之事,便未加上心。临行前他只叫来了元如昼,简单嘱咐了两句,令她约束众位弟子,勿要轻举妄动。 当他被九枝灯打伤擒获,下令押回总坛时,他也存了必死之心。 但广府君抵死也想不到,押送他的人竟没有回总坛,而是将他五花大绑着,像一口破布麻袋似的丢到了青竹殿前。 由此,本已决意要降的风陵弟子爆发了一通史无前例的大骚动。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向来稳重的元如昼竟是第一个拔剑的:“救师父!” 弟子们因为献降,心中已是屈辱之至,眼见君长被缚受辱,一时意气上涌,四野间剑声悲咽,灵压飞纵,魔道弟子与风陵弟子杀在一处,状如绞肉。 广府君勉力挣起身来,疾声厉呼:“你们都住手!” 可他的灵力已被九枝灯封于体内,呼声犹如水滴落入大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十数个风陵弟子和魔道弟子相继倒下后,九枝灯方才单足踩风,缓然而至。 眼见混乱至此,他脸色微变,单袖一振,登时间疾风涡涌,元婴级别的灵压如螣蛇狂舞,魔道与风陵弟子的兵刃不分彼此,纷纷铮然落地。 风陵留下的弟子均是灵力出挑之辈,但面对此等压倒性的灵压亦是难以承受,更别提魔道弟子中有许多灵力不支的,怪叫几声、直接昏厥过去的绝不在少数。 强行使诸人安定下来,九枝灯徐徐落地,目光落在箕踞在地上的广府君身上。 风陵弟子的目光若是剃刀,现如今九枝灯定然已被剐得只剩骨架。 在这般仇视怨怼之下,九枝灯却木然得很。 他把地上的广府君抓起,撤去部分辖制住魔道弟子的灵压,冷声道:“是谁将此人带到此处的?” 无人应答。 九枝灯又道:“来人,将此人带走。” 然而,前来受降的魔道弟子对于九枝灯的命令并不热衷,一双双眼睛从九枝灯身上移开,犹疑地停留在一名唇方口正、双眼玲珑的男子身上。 有弟子轻声唤:“宗主……” 站在赤练宗宗主尹亦平身侧的一名灰袍青年觉得氛围有些不对,便下令道:“听尊主吩咐。” 但魔道弟子们却都不肯动,只等着那位宗主大人开口。 九枝灯点漆似的双眼更见幽暗:“尹宗主,说说吧,你有何见解?” 尹亦平被弟子叫住时,一语不发,双目微阖,似是春困犯倦,现在被九枝灯点了名才开了双目,未语先笑:“回尊主,如果我未曾看走眼,这些风陵弟子方才之举,已算是作乱了吧。” ……又来了。 九枝灯直面于他,平声道:“我记得我的命令是将岳溪云押回魔道总坛。尹宗主,我倒要问问你,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尹亦平态度倒也谦和,漫不经心地致歉:“未听尊主之令,是属下莽撞了。” 他引指而去,指向两倍于风陵弟子的魔道弟子伏尸:“可由此结果看来,一个岳溪云就能让他们哄乱反叛,他们显然不是真心归降于我道啊。” 九枝灯收于袖内的双拳攥紧了。 一双双眼睛均虎视于他,正道的,魔道的,一方仇恨,一方怀疑,锋利得都像是匕首。 尽管心中已躁如响油,九枝灯面上神色依旧淡然:“他们已被降服……” 话说到此处,九枝灯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我绝不降!” 尹亦平咧开唇角,望向九枝灯,一副“你看看”的无奈神情。 九枝灯后背肌肉僵了一瞬,转过头去。 只见一名被灵压压制得浑身发抖的少女奋力挣起头颅,露出一张倔强又年轻的面容:“我不管他人!反正我不会降!风陵风骨如此,容不得你们这帮旁门左道如此践踏!” 那女子生得清秀,面如皎月,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正是热血又纯真的年纪。 九枝灯不记得此人,再看她身上服制和腰间绶带品段,她入门应有足足十年,应该是一个自小被家人所弃,收入风陵,却天资一般的外门弟子,对风陵感情深厚,不难理解。 九枝灯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复杂:“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不避讳自己的名姓,字字掷地有声:“风陵黄山月!” 九枝灯不说话了,只无嗔无怒地看着她脑后随山风飘飞的缥碧发带。 “我甘愿身入蛮荒!也不受魔道之人折辱轻慢!”她充满勇气地注视着九枝灯,丝毫不知自己所说意味着什么,“九枝灯,你叛恩背德,你狼子野心!风陵山有什么对不起你?四门又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不思回报还自罢了,你为何要如此害人?” 九枝灯凝望着她。 为何呢? 他当初出四门,归魔道,分明为的是不与师兄和四门为敌。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一切看似荒唐,偏偏又有迹可循。 ——师兄在,师父在,四门有所倚仗,光华万丈,强势无比。那时的魔道对四门仍有忌惮,造反作乱的也只是四五家,他身为魔道之主,尚能压制得住魔道众人的反攻怨怼之心。 ——师兄去,师父死,四门翘楚顿失,锋芒退却,颓势渐显。在这般情况下,他还有什么理由约束魔道众人? 这些年来,于风陵山中,身为质子,他已体会了太多不公: 对于正道而言,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当他们一路高歌端平魔道时,是在匡扶正义清肃寰宇;当他们拼死卫道宁死不降时,则是铮铮傲骨梅傲霜雪;当他们假作妥协虚与委蛇时,又是卧薪尝胆东山再起。 而魔道呢? 受降是为苟且偷生,拼死是为自不量力,而攻陷正道,是为狼子野心。 既然身为魔道,便什么都是错,那他就索性破了这两道,自立一道。 ……左右历史能铭记的不是儿女情长,不是义薄云天,不是正邪仙魔,而是胜利者。 然而,万千心绪,最终也是一字难出。 九枝灯一言不发地扬起衣袖,一抹赫赫明光自他竹枝广袖间排出,落于虚空时,便涡流似的拓开一片灰圆的光门。 他扬掌出袖,只发力一推,那名唤黄山月的少女便惊呼一声,纸片似的跌入其中,刹那间消匿了身影。 “谁不愿降,那头便是蛮荒。”九枝灯声音依然清冷如往昔,“请自己走进去吧。” 他撤开了压制风陵弟子的灵压,眸光微微下垂。 有弟子垂下了头,不再多加言语,也有弟子默默起身,细细掸尽膝上浮尘,抹去脸上血液,端端正正地踏入那光晕之中。 没人指责留下的人,也没人阻拦那自愿跨入光门中的人。 于人群之中,元如昼同样立起身来。 见状,广府君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动:“如昼!” 元如昼要进蛮荒,同样也是九枝灯始料未及的。 他低声唤道:“元……” 元如昼侧眸浅笑:“……你总不会无耻到现在还要叫我一声元师姐吧?” 多年过去,那原本鲜妍又不失骄傲的少女容颜未改,却已被岁月磨砺出一层珍珠也似的温润光泽,美丽,也坚韧。 九枝灯不再说话。 元如昼朝向广府君深深拱手一揖:“师父托付如昼照料风陵山众弟子,如昼必然尽责,弟子们要去水火之间,如昼也亦当跟从。师父,善自珍重。” 广府君死死盯着元如昼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光门另一侧。 他又张望了一圈倒在地上、鲜血纵流的风陵弟子尸身,那血就像是有了实体,化为无数针芒流入他眼中,刺得他双目赤红。 广府君先是呵呵冷笑,继而发狂失控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九枝灯,好一个魔道之主!我早该想到的啊,从孽徒徐行之手下,能养出什么好东西来?” 从刚才起一直冷淡如尘的九枝灯听到徐行之的名字,勃然变色。 本欲借此屠了整个风陵、却撞了个软钉子的尹亦平再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看好戏的表情。 广府君又道:“我说他怎么自小同你这魔道贼子要好,本来他也不是良善之辈,合该同你蛇鼠一窝!” “……住口!”九枝灯眸间隐有怒意迸射,“你也配辱骂师兄?” 见此能够触怒九枝灯,广府君便愈加放肆:“孽徒徐行之弑师,已是罪大恶极,没想到你九枝灯倒是青出于蓝,更胜一筹!” 暗火在九枝灯眸间愈燃愈烈:“……住口。” 广府君只觉自己落在魔道之人掌心一秒便是奇耻大辱,索性拣着能激怒他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徐行之原先就有断袖之癖,与那孟重光私相授受,合奸私奔而去。你从小就长在徐行之身侧,该不会也有此癖?那徐行之宁愿与一天妖苟合,却不愿与你——” 话说到此处,他无法再吐出一字。 九枝灯伸手,在空中虚势一掐,横掌一击,广府君的咽喉便似被钝物重重冲击过,一阵蛮痛后便是一口腥血涌出。 九枝灯行至他身侧,蹲下身来,声音极轻道:“我知道你说这些是想作甚。……你想死,不想受折辱,可对?” 广府君有口难言,紫胀了一张脸,痛苦与愤怒使他额角绽开的青筋看起来异常狰狞可怖。 “我原先便决意留你一命。现在……我同样不会杀你。” 九枝灯将手指落在了广府君双臂之上,沿着那肌肉绷起的线条缓缓向下滑动:“俘虏不降,投入蛮荒,这是我定下的规矩,自不会更改。但是,你曾屡次折辱刁难于师兄,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吗?你向来苛待师兄,不假辞色,罚其书,剃其发,推波助澜,搅弄是非,用的都是这一双手罢。” 他一把执握住广府君的手腕,涂了霜雪一样的凛冽声线横平竖直,冷得叫人心惊胆战:“师兄的右手,我要用你这双臂膀来偿还。” 言罢,他引指在广府君眉间点按一下,岳溪云只觉呼吸一窒,便头朝下栽倒下去,没了知觉。 待他再立起身来时,原本跪伏于地上的弟子去了大半,剩下的人眼中均是丧失了活气,犹如黑沉沉的两丸水银。 在弟子之中寻找了一圈,九枝灯没能找到徐平生的踪影,便振袖收回了蛮荒钥匙。 ……跑得倒是快。 九枝灯转过身去,再次吩咐:“将岳溪云带走,囚进总坛。” 赤练宗弟子看过尹亦平的脸色,便不再延宕,跑来两人拖住广府君的双臂,将他拉了下去。 九枝灯信步走到尹亦平身侧,眸光平静道:“尹宗主在宗中弟子间威望很高啊。” 尹亦平身侧的灰袍青年急忙替他分辩:“尊主误会了,只是弟子们不晓事,宗主他并非此意……” 尹亦平之前少与九枝灯交游,不知其性情,但作为魔道旁支中势力最大的分支之一,这个质子出身、直至成年方才觉醒魔道血脉的卑微之人,他是绝不肯放在眼里的。 今日他阳奉阴违,不过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瞧瞧,好让他知道,即使九枝灯带领他们拿下四门,也不代表他就能对他们这些分支之主随意发号施令。 尹亦平悠悠道:“恕属下直言,您出身风陵,万一对这群正道之人心存怜悯,于大业着实不利。属下这是想替您试上一试他们的真心。” 灰袍青年脸色一滞,看模样是很想劝解尹亦平却不得其法,急得额头生汗。 九枝灯把二人神情变化均纳入眼中,轻轻一哂:“尹宗主既如此乐意替我分忧,我想让你再替我试一件事。” 那姓尹的咧了咧嘴:“属下洗耳恭听。” 下一瞬,他的头颅便朝外横飞了出去。 没人看清九枝灯是何时亮剑、何时收剑的,而九枝灯的剑锋上甚至连丝缕鲜血亦未沾染。 九枝灯将三叠袖一抖,抓入左手掌心,将雪锐的剑锋自上而下擦拭了一番:“……我想试一试,你若死了,你的赤练宗敢不敢反。” 离得近的数名赤练宗弟子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瞬间绷紧了一张脸,猝然拔出剑来,痴望着地上的无头尸身,却不知该不该动手,一时间面面相觑。 一名距离最近的赤练宗弟子指尖颤抖,试探着往前跨出一步,意欲为尹宗主报仇,可灰袍青年却率先拔出宝剑,一剑贯穿了那名弟子的胸膛。 他就着剑势,把那死去的弟子尸身往前一推,随着尸身的闷声落地声,伏地叩拜,嘶声道:“回尊主,此弟子以下犯上,诛杀宗主,实乃罪大恶极。属下代尊主行刑,清理门户。若有僭越,还请尊主谅解!” 这话一出,凡是机敏些的人哪有不明白的,纷纷撂了剑,随灰袍青年下拜。 ——尹亦平想给这位新任尊主一个下马威,用风陵山试验这位风陵出身的魔道尊主对魔道的忠心,谁想对方收拾了叛乱之人,反手便斩了这颗马头,可见此人手段酷烈,对己对敌均是如此,绝非可轻易欺凌之辈。 九枝灯纳剑回鞘,望了灰袍青年一眼:“你是何人?” 灰袍青年答:“在下孙元洲,乃赤练宗宗主幕僚。” 九枝灯淡然道:“从今日起,你便是赤练宗宗主。” 孙元洲不仅没有喜色,反倒挂了一脑门子汗珠,但令已下达,他也无从拒绝,只得咬牙应道:“……是。” 九枝灯令孙元洲整肃噤若寒蝉的赤练宗弟子,并带投降的风陵山弟子前去换衣濯洗后,便迈步转向青竹殿间。 他在殿里细细搜寻一番,未寻得其欲得之物,又进了广府君常住的妙法殿,不费多少力气,便在一只冰匣内寻见了一只右手。 那手在冰匣间中保存,相当完整,只是冷了些,色泽、润度一如既往。 捧着这只残手,九枝灯一改嗜血冷淡之色,呼吸略有些急促,指尖探出,略带青涩地与匣中指尖轻微碰触了一下。 随着这下碰触,他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捏了一记,胸臆间一阵战栗。 九枝灯喃喃唤道:“师兄……” 旋即,他珍惜地把那只手捧了出来,以灵力试探勾连之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师兄与世界书融合多年,他斩下的血肉里,里面不是该有世界书的残片吗? 为何这只手内却是空空荡荡? 是岳溪云将碎片抽离了出来吗? 如此珍贵之物,他必会贴身携带,然而方才在擒获他时,他全身的法器都被收缴,九枝灯曾细细清点过一遍,并未发现可以藏匿碎片的锦囊玉袋。 九枝灯并不了解世界书的效用,但既然是神器,就必然有奇效。如果里面碎片尚存,或许还能用接引之术,帮师兄把手重新接回原处。 他将冰匣收好,又施加上一层封印,收于宝囊中,正欲离开,便有一名身着遏云堡服饰之人跨入门内,喜滋滋地向九枝灯报道:“属下遏云堡弟子,参见尊主。” 九枝灯销去了一切表情:“何事?” 那弟子报道:“那丹阳峰曲驰宁死不肯投降。堡主特遣我来询问尊主,如何处置?” 九枝灯反问:“不肯投降?” 那弟子言语间颇有几分洋洋自得:“是啊。他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堡主令属下们一拥而上,方才制服了他。” 谁想九枝灯并不信他这套说辞,脸色更见沉郁:“曲驰不肯投降,你们竟能制服于他?” 本以为这番回禀能讨得九枝灯欢心的弟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趴在地上,半字难言。 九枝灯亦觉蹊跷,迈步欲出,想去丹阳峰查探个究竟。 然而前脚迈出门槛,他便眉心一动,回首问道:“……你刚才说,你是哪一分支的弟子?” 九枝灯身上威压王势极重,那弟子将脑壳紧贴着地面,热汗滚滚自发间涌出,周身麻痒宛如万蚁爬动:“是,是遏云堡……” 九枝灯:“……” 九枝灯记得分明,在约七年之前,遏云堡弟子为求功法速成,偷偷潜入一处避人远世的道修山庄,屠尽庄中老少,吸其精灵,养益己身。 此恶事发生在丹阳峰所属境内,败露之后,曲驰带人荡清了作乱的弟子,逼得当时的魔道之主廿载现身,致歉赔礼,并严惩了当时的遏云堡之主。 为免麻烦,那炼尸者虽说为温雪尘洗去了不少记忆,但大多数均是存留着的,这件事应该也不会例外。 所以,温雪尘特派此人前往丹阳峰受降,究竟是…… 思及此,他神情更冷,拂袖驭剑,往丹阳峰方向而去。 再见曲驰时,九枝灯险些没能认出他来。 他躺在一名丹阳峰弟子怀间,血流满额,侧颅有一处陷下,一身衣裳均被内里透出的水色染透,因着朱衣覆体,看不出是汗还是血。拥住他的年轻弟子面色恓惶,泪落如雨,却又不敢让泪水落在曲驰的伤口上,便尽量扭着头,姿态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九枝灯见他很是有些眼熟,但丹阳峰弟子他也是见过不少的,便未曾往细里想去。 面对来拜的遏云堡堡主,九枝灯只问:“丹阳峰其余弟子呢?” 方才,遏云堡堡主见未能激得其他弟子动怒暴起,又见曲驰只剩奄奄之息,觉得大出恶气,才下令停止对曲驰的殴打,并将其他弟子押入主殿中听候处置。谁想有一名弟子不肯入殿,挣扎着硬要来照看曲驰,见此人身上并无灵力,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堡主也不忌惮他会趁机做些什么,索性就放了他过来,欣赏欣赏他涕泗横流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怜相,也是有趣。 听堡主不失得色地陈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九枝灯眸间微动:“是谁打了他?” 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弟子站了出来,满脸喜色难掩。 九枝灯再道:“……手伸出来。” 他们便以为是要受赏。有人摊了一只手出来,有人双手齐出,弯着腰,只待赏赐落于掌间。 很快,他们都拿到了各自的赏赐。 十数只手被尽数削落地面,弟子们惨嗥着滚成了一片。 一只断手滚落到陶闲脚下,陶闲脸色转为煞白,小动物似的惊叫了一声,护住曲驰后颈,抱着曲驰一路往后缩去,恨不得将脑袋缩入脖颈里头去,泪眼朦胧的再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遏云堡堡主见此情状,唬得两股发软,一屁股坐至地上,跪爬着来到九枝灯足下,口唇发抖道:“尊主!尊主饶命!我们是奉了温,温雪尘的命……是他啊,是他叫我们不必对曲驰手下留情,好试探丹阳峰弟子是否为真心投降!此事并非属下擅作主张,求尊主明鉴啊!” 躺在饮泣不止的陶闲怀中的曲驰在听见“温雪尘”三字时,沾满血的眼皮微微弹动了一下。 九枝灯想要开口时,便听闻有轮椅碾压卵石山道的簌簌声传来。 温雪尘被一名魔道弟子推入丹阳峰门,抬目撞见九枝灯冽然眼神,他亦不躲不闪,坦然道:“风陵那边的事务处理完了?” 九枝灯不与他兜圈子,直问道:“你这般安排,是为何意?” 温雪尘引颈看了看血污满身的曲驰,眼中痛惜与不舍之色一闪而逝。 ……他万万想不到,曲驰竟也牵扯进了盗窃神器一事中。 然而,既是做错了事,便无可辩驳,非受到惩罚不可。 温雪尘很快整理好了神情,重归漠然:“那些随他反叛的丹阳峰弟子并未施救于他?” 这话他是问遏云堡堡主的。 那堡主也是被惊怕了,战战兢兢着望了面色不虞的九枝灯一眼,才惶然答道:“是,未,未曾……” 温雪尘自言自语道:“……这倒是奇了。” 说罢,他转向九枝灯:“把此处收拾收拾。我与你有些话说。” 那遏云堡堡主如遇大赦,一个眼色丢过去,原本汗出如浆、如坐针毡地守在四周的弟子们便壮着胆子凑来,将那十几个痛得晕过去的同伴拖走,连他们的残手都不敢去捡拾。 堡主也退避到了一边去,低眉顺眼,莫不敢言。 待闲杂人等都退了开去,温雪尘才淡然道:“我提议将曲驰流放进蛮荒里。” 九枝灯凝眉:“他已愿降……” “我说过,曲驰此人心智坚毅,非比寻常,声望在四门弟子中又最高。首先,我根本不信他会降;其次,他定然是叮嘱过那些弟子,不论发生什么,都万勿驰援于他,否则这些丹阳弟子绝不会袖手旁观。……反推之,你觉得这些所谓‘投降了’的丹阳弟子,真的值得信赖吗?” 雷击枣木阴阳环在温雪尘指间翻转流畅,配合着他娓娓道来的慵懒腔调,颇有圆畅如意之感:“那些弟子既愿意投降,先不必除之,可慢慢留着,以观后效;不过,曲驰必得马上投入蛮荒,以儆效尤,这些弟子们失了群龙之首,才有可能幡然悔过。” 九枝灯默然,转眸望向曲驰。 曲驰不知是醒了还是仍昏睡着,指尖搭靠在陶闲臂膀之上,微微挛缩。白玉拂尘的麈尾上沾满血迹,掉落在他身侧,腰间的宝剑甚至未曾出鞘。 半晌,九枝灯下了决心,自袖间排出钥匙,钥匙飞卷至空中,便又漾开了一圈灰圆光门。 他对怀拥着曲驰不肯松开的陶闲下令道:“你,走开。” 陶闲不仅没有松手,反倒抱曲驰抱得更紧了,带着一脸的泪和土灰,不住躬身下拜:“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放过曲师兄吧,他在流血,他,他需要大夫……” 九枝灯冷声斥道:“你也想进蛮荒吗?” 陶闲一顿。 他不晓得蛮荒是什么,然而看到那扇光波泛泛的光门,他也能隐约猜想到一二。 ……可他能在此时抛下曲驰不管吗? 他鼓足十二万分的勇气,低声道:“我,我可以照顾曲师兄,求你,求你让我,陪曲师兄,同去。” 温雪尘眉尖一挑,对这瘦弱又平淡无奇的文弱少年起了些兴趣,指尖运起些许灵力,在他体内暗暗搜刮了一圈。 ……凡人? 他向来眼高于顶,虽仍记得大悟山剿灭鬼修一事,但对于在茶舍中邂逅的小陶闲已是印象全无,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一名小小外门弟子,一无傍身之法,二来体弱多病,竟能有如此魄力?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难理解。 人不知而无畏罢了。 蛮荒诸象,乱舞,以他这样的凡人之躯,进去怕也是死无葬身之地,最终也只能沦为野兽果腹之餐。 温雪尘移开视线,见九枝灯神色冷淡、但显然是有所犹豫的模样,暗笑了一声他的妇人心肠,心念稍转,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问道:“广府君被擒,那世界书的碎片拿到手了吗?” ……温雪尘是知道神器秘密的。 清凉谷扶摇君沉迷棋道、不问他事,索性在飞升之前,将三门神器都是赝品的事情提前告知了温雪尘。因而魔道突然来攻时,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动用神器,而是把一切希望寄托于封谷大阵之上。 后来,他被炼成了醒尸,体内打上了九枝灯的烙印,便只会听从于九枝灯,为魔道利益考量。 因为炼尸者灌输在他脑中的记忆里有与神器相关联的内容,再兼之温雪尘其人心机深沉,确有谋士之才,九枝灯便将世上唯一的神器世界书正存于徐行之体内一事告知了他,便于他筹谋。 对于温雪尘的问题,九枝灯摇头以对。 而听到此问,意识尚存的曲驰眉间一紧,从刚才起就执握在他左手中的锦囊捏得更紧了,内里世界书的碎片受到刺激,于指间诞漏出细细微光,原本无力摊放在地上的双腿肌肉也渐渐聚起力来。 温雪尘蹙眉凝思片刻。 ……一年前,徐行之被斩落的右手留在了风陵山,这世界书自从徐行之十二岁那年便滞留于其身上,其灵毓之气定然已扩散到他躯体的每个角落。 因此,他右手中存有世界书碎片的可能极高。 此物珍惜,广府君不可能令其外流,必然会抽取出来,存于身侧,片刻不离。 九枝灯缉获广府君,却未从他身上搜出碎片,这也太过离奇了。 风陵与丹阳献降,广府君打算离山,身上未带碎片,这样推算的话,他应该是把碎片交给了一个他足以信赖的人, 多疑严苛如广府君,他能信得过谁?会把碎片交与谁保管? 想到此处,温雪尘面色微变,一指曲驰:“搜他的身!” 话音方落,曲驰便知隐瞒不住了,竭尽全身之力,一掌横推出去,灵力狂湃,烈风蒸目。 温雪尘未曾设防,扬袖挡住这股灵力时,亦不忘厉声喝道:“碎片在他手中!!!” 曲驰挣起半面身子来,昏聩的意识间只剩下两句回声不绝的残响。 ——他们要世界书碎片! ——既是他们想要,就万万不能被他们得到! 他借那一掌之风腾挪出数丈开外,不知不觉间已逼近了光门位置,但陶闲从方才起就紧紧抓靠于他,这阵掌风并未能震开陶闲,而是带着他一道向后退去。 见情势陡变,陶闲又惊叫一声,本能地死死捉住了曲驰的左手,抱在了自己胸前。 因为用力过猛,曲驰掌间灵力控制不住地流散而出,而广府君的金丹阶数本就不如曲驰,设下的封印迅速被曲驰突破。 藏在锦囊之内的世界书碎片感应到了一颗近处有正在疾速跳动着的心脏,便焕出一阵金光,径直浸入了那单薄的胸膛! 陶闲脸色骤变,闭着眼昏了过去。 曲驰与温雪尘都清楚地看到了金光没入陶闲胸中的景象。 眼见此景,曲驰难得慌了神,喉间却只来得及挤出一声模糊的“不”,整个人便已被蛮荒之门的力量吸附住,本已凹陷了一小片的颅骨重重砸在了光门边缘。 随后,曲驰与陶闲双双跌入了涡流之中。 而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曲驰本能地把陶闲纳入怀中,以灵气贯体,勉强护住了陶闲的心脉。 而那染了鲜血的拂尘感应到主人离去,玉柄嗡然,麈尾翻飞,追随曲驰,直落蛮荒。 温雪尘眼睁睁看两人消失在光门之间,脸色极其难看,转头便指责九枝灯道:“你在干什么?!你就这般放任碎片入了蛮荒?!” 九枝灯眼见碎片融于陶闲体内,想抢夺回来也是晚了,心中亦是烦躁不已。 ……但他听得出来,温雪尘烦忧之事好像与他所烦忧之事并不相同。 见九枝灯沉默望向他,温雪尘皱紧眉头,指尖死死掐住阴阳环:“你知不知晓?当初鸿钧老祖捏造蛮荒钥匙时,取了四样神器的碎片,然而,真正构成蛮荒监狱的,却只有太虚弓,澄明剑与离恨镜!要开蛮荒之门,也需得四片碎片才成!所以当年鸿钧老祖才会将错就错,因为世界书不在蛮荒,内里的怪物就算找齐了三样神器凝就后掉落的残片,也不可能出得来!可你竟让一片世界书碎片落了进去?!” 九枝灯听到此事,其实并无太大感觉。 蛮荒炼就后,必然会有神器碎余产生,但这千百年过去,谁晓得其余三片身在何处? 蛮荒广大,莽莽如烟海,难定其踪,这些人能活下来都是大幸,若说要找齐四样碎片,无异于痴人说梦。 话说得有些急,温雪尘抚住胸口,喘了一两声,看九枝灯并无变色,又细想了想,方觉自己是有些激动了。 定下神来,他发声问道:“他们跌落何处了?” 九枝灯走去,蛮荒之门自不会吸取其主,波光转旋,熠熠生光,温驯得像是一面水镜。 蛮荒大门可开往任意地方,只听凭其主心意。 当初他将周弦、周北南、应天川弟子及清凉谷生还弟子分别投入蛮荒时,便有意将门都开在虎跳涧方位,好叫这兄妹二人能在蛮荒之中有个照应。 对待风陵山诸人,他叫门开在了蛮荒中部的平原位置,位置靠近封山。 虽然诸人因为下落时间与方向不同,落点会有些不同,但彼此差错不会太远。 然而曲驰与陶闲坠落之处,九枝灯尚未凭心定之,走近一看,他才透过那云霭似的水镜,看到了一片汪洋恣肆、怒涛拍岸的巨海。 ……二人看样子是跌落入海中,想下去寻也困难了。 九枝灯神色间有些懊恼:“……他们落入了无头之海。” “……也罢。”温雪尘叹过一声,便尝试往好的地方想去,“我刚才以灵力探测过,那少年不过是一个凡人,在蛮荒之中怕是活不过一日光景。大概不足为虑罢。” 话虽如此,九枝灯神情间仍是难掩遗憾。 没了碎片,不知师兄的手能否接续得上。 见他沉思,温雪尘问他:“你在想什么?” 九枝灯答:“我在想,卅四已走了三日了。师兄何时会回来呢。” 温雪尘注视着他的面庞,讽然一笑:“去风陵山等着吧。他会来的。不过,若是孟重光与他同来,你可要小心些。” “孟重光?”听到这个名字,九枝灯神情转淡,眼中却同样含了讽意,“我了解他,也了解师兄。孟重光绝不会允许师兄来,而师兄又一定会来。所以,他们二人,绝不会同时回来。” …… 风陵之夜如斯静谧,螽斯低鸣,薨薨蛰蛰,平白惹得人耳廓发痒,其声之安然,仿佛这世间死生成毁之事,均与其无干。 西南门处,两名魔道弟子提枪守于门口,正聊着些闲话时,其中一人陡然咦了一声,觉得颈间有些痒,便伸手去抓挠。 他刚抬起手来,对面人便圆睁双目,死死瞪着他,眼中露出惊怖骇然之色。 他想问问同伴看到了什么,但从他喉咙间发出的已非人声,而是鲜血粘腻的喷溅声。 ——一柄折扇横空闪出,斫入了他的脖子,又呈扇状割裂了另一人的咽喉,才飞回了群树暗处。 于暗处走出一名素衣缥带的青年,右手掩映在被风吹得如浪般翻滚的袍袖之间,左手接回的折扇已化为一柄锐锋,被他反手握住,背于身后。 剑身上残血未干,浑圆的血珠顺着剑身向下缓缓淌落。 徐行之一语未发,自行踏出了暗处,往山门处走去。 螽斯鸣声骤停,四下风叶俱静。 他不需通传,亦不需疾言厉色地吼叫宣战。 扩散开来的满身元婴灵压如同压城黑云,把整座风陵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起来,发出的信号也唯有一意: ——让九枝灯滚出来。 第87章 九死不悔 徐行之走过之处,云床仍行,流水存续,但万千春虫尽皆失声。 风陵山中的魔道弟子不在少数,此时却无一个说得出话,喊得出声,无不瘫软在地,浑身湿冷,口干舌燥,只觉周遭空气被抽空,仿佛有某样无形的怪物正无孔不入地侵蚀他们的意志,轻而易举地将其摧成土灰。 一名巡夜的魔修恰好倒在通向青竹殿必经之路的大道上,手提的灯笼和他一样,烂泥一般地委顿在地。 看着徐行之步步逼近,他唬得面如金纸,然而挣尽全身力气,他也只能扣紧脚趾,死狗似的抽搐着。 可徐行之却并未理会他,就像是在路上看见一块烂木丑石,连多看一眼亦觉乏味,径直撩开步子,从他头顶跨了过去。 静物沉沉间,唯一能动的九枝灯于灯影摇曳的青竹殿中走出,辉光在他身体四周描下了浅淡的金边。 他身着风陵山的服饰,手中甚至还执握着一卷竹简,一切都如同徐行之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一样,干净,澄澈,如同安隐长夜里静静燃烧的一盏青灯。 立于阶上的青年轻声道:“师兄,你来了。” 徐行之未应一字,翻腕抬臂,剑尖横光,盛托了三分月意的锐锋便挟裹着十分杀意,直扫九枝灯的咽喉! 阶上青年化作一道残影,阶石炸裂开来时,剑锋改转千把光钉,朝四周散射而去! 待青年再凝成固定形影时,剑风已激起了他的乌墨长发,翻卷的衣袖间添了不少裂痕,其间有斑驳红意渗出。 徐行之不与他赘言半句,腾身而起,直取要害。 他要此人的命!立时,马上! 光钉轮转着汇聚成扇,自动转回徐行之手掌,徐行之左手接过合拢的扇子,竹骨飒的一声展开,化作一柄淬火红刀,几个腾跃间,刀身与九枝灯横起的剑鞘碰撞在一处,一道流火直焚上了三丈高处! 徐行之眸间血意渐浓,手腕翻转,横刃滑砍向剑鞘尾部,一路火光白虹,九枝灯避其锋芒,轻巧闪过。 其身法轻灵,步伐三踏一点,腾挪而去,正是风陵剑术中的步法。 徐行之紧咬牙根,厉声喝道:“……拔剑!” 青年声音清肃道:“我不与师兄拔剑。” 徐行之只觉眼眶一热,头痛欲裂,更激起了胸中万丈光焰,抢步上前,左手一伸一抖,握住一把火意滚盛的银枪,一刃拨开青年来格挡的剑鞘,向下压去,左脚顺势跟上,一靴将那剑鞘踩在脚下,罡气一提,银枪自化蛇矛,凭空多出一丈长度,猛搠向九枝灯的胸膛!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理由,他只要九枝灯的命! 然而九枝灯常年与他练剑对武,知晓徐行之的强项,一旦被其近身就是死路一条,索性弃剑而走,身形溶溶化为一片碎光。 待再定住步伐时,他还未能抒出一口气便觉前胸一冷,本能地提足向后撤去。 徐行之早已捕捉到灵力流动的方向,立时改辙,动如雷电,转瞬间竟已逼至他身前! 九枝灯背手疾退,徐行之逼近,两道炫白身影紧贴着朝一方掠去,惹得一路树影缭乱,灯火摇曳。 激荡开来的元婴期灵压,使得那些倒伏于地的魔道弟子紧闭双眼,脸皮都皱缩到了一处,只恨不得化作泥胎木偶,避开这二人锋芒。 退至一棵橡木前,九枝灯抬步跃上树干,徐行之自是引矛追去。 然而,在他身至半空时,异象陡生! 徐行之离地六尺后,无数冷光倏然横生而出,由透明灵力凝结的三棱长锥,准确绕过他的四肢,彼此穿插,将他死死架困其间! ……他竟然早就在此埋设下了阵法? 九枝灯双足落于树梢之上,身形随着树梢的轻摆而徐徐摇动:“师兄,莫要轻举妄动。我不想伤你。” 徐行之不想去理会他的厥词,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这诡异的阵法间。 寻常阵法往往设于地面、墙壁等有所凭依之处,这阵法竟设于半空间……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猛然忆起,在以前长安太平的年岁时,有一人总喜欢趁他与曲驰或北南比试时,悄悄将一个简单的阵法设于半空,冷不防套出一条绳索来,还美其名曰试一试他们的临危应变之力。 徐行之眼珠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 ……九枝灯怎敢效仿温雪尘昔年惯用之术?他也配! 他咬紧齿关,右臂一振,不顾肘部、虎口与腰际瞬间被长锥割裂出的数十道伤口,挥起“右掌”,径直砸上了其中一道光剑。 而他左手所持长矛亦化作一面铁盾,如灌长风、悍然挥去的一瞬,飞星迸溅,棱断锥斫! 不消片刻,徐行之硬是徒手撕裂了这方凌空架设的阵法囚笼! 虽是早知徐行之右手已断,然而当真看到那只取而代之的木手,九枝灯仍是喉头一缩,而且他似乎并未料到徐行之会如此决然、宁肯自毁自伤也要破笼而出,待他察觉不对,再想闪身避开时,已是慢了一线。 一旦遭徐行之近身,九枝灯便有些难以为继了,左支右绌,且战且退,徐行之却穷尽了所有手段,只欲取其性命,百般兵刃,千机变化,银蛇如舞,雪练萧肃诸魔道弟子只见刀兵如梭,却根本看不清那扇面在徐行之手心转换过几重模样! 嗤—— 很快,那剑影刀光中,添了一线刺目的猩红。 一柄鱼肠剑深深贯入了九枝灯的左胸,自前入,自背出,沥沥鲜血涌出,落红成霰。 一方中间,暴烈的灵力冲击亦随之渐渐平息下来。 九枝灯垂眸看向伤口处。 好像那贯穿心脏的伤口并未让他觉得痛楚,他的神情不忧不怖,甚至将血流不止的嘴角往上扬了一点点:“……行之。”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摇晃着跪了下去。但他那双目雏鸟似的润着一汪水,不懈地追随着他,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言说。 徐行之看着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这样望着他,脸色渐渐转为苍白。 他本以为自己怀持杀心而来,已是麻木,谁想事到临头,心口竟还会疼得这般厉害。 徐行之并未思考他为何会唤自己“行之”,跪下身来扶住他的肩膀,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而怀中人也没再发出只字片语,闭上了眼睛,口唇间一片冰冷,已无热气呼出。 徐行之跪抱住他的身躯,只觉每一寸皮肤都冰冷刺骨. 一阵清风徐来,二人脑后所束的缥碧发带一齐飞扬起来,像是纷飞的双蝶,纠缠了片刻,又各奔东西。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心间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块的痛源自何方,只得仰起头来,好缓解喉腔处烈烈如灼烧的酸楚感。 下一个瞬间,徐行之突觉右侧琵琶骨下传来一阵要了命似的剧痛,疼得他闷哼一声,身体酥软着往后倒去,却恰好倒入一双暖意融融的双臂间。 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清冷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却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惊得徐行之手脚麻凉:“……师兄,你太过冲动了。” 在徐行之睁大眼睛、无力地仰躺下去时,他身后九枝灯小心圈抱住他的双肩,免得他沾染晚上的露水,平白受寒。 在肢体碰触间,他的鼻尖不经意在徐行之颈间嗅了一下,那熟悉的沉香气息叫他微微红了脸:“好久不见了,师兄。” “你……” 徐行之惊怒交集地看向那失去支撑后面朝下趴卧着的尸体,脑中闪电似的划过一个念头,劈得他浑身一抖。 ——从刚才起,走出青竹殿的“九枝灯”,便是一个赝品! 九枝灯用了魔道的障目之术,修其颜,易其声,而正如他方才评价,自己冲动过头,怒急攻心,未经细察便径直要取来人性命,甚至未曾留心九枝灯是否动用了什么伎俩! 现如今落入他手中,徐行之只觉浑身血液如同烧滚了的开水:“九枝灯!……呃啊!……” 九枝灯伸手点按住他的琵琶骨,又将一股灵力注入,徐行之体内几处灵脉大穴瞬间闭锁,此等弱点被冲击对于修士来说可谓切骨之痛,徐行之痛得腰软,把身体狠狠往上一挺,又颓然落入了九枝灯怀里,齿龈紧咬,然而仍不免渗出断续的低吟。 听到他唇齿间发出的细碎声响,九枝灯呼吸略有不稳,微微偏开目光,克制道:“师兄,冒犯了。” 说罢,他就如那次抄经时照料徐行之一般,将他打横抱起,迈步朝青竹殿内走去。 与那次不同,徐行之现在却是神智清醒,方才见他“身死”的心痛早已化为万千针锥,恨不得将这人刺成筛子。 然而他刚刚才竭力大战一场,又不意受了那一击,灵脉遭封,身体已软得难以支撑。他的左手握住九枝灯胳膊想要发力,却发现手指软如豆腐,就连说话亦是舌根僵硬:“九……九枝灯……” 九枝灯把怀中人抱得紧了些,一脚踹开了虚掩的殿门。 灵压散去,魔道诸弟子方才狼狈爬起,眼睁睁看着那徐行之被九枝灯抱入殿中,钳口挢舌,瞠目难言。 唯有那刚才那代替九枝灯受了徐行之一剑的尸身,如百足之虫一般拱起了身子,发出了嘶哑的痛鸣:“行之……弟弟……” ——在血污中不成人形地挣扎着的,竟是徐平生! 九枝灯的两名近侍拭着虚汗,匆匆走至此人身侧,看他破破烂烂地挣扎着,不约而同地露出嫌恶之色。 其中一名道:“这人怎么处置?” 另一名盯着他后颈处打下的赤色烙印,犹豫道:“他也算是尊主手下的醒尸吧,咱们不好私下里……” 话音未毕,青竹殿门再次洞开。 九枝灯想起外面还有事情没能料理干净,方才去而复返。 他的目光掸过了地上垃圾一般的徐平生。 师兄来前,自己已把此人粗制滥造成一名劣等醒尸,又临时标记于他,将部分神魂寄居于他体内,令他暂时做自己的提线傀儡。 他本就是风陵出身,身法步法都是风陵路数,只要在与师兄对决时一味躲闪,不拔剑以对,师兄便有七成可能看不出破绽来。 九枝灯以此人来虚耗徐行之体力,以寻机趁虚而入,制服于他;而徐行之最后刺了他一剑,也算是亲手报了他当初推诿撒谎、见死不救之仇。 此人的利用价值,至此便彻底没了。 九枝灯言简意赅地吩咐:“把他扔掉。” 随着这句话,徐平生后颈处的临时赤印化作一片云烟,消失殆尽。 ……他用不着这种醒尸留在身侧,平白恶心人。 而插入他胸膛的长剑由于失却了徐行之灵力支持,复归成了竹骨折扇的模样。 九枝灯抬手,将折扇引渡进掌心,生有薄茧的指腹细心地抹去上面沾染的血珠,转过身去道:“孟重光定然也是要来的,你们各自做好准备罢。” 醒尸虽无痛觉,但剖心毕竟伤害极大,徐平生神智仍未清明,两条腿就被那两名近侍一边一个拖着,拖死狗似的带着他往后山走去。 他半睁眼睛,望向天空,表情麻木而不解。 他不大记得自己为何要上山来。 ——仿佛是他们到了丹阳与风陵离山弟子们约定会面的且末山,师父却迟迟不曾露面,在众家弟子不知所措时,自己主动提出回风陵附近来打探情况,顺便想悄悄看一下自愿留山的元如昼是否有被魔道诸人刁难…… 他又是如何被擒的呢? ——好像是自己一时疏忽,忘记了九枝灯同样在风陵生活多年,对风陵山每一条密径都了若指掌,专门设下暗哨加以戒备…… 可他自己又是谁?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 ……他来找的“师父”又叫什么名字? 也不记得了。 风陵,丹阳,元师姐…… 他脑海中的所有记忆像是抄录错后、被小刀一层层削去的竹简文书,文字逐渐稀薄转淡,最终只落下一片莽莽荒荒、了无人迹的雪原。 拖住他腿脚的两名魔道弟子自是不会管这四人心中转着什么念头,只自顾自聊着闲天。 “这人摆明了是找死!我听说,尊主一直在找这个姓徐的,谁想他竟然自投罗网,自己送上山来了。” “尊主和此人有仇?” “可不是!听说这个姓徐的是风陵徐行之的兄长,嫉恨他弟弟嫉恨得眼珠子都绿了,私下里没少下绊子给徐行之。那个姓徐的与尊主是何关系,你也晓得吧。” 互相挤眉弄眼了一阵,又将徐平生拖出一段距离后,其中一个开始抱怨:“真是死沉死沉的。扔哪儿去?” “扔到前面的山旮旯去罢。” 说话人撂下这话,不经意回头一看,不觉浑身一悚,脱口大叫了一声。 不知何时,徐平生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直勾勾盯望着他,疲倦又温柔地开口重复着刚才听到的人名:“……行之。” 他被两名吓坏了的魔道弟子围起来,破布口袋似的踢踹了一阵,又被狠狠拖至一片寸草不生、光秃秃得只剩下清朗月光的山岗边,一脚踹下了崖底。 两名弟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徐平生已死,因此即使摔断了骨头也觉不出痛来。 在蚂蚁嗅到血腥味道,淅淅地围来时,徐平生独自一人仰望着崖与崖之间的夹角中投下的月光,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但又好像只是静静地躺着而已,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不去想。 而在一具尸体卧于涧底、仰望春月之时,同样的一轮月光下,孟重光挟裹一身滚滚煞气,横推一掌,愤然震碎了风陵山门, 他真是失算了! 孟重光一心想着师兄可能会先去清凉谷和应天川查问情况,再去魔道总坛找九枝灯算账,可他跑过这三处,却都白白扑了空! 若不是赶着来寻师兄,他绝不会只杀百人便轻易收手,定要搅得那魔道总坛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不可! 眼见风陵各门无人看守,孟重光心间便已确定,九枝灯定然在此处。 然而想通了这层关窍,他却更加心焦如煎。 ……师兄若是比自己早来此处,此处怎会是这番风平浪静之景? 师兄莫不是已经…… 这层可怖的猜想,在他看见安然无恙的九枝灯时,得到了彻底的印证。 自他踏入山门以来,四周半个人影也不见,唯有早蝉在树梢上扯着嗓子接连叫了数声,其声凄异,浸入冷凉的庭下月光之间,更显凄凄之色。 直到走至青竹殿前,他才见九枝灯独身一人端坐于殿阶前,仰首观月。 他身后有一扇泛着灰青色的半圆光门,内里涡流交错,晦暗难辨,月光明,光门阴,二者交错,在九枝灯身上投下了阴阳两影。 而九枝灯手中,正把玩着徐行之从不离身的“闲笔”折扇! 孟重光脸色转青,脸颊两侧的肌肉可怕地抽缩痉挛起来,声音听起来活像是一头野兽示警的低鸣:“……九枝灯,师兄在哪里?” 听到他说话,九枝灯这才抬眸望向孟重光。 与眼前人的发指眦裂相比,九枝灯看上去颇有君子如风的气度:“师兄?” 他举起手来,指向光门一侧,答:“……师兄在这里。” 孟重光虽向来疏怠惫懒,不志于学,然而跟随徐行之执行任务、伏妖降魔多年,他也是见过蛮荒之门的模样的。 孟重光往那光门处迈出一步,心里活似点起了一盆火,蒸得他浑身发烧:“……你将师兄投入了蛮荒?” 九枝灯将身体缓缓前倾,平静道:“我抓到师兄后,师兄不肯投降于魔道,还伤了我不少魔道弟子。为示惩戒,我将师兄的灵脉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蛮荒之中,以此服众。” ……灵脉封停,根骨……打碎? 八个字猝不及防落入孟重光耳中,就像是八只小手,争先恐后地探入他的胸膛,把里头跳动着的东西哗啦啦扯成了碎片。 好在孟重光很快醒悟过来,注视着九枝灯,缓缓扯开唇角:“你少愚弄我。九枝灯,你把师兄藏起来了。” ……是,定然是藏起来了。 九枝灯向来对师兄怀有爱恋钟慕之情,尽管只是痴心妄想,可他怎会如此待师兄? 但若是……若是他发现自己着实无法降服师兄,求不得,怨憎会,渐生幽情暗恨,将师兄投入蛮荒,好报复于师兄,那又该如何? 九枝灯并不理会于他的色厉内荏,只静静展开“闲笔”扇面,细细循迹描画着其上龙飞凤舞的张扬草书:“……蛮荒里是何等情景,师兄对你对我均是讲过的。我且问你,一个灵力全无、身受重伤的凡人,能在里面待上多久?” 孟重光:“……” 他竭力抛开那些可怖的猜想,步步逼近,却难以掩饰渐趋紊乱的呼吸与心跳:“把师兄还来。” 九枝灯:“我与你说过,师兄身在蛮荒。” 孟重光霍然提高了声音:“他不在里面!” 话音落下,他妖相已起,眼尾一抹猩红蜿蜒而起,掌心调运起湃然灵力。九枝灯却也在此时现出魔相来,血色盈眸,语间也带出了十分的讽刺之意:“孟重光,我知道你的修为起码有元婴级别,可同样是元婴修为,你能保证即刻取我性命吗?” 抑扬之间,他声调转低,似是喁喁细语:“师兄重伤,身在蛮荒,你耽搁多一秒,师兄在里面便多一分危险。你不去驰援,而是在此与我纠斗,难道对得起你与他的一片情意?” 孟重光强行抑住胸臆中如有针刺的感觉,奋力以理智反驳:“他不在蛮荒!” 九枝灯陡然厉声:“倘若他在呢?!” 孟重光只觉天灵盖上重重挨了一锤,后背热汗簌簌而下,脖颈像是被这五个字套入绞索吊了起来。 ……倘若他在呢? 倘若…… 偏在此时,九枝灯揽袖一挥,光门顿消,化为一枚流光,没入了九枝灯袖口之中:“你既不愿去,那我也无需勉强你。这样东西你拿去吧。左右师兄今后也用不着了。” 话说到此处,九枝灯把“闲笔”信手一掷,扇面发出了鸽子翅羽振动的响动,扑啦啦飞了开去。 孟重光眸光一变,本能跃身去夺,然而待他发现,随“闲笔”而来的还有一样泛着薄光的异物时,一扇半圆光门已沉默地张开了网,一口将他与“闲笔”一起吞没了进去! 他甚至连一声呼喊都没能发出,便彻底跌入了蛮荒之中。 殿前重归了寂然。 九枝灯望着那虚空中兀自旋转不休的光门涡旋,眸间逼人的红意缓缓褪去,那光门也渐渐缩小,凝聚成一枚光点,再次回至九枝灯袖中。 他捻一捻衣袖,难得勾出一丝浅浅笑意。 九枝灯清楚,孟重光远比师兄要好对付得多。 此人心中唯有一个徐行之,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盛不下。 那么他只要拿住了师兄,再稍加挑拨,乱其心智,孟重光便注定会变为他的笼中鸟。 嘲弄过那堕入蛮荒、不知其踪的孟重光后,九枝灯仰头观月片刻,反刍着自己心中此刻的情绪。 ……他该高兴吗? 四门降的降,散的散,死的死。师兄为他所擒,孟重光则被他骗入蛮荒。 他如今总算是坐稳了魔道之主的位置,接下来便是收拢四门,整肃魔道,守成持戒,恪遵本心,引魔道进入阳光之下。 从今日始,道魔合并,再无区别。 他终是从那个落魄的质子,变成了道门之主。 思及此,九枝灯探手入袖,自其中捧出那光流彩溢的蛮荒钥匙,让那光团一样的灵物在自己指间悬浮飘动。 当年,玄非君为免钥匙万一落入自己这等歹人之手,苦心在这把钥匙上设下禁制,使得钥匙只能在四门辖地之内动用,开启蛮荒大门。 但玄非君怕是未曾料想到,有朝一日,邪侵正,阴夺阳,魔道竟会坐了四门的正统之位。 关于蛮荒之门的种种知识,他统统是在四门中习得,而今天,他得心应手地以此为媒,把四门间不愿降服之人一应收入了其中。 ……是,他应当高兴的。 收起钥匙后,九枝灯转入青竹殿间。 殿中并没有徐行之的身影。 他自然也不会把徐行之放在人人可看见的地方。 一步步踏上殿中高台,九枝灯撩袍坐定,握住了桌案上盛装朱砂所用的浅口圆砚。 刹那间,物换星移,他在一间干净的小室里现出身形来。 无数手腕粗细的铁制镣铐,将徐行之的手脚、腰身、关节,颈部死死锁咬在其中,他眼间蒙覆一条白绉巾,交叉系于脑后。 徐行之双手向斜上方张开,双膝分开,向外翻折,坐于地面之上,像是被蜘蛛网不慎捕获的蝴蝶。 九枝灯看着那人,眼中情绪瞬间狂涌,想要触碰,却又缩回了手。 徐行之却已察觉到小室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张口便问:“……重光呢?” 在冷静下来后,徐行之把整件事从头至尾捋了一遍,方觉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圈套。 自己早曾托付卅四照顾九枝灯。卅四其人,义气有余,却心计不足,在与九枝灯意见不合、争执之后,定会来寻自己,把四门祸事的消息传递给自己。 自己与重光在一处,听闻四门之事,无论如何也会赶来,但以重光性情而论,既然他之前将清凉谷被屠灭一事隐瞒于他,便定不会允许他前来。 二人一旦离心离德,便正中了眼前人的圈套。 而自己在贸然闯来、中了暗算后,九枝灯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么久,不难想见他是去对付谁了。 九枝灯答道:“我送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徐行之左拳一攥,拉扯铁链,发出细碎的哗啦声。 “天妖性情不定,留下也是祸患。”九枝灯道,“我想,蛮荒恰恰很适合他这样的人。” 虽然想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亲耳听到后,徐行之还是心口闷痛,惨白着一张脸握紧了铁索:“……九枝灯!!” 在叫过他的名字后,徐行之便痛苦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九枝灯看着那佝偻下身,颈肩微颤的人,胸臆间的那团软肉难以抑制地抽紧了。 尽管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多想师兄,但直到看到徐行之其人,九枝灯才发现,他内心里有多想念这个人。 ……想得他自己都害怕了。 他叫道:“师兄……” “别喊我师兄。”徐行之缓过那阵极痛之后,露出了近乎于绝望的笑容,“我受不起。……受不起。” 九枝灯沉默半晌。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浑身发颤的青年,只好绕过层层铁链,行至他身侧,跪下来,以指尖缓慢地描摹着他的五官。 以前只在他梦中才肯出现的青年,现在终于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徐行之不躲不闪,漠然道:“九枝灯,你若还有廉耻,便莫要羞辱于我。我不愿降于魔道,将我投入蛮荒吧。” “不。” 九枝灯的回答却和徐行之想象中截然不同,以至于他眉心轻轻皱了起来:“‘不’?” “不。”九枝灯的手指停留在了徐行之唇畔之上,将那柔软饱满的唇珠微微按出一个凹陷来,“师兄,你得在留我身边。” 徐行之脸色一变,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而作出回应的,竟是一双薄软的唇! ……是了。 事到临头,九枝灯终于发现,此时的自己已经完全可以独占他的师兄。 他是魔道之主,也是四门之主,然而从头至尾,自始至终,徐行之都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是他曾经唯一真心想要得到的人。 现如今,这光被他锁在了只有他能找得到的地方,他为何要轻易纵过?! 与不属于孟重光的嘴唇交碰,徐行之浑身汗毛都要炸开了! 这下他再也无法强作镇静,青白了一张脸,奋力别开脸去:“你干什么?!” 他的下巴却被一只手擒住,死死固定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那拇指在他下巴上游移、浅勾,并肆无忌惮地抚摸他的唇角。 九枝灯向来清冷的声音里,多了一些让徐行之听起来浑身发麻的情绪:“师兄,你若是不明白,我便再做一遍。” 徐行之喉头一紧,不顾下巴疼痛,强自想要避开他,却不想自己的下巴被人向上抬起,而他上下滚动不休的鼓凸喉结被噙入口中,细细玩弄。 因为看不见,所有细微触感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徐行之拖长声音低“嗯”了一声,既怒且惊,难受得双颊发白。 被这般调戏,他哪里还不明白九枝灯的心思? 他……竟然和孟重光一样?都…… 此时徐行之根本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恨不得刚才就一头碰死,倒落得个清净。 他的挣扎牵动着无数铁链窸窣狂响,哗啦啦的反抗响动与徐行之受辱的神情,惹得九枝灯心中积郁愈深,积攒了整整一年的情绪火山似的沸腾而出,激荡开漫天浊污而滚烫的灰烬,把他和徐行之一道吞没了进去。 他撤开了唇,缓缓以指腹滑过徐行之脖颈、锁骨,轻声道:“师兄,你在想,我做了那么多错事,怎么还有脸站在你面前,怎么还能对你轻言感情,可对?” 徐行之避无可避,体内灵脉又被封印,只得忍受着他这样暧昧温存的轻抚,默然不语。 “我认,我全都认。既是当初决心要做,我便不会后悔。”九枝灯话锋一转,“……但是,师兄现在定然是后悔了。” 徐行之仍不说话。 像是对待一件一触即碎的珍宝,九枝灯动作轻柔地除下了他的腰带:“师兄,你这一生最大的错,就是当年没有放任我血脉觉醒时自爆而亡。” 徐行之本想再挣扎,可听到他这样说,他却安静了下来。 九枝灯继续道:“……或者是在那时废了我的经脉也好啊,那样我便不会修出元婴之体,也决计不会有四门今日之灾了。” “还有,当初蛇印之事。为何要救我呢?我死了,岂不是一切干净,了无尘埃?也不至于后来为师兄惹下那等祸患。” 一层层衣服,随着九枝灯的话语而滑落在地。 “师兄,事到如今,你是不是也同他们所有人一样,觉得我生来便该死?”九枝灯心智已乱,清冷双眸间再染上了嗜血狂欲的色泽,“……一定是的吧?啊?” 徐行之上半身已是不着寸缕,他跪在原地,双唇抿得发白。 九枝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从徐行之口中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是或者否,他觉得自己都不会在乎了。 话已说到此,他索性一股脑将心中压抑了许久的秘密充满恶意地倾倒了出来:“师兄,你说啊。你恨透了我吧。当初知晓你身上有蛇印之事的人,唯有孟重光与我。——是我,我泄露了秘密,包括师父之死,同样与我脱不了干系!” 就是从那件事开始,九枝灯疯了。 师父与师兄都毁在他的手中,而能设计出这种连环计的,唯有知晓当年蛇印秘密的人。 所以九枝灯永不可能得到师兄的原谅了,也永不可能重返正道。谁让他身上背负了清静君的性命和师兄支离破碎的声名和一只被砍下的右手。 既然如此,既是如此,他便做个彻头彻尾的魔道人吧。 把满腔积郁咬牙切齿地喊出,九枝灯几乎是快意地等待着徐行之有可能的歇斯底里、指责唾骂。 他知道那孽事是六云鹤做下的,但他将所有罪责一应揽在了自己头上,只是扭曲地想要让徐行之再恨自己一点。 既是不能爱,那便恨吧,至少这样,自己还能够在师兄心中留下一方席位。 难道事情还能变得更坏吗? 而在长久的沉默后,徐行之终于开口了。 “我做过的事情,我同样不会后悔。”徐行之说,“而且,在四门祸事发生前,我从未疑心蛇印之事是你透露出去的。” 九枝灯笑了。 他觉得师兄这句安慰的话既滑稽又残忍。 ……从未疑心? 怎么可能? 若不是被这世上唯一还真心对他的人憎恨,若不是断绝了所有企盼和希望,他怎会做出后面的事情来? 他拥住徐行之的肩膀,冷笑连连:“师兄,你竟然这么信任我吗?” 他不会信的。这样的话他绝不会…… 这般想着,他的视线顺势下移,愕然地发现,徐行之后背上原先烙下蛇印的地方被剜下了一大块皮肉,伤口极其新鲜,浸透了里衣的鲜血甚至还未干涸。 九枝灯脸色骤然转为苍白。 “在卅四来找我前,我一直以为我后背有蛇印的事情,是无意间被卅四透露出来的。毕竟……卅罗与卅四是叔侄关系。”徐行之声音沉郁如水,“……我从未想过是你做的。”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将被白布蒙紧的双眼对准了双唇颤抖不已的九枝灯:“……我从不后悔为你挡上这一记蛇印。可在我知道后,这蛇印在我身上多呆一刻,我都觉得恶心。” ……九枝灯几乎是从小室中落荒而逃的。 坐在主殿高位之上,他颤抖着把额头埋在双手掌心里,唇角怪异地上扬着,眼里却盈满了泪水。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发出了一声绝望的、近乎于嘶吼的低鸣。 作者有话要说:九妹说光妹心里只有师兄。 但在九妹心里,师兄何尝不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呢。 ……送一首诗给九妹吧。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香港中文大学微情书一等奖《你还在我身旁》 第88章 大局终成 天定四年二月,魔道悍然攻打仙道四门,屠灭清凉谷,降服应天川,风陵、丹阳俱作飞鸟,投林而去。 此役过后,四门死伤逾四千,流放约一千,归降弟子约三千,气数尽散,大势已去。 世人皆恶紫夺朱,却又因畏惧魔道势力,不敢妄加评断,四方闲散修士更是心中惴惴,唯恐邪道侵正后狂妄胡为,祸乱人世,闹得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不少人也暗自下定决心,若是真到那时,他们即使拼上一条性命,也决不能令魔道之人倒逆天数! 谁想,在风平浪静数日后,风陵传来了消息: 新任四门之主、原魔道之主九枝灯下令,魔道诸派弟子不得再依往常修行之法,伤人害物,采血补益。 魔道诸分支,只允许修炼包括合欢宗、静心宗、绝欲宗等在内的七种功法,血宗彻底废止,尸宗则要限制修炼,禁止修炼活尸,所有尸修都要约束好其手下的尸奴,若有害人之举,尸修必得承责,以血换血,以命换命。 此事一出,且不论那些原本严阵以待的散修,魔道内部已是一片哗然! 尸宗虽有些不满,然而相比血宗而言情况稍好,且并未遭到禁绝,他们也不打算闹得太过难堪,毕竟给新主找麻烦,便是给自己找麻烦。 他们索性乖乖受了这安排,作壁上观,单等着看血宗的好戏。 魔道中血宗分支绝不在少数,然而零零散散、气数未成,于是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主修血宗的赤练宗,只待赤练宗振臂一挥,大家才好群情激奋。 可不晓得那九枝灯用了什么手段,赤练宗新任宗主孙元洲及其宗派上下,均对此命令毫无反应。 他们的对外说法是前任宗主薨逝,无心理会外事,一切皆由魔道尊主做主。 这话已点得不能再明白:赤练宗全宗已尽数臣服于当今尊主,不欲招惹是非。 于是,关于废除血宗一事,只有几条不怕死的分支闹腾了一场,九枝灯甚至未曾现身,只派了孙元洲,便将纷争平定了下去。 几日后,孙元洲回转,禀报清剿情况,却也同时带回了一个令九枝灯怫然震怒的消息:“何人传此荒谬之语?!” 孙元洲低眉顺眼,禀道:“属下不知,只是听几个被抓来的弟子大喊大叫,说您囚禁徐行之、却不取出他体内的世界书,此时又推行各项禁令,分明是与那徐行之早有勾连,根本不是心向魔道……” 九枝灯脸色难看至极。 “属下听闻后,也觉得是妄言嗔语,但若是放任其流传开来,亦是不妥。属下已令听到此话的弟子不得外传,速来相报,请尊主定夺。” 说到此处,孙元洲抬起眼来,薄唇轻抿片刻后,方道:“属下斗胆问一句,那神器世界书当真存于徐行之身上?” “一派胡言。”九枝灯冷冷道,“世上若还存有神器,四门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尽了气数?” 孙元洲向来处事圆融,虽不能辨明此话真假,但他至少能从九枝灯神色中得出结论,猜想他并不想谈论此事。 于是,他拱手退让道:“是属下冒昧了。” 在他即将退出殿中时,九枝灯突然道:“去把温雪尘叫来。” 当轮椅声摇进青竹殿殿门的瞬间,一条青石镇纸便朝温雪尘面门直直砸来。 温雪尘抬手接住,然而紧接着迎面而来的一本厚厚竹卷他没能躲过去,卷册边缘擦上了他的额头,蹭出了一道长约一指的血痕。 他根本觉不出痛来,直到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卷册,看清卷侧崩裂的竹丝上沾染的血痕后,温雪尘才摸上自己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湿热。 他亦不生气,淡漠着一张脸,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九枝灯每一字都咬得要渗出血来,“温雪尘,你干了什么!?师兄身携世界书一事,我分明只告诉过你一人!我且问你,这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 温雪尘沾了血的指尖在膝盖上划着圈,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根本不把九枝灯的责难放在心上:“是啊,你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可倘若我单独一个人劝你,你又不会听;倒不如让更多人一齐劝你,你可能才会认真考虑。” “……考虑什么?” 温雪尘淡然道:“……杀了徐行之,取出世界书。” 一瞬间,九枝灯当真有了把此人挫骨扬灰的冲动! 眼见九枝灯眼中蒙上一层薄红厉色,温雪尘才悠悠改口道:“……或者说,让别人以为他死了。” 九枝灯强自抑下胸中翻腾的杀伐之欲:“……为何?” “‘为何’?”听到九枝灯这般问自己,温雪尘刻薄地勾起了唇,反问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装傻?你囚禁徐行之,却不杀之,旁人不知真相,只当你是好断袖之风,为了投你所好自然不会劝阻;可你我心里都该清楚,徐行之体内的世界书,于你,于四门,迟早是个祸患!” 九枝灯不语。 他难道不想让这个祸患离开师兄的身体吗? 在监禁师兄后,九枝灯曾试图调运灵力探入其体,想要将世界书取出,然而世界书并无实体定形,根本无法借靠外力抽离而出。 “我知晓其中利弊,但我若提议杀之,你必不会听。”温雪尘道,“……只有我把这件事说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可能才愿意正视吧。” 九枝灯切齿道:“你……” “其实你该庆幸的。行之直到此事,尚不知道他体内有世界书一事。”温雪尘却并不为九枝灯的愤怒所动,继续他冷冰冰的分析,“……然而此事太过重大,容不得一丝疏漏,有朝一日,他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如此能力,你能奈他何?神器只要还在徐行之体内一日,他便握有一日的主动,这于你的长治大局不利。” 温雪尘语气极稳,字字如冰,却也准确如刀,让胸臆中气血翻腾的九枝灯稍稍冷静了一些:“你将此事公布出去,不只是为了让我及早正视此事吧?” 温雪尘一牵唇角,竖起三指。 “第一,魔道弟子对你不流放徐行之入蛮荒一事,虽不在明面上抱怨,但私下里颇有微词。你若杀掉徐行之,号称已取出世界书,神器在手,于你树立威望、震慑四方有极大裨益。” “第二,外面还有不少潜逃的风陵和丹阳弟子,其中不乏崇敬仰慕徐行之之辈,想必他们此时也听到我放出去的风声了。如果让他们知道,徐行之与你关系匪浅,甚至有可能早早合作,共同挫灭了他们夺取神器的计划,他们难免会对徐行之心灰意冷。” “第三,即使这些人中仍有相信徐行之为人的,得知你杀掉徐行之的消息,怕也会受到极大打击,锐气顿挫。” 温雪尘把三根手指一一纳入掌中,平静道:“加上‘让你尽早正视此事’一条,恰是一箭四雕。” 九枝灯注视着温雪尘。 他记得自己并未向温雪尘灌输过仇恨徐行之的观念,也并未洗去他和徐行之之间的回忆,甚至在涉及偷盗神器之事时,他都授意炼尸人休要把徐行之牵涉其中。 在温雪尘的记忆中,徐行之该是整件事中最无辜之人,且还是他昔年的挚友。 既是如此,他为何还要算计徐行之的生死? 温雪尘见九枝灯打量自己,很快便看破了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我既为你的属下,一应事情便要为你考虑思量。既然决定要为长远谋划,那么天下诸人,于我而言便都是可供利用的工具。” 说到这里,他额头伤口的血流入了眼睫中,刺得他有些不舒服,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绢,擦了擦眼睛:“……现在,要么杀了徐行之,永绝后患;要么假意杀了他,把他悄悄藏起来,叫他一辈子都无从知道自己世界书的身份。……总而言之,你只要能拿出徐行之的‘尸体’便好,至于这尸体是真是假,我便管不着了。” 他把染血的手帕折叠好,准备塞回怀里时,目光却滑过了帕角上的一个金线密绣的“弦”字。 他怔了一瞬,脑中飞鸿似的掠过一张笑颜。 然而他回过神来时,脑海中却连雪泥鸿爪都没有留下,空空如也。 ……“弦”?是谁? 温雪尘皱紧了眉头。 他极其厌烦这种所思所想不受掌控的感觉,因而在告退离开青竹殿后,他行出殿外,趁着一阵徐来清风,松开了手,任那沾着血的手帕摇摇荡荡飞向空中,消失无踪。 九枝灯在青竹殿闭殿整整三日三夜后,对外宣布,徐行之已死。而他体内的神器世界书已被抽出,现由自己亲自保管。 之前听闻传言的人,在得知这一结局后,既有大呼痛快、拍手交好的,也有切齿拊心、痛哭失声的,当然也有完全不信的。 而且最后一类还为数不少。 这些人有的从一开始就不信“徐行之体内有神器”这等说辞,以为是魔道故意杜撰出来的虚张声势之辞,有的则深知九枝灯与徐行之的关系,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亲手杀掉徐行之。 很快,后者的代表之一拜访了风陵山。 接到属下通报时,九枝灯正在青竹殿间伏首批阅各分支呈递上来的文书。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稍稍一顿,将蘸满青墨的笔搁在梅枝笔架上,道:“叫他进来。” 很快,那弟子引着卅四进了殿门来。 卅四还是往日的那副懒散模样,进门来后不先招呼,先将一双丹凤眼懒洋洋地四下里剔了一番。 “以前,就算是行之,也没能让我光明正大进来这风陵山门。”卅四笑道,“原来这里竟这般清雅,真是个练剑修行的好去处。” 九枝灯神情平静道:“表兄若是喜欢此处,我在后山竹林里为你拓出一片空地来,专门练剑便是。” 卅四随意搔搔耳后:“别了别了,少些麻烦。此等仙山福地我可消受不起。再说,我这性子浪荡得很,可不愿在一个地方淹留太久。” 九枝灯并不强求:“也好,表兄做自己愿做之事便是。” 简单招呼过后,卅四便单刀直入道:“我想来见见行之。” 九枝灯早便想到他的来意,并不慌张,神色自若道:“表兄难道没有听说吗?” “道听途说的东西,我向来不信。”卅四道,“就算是真话,口口相传,一耳传一耳,传到最后也会变成假话。……我此来只是想见行之一面,确认他安好。我保证不拉他比剑,也不会同旁人滥嚼舌根。这样可好?” 九枝灯不为所动:“师兄已不在了。你回去吧。” 卅四默然。 他向来万事不关心的鸦青色双眸中渐渐浮现出愧悔之色来:“……他是我的朋友。我卅四最好的剑友。” 九枝灯:“那又如何?” 卅四道:“当初你初返魔道总坛时,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可是我玩心太重,一直流连在外,没能照看好你。” 听他这般说,九枝灯微微凝起眉头,与卅四对视片刻后,方冷声问:“表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卅四舒出一口气,耸一耸肩,“既是见不到,就麻烦你帮我转告行之,说是我对不起他。若有机会弥补,我愿做任何事。” 九枝灯不答,只以沉默相对。 留下这句话,卅四转身欲走,可在即将踏出殿门时,他停下了脚步,侧眸喊了一声:“……三弟。” 廿载育有三子,九枝灯排行第三,按辈分,卅四合该唤他作“三弟”,但他之前嫌这称呼黏黏糊糊,要么随徐行之称他为“小灯”,要么称他为“小公子”,像这般叫他还是第一次。 卅四继续道:“入魔之人欲念横流,难以自抑,天性如此,是做不了正统之位的。三弟,你何必硬要为不可为之事呢。” 九枝灯:“我会引领魔道走上正统,不劳表兄费心。” “……你当真可以吗?”卅四一双笑眼中暗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记忆里,行之向我炫耀的那个九枝灯,他引以为傲的九枝灯,绝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说完后,卅四这才真正离开了庆祝殿。 但他却并未马上离开风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 这山上诸人都知道这生有鸦青色双眼的青年是当年魔神卅罗的侄子,自是没有人阻拦于他。 他从天光璀璨一直转到暮色四合,几乎转遍了风陵山的角角落落。 踏着碎琼乱玉似的月光,他来到后山,边走边叹气。 ……九枝灯个小兔崽子,还挺会藏人。 徐行之那么大一个活人能被他藏到哪里去? 他钻入山间一片被旺盛藤蔓覆盖着的洞里去,查看一番,无果而终。 可当他重又钻出时,刚才还杳无人迹的洞口前,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月光下,沉然地注视着卅四,叫卅四惊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卅四记得这个人。 徐行之以前特地交代过他,来找他比剑时,如若见到一个坐轮椅的人走来走去,一定要避着他点儿。此人名唤温白毛,最厌恶非道之人,万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负责任。 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这最厌恶非道之人的左下锁骨位置,烙着一枚赤色标记。 这枚标记只代表着一种可能:他是一具醒尸。 他干咳一声,试探着自我介绍:“……卅四。” 温雪尘颔首:“温雪尘。……卅公子深夜来此处,是来找什么东西吗?” 卅四:“我?随便逛逛而已。……温公子来此是?” 温雪尘平静道:“我前几日丢了一样东西,我想它可能飘到后山来了吧。” 卅四自不会信温雪尘的说辞,只以为他是九枝灯派来跟随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两三句,便脚底抹油溜了开去。 一无所获的感觉并不好。 卅四在一处寸草不生的山崖间踱过几个来回,心里闷得很,索性抬脚将一颗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 谁想片刻之后,一道沙哑的低唤从崖底传了上来:“行之……” 卅四登时铁青了一张脸。 初始,他没听清那含糊声音在说些什么,只道自己夜路走多了,连着撞上两只鬼,着实倒霉。 少顷,崖底又传来衣料摩擦地面的稀疏声响,人声也稍稍清晰了不少:“行之……” 待听清了那两个字,卅四一愕,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无人后,才翻身遁入断崖之下。 一具修长如青松的身躯仰卧在嶙峋乱石之上,一脸魇住了的表情。 借着崖上透下的月光,卅四发现此人长得还算清秀,眉眼间竟还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身来,先抓住他的手腕,号上一号,发现经脉运转已停,口唇冰凉绛紫,后背的青色尸斑已蔓延到肩膀处,但他双眼仍紧盯着卅四,或者说是盯着卅四背后深翠色的天空,喃喃呓语着些什么。 又是一具醒尸? 卅四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行之。” 卅四追问:“你认得徐行之?” 这话好像触动了眼前人隐秘的痛处,他突然大吸一口气,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认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惊喜起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问及最重要的问题,此人却不吭声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么沉稳性子,气得不行,直接伸手把他的脸拍打得啪啪作响:“哎,说话啊!” 见他还不做声,卅四心下一横,歃地拔出一截腰间佩剑,横腕在刃处划了一记,鲜血立时间涌了出来。 嗅到血腥气,地上死狗似的人总算是有了反应,扬着脖子,一脸急切地左顾右盼,寻找着血的来源。 卅四主动将手腕凑过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挣扎着抬起一臂,抓紧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硬的舌尖在伤口上反复舔弄。 卅四以前从未以血哺育过醒尸,咬牙直抽冷气,眼看这人小狗似的逮着自己的伤口又啃又咬,一盏茶的血都被他啜尽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提在手里晃了晃:“你他妈吸够没?” 徐平生本是无主醒尸,被新鲜血气侵入身体,他浑浊的眼睛像是被清洗过,单眸变成了乌沉沉的鸦青色。 ……他被烙上了属于卅四的标记。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采,心下稍安,龇牙咧嘴地抚着他的侧脸问:“徐行之现在哪里?” 他顿了片刻,才哑着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芜的记忆中艰难地翻找出一个重要的词汇:“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着这个地名:“九枝灯把他关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里?” 见此人昏昏然再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卅四便想把他拉起来,让他为自己引路,可当他刚站立起来又软趴趴栽回地上时,卅四定睛一望,才发现他的腿竟是断为了三截,朝四个方向支离破碎地扭曲着。 ……他这是捡了个什么破烂?! 卅四用左手沿着衣袖撕下一圈布条,一端衔于口中,利索地将自己右腕伤口包扎止血后,才发力将那破破烂烂的醒尸扛在肩上,将剑抛出,一足踏上剑身,御剑往且末山赶去。 是夜,温雪尘披挂着一身夜露回到青竹殿,却发现九枝灯正坐于阶前,仍穿着风陵山一应素白服饰,却未戴发冠,一头墨云长发顺势倾泻,眉间所含之色似有些痛楚,但细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见温雪尘,九枝灯问道:“你去哪里了?” 温雪尘掖紧了找了几日几夜,才从一棵松枝上拾回的手帕:“无事,随便走一走。发生何事了?” 九枝灯平声道:“母亲薨逝了。” 温雪尘凝眉片刻:“……节哀顺变。” 当年,自从前往风陵接回九枝灯后,石屏风石夫人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她是从胎里落下的不足之症,产下九枝灯时更是添了一层病状,刚过不惑,便病得记不清事情,成日里醒醒睡睡,就像一只活到了暮年的瘦猫。 她病得痛苦,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个轻松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后传来的。 因为石夫人早就有时日无多之兆,为避免事到临头才来慌乱,棺木已备好多时,只待有人进去将它填满。 死讯传来时,九枝灯心中并无慌乱,他回到总坛,陪着那面色灰黑的女人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深夜,才将她送入棺中,等待着停棺三日,再将其埋入土中,此生再不相见。 弟子们忙着处理后事,而他在慌乱中慢慢回到风陵山,坐在这阶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着什么。 见了温雪尘,他才提起了些说话的力气,抬手指向山门处耸立的通天柱,道:“我离开风陵那日,我母亲就站在柱下,六云鹤站在她的旁边,用同命符挟持于她,逼我回坛。”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脚踏入深渊,清流变浊,零落成泥,再无回头的可能。 回去总坛后,六云鹤一直未曾解开自己加诸在石夫人身上的同命符,直到入冬之时,石夫人发病,性命垂危,他才迫于无奈解开了这咒术。 听九枝灯提起六云鹤,温雪尘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见过他。” 九枝灯笑:“一个活死人。” 他已令专人看管六云鹤,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笼里,从他身上割下一片肉来,不多不少,只是薄如蝉翼的一片。 由于有灵药吊着,他被割了一年有余的肉,却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从一开始的气焰嚣张,到现在的痛不欲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这期间,九枝灯从未去看过他一次,今后也不打算去见他。 他将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九枝灯所说之话的深意。 “活着,难道不比死了难过万倍”? 九枝灯立起身来,对温雪尘道:“……进来。” 温雪尘顺从地随他摇进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刚刚停下轮椅,九枝灯便伸手搭住桌上的朱砂砚,温雪尘只觉眼前诸物像是被骤然泼上了一层浓墨,一阵长风迎面扑来过后,他睁开眼睛,却见眼前转换成了一条俗世长街:万家灯火从各家窗棂间涌入眼中,街面上人影交错,每张面容看起来都是那般真实有趣。空气中有股独特的杏花甜味儿,滋润舒适。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又吵嚷,又动人。 他们立在一间瓦舍前,一群孩子欢跳着从温雪尘身后互相追逐而过,还将他的轮椅撞得拐过了半个弯去。 温雪尘面带疑色,抬头看向九枝灯,试图从他的眼中寻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进入瓦舍中后,他在卧房里看到了一个玉雕粉砌的小男孩,铺得厚实柔软的床榻像极了一朵云,把他温柔地托举着。床边的小桌上则摆着一只盛满木屑的小桶,和一只渐成雏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宁静,就像此处是他真正的家一样。 温雪尘看到那孩子的眼眉,轮廓,无一不是缩小过后的徐行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九枝灯徐徐开口道:“封其灵脉后,再闭锁元婴、凝化其形,师兄便变成了现在这样。” 温雪尘将轮椅摇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透粉的脸颊:“……前尘往事,尽皆忘了?” 九枝灯反问:“你可听说过鬼族的洗魂之术?” 温雪尘明白了。 他点一点头:“……尽忘了也好。从头开始,一无所愁。” 但温雪尘很快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据我所知,洗魂之术只是贴覆掉原先的记忆,并不能彻底根除之。那他若是渐渐长大,看到自己这张脸,唤起过往记忆,又该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热了,呓语两句,测过身来,右手滑出被子,那腕部缠着厚厚的白纱,显然是虚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后,再重新装上。 九枝灯走上前来,将那只手轻轻搁回被中,细致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脸,不会是这张脸。” 温雪尘又道:“他得有一个新名字。” “……徐屏。”九枝灯几乎是未经思考,便将这名字脱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风的屏。” 言罢,他动作极轻地在床边坐下,似是怕床动声搅扰了孩子的好梦,话音也随之轻和了不少:“以后,四门间若有什么重要事情,就通过那只朱砂砚,来此处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脸颊。 因为忘记了一切,他面上再不会现出痛楚难捱的绝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个人的徐屏。 师兄小时候受过诸多苦楚,这一回,他会让师兄度过无比幸福、无垢无尘的一生。 温雪尘注视着注视徐行之的九枝灯,脑中却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留下拥有世界书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还是孽? 只看现在安然祥和的场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而与此同时,蛮荒各处发生着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无头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溅霜,沙滩被洗刷得明镜般平坦,待潮水退却后,被海水充盈的粗粝砂石间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 一只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满泡沫的海潮间探出,将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了两个紧紧拥抱着的透湿人形。 其中一个人身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护体金光,尽管咸涩的海水不间断地涌上,冲刷过他的口鼻,然而却都并未能够进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着,秀气又白净的面庞安心又信赖地贴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况却比他狼狈得多,他怀拥着那安睡着的人,抓握着泥沙,缓慢蠕动上岸。 他留下的沙迹和手印,被身后不断袭来的潮水冲刷掉。 直到周身再不会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曲驰才抱紧陶闲,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海水顺着他透湿的额发一串串滴落。 待到近乎狂乱的呼吸恢复正常,曲驰看着那无日无月、只有一层淡淡光轮的天际,微微歪了歪头。 ……这里是哪里? ……他是谁? ……他为何会到这里来? 许多声响在他耳边海螺似的嗡嗡响成一片,可他一个声音也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即使他费尽全力地认真倾听,可却连精神都集中不了,一会儿去看身侧爬过的沙虫,一会儿去看天际飞过的怪鸟。 ……这些都是什么呢。 少顷,怀中人发出的一声低哼把他一直难以集中的精神拉扯回了现实。 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样身着朱衣的文弱少年,脑中所有的问号就在这一瞬,化为了第一个成型的肯定句。 他……很重要。 不能丢,要保护好。 非常,非常重要。 曲驰想不通为何这个人会那么重要,然而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抱紧了冷得发抖的少年,身体却也跟着发起抖来。 他就像一只雏鸟,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睛,即使对眼前的世界充满恐惧,却先本能地张开翅膀,维护身侧那颗还未破壳的蛋。 ——要保护好他。 而在千里之外的虎跳涧,周弦卧在一方窄小山洞间,身下稻草杂乱,显然是痛极挣扎抓握所致。她胸脯起伏,冷汗顺着面颊滚珠似的滑落。即使如此,她仍咬牙推着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温柔笑脸来:“兄长,莫要忧心我,去吧。外面……外面的弟子,少了你怕是难以支撑……” 外面刀兵相摧之声嘈嘈切切,周弦极力压抑的喘息声声入耳,两相逼迫下,周北南脸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 周弦劝他:“兄长,去呀。” 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将周弦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仔细别至耳后:“小弦儿,忍耐一下,我马上便回来陪你。” 语罢,周北南向后喝道:“程顶,守好她!” 那昔日张扬跋扈的青年如今身处这泥污遍布的小山洞间,连站都不很能站直身体,但听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旧有滔滔的意气光芒:“是,师兄!只要程顶身在,师姐就安然无恙!” 话一出口,程顶方觉这话有点说满了,在周北南转身出洞后又几步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师兄,师姐这……这是快生了吧?” 周北南瞪着他,示意他有话快说。 程顶支支吾吾道:“……我没学过呀。师姐这刚满八个月,我听人家说什么‘七活八不活……’” 话说到这儿,他也知道自己乌鸦嘴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子。 周北南心中忧急,又听了这么不吉利的话,张口就骂:“你没学过我他妈学过?!什么活不活?我告诉你,你死了小弦儿都不会死!你——” 这蛮荒里无医无药,最要命的是他们身边连个女弟子都找不着! 周北南本来就为着这个着急上火,程顶这没头没脑地一问恰好触动了他心里头最不安的那根弦,一时间上手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还没等他发难,就听见周弦强忍痛楚的轻言安慰:“尘哥以前教过我,莫怕,兄长……” 周北南顿觉羞愧,自己一个大男人,竟还要濒临生产的妹妹安慰才能勉强定下心神来。 他抽出钢炼长枪来,在掌间提了两提:“……等我回来。” 周弦注视着周北南横槊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而程顶跪回到周弦身侧,面对魔道军马亦不曾抖过一下的双手现如今连搁放在哪儿都忘记了:“师姐……” 周弦微笑着抚上作动不已的孕腹,习惯地安慰道:“……别怕。” 这话她是对程顶说,亦是对腹中胎儿说的。 ……别怕,慢慢来。 渐渐的,她清澈温柔的笑颜间蒙上了一分难言的忧悒。 尘哥,她来了,你知道吗。 在更远处的蛮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光高一脚矮一脚,踉跄独行在这白草黄沙、荒烟野蔓之中,厉声唤道:“师兄!” 九枝灯有可能欺瞒于他,但若是师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没有骗人…… 孟重光越想越惊怕,呼喊声带了浓重的哭腔:“师兄!重光在此处,求求你出来吧……重光不再犯了!重光发誓再也不逼师兄,再也不骗师兄了!师兄去哪里,重光便跟着去……求求你出来啊——” 他像是因为太过顽皮被抛弃的孩子,只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拼命道歉讨饶,妄图乞得一丝心安。 远远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树间挂着一条飘飞的缥碧发带。 那是风陵之物!! 他心中一喜,喊着“师兄”狂奔了过去,然而到了那枯树边,他顿时直了双眼。 死树旁生了一方滋滋冒着酸泡的水潭,有两人足印延伸至水潭边,却没有离开,酸潭四周浮土遍布,而有一大块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显然,曾有两人来过此处,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伸手驰援,然而四周浮土遍布,施救之人未能站稳,随前者一道滚落了这酸潭之中。 万一是师兄呢?! 思及此,孟重光半点不加犹豫,袍袖一挥,那酸潭瞬间丝丝蒸干,露出了一个约五尺见方的漆黑烂坑,坑底躺着两具骸骨。 其实准确说来,尚存的完整骸骨只剩了一具,另一具只剩下骨渣,那具完整骸骨身上仍有薄弱的护体金光流转,大约是跌入潭中时本能设护于自己,但却还是没能阻挡住这泼面而来的酸水腐蚀。 而保命的强烈渴望,让她在腐身蚀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拼命诵念心诀,维持住了护体之术。 孟重光跃入坑中,试了一试,好在这骷髅骨间流转的灵脉尚是完整,他立即调动灵力,将她的灵脉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补全所有重伤之处。 然而她这一身皮肉却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骷髅恢复知觉,待那骨人咯咯地响过两声,似是醒转过后,他立时迫不及待地问:“你可有看见风陵徐行之?” 骸骨张开口,但能够助她发出声响的声带已被烧毁,她只能催逼丹元,艰难发出微弱的低吟:“孟,孟师弟……” 即使常年对旁人漠不关心,听到这声呼唤,孟重光还是难免失了失神:“……元师姐?!” 蛮荒那轮非日非月的照明物,像是一只半眯半开的眼睛,慈悲地望向蛮荒,看着在其间发生的一切,又无能为力。 约三日后。 伤势稍有些痊愈的曲驰御剑带陶闲自无头之海离开。 陶闲十分畏高,却不敢言说,生怕拖累曲驰的行进之速,直到难忍胸腔里煎熬翻滚的呕意盖过了意志力,曲驰才慌乱地带他降落至虎跳涧。 在一处山洞附近,他们发现了一个被长枪贯胸、挑入半空间,衣襟旗帜般在风中飘飞的青年。 洞内倒卧着一名早就断了气息的女子,和一个尚存一息的女婴,满地鲜血早已凝结成了陈旧的赭色。 曲驰有限的记忆中还存有这女子的容颜,他跪在她的尸首边推了推她,叫她快快醒来,却被陶闲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穴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女子,又抱走了那还有一口活气的女婴。 曲驰和陶闲一直在研究该用谁的血来哺喂孩子,而未曾发现,距离洞口数百步开外,有一个深黑的灰坑。 半月后,一个戴着鬼面的矮小青年从附近路过,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将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残缺的魂核后,他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跋涉而去。 数月之后,一座高塔在蛮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光坐在塔前,手里握着一块木头,用铁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彻底化为骨女的元如昼抱着刚刚洗好的衣服自附近溪边归来,看见他的动作,便问:“你又在做什么?” 孟重光并不理会于她。 元如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以待,转眼看见曲驰坐在塔边,手里牵着一个形影不离、正在埋头用木针和兽皮缝制衣物的陶闲,便问:“他在干什么?” 陶闲摇头,曲驰便也跟着用一样的幅度摇头。 坐在塔沿边的周北南颇不耐烦地对元如昼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昼刚想张口再问些什么,便见陆御九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内走出。陆御九一看到元如昼,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元师姐,你快来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讽道:“你那张脸,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昼接过孩子,哦哦地哄了起来。 而对于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孟重光连头也不抬一下。 蛮荒潮湿,多虫多怪。师兄的右手若是腐蚀了,生出虫子来,师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尽快做出一只新手来,尽快。 说不准师兄明日就能回来了呢。 第89章 中天光轮 在天定四年间,发生了许多事。 天定四年三月。 原仙道四门沦陷,魔道以杀证道,践其等夷之志,夺道门正统之位。 四月。 徐行之从洗魂之术中悠悠醒转而来。 从此之后,徐行之死,徐屏生。 五月,被监禁在总坛中的广府君因其性情冥顽,一张赤口毒舌几乎骂遍了看守他的人,以至于饱受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尸犬撕咬,再到后来干脆是酸水破面,把他原本端正的面目毁得像是燃烧过一夜后狼藉不堪的蜡烛头。 然而此人横生一身刚骨,酷刑历遍,又失了舌头,竟仍能对前来妄图看他笑话的人怒目相待。 待九枝灯想起此人,再来看时,竟没能认出此人便是当年风陵山上严苛高傲、眼高于顶的广府君岳溪云。 九枝灯观其残破面容,沉默良久,与他灌下一瓶怪毒,斫下双臂,径直弃至蛮荒。 六月。 林好信、涂一萍等四名丹阳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灯,尝试谋夺蛮荒钥匙,但被温雪尘发现,几人被收押,如法炮制,推入蛮荒。 同样是六月。 蛮荒中的陶闲被野兽咬伤,伤口感染溃烂,大病不起,卧床了整整两月,方能下地。 七月。 温雪尘向九枝灯讨要蛮荒钥匙,想遣人查探一下身携世界书碎片的陶闲是否死去,以及知晓世界书真实情况的曲驰现在情况如何。 九枝灯将蛮荒之门的开启心诀授于温雪尘后,温雪尘便令弟子携带灵沼镜下去探勘,得以确定,曲驰虽与孟重光等人汇合,但心智已失,前尘忘却大半,言行俱如稚童,不足为患。 至于陶闲,前来回报的弟子说,几人在塔旁蹲守半月,并未看见过此人行踪。 温雪尘方才放下心来。 八月。 九枝灯颁布命令,改名号,易服制。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称其为“山主”,尊主之号则被彻底弃之不用。 以赤练宗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着的紫服黑袍,传承沿袭下了老四门的一应装束服制。 十月。 温雪尘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无功而返。他们遍寻大川大泽,也未能找到当初离散的风陵与丹阳弟子藏在何处。 十一月。 身处蛮荒中的孟重光第一次犯了吸血之瘾。 天妖本为天地所生灵物,受寰宇恩泽,享天真地秀。然而蛮荒苦寒,灵气稀薄,孟重光自从进入其中,一改之前惫懒之性,除了一意孤行地寻找可能身在蛮荒某处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情地修炼。 然而,在他修为大幅提升之际,却是以损折慧心为代价的。 吸血之瘾第一次发作时,他正在牙牙学语的周望身侧。 孟重光踉跄着奔出塔去,咬死了一头过路的野兽。 啜饮血液时,他把自己战栗着蜷作一团,捂住头脸,想,师兄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不要看到他这副模样,太难看了。 十二月。 人间的屠苏酒新出窖,街头巷尾都是熏得人心暖醉的酒香。 道门更迭,四门易主,以及蛮荒诸人的生老病死,并未影响人世间的喜乐。 就这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十三年光阴转瞬而过。 徐行之春笋拔节似的望风而长,从软软的小团子,长成了青云白鹤似的青年。 他喜欢手持一把普通的折扇,游逛于街头巷尾、瓦栏勾舍,酒友如云,挚友二三。琴会一点,箫会一点,可惜五音不全;书读许多,剑道有习,可惜亦不精研。 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过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前尘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稳得如同长流水,淙淙而过,且仿佛会永远这般持续下去。 某日,他带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连环水漂后,他倒卧在塘边茵草上,单手抱头,仰望日光翳翳,群云出岫,若有所思。 身着鹅黄羽衫的长发少女跪在他身旁,用随身提来的小火炉和着青梅枝煎水煮酒。 眼见徐行之发呆,她软声问道:“兄长在想什么?” 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遥望着行云缓声道:“……我做了个梦。” 少女看向他,等待着他说出下文,然而徐行之说过后便再不发一语,好像那梦也不过轻若浮云,提上一嘴便罢,甚至不值得细说。 少女便没再继续追问。毕竟九枝灯向来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 九枝灯也的确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数日后,在化作梧桐模样、为徐行之清扫书房时,九枝灯在徐行之桌案上发现了一摞清江纸。纸上字迹铁画银钩,意气颇盛,一看便知是出自徐行之手笔。 九枝灯起初并未留心细看,将有些凌乱的纸张层层理好,重新放回桌面上时,他眸光随意一转,掠过纸上某行字时,一瞬间惊得肝胆俱裂。 “孟重光”三字,赫然像是三块烙铁,在火焰间烧得发白后,又硬生生贴进了他的眼睛里去,痛得他一时间喉头挛缩,跌坐在椅子上,怔忡难言。 ……师兄怎还会记得孟重光?! 这只阴魂明明已消去了十三年! 师兄尽忘前尘,四周所见所触之物,皆是由他精心挑选过的,根本不会有一样东西会让他联想到昔日旧事旧人,为何孟重光会以这般模样,猝不及防地重回他们的生活?! 这个世界本就是九枝灯为徐行之精心编纂的一个巨大谎言,其世诸人,无一不是九枝灯的化形,他可任自己的灵识落在任意一人身上。 因此,徐行之午睡苏醒过来后,意外发现他的父亲徐三秋正坐在他床侧,神情温柔地垂眸注视于他。 他与父亲关系一如兄弟,因此徐行之并未多行赘礼,揉目过后又懒懒打了个哈欠:“父亲,何事啊。” 哈欠过后,他长软的睫毛上挂上了一滴泪。父亲伸手过来,动作自然地用指腹将那泪迹拭去:“屏儿,孟重光是谁?” 徐行之微微一顿,旋即轻松道:“您看到我的话本啦?” “……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话本了?” 徐行之不正经道:“我看天桥那边卖话本的,写得好的可卖得紧俏着呢,一本能卖好几钱。” “胡闹。家里缺你这点银钱吗?” “写着玩呗。”徐行之本是满不在乎,但见父亲面色不大好,便迅速转换了语气,“您要是不高兴我写这些,我今后不写了便是。” 父亲叹了一声:“好好读书,方是正道。” 徐行之深谙家和万事兴的古训,诚恳地表态:“是是是,对对对。” 父亲见徐行之笑意盈盈的乖顺模样,抬手抚了抚他的鬓发:“……孟重光这名字倒是特别。你怎么想到的?” 提及此事,徐行之又露出了那日在河畔上的深思之色。 “……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醒来后什么都没能记得,只记下了这个名字。” 徐行之默默诵念着“孟重光”三字,只觉这名字念来顺口又顺心,仿佛早在不可知晓的某处念过千百遍:“……我觉得这名字挺好的。” 父亲盯着他,神情极度不悦。 徐行之干咳一声,马上示弱道:“再好也不写了!玩物丧志,成何体统!” 听他这般说,父亲面部肌肉这才放松了些,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自己则起身朝卧房外走去。 但在走至门口时,他驻足犹豫了一番,扭头问道:“……屏儿,你话本中提及的能够开启蛮荒之门的神器碎片,各自散落在哪里?” 徐行之眉尖一挑,飞扬的神采看起来极易叫人动心动情:“您都看到那里了?看来我写得还是不错的。……您真想知道啊?” 父亲道:“……是有些兴趣。” 徐行之却摊摊手,道:“我也没想好呢。等我哪日想好了再告诉您。” 父亲伸手扶住了门框,再发一问:“最后孟重光结局如何?” 徐行之漫不经心地穿着袜子:“既是随笔一写,那便让他从蛮荒里出来呗。” 青竹殿间,听他简单说过事情的前因后果,温雪尘的脸色也转为铁青:“他突然写这些做甚?” 九枝灯只觉心间烦闷至极:“师兄说他夜得一梦,福至心灵,未及多想便提笔写了。” “你可问清他真正想写什么了吗?” 九枝灯道:“大约是想写孟重光率众人逃出蛮荒罢。” “叫他立时停笔!”温雪尘冷声道,“世界书究竟有何法力,至今谁人也不知晓,决不能让他继续写下去!” 九枝灯答:“我已这么做了。” ……早在两日前,徐行之伏案而眠时,灯罩未曾合好,灯油漏出,灯花爆豆,溅了一二火星出来,落在纸张上,火势呼地一下蔓延开来。 亏得“徐梧桐”发现及时,才未烧着徐行之的头发。 然而徐行之的半张书桌和又往下续写了一段的话本手稿却彻底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九枝灯仍是面容不展。 他了解徐行之为人,温雪尘又何尝不了解。 温雪尘问道:“……手稿烧掉后,他又悄悄开始写了?” 九枝灯脸色不虞,算是默认了温雪尘的说法。 师兄性情本就如此,但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情,下狠手逼之迫之也不能改其志,越禁止他,他反倒愈加兴致高昂,况且九枝灯做他父亲多年,待他向来宽宥温和,万一这回动用手段,强硬压制,惹出他的疑心来,反倒不妙。 此时,九枝灯竟想起了昔年总罚师兄抄书抄经的广府君。 此招虽说手段粗暴,却成效卓著,逼得师兄叫苦连天,一见笔砚便如遇猛虎,根本无心去书写什么。 然而师兄记忆一失,却连这层畏惧也一并忘了个干干净净。 九枝灯问道:“近来蛮荒那里可有异动?” 温雪尘答:“昨日有弟子回报,说孟重光很是安分。……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徐行之那边究竟该怎么处理。” 九枝灯沉吟。 他清楚师兄的性情,若是他兴起要做某事,横加阻拦只会适得其反;可若是做得顺风顺水,他倒极有可能做到一半便觉无趣,自行偃旗息鼓了。 他道:“……不如由他写去。师兄在其中提及了有关蛮荒钥匙之事,若他继续写下去,亦可知晓蛮荒钥匙位置藏在何处。” 他以为凭温雪尘那副谨小慎微、恨不得把每件事均算计得面面俱到的性情,会阻止他这个冒险的做法,谁想他只在短暂思忖后便附和道:“……可以。” 离了青竹殿,温雪尘靠于轮椅后背,似有倦意地掐着鼻骨。 十三年过去,他原先就青中藏云的发丝彻底化为一头白发,青玉发冠收束之下,倒显出了几分清雅如雪的意味。 有弟子见他枯坐于阶前,便来问询于他:“温师兄,你还好吗?” 温雪尘从沉思间脱身而出,反问:“四门之间可有什么要事,需得山主马上去处理的?” 弟子道:“回温师兄,近来无甚要事。” 温雪尘再问:“没有吗?” 此人也算聪敏灵慧,听温雪尘将问题连问两遍,他便明白了过来,细想了想,道:“回温师兄,近来有弟子看到有流散的丹阳弟子在首阳山一带出没,已有人去调查此事了。” 但温雪尘对这个回答并不很满意:“还有吗?” “还有……”弟子把诸项事务在脑中转过一遍,“对了,最近有一叛道血宗弟子,正在滨阳一带流窜,吸人鲜血,豢养血蛊。山主已令我们前去追缉。” “前去追缉的弟子可是他的对手?” “此人已修至金丹三阶,普通弟子自然难以对付,然而……” “好了,进去禀告山主吧。”温雪尘道,“你便说,血宗这么多年不曾作乱,此时有一个掐尖冒头的,山主如果不亲自出手、严惩于他,难免会有人群起而效仿之。……但你勿要提及是我让你传话的,你可明白?” 这弟子听此吩咐,心中略有踌躇,但他转念一想,自从他入山以来,温雪尘便跟随在山主九枝灯身侧,一应事务,山主均是全情信任于他,想也不会做出故意坑害四门之事,便应允下来,进入殿内。 在近夜时分,陪徐行之在幻境中用过饭,九枝灯方才离开山门。 在他走后,温雪尘摇车进入青竹殿内,将手搭在朱砂砚台之上,催动灵力。 温雪尘知道,九枝灯一旦有事出门,便会在饭菜酒水里掺杂些灵力,让徐行之早早睡了,否则万一他闲来无事,出去找酒友闲逛,而九枝灯不在身边,便很容易露出破绽。 一直以来,九枝灯为徐行之殚精竭虑、量体裁衣,制造了一方桃源乡,将他困在其中,叫他做了十三年的美梦。 现在,是时候让这个梦醒来了。 温雪尘一直对洗魂之术的效用存疑,而徐行之现如今亲笔写下了孟重光的名字,这无疑触动了温雪尘最深的那层忧虑和忌讳。 ——徐行之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 若是他当真想起了过往之事,那他必定已察觉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是佯作不知,对九枝灯虚与委蛇而已。 在此之前,徐行之虽然无从得知自己体内藏有世界书的事实,然而如果九枝灯对他书写话本之事横加阻拦,以徐行之本人的灵慧聪颖,万一猜测到了一二,那便真的万事休矣。 这些话,即使与九枝灯条分缕析地说来也没有用处。 九枝灯的感情会让他分不清是非黑白,轻重缓急。 既为他的幕僚,有些事,温雪尘便合该为他代劳。 他隐藏气息,在一片漆黑中踏入瓦舍。 院侧生有一串串澄黄小花,花香清冽,沁人心醉。 院墙外的灯火华影投入小院中,经由院墙阻拦分割,将院子一切两半,一半阴黑,一半明亮。 温雪尘沿着这条分割线,缓缓朝屋中行去。 没花多少时间,他便来到了徐行之房中。 那人已经睡熟了,毫无防备地抱被而眠,丝毫不觉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温雪尘坐着眼前人为自己亲手做的轮椅,无声来到他的身侧, 他并不恨徐行之,但为了大局着想,此人还是死了来得更干净些。 思及此,他一扬袍袖,青玉轮盘旋转飞出,悬于徐行之颈间。轮盘辘辘空转,只要稍稍施加力量,便足以把他的脑袋割下。 然而,不知为何,轮盘转过百余回合,温雪尘却根本下不去手,许久未有反应的心脏也隐隐抽痛起来,难受得他双唇青紫,手指抖了一阵后,他咬牙再一摆袖,将轮盘重新纳回袖间。 由于身中灵力的缘故,徐行之依然睡得酣然,无知无觉。 温雪尘扭背过身去,撑住轮椅边缘,抵按住胸口,强自稳下神来时,再看向徐行之,却觉视线模糊不已。 他微微愕然,抬手一擦眼睛,竟发现指尖沾上了透明的水液。 温雪尘猛地扯过轮椅,摇出屋中,直到堂屋里坐了许久,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 ……不行,他必须要…… 一想到要亲手杀掉徐行之,温雪尘就反胃痛苦得厉害。 但仍有一丝理智在支撑着、提醒着他,既是来到此处,他便不能轻易纵了徐行之去,再拖延下去,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会发生。 稍稍定神后,温雪尘环视屋宇之间,少顷,心中骤生一计。 这里虽是九枝灯捏造的幻境,然而仍属四门境内,而前段时间,九枝灯因诸事繁杂,便将蛮荒钥匙的管控之权交与了他。 左右温雪尘身体欠妥,轻易不会离开风陵,他处事又向来稳妥,将钥匙放在他身上,倒也安全。 温雪尘抚一抚腰间锦囊,思量一番,便重新折返回屋中。 ……他有了一个一箭双雕之策。 回到床前,温雪尘将两指并起,调运灵力,驱散了加诸在徐行之脸上的障目之术,露出了真容。 十三年来,徐行之都错看了这张华茂春松的长相,只当自己生了一副普通容颜。 旋即,温雪尘凝神聚气,简单造出了一方幻境阵法,再不加任何犹豫,把徐行之径直推入其中。 人睡得再香,陡然跌入一片冷水中,神智也该清明些了。 徐行之眼皮弹动片刻,刚刚睁开,温雪尘便骤然在阵中投入一片白光,刺得那人低呼一声,撑坐起身来。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温雪尘并未现身,只使用传音之法,故弄玄虚道:“……你来了。” 大抵是刚才心疾发作,温雪尘一开口便觉声音嘶哑虚弱更胜以往,捺住胸口又发力按了两按,才腾出些力气来,口吻深沉道:“……你必须要杀了他。” 徐行之倒是很快镇静了下来:“……是谁?” 他答道:“孟重光。 就在刚才,温雪尘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可以将徐行之投入蛮荒! 此举看似风险极大,细细盘算之后,收效却非常可观。 孟重光现如今的灵力水准早已今非昔比,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就算徐行之不写下这些东西,早晚也会惹出大麻烦来。 以他现在的修为,能神不知鬼不觉近其身、夺其命的,世上除了徐行之外,还有何人? 而蛮荒中确切知道徐行之身上怀有世界书的,仅有曲驰一人,然而经查探之人回报,曲驰的记忆寥散,心智已失,丹阳峰上发生的诸事忘得一干二净,决计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总而言之,刺杀若成,九枝灯的心腹大患孟重光便会消去。 倘若刺杀不成,徐行之以凡人之躯进入蛮荒,也必死无疑。 不论哪一样,都对九枝灯和当下的四门有益无害。 为求万全,在徐行之未曾发觉时,温雪尘杜撰了一段孟重光为祸四门、危害“原主”的简单记忆,润物无声地输入他脑中,好帮助他尽快下定决心,除灭孟重光。 简单的三言两语后,温雪尘沉下心神,低诵口诀,抬手将蛮荒钥匙掷于阵中,幻出了那道灰色的半圆光门,并冥想出了一个最适合徐行之的降落地点。 ……那岳溪云,不是一直将徐行之视作骨鲠、欲杀之而后快吗? 即使他现在已然因为药物而疯癫失智,流落在蛮荒中部,以人肉为食,温雪尘亦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他的这个小小心愿才是。 蛮荒之内落了一场雨,茫茫的烟烬被洗去不少。 孟重光刚刚结束了一场一无所获的搜寻,返回了高塔中,只觉心中躁郁,诸事无趣。 他坐在塔前,倚剑听溪,出了半日神,直至蛮荒中的“黑夜”到来,他才从生满碧苔的溪石边站起,整一整滚皱的衣襟,信步走开。 元如昼恰在此时出塔,见他朝西北方向走去,不禁扬声问道:“才回来,又要走吗?” 孟重光头也不回地应道:“我只是去散散心。” 他跋涉在茫茫蛮荒里,就像十三年间的每一个日夜里所做的事情一样。 寻常人散心,选择之所无非是溪流山川,青峦瀑布,但大抵是已习惯了蛮荒里弱肉强食的残酷景象,孟重光信步走去的是一片位于高塔西北向的藏尸地。 ……没有师兄的地方,哪里都长得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蛮荒里,各人有各人的栖身之地。就像孟重光,为了尽可能让师兄找到回家的方向,苦心经年,在这蛮荒中部盖了一座高可摘星的巨塔。 而距塔百里之外的封山,以及距塔三十里的藏尸地,俱是如此。 进入蛮荒后,孟重光只一心寻找师兄,自不会主动去找周边之人的麻烦,此处藏尸地的主人又神出鬼没,难见其形影,和那时时来塔中找茬的封山之主相比,着实是安静得很了,以至于孟重光几乎从未见过藏尸地一带有活动的物体出现。 然而,今日的孟重光却借着天际黯淡的光轮,难得见到了藏尸地里那面目全非的、山魈似的主人。 他蹲踞在尸堆之上,四周蓝萤绕绕,鬼气森然,**泥污的后背对准孟重光,两把代替了手臂的长长剃刀双刀齐下,将眼前新鲜尸体的胸腔剜开,刺出尸体中仍在搏动的心脏,咬在口中咀嚼,喳喳有声。 孟重光本就是目下无尘之辈,此怪物模样虽说凶悍,但对他亦造不成什么威胁,只是他现在只想散心,并不欲招惹是非,便调转步伐,打算离去。 就在他目光掠过尸堆时,那正被大快朵颐着的尸体的右臂无力垂坠下来,落在尸堆之上。 ——那腕部,赫然套着一只雕刻精细的木手。 一瞬之间,孟重光只觉得那只木手活了过来。 它朝自己胸口探来,轻而易举地破开一个大洞后,准确地寻到了心脏的位置,把那里捏成了一把鲜血淋漓的死灰。 他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徐行之身侧的,待他满手血腥浑身颤抖地抱起那尚温热的尸身、抹去那人满面的血污时,孟重光痴住了,。 他盼了十三年的人躺在他怀里了,变成一具体温流散、六神俱灭的尸骨。 ……孟重光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死了。 然而死人为什么会发了狂似的叫喊呢。 死人为什么能发出这般被掐紧脖子似的悲鸣呢。 死人又为什么会痛成这样呢。 他被极深极冷的黑暗攫住了,一路拖往**的泥淖之中。在灭顶的、绝望的、散乱的念头中,有一道声音愈来愈强。 ……不,他不接受。他宁愿死也不能接受。 哪怕是用那个方法…… 对了,是了,还有那个方法! 好容易抑住了疯狂流散扩开的灵力,孟重光抬起猩红的双目,颓然四顾,只见藏尸地间一应腐尸均被挫骨扬灰,天上光轮略向西沉去,漫天薄云似乎被灵力催逼而来,遮住了光轮一角。 孟重光竭力克制下狂乱的念头,放下怀中已断绝气息的尸首,僵硬拖步来到数十步开外,打坐龟息,神气相合,身心一体,用真气徐徐流掠全身筋脉,自洗一遍后,双手在胸前迅速结阵,指尖金光漫溢,火石残星在虚空之中构成极为复杂的符影,一时间太和充溢,骨散寒琼。 然而不消瞬间,便有冲天火光燎燎而起,一瞬间把他吞没殆尽。 待他再睁开眼时,还未看清周边之景,一口血腥便喷薄而出,五内如焚,灼如炭火,痛得他只想昏死过去。 然而他硬是挣扎着抬起头来,只见光轮正居中空,薄云未聚,而距他背后约十里处,便是他方才离开的高塔。 ——他回到了约一炷香之前。 道家阵法,存千奇,有百怪,其间奥妙不一而足。 而有一阵法,名为“烂柯”。 在关于烂柯山的传说中,樵夫只在山中观了一局棋,世上却已转过千年,此阵与时辰更迭相关,方才得此名。 此阵功效简单,简而言之,便是逆日转月,倒退光阴,需得沉静灵识,循溯过往,在过去某时某刻的自己身上洞开一扇灵识之门,溯回过往,以全未全之愿。 这烂柯阵法,极刁,极难,仅能设一阵,通一门,此门定后,再无法更改,并且对使用者要求起码在元婴大圆满的修为之上,若不是在蛮荒多年强自修炼,以他初入蛮荒的修为,绝无可能成功行阵。 除此之外此阵最难最险之处,在于绘阵者需得将逆转时空中造成的所有负荷、因果集于一身,其结果无异于***。 只不过是倒回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孟重光便觉五脏疼痛如油煎,甚至能听见身体内部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灼响。 他的面部、身体均出现了斑驳焦黑的灼烧残迹。 可他哪里顾得上这些? 孟重光近乎是挣着一条命,朝藏尸地方向狂奔而去。 行下此等大阵,他的身体受到极大毁伤,根本无法凝聚法力,只能靠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朝那腐臭蚊蝇交聚之处狂奔而去。 远远地,他看见一人自尸堆中拔足奔出,身后跟随着刚刚被他屠戮成一滩肉泥的剃刀怪物。 孟重光踉跄着朝师兄奔去,隔去很远便嘶声大喊着:“师兄!师兄!” 然而他声带熔断,烧痛难耐,大声的呼喊也被压在嗓子眼里,徐行之根本未能听见,只一味往前飞跑。 忍受着肺部几欲炸裂的焦痛,孟重光咬牙对着徐行之冲去。 看到自己时,徐行之步履显然一停,掌中紧握着的匕首提了一提,似乎在考量到底是该对付他,还是对付身后那只挥舞着剃刀、咆哮逼来的怪物。 察觉到师兄提防的目光,孟重光自知是自己这副模样吓坏了师兄,只能拼命挥手,哑声道:“跑啊!” 吼罢,他穷尽全身力气,迎面与那剃刀怪物冲撞在了一起。 孟重光全然发了疯。灵力全无的他与怪物滚作一团,疯狂肉搏,身体被剃刀切割了多少下已记不得了,直到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将与那怪物彻底扯离开来,他还是沉默地踢打着,流着眼泪,任凭烧焦的皮肉簌簌从自己身上掉落,他亦是浑然不觉。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才把他从绝望的迷乱涡流中拯救了出来:“好了,好了,它已死了,别闹,听话。” 孟重光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怪物,它的脖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朝后仰去,喉骨和颈骨已一应被掐断了。 刚才被此怪物掏出心脏的徐行之眼见这烧得面目全非的人直勾勾看着怪物尸身,心中难免生出些怜惜来,不顾他这一身可怖伤疤,温声安慰他道:“瞧,死了,真死了。” 孟重光慢慢扭过身去,贪婪又心痛地看向徐行之,半晌过后,他一头扑进徐行之怀里,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太疼了啊,师兄。重光太疼了…… 徐行之被他这肆无忌惮的大哭弄懵了头,回过神来后便是一阵哭笑不得,替他擦去眼泪:“哭什么?你是人,对吧?” 孟重光已然神思紊乱,扑在徐行之怀里,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在剧痛之后,他终于被巨大的幸福包围了,软绵绵毛茸茸的幸福情绪如有实质,温柔地抱住了他的头,拉着他向温暖又舒适的温柔乡里浸去。 孟重光贴靠在徐行之怀中,脑袋往下一垂,失却了意识。 “……喂?喂!” 徐行之将脑袋转了一转,轻而易举地发现了矗立在东南方向的通天巨塔。 他皱了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将未能派上用场的匕首合入鞘中,插回腰间,木手托扶在那周身烧伤遍布的人的腰际,左手拉过他皮肉一块块焦脱的手臂,绕于颈上,将他背上了后背。 他不能丢下这个身受重伤的人。 自己得与他找个地方落脚,再去思谋除掉孟重光、回归父亲与妹妹身边一事。 那远处的高塔看其修葺风格,与他在现世中所见的塔楼相差无几,或许去那里能打探到些消息。 徐行之深深吐息一番,迈步朝高塔方向走去。 孟重光只觉坠入温凉潮湿的迷雾间,疲累到动弹不得的身体被熟悉的体温包裹,舒适得他恨不得低吟出声。 待那体温消失的瞬间,他登时清醒了不少,不及睁开眼皮就伸手扯住了那人的衣袖:“不走。” 徐行之愣了愣,笑道:“醒啦?我出去一趟……” 二人此时刚刚走出一片密林。徐行之走得有些累了,便想停停脚,喝些水。他在林溪旁寻到一处山洞,谁想刚把人放下,他便醒转过来。 孟重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重复道:“不走。” “我去给你打些水来。”徐行之看他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心先酥了一半,“洗洗伤口,也能喝上两口。” 孟重光这才恢复正常感官,听到那仅有咫尺之距的溪流声,才放下心来,把握得发痛的手指放了开来,乖乖依偎在岩石边缘,一副等待主人归家的小乳狗模样。 徐行之笑笑,把早就解下披于孟重光身上的外袍谨慎地往上盖了盖,怕他着凉。 孟重光只觉浑身疲累发软,在师兄离去后,他脑袋发重,不消片刻光景,又不受控地跌入了层层叠叠的梦境中。 他这回没有做噩梦。 梦里弥漫着属于师兄的气息,温暖得叫他不舍离去,只想一辈子沉沦缠绵其间,永不离开。 ……至于满身血污、被那剃刀怪物掏去心脏的师兄,一定只是一个梦罢。 孟重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这是他自进入蛮荒而来,睡得最沉、最好、最甜的一次,本已耗空的灵力也源源不断地再生、丰沛、重新充盈了他的身体。 待孟重光察觉到有些不对、冒着冷汗惊厥而起时,才察觉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师兄说是去接水,怎得去了这么久? 很快,孟重光在林间发现了被撕咬得七零八落的徐行之。 一条被腐蚀得只剩下脑袋的骨蛇,趁师兄背对着密林俯身接水时,自林间游出,咬断了他的脖子。 孟重光静静跪在潮湿的林间泥土间,跪在徐行之的尸体边,黑沉沉的眸光看似目容有物,但细细看去,便能发现他什么都没有在看。 他注视着一片虚妄,唇瓣剧烈抖颤。 他方才神智昏乱,竟直至现在才感知到,师兄体内并无灵力流动。 九枝灯十三年前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回转、低喃,却清晰得令人发指:“我将师兄的灵脉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蛮荒之中……” 师兄已是根骨俱碎、灵力全无的凡人了,而自己竟然忘记了这点,叫他独身一人到这危机四伏的地方打水…… 但孟重光这回未曾哭喊,未曾悲啸,而是坐倒在徐行之的尸身前,调运灵气,明通造化,被烧得漆黑见骨的指尖再次在雨后的空气中破开汹涌的金光。 待他再次睁开双目,眼前又是一轮清光澄澄的中天光轮。 但是,在孟重光眼中,那光轮仿佛是在血水中浸过一轮,尽染血色。 ——徐行之将他背离藏尸地,用了些时间,而他又在山洞中酣眠了许久,时间比上次更长,背负的因果惩罚更重。这一点从他胸膛内传出的浓重焦糊味和周身烧伤的严重程度,便能轻易窥见一二。 但是不知是不是孟重光的错觉,他觉得这次的五内俱焚之苦没有那么痛了。 吐净嘴里残血后,孟重光以单膝跪地,摇晃了好一会儿,方才支撑起自己这具烧得直冒青烟的残破躯体,一拐一拐地向藏尸地奔去。 ——师兄,我跑得很快的。 等我,我这就去接你回家。 很快就来,跑着来。 作者有话要说:重光:“师兄,我宁可烧死我自己,也不愿伤害师兄分毫。” 重光:“师兄,我说过的吧,我跑得很快的。” 重光:“师兄……我定要找到你……你哪里都不准去,我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你……我跑,跑得很快。” ——偏执、温柔又强大的光妹 第90章 痴心熬尽 再一次趴伏在徐行之后背上时,孟重光已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只迷迷糊糊揪紧了徐行之的发带。 从剃刀怪物手底死里逃生的徐行之刚刚背上他,脑袋连带着头发就被扯得往后仰去:“……嗳嗳。” 孟重光马上松手,烧焦的唇畔贴上徐行之的颈侧,感受着在肤下细微的血流淙淙和脉搏鼓动,庞大又安宁的黑暗再次向他无声地张开了怀抱,妄图把他再次吞入腹中。 然而这次孟重光没有妥帖。 他挣起全副的精神,说:“……不去那里。” 徐行之已迈步打算往高塔方向行去,听他如此说,便马上收住了脚步:“那塔很危险吗?” 孟重光点头,旋即又摇头,在无措的茫然间,一直从自己是谁、此处是哪里想起。 徐行之一直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半晌后,孟重光小小声道:“林子,危险,不去。” 目力所及之处,徐行之确然看到了一顷密林,隐约还听到有水流潺潺之声传来。 他既说危险,徐行之自不会去触那个霉头,安抚了他一两声,便自行绕开树林,往高塔方向行去。 从密林之间穿过是回塔最快的路,且快一步回塔,修得伤痛移体之术的元如昼便能早些缓解他的焚身之苦,但孟重光此刻并不急于回去。 他想静静久久地与这人呆在一起。 徐行之自不是寡言之人,漫漫长路刚开了个头,他便问道:“你这伤势是如何来的?” 孟重光不答,只一心一意地收集他身上的沉香气息。 徐行之感觉这人小狗似的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哭笑不得:“哎,我刚从尸体堆里滚出来。” 孟重光的回答是拿鼻尖亲昵地拱他。 徐行之又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孟重光抬起手臂,指向他的来处,也是他们的去处。 徐行之想了想:“……你认识孟重光吗?” 孟重光忸怩了起来。 他想也知道自己现如今是怎样一副狼藉模样,若是在此情此景下承认自己是孟重光,定然会在师兄心中落下个极其难堪的印象。 想到此处,他又迫切地想回到塔里了。 对于徐行之的问题,他摇首,复又怯怯问:“你找他作甚?” 他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徐行之继续问一问孟重光的近况,积攒了整整十三年的话在他口中膨胀、蹦跳,噼里啪啦地想要蜂拥而出。 然而徐行之并没有问下去。 两相沉默间,孟重光突然害怕起来。 ……师兄难道还在怪他?怪自己十三年前将四门有倾覆之险的事情隐瞒于他?怪自己事情被撞破后还绑住他,不许他来救他的同袍? 可他已经得到惩罚了,整整十三年,他只能在梦里见到师兄,这惩罚还不够酷烈吗? 孟重光心事重重地拥紧了徐行之的后背,想象自己是一个游魂,恨不得浸入这具身体中去,亲吻那颗还在跳动的心。 三十里的路,二人停停走走,兜兜转转,硬是走出了五十里长。 待二人回到塔边时,一场战事已经结束多时,地上躺了三四具尸首,陆御九与元如昼在其间穿梭,寻找他们身上有何可用之物。 待一抬头瞧见徐行之,陆御九怀里刚刚搜罗来的一把铁剑戗啷一声落下地去。 他惊得张口结舌,喃喃低唤:“徐,徐师兄……” 徐行之明显愣了一下,认不出这戴了鬼面的人究竟是谁。 而销去一身皮肉的元如昼在看清徐行之的脸后,心中张皇莫名,几欲拔足离去,但当她看清徐行之背上的焦黑人形时,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谁。 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急急冲上前,扶住孟重光的肩膀:“不是说出去散心吗,怎生弄成了这副模样?” 孟重光并不作答,自徐行之后背爬下,任元如昼调用灵力,将他一身腐伤转移到她身上去。 少顷,他本相恢复,容色秀丽,如有掸去尘埃的明珠,微微生晕。 但徐行之在看清他的脸后,反应却相当僵硬,看不出丝毫欢欣之色,且往后警惕地退了两步。 察觉到徐行之的抵触情绪,孟重光的心荡荡悠悠地沉了下去。 替孟重光去除伤痛后,元如昼便一声不吭地携着刚刚整理收缴好的物品进了塔去。 陆御九早便跑了上来,欲扯住徐行之的衣袖又不敢,只好眼噙热泪地跪了下去:“师兄……徐师兄!” 徐行之自是弯腰去扶他,与他搭起话来。 瞧到这一幕的孟重光眼睛都红了,心里更是委屈。 自从自己现出本相,师兄便再不肯与他亲近,倒是跟旁人搂搂抱抱…… 于是他开始故意盘问陆御九:“封山之人又来寻衅了?” 陆御九隔着鬼面拭着雾蒙蒙的双眼,带着一点哭腔答道:“是。” “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们两人?” 陆御九答:“那封山欺人太甚,阿望打得兴起,见他们败退便乘胜追去;北南怕她出事,便也跟过去了。” 孟重光含酸捻醋道:“他都走了,你怎么不也跟着去?” 陆御九略有犹豫:“可留元师姐一人在此……” 孟重光狠狠一瞪眼,陆御九又困惑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脸和眼睛一齐泛出红意来,兔子似的跑走了。 孟重光牵着徐行之进入塔中房间,与他在床侧坐下后,紧张得直揉衣角。 他这辈子都没在师兄面前这般局促小心过。在他眼中,师兄简直是个一碰就会碎的玻璃人,孟重光恨不得把他缩小了,把心挖开,再小心翼翼地缝好,谁都不给看。 他努力寻找着可以聊开的话题:“这里不只有陆御九、周师兄和元师姐,还有周弦周师姐的女儿周望……还有陶闲与曲驰。他们出去采灵石了,很快便会归塔……” “……师兄可还记得陶闲?想来也不记得了吧……” “师兄,我很是想念你……” 孟重光不仅不会讨好人,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算得上讨好,他期待又带些紧张地盯望着徐行之,渴望得到一些积极的反应。 然而徐行之看样子颇有些无所适从,这叫孟重光更加心慌,唇色惨白惨白的。 似是看出他脸色不妙,徐行之不大自然地伸手抚一抚他的脸,推推他的肩膀,叫他安置在床上,又替他把被子铺开掩上。 在他做出这一系列动作时,孟重光近乎痴迷的眸光就一直没从他的身上离开过,乖顺得像是一只小猫,软绵绵的任他摆弄。 徐行之将被角细细地与他理好后,道:“你方才伤势太重,早些休息吧。” 见师兄竟是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孟重光干张了张嘴,发力扯住了他的右袖:“……师兄陪我一起睡。” 青年愣了愣。 孟重光把他的犹豫当做了厌烦,心尖被针刺着似的痛,可脸上仍努力堆着自以为讨好的笑容,颊肉都发着酸:“陪我。好不好。” 徐行之坐回到床边,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好好好,陪便陪,哭什么?” 孟重光泪流满面地固执道:“没哭。” 眼前人年岁看起来同自己相差无几,但那伤心流泪的样子,倒像是足足历了几世的劫难,才站到自己面前一样。 徐行之不禁软了心肠,打算靠着床侧躺下。 床上的青年却裹着被子,沉默不语地把自己直挺挺绷在了床沿边,床内则留出一大片白花花的空地。 即使知道眼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看到他孩子气的举动,徐行之亦不觉松弛了下来:“我睡里面?” 孟重光又把自己往床外赶了赶,小半个身体已悬了空,看样子,如果徐行之再不进去,他八成会把自己直接撂地上去。 徐行之见既推托不得,索性受了这份好意,脱去风尘满满的外衣和泥污遍布的靴子,越过他的身体爬进了床侧。 孟重光却还悬荡荡地把自己挂在边缘,竟是摇摇欲坠难以平衡,眼看着便要掉下床去。 徐行之见势不对,轻呼一声,左手相揽,环抱住了那行将翻出去的腰身,把人捞了回来。 不等徐行之说上他一言半语,被他抱住的孟重光便猛地回过身去,扣紧他的臂膀,把整张脸埋入他的怀间,埋了好一会儿,腔子里狂跳不休的心这才渐渐有了止息之势。 “你……” “……师兄。”孟重光低低念着这个称呼,只觉唇齿盈香,“师兄背了我那么久,定然是累了。睡吧。” 说是睡,孟重光却只是在闭眼假寐。 那侵魂蚀魄的要命剧痛本已该消失,但他仍觉得有些脏器被烧得残缺不全,胸腹里空荡荡的,直想让师兄多摸一摸揉一揉。 然而听到徐行之渐趋均匀的呼吸声,孟重光哪里还舍得惊醒他,恨不得把呼吸调成与他相当的频率,省得响动太重,吵扰了师兄的清梦。 于是,他小鱼似的地随着徐行之均匀的吐息而呼吸,这本是极为枯燥无聊之事,但孟重光却不这样认为,只觉每一下呼吸都有趣至极,令他满心欢喜。 不多时,那均匀的呼吸声突地停了。 紧接着,孟重光听到身侧传来衣料窸窣的摩擦声。 他心中一喜。 以前在他睡时,师兄半夜若是苏醒,定然会抱住他轻轻亲上一记;孟重光觉浅,有时知道他被亲醒了,师兄还会刻意抱着他缠绵一番,把他的嘴唇每一处都细细叼弄伺候一遍,边亲边发出模糊沙哑的笑。 孟重光最吃他这一套,每每被他吻热吻痒,情动腰软,自是求饶不止,师兄亦不理会,他便如师兄所愿,翻身将他拖至床内,行那阴阳之礼…… 然而,所有美好幻想,截止在一样冰冷尖锐的物体抵上他额心的朱砂痣时。 起初孟重光没想到那是什么,待他想明白,却也没有动上分毫,甚至他还在继续模仿着徐行之佯睡时的一呼一吸。 然而,曲折幽深的冷气正从他胸口中泉涌而出,把他彻底冻僵了。 ……他朦胧地想道,师兄会不会刺进去呢。 答案只有是或否,但为了想清楚这个问题,孟重光几乎是熬干了自己所有的神志与气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预想中的疼痛未曾出现。 孟重光听徐行之发出一声含糊的低骂,旋即是薄刃滑入鞘中的声音。 很快,他又躺回了原处。 在放弃刺杀后,他似乎也暂且撂下了一段心事,呼吸声在紊乱了一刻钟后,重归了安然平和。 这次听起来像是真的睡着了。 黑暗中,孟重光缓缓睁开了眼睛,悄无声息地翻坐起身,目光茫然地滞留在徐行之安睡着的脸上。 半晌,他对那睡着了的人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满心欢喜盼来的人要杀他? 看徐行之的衣服,明显是被刚刚投入蛮荒的,那么这十三年他去哪里了? 师兄是来杀自己的,那么,莫不是这十三年来,他一直同那九枝灯待在一处?!朝夕相对?!渐生情愫?! 纷至沓来的猜想和醋意几乎要把孟重光的脑袋挤爆。 但那熟睡的人又不能给他答案。 片刻后,孟重光穿戴整齐,漫无边际地晃出了房门。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他只想到一个暂时没有徐行之的地方,免得那正在他心头撕咬的怪兽突然窜出来,伤了徐行之。 他甫一走出塔外,便见一行人急匆匆迎面而来。 满身是血的周望被陆御九打横抱于怀间,周北南满面煞气横提长枪翼护在其身侧,二人均是面色苍白,更衬得周望身上的鲜血猩红刺目。 陶闲正背扛着周望平日惯使的双刀,那东西对他来说太沉了些,刀套将他单薄的胸膛勒得下陷了不少。 他脸红脖子粗地跟在最后面,但情势危急,几乎无人注意到他现在的窘态。 血腥气把孟重光从昏天暗地的迷思中稍稍拽出了一些。 他问:“这是怎么了?” 陆御九来不及答话,惶急地抱着周望往元如昼的屋子里去了。 周北南怒意勃然,一双眸子里拉满血丝:“我道他们今日怎么打了就跑,敢情封山的老王八蛋设了埋伏,百十来号人蹲在山坳里,专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他想把略有凌乱的头发向后捋一捋,却发现发冠已是歪歪斜斜,心中火气更旺,干脆一把将发冠也扯了下来:“这群欠埋的灰孙!亏得阿望只是伤在皮肉,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老子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这群人的脑袋一个个削下来!” 孟重光对此反应不大:“元师姐在,该是无恙。” 这时候,陶闲才气喘吁吁地来到塔前,想要将负累卸下,却因手臂纤细无力,解不下刀套,往侧旁歪斜跌撞两步后,和那青铜双刀一起栽翻在地。 周北南这才发现双刀一直叫陶闲背着,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滚在一处的刀和人拆分开来:“小陶,你怎么也不喊一声?” 陶闲咧嘴轻轻一笑,手软脚软地扶着塔身爬起,说:“我,我去守着阿望。” 看到陶闲,孟重光自然想起了与他形影难离的另一个人:“曲驰呢。” 陶闲抹抹汗,答:“我与,曲,曲师兄,半路上……” 周北南及时阻拦住了他:“得得,你先歇了吧。等你说清楚得到猴年马月去。……小陆赶过来的时候,阿望已伤得很重了,我护着他们俩杀出来,半路上恰好遇见小陶和曲驰他们寻灵石回来,曲驰替我们拦住他们,我便先带他们回来了。……我瞧曲驰那架势,恨不得屠了整座封山。” 陶闲为曲驰申辩:“曲师兄,不是惹事的性情。” 周北南言简意赅道:“那是没惹急他。” 说罢,周北南又转向孟重光:“我还是不放心,得去看着阿望。……你这是又要出去?” 从头至尾,周北南没提上徐行之一句,看来是因着周望受伤,情势混乱,前去找寻他们的陆御九尚未来得及将此事告知于他。 孟重光麻木地应了一声,神志倒是稍稍清明了些:“我……去蓝桥坡,采些蕙草来。” 周北南听他这么说,难得从焦灼中挤出了一丝轻松神情来:“多采些回来,阿望喜欢那玩意儿的味道,放在房中,她恢复得也能快些。” 孟重光应也未应便飘出了塔去。周北南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他也未曾回头。 ……若知道后来会发生些什么,孟重光抵死也不会出塔,也不会放任能够自由活动的徐行之留在塔中。 谁也不知孟重光的房中还睡着一个徐行之,因而徐行之一觉醒来,溜达出塔时,均聚在了周望房中的塔中诸人竟是谁都没有发现他。 昨夜曲驰见了周望的血,极痛极怒间,仗剑一路闯入封山,整座封山都被他清了个空空荡荡。 那封山之主兽皮人自视甚高,特趁孟重光不在时奇袭于塔,想给这抢占了他地盘栖身的一行人一些教训,未料想会遭到这般报复,被硬生生赶得遁出封山主峰,携美姬狼奔豕突、穷途末路之际,路过塔边,恰见徐行之在塔外溪边浣手,又被姬妾黄山月指出此人乃风陵山徐行之,是孟重光最为爱重之人,报复之心顿起。 而那厢,孟重光经过反复思量,已经想通了不少。 最坏的结果,不外是师兄成功被那该死的九枝灯蛊惑了心神。 只要今后师兄呆在他身边,早晚会回心转意的。 再者说,昨日师兄有那样好的机会下手,他都没能下得去手,可见师兄终究还是有一点点在乎自己的,不是吗。 想通这一点,孟重光欢天喜地地捧着一捧蕙草自蓝桥坡返塔。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空空荡荡、死寂一片的房间。 待他再找到师兄时,师兄躺在兽皮人在封山中挖出的密道刑室内,浑身皮肉已被沾了水的黄麻绳抽尽。 虽有黄山月在旁劝阻,但兽皮人眼见麾下势力受到曲驰如此重创,其意难平,为着报复,竟是生生将徐行之打得气绝当场! 亲手屠去了藏在密道内的所有人,孟重光折返回了徐行之身侧。 那双眼睛尚睁着,倒没有太多痛苦,似是为自己这回的死法而感到戏谑好笑。 孟重光带着满手还未散去的蕙草兰香,把徐行之鲜血淋漓的脸捧起,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下去。 师兄,稍等等,下次我不会叫你这么痛了。 ……少顷,空气中又腾起了一片繁杂的硝光金火。 正居中空的光轮像一只光溜溜的独眼,注视着突然抽搐倒地、周身熊熊燃烧起来的漂亮青年。 它像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又像是漠然旁观的冷眼。 孟重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出烧得丝丝作响的沸腾黑血,片刻后,他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十几米,才逐渐腾出些力气,发狂似的朝藏尸地奔去。 再来一回,孟重光懂得了一件事: 凡事俱有因果命数。一着不慎,由他亲手埋下的前因便会酿出苦果。 因而这回,他没有让师兄绕路,而是叫他取道密林,快快回塔,果真及时叫住了打算纵身追缉封山诸人的周望,徐行之却被周北南缠住逼问,好一通险象环生后,孟重光才得以带徐行之入塔。 第二日,得了线报的兽皮人蠢蠢欲动,想要挟持徐行之,孟重光在发现四周有探子窥伺之后,假意离开,果真引得那兽皮人亲自出手。 孟重光趁机生擒于他,把他囚入室中,本想效仿他上次对待师兄的手段将他活活打死,谁想封山竟像是发了疯似的拼死来攻,想将兽皮人救回。 他只得叫徐行之在塔中稍等,自己率周望周北南等人前去迎战御敌,谁想那兽皮人自知必死,在囚室中闹出响动,惹徐行之前去查看后,趁机将体内灵力引爆,把师兄炸成重伤。 等孟重光折返回塔中时,徐行之数根胸肋均被炸断,断骨插入脏器之中,已至濒死之境,即使元如昼在身侧,也再无转圜之机。 在徐行之气息断绝前,孟重光抱着他,谁也不许靠近。 一声声的喘息从孟重光仿佛被撕烂成碎布的肺中挤出,他的每一声呼吸,听起来竟是比脏腑尽毁的徐行之要更痛上百倍。 突地,他听到徐行之喃喃道:“钥匙。” 孟重光堵住他身上的血洞,痛得恨不得将它们全部移至自己身上来:“师兄,求你不要说话,不要……” 徐行之已然失却了神志,然而,仿佛冥冥中存有一股力量,催逼着他,用这仅剩的一点生机,把希望交到眼前之人的手上:“蛮荒钥匙碎片,若想得到的话,你得去这四个地方……” 他说了四个地名。 四个地名均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像是被火炭烤过的生铁,一笔一划地烙在了孟重光心头。 他不愿多去想为何师兄会知道蛮荒钥匙的所在,只哑声道:“师兄,我记下了。” 徐行之笑了,大量泛着白色浮沫的血水汩汩自他嘴角流出,他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视线却滞在了虚空一隅,活气俱散,神魂灭去。 孟重光将徐行之的尸首放下时,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双目投出带有腥气的目光,落在死不瞑目的兽皮人身上。 ——此人手上,沾过两次师兄的血。 ……你且等着,迟早我要与你算这笔账。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在循环往复之间,孟重光渐渐淡忘了年岁几何。他所有关于时间的度量和感知,都以那一枚溶溶如月的光轮为起始点。 然而终点又会在哪里呢?谁又能知道呢? 因为徐行之没有法力傍身,孟重光哪怕再尽心照顾于他,也难免失于疏漏。他奋力填补着所有他能够想到的漏洞,却还是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一次,在料理过兽皮人、从他体内取出碎片后,他按师兄给出的四个藏钥匙的地点,单独离塔,自行前往各地查看。 但从虎跳涧折返回来时,他发现,高塔被烧掉了。 元如昼、周北南、周望、陆御九和陶闲均葬身塔中,唯有曲驰逃出塔来,身负重伤,悬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在孟重光走后,魔道遣了大批人马,将徐行之强行劫走了。 下一次,他便学乖了,把所有人一起带上,前往虎跳涧。 谁想,虎跳涧中有南狸布下的二十七迷阵,蛊惑人心、幻象迭生,而之前的几次轮回,也已大大充实了孟重光的噩梦库存,让他神智癫迷,痛苦难当。 在和师兄被强行拆分开来后,孟重光心急如焚,尝试破阵。然而这二十七阵诡艳奇谲,阵眼隐晦难觅,他愈想快快破阵,愈是举步维艰。 待他破解所有阵眼、半疯癫地闯入南狸的石殿中时,吞噬了叶补衣残魂的徐行之已被恼羞成怒的南狸抽出魂魄,注入了殿侧人俑之中。 徐行之那满身的血就像是火焰,泼喇喇地烧到了孟重光身上来,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也投入了湃然的熔炉之中。 好在他没有疯癫得太过厉害,以至于忘记烂柯阵法的绘制之法。 又一次的轮回开启,他本想把徐行之留在虎跳涧外,然而上次高塔被焚一事的惨痛教训,叫他再也不敢轻易让徐行之走出自己的视线。 这回他们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阵之中,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总算成功地自南狸手下救出了徐行之,并从死去的南狸那里搜得了钥匙碎片。 然而,他这回选择了先去无头之海寻找钥匙碎片。 五年一苏醒的饥饿的蛮荒巨人,在无头之海附近集中大批出现。 他们恰与一队拥有十数之众的百尺巨人狭路相逢,其结果如何,不言自明。 再下一次,他避开了无头之海,取道化外之地。 路上,他们碰上了母子巨人。 孟重光令曲驰留下,保护徐行之等人。曲驰在费尽心力杀掉两名小巨人后,不顾身上伤势严重,前来驰援周望,却为护着灵力尚残缺的周北南,被那母巨人掌风所伤,力竭不治,魂核碎裂,死于此地。 他们埋葬了曲驰,可陶闲不肯再随他们前行,只愿留守在墓前为他守戍。 万般无奈下,几人再次启程。 来到化外之地时,周北南下水,不期遇见了被放逐入蛮荒后,在此定居安身的林好信等人。 林好信见了孟重光等人,立即殷殷垂询:“曲师兄现在何处?” 孟重光生平间难得产生了有口难开的悲怆之感。 几人赶路日久,好容易找到一处安心的落脚点,便在此处淹留了多日。 可是,某日,匿身于殿中的诸人突觉地动山摇,如有海啸降至。 ——一只足有通天高度的起源巨人,嗅到了浓郁的人肉香味,慢悠悠地踱下沼泽,将一切踩为了须尘齑粉。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倒转的时间愈长,孟重光负荷的因果便愈多。 孟重光只觉自己掉入了一片黑色的泥浆汪洋,只能抱着一块舢板浮浮沉沉,尽管根本不知道这块舢板将会把他带往何方,他还是不肯放手。 人人都说回头是岸,放下是福,但他走得太远,太深,早不知岸在哪里。 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早晚有一日,他会把自己烧死在烂柯阵中,以灰飞烟灭的代价去弥补他制造的那些因果。 可那至少是在回去找师兄的路上。即使是死,也是幸福的、充满希望的死啊。 至于徐行之的古怪之处,孟重光亦不是无知无觉。 他每一次都会尝试杀自己,每一次又都会作罢。这刚开始让孟重光失魂落魄的举动,到后来反倒变得有趣起来,他甚至一度把这件事当做了苦中作乐的笑料。 每每想象到眼前师兄抓耳挠腮不舍得下手的模样,已经被匕首抵上额头的孟重光就会默默想道,师兄真是可爱。 除此之外,徐行之还总会莫名其妙地长久昏睡。每次醒来后,看向他的目光就越近似十三年前的师兄,温柔,缱绻,但也包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因此,他既盼着师兄睡,又怕师兄睡。 孟重光已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想师兄待自己更温柔,却唯恐师兄在哪一个长梦间溘然长逝,他便又要重来,把那些惊心动魄、肝肠寸断,再事无巨细地走过一遍。 不知道第多少回,他再次回到了中天光轮的微光普照之下,独自一人倒在了旷野中。 瀼瀼的夜露沁染到他破损的伤口之中,巨人的咆哮和弟子们的惨啸声犹在耳侧,然而他知晓,他再次回到了一切的起点。 这次也没有死在阵中,真好。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烧得看不见了,但那条已跑过多次的路,他绝不会认错。 孟重光周身血液已被蒸干,这倒是省下了他不少呕血的时间,于是他抓紧时间,带着焚毁的焦躯,再一次朝着藏尸地充满希望地奔跑而去。 远远地,他又看见了被剃刀怪物追赶的徐行之。 像以前数次经历过的一样,他朝徐行之呼喊,叫他快跑,同时再次阻拦在了剃刀怪物与徐行之之间。 他刚对这已杀过数遍的怪物露出一线狞笑,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什么? 徐行之不带丝毫犹豫地与他擦肩而过,将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径直向怪物冲去! 孟重光错愕不已,脱口唤道:“……师兄?!” 徐行之已经跑了起来,风声呼呼灌入耳朵中,把来自身后的呼唤声淹没殆尽。 紧接着,孟重光眼睁睁看着徐行之以一只木手为代价,将旋闪着灵光的匕首送入了剃刀怪物胸腔之中! 待怪物喷溅着污血倒下后,徐行之确定它已无反抗之力后,又上去补了一刀。 孟重光愣愣地望着徐行之的动作。 这和以往的情景都有所不同,以前的每一次,剃刀怪物都是葬身于自己手中的。 ……这次,似乎有一个不一样的开端了? 这般想着,孟重光浑身气力皆失,软软倒在地上。 少顷,长沟流月之间,一个青年背负着一个黑漆漆的焦影,哼着古调小曲儿,吟啸徐行。 孟重光把烧焦的脸伏在他的肩膀上,竟是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之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 这回,师兄也不知道能留在他身旁多久,因此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孟重光都不敢轻易浪费。 与此同时,现世之中的青竹殿中已是狼藉一片。 温雪尘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侧翻的轮椅空转不休,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磨得人牙酸。 九枝灯一双眼睛被熊熊的魔焰吞噬,声调却冷若寒冰:“温雪尘,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你为何要杀我?”温雪尘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从怀中掏出一条边缘已泛了黄的手帕,待看清那边角上绣着的“弦”字后,眸光一动,又探手入怀,取了另一条手帕,仔细地将手指上的血污抹去,“我是让他去杀孟重光。” 九枝灯眼中火意更盛:“是吗?那你把他丢到岳溪云身边,是何意图?” “不管我是何意图,他都被孟重光带走了。”温雪尘泰然自若。 眼见此人满不在乎,九枝灯只觉额心突突跳着,胀痛不觉:“……等我进蛮荒把师兄带出来,再与你算账。” 听到此言,温雪尘却难得变了颜色:“九枝灯,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九枝灯漠然道:“这世上还有你听不懂的话吗。” 温雪尘试图从地上挣扎起来,然而双腿软弱,气力难支,他只好以双手撑于地面,厉声道:“你进蛮荒?你知不知道,道门中有多少人对你压制各宗派分支一事深有怨怼?你一旦离开,四门事务该如何安排?一旦人心乱了,你这十数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尽作了那东流水!况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对上孟重光,你没有胜算,但徐行之有!” 两个愤怒的人瞪视着彼此。 最终还是温雪尘身体欠佳,坚持不住率先溃退。他取出药瓶来,倒出两粒深褐药丸,去医治他早已冷了十三年的心脏。 在舌下安置好药物,温雪尘方又开口:“你若是当真不放心,在将情况监视清楚后,派我进去带他出来便是。” 九枝灯眸色沉沉,像是一方无底深潭,蒸腾着浓郁寒气,温雪尘倒也不惧,淡然地回望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九枝灯道:“我自会监视。” 方才他已再度开启蛮荒之门,派遣一名持镜弟子拿灵沼镜进入门内,恰好看到塔前封山弟子败退、徐行之现身的一幕。 九枝灯说:“师兄若有三长两短,你就算不下去,我也会扔你下去。” 温雪尘自行扶正轮椅,听他这般说,竟是笑了笑。 九枝灯一见他笑颜便觉心浮气躁,颊侧咬肌发力鼓了一鼓,才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字来:“滚。” 温雪尘用双臂把自己撑放至轮椅上,神情淡然地准备践行“滚”的命令。 然而他刚滚到门口,身后就又响起了九枝灯冷幽的问话声:“你胆敢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不怕我会杀了你?” 温雪尘侧过半张脸来,俊秀的面庞上还隐隐有刚才掌掴的红痕:“你不会杀我的。” 九枝灯只觉指节快要被自己捏断:“你是何意?” “你不清楚吗?”温雪尘回首,眼中却没有讥嘲之色,像是叙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除了我,你还有能说心里话的人吗?” 九枝灯几欲暴起,然而先于怒意浮现的,反倒是密密麻麻的无力感。 九枝灯扪心自问,十三年间,除了醒尸温雪尘,他再无信任任何人的能力。 以至于他现在做出了形同背叛之事,九枝灯却当真不舍得杀他。 温雪尘就这样把自己辘辘摇出了青竹殿。 一夜已过,天空已翻出鱼肚的澄白,如峨眉雪,如彭蠡烟,清清袅袅,这日出之象颇有雅致之意,然而温雪尘却无心欣赏。 他扶住滚烫的额头,心绪并不似刚才在殿中那般宁静。 ……徐行之身怀世界书,本身就极为危险难测,就算自己下不去手杀他,又何必把他推入蛮荒?孟重光就算修炼至化神期,又能如何,再怎样也翻不出蛮荒去,自己何必多此一举,拱手将世界书送进蛮荒里去。 明明只需要下些毒就能了结一切…… ——当时把他推入蛮荒时,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魇住了吗? 温雪尘将纳在袖中的双拳握紧。 即使九枝灯不提,他也会循机进入蛮荒,弥补这个堪称荒谬的错误。 …… 浩渺庞大的碎片萤火虫似的飞拢、聚集,时而成流,时而离散,然而在分分合合之后,每一片残缺,都找到了能够填满它的碎块。 ……徐行之睁开了眼来。 从被洗魂之术侵入身体之前的记忆,统统回到了这具身体之中。 记忆本无重量,徐行之却被压迫得头皮发麻,眼睫沉重,回复意识后许久,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在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醒来时,一双唇却先于任何人、任何事物之前发现了这一点。它准确地含吮住了徐行之的唇珠,轻轻一啄,又伏在徐行之耳侧,用温暖又轻柔的话音提示他:“……师兄,你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雪尘的内心其实也很希望能让师兄他们走出蛮荒…… 第91章 融融其乐 徐行之自从进蛮荒后,身体便总有异常,时时晕倒,因而当他煞白着面色突然晕厥时,周北南等人也只是乱了片刻阵脚。 眼见着孟重光将他抱入卧房,周北南还忍不住冒了句风凉话出来:“身娇体软,跟花楼里的姐儿似的。” 然而,谁想到他这一睡便是十数日光景,任谁唤也起不来,唇、脸、额头都往外冒着细汗,时有呻吟之声,面色若纸,偏偏经脉流转正常,号也号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日的时候,周北南已急得恨不得上房揭瓦了,隔半盏茶时间便火烧似的要去看看徐行之是否转醒,曲驰虽是轻声安抚于他,十次里也有八次是随他一起去的。 同日,被羁押的温雪尘问及徐行之情况,知悉其仍未苏醒,烦躁莫名,摔了一只陶杯。 十数日后,徐行之终于醒转。 确认他醒来后,孟重光却并没有喊人,而是先倒了水与他喝下。 在他饮水时,孟重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平滑蠕动的喉结之上,又上移到那涌现出些血色的双唇,似乎是在确证些什么,满眼贪恋,如痴如醉。 世界很安静,只有师兄在喝水的吞咽声。 徐行之平息下喉腔里龟裂似的干痛,把杯子放下,问道:“北南曲驰他们都在吗?” 正沉浸在独占师兄的迷思之中的孟重光,听到别人的名字从徐行之口中说出,面色微变,颇不情愿地应道:“……在。” 徐行之用木手抵住床沿,想要把自己推坐起来,但刚挪动上一点点,便又骨软筋麻地倒了下去。 他说:“跟他们说一声,我醒了。” 孟重光悻悻应过,垂着脑袋往外走去。 徐行之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他即将挥袖把门打开时,徐行之发声唤道:“等等。先别叫人。” 十几日未曾开口,哪怕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吞钉似的痛,因而徐行之尽量把想说的话缩到极简。 “过来。”他将左手平伸着朝前探出。 孟重光惑然地望着徐行之向他伸出的手,好像还未从沮丧中醒过神来。 徐行之腔调嘶哑且温柔,一如温水含沙:“过来,叫我抱一会儿。” 孟重光如梦方醒,飞快跑至床前,褪下鞋袜,乖乖钻入被子,环抱住徐行之的腰身,兴奋地将唇咬到发白。 他手长腿长,为了迁就徐行之的睡姿,便自行将手脚尽量蜷缩起来。 从徐行之的方向看来,这样蜷作一团的孟重光安静得像是家养的小动物。 自从入蛮荒后,徐行之常与孟重光行那荒唐之事,天翻地覆,纵情声色,但他未曾想过那便是他心中本愿。 现在他将前尘尽皆回忆起,心中反倒宁静起来,只想拥着孟重光,与他一道静静躺着。 半晌后,徐行之抬起左手,缓缓勾住孟重光的右手指尖,一根根将他的手指与自己的交合相握。 他身上常年偏寒,孟重光则是一年四季都热得像只小火炉。 徐行之抱着他的小火炉,与他咬耳朵道:“……给我暖暖?” 指尖的触碰让孟重光微微发起抖来。 他什么都没说,执握住徐行之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旋即他又把自己的脑袋侧贴在徐行之的胸口,用耳朵捕捉内里沉实的响动,专注认真的模样撩得人心尖既痒又烫。 徐行之问他:“在听什么?” 孟重光不答,继续听着从层层骨肉底下传来的心跳。 咚,咚,咚。 他把这天籁小心地收集起来,不想叫徐行之知道。 就和那数不清的轮回一样,他永远不想,也不会让师兄知道。 那是孟重光自己的秘密。他愿意让它们在自己心里慢慢溃烂,也不想放任脓水流出,沾染到徐行之分毫。 过了很久,孟重光说:“我在听师兄的心说话。” 徐行之顺着他问:“说什么啦?” “它说,有孟重光在一日,它就不会停下来。”孟重光笑得特别天真,桃花似的双眸里晃晃荡荡的都是光,那光不知是它自身带着的,还是从徐行之身上映射来的。 徐行之笑问:“那它有没有说,永远喜欢孟重光?” 孟重光仰头痴痴看着徐行之,徐行之也在看他,两个人目光相碰,就像情人的手指碰上手指,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起。 少顷,两个人一齐笑了。 徐行之提议说:“亲个?” 于是两个人亲了亲,又分了开来。 那嘴唇好像是涂抹了能叫人安眠的药物,亲过之后,孟重光便觉眼皮上拴了小铅锤,上下轻轻敲打着。 睡梦又在企图夺去他的神志。 他记得自己从化外之地启程后,便一秒都没有合上眼睛。 至于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已记不得了。 徐行之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他的困倦之态,松开手,去捂住他的眼睛:“累了就睡吧。” 孟重光浑身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就像不知道他度过那么多次轮回一样,徐行之并不知道现在的孟重光怕黑。 只要一闭上眼睛,孟重光便觉得自己在奔跑,从一处黑暗里撞进另一处黑暗。若是他睁大眼睛,朝那无穷无尽的黑里瞪视过去,看到的就会是徐行之形态各异的尸体。 他偶尔从这样的梦魇中惊醒,看到身侧徐行之安睡着的面颊,甚至会生出可怕的念头来。 ——如果像普通的妖一样,把师兄掐死,然后吃掉,让他活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他会是多么安全啊。 但孟重光就连把手放在徐行之颈子上掐上一掐都舍不得。因为他太知道什么是死,什么是痛。 现在再次被黑暗笼罩,孟重光畏惧地挣扎起来:“我不睡。” 徐行之用木手缓缓梳着他的头发:“是怕做噩梦?” 他掌心里的睫毛缓缓扫动,像是小鸟在小心翼翼地啄食。 过去很久,孟重光才实话实说道:“我怕师兄离开。” 因为讳疾忌医,孟重光根本不敢提及“死”字,哪怕让这个字在心里转上一转都觉得可怕。 徐行之顿了一顿,膝盖蜷曲起来,抵住面前人的小腹,借力翻转,来到了孟重光身上,修长胳臂撑在他头脸两侧,说:“既然怕,不如把我锁起来。” 他垂首看着看着他孟重光,嘴角往上一扬,发出了叫人腰软的浅浅笑声:“还有,别锁在床头。锁在这里。” 说罢,他执起孟重光的手,将他的手腕与自己的手腕贴合在一起,让他的脉搏与自己的脉搏碰撞在一起。 于是,孟重光在腕上牵缚上了一圈藤蔓,那头连着一个徐行之,在木香与沉香混合的气息中慢慢睡了过去。 他这回什么也没有梦到,恬然幸福地睡了足足两个时辰。 在这两个时辰中,徐行之寸步不离地与他躺在一起。 他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多想一想眼前局势的,但结合从记忆中得知的内容,徐行之对一些事情早已有了答案和猜想。 所以他抛开了所有杂念,只让一心一意的徐行之陪在孟重光身边。 大约两个时辰后,他怀里的孟重光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他环视一圈房间,眸光清凌凌的,与他散落的乌发相衬,既温软又可爱,让人恨不得在他眼中的清渠里养上两尾小鱼。 徐行之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乐出声来。 听到笑声,孟重光迟钝地看向徐行之,又瞧了瞧与他绑在一起的手腕,慢吞吞地问:“……你是谁呀。” 徐行之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得出结论,他该是许久不睡,乍一醒来,睡懵了头了。 孟重光乖乖地看着他,目光像是初降世的小奶狗,胆怯又充满好奇地看着这个与他紧紧连在一起的人。 徐行之起了些坏心,伏在他耳侧用歌调吹耳边风:“我是你的妻啊。” 孟重光睁大了眼睛,又细细端详过一遍徐行之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眼里活像是掸落进了阳光,又暖又软:“……是吗?我的妻长得这么好看的吗?” 说罢,他又把自己的脸藏进了徐行之怀里,本能地寻找那能叫他安心的心跳声。 即使在黑暗中滚趴匍匐多年,只要能再听到这个声音,他便有了再活下去的勇气。 他孟重光之于徐行之,永远是呼之则来,挥之不去。 徐行之苏醒的消息,大约晚了半日才传出房间。 大家挨个来转过一遍,探看他是否安好。而看到每一张脸,徐行之都要怔忡许久。 曲驰细心,看出了些不对来,问他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不舒服吗?” 徐行之摇头。 曲驰放下心来,温柔地摸一摸他的头发,学着大孩子的口吻道:“行之快些好起来。好起来,我便奖励你吃糖。” 徐行之笑:“现在就要吃。” 曲驰一本正经:“病中食糖,败坏胃口,对恢复不好。” 徐行之刚刚配合着露出沮丧神情,曲驰便心疼了起来,回头确认孟重光在削果子后,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腰间陶闲为他缝制的锦囊,拓开线带,取出一枚干干净净的小石子,塞在了徐行之掌心,严肃道:“只给一颗,再多可不行。” 徐行之作鬼祟状,珍惜地接过,抿在口中。 周北南很快也来了,他直接抬腿上了床,仗着除了陆御九谁也碰不到的优势,大马金刀跨坐在徐行之身侧,半条腿直接搭进了徐行之身体里:“睡睡睡,有本事你就一睡不醒啊。” 孟重光狠狠瞪着他。 周北南也感觉到来自后背的视线,脸皮都是一紧,强自改转话题道:“小陆说要来看你,被我摁回去了。” 徐行之问:“小陆的伤势要不要紧?” “有如昼,不打紧。再说还有阿望陪着他呢。”周北南低声道,“但他心里不大舒坦。” 徐行之知道,不只是陆御九,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周望,心里怕都好受不到哪里去。 周北南说:“小陆跟我讲过,当年清凉谷破谷之时,雪尘的尸……雪尘被魔道抢去,当时情况一片混乱,甚至无人去试探过雪尘鼻息,因此他一直觉得雪尘未死,只是被魔道劫去囚禁了起来。……现在想想,他还不如死了呢。” 旋即他自嘲地笑了:“咱们几人,一个残废,一个傻子,一个死了,一个半死不活,跟谁说理去呢。” 徐行之直了直身子:“待我们出去,自是能找到可以说理的人。” 很快,他又问道:“……他在哪里?” 这个“他”指向何人,无需多言。 当徐行之进入当年囚禁过兽皮人的小室时,温雪尘正背对着门口,低头抚弄着什么。 他一身青蝉氅衣因为沾了血已经褪去,身上披着一件清凉谷外袍,并不算合身,大概是从哪个承袭了清凉谷服制的魔道弟子身上扒下来的。 温雪尘一头青丝尽皆化白,未有发冠约束,平静地流泻下来,从他掌心隐约有叮铃声传来,不像是他惯常掐弄阴阳环时发出的响动。 徐行之注视他许久,方才唤道:“……雪尘。” 第92章 昭然若揭 听到徐行之的声音,温雪尘并未回首,像是要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 徐行之知道自己无法跟一个疯子说明他疯了。 这十几日过去,周北南他们定是把该讲的都同他讲过,他现在还能安坐在此,既无愧悔,亦无痛苦,徐行之想也知道自己不必多花心神去磨这个嘴皮子。 他捡了个干净地方坐下,自腰间解下刚刚从孟重光那里讨回的匕首。 这也是冒充了“世界之识”的温雪尘丢给他、诱他刺杀孟重光的工具。 温雪尘一语不发,虽然连余光都没有瞟过去,但他能感知到,匕首上头附着的灵力稍减,该是出鞘过多次,然而显然一次都没有用到该用的地方。 徐行之跟他打招呼:“我醒了,来看看你。” 温雪尘不说话。 徐行之又说:“看你精神不错,我与你多说两句,不妨事吧。” 温雪尘仍不说话,小室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徐行之多啰嗦两句也“不妨事”,因为从他摆出清冷的架势看来,他根本没把徐行之当人看。 这种沉默最容易激得人发火。徐行之很诧异,这么多日过去,温雪尘竟还是端端正正玉树临风的模样,清肃面容上一处红肿青白都没有。 不过转念一想,这里头脾性最暴烈,最有可能揍他的周北南,现如今是个什么都碰不到摸不着的游魂,倒也能解释得通了。 徐行之将匕首出鞘,趁着匕首尖,在砂石地上写画着什么。 温雪尘沉默,徐行之倒不会委屈自己的舌头跟着他一块儿偃旗息鼓:“……她叫周弦。” 温雪尘没说话,但徐行之听到他腕上的阴阳环刷拉拉地响了一阵。 他知道这不是温雪尘以为他会讲的话题,但他现在只想讲讲这个。 “……她是周北南的妹妹,比你小三岁,比我小一岁。你还未进清凉谷时便遇见了她。” “那日她抱琴来清凉谷拜访,想向清凉谷扶摇君的师弟灵素君讨教琴艺,恰好遇到你在谷外病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身上又恰好没了药,跟着你的两名随侍急得恨不得拿脑袋撞墙。你本就是投清凉谷来的,但她却不知,只当你是落了难的小公子,她与灵素君交情甚笃,身上有清凉谷秘药百回丹,便取了来,亲自喂与你。” 徐行之以地为纸,嚓嚓地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小室之外,隐露失望之色。 他用脚把那一片写过的砂石地抹平,继续道:“你醒来后,她就守在你身边,用帕子给你拭汗。你看着她,觉得心中很暖很静。你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为着不叫你记挂,随口说她叫抱琴。结果不消半年,你与她便在天榜之比上再见了面,才知晓她的真实名姓。” 他写到此处,抬头看向温雪尘,厚颜道:“……这事你未曾过告诉别人。是某次我去清凉谷玩耍,小弦儿与你讲起旧事来,我就随便听了一耳朵。” 温雪尘终于动了,看了徐行之一眼。 徐行之正大光明地澄清道:“你看我干什么?你们两人站在那里说些情话,贴得那么近,任谁都想瞧瞧你们俩是不是会亲上去,对吧。” 温雪尘微微皱眉。 他转头去看徐行之,自然不是因为那个什么周弦。 在他看来,徐行之这假话编得实在太像,以至于像在胡说八道。 他自从被囚后,便觉得所有人都在歇斯底里地胡说八道,于是,他推想他们大概是进蛮荒太久,呆疯了。 他何曾娶过亲?何时有过女儿? 清凉谷何曾灭谷? 他又怎会是死人? 他明明尚能呼吸,心脏也时而会隐隐作痛,经脉运转一如往常。他不惧痛,也不惧死,不过是九枝灯顾念他的身体,每月都与他送服些丹药,才逐渐把他的身体养成这样。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坏处。 温雪尘以为徐行之晚进蛮荒,总不至于像这群疯子一样,但他来到此处,一不问他为何将他投入蛮荒,二不问九枝灯遣他来此有何目的,只顾着聊一个无关紧要女子。 ……还是一个让他听了莫名心烦意乱的女子。 在长久的静默后,温雪尘总算开了尊口,制止了他继续讲下去:“你在写什么?” 徐行之不答,只站起身来,来到他身侧,绕他行了一圈,然后放松了筋骨,一屁股坐在了他轮椅侧边。 十三年未得人如此近身的温雪尘浑身一僵,本能地伸手想把人推开,然而手伸到一半,他竟鬼使神差地心头一紧,手再也伸不出去了。 而他这一晃神,藏回袖中的翠玉铃铛发出了叮当一声的响脆罄音。 就在这一声响动过后,不出片刻,周望便从外一掌推开了小室门。 瞧见徐行之也在里头,经由曲驰教养的周望拱手俯身行过礼,又带着与周北南一般无二的气势走入小室中,径直来到温雪尘面前,摊出手来:“我就知道是你藏起来了!快还给我。” 温雪尘看向少女,薄唇一抿,反问:“什么?” 周望先是避开不看他的脸,后来又觉得自己这般躲躲闪闪,太过软弱,便狠狠地一眼横过去,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两汪小潭,将温雪尘那张俊美清癯的脸毫无保留地浸在其中:“……铃铛,还给我。” 温雪尘拧起了眉头。 周望自是不愿与他多耗费时间,自行翻开他的袖口,把铃铛抢了回来。 被封去全身灵脉的温雪尘已不是周望的对手,轻而易举地被夺走了他精心私藏了多日也未被发现的铃铛。 周望对于这件事很愤怒,手握着铃铛,任那玉丸磕玉璧,叮叮当当地响作一片:“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谁准你私下拿去的?” 徐行之发现,那摇铃声甫一激烈起来,就对温雪尘造成了极大的刺激。他的脸色迅速转为灰白,单肘撑上轮椅扶手,掌心死死地抵住太阳穴,似是想把手探进脑袋里去,把绞成一团乱麻的思绪一点点拨弄清楚。 周望见他面色苍白,心里微恻,又思及眼前人与自己的渊源,便不想在此处多呆,转身准备离开。 谁想,她没能迈开步,温雪尘就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 周望一怔:“你作甚?” 温雪尘的声音有些古怪,古怪得好似接下来的话是寄宿在他体内的另一个人说出的一样:“……给我。” 周望握紧了铃铛,玉雪似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周望不了解温雪尘,但徐行之知道,以温雪尘的性情,他这副样子,已近似哀求。 温雪尘从未这般渴望过某样物品,他想要又重复了一遍:“给我。” 他的“我”字在发抖。 周望自幼未曾见过温雪尘,曲驰将她抱大,陶闲宠她至深,周北南教她习剑,陆御九授她阵法,元如昼与她共眠,而眼前这个叫温雪尘的人,出现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些人。 十三年未能体验到的至亲血脉之情,对周望而言太过虚无缥缈,更何况,十几日前陆御九身上流出的血色还印在她眼睛里。 她不想、也不愿对这个据说是她父亲的人施展善意。 周望挣开他的手,奔出小室去。 脆亮的铃声洒了一路,一直蔓延到她居住的房间。 从刚才起一直默然不语的徐行之看向温雪尘,温雪尘似在发呆,右手手掌虚虚握着,好像那里头还藏着一颗铃铛。 他翻身站起,道:“别想了。雪尘,你总是想得太多,然而算来算去,劳心费神。一着不慎,就输了满盘。” 温雪尘眼中这才聚起一丝虚假的活气,眉头微微皱起,在沉默中习惯性地盘算,徐行之又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徐行之这回并没有多拐弯抹角。 他问道:“雪尘,你有想过,世界书究竟是什么吗。” 温雪尘头皮骤然一阵发麻,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双目死死盯住徐行之。 已经对真相猜想到了一二的徐行之,看到他这般神情,终是流露出一个苦笑来。 昔日,他莫名被师父清静君破格提作风陵首徒,惹得四门流言纷纷。在收徒仪式上,师父赠送了一枚手铃给他,说是希望他成为更好的人。 然而在与师父感情愈笃之后,师父却三番四次提出要为自己摘去手铃,徐行之不以为意,均嘻嘻哈哈地打趣了过去。 再往后,便是那次让他永生难忘的天榜之比。 他被诬陷为鬼修,可在明明经过简单调查便能释去嫌疑的前提下,广府君却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随后,卅罗操控着清静君,催动手铃里埋设的灵力,炸碎了他的右手骨头。 ——卅罗、师叔,乃至师父,好像都在忌惮着自己些什么。 再后来,徐行之落于九枝灯手中,记忆清零,自在安然,在谎言中度过一十三年美好时光。 虽不知孟重光为何会知道碎片的具体位置,然而,那时被九枝灯囚于桃源之中、懵然度日的自己,应该更不可能知道碎片在何方。 然而他却写出来了。 ……因为父亲想看,他便按感觉匆匆拟定了几个地名,续在了那半成的书稿之后。 而在写出来的当天,他的书桌上着了一把火,书稿尽焚。 又过了几日,他被所谓的“世界之识”莫名其妙地投入了蛮荒,见到了孟重光等人。 ——九枝灯,包括投他进入蛮荒的温雪尘,似乎同样在忌惮着什么。 十三年前的徐行之,想不通广府君他们在忌惮些什么,只以为自己是魔道反攻正道过程中必须铲除的一颗绊脚石。 十三年后记忆全失的徐行之,同样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坠入蛮荒,只以为自己借了别人一具皮囊,只是刺杀孟重光的一把利刃。 可是,如果将十三年前和十三年后的记忆结合起来看,许多事情便是昭然若揭了。 ——一切的起源,是身为徐行之的自己,写了一本让反派逃出蛮荒的话本。 他在这本话本中提及到的、能够获取蛮荒钥匙关键信息的地点,完全是他在冥冥之中想象出的。 然而所谓的“冥冥之中”,恐怕早已是上天注定。 徐行之继续问温雪尘道:“我体内藏有世界书,可对?” 温雪尘不语,掌心却攥得微微冒汗。 这个最大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了。 他颤抖着闭上眼睛,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但他却听到徐行之用微讽的腔调缓缓道:“雪尘,世界书……其实没有你、师父、师叔所想的那般神力啊。” 第93章 神器之秘 温雪尘死死盯着他,浓淡相宜的一双眉眼里沉着的情绪颇为复杂。 徐行之:“雪尘,你可还记得,我问过你,‘清静君岳无尘,灭卅罗,平定魔道之乱’,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 温雪尘记性向来不赖,当然记得自己当初因为记性不好出的丑。 道学史录,是他们从低阶弟子时期就必得研习的功课。更何况,道魔之争,征狩元年,那都是他们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他没道理会记错。 这件事儿不大不小,却一直横亘在温雪尘心头。直至后来,风陵山出事,扶摇君决意放下他的风花雪月,闭关修炼前,把关于神器的秘辛尽数托付给了温雪尘,他结合着前因后果,才拼凑出了一个真相来。 自此后,他便认定,世界书此物怀有大能,还是莫要让徐行之知道的为好,毕竟人心叵测,他与徐行之多年挚友,也难保徐行之知晓自己有落笔成真的本事后,生出是非之心来。 在效力于九枝灯后,他更忌惮徐行之这一层本事,不然他也不会在得知徐行之动笔写话本时,枉动了杀机,更不至于一时错念,把他投入了这蛮荒里来。 徐行之见温雪尘依旧把自己坐成了个八风不动的泥塑木雕,自顾自想自己的心事,也没介意,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注定不会让人愉快。 他说:“广府君,还有你,你们都知道世界书,可都没试过我的本事。” ……是啊,谁敢试呢。 若是刻意暗示他,让他写些什么,而那事偏巧就发生了,若是被徐行之察觉到不对之处,那便是万事休矣。 徐行之不是蠢人,大家三缄其口、守口如瓶,尚且怕他窥觉真相,哪里会主动去试验世界书能有多大威力? 徐行之说:“你们既没试过,我就帮你们试一试罢。” 他从温雪尘轮椅上跃下,把他推到刚才自己席地而坐的地方,说:“自己看罢。” 那块砂地上的字迹虽然被徐行之用脚抹去了不少,然而匕首锋利,落在地上,便划出一道道生白刻痕,字迹历历可见。 一笔一划,自上而下,涂写满了徐行之的心愿。 最上头的那一条是:“先师风陵山清静君岳无尘立时神魂重聚,死而复生。” 徐行之蹲下身,用匕首在这句话后划了一道,算作标记,也算是指引:“我无法令死者复生。” 紧接着的一条是:“曲驰神智大开,复归清明。” 温雪尘不禁向外望去,曲驰一直坐在从小室窗户外目所能及的地方,试图用河边的湿泥搭上一座塔。他跟陶闲有商有量的,要捏个拿拂尘的小人儿搁在塔前,再捏个漂亮小人儿陪在他身边。 徐行之又道:“我也无法让曲驰恢复正常。” 温雪尘头脑中划过一片心惊肉跳的光亮。 ……莫非……莫非…… 徐行之在下一条心愿旁刺啦啦划出一道白印来:“应天川周北南,生辰八字如何如何,死于天定四年,于天定十五年自塔侧得一天宝地灵之物,重塑筋肉。” 这件事,他前前后后写足了因果,时间、地点,人物,无一不全,最后,他假设让周北南在去年就重得了一具身体。 然而,这个愿望也并未达成。 周北南正在窗外看曲驰搭塔,还过去似模似样地指点了几句,而曲驰丝毫不怕他踢坏他已初具规模的小家,因为周北南仍是魂灵之体,半只脚还大剌剌地融在曲驰盘起的膝弯处。 徐行之还零零星星写了许多愿望,可能的,不可能的,都写了个尽。 “蛮荒诞日,光华普照。” “蛮荒起源巨人尽皆横死。” “封山之主身上同命咒立解,死于非命。” 起源巨人死不死,被孟重光嫌臭嫌吵、信手丢到附近山坳的封山之主死不死,温雪尘无从知晓,但他清楚,蛮荒的天影依旧是灰蒙蒙的,像是一只蒙生了翳的巨大眼睛。 ……好在世界书并不是全无功用的。 温雪尘目光在地上烙下的白色字迹间转过几轮,发现在一片片文字中,竟还是有一条应验的,而且还是应在了自己身上。 “在温雪尘袖中藏铃响过之后,周望闻声来此,索要铃铛。” 这行字写得潦草又随意,还有几分儿戏,然而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恰好,他袖中铃铛响了,恰好听到铃音的偏偏不是旁人,而是周望。 见此情状,温雪尘已是明白了九分。 世界书其物,背负神器之名,听起来神机玄妙,不可尽言,然而当初因其贪恋情爱,假入蛮荒,力量已损之者半;随后又被老祖抽去好容易炼就的元神,损之又半。 经过千百年后,它阴差阳错地附身到了徐行之这具只有初生灵根的躯壳之上,然而只经简单修补,世界书便能与徐行之躯体融合多年,且与徐行之两不相扰。 倘若它真的那般厉害,被它潜伏入体的徐行之的修为怎会只是区区元婴而已? 倘若它真的那般厉害,徐行之那次笔误…… 而徐行之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徐行之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徐不疾,娓娓道来:“由此观之,这世界书也并不是全无道行。当年,我把‘征狩元年’抄成了‘征狩二年’,你与北南便统统把道魔之战的时日记成了‘征狩二年’。当时道是无心之失,现在想来,如若‘世界书’当真能借靠我的右手,落纸成真,那么世道必将乱了套。” 世上之事,皆负有因果,植前尘之因,方生今后之果。许多事情发生的时序差之毫厘,便必将谬以千里。 而徐行之当时的笔误,犯的可不是毫厘之错,他可是足足抄错了一整年的年份。 若是当真是落笔成真,那魔道将会多出整整一年光景筹备战争,那么,孰胜孰败,是道亡魔存,还是道生魔消,都将成为未知。 ……然而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行之只是大笔一挥,改了疏漏,便是皆大欢喜。 这意味着,所谓的世界书,不过是一本通晓古今的大史而已。 它落在徐行之身上,便是选择了一个执笔人,只是它元神已失,并不能操控徐行之做些什么,因而徐行之才得以这么多年,都与这体内神物相安无事。 它只会修正小范围的细节,影响细枝末节的因果,譬如把战争发生的年份从众人记忆中的征狩元年改至二年,譬如抄写一张“周北南输”的小纸条,改写一下推牌的气运,譬如像刚才,制造一场看似巧合的小小风波。 至于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大灾大佞,大祸大福、世界书一应无法左右。它就像真正的史官一般,病骨瘦躯,冷眼旁观。 温雪尘浑身发冷,几乎要把轮椅的木扶手攥出裂纹来。 徐行之站起身来,有些怜悯看着他:“你这几日闭口不言,为的不过是不让我的身份公之于众,让我动用世界书之能,回到现世之中。……现在你大可以放心了,世界书并不能影响世事更迭,我也并不会为祸八方。……但是,我们总会从蛮荒中走出的。” 温雪尘看向他。 徐行之把匕首插回鞘中,发出刺耳的金铁之声:“那个世界是我们的,我们要把它抢回来。” “到那时,我遍寻天下,也要寻到把你救治回来的办法,等你清醒过来,我自会揍你一顿。” 说到此处,他也不再与温雪尘赘言,迈步出了小室。 看看关合的门扉,又看看地上残存的字迹,温雪尘笑了。 ……徐行之能推想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然而他终究还是不知道一些事情。 离开囚禁温雪尘的小室后,徐行之把塔里能动、能说话,能弄清事理的,尽数招到了陆御九的房中议事。 曲驰已失了心智,叫他来自是无用,陶闲又不懂道门诸事,周望尚年幼,因而他们一家三口蹲去溪边,去研究他们的宝塔了。 徐行之、孟重光、周北南、陆御九与元如昼五人,再加上从化外之地带回来的十四名各门弟子,把一间卧房站得满满当当。 徐行之把能说的尽拣着说了,但关于自己被洗魂的十三年,他揭过没提,关于话本,也只是匆匆一笔带过,只谎称是自己被九枝灯幽禁后,怨愤难言,写书发泄,却被他莫名投入蛮荒。 ……有些事情开诚布公,只能求个心安,却会惹得大家心中生了罅隙,毕竟徐行之来到蛮荒的目的并不光彩,说出来除了给大家添堵外别无作用。 一番前因后果解释下来,大家都有点懵。 周北南默然半晌:“也就是说……你是世界书?” 徐行之纠正他:“我想,我这具躯壳既然能容纳世界书,那么留在我体内的,很有可能不是完整的世界书,只是残本罢了。” 周北南还是一头雾水:“……不是……当初我眼见清凉谷被灭,后来我自己又被魔道擒去,还迟迟不见四门祭出神器,便以为神器都早早毁去了……” 徐行之不置可否。 丹阳峰林好信闻言,与身旁的涂一萍面面相觑一阵,才拱手开口道:“我们对此确是有所耳闻。四门刚破之时,便有流言四散,说徐行之身中怀有世界书,与那九枝灯私相授受,勾结谋害四门……” 周北南:“……那你见到我们的时候怎么不说?” 涂一萍道:“当年我与林师兄便不信这套说辞,只当是魔道故意污蔑徐师兄清名,也好借世界书威势,压制各派弟子反攻之心。后来魔道传出风声,说是处决了徐师兄,取出了他体内的世界书,丹阳峰弟子还都难过了数日。” 元如昼听到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倒是很快镇静了下来。 她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其余三样神器都去哪里了?” 徐行之摸一摸鼻尖:“开启蛮荒的钥匙共有四片,而四门镇守的‘神器’也共有四样。我推想,或许当年,蛮荒便是由四神器铸成的,但世界书却不知为何未被熔铸入蛮荒之中,最终落到风陵保管。现在在我们手中的三片碎片,极有可能就是三样神器熔炼融合之后,留下的碎片。” 从刚才起便一直默然不语的孟重光不动声色地补充道:“这几片碎片的所在,皆是师兄偷偷告知于我的。所以我想,师兄可能真的与其他三样神器灵感相通,所以才能指明碎片的所在之处罢。” 徐行之只当孟重光是瞧出了些端倪,知道自己隐瞒了不少事情,却甘愿替自己圆谎,不禁有些感动,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 徐行之仍记得,自己动笔写作话本的缘由,是偶得一梦,梦到了孟重光的名姓。之后种种,他写的怕不是故事,而是世界书感应到的、冥冥中注定会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一切。 正如孟重光所说,世界书既然与其他三样神器并列,能感应到自身碎片与其他神器碎片的所在之处,再经由自己的笔端无意识地写出,亦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周北南连连摇头:“我还是不信。这事儿太玄乎了。” 徐行之也不与周北南抬杠。他本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推测而已。 坐在床边的陆御九直了直身子,提议道:“徐师兄,我们已经找到了三片碎片,虽然不知其中有无世界书碎片,但如果像您推想的那样,神器相汇,必然会产生反应。师兄可以试试看,是否能与其他三片碎片产生联动感应?” 几人互相看了一阵,觉得此法可行。 这碎片来得珍贵,他们一片片各自封装在了锦囊里,由孟重光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封制,其上灵脉交错,不由他亲手开启,谁也拿不走,打不开。 孟重光将三样锦囊置于桌上,同时解封。 与此同时,陶闲带着一双泥手,走至塔内。 曲驰的小塔搭好了,要叫他们来看,陶闲虽劝说他大家都在谈事情,曲驰却不听,眼看着他要自行跑进塔内,搅扰议事,陶闲只得叫周望在其旁稍加安抚,自己先进了塔来,打算蹲在门口,待众人议事完毕,再请他们前往观赏曲驰的作品。 在他走到小室门口时,原本封得妥帖、一分灵流也未流泄出的锦囊同时绽出细碎光华来。 徐行之突觉五脏六腑无一不痛,好像有一只无形巨手一把攥捏住他的五脏六腑,要把所有的血肉一应掏出来一样。 他勃然变色,险些痛得直接滚翻在地。 众人本来是想看一看徐行之与这三样碎片相碰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谁想徐行之周身金光霎时涌现,继而面上就现出了极痛之色。 孟重光惊叫一声,挥手把锦囊封印层层叠了十数遍,搂住徐行之时,脸竟比徐行之还惨白上百倍。 而门外,锦囊解封的瞬间,陶闲亦是一跤栽翻在地,脑袋猛地磕在了门侧石壁之上,咚的一声,声音很沉很闷。 心口痛得他叫不出声来,只得小猫似的在地上挣动,纤细手指死死抓握住胸口,而门内听起来也有些混乱,无人察觉到门外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陶闲。 疼痛稍纵即逝,陶闲把自己弓成一只虾米,惊恐地喘息着。 他分明看见了,刚才胸口疼如刀绞时,有一道金光自他胸口位置透出,甚是可怕。 陶闲一时爬不起来,把汗津津的脑袋贴靠在门边,用嗡嗡作响的耳朵,听起从门内传出的声音来。 作者有话要说:梳理一下~ 从师兄视角看来,他只能靠现有的线索,推测出世界书在自己身上。 有一个重要的事情他并不知道,就是蛮荒里根本没有世界书。 第94章 生未同衾 过了好一会儿,徐行之才意识到自己尚有活气,且正占了陆御九的床休息。 那床是贴合着陆御九身量做的,徐行之躺得很拘束,膝盖得支起来才能勉强塞下,身旁人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依稀能辨认出“世界书”、“碎片”、“其他神器”等等词句。 一股灵流在他体内来回激荡冲撞,感觉挺熟悉,徐行之细想了想,这种湃然如海的灵力属于且只能属于孟重光。 他听周北南着急道:“……引渡不出来吗?” 孟重光不答,但是在他体内穿行的灵流急了许多,自上而下游走一遍后,便抽身而去,想也知道引渡得并不顺利。 徐行之心中暗叹,若是说引便能引出来,师父和师叔当年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是收徒,又是送铃? 他只觉身体重若泰山,费了好大气力才把自己从床上撬起。身体刚抬上一点,便有一双臂弯把他抱起,喂他喝了些水。 徐行之一张脸惨白如纸,倒是未语先笑:“这东西挺够劲儿的啊。” 他已通过蛛丝马迹、简单试验及温雪尘的反应,确证了自己体内含有世界书残卷,而眼前这三样锦囊里装着的,怕正是“离恨镜”、“澄明剑”、“太虚弓”三样碎片。 神器之间同炉伴生,本存有一线灵犀,足可遥感,之前并未聚齐,各自为政,倒也互不干扰,今日四片同时聚齐,果有奇效。 只是这奇效着实要命,现在徐行之还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手套被人翻了个个儿,皮肉在内、骨殖在外的错觉令徐行之心中余悸不已。 刚才,亲眼见到桌上碎片金光嗡鸣齐振、徐行之体内透光的场景过后,没人再怀疑徐行之的话。 周北南憋了半天,才道:“所以当年清静君破例收你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点点头,道:“现在看来,肯定不是因为我长相太过英俊。” 周北南一时语塞,心中气郁难言,索性找了桌子做出气筒,哐地一声擂了上去:“为了这么个屁用不顶的残本遗卷,白白受了广府君猜忌,还折了你一只手?” “哎,什么叫屁用不顶啊。” 徐行之攒了攒劲儿,确定自己麻木的脚趾头能活动了,才把自己灌了铅似的双腿打床上放了下来,由孟重光接手,捶捶捏捏,自己则舒服地伸着腿做享受状:“这蛮荒之境,大抵是用四样神器化成的,虽然不晓得当年为什么独独剩了世界书残卷留于现世,但它借我之手,已指明过可以获取碎片信息的地点。咱们只要再去一趟无头之海,找到世界书的碎片,便能出去了。” 他左手压上右手断腕,抚了一抚。 从刚才浑身上下要命的痛楚来看,世界书历经多年,已经融化入他周身经脉,想再取出,除非杀伤躯体,否则别无他法。 思及此,徐行之神情中多了几分怅然:“若是我被斩落的右手还在就好了。从死物中化出神器碎片,应该更轻松些。” 周北南挥了挥手:“别说那些没用的。我们直奔无头之海便是。” 元如昼微叹一声:“无头之海浩瀚无垠,且没有浮力,想要找一片碎片,岂不是如东海捞针一般?” 周北南好奇:“你怎得知道无头之海没有浮力?” 元如昼:“你忘了?陶闲和曲师兄便是从无头之海来的。陶闲说过,无头之海上常年海雾升腾,一片叶子都浮不起来,当年曲师兄为了拉着他一起上来,几乎耗尽了灵力呢。” 这话说过便算,大家继续讨论,谁也未曾想到这两人会与钥匙碎片扯上什么关系。 周北南朝向徐行之,话头一转:“你就不能动用世界书,让它把碎片位置指得更细一些吗?” 徐行之哭笑不得:“周胖子,你当它是什么?它若是能听我的话,我早就画出一扇蛮荒之门送咱们出去了,还用得着费心巴力往海里跳?” 说到此处,他的力气便也攒得差不多了,“闲笔”啪的一声在他左掌心绽开,挽出一朵漂亮的扇花来:“……眼下倒也还有个省心省力的办法。” 周北南自然急着催问:“什么?” 徐行之大模大样道:“斩我一只脚趾头,看看内里能不能化出……” 话未说完,他便挨了四面八方的揍。 除了陆御九守着十分恭敬之心,未曾动手,元如昼敲他肩,孟重光捏他腰,周北南提枪捣他的腿,三管齐下,把徐行之折腾得前仰后合。 ……好在每一下揍得都不疼。 孟重光脸阴得能滴下水来:“师兄!莫要开这等玩笑!” 周北南则更为直接:“你脑壳里有水吧。” 徐行之咳嗽一声,以扇挡面,轻松笑道:“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孟重光却并未被他这套马虎眼糊弄过去。 他们从化外之境得来的第三片碎片看似轻而易举,但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外加林好信他们已在荒野沼泽下栖居十三年,方才得到的。 这最后一片碎片若是死活找不到,以师兄的性情,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再在蛮荒蹉跎十三年? 到时候,师兄倘若真的为了他们能成功脱出蛮荒,为取碎片,再斩手足,自己真的能阻拦住师兄吗? 孟重光心里慌张,就偷偷去牵徐行之的手,却被徐行之率先把手抓在掌心,安慰地捏上一捏。 在大家继续讨论起神器的玄妙奥秘时,徐行之悄悄对孟重光附耳道:“你放心。无论我再做出什么决定,都会与你商量。” 他似有似无的沙哑气声落入孟重光耳中,搔得他耳垂都发了红:“信我,可好?” 周北南目光一转,发现两人正耳语声声,亲近得很,不由有点眼热地看了一眼陆御九,发现他正乖巧地立在床栏边,同样是艳羡无比地看着百无禁忌的孟重光与徐行之,看了一会儿,眼角余光也不自觉往周北南处瞟来,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偷瓜吃的小田鼠。 很快,小田鼠的目光和他的瓜交汇在一处。 大眼瞪小眼不过片刻,小田鼠马上夹着尾巴逃跑了。 周北南摸摸微热的鼻子,简单粗暴又满含嫉妒地打断了孟重光和徐行之的耳鬓厮磨:“你们俩等会再骚。事不宜迟,我们何时出发?” 徐行之把扇子合上,指尖盘玩扇柄竹骨:“我想,此番我们并不用着急前去。想要弄清这几个问题:雪尘被咱们擒获了,他该如何处置?九枝灯若是发现雪尘被囚,是否会派人来救他?咱们是分兵前去,还是浩浩荡荡一齐开过去?这些问题都要细细商议才是。况且小陆前些日子受的伤不轻,养一养元气也是好的。莫急,莫急。” “……能不急吗?”周北南嘟囔着,“你也说过,世界书借你之手,写下的并非碎片的确切地点,而是能够获取碎片消息的地点,万一那碎片曾出现在无头之海,后来被人取走了,那又该怎么办?” 徐行之悠悠道:“不论钥匙碎片是被取走了,还是仍在无头之海中的某处,我们总能从无头之海之中得到一些有用讯息。” 这是世界书指明的,无需怀疑。 陶闲游魂似的从高塔晃回来时,就像一只漂亮又纤弱的小纸人,飘飘荡荡,好像脚都沾不了地,随时都会随风飘走。 曲驰亲手搭建的小塔已经颇具规模,他为了给塔添些色彩元素,跑到了数十米开外挖掘黄泥。周望则尽忠职守地蹲在她干爹搭建的塔边,生怕侧旁里杀出些小型野物,叼咬坏了他的塔。她顺便还领了曲驰的命,一手水一手泥地捏起了代表他和陶闲的小人儿,捏得很是卖力,好像想通过这样的卖力来忘却一些人或事。 陶闲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侧,用梦游者的腔调缓缓道:“阿望,折些漂亮柳枝来装饰,看起来会好看些。” 周望听出些不对劲,仰头一看,也顾不得手里的小人儿,挽住陶闲的胳膊,抵住他纸片似的迎风打晃的身体:“干娘!” 陶闲摇摇欲坠,但竟是站稳了,没真的跌摔下去。 又是一阵风过,飘飞的衣物在陶闲胸前勾勒出肋骨的清晰形状。 周望不晓得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陶闲只在塔与河之间打了个来回,竟就瘦得下巴都尖了出来。 但是除了苍白了一些,陶闲与往日的陶闲也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还有心对她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让周望愈加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错看了什么:“快去折些柳枝。我只是有些头晕,不打紧的。” 陶闲向来身子骨弱,这十几年来大病小灾从未断绝,气喘之症相当厉害,肺与心的状况也不大好,时常走着路都要喘起来,周望便当他是犯病了,见他佯作无事,心中生焦,先扶他在一处溪石边坐下,又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细心地掖了一掖,才跑去找曲驰。 陶闲低着头,先看自己的双脚,又看自己稀薄的影子,直到一个更高大的影子把他的影子松脂似的覆盖包裹住。 曲驰抱人的时候,动作很轻很柔,几乎是把陶闲当易碎品来对待:“不舒服吗?” 陶闲额头浮着一层细碎虚白的冷汗,曲驰用涤干净的手取出手帕,湿漉漉地在他额心擦拭,那珍之重之的模样,看得陶闲心中发颤。 他捉住了曲驰的手。 这个动作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往日,他对曲驰百般崇敬,从未胆敢有过主动的躯体接触,以至于他现在觉得自己像在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曲驰好脾性地由他抓着,说:“手好冷。我的热。你握紧,好好暖着。” 他误会了陶闲抓住他只是为了把他当做手炉,而陶闲也并未多加辩解。 周望唤来曲驰后,便乖乖依陶闲所言去摘了柳枝。 ……有干爹在,干娘不管有多难受都能平复上许多,她又何必强自陪在身侧碍手碍脚呢。 陶闲握住那团火,恍惚间烫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曲师兄,待我真好。” 曲驰瞧出陶闲与平日略有些不一样,但他寻不着像样的词汇语句来表之述之,只好说:“不够。”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本来还能更好一点的。 ……这不得不让曲驰产生了一些说不清的遗憾。 陶闲脸上笑影愈重:“曲师兄为何要待我如此好呢。” 这个问题对曲驰而言就太过复杂了。然而对于陶闲的问句,他都是要回答的,不然不好。 于是他歪着脑袋,费力想了很久:“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陶闲眼里有泪光,笑容却很温暖,很容易就能让人忽视他冷白色的病容。 曲驰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 ……一个自从他抱着陶闲爬上无头之海的海滩时,就长长久久盘桓在他脑中的一个理由。 他说:“你很重要。” 很快,曲驰就发现这个回答似乎并不能让陶闲满意,因为他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睫间大滴大滴浑圆的泪水落下,砸在松软的溪泥上,饱和的泥土吃不进水去,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一个个泪坑。 曲驰手忙脚乱起来:“……你别哭呀,哭什么?” 陶闲哭出了声来:“我很重要。为什么啊?” 可问题的答案,他刚刚已经知晓了。 陶闲从来不是痴愚之人。相反,因为从小被嫌弃、被挤兑,他对很多事情要比寻常男子甚至女子都要敏感得多。 落入蛮荒后,曲驰对他无来由的宠护时时令他幸福又惴惴。他总觉得曲驰对他太好了,好得让他心慌。 而当他栽翻在陆御九房间外,惊恐万状地看到从自己左胸内透出的金光时;当他动弹不得地趴伏在房间外,忍着心脏的剧痛听房中诸人议论起关于神器碎片的事情来时,他已根据他们的议论,拼凑出了一个属于他陶闲自己的真相。 ——曲师兄被打入蛮荒的那一日,他虽已遗忘了许多细节,但他记得有一个坐轮椅的男子,在和一个锦服华裳的俊美男子喁喁片刻后,突然指向曲师兄,叫嚣着什么搜身,似乎某样重要之物在曲师兄手中掌握着。 继而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混乱,在混乱间,陶闲只觉心口像是被突兀地戳上了一枝蘸满松油的火把,倏地一下燃起滔天之火,痛得他只来得及听清曲驰在自己耳边低呼的一声“不”,便堕入了彻底的黑暗间。 而刚才的试验,已经替陶闲印证过,自己体内与徐师兄体内,均含有蛮荒钥匙的碎片。 至于碎片何时入了他的身体,大概便是在那次火烧之痛时吧。 这样想来,他果真是对曲师兄很重要的。 ——自己本是世界书碎片的容器啊。 曲师兄对自己的精心呵护,对自己的温存体贴,现如今都有了答案了。 他眼里漾着泪光,唇角却挂起了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在暗暗愧悔自己这副病躯残骨,拖累了大家太多太多,如今,自己总算是有了作用了。 但与此同时,他又抱着一丝微茫的期望,期望徐师兄他们能在无头之海中找到碎片,就像他们前三次一般顺利。 到那时,他与徐师兄都不必为了这钥匙献祭,皆大欢喜,多好啊。 陶闲不愿去想,那“从无头之海中可以获取钥匙碎片关键消息”的世界书预言,有可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他握住曲驰温暖的手掌,心中密密麻麻地生出纠缠如藤的渴望与期待。 哪怕自己是一朵半枯萎的、丑陋的、丝毫没有半分用处的小花,他也想种在曲驰身边,日日看着他,陪着他。 这是他卑微的、不愿与人言说的心愿与秘密啊。 …… 几日以来,塔中诸人接连议定了很多事情,到目前,唯有一件悬而未决。 ——温雪尘该怎么办? 要不要留下人手,看着温雪尘,免得叫他逃了出去? 万一他跑出高塔,跑出蛮荒,向九枝灯报告他们的去向,引来九枝灯的追杀,甚至引得他们也去往无头之海,与他们争抢碎片,又当如何? 然而,一切的疑问,都终结于数日后清晨时分的一声喊叫:“温雪尘跑了!” 最先发现坐在轮椅上的温雪尘是一具杂草捆就的替身傀儡的,是某个去送水和果子的丹阳峰弟子。他发现温雪尘良久不动,疑心他是犯了心疾,便走上前去小心地推了他一推,没想到碰触之后,表相破碎,本相显露,竟只是一具傀儡而已。 徐行之等人闻讯赶到小室之中,拉开他的轮椅,发现轮椅下挡着一面用鲜血画就的移形阵法。血已陈了,渍染在砂石地上,像是一朵深褐色的花。 孟重光凝眉:“他逃回现世了?!” 徐行之盯着那一堆杂草,摇头:“应该不会。” 温雪尘灵脉被封去,他经过几日努力,大致也只冲破了一点点禁锢,这点微薄的法力,不足以支撑他移换出太远的地方去,更别提转移出蛮荒之中了。 蛮荒钥匙只有一把,握在九枝灯手中。在蛮荒,任何传音之术都会被隔绝,唯一具有沟通三界之能的宝器灵沼镜,徐行之他们也未曾在被俘后的温雪尘身上搜到。 这也便意味着,不论是他们还是温雪尘,都没有机会与外界的九枝灯取得联系。 温雪尘逃跑,也只是藏入了蛮荒某处而已。 徐行之蹙眉细思片刻,道:“走。” 周北南疑惑:“去哪里?” 徐行之行事果决,已迈步朝外走去:“去他可能去的地方。” 孟重光亦是不懂徐行之所指何地,但还是乖乖随他向外走:“师兄,你说他可能去哪里?” 徐行之稍稍驻足:“你可告诉过他,小弦儿埋在哪里?” 周北南一怔。 他确实说过,当时极怒之下,他什么都说了,小弦儿为何而死,死在何处,他一一历数给了那麻木不仁的温雪尘听,却换不回他半分心潮波动,这令周北南出离愤怒,又无可奈何。 以温雪尘凡事较真的性情,在无法逃出蛮荒的前提下,他极有可能会这里,求证几人所说是否属实。 “凡炼就高等醒尸,令其尽忘前尘,方好驱使。”徐行之大步流星朝外行去,“然而,人生在世,必有眷恋难舍之事。若是难以扭转,炼尸之人便会强行把相关人事,尽皆施法抑住。” 话说至此,在场诸人均已明白大半。 ……醒尸,正如魔道向来作风,求的是癫迷人心,惑乱神志。关于周弦,温雪尘忘得最是彻底,可反过来说,这也是他所有封印中,最容易动摇的一环。 第95章 终获安宁 风呼当哭,砂石弥漫,虎跳涧常年弥漫的浓雾被吹散了一角,露出了尚算清明的天景。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四足小怪物叼着一根被风蚀得发脆的骨头,挺着囊似的白肚皮往前跑动,耷拉下来的空空腹部来回撞击着它肮脏有力的足肢。 蛮荒诸物都在忙于死生,谁也来不及看顾谁。 陶闲身体不适,但看到曲驰急于去查探温雪尘情况的表情,便乖乖地缀着他,一语不发地跟去了。 巨塔需要有人看顾,于是所有从化外之地回来的弟子均留在了塔中,徐行之等人轻装简行,直奔虎跳涧方向,也即周弦的埋骨之地。 周弦的坟立在山洞侧旁的背风处。 十三年前,周弦是由陶闲和曲驰一力埋葬在此处的,因为彼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在数月后他们会有一个稳定的家。 待他们在塔中落脚后,不是没有人提出要将周弦尸体起出、重新葬到塔边的,然而大家商议一番,还是作了罢。 入土便算为安,何必再为了活人的一份心安,惊扰亡故之人的清梦呢。 坟是平坦的,因为在蛮荒这般的蚀骨恶风之中,修筑一个坟头,不需半月就会被风自行铲平。好在她躺在地下,也算不得孤单,至少旁边还有一个程顶作伴。 迷雾磨洗,风沙粗粝,曲陶二人立下的木碑不出半月就朽烂了,后来周北南找回此处,叮叮当当地为他们做了两套石碑。 彼时周北南的记忆也未曾复苏,因此只恨自己当初身入蛮荒,未能及时找到妹妹,却丝毫不知自己的尸身就躺在百步之外,苫着一层飞灰尘烬。 而等周北南恢复记忆后,徐行之和他一起来拜祭过周弦。 蛮荒里没有上供可用的香,而徐行之当初的法力也不足以化出檀香一类的东西来,只好折了三根形状还算规整的树枝,插放在那孤零零的坟前,用火石点燃了,化作三股缭缭的湿漉漉的青烟,权作祭奠。 那时的徐行之尚未恢复记忆,但盯着那沐风受雨的坟墓看了一会儿,也看出了一些莫名的酸楚意味来。 从地上沉重纷乱的足印判断,温雪尘显然是从百里外就竭尽了全部灵力,他应该是折了一根粗木做手杖,踉跄着走到此处来的。 即使如此,他因为逃得早,也比他们早来了起码三日有余。 温雪尘来到这里的一切动向都有迹可循。 他并不知坟墓的确切所在,便先进了避风的山洞,盘绕一圈,无所收获,于是,山洞门口多了一进一出的两行脚印,步伐还算稳当。 坟墓并不难寻,因此他很快绕到了背风处,看到了三座并排而立的坟。 两座老坟,一座新坟。 新坟上写的是周北南的名姓,他和程顶的石碑一左一右地拱卫在他宠爱的妹妹身侧,如同最忠诚的卫兵。 为着探询真相,温雪尘下手掘了坟,用的工具应该是伴行一路的木杖。但是敲挖到一半,兴许是挖到了石头,木杖断了,木屑四溅,他便把手杖丢弃到了一边去,双膝跪地,开始亲自挖土。 温雪尘当时该是心绪烦乱,因为被扒翻上来的碎石石面上凝结着数枚干涸的血指印。 挖到的东西大概会让他大大失望了。那只是一具骨头,虫子已经把她裹身的衣服连带皮肉一起啃咬尽了。 在长久的辛苦挖掘后,他除了一具面目难辨的骸骨外,什么都没能得到。 以温雪尘的性情,大抵会在心中骂自己一声蠢货吧。 即使如此,他应该还是在掘开的墓边坐了许久,墓边能看到盘坐的痕迹,指尖烦躁地在泥土上切画的痕迹,甚至还有阴阳环的花纹刻印在泥里的痕迹。 向来挑剔的贵公子就这样狼狈地坐在一处掘开的坟边,呆坐了许久,然后,他发现了某样东西。 当年下葬时,曲驰想斫来几棵树木,刨出个棺材来,可惜蛮荒土地营养不良,数十里之内尽是矮树枯枝,蝇蚁肆生,他寻来的最高一棵树,伐去枯枝败叶,朽木烂眼,也只够做个干干净净的长匣子。 所以,周弦随身的长枪被安置在了她的身侧,她使得最顺手的短枪以及身上的一应小物,都被放在了匣中,免受了虫咬鼠噬。 那匣子显然也被温雪尘打开了来。因为在坟头有一堆有棱有角的碎块,应该是在地下埋藏日久,本就脆弱,现下受了风,见了光,又被搬运出来,一时不慎,便立时垮塌成一片潮湿的木渣。 徐行之凭借自己的记忆,知道那温柔缱绻的女子总是带着一条亲手绣的干净手帕,一枚玉铃。和自己肆意张扬的手铃声不同,她连身上的铃音都带着几分温婉柔情,泠泠的声音仿佛是一道清泉,自人心间潺潺流过。 然而玉铃被取走,戴在了周望身上,随她下葬的大概只有手帕、香囊等女孩子的零碎小物了。周弦向来简单朴素,所带之物不求金贵,一应均是普通世家女子的配饰,想来该是无甚特别的。 但是,这些小小的、无足轻重的物什,却就这般撬开了温雪尘被尘封已久的心门。 温雪尘的记忆本是虚妄捏造之物,以他的灵慧,一旦察觉到一丝不对之处,那么,哪怕是再精心搭建、维护的记忆沙堡,也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想起来了。然后他疯了。 任谁都能根据他留在周弦死去山洞里的痕迹看出来,他疯了。 洞中的地面上一片鲜血淋漓,满是血与内脏混合而成的污物。 他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杀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剖心,挖肝,割喉,切脉,竭尽想象,用尽所能,他在自己身上开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个个都比孩子嘴巴还要大。 然而他无痛,亦无死。 没人能让死去的人再死第二遍,也没人告诉他已经死了冷了的心为什么还会这么痛楚,痛得想去死。 温雪尘的手指在空中乱抓,想要抓去在此间消逝十三年的灵魂,但他什么都抓不住,把指甲抓翻了也什么都抓不住。谁也不知道他在地上痛苦翻滚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神思混乱间想了些什么。 留给徐行之他们的,只有满山洞的血迹、抓痕、刻痕,以及仓促混乱的文字。 徐行之顺着往山洞中走去,趟过从温雪尘身体里流出的血河,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缓缓滑过。 山洞里满坑满谷,都是用碎石蘸血写就的疯言疯语。 温雪尘起先是拿了乱石在自己手腕上乱划,旋即四下切割、舞动,他在山洞间重复刻写下了起码千余个周弦的名字,却耻于在那茫茫的名字间刻上一个“温雪尘”,与之相伴。 刻过千遍后,温雪尘的神志也该是越来越清楚,因为他刻下的字迹渐渐有了条理。 周弦,周弦,周弦。 血字一直从洞口延伸至洞穴深处。 他用三日光景,在这里狂乱地追悼他的心爱之人。 最后,他慎之重之,怀着一点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渴望,在山洞一角刻下了一个不一样的名字。 “温望”。 这两字刻得很小,很细致,很精心,且藏在黑暗洞窟最靠下的位置,若不是来人目力极佳,是绝看不到这两字的。 这是他写给自己看的梦想,就像小时候新年祝祷、放飞孔明灯时,在纸条上悄悄写下的梦想,只有天、飞鸟和自己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笔走至此,温雪尘已冷静了下来。 温雪尘其人,清冷孤寂,却极有主意,他疯过癫过,最后总要报仇雪恨,并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归处。 醒尸的血并不美味,甚至还有毒,更何况是一具苟延残喘了十三年的醒尸,就连向来嗜血的虫蚁野兽都不愿践足这片血洞。 所以,看到山洞尽头存放的几样东西时,徐行之半分都不意外。 ……他放光了自己的血,护住了他想要留给他们的秘密。 陆御九跟在徐行之身后,看到内里鲜血淋漓的洞天,膝盖一软,跪倒在一片血渠中。 山洞尽头的巨石板上,赫然画一副详略得当的血绘长图,标注着魔道每一支宗派的所在之处,守宗阵法,人数几何,温雪尘向来处事谨严,每一个他能关照到的细节,都标绘得清晰明了。 但陆御九看向的地方和徐行之全然不同。 温雪尘惯常使用的青玉轮盘,扇凉的小扇,阴阳环,俱被拢作一堆,放在了一块青岩之上。 他膝行着上前去,将东西一样样捧起,又颤抖着放下,最后,他双臂环抱起那枚青玉轮盘,把它贴身揽进自己的身体里,颤抖着痛哭出声。 ……温师兄想起来了。 但把所有随身之物都留下的温师兄又能去哪里呢。 陆御九的眼泪扑簌簌落在轮盘之上,轮盘似是有所感应,其内透散出的温润清光,竟化作一双无形的、冷情的胳膊,把陆御九整个抱揽起来,无声地拍抚着他的额头。 陆御九尚未察觉,只顾着流泪,徐行之站在他身前,是以也未曾觉察。 放在那巨石板下的,还有几封信函。 说是信函,也只是几张折叠起来的树皮,用鲜血写着某某敬启。 温雪尘向来为人体面,怕是从未使用过这样的纸笔。不过对他而言,有很多事已经不重要了。 收信人有三个,孟重光,徐行之,以及陆御九。 徐行之俯身展开了自己的信件。内里的字迹依旧是用血写就,寥寥八字,朱色渲染,刺得他双目生痛。 行之,抱歉。莫要寻我。 恰在此时,陶闲进了洞来,满洞的血腥气冲得他脸颊更苍白了几分。 他扶着一块稍干净的地方,小声叫:“徐师兄,徐师兄。曲师兄他们找到温师兄了。” 陆御九抱着那青玉轮盘,一马当先地冲了出来,左右望上一望,却发现几人都立在周弦坟前,无人妄动。 徐行之快步自洞中出来,听见陆御九着急地大呼:“哪里?在哪里?” 周北南神色中怆意难掩,他伸出一指,示意诸人安静。 陆御九惶急之下,眼圈发红,却硬是忍住了泣声,伶仃地抱着温雪尘的轮盘,侧耳细听。 半晌后,他双目猛然睁大。 他听到了一缕幽微的呼吸声,声音不是来自地上,而是地下,被层层新翻出来的土壤稀释过,近似于无。 徐行之握住信函的左手垂下,眸光沉沉。 ……他早猜到了。 在留下三封信和自己的信物后,温雪尘一无所有、浑身浴血地爬出了山洞,用双手挖掘出了一处墓穴,为自己十三年前就该死去的**找了一个归处。 ——温雪尘与周弦,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温雪尘躺入泥土中,用已然挖翻了的十指,把刚刚挖出去的坟土重新盖回二人身上。 温雪尘不觉得痛,实际上也用不着呼吸,因而这项把自己掩埋起来的工作,他做得得心应手。 经过漫长的劳动,又调动了体内仅剩下的一丁点法力,他的世界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身边躺着他的弦妹,黑暗的地母慈悲地包容着他,温雪尘感知到了过去十三年都没有体验过的安心。 他在那具骸骨耳边低语,送出了他没有一次能送得出去的情诗:“……坐观天地卧观心,流云成卿,飞星成卿。” 说罢,他握紧骸骨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他早已死去,又养成了一具永不会死的躯壳,那么,他就永远在这里陪着他的弦妹。 温雪尘进入墓穴时,除了一身蝉衣,手中唯执一帕,上书“弦”字。 周弦一身瘦骨,手中亦执一帕,上书“尘”字。 命若琴弦,满身风尘。 弦尘二人,此间相聚,永不分离。 地上诸人望着地上一座平坟,谁也没提要将温雪尘带出的事情。 唯有曲驰小声说:“雪尘在里面。” 周北南垂下头,略有凌乱的鬓发垂下,挡住了他的眼睛:“……别说了。” 曲驰说:“我替他将灵力封印解开。他在里面,会舒服些。” 当初擒获温雪尘后,孟重光一心记挂着昏厥的徐行之,因而温雪尘的灵力是曲驰动手封印住的。 这回没人阻拦于他,因此曲驰捻起心诀,破开了加诸在温雪尘灵根之上的束缚。 刹那间,华光大盛,但那光芒并非来自地底,而是来自陆御九。 手捧轮盘的陆御九只觉脉轮宛如被尽洗一遍,双膝猛然砸翻在地时,神灵却觉清透轻飘,一路朝九天之上涌去。正静明虚,纯气沆砀,陆御九的浑身都被纯净无比的灵力蚕茧似的包裹起来,一如初生孩童。 饶是徐行之,眼见此景也瞠目了片刻,方才含着极痛之意,哑声道:“雪尘啊……” 这是温雪尘送给陆御九的最后一份礼物。 ——温雪尘生剖了灵根,熔去其形,将其寄寓融合在轮盘之上。 他算到曲驰会释出他的灵力,也算得到清凉谷上下,唯剩一个陆御九有资格去碰触他的轮盘。而能继承他这通身灵力的,也只剩下一个道鬼双修的陆御九。 现如今封印一解,他修炼数十年的功力,尽数涌入了陆御九体内。 而他的青玉轮盘,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铿然一声,摧折成数片玉瓦,灵力流散,殉主而去。 陆御九通身灵光流离,宛如长灯明澈,然而功力骤增,并未让陆御九感到半分喜悦。 他张着嘴,已哭喊不出声来,口中唤出的声音颤抖如咽:“温师兄……” ……他的温师兄清醒地躺在眼前的浮土中,却已与他们山海永隔。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就连曲驰亦在发呆,竟一时间无人发现,陶闲留在了山洞中,并未出来。 徐行之刚才看到的信函,他也看到了,于是他把剩下两封信函捡起,打算出去交给孟重光与陆御九,然而当他目光扫过“孟重光”三字时,却不由得滞住了。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陶闲晓得,这位温师兄极厌恶非道之人,对孟重光更是不假辞色,为何在这分离之时,不留下只言片语给关系更好的温师兄和周师兄,偏偏要给孟重光留话? 而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预感,陶闲觉得这封信他一定要拆开看上一看。 在短暂的踌躇之后,他白着一张脸,颤着一双手,打开了折叠着的树皮。 陶闲虽不大识字,但是上面的字都不算难,每一个字他都能看得懂。 少顷,他浑身剧烈哆嗦起来。 “蛮荒之境,三器化成。世界书一分其二,半属陶闲,半属行之。务必杀陶闲,保行之。” 陶闲一把将染着血的树皮揉皱,手忙脚乱地藏入了衣袖间,像是急于藏起一个不堪入目的化脓伤口。 第96章 无所不能 蛮荒在响过一声跨越千嶂的响雷后,进入了它绵延漫长的雨季。 天落豪雨,决河相倾。大雨延迟了大家前往无头之海的行程,但也算是给了陆御九调息养气、炼精化神的契机和时间。 陆御九迁去了附近一座空山,在靡靡雨声中独身一个攀上高岩险峰,于绝壁之上寻到一处可供安身静修的山洞。周北南与其他两名应天川弟子则横槊立枪,镇守于山下,以保他清净太平,环堵安然。 以前的周北南性子烈说话冲,公子哥儿脾气大,死后倒是沉淀出几分沉稳之风,安安静静盘膝而坐,感八方来气,唯恐有野物出没,扰了陆御九修炼。 两名应天川弟子这些日子也看出些门道来,自知自家公子是一门心思瞧上了这清凉谷小弟子,但既是自家人,难免多出了偏私之心。 趁周北南打坐相护于陆御九时,这二人便窃窃私语起来。 “咱们家公子可是道门正统,跟一个清凉谷外门弟子相好,未免太**份了。” “更何况还是以主奴相称,着实不好听。” “咱们公子皮相也算是上等了,偏生配上一个容貌尽毁的……” 周北南耳听八方,又岂能听不见这两人嚼的舌根。 他嗤之以鼻,抄起两块石子,准确弹射到替他抱不平抱得热火朝天的两人的后脑勺上:“少议论他。再犯一次,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其中一名摸着后脑壳鼓起的肿块,苦着脸想,罢罢罢,瞧周师兄这模样,怕是日久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周北南手撑长枪,安然而坐,想也知道这俩兔崽子在嘘叹些什么。 ……他当初为何会选定陆御九呢。 这么说吧,陆御九矮小,爱哭,脾气不好,然而剥去一切,他都是那个顽强、坚韧,哭泣着也要把整个清凉谷背负于自己身上的矮个子青年。 见过孟重光和徐行之这般的上好皮囊,周北南回头再望一望,还是发现戴鬼面的小陆最好。 当自己魂核在即将溃散前无意识地飘向他的时候,一切在冥冥之中已有注定。在那之后,什么丑美,什么身份,他周北南喜欢的人,便是天下第一的好看,天下第一的尊贵。 在洞窟之中,陆御九端端正正取下鬼面,露出一张清秀白嫩的面庞。 感知着躯体内有些陌生的灵力波流,他一时间百感交集,想要哭,却又总觉得有温雪尘在体内静静看着他,便把泛到口中的酸意缓缓咽下。 他眼泪汪汪地想,以后再也不会饿着周北南了,真好。 陆御九本就有金丹二阶的修为,又全盘继承了温雪尘的灵力,因此提升之速远超所有人想象。 在他入洞静修第七日,蛮荒中的豪雨在某一瞬间彻底止绝,一道飞虹气冲云天,万千虫兽尽皆失声。 两名应天川弟子蓦地一惊,拔枪四顾,只怕天象有异,是极恶之兆。 只有周北南在短暂怔愣后,兴奋得直接跳了起来。 ——陆御九竟只用了短短七日,便直接突破了元婴修为,修得了元婴之体! 因为蛮荒与世相隔,天道亦难以关照,陆御九竟直接免了元婴雷劫洗髓伐毛之苦,平安过渡,毫发无损。 陆御九发了疯似的修炼,像是一只因为即将过冬,不知疲倦、也不知道饥饱的小兽,一直致力于把尽可能多的食物塞进嗉囊里。 而在高塔之侧,向来平缓的小河水面高涨,越出河岸,湍急地朝四面八方漫溢,好在高塔有孟重光设下的阵法庇护,流入高塔间的雨水经过截流,仍呈潺潺静好之态。 长久的落雨好像把时间的流速都拖得缓慢起来,大家闲来无事,倒有了几分闷起头来过小日子的随性惬意。 徐行之房间一角新添了一口火塘,里头哔哔啵啵地响着火声炭声,徐行之把软榻布在火塘边,坐在榻侧,只觉脸和手都被烤得热乎乎的。 徐行之披在肩上的兽皮长袍被硝制过,原本的浓郁生碱味道被新鲜木枝翻来覆去地烘烤过,拥在身上,木香袭人,暖意融融。 孟重光则躺在徐行之腿上,闭目听雨。 徐行之把手烘热后,贴在孟重光脸颊上,却贴了一手的汗。 一拎他的衣服,徐行之发现他浑身上下活像是被水洗过似的。 徐行之畏寒,再怎么暖和也不嫌,但孟重光是个火炭体质,和他蹭在同一口火塘前,也难怪热得难受。 徐行之赶他:“热的话就去床上安置着。” 孟重光被烤得发昏,哼哼唧唧地念叨着:“师兄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徐行之就不赶他了。这孩子自从化外之境回来后,便一门心思地黏准他不放,叫人既好笑又好气,偏又生不起责怪他的心,只能惯着了。 他捏了捏孟重光的鼻子,示意他:“翻个面。让我烤烤后背。” 大团子乖乖跟着徐行之挪了方位,待避开火势后,他满身的汗总算是落下了些。 孟重光被烤得几近中暑,现在好些了,就开始上房揭瓦:“头晕。” 徐行之给他按脑袋。 他撒娇:“要抱着。” 徐行之笑他矫情,但该抱还是抱着,还亲了亲他的唇。 烤了这么久的火,他的双唇还冷得很,亲起来如同吻冰尝雪。 这一切都太好了,孟重光突然疑心起这是梦来,索性身体力行,四肢绳子似的把徐行之缠起来,勒得徐行之想笑:“干什么干什么,又发癫。” 孟重光还想说点什么,房门却突然从外被叩响了。 说是叩,那声音却小心得过了分,更像是在挠。 徐行之止了笑闹,扬声问道:“谁呀。” 门开了,一个秀气的脑袋谨小慎微地先探了个发顶进来,缩回去片刻,又探出了额头:“我,陶闲。” 孟重光本来只觉自己做了个好梦,不料平白杀出了个陶闲,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一切都是真的,脸都黑了,语气自是客气不到哪里去:“干什么?” 陶闲吓得又只剩了个发顶露在门缝间:“我与曲师兄,房中太冷,做针线活手冷,想,想借徐师兄房间,暖和。” 孟重光:“……走开。” 与此同时,徐行之道:“请进。” 两个声音交叠在一处,陶闲一时间简直是进退两难。 孟重光和徐行之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阵,最终还是前者乖乖让了步,蜷在徐行之怀里没挪窝,夫唱夫随道:“进来吧。” 陶闲一进来就看见两个歪在软榻上的俊美男人,红意泛到了耳朵根,叫了声徐师兄,又叫了声孟师兄,才唯唯诺诺捡了把冷板凳坐下。 徐行之招呼:“来这儿坐,暖和。” “不,不用。”陶闲拎着他用细枝编成的针线篮,羞涩道,“这里就很好。” 徐行之也不勉强他,由得他自在。陶闲有了个火塘暖身,坐定呵手片刻,便从针线篮中拈出一件正在织绣的贴身小褂。 蛮荒里的东西精细不到哪里去,可供纺绩的棉麻更是难寻,几人也是寻找了许久才勉强找到了替代之物,而陶闲篮子里的显然都是经过精之又精的挑拣才剩下来的,论其柔软舒适,与普通棉丝也相去不远。 这般精细的东西做来是给谁的,徐行之问也不用问。 他径直问了另一个问题:“曲驰呢?以前看你们焦不离孟的,你单独一个出来,他放心?” 陶闲拉扯着针线索索作响,面上带着一点温存的笑影:“没事的。他知道我在这里。” 说着,他咬断了一截线头,很轻很轻地说:“再说,他不能,总离不开我。” 徐行之微微凝眉,觉得陶闲这话古怪,但至于哪里古怪又说不很分明,只好笑道:“他就是离不开你啊。一小会儿见不到就到处找。” 陶闲羞赧地笑了:“徐师兄不要这么说,我,我没有,那么重要。” 但这并没有耽误他的双手上下翻飞,至少在针线这个行当里,他能享受到充足的自信和快乐。 徐行之注意到,陶闲指尖有几处已缠上了薄薄的白纱布,从纱布底端透出来一片鲜红,像是被磨破了。 徐行之刚想发问,陶闲就抬起脸来,期期艾艾道:“徐师兄,孟师兄,你们,不用管我,就当我不在。” 不过陶闲真的很容易叫人忽视,他本身就瘦,薄薄一片人影弓着腰坐在那里,寂静地做着他的针线,很容易让人疑心他只是一道影子。 徐行之也不愿叫他不自在,便自顾自与孟重光聊起天来:“等到出去了,你想做些什么?” 孟重光干脆利落:“杀了九枝灯,剥皮抽筋,熬油点……” 话说至此,他突地记起自己温柔乖巧的形象来,立刻把自己扮成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猫,蹭了蹭徐行之的手背:“……重光听师兄的。” 徐行之乐了。 他当然不会忘记房中还有一个人,有意无意拿话照顾着陶闲:“小陶呢?等出去之后,小陶想去哪里?” 陶闲低着头运针如飞,把自己坐成一道清癯的瘦影:“我,不知道。” “跟着曲驰?” 他呆呆地重复:“嗯,跟着曲师兄。” “到了凡世间,你的手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徐行之道,“你都多久没穿过现成衣服啦?到时候叫曲驰从头至尾给你置办一件。” 陶闲忙碌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他这些日子为曲师兄赶着做了四季的衣裳鞋袜,还做了剑套,唯恐将来没有人再给他做衣裳了。但经徐行之提醒,他才想到,外头世界里,有丝锦素缬,有绫绡罗缎,自己这一身棉不棉麻不麻的衣裳,有什么稀罕的呢。 有一瞬间他很想哭,但他最后还是含着眼泪笑了:“嗯,好呀。” 徐行之枕靠在软榻上,被火烤得热了身体,睡意也如影随形地笼罩了上来了,迷糊中想起了一件事,他抓住孟重光的手,随口询问:“雪尘给你的信上写了什么?” 孟重光好奇:“什么信?” 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 之前他未曾提起,是因为心里仍盘桓着躺在蛮荒土地下的温雪尘的影子,心思芜杂,近日才记起还有书信一事。 徐行之记得分明,温雪尘修遗书三封,自己只拿走了他给自己的那封,剩下两封他以为陆御九和孟重光各自取走了,可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然而现在陆御九身在绝壁之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御九取走信函之后,忘记把孟重光那份交给他了。 左右也不着急,等陆御九从峰上下来,再拿信也无妨。 房间里梭梭的线声未绝,陶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 问出这个问题后不久,徐行之便歪在榻上睡了过去。 而确定屋中有一个呼吸变得均匀后,陶闲把手伸到了篮子下,鼓足勇气,启唇道:“孟师兄,我……” 孟重光闻声看向陶闲,示意他噤声,目光却在碰触到他后径直越过了他,望向窗外。 半晌后,他微微皱眉道:“……外头那个是曲驰吧?” 陶闲闻言一愕,扭头去看,果真透过窗户瞧到在白茫茫的雨雾里,有一个只着单衣、勤勤恳恳地埋头挖掘着什么的青年影像。 他丢下篮子和针线,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雨声沸反,粗线似的雨滴在水面上射出一圈圈圆纹。陶闲心急得很,什么雨具都没带便奔出塔来,拖住了那大雨天跑出了家门来的人的胳膊,极力用瘦弱胸腔里发出的颤声压过雨声:“曲师兄,你做什么呀!” 曲驰应该是笑了,雨水顺势侵入,流入他的口中,他很文雅地侧过身去吐掉,推着陶闲的肩膀:“你回去。我马上就回。” 曲驰的外袍垫在泥泞一片的地上,上面堆满了柔韧的黄泥。 陶闲被淋得眼圈都在发红:“现在挖泥做什么?” 曲驰天真地一笑:“我也给你堆一个。” “堆什么?” “火塘呀。”曲驰被雨水淋得面目不清,但想也知道那该是一张多么温和可亲的笑脸,“我给你堆一个,你就不会去别人房中了。……就会一直在我身边。” 陶闲愣住了。 雨水敲在陶闲身体上,把他浇得噼里啪啦作响,但是他的左胸却有一团热气顶着向上升去,把他的眼眶熏蒸得发酸发软。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曲驰一愣,继续被吓得脸都白了,把手在空中洗刷一番,才膝行过去抱住了陶闲,努力释放他能够释放出来的最大善意:“哭什么呀。不哭,不哭。我给你吃糖,多少都给你。你不要哭了。” 陶闲不说话,只是哭。 曲驰抛下了他刚刚收集起来的黄泥,从怀里被浸透的手帕间摸出一颗小石子,珍惜地塞进了陶闲嘴里,陶闲张开口,含住了石头,牙齿和舌头却不敢碰触曲驰的指尖哪怕一下。 “怎么办啊。”陶闲没头没脑又含混不清地说,“……曲师兄,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啊。” 一番兵荒马乱后,一身水一身泥的两人回到了高塔。 丹阳峰的弟子呈上了热水,但陶闲坚持不肯先洗漱,只说自己的针线篮子落在了徐师兄房中,他要亲自取来。 说罢,他也不顾丹阳峰弟子和曲驰的劝说拉扯,一头扎出了房间,瑟瑟发抖地滴着水跑进了整座塔中最温暖的地方。 门轴乍然一响,孟重光脸色一变,捂住安睡着的徐行之的耳朵,抬头正要瞪眼,却发现是水鬼似的陶闲回来了。 他浑身上下一齐往下滴水,好像随时会融化在水中。 孟重光刚想说些什么,陶闲便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篮子前,从底部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树皮信,又快步走到了软榻前,在距离软榻三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了脚步。 那茕茕的、有如影子般单薄的人,难得有胆量与孟重光对视,仿佛有无尽的勇气,将他充盈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模样。 他抓住那封信,轻声道:“孟师兄,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第97章 临行寄情 孟重光沉默,浑身透湿的陶闲滴滴答答地跟着他沉默。 树皮上的字被他指尖上的水晕开了几处,就像新鲜的眼泪。但血已陈了,彻底沁入木质之中,染开的那些边边角角,并不影响行文的完整。 孟重光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再抬起头来,双眸就像是河底被磨洗得发亮的鹅卵石,除了顶上头漾着一汪水外,全然看不出什么感情来:“……你?” 陶闲安静道:“我。” 简明扼要,没有歧义。 孟重光在徐行之面前乖顺温驯,然而一旦离了徐行之,他便肆无忌惮地露出了自己的锋锐爪牙:“你既然都拿走了,还给我作甚?” 其上所写绝不是小事,薄薄一纸书,寄托的是一条身家性命,在孟重光看来,陶闲根本没道理再还回来。 于是,孟重光合理怀疑道:“你可曾删改过?” 那清秀苍白的人一愣,脸上马上生出些红晕来,但很快这点红晕便被虚弱的身体击败,重归了青灰似的病弱之色。 陶闲笨拙地比划着解释:“我,认得一点字,但是不很会写。” 孟重光心里眼里都小得很,只容得下一个徐行之,自然不很认得温雪尘的笔迹,但同住十三年,他至少知道,陶闲是真不会写字。 刚入蛮荒时,他谨慎又害羞地找到每个人,询问他们各自的名字该怎么写。陆御九耐心地在泥地里一一写给他看,他跟着描了好久。大家谁也不知道他学这个作甚,直到后来,孟重光和曲驰晾晒在外的里衣弄混了,陶闲翻开衣领,露出小小的“孟”和“曲”字,才验明正身。 ——每次给大家织绣衣物时,为了区别开来,他都会细心地在衣领内绣上每个人的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他学会写的大概只有蛮荒几人的名字,至于陶闲自己,没有名字的衣裳便是他的。 为了省去几笔针线,陶闲硬是没学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想通这一点,孟重光仍是有些疑窦,他用手指夹住信函,在陶闲面前扬过一扬,盯准他的眼睛说:“你扣住不交,谁又知道这件事呢。” “我知道。”大概是这几日已在心中把想说的、该说的盘过千百回,陶闲竟没有太多结巴,“戏本里的人都说‘知恩图报’。在大悟山时,徐师兄当初帮我,找回兄长尸骨;虎跳涧的时候,生死一线,徐师兄又一直护着我。我知恩,却不知道该如何报。我想,现在该是时候了。” 陶闲歇了一口长气,再开口时,就失却了几分条理,结巴也重了:“再者说,徐师兄,比我有用:你们既然要回,回去外面,定是要与魔道争夺。徐师兄若少一条臂膀,是坏事;少一个我,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他熟练地自轻自贱着,他也知道,所有人中只有孟重光才听得进他的自轻自贱。 毕竟在他心中的天平上,不论放上任何筹码,徐行之永远能赢。 然而略微出乎他意料的是,孟重光只是瞧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说出这么多话,已经耗尽了陶闲所有的勇气,因而他怯怯地和孟重光大眼瞪小眼了许久,雨水和汗混合着一齐被热力蒸干,烤得陶闲面皮紧绷绷的。 他紧着一张脸,试探着道:“孟师兄,可不可以再容我两日。……我想,想把给曲师兄的小褂做好。”即使曲师兄将来出去后不会穿,他也得做完,不然心里头难受。做好了,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孟重光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应道:“那就过两日再说。” 陶闲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眼见着孟重光收下了那信,便放下心来,拎着他的小篮子,飘也似的出了门。 陶闲一走,孟重光愁得恨不能满床乱滚。 倘若温雪尘所说都是真的,世界书一分为二,只在师兄和陶闲身上,师兄一旦知道此事,定然会自伤自毁,这是孟重光宁死都不愿见的。 按他孟重光的性情,就该即刻杀了陶闲,事一做成,师兄才不会有任何反应之机。 但是,上次他瞒着师兄自作主张时酿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孟重光记忆犹新。 他怕了,怕自己承担不起。 孟重光想得头痛,索性愁眉锁眼地蹭在徐行之怀里,小狗崽子似的一顿撒娇乱拱,借此发泄,很快就把徐行之蹭醒了。 徐行之揉一揉眼,张目四望:“小陶走啦?” 孟重光答得含糊:“嗯,走了。” 他把信函掖得极紧,像是揣着师兄的胳膊腿儿一样谨慎。 徐行之揉一把他乱蓬蓬的长发,刚想起身就叫唤了起来:“哎哎哎,我头发,头发。” 他散开的头发太长,压在了肘下,这一起来反倒扯痛了自己,好气又好笑地重新软靠在孟重光的膝上,把凌乱的头发从肘下一点点撮出来。 孟重光心念一动,抱着一点点小小的期望道:“师兄,你头发长了,我给你剪一剪吧。” 许是冷热交替的缘故,陶闲回去不久便病倒了,随着涌烟腾云似的落雨,一直昏昏沉沉到了雨季结束。 剪过徐行之头发、失望地发现其中并无碎片残留的孟重光怀着极大的善意,希望陶闲就此病死,这样自己与他便都能落一个解脱。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曲驰的精心照料下,他还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陶闲好些后,笑脸也多了,他时常拉着曲驰在房间里聊天,还难得关心起自己来,缠着曲驰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曲驰端端正正地写下“桃仙”二字,这两字陶闲都认得,笑得直打跌:“曲师兄,你骗我。” 曲驰却很认真:“就是桃仙,我的会做衣服的小桃仙。” 说完,他抱了抱陶闲。 上次见他在雨中哭过一场后,曲驰便落下了一点心病。他总觉得陶闲笑起来时,唇角上扬,眼圈却总是红红的。 曲驰不明白为什么,但什么事情,抱一抱大抵就能好了。 他以自己的怀抱做药,疗养了陶闲半天,再低头一看,发现陶闲确然是在笑,眼圈未红,也没有掉泪,便疑心自己看错了,心情立即大好,不敢再欺瞒他,拉住他的手,虔诚地写下“陶闲”二字。 他写了三遍,陶闲歪着脑袋看了三遍。 末了,他笑了起来:“呀,这两个字长得真好看。” 陶闲病好后,又忙碌了起来。 他给每个人做了锦囊和福袋。每年他都会定时做这样一批小玩意儿出来,因此除了孟重光外,谁也没有觉出什么异常来。 精巧福袋上小小的一个“福”字充满着无限的祈愿,针线精巧,丝毫看不出死的影子已在他身上投下阴翳了。 陶闲借着缝纫手冷的由头,来徐行之房中烤过两次火。 徐行之摇着扇子来看他做手工,某次他起了些兴致,还陪陶闲绣了小半个时辰,可惜他不是个喜静的性子,刚绣了个偏旁就撂了针线,跑去找前几日已回塔的周北南与陆御九说话。 在孟重光准备尾随而去时,陶闲叫住了他:“我能,能瞧一瞧吗。”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很没有底气地笑了,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其他的,其他碎片。” 孟重光近些日子来被这事儿搅得心烦得很,自知把锦囊给了他,没有自己的灵力也绝打不开这锦囊,烧不坏,丢掉了还能再找回来,便从怀里摸出锦囊,信手丢给了陶闲。 待他回来时,陶闲还坐在火塘前,这第四片碎片捧着其他三只微微流光的锦囊发呆,好像在和它们喁喁交流着些什么。 孟重光展袖,默不作声地把锦囊纳回。 陶闲轻声问:“孟师兄,你何时……” 徐行之跟着进了门,于是二人一同闭了嘴,陶闲捧着他的针线小篮,继续缝他的福袋。 已经有五六只福袋胖乎乎地趴在他的篮子里了,像是一只只吃得滚头滚脑的小鸡。 然而陶闲与孟重光都知道,他们已无必要奔赴无头之海,待雨季一过,徐行之等人必得张罗着动身,到那时,他们究竟瞒是不瞒? 某日清晨,雨停云住,天地如洗,周北南一大清早便到了孟重光房中,又问今日动不动身,徐行之正在用滤出的青盐漱口,还未来得及发表看法,孟重光就开始赶人:“出去,待师兄洗漱完了再进来。” 周北南讨了个没趣,力道极大地一头扎到门板上去,妄图把门板撞出个大洞来。 然而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栽到了门板那头,恰好撞见陶闲从曲驰房中出来。 他该是在昨夜洗了头发,发梢柔顺地披下,不毛不燥的头发也像极了女子的头发,洁净秀气的面庞上半分垢物也不见。 这几日他一反常态,总穿着他珍藏多年的丹阳峰朱衣,周北南起初瞧得别扭,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今日他利利亮亮地一钻出来,周北南却突地想通了。 ——陶闲老了。 陶闲未曾修炼,因而岁月待他非常严苛,年龄日长,那上山时不过十六的少年,也生出了细细的眼纹和白发,由红衣一衬,愈见明显。 周北南跟他打了个招呼:“小陶,去哪儿?” 陶闲笑眯眯的,提着一个小空桶:“我在房中给曲师兄讲云片糕,讲蜜饯香果,可他最想吃的还是糖葫芦。现在曲师兄洗澡去了,我去河边团些泥来,给他做糖葫芦。” 周北南交抱着枪,钢炼长枪的枪尖上悬着徐行之早些年赠给他的生辰礼物,还有陶闲刚绣好的福袋,一新一旧,相映成趣:“你甭那么顺着他。等咱们回了现世,我给他买一整垛,让他吃到这辈子都不想吃。” 陶闲心痛地笑了:“嗯。” 留下这句没头没脑、不知是在应他哪句话的“嗯”,陶闲继续往外走去。 孟重光的不对劲,徐行之早早便看出了端倪来,然而既然问过了他也不说,徐行之总不能卡住他脖子逼他老实交代。 好在孟重光不像是打算死咬牙关,单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徐行之便知他早晚要说。 这般想着,他出去取了果子,恰好看见陶闲蹲在河边挖泥,秀秀气气的,像是一朵开得营养不良的小花。 他笑一笑,挑了四个果子回到房中,刚一进门,孟重光便硬拉着他沿床坐了下去。 徐行之心知他这是要说了,佯作不知,浅笑道:“怎么,有事要说?” 孟重光几经踌躇,展开衣袖,将温雪尘的来信递了过去:“……师兄,你看看这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光妹:脑阔痛。 第98章 一唱离殇 徐行之本来就觉得奇怪,前些日子陆御九回来时,他问过他有无拿走温雪尘留给孟重光的信函,陆御九却被问得一头雾水,说自己再回山洞中去的时候,地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他之前瞧到徐行之拿了信,还以为是徐行之直接拿给孟重光了。 徐行之接过去,展开看了不到片刻,脸瞬间归为苍白。 他直接立起身子来便要往外走,孟重光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幅度摇了摇。 徐行之只觉呼吸不畅,煞白着面色劈头盖脸道:“你找过陶闲没有?” 孟重光像是被吓了一跳,半晌后才抬着被凶白的脸小声道:“……这个便是陶闲给我的。” 徐行之一怔,呆愣许久,才颓然坐下。 他扭头向窗外看去,却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是看不见陶闲的。 孟重光扯一扯徐行之衣襟,虚声道:“……师兄,自从那件事后,重光再不敢轻易隐瞒于你了。” 一想到二人不复相见的十三年,徐行之心口泛起涩气,声音随之温软了不少:“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 他知道孟重光有多重视自己,坦白的后果,孟重光必是在心中转过了百遍千遍。 不管他有过多么糟糕的设想,徐行之都得承认,他想得没错。 反正自己的右手已然报废,剁下自己的右下臂,是否能够取出一片碎片呢? 若一条小臂能抵陶闲一条命,徐行之觉得很是划算。 孟重光似乎是知晓了徐行之心中所想,手脚并用地把徐行之缠了起来,给他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小家,或者是牢笼,把他困在里头,不允许他动弹分毫。 “师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重光趴在他身上,小声道,“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可是这世界书入体多年,游移自在,谁也不知道它停留在何方,上次我偷偷裁下师兄的头发,便是想试验一二,但没能成功找到碎片……” 他顿了顿,继续道:“师兄可还记得那一次?师兄与其余三片碎片相遇,身体有恙,我只顾师兄难受,也没瞧清师兄身上是何处释出金光来的。若是一味盲砍瞎撞,万一伤到的地方偏巧并无世界书碎片,又该如何?” 孟重光这话说得不乏道理。徐行之虽说决意要为陶闲牺牲,但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棵树,信手砍下枝蔓也不觉心疼。 说到此处,孟重光提议道:“不然……师兄稍委屈一下,再用那三样碎片试上一试?” 温雪尘留信所言该不会有假,陶闲体内极可能含有世界书碎片,然而现在他不在塔中,该当影响不到他的。 思及此,徐行之微颔首,表示认同。 见徐行之点了头,孟重光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浅笑。 孟重光打的主意,可以说非常之孟重光。 他知道这事若是一直隐瞒着,有朝一日揭了开来,师兄定会怪责于他,不如说了开来,再提出开启锦囊,简单相试,师兄若允准,那他便能设法动些手脚了。 陶闲几乎一年四季不出塔,现在应该正留在与师兄房间一墙之隔的曲驰房中,非常便于他的计划实施。 据陶闲说,世界书碎片生在他的心脏里,那地方本就脆弱,若是被碎片吸引,就他那个纸糊也似的身体,定然比师兄先熬受不住。 他自知这样做对不起陶闲,然而眼睁睁看师兄自伤其身,孟重光更难接受。 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他连一分一厘的险亦不敢冒。 师兄虽说法力尽复,可说到底也只是元婴修为,并非不死不灭之身,此处是蛮荒,医治病体的条件终究有限,饶是元如昼有止血生肉的本事,然而师兄若是再断一肢,骨肉皆销,元如昼根本无法凭空造出一段已不存在的血肉来…… 若是能替师兄受劫,孟重光自会顶上;若是不能,他也绝不会让师兄受难。 孟重光此人决绝凉薄,一颗心中所有的热气儿都匀来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给别人半点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动念诀时,他仍是犹豫了片刻。 ……陶闲,若你心中有怨,来寻我,莫来寻师兄。 默念过此句,孟重光伸手揽住徐行之的胳膊,温柔地塞了细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过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 确认徐行之已好好地衔上细布,孟重光一抖长袖,将三枚锦囊凌空抛出,口唇启张,催动念力—— 在溪边淘漉泥巴的陶闲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躯。 少顷,他身子前扑,双手哗啦一声撑入溪水里,低头看着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 雨水干涸,徐徐上升,凝成了丝绵似的云。 山抹微云,塔枕寒日,中间托着一个轻裘缓带却人不胜衣的苍白之人。 陶闲对自己看到的这一切相当满意。 ……真的很美,该叫曲师兄来看一看的。 在房内,念过诀的孟重光却发现锦囊却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三枚锦囊一字排开,静静悬浮于空,像是三只各为其政的眼睛,近乎于怯怯地望着房中二人。 孟重光一时竟恍然了,只觉这眼神像极了陶闲。 未等到如约而至的疼痛,徐行之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孟重光将其中一枚锦囊夺入手中,翻来覆去地细看一番后,又覆掌上去查探。 封印碎光流萤般映照过他的手心的瞬间,孟重光脸色剧变。 锦囊是空的!施加于其上的灵力封印,感觉有些熟悉,但却并不是他亲手设下的! 他失声道:“这不是我的锦囊,这是——” 陡然一声蜂鸣破云裂空而过,一道熔金似的强光自溪边直射天际,吞了溪光,吞了薄日,揽六龙,挂扶桑,大有扫尽八荒**之势。 徐行之瞠目半晌,待记起溪边有谁时,他一把擒住了孟重光的衣襟:“……陶闲可管你借过锦囊?!” 孟重光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开来,唇畔只来得及翕动出一个“是”字的前半截,徐行之便掉头冲出了门去。 溪边异变着实惹眼,塔中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 徐行之刚出房间,眉眼头发都湿漉漉的曲驰也闻声快步跑出,在瞧见孟重光掌上锦囊后,他澄净的眸光霍然一变,噙咬住被水汽润得柔软的下唇,似是做了什么心虚事情。 徐行之三两步跨出了塔去,而孟重光在看见曲驰后,总算想起空锦囊上遗留着的熟悉灵力是源自于谁了,一把捉住曲驰手腕,逼视着他:“我问你,锦囊是怎么回事?!” 曲驰本就不擅撒谎,被孟重光逼上门来追问,则更加羞赧,乖乖承认道:“……重光你莫要生气。这是前几日,陶闲来寻我,说他不小心启开了这封印,怕挨你的骂,就求我依样再封上,且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只拿过这锦囊看过一次,因此只能学着你施法绘咒的手段画了印咒,学得不是很像……” 诺诺认错的曲驰就像私塾中的新生,然而孟重光此时已心中通透如洗了。 ……陶闲骗了曲驰。 曲驰向来信任他的小桃仙,又只有孩子心智,是以这般随意的谎言也能轻易瞒天过海。 陶闲捧去让曲驰封上的,是三份他新做的空锦囊! 之所以孟重光没能察觉,一是因为未曾提防陶闲会行偷天换日之法,二是因为,之前那真正封印着碎片的锦囊,也是出自陶闲的针线! 陶闲不聪明,但他很敏感,就像一株生了无数枝触的孱弱植物,他知道自己必然会被牺牲,因此他竭尽了他所有的智慧,想到了这个主意。 ——倘若孟重光发现,必会明白陶闲在盘算什么,只需将计就计便是。 ——倘若孟重光没发现,他要么杀掉自己,从自己身上搜回真灵囊,要么找借口催动灵囊,置自己于死地。 而且,偷窃灵囊的是自己,徐师兄无论如何都不会怪罪到孟师兄头上来的。 就这样,陶闲靠着偷换了三枚灵囊,掐灭了一切争执的苗头,安安静静地走向他的结局。 在精心设计过自己的死亡后,陶闲便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来过,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就像在今日,离开房间时,他轻声对钻入浴桶的曲驰说:“曲师兄,我许是会,会在外面多呆一些时候。不急。” 而就在今日,他迎来了他的归期。 最先发现陶闲的,竟不是在察觉不对后奔出塔来的徐行之,而是早起出塔拾柴的周望与元如昼。 远远瞧见在溪边掘泥的陶闲,周望抱着嶙峋的柴火,步履轻快地赶了上去,然而一声呼唤还未出口,就见陶闲扶溪而跪,紧接着,金光凝汇,如奇花孕初胎,陶闲凝成了一个金人,他的姿态像极了一个婴孩,环抱双臂,蜷缩安坐,把自己抱作一座孤岛,细骨作岩,头颅作山,看上去是那般温柔而孤独。 周望本能地觉得不对起来,一把将怀中柴搡去一边,喊了一声“干娘”,觉得力度不够,又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陶闲”,才发狂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跑去。 陶闲仿佛要推开什么似的,猛地一挥手,周望少见他如此果决,便觉像是被凌空推了一记,急乱的步伐停在数十步开外,小心地、试探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唤了一声“干娘”,嗓中已含了流沙似的哭腔。 怎么了啊!这是怎么了啊?! 她的问询声被极大的恐慌感压滞在喉腔里,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咽声。 陶闲此时觉得五感被放大到极致,水流潺潺,鱼游缓缓,远方的兽叫鹰啼,周望眼中的泪光,自塔内而来的匆促步声,就连孟师兄向曲师兄讨要说法的声音,均是一清二楚。 此间唯有周望的泪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陶闲不知该怎么向她说明自己的现状。 ……他现在很好,真的很好,唯有锦囊刚刚受咒开启时,心脏闷痛如有海浪般层叠的钝刀剜割,但也只疼了一瞬,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陶闲张开口,竭力朝周望解释:“不疼,不疼呀。” 可他的声带已然松弛,只剩鹌鹑蛋大小的喉结在徒劳滚动。 陶闲再次尝试张开口。 他想说的有很多。 他想说别哭,我老了,像我这般身体,定活不过四十岁,他还想说阿望待我走后你得照顾好曲师兄,但他想了很多,却一字也说不出来,索性回过头去,看向高塔方向,片刻后又急急扭过身去。 ……他等不到那人来了。也不该等。 周望眼看着那金光熠熠的青年掐起指尖,摆出了一个唱戏的姿势,正是他在小时候哄自己睡觉时、唱过不知多少遍的《梦断》的最后一折。 陶闲挣扎着站了起来,沿河奔走,舒张开喉咙,眼波带悲含愁,竟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唱出了声:“——千里河山得复归,春夜一梦再相逢!师兄!师兄!梦中逢啊!梦中逢!” 袅袅余音尚在,他便被金光由内漩涡般吞噬了,遗骨不留,净若无尘,一扇旋转着的半圆形的灰色光门从他消失的地方徐徐展开。 及早赶出门来的周北南、陆御九、徐行之均看见了陶闲是如何消失无踪的,也都看见了那扇光门。 ……任何进过蛮荒的人,都不会忘记这扇光门的模样。 周北南已断绝了一切思考能力,甚至忘记了狂喜,只喃喃道:“……陶闲呢?他要去哪里……” 代替陶闲向孟重光多般致歉的曲驰此时方赶出塔,未及言声,双眸便盯准了那扇光门,双唇张启,眉心微皱。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扇门…… 他见过的。 好像一柄拂尘涤荡过他蒙灰藏垢的心室,麈尾扫过,平白掠出一道明光来。 但不等这明光弥散开来,曲驰便记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左右环顾,拉过一个站得最近、同样看到方才发生之事的风陵山弟子,客气发问:“劳驾,请问你看见陶闲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顾城 第99章 拨云见日 无人能向曲驰解释,也无人愿给曲驰解释。 ……你不能向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他将永远失去一件东西。因为他不会懂,却知道痛。 更何况,大家的确不知道陶闲去哪里了,就连孟重光都难免疑心,陶闲只是在碎片脱体后去到了现世之中,或许在光门那边,陶闲正坐在路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等待他们。 于是曲驰问过的所有人都在摇头,有的是因为茫然,有的则是因为饱含希望。 问不到答案,曲驰茫然了片刻,缓步走上前去拎起了那只空荡荡的小桶,把手上甚至还有陶闲握过的余温。 曲驰愣愣地发力握紧了把手,想要留住那点细微的温度,但又怕自己掌心的热力把这温度夺了去,就换了姿势,用双手捧紧桶底,揽进怀间,珍之重之地走到簌簌落泪的周望身前。 他腾不出手来,只能温和地用额头去碰她的:“哭什么呀。” 周望啜泣着拼命摇头,想通过这个动作否定些什么。 曲驰安慰她:“不哭。” 周望当真止了眼泪。 陶闲化作一蓬旋光之前的眼神还在她眼前晃动,让她立刻记起了自己的责任。 自己牙牙学语时,曲驰在她看来是干爹,是兄长,但是,她在慢慢长大,懂得的东西愈来愈多,曲驰却始终停留在原地,很多事情学过就忘,青鹤一般的人物,却生了一颗稚拙天然的混沌心。她很快发芽抽条,长过了曲驰的年纪,便自然地跟陶闲学着,像姐姐一般带着曲驰嬉玩。 现在也是这样。她得照顾曲驰,就像陶闲要求的那样。 周望咽下口中酸楚,一袖抹去颊上残泪,作出一副笑脸来:“雨后起风,雾气迷了眼了。” 再简单的谎言都能骗得过曲驰,他窝下身,谨慎地吹着周望染着泪意的眼睛,每一口都带着暖香:“吹吹,不难受了。” 孩子模样的大人周望,牵着大人模样的小孩曲驰往塔里走去,曲驰眸光纯稚,只顾专心盯望着小桶,探询他自己的物外之趣,丝毫不顾旁人眼光。 周望负责守着曲驰,安抚于他,其他所有人均聚至溪边,心中种种惶惶不安,随着孟重光冷声的解释,逐渐落地生根,脚踏实地地化成狂喜与悲伤相掺的酸涩情绪,撬开每个人的唇舌,缓慢地钻进去。 陶闲实在是个没有重量的人,字面意义上的。他的一条命像充盈了热气的孔明灯一般轻飘飘的,就像周北南,总疑心他进蛮荒第一年就会病死,他也不负众望,的确是大小病不断,每一次都像是挂在要死的悬崖边上,摇摇荡荡,但每次他都能双臂一撑,把自己甩上崖来,苟延残喘一阵,又滑跌下去。 重复得多了,当那人真的纸片似的飘远了,大家反倒觉得他还在,还随时会从塔中走出,期期艾艾地询问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陆御九含着眼泪,不死心地追问:“陶闲是真的……真的不在了?” 孟重光没有说话,他旁边的徐行之亦是默然。 这样的沉默反倒让陆御九燃起了些希望,他攥紧衣角,鬼面后掩藏的双目闪出动人的微光:“不一定,不一定的 ,这神器碎片总该有些灵性,没有平白要人性命的道理……” 他竭力避免提及那碎片是生长在陶闲心脏中的,他拉拉杂杂地分析了许多,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快些过去吧,别叫那头的陶闲等急了。 不必他说,大家均是心知肚明:蛮荒之门已开,该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谁也不知耽搁的时间久了,这蛮荒之门是否会重新关闭。 经过商议之后,那些无牵无挂、与陶闲也并不相熟的弟子在前开路,鱼贯消失在了光门一侧。 谁想,大家在曲驰这里又撞上了瓶颈。 曲驰固执地抱着盛满黄泥的小桶,蹲在塔内小溪边,清凌凌地凝望着水光,仿佛水里随时会钻出一个陶闲来:“我哪里都不去。陶闲说过他要出门久一些,让我好好等他。” 周望毕竟只有十三四岁,能忍住眼泪已是拼尽了一身气力,因此安慰的话听来简直是气若游丝:“干爹,走吧。干娘已经……他在我们要去的地方等我们呢。” 曲驰抬了眼睛问:“他去哪里了?” 周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若是现在开了口定然会哭出声来,只能汪着一渠泪,笑着看曲驰。 曲驰催她:“阿望,说呀。” 小孩子没心没肺的逼迫最容易叫大孩子手足无措,周望垂下头,而徐行之自外走来,蹲在他身前,将“闲笔”置于膝上,缓声哄他:“陶闲他打开了蛮荒之门,现在可能已经到现世去了。” 曲驰眼睛亮了亮,继而又隐隐现出受伤之色。 他喃喃地问:“为什么你们都知道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说完他怏怏地垂下头,玩了一会儿玉柄拂尘,方才下定决心这回要闹些小脾气:“我不去什么现世。行之,你去告诉他,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周北南难得开了灵窍,上前来同徐行之一起真心实意地欺骗他:“曲驰,陶闲就在门那边。你也知道他身体不好,离了你就是只软脚虾,你真放心他一个人……一个人……” 周北南一席话倒是把自己说难受了,喉结升降数下,方勉强咽去一口酸气。 “是呀。”周望将抑在胸口的长长一口郁气尽皆吐出后,灵犀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理由,“……干娘跟我说,他去现世给你买糖葫芦了。” 曲驰立刻就不难过了:“……真的?” 陆御九把自己镶嵌在塔门处,不肯靠近,只敢远远地附和:“……是啊,他不让我们告诉你,说要给你个惊喜。” 周北南想起今早自己与陶闲的最后一番对话,心中生憷:“是,他今早还跟我说,要给你弄糖葫芦来。” 大家齐心协力地为曲驰编织了一个糖稀色的金黄梦境,也都在极力哄骗着自己。 曲驰认真地将目光转过每一张脸,他辨不出这些脸背后隐藏的悲欢,只觉得他们都在笑,一颗莫名悬着的心才端端正正搁回了原位。 他搂着小桶,快乐地站起身来:“那我不生气了。我去找他。” 曲驰轻而易举地得回了他的快乐,然而,就连向来冷情萧疏的孟重光都别开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的这份纯真的欢喜。 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带走了他的剑和拂尘,提走了陶闲的针线小篮。陶闲为他新做的衣裳,他一件都未曾带。 在曲驰看来,小篮子就是一枚取之不尽的泉眼,只要小篮子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新衣服从篮中冒出。 光门并无要消失的打算,月亮似的横亘在小河边,曲驰满心欢喜地来到它跟前,不加任何犹豫便钻了进去。 一脚踏入那光波潋滟中时,曲驰突觉灵台一震,从他识海深处蜂鸣似的传来声声人语。那声音颤抖、虚弱又卑微,并不壮阔,也不豪迈。 “……求你让我,陪曲师兄,同去。” ……是谁与他约好同去? ……但他为何又是一人归来? 恍然间,曲驰只觉跌入了一道温暖的怀抱,在他踏入门间时,光门似乎衍生出了无尽的温暖,化出了两只手,谨慎又胆怯地将他拥住片刻,又轻轻放开了手,把他缓慢且坚定地推向现世之中。 送走不肯离去的曲驰,大家相继踏入光门之中,井然有序,相携相伴。 徐行之将自己留在倒数第二个,之所以不是倒数第一,是因为有个片言不语的孟重光一直缀在自己身后。 徐行之没有理会他。 他心中自有一镜,照人照己。事情发展至此,他已想通此事本该是陶闲主张的,但其后种种,包括试验碎片一事,孟重光动了多少花花心肠,徐行之详思一番,便有了分晓。 孟重光也不傻,徐行之一直不理会他,他直觉不妙,只好惴惴怏怏地跟着,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待人走尽了,他才讪讪走上前,自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要拥抱徐行之,却被徐行之反手一把拖住衣领,拽靠在自己后背上,把他拽成了个踮着脚尖、踉踉跄跄站不稳的狼狈姿势。 徐行之从刚才起便直视着光门,现在也还是直勾勾盯视光门,头也不回:“你一早未曾出门,房门又施加了隔音的灵术,因此你应该并不知陶闲出塔去的事情。在陶闲还在塔中的前提之下,你提出试验碎片,打的什么主意,还用我再多说吗?” 孟重光趴在徐行之背上,修长脖颈被衣领勒得通红,但他呼吸不畅,却更多是因为脏腑闷痛。 他喃喃道:“我是为了师兄……” “莫说是为了我。我为人做事自有主张,无需你替我筹谋。” 这话说得太重,孟重光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无法向徐行之解释自己在畏惧些什么:他怕他因为自残出事,他怕一着不慎,所有的事情就会像牌桌上被不慎推倒的牌九,还要清洗重来一次。 孟重光不怕焚身之苦,他怕的是师兄的血,怕得他想一想都要打颤。 徐行之明显感到身后的青年在哆嗦,指间不由得放小了些力道,低叹一声:“……我们都欠小陶的。” 孟重光生怕他翻前账,哪里敢违逆徐行之,含着眼泪把脑袋点成了个小孩玩的拨浪鼓。 徐行之向来不是空发议论之人。他撒开手,反身握住孟重光肩膀,认真道:“……如果陶闲真的已化为光门一角,肉身陨灭,那他失落的魂核,可还能找到?” 待徐行之一脚踏入现世时,除了红尘风味扑面而来之外,入目的尽皆是熟景熟物。 ——他们来到了大悟山下的小镇茶楼,当年徐行之等人与陶闲邂逅之处。 小时相援之情,令陶闲怀璧也似的怀着无尽的报恩之心,宁愿耗尽十三年光阴与他一身凡胎骨血,来报答这萍水相逢之恩。 蛮荒里的时间计量毕竟与凡世有所出入,现世中恰是冬季的黎明,天色黑得浓稠,仿佛有了实体,能一把抓握住似的。 早出的几名弟子发出的动静惊动了茶楼老板,在徐行之踏出蛮荒时,伙计早已掌上了灯,打着哈欠守在炉前烹香煮茶,茶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得砰砰作响,那温暖的香味恍惚得像是从前世传来,惹得茶楼内几名弟子统一地怔愣着,由丝丝缕缕的茶香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茶楼的伙计换了几茬,老板却还是那个老板,只是一生漫漫,如负鼎前行,将他原本高挺的腰背压得佝偻了下去。 他甚至还记得徐行之。徐行之当年便是卓然华彩的青年,足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气度,如今容颜未改,自是好认。 老板恭敬地对徐行之作揖,徐行之一揖回拜,又取出刚才孟重光交与他的储物戒指,将里面曾被周望拿来做抓子玩儿的银锭取出一枚来,递与老板,权作容留之资。 老板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徐行之也不欲与他推拒,揭开柜台上置放零钱用的玉蟾小罐儿,将银锞子当啷一声丢了进去。 现在的四门由九枝灯管辖,容留一群老四门的越狱之徒是要承担风险的,老板身处小镇,或许并不清楚道门变故,但能在此时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已是极大的恩惠了。 徐行之转身问道:“曲驰呢?” 一风陵山弟子拱手回道:“徐师兄,曲师兄自蛮荒出来就昏沉得很,被周师兄和陆……陆师兄,搀上楼去休息了。” 徐行之正欲转上楼去查看曲驰如何了,就见周望自楼上缓步下来。 她没下过楼梯,从高处下来向来是直通通地往下跳,现在铺了一条好端端的路在她面前,她反倒不会走了,就像第一次下楼的小奶猫,踮着脚尖,谨慎地一步一挪。 谁都不会嘲笑这孩子滑稽的姿势。 待她双脚重归地面,徐行之问她:“曲驰如何了?” “干爹安置下了。” 提及此,周望默然了片刻。 回到现世之后,她第一时间向伙计打听有无见到一个秀气病弱的男人。伙计是个年轻人,一边好奇地打量她短褐穿结如同野人的打扮,一边大大咧咧地应道:“那门刚一打开我就给吵醒了,我以为这是啥凶像,就没敢过去细看,躲柜后一直盯着它呢。你说的那个人,第一个从里头出来的人已经向我打听过了。我没瞅见。” 周望尚怀揣着一分希望的心忽忽荡荡地沉入了深潭之中。 现在她衷心希望曲驰就这么一直安睡下去,不必醒来追问陶闲在何处:“舅舅和舅娘在看顾他,徐师兄尽可放心。” 言罢,她看遍小小茶楼,见光门犹在,不禁问道:“孟大哥呢?” 徐行之语焉不详:“他在找我们落下的重要之物。” 来不及问徐行之口中的重要之物所为何物,周望盯准了窗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徐行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沉淀着一湾浓墨的天际不知何时已消却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正如向盛满残墨的砚中冲入一股清水,黑淡了,化作了悠悠流动的液态。 先冲破黑暗、披洒而下的是一道澄红光芒,落在对面画楼琉璃瓦之上,随即,红光泼泼洒洒地穿过云层落下来了,积丘山,决昆仑,吞江海,少顷,一轮染了金色的圆日豁然跳出屋脊,其势滔滔,拥揽天下。 “……那是什么?”周望在梦呓和呻吟。她哪怕在最美好的梦境里,也从未见过如此胜景。 徐行之将手搭在她肩膀之上,把她推到了清朗的晨光之下。 周望起初有些恐惧,她在阴暗之中摸索了太久,乍见到这浑圆的日头,就像第一次见到怪物的羊羔。但她还是充满勇气地走了出去,仰头视日,觉得眼睛灼痛,周身却奇异地温暖了起来。 “……是日出。”徐行之沉声道,“是现世的太阳,我们的太阳。” 第100章 斯人不归 太阳出来了,街道渐次热闹了起来。 菱粉糕、煎白肠、炒鳝面、花生担子、河鲜冰碗,酸苦甘辛咸;鸡贩子、补锅匠、地理先生、磨刀的、捏面娃娃的,嘈乱喧闹吵,共同凑成了个人间烟火的模样。 茶楼借了老板探亲回乡的名义,宣布暂时挂牌歇业。刚回到现世的十几人不约而同地缩在了茶楼二楼的包房之中,透过格窗打量着凡间诸象。 面对蛮荒中的怪物异兽,他们司空见惯且游刃有余,然而大家已许久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了,简直是不知所措,个个都觉得自己像是从山林中误闯入尘世的野兽,自惭形秽,仿佛自己长出了无形的爪牙和长毛。 所谓到乡翻似烂柯人,不外如是。 所有人中,唯有徐行之在虚假的尘世里度过了十三载。尽管十三年来看到的是满街幻影,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不至于让他对眼前的一切有所畏惧。 徐行之细心地拉上了二楼所有包房的竹窗帘,只教他们先听着尘世之音,渐渐习惯,而他自己领着周望,单独挑了一间向阳的包房,趴在窗边,取了几样从老板那儿兑来的银钱,先教她认俗世的钱,又向她介绍这条街上的小吃和各样新鲜玩意儿。 周望双目乌溜溜地四下转着,像是跑进街市来的小鹿,所见一切皆是新鲜奇景,斜对角扎纸鸢的小摊,她足足盯着看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它逐渐脱胎,露出了个竹骨银鸾的模样。 徐行之问她:“喜欢?” 周望答非所问:“干娘给我缝过一个有花有草的小布袋,用几股线缠着,告诉我这个叫做风筝,牵着线便能飞上天。从搓线到做成,他足足用了半个月。” 徐行之默然。 周望托腮看向对面,缓声道:“其实风筝并不算很好玩,我放了一个下午就玩腻了。但是干娘看我玩得开心,第二日又把风筝取出来给我。因此每天我练过功法后,都会牵着线到外面跑一跑。从四岁到九岁,我放了五年。” “还在吗?”徐行之问。 周望自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口袋,上面破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口子,大概这就是它无法继续放下去的原因了。 上面不只有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线纺就的花和草,还有蹲在花草里的小女孩。如果它是照着周望小时候的样子细描的话,的确需要半个月才能绣出来。 周望仰望炫目的日冕,闭上了眼睛。 她眼前浮现出一片淡红色,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苍白的、只有二十岁的凡人青年影像。 他第一次看她放风筝时,茕茕孑孑地站在塔前,拍着手期期艾艾地对在前方飞奔的小女孩儿喊:“阿望,飞。飞。” 后来,女孩她长大了,生出翅膀,飞出了蛮荒,去了没有他的地方。 徐行之没有说话,只伸出右臂,拿木手把周望的脑袋往下压了压。 长久视日,徐行之怕伤了她的眼睛。 陶闲用一身血肉,换来了徐行之的右臂,让徐行之不至于变得更破烂,但他却半分喜悦也无。仅有的一线希望虽说是寄托在孟重光身上,也实在渺茫。 然而,既然已回到现世,有些事他们也不得不考虑着去做了。 他正出神想着,便听一声惨叫自侧墙边传来。 一听那声音,徐行之便反应过来,刷拉一把扯上竹帘,方才转头,扬声喊:“过来吧。拉上了。” 过了好半天,周北南才捂着左手一脸痛苦地穿墙而过,过来后也不客气,张嘴就骂:“别人包房里都拉着帘,怎么就你这里有太阳?!” 徐行之自窗台跃下:“谁让你看都不看就往里进。” 说着,他来到周北南身前,扬扬下巴:“……手,让我看看。” 周北南拿右手护住左手,轰他:“滚滚滚,恶不恶心。” 徐行之二话不说,一折扇敲上了他的右手手背。 周北南被敲得愣了神,右手一松,徐行之拿“闲笔”将他的左手手掌挑起,勾至面前,一眼看过去,眉头便蹙了起来:“小陆!” 周北南在见到阳光后躲得倒快,但左手手背还是被阳光炙伤了一大片,好在陆御九隔着老远便听到他大呼小叫,又听到徐行之叫他,很快赶了过来,捉起周北南的手,帮助他疗愈灵体。 周北南的特殊在蛮荒里不很明显,来到现世,立即显出了孤独无助来。 ——凡鬼奴,唯有战时,有鬼主供给灵力才能不惧日炎阳光,平时的鬼奴与一般的鬼区别不大,惧光惧热,周北南此等修为也不能幸免,在白日里难免虚弱,更别提刚才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脸光,若非他及时拿手背挡了一下,这张脸现在恐怕都不能看了。 周北南一边吸着凉气,一边对周望说:“曲驰醒了。阿望,你去看一看。” 徐行之袖着手,觉得此处没自己的事儿了:“我也去。” “他挺好的,就是一直在发呆。”周北南挥挥手,“阿望去,你留下。小陆有话跟你说。” 送走周望,陆御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徐师兄,我想回一趟清凉谷。” 徐行之点点头:“行。等等重光,到时” 陆御九有些为难:“……他何时能回来呢。” “很急?” 陆御九从怀中掏出那碎成几片、被他妥善包裹好的青玉轮盘。 徐行之明白了,于温雪尘而言,青玉如身,孤高且直,如今玉碎,也不能随他落于蛮荒,而应归葬清凉谷之中。 此时距天黑还很有一段时间,于是徐行之问周北南:“你是留下,还是跟着他一起去?” 周北南摇头:“孟重光还没回来,曲驰又犯着迷糊,我得留下来。” 陆御九插了句话:“其实我独去独回也可以,但是北南说一定要让徐师兄相随……” 徐行之颔首。 这话说得也没错,谁也不知道清凉谷现在是怎样一番景象,万一有魔道镇守,陆御九护派心切,难免要惹出动静来。 他虽说已成元婴之体,然而手下最厉害的鬼奴周北南不在,仅靠那些残魂遗魄,也是难以为继。 思及此,徐行之对陆御九道:“行。反正周胖子顶不上用,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闻言,周北南四下去瞄板凳,气得想给徐行之来个杠头开花。 二人既然相约,便即刻出行,争取早去早回。 他们走后,周北南便坐在门户皆闭的茶楼一楼,盘坐在一片腾跃着细细光尘的窗下擦他的长枪。 没想到,一刻钟后,三道脚步声自楼上一路响了下来。 周北南抬头一看,等到瞧清那三人中的一个人后,难免惊讶:“曲驰?你们要去哪儿?” 曲驰乖乖站住脚步:“……要出去。” 周北南觉得自己选择问曲驰真是脑子进水,转而看向了周望。 周望跟在曲驰身后,略有无奈:“干爹说想出去走一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曲驰温声保证:“我不走远。我只是去找陶闲。” ……四下里一片沉默。 曲驰有理有据地分析:“他不在这里,就一定是到外面去了。” 周望有点慌张,望向周北南:“……舅舅?” 周北南细想了想,觉得放他出去也无伤大雅。 一来曲驰行事向来稳妥,哪怕是失神失智后也不是瞎跑乱闹的性子,若把他强行拘在这里,闹将起来反倒不妙;二来,他身上未着丹阳峰服饰,此处又并非什么仙山福地,寻常难有修道之人经过,不必担心被人认出。 更重要的是,最会安慰人的那个人走了。 他不敢将陶闲的事情告知曲驰,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告知他后很可能发生的一系列反应。 于是,他为着安抚摆了摆手:“去吧。早去早回。” 为保万无一失,周北南唤来丹阳峰林好信:“跟着他们,小心照顾。” 但周北南思虑如此之多,终究还是疏漏了一环。 ——三人的衣裳服制与街市上行人迥然不同,甫一出门便获得了无数注目。 刚才在楼上观看人流,周望还不觉得有何不妥,直到她混入人堆之中,才小野兽似的警醒起来,惕然四顾。在与一行人迎面相交的瞬间,二人肩膀不慎蹭在了一处,周望第一反应便是拔刀,手朝背后一按,才记起为免引起麻烦,那两把巨刃铜刀在她出门前已被卸下。 和惊弓之鸟般的周望相比,曲驰倒是不在意旁人目光,沿着街旁缓步而行,腰背挺得笔直。 大悟镇虽非交通要塞,可也不算小,三人在镇中转了半个时辰有余,找遍了整条南北向的街道,进过了每一家店铺,询问有没有见到陶闲。 曲驰外表温文尔雅,向人打听时礼敬有加,看姿态全然不像个孩子,只有在一次次希望落空时,才会露出委屈又茫然的神色。 绕过买米凉粉的街角,一垛稻草赫然入目。 澄黄的干稻草紧扎成一个棒子模样,红艳艳的山楂硕大厚实,一颗颗紧锣密鼓地穿成一串,在新炼好的棕黄糖浆中滚过一遍,就勾上了细密的芡,糖浆一干,便在果实之上覆上了一层甜蜜的、带有细细气泡的薄壳,远看就像是捧着一棵丰饶穰然的果树。 ……一条街头到街尾,至少有三个人捧着果树在叫卖。 周望虽没见过此物,但耳朵已经品尝过无数次,她几乎一眼便认出来那就是曲驰曾缠着陶闲讲了一遍又一遍的糖葫芦。 周望一把拉住曲驰:“干爹,陪我去趟成衣铺吧。徐师兄说我们可以在那里买衣服。” 曲驰愣愣地看着糖葫芦,并不挪步。 周望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干爹……” “这个就是糖葫芦?”曲驰指着那一串串红果,怅然若失道,“到处都是呀。他很容易就能买到,为什么不回来呢。” 周望掐住曲驰的衣袖,用求救似的眼光看着他。 曲驰说:“……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他要和我一起走。” 曲驰的状态不太对。他面色苍白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眸色一忽儿沉郁一忽儿迷茫,像是溺水者在上下沉浮。 “对不起,抱歉,我并非故意……” “他很重要。很重要的。” “我算你天定四年三月初三入山,多少年了啊……” 林好信眼见曲驰摇摇欲坠,上前去揽住他的肩膀,捡了一处卖粉的桌椅坐下,给周望使了个眼色。 周望含着摇荡欲下的眼泪,走到了卖糖葫芦的老汉前。 徐行之走前留下了些钱,也教过她认钱,因而她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捧了一串最大最红的山楂来到了曲驰面前。 看到那糖葫芦,念念有词的曲驰方才止住了声,眸光转为安定的柔和。他双手接过,愣愣注视半晌,似乎是忘记了该如何张口,一双淡红色的薄唇翕张许久,才谨慎地咬下了一口。 他闭上眼睛,含着小半颗糖葫芦,在口里抿过许久,才缓缓咽下。 “……好酸。”曲驰低下头来,额前的碎发垂下。 “我不想要糖葫芦了,我想要他回来。” 周望舌根一酸,还没来得及落下泪来,就见曲驰松开手,殷红红果落于地面,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地向一边歪去,被林好信接了个正着。 他一摸曲驰掌心便觉不对,手背往曲驰额头一探,惊得他立即便把手缩了回来:“……师兄是何时开始发烧的?” 远远望见清凉谷时,徐行之已经感知出,九枝灯并未遣人占据清凉谷。此地已空,不知道已无人烟多少载,其中草风戛语,走鼠乱窜,荒凉萧索之意不可尽数。 徐行之来到谷前,残碑上爬满的藤蔓已枯,他三两下将其扯开,以掌心抹去其上苔藓,才勉强能从雨打风吹的痕迹中辨出一个拦腰截断的“清”字。 陆御九站在昔日谷口,迈步欲进,却怕一脚踏痛故园泥土,只好扶住枯朽的大门,深吸几口气,正欲进去,却听得徐行之厉声喝了一声:“谁?!” 陆御九没被吓到,倒是那藏在暗处的人吓了一跳,先推了一捆柴出来防身,随即才探了个虎头虎脑的脑壳出来。 不等徐行之发问,那打柴小童先稚声问:“你们来这里做甚?” 确认他并无灵力,徐行之才走至他身前,半蹲下身:“我们不能来吗?” “当然不行。”小童认真道,“这里闹鬼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陆·鬼王·御九上线。 第101章 鬼哭之日 “……鬼?” 打柴小童瞧着他们眼生,便挺一挺胸脯,做出一副主人翁模样:“这都不晓得,你们是外来客吧?” 徐行之往残石上一靠:“外来客又如何?这里的鬼难不成还欺生?” 见徐行之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小童像是被冒犯了似的,强调道:“这里的鬼可凶着呢,你们要是来偷东西,会被鬼咬。” “你不怕?” “我怕什么?”谈及此,小童神情颇为骄傲,“我认得他们。我爹说到谷中打柴,用不着拜神,供香多拜拜这谷中群鬼就成。我和我爹每年都来给他们上供。他们可灵着呢,有一次我打柴,天黑得早,找不着回去的路了,还有两只穿青衣的鬼给我点灯呢。” 话音未落,陆御九朝向小童砰地一声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小童显然习惯应付鬼,却很不懂该怎么应付人,眼看着那戴面具的人一句话不说,直挺挺朝自己下拜,吓得把夸耀的话一股脑儿全咽了,拎起一捆柴跑出好几步,躲在松树后,露出张惊慌失措的粗糙小脸:“完啦,中邪啦。” 虽不知为何大白天这些野鬼也会外出游荡,小童还是鼓足了勇气,放开喉咙喊道:“……你们别吓唬他啊。他们还没进去呢!” 徐行之走上前,除去外袍,不由分说地盖在了低着头正欲起身的陆御九的脑袋上,扶着他站稳了,才转头对那善心又骄傲的小柴童道:“谢了。” 说罢,他便单手扶着矮小的陆御九,一脚跨进了败落的谷门。 “哎哎唉唉!”那小童发出牙痛似的喊叫,“你们要是死了我可不管啊。” 徐行之回头去抿唇一乐:“没事儿,我们这边人头熟。” 怀里的青年自从靠在徐行之身上之后便一直在颤抖,由得徐行之一路黑灯瞎火地把他引进门去。 “……说哭就哭啊。”徐行之无奈轻笑,轻揉着陆御九僵硬的肩膀,又拿木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腰板打直了。” 陆御九与他迈过荒草萋萋的广场。谷中多雾,在凄凉之上额外添了一层凄迷,铺设的青砖缝里曲曲弯弯地涌出青黄相接的细茬,于其间惊出了一只青翠的大蚱蜢,一路好奇地尾随着两名陌生访客进了正殿。 正殿大门吱吱呀呀地洞开,太阳艰难地穿破雾层,投入两三方被窗棂切割得齐齐整整的薄光。 接下来,二人踏遍了清凉谷的角角落落。 烛残漏断,河丘触目,满谷孤魂,就这般货与云烟。 兜转一圈,二人重新来到主殿之前。 坐在阶前,陆御九双手抱膝,肩上还披着徐行之的外袍:“徐师兄。我当初跟你讲过,我是怎么入谷的。” “讲过。” ……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鬼修,为着不拖累自己年轻的小姨母,独自扛着包袱,离家出走。 “那是一个春天。”陆御九把自己浸入了回忆,连声音都染上了春天的色彩,“我走啊走,走到此处歇脚,远远看到‘清凉谷’三字,只觉名字动听,草木漂亮,就想,这里真好啊,有雾,有花,有树,还有好多好多人,就像一个家。” 徐行之笑了,因为规矩严苛的清凉谷,其实是四门之中最不像家的地方。 陆御九也笑了:“我当初入谷,是第两千零五十名弟子。现而今却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 徐行之注视着弥散流转的薄雾,轻声道:“活着就很好。” “活着的人该给他们立碑。”陆御九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握紧了,“他们没有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埋在哪里。” “谁说的?”徐行之轻声道,“他们的碑不就在这儿呢吗。” ……顶天立地的,就在他身边。 见陆御九一时没能领悟他的意思,徐行之站起身来,探手入他怀中,取出了那本陆御九一笔笔抄录出的清凉谷名册。 他翻了两页,低头问陆御九:“现在什么时辰了?” 陆御九茫然片刻,望向殿侧的日晷仪,不甚熟练地从自己已撂下十三年的知识中判断出现在的时辰:“午时将至。” “雪尘跟我说过,清凉谷每日不定时清点人员,晨会、午会、晚会。”徐行之将名册拍至陆御九胸口,“……今日,午会点名。” 陆御九惶恐:“徐,徐师兄,我……” 徐行之并不理会他的惶恐:“你是谁?” “我……” 徐行之以扇柄压住他的额发,敛去面上厉声道:“我问你,你是何人?” “我是……”陆御九深吸一口气,“陆御九。” “陆御九又是何人?” 陆御九眼中星星点点地闪出决然之色,挣开徐行之的压制,倒行两步,撩袍以清凉谷礼仪相拜:“在下清凉谷下级弟子陆御九!” “你可有继承上一任清凉谷大师兄温雪尘遗志?” 陆御九眼含热泪:“是!” “温雪尘因护派而死,其遗志未遂,谁应该替他完成此志?!” “……” 陆御九浑身发麻,抱紧的双拳微微颤抖,一时失声,有口难言。 徐行之断喝一声:“我问你,是谁?” 陆御九猛然一咬舌尖,鲜血在他舌尖弥漫开来,将他的灵台冲至一片空明:“陆御九!” 徐行之一拂袖:“陆御九,点名!” 抛去木簪,解去外袍,陆御九将精心藏了多年的清凉谷袍服整理得平整洁净,手捧名册,步步踏上高台之中,一挥长袖,便有密云叠然而至,将天光尽数掩去。 那孩子面貌、孩子体量的青年站在高台之上,张臂吟唱鬼族咒语,袍服被灵力激荡,呈烈烈如火之势:“——清凉谷诸弟子,来!!” 失了天日之后,谷内登时骚动起来,烟枕寒流,凉气纵生,惹得徐行之打了个抖。 陆御九形单影只地站在台上,高声呼啸:“温雪尘!” 按四门约定俗成的点名习惯,首徒名姓永远是放在第一顺位,陆御九把这三个字咬得荡气回肠、回声阵阵,仿佛是想教那卧于蛮荒黄沙之下的人也能听见。 他寂然半晌,无人相应。 于是,陆御九沉了气息,喊了下一人的名字:“解心远!” 他的声音旷然如海的广场上激起层层回音,但还未及落下,就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铿然相应:“是!” 埋首于名册间的陆御九豁然抬头。 广场间像是瞬间洒满了千万点萤火,一个个透明的影像排成陆御九再熟悉不过的方阵,盘腿坐于殿前荒草之上,一双双眼睛近乎温柔地注视着那矮个子的青年。 陆御九的身体与捧名册的手一齐在抖。他颤着一把哭腔,哑声唤道:“江元日!” “是!” “吴长松!” “是。” “杨麟!” 徐行之柔情地看着那些鬼魂,周身寒冷,但一颗心却砰砰地跳得极快。 两千六百八十七个人名,足足两千六百八十七人。 普普通通的下级弟子陆御九,几乎可以被所有师兄差使的小跑腿陆御九,是怀着怎样炽烈的爱和深情,才能记下这些人的名字的呢? 徐行之不得而知,只知道陆御九这些年作为清凉谷中唯一一个活着的人,是把整座谷都背在了身上。 点完最后一个人名,陆御九终究是气力难支,名册啪的一声跌落下台。 他向前跪倒在地,掩面啜泣,口中低喃:“师兄,师兄,陆御九回家了……回来了……” 刚才第一个应声的解心远飘飘荡荡地来到台上,看着哭得不像样的陆御九,严厉地呵斥:“哭什么,不成器。” 陆御九不管不顾地膝行上去,抱住了他的膝盖,哭得声嘶力竭。 解心远又骂:“就知道哭。” 说着,他别扭地蹲下身,拥住了那年轻的青年,往他背上拍了一拍。 窝在那冷凉的怀抱中,陆御九哭着道歉:“师兄,陆御九是非道之人……当初我并非有意混入谷中,我不是……” 解心远默然片刻。 陆御九元婴之体已成,他又尽数将其转化为鬼修修为,之前道鬼双修时保持的平衡被打破,鬼修气息便再难掩盖。自从刚才陆御九进门时,几乎所有隐藏在暗处的鬼都已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转瞬后,他拥紧了陆御九,骂他:“傻子。” 说罢,他将声音转柔,轻声问:“……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凡灵鬼,心愿未了,怨念深重,便将缚于一地,走不得转生道,过不得奈何桥,两千余英灵,于此淹留整整十三载。 他们满腹冤屈仇恨,无法伸张,每到门破之日,鬼哭盈谷,生人莫不敢入。 陆御九含着哭腔道:“但是……地缚之灵,若想要离开被缚之地,只能由鬼修收去魂核,认作鬼……鬼奴,再无法投胎转世……” 解心远抓紧了他的肩膀:“……能吗?” 自午时至日落,那打柴小童已攒满两捆柴,然而他并不下山,而是蹲在松树底下,探头探脑地往谷门里头看,盘算着这两人若还不出来,他就得进去跟那些野鬼说道说道,请他们给自己一点面子,饶那两个不识好歹的外乡客一条命。 怀着这般善意的豪情壮志,小童却等来了两个人影。 英俊的青年背着矮小的那个,缓步踏出了门槛。 被他背在身后的人像是倦极了,累到即使睡过去,手指也在不受控地挛缩。 小童既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懊丧,觉得没叫这两人见识到自己与此地鬼魂的好交情,真是遗憾。 正当他黯然间,那背人的青年竟站住了脚步,浅浅一哂,也不看向那棵松树,只自顾自道:“小子,以后上山打夜柴记得提盏灯,这山里的鬼,以后没办法替你点灯了。” 那小童一怔,自藏身处露出头来,可那青年竟已像风似的不见了影踪。 徐行之走在山道之上,因为见到不少昔日的熟悉面孔,他的心情还算不错。 直到他感应到一股奇特的气息自身侧传来。 他猛然站住了脚步,只等着那迎面而来、一前一后的两道脚步声响过来。 “确定是此处有灵力波动?” “是。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这闹鬼的地方裹乱。左右灵力波动已经消失了,咱们弟兄两个意思意思走一趟便算……” 话音断绝在此,这说话的两人已经瞧见了徐行之与昏睡的陆御九。 ……那是两个身着丹阳峰服饰的魔道弟子。 第102章 见迹如面 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服饰,自然地招呼:“你们也是被支使来查探情况的?” 徐行之歪了歪脑袋。 他并不想在此时惹出什么动静。一来,诸人还在大悟山下休整,他并不想让他们自蛮荒遁出的事情这么快暴露。 二来,陆御九已竭尽气力,徐行之不欲吵醒他,想叫他睡个好觉。 于是徐行之唇角一挑,抿开一线笑意:“不是,我们是路过的。” 另一个长着狐眼的男人却并不像这般好糊弄,一直盯望徐行之的脸,锐利得恨不得从他脸上割下一块肉来仔细鉴别:“你是尊主手下的人?” 徐行之谎话张口便来:“不是。山主日月之辉,我一守山小卒怎敢与他争光?” 清凉谷群鬼虽然被钉死在此地,然而毕竟身在尘世十三载,迎来送往过不少行客,自然知道九枝灯改魔道尊主号为山主之事。此人这般问话,显然是觉得徐行之来路蹊跷,想诈他一诈。 徐行之给出的答案不老实得很,但溢美之辞又难以挑出毛病来,狐眼的眉头拧得比刚才浓上一倍:“你来此地有何任务?” “没任务。就是带我弟弟出来玩儿。”徐行之单手托住陆御九大腿往上送了送,“我们俩拜入不同宗门,一年见不到两三回,怪想的。” “真的?” “真的。心口相弄之事我并不擅长。”徐行之诚恳地答,“我可是个老实人。” 狐眼立即认定此人油嘴滑舌,绝不是个老实东西:“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熟。” “哟。”徐行之乐了,初阳照雪似的笑容晃眼得很,“那可真是小可的荣幸了。” 狐眼看他皮相这般好,又见他展露笑容,气度亦非凡品,便更添了疑心,问道:“你是看守风陵山门的?” 徐行之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厚颜无耻道:“爹娘给的这张脸,拿来充门面正好。” 说罢,他轻轻巧巧地又对狐眼笑开了,笑得狐眼心里一阵腻歪,胡乱摆手道:“走吧走吧。” 徐行之撩开长腿,说走就走。 狐眼正欲迈步,也不知哪来的一个闪念,回首一望,只见徐行之左腰后插着一把竹骨折扇,眸光登时一厉,喝道:“站住!” 徐行之站住脚步,头轻轻一歪,颈骨喀地响了一声,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怎么?” ……泪痣,笑眼,独手,折扇。 一个人名在狐眼心里浮出了个形影来。那三个字像街头耍猴的锣鼓,紧贴着他心口咚咚咚连响三声,敲得他脸色都变了:“……把脸转过来!” 与他随行的年轻弟子虽不明所以,可也看出了些苗头来,将手按上了剑柄。 徐行之把外袍与陆御九一道从身上脱下,外袍反盖,把本就矮小的陆御九牢牢裹成了一只安睡着的白皮小粽子,安放在一块露水偏少的石头边。 他返过身去,懒散地眯着笑眼:“两位,还有何事啊?” 狐眼警惕着逼上前来:“你究竟是谁?!……” 徐行之一笑。 狐眼只觉眼前本就婆娑的树影猛地一摇,待那虚影消失,徐行之却也像是融入树中了似的不见踪影。 紧接着,他鼻端飘来一阵幽幽的檀香气。 他几乎是有些惑然地瞪着空荡荡的前方,突觉后背一温,颈间一凉,按剑的右臂便被一只胳膊牢牢自后锁上。 狐眼惊怒交集,终是将那名字结结巴巴地吐了出来:“徐,徐行之……” 徐行之游魂似的与他后背相贴,反手持一柄鱼肠剑,薄凉的刃面横向紧抵着虎狐眼的颈部,缓缓剖过:“……我若是你,猜到我是谁,定会先跑的。” 薄刃过处,血溅三尺。 狐眼到死也想不明白,徐行之身上本无兵刃,他究竟是怎么凭空变出一把剑来的。 放干了他的血,徐行之便拿剑柄直捣他的后腰,任其死狗似的滑脱在地。 他检查过自己身上没沾上血迹,才信手抖去剑上残血,甩出一线血珠,再一抬眼,那与狐眼随行的弟子倒是乖觉,听见他的名字便已抛剑御上,疾风流火似的奔命去也。 徐行之单手持剑,让剑尖垂直向下,只一震一抖,便幻出一弯雕花巨弓和一柄白羽箭。他翻足相撑,单手搭箭,将银弦雕弓拉成了个满月模样,略瞄了瞄,一箭追去,那御剑而走的人便身子一僵,中箭大雁似的翻滚了下去。 那一箭只射穿了他的小腿,不会伤及性命,徐行之还有闲心回身去给陆御九裹了裹有些松脱的衣裳,才去捡他射下的战利品,打算带回去交给孟重光审问审问。 ……然而他在谷那头只捡到了一具尸体。 此人胸膛里插着一把断箭,竟是抢在徐行之来前斫了箭头,自绝于此。 徐行之丝毫不知自己的名字也和孟重光一样,有吓得人当场自尽的威力,看着这尸体着实惋惜了半天,随即毫不留情地下手扒了他的衣裳,只留单衫里衣覆体。 现在徐行之很能理解,为何孟重光每每抓到那些前来蛮荒窥探于他们的弟子,都要扒去他们的衣裳才肯罢休。 起初他以为那是孟重光对他们的羞辱,后来才知,那其实是这些来客对于孟重光等人的羞辱。 徐行之他们走后约一刻钟,清凉谷再次迎来两名访客。 卅四披着一身月光跟在徐平生身后,东张西望:“这谷中怎得和往日不同了?” 往日的清凉谷黑影团团、寒气森森,一瓣冷月映照下,阴诡之气蒸腾得宛如雾障,然而卅四今天在附近游荡,感应到此处有极强的灵力流动痕迹,前来查看,却觉谷内空空荡荡,数以千计的鬼魂竟然尽数消失无踪,着实怪异得紧。 徐平生不理会他,自顾自领着他往前走。 “嗨嗨,你要带我去哪儿?”卅四埋怨,“给我个准信啊,我还想进清凉谷谷门瞧瞧看呢。” 徐平生向来寡言,能做事绝不多话,自是不会搭理卅四。 卅四又开始抱怨:“……我这是收了个什么东西。” 徐平生瞪他。 卅四本就是个人来疯,尤爱招惹这个自己养了十三年的小怪物:“哟呵,你还敢瞪我。你长本事了是不是。” 徐平生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卅四贱兮兮地撩闲,拿指头怼他后腰:“你再跟我横啊,怎么不横了?” 徐平生憋了半天,简短反击道:“……幼稚。” 卅四:“……” 难得被闷葫芦噎了一回,卅四正满肚肠乱转地琢磨着要怎么呛回去,徐平生便站住了脚步。 在荒谷背阴处,卅四看到了一具被扒得只剩里衣的尸身面朝下趴在地上。 卅四收了收玩闹之心,走上前去。 摸一摸他尚有余温的颈子,卅四判断:“刚死。” 徐平生跪在尸身旁,直眉楞眼地看了片刻,拔出剑,径直捣入了那人已不跳了的心脏。 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血,卅四恨不得左右开弓给徐平生几个大嘴巴子,死忍活忍才说服自己不跟一具醒尸一般计较:“你干什么?!” “魔道的。杀掉。” 卅四抹了一把脸:“大哥!你他妈听不见我说话吗?听不见亲眼瞅瞅啊倒是!死的!” 徐平生不觉得自己屠戮魔道有何不妥,然而把卅四的脸弄花了,似乎不妥,便从怀里取出手绢,替卅四擦脸。 卅四一臂把他格开:“得得得。反正脏也脏了,等回了且末山……” 话音未落,他便见徐平生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抽一抽鼻子,俯身在尸身上下浅嗅一阵,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卅四顿时悚然。 徐平生这类草草炼就的醒尸,若无主人灵力维持,便只能以人肉为食才能活下去,卅四这十几年为着养好这么个狼心狗肺还时不时尥蹶子的小东西可谓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现在他竟然对人肉有了兴趣,这对卅四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他一脚把徐平生从尸身上踹了开来,决定马上施以教训:“姓徐的,你要是敢咬上一口这辈子就甭进房间睡了!” 徐平生滚出几圈,摔得伏在地上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个脑袋,小声道:“行之……” 卅四疑心是刚才自己的一推把他又给推进了幻梦之间:“你不是又犯病了吧?” 徐平生固执地指着地上的尸身:“……行之。” 卅四见他状态如常,并不似往常发狂时那般难以控制,闹着要回风陵救徐行之出来,心中便隐隐一动。 他先动手翻了那死人的脸仔细查看一番,旋即将目光落在了夺去他性命的断箭之上。 只引掌去查探了片刻,箭身上那熟悉的灵力残留便令卅四倒吸一口冷气。 他瞪大了眼睛看向徐平生:“……是行之?行之他出来了?!” 徐行之扒回了两件衣裳,又搜回了这二人身上的印信,妥善收拾好,又背着陆御九上了路。 安睡片刻又有了颠簸,陆御九茫茫然醒了来,伏在徐行之背上喃喃地问:“徐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答:“没事儿,睡你的。” 陆御九信任徐行之,便再次安安静静地把自己蜷起来。 徐行之再度上路时,外袍便留给了陆御九,所幸陆御九身子热乎乎软绵绵的,趴在身上已足可取暖。 御剑虽说安稳,然而高处风大,徐行之外袍掖得也不是很紧,不多时便像是一只生了白翅膀的大鸟,扑啦啦朝远方飞去。 陆御九怀中的符箓似有所感,明暗微变,一道淡紫色的幻影自其中脱胎而出,流云也似的横卷而去。 半晌后,大鸟回归原位,温驯又暖和地趴在了陆御九肩膀上。 解心远替陆御九细心地系上外袍飘带,捋平褶皱,刚想端详一下自己的成果,便见徐行之似笑非笑地拿眼睛睃他。 解心远一板一眼道:“……徐师兄,我只是不想叫你失了这身衣裳。” 徐行之笑答:“嗯。” “……这衣裳挺新的。” “嗯。” “衣裳……” 解心远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干脆刺溜一声躲回了符箓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徐行之朗声笑开了。 悬月如同倦眼,星辰如同豪雨,徐行之背着陆御九,披挂着盐霜似的光,一路落至大悟山下的小茶楼。 茶楼内灯火摇曳,上下通明,徐行之趁着月色叩门而入,将陆御九交给周北南时,尚未来得及将情况交代清楚,便见那原本亘在一楼当中的光门已消失不见。 徐行之一怔:“……重光回来了?” 周北南神情有些古怪,似是欢喜又似是忧郁,把陆御九打横拥在怀间时竟愣了愣神,片刻后方才应声:“嗯。” “哪儿呢?” “楼上。老板腾扫了一间房间给他。” 徐行之叫孟重光在现世与蛮荒之间的缝隙里寻找,看能否寻到陶闲的魂核,但为了不给大家虚妄的希望,他要孟重光在找到魂核前,莫要告知众人他在寻找些什么。 徐行之燃起了一线希望:“他可对你们说过什么吗?” “他累极了,回来什么也没说,驱动法力关门后,得了一枚钥匙。”周北南摊开一只手,里面卧着一枚浅浅浮动着的光团,“孟重光让我等你回来后将此物交给你,然后便睡过去了。” 徐行之刚熊熊烧起的心火兜头受了一盆冷水,但终究还是心疼占了上风,扶着楼梯扶手便要上去:“我去看看他。” “他倒是不打紧。”周北南顿了顿,“曲驰……他醒了。” 徐行之往上走了两阶,随口道:“……我走的时候他不就醒了吗。” 周北南有些难以形容:“我是说,曲驰他醒了。” 徐行之一滞,垂下头来看周北南。 四目相交,各有酸楚。 对于曲驰来说,“醒了”的含义…… 徐行之只停了一停,便三步并作两步直窜上楼去,单刀似的直入了曲驰原先安置下的房间,一把将门搡开来。 披着朱衣的青年正温顺地靠在床柱上,与侧旁的林好信说话。他低语之时,眼睑低垂,隐约可见其中水映似的清光,听到门响,那清光一抬,便闪出温存苍白的笑意来:“……行之。” 作者有话要说:清凉谷特产:傲娇。 现在的北南仍不知道他将来会面对着两千个大舅哥。 第103章 蒙昧初醒 谁也不知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为何会将曲驰从长达十三年的迷梦中唤醒。大家只知他烧足了半日光景,再睁开眼时先唤了一声“陶闲”,得不到回应,才叫了守在床侧寸步不离的周北南。 周北南只以为他烧退了,念了声谢天谢地,端了杯子来喂他喝水。 曲驰接了杯子,却只放在掌心焐着,问他:“陶闲……可找到了?” “喝水喝水。”周北南编了个瞎话,“你安心在这里躺着便是。行之出去找了,待会儿就把全须全尾的陶闲给你带回来啊。” 听着周北南为他编织的梦境,曲驰低下头,抑制良久,终是笑了。 他温和道:“……北南,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曲驰既醒了,前尘往事便也尽皆忆起,包括温雪尘,亦包括陶闲。 但他终究不是歇斯底里的性子,只在醒来后暂时屏退了所有人,把自己禁闭起来,独自呆了许久。 躺在柔软的床铺之上,曲驰想起了蛮荒塔中属于他与陶闲的那张床。 为着保护他的小宝物,他是与陶闲睡一张床的。然而那床刚落成时搭得不够大,夜半时分,他怕自己身量太过高大挤着陶闲,就搂着自己那条拿兽皮硝制过的毯子悄悄挪下了床,在床底下做了个窝,虔诚地守着他。 然而,约小半时辰后,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起夜,没能察觉到床上少了个人,结结实实地一脚踩在了曲驰身上。 他惊叫一声,脚下一软,背朝下行将跌倒时,却被接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曲驰拿毯子和修长柔软的手臂把他圈了起来,小小声问他:“……你要去哪里?” 陶闲陷在曲驰的胸膛间,眼睛因为惊恐和紧张睁得圆圆的,含糊道:“我,我……想到外面去。” 曲驰抱着陶闲发力坐起,将下巴抵在他柔软干净的头发上。他手长,保持着这个姿势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陶闲的脚踝,那踝骨光溜溜的,像是过凉的大理石。 曲驰心疼道:“……得穿袜子。” 说着,曲驰自背后拥着陶闲,从鞋洞中取来陶闲的厚袜子,仔仔细细地给他套上,又把最易褶皱的袜跟理平。 他这样抱着陶闲,陶闲的心脏就好像钟摆似的在肋骨和脊骨之间来回撞击,发出空空的闷响。 ……曲驰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瘦成这样。 他送了陶闲出去,又陪他一起回来,陶闲窸窸窣窣地替他收拾起地上的毯子,重新搬上了床。 既是陶闲强烈要求,曲驰便乖乖爬上了床,把自己滑稽地紧缩起来,给陶闲腾出尽可能多的位置。 窗外脉脉的薄光浇入室内,浅浅扫上了自己的眉峰,曲驰浑然不觉,只见陶闲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像是在看天底下顶珍贵的宝物。 他低声问道:“曲师兄,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曲驰想了想,诚实地答道:“……我不知道。” 说罢,他又乖巧地蜷了蜷手脚:“这样也算好吗?那我还能对你再好一些。” ……现在曲驰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他从蒙昧中跌撞着走出,却只觉身下的一张床无边无际,哪怕伸展开双臂,也再碰不到那与自己共眠十三载的人。 曲驰合上双眼,不动声色。 他是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但十三年间,除了保护陶闲,他什么事情都没能做成。 哪怕是现在,他亦没有权利和时间为失去陶闲而痛苦伤神。 曲驰需得为生者计,因此他只给了自己短短一刻钟去缅怀被自己视若珍宝十三年的少年。 一刻钟过去,将林好信再叫入屋中时,曲驰还是尔雅温文的曲驰。 出于礼节,他对自己做过了简单的梳洗,倚在床头,条理清晰地询问在他堕入蛮荒后,丹阳峰的状况如何。 但林好信怎么看都觉得,床上肩披朱衣的青年单薄得厉害,窗外涌入的夜风将他松松披就的外袍吹鼓起来,更显得他形销骨立,像是丢失了一半的身体。 徐行之推门而入后,曲驰向林好信点一点头:“……先照我说的做吧。” 林好信应了一声是,掩门而去。 曲驰微笑着招呼道:“坐。” 徐行之没动,径直问他:“我是谁?” 曲驰微微一愣,随即偏开脸,抿唇含笑:“……徐行之。” “徐行之是谁?” 曲驰答:“是风陵首徒,天榜榜首,还是曲驰打算结交一生的道友。” 徐行之再不说一字,快步上前,一把拥紧了曲驰肩膀,把他锁入自己怀中,曲驰则拍了拍他的手背,用的是徐行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力道,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好像徐行之只是在一场宴席中途离去,去山下沽了一趟酒,回来时,席未散,人还在,酒尚温。 但徐行之却又那般清楚地知道,十三年已过去了,他们早不再是诗酒笙歌,呼卢喝雉的少年。 重履尘世时,徐行之感悟并不很深,但见了曲驰,他突然就忍不住了,一应情绪升腾翻涌,千言万语悬于舌尖,却一字难出。 徐行之抱紧曲驰,用孩子似的口吻向他确证:“……回来了?” 曲驰应道:“回来了。” “不分开了?” 曲驰失笑,抚住徐行之的头发,承诺道:“……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说出这句话,曲驰顿了顿,想起了前不久才与他死别的人,长睫一闪,随即温柔垂下,把所有的悲怆自行掩去,不留痕迹。 周北南不知何时影子似的立在了门口,艳羡地看着拥在一起的两人。 与人相拥,于他已是不可再得的事。 他抬手看向自己半透明的掌心,虚握片刻,方才抄手抱怀,朗声嘲笑道:“瞧瞧你们俩,搂搂抱抱,肉麻死了。” 相逢本应有酒,然而现打酒毕竟麻烦,茶倒是管够。 很快,三人聚坐在桌前三盏盛满红茶的茶杯交碰在一处,漾出三道清光。 无暇叙说旧事,曲驰直奔主题道:“魔道攻来时,丹阳与风陵大开山门,送走了大批弟子。现如今我想试着把这批弟子重新拉回。你们怎么看?” 徐行之与周北南对视一眼。 周北南对此并不保持多大希望,道:“十三年过去了,他们无人统领,怕早已心灰意冷,各奔东西了。要重新拉回,谈何容易呢?” 徐行之倒不这般悲观:“可以一试。” 有些仇恨,不是区区十三年便足以抹消的。 他提及了陆御九带回来的两千清凉谷鬼兵,但周北南仍是兴致不高:“他们只是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原地罢了。” 周北南向来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若论对九枝灯及魔道的仇恨亦不逊于在座的任何一个,今日却这般怏怏不乐,徐行之与曲驰都看出了些端倪来。 徐行之单手给周北南把茶杯满上:“北南,怎么了?” 周北南垂下眸光,思忖片刻,才哑声道:“我们……真要将九枝灯推翻?重建四门?” 这问题问得蹊跷,徐行之挑眉反问:“……不然呢?” “我叫几名弟子向过路行客打听了。”周北南反复摩挲着茶杯,神情间竟有几分苍老的萧索,“九枝灯统领四门后,以怀柔之策打压魔道,渐渐将魔道诸样邪祟之术打压下去,几乎……几乎等同于灭除了魔道之害。十三年间,四海波静,千里同风,百姓安其俗,乐其业,太平无事。” 本怀着烈烈仇怨、决意对九枝灯杀之而后快的周北南,在听到这样的传言后,却无端生出许多心结来。 ……换当年式已渐微的四门来统领道学,可否能做得像九枝灯一样好? 他们已是旧人,就像是被推翻的王朝中苟延残喘的前朝余孽,在此时横生波澜,又真的合适吗? 听过他的顾虑,徐行之却并无什么反应。 “我们或许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去做,用不着魔道代替我们执剑。”徐行之道,“北南,你可以这样想。毕竟杀了九枝灯,小弦儿不会复生,师父不会复生,你、雪尘和两千余清凉谷弟子英灵皆是如此。一切犹如覆水,绝不会回到昔年太平长安之时。但要我忘记当年种种惨状,不如一剑杀了我。我不会讲伸大义于天下的道理,我只知道以眼抵眼,以命抵命。” 周北南知道自己是想得有些偏了,听了徐行之的话,困扰他足有半日的阴霾才总算是散去了些。 半晌之后,他舒出一口气,道:“我今晚设法回一趟应天川罢。父亲……我已有许久未见了。” 曲驰颔首,道:“我已叫林好信前去制作丹珠烟火。此物是丹阳峰昔年信物,凡是丹阳峰弟子必能认出,以此物相约,总能招回一些弟子来。而且,当年我与广府君有约,离山的弟子们会去且末山相聚。我待会儿便动身前往且末山,说不定能打听到些有价值的消息。” 徐行之推了一把他的手臂:“曲驰,你病刚好,别东奔西跑的,好生养着。” “不了。”曲驰看了一眼那空荡到无边无际的床铺,“……十三年来,我已休息够了。” 周北南与曲驰各自离开,徐行之则负责在茶楼中坐镇,随时应对突发之况。 待两人离去后,徐行之把桌上的杯子一一整理好。 三只空杯挤挤挨挨地放在一处,而桌上还放着第四只斟满了茶的茶杯,热气未散,好像是等人来饮。 徐行之独自坐了许久,将周北南说过的话想了许久,方才苦笑一声,站起身来。 对九枝灯此举,他竟不知自己是该痛恨还是欣慰,回味许久,终究是空余下一声叹息。 他推开房门,准备去看一看孟重光如何了。 然而他甫一开门,却见周望背对房门,坐在台阶上,把自己空坐成一道长影。 察觉有门响之声,周望回过头来,对徐行之笑了一笑:“徐师兄。” 徐行之问她:“怎么不去睡?” “睡不着。”周望搂着双刀,将下巴枕在手背之上,语气间颇有迷茫,“只是一日一夜之间,干娘没了,干爹也不在了。” 徐行之哑然。 对周望而言,她自小在蛮荒的野风里养大,外面的世界,刮的风都不是她熟悉的风,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街景,于徐行之他们而言是久别重逢,但对周望来说,却都是他乡之物,他乡之景。 她唯有依赖着她认识的那些人,然而,从她生下来就相伴在身边的人,一个消失了,一个则彻底地改头换面,成了另一个人。 但还没等到徐行之想到安慰她的言辞,周望便笑了起来,点漆似的眸子里闪着浅淡的薄光:“徐师兄,不必管我。我一个人想想便是。” 懂事的孩子总是格外叫人心疼些,徐行之还想说些什么,却突地听到旁边的房间内传来杯盘大规模翻倒的脆响。 旋即,有一名风陵弟子快步奔出门来,语气惊慌至极:“徐师兄,您快来看看吧!孟师兄像是发梦魇了,他……” 第104章 夜间访客 话音未落,那跑出报信的风陵弟子便被自后而来的一记掌风扫开,飘飘荡荡地跌开几步,险些直接翻过二楼护栏掉到楼下。 孟重光苍白着一张脸,赤足从一片灯影摇晃中跑出,左右环顾一圈,瞧见安然无恙的徐行之,终于露出得救似的表情,挣扎着向他奔来。 把徐行之踏踏实实地揽入怀中,确认那并非幻影,孟重光的唇上才隐约有了血色,埋下头,小牛犊似的拿脑袋去钻徐行之的胸口。 越是爱,孟重光越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想把眼前人的心钻个洞,住进去。 徐行之伸手去抚孟重光的后背。他的后心背湿了一大片,热腾腾的汗气蒸软了衣裳,蒸湿了头发,眼睫上都沾了薄薄的一层雾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软绵绵的,柔弱可欺。 而下一秒,“柔弱可欺”的孟重光便猛一发力,把徐行之拦腰抄抱了起来,抱入屋内,留下一众人等各自发呆。 从听到喧闹起,裹着一身长及曳地的夜行斗篷的元如昼就从一侧的茶室包房中走出。 这身行头是她在蛮荒中便置办下的,现如今穿套上,就像是暗夜中的一道影子,看不见白骨,唯有女子清和温婉的声音从兜帽之下传来:“好了,都散去吧。” 至今众人仍不知道这一把骨头便是当年光华艳绝的元如昼,就连那堪堪从险境边缘挣扎回来的风陵弟子亦不知此人是谁,只知众位师兄都待她极好,自是也对她多加了几分尊敬,向她揖了一揖,方才离去。 待人散去,元如昼才吱吱嘎嘎地走到周望身侧,安静地坐下。 周望唤了她一声“元师姐”,她浅浅一笑,笑声熨帖得像是冬日里晒足了阳光的棉被,暖而叫人安心:“睡不着的话,我陪你坐上一坐吧。” 周望不语,把脑袋枕靠在元如昼的肩膀上。 元如昼伸出手,戴了手套的骨指像是生出了柔软的血肉,细细描着周望迷茫的眉眼:“不硌吗?” 周望摇了摇头。 来到现世,谁都变了。 舅舅长时间地发呆,舅娘一心惦念着他的清凉谷,陶闲与送他们出来的光门融化在了一处,曲驰则是干脆变成了另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人。唯有这把温暖的骨头还一如往昔。 周望小声道:“元师姐,我想回蛮荒。” 元如昼知道这是孩子话,自然不会去责怪她,只静静握住了她的手。 周望也清楚自己这话无稽得很,低头怏怏地一笑。 短短一日,她知道了什么是生离和死别,她十三岁的心脏里终于盛上了心事。心事催着人迅速成熟起来,周望想通了许多她以前模模糊糊地思考过、却一直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 但在想通之后,她却由衷地从心底里冷起来:“……元师姐,我害怕。” “我知道舅舅想做什么,我也知道干爹和徐师兄要做什么。”周望用近乎祈求的音调说,“可做这样的事情有多危险,我也明白。我希望一切都不要变,这样不好么?” 元如昼轻声道:“阿望,对我们来说,十三年前,世界就已经变过一回。对于‘变’,我们比你痛恨百倍。如果当初一切不变,你会有一个不苟言笑、成天逼你学阵法与礼节的父亲,一个会帮你偷懒、温柔可亲的母亲。你会有两个干爹,徐师兄和曲师兄定然会争谁是大干爹,谁是小干爹;当然,曲师兄性情温驯,是绝争不过你徐师兄的……” 元如昼的娓娓道来让周望听出了神。 “你会认识很多长辈,扶摇君爱棋,清静君嗜酒,我师父广府君……爱凶人;你舅舅会抱着你到处跟人炫耀他的外甥女长得漂亮,谁说你不漂亮就要撸袖子跟人打架;至于你孟大哥……”元如昼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你不知道,他以前是多幼稚又漂亮的孩子,什么心事都没有。……你还会认识陶闲和陆御九,虽然可能不像现在这般熟悉,但至少是各自安好。” 周望听她把所有人都讲了一遍,不由发问:“那师姐你呢?” 元如昼陡然收声。 “我听他们说起过你,说你……” 言及此,周望才发现自己问得太深了,还未来得及绕开话题,元如昼便握着她的手,平静一哂:“若到那时,你定是认不出我的。” 周望心绪一阵起伏:“元师姐……” 早在化骨后第一次照水时,元如昼便接受了现实,现在被人当面提起也不痒不痛。 十三年过去,什么伤都会习惯的。 她隔着面纱咬下自己的手套,露出一只霜雪洗过似的骨手。 “元如昼没了容貌,没了骨肉,剩下一把骨头,依旧是元如昼。”元如昼用骨手抚着周望的头发,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吓着人。” 元如昼越是如此说,周望心中越难过,被沮丧笼罩了的心头终于抹去了几缕霾色:“元师姐,我会为你报仇的。” “仇是我的,我自会相报。”元如昼顿了一顿,转而问她,“你可听到了今日几名弟子打探回来的消息?” 周望哑然。 她的确是听到了,因此才觉得复仇无用,不如安居蛮荒来得踏实安然,可听过元如昼方才一席话,周望又动摇了。 “九枝灯将现世治理得再好,我们也不会忘记他当初是用什么手段倾覆四门的。他既然能抢走,我们也有权利随时夺回。……况且,无论如何,我们还活着,但是十三年间有那么多人死了。生者若不对死者有个交代,一生就都会踩着他们的骸骨而活。……我们不想那样活,也不该那样活。” 说到此处,周望眼中迷茫渐渐剥落,泛出清澄而坚定的波光。 元如昼牵紧她的手掌,声音转为低沉柔和:“待诸事安定之后,若阿望还适应不了现世,我便陪阿望一起回蛮荒去住。可好?” 周望还未及言声,在楼下后院里安歇的年轻伙计披着厚衣裳,五迷三道地揉着眼睛打后院走出,朝楼梯上两个并肩而坐的女子问道:“刚才楼上是怎得了?打了杯子了?” 元如昼扬声应道:“抱歉,是不小心的。银钱我们自会赔付。” 在黑暗中,只听得这一把如水温柔的声音,年轻的伙计便像是被雪水迎面泼洗过一遍,清醒之余,酥酥麻麻地烧红了一张脸,转身回到房中,亦瞪着房顶想了许久。 那该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声音。 正在心思游荡时,他突然听到茶楼的大门被叩响了,笃笃,笃笃,很是斯文。 茶楼不是落脚的旅店,上板歇业后就没有再开门的道理。然而小伙计还惦念着楼梯上的女子,想着去应门兴许还能看上她一眼,心中便生出无限喜悦来,重新掌上还在飘烟的蜡烛,径直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门口,发现门外有三个并肩而立、高低不一的身影,但刚才身着斗篷、叫他浮想联翩的女子已经和那小女孩儿一道消失。 小伙计登时失望起来,对门外的访客也瞬间失去了耐心:“敲什么敲,大半夜的。这儿不是客栈,要歇脚,前面路口往南!” 那斯斯文文敲门的青年应道:“我是之前在这里落脚的……” 与他随行的人却显然没有这样好的耐心,欢天喜地地把门敲得震天响起来:“徐行之!行之!是我啊!” 楼上,灯半昏,月半明,房门掩闭,又施加了灵力,徐行之自是没听到外面的诸样响动。 被孟重光搬放在床上后,那人便猫似的缠了上来,不讲理地蹭他,闹他,惹得徐行之亲了他好几下才得以安定。 他搂着徐行之,像是他的命有了实体,就躺在他的怀里。 徐行之知道他梦魇中多有不吉利之事,此时发狂,多半也是因为发了噩梦。 好在返回现世之后,天灵之气再次与他相接,有此补益,至少在心绪波动时,他不必再吸血了。 为着安抚他,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耳垂,照着那软得要命的双唇亲了又亲,尝了又尝,直到把那里暖热,方才用额头抵住他的眉心,问:“陶闲的魂核你找了这么久?” 孟重光低着脑袋:“找不到……我不敢回来的。” 这话给了徐行之一些希望:“……找到了?” 孟重光犹豫片刻,才摊开手掌,发力一催,掌心浮起一抹薄光,细如萤火,淡若微尘,孟重光结成来维护其不灭不散的灵力护罩都比它要明亮百倍。 这事儿办得不算漂亮,孟重光不敢申诉自己的辛苦,更不敢提自己几乎把灵力耗尽,在夹缝中化作万千藤蔓,织就密密树网,一寸寸摸索,才得到了这么小小一线残魂。 孟重光小心翼翼地扯紧他的衣袍,问:“还要给曲师兄吗?” 徐行之捧过那护罩,心尖刺痛。 这样一小缕残魂,不能言语,意识涣散,若无所寄,不消三日便会彻底溃散成灰。 ……陶闲生前死后,均是一样的脆弱易碎。 徐行之叹了一声:“先这样存放起来吧。” ……待曲驰回来,再与他商议一下罢。 打定主意后,徐行之一垂眸,看到了一个双目噙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孟重光,吓了一跳:“哎哎,怎么啦?” 孟重光眼中水雾溶漾,揪着徐行之的衣裳下摆,诺诺道:“师兄,我知道这回又是我错了……你别走,我改,马上改。” 此事本为陶闲主导,孟重光虽然存了些龌龊的小心思,然而细究起来也是情有可原,徐行之有心叫孟重光知错,可看他这样还是忍不住心疼难受,只得维持着最后一点冷面,拿指头轻轻戳着他的脑门:“你改什么?” “呜……”孟重光屏住一声抽泣,抹着眼泪乖乖认错,“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几缕因为噩梦沾湿的发梢散乱地贴在他脸上,像是小奶猫的胡须。 徐行之将他的乱发撩起,夹在耳后,语气略有严厉:“总是在哭,怎么?觉得师兄会心疼啊?” 孟重光当然是马上摇头。 徐行之捧住他汗津津的脸颊,左右各亲了一记,嗓音沙哑下来,调兑了无限温情蜜意进去:“……算你蒙对了。” 孟重光被这样的情话迎面一击,心都要化了,刚想说些什么,门却忽然被人从外敲响。 满心等待着更多温情话语的孟重光登时气得直咬牙,含着眼泪一眼瞪向了门口,把前来报信的风陵弟子吓得一哆嗦,吞了吞口水才匀出点说话的力气来:“……师兄,外面……有人找来了。” 徐行之翻身坐起:“谁?” 那弟子的神色颇难以言喻:“徐……您,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深夜的青竹殿间,九枝灯正在翻阅各宗派呈送来的季度情况,禀告有无私修禁术的弟子,以及有无为害四方的妖鬼精怪。他的茕茕孤影投在壁间,孤独得像一只死去多年的幽灵。 在极度的安静间,他突然有了些倾诉的**,想找个人说说话。 于是,他埋首在青灯案卷之间,随口唤道:“温雪尘。温……” 话音戛然而止。 九枝灯坐在墨香丛竹之间,绽开一个自讽的苦笑,旋即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身着风陵山服饰的魔道弟子推门而入:“山主?” 九枝灯询问:“温雪尘还没从蛮荒中回来吗?” 那弟子摇了摇头。 九枝灯便打消了与人讲话的念头,毕竟他与魔道弟子向来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下去吧。” 但那弟子却是带着事情进门来的:“山主,丹阳峰那边来人了,说是有两名弟子出外执行查探任务,莫名死在了清凉谷中。现今尸首拖回来了,您可要去查看一二?” 第105章 相见不识 九枝灯不甚在意,展卷自观,吩咐道:“将周云烈叫来。此事由他主理。” 弟子颇有不解,但不敢有所违逆,拱手道:“周川主身在应天川,是现在传唤,还是等明日一早……” “他闲得很,何时叫他来你们定便是。”九枝灯将掌中书翻去一页,“总将自己闭锁起来日日炼丹,他也该做些正经事情。” 弟子领命退去。 少顷,另一名弟子推门而入,带入一股清淡的香风,以及远远的一声信弹上天的尖啸声,震得九枝灯眼前的灯花簌簌落了几朵。 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温得恰到好处的梅子酒:“山主,我是初来服侍您的。” 九枝灯头也不抬,仿佛那老竹新墨都比眼前娇美女子的面孔来得有趣数倍:“茶水放下,你可以去了。” 耳畔传来水液入杯的声响,一缕酒香飘来,惹得九枝灯眉心一蹙,侧目望去,恰与那女子含情妙目相对。 那双眼柔柔一眨,衔喜带笑,像是多情的雁目。 九枝灯不理会那一眼中掺杂的媚灵之气,口吻冷情冷感,横平竖直:“……修合欢宗的?” 被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穿,女子颇觉无趣,但想着来时与姐妹们打的赌,还是掩口娇笑一声:“山主当真是火眼金睛。如今天寒,饮了这杯酒,暖暖身子吧。” “我不饮酒。” “瞎说。”女子笑,“我听人说过,山主可是海量。” 九枝灯的周身连带着双眼一道冰冷了下来:“……戒了。” 女子撇了撇唇,。 初修合欢宗不久,天赋尚可,便养成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对此等青灯僧侣也似的美男子既是畏惧,又是忍不住上心。 可不待她有进一步的动作,九枝灯便道:“我只需人服侍茶水,没有别的话好说。去吧。” 女子讨了个老大的没脸,因为比寻常女子多了美色,她心眼也缩成了个针尖麦芒的大小,临走前还不忘笑话一句九枝灯:“你这里半点人味儿都没有,就像座坟。” 九枝灯没有与她计较,她也料想到了这一点,过了嘴瘾,得意洋洋地走了,甚至忘记带走了她特意调制的暖情酒。 味道丝丝缕缕地自镂银壶盖下飘出来,让九枝灯再无心批阅下去,他心烦意乱地将酒壶推开去,想与它相隔远些,却一时失了准头,酒壶自桌案旁倾翻下去,虚掩着的壶盖摔脱开来,酒香味立时填满了青竹殿的角角落落。 九枝灯的冷汗瞬间而下,捂着嘴踉跄推开殿门,衣衫凌乱地冲入殿侧竹林间,扶竹弯腰,一口口呕出清水。 直至他将自己收拾停当,自竹林间走出,也无人看到山主的狼狈相。 他神色昏暗,眼角沁红,孤身一人在殿前阶上坐下,静静等着殿内酒气散去。 九枝灯红着眼睛看向月亮,像是只安静的兔子。 此时的他又变回了那个总是习惯等待的少年,坐在风陵山的一角,等着他喜爱半夜出外饮酒的师兄回家,为他温上一碗解酒的汤。 一阵风过,廊下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九枝灯唇角噙起一点笑意,把那响动顺理成章地想象成师兄在练剑。 恍然间,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师兄扶住自己腰身,手把手教自己练剑时,耐心地牵住他的手,告诉他,风陵剑法,胜在灵活,要将剑想象成你的手臂。 说罢,他带着少年舞了一整套风陵剑法,剑法写意潇洒,但九枝灯如今回忆起来,只能记住他掌心的温度和茧子的触感。 那时他还年幼。那时徐行之的手还不冷。 种种事情,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很快,刚才来过殿内的弟子又赶来了,俯身下拜:“回山主,应天川那边已有回应。周云烈半个时辰后就能到。” “知道了。”他站起身来,重新从少年脱胎成山主,“叫人来把殿中打扫一番,我去后山练剑。周云烈来了,前来通禀我一声。” 应天川间,苍烟落海,沙鸥衔枝,潮汐已退,空余浪声细碎。 一名魔道弟子在海浪声中快步走向丹房,还未走近,就已经有些受不住那呛人的药烟,咳嗽两声,才在一片烟熏火燎间扬声唤道:“周川主,风陵那边放了信弹,请您过去。” 周云烈没有应声,那弟子又叫了一遍,仍是没有回音。 他正欲推门进去,周云烈便从内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容貌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与他的名字不同,他生得其实很温和,五官肖似周弦,脸盘酷似周北南,然而看上去却有种四五十岁的苍老与凄惶。 他的脸被火炙得火红,嘴唇却苍白无措地打着抖:“待我更衣,马上便去。” 那弟子也不想进这丹房,见话传到了便转身而去。 周云烈重新折入丹房,看着那被迷蒙烟气冲得发淡的虚影,手足无措。 周北南立在那里,哑声道:“父亲,九枝灯既然叫你,你便去吧。” 周云烈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在儿子面前,他仿若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北南……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做。” 周北南看向身侧那不知开过多少次火、底部被烧得鲜红的铜炉,说:“我知道。” 周云烈惶急地想去扯儿子的袖子:“北南,你信我,你……” 周北南没有躲闪,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躲还是不躲,自己就像这炉中烟,碰不到,摸不着。 抓了个空的周云烈刹那间面若死灰。 看到这样的父亲,周北南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 当年去救小弦儿,他是擅作主张,未向父亲禀明,因为他知晓父亲性情并不似他的名字英武忠烈,与其和他掰扯去救小弦儿的利弊,不如速战速决。 然而他万万料想不到,清凉谷阖谷尽没的事情,把父亲的胆子生生吓破了。 他怀孕的女儿和外孙落在了魔道手中,儿子又主动前去魔道寻衅,若是周北南将周弦救出,那便是为应天川引祸上身;若是周北南不敌魔道,一双儿女尽落于魔道之手,应天川会全然落于被动境地之中。 因此,周云烈为了保他一双儿女及应天川的太平长安,想到了降。 “降”也只是虚与委蛇而已,只是暂时与魔道结盟,保住弦儿和北南的性命。不是还有丹阳峰与风陵山吗?风陵山中还有世界书,想来要抵御魔道是没有问题的。 有他们在,应天川投降,说不准还能暂时麻痹魔道之人,待反攻之日,里应外合,魔道便再无路可走。 人往往容易心怀侥幸,若是有了退路,退路便会成为唯一的那条路。 于是,他往退路上走去,一走便是漫漫的十三年。 眼睁睁看着一双小儿女被投入蛮荒时,周云烈仍抱持着一线希望,想着这兄妹二人好歹是活下来了,在蛮荒中互相照应,也能结个伴。 现在他的儿子化作鬼魂,站在他面前,容颜未伤,心间有疤。 父子相对而站,其间却隔着天裂也似的鸿沟。 良久沉默过后,周北南催促他:“父亲,你去吧。” 周云烈也清楚不能耽搁太久,他转身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充满希望地问:“弦儿……也出来了吗?” 周北南耳朵一嗡。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大概是很能让周云烈满意的答案,因为他满是希望地挺起了习惯佝偻的脊背,向外走去。 周北南看着丹炉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收敛起自己的气息和灵力,身体自然隐为虚无,他飘飘荡荡地向外游去,想要去看看昔日旧友可还安好。 他今日运气不错,刚一出门,便见几张熟悉面孔结伴而行,向前走去。 周北南跟在他们后面,想象着和他们昔日种种戏水打闹之态,脸上便泛起微笑来。 跟了一会儿,他便发现,这几人竟是往自己昔日寝殿的方向去的。 周北南自混入应天川中后便遇见了捧着丹瓶的父亲,便尾随而去,还未来得及回到自己房中查看一二。 他暗暗构想着,一会儿定要在他们面前露出脸来,吓他们一跳。 然而,转过一处路口,周北南愣住了。 他的住处,变成了一片空旷的演武场,原先他熟悉的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不复存在。 周北南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眼睛看了又看,只见他的好友们在此处摆上酒碗,围坐在一处,趁着月色迷蒙,其中一人领头道:“敬周公子。” 其他人跟着道:“敬周公子。” 这显然是他们经常会来做的事情,轻车熟路,且统一地把声音压得极低。 而他们要敬的人,此刻已经掉头跑走了。 已作魂灵的周北南穿梭在应天川的角角落落,狼狈得像个不识途的他乡之客。 他熟悉的楼台亭阁都换了一副模样,所有认识的人也都像是被抹去了精气神,低着头的是旧友,扬着头的是魔道。 在横冲直撞中,看到无数周北南迎面而来,张扬快活的周北南,嬉笑怒骂的周北南,挥枪而战的周北南,鲜血淋漓的周北南,最终,都是一个个浮沙幻影。 周北南冲到了白沙海边,唯有此处景象没有大改。 他胸中如怀汤火,大口喘了一会儿气,才把自己抛在群沙之上,似哭似笑地仰天大叫起来,淅淅索索的海浪声,把他的鬼哭声尽数吞去。 他终于是回来了,回来了他已认不出的故乡。 周北南没有一时一刻像现在这般刻骨地仇恨着,原先心底的那些迷茫困顿一扫而尽,唯有翻滚嘶叫的热血在腔子里尖叫。 ——杀。 ——杀了他们。 此时,两名巡夜的魔道弟子提灯经过。 周北南缓缓转过头去,双眸里闪过鲜血似的烈烈红意。 而与此相隔甚远的大悟山下小镇茶楼间,徐行之笃笃地从二楼走下来。 一楼掌上了灯,大门洞开,曲驰与一个正在低头把玩茶杯的人站在正厅之间。 瞧见徐行之,曲驰便向他解释:“我出镇后不久,恰见这两人迎面而来。他们告诉了我一件事,我想把他们带回来,让你也听一听。” 灯影略有昏暗,徐行之微微眯眼,看向那个看身形颇为眼熟的人,那人也意识到自己在被打量,坦荡地仰头看去,未语先笑,丹凤眼间光彩绮艳:“道友,可还记得我?” 徐行之一愕,露出了几许喜色:“卅四?” 卅四抬手一拦,将徐行之急于出口的话阻拦了回去:“先等等。我这儿还有个人想见见你。” 说罢,他回头一望,却见那人还蹲在门外系靴带,绑带煞了又煞,紧得快要勒进肉里去,颈上用来遮挡缝合痕迹的方巾束得更像是要上吊,看上去寒酸又局促,身侧还搁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纸袋子。 瞧见他这副窝囊相,卅四捂了额头:“……妈呀。” 他几步跨出门槛,利落地把他揪了起来:“你进不进?” 不由得门外人分说,卅四一把把他推进了茶楼来,楼内登时多了几分寒阴之气,而跌入门内后,他的衣带挟风,掀动了烛火。 孟重光一直跟在徐行之身后,待看清那人模样,眉心猛地一紧,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徐行之喉间却是狠狠一更:“平生……” 被他喊中的人肩膀一僵,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徐行之,看得很用心。 卅四看他愣着不动,便又拿指头戳他:“去呀。不认识了?你朝思暮想的弟弟,喏,就那儿呢。” 徐平生转开目光,用看猴子的表情无奈地看了看卅四:“……错了。” 卅四与徐行之都有些懵然。 卅四:“……等等,什么错了?” 徐行之往下走了几阶,衣裳动了,自有一股沉香气飘出,眼前人身上的气味让徐平生倍感亲切,因而他反复清了好几遍嗓子,才把沙哑的声线清得添了几分清亮温和之色。 “抱歉,我们找错人了。”徐平生彬彬有礼地扯住卅四的袖子,“我们马上告退。” 卅四一把挣开了他:“撒手!徐平生你又魔障了?这是谁?你不记得了?” 徐平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持扇的青年向来洒脱无羁的脸上难得浮现出的茫然委屈,心中微痛,却又想不通是为什么。 此人身上的气味让他觉得安心,那么……或许,他会知道行之在哪里? 那长夜般清朗的青年对徐行之礼貌地一弓腰:“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我的弟弟行之,这么小。”徐平生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对徐行之咧嘴笑道,“我带他去镇上买鞋子,他跑丢了。你看见他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在哥哥面前,师兄永远想做个弟弟qwq 第106章 童年旧事 徐行之恍然记起,是曾有那么一回事。 那是徐行之四岁时,彼时的他们还有家,有母亲。母亲让哥哥带着弟弟去镇上赶集,买些尺布米粟,再买两双软和点的鞋子。 她病得厉害,步子都踏不出声音来,纳鞋底对她来说已是太难的事情。好在家里还有几亩房产,靠收租也能过得很不错。她自觉在做母亲一事上太不合格,对一双幼子有所亏欠,因此大事小情上,能迁就补贴的绝不肯多吝啬。 兄弟两人临行前,她叫来了租她房住的泥瓦匠忠叔,让他带两个孩子上城,又对徐平生千叮万嘱,叫他照顾好弟弟。 大抵是小时候亲眼看见父母受了那游方道士的骗,徐平生向来警醒,谁的话也不肯轻信,小小年纪便作一副老气横秋状:“是。” 而不知愁的徐行之扒住小院窗沿,摇摇晃晃地自窗外露出半张玉雪似的小脸:“兄长,走呀。” 四岁的徐行之已高出同龄孩子一头,双脚有劲儿得很,在田埂间小田鼠似的蹦来跳去,一双半旧不新的布鞋啪嗒啪嗒地在积满新雨的水坑里踩出了宫商角徵羽来:“哥哥!好听吗?我给你踩首小曲儿出来。” 徐平生阴着一张脸,想,小狗才爱踩水坑。 因为家里有些余财,不必像跟黄土锄头较劲,和那些农家孩子相比,徐平生很有那么点自尊心,身后又跟着个房客忠叔,徐行之这般没教养,真不给他做脸。 既然如此,他也没给徐行之颜面:“你穿的是我的旧鞋,别在泥坑里瞎踩。” 徐行之仗着脸皮厚,眯着弯弯笑眼,又蹦跳两下,给自己的曲子续了个结尾:“忠叔,好听吗?” 忠叔憨厚地笑,半讨好半真心地说:“好听着呢。” 徐平生见他不听话,自觉兄长的威严被大大挑战了,追着他敲脑袋:“你看看你,搞得一腿泥点子!还不是我给你洗?!还有,进了镇子你被人当乞丐了怎么办?!” 徐行之的眼睛像极了洗干净的葡萄,漂亮又狡黠地眨了眨,做足了一副小狐狸模样:“那我们午饭就有着落了呀。” 徐平生气得脑袋都大了:“……滚!” 因为这小东西太过丢人现眼,徐平生生怕被当做小乞丐的同僚,进镇后就刻意和他拉开了距离。徐行之也知道闹得过分了,惹了兄长生气,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着,倒是乖巧得很。 这份乖巧叫徐平生放松了警惕。 集上人极多,一锅锅的像是刚出锅的板栗。在街市上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徐平生瞧见了一双不错的鞋,扭头想叫徐行之来看一看,却不见了那双狡猾的眼睛。 他愣了片刻,冷汗刷的一下涌了出来,一把抓住忠叔:“行之呢?啊?” 忠叔被热闹的花花世界绕得昏了眼睛,徐平生扯住他时他才回神,显然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徐平生撒开了他,眼睛茫茫地转了几转,泪水才哗啦啦落了下来。 忠叔泥瓦似的粗神经过了许久才绷紧,口吃着安慰徐平生:“平生,没事儿,行,行之身上有钱,又机灵,就算遇上拍、拍花子的了,他也不会……” 徐平生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了。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在人群中茫然地挤来挤去,会说的话只剩下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弟弟”,舌尖发木,舌根发苦,小脸干了又湿,只觉死去活来也不过如此。 他把一条街从头走到尾,痴迷着一颗心,一会儿满腔柔情,想自己若是找到他,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打骂他了,一会儿又咬牙切齿,拳头作痒,恨不得立时打爆他的头。 徐行之就是在他后种情绪发作时,恰巧撞入他眼里的。 他蹲在街旁,怀里抱着一样用赭色土布包裹的长条状物。 徐平生热血瞬间上涌,脑袋嗡嗡地响了好几声。待他再回过神来,徐行之已经被他踹倒了,身上添了好几个大脚印,灰头土脸地抱着肚子缩在墙角,疼得直咧嘴。 徐平生硬起一副心肠,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死去哪儿了?啊?!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直接死外面?” 骂到最后,他干脆没忍住哭了出来。 徐行之满脸灰尘地爬起身来,揉一揉鼻子,抱住徐平生的腰,把手在衣襟上来回擦过,才谨慎地给他擦眼泪:“找不着你们之后,我就一直等在这里呀,等哥哥来找……是行之错了,行之以后改……” “你改,你每次都说改。”徐平生边哭边骂,“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弟弟?” 徐行之不吭声了。 徐平生后知后觉地看向他怀里一直紧护着的东西,没好气地责骂道:“就不该把钱放在你身上!买的什么破东西?” 徐行之被踢得不轻,刚才急着哄兄长道歉还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血液开始回流才晓得痛。他动作缓慢地把赭布展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徐平生看。 “这是给娘买的头绳,娘生得白,红色头绳衬着好看。” 徐平生不理那小玩意儿,抽出了另一样东西,定睛一看,脑袋又一胀一胀地痛开了:“……这是什么?” 徐行之老老实实道:“村里男孩子都爱玩打仗。我想给哥哥买一把木头剑,打起仗来不会输。” 徐平生向来不觉得自己和那群臭小子能玩到一块儿去,倒是徐行之总是一副孩子王的模样,便自然而然地认定了他的罪状:“明明是你自己想玩,少推到我头上来。” 徐行之爬起来,委屈地小声辩解道:“我没有。我自己有剑,是自己削的,可是没有这个剑漂亮气派。……哥哥不是喜欢好看的东西吗。” 徐平生心口倏地一热,但声音还是暖不热:“这东西我不喜欢。去退掉。” 徐行之不敢再惹徐平生生气,抱着剑,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跑,徐平生跟在后头,腔子里的一颗心酸酸软软,为狼狈的徐行之,也为狼狈的自己。 出了这样的乱子,鞋子自然是没能买成。徐行之回去把弄脏的泥鞋刷了又刷,又穿了很久,直到再也穿不下它。 而在多少年后,徐行之面前又出现了那双曾被徐平生看上的鞋。 小小的童鞋四四方方,红色的布老虎头用玲珑珠子作眼,活灵活现地望着徐行之。那模样吉祥喜庆,很适合四岁的孩子,却并不适合早就长大成人的徐行之。 徐平生把纸袋里的小鞋子掏出来,又珍惜地放了回去,抱在怀里,期待地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张脸:“你有见过脚这么大的孩子吗?” 徐行之顺着台阶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 孟重光一惊,一手揽抱住徐行之的腰,陪他一起坐下:“……师兄,没事的啊,没事的。” 徐平生也吓了一跳,紧跟着蹲下身来。 他说不清为何缘故,看到眼前青年难过,心里也跟着紧抽着难受:“你……” 徐行之张开双臂,把徐平生纳入了怀里。 怀中人浑身柔软得很,徐行之已有所感,颤抖着探出手去,拨开了他戴在颈上的方巾,在他颈后看到了一圈野兽齿痕似的缝合痕迹。 徐行之不肯说话,只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徐平生是很反感与人的身体接触的,卅四寻常摸一摸他的头发他都要气上半日,但他恍惚觉得,这个怀抱与旁的怀抱是不同的,于是,他顺势跪了下去,像个兄长一样搂住了徐行之的脑袋,亲了亲,又揉了揉。 “不怕。”徐平生呢喃道,“不怕啊。” 徐平生抱着这个陌生的青年,在错乱的时空认知间,想到了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弟弟,想,如果有一个人也能像自己这般抱着他,宠着他,那该有多好啊。 这样想着,他的满腔温情终于有了寄托之所。 他跪着,拥着青年的脑袋,一下下地抚摸。 相同的血脉,一静一动地在二人身上留存,将他们彼此吸引,终于拼成一个不大完满的圆。 这次失败的相认是在卅四意料之外的。好在他心大,带来的又不止一个消息。 待徐平生终于舍得放开徐行之,卅四已喝尽了半壶茶,抹一抹嘴,道:“行之,跟我走一趟。” 孟重光无比深刻地记得上次卅四到访之后的种种情状,对他天然便有了几分厌恶,护食地勾住徐行之的手臂,警惕地盯准了他。 卅四丹凤眼大大咧咧地一闪:“你一起去也行。曲驰也去。” 这短短的一路,卅四已经轻而易举地把曲驰混成了自己的熟人。 徐行之从伤感中走脱开来,抬起头勉强道:“这里需得有人留守。” “留守什么?”卅四爽快道,“就你们几个……” 孟重光打断了他:“……是十几个。” 卅四哟了一声,仰头看去,显然也是没想到小小的茶楼里能藏龙卧虎到这等地步。 他要是带上十几人行路,哪怕是夜行,也难免扎眼。 而他要带徐行之他们去的地方,需要绝对的保密和安全。 卅四不肯说要带他们去哪里见什么人,只口称说是极重要之事,在哪里说都不方便,不如带他们来个眼见为实。 孟重光心中难免存疑,对徐行之耳语道:“师兄,此人古怪得很,莫不是想赚我们去见九枝灯?” 徐行之倒是答得利索:“他不会。” 恰在此时,一把温和的声音自楼梯上方传来:“我留下吧。” 徐平生霍然抬头。 身着漆黑斗篷的元如昼静静立在二楼,宽大的兜帽与面纱将她一身白骨尽数掩去:“我想魔道不至于这么快便能知晓我们的行踪。” 孟重光不咸不淡地讽道:“……这里不就已经有一个知道了吗。” 卅四搔搔后脑勺,回给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元如昼性情还算稳妥,把众人暂时交与她看管,徐行之也能放心些。 既是商定要出发,徐行之与孟重光便上了楼去,将情况简单交付给诸位弟子,叫他们安心在此地等候。 徐行之特意提了一句:“你们周师兄见不得太阳,若是今夜回不来,那便是明夜回来。别担心。” 在徐行之安抚众弟子时,徐平生魂魄似的怔怔忡忡地游到了屋外,不知做什么去了。 卅四则与曲驰对坐,慢条斯理地饮罢了剩下半壶茶。 另一边,元如昼回到她栖身的包房,替在长椅上睡着的周望把滑落在地的外衣重新披好时,突地听到窗外有细碎响动。 凭借在蛮荒多年养成的直觉,元如昼快步走至窗侧,一把拉开染露的窗户。 让她略有意外的是,窗外的人是徐平生。 而她来不及遮掩,已经叫他看清了自己兜帽下洁白晶莹的头骨和空洞无物的双目。 他的足尖点在飞檐角边,双手背在身后,直盯着元如昼,双眼一只漆黑,一只鸦青,但都是一样的柔情似水。 作为一具尸首,徐平生和自己较劲了整整十三年,今日一整天露出的温情,远胜于过去十三年的总和。 元如昼偏开脸,倒退两步,试图躲开她的这名故人,然而徐平生也并未靠近,只在飞檐上小步踩着瓦片,就像初恋的少年,把脊背挺得笔直,将颈上有些乱的方巾理上几理,才轻声道:“……元师姐。” 元如昼猛然一震。 自化外之地带回的那些风陵弟子与她也是多年相交,然而十三年光阴过去,也已淡忘了她的声音,更不敢把这一堆白骨认作是元如昼。 在元如昼惊异间,眼前的尸体羞涩一笑,把背在背后的双手放到身前,动作间露水摇曳,一抹清雅秀丽的粉白色突兀地出现在了元如昼眼前:“元师姐,你看,我给你摘了一朵花。” 作者有话要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107章 唯心不易 卅四引领众人启程,一路向南。 此时天色隐有破晓之态,似有一个醉仙人信手搅乱了一天碎云,云隙间漏出些许金红色光来,色如朱颜剥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随在他身后,频频回望,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泪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浅浅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也回给他一个笑。笑得颇不熟练,但足够发自内心。 他开心地转过身来。 不知为何,青年的笑让他心里快活得很,好像他等了这么些年,希求的就是这个安然无恙的笑脸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兴了吧。” 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将护在颈上遮掩伤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挡住嘴,闷声闷气地同他抬杠:“……没有。” 醒尸各不相同,但都是统一的固执,尤其是徐平生这样粗制滥造的醒尸,记忆早就被打成了一团浆糊,卅四这么些年细心调理着他,也终于是在两年前放弃了叫他恢复记忆的打算。 不过,他听人提起过之前的徐平生,相较之下,现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确是更顺眼讨喜些。 卅四转绕到他身前,将他的方巾拉下一点,便瞧到一弯上翘的唇:“……哟,笑啦。” 徐平生马上把笑意抿去,瞪圆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气相。 卅四哈哈大笑,动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缩了一下,又舒展开手臂,轻车熟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 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没和他计较。 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了,手贱的毛病再次发作,揉大狗似的去撸他的头发,没想到手刚一挨上他的发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开了他,险些把他推下剑去:“……是她给我系的。不许碰。” 卅四小步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鸦青双眸间隐有些疑惑:“‘她’?谁啊。” “她……”徐平生隐隐红了面庞,“是她呀。她说我头发乱了,就替我把发带系了一系。” 卅四登时不干了:“有没有良心?我给你系过那么多次发带,摸你一下怎么了?啊?怎么了?” 尾随在这打闹不休的主仆二人身后,孟重光仍有些微词,蠢蠢欲动地想讲些卅四的坏话:“师兄,他是魔道之人……” “你何时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别了?”徐行之与他共乘一剑,将他一应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哪里不知道这小东西脑中转的什么心思。他把竹扇细骨握紧收拢,刻意往孟重光额心的朱砂痣上戳了一记,似笑非笑地,“……啊?” 孟重光额头妖核本就敏感,哪里受得住徐行之这半撩拨半含嗔的一碰,气势弱去了大半,掩着额头小声嘀咕:“我的意思是……” “……他若能直接将我带至九枝灯身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颈,照他耳根处吹气,“莫要担心。” 孟重光此人心眼极小,顶多针鼻儿大小,在反省当年自己隐瞒师兄之事时,也少不得把锅推到卅四头上去。 若不是卅四贸然跑来寻师兄,师兄也不至于怒急攻心跑去寻九枝灯,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离散…… 单是思及此,孟重光就老大的不高兴,更别提此人一见师兄便勾肩搭背,着实可恶。 “若他是联合了魔道,想声东击西,趁机到大悟山去为难元师姐他们……” “卅四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防患之策还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胆敢找如昼的麻烦……” 徐行之偏头一笑:“……那他们就是找死。” 眉眼张扬的徐行之别有一番勾人之态,看得孟重光喉头生火,又不能做些什么,抓心挠肝地难受,只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侧边脸颊,将他逼得面朝向自己,俯身珍惜地吮住他的双唇。 徐行之被他亲得直乐:“好了好了,别闹。这么高,喝风呢。” 曲驰含笑望着这依偎着的两人,目光温情,习惯性地伸手往侧旁虚虚一握,好似身旁还形影不离地跟着一个人。 掌心落空的时候,曲驰的目光也跟着一空。 然而,不消几个瞬间,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转头看向日光乍现的天际,发起呆来。 徐行之与孟重光很快便分了开来,他按住孟重光肩膀,纵身一跃,再落下时,已挂靠在了曲驰的后背上。 曲驰的剑身被陡然多出的一个人压得微微一晃,但曲驰向来稳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实实的重量也只让他觉得心中安宁:“……行之,我就算了吧。” 曲驰难得开个玩笑,徐行之却没有接他的茬。 他越过曲驰的肩膀,自顾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尘,又往曲驰手掌里塞了一样东西:“好好拿着。” ……这是他趁着吻时从孟重光怀里取来的、盛放陶闲碎魂的锦囊。 落至且末山间时,曲驰仍珍惜地捧着那流光微微的锦囊,略有些恍惚。 孟重光方才说过的话在他耳侧盘旋:“……如果想叫他附身在活物之上,人鸟兽鱼之类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只剩一线,虚弱至极,若遇生魂,也只有被立时吞噬的份儿。” “若是附身在死物之上、助其回生倒还有些可能,可这一点残魂,最多也只能存活在虫蚁之中。且他六识五感已散,就算是复生之后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生而为人之事,更别说……记得生前之人了。” “此外,曲师兄,早做决断吧。这残魂实在虚弱,我倾尽全力相护,也只能保他三日不灭……” 落地后的曲驰举目四望,眼前率先映入了一棵茕茕的小树。 徐行之听得身后传来曲驰一声呢喃:“……桃树啊。” 且末山位于南洲,潮湿燠热,本不适宜种植桃树,这一枝枯瘦的小桃树也不知是由哪只贪食的鸟吃了树种,远隔千山万水地消化于此。 在一片冬日长青的挺拔水杉树间,小桃树作出一副苟且偷生的可怜相,缩头缩脑,谨小慎微,枝头开着一两朵丑陋的小花,想必来年是绝结不出果子来的。 不知为何,看到这棵像极了那人的小树,曲驰心间便已有了答案。 ……此树虚弱,精魂已散。 此处,或许是它最好的家。 他手捧锦囊,走向那株小树,启开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浅辉荡出。 小小的残魂晕头晕脑地游荡而出,打了几个转儿,撞上了那干瘪的粉桃花,它抱住花瓣,随着花瓣颤动抖晃两下,才终于认清了路,小鱼似的游回来,乖乖地往曲驰的长袖中钻去。 曲驰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残魂,托至眼前,轻声道:“先进去。等来年春日,我定来接你。” 残魂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安心地趴在他掌间,由他捧送到枝头,待一小半都已融入枝尖,它才像是醒悟过来什么似的,自那透明蠕动的魂魄间化出两只小手样的触须,去勾曲驰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过渺小,什么也抓握不住,转瞬间,已消失在了枝头。 安放好陶闲残魂,卅四便引着徐行之等人,在山间穿梭起来。 自从入山后,卅四不再多发一语,一副恐惊天上人的模样,着实不像他往日跳脱自在的行事作风。 徐行之好奇地问他:“你究竟要给我看些什么?” 卅四不语,而徐平生显然很清楚他们将要去看的东西,但也缄口不提,只问卅四:“他们会不会出去了?” 卅四简练地答道:“总该还留着一些。”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令徐行之心中疑云愈重,不由得转头看向曲驰。 他记得曲驰说过,他是在半路与卅四相遇的。 自己与卅四关系好,自是相信他说的话,但曲驰之前也只与卅四不过有个几面之缘,他性情又向来稳重,若不是卅四当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给自己看,且给出了相当可靠的证据,他绝不会肯把蛮荒众人的行踪暴露给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百转千回之时,在一棵老柳树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返身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对于你的交付。” 卅四难得正色,仿佛那柳树后有着一个再严肃不过的秘密。可他天生含媚的双眼显然不是为了正经而生的,太过肃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轻笑起来:“……怎么又提起这档子事儿了?” 未能看顾好九枝灯、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情并不能怨责在卅四头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轻,心中只挂有剑道,于外物向来不甚关怀,就连徐行之也很惊讶,这样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约定记得这般深刻。 卅四不再说话,展袖一扬,徐行之登觉迎面生风,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等再能睁开双眼时,眼前天地改换,正是一处山中秘境,云碓茅蓬,闲亭长街,像足了一个隐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还未及将此处打量个遍,一名素衣葛巾的修道就自秘境前方拐角处闪出身影,恰好看见了走在最前头引路的卅四。 他客气地向卅四颔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声后,他方觉卅四背后有访客到来。 他的目光越过卅四肩膀,只瞧了一眼,手中还在冒烟的香炉便猛地倾翻在地,泼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颜,刹那屏息:“……你……” 那人伸手按剑,朝徐行之方向梦游似的跌撞着走出两步,才扯着嗓子凭空大喊:“都出来呀!出来!是徐师兄和曲师兄!是——” 这一声呼喝竟像是剥离了他全身的气力,一嗓子喊出后,他硬朗的面容如丘峦崩摧,恸哭着跪伏于地,膝盖砰然一声砸在地面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尘烟,仿佛这十三年来,他都是用膝盖一步步长跪着走来的。 他单手撑住剑身,满含热泪地哭喊道:“风陵弟子,广府君座下,庐州蔡沧澜,拜见师兄!!” 蔡沧澜一声呼唤,于茅屋草棚间跑出了无数人。 他们身上的衣裳洗得发了白,生了旧,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门的服制,绝没有错。 徐行之唇畔褪白,又涨上了红,热血在腔子里一股股上涌,冲得他眼前发花。 ……十三年,足以熬干人精血的十三年。 他以为,除了他们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狱之人,已经不会再有人甘愿犯傻,痴守着四门之名,不肯离去。 卅四拄剑而立,注视着徐行之:“我卅四从不亏欠道友。这些年离散的弟子不必尽算,风陵山一千三百人,丹阳峰九百零三十五人,应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为你保了。” 徐行之颤抖着声音发笑:“……傻子。” 卅四跟着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计两千六百一十八个傻子,随你差遣。” ……与此同时,应天川的解剑岛之上,十具尸首一字排开躺在地上,身上裹有一层白布。 九枝灯以剑挑开白布,只见底下红白之物横流,一颗颗脑袋作烂西瓜状,但仍能辨认出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容,其状甚是惊怖,仿佛在生前最后的时刻见到了什么厉鬼凶神。 九枝灯盯牢他们的伤口,看了片刻,便将剑身撤回:“色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烧伤的痕迹。” 一旁的周云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为了。” 九枝灯不置可否,回身询问发现尸身的魔道弟子:“应天川现在状况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禀道:“回山主,尸身于昨夜被发现后,阖川大阵便已启动,鸟雀无出,害死众弟子的凶徒,定然还留在应天川中!” 九枝灯言简意赅地下令:“搜。” 言罢,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转身望向了周云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枪,可对?” 周云烈面皮绷得极紧,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回答也是偏于圆滑:“不敢当,山主谬赞了。” 九枝灯将手中持剑铿然一抖,剑身出鞘,以剑鸣引得周云烈眉心轻微抽搐后,他用剑尖重又挑开白布,口吻难辨喜怒:“这鬼是使枪的。周川主可看得出来,他用的是哪一路枪法?” 周云烈神色在微微震荡后恢复了平静,仿佛多年来的丹炉药火已把他的脸烤成了铁板一块:“……是应天川枪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个字也不肯讲,由于不急于辩解,反倒显不出心虚来。 九枝灯:“哦?” “当年应天川投诚于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众。”周云烈慢吞吞地推测着,“许是他们偷偷潜入川中,伺机为之吧。” 九枝灯垂眸看向尸首:“……这等枪法路数,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周云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观色一番,但却径直撞见了两抹点漆似的眸光。 ……九枝灯并未在查看尸体,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双眸异色居多,平时不会轻易显露,九枝灯此时看他,却脱离了寻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层透明的红雾,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绪。 周云烈犹如一脚踩入深渊,背上冷汗炸起,蚁虫似的麻痒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发现了? 他暗自驱动灵力,静待九枝灯发难,掌心却已有细汗集聚。 然而,九枝灯在重新掩上尸布后,竟就轻轻松松地收剑回鞘了。 剑刃滑入鞘内的薄脆声响叫周云烈暗舒一口气,可汗还未及落下,他便听得九枝灯平声道:“周川主,弟子们搜川,总需要些时间。你常年炼丹,足不出户,我想去你丹房一观,看看你新近炼出的丹药,可否?” 且末山山涧之上,徐行之与卅四并排而坐。 风清水净,白云传情,徐行之将“闲笔”化为酒杯,斟出两杯来,端了一杯给卅四。 徐行之左肩处的衣裳尽湿透了,是刚才一个风陵女弟子抱他痛哭时留下的痕迹,隐隐描画出锁骨的浅痕。 度过初始的狂喜与狂悲之后,大家便开始思虑更现实的问题。 弟子们想知道他们在蛮荒中过得如何,曲驰也想知道众位弟子在现世中有何见闻,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现世,亦不在蛮荒,两头都插不上话,只好由得曲驰去清点各家弟子,登记造册,顺便答疑解惑,并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协助,自己则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来此地饮酒闲话。 卅四接杯,一饮而尽,“哈”了一声,眼泪倒先下来了。 他是徐行之的剑友,不是酒友,酒量顶了天也就二两。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呛辣出的泪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满上。” “酒量见长?”徐行之替他将酒液注入杯中。 “……还那样。”卅四说,“为了这帮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喝酒?”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徐平生呗。”卅四笑道,“当初在风陵后山捡到他,他疯疯癫癫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只会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为你在那里吗。一来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窝子人,我脑壳都大了。小王八蛋骗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时卅四瞠目结舌恨不得掉头就跑的模样。 “你就这么管上他们了?” “不管能怎样?”卅四做了个夸张表情,“我都和他们打上照面了,他们还敢放我走?我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他们还不一拥而上,一人一剑,把我给剁了灭口?” 徐行之乐了,同他碰杯。 卅四又饮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气,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我跟这些人约法三章:我给他们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炼所用的灵石宝器,保他们安然无虞;相应的,我这里不是牢狱,他们也随时可以离去,但是离去前必得来找我,在我这里留个名姓。出去后也得讲道义,不论死前还是酒后,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说出去。若是谁敢私逃或是出卖于众人,别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无全尸;若死,我叫他挫骨扬灰。” 青年既与他叔叔同宗同源,鸦青色的丹凤眼一旦凌厉起来,便是一样的如刀如剑,但很快,那点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涌惹出的水雾冲淡了:“……不过你们正道的好像都还挺上道的。这么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没有一个告密的。” “……走了多少?” 卅四两杯酒下肚,脸热了,眼睛也亮了,如数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账:“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哗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后来走得就少了……对了,还有在外面游荡几年,又回来了的。” “这么多人,你是如何保了这么多年的?” 卅四轻松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来不管我的,我闲云野鹤,我孤家寡人,左右这十三年是魔道当家,我寻一处清净远人的好山好水,占了修炼,也没人敢说我的是非。” 徐行之回望老柳树,暗想要维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费多少的心血与光阴。 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这个无拘无束、乘风洒脱之人的十三年。 徐行之给他斟上了第三杯酒:“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卅四酒量实在不成,已有醉态,盘腿靠在岩旁枯树边,拿风情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赖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徐行之有些好奇,问他道:“若是我真回不来呢?” “回不来,就替你接着养呗。”卅四双手捧杯,饮茶似的品酒,把上唇染得亮晶晶的,“什么时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灯去。” “找他作甚?” 青年坐得头晕,索性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个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给你报仇。” 徐行之静静地由他靠着,心里清楚,两个人的挚友之情大抵也只能温热这一两日,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会仗着这点恩情,追在自己屁股后头要比剑,自己也定会烦得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开。 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烟火气十足的将来,因此这样的温情时刻反倒显得格外难得。 徐行之坦然道:“谢谢。” 卅四伸手想去薅徐行之的头发,但手上没了准头,摸来摸去地也薅不到,只好遗憾地作了罢:“……谢你个头。陪我比剑。” “哎哎。”徐行之为他醉酒后还能把话题扯到比剑上而颇感好笑,“说正事儿呢,少煞风景。” “……比剑。”卅四固执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徐行之眼前晃,“说好了……比一辈子。” 徐行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谁跟你说好了,啊?” 卅四这会儿的口齿已经混沌了,徐行之都怕他说话一个不小心咬了舌头:“你忘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答应过我……” 说罢,他攀着徐行之的胳膊,追问:“……还记得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徐行之把杯子压在唇边,细想了一想。 半晌后,他惊奇道:“不记得了。”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已记不得二人的相逢是怎么一番景象,好像就是在路上平凡地遇见,你瞧我不顺眼,我瞧你不顺眼,打了一架,旋即相识,稀里糊涂地便做了这半世道友。 徐行之反问卅四:“你还记得吗?” 卅四睁开朦胧醉眼,凝神细思片刻,抱着徐行之的胳膊笑出声来:“不记得,不记得。记那干什么?” 两人正混闹时,徐行之突然觉得后颈生风,有些悚然心惊、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孟重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两个人。 徐行之牙疼似的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孟重光死死盯着卅四与徐行之相依相偎的模样,话音微颤:“师兄,曲师兄那边已清点完了,让我来叫你。……师兄这是在和卅公子做些什么?” 徐行之利索地把卅四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没什么,叙叙旧而已。” 孟重光抱着胳膊,姿态倒是强硬,然而眼周已然渐渐染上了一圈儿红意,眼泪都快下来了:“……师兄和他多年不见,他又帮你保了那么多师兄师弟,师兄亲近他也是应该的。” 徐行之把卅四安顿在一侧的树干上,由得他和树干缠缠绵绵去,自己则将酒具一拢,化作折扇,站起身来,走到那面色惨白的青年跟前。 孟重光也没跑,乖乖在原地站着,低着头,脑袋上的发带被山风掠得飞起,只留给他一个浑身是刺的身影和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徐行之俯下身,拿扇柄勾了勾他的下巴:“生气了?” 孟重光由他摆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一点水音:“我在蛮荒里,也帮师兄把能找到的故友都找到了,就是想让师兄有朝一日找到我的时候,看见那么多朋友,会开心。” 他把自己给说难受了,扑上来抱紧了徐行之,再难掩饰委屈之情,小声道:“可第一次见师兄的时候,师兄都不夸我。……师兄一次也没有夸过我。” 徐行之任他收紧手臂,眸光低垂,心里只剩下一泓揉不碎的缱绻柔情:“……夸你。想怎么夸,嗯?” 说着,他的指尖顺着孟重光的颈部缓缓滑下,沿衣袍中线行至胸口位置,方才分流,在他微微的隆起处信指一点,趁它凹陷下去时,拥住孟重光的右臂猛然一收,将他整个揽入怀间,口唇间的温热酒香亦将孟重光的耳尖烧得火红:“公子,我看你这颗心生得有趣可爱,可否拨冗,让我进去小住些时日?” 即使知道徐行之向来口甜,孟重光也还是被这情话撩拨得心里突突跳,张嘴吻住了那张惹是生非的唇。 师兄,它都是你的。 只要是你,哪怕是想住上百年千年,我也高兴。 孟重光其人就像一只刺猬,雪白柔软的小肚皮只对着徐行之开放,每每面对他时,刺也乖乖下垂收敛了起来。 唯有眼前一人,能让他退让到这等地步。 浅吻过后,孟重光与徐行之分了开来。 孟重光拿脑袋轻蹭着徐行之,小声撒娇:“师兄你抱抱我。抱抱我就没事儿了。” 徐行之刚想说点什么,余光一转,便在视线旁侧里看到了一个手足无措瞠目结舌的徐平生。 徐行之以往再浪荡也没在兄长面前做过这等事情,立即放开孟重光,局促道:“兄……平生。” 徐平生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我看你们一直没有回来……”说到此处,他略皱了皱眉,瞧了一眼在远处蹭树的卅四,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他怎么了?” 徐行之遇见兄长,本能地就心虚起来,将浪劲儿藏得严严实实的:“我和他喝了几杯。” 见徐行之这样,徐平生嗓音竟难得软了软:“……又没怪你。进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卅四方向赶去,气势如虹地朝那烂醉如泥的人的小腿迎面骨上踹了一脚。 徐行之眼见拉不住,又知道卅四是个什么性情,索性推着还想腻歪的孟重光进了老柳树里去。 卅四醉得快,醒得倒也不慢,再加上徐平生这不留情面的一脚,哪还有不清醒的道理。 他痛得直咧嘴,待看清眼前人后,立即不甘示弱地跳起来打了回去:“你长本事了!敢打我!” 徐平生反正不知疼,被他抽了两巴掌也不考虑报复的事情,而且他生气的对象,似乎也并不是醉倒的卅四。 他一指自己的后背方向:“……他是谁?” “谁啊?”卅四龇牙咧嘴地揉着小腿,往他指向的方位一探头,“没人啊。” 徐平生言简意赅:“小白脸,是谁?” “小白脸?”卅四一头雾水,和徐平生鸡同鸭讲道,“……我没养什么小白脸啊。” 徐平生自从变为醒尸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怀着满腔怨毒和仇恨,闹着要去和九枝灯决一死战;糊涂时,认得的人就只剩下他四岁的弟弟与卅四。 再遇见徐行之时,徐平生虽不知他是自己的弟弟,但一瞧到他心肠便格外柔软,恨不得把那年轻人捧起来揣进兜里好好护着。 至于那长相漂亮妖冶的青年,起始时徐平生并未放在眼中,但刚才的一幕,叫他突然就看孟重光不顺眼了起来,连带着把火撒到了卅四头上:“……你带他出来喝酒也就罢了,还不帮我看好。他若是被些猫三狗四的小白脸拐走了,怎么办?” 卅四一怔,在明白徐平生的意思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诶哟哈哈,谁拐谁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徐平生心头火起,又追着他打了几丈远。 重归秘境之后,乍逢亲友的喜悦已过,徐行之和曲驰便开始商量这些弟子该如何调动。 最后,二人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多人,不动则已,一动惊人。让他们按兵不动,暂留此处,是最好的选择。 将利弊如是这般地陈述一番后,弟子们隐隐有些骚动。 他们等了足有十三年,好容易见到一线希望,事到如今,是无论如何不想多等哪怕一时一刻了,他们恨不得今日就打上风陵,打回丹阳,将九枝灯的头颅悬于山门之上。 但是,曲驰的劝说叫他们渐渐冷静了下来。 ……左右已经等了十三年,还差这几日吗。 将弟子们再度托付给酒醉打闹后害了头痛的卅四,徐行之携着被哄开心了的孟重光与曲驰一道上了路。 临走前,曲驰特意向卅四交代,说有一棵桃花树,请他多加照看,卅四酒意还未散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若是掉了一枚叶子,自己就脱一把头发。 徐平生则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徐行之,觉得这个像极了自己弟弟的青年要被这小白脸子欺骗了,不由得愁眉苦脸起来。他想要提醒青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后要多随卅四走访走访此人,对这空有一张好容颜的小白脸善加考察。 徐行之等人返回茶楼,而茶楼里一切安好,累极的陆御九也醒了过来,坐在茶楼一楼的客座上,捧着茶杯小仓鼠似的饮茶。 清凉谷众师兄看不惯他戴那鬼面具,于是他只好乖乖给摘了,露出了一张水嫩清秀、无痕无伤的娃娃脸。 周望正惊喜地研究着他的脸,陆御九肉嫩,脸颊软绵绵的一戳一个坑,有趣得紧,他也由得周望折腾,勾着头,略有些心神不宁地盘算着心事。 见徐行之回来,陆御九乖乖倒了一杯茶,递送给了徐行之。 徐行之并不接,环视一圈后问道:“北南呢?” 元如昼道:“我在此一日,并未见周师兄回来。” 徐行之眉头一拧,转目看向外面已云蒸霞蔚的晚景。 少顷,他用折扇在桌上轻轻一敲:“小陆,跟我去应天川接一下北南。” 陆御九骤然轻松了一些:“好。” 孟重光拦住了徐行之:“师兄,你已连续忙了整整两日了,还是先休息一下罢。” 徐行之不在意地拂开他的手:“不必,我早歇够了。” 孟重光着实不放心:“……那我也要去。” 徐行之略一思忖,并不作答,往前走出两步、行至门口时,他方才回首,见孟重光站在原地,有些垂头丧气,笑眼狡黠地一眨,随即拿眼角余光轻轻勾了勾他:“……愣什么神,跟上啊。” 作者有话要说:唯剑百辟,唯心不易。 小陶闲终于变成了小桃仙qwq 哥哥:勾引我弟弟的都是小白脸子【记仇.jpg 第108章 险象环生 九枝灯一把推开丹房门时,滚滚热气如有实体,过分亲热地舐了一下他的面庞。 丹房中阳气烈烈,炉火极旺,就算曾有鬼气阴魂残留,也被吞没得一干二净。 火舌一闪,把丹房中人的面部都映得统一地发着红光,太过浓烈的光焰将人的表情模糊化,因而,九枝灯看不出周云烈在想什么,周云烈也同样瞧不出九枝灯的心思。 周云烈双手沿身侧垂下,道:“山主,此处气味浓烈,不适于您在此久留。”倒是一副真心为九枝灯考虑的口吻。 九枝灯面对熊熊炉火,负手而立,那点暖根本不足以融化他眼中的冰霜。 ……那杀人的枪法路数,是周北南的,绝不会错。 当年天榜之比,他与三首徒均有交手,周北南与师兄又是至交,因此对于周北南,他比旁人更要多出一份了解。 根据尸体上每一处翻开的骨肉,九枝灯甚至能构想出他运枪的轨迹。 月光之下截杀第一人时,他该是单手握枪,出枪如游龙;起手先挑再削,亦是他最常用的路数。他左手握枪,右手接月,枪刃割碎空气,自巡夜人后腰斜向上刺挑,那人猝不及防,连惨叫也未曾发出,手中灯笼便连带他本人一起被挑至半空,一刃鲜血凌空喷出。 枪尖悄无声息地切开第一名巡夜者的心脏后,周北南手一抖,轻而易举将残破的躯壳甩至漆黑的海潮间,沾染了心头血的枪在空中划出霜雪残影,又划破了他尚未反应过来的同伴的咽喉。 在那之后,周北南大概是被血激得丧失了理智,将枪尖朝下,拖曳着枪身,一摇一晃地往一处魔道弟子的守夜点走去。 枪尖在白沙滩上留下的划割浅痕里掺着血,很快便被上泛的海潮吞下,了然无迹。 应天川枪法倚赖一套心诀修炼,向来密不外传,能修炼到此等地步,且一出手即是凶招,再结合种种熟悉的枪法路数,除了一个周北南外,九枝灯想不出旁人来。 他来不及去想周北南为何会变成鬼魅灵体,以及他是如何遁出蛮荒的问题,他只知道,若杀人者是周北南这一猜想无误,孟重光也极有可能已从蛮荒脱逃成功。 思及此,九枝灯心跳霍然加快。 那么,师兄…… 他收于袖内的双拳发力握紧,眼珠被炉火和心火同时染上了一层血腥。 若是师兄也出来了,那么他不管周北南现在是人是鬼,都要生擒于他。有此人在手,他便有了和师兄谈条件的资本。 一旁的周云烈温声催促道:“山主,请。” 九枝灯拂袖:“周川主,敢问你这一炉炼的是何药?火这般旺,就不怕毁了丹炉?” 周云烈答得自然:“是梅花丹,为着炼出真髓,必得加强火力,善加锻炼,放能得出好丹。” 九枝灯略略颔首,迈开步伐,打算朝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瞬间,他骤挥袍袖,流云飞卷间聚起一股澎湃之力,反手一指,六脚丹炉铿铿怪响一声,其中三脚竟被齐齐斩断,朝侧旁轰隆隆翻去! 刹那间,周云烈的表情山崩地裂,双目瞠瞪,颈部像是被人扼紧似的,发出咕噜一声闷响。 ——凡鬼类,属阴畏阳,若沾阳火,定会灰飞烟灭。 然而九枝灯一进丹房便有所察觉,眼前此火乃八卦火,外为阳火,内为阴火,正是借了内外交融、阴阳协偕之象。 寻常炼丹也有使用八卦火的,然而据他所知,梅花丹是至阳丹药,绝用不着阴火。 周云烈令周北南于八卦火间藏身,着实是一步妙棋。 但他终究还是漏算了一步。 他以为八卦火一类的知识,九枝灯这等剑修不会知晓,却不知昔年在风陵山中,九枝灯剑、阵、咒、符、器、体,六门均有造诣,辨阴阳,降鬼魔,他最明白该如何做。 九枝灯瞬步踏至丹炉顶部,一足踩紧鎏金雕蟾的铜炉盖,袖间抖出三枚剪成婴孩形状的黄纸符,拈指一扬,纸符刷拉拉飞贴至铜炉三方。 在落地后,纸符竟似孩童哭闹似的,咕咕咯咯发出一连串怪啼! 旋即,丹炉里发出一声略带痛楚的闷哼。 藏身于阴火之间的周北南自从九枝灯进入丹房后便屏敛了气息,静听九枝灯有何动向,在他似要离去时,周北南心神稍松了一松,却不想下一刻,丹炉便向侧面倾倒而去。 他心中警钟大作,本能想要立时遁出炉中,却陡然听到一阵聒噪难听的婴孩啼哭声,转瞬间,他便觉头、足、手沉重如灌铅,口唇僵硬,头痛欲裂,体内灵脉俱化为了水银般的滞重,竟是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与陆御九相处多年,他对诸般与鬼族相关的花样已烂熟于心,又岂不知此物是什么? ……引魂纸,以新鲜婴尸油浸过数日的黄符纸,搀朱砂绘就,专作引魂之用,三枚齐发,正把周北南的灵魄自三方牢牢牵引住! 周北南正心慌气短之际,突觉身体一阵松快,制住他的符纸竟像是失去了效力似的,他不及多想,闭眼往外一挣,再见天日时,双目一阵昏眩,但头脑仍是清醒。 ……外面还是艳阳当头,他出不去! 他睁着一双血目,踉跄几步,灵体穿透墙壁,栽到了丹房隔壁的小室去。 既已动手,九枝灯也不再顾及什么,抬手便轰塌了半面墙壁,元婴威压震荡开来。却只将周云烈压得双膝跪了地,小室那头,周北南已逃得没了踪影。 地上三枚婴灵符纸正被方才骤然升腾而起的至阳之火炙烤,烧得只剩下断肢残首。 周云烈被那威压所制,额间冷汗涓涓滴下,舌根麻木,有口难言。 九枝灯不欲在此时多耗费时间同周云烈计较他纵火焚烧符咒一事,只压他在地上跪稳,自己则一步跨出门外:“……来人!” 与此同时,两名魔道弟子正在结伴搜查周北南踪迹。 一间久被搁置的大殿殿门被吱呀着推了开来。二人走至三清像前,一人绕向神像背后,其中一个仰头去看那浓髯道发、庄严宝相的泥胎木偶,觉得这份庄严甚是可笑,便嗤的笑了一声。 可这一声笑只响到一半,他便突地僵硬了身子,直挺挺面朝下倒地,砰咚一声,把绕至神像后的同伴吸引了来。 看到那人倒地抽搐,他吃了一吓,快步迎上前来:“你这是怎么啦?” 剑匣间薄光一闪,来人的心脏被捅了个对穿。 趴在地上的人缓缓起身来,握剑的手指筋脉突兀,在那致命伤上又绞拧一圈,旋即才松开手去。 穿着应天川服饰的魔道弟子圆睁双目,后脑壳重重砸在地上,发出西瓜似的脆响。 周北南挟一身阴火破炉而出,这阴火加重了他体内本就浓烈的阴气,虽在白日,其势尚威,轻松助他一鼓作气抢去了这魔道弟子躯壳。 周北南微喘两声,坐于地上,十三年来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实感。 但这实感竟是借由魔道之人得来,周北南无论怎样想都觉得讽刺不已。 他苦涩一笑,抬手抹去脸上溅落的鲜血,又将血手在另一魔道弟子的尸身衣服上擦拭干净,拖住他的尸首,一步一顿地来到了神像之后。 ……他还不能很适应人的躯壳。 片刻后,虚掩着的神殿门被周北南推了开来。 许久未曾见光,周北南双眼狠狠一眯,恍惚几瞬过后,才迈步踏入了炫白的日光之下。 不出一刻钟,被周北南藏起的尸身便被从神龛间拖出。 九枝灯冷冷立于殿外,看着一只蜷缩在殿外回廊间、被阳光被烧得皮肉溃烂的残魂,不言不语。 等到殿内查看尸身的人前来禀告情况,九枝灯方才开口问道:“与此人搭伴的是谁?” 弟子禀过名姓后,九枝灯经过短暂思忖,干净利索道:“听我调令,所有弟子一炷香后在应天川主殿前集合,领一枚信弹,三枚引魂符。周北南并非寻常人等能轻易制服得了的,弟子改两人为四人伴行,若有异状,马上引燃信弹。” “此外,速速把此名弟子找出,一旦找到,勿要轻举妄动,以引魂符将其引出体外即可。没有躯壳,周北南也无法在白日随意行动。”九枝灯在此处猛地加重语气,“……在入夜之前,务必将周北南擒获!” “……是!” 应天川解剑岛,乃封川大阵的节点之一。夜色既临,潮汐将至,汤汤云水接天而来,几名着藏蓝袍服的魔道修士正镇戍此处,拄剑押守,自成一道锁喉阵法,每人腰间各有一发信号烟火,掖着几枚散发着淡淡尸臭味的灵符。 空站着左右也是无聊,几人开始闲话聊天,话语有一声无一声地被沧浪海声淹没。 “那周北南还在逃窜?” “他也是疯了,逮人便要上身,这大半日过去,又强杀了六名弟子。” “哈哈,困兽之斗罢了。” “山主嘱咐过,入夜后更要谨慎。周北南现如今是死鬼一只,到了夜里,他就不必再依凭躯壳躲藏,极有可能会趁夜突围而出,咱们时时处处可都得留心着。” 议论着议论着,话题便自然而然转了方向。 其中一名弟子发问:“说起来,老四门的首徒,谁更厉害啊。” “曲驰吧。”另一弟子说,“他是两届天榜之比榜首,自是比其他人出挑一截。” 马上便有人嗤之以鼻道:“……曲驰?不过是个金丹期修士罢了,你们可听说过徐行之的名号?” 提名曲驰的弟子笑话他道:“你入门多少年,也不过是个看门守阵的,能听说什么?” 那弟子顿时被戳中心中痛处,他虽说入派较早,修为却迟迟难以精进,多年来也不过只能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好在他还有资历可以摆:“我可是从很早时便跟随山主,还去风陵山递过拜帖,送过礼呢。” 众人哄笑成一团:“得了吧,你一个递拜帖的,怕是老四门的山门都进不去吧。” 弟子面上青红交织,硬着头皮摆出明证来:“谁说的?我可是真模真样地瞧见过徐行之!那姓徐的生得貌美,额间一滴朱砂,性情却狡猾伶俐得很,他手上持一把扇子,名为‘闲笔’,有千般机变,能幻成刀枪剑戟……” 在他吹嘘自己的见闻时,众人却隐有所感,转眼看向海上渐渐飘至的一星白点。 一身着白衣的青年翩然落至解剑岛前,缥色发带在腥涩夜风间鲛绡般舞动,素衣简装,却愈加衬得他眼如星辰,身如疏月。 他单手按紧鱼肠剑,自然跨前几步,笑眼微弯道:“各位,我有要事回禀山主。山主可在里头?” 第109章 阖川大闹 借月光看去,众人皆有些怔愣。 相貌出色的青年他们不是没见过,但眼前之人,倒是着实值得他们为之自惭形秽片刻。 “你是……” “风陵徐屏。”青年浅笑,“……山主近侍。” “腰牌?手令?” 青年右手隐于袖中,将左手探至腰间,解下一枚形状精巧的木牌。 刚才还在满口吹嘘的魔道弟子整肃面容,从青年手中接过木牌,对着月光检视起来。 一眼扫过,他眉心浅浅一皱。 起初他瞧那木牌上仿佛是“丹阳”两字,周边还渗着浅褐色的花边,似是已干涸多时的血。但他眼前旋即眼前一花,视线再聚焦时,上头端端正正雕镂着风陵的族纹,纹路间隐有微光流转,不似作伪。 那魔道弟子视之良久,竟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仿佛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一块腰牌,而是一只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鹌鹑蛋大小的喉结上下咕噜一响,收起这般无谓的心思,将腰牌交还于来人,举手示意众人撤阵开防。 青年左手接过腰牌,掖回腰间,爽朗地眯眼笑道:“谢啦。” 守阵诸人均示意他不要拖延时间,快些过阵,并各自将灵力扩散开来,以防周北南窥伺到这短短一瞬的纰漏,借机逃跑。 青年迈步进阵,目光落至几人腰间的冷焰火上,又不动声色地转移开来,自来熟地与几人招呼:“诸位前辈,应天川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开了一人有余的阵法很快在他身后闭拢。同时,青年也得到了他的答复:“山主正在搜捕逃犯周北南。” 青年指间的独山玉戒指不引人注意地骚动了一瞬。青年将指节收拢,反背至身后,作感兴趣状:“……周北南?” “你没听说过此人名号?” 青年一脸坦诚地摇头,张口便道:“我入门还不到两年呢。” 此酷爱吹牛的弟子总算抓到一个不清楚自己底细的新弟子了,自是要大大卖弄一番资历:“那是昔年老四门四首徒之一,你竟不知?你也太孤陋寡闻了。” 青年微微睁大双眼:“四首徒?” “没错。这姓周的使得一手好花枪,如今死了也不给人落个清净。今日他阖川大闹,足足折腾了一日光景,现下怕是已杀红了眼。你四下走动可要小心,若是被他抢了皮囊去,有来无回,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青年做足了虚心受教的姿态:“是。我晓得了。” 那人还忍不住夸夸其谈:“你不必太过惊慌,四门首徒里,周北南是最不顶个儿的。……这么说吧,你可听过‘徐行之’的名号?” 青年唇角轻轻一颤,马上抬起指腹轻擦了一下鼻尖:“似有耳闻。” “他是四首徒里唯一一个有着元婴灵根的。元婴之体,你可领教过?” 青年诚恳道:“未曾领教。” “所谓元婴,就是……”由于其本人也未曾与元婴交手,此魔道弟子自是无法尽数元婴灵根的好处,又怕自己说得复杂了,眼前人不能尽懂元婴的奥妙,因此只能浅显易懂地举了个例子,“……就拿你作例吧。你若是有元婴灵根,站在我面前,我便根本无法参透你的虚实,我会以为你只是个只及炼气的凡常弟子,你就可以趁机取我性命。这样说,你可明白?” 青年又动手擦了一下鼻尖,肩膀诡异地颤了一颤:“明白了,明白了。” 魔道弟子见他低眉顺眼,是个可造之材的模样,便忍不住对这诸事不懂的年轻弟子耳提面命道:“这对于我们而言是常识,你虽是后辈,也得多学一学。空长一副好皮囊没有用,两头尖尖腹中空空,就只能是一辈子伺候人充门面的命。晓得了吗?” 青年笑道:“前辈说得对。” 舌头过足了干瘾,魔道弟子挥一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青年顺从地一颔首,转身远去。 背对着众人,他唇角扩散开一抹笑意来,显然是很想找个无人之处哈哈大笑一场。 不过,这个碎嘴子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至少徐行之得知,到目前为止,周北南还未落入九枝灯手里。 他指间戒中传来细微人声,徐行之将单手举起,贴至耳边,以灵识将声音传入戒中:“……杀了他们简单得很。但按风陵习惯,九枝灯采用的是流动守哨,每隔半个时辰便会换上一班,他们的尸首不久后便会被发现。小陆,我们此行主要是救北南出来,不必惹是生非。到时叫他像你与重光一样藏身至戒指中,原模原样将他带回便是。” 戒指中的陆御九仍有些担忧:“徐师兄,你用本相进来,没问题吗?” “放心吧。”同在戒中的孟重光应道,“师兄周身都被我设下了障目之术,就算有熟人,他们也会将师兄认作旁人。……只要不见那九枝灯便是。” 孟重光如今修为深笃,方才那腰牌,便是他动用术法所达到的一叶障目之效。但对元婴期以上的人而言,虽说不能一眼看穿他的障目之术,但只要细加详察,便不难发现徐行之身上有术法流动的痕迹,到时必会生出无穷麻烦。 ……毕竟他们此行,只是为了将周北南救出这片环海而建的孤岛监牢而已。 徐行之走出几步开外,仍能听到身后魔道弟子的闹嚷嘴架。 “你就充充资历,蒙人家新来的罢。” “什么叫充资历?我本就比他在派中呆的时间更多,教训他两句又有何问题?” 徐行之又有点想笑了,当他再次抬手打算抹去唇边笑意时,刚才对他百般训导的魔道弟子却不无骄傲地再度开了口:“当年,应天川是我亲来接收的,清凉谷也是我带人攻进去的,那时候你们在哪里?” 徐行之猛然收住了脚步,脸色归为冷漠。 涛声在他身边响着,砰,撞岩石,磅,激群浪,哗啦,溅雪沫,像是死人的絮语,像是亡灵的呻吟。 “……我改主意了。” 半晌过后,徐行之缓缓开口:“我想把应天川打下来。” 戒中一片安静。 徐行之继续道:“这里是北南的家,没有在家里却被追得如丧家之犬的道理。再者说,我们也要有一个落脚地。” 言及此,徐行之眸色微冷,回首侧望:“……还有,我现在很想杀个人。” 戒中沉默良久后,响起了孟重光一声温柔的浅笑:“师兄既想要应天川,重光便帮师兄拿到好了。” 片刻之后,陆御九也给出了答复:“……我已请示过众位师兄了,师兄们说,十三年来,他们等的便是这一刻。” 徐行之立时转身,发带当风,在海风的肆意舔舐下凌乱飘飞。 见青年去而复返,那自吹自擂的魔道弟子侧目看他:“怎么又回来了?” “听前辈一言,颇有感悟。”徐行之扯起嘴角,冷冷一笑,“后辈感激不尽……” 那魔道弟子突觉眼前一白,一线温热红意飒地溅出,喷在他的左脸之上。 一时间他弄不明白那温热的来源,正欲伸手去摸,右脸便也是炸开了一片濡热,气味咸腥,像是被煮沸后的海水。 人体轰轰然的倒地声不绝于耳,然而那魔道弟子眼前天地紧缩,只容得下徐行之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容。 当他声息俱止的下一瞬,一道月华便照入他的胸口,一进一出,被剖出的血肉迅速收拢贴合,他低下头来,只见胸前甚至未流出多少血,那浅浅一道剑痕更不影响他衣裳的挺括,唯有一颗心脏停了跳,痛得近乎炸裂。 他摇晃着仰面摔倒在地时,声音极闷极低,因为泥土已被海水沁得柔软。 突变来得太快,谁也没来得及扯亮那根冷焰火。 当那魔道弟子抽缩着四肢颤抖痉挛之时,一柄雪亮破空而来,径直没入离他侧颈只有三寸的土地间。 面对着一双充斥着恐惧与迷茫的眼睛,徐行之单膝跪地,续上了自己未说完的后半句话:“……风陵徐行之,受教了。” 那双眼睛骤然放大,最终凝固成了个死不瞑目的模样。 徐行之自他腰间取出那枝冷焰火,用他的衣摆将焰火拧开,将其送上天际,任它在九天上披挂下一片雪练。 “重光,先找到应天川弟子。”徐行之将第二枚冷焰火放至空中,顺手启开戒指,口吻平静地下令道,“九枝灯不可能叫他们参与搜捕北南之事,因此他们定然是被聚在一处,集中关押看守。小陆他们不熟,但他们应该还认得你。你去找他们,我和小陆去找北南。” 渐渐的,地上幻出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 孟重光微抿唇畔,对于要离开徐行之一事有些不甘不愿,但终究还是顺从了他的安排:“师兄,待我找到他们,便马上来找你。” “告诉他们。”徐行之说,“……无恋战之心者,只需找一处地方藏好,莫要露头。碧血尚存者,心脏犹热者,随我来。” 短短小半时辰后,应天川成了一片焰火的海洋,漫天尽是清雪流萤,似霰似霜。 一名惶惑的弟子跪在主殿间,朝向身处上位的九枝灯,脸色煞白道:“山主,周,周北南……他疯了……” 久久等不到九枝灯的回应,那弟子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去,却见九枝灯眸光柔软,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怀恋什么。 “……山主?” “不是周北南。”九枝灯双眼竟闪出淡淡的喜色,“……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萌新瑟瑟发抖,溜了溜了。 魔道弟子:乖。 第110章 君心吾心 天上开一朵烟花,地上便死上一个人。 弟子们狼狈的呼喝声一路追逐着烟花盛开的轨迹,然而他们永远要慢上一步,只能徒劳地迎接同伴躺了一地的尸首,并被烟花喷上一头一脸的灰烬。 可九枝灯并不觉得恼怒,死了个把弟子这些小事,对他来说是不足道哉的。 几月未见,他已想念极了师兄。 今夜风偏大,吹得海潮滚涌,呜呜咽咽像是不甚分明的鬼哭。烟花溅雪,奋力拨云,露出了一个生铁也似的凄冷月亮。 九枝灯从灯影中走到月光下,想起多少年前,他在元婴大典中躺在师兄的怀里,哭着求他杀了自己。彼时的他已斩却一切生的希望,而师兄一语不发,纵身跃下高台,从自己的荣耀里毅然离开,闯入他成灰成烬的心里,高喊着,呢喃着,小灯,别死。 他如师兄所愿活了下来,且活了许多年,但真正的九枝灯早已死在了那个化魔的日子。 这些年该得的、不该得的,于他而言,皆是侥幸。 但他唯一的指望、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一口活气,现在要来见他了,哪怕来的是提剑相见的师兄,他也是真心的欢喜。 九枝灯发呆时眉眼柔和,锋锐之气被睫毛收去大半,看上去像个懵然无措、未经世俗玷染的少年。 有人欺近了他,为他披上了衣服:“山主,回去吧。外面太危险了。” 他嗯了一声,抬手把外袍掖好。 他瘦得惊人,手腕只得一捻粗细,胳臂扬起时袖子下滑,露出了手腕,上面密密麻麻布了好几道陈年红伤,小臂上还有一道刀刺的痕迹,每一处都狰狞且美,真材实料,生生切进了脉和肉里去。 弟子恭敬地退开一步,九枝灯就顺着他退开的方向朝殿内走去。 大抵是风大的缘故,殿中的灯不知何时灭了,九枝灯似是无所觉察,径直朝内走去。 弟子紧随其后,手中无声无息地幻出一柄长枪,在手中掂了一掂,在骤然而起的风声中,朝九枝灯后心处搠去。 然而,在枪尖距离他后背还有半尺时,九枝灯回过半身,掌心浮出一道淡金光环,将枪尖平顺地接至掌间! 那弟子穷尽全身之力,发出一声痛恨至极的咆哮。 但他的枪再无法寸进分毫。 九枝灯一双眼像是清寒的星子,审视着眼前仍在咬牙发狠之人,说:“周师兄,许久不见了。” 言罢,他信手一挥,持枪的周北南便当胸受了一道灵力冲击,栽下了阶梯,待他滚落在地时,已被强行自那具躯壳中剥离出来。 那具身体不过是刚入金丹期,太过脆弱,受此冲击竟被撕了个四分五裂,红红白白地各自散落成一滩滩的肉泥与豆腐脑,而周北南的口角也已淌出鲜血来,一滴滴落至地上。 周北南跪在地上,胸中气脉乱窜,他将口中残血一口吐出,枪身被他捏出了咯吱咯吱的细响,一时气力难支,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九枝灯负手看他:“周师兄今日换了六七个皮囊,个个均是高级弟子,是想借机混到我身边来吧。” 周北南不置可否,眉眼间却已生出了几许怒意来。 他的确有此打算,可白日里搜捕太过严密,寻不到下手之机,他接连抢过几具皮囊过后,亦是损耗极重,只有在入夜川上乱起来时,才寻到了这一线机会。 “你怎知我是……” 九枝灯背着手,孤零零的一道影投下长阶,单看五官着实是个端庄的冷美人:“尸身不会喘气,是一大纰漏。除此之外,但凡是四门间高级弟子,无人不知我多年来身侧只有温雪尘照应,没人敢来给我披衣。” 九枝灯不提温雪尘还好,听到这个名字,周北南几乎是暴怒了,眼前浮现出墓、黄沙与写满一整个山洞的血字:“……你他妈别提雪尘!” 他这一声呼喝喊得带了仇恨的哭音,像是作呕一般声色俱厉,随着他的声音,一柄短枪赫然出袖,疾风烈火似的奔去,却轻描淡写地被九枝灯挡了下来,就像掸灰一般轻而易举。 相较于周北南杀意十足的攻击,前面那句话却更叫九枝灯在意。 他微皱起了眉:“他怎么了?” 今日他已多番设想了温雪尘的状况,得出的结论是安全。 师兄他们就算擒获了温雪尘,顾念昔日情谊,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但眼见周北南神情痛楚至此,他竟有一瞬心慌。 ……温雪尘怎么了? 周北南不答,只用一双含血的双目盯紧了九枝灯,恨不得将浓密的睫毛都化作铡刀,把眼前人一片片切作肉片。 这份沉默提醒了九枝灯,他不再追究这件事,往阶下走了两步:“师兄已来了,你又何必来呢。” 周北南哑声道:“我妹妹的仇,我要亲手报。” 九枝灯又迈步下了两阶:“我就知道周师兄不是东躲西藏的性格。周师兄是怕师兄提前到来,与我一战,失了手刃仇人的机会吧?因而你定会选择在此时铤而走险。” 听他这样气定神闲地分析,周北南心间陡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九枝灯来到周北南身前不远处,弯下腰来,眼里没笑,却透着一股格外的和气,但在这样的情状下,和气反倒比杀意更叫人遍体生寒:“周师兄,你一直在等机会。我也在等。” 周北南喉头一冷,哪里还不知道九枝灯打的什么主意? ——这人守株待兔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一刻! 若是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 周北南之前只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却全然忘了若是自己真落入彀中,求死不得,行之他们必然要落于被动! 思及此,周北南撑住自己被震得发麻的躯体,竭力向后挪去,暗骂自己蠢,也骂自己无能。 在蛮荒里浑浑噩噩做了十三年暗鬼,被活生生斩去一半灵力,他连修炼都未曾精益过分毫,如今见了明刀明枪便这般没用! 周北南后悔不迭时,也下定了决心。 他是宁死也不肯拖累大家的,再者说,雪尘的前车之鉴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若是让这具灵体落在九枝灯手里,被他颠来倒去地折腾,不如…… 在他攥紧手中长枪、耳中被热血冲得嗡嗡鸣叫时,他突觉眼前多了一片阴影。 一道沾满鲜血的竹骨折扇于半空中划下一道圆月似的清光,将他护在了身后。 周北南一时恍惚,仿佛时间倒退回了十三年前,他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天坑中,于求生和求死之间辗转,在昏昏沉沉间唤出了他除了血亲家人之外最可依赖之人的姓名:“行之……” 但和十三年前的那次不同,这次他得到了回应。 “北南。”护在他身前的人侧回半张脸,轻声问道,“北南,站得起来吗?” 从他背后伸出一只规模不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担忧又紧张地抓握住了他的:“……你受伤了吗?” 那道温软的声音叫周北南的声音也跟着绵软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在……” “君眼吾眼,君心吾心。”手掌的主人帖耳低语,“从南狸那时候开始,我便跟自己发誓,绝不再叫你受伤。” 指掌交合处,精元汩汩涌出,瞬间让他的身体和心一道充盈了起来。 ……至少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徐行之来时,受到极强烈的针对性元婴灵压,九枝灯被迫倒退回了阶上,灵力激荡得他层衣飘荡,然而他却真真切切地欢喜了起来:“师兄,你来了。” 他眼里有火,徐行之眼里是冰。 魔道弟子们沿着烟花燃放的轨迹追至大殿门口,远远便见徐行之正与九枝灯对峙,见了一路同伴尸首的怨怒之气瞬间爆发。 不知是谁扬声喝道:“杀了他们!报仇雪恨!” 这样的嚣叫都不值得徐行之回一下头,倒是搀扶着周北南的陆御九转过了脸去,牢牢盯紧了这群人。 在魔道众眼中,这孱弱的小个子青年虽说戴了一副丑陋的鬼面,但威慑力极低,还稍显滑稽,就算再加上一个虚弱得连枪亦端不平的鬼修也实在不够看,显然要比煞气翻腾的徐行之看上去要好料理得多。 于是魔道弟子们的愤怒有了一个更明确的宣泄点:“……杀了他!” 沿路追缉过来的魔道弟子,再加上听到响动围聚而来的,足足有上百号人。 周北南气力稍复,攥紧掌中枪,正欲上去同这帮人痛快一战,陆御九便拉住了他的手,轻摇了几下后,往前走出几步,顺便抬手抚了一把鬼面。 这面具戴了十三年,仿佛已成为了他脸的一部分,若是在战斗中,他更习惯戴上这副面具,把那张雪白干净的孩子面孔藏起来,换用这副丑陋的模样迎战。 他薄唇启动,轻诵了几句咒诀,怀中符箓滴溜溜打着转浮在了半空间,而他一双眼睛也浮现出狐狸似的青光,碧透明净,如澄玉,如翡翠。 随着他诵念速度的加快,数枚光点如暴雨临境,落至众人眼前。 初始,一众细光犹如蜉蝣,不消刹那乾坤,群鬼涌出,渐化具象,每人额心都燃烧着一线紫色云纹,每人眼中都烧着滚热的仇恨。 周北南与魔道众一道愣住了。 他遥望着那一天的鬼神,竟在其中辨认出了几张熟悉的脸孔。 陆御九大喝一声:“解心远何在!” 领头的解心远应道:“在!” “清凉谷,摆阵,除魔!” 另一侧,九枝灯与徐行之仍在对峙。 徐行之清楚论陆御九现而今的实力,已不会被九枝灯轻易压制,因而根本不操心身后的战场,而九枝灯也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只一味看着徐行之,眸间含光。 徐行之将“闲笔”转化为当年劈山所用的流火巨镰,转扛至肩膀之上:“他们刚才说什么?报仇雪恨?你们也配说这样的话?” “不配的。”九枝灯淡淡地应,“师兄的恨远在我们数倍之上。他们不晓事,也是该死。” 尽管十三年前已体验过一次,但与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相对而立,不死不休,仍叫徐行之心脏生痛,他借着一声冷笑,试图化去心间郁结的悲凉和愤怒,同时也在拖延时间,等待孟重光到来。 然而,九枝灯却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 “师兄是来杀我的吗?” 徐行之冷声以对:“你以为呢?” 九枝灯却像是没听明白他这个问题似的,又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兄长是来杀我的吗?” “你……” 话音未落,徐行之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了。 他略带惊愕地仰首望去,九枝灯竟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着鹅黄色衫的少女立在风中,衣袂飘飞,美好得像是一个乘风归去的梦境。 徐行之凝噎:“梧……” 在凝噎过后,极深的悲愤攫住了徐行之的一颗心,惹得他喉头发热:“九枝灯!把本相给我变回来!” 九枝灯却根本不听他的,轻言慢语道:“杀了我啊,哥哥。” 第111章 三人相见 徐行之背后、九枝灯眼前早已是血火沸反,两千亡灵积攒了十三年仇怨,此刻倾洪而出,将本就措手不及的百余魔道弟子瞬间冲进了绞肉的血海之中。 川内他处也响起了洪亮的刀兵之声。 当初周云烈投降魔道时,应天川弟子大部分被保全,后来自尽了一批,逃了一批,归拢起来还有一千五百人,死样活气地撑着个人架子,被新调拨来的一批魔道弟子笑话是怂包软蛋,他们也照旧垂着眼皮,把嘲弄自欺欺人地挡在外头,好像那眼皮已是他们最后一道遮羞布。 既选择了苟延残喘,尊严便是奢侈之物了。 然而,就在今日,周北南陡然闯入川中,大闹盈日,把整个应天川搅弄得风云变色,也把他们死水一片的心湖搅出了些紧揪揪的波澜来。 而在半夜时分,一名不速之客不声不响地钻入囚禁群羊的羊圈,连守圈的群狼都未曾惊动,并带来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风陵徐行之。 徐行之、乃新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之人,他夺得天榜魁首的那一次,恰是在应天川,几乎所有应天川弟子都记得他的一袭白衣、竹骨折扇,以及爽朗如清风入怀的大笑。 单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一群人回想起他们遥远的、尚有意气时的年纪。 九枝灯性格向来远人,又心思领袖,知道人是经不起试探的,因而绝不会闲来无事派人来测试他们的忠诚度。更何况来通报消息的人是熟脸,还是那个最不会拿“徐行之”三字轻易开玩笑的孟重光。 孟重光简明扼要地讲清状况后,便静立在侧,等待他们作何反应。 群羊面面相觑,半晌之后,一名长相漂亮俊秀的弟子摇摇晃晃地从羊群中站起,胡乱抹一抹脸,吐出一句与他外貌绝不相符的低骂:“……妈的。” 撂出这冷钉似的两个字,他转身走到了门前,砰砰凿响了紧闭的房门:“来人,来人!” 在场所有人的喉咙都吊紧了,在他与孟重光之间来回看着,唯恐他是要跑去告密,惹着这尊姓孟的凶神。 孟重光不动不摇,安然靠墙而立,心里只惦记着一个人,并不把眼前这圈禁着的一千五百只羊放在眼里。 若他想要,只需一夜,他可以把应天川杀到不留一个能喘活气的。 然而他不想把时间花在这般无聊的事情上,他只想尽快把这儿的事情办完,回到师兄身边。 哪怕是想到九枝灯会看上一眼师兄,他便指甲作痒,恨不得挖了那人的眼珠子。 门外留守的魔道弟子止有二十之众,不明原因地看到漫天烟火已甚是烦躁,身后乍然而起的哐哐敲门声更是惹得他们火起。 离门最近的弟子一把拉开殿门,怒喝道:“敲什么?叫死鬼!” 话音未落,他的腰间剑被那弟子蛮横地一把夺去,反手一割,头颅即刻险伶伶擦着廊下风铃飞了出去,这仓促的六个字便作了他临终的遗言。 这一剑,割开了生长在应天川弟子们心中长达十三年的结痂,喷溅出憋忍了十三年、几乎化为暗脓的血。 好在血尚有余热,温酒可矣。 以一颗头颅作奠,被收缴了武器的弟子们接二连三空手闯出了囚牢,二十人的看守队伍瞬间被他们冲垮。 有魔道弟子掏出焰火,惊慌失措地想去拉,却被迎面而来的应天川弟子一把接手过去,在用瓦片徒手扎入他胸膛时,以牙齿拉响了焰火,在冬日的天上为他们自己下了一场六月雪。 徐行之早凭借单枪匹马,把应天川外围搅扰得混乱一片,将刀刃径直顶到了九枝灯眼睛下。再加上千余迅速发了狂的应天川弟子和两千余流离的鬼魂,已大大压过了那些慌乱失措的魔道弟子。 远处是林暗草惊,近处是灵压冲撞,应天川眼见已呈失势之态。 然而此时,徐行之的手却在发抖。 他将肩上火镰凌空一扬,化镰为剑,直指少女咽喉,剑身淬有烈火,一缕缕腾跃,雪片似的飘落在二人之间,如同徐行之此时熊熊燃烧的心火。 阶梯之上站着的是九枝灯还是徐梧桐,他眼花心煎,早已分不清了。 二人分明没有一处相似,但都是一般的清冷干净,素雅得像不施工笔的山水画。 九枝灯迎着剑尖,缓缓踏出一步:“哥哥。” 徐行之只觉头痛欲裂:“你闭嘴!别这么叫我!” 九枝灯却不理会他的疾言厉色,温声笑道:“蛮荒里冷。我叫温雪尘给你带去了衣裳。师兄收到了吗?” 他顶着徐梧桐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刺得徐行之眼睛和耳朵生疼生疼。 那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分明是一只怪物,但宠了那么多年,岂是说能放下就放下的。 他的呼吸都在战栗:“九枝灯……” 九枝灯打断了他:“……师兄,叫我梧桐。” 徐行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只觉这名字犹如诅咒。 九枝灯再次迈步走下阶梯,不躲不避,迎着火光溢溢的一口剑锋缓步行来。 “九枝灯这个名字师兄不喜欢,我便不叫了。”清冷少女双眼被火光映亮,口吻近乎讨好,“徐梧桐,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师兄喜欢,只要是叫我,什么都可以。” 徐行之一言不发,只暗暗咬紧了牙齿,将心痛的颤音强自咽下。 察觉到徐行之的神情变化,九枝灯轻声问道:“师兄,你可是难过了?” 他没能等到徐行之的回答,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师兄,不必太难受,想一想我们的十三年吧。”九枝灯温声细语,谁也想不到生了这样一张将世界隔离在外的冷淡面庞的人会用这般催人化春的腔调说话,“师兄做了许多以前我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你曾背我去爬山游湖,与我一道动手做饵,钓鱼,一钓便是一整日;钓上鱼来后,师兄在湖边支起了火架。我不能吃鱼,但那日我把所有的鱼都吃了。” 徐行之也记得那次。 徐梧桐在湖边吃了鱼后,当夜便病倒了,浑身起了疹子,高烧不退,他足足在床边守了她两日两夜,晚上干脆和衣睡在她床侧,唯恐她热度再起,没人照料。 然而此时,所有的美好尽数化作穿肠毒药,逼得徐行之无路可逃,他只能尝试着徒手开拓出一条通路,好解放自己行将崩溃的心:“我是和梧桐……” 九枝灯道:“我便是梧桐。我是你认识的所有人。” 说着,少女莲步精巧,迈至徐行之剑前,让那剑锋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地攫紧了自己的咽喉。 “师兄,人世间纷扰太过,他们道听途说,知道你是世界书宿主,都想夺去你的性命,我只得将你藏起,谁也不给看……况且,若你还记得往日之事,这十三年有几多痛苦,几多不安,我不愿去想。所以我想要你忘记,彻彻底底,从头至尾,一样都不要记得。” 这话说得坦诚且不加伪饰,却只让徐行之觉得可笑,他的剑尖虽然颤抖,也并未退却分毫:“你把我当成什么?你豢养的宠物?” 九枝灯干脆道:“我把师兄当成所有。” “所有?”徐行之紧紧逼视于他,“所以你制造了一个全然虚假的世界,把我囚禁其间十三年?九枝灯,你有何脸面说这话?” “师兄于我而言,确是所有。”少女眉眼间竟有了些笑影,“师兄不需变成任何人,便是我的世界。” 他迈开步伐,跨前一步,徐行之掌心冷汗汹涌而出,竟是向后猛退一步,堪堪让她柔嫩的咽喉避开了罡火烈烈的剑尖。 “就譬如说现在,师兄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便是。”少女继续一步步向前,“我说过,九枝灯不与师兄拔剑。” 徐行之被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逼得步步倒退,然而剑尖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撤去的,他不能料想,万一自己懈怠,再次落得当年下场,重光又该到何处去寻他。 “……师兄为何不肯下手呢?”九枝灯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柔声询问,“徐梧桐让你下不去手吗?” 得不到徐行之的回应,九枝灯抬手,手指自鼻尖滑落,缓缓划出一个高挺秀丽的弧度:“……那这样呢?” ……出现在徐行之眼前的,赫然是徐三秋那张慈和温柔的容长笑脸。 眼看徐行之眸间喷出勃然怒意,九枝灯却似闲庭信步,对准他的剑尖,一轮轮转变自己的容颜,从他的“挚友”,到他的“四邻”,再到他那些曾心仪过的“邻家少女”,那玩耍似的态度一步一步地把徐行之刺激到浑身发抖。 他许久未曾发怒了,如今热血灌盈四肢、直冲头脑的感觉,几乎是有些陌生。 但本能告诉他,唯有眼前之人身体中的血可以平息这般躁动。 而在接触到徐行之充血的双眼时,九枝灯终是隐隐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现在没有旁人,他心里眼里只有徐行之一人,因此他不必操心魔道前途,大可以放下一切重担,做他从许多年前便想做的事情。 ——与其让师兄在事后想到他亲手诛杀了自己十三年来的一应亲朋,不如就在此时当面展示给他看,断绝他的一应希望,令他发狂,让九死其罪亦莫赎的九枝灯横死在此处。 ……能杀九枝灯的,唯有徐行之一人。 他若是再也抱不到师兄,能死在师兄手中,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那……这样呢?” 在徐行之情绪已波动如潮汐之时,他掐准时间,缓缓化出了自己的本相。 然而,就在徐行之眼中红意渐浓时,横空里闪出的一刃薄光叫九枝灯登时变了颜色,也将他从天上人间、唯此二人的迷梦中强行拽出。 他猛然振足,一道堪称可怖的灵压横推而去,就连时刻警惕他出手的徐行之也未能预料到这股强劲的冲击,双足向后飞踏了数步,才勉勉强强稳住了身形。 好在孟重光亦非凡品,迎着这噬人的灵压翩然落地,一双眼先着急地寻到了徐行之,发现他身上无伤,一颗心方才稳住,再转向九枝灯时,暖意尽褪,一双眼立时化作生肉为食、长于林间的野兽模样:“……九枝灯!” 九枝灯冷笑:“孟师弟,别来无恙。” “孟师弟”三字叫孟重光忆起昔年与他同窗之时,胸中怒气愈发暴涨,口吻倒是安定,但也带了无穷的讽意:“九枝灯师兄,你已做出这等事情,还敢与师兄见面?” 九枝灯看孟重光的眼光如同看一枚眼中钉,眼中求死之色渐次褪去,露出一双薄红微透的双眼:“我为何不敢?” “你幽禁了师兄整整十三年,如今竟然有颜面……” “幽禁?” 听得九枝灯意有所指的语气,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多年不见,九枝灯早已习得皮笑肉不笑的精髓,双眸浅眯,冷声笑道:“……你不在此地碍手碍脚之时,我与师兄居于别境,可是十分要好。” 作者有话要说:重光关于师兄在外十三年的脑内设想:抵死抗争、受尽折磨、宁死不屈。 事实是:美好生活、兄妹(弟?)情深,鹣鲽(??)情浓。 光妹:气哭.jpg 第112章 金蝉脱壳 孟重光一怔,目光极快极轻地在徐行之脸上剃过一圈,剃得徐行之头皮一冷。 旋即他便笑了,是冷得出奇的笑法,整齐漂亮的小白牙森森冷冷的:“九枝灯,你少挑拨我与师兄。” 见了师兄,九枝灯心中满怀着暌违已久的柔情,但一见到孟重光,他一颗心便被迎面浇了一盆冷水,连带着头脑一并冷静下来。 他惟愿死在师兄剑下,然而对孟重光,他是切齿拊心,绝不愿做他手中之魂。 九枝灯生平之愿从未全过,他不想连自己死也不能遂了心愿。 “挑拨?”对着孟重光,他总能够轻而易举无师自通地尖酸刻薄,“师兄与我相见多时,却不对我动手,你可知是为何?” 孟重光利落答道:“师兄不过是念旧而已,你休要自作多情。” 九枝灯讽道:“师兄自是念旧情的。我与他朝夕相处十三年的旧情,自是不能与你和他独处短短三两年的旧情可比。” 徐行之脸都绿了:“九枝灯!” 九枝灯倒是沉静得很,仅仅是盯着他,就把徐行之看得没了话说,因为他所言非虚,字字是实。 孟重光脸色煞白地咬紧了唇,乃是被气得心火滚涌之兆:“是你胁迫师兄,竟还有脸言说!” 孟重光越是气怒,九枝灯越是心平气和,清冷面容上甚至有了几分自得的笑影:“师兄这十三年不染尘世,幸福安康,若不是横生枝节,我与他还会继续过下去。” 他笑微微的将身体前倾了去,像是要告知什么秘密似的对孟重光道:“……对了,师兄左腿根部有一颗小痣,你可知道吗?” 他是身为徐三秋、给小时候的自己量体制衣时得知此事的,然而徐行之一听便知道要坏。 孟重光眼里的深潭豁然炸出了一个口子,恨意与剑芒一道决堤而出,九枝灯早也有防备,身体前倾不过是在找寻发力点,徐行之眼前一瞬冷星闪过,两人便已白刃相见。 剑刃呛然相交,宛如两头对冲的海啸狂浪,剑中久藏的铁腥味都被摔砸而出,汹涌荡开,将两人双目尽皆染上了枫霜之色。 夜空中两道身影星子般对冲,溅出金红色的火花流光,双方都迅速地发了疯,就连徐行之亦被排挤在战斗之外。 孟重光向来惫懒,对着剑术典籍能困倦地点上一个下午的头,成日里耳濡目染的,也只将风陵剑法学了个形,真刀相见时,便成了个纵情恣肆的野路子,一把剑反倒能被他玩出无穷尽的花招来;而他对面使的是最标准的风陵剑法,刻板严谨得哪怕是广府君也挑不出错漏来。 剑路不分高下,只要实用即可,然而让徐行之惊异的是,九枝灯竟能与孟重光堪堪拼一个平手。 但细想之下,亦不难想通。 眼前与孟重光持剑对战之人,毕竟当年曾是四门间最用功的少年,焚膏继晷,夙夜匪懈,早已养成了习惯,哪怕在这坐稳道学正统的十三年间亦是日夜无休。 这样激烈的刀光剑影同样也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傀儡戏,二人不叫骂,只是专心致志地打算致对方于死地。 孟重光向来打架不循规蹈矩,百十招过后,身化两影,一面持剑与其对冲,实体则像是一条灵活的大蛇似的,摇头摆尾挪至九枝灯身后,伸手去揪扯他的头发,猛然将他掼至应天川主殿柱上。 轰然一声,殿柱倾颓。 然而孟重光还未露出得色,腾飞的尘雾里便飞出一个发冠凌乱的人影,一记平挥,一声龙吟,孟重光的剑便呈十字状交叉翻滚着飞出。 九枝灯眼中红光暴起,口角带血,携倾山倒海之力,朝孟重光面门劈刺而下! 然而,剑势落至一半,他突觉头顶有异,本能往后一闪,徐行之手握从半空夺回的孟重光佩剑骤然落下,剑风自他鼻翼前三寸处堪堪掠过。 有了徐行之配合,孟重光立即朝前趁势推出一掌,挟裹着尚在空中飞散不歇的锋利石片,恰轰在一片柔软之上。 那一掌孟重光觉得自己应该是打中了,然而待他抬目一看,却见九枝灯好端端地立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青玉发冠虽已脱落,然而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如雪,眸光清浅。 孟重光恼得啐了一口,气这人命怎么这么大。 徐行之单手将剑倒握,抛还给了孟重光:“怎么教你的?拿剑拿稳当。” 孟重光心里本就郁火横生,平白又挨了句训,眼泪都要气出来了,可偏就在此时,一片茫茫血雾在主殿之上毫无预兆地晕了开来,瞬间把月光映照下的树影屋影扰得模糊混乱起来。 孟重光脸色一变,一个瞬步上去,掩住了徐行之的口鼻:“师兄当心!” 待翼护住徐行之,孟重光方才挥摆衣袖,那血雾受到极强灵力驱赶,如其瞬间聚拢一样又瞬间散去,唯有草叶上还凝挂着颗颗浓瀼饱满的血露,转瞬之间也衰竭成了满地深黑。 陆御九、周北南及众清凉谷弟子早已追缉魔道而去,再加上九枝灯、孟重光、徐行之三人在此混战,更无人敢靠近这片血域修罗之所,因此偌大废殿前唯有三人对立。 而待孟重光定睛再看时,废墟之上的九枝灯竟也已消匿了踪影。 他恼怒得几乎要吐血,一时间甚至忘了要在徐行之面前装柔弱,破口骂道:“打不过就跑,好不要脸!” “不是他做的。”徐行之道,“……这是血宗招数。” 徐行之不发声还好,刚一开口,孟重光便猛一回头,死死盯住了他。 孟重光眼角朱砂若隐若现,兔子似的红了眼眶:“师兄,十三年,怎么回事?” 徐行之:“……” 下一瞬,孟重光吸吸鼻子,眼中浮出一层透明的薄光:“还有你的痣,他怎么会知道?!” 徐行之咧了咧嘴,头痛得很。 这突如其来的血雾之术把他的心吊了起来,他只知川上皆是魔道剑修,但若是川中还有擅于用毒的血宗,麻烦必然小不了:“先别管九枝灯了,我们去岛上巡视一圈,看有没有其他血宗。若来人只是想救九枝灯,他趁乱逃离了,于我们是大大的有益。” 孟重光却不肯动,执拗地撒泼发狠道:“我要去风陵!他敢碰师兄,我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挖出来!我——” 说到这里,孟重光总算想起自己在徐行之面前常年苦心维系着的小白兔柔弱可欺的形象,被九枝灯一通搅合,怕也是不剩什么了,脑海中又一遍遍不受控地回响着九枝灯嘲意满满的话,又气又急,愣愣地看着徐行之,眼泪汹涌着便下来了,活像是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儿:“师兄呜——” 徐行之哭笑不得之余又心疼得不行,捧着他的漂亮脸蛋,照他额心啾了一口:“……哭不哭了?” 亲过一口,孟重光的饮泣声顿时小了下去。 他又亲了一下那秀气的鼻尖:“哭不哭了?” 孟重光抽噎着不说话,仍是气得呼呼的,眼睫毛草荫似的垂下来,上面还晃晃悠悠地荡着几滴泪珠,更显得他眉眼浓艳:“师兄,你与九枝灯……” 徐行之抱住他闹脾气的小师弟,心中已暗暗下定了念头:“……咱们先去找北南与小陆他们,可好?等到应天川被扫清后,我会向你好好解释。什么都解释给你听。” “……” 孟重光没有否认,便是接受了这个提案。 九枝灯业已消失,徐行之喘出一口气,勉强平定了血脉中涌动的戾意,刚刚转身,想去查看周北南他们的战况如何,那只木手便被孟重光小心攫住了。 “师兄,以后一时一刻也莫要离开我了。”孟重光含着哭腔赌气呢喃,“我也要和师兄在一起十三年,只有你和我的十三年。” “十三年怎么够。”徐行之牵着他往前走,温声笑道,“十三年,一百三十年,一千三百年……我若是树,也只认你这一根藤了。” 在群浪飞逐的海面之上,一圈血雾滚涌而出,从中渐渐浮出两个人影。 灰袍青年甫一站稳,就对着九枝灯跪拜下去:“孙元洲护山主来迟,请山主恕罪。” 孙元洲还是那个斯文儒雅的青年,跟随前任宗主尹亦平时忠心耿耿,尽心辅佐,跟随九枝灯亦是如此,往那里一跪,踏实得像一座山,只是脸上因为驱动灵力而凝聚的血纹未散,常人若是看他一眼,必会以为瞧见了个惨死的书生鬼。 九枝灯似是有些疲倦,站得不如往日笔直,肩膀微微往下塌了些:“……你一个人来的?” 孙元洲说:“是。” 徐行之燃放的冷焰火不仅引起了应天川的注意,也同样引来了在附近办事的赤练宗的注意。 等线报递到孙元洲手中时已有些晚了,他根本来不及清点弟子,只好孤身一人前来相救。 好在当时殿前三人斗作一团,竟无人察觉到偷偷混迹到主殿旁的孙元洲。 听他简明扼要地讲过前因后果,九枝灯克制地点一点头:“多谢。” 九枝灯很少夸奖人,孙元洲不禁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已用行动表明了一切,不至于在这个危急关头多费唇舌表达衷心:“山主,应天川还要保吗?” 九枝灯低垂下眼睛,似是木然地答:“保不住了。” 孙元洲替九枝灯惋惜了片刻,又安慰道:“山主,无事。左右还有丹阳、风陵两处,我回去便将四散的魔道弟子收拢起来,巩御山防。” 九枝灯平声答:“回风陵吧。我来安排。” 孙元洲凝眉,他觉得今日的九枝灯与往日的不甚相同,然而具体有哪里不同,他说不清楚,只好点头称是。 九枝灯抬手召出剑来,一步落于其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回风陵后,召一队弟子来送去蛮荒,看温雪尘可曾在那里。若他在,不管是活……是什么样子,都带他回来。” 川内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魔道弟子,在东方翻起鱼肚白时自行抹了脖子,剩余的一批弟子则自觉大势已去,纷纷掷剑投降。 周北南对降俘的生死不感兴趣,把他们赶进一间屋中暂时囚禁后,徐行之来转了一圈,亲切地和他们商量:“自废功力,便放你们出川,这样可好?” 笑意盈盈的徐行之唬得这群人冷汗俱下、战战兢兢地各自盘腿打坐后,便摇扇转出降俘殿,迎着波澜壮阔的海平面,抬手虚画出一道灵符。 那是一封灵函。 他清一清嗓子,对着灵函含笑道:“……曲驰,阿望,如昼。来吧,我们又有家了。” 第113章 新旧交替 然而谁都没有来得及高兴太久。 因为周云烈死了,死得无声无息。 徐行之再见到这位平庸的长辈时,他须白面青地躺在殿间软榻上,身上倒没有什么伤口,惟在喉间有一道横贯的青紫色淤伤,伤口四周的皮肤松松垮垮,像是被人穿松了的裤腰。 九枝灯没有杀他,只是下令把他丢进一间空殿关押着,他手底下那些魔道弟子也没有为难于他,因为没得到九枝灯的命令,谁也不知这位向来安分的川主犯了什么错,索性仍照着川主待遇待他,还特意为他择了处干净的殿室软禁。 他是坐着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雕花门栓上的。 没人知道他把脖颈套在自己的衣带中时在想些什么,但若是设身处地,他的心思亦不难明白。 ——若周北南为九枝灯擒获,落了个魂飞魄散,那自己生来脱不了干系,死去亦无颜面对亡妻,与其煎熬着等待九枝灯的惩处,不如自行死了,替北南探路去。 ——若周北南胜了,他这样满身尘垢、苟且偷生的人也不配活着进入他们的时代,提早死去,彼此都轻松。 周云烈死在半夜仙魔两道激战正酣时,因而等陆御九闻讯赶去,他的魂魄已流散殆尽,再无转圜之机。 徐行之进殿时,室内没有旁人,窗户均紧闭着,只有极稀疏的日光滤入其中。 周北南独身一个坐在软榻前的青石地上,一身染血的藏蓝衣袍破破烂烂,雪白裤子倒是洁净,与地面相衬,劲瘦匀称的双腿宛如青竹,偏偏半盘半立,很无力地摆出了一个颇不像话的姿势,但他已没有心思去维系那一层体面。 徐行之在他身边不远处停下,对榻上的周云烈弯腰一礼,又走至周北南身侧盘腿坐下。 周北南开口:“……他还不知道小弦儿不在了。” “那很好。”徐行之说,“走的时候心里安静。” 周北南搓着手上干结成块的血污,在簌簌的血屑落地声中,声音发闷道:“他只想图一个安静、安逸,实则什么都担不起。”他呵地笑了一声,“从小就是这样,凡事只会息事宁人,只会说‘别这样’、‘休要惹是生非’……” 徐行之是知道的,周母亡故得早,这一双儿女,性情一个仿了其祖父周胥的暴烈如火,一个仿了其母郑娴的温柔坚韧,扶养这一对幼子长大,周云烈也算是殚尽心力,且从未有过续弦之念。 榻上的人勾着淤伤斑斑的长颈,似对周北南的抱怨心怀愧疚。 徐行之面露不忍:“北南,别这样。” 这三字却叫周北南脾性猛然炸起:“别哪样?!他能干出自缢投缳的事情还不许我说?他就那么急,不能再等一等?阿望还没看上他一眼,他两手一摊两腿一蹬,把应天川这么大一个摊子扔给我,扔给一个死人?!” “他是你……” “他什么都不是!”周北南委屈得快疯了,大喊大叫着去踢床榻,“我早就不当他是爹了!哪有他这样的?哪有这样的?!” 床榻一歪,榻上的人便从枕上滑落下来,就像是被从迷睡中惊醒了一般,周北南见状,眼中陡然亮起光来,去抓他的手,肩膀,以及歪落在枕边的脑袋,无一例外地都落了空。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眼里心里都发了痴:“起来,起来啊……” 片刻后,他被一双胳膊从后面揽住了。 周北南以为是陆御九,狂乱中亦怕伤了他,不自觉减弱了挣扎的幅度。 然而他耳侧竟传来了徐行之的沙声低语:“……好了,北南,乖了。” 周北南一窒,调转目光看去。 ——徐行之的肉身还坐在地上,魂魄却已离体,踏踏实实地拥住了他。 周北南向来最不爱在徐行之面前示弱,一是因为此人着实讨厌,还偏生了一个记忆极好的脑瓜子,一旦吵架,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都能被他拉出来引经据典,二是因为他比自己年纪小两岁,人小鬼大,嘴贱又皮,更显得可恶。 然而他未曾料想,生平第一次在徐行之面前失态,会是这般放纵,几乎成了丘峦崩摧之势。 他倒在徐行之怀间大哭失声,反反复复地只会说一句话:“行之,我没有父亲了……我没有父亲了。” 徐行之闭目,抱紧自己的挚友,想着他自出生以来,曾拥有过又失去的三位父亲,轻声重复道:“……好了,乖了。” 父辈的旗帜已倒下,满天尘埃,一地鸡毛。 后辈们擦着眼泪,扶起旗帜,迈起步子,在吹彻的寒风中,踏着血和火,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们的历史。 待陆御九安顿好诸位师兄、来到殿中,周北南已止了哭泣,稳稳跪在榻边,徐行之也回到了**之中,替他给周云烈更衣。 陆御九顶着张鬼面,小心地走上来牵住周北南的衣袖:“你……不要太难过。” 周北南注视父亲的尸身,嗯了一声。 陆御九不擅安慰人,一张水嫩的脸生生憋成了豆沙红,才走到榻边,在榻前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呐呐道:“周川主,我是清凉谷外门弟子陆御九。这十三年,北南没有辜负应天川,也没有辜负您对他的教导。您尽可安心,以后……我会照顾好他的。” 他又行了一记拜礼,忽听身侧有细碎的衣声,他侧眸一望,周北南竟是移了位置,与他并肩跪在了榻前。 陆御九水红水红的下半张脸蛋看上去极为可口,周北南看着他紧张得直抿的唇,苍白地勾出一个笑颜:“……陪我一起磕一个吧。” 陆御九知道这是何意,心脏便突突地跳了。他低下脑袋,足足比并肩而跪的周北南低了一头还多。 而在将头鸵鸟似的低下后,他终于生出足够的勇气,缓缓慢慢地将手递交到了周北南手里。 那手由于不善握剑,茧子极少,骨肉细腻,且还是十五岁的少年大小,放在周北南宽大的手心里,软肉就像是擦上了砂纸,但他却甘之如饴地往里钻了又钻,在周北南手心正中央为自己的手找到了一个家。 “……嗯。” 一起。 一人一鬼执手下拜,双双在青石砖上叩下一个长头,从侧面看,像极了一大一小两只鸳鸯。 周云烈自尽,也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大家乍胜后极有可能产生的浮躁与得意之情,弟子们各行其是,安静修葺着混战后满目疮痍的应天川。 当日,曲驰带着从蛮荒里出来的十几人回到了应天川。 周望去见了她从未曾谋面的祖父。面对榻上静卧、安然若佛的周云烈,她很难产生什么共鸣和心痛之情,而是将一颗心尽数放在周北南身上,只怕他太难过,想尽办法地同他讲话。 曲驰来后则接替了徐行之,指挥主持着应天川的阵防重建,他处事向来有条理,温声细语便能轻易服众,有他一人主事足矣,因此徐行之便彻底空闲了下来。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遛出应天川主殿时,早就蹲守在殿柱边的孟重光幽幽探了个脑袋出来:“……师兄,我们谈一谈,可好?” 谈便谈,左右那些鸟事憋在胸中,徐行之是第一个不好受的。 回到曲驰为他们安排下的住处,徐行之把自己被剥离记忆、后又被投入蛮荒、受命去杀孟重光之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本以为孟重光那个水捏的性子,非得哭闹一场才罢,早已备好了一肚子的安慰话说,然而在他叙说完毕后,孟重光竟不哭不闹、无声无息地翻压上来,把徐行之制在了身下,小狗似的在他胸前拱来拱去,竟是个欢喜无双的小模样。 徐行之颇觉奇异,又被他蓬乱的发茬和柔软如小蛇的身躯蹭得气喘:“怎么了,又撒疯?” 孟重光从他襟口松散的前胸抬起脸来,单看那双水淋淋的漂亮眼睛,活脱脱是一只舔足了骨头的小乳狗:“师兄,你在想要动手杀我的时候,其实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的吗?” 徐行之神情一变:“你知道我……?” “……知道的。”孟重光把脸埋进那结实漂亮的胸廓间,“我什么都知道了。师兄,我好开心。” 徐行之心里砰砰的,正在寻思他在开心个什么劲儿,便觉胸前濡濡热热的不对劲了,嘶地抽了一口冷气:“你别……” 孟重光表达快乐的方式着实独特,徐行之哪里受过这个,给搓弄得浑身发软,鸡皮疙瘩一阵阵往上泛:“松嘴!……嘶!小王八蛋你还咬——” 孟重光无法对徐行之说明他的欢喜。 ——他走过多少遍轮回,在那些轮回中有着诸多不同,然而总有一点是不变的: 那把本来要用来杀他的匕首,从来没有伤过他一丁点油皮。 不管多少次,师兄都舍不得对他真正下手。 哪怕是失忆的师兄,哪怕是满心惦念着虚假的父亲与妹妹的师兄,都是如此。 孟重光因为心里快活,闹得狠了些。待床榻被他摇到散架之前,他终于是心满意足,自气声濡行的徐行之身上爬下,替他简单清理后,复又翻上榻来,搂住他撒娇:“……师兄师兄。” 徐行之勉勉强强地哼了一声。 孟重光殷勤地替他掐着腰身,等待一个夸奖:“师兄可舒服吗?” 徐行之现在当真无暇对他的技术做些阿谀,侧身闭眼道:“……肚子疼。” 他是真的疼,方才藤蔓在他腹间勾勒出无数活动的浅痕时,他只觉眼前群星飞舞如瀑布溅花,现在还有种异物顶着腹部鼓出一个个小包的错觉。 孟重光乖顺地抱住他被撑顶得柔软不已的小腹,才刚揉了两下,便听门外传来温文的叩击声:“行之,重光,在吗?” 孟重光拿脑袋蹭一蹭徐行之,示意他躺在此处便可,披衣而起,给曲驰开了门。 曲驰已换回了丹阳峰的衣裳,朱衣素带包裹着修长身躯,气质濯濯,一见孟重光,便先温和一笑:“我特来说一声,应天川诸事已安排妥当。顺便,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我想与你们商量商量,现在可方便?” 孟重光舔一舔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床上人口唇的甜意,直截了当道:“不方便。” 曲驰好脾气地一颔首:“那就等方便时再商议吧。……还有,可否将蛮荒钥匙借我一用?我想回趟蛮荒。……在塔中落了些重要东西,我想去取回来。” 孟重光伸手入怀,掏出来后信手一扬,曲驰反手接住,感应到掌心微光之后,他微笑着颔首,后退两步,转身欲走。 “哎。”孟重光自后叫住了曲驰,眸光闪过几闪,才道,“下一步,打丹阳峰。” 曲驰回头:“北南的意思是想先打风陵,擒贼擒王,把九枝灯拿下,魔道自会散去。” 孟重光抱臂靠在门边,说:“我听应天川弟子说,现在看守丹阳峰的是遏云堡堡主。先弄死他,再说九枝灯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谁还记得遏云堡堡主是哪根葱吗qwq 第114章 军心涣散 携要事而来的孙元洲没能在青竹殿里见到九枝灯,吃了一惊,揪住一名过路的洒扫弟子便问:“山主人呢?” 十三年间,他几乎没见过九枝灯离开青竹殿百步之距,现在正值混乱间,他一不见踪影,更令人心慌。 好在一名弟子很快为孙元洲指明了九枝灯的所在,让他舒了老大一口气。 自应天川失守,翌日清晨风陵便落了大雪,整整三日光景,风陵处处挂白落皑,视之令人眼酸心冷,如今雪势渐停,四下里絮着被沉枝压塌的断枝声,此起彼伏的,倒像是个不好的兆头。 在弟子引导下,孙元洲在禁地前方的空地看见了九枝灯。 这里是一座精巧别致的殿宇,匾额已除,无从唤其名姓,按其风水布局来说乃是上品,绝不逊于青竹殿。但因为九枝灯严令不许任何人践足,故而得了个“禁地”的诨名。上次有名手脚不干净的弟子半夜进去偷了一盏犀照灯,竟被九枝灯卸脱手脚、扔下了山崖去。自此后,人人望之生畏,绕之而行,因而此处清净远人如禅院,配着苍天细雪,独有一番世外之感。 融融月色中,他在殿外点了个炉子,煎雪煮茶,藏至冬日的棠枝窝在小灶间,劈啪作响,被火烤出微甜的木香。 或许是因为落雪相衬,九枝灯一张美人面清透白皙,颈间细细青脉依稀可辨,向来偏狭的眼睛也大了几分,看着年轻又可爱,不再是往日那一把拭雪的剔骨锋刃模样。 饶是知道此人心思深沉,不可尽数,孙元洲也看得呆了一瞬,才如梦方醒地走上前来,礼了一礼:“山主。怎么不进去?” 九枝灯抬眼看他:“进哪里去?” 孙元洲其人向来是有一点慈父之心的,哪怕眼前人并不需要,他也忍不住想唠叨两句:“殿内总比外面暖和。” 说着,他望了一眼殿内,讶然地发现殿内院外积雪都已清了,廊柱干净得如同水洗,就连廊下铜铃亦被擦得通透。 九枝灯把新烧滚的茶水斟入杯中:“此处不是我的殿宇,我打扫打扫也便罢了,没资格久呆。” 孙元洲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了,低眉顺眼地从慈父退回下属之位:“是。” “温雪尘呢?” 孙元洲也正是为此事来的:“宗中弟子们来报,在孟重光他们落栖的高塔方圆百里内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温雪尘的影踪。……只在塔中找到了他的轮椅。” 九枝灯捧着热气腾腾的粗瓷茶杯,眼睛显得越发大和湿润了:“……轮椅。” “弟子们带回来了。就停在青竹殿外。” 九枝灯嗯了一声,出神道:“……究竟去哪里了呢。” “您想要温雪尘为您做什么?”孙元洲试探着问,“属下或许可以代以效劳。” 话虽是这么说,孙元洲却颇有自知之明。 他修道资质一般,生平称得上优势的只有“识时务”和“善治理”,与温雪尘谋己算人的锦心绣肠相比,他值得称羡的只有一张善于安抚人心的嘴。 可是现如今事态急变,他单凭一张口,已压不住底下浮动的人心。 他只能等待着九枝灯的力挽狂澜。 “……你也可以。”九枝灯却只是斜了他一眼,道,“我只是缺一个陪我饮茶的人而已。” 孙元洲一怔,脸色隐隐有些不好了。 魔道分支极多,这些年来受九枝灯一双铁腕压制,倒也安分。 大家都怕九枝灯,既是畏他心狠手辣,更是惧他忘恩负义。 人心总是奇怪的。他不打四门,众人认定其心必异,蠢蠢欲动地想要推翻这个庸碌无为的青年;待他做了四门之主,众人更加议论纷纷,认定他生了一套冷心铁肺,连师门都敢屠戮,全然是一头狼崽子。 而他们自知九枝灯与魔道连恩情也无半分,于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彻底收了要杀掉这狼崽子的心。 然而,此番徐行之等人冲破蛮荒,消息一经传开,底下全乱了。 有人在嘀咕,徐行之不是早死了吗,怎么又突然冒了出来;有人在慌张这些人会将如何施加报复。 有人则想得更深远:这九枝灯向来不为魔道筹利谋益,上位后一应事务皆按照老四门规矩执行,同化魔道弟子,易其服饰,禁其道行,还善待老四门降俘,放任其留下或离去,分明是变相替老四门保全有生之力。 如今本该早已死去的徐行之等人脱出蛮荒,九枝灯能叛四门,难道就不会再叛一回魔道? 魔道的好处在于分支众多,坏处却也在分支众多,争执、推诿、猜忌,一百个人有一百种想法,拉着魔道的大车往一百个方向使力气。 内耗已严重损伤了各分支的士气,闹了个惶惶不可终日。 孙元洲几乎要替九枝灯愁断肠子,而正主却在此处对月煮茶,洒扫殿宇,仿佛外界的纷扰于他而言已不重要了。 这份不合时宜的闲趣极容易让人气怒,所幸孙元洲脾气尚可,试探着向九枝灯禀报已知的情况:“山主,据探子来报,有两千余身着风陵、丹阳和应天川服饰的弟子入驻了应天川环海诸镇。加上清凉谷两千鬼兵,以及应天川本来就有的千余弟子,情势着实不好了。” 听到这一消息,九枝灯没有半丝紧张之色,反倒很是感兴趣:“那入驻城镇的两千弟子是从何处来的?” 孙元洲凝眉。 按那唬得屁滚尿流的弟子原话,是“从地底里冒出来的”,但这混账话显然不能够摆上台面,因此孙元洲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敢确信,没有五年以上的光景,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拉出这一支队伍来。” 九枝灯喝了一口茶,低低咳嗽起来:“……谁又知道呢。” 孙元洲知道此时不是追究这队伍缘从何来的时候。它已经摆在那里,如何料理才是当务之急。 他说:“我与遏云堡等堡主及宗主商量过,无论如何,誓要保住风陵山与丹阳峰,否则一旦撤出去,我们失了打造多年的根基,便算是彻底完了。” 九枝灯冷硬的面容动了动,嘴角微翘,不答不语。 早在温雪尘把师兄投入蛮荒时,或者说,早在徐行之在懵然无知中写下“孟重光会逃离蛮荒”的话本时,他便隐隐约约地感到,魔道可能要完了。 这漫漫的半年光阴过去,诸样情绪早已淡薄,他现在只想饮茶。 孙元洲继续絮絮叨叨:“昨日,离应天川最近的三元宗,遣了一队修士前往应天川附近诸镇袭扰,为的是一挫他们的锐气。可他们却不知孟重光正在镇中,这队人恰撞到他,一个也没能回来。” 九枝灯淡淡地应了一声,搁下茶杯,握了一把阶前雪,开始擦拭腰间剑刃,做足了漫不经心的模样,一时间孙元洲摸不透,他是根本不把徐行之等人放在眼中,还是根本没将自己的话听入耳中。 在长久的沉默后,孙元洲如坐针毡地催促他:“山主,拿个主意吧。” “就如你所说,各自守山便是。”九枝灯给了个很不是主意的主意,“丹阳峰那边是遏云堡和黑水堡共同镇守,让他们莫要有失。” 孙元洲颇有些不可思议:“便只是这样?” 九枝灯又撩起一把雪来:“……还能怎样?” 擦着擦着,他又低低咳嗽起来,咳得很慢,像是刚才吞了一片茶叶,不上不下,惹得嗓子不舒服,只能一下下清着。 孙元洲索性将话挑明了说:“遏云堡那边是想让您前往坐镇,以安众弟子之心,再安排下一步该如何动作。您总不能一味枯守在山间,等人来打吧?” 这些宗派就像百足之虫,需得一个统一的脑子指挥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来,不然前足绊后足,自己就把自己撂倒了,何谈守业? 九枝灯却道:“让他们自行商量了便是。难道没了我,他们就会坐以待毙?” 即使有再好脾性,听了这等淡漠凉薄至极的混账话,孙元洲也坐不住了:“山主,您对魔道并无感情,可唇亡齿寒的道理,您不该不懂!” 九枝灯歃的一声将剑刃滑入鞘中,那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寻常:“……牙齿早就烂透了。” 面对这张万事不关心的面容,孙元洲一颗心全然冷了,略僵硬地一弓腰:“山主的意思属下明白了。若您无事,属下就此告退。” 孙元洲走了,陪九枝灯喝茶的只剩下了月亮。 他对自己笑了笑。 这就是他要找温雪尘的原因了,唯有温雪尘知道他的心思,也唯有温雪尘能明白他为何对魔道诸事这般不肯上心。 茶炉的热蒸汽活泼地顶动着壶盖,九枝灯取下壶,分斟出两杯来,推到台阶的另一侧,自己也捧起一杯,小声道:“温雪尘,我们来对诗吧。” 四周空寂,雪吸走了大部分的声音,更衬得四野旷然。 他仰头望月,给出了上半句:“……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温雪尘自是无法回应他,一杯热茶在冬日寒夜间孤零零地摆置在九枝灯身侧,兀自冒散着白汽儿。 他双手捧杯,在无尽的沉默中对出了下半句:“过尽千帆,无一君舷。” 说完,他碰了碰那孤杯,一笑生花,好似他十三年来唯一的诗友、茶伴和知己还留在身边。 孙元洲走出山门,对两名身着玄色长袍、久候于门外的人如是这般地耳语了一番,其中一人陡然暴起,怒嚷道:“尽是屁话!” 不等孙元洲示意他,他也觉出自己太过激动,然而心绪实在难平,只好压低声音喃喃地骂:“果真是四门教养出来的狗东西,薄义寡恩,事到临头就知道说着漂亮话往后缩,叫咱们去冲锋陷阵!徐行之当初不是死了吗?现在蹦出来,定是他当初优容包庇之故!” 说话的赫然是当初为泄私怨、把曲驰打作了心恙之症的遏云堡堡主褚心志,另一个更高挑瘦削的,则是黑水堡伍堡主。 相较于褚堡主的暴跳如雷,伍堡主则更加忧心忡忡:“我记得那徐行之身怀有神器世界书,他这回从蛮荒出来,说不定也是借了世界书的威力……” 孙元洲不欲与他讨论这种除了更加败坏军心外一无所用的事情:“山主既下令各自为政,那就请两位堡主通力协作,联合四周小宗小派,一方面加强戍守,一方面与应天川附近的宗派联系,对那些人多加袭扰。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提出,我赤练宗若能相助,必然出手。” 褚堡主从暴怒中清醒过来,连声称是,面部肌肉都扭曲了几许:“对,对对。我得把丹阳峰围成铁壁一块!那姓曲的要想再进来可没那么容易,当初没能杀了他,这回我非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应天川的议事殿中,徐行之、孟重光、曲驰、周北南、陆御九等皆各列其位,清凉谷、应天川、丹阳峰、风陵山四门间能说得上话、管得了事的弟子均在分析着眼前局势。周望跑去观海了,元如昼则负责斟茶倒水。 魔道人乱了阵脚,这一事实已是显而易见。几人经过商议,也将下一步的行动目标定在了丹阳峰,若无变故,三日后便要动手。 大事已定,他们便三三两两地叙起闲话来,以徐行之为中心的那一圈最是热闹,吵吵嚷嚷的。徐行之从身前的炭堆里翻出几个烤好了的红薯,呼着气抛给周北南一个,曲驰一个,分给了弟子们几个,自己又捧了一个在手心。 昨日他想这一口想得很,孟重光便跨了海川去买红薯,恰好碰见三元宗妄图作乱,孟重光顺道把他们给一勺烩了,才回了应天川来。 徐行之拢着刚烤好的红薯直哈气时,孟重光主动伸手把红薯接了去,细心拂去表面尘灰,又去了最上头的一层皮,才乖巧地递回到徐行之跟前:“师兄,吃。小心烫。” 红薯是刚烤好的,很软很甜,一口咬下去糖心直往下流,烫绵粘甜得人恨不得连舌头一道吞进去。 还是周大少时的周北南自是看不上这种平民食物,对他们这种辟谷多年的人来说,食物无非是闲来偶尔用之的消遣,然而蛮荒中蹉跎多年,乍一闻到这人间味道,他的心和胃一道暖了起来。 陆御九也在一旁小心地咽口水。 他偷眼看着孟重光的动作,笨手笨脚地打算剥了给陆御九吃。 清凉谷二师兄解心远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打量陆御九,见大家已不再商议正事,便一路畅行无阻地走上前来,对陆御九道:“事已了却,不要再戴着这古怪东西,怪难看的。” 陆御九啊了一声,方明白他是在说自己的鬼面,正欲伸手去摘,周北南便骤然按住了他的手:“哎,别动!” 他抬起头,老实不客气地对解心远说:“他不摘面具。” 解心远莫名其妙:“为何?” 周北南硬邦邦的:“他不摘。” 徐行之听到这边有响动,叼着红薯静静看戏。 陆御九察觉到氛围不大对,立刻小声打圆场道:“师兄,不要紧的。” 解心远大皱其眉,周北南毕竟也是师兄,辈分摆在那里,他不再顶嘴,恭敬地行过一礼后,又瞟了周北南一眼,方才离开。 周北南一边剥红薯一边深觉奇怪:“他那什么眼神啊,像是我抢了他什么东西似的。” 陆御九软乎乎地凶他:“你不要对师兄没礼貌。” 周北南哼了一声:“什么师兄?那是你的师兄。我和他们平起平坐,还比他们早来十三年。我都允许他们分食你的精元了,这还不够?” 陆御九据理力争:“他们是我师兄,那是我应该做的。” 周北南撇嘴,酸溜溜的:“哦。” 他把甜到流心的红薯一拗两半,将较大的那头递给陆御九,声音压低了些:“你不必太听你师兄的话。不愿给他们看脸上的伤口就不看,只给我一个人看便是。我又不会嫌弃你。” 本来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陆御九摸摸自己的鬼面面具,气焰登时弱了下来,捧着红薯小松鼠似的咀嚼,又多添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从魔道角度写一写九妹和魔道众人的垂死挣扎,顺便埋点伏笔qwq 九妹的消极应战也是有原因的。 从明天开始日万,大概明后天九妹就要下线了,最晚大后天,正文完结~ 另,北南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娶了个丑媳妇儿qwq 第115章 故剑情深 褚堡主当真把丹阳峰围作了一只刀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阵法套叠,日夜巡逻,探察哨甚至放出了百里开外。 往日,褚堡主在入夜前是最爱在丹阳峰山道上散几回步的,起初是图个得胜的滋味儿,后来便成了习惯。 然而现在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只谨小慎微的蚂蚁,出个山门都要摇头摆尾地把触角朝向四面八方,确定无虞方敢出去踱上两步。 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随意外出,然而惯常的规矩一改,那群已呈惶惶之态的魔道弟子怕是更要猜测连连。 人心如流沙,散去便很难再拢回,褚堡主不敢在此时擅自冒险。 褚堡主走在林木萧萧的山道中,只觉后颈被冬风吹得发硬发痛,苦不堪言,往日的享受全数化作了折磨。 随他出行的弟子也被他的愁云惨雾感染,近处的一个个顶着棺材也似的一张脸,远处的则忍不住切切察察,细碎的话语声顺着山风飘进了褚堡主耳中:“……你们说那徐行之是什么模样?总不能有三头六臂吧。” “说不好……”他的同伴话音颤颤的,似乎林中每一棵树都是徐行之的耳目,“我听师兄们说起过他。这人能耐可大了,使一把折扇,有千般万般的变化,本人未尝就不会幻形,说不定他就藏在这树林间呢。” 褚堡主听得后背泱泱冒汗,宛如被一条毒蛇爬过脖颈。 这几日他冷眼观察下来,发现尽管孟重光在灵力水准已远胜于徐行之,然而弟子们口里心中,多半畏惧的还是徐行之。 徐行之当年盛名太过,卓尔不群,当然值得一怕,然而更叫弟子们忌惮的一点,是他清静君徒弟的身份。 当年清静君一剑封喉,鲸涛蹙雪之姿宛若天人,以天才之名终结了另一名不世出的天才,让魔道反攻四门的美梦半路折戟沉沙。 尽管早已死去多年,然而那道名为岳无尘的阴影时至今日仍笼罩在魔道众人头上。 徐行之作为清静君岳无尘唯一的内传弟子,此时领兵来战,在魔道众弟子眼中,便是一个极为不祥的预兆。 他们只笼统地晓得孟重光的可怕,却被徐行之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压得喘不过气来。 褚堡主也有了点心慌气短的感觉。 为了打消这种要命的情绪,他停住了脚步,朝后一指:“把后头那两个嚼舌根的,拦腰斩作两截,悬于平月殿前,告诉众弟子,这便是长他人志气的后果!” 他的近侍知道褚堡主现在就是个爆竹,对任何不称心的事情都过分敏感,若是对他的命令稍有延宕,搞不好这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于是纷纷一拥而上,反剪了他们的双手。 听着求饶和哭嚎声渐行渐远,褚堡主方才长出了一口恶气,对留在他身侧的人指点道:“祸乱人心都祸乱到我眼前来了,将来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被他点到的弟子迅速且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两名倒霉蛋的议论他也听见了,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因为那是许多人的心里话,没想到宣之于口后会有这样的后果。 很多人便由此把恐惧闭锁在了心中,任其发酵酝酿成一场不可知的风暴。 那两人被剁为四截,因为身怀灵力,一口气散得极慢,在殿前挂了整整一日,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才各自咽了气。 褚堡主还是没有放他们下来的意思,于是他们在殿前又挂了足足两日。 褚堡主坐在平月殿里,瞧着那头尾分离、被风吹得哗啦啦乱转的四块躯壳,时而和弟子们一样惶然不可终日,时而又凭空生出几分痛快淋漓的恶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在守山开始的几日后,孙元洲来看过他一回。 褚堡主山里山外带他转了一圈,指着外围笑道:“我在五十里开外便设了一排毒瘴阵,凡践足者,不管是地上走的、天上飞的,只要是修为低于金丹期的,必然会遭毒瘴侵身,化为毒尸,互相咬啮!” 他手中持一细钢鞭,又往稍近处一点:“……先锋军则在毒瘴阵稍靠后之处驻扎。” 孙元洲问:“先锋军?你打算如何安排?” “这等要命的事儿自然不能叫咱们道中人来做!”褚堡主恶毒又轻松地笑道,“我刨了丹阳峰弟子的坟墓,拢共拢共也有六百具尸骨,正在加急炼成醒尸。左右这些个尸体不怕死,趁来犯之敌遭受瘴气、阵脚自乱时,必然能冲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孙元洲踱了两步:“这阵法设计有些不好。你可还记得清凉谷的鬼兵?他们亦是不惧瘴气毒雾的。” 褚堡主一咧嘴,笑出了一口冷森森的白牙:“鬼道与魔道相去不远,有些阵法咒术甚至是共通的,我岂能不知如何料理这群死鬼?” 他扬鞭指点:“第一层先锋军内围,便是上古的诛鬼大阵,我特意开了几处口子,擎等着他们攻入,内里则是个更大的口袋,修为不够的鬼,只消在其中走上一走,便会被震碎魂核,打作碎渣,灰飞烟灭,再无超生之机!” 褚堡主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道:“我那最外围的毒瘴阵设得隐蔽无比,活人十成中至少有五成会中招。死鬼不怕毒,徐行之极有可能会让死鬼开路,等这些开路之师喂了诛鬼之阵,徐行之必然会落得个首尾难以相顾的下场,到那时,我们再……” 他说到兴起,一张脸红红白白,一张嘴开开合合,好似山外已躺着无数老四门下的尸首了。 孙元洲任他眉飞色舞了好一阵,才沉静地反问:“……可拦得住孟重光与徐行之?” 这话不是一般的扫兴,褚堡主夹起了眉毛:“他们不过区区两人,还能把整座丹阳峰吃下来不成?” 孙元洲据实以答:“他们能把这座山头铲平。” “那便叫他们来啊。”褚堡主眸间闪出凌厉杀意,“大不了就是个鱼死网破!我不介意将此处变为人间修罗之所!” 说到此处,他又现出忿忿之色来:“若是山主肯来坐镇,我何须怕什么孟重光?!” 孙元洲短短三日来便瘦了不少,更显得一双眼睛通透晶亮,听他提起山主,他眼中的光稍暗了暗,自顾自岔开了话题:“青莲宗、仰月宗、灵隐堡,联合着其余七门宗派来找过我。” 褚堡主总算明白了孙元洲此番来意,收回鞭子,拿鞭节轻轻敲打着掌心,咧着嘴森森地笑开了:“这才是孙宗主来此的第一目的吧。” 孙元洲知道此人眼下为着备战已熬得发了狂,只在表面上维持着个人架子,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野兽的一面,因此说起话来格外和风细雨:“你血祭了太多弟子,他们有所微词,也是正常。” 这一层套一层的阵法,绝不是白白布置的,每一层若想要挥发出最大效力,都得往里填命。 褚堡主自然不舍得他堡中弟子的金贵性命,而想拿普通人的性命血肉造出一个威力十足的阵法,无异于精卫填海,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瞄准了那些个小门宗派,以合纵抗敌的名义拉拢他们。 人拉拢来了,还没坐热屁股,就被成队地拉进阵法里,稀里糊涂地做了阵法的垫脚石。 其他几门宗派眼看着遏云堡变成了一条肥头大耳的吸血虫,一口气把他们吸剩下了空空一张皮,自是愤怒到了极致,跑去风陵山,找赤练宗告状。 听了孙元洲的话,褚堡主啪地一甩鞭子,鞭花落在一块石头上,生生炸得石沫横飞:“这起子王八蛋逮着这时候告状?!我他妈是为了谁?行,我不防,我不守,我一拍屁股溜了,留给他们一座空山,岂不是一了百了?” 孙元洲叹了一声:“褚堡主莫要如此讲。” 他说话说得极温文,但也透着一股不可抑制的无可奈何。 ——遏云堡家大业大,一旦撤去,找不到安身之地,立时便会化作被人追着打的野猴子;青莲宗等小宗派自是不惧这个的,无论在哪里占一座山安营,都能活下来。 大宗派想要立足,小宗派想要自保,利益两相碰撞,谁都不肯退上一步。 孙元洲知道,这便是所谓的离心离德。 褚堡主看孙元洲神色有些怅然,难得在杀伐之心外生出了些同情来,拿抽碎岩石的大手拍打着他的肩膀,道:“孙宗主,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不好做。你放心,山主哪怕不出手,对上孟重光他们,我这边也有自己的主意。” 孙元洲这几日已是殚精竭虑,他倒是很愿意听一听褚堡主除了把自己围作一只铁桶之外还有何高招:“……褚堡主请讲。” “他们之中有个姓陆的,是那批死鬼的头领。”褚堡主笑微微的,眉眼中带出一丝猾气,“在阵法之中,我会尽全力将他拿住。若能拿住他,我便有了和姓徐的谈条件的资格。” 孙元洲对这个主意并不热衷。 就他所知,那陆御九现如今已成元婴之体,岂是说拿住便能拿住的。 不过这好歹也算是个办法,因此他点了头,安抚道:“辛苦褚堡主了。” 褚堡主嘿嘿一笑,两眼底下熬得青黑,眼中却窜着志得意满的火光:“我倒想要看看,我打下这一座铁壁,他们到底能从哪里摸上来!” 三日过去了,五日过去了,十五日过去了,褚堡主不断加固山防,堆了愈来愈多的尸骨上去,惹了愈来愈多的争执和非议,然而应天川方向一无所动,探子一日一封灵函地递过来,也声称那千余名弟子安静得不像话,看不出任何调动的意思来。 黑水堡伍堡主忍不住有些遗憾,认为他们龟缩不出,实在是太过窝囊,当初就应该心一横,牙一咬,直接打过去,把他们驱出应天川。 思来想去,他把这延误军机的罪名归给了九枝灯。 ——若不是前几日九枝灯被驱出应天川,事后又做出一副心灰意懒、闭门不出的死相,他们也不至于被吓破了胆。 起了心思后,他蠢蠢欲动地劝说褚堡主一起行攻打之事,然而褚堡主把一颗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抵死不肯。 他的钢铁防线刚刚拉起来,躲在丹阳峰中才觉得安然自在,事到如今是万不肯出去冒险的。 伍堡主磨破了嘴皮,眼见无法令他回心转意,只好去找了孙元洲。 谁想孙元洲因为九枝灯不管事,已忙成了一只陀螺,赤练宗上下都被他调动起来,无人可分拨给他,去行那偷袭之事。 除了赤练宗与遏云堡,伍堡主与其他几个较大的宗主堡主关系均是极为恶劣,就算勉强联合,最终内讧争执的可能也远远大于同仇敌忾。 思来想去,伍堡主觉得自己不必做这个出头鸟,便无声无息地收了心思,陪遏云堡一道修葺山防,出了不少毒辣主意,竟在原有的三条防线外又添了六条,把方圆百里都变成了一片荆榛满目、十室九空的无人区。 他们静等着徐行之他们自投罗网,把他们绞成碎肉,唯一怕的是他们不来。 这两个焦头烂额的人,丝毫不知此时的应天川是怎样一副光景。 应天川中。 在问过几名弟子后,周望总算打听到徐行之他们身在何处,穿廊过殿地走去找他。 她在蛮荒时从没有迷路之患,可到了现世,见了鳞次栉比的殿屋楼宇,反倒比之前加倍地发晕,花了旬月光景,才勉强认清了应天川的建筑布局。 周望转过一处回廊,赫然看到在天光云影下,徐行之、周北南与曲驰并排坐在廊檐下,抱着三个一模一样的海碗。徐行之坐在正当间,拿木手端着一碗面吃得浑身发汗,形状漂亮的菱唇被汤汁烫得发红,吸溜溜地一边吐舌头散热一边吃,与他并排的周北南也被他感染成了同一个吃相,只有曲驰蛮斯文地捧着一碗清汤在喝,把汤水喝出了个风度翩翩的仪态来。 他们的模样让周望有些忍俊不禁,明明是三个年岁不小了的男人,凑在一块儿,就成了一群半大的少年。 曲驰最先发现周望,他放下碗,对周望微笑。 周望叫了一声干爹,又叫了一声舅舅,周北南从面碗里抬起头来,似乎也是觉出自己的不庄重来,抹一抹嘴,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相:“怎么?” 只有徐行之放下筷子,招呼道:“面是我下的,锅里还有。阿望要不要一起吃?” 他许久不吃人间食物,规矩也淡忘得差不多了,说话时就信手将筷子往面汤里随手一插。坐在他左侧的曲驰发现了这一点,默默地帮他把筷子捞出来,抖尽汤汁后横放在碗侧。 周望甚是诧异。 徐行之不紧不慢还自罢了,可曲驰为何也这般淡然? 她听众位丹阳峰弟子提起昔年曲驰受辱之事都难免热血沸腾,恨不得立时提刀杀至丹阳,剁下遏云堡堡主头颅,但见曲驰这样的态度,好似纠正徐行之筷子放法,都比报仇雪恨来得有趣得多。 所幸周望不是个绵软性子,有问题便直接问了:“今日还不打吗?我听几位清凉谷师兄说丹阳峰那边正在巩固山防,再拖下去,他们怕是真的要把丹阳峰造成一座铁峰了。” 徐行之重新拎起筷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面汤,颇随意道:“让他们造去呗,正好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说完,他伸出筷子,堂而皇之地从周北南面碗里偷面。 周北南瞪他:“哎。” 徐行之:“哎什么哎。看把你小气的。” 周北南:“……我他妈……” 他抬脚欲踹,徐行之立刻作端不稳碗状往曲驰身上靠,笑闹着:“汤,汤洒了。” 周望见他们闹腾,看在眼里,心中也暖得很,然而总有一件心事压在心上,让她喜悦也喜悦得不畅快。 她在曲驰身边坐下,伸展开已逐渐发育得修长柔韧的双腿,道:“徐师兄,咱们到底还等什么呢?越拖越长,难道非要打一场硬仗不可?” “硬仗是要打。”徐行之道,“……但不是和丹阳峰打。那姓褚的老小子还不配。” 周望诧异挑眉,心中疑虑万千。 徐行之笑了笑,抬头观天,半晌后开口道:“看今夜月色不错,咱们吃完这碗面,就去把丹阳峰收拾了,你们觉得如何?” 周望:“……” 她发现自己着实跟不上徐行之的思路:“就……直接打吗?” 曲驰与周北南显然是知道徐行之的计划的,前者温声地与周望解释道:“我们已商量出了办法。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走便是。” 虽仍是不解,但周望至少听明白,今夜便是替曲驰报仇之时。 她扭身便跑,徐行之在背后叫她:“哎,不吃一点儿?” 周望远远地撂下话来:“不了!我去找众位师兄!叫他们在殿前等着!” 少女吧嗒吧嗒地跑走,留下一串清脆且欢快的足音。 徐行之凝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下落。 ……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孩应该为要去杀人而感到快活。 一切终了后,徐行之决定要让周望能够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孩儿,不是一样兵器。 在徐行之发呆时,周北南已凑到他碗边,匀了他几筷子细面:“……就两筷子,多了没有。……懒死你算了,就不会去厨房盛?” 徐行之回过神来,涎着脸伸着碗道:“这么少?你喂猫呢。” 周北南啐了他一口:“喂狗。” 徐行之坦然至极:“汪。” 曲驰:“噗。……咳。” 周北南为他的不要脸呆了一呆,继而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心满意足地又添了几筷子给他。 徐行之一边吃面一边想,这是北南自父亲逝世后第一次笑出声来,这狗当得挺值。 这般想着,他将碗中面风卷残云地食尽,随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呗。” 丹阳峰两日前落过一场小雪,雪落地即融,倒是把阖山上下清洗一净,像是美人精心描摹的眉黛,天边再添上一轮牙月,还真有那么点皎华濯心的意味在。 褚堡主自是无心行赏月风雅之事的,他守着一座被他雕成铜骨铁皮的山,心中恶毒地期待着徐行之他们的到来。 如今遏云堡、黑水堡及七八个小宗派的骨干均龟缩在丹阳峰中,弟子们点着松明火把,穿梭不息,把整座山都照得没了阴影。 独身一个坐在殿间时,不知怎的,褚堡主又想到了曲驰,想到了那俊秀青年被敲得鲜血横流的脑袋和一只青痕斑驳的手,越想越志得意满。 十三年前被他践踏进泥土里的人,现在还想要爬起来骑到他的头上去? 真是白日做梦! 相对于外面的喧闹吵嚷,丹阳峰的藏经阁里倒是静得像是座坟,偶有如豆灯火被衣襟撩动,也很快会平静下来,其间有七名弟子安然自若地整理书籍。 他们是真正的丹阳峰弟子,十三年间把自己困于书斋,整理典籍,把蒙尘的书籍一一焕然,也几乎将自己坐成了蒙尘的禅僧。 在得知徐行之他们遁出蛮荒的消息时,褚堡主在他们身上很打了一番主意。然而这七人,杀掉以儆效尤,显得太过小题大做;拿出去做筹码,这帮人又统统是没什么品阶的中阶弟子,分量不够。 扔出去炼阵倒是可以,但他们一死,山中便再无人看守藏经阁。这是个顶苦顶无聊的差事,这帮人不做了,褚堡主一时竟想不到有谁可以接替他们。 褚堡主左思右想,干脆饶了他们一条性命。左右山已被封了,他们也出不去,不怕他们通风报信。 其中一名弟子正在手抄一份孤本。 他在灯下翻过一页书,突觉面前生风,书架藏册上系着的碧色丝绦统一地哗啦啦响起来,抖得像是春日受风的柳叶。 他护住书页,疑心是窗户没有关好。 然而等他抬目看去,整个人便僵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一扇半圆形的灰色光门在半空缓缓打着转启开,从其间迈出一双极修长劲瘦的腿。 弟子手中墨笔啪嗒一声落地,溅起二三墨花,而他的眼中也渐渐浮出一层明亮的泪花。 尽管早已知道曲驰他们返回现世之事,但哪怕亲眼看见,这弟子仍觉得如坠幻梦,不敢置信,唯恐高声惊跑了这梦中人:“师……师兄……” 曲驰手挽拂尘,腰系长剑,一身朱衣被光门里卷出的尘风激荡得翻卷成浪,他抬手振袖,将鼓动飞舞的长袖敛于掌中,将指尖抵于唇畔,轻“嘘”了一声。 外面巡夜的魔道弟子隐隐听到藏经阁内有怪响传出,隔着老远喊道:“什么声音?” 那弟子会意,拭去眼泪,推开一扇窗答道:“有半架子书落了。你们若闲着就赶紧过来帮忙收拾收拾。” 魔道弟子一听是苦力活,唯恐避之不及,嘀咕两句便打着灯笼离开了。 弟子忙不迭关闭了窗户,回首道:“师兄,我……” 这一回头,他又一次瞠目结舌了。 徐行之、孟重光、周北南、陆御九,一个身着漆黑斗篷的人,以及一个身负双刀的短打少女,均从那扇光门间走来。 几人身后的光门里还在源源不断地走出身着老四门服饰的弟子,尽管光门狭小,一次止能通行一个,但大家一一通行,井然有序,转眼间,又有几十人填进了藏经阁间。 徐行之一手负于身后,单手持扇,缓缓摇动,对听到响动后统一涌来的七名丹阳峰弟子笑道:“各位,许久不见。” 七名弟子眼含了热泪,却都知道此时不是相认叙旧的好时机,便一齐压抑了泛到眼底的酸意,无声地跪倒在地,拱手施礼,悲愤又满是希望地在地上碰出闷响。 其中一个弟子颤声问:“师兄,你们是从何处……” 徐行之将扇面捏拢,含笑答道:“我们?从蛮荒借道来的。” 本来他们按几日前商议,该在那场落雪结束的三日后就动手,打丹阳峰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曲驰在去过一趟蛮荒、前来归还钥匙时,徐行之陡然福至心灵,想出了这个刁钻主意。 ……他们为何要千里迢迢长途强攻而去? 蛮荒之门,本就可以依凭使用者心意而开,借道蛮荒,难道不是一条捷径? 在此之后,徐行之让孟重光试验过,发现蛮荒之门的确可通向丹阳,但大抵是因为相斥之故,藏有另一把蛮荒钥匙的风陵则无法前往。 显然,这一点防御漏洞不在褚堡主的计算范围之内。 徐行之望了一眼身后还在不断涌出人影的蛮荒之门,拿扇柄搔一搔脑后:“小陆,先试探一下,这老小子有没有丧心病狂到在山中设阵。” 陆御九依言凝神,放出了十几缕曾在蛮荒中收来的虚魂,口中诵诀,让这十几道透明的影子贴靠着墙根、悄然无声地钻了出去。 他双眸明暗变幻,小狐狸似的青色瞳仁中渐次闪过千百场景。耐心搜索一遍后,他答道:“山中安全。” 徐行之一舔唇,扶住颈骨活动一番,颈间喀喀响了两声。 正满心跃跃欲试时,他便觉衣带被人从后扯住。 孟重光伏上了他的后背,没骨头似的软声道:“师兄,待会儿闹将起来,你不要离我太远。” 徐行之知道这老妖精对自己的安危有种异样的执念,自是顺着他说话,回过身去,在他柔软湿润的唇上轻轻一点:“是你不要离我太远。” 说着,他将木手置于身后,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我的后面,就交给你了。” 孟重光轻轻启开双唇,把徐行之的指尖衔到口中,吃糖似的亲了亲,算是缔下了承诺。 平月殿间,褚堡主与伍堡主又商量了一轮山防事宜,只觉随着夜色渐深,寒意愈浓,索性打了一个炉子,围炉煮酒,以资暖身。 褚堡主盘腿看向窗外,想着那里矗立着他已完全建立起的铜墙铁壁,心里不禁浮现出说不出的快意:“姓徐的他们若是真敢来,我便叫他们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伍堡主随他笑过后却平添了几分伤感,听着酒液咕嘟嘟的沸腾声,垂下了眼眸:“若我那独子还在,此时定要争一杯酒来喝。” 褚堡主无子,很不能理解伍堡主突如其来的伤怀,但即使是他这种冷心冷肠的,也晓得伍堡主儿子的名字已载入史册,他的横死,掀开了魔道反制四门的历史。 褚堡主坚信,这段历史会继续书写下去,这些陈年旧人的反扑,不过是垂垂老矣的困兽的抵死反抗罢了,只需熬过这一段,他们势头减弱,无力为继,自是会再度式微下去。 思及此,褚堡主咧开嘴:“这仇放在如今来报也不晚!当初灭了清凉谷,如今大可把这些来犯之敌再灭一遍,我们……” 话音未落,褚堡主突然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渐成鼎沸之势,不由得皱了眉头:“这群人嘁嘁喳喳地吵嚷些什么?” 转瞬间,苍天震动,如有一道雷霆横击山峦,把整座山都摇撼了起来! 伍堡主大吃一惊:“怎么了?” 他起了身来,正欲开门查探,一名魔道弟子便驭起灵力,没头苍蝇似的一头撞进大殿里来。顶着满头鲜血,他蜷着身子,伏在冷硬的地上,失声惨叫着:“堡主!堡主……他们打进来了!” 本来尚能安坐的褚堡主霍然起身,失足踢翻了还没烧沸的酒炉:“什么?!” 炉子倾翻,烧得发白的银丝炭滚落一地,像是一颗颗小型的人头,他一双大脚蹬蹬地碾过炭火,把其中几颗踩作了四散的飞灰。 他将那蠕虫似的佝偻在地上的人一把捞起,咆哮道:“什么意思?谁进来了?” 那弟子头破血流地哭道:“徐行之,孟重光……还有曲驰……对了,还有人,许多人,穿着四门的衣裳……” “慌什么?!”褚堡主对着他失魂落魄的脸叫嚷,又摇撼着他的衣领,逼问道,“他们闯到哪一层了?探察哨呢?不是在前日已叫他们延伸到二百里开外了吗?如此多人来袭,他们是做什么吃的?” 弟子颤抖成了一片风中树叶:“他们,他们没有闯关……他们不是从外头来的……” 褚堡主脑中轰然一声,所有条理与思绪被夷为平地,甚至一时间没能听懂弟子究竟在说些什么。 “什么叫‘不是从外头来的’?”褚堡主喃喃,“他们还能从地里挖上来不成?” 弟子哭叫着:“弟子来自原阳殿……他们是从西,西麓来的,悄无声息地就摸了上来。弟子只跟那个姓孟的天妖打了个照面,他挥了挥袖子,原阳殿便塌了,弟子是从废墟里挣出一条命的……” “山防呢?啊?山防那里为何一点讯息都没有传来?” 弟子哭着摇头,他已被天降的神兵吓破了胆子,身体疲软着一味朝下滑去。 外围毫无示警,这一事实叫褚堡主一颗心忽忽悠悠地沉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潭里去。 他一脚蹬翻了桌案,仗剑闯至阶前,扯起破锣似的嗓子,吼道:“迎战——” 其实已不必他赘言,短短几瞬,战火已烈烈地将整座山燃烧起来。 周望背上双刀被四周杀声感染,铮然淬响,徐行之引着她一路向前,有六名不知高低的魔道弟子喊着杀向徐行之扑来,他任竹骨折扇在掌中旋过一圈,便作一柄赤色长戟,投掷而出,破雪空,捞月影,瞬时间将三人穿心! 其余三名见此情状,被逼红了一双眼,惨啸着各握兵刃,朝徐行之直扑而去! 周望一步跨前,徐行之也主动让出位置:“到你。” 周望扫了一眼,先以右手反腕握住鞘中刀柄,目视前方虎狼般扑来的三人,言简意赅地询问:“先杀谁?” 徐行之轻描淡写道:“……所见皆斩。” 周望颔首,左手亦背至身后。 双刀一出,光影缭乱,周望细足一点一晃,那重逾百斤的青铜双刃破开深蓝空幕,劈出三道淋漓的血光。 几人在她的刀光中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烂水果,而周望冲过这片血雨,白嫩胜雪的脸颊上也洒上了点点血斑。 她拿肩头擦了擦血,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这些虚张声势的弟子,哪一个都比她在蛮荒中遇见的怪物脆弱和不堪一击。 言罢,她将掌中双刀抛向半空,双手各握一柄,背至身后,径直闯入纠斗中的弟子行伍之间。 陆御九以鬼面覆面,面前浮动的符箓无休无竭地透出淡紫色的灵光,他红白分明的唇齿不间断地开合,在他的指挥之下,额间燃烧着淡紫色云纹的群鬼扩散开来,布出阵法,将本就惊慌失措的魔道弟子分割开来、逼得难以相顾。 霜寒剑意之下,血肉碎裂,哀鸿遍野。 而在陆御九身侧,牢牢翼护着一个周北南,任何明枪冷箭,他都一一为之挡下。 他是陆御九的鬼奴,没有人能伤害他的鬼主。 送走周望,徐行之找到了孟重光。 面对一小队包围上来的魔道弟子,二人依约,将后背贴至一处,与眼前弟子对峙。 徐行之浅笑道:“重光,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算是我第一次同你并肩御敌?” 孟重光颇不服气地提醒他:“……蛮荒巨人那一次。” 徐行之并不赞同:“那时我们隔得远着呢。” “还有蛮荒塔前,与温雪尘那一次……” 徐行之又摇头:“那次你抱着我,死活不肯让我动。” 孟重光抿着唇笑了:“那师兄,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你想如何呢?” 徐行之跟着一乐,将“闲笔”化为鱼肠剑:“……会用吗?” 孟重光心领神会,二人将彼此的武器渡至对方手中。 孟重光的兵刃是一把素朴得不像话的剑,没有名号,更没有什么响当当的来历,只不过是当年他成年时,徐行之带他去风陵炼器库中挑来的一把与他身量和持剑习惯相匹配的剑。 ……没想到他一用便是这么多年。 此剑着实平淡无奇,论颜色、花纹及式样更是平淡,一百把故剑里九十九把都长成这样,唯有孟重光的掌温给它稍稍赋予了一些不同。 徐行之平举剑身,剑刃钝面在小臂上缓缓交叉,呈十字状,同时也不忘侧身问孟重光:“它叫什么?” 孟重光执握住徐行之的鱼肠剑,与他背对而立,缓声答:“念徐。” 徐行之一怔,旋即朗然大笑。 眼见敌人鼓足勇气、喊叫着杀至近处,二人双剑顿出,剑啸如龙吟,贯彻长空,惹人心旌摇动,热血澎湃。 褚堡主立于殿前,耳闻着响彻山岗的喊杀与悲鸣,神情木然。 平月殿侧殿内的灯火受到震动,已然倾翻,熊熊火焰已烧塌了半座宫殿,但他仍无知无觉,眼前一阵阵地飞过漆黑阴翳的蚊影。 伍堡主在一刻钟前去寻那些宗派之主,至今仍未归来,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 他顾不得去关怀他的生死,他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漏算了。 明明一切都该是完满无缺的,明明…… 正值思索之际,从他灰黑色的视野里,缓缓自上落下了一个人影来。 来人落地时,左袖翻卷,右袖出剑,剑身上隐有鲜红顺势滴落,刺得褚堡主双眸一缩,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看到了曲驰的脸。 青年修竹似的身影被火光间燎出晃动的虚影,他既不骄矜,也无得色,来寻仇也寻得颇不轰轰烈烈,那份无论何时都泰然自若的君子之风,让褚堡主胸中郁气更盛。 “……多年之前,承蒙照顾。” 青年嗓音疏朗地开了口,语气也不含多少恨意。他撩起衣摆,弯腰请战:“现在我要来杀你。” 他的口吻听不出多少嘲讽和冷意,更像是在讲述某个必然会降临至褚堡主身上的命运,因此甚至还带有几分叫人心动的悲悯。 褚堡主猛然将剑抽出鞘外,哐啷一声将剑鞘掷于地面,狂乱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曲驰,你要一战,我们便来一战!多少年前你给了我们遏云堡羞辱,我还回来了,现在你也要还回来,公平得很,公平得很!” 十三年前那个被踩入泥泞中的青年,已从湿泥中挣扎着站起,重新站成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峦。 面对褚堡主的声嘶力竭,他神色不变,只将鲜血滴落的剑身举起。 随着他举起的剑锋,曲驰外袍微动,露出了一截衣裳。 那衣裳不似丹阳峰制衣时惯用的矜贵的绡丝,不棉不麻,白中泛灰,却被曲驰珍之重之地贴身穿着。 察觉到这一点,曲驰竟似是怕弄脏了,伸手把那截衣裳谨慎地重新藏入外袍之间。 ……好机会! 褚堡主便在此时动了,挥剑奔袭,一星寒芒直割曲驰咽喉! 曲驰却无甚反应,动作朴实,毫无花巧地平挥一剑,旋即收剑回鞘,动作干净利索。 面对着喉间不住涌血、四肢抽搐不已的尸首,曲驰说:“我说过了,只是来杀你的。我的朋友还在等我,抱歉,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耽误。” 言罢,他转过身去,把一身清骨重新投入无边肃杀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主要情节: #论用劲儿用错地方的杯具# #吃面组的日常#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第116章 尔虞我诈 对魔道来说,丹阳峰已完了。 消息鱼贯地递入风陵山来,桩桩件件都是要命之事。 “徐行之身怀世界书!他画了一扇门,破了褚堡主的铁壁山防!” “褚堡主已横死!” “……黑水堡反了!” “丹阳峰被攻时,老四门那些竖子漫山遍野地喊起来,说黑水堡堡主之子伍湘死于……死于山主之手,是山主拿来攻打清凉谷的借口和棋子!伍堡主带弟子逃出山防,两日后,奔袭赤练宗在云霍山的支部,云霍山告急!” 这些话传入九枝灯耳中,却不足以让他变上半分颜色。 他坐在禁地殿阶前、执细布拭剑时,神色平淡如常:“……是吗?” 九枝灯这副万事不关心的样子,近一月来孙元洲早已看得麻木了。 他甚至有点庆幸,九枝灯喜静,时常待在清净远人之处,至少不会把这副丧气相带至人前。 然而现在情势所迫,他不得不闯入他的桃源乡了。 孙元洲微微躬腰:“山主,十六宗主二十三堡主均在青竹殿内恭候您。” 九枝灯擦剑的手停了。 孙元洲极怕他硬邦邦撂来一句“不见”,在他开口之前便道:“现下混乱一片,各家都想讨一个主意,可是这拢共加起来四五十张嘴,能听谁的呢。” 九枝灯微笑着歪了歪脑袋,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似的发问:“他们难道会听我的?” 自从九枝灯从应天川中回来,不过短短旬月有余,孙元洲见到他的笑颜,要比过去十三年的总和还要多。但他的笑又没有一个特定的对象,有时对着虚空也能浅笑个没完,好像是在构想什么有趣的事情。 也正因为此,孙元洲越来越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儿。作为属下,他的一颗心早就被这位山主磨得疲了,索性转了个方向,开始生出怜惜之情。 他的嗓音安抚之意甚重,几乎近似于一个父亲:“……会的。您毕竟是山主。” 闻言,九枝灯将搁放在阶上的长腿随意收了一收,做出了个使力的样子,但没站起来。 他朝自己的膝盖又笑了笑,竟朝孙元洲伸出了手。 孙元洲疑心他身体有恙:“山主,没事儿吧。” 九枝灯说:“腿麻了。扶我。” 出于天然的敬畏,孙元洲不敢去握他的手,只一手拉着他的袖子,一手托着他腰间,把他半抱半扶了起来。 当拉动他时,孙元洲惊觉九枝灯一具身体轻飘飘的,哪里像是个成年男子,分明是一条爬冰卧雪的冷血小蛇。 九枝灯歪歪斜斜地走了一会儿,腿麻之状便有所减退,重新恢复成了一棵挺拔的青松模样。 二人缓步来至青竹殿前,还未到门口,便听得内里传来一阵骚动:“你们少替这野种脱罪!褚堡主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孙元洲脸色一变,正欲咳嗽一声加以提示,九枝灯便抬起手来,掩住了他的口。 殿内有人提出异议:“你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 “怎么,做得出难堪的事儿,倒嫌人议论?九枝灯根本没把魔道之人的命当命!你们吃了这么多年的亏还没长记性吗?!血宗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尸宗眼看着也要没落了,他治理魔道这十几年,魔道在倒退是不争之实,他害了魔道!” 有人小声赞同:“是啊,他根本不晓得要为魔道谋划利益,魔道打败四门,难道是为了受这鸟气?过和那群酸道士一样清心寡欲的日子?那还不如做散修逍遥快活呢。” 有人温声细语道:“山主是在四门之中长大,难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耳濡目染,并不奇怪。” 这话说得似是宽慰,但挑事之意更重。 果真,最先吵嚷起来的人冷笑道:“四门教养出这样的狗崽子,活该尽了气数啊。” “他现在一颗心尽朝着老四门那头使劲儿!” “是啊,如果是这般混事等死,我们何必管他,不如直接杀到丹阳峰或应天川去,还能拼一个壮怀激烈!” 在众人热火朝天地议论时,一串不算响亮的掌声从殿外一路响了进来,刹那间将殿内从沸反盈天变为寂静如死。 九枝灯迈步跨入殿中,身后跟着一个面色铁青的孙元洲。 他在殿上坐榻间安静地落下座来。 众人偶有敢抬头仰视他的,发现九枝灯似是白皙了许多,像是刚从雪域中走出,陈金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也融不去他一身的霜雪。 环视过众人,九枝灯开口道:“谁刚才说要去,去吧。” 底下没人应声了,刚才口口声声要壮怀激烈的人一个个变成了阴沟里的老鼠。 但他们毕竟是来要主意的,这般长久沉默下去,正事也要耽搁了。 一个从未开过口的宗主试探着打破了沉默:“山主,眼下之事究竟该如何处理,求您给我们一个主意,可好?” 九枝灯搓捻着衣袖,不假思索道:“当今之计,唯有并派合纵一途。” 孙元洲闻言一愣。 他以为九枝灯这一月来闭门不出,当真是打算不闻不问、消沉至终了。 在欣喜之余,孙元洲难免还生出了一丝埋怨:有主意怎么不早说呢。 但这欣喜连片刻都未支撑过。 ……孙元洲发现,底下诸位宗主堡主没有一个面带喜色的,各个眸光闪烁,似是有所盘算,刚刚提起一点喜悦的心再度沉入了无底的深潭里去。 九枝灯仿佛未察觉似的,一路将话说了下去。 这番话该是在他心中转过百遍千遍,因此他说起来也是流畅顺遂:“魔道大小宗派堡垒,共计五十二处,我欲按各自所处之位,每十处合归一流,共合为五处。弃守各自原先所据之地,筑立新盟,或许还能与老四门有一抗之力。” 刚才辱骂九枝灯最狠的人听了这主意,再不沉默,语带讽意道:“……那每一处联盟由谁来带头?” 九枝灯反问:“这也需要我来指派吗?” 左右已得罪了九枝灯,那人反倒放宽了一颗心,咧开嘴笑嘻嘻道:“山主不指派,属下又怎知该如何行动?谁来领兵,谁在战时出兵时出大头,各家收藏的宝器灵石该如何分配,您总得给个准话吧。” 末了,他摊开双手,又道:“……对了,您可别指望我。我天元宗一小小血宗,当年被逼弃了本道,如今也只是勉强撑着个花架子,靠着炼些丹药度日罢了。” 底下之人并未对天元宗宗主的傲慢态度加以指摘。 因为就像他一样,没人愿意做五盟的牵头之人,将这责任揽入怀里,是有百害无一利,他们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不答不语,面面相觑,只盼望有哪个热血澎湃的傻子能接下这一任务。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在座的全都是人精。 孙元洲冷眼观之,心中寒意津津。 各为其政惯了的人是受不住约束的,更何况,他们之中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血宗,受九枝灯推行之令影响,心中鬼胎深种,根本不肯再为他卖命。 他们汇聚在此,求的不是合纵,而是希望九枝灯能够一骑当先,凭一己之力,扫清叛乱之徒,还他们一个太平清净。 换言之,他们既厌恶九枝灯的力量,又渴望着他的力量,九枝灯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兵刃。 十三年前,这件兵刃带领他们开疆扩土,创出一片魔道盛世,现在也应当为守卫他们而挥舞。 ……这是他应该做的,不是么。 然而,九枝灯却很不能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只自顾自道:“……关于领头之人由谁来做,你们自行商定便是。” 眼见九枝灯竟要做撒手掌柜,底下轰然炸开了,许多人不再顾及礼节,乱糟糟的议论成一片,孙元洲制止数度,亦不管用。 九枝灯则放任他们议论去,神色安然甚至有点怜悯地看着满面怒色的众人。 孙元洲偶一回头,看见九枝灯此番模样,心中微悸。 当年为镇赤练宗逆反之心、当众一剑削去前任赤练宗宗主头颅的青年,现已连拔剑镇压都没了心思。 魔道这一盘散沙,一局乱棋,九枝灯理了足有十三年。其间,他见惯了尔虞我诈、彼此倾轧。 ……他大概是真的倦了吧。 在一片纷乱中,又有另一名堡主不客气地发问道:“敢问山主,世界书又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公开说过,那徐行之已经身死?” 九枝灯不理会他的咄咄逼人,只给出他知道的信息:“世界书确在徐行之体内。” 那堡主追问:“世界书究竟有何作用?” 九枝灯说:“我并不知道。” 堡主怪笑一声:“已到这种时候了,山主何必再对我们有所隐瞒呢。” 九枝灯神色冷淡:“我说了,我的确不知世界书有何神通。” 话不投机到这份儿上,众人已觉不必在此处多呆,一个个冷笑着拂袖而去,其余十几个脾性稍软的人也不敢在此地多留,匆匆拱了手便转身离去。 众人离去时,天元宗宗主嚣张跋扈的声音远远自殿外传来,依稀可辨:“……与其再选五个领头的,倒不如重选一个山主!魔道在此人手上已是废了。” 九枝灯对这般大逆不道之词竟没有丝毫反应,孙元洲自不好越俎代庖,替他发怒,便轻声询问道:“……山主?” 他不能确定九枝灯是当真不怒不愠,还是打算记下一笔、秋后算账。 九枝灯却只是闭了眼睛,说:“我困了。想在此处休息一会儿,莫要叫别人来打扰。” 孙元洲应了一声,心中犹自存了些希望,在九枝灯把双腿抬上坐榻时,他低声询问:“山主,你当真不打算出手吗?只需一场胜利,便能挽回些许人心。他们想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个而已。” 九枝灯垂下眸光。 没有催动灵力时,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通澈宁静,看不出半点魔道之人的戾气。 半晌后,他说:“……他们想要的,我已给不了了。” 孙元洲以为他说的“给不了”是“不想给”,倒也理解,叹上一口气,便取来一件裘皮大氅,盖在了九枝灯身上,口吻慈和道:“没事,歇下吧。” 这赤练宗宗主做得倒像个家仆,旁人若是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替孙元洲委屈,然而孙元洲由于知晓自己的分量和能力,做起伺候人的工作来倒是得心应手。 九枝灯经过这一场不长不短的乱会,精力看起来被透支得不轻,蜷缩起来,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他腰身处无肉,只够险伶伶的一握,侧卧在坐榻上时,面庞五官更见浓秀,似有工笔精心描过,浑然天成,额头饱满,唇殷形薄,活脱脱一个薄命美人的模样。 廿载没做到的事情,卅罗没做到的事情,这个薄命美人都做到了。 ……可做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依旧是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九枝灯,魔道,四门,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孙元洲思及此,对他怜惜之情愈盛,又见他皱着眉一脸不适,便猜想他是躺得不舒服,想去寻一样东西来替他垫着头。 然而,他刚要起身,手便被九枝灯拽住了,直直按在了胸口。 孙元洲身体一斜:“山主?” “……师兄,别走。”青年梦呓着,“师兄,我知错了……我不想回去,求你不要送我回魔道。” 孙元洲心倏地一软,在榻前单膝跪下。 睡梦中的青年褪下了所有盔甲,变成了无助又可悲的小孩儿,哑声乞求:“在那里我谁也不认识……师兄,你废了我的功力吧,让我留在风陵山做你的近侍,我什么都能做……” 孙元洲沉默了,他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贴上了九枝灯的前额,只觉那里冷得烧手:“……山主。” 这一句尊称,把九枝灯昏乱的神志拉回了正轨,他骤然放开了那只手,翻身揽紧了腰间剑身,再不发一语。 孙元洲叹息一声,帮他把拱乱的裘氅向上拉了一拉,掩门离去,唤来赤练宗一名弟子:“方才与会的天元宗宗主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想了一想,如实给出了一个姓名。 孙元洲淡然吩咐:“派一支部的弟子去,把天元宗灭了。” 事到如今,魔道人心散乱,灭一宗、少一门,已无任何区别,但屠灭这一宗生了悖乱之心的狼崽子,至少能给其余五十一个宗派之主做个样子,叫他们知道,魔道尊主,不是能任由他们欺凌践踏的。 不管世人与后人如何议论评说,在孙元洲心目中,九枝灯是魔道的英雄,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吩咐过弟子后,孙元洲便转身折回青竹殿中,继续尽心竭力地为他的山主寻找一个枕头。 翻来覆去间,他在桌案下方的暗格中寻到了一枚不大不小的冰匣。 匣子是用灵力封印起来的,孙元洲自是打不开,他也没兴趣探究九枝灯的秘密,脱去自己的外袍,将冰匣一层层包裹起来,勉强做成了个枕头模样,塞在了九枝灯颈下。 榻上之人却敏感得很,一碰便睁开了眼。 他定定注视着眼前人,不再胡言乱语:“……孙元洲。” 孙元洲柔和道:“是。” 九枝灯将眼睛闭了一闭,再睁开时,又想到了另一个关心的问题:“……温雪尘,还没找到吗?” 孙元洲禀告道:“回山主,弟子们一直在找。” 九枝灯静卧在榻上,道:“若是有探子在师兄那里见到他,或是发现他在蛮荒某处,定要来告诉我一声。” 孙元洲很不能理解大战在即,九枝灯为何还对一具醒尸念念不忘,但他仍恭敬拱手道:“是。属下记下了。山主还有何吩咐?” 九枝灯说:“确实,还有一件事。” 孙元洲抬眼去看九枝灯,只听他轻声询问:“这魔道之主若是给你做,此时,你是降,还是战?” 孙元洲立即放软了膝盖,把自己狠狠摔砸在地上,汗出如浆,半字不肯多言。 九枝灯亦沉默不语,等待着他的回话。 长久的沉默间,孙元洲一张脸涨成了金纸模样,一口牙咬得发酸,直到确信自己是彻底避不过这个问题了,他才横下心来,一气儿说尽了自己的心里话:“若是属下,会弃风陵,保大部。” 孙元洲其实很想说,当年若是由他来做这魔道之主,他要么狠下一条心,让魔道夺四门之势后,斩草除根,纵情放欲,任意妄为,图一个痛快淋漓,要么就安心做四门之臣,省却这无数的麻烦。 九枝灯偏生选择了一条跟自己较劲的路,好人做不成,坏人也做不成,魔不魔,道不道,人不人,鬼不鬼,何苦来哉。 九枝灯听了孙元洲的话,又默然良久。 孙元洲摸不透他的脾性,略有些不安:“属下只是随口一言……” 话音未落,九枝灯一把攀住了他的衣襟,身体前探,附耳轻声说了些什么。 孙元洲猛然一愕,喉头一抽一抽地发起紧来:“山主,不……” 九枝灯掐紧了他的衣襟,又说了两句话。 孙元洲的脸色一阵风云变幻,唇抖了两抖,灰色双眸陷于深深的哀伤之间:“……山主,我明白了。” 九枝灯松开了手,让自己重新躺回榻上,并将孙元洲的外袍递还给他,把冰匣搂在怀中,轻声说:“照做吧。” 九枝灯既不肯出手,魔道各宗派为求保命,骂归骂,吵归吵,还是勉勉强强地联合了起来。 然而,眼下情势已和当初同仇敌忾攻打四门时的情形彻底倒转过来。 十三年前,清静君横死,徐行之遭逐,孟重光遁逃,四门倚仗着假神器之势,自认安全无虞,其结果便是被突然发难的魔道打得措手不及。 十三年后,他们没有了神器,没有了家园,但好在一腔热血尚未变冷,措手不及之人便换成了魔道。 十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记得当年魔道是如何夺了四门气数的人还没有死绝,孰正孰邪,许多人都还分得清,辨得明。 魔道本非正统,当年其挟盛势而来,何等矞皇风光,然而,一人独大、派系倾轧、不服上管,种种问题积弊早已存在,而当徐行之等人逃出蛮荒、挟破竹之势来袭时,他们还算光鲜亮丽的外壳便瞬间破裂,只留下一地鸡毛。 与混乱一道蔓延开来的是流言。 每值战乱之时,流言永远比真相传得更广更快,尤其是在丹阳峰破壁一役后,每一个魔道弟子都在议论徐行之的神通广大,添油加醋,口耳相传,于是传闻越来越离谱。 ——不论徐行之想去哪里,只需凭空画一扇门便是。 ——他若是想要一座山峦倾覆,想要一川清海枯竭,只需坐在桌前动一动笔头即可。 总而言之,他有落笔成真的仙法术道,只要信手写下一人的姓名,便能隔着百里千里之外取人性命,摘人脑袋,活脱脱是手持判官笔的活阎王。 流言本就会越传越玄,在徐行之他们攻下丹阳峰、原地休整之时,魔道三情宗所占据的泰来山发生过一次规模不大的地动,却唬得那些修炼合欢之术的女弟子们惊惶失措,纷纷叫嚷着这是徐行之的警示,若不投降,谁知下次他大笔一挥,谁知他会不会将整座山峦倾倒捶碎? 老四门挟恨而来,本就气势茁壮,再加上有流言相佐,当第二座临时联盟再次被一扇蛮荒之门悄无声息地突破时,其余三处联盟彻底慌了神。 好容易拼凑起的联盟轻而易举地分崩离析了,逃的逃,示好的示好,魔道宗派混乱成了一滩散沙。 与之相对的,是当年遭魔道之势弹压的散修。 这些年来魔道得势,他们只好销声匿迹,生怕魔道挟势报复;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得了盼头,便立即与丹阳峰与应天川两处联络,携带各路修士汇入四门队伍,不在话下。 现今,四门的一切事务皆由曲驰主理,面对投降示好的魔道与飞鸟来投的同道,曲驰一一甄别、接纳,忙得脚不沾地,却事事条理清晰,像是定盘之星,坐地之鼎,稳妥地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而作为流言中心的徐行之自然乐得外界把自己传得玄之又玄,索性趁机偷了闲,把周望推了上去,叫她在曲驰身旁协理诸样事务。 周望起始并不知道徐行之的用心,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不消三日光景,她便对曲驰真心敬服了。 蛮荒中那个愿意与她分享石子糖果的温柔干爹,和眼前处事进退有度之人有着不一样的好,不管是哪一个干爹,她都很喜欢。 她私下里对徐行之道:“干爹真厉害。” “厉害吧。”徐行之一边剥橘子一边笑道,“多跟他学学,什么叫进可挥剑定天下,退可治国安乾坤。……对了,少跟你舅舅学,他天生就是个舞刀弄枪的命,蛮荒里还顶点儿用,等到天下太平,他那套枪法只够上街卖艺。” 说完,他就被不慎听到他这番高论的周北南拿石头追着砸出了二里地。 不过徐行之也不是全然闲着的。 某天,曲驰忙足了一日,携一身风尘返回自己的殿宇之中,却发现徐行之正指挥着孟重光在自己窗前忙活着什么。 孟重光一侧脸上沾上了泥土,徐行之蹲在他身侧笑话他:“小花猫。” 孟重光带着一手泥,小奶猫似的张牙舞爪去扑他,在他颊侧边留下了三道指印:“师兄也是。” 徐行之被他带得坐倒在地上,两只猫笑作一团,让曲驰也忍不住跟着他们展露了笑颜。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窗前与平时不大一样,多了一棵桃花树。 那棵孱弱又安静的小桃花树让曲驰心脏一紧,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两步:“……行之。” 徐行之正在拿帕子给扭来扭去、拱火闹事的孟重光擦脸,循声望去,笑眼便是一弯:“回来啦?” 他将手绢收入怀中,又拿起搁放在身侧的竹骨折扇:“卅四那座山又潮又热,我怕小陶呆着不舒服,就给你提前弄回来了。” 丹阳峰向来是福山灵水,土地肥得很,徐行之用折扇往小树旁的泥土一戳,黑色土地几乎要冒出丰饶的油水来。 徐行之又转向曲驰:“瞧瞧,这个地方正好,向阳,一开窗就能瞧见他。等明天开春时,小陶就能抽芽开花了。” 第117章 心愿得偿 “抽芽开花”的形容叫曲驰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他想到了十三年前的三月初三,也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挑着干瘪的包袱,逆着人潮,一步步走上山来,桃花瓣落在他单薄的肩上,而他怀揣着无尽的期望,一切美好得就像是戏词中的场景。 ……他走上了丹阳峰,从此后便再没有下去过。 曲驰走上前去,指尖缓缓抚过小树柔韧的枝桠,温声道:“行之,多谢。” 徐行之单膝立起,坐在地上,随意地摆一摆手,仰头看向清瓷似的天空,闭上了双眼。 他亦不是全无心事的。 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决战,他心间便隐隐浮现出些说不清的伤感滋味。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天定十六年的最后一日,一岁已除,屠苏飘香,人世间最为热闹繁华的一日里,风陵山四野里明光大作,响起了喊杀之声。 蛮荒之门无法在风陵洞开,他们除了强攻别无他法。 然而他们却扑了个空,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灯火通明、人影全无的空山。 好在这并没有出乎曲驰和徐行之等人事先的预料。 就像当初曲驰与广府君的决策一样,面对压境大军,不再负隅顽抗、困守危山,而选择暂时退避、留存实力,是兵家常理。 据他们所知,风陵山主要由赤练宗一脉镇守,赤练宗宗主孙元洲是个识时务、懂进退的沉稳之人,做出此等选择并不奇怪。 唯一叫众人有些介怀的,是九枝灯也跟着不见了影踪。 阖山上下搜过一圈后,孟重光忿忿道:“他跑得倒快!” 对于上次在应天川没能抓住时机将他一击毙命之事,孟重光仍是耿耿于怀,现在又叫他逃遁了去。 一想到不知何时这尊瘟神又会窜出来骚扰师兄,孟重光一张漂亮脸蛋气鼓鼓地透着红,有趣得很,惹得徐行之捏了又捏,温言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哄得不恼了。 可不知为何,徐行之心里总悬着个影影绰绰的猜想,压得他一颗心发沉发闷。 ……也许…… 在他竭力消化心中的疑影之时,一名应天川弟子快步走来,匆匆拱手禀道:“徐师兄,有一批醒尸在南麓二十里外出没,约莫百人,恰撞上一队扫查魔道中人的弟子,双方已开始交战,需要支援。您看……” 醒尸此物最是难缠,无痛无死,正是一堆捶不扁砸不烂的铜豌豆,除非挫骨扬灰,否则根本无法尽除。 徐行之闻言,迈步欲前,却被孟重光拦了回来。 孟重光没能亲手杀了九枝灯,心中正是不悦,急需找个出口加以宣泄,况且在蛮荒之中,孟重光没少应付这群脏东西,知道扫荡醒尸既肮脏又不乏危险,一旦打起来,时常会看到红白相掺的脑浆与青灰色的肠子乱流一气,他不想叫徐行之去碰这些龌龊玩意儿,便道:“山中最是安全,师兄留在此处就好。我跟他们去,很快便回来。” 徐行之浅浅一笑,摆一摆手道:“去吧。” 送走孟重光,徐行之将左掌中摇着的竹扇缓缓收敛,趁着夜凉如水,信步走向青竹殿。 天边无月,唯有一天星瀑暴雨似的落下光芒,映出长空之下独行的归乡客。 九枝灯与徐行之皆是恋旧之人,在成为四门之主后,九枝灯将旧日之景足足保持了十三载,眼前的木植、岩石,就连地上铺就的青砖亦熟悉得叫徐行之心房战栗。 他双足踏上故乡的土地,身体便自动朝着他最想去的地方行去。 走到青竹殿前时,周北南恰从门内走出,见他满目滞然地走来,便招呼道:“行之,去哪里?” 徐行之答得很朴实:“走走,看看。” 回到风陵山后,眼见四周之景,周北南其实是颇有些羡慕徐行之的。 ……他虽然离去多年,但故乡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一砖一瓦均未改变。 但周北南回首,看清二人头上悬挂着的匾额,想到此处是何地,心中便多了一丝怅然,不再与徐行之多叙,让开一条路,道:“进去吧。我已巡查过,安全的。” 徐行之踏入殿阁之间,掩上门扉,深吸一口气。 ——谁说什么都未曾改变呢,此处常年绵延的酒酿醇香,早已在十三年间消失殆尽了。 他凝眉片刻,方才睁开眼睛:“……出来罢。” 话音堪堪落下,殿台之上便有清光流溢而出,光芒来自一方朱砂砚台,延展出一道流风回雪的幻境。 九枝灯自幻境之门中缓步走出。 青年身着一袭风陵服制,宛如姑射之神,掌雪握冰,一身清白之色刺得徐行之双眼生痛,握紧了掌中折扇,低声叫出了他的名字:“……九枝灯。” 九枝灯注视着徐行之的目光就像是一杯温茶,唯恐太过灼烈,烫伤了眼前人:“师兄,要单独见你着实是不容易。” 徐行之苦笑。 ……那队莫名出现的醒尸受何人调派,并不难想见。 为了求证自己的想法,在前来青竹殿的一路上,徐行之暗自催动了藏于掌心的蛮荒钥匙,发现仍然无法在风陵打开通路,便猜想九枝灯极有可能还藏在风陵某处。 多年前,他得知九枝灯屠灭清凉谷,在暴怒之下杀至风陵,与九枝灯麾下一名替死鬼交战,技不如人,被暗算后落于其手。 一月前,他再度和九枝灯照上面,挥剑欲斩,然而他却凭借幻形之术,把自己逼得不忍下手。 ……这回再次碰面,徐行之已不急着下手了。 他甚至有心展开折扇,摇了两摇:“我以为会多走一些殿宇才能找到你。” 九枝灯说:“师兄顾念师父,定会先来此处。” “师父”二字刺得徐行之心潮猛然一涌,杀意上泛,但他立即怀疑九枝灯是故意激怒于他,便兀自调息几下,定下神来:“你为何要留下?随赤练宗一起跑了,不好吗?” 九枝灯不愿与徐行之一高一低地说话,抬手握住腰间剑柄,一步步行下台来,语气间却是确然无疑的疲惫:“累了。跑不动了。” 徐行之心念微微一动,旋即便暗暗笑话自己。 ……本就是来与他做个了断,为何自己还会为了他短短六个字心软呢。 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孩子,是虚境中与他相伴十三载的家人,因此,要了结他,必须由他徐行之亲手来做。 这是他的责任。 九枝灯的心思之深,徐行之是领教过的,于是,面对他的靠近,徐行之警惕地倒退一步,继续发问:“你是有蛮荒钥匙的,何不藏身至蛮荒之间?随时进出,就算我们穷尽全力追杀于你,也很难真正奈何于你吧。” 九枝灯笑了:“我若是真想躲,又何必来找师兄呢。” 他再次跨前一步,提出了一个叫徐行之啼笑皆非的要求:“我们公公正正地来对一次剑,若师兄输了,就跟我走,可好?” 徐行之的回应是将手中折扇化为鱼肠长剑,剑刃一立,一刃叫人头皮发麻的雪白锐光折射而出,刺得九枝灯眼睛一眯。 他亦将手握于腰间剑柄之上,却并不将剑刃出鞘,直视着徐行之:“师兄便这般自信能够胜过我?就算孟重光在,也只能堪堪与我战个平手罢了。” 徐行之不理会他的挑衅,平举剑身,一把嗓音清冷如冰:“九枝灯,你背恩忘德、绝情负义于四门,屠灭、囚禁正道修士,所犯罪行,罄竹难书。风陵徐行之,今日代师父清静君岳无尘清理门户。” 九枝灯似是听得好笑了,嗤的一声乐了出来:“师兄,这话说得不好。四门待我有何恩德?温雪尘向来看不起我,广府君时时处处视我为异端,人人均称我是魔道孽子,与我划清界限,我何必对这些人的死活负责?真正待我有恩的,只有你和师父两人而已。” 徐行之一双眼睛中渐渐结起了冰:“所以,你出卖于我,暗算师父,杀我故友,囚我所爱,又将我困于秘境一十三载,这便是你报恩的方式?” 九枝灯歪了歪头,狡辩道:“师兄,我可是魔道,行忘恩负义之事才是常理。师兄要怪,就怪当初没在我魔道血脉觉醒时及时杀了我罢。” 徐行之心弦巨震,只觉眼前人面目陌生且可憎,终是横下心来,把那张纯善安静的小孩儿面庞自脑海中抹了去。 眼见徐行之双目间残存的最后一丝留恋也被抹消,九枝灯将剑身滑出鞘来,露出一点寒芒,屈身请战:“……魔道九枝灯,请徐师兄指教。” 徐行之一个瞬步动起身形来时,九枝灯亦然同时起步,二人身姿均化流风,对冲而去,双剑铿然撞在了一处。 够快! 徐行之只来得及在心间闪过此念,便觉剑刃接触之处有些不寻常,一声裂响骤起,他的剑势便再无阻拦。 几乎是本能使然,徐行之提剑向前刺去。 噗嗤一声,剑尖当胸穿过,将九枝灯的一颗心彻底刺裂成两半。 徐行之来不及去看眼前人的神情,愕然地转过头去。 ——那被九枝灯精心保养了近一月的剑竟被拦腰斫为两截,断裂的一截呈十字状裹火流星地飞出,钉在了清凉谷内殿廊柱之上,发出微微的嗡鸣。 那青年抿唇一乐,一步步倒退开来,让剑刃缓缓自他体内离去。 最后几步,他已无力支撑,朝后倒仰而去,也让自己从徐行之的剑上彻底脱开。 徐行之急促喘息两声。 他发现他的剑刃上只沾有星星点点的猩红,而九枝灯前胸被他的剑所剖开的创口隐隐翻开,竟无一丝鲜血流出。 徐行之双眸陡然紧缩:“……九枝灯?!” 倒在地上的九枝灯终是露出了心愿得偿的笑容。 一月前,应天川中,孟重光那挟石裹沙的一掌他其实是没能避开的。 他的半副脏腑就此碎在了体内,鲜血也在一个个疼痛难忍的深夜里一点一滴地吐尽了。 这一月以来,对于那些猜忌、战损、流言、威胁,他不是不肯上心,是已无力上心。 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唯一能做的,只是忍着不死,等至此时此刻,让徐行之亲手将他送上死路,了却师兄十三年前的夙愿。 仰卧的九枝灯松开断剑剑柄,露出一抹释然的笑颜:“师兄……小灯说过,永不对师兄拔剑的。” 徐行之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于地面。 ……与九枝灯三次交战,他终是又被九枝灯摆了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九妹到死也没有否认当初暗害师父的不是他。 第118章 新年伊始 一剑穿心,九枝灯宛如琴弦般绷紧的性命终是铮然一声断裂开来。 他倒卧在地上,指掌蜷缩着,像是要抓握住什么,同时小声地叫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不想去听这人临终前的其言也善,俯身想要捡起自己的兵刃,却手抖眼花,一连落了两回剑,好容易握紧了,立即推门而出,把九枝灯关在了沉重的殿门之内。 ……这是徐行之记忆中青竹殿第二次见血,一次是把他养大的师父,一次是被他养大的师弟。 这两人均葬身于自己手中,大概也只有“冤孽”二字可以解释得通了。 徐行之沿门边脱力坐下。 方才那一剑挑开了他记忆的尘封,他茫然四顾,远远看向校场方向,想起那边的高台,自己曾扶住九枝灯清瘦的腰身,执握住他的右手,腾身纵跃,教他运剑之法,两片飞鸟似的衣袂飘飞卷缠在一处,仿佛由风打下了一道同心结。 徐行之模模糊糊地想道,当年和现在的九枝灯,握剑用的还是同一只手吗? 很快,他听到身后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带拖动声,骨肉和砖石摩擦的残响叫徐行之伤心地咬紧了牙齿,偏开头去,将所有的情绪吞回肚中。 门内人撑着一口回光返照的活气,手脚并用着爬来门边,却再无力推开殿门。 他敲了两下门,才攀着门栓的凸起直起身子,以半副肩膀摇摇晃晃地支撑住破烂的身躯,将头抵在檀木门扉之上。 二人身隔一扇厚实的木门,自万古外到来的星光落下,投映入室,在殿内外形成鲜明的阴阳双影。 徐行之一颗心提了起来。 那边只需叫出一句“哥哥”,便能剜掉徐行之的半颗心,然而九枝灯再没有这样叫他,只是哑着嗓子,蚊子似的哼哼:“……师兄。” 徐行之心冷得发颤,反手摸到后腰,那里原本烙着一记让他至今都深受其苦的蛇印,虽被他剜掉了表面的一层皮肉,然而现在摸去,仍能在疤痕间抚到细细的蛇形纹路。 他扪心自问,后悔吗。 后悔替他挡下蛇印吗,后悔当初在他魔道血脉觉醒时没有杀掉他吗? 徐行之张了张口,把心中的疑问转抛给了门内之人:“……九枝灯,我问你,你可曾后悔过?” 听到此问,九枝灯澄明的双眼间闪出薄光。 ……世事皆有命定之数,四门气数渐微,他取其而代之,便能在魔道倾轧中活下来,能将魔道推入正轨,能洗白自己的身份,能止绝四门对师兄的追杀,有何不可? 哪怕换至今日,他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说:“……反攻四门,我从不后悔。” 徐行之喉头一热,还未咽下泛上来的酸意,身后便再度传来九枝灯的声音:“我唯一后悔的是,为什么……我要白白浪费那样多的时间,为什么要拿真心去猜真心……” 九枝灯按住自己冷冰冰地往外透着寒气的胸口,歪着头笑了。 师兄,这颗心,千疮百孔,脓烂生疮,但却是真的喜欢过你的。 徐行之把头朝后仰去,热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烫得像血。 九枝灯的气力一丝丝竭尽,渐渐已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修得整齐的指甲在地面划擦出细碎的响动。 他开始呓语,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只晓得自己很想念醒尸温雪尘,想念这具知晓他所有卑劣故事的、在死后才成为他朋友的醒尸。 他觉得孙元洲也很好,只是在活着的最后一个月才真正认识了他,实在是晚了些。 九枝灯絮絮叨叨地说:“温雪尘,我留了茶给他……” 他烹了一个月的茶,却始终没能等到他从蛮荒回来、见他最后一面,着实遗憾。 在他念出“温雪尘”三字后,殿门霍然从外打开了,当胸一记猛击,把他撞翻在地,滑出了数尺远。 这个名字从九枝灯口中念出,令徐行之生出了无穷的愤怒,只想狠狠揍他一顿。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徐行之拿木手反勾住九枝灯衣领,猛然将他从地上捞起,左手抡圆了,挟着劲风一巴掌打到了九枝灯的脸上。 紧接着,他将九枝灯摁在地上,没头没脑地狠揍了好几下,每一下都是往他脑袋上最脆弱的地方捣,恨不得把他打死作数。 然而打着打着,徐行之的拳头落不下去了。 他拳缝里沾着几近干竭的淡粉色的血,是九枝灯的。 ……是他从小带大、珍视得宛如掌中宝物的小孩儿流出来的。 徐行之喉咙一阵阵抽紧了,大喘过几口气,俯身攥拳,把拳头抵在九枝灯脑侧,声音颤抖得不成人形:“九枝灯,你他妈混账啊……” 九枝灯乖乖躺倒在地,一具流干了鲜血的躯壳轻若鸿毛,听到徐行之的指责,他忧愁地皱起了眉毛:“……师兄,抱歉。” ……“抱歉”。 重光、北南、曲驰、如昼他们的十三年光阴,清凉谷两千名弟子的性命,流离失所的众多正道弟子,在九枝灯看来,统统值不上一句“抱歉”,仅仅是一句“不后悔”而已。 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受得起这人一声抱歉? 徐行之心中涌出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无力过后,徐行之紧绷的肢体渐渐松弛下来,忍住口腔里一阵阵往上顶涌的酸涩感,伸手揽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晃来晃去的,看姿态像是在哄一个婴儿。 他知道,九枝灯是真的不行了。 徐行之是真的恨过他,也是真的疼过他。疼的恨的,都是同一个人,他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杀也杀了,打也打了,他没力气再去恨,一颗心在疲累中反倒衍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来。 躺在徐行之怀里,九枝灯已丧失了全部知觉。 在他看来,自己已浮在一个舒适柔软的梦里了。 他冰冷发青的手指擒住自己的衣襟,将脑袋歪在徐行之怀里,虚睁着一双眼睛,问道:“师兄,若我没有托生于魔道,我会是什么模样呢。” 徐行之在心里说,若是那样的话,你会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但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拥着他。 九枝灯恍恍惚惚的,以为徐行之还在门外,便把脸朝向虚掩着的殿门木扉,对着那里说话,用求知的稚拙腔调问:“……师兄,世界书……世界书可是真有其物吗?能落笔成真,能写照人心,能改变历史……” 这是他一直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他想在死前弄个分明。 在沉默半晌后,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九枝灯眼睛微微亮了起来,挣扎了一下,顶着被揍得红白相间的脸,努力睁大双眼:“那……可否烦劳师兄,为我改写一个好的开始呢?” 徐行之搁放在九枝灯肩上的左手缓缓收紧了。 九枝灯轻声念道:“……小灯不贪心,只想要一个凡常的烟火人家,十三四岁时,跟家人闹了脾气,离家出走,没钱吃饭,被师兄捡回风陵山中……那样的话,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对不对?” 听着他满怀希望和孩子气的构想,徐行之喉间发出浅浅一声呜咽。 但他顺利地把哭声转成了咳嗽,一边咳一边抱紧了他的头,说:“好。给你写。师兄……给你写。” 九枝灯一双耳朵已不能很好地收拢声音,只觉那声承诺从四面八方飘入耳中,回音阵阵,不觉欣喜地朝门的方向探出一只手去,好像自己肮脏的历史已经被一支如椽巨笔一笔勾销了似的:“那……干干净净的九枝灯,在那时候等着师兄来接。师兄,你一定要来啊。” 他最后一口气息,随着“来啊”两字,缓缓呼了出来。 徐行之宛如点墨的眼睛对上那双透有薄红的眼睛,后者的神采渐渐消失殆尽。 ……他受了徐行之的骗,带着虚假的希望去赴了死的盛宴。 而实际上,九枝灯至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徐行之怀中的。 徐行之抱着他渐渐冷硬的尸身,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替九枝灯把抓乱的前襟拉好,摸一摸他被自己刺出了一个洞的胸口,创口皮肉外翻、青白微肿,徐行之感觉那里好像还有一点热气,就用掌心捂了上去。 很快,那点热气也消弭于无形之间。 ……死了,真死了。 徐行之把九枝灯的尸身安置在地上,注视着他半开半合的眼睛,自言自语道:“九枝灯,你听好,今日出了青竹殿,我徐行之今生今世便不会再为你掉一滴眼泪。” 说完这句话,徐行之掩住了脸,肩膀耸动着,一声声啜泣起来。 远处有鞭炮和浑厚的晚钟声被齐齐送来,在噼里啪啦声里,青竹殿厚重的大门被重新拉开。 徐行之自殿内行出,腰间别有竹骨折扇,左手中提着九枝灯的随身佩剑,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如他所言,他双眼干燥,再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他走在无限的星空底下,仿佛回到了九枝灯刚入山的那年,与他第一次观星时,也是这样的清朗天气,江山如画,星辉漫天。 但徐行之知道今夕何年。 天定十六年过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临。 历史的巨椽向来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动,不顾及古人,也不顾及来者,它只信笔一挥,在天际批出一道金黄的曙光来。 ……虽然朱颜易改,好在热血难凉。 风陵山一夜之间改弦易辙,进出的弟子们换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旧貌放在今日来看,反倒成了新颜。 在与风陵山毗邻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树上,远望着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门又在无形之中更换了一番天地了。 他随手摘下一颗沾满冰碜的野山枣,刚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抽,险些反胃把果子吐出来。 好在他极快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舔着牙齿上的酸涩果汁,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装作吃完了的样子,又摘下一枚来,丢给另一棵矮树上坐着的徐平生:“拿着。” 徐平生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他虽是不知痛,但舌头好歹还管点用,这一口下去他眼泪都要飚下来了,嘶嘶的吸气,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 卅四看着被酸得涕泗横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悦,乐得直拍大腿。 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着两汪眼泪,勾着身子去摘梢头上带冰的枣子。 卅四颇为不解地喊他:“哎,你还吃上瘾了?” 徐平生一口气摘了二十来个,说道:“这个他爱吃。给他留着。” 被徐平生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来徐行之生了一条刁钻舌头,专爱吃酸的。 他搔搔头发,问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们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个,是谁吗?” 徐平生低头翻拣枣子,把上面的霜花擦掉,把长了斑疤的挑出来丢掉:“……是很像行之的人。” 卅四告诉他:“他就是徐行之。” 然而醒尸都特有一套固执且有条理的观念,徐平生亦是如此。 “他不是。行之只有这么小。”他对自己的膝盖比划了一下。 “……那个人,那么高。”他又往自己头顶往上三寸处比了比,然后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卅四。 卅四苦恼地夹夹眉毛,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麻烦,索性摆一摆手:“罢了,等回去让行之慢慢教你吧。” 他纵身跃下树枝,“走。” 徐平生坐在梢头,问他:“去哪里?” 卅四说:“送你回家。” 徐平生很诧异:“不是才从且末山出来吗?” 卅四指了指弟子鱼贯出入的风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儿。” 徐平生歪了歪脑袋:“那是哪儿?” 卅四弹了弹舌头:“啧。别给我装傻啊。你以前发疯的时候不总是吵着嚷着要回来吗,那才是你的家。再说,这些年过去,那些风陵弟子不也早就接纳你了。他们都回风陵了,你还不赶快跟着回去?” “……搬家了?”徐平生想了半天,懵懂地给出了一个猜想。 卅四想想这说法也挑不出理来,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没错,搬家了。” 徐平生扶住枝头,低头看向卅四,他颈部一圈儿粗糙的缝合痕迹看上去很不漂亮:“我的被褥……” 卅四觉得仰着脖子跟徐平生说话忒累,握住后颈喀喀活动两下,说:“到了新家,人家会给你换新的,就别惦记着你那破棉絮了。……哎哟你能不能挪动贵臀赶紧下来?我脖子酸。” 徐平生天然就比旁人多出三分细腻来,他敏感地注意到卅四话里话外好像根本没有提到他自己:“……那你呢。” 卅四莫名其妙:“我什么?” 徐平生问:“你也跟着搬家?” 卅四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笑得没心没肺:“我又不是四门的人,搬进去算怎么回事儿啊?” 徐平生闻言怔了怔,无意识地抓住了生满酸枣刺的枝头,把手掌心攥出了血。 卅四没有注意到徐平生掌心间淌出的殷红,说:“况且,从此之后,要找我比剑的人怕是要变多了。你都有家可回了,没必要跟在我身边东颠西跑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平生刨根问底:“为什么,找你比剑的人会多?” 卅四蛮轻松地笑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叛徒吗?” 魔道落败,自是不会轻易罢休,道中多的是报复心极重的凶悍之徒,他们不难循迹查出,那两千余名存留于世间的“天降神兵”是出自且末山,而是谁在这些年里占了且末山修炼、是谁收容包庇了这道门余孽,简直是一目了然。 身为魔道的罪人,他完成了自己与道友的承诺后,也是时候把自己流放出去了,没必要带着徐平生一起捱罪。 见徐平生仍是一脸不解,卅四挥一挥手,露出个满不在乎的笑脸:“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下来,我送你回去。” 徐平生像是坐地趴窝的老鸹,蹲在树上,黑亮着一只眼,鸦青着一只眼,沉默注视着他,不动也不吭声。 卅四颇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脚树:“哎,下来。……别逼我上去踹你下来啊。” 徐平生依旧不动,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眼看威逼不成,卅四舔一舔唇,改为利诱:“你知不知道?行之……不对,是很像你弟弟的那个人,还有你元师姐,都在风陵山中。你舍得不去?” 听见这两人皆在的消息,徐平生总算是挪了挪屁股,但眼中仍是疑云深重:“……骗我。” 遇上这等不听话的醒尸,卅四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耐着性子哄:“不骗你,真的。我带你去看。来,下来。” 说罢,他朝徐平生伸出手来,亲昵地招了一招。 卅四认为,自己是从小没爹,待亲爹都不过如此了。 徐平生终于松动了些,扭着身子把一双脚沿霜枝垂下。 但在注意到卅四眼里的精光时,他马上觉出不妙来,刚打算把脚收回,脚腕便被卅四一把擒住:“下来吧你!” 徐平生稀里哗啦地从枝头滚下,像是一只被弹弓打中的大鸟,扑棱棱落在了卅四怀里。 徐平生气坏了,上手就是一通乱打,卅四一臂揽紧他的腰,一手将他扑打着的双手锁紧,哈哈大笑着:“你再给我厉害啊。” 徐平生被他锁得动弹不得,就用眼睛瞪他,气怒之间却隐有一丝对未卜前途的慌张,拉着自己被枣枝子割烂的前襟,试图要让卅四对自己的狼狈负起责来:“衣服破了。” 卅四夹着一卷席子似的夹住徐平生的腰,迈开长腿朝山下走去:“我给你缝。” “你缝得太难看了。” 有些出乎徐平生意料的是卅四并没还嘴,他径直沿山径走下时,承诺道:“先回风陵。到了风陵我好好给你把衣裳缝上。” ……左右也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客观陈述九枝灯的一生。 幼年魔道血脉未曾觉醒,不受魔道待见,被抛至四门抵作质子。 四门中,承师门恩德,得徐行之庇护,然而四门并不接纳于他,视他为异类。(参见天榜之比时他被程顶羞辱,除了师兄之外无人替他出头) 后因一念之差,魔道血脉觉醒,卷入魔道争斗风潮中,被一股势力以母亲性命相要挟,带离风陵。 为求与徐行之并肩而立,他在倾轧中出头,成为魔道之主,在此期间已逐渐被偏执之心浸染。 温雪尘大婚,他得知师兄与孟重光的事情,痛苦失措,醉酒之下不慎把师兄的秘密透露给野心勃勃的六云鹤。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处境艰难,魔道处处作乱,催逼他反攻正道,证明忠心。他一一弹压下来,并不想作乱。 六云鹤计划得逞,徐行之被诬陷,清静君身死,他陷入自责的狂乱之中,但在六云鹤的启发下,动了称霸野心。 师父与师兄都不在了,他递送过多次名帖,石沉大海。 他不可能再回到四门,遂改念为自己图谋,为魔道图谋,也为被四门追杀不止的师兄图谋。 他屠灭清凉谷,无意导致温雪尘的死亡。 事后,他劫回其尸,炼为醒尸,留在身侧作伴。 他将周氏兄妹等一干反抗弟子投入蛮荒,间接导致曲驰被打,直接促成广府君的疯癫,囚师兄,困重光,手腕极其狠辣。 他治世十三载,天下太平,危害极大的血宗羽翼遭到剪除,努力维持魔道的正统地位,想让魔道做利于苍生之事,却被魔道猜忌,十数年间尽心竭力,如履薄冰。 十三年后,幻境中的徐行之被温雪尘投入蛮荒,再遇孟重光,他便知大势已去,在极度疲累之中选择死于徐行之剑下。 ———————————————————————— 这是九枝灯的一生,恶心可恨也罢,狼狈可怜也罢,这一生的福和孽,他已享够了,也造够了。 希望他安息吧。 第119章 请带我走 卅四夹着包袱卷儿似的徐平生踏进山门里来时,一名熟识他们的风陵弟子见到了他们,浅笑颔首:“卅公子。徐师兄。” 来人是十三年前风雨飘摇时,与徐平生共守西南后门、颇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弟子之一,然而多年来不见天日的磨砺,将许多人身上都磨出了温润生光的道性,昔年许多的计较、龃龉,如今看来淡薄得还不如一阵风。 徐平生却已不记得此人面貌,只专心致志地同卅四斗争,想把自己从卅四身上撕下来。 卅四问:“行之呢。” 那弟子温声应道:“师兄在后山。” 旋即,他目间露出淡淡忧悒之色,补充道:“……在安葬师父。” 卅四牙疼似的吸了吸气:“行吧。现在我去不大方便,等他回来时告诉他一声,我在他殿中等他。” 风陵的清晨一如往日光景,晨露吸之,满口噙香。因为此地乃百年难遇的仙灵之地,即便在冬日浅雪之间仍藏有不少叶片细芽,萦绿带,点青钱,白中点翠,别有一番韵致。 清静君在此处立有一处衣冠冢,躯体则已送入冰棺,封入冰髓地洞之中。 衣冠冢前树立的碑面清扫得极为干净,显然是有人成年累月地来此洒扫整理之故。 徐行之方才已施礼行仪,将一直储放在孟重光独山玉戒间的灵囊取出,请出其间点点流萤似的灵魄碎片,葬在了素服玉冠之间。 卅罗与清静君的元婴碎片早已混作一团,气息连通,难以辨认,但又不能放任其颠沛流离,无奈之下,只得一道合葬入土。 徐行之重新掩上坟冢,持一酒坛,将满坛清冽倾至土中,轻声唤道:“师父,出来喝酒了。” 酒是徐行之清晨采买回的纯酿,遍洒在冬雪点点的土壤之上,散出浓烈的醇香。 “师父,我与重光已缔为道侣。”徐行之道,“特来禀告师父。” 孟重光跪下,小心翼翼地磕上了一个头,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徐行之身上,手指循迹轻轻摸上了徐行之的衣带,在指尖一卷一卷,随时预备着徐行之难过后把他揽入怀中,轻加安抚。 徐行之却并未悲泣哭啼,卸去力道,面对着墓碑往后一坐:“重光,你去散散步吧。我们爷俩儿说说话。” 孟重光撒娇:“翁婿也是可以说说话的吗。” 徐行之被他逗乐了,捏捏他的脸,坚持道:“……去吧。” 孟重光还想娇缠,可在注意到徐行之笑微微的外表下难以掩饰的黯然后,还是遂了徐行之的意,握一握他的手,转身离去。 待孟重光离开,徐行之盘膝坐直了些,拎起酒坛,将仅剩的坛底儿残酒一饮而尽,唇角酒液清凌凌地淌下,滴到了衣服上。 他抻开前襟,用左手腕背擦去上面横流的酒水,一边擦一边念道:“师父,你也太懒了,这十三年间但凡给我托个梦,我说不定就能想起来昔年之事。可唯梦闲人不梦君啊。是不是恨我这十三年没让你喝上酒?以后我好生补偿你,每天都会来此地转上一转,你可别嫌我烦。” “九枝灯的尸身我交给了北南。他之前说过,若是得了九枝灯,生要吞肉饮血,死要戮尸车裂,可当真见了尸体,他反倒不再肯动手了,说死都死了,便埋了吧。我与曲驰商量过,想将他的尸身送回昔日魔道总坛中去,安葬在其母石屏风身侧,也算是回了家。” “魔道还有不少死心不改的余孽在外流窜,我们还要加紧着手扫除,免得他们走投无路下狗急跳墙,戕害百姓。” “师父,老四门没了。我与曲驰和北南小陆商议过……对了,小陆便是陆御九。我们商量过,暂定打算建立新四门,对外统称‘新四门’,分风陵山、丹阳峰、清凉谷、应天川四大部,仍沿袭旧法,镇守四方。” “现在四门事务暂由曲驰主理。师父,你尽可放心,行之虽往日总笑称志不在此,但为着风陵前程,行之会慢慢学,慢慢做,有朝一日总能让风陵焕然,四门光复。” 话一句递一句的说出,徐行之的眼里心中都淡得很,口吻仿佛闲唠家常。 十几年前的悲伤早已被时间渐渐淡化,斯人已去,留下活着的人空空落落,渐渐忘记该怎么掉泪。 将一应山中俗务诉尽,徐行之的腿早被雪冻僵了,一张脸却**辣地发起烫来。 因为无话可说,他长久地与墓碑两相静对,完好的手在身体左侧抓起一把湿泥来。 许久过后,徐行之艰难地露出一线笑容:“师父,我找到可相伴一生的道侣了……” 他将手垂下,看着青玉雕镂的碑文:“……可我的嫁妆呢,聘礼呢。不管是什么,你以前是许诺过我的啊。” 墓中之人无法回应,徐行之便主动凑了上去,伸臂揽住了那墓碑,把脸贴在温润的青玉之上,跟墓中人耳语:“……师父,我想你啦。” 他仍是没哭,不仅没哭,还像是狡猾的小孩儿,把眼睛眯成两弯漂亮的黑月牙儿。 他靠着墓碑,和地下安睡着的清静君亲亲热热地打商量:“师父,你管地面下的事儿,我管活人的事儿。咱们爷俩儿永永远远都不分开,你说可好?” 若是清静君地下有知,见他这般神采飞扬的笑颜,此时也该露出会心的浅笑。 靠在墓碑上歇息了半晌,徐行之立起身来,拍去腿上的泥土:“我现在去管活人的事儿啦。师父,别被那个老小子欺负了,揍他。” 说罢,他跺一跺发麻的脚,回身喊道:“孟重光,重光!” 四下里无人回应,徐行之疑惑地嘟囔一声,将竹骨折扇展开压在胸口,将声音略略提高:“……重光?” 在他背朝着坟茔离开时,一道虚影在清静君墓前缓缓浮现。 孟重光撩开前袍,跪倒在清静君身前,点墨似的眼珠像是浸在清水中的黑棋,一晃一晃地漾着微光。 “师父,师兄是我的。”孟重光压低声音,一字字念得虔诚,“……我一心爱他。他就是我的眼睛、性命和一切。谢谢您在我来之前照顾师兄,以后……也请您放心地将师兄交与我。” 徐行之走出五十尺开外,还未能寻见孟重光的踪影,不觉好笑:跑到哪里去了? 刚刚冒出这个念头,他便觉得背上乍然一沉,仿佛从天上落下一个小灵仙,恰巧落在他的背上,从此以后他便注定背上了这个沉重且甜蜜的负担,山也背他去,海也背他去。 耳畔响起了青年撩人心魂的气音:“……师兄,我在这里呢。” 说罢,他在徐行之眼前摊开手掌,掌心的纹路纠缠着开出一朵鲜红的小花来。 他将小花自掌中采下,插在徐行之的领口上。 徐行之笑:“招不招虫啊。” 孟重光把脸贴在徐行之颈侧,蹭痒似的亲昵道:“我在,就不招。” 徐行之笑着一把兜起他的大腿,往上顶了一顶:“那你抱紧了,可别跑了。” 孟重光不吭声,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日光晒暖,徐行之只觉右肩上趴了一只小黄猫,趴在他肩上,呼噜呼噜地发出满足的轻响。 徐行之抿唇一笑,背着这会开花的老妖精,往前山方向走去。 二人行至中山地带,路过地牢时,远远看见一具人形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躺在天光之下,草席卷住了他的躯干和头颅,却没能顾得上他的脚,因而徐行之不需花什么工夫便瞧见了他砂岩似的白骨脚趾。 徐行之叫来一名正在料理尸身弟子:“这是何人?” 弟子对他礼了一礼:“回师兄,他应该是魔道之人,囚于此地多时了。囚衣上还有标识,似乎是叫什么‘六云鹤’。” 徐行之颦眉。 他记得这个人名,但关于这个人名所代表的具体形象早已很模糊了。 看徐行之往那尸首横陈处走出两步,弟子好心地拦住了他:“师兄,莫要去看了。他相貌着实难堪狼藉得很,剐得就剩一具活骷髅了。” 孟重光自徐行之背后发声:“……活的?” 那弟子看孟重光与徐行之拼凑成一个亲密无间的样子,在人前亦不避讳,一个赛一个的坦然,嘴巴一咧,只觉牙根隐隐酸痛:“……本来是活的。但周师兄看不过眼去,给了他个痛快。” 既是死了,徐行之对这名故人又没有太强烈的兴趣,自是不会特意去瞻仰他的糟糕仪容。 绕开他后,徐行之又行出百十步开外,一名弟子迎面而来,告诉他卅四来了,正在旧日他所居殿宇中等他。 徐行之欣然前往。 绕过流水青松,缦腰回廊,回到了他当年与孟重光共居的殿宇,徐行之意外发现此处净若无尘,不改旧色,心中便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孟重光在环顾一圈后,挺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他想到了某位阴魂不散的始作俑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而在二人进入殿室内、与卅四打过照面后,卅四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特来送个人给你。” 此时,他要送出去的人正把自己窝在昔日广府君所居的妙法殿间。 他自白玉栏杆间探出个好奇的脑袋来,看着满池游鱼东一忽儿西一忽儿,色彩斑斓、肥硕胖大地挤挤挨挨,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贪馋之色。 自从化为醒尸,徐平生便多了许多先前没有的**。 若无卅四在旁压制、甚至是亲自哺血,他便时时会有餐生肉、饮生血的渴望。 譬如说现在,他就觉得眼前这群鱼非常可口,跃跃欲试地想抓上一两条来果腹。 在他脱去上衣、挽起裤腿准备下水时,一道漆黑的斗篷孤影捧着一碗鱼食,恰好撞见他赤条条的身体,愕然之余,不带恶意地“呀”了一声。 徐平生听到那熟悉的女子声音,食欲登时被驱散殆尽,囫囵揽住衣服,登登登跑到一棵参天古松下,用树干挡了身体,手忙脚乱又羞愧难当地把衣服套回躯干。 元如昼不愿让他难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直到一张含着慌张的脸自树后探出一小半,她才温声安抚道:“徐师弟,莫怕。” 徐平生红了一张脸,只露了个发顶在树外,唯唯诺诺:“元,元师姐。不好看,你不要看。” 元如昼方才看见了他一身的密密缝痕,纵横交错,仿佛整个人是被拆散后重拼起来的,心中已有恻然之意,现如今见他害羞,便更放柔了声音,生怕吓走了这只胆怯的小野猫:“我给你治治吧。” 徐平生惶惑地拉紧了衣裳:“不,不要。” 元如昼试探着往树的方向走出两步:“至少脖子那里,我可以帮一帮忙。冬天你可以戴护颈方巾掩饰,夏日里可怎么办?总捂着,可是要起痱子的。” 过了许久,徐平生才放下了浑身倒竖的尖刺,自树后蹑手蹑脚溜了出来,在池边小亭子间正襟危坐了,等待着元如昼的治疗。 元如昼一只骨手搭上了徐平生的颈侧,按了按那处柔软的皮肤,发现内里还有着很明显的粗线触感。 徐平生害痒似的拱起了肩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转来转去,紧张得睫毛轻颤,在尚算秀丽的脸庞上投下不安的阴影:“元师姐……” “不怕。”元如昼哄他,“很快的。” 她很疼惜这个弟弟一样的青年。 他们曾是师姐弟,不算亲密无间,但也有同袍同窗之谊,现如今又都奇妙地沦为了不人不鬼的模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在。 在元如昼的灵力缓缓流遍他颈项间时,徐平生闭目低语道:“元师姐,我……想,想问你一件事。” 元如昼专注地盯住他的伤处:“你说便是。” 徐平生拧着手指,发出生涩的啪啪脆响:“……我想跟一个人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我不知该如何说。” 元如昼愣了愣,旋即发出一声轻笑。 她的笑声如沐春风似的温柔,徐平生一闭眼便能想象出一张堪称锦簇的一品容颜,待睁眼看到那白骨,也觉得美得要命,不知不觉便跟着她微笑了。 元如昼将他下颚用骨指挑起,检视他脖子上的伤口有无消除干净,同时给出了答案:“……既然不知道怎么说,那便写下来吧。” 徐平生歪了歪脑袋,习惯性地伸手翻弄颈间的伤口,却发现那里已是光洁一片,只好不适应地垂下手来,低声嘟囔:“写下来……” 约小半个时辰后。 徐行之手握折扇,疾步在廊下穿行。 卅四自身后追上徐行之,一路闯至他身前,倒退着跟紧他的步伐,喋喋不休地交代:“……他得喝血。我可跟你说,我是有意节制着他,每三日喂他喝一回,你可不能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意,他这人蹬鼻子上脸的我跟你说……” 徐行之拿扇子把他的脸拨开,扬声问远处的一名弟子:“你可看见徐平生了?” 那弟子摇了摇头。 眼看卅四还要缠着他唠叨,徐行之及时打断了他:“先找到他再说那些!万一兄长跑出山去了怎么办?” 卅四脱口而出:“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哪怕溜出去最后也会回且末山的。” 话一出口,他觉得这话不大对劲,但他很快便自行消解了这层不自在,厚着一张脸皮继续叨叨:“……他晚上认床,非要盖破棉絮才能睡着,扒都扒不下来。等他安顿下来,你一定得给他换床新被子啊,他肯定听你的,我是拿他没办法了。” 徐行之:“……” 卅四不依不饶的:“你记住了没?跟我重复一遍。” 徐行之嫌弃他道:“行了行了,看你烦的。我自会好好照顾兄长,可也得先把兄长找到再说这些!” 走出几步开外后,徐行之推了一把卅四的肩膀:“哎,我们分开找。我猜兄长有可能去妙法殿找如昼,你不必跟着去了,在附近转一转,说不定……兄长只是不记得回殿的路了。” 交代完后,徐行之一足踏风,翩然而去,只留下卅四一人。 卅四挠挠耳朵,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烦躁。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絮叨烦人,然而徐平生已被他养了那么多年,哪怕是猫狗也该有些情谊了,现在乍要交到旁人手中,他心里着实难受,恨不得将饲养徐平生的一应诀窍对人倾囊相授。 没头没脑地在殿林间撞了好几个来回,卅四正觉得自己马上要迷路时,却峰回路转地在一处竹林里瞧见了徐平生。 他先是一喜,拔足奔上前,抬腿就是一脚:“你死去哪儿了啊?知不知道我们……行之找你快找急眼了?他还以为你被哪个王八蛋魔道掳去了呢。” 他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徐平生倒是听了出来,却也没纠正他。 ……王八蛋,没毛病的。 待卅四再定睛一看,太阳穴又突突地激跳起来—— 徐平生面前摆着一棵劈得七零八落的毛竹,一看那豁口便知是眼前这只小野兽手口并用撕开来的。 卅四以手捂面:“……我的妈呀。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人家的东西我是要赔的啊!” 这些年他没少为徐平生的毛手毛脚付账买单,如今他毁了风陵山的东西,卅四也没绷住,习惯性地教训起他来。 然而徐平生却难得没跟他尥蹶子。 他把握在右手手心里的一片锋利小竹片丢下,从地上拿起被撕扯成四片的大竹片,高高举起,差点将翠绿的竹子杵进卅四的眼睛。 卅四躲了一下,嘀咕道:“什么玩意儿啊。” 片刻后,等他看清徐平生手中举着的东西时,卅四竟少有地呆愣住了。 第一片竹片上刻着:“我懂剑术。” 第二片说:“不怕疼,不怕死。” 第三片说:“我可以吃得更少一点。四五天吃一次都可以。” 卅四接过第四片竹片,捧在掌心,把那短短一行歪七扭八的字看了许久,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来亦不自知。 第四片竹片上小心翼翼地刻着:“请不要把我留下,带我一起走。” 第120章 山水轮转 卅四变了卦,表示要捎走本来打算托管于此的小宠物。 得知他要走时,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说要把兄长留……” “他是我养的人。你想要啊?”他凤眼一眨,顾盼风流,“……不给了。” 徐行之:“……” 他这副反悔无赖相让徐行之想揍他。 随后,徐行之找到了在廊下坐着的徐平生,问他是如何想的。 徐平生口咬着纱布,一圈圈地给自己被酸枣枝子刺伤的手心包扎。 元如昼为他治伤时,徐平生一直紧攥着双手,是以未曾发现他新添的伤口。这些还是徐行之第一个发现的,那一手的血痂密密麻麻如蚁穴,一眼看去着实触目惊心。 但于徐平生而言,这些伤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不过就是一身不大好看的纹身罢了。 徐行之在他身侧坐下,徐平生侧过脸去,看清来人是徐行之后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唇角微微翘起,生动可爱得很。 徐平生与徐行之本为一母所生,却是全然不同的俊法,眉眼高低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只有一张嘴。偏偏之前的徐平生忧郁敏感,落下了苦相,唇角常年下垂着,和徐行之永远张扬灿烂的笑脸一比,兄弟二人这仅有的相似之处也被抹消了。 徐行之至今还没能习惯对自己温柔可亲的徐平生,有些受宠若惊:“……笑什么?” 徐平生抿着嘴巴:“你真像我弟弟。” 徐行之藏在袖下的左掌微微收紧了:“……是吗?” 徐平生缠满纱布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在发现自己并不能用肢体表达出自己的弟弟有多好后,只得悻悻地作罢,唧唧哝哝道:“……我弟弟就是矮了些,若是长大后能像你这么高,那就太好了。” 徐行之沉吟,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镇中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对小的那个抱怨不休:“你长这么快干什么?买衣料,买鞋子,每月都是一大笔开销,我挣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 小的那个低头看一看自己修长又健康的胳膊腿儿,笑靥灿烂,明明如皎月:“……哥哥,那我慢点长,等等你呀。” 大的那个哑了火,伸手翻动着眼前新置下的衣料,嘟囔着不甘心道:“弟弟怎么能比哥哥长得高?不像话,混账。” 想到往事,徐行之亦含了浅笑:“和我一样高,那不就是比你还高了吗。” 徐平生托着下巴,对自己充满自信:“我还会长的。” 徐行之心中微恻,往他身侧坐了坐,和他一道仰望这长青碧空:“……留下来吧,别走了。” 徐平生诧异地看向他,半晌后,他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弟弟还没找到。”徐平生清点着自己必须要离开的理由,“元师姐回家了,也很安全。……还有,卅四他虽然很讨厌,但现在遇了难处,有人要追杀他……我在这时离开他,留他一个人在外面飘荡,不好。” 徐行之知道,自己留不住卅四这无拘无束、飘叶浮萍似的人。 兄长既是下定决心要随他去,那自己定也是留不住他了。 他平素张扬的眉眼垂了下去:“兄长自己愿意便好。” 徐平生一张白净面庞微红了:“不是我愿意。……是卅四求我。我,勉为其难。” 说罢,徐平生起身欲走,走出几步开外,又想到了些什么,返身走了回来,自前胸摸出一卷干净的手帕,摊开来,抓紧袖口,将帕间的酸枣擦上一擦,塞在了徐行之口中:“我要走啦。这个你说不定会喜欢,就送给你吃好了。” 徐行之含着酸枣,不嚼不咽的,仰头看向他。 只有在徐平生面前,他才会露出这般柔软无措的一面,不知道说什么才对,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讨他欢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徐行之懵然无措时,徐平生竟主动上前一步,拥住了他。 冰冷的身体碰到另一具冰冷的身体,就像雪人抱住了雪人。 徐平生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此等亲近之举,然而仅仅是看着眼前人央求的眼神,便忍不住想起自家那个想靠近自己又缩回手的小孩。 悄悄犯了几句嘀咕,徐平生反倒先坦荡起来。 ……有什么呢,想抱就抱了。 徐平生抚着徐行之的肩,用尽可能温柔的腔调安抚他:“我会回来的。如果找到我弟弟了,就带他来给你看啊。” 徐行之的牙齿擦破了酸枣果皮,浓烈的酸涩气在口中溢开,他眯起眼睛,说:“……好啊。” 在山中淹留至午后,徐平生随卅四一道下了山。 临行前,卅四把徐行之拉到一边,说:“行之,你不必太过介怀。徐平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清醒上一日半日。要是哪天他突然跑上山来闯阵,喊着让九枝灯把你还回来,到时候记得给他开门,告诉他你回来了。” 说到此处,他耸一耸肩,看向在山路旁的林道穿行忙碌的青年,唇角隐隐噙起笑意来:“……虽说等那阵清醒劲儿过去后,他定是又什么都记不得了,但总是聊胜于无的。到那时我会随他一起回来,我们下一次比剑,便约在那时好了。” 风陵山的冬日也是青翠的,春意更是来得极早。在二人说话间,从刚才起就在林间钻进钻出的徐平生跑了过来,手中捧着满满一束正在酝酿花苞的山花,新鲜的冬泥还成团地聚在根部,随着他的动作窸窸窣窣往下落。 他越过徐行之与卅四,径直走到披着外袍、歪靠在通天柱侧陪徐行之送客的孟重光面前,不由分说地把花推至他怀里。 孟重光捧着一把沾泥带水的花苞,眨巴眨巴眼睛,颇为不解。 徐平生没头没脑地道:“……你要对他好啊。” 他送花的动作像是在贿赂孟重光,但听口吻却更像威胁。 孟重光却很明白他的意思,将不正经的站姿扭正,把花抱在胸前,认真点头:“……我会的。” 卅四上前一把勾住了徐平生的肩膀,顺势对徐行之一摆手:“行了,就送到这儿吧,啊。走了。” 二人顺着山道走了下去。 徐行之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身影渐行渐远。 孟重光捧着绿油油的花叶子走上前来:“师兄,回殿吧,午后起风了,小心冷着。” 徐行之收回目光,随之转身:“……不是说靖安一带有尸宗出没吗?我与曲驰约好了,晚些时候会去剿除,你留下守山便是。” 首恶罪魁尽管已经伏诛,当年那些作乱之徒亦没有轻纵的道理。 孟重光轻声撒娇:“师兄不要去,我去。”他把那一把绿叶亮给徐行之看,“我都答应师兄的兄长了,要对你好的,怎么能叫你劳碌?” 孟重光不显摆还自罢了,等徐行之目光一扫、发现他胸前泥污一片后,立即毫不留情地戳了戳他的脑门:“看看!也不小心着点,衣裳都弄脏了!” 孟重光被戳得往后一倒,随即不倒翁似的一弹,拱在了徐行之肩上,偌大的个子生生被他作出一副柔情似水的小猫相,配着他那美艳如神的脸倒也不违和:“弄脏了,师兄就帮我洗呀。左右我们已做好约定了,我主外,师兄主内;杀人我来,救人你来。” 徐行之可不记得曾和孟重光做过这样的约定,不觉奇道:“……救什么人?” “拯救世人呀。”孟重光吻了一下徐行之的耳朵,声音酥得叫人心软,“师兄好好养着我,把我这只为非作歹还会杀人的妖物关在风陵山,可不就是拯救世人、功德无量吗。” 徐行之愣过后,粲然地笑开了:“也对。” 领下了这份任重道远的任务后,徐行之抬起右臂,搭住那身软嘴甜的老妖精的肩膀,说:“进去吧。更衣后我们一起出发去靖安。” 孟重光想了想,没有拒绝,目光调转后,落在了徐行之从长袖中垂出的木手上。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事,抿唇乐出了声。 徐行之看向他:“怎么了?” 孟重光伸手握住了他的木手,暗自发力捏了捏:“师兄,我还有一个礼物打算送给你。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我做成了,再给你一个惊喜,可好?” 在二人切切察察地说着些蜜语甜言时,卅四与徐平生早已走出数十尺开外。 卅四一扫送徐平生回风陵来时的沉默寡言,话比往日稠出了一倍。 徐平生被他吵得耳朵疼:“你不要说话了。像喜鹊,吵死人。” 喜鹊又不是骂人的话,还挺喜庆,卅四便不跟他计较了,搂住他的肩膀,难得好脾气地征求他的意见:“你说,咱们去哪儿?先去漓江玩一圈吧。我听说那里山好水好,也养人。若是有人来寻仇,在山水里比试也挺诗情画意的。” 徐平生颇不赞同:“若是打起来,岂不是平白污了人家山水风光。” 卅四其人颇有几分贱性,徐平生不叫他去,他便果断拍下了板:“决定了,咱们就去漓江。” 徐平生瞪他:“你既已决定了,还多此一举问我作甚?” 说罢他就扭过头去,还没出山,就先和身边人闹起了脾气。 卅四却不气,反倒越看徐平生越顺眼,觉得这个旅伴真是合极了心意,贱皮子地搂住他的肩膀,朗声笑着往山下走去。 徐平生心中不快,一是因为卅四言行着实欠揍,二是因为心中还存有一点心事。 ……在他看来,那个像极了自己弟弟的人,应该配一个性情温平良和、会过日子的女人,腰宽胯大、白白胖胖的,能生养,也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如果他一定要喜欢男子,前些日子与他们同去且末山的那个姓曲的师兄就很不错。 ……可为什么一定要是这个看起来只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小白脸呢。 徐平生很是替他愤愤不平,但眼见二人难舍难分的样子,他又说不出棒打鸳鸯的话来。 退一万步来说,他又能以什么身份去管这样一个陌生人呢。 因此,虽然小白脸看起来非常不可靠,但自己已送了花给他、且暗暗表明徐行之背后有自己撑腰,他就应该不会欺负徐行之了吧。 这样想着,徐平生挺了挺腰杆,回首望向山门处。 与此同时,一线灵犀在即将踏入山门的徐行之心间闪过。 他回头一望,恰与徐平生四目相接。 徐行之脑后所束的缥色发带顺风扬起,徐平生一头掺白乌发也被同一阵风掀起,迎风翻飞。 二人均是一愣,旋即相视一笑,目光生温。 很快,他们各自回过头去,背向而行,一向山,一向水。 然而山水轮转,终有一日,必会重逢。 来日方长 徐平生连根带泥掘起的山花被徐行之种在了院中,那一把花在风里被温养着,在天定十七年的三月初绽出了鲜妍的春花。 多年前,鬼道所属的鸣鸦之国因为肆意屠戮百姓、酿万千孤魂恶鬼,遭天下唾弃、四门清算,终落了个覆灭殆尽的结局。 现如今,魔道的尸宗、血宗亦重蹈了前者的覆辙。 孙元洲在二月初的时候便引赤练宗全宗,向四门分别呈送了书信,书信中言有修好之意,实则是在暗示归降。 收到书信后,徐行之与曲驰等人特意去见了一次孙元洲。此人身着灰袍,一双灰眸沉静得很,不卑不倨,进退有度,着实是个稳妥人物。 经协议,魔道原总坛方圆三百里内被暂标为安全地带。魔道弟子在其间活动,四门不会前去干扰。 若还有魔道弟子打算归降,尽可自行前往魔道总坛,一旦在总坛落脚,便不能再行炼尸化人、淬毒养蛊之事,孙元洲身为新任魔道之主,需得为总坛之内发生之事负责,如再次出现乱象,四门可以随时撕毁盟约。 孙元洲一一允诺,但也并非全盘顺受。他表示,自己不会像前任宗主一样送质子前来,但会亲自定期来山中拜访,以安四门之心。 左右徐行之他们对质子也有了忌惮之意,便默许了孙元洲的提议。 待诸事议定,徐行之随口问了一句:“……为何还要选故地安坛?” 孙元洲闻言,眼睫微微垂了下来。 他的年纪明明大不到哪里去,言谈举止却总带出一股长者似的悲悯之感。 孙元洲轻声道:“山主世上已无血亲,总要有人替他结庐守灵才是。” 知道此人心中有所信仰,徐行之便不再说话,任由他去了。 既有一门主派倒戈,其余流散在外的魔道支派就都三三两两地活动了心思,有些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总坛,有些则直接抛弃了总坛,宣称自己才是魔道正统,学不来赤练宗的奴颜婢膝,绝不降于四门,妄图以此招徕信徒,趁机扩大势力。 这些靶子既是立起来了,就是欠揍。 而在徐行之与孟重光率弟子掀了几座山后,悄悄转投魔道总坛的人便更加多了。 大势已去,新势将成,就如同当日老四门覆灭一样,谁也无法阻拦新四门这颗新星冉冉而起。 三月初三,新四门的宣成典仪便要召开了。 在此之前,扫清魔道作乱之徒、整理四门新名册、重设封山阵法、主持重修再建等诸样俗务,桩桩件件都忙得人脚打后脑勺。 放在徐行之殿内的犀照灯被重新点燃,日夜无休地释放出犀角异香。曲驰、徐行之与周北南的幻象并作一处,各自忙碌,并时时商量门派事宜、互通有无,好像所有人都淡忘了,犀照灯其实是有第四盏的。 然而,在二月中的某天,三人正各自处理门中事务时,一道透明的涡旋气流于虚空中浮起,状如黎明时分于瓦蓝天幕上亮起的白太阳。 徐行之、曲驰与周北南不约而同地抬首望去,谁也没有说话,谁都明白自己现在的期待有多么荒诞。 白太阳渐渐被气流冲散,幻出一个淡淡的人影来。 来人身着一袭青蝉羽衣,腕戴雷击枣木阴阳环,鬼面冷彻,掌中捧灯,正是已更换了清凉谷上等品级服饰的陆御九。 他的幻影立在房中,略带茫然地四下顾盼。 他先前听说过,四门首徒是凭靠着一盏灯联络的,但他因为品阶太低、无法进入温雪尘的住所,是以不晓得这盏灯是什么模样。 当年魔道冲入清凉谷大肆屠杀时,温雪尘昔日居所被洗劫,灯盏倾翻在地,但大抵是此灯为徐行之亲手所制,式样太过难看,委实不像是一件有玄妙的宝物,便被不识货的魔道弟子当做凡常之物,信手塞进了偏殿存储杂物的小室内,直至今日才被打扫的内门弟子翻出,呈送给了陆御九。 见到三人目光中隐含着的期望纷纷落空,陆御九面具下的一张脸轰然烧了起来,郑重且羞愧地下拜道:“清凉谷新任谷主陆御九,拜见三位师兄。” 徐行之笑道:“嗨嗨嗨,跟我们客气干什么?起来起来。清凉谷现在的状况如何了?” 只消三言两语,徐行之便将气氛从莫名的低落中拽出,而在他轻松调侃的语气间,陆御九也快速地走出了尴尬,将犀照灯安置在桌案之前,走到温雪尘过去惯用的书桌前,动手在旧砚中研磨出新墨来。 徐行之含笑低头,批阅的朱砂笔却停了下来。 他听到了轮椅的嘎吱嘎吱声,从遥远的过去响到了现在,余光中仿佛有一丝白发自门口飘过。 徐行之心中一悸,不觉抬目看去,却见是一线绿柳新芽被风吹动,丝绦般流于春日晴空下。 徐行之转头看去,发现周北南与他是一样的怅然若失。 他盯望着温雪尘旧日桌案上摆放的卷缸,恍惚地想着,不知温雪尘当年一笔一划写给小弦儿的情诗还在不在那里。 三人之间,唯有曲驰埋首阅卷,神情淡然如常。 他比徐行之年长四年,比周北南年长两年,这短短的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异常沉稳的光芒,似是温和,又似是无情。 时间悄然而过,转眼便到了桃花盛开的三月初三。 新四门落成典仪将在风陵举行,曲驰向来行事稳妥,绝不误时,在此等大事面前更不会懈怠。 早在三日前,他便将留守丹阳峰的人选定了下来,并安排好了随行至风陵与会的弟子,刚刚构建好的丹阳新阵也请陆御九来检查过,确保即便自己离山后有魔道余孽前来捣乱,丹阳峰留守弟子也有百分之百的取胜之机。 在将山中事务厘清后,曲驰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打理了一番,束发戴冠,换上了一身正式典仪时才会上身的厚重朱衣,纨素玉带将腰身松松束起,自铜镜中看来,委实是一个潇然端庄的君子模样。 待穿戴完毕,他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他拎起水壶,来到窗外,一边为他的小桃树浇水,一边在心中想着几个时辰后的典仪流程。 在浇水完毕后,他未加细察,转身欲走,心中仍惦念着典仪之上该说些什么。 突然,他觉得衣带被什么东西自身后勾了一下。 感受到那小心翼翼的拉扯,曲驰不经任何思考,唇角便勾起了浅淡笑意:“陶……” 话音戛然而止。 他身后空无一人,牵绊住他衣带的是桃树低处新生出的一条小细枝,形状活像是一只过分纤细的手指。 曲驰从刚才起便一直在思考典仪之事,如今定睛看去,才发现小小桃树之上,绿意已经咕嘟嘟从枝头冒出来,枝头开出了粉白色的细花儿。 比起已经开遍群山的桃花来说,这小小的一两朵花看上去无比孤独弱小,像极了陶闲本人。 陶闲便是这样的,从不敢碰曲驰的手。若有事叫他,不是小声地叫着“曲师兄”,便是动手勾住他的衣带或袖口,小心翼翼地摇着,生怕冒犯了他。 ……他开花了。 曲驰怔怔地想:他开花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他返过身来,伸手捧住了那红意绽放的细枝,拈花相望,那花也努力地偎依在曲驰掌心里,不知是风动,花动,还是心动。 少顷,一滴眼泪自曲驰眼中滚出,一滴,又一滴。 望着这朵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小花,他想到了陶闲,想到了十三年前的漫山桃花,想到了四门弟子的鲜血,想到了在蛮荒黄沙中埋葬的故友。 向来把自己当做一座山的,沉默、可靠、温柔、包容的曲驰,在一朵孱弱的小花前,落下了从未在人前落下的眼泪。 半刻后,林好信的身影在殿外出现。 他对着曲驰立于花树下的背影施以一礼:“师兄,是时候动身启程了。” 曲驰背对着他,并未转身。 林好信有些奇怪:“……师兄?” 曲驰仍是背对着他,但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稳重:“……就来。” 他转过身来,放下水壶,自窗侧取下玉柄拂尘,麈尾一摆,搭于臂上:“走吧。” 除了眼角微红外,曲驰面上已再无任何伤感之象,似是温和,又似是无情。 典仪是在正午时分开始的,与会的清凉谷弟子,包括立于高台之上的周北南,额心都燃着一枚紫气蒸腾的刻印,以确保他们在日光下仍能行动。 风陵山青竹殿前,四门各弟子分立四处,形制森严。 周望卸去双刀,身着一袭青衣,立于清凉谷队伍之前;孟重光换上了风陵弟子的服饰,元如昼则披一身漆黑斗篷,分别立于风陵山队伍的一头一尾。 徐行之、周北南、曲驰、陆御九四人身处高台之上,曲驰主持,宣布新四门落成,各分四部,一切规矩均依以往,不加太多更改。 一切看似没有改变,但所有人心中都难免响起一声叹息。 ……十四年了。 羲和驾着金车,已走过了整整十四年光阴。 好在四门终于再次聚首,好在少年未老,精魂犹在。 典仪眼见行至末尾,曲驰扬声道:“请风陵山新任山主徐行之为新四门题字。” 题字之举,本该由年岁地位更高的曲驰执行,然而徐行之身怀神器世界书一事天下尽知,由他动手题字,比起旁人代笔,更有着一番寓意。 徐行之闻言,迈步出列,右袖轻轻一抖,露出了一截皓腕,原先套连在断肢上的木手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骨肉鲜活、灵动自如的右手,腕上系了一条缥色的轻带,掩住了连接处的伤疤。 底下有别门弟子轻声惊呼起来,然而与徐行之熟识的人均露出了会心的浅笑。 为了给徐行之接回这只手,孟重光可谓是煞费苦心。手回来后,虽是不能再舞剑持刀,但提笔写字是绝无问题的。 徐行之自腰间取出“闲笔”来,而身处台下的孟重光心领神会,将手中所执的一卷雪绫高高甩出,抛挂至一挑青玉竿上。 雪绫凌空翻落滚下时,徐行之踏风而起,“闲笔”化为饱蘸青墨的毛笔,在绫缎上留下一串潇洒隽然的草书。 徐行之翻腕收笔,反手将笔横咬入口中,重新落于高台之上时,发带御风,翩然若神。 孟重光近乎痴迷地看着徐行之的一切动作。 而在徐行之身侧,那旗帜似的绫缎被风掠起。 世界书,载历史,记往事,其功用等同于一本史书。 史书往往是由工笔写就,但徐行之偏偏最爱草书,于是在笔走龙蛇之下,流出八个墨汁淋漓的大字: “来日方长,与世无疆。” 作者有话要说:八字题词,化用于梁老的《少年中国说》。 一句话简介中的“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同样出自于梁老之手。 《反派他过分美丽》正文今天正式宣告完结啦~ 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打算等到把番外填完再安心地说道说道~ 接下来放送的是番外内容。番外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回溯篇】,一部分是【现实篇】。 回溯篇章里的主角是保留全部记忆回到仙魔大战前夕、努力逆天改命的清静君,没什么逻辑,就是想全一个写风陵日常的梦qwq 但是需要提前预警一下——卅罗也会作为重要人物出现。 关键词:单箭头,be,求而不得。 师父父不会心软,不会和卅罗发展恋情。 也算是一个虐渣(?)篇章。 介意这个辣鸡的不要点进来骂作者,在这章下头骂他就行了qwq 自动订阅的妹子可以取消自动订阅,等番外二【现世篇】的时候再来呀。 番外一(一) 入夜的宝安山乌云密集、小雨淅淅,天边隐有电火流过,好在雷声并不刺耳,闷闷的,像是天公的鼾声。 小清观的一处禅室前,一名身量修长的青年修士正与另一名着青衣、戴阴阳环的修士细语低声地议论着些什么。 前者形容肃穆,几乎是将“不苟言笑”四个字写在了五官之间:“按我构想,宝安山的巡逻防守需得再加强一倍。魔道之人随时会发难;青云山老君观覆灭的前车之鉴绝不可复蹈!” 青衣道士亦被他的肃然之色感染:“是。清凉谷的阵法已在山周层层布下,老君观既已全军尽没,小清观便成了战线最前沿的位置,不容有失。” 言及此,青衣道士的语气稍稍轻松了些:“好在无尘来了。有他在此坐镇,各门弟子也能安心些。” 前者却很不赞同道:“尽管师兄身在此处,四门弟子心中也该绷着根弦。师兄这几日夜夜熬着,提防来战,我恐他身体难以支应,刚刚才劝他去休息片刻。如果魔道之人趁此时……” 话音未落,禅室内陡然传来一阵器皿碎裂声,紧接着就有人赤足下了地,咚咚的足音一路从榻边响至门前。 伴随着一阵闷雷滚过,门轴吱呀一声被拉开了,清烛光芒自门中人身后透出,勾勒出一个鬓发微乱的虚影。 来人喘息微微,似是从梦中醒来,尚不知今夕何年。 那面容肃穆的道士神情一变,几步上前:“师兄,怎么了?” 来人不答,只顾扫视四周景象,额上尽是细汗,目光游离许久,才停留在了眼前人脸上。 他梦呓着:“溪云……可是溪云吗?” 广府君岳溪云皱起了眉,伸手欲搭上他的额头试一试温度:“师兄,你是发梦魇了吗?” 他的手刚伸到一半,便被来人一把握于掌心。 当真真切切地碰到那双生满剑茧的手时,来人平素懒洋洋的下垂眼间难以抑制地现出狂喜之色。 岳溪云向来不爱在人前与旁人行太过亲密之举,现在被抓得动弹不得,脸上的肃穆之相都要挂不住了,出于礼节又不好强行挣开,只得拧着身子,悄悄转动手腕,试图脱身:“师兄,扶摇君还在此处……师兄!!你莫不是又偷偷吃酒了?!” 可来人却再没有往日偷饮酒后被自己抓包时的心虚,坦荡荡地承认:“是,我吃醉了。” 岳溪云:“……” 在他好容易压下一口怒气、准备好好加以劝诫时,来人却出声打断了他:“溪云,我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岳溪云眼前一黑:“……” 在这等紧要关头师兄到底吃了多少酒?! 他连话都不大想说了,但来人却满怀希望地追问道:“……是征狩元年,可对?” 片刻之前。 当清静君岳无尘在卧榻上睁开睡眼时,入目的一切仿佛蒙上了尘雾,待雾气渐渐散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是一缕虚魂,手脚俱在,六识俱全,身上甚至还沾染着桂花酿的浅香。 他翻身坐起,呼吸一分分急促起来。 ……他记得这里,记得这个闷雷如群虫嗡鸣的雨夜,记得在遥远的过去,他在困倦已极的情况下,在这间小小道观间倒头睡过一觉。 他在慌乱与欣喜交织的情绪之中打碎了一个茶盏,挣扎着跑出禅室,与岳溪云说过两句话,便抬步闯入微微细雨之间,眯起眼睛看向禅室楹联。 小清观位于宝安山南麓,此地特产桂花,桂花酿更是闻名于千里之内,因此,嗜酒如命的他在选择歇息之所时,一眼便看中了这么一副专写桂花酿的楹联。 “喜得天开清旷域,宛然饮得桂花酒”。 岳无尘眼中飘进了寒雨,却觉得眼周隐隐发起热来。 ……的确是这里。 他回来了。 来不及去细想自己为何会重归仙魔之战爆发的征狩元年,岳无尘一挥袍袖,招来佩剑“缘君”,翻身跃上。 岳溪云呆愣半晌,如梦方醒,上去一把揪住了岳无尘未能束紧的腰带:“师兄,你要去哪里?” 岳无尘的回答简短有力:“回风陵山。” 岳溪云瞠目:“……师兄,卅罗所部血宗已在不远处,随时可能来袭,你回山是有何紧要之事要处理吗?我代你去便是!” 岳无尘给出了一个叫岳溪云头大无比的回答:“……溪云,你放心,魔道今夜绝不会来。” “师兄是如何知晓……” 但岳无尘已无暇再回答他的问题。他心中满满牵挂着另一个人,纵身跃于剑上时,甚至连外袍鞋履都没有穿上。 岳溪云眼看无法阻拦他离去之心,只好疾声唤道:“师兄!穿鞋!” 岳无尘连他这句话都没有理会,便化为一道清风,彻底消失在二人眼前。 岳溪云嘴唇开合几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背上也滋滋冒出热汗来。 这根主心骨一去,他心中更是惴惴。 扶摇君亦对清静君的举动惑然不解,但注意到广府君脸色难看后,马上尽力宽慰道:“清静君不拘小节,然而在大节上进退有度、从不有亏。他这样匆匆离去,应该是真有什么急事要做吧。” 岳溪云扶额来回踱了几步,下定决心,狠狠一顿足:“罢!师兄离观之事绝不可对弟子们提起!今夜我亲自守观,若是魔道来袭,我便率部与他们拼了!” 扶摇君顺着他又安慰了几句,心中却不再如油煎似的惶恐不安。 方才清静君离去前留下的那句话实在是太过笃定,仿佛他已有万全把握,确信魔道不会在今夜袭扰。 风陵山间,少年徐行之正坐在正门门槛上,翘着脚,手持一柄竹扇赏雨。他因为火气健旺,并不惧这雨夜清寒,便把外袍脱了,随意系围在腰间。 徐行之道行尚浅,虽有首徒之尊,却不像丹阳峰明照君座下之徒曲驰一样已有独当一面之能,所以广府君在清点弟子时,经过细思考量,选择让他留下守山。 今夜与他一道值守的几名弟子只是下阶品级,还摸不大清徐行之的脾性,只知道师父对他格外疼爱,心中便更生出几分忌惮来,一个个都把自己当做了树墩子,闭口不语,生怕触怒这位性情不明的首徒。 徐行之枯坐一会儿,见无人同自己讲话,着实无聊,索性自顾自先开了腔:“你们站着累不累啊?” 众弟子不敢言声。 徐行之捏拢竹骨,一下下敲击着掌心:“何必这般苦大仇深的呢。若是魔道来犯,远方探哨定会释出讯号,并启动封山大阵。咱们心中绷着根弦儿,时刻紧张着便罢了,若是一味放在面上,反倒容易惹得人心不安。你们说可对?” 徐行之说话带笑,听起来便令人心生愉快,众弟子虽然疑心他是年龄尚小、不知事情的轻重缓急,但都或多或少地被他安然自在的腔调安慰到了。 徐行之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突觉一阵灵风扑面而来。 在所有弟子反应过来前,徐行之手中的竹骨折扇已然变换了形状,利刃随着他的手铃摇动之声破鞘而出,直对虚空,剑鞘索性被他信手甩掉了。 他掌中之物是近来突发奇想制作出来的宝器,能够随心幻形,但现在只做出了个雏形来,也仅有三四样花样可变。 徐行之屏息凝神、严阵以待了片刻,紧绷起的肌肉便松弛下来。 ……他已辨明那熟悉的灵力来源于何人了。 然而,他的笑眼才刚刚弯起,来人便从“缘君”剑上纵身跃下,赤足急行几步,不由分说,一把将徐行之拥入怀间。 徐行之猝不及防地被清静君抱了个满怀,墨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颇为疑惑:“师父……师父?这是怎么了?” “行之。”他听见清静君的嗓音隐隐发颤,“行之……” 他发间微潮,睫毛轻颤,上面挑着两三颗细小的水珠。小雨将他薄透的里衣完全浸湿,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分明的胸腹肌肉。 不知为何,徐行之从向来无忧无怖的清静君身上感知到了某种异常悲怆凄凉的情绪,这种情绪感染到他身上,叫徐行之心中也跟着不好受起来:“……师父……” 清静君抱住他,一言不发。 在那昏天暗地的十数年里,他身处孟重光的储物戒中,有知有觉,有思有想。 他听过徐行之在酒巷间的痛哭失声,听过四门覆灭的悲讯,听过蛮荒的风沙和弟子们的悲鸣。 他知道因果的流变,他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还有余力挽回一切的时候。 不待徐行之继续发问,清静君便伸手握住了他的右腕,不由分说地捋下了那枚六角手铃,攥于掌心,一把捏了个粉碎! 徐行之一愕:“……师父?” 确定那铃铛已在他掌中化为齑尘,清静君才暂且放下了一颗心,用唇轻碰了碰少年乌密的浓发:“……行之,抱歉。” 徐行之依偎在清静君温暖的怀抱中,并不知他是为何而道歉,但却能感知到他那满腔的温情与疼惜。于是他按下了心中的好奇,不再追问师父为何突然从仙魔之战的主战之地连夜返回,任由他抱着,还趁机卖乖撒娇地蹭了两蹭。 清静君笑了,抚了抚他的额发,默许徐行之可以在自己怀里胡作非为。 守山弟子品级均为下等,哪曾这般近距离地见到清静君的真容,一时间个个哑口失声,只满腔惊异地看着那据传是四门新一代中最强大的人,像是拥抱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珍之重之地拥抱着他的徒弟。 徐行之尚未能察觉四周弟子们的惊讶与羡慕之情,他转了转手腕,只觉那处空落落的,怪不习惯。 ……他还蛮喜欢那枚铃铛的呢。 而在距小清观五十里之遥的青云山中,一名身着深紫色袍的男子引颈满饮了一杯桂花酿,舔一舔唇,似是对这滋味很是喜爱。 魔道之主廿载看他这般肆意纵酒,不觉忧心:“二弟,这眼看着大战在即,你若是吃醉了,可怎么办?” 被他称作“二弟”的人肤色呈天然的浅黑,但却不减他半分俊美邪异之色,鸦青色双眸冷光湛湛,满是讥嘲之意:“这酒也能醉人?再说,什么‘大战在即’?你不肯乘胜追击,口口声声‘战机’、“隐忍”,索性你等你的战机,我喝我的酒得了。” 廿载对自己这个毫无筹谋头脑、只晓得乱来一气的弟弟卅罗无奈之至:“四门前几日受到重创,小清观最近定是守卫森严,咱们何必去碰这个硬钉子?不如等待他们守势转疲,我们再……” 卅罗咧嘴一笑:“钉子不硬,碰他还有什么意思?” 廿载听他满口荒唐,实在不能容忍他再滥饮下去,伸手把他的杯口按下:“卅罗!你给我听好了,风陵山岳无尘也来了小清观,下次短兵相接,你十有八·九会与他对上。他在十数年间均位列四门天榜榜首之位,你可不能轻慢,听到没有?!” “笑话。”卅罗撇一撇嘴,蔑然道,“正道那群臭道士,擂台比武也讲什么‘点到即止’。不见血,不杀人,比武又有什么趣味?再说,天榜第一又如何?一群羊在羊圈里打架,胜出的头羊难道就能赢过狼?” 说着,他把廿载的手掌拂下,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这排名第一的小羊羔,与其他的有何不同。” 番外一(二) 广府君一颗心悬荡荡地提到了后半夜,清静君总算从风陵山赶回来了。 他赤脚去,赤脚回,因为走过不少山路,双足上多了几块青紫,一身被淋了个透湿。 见此情状,广府君暂且收了说教之心,先从山溪里汲来清水,烧热,伺候他梳洗濯足。 清静君解了上衣,蘸了热水擦洗身体,把浑身擦得热腾腾的直冒白气。 广府君自小与清静君共同起居生活,年少时更是抵足而眠,早见惯了他不着衣冠的模样,便留在屋里没走。 他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润过喉咙,为一场漫长的说教做好了铺垫:“师兄,你去哪儿了?” 清静君坦诚回答道:“想行之了,就回风陵看一看。” 广府君一口水呛了出来,咳嗽连连:“……徐行之?” 清静君用毛巾撩起水来,擦拭自己已久违了的躯干:“嗯。” “师兄!”广府君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为着一个徐行之,私离重地……” 清静君打断了他:“溪云,他值得。” 残缺一手、孤身一人,面对已获取压倒胜利的魔道,仍要回到风陵山为师门复仇的徐行之,值得自己为他做任何事情。 广府君察觉到清静君有些不对劲。 ——以往师兄就算再宠溺徐行之,在自己批评指责时,也多是和风细雨、不露声色的偏袒回护,从未这般直截了当。 广府君试探着问:“……师兄,你究竟怎么了?” 清静君不愿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是怕广府君不信,而是怕泄露天机、招致祸患,只好寻了一个借口:“师父今夜托梦于我了。” 听到师父赤鸿君的名号,广府君一凝:“师父说了些什么?” 清静君缓声道:“世界书……并非是我们想象中的大能之物。” 待清静君濯尽身体,把带有青紫瘢痕的双足浸在水中时,他已把自己前世所知尽数告知了广府君:“行之体内的世界书只是残体,并无落笔成真之效;我们先前那般防备他,对他实在太不公平。” 广府君知道,师兄虽是荒唐,但对赤鸿君向来尊崇有加,不会顶着师父名号信口编纂,又听清静君将诸样细节讲得真切无比,便生了几分动摇之意,闷声静思,不再言语。 ……四门神器无一是真,这个事实无疑将广府君心中最后一条退路也堵死了。 半晌之后,他幽幽叹了一声:“……若此次魔道得势,我们未能守住师父留下的基业,就算身死魂消,也难赎其罪啊。” 闻言,清静君抚拭佩剑“缘君”,镇定道:“守得住的。” 广府君只当师兄是在宽慰自己,兀自道:“师兄,你尽管安心。没有神器傍身,我还有腰间佩剑,还有我这条性命。……我会用命守卫风陵,至死方休。” 清静君知道广府君所言非虚。 上一世,岳溪云确实是战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刻。 在蛮荒的尸山间,孟重光杀了他十数回,都没能认出那啖人肉、吃人心的怪物是谁,但清静君与广府君自幼长于同门,同袍连襟,怎会认不出那是何人? 清静君心中生痛,面上却不肯显露出分毫异样,慢条斯理地玩笑道:“溪云的性命,还是留着打理风陵俗务吧。不然徒留我一人在世,无人管我饮酒与起居,岂不是大大的坏事?” 广府君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挂不住脸,好好的一腔豪情壮志都变了味道,不禁嗔道:“师兄今日怪话太多,定又是饮酒太多之故,战前切莫要再沾酒了。师兄的酒壶在哪里?我暂替师兄保管。” 清静君笑:“……你搜呀。” 广府君没想到此时清静君还能生出玩闹之心,气道:“……师兄!” 清静君满眼温柔地盯望着广府君,立即叫后者没了脾气,认命地啧了一声,脱鞋上榻,将被褥一一翻开,认真检视,口中仍是絮絮叨叨:“饮酒于身体不利,对修持己心更无半分好处,师兄还是早日戒了酒为好……” 清静君闭上眼睛,静心倾听,只觉这亲切的唠叨声宛如天籁。 ……故友亲朋既已见过,仇敌也该去会上一会了。 三日后,半夜寅时两刻,正值人睡得最熟、精神最惫懒之际,魔道廿载率大部魔修,直奔宝安山。 他算准四门修士连日来精神紧绷,随时准备应战,应该已是疲劳至极,谁想甫一照面,廿载便隐隐变了颜色。 ……四门弟子竟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个个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布阵之慎、防卫之严,竟像是早已知道了魔道众动身的时辰,只张开一个口子静等着他们钻入瓮中。 廿载苦心等待了那么多日的战机,如今看来竟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正疑心是不是魔道中出了叛逆之徒,便瞧见对面阵法让开了一条通路,从中缓步踏出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清静君身着一袭流云素衣,腰负长剑,不像剑修,倒十足是个文士君子的模样。 卅罗对于四门的严阵以待感触不深,但与清静君刚一照面便乐了:“哟,好一只细皮嫩肉的小羊羔。” 廿载虽不想轻慢对手,但眼前之人千真万确是个美人胚子,气质文弱,身形也不魁梧,着实不像传闻中所说那般英武。 卅罗一笑,干脆对他品头论足起来,声音还不算小:“穿这么松垮的衣裳还能瞧见屁股,挺翘的啊。” 清静君近旁的弟子们听到对面的魔头胆敢如此折辱自己的尊长,立时骚动起来,但清静君却只是将右手按在剑柄上,心如止水。 上一世,清静君同卅罗交战时,根本没去注意卅罗相貌几何,只记得其人骄狂张扬,如今细细看来,果真是个除了一张脸外一无是处的人。 但他却并不急于动手,只在心中反复计量着利害: 上一次交战时,自己斩杀了他的肉躯,卅罗的元婴遁出,被其徒六云鹤收去,然而世上能容他元婴魂魄者寥寥无几,因此他游荡凡世十数载,好容易才钻到空子,悄悄利用了九枝灯,成功夺了自己的舍。 所以问题来了:他应该先斩杀六云鹤?还是斩草除根,直接搅碎卅罗的魂核了事? 卅罗看那小羊羔目光平静淡然,愈加起了调戏之心。 他一步跨出行伍之中,明知故问道:“姑娘,敢问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啊?” 卅罗身后的魔道众弟子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卅罗此言也并非无的放矢,眼前之人除了一头盘得整整齐齐的云发外,毛发看上去稀疏得很,下巴处连青茬都不长,光溜溜的活像个小娘们儿,却又有寻常小娘们儿没有的矜贵清雅,让人有种拔去他的发钗、把他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冲动。 在嘲笑声中,清静君并不为所动,慢吞吞道:“在下岳无尘,特来求教。” 卅罗为他文绉绉的回应嗤笑一声,心中轻慢之意更盛。 倒是跟随在清静君身后的广府君又察觉出了些不同寻常之处。 ——仙道中人向来对外报号,一般是山名在前,道号居中,名姓在后,若要在正式场合向人请战,师兄这等身份,在这等场合下,该报的是“风陵清静君岳无尘”。 单单报一个“岳无尘”,于规矩不合,听起来不像是替天行道,倒像是来报私仇的…… 不及他想完,卅罗一展长袖,一柄青铜古剑毒蛇似的自他袖间钻出,直朝清静君腰身处咬去! 他此招并无杀意,只是想在阵前挑落他的衣带,好叫岳无尘丢个面子,然而剑势一路奔袭而去,却落了个空。 卅罗一愣,眼前陡然闪过一道青红色光,不妙的预感野火似的轰然在他心头弥漫开来! 他向前合身一滚,堪堪避开,颈侧却还是有一线寒意掠过,紧接着便是一股热流喷溅而出。 只消一瞬,清静君竟鬼魅似的飘至卅罗身后,身纵成云,剑落成火,险些径直把卅罗的头颅削掉! 清静君不动则已,一动之下,卅罗便知此人绝不是如表面一样文弱可欺。 他收起了轻视之心,将青铜长剑引接入掌中,周身腾起血雾,如火龙狂舞。 血宗之雾是由血宗灵力结成,含有奇毒,一旦入眼便有失明之虞,且有吸取灵力、为己所用之效。 清静君记得,当年与卅罗第一战中,卅罗便利用了西北风势,一面令他无法近身,一面任血雾飘入四门弟子的行伍中,险些酿成了大灾祸。 卅罗于血雾中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脖子,眸中鸦青色愈深,狞笑道:“……岳无尘,来啊。” 卅罗被轻易调离前阵,且不与他商量便结起血雾,廿载顿觉头痛,好在他们处于血雾逆风处,他刚想示意手下弟子趁机推波助澜,借风势进攻,就听得对面一名青衣修士先于他厉声喝道:“清凉谷弟子,风阵!” ……廿载抵死也想不到,四门弟子竟早已备下了风阵! 为何? 他们事先的进攻计划为四门所知,还能解释为内鬼作祟;现在卅罗擅自造下血雾,显然是随兴之举,为何仍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之中?! 廿载顾不得想上太多,疯了似的对卅罗喝叫:“卅罗!快将血雾收去!!” 然而,箭在弦上,风阵已成。 转瞬间,西北风势扭转为东南风,卅罗周身的浓郁血雾骤然散开,反向翻卷着朝魔道方向袭去! 而在护体血雾离开卅罗身体的一瞬,清静君便再次自侧面逼近卅罗,一剑斩下! 卅罗已无暇去管逸散开来的血雾,在青铜剑身勉强迎架住剑光时,他的耳畔响起了魔道弟子的惨叫。 前排弟子捂着红肿的眼睛,纷纷倒下,满地翻滚,廿载虽然退得极快,眼中也不免受了刺激,痒痛难当地以袖口遮眼,泪流不止。 见魔道前方被他们自己人的法术冲乱了阵脚,众弟子精神大振,分列于阵前的风陵山广府君、清凉谷扶摇君、丹阳峰明照君及应天川周云烈各各对视一眼,齐齐挺剑号令:“四门弟子,斩害!除魔!” 廿载涕泗横流,眼前模糊一片,听觉倒随之变得锐利起来。 ——他听得分明,杀声不止来自于正前方,还来自于两翼及尾后,杀声轰然撞了上来,将魔道行伍从中段悍然斩为两截! ……他们钻入了一个口袋阵?! 就连他们的行进方向也被对方算入其中了? 廿载眼前昏眩,耳闻着身侧弟子因为失明而恐慌至极的呻·吟呼叫,又听到前方剑吟如啸,心下骤乱,循着哀嚎声探去手去,一掌将两个暂时失明的弟子朝前推去! 喷涌的鲜血溅射到廿载身上,更激得他狂乱不已,抓住一切能抓住的肉盾朝自己身前抛去,直到退进未被血雾浸染的地带、被一干弟子手忙脚乱地护住,才卸了力气,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泥土上。 ……完了。 ……他带领着魔道弟子,闯入了一个精心谋算好的天罗地网之中。 待他从迷梦中满头大汗地苏醒过来,才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情来,失声大叫:“卅罗!回来!快回来!” 但阵前哪里还有卅罗的影子? 卅罗和岳无尘战入密林,又飞至空中,流动不息的剑火纵横交错,压逼得卅罗连句脏话都骂不出来。 该死的!这姓岳的是和自己有什么杀父夺妻之恨不成? 他尚未适应岳无尘飘若浮萍、灵动如魅的剑法,但他却像是与自己相识了多年,把自己每一记毒招都细心算到,并轻描淡写地化解殆尽。 卅罗始终逃不过那暴雨似的剑光,只得一路退避,从宝安山退至毗邻的怀宁山,他的青铜剑锋早已卷了刃,周身也被划出大大小小的剑痕血口。 他只得钻入怀宁山上的一片松林,期望能暂避其锋,然而清静君却并未如他所愿轻纵了他去,而是径直挥剑跟上。 剑锋惊鸿掣电,誓要斩断眼前一切所见之物。 灌木、树丛、松林,那些阻碍,岳无尘统统看不见,亦不放在眼中。 他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卅罗。 终于,一棵倒塌的松树擦过了辗转腾挪、一路逃跑的卅罗的后背,将他背后横劈出一道血口,将他的行进步速延滞了一瞬。 只这短短一瞬,岳无尘便欺近了他,一手持鞘抵住卅罗后颈,一手握剑,毫不留情地钉入他的肩膀,把他直楔进了铺满腐殖之物的泥土之中! 卅罗喉间一甜,却连血都来不及咯出,口鼻便被一齐封入泥里,卷刃的青铜剑刃打着转飞出,嗡然一声,钉穿了百年老树的树干。 卅罗本为亡命之徒,却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比自己还不要命的正道修士。 然而卅罗毕竟是卅罗,落至此等境地亦不肯轻易就死,将中剑的肩胛往上一顶,任由“缘君”穿肩而过,径直顶到了剑柄部,又暴喝一声,挣起身子来,将自己硬生生自地上拔起,横向一滚,一把摸住岳无尘襟摆,揽抱住他的腰身,用鲜血淋漓的剑尖朝他胸口扎去! 在电光火石间,岳无尘反应竟也丝毫不逊于他,徒手抓紧了剑刃,把锋刃做了铡刀,向他创口侧旁的血肉切去! 卅罗登时痛吼一声,眼睛里绽出大片血丝来,提膝去撞岳无尘的小腹,可无论怎样发力冲撞,他都像是撞上了一面沉默的铜墙铁壁。 鲜血从岳无尘掌心涓涓流出,而他似乎是觉不出痛苦来,将灵流聚集在卅罗丹元之处,旋即眼神一厉,纠集全身灵气,聚成一记重锤,直直捣入了他的元婴本体之中! 元婴受创,此痛绝非常人能够承受,卅罗双目瞠然,惨啸一声,浑身再无气力,瘫软了身体,知觉全无地昏厥过去。 岳无尘满手鲜血、鬓发凌乱地坐于林间,自从刚才狂战开始便抑在胸中的浊气这才涌出。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顺着脸颊滚滚涌流而下。 若是广府君在此,怕也是会被岳无尘这不要命的打杀法惊到。 ……这算什么? 岳无尘向来潇然洁净,舞剑时颇有翩然凌风的君子之态,何必要这样一身水一身泥地和人滚在一起? 街头摔跤也不过如此了。 但岳无尘只要一想到徐行之被搅碎的右手手骨,以及被钉于殿前白玉柱上时满眼的无措和绝望,便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只想从他那里把欠行之的全部取回。 ……待他真正冷静下来,卅罗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了。 卅罗不知道,他与岳无尘确是第一次交手,但岳无尘已与他战过不止一次,且在漫长的黑暗岁月里,他曾无数次地构想该怎么应对这名宿敌。 现如今岳无尘占尽了上风,且比上次杀死他的时间提前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报完私仇,岳无尘喘息半晌,重又变成了性情温驯的清静君。 他扶着树身慢慢站起,将流血的手掌藏于袖中,走到卅罗身侧,借着星光,垂眸看向那人染血的面容。 ……只需搅碎他的魂核,一切便能就此终了了。 但就在清静君单手将“缘君”自他体内拔出、准备动手时,眼前之人皱起眉头,面露痛苦之色,闷哼辗转片刻后,身体竟渐渐缩小了,血迹斑斑的袖袍也一分分变得空荡起来。 ……岳无尘骤然收剑。 这倒不是卅罗有意为之,只是体内元婴受到重创,为求自保、自行缩紧,是而才会引起躯体的退变。 就和当年九枝灯催逼徐行之、致使其躯体回到五岁时一样。 高约八尺的男人很快缩水回了少年时代。他看上去顶多十岁左右,身量不过四尺半,唇焦口敝,脸色煞白,口角隐有血沫渗出,一眼看去,倒着实是弱小可怜。 岳无尘心中一悸,引剑欲刺,却无论如何落不下剑去,割断那柔弱过分的咽喉。 风陵山有一条规矩,剑上绝不能沾染女子与孩童之血,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除恶务尽”的铁规。 清静君也不知,当孩童与极恶之人融为一体时,他究竟是要遵守前一条,还是后一条。 面对着那四肢微微抽动的小男孩儿,岳无尘踌躇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蹲下身去,捺住了卅罗身上几处大脉,凝聚周身灵气,潜入其体,将他体内魔脉一洗而空。 昏眩中的卅罗剧烈抖颤起来,口中发出小兽似的细碎呜咽,因为极痛,眼泪滚滚而出,把他泥污的脸颊洗得斑斑驳驳。 清洗大约进行了大半时辰,待鸡鸣欲曙时,清静君才将手自他痉挛发颤的前胸撤开。 ……他决定不杀他了。 卅罗今日一败涂地,修为尽废,灵脉遭毁,且魔脉都被他洗刷一遍,再无法修行任何魔道功法,体内元婴之力也失去了可供流转的介质,从今往后是再作不得恶了。 就让他在这里躺着吧。待魔道找到他,自会将他带回总坛好生养着。 清静君用左手将染血的剑刃收回剑鞘,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缩在衣服堆中皱眉低吟的卅罗,低头拂了拂落于襟摆上的污泥,纵身踏风,飘然而去。 在他离去一刻后,一队衣衫褴褛的魔道弟子鬼魅似的溜入了怀宁山中,领头的六云鹤挥手低声道:“各自散开,务必要把师父寻回!” 魔道弟子听话地散开阵型,分别寻找起来。 六云鹤身侧跟着个三角眼,见他额上凝有未干的鲜血,便殷殷地递了手帕上来:“……师兄,擦一擦。” 六云鹤心中烦乱,将他手掌一把推开:“滚。快去找师父。” 三角眼对此却显然不大热衷,小声劝说道:“师兄,我刚才听见有弟子议论,说瞧见岳无尘从怀宁山上离开了,除了袖口上染了点血外,到处都好好的……” 六云鹤脸色骤变,一个大耳刮子直甩了出去,一声响脆,把三角眼砸翻在地:“你再敢咒师父半句,信不信我下一刻就让你死得难看!” 三角眼捂住肿胀起来的半张脸,不再多嘴饶舌,舌尖舔着松脱的牙齿上涌出的血,腹诽不止: 那清静君全身而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相应的,卅罗现在不是死便是残。 如果死了,一了百了,倒是清净;如果没死,可就有热闹瞧了。 ——魔道之中,向来讲求成王败寇、实力至上,可不需要无用之徒。况且卅罗在魔道,亦不是什么得人心的人。 卅罗在采补修炼时,绝不找凡人。这倒不是他怜惜人命,而是在他看来,凡人和肉猪没有区别,只有那些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弟子才有资格供他采补。 与生俱来的修魔天赋让他有了骄狂的资本,弟子们常常被他喜怒无常的性情折腾得苦不堪言。若是触怒了他,啖心挖肝都是客气。 说白了,卅罗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恶徒,仙道憎他,魔道同样憎他,就连三角眼以前也受过他的害,挨过他的打。 三角眼舔着嘴里的伤口,无比期待能找到一个伤残难行的卅罗,自己会好好将他带回魔道,廿载和六云鹤在短时间内也定会妥善护着他,可一个软弱无用之人,又能博得多久的同情呢? 卅罗逐渐会被人抛至脑后,到那时候,有的是人想要好好“伺候”他。 又过了小半晌,一名进入松林的魔道弟子蓦然叫了起来:“六云鹤师兄,这里!” 六云鹤循声赶去,正巧看见那弟子用剑尖自松针林叶间挑起一片衣服碎片,上头渍染了大片鲜血,布料柔软华贵,正是从卅罗今日所穿袍服上割下来的,地上有一片鲜血痕迹,蜿蜒着朝林子另一头延伸而去。 六云鹤眼睛都红了:“……快找!师父他受伤了,定然是走不远的!” 底下的弟子们充满恶意地积极响应道:“是!” 在距松林不远的一片空地上,一名身形孱弱的少年哆嗦着朝前爬去。 他四肢被困在了过于宽松的紫袍之中,因此动作显得笨手笨脚拖泥带水,活像是第一次断尾的壁虎。 他手指均被砂岩磨破,十指鲜血直流,但还是一路挣扎扭动着,往前方一处断崖上爬去。 当他徒然挣命之时,余光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双素白云履。 少年喘息两声,仰起脸来。 朝霞辉影间,立着一个净若无尘的身影,他周身被雾气似的白衣包裹着,唯有右袖上沾染着鲜红血迹。 少年身形一顿,竟调转方向,朝他爬去。 岳无尘不挪动半步,只静静看着他。 他是走到一半时又折返回来的。 他承认,在废去卅罗灵力时,他未能考虑周全。 自己并非魔道中人,对魔道中事还是有诸多不知;若是魔道中有什么灵药宝物,能将他被自己洗去的灵脉恢复,那自己任卅罗被魔道捡走,岂不是纵虎归山了? 在他思考该怎么处理此人为妥时,少年已爬到了他的足下,牵住了他的衣角,泪流满面着啜泣道:“哥哥,救我……我好痛啊。” 岳无尘脸色一变。 ……他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大概是因为魔道功力已散,少年眼中的鸦青色尽皆退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间泪水闪烁,哑声哀求道:“哥哥……” 岳无尘低下头来,问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少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但攥住他衣角的手却越发用力,把鲛绡质地的袍底揉得一团凌乱。 岳无尘仍是低头静静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看样子已竭尽了最后的气力,脑袋往下一垂,失去了意识。 林间魔道弟子的脚步声渐次传出。三角眼是第一个闯入林外空地的,但他满心期望看到的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赭色的血痕一路延伸出松林,在距离断崖还有十余尺时消失殆尽。 三角眼不甘心地冲到崖边,张目四下望去,却只见到了一片嶙峋怪石,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小清观前,大获全胜的四门弟子欢天喜地地打扫着战场,将被魔道抛下的弟子尸首摆放在观前,只等作法安其魂魄、消其业障后,再就地掩埋。 广府君在观门前焦灼不安,徘徊不已,直到远远瞧到一个回雪流风的身影,方才松了一口气,自行踏剑迎上。 他刚想问岳无尘情况如何,便看见他背上趴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孩子。 广府君讶异:“这孩子是谁?” 清静君直言相告:“卅罗。” 广府君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待回过神来,又怀疑清静君是否在拿他取乐。 他走到清静君背后,撑开那昏厥孩子的眼皮,确信看到的眼珠是墨黑色,才松了一口气:“师兄,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你右手可是受伤了?把这孩子交给其他弟子,快快回观,我给你包扎。” 清静君坚持道:“你仔细看他的脸。” 广府君面色一僵,再度低头细细查看。 然而广府君先前没能仔细瞧过卅罗,如今硬盯也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出这少年皮肤淡黑,五官俊朗,身上亦无邪气,并不像魔道中人。 直到清静君将怀宁山中诸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广府君,广府君方才拧起眉来:“师兄,你觉得他是当真失忆,还是假意欺骗、妄图保命?” 清静君说:“我觉得他在骗我。” 广府君心中稍定:还好,师兄头脑还清醒,没有被这魔道之人的花言巧语蒙混过去。 他接着问道:“那师兄打算如何处理他?” 清静君说:“我打算带他回风陵。” 广府君:“……” 他发现自打师兄从那场夜梦中苏醒过来,自己就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清静君解释道:“放他回魔道,我怕会纵虎归山。” “那就杀了他!” 眼见清静君闭口不语,广府君目中现出急色来:“师兄,此时妇人之仁是万万要不得的!斩草除根才是第一要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清静君轻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杀他,着实是有些便宜他了。” 广府君:“……” “他的魔道经脉被我清洗一空,魔道自是回不去了。”清静君口吻慢吞吞的,“带回风陵,就当是将他软禁在身侧,时时观察。若是他还打算作乱,就依师弟所言,将他除去;若他安分守己,打算改邪归正,一心向道,假以时日,他或许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广府君好奇:“什么用场?” 清静君微微笑了:“……总之会对行之好的。” 广府君愈加一头雾水,不晓得饶卅罗一命跟徐行之又有什么关联。 但好在这头老虎被拔了牙,剪了爪,只剩下一条柔软的舌头,还变成了一头小老虎,广府君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完全不必惧他。 ……昏迷不醒的卅罗,尚不知他的命运已被裁定了。 待他醒来时,正身处一间禅室的卧榻之上,身上被砂岩蹭掉一层的皮肉已被包扎好,整个人被绑成了一只白米粽子。 大概是小孩儿肉嫩且眼窝浅的缘故,卅罗稍稍一动就浑身作痛,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掉。 卅罗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泪,一边咬牙切齿。 他当然不会失忆。松林间发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不断重复,历历可见。他相信自己穷尽一生都不会忘怀这份屈辱。 ……灵力尽毁之痛,要远胜于**毁伤。 魔道他是绝回不去了。 若不是清楚自己在魔道中结有多少仇家,他也不至于在醒来后便挣扎着逃跑,哪怕跳崖也不肯落在那群人手中。 倘若岳无尘没有去而复返,他现在怕是已然横死在了断崖下。 而在看到岳无尘时,求生之欲让卅罗暂时抛却了尊严,不顾一切朝他爬去,甚至在昏沉间,产生了几分贱兮兮的感激和欣喜之情。 此刻清醒过来,他只觉羞耻万分,恨不得把岳无尘生生掐死。 然而他又清楚,凭自己现在这具凡人肉躯,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 卅罗想到自己毁于一旦的多年修为,气急交加,怒火攻心,恨不能捶床泄愤。 恰在此时,禅室的门被推了开来,岳无尘左手持一书卷入内,看见床上小孩儿泪盈盈的黑眼珠,一愣过后,温声道:“……醒了?” 卅罗咽下满腔愤懑,装巧卖乖地点了点头。 岳无尘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在他眼角温柔地印了两印:“别哭,眼泪浸了伤口就不好了。” 此人身上自带一股清冽酒香,再加上这张脸,叫向来嗜酒的卅罗想狠狠咬上他一口泄愤。 岳无尘继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山间,受此重伤?” 卅罗故作费劲儿地细思一番,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前尘往事,俱是累赘,尽忘了也好。”岳无尘倒是豁达得很,“从今日起,你入我风陵山,做我二徒弟。我赐你一名,‘罗十三’,你觉得可好?” 卅罗:“……” 他生平从未想过这般土气的名字会落在自己头上,一口银牙险些直接咬碎。 但听到岳无尘准许自己进风陵山,卅罗心中便是一动。 果然,臭道士们都有一颗没用的妇人之心。 岳无尘既不打算斩草除根,卅罗当然不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先找一个落脚地,再慢慢筹谋便是。 ……进了风陵,不愁没机会弄死这个伪君子。 想到这儿,他咧嘴笑了笑,黑眼珠里满是纯良的浅光,乖顺道:“多谢师父收容。” ……姓岳的,来日方长,你给我等着。 岳无尘颔首,眸间清光低垂下来,借长睫阴影掩盖,似有忧郁之色,又含有几分自嘲之意。 ……死去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岳无尘了。 不过,他宁可清醒地活,亦不愿糊涂地死。这一世,他要带着行之好好地活。 这回回去,他就要开始给行之攒聘礼了。 想到这一点,岳无尘终于开心了些,抿唇一笑。 卅罗正不耐烦地转动着眼睛,妄图调动体内已衰竭的元婴,恰恰撞上了岳无尘的笑颜。 他微微一怔,只当他是对自己笑的。 ……还别说,挺好看的。 但这点欣赏很快被满心掐死他的冲动淹没,卅罗暗自在心中笑话岳无尘的愚蠢,并继续盘算着该要如何下手。 如岳无尘上世记忆中一样,廿载大败而归,卅罗又是尸骨无存,魔道气焰陡降,不日便递来请降书信。 为了表达献降的诚意,廿载主动提出会将一名幼子送来风陵做学徒。 收到此信时,岳无尘正在从宝安山返回风陵山的途中,读过魔道使徒呈来的信件,他将信纳入袖中,说要考虑考虑。 卅罗右肩被岳无尘一剑刺穿,今后使用起来怕是不会太灵便了,双腿也在爬行之中受损严重。 既是不良于行,岳无尘便日夜守在他身侧,回山时也将他背在了身上。 ……把他交给别人服侍,岳无尘不能安心。 卅罗也听说了魔道求和之事,暗恨兄长无能之时,也隐隐期待着能送来一个有力臂膀,好襄助自己的弑师大业。 但他现在要装作人畜无害之相,麻痹岳无尘,好叫他逐步信任自己。 因此在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细细颈脉时,卅罗强忍住吭哧一口咬过去的冲动,环紧了他的脖子,因为失血过多的身子贴在他身上蹭蹭,觉得还挺暖和。 徐行之早在山门处率众弟子等候师父归来,见到岳无尘身后背着个蛮漂亮的黑小孩儿回来,难掩好奇之色:“师父,这是谁?” 清静君答道:“是我捡来的孩子,你二师弟。” 徐行之登时有了兴趣:“二师弟?” 卅罗如今平白比清静君矮下一辈去,童子之身难以恢复,已是气苦万分,现在还要叫一个小王八蛋师兄,一时间卅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但为求今后好在山中立足,卅罗还是强忍不快,温驯地唤道:“……师兄。” 徐行之好容易多了个亲师弟,心里欢喜得很,出言逗弄道:“哎。再叫一声。” 卅罗:“……”他把头一歪,趴在岳无尘后背,青筋暴跳,佯装自己已死了。 广府君从岳无尘身后走来,留意看了一眼卅罗的动作,生怕他捣鬼。 徐行之对广府君向来是既敬又怕,瞧到他后,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师叔,除魔辛苦了。” 闻言,广府君眉头微动。 往日,他只怕徐行之坐拥大能宝器,若不磨砺掉他那跳脱的性情,一旦走上邪路,后果不堪设想;然而自从得知世界书已是残体、即使徐行之知晓此事也不会危害四门后,他第一次觉得眼前人顺眼起来,口吻都变得柔和了不少:“……嗯。你守山也辛苦了。” 徐行之受宠若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广府君见他反应这么大,面子怎么挂得住,一张脸重又沉下来,对趴在岳无尘后背的卅罗道:“罗十三,下来。进了山门,接下来的路就自己走。让师兄背着你,成什么体统。” 卅罗在心底暗骂一声,岳无尘都没赶我,你算哪根蒜。 但师叔有令,他又不能不遵从,只好磨磨蹭蹭地自岳无尘后背爬下,一瘸一拐地被广府君领去了青竹殿。 目送着卅罗离开,岳无尘眼中光芒更见柔和了,主动牵住徐行之的手,在弟子们歆羡的目光中,一路将他引进门去。 被师父当众行了这般宠溺之举,徐行之有些肉麻,但肉麻之余,心中却暖酥酥的。 他恍惚地想着,若是父亲仍在,能否像师父一样对自己呢。 二人并肩走向青竹殿时,岳无尘对徐行之道:“行之,魔道要送来一名幼子,与我做学徒。” “魔道?”徐行之虽不知师父为何要跟自己用商量的口气说话,但也顺着师父的话问道,“……说是学徒,实际上是质子吧。” “行之想要他来吗?” “……问我吗?”徐行之诧异地摸摸下巴,“能被送来的,定然是不受宠,在魔道中定然也过得战战兢兢……得看这孩子本性如何吧,如果本性好,不如就送来,省得在魔道受气,我也能多个师弟带……” 说到此处,徐行之便想到自己才多了个小黑皮师弟,如果能再多一个魔道师弟的话,岂不是好上加好? 他生平最怕没人作伴,住在首徒殿中也是无聊,陡然间多了两个内门师弟相陪,他竟凭空产生了一种亲子绕膝的满足感。 岳无尘温声道:“那好,我听行之的,把他接来跟你作伴。” 徐行之大大咧咧地笑道:“得得得,师父,这话要是被师叔听到了,肯定又要罚我了。” 岳无尘轻声说:“……他以后都不会随便罚你了。” 徐行之当然以为师父是在宽慰自己,哈哈一乐,权当过耳烟云。 走出几步开外,岳无尘又开口了:“行之,我近来还想收一名徒弟。” 徐行之没想到自己一日之内能多上第三个师弟,不禁乐道:“师父,你最近收徒上瘾吗?” 岳无尘笑微微的:“他是外门弟子,听说很是刻苦努力,是个可塑之才,名唤徐平生。不知行之可否听说过他?” 番外一(三) 新来的弟子罗十三一飞冲天、从籍籍无名之辈摇身一变,成为岳无尘的入室弟子,着实惹得风陵弟子议论了好几日。 他们疑心,徐行之是否失宠了。 毕竟当年徐行之也是入山半年后才被授以首徒之尊的。而即使是徐师兄,也没能像罗十三一样,享受到与师父同殿而眠的待遇。 想到这一层,大家看徐行之的眼神颇有同情之意。 然而徐行之本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欢欢喜喜地把一人的被褥私物自弟子殿间搬出,挪到了与他所居殿宇仅有一墙之隔的新殿。 岳无尘在将卅罗安顿在自己殿中、让广府君在殿中监督他习书、又将山中杂务厘清后,便怀揣了玉酒壶来寻徐行之,却看到徐行之殿室大门敞开,殿中无人,倒是有说话声自隔壁院墙传来。 岳无尘抱着酒壶踱至墙下,侧耳细听。 徐行之脱了外袍,只穿着里衣,跪在床榻上手脚麻利地为徐平生将铺面扫平。 刚晒过的被子蓬松柔软,散出淡淡的暖香,迅速让这处闲置许久的空殿中添了几分家的味道。 徐平生立在床旁,别扭道:“你别瞎忙活。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来帮。” 徐行之自床上跳下,额头热出了一层碎汗,他双手捧着盛装杂物的簸箩,腾不出手去擦汗,索性拿肩头匆匆蹭了去:“没事儿。给兄长干活,我心里高兴。” 徐平生很是不自在。 能成为清静君座下之徒,于徐平生而言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自从接到通知后,他的头脑就一阵阵发着昏,思考着自己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竟有资格得到清静君的青眼相待。 思来想去,他开始怀疑是徐行之在清静君那里吹了什么风。 但眼见着徐行之比自己还要惊喜,徐平生愈发一头雾水,不禁向他打听道:“清静君为何要收我为徒,你可知晓?” 徐行之取了鸡毛掸子,热火朝天地清扫浮灰,边扫边道:“我并不知。但兄长向来比其他弟子用功百倍,师父说不定是哪次去看弟子们练功,便将你的努力看入了眼呢。” 这话说得发自肺腑,徐平生有些受不住他这样坦率的夸赞,脸上**辣的。 之前,他自认为与徐行之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弥补的天堑,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如今天堑被骤然抹消,徐平生总觉得若是再像往日一样对徐行之横眉冷对,着实太没气度;但若是骤然对他和颜悦色起来,好像也不大对劲。 在他自己与自己较劲时,徐行之已麻利地擦完了桌椅窗凳,伸了伸懒腰,在床边坐下,两条长腿自高榻边垂下,笑眼动人道:“兄长,我半夜睡不着,可以来找你说话吗?” 徐平生硬邦邦道:“山中有规矩,一旦歇下,不得随意串门。” 拒绝的话甫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以往,徐行之越是对他示好,他便越是抵触抗拒,每次兄弟二人都是这样闹得不欢而散,以至于现在可以平起平坐地对话了,他这个嘴贱的臭毛病仍是改不掉。 所幸他的弟弟生有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笑嘻嘻地将手肘抵撑在床栏上,托腮道:“不串门,我可以翻墙呀。” 徐平生一扭头:“随便你。爬高上低,摔着了我可不管。” 见兄长态度软化,徐行之欢喜不已,歇过一口气,便继续热络地替徐平生收拾东西。 大概是为了表示重视,清静君赐给了徐平生不少宝物,每一样都是先前的他根本不敢肖想的珍贵灵物。 就连徐行之也在收拾时不时发出惊叹:“师父给了你这么多一品灵石啊。他都没给过我这么多!” 徐平生收拾着屋中之物,默然不语,却受宠若惊。 清静君待自己如此优厚,从今日开始,他更应该加倍用功,绝不辜负师父对自己的期许。 很快,他的余光又落到了身后忙碌不已的少年身上。 若是自己有朝一日能比徐行之强,他这个哥哥就能挺直腰杆好好管教他了,不管这野小子再招来多少祸患,多少麻烦,他都能解决,而不是在一次次的受挫中,徒劳地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想到此处,徐平生向来下垂的唇角朝上轻轻扬了扬。 替徐平生将新殿大致收拾出了个样子,徐行之方才折返回自己的寝殿。 待他满心喜悦踏入殿院中,却发现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影正在他院内徘徊。 那人审视着殿中每一处景致。游廊、窗棂,就连檐下垂挂的铜铃他都一一抬手抚过,神情怅惘,似在思悼些什么。 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那人才回过头去,温柔一笑:“行之,回来了?” 徐行之以为清静君是有事来寻自己,迎上前去道:“抱歉师父,我刚才一直在隔壁替徐……师弟整理物品。您等了多久?” 早已在黑暗里等待了十数年的岳无尘顿了顿,轻声应道:“……也没有很久。”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玉壶:“行之,咱们饮酒吧。” “……现在?大白天的?” “嗯,大白天。”清静君温声道,“师父想与你喝酒了。” 师父既然主动提出邀约,徐行之自然是欣然遵从。 他想拣一处石桌,对酌对饮,然而岳无尘却强自拉他在殿前阶上坐下。 二人并肩坐稳后,岳无尘才解释道:“这样,我们离得近一些。” 徐行之心间一暖,又朝着清静君所坐的地方靠了靠。 二人各自满杯,饮过数巡,在此期间,清静君却一直默然无语,只顾饮酒,嘴角还挂着点笑意,似乎是在全身心享受与徐行之对饮的乐趣。 徐行之提醒他:“师父,喝急了上头。” 清静君摆一摆手:“上就上吧,我高兴。” 师父高兴,徐行之当然没有拂逆他意愿的道理,又动手替他满上一杯。 清静君把杯口抵在唇边,轻声询问:“去帮他收拾东西,累不累?” “不累啊。”一提到徐平生,徐行之就难得流露出单纯的孺慕之情,“……师父,你怎么想到要收徐师弟为徒的呢?” 清静君简练地答道:“他是个好孩子。” ……他只是缺少一些指引而已,不需等到付出那般惨烈的代价后才能长大。 “师父可真向着徐师弟。”徐行之一乐过后,又想到刚才在兄长那里看到的许多一品灵石,便故意玩笑道,“但可不能太偏心,不然行之可是要闹的。” 谁想到清静君闻言,竟抬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脖子,温柔地按住他的脑袋,叫他靠在自己肩上:“那些都是不打紧的身外之物,要多少有多少。行之想要什么,师父都给。” 徐行之被抱得猝不及防,疑心师父是酒量太差,才喝过几杯便已有了醉意。 清静君自顾自问道:“……行之想要什么呢?” 徐行之想了一想,顺着他的话笑应道:“那行之想给师父求一个一生顺遂,给四门求一个平安喜乐……再给自己求一个美貌佳人。师父都能实现吗?” 清静君笑了:“嗯,师父记下了。” “那咱们爷俩儿可说好了啊。”徐行之挣了挣,想从师父怀中钻出来,清静君却抱他抱得极紧,仿佛怀中的是他的至宝,谁也不肯轻易给了去。 徐行之索性不动了。 左右师父酒醉后时常行荒唐之举,现在被他当作小孩儿哄哄也没什么。 ……况且清静君的怀抱着实温暖。 清静君垂下长睫,护住徐行之的脑袋,低声许诺:“……嗯,说好了。” 在师徒二人对饮之时,外头纷纷扬扬的流言又掉了个头,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过去, ——由徐行之这个街头混混出身的首徒开先河,清静君收了个来历不明的黑皮小孩儿作次徒,又从外门弟子中捡了个诸样平平的青年做三徒,眼看着又有个魔道质子来填这第四徒的空缺,难免有弟子腹诽,清静君收徒到底是看什么?资历?材质?天赋? 看来看去,众人总结出,这三人的共同点,归了包堆,没别的,就是脸好。 难不成,清静君是看脸收徒? 而他第四名徒弟的到来,显然再度印证了这一猜想。 那一日春景和盛,魔道质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从风陵山正门领入。 他身着纯素衣裳,象征着一身空空,质本洁净。 分列在广场上的众弟子们一眼望去,瞧清那孩子样貌后,不约而同地暗喝了一声彩。 这质子尚年幼,但已能瞧出长大后玉秀临风的风流体态,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便有沉稳之气,在众人目光环绕下亦没有现出惊怖之色,就是太瘦了些,手脚骨头细细的,看起来养得并不精心。 能被魔道送来当质子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宝贝好货,然而站在质子身前、随他一道入门的廿载却是一脸菜色。 这当然不是因为廿载心痛这个自出生以来他都没看上几眼的妾生子。 送质子上门毕竟丢人,廿载自然是想将此事办得越低调越好。 六云鹤是卅罗的旧徒,因为办事得力、手段狠辣,是个人物,卅罗既是生死不知,廿载自不会浪费此等,现已被拉拢入廿载麾下。他本想让六云鹤将人带去风陵了事,谁想却在几日前收到了清静君的亲笔书函。 短短三两行字,廿载瞪着眼睛看了约一盏茶有余。 六云鹤瞧他面目阴沉,觉得有些不对:“师父,怎么了?” 廿载阴着一张脸将那薄薄一张纸递去:“岳无尘要我亲自送人前去。他要召集四门,办一个风风光光的收徒典仪!” 六云鹤睁圆眼睛,气急败坏地几把将信撕成碎片,恨道:“这简直欺人太甚!” 魔道败于四门,成王败寇,无话可说,押送质子前去,以示修好之意。六云鹤认为这已是大大的退让,谁想这姓岳的不识抬举,不仅要办收徒仪式,还要大张旗鼓地办,这不是将魔道的颜面公然踩在脚下吗? 可魔道如今已是元气大伤,难道要因为一件送质子的小事就重新撕破脸皮? 廿载在坐榻上咬牙切齿地出神良久后,抬手一指地上被风掀动、沥沥作响的碎纸:“……捡起来。” 六云鹤一愣:“……” “备笔墨,回信。” 廿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让风陵自己办收徒典仪便罢了,不必闹到四门去!” 收到廿载言辞恳切的回信后,岳无尘也没有再加以刁难。 他本来也没想让廿载将丑出到整个道门。若是紧逼得狠了,迫使他在愤怒耻辱之中生出悖逆之心,更是不妙。 岳无尘之所以提出要召集四门弟子、开办收徒仪式,不过是图一个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给九枝灯一个正名。 上一世的九枝灯来得悄无声息,就连岳无尘自己也在那时吃醉了酒,对魔道押送质子一事全不上心。 待他醒来后,山中便多上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修士。 而在魔道血脉觉醒后,九枝灯走得也同样无声无息,就像是投入深潭中的一颗石子,不值得在人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而这一回,岳无尘偏要搅起些风浪来,让魔道之人知道,此人入了他风陵山门,过了明堂,录入名册,再想逼他回去,想都不要想。 此时,高台上的岳无尘身着轻尘净衣,头戴莲花宝冠,见质子已行至台前站定,便以目光示意身侧的徐行之。 徐行之会意,快步走下殿前高台,走到那小小质子身前, 质子低眉顺眼,依礼节下拜:“弟子魔道九枝灯,拜见师父,拜见众位师兄……” 徐行之注意到质子拱合在一起的双手正在不引人注意地哆嗦。 他再如何伪饰,终究是个孩子心性,此刻入了陌生之地,心中难免惶恐。 见他紧张,徐行之便俯下身来,安慰地轻声笑道:“……从此后,再自报家门,要记得你是风陵九枝灯。” 少年九枝灯听到这一把疏朗的声音,只觉如清风入耳,心间一悸,不自觉抬起头来,一张君子如玉的面庞便入了他的双眼。 高台上,有清静君,有广府君,还有清静君新收的内门弟子徐平生,“罗十三”则没有与会。 为免廿载认出他来,卅罗谎称伤势发作,躲在青竹殿中不肯出来,同时又在外面热闹起来后悄悄推开了窗户,恰巧看到了九枝灯行拜师礼的一幕。 他不记得哥哥曾有这么一个鸡崽儿似的孩子。 单瞅那眉眼高低、通身气度,简直就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号岳无尘,看上一眼,卅罗就觉得他长了一副反骨相,决不可轻信。 卅罗在窗边蹲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打消了与送来的质子里应外合、博取信任,从而顺利杀掉岳无尘的计划。 他暗自磨牙:兄长是个不顶用的,送来的小卒子也靠不住! ……看来还是得他卅罗亲自动手! 番外一(四) 九枝灯并没有入住弟子殿。 上一世时,清静君也是过了很久后才知晓,九枝灯曾在弟子殿中受过不少委屈。 风陵山内向来没有欺凌后辈的恶习,偶尔有些个害群之马,也是特例。 早在九枝灯来前一年多,曾有个被修仙世家送入山门的弟子仗着背景深厚,对刚入山修习的徐平生动手动脚,直接被当时还不是风陵首徒的徐行之以暴制暴地揍了个臭死, 此事闹得不小,其他三门君长都有过问。在处罚过徐行之和当事弟子后,广府君很是整顿了一番山中风纪,自此后风陵弟子个个自律,再不敢仗着资历行狂悖之事。 但九枝灯的出身就摆在那里,弟子们不欺负他,却也不会将他视为同道中人,九枝灯又不是性格外向之人,因此他渐渐习惯了独来独往。 经年累月的群居生活,除了叫九枝灯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之外,毫无益处。 在徐行之为九枝灯将披发束成道门样式时,清静君对廿载道:“我首徒徐行之独居一殿,三徒徐平生则居于其左殿,右殿还空着。让九枝灯住在右殿,君以为如何?” 廿载在风陵众弟子注视下,已是如芒在背,脸上淌满热汗,刺痛不已,哪里还有心思同清静君计较安排住宿这等小事,拱手胡乱道:“听凭清静君安排。” 对于岳无尘的话,廿载并未细思,待这场丢尽魔道颜面的收徒仪式隆重收尾后,廿载携六云鹤仓皇离山,在回程路上才想起一件事儿来: 在收徒典仪上,他见到了徐行之,也看到了始终立于清静君身侧的徐平生,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次徒”却始终没有出现。 ……然而,魔道此番锐气大大受挫,廿载哪里有心思去关心那个次徒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在脑中匆匆转过个疑问也就罢了。 让徐行之带着九枝灯去新殿安家,岳无尘又去了一趟丹房,取了些新炼出的丹药,亲自送了去,算是他身为师父给新徒的见面礼。 九枝灯小小年纪便懂得礼节,更知道何人是真心对他好。他手捧丹药,向岳无尘行了重礼:“谢师父。” “不必谢我。”岳无尘温声问道,“……可用递一封信函给你母亲,报个平安?” 九枝灯心间一暖,答道:“多谢师父关怀。来前弟子与母亲已好好道过别了。” ……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上一世,清静君对这质子的到来并不重视,因此九枝灯未经任何通知便被囫囵送来,其余三门首徒还恰好到风陵行公事,分别呈送各门在此次仙魔之中的伤亡情况,山中诸事未定,乱糟糟成一片,哪有人去管这个质子的心情。 亏得行之热心,问清九枝灯为何忧心后便叫来曲驰,与他强闯魔道总坛送信,为此还受了三十玄武棍。 这些事情清静君都是在酒醒后才得知的,再心疼也是无能为力。 而这一回,他不会让行之受一点委屈。 他用腰间取下一面玉牌,信手递与徐行之,又对九枝灯道:“你年纪还小,早早离家,心中惦念母亲也是应该的,如果想要寄送家信就来寻你徐师兄,让他用我的信物出门,代你送信就是。” 九枝灯什么都没说,只弯下腰去,对岳无尘深深一礼。 徐行之摇着扇子笑道:“瞧,我跟你说的没错吧。师父待人亲善,是天下第一好的师父。” 岳无尘笑了,想,还不够,再好一些也无妨。 然而自新殿折返回来,还没有进青竹殿内,岳无尘就听到广府君的怒喝从殿内传出:“你给我站好了!” 岳无尘轻蹙了眉毛,推门进去,只见自己的书案被掀翻了,各种卷册滚了一地,朱砂砚里新研磨好的朱砂洒了小半殿,青玉笔架则干脆跌成了两半。 罪魁祸首靠墙而立,看见岳无尘入殿,满不在乎地抬手蹭了蹭鼻子。 广府君见岳无尘来了,气急告状道:“师兄,我见他在殿中东翻西翻,就叫他坐下安心抄经,不要胡乱走动。可他刚坐下来就开始撒野!” 广府君至今还不知该如何管教这灵力全无、记忆全失、形同凡人的昔日魔将,但绝不能容许他到了风陵还为所欲为! 岳无尘闻言,俯身拾起朱砂砚,又将桌案扶起,把砚台重新摆上桌面,慢吞吞地问卅罗:“为什么发脾气?” 卅罗张扬地一挑眉,指向广府君面门:“他莫名其妙要我抄经。我不想抄。” ……这当然不是让他发作的主因。 虽然决定要亲自动手杀掉岳无尘,但廿载留下了个屁用不顶的小崽子就走了,还是让卅罗心里闷得要死,索性在青竹殿内瞎翻一气,想找出些能用的宝物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谁想殿中能装盛物品的东西均被灵力封住了。 岳无尘用的也不是什么上等封印,若是往日的卅罗,弹一弹指头就能打开。 ……然而他现在只能隔着箱子乱挠一气。 广府君进殿前,卅罗已积了满腹怨气,连柔弱小羔羊的形象都不想再伪装下去,后来他趁着广府君要自己抄书的由头,干脆一口气爆发了出来,上手就把桌子给掀了。 看到广府君恼羞成怒的模样,卅罗总算有了点快感,但岳无尘却不动声色,好像他搞出的破坏半分都不值得他为之发怒,反倒害他好容易产生的愉悦之情被打散了大半。 岳无尘听他说完发脾气的原因,温声道:“抄经有助于修身养性,是好事情。” 卅罗脖子一梗:“我不抄。” 岳无尘一针见血地反问:“是不想抄,还是不会抄?” 卅罗:“……” 卅罗的面子登时挂不住了。 ……在魔道里,他倚仗出生便成功觉醒的魔道血脉和高超天赋,儿时单靠着阅读剑经中的插图便能打败一干同龄魔道后裔,君师尊长一应不放在眼里,瞅谁都像瞅儿子,以至于没一个人敢逼他读书习字。 说白了,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卅罗一个字都不认得,甚至还有提笔就头痛眼痛的毛病。 因此,他在被广府君拉到桌边坐下时,一眼就看到满纸天书,从茫茫一堆字海里愣是寻不出一个自己认识的,才会大为光火,闹出了这一地狼藉来。 卅罗脸一阵红一阵白,窘得难受,因此被岳无尘按住肩膀、在桌案前重新坐下时,他也只是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你做什么?” 岳无尘用眼神示意广府君暂时退到一边去,随即在卅罗身后撩袍跪下,捡起一根落在近旁的毛笔和一份空竹卷,在案上摊开竹卷,执笔点蘸了些砚中残砂,将笔交于卅罗的左手,左手也紧跟着合握了上去。 卅罗浑身一震,只觉身体陷入了一片柔软温暖中,还挺香。 往日卅罗独来独往惯了,被人迎面碰一下肩膀都觉烦躁,恨不得剁了对方的手,现在一来是被抱得舒服了,二来是没了剁人手的本事,他竟没发脾气。 “你右臂落下了伤。”岳无尘边纠正他执笔的动作边道,“你既然不会写字,从零开始学起,也不必分什么左手右手了。” 岳无尘说话时鼻音有点儿重,从口中呼出的温暖气息从卅罗耳畔滑过,还挺舒适,可一听到“右臂落下了伤”,卅罗心里伤疤被揭开,又气愤起来,恨不得朝身后人肚子上踹一脚。 在负气之余,他又注意到一点细节。 他记得清楚,岳无尘之前与他抵死搏杀时用的是右手,如今却能用左手握笔…… 他明知故问道:“师父,你是左撇子吗?” 岳无尘淡淡答道:“左右手都能用而已。” 卅罗得意,暗自在心中记下一笔:以后若要杀岳无尘,需得小心他双手均能握剑的本事。 很快,岳无尘开始带着他运笔写字。 卅罗颇觉新奇。这份新奇感并不来自于在他笔下一个个成型的方片字,而是来自身后的岳无尘。 原先还比他矮上一线的人,现在已比他高出太多,下巴轻挨着他的发顶的感觉甚是微妙。那人还未除下在典仪上穿戴的素服玉冠,然而胸膛上的肌肉线条隔着一层薄软衣裳,仍是清晰可感。 卅罗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一张正经又温文的脸就在距自己几寸开外的地方。 卅罗之前不志于男女之事,甚至颇以此为耻,惯瞧不起的就是那帮合欢宗里的男男女女,因此他并不作他想,只觉得岳无尘这样搂着他习字,着实有趣舒服得很。 他甚至想,这世上的学堂先生若都像岳无尘一样抱着人学写字,岂不是什么天书都能学会? 让他颇感遗憾的是,岳无尘只带他写了三行字就撤开了手去:“会了吗?” 卅罗当然摇头。 没想到岳无尘不上他的当,起身取来一卷书,温和道:“我带你默写的便是这本经书。你仿照着这上头的字形抄写便是。” 卅罗说:“我都不懂写的是什么,抄来有何意思?” 岳无尘放下笔:“不懂就问你岳师叔。” 卅罗笑:“师父,我还不会握笔,你再教教我呗。” 岳无尘没有理会他的撒娇,而是问他:“想学剑法吗?” 卅罗自是乖巧点头,哪里还有刚才撒泼时的混世魔王相。 岳无尘道:“想学剑法,就先学会认字。风陵剑法源于心法,若不肯修心,学来的剑法也不过是一个花架子。” 卅罗很有些迫不及待,毕竟要开始学剑,他才能有更多杀掉岳无尘的机会。 他问:“师父,何时你才会教我学剑?” 岳无尘将那卷书搁放在桌案上,抬手指向一侧:“把那些书抄完、弄懂之后,我自会教你。” 卅罗抬眼一望,一口血卡在了喉咙间。 那是占满了一整面墙的书架,卷轴书册浩繁如海,林林总总加起来,最起码也有千本之数! ……卅罗怀疑岳无尘根本没打算教自己剑法。 他气得咯吱咯吱直咬牙,但又不好直接跟岳无尘翻脸,只好青筋暴跳地应了下来:“是,师父,弟子明白了。” 岳无尘把摆在案上的那本卷册往前推了一推:“……这本抄二十遍,今天交给我。” 卅罗猛地一个倒噎,质问道:“……为什么?” 岳无尘看向地上的青玉笔架,慢吞吞道:“我很喜欢这个笔架。你乱发脾气,应该受罚。” 卅罗脸都青了。 岳无尘掸去膝上微尘,对在旁边垂手等候的广府君说:“溪云,你受累,陪在他身边指导指导他。” 留下这句话他就离开了青竹殿,只剩下卅罗跪坐在案前,气得手都在哆嗦,满脑子姓岳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有一瞬间他想,老子走了算了,天下之大,他哪里不能去?凭什么在这儿受鸟气? 然而,他很快发现,他的确哪里都去不了了。 回魔道等于自寻死路,去人间他更是没钱没势,连个落脚地都寻不着。 留在此处,好歹还有报仇的机会。 他恶狠狠地握紧了毛笔,对照着那本他根本不知道在写什么的书抄了下去,蚯蚓似的笔画乱爬一气,和前面端端正正的三行字对比鲜明。 可不知为何,看到那三行干净清爽的字,想到那人教自己握笔时温暖干燥的手心,卅罗满心的躁郁之情竟稍稍减退了一些。 岳无尘走出青竹殿外,方才舒出一口气。 ……现在有另一个人可供监督,溪云就应该不会去刁难行之了吧。 刚想到这里,他便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辘辘响动,心中猛地一动,抬目望去,恰好看到一个坐轮椅的少年被人推着,自殿侧不远处路过。 岳无尘忍不住出声唤道:“……雪尘。” 那发间掺白的少年闻声转过头来,正是那张清冷傲然的脸。 看见岳无尘,少年老成地摆一摆手,身后的清凉谷弟子便会了意,一路推着他来到了青竹殿前。 他不方便行走,便在轮椅上给岳无尘见了礼:“清静君。” 岳无尘咽下喉间淡淡的酸涩气,笑问道:“雪尘是来找行之的吗?” “是。今日我来是为了私事,所以未曾正式递帖入山,还请清静君谅解。”温雪尘微微躬身道,“……再过半月就是我的生辰了。我想请行之去一趟清凉谷。” 番外一(五) 整整二十遍经文抄过后,卅罗拿水杯时手都发抖,以往他拿重逾百斤的青铜剑练足一整日,都不见这么累过。 灵脉受损,法力全无后,他就必须得和凡人一样靠饮食茶饭维持正常生活。前些日子他伤得不轻,岳无尘便用肉糜煮了粥给他吃,助他调养恢复,卅罗边吃还边暗自嫌弃,毕竟在魔道时谁也不敢亏着他酒肉,这点寡淡的肉糜哪里能满足得了他的口腹之欲。 然而现在…… 卅罗看着桌上的一碟白菜一碟豆腐和一碗白米饭,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这他妈喂羊吗? 卅罗不和其他弟子一起用餐,而是享受特殊待遇,在青竹殿里单独支了一个饭桌。 在弟子呈上饭菜时,岳无尘正和与他单独二人在殿内。 卅罗压着火问岳无尘道:“……只有这些吗?” 岳无尘斜倚于榻上,赤足便服,去了冠的长发沿肩膀披散而下,噙着酒壶嘴,饮下一口秋露白,方道:“弟子们都是吃这个的。” 卅罗颇不可思议,拿着筷子掀开一块豆腐:“这清汤寡水的,人能吃?” 岳无尘抿着嘴笑了:“不吃就没有别的了。” 卅罗心烦意乱,把筷子一撂就发了脾气:“我饿死也不吃这个。” 岳无尘也没多劝他,继续抱着酒壶自饮自酌。 岳无尘爱酒,因而饮酒时专心致志,不为外物所扰,地瓜烧都能被他喝出珍酿琼浆的感觉来,他这般认真品酒的模样成功勾动了卅罗腹中酒虫,叫他咽了好几口口水。 ……但要他张口管岳无尘要酒,不如要他去死。 很快,岳无尘脸上有了醉意,倚在榻上昏睡了过去。 卅罗琢磨了好久要不要趁机掐死岳无尘,可见他毫无防备的样子,卅罗反倒怀疑他是给自己下了什么圈套。 对,他既知道自己是卅罗,现在定不会轻易信任自己,自己既然要装失忆,那便要在有十足杀掉他的把握前装到底,以免功亏一篑。 去他妈的,不想了,睡觉。 半夜。 师徒辈分有别,自是不能同榻而眠,卅罗打地铺睡在岳无尘脚下,却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捂着咕咕乱响的肚子咬牙切齿。 因为肚饿,卅罗胃里像烧了个火球,一身身出虚汗。他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咬牙强忍着熬人的饥饿感,把一身睡衣蹭得乱七八糟。 青菜豆腐并没有撤去,只是搁在了殿室一角,上头用青纱罩了,还散发着一点香气。 对于饿极了的人来说,这点稀薄的香气都能挠得卅罗心头发痒。 他正在地上折腾来折腾去、犹豫着要不要去吃时,床上的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翻身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带着刚睡醒的鼻音低声唤他:“十三?” 卅罗马上装死,但与此同时气得满脸通红。 ……听岳无尘这浅睡醒来的迷糊腔调,难不成是真睡着了?! 那他刚才纠结个屁啊直接抄个花瓶砸死岳无尘不得了? 与此同时,岳无尘悄悄撤去了护身术法。 他从床上下来,又叫他:“……十三?” 他说话的腔调很柔,丝毫没有那天要置他于死地的凶蛮,软酥酥的声音倒是让卅罗心火稍稍平复了些。 见得不到他的回应,岳无尘披衣下地,走出青竹殿,并落上了锁。 ……出去了? 卅罗来不及多想,赤脚奔到小桌子旁边,揭开青纱笼,连筷子都来不及拿,就塞了一块豆腐到口中。 闷头大嚼一通,他总算觉得胃里好过些了。 怕岳无尘回来发现异常,卅罗特意拿筷子把仅剩的几块豆腐摆了摆,尽力营造出未被动过的假象,才奔回床铺,重新理好被子躺下,作酣睡状。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响了一声,一股浓郁的肉香自门外飘来,刺激得刚刚填了个小半饱的卅罗睫毛一颤,又咕咚咽了口口水。 香味自门口一路飘到卅罗的小铺盖前。 岳无尘在他身侧蹲下,推一推他的胳膊:“十三,起来了。” 卅罗的肚子又应景地叫了一声,他装作初初醒来的模样,伸了个懒腰:“师父?” 岳无尘递了个纸袋过来:“你今日抄了一日书,不吃饭身体熬不住。这是我去山下买来的,卤水羊蹄。这是摊位上最后的两个了,好在还是挺热乎的。” 卅罗一愣,抱着那两个香味四溢的羊蹄,第一反应是岳无尘在里头下毒了,不然凭什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吃了吧。”岳无尘不知道卅罗的心思,柔声道,“让你一开始就彻底茹素是不大好。循序渐进,慢慢习惯斋戒,今后对你修行心法有好处。” 卅罗大概判断出来岳无尘是好意,他也的确是饿了,索性老实不客气地收受了下来:“谢师父。” 他拆开纸袋,一口咬下。 肉汁的酱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时,他竟有了再世为人的幸福感。 “吃什么补什么。”岳无尘见他吃得香甜,抚了抚他的发顶,浅笑着说,“多补一补,明天继续抄书。” 卅罗一噎,嚼了两下,嘴里的肉也不觉得香了。 当然,毁伤灵体之仇不共戴天,卅罗不会因为这小小的恩惠就放弃弄死岳无尘的计划。 他决定下毒搞死岳无尘。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想多了。 自己的品级虽然一夜之间飞升至风陵次徒之位,但岳无尘显然还是提防着自己的,山中丹房药炉弟子都说,师父特意交代过,二师兄尚未修成灵体,丹房药炉这等地方就不要进去了,万一吃错药,那就糟糕了。 一计不成,卅罗便又生出一计,好好表现了整整七八天,总算得了那个苛刻的广府君允许,可以去山间玩上半日。 在山里找了半天,卅罗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风陵山里怎么这么干净,一样毒草都找不到。 接连受挫,叫卅罗情绪愈发焦躁。 万般无奈下,他再次想到了被兄长送来的那个小鸡崽子。 ……身为魔道之人,最起码的烈性和反抗之心总要有吧。 恰巧徐行之也对自己这个名唤罗十三的二师弟颇感兴趣,听说他伤势渐愈,便在某日中午亲自到了青竹殿,请卅罗来他殿中用午饭。 卅罗应了下来,盘算着要在饭后找他名义上的四师弟、实际上的小侄儿聊一聊,试探他有无成为自己帮手的可能。 谁想,这场午饭徐行之直接请了九枝灯来,徐平生也在,四人各坐一桌,面前都是一应的素斋。 几日持斋下来,卅罗看到绿油油的东西就心里冒火,偏偏那个叫九枝灯的小鸡崽子却对这一桌子素材甘之如饴,吃相安静又斯文,一口青菜一口蘑菇,看得卅罗更加火大。 这才不到十日,他就顺顺当当地端上别家的碗了?! 九枝灯沉默寡言,但却自幼在摸爬滚打中磨出了一颗敏感的心。他能看得出对面这位二师兄对他意见不小,虽不知是何缘由,但他已暗暗起了疏离之意,只专心盯着上位的徐行之看。 徐行之性格开朗,说笑起来神采飞扬,九枝灯只远远望着他便是满心倾慕。 他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活得如此恣意快活之人。 卅罗越看九枝灯越来气,把筷子一顿,转向徐行之,问道:“徐师兄,你会饮酒吗?” 徐行之桌上摆着一只铜酒壶,但自开宴后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听卅罗这般问,他答道:“还成。怎么,罗师弟也擅饮酒?” 卅罗一笑:“那是自然。不信的话,我们拼一回?” 卅罗酒量如海,在魔道里没一个人能靠喝酒拼过卅罗,眼前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屁孩儿,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徐行之据说是颇受岳无尘爱重之人,若是把这姓徐的灌醉了,自己借着照顾他的契机,说不定能从他房中得到什么有利用价值的宝物。 他这般有理有据地计划着,谁想徐行之只取了一个小杯子,小心地给他倒了个杯底:“来,给你解解馋,抿一口。” 卅罗脸都青了:“徐师兄,你不至于这般小气吧?” 徐行之道:“你重伤初愈,喝酒不好。抿一口,意思意思得了。” 卅罗:“……” 徐行之又补充道:“再说你年纪还小,我跟你拼酒,岂不是欺负人?” 卅罗几乎要冷笑出声了。 他接过徐行之递来的杯子,将那佳酿一口闷下。 小子,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酒神。 不消片刻,卅罗头重脚轻,面颊泛红,咕咚一声栽到了桌子底下。 卅罗忘了,他现在是个无法力的凡人,还是个小孩儿,哪里耐得住酒力? 徐行之看他喝酒架势,还以为他是有些酒量的,没想到倒得这么麻利,一时间哭笑不得,伸手去招呼九枝灯:“小灯,帮我搭把手,把人扶到我房里歇着吧。” 九枝灯从未被人这般亲昵地称呼,微微红了脸,走上前来,然而卅罗却一把将徐行之推开,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九枝灯身上,压得他身子一个踉跄。 徐行之又欲上前,被卅罗再度当胸搡开。 徐行之啧了一声:“小子还挺野。” 九枝灯用单薄身体勉强撑住了卅罗,说:“师兄,我一个人送吧。” 卅罗对自己好像挺抵触,再说也就这几步路的事儿,徐行之便没多想,随口道:“去吧去吧。快去快回。” 待听到争执声和推搡声、徐行之发觉不妙、离席拔足赶入自己殿中时,九枝灯已经跌在了地上,疼得捂住左臂,小脸泛青。 卅罗趴在榻上,嘀嘀咕咕地骂道:“你个废物……要你,要你何用……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忘了自己的出身……” 徐行之先把九枝灯抱起,撸起他的袖子检查伤势,只见他左肘处肿了一大片,揉按一番,徐行之才放下心来:“还好,没伤着骨头,没事儿。……他怎么了?” 对于卅罗为何会突然发作拿自己出气,九枝灯亦是摸不着头脑,道:“我不知道。” 卅罗继续梦呓:“一个魔道中人……人模狗样的,倒充起正道君子来了……” 九枝灯一哽,脸色隐隐变了,闷头躬身对徐行之施以一礼,低声道:“师兄,我先告退了。” 徐行之:“哎,小灯……” 九枝灯努力装作对此事浑不在意的模样,掩住左臂,转身退出殿中。 徐行之再回过头来看向卅罗时,神色已冷了下来。 他将长袖挽起,走向了趴在他榻上兀自喃语不止的卅罗。 徐平生也跟着进了殿来,刚才发生的一幕他也都瞧见了,眼见徐行之去者不善,他急忙上前拦阻:“你干什么?” 徐行之言简意赅:“收拾他。” 徐平生:“喝醉的人,和他计较什么?” 徐行之:“酒后伤人便不算伤人了?” 徐平生皱眉:“你别惹祸啊。他是师父亲收的二徒弟,万一事后计较起来,怕是师父都保不了你。” 兄长的话徐行之还是能听得进去的,他思忖一番,走至床边,将声调放得柔和了些,对卅罗说:“十三,你知不知道你对小灯做了什么?酒醒后跟我去找他道歉,听见没有?” 卅罗粗鲁道:“道个屁。” ……徐平生望天。 完了。 就算是他也拦不住徐行之了。 徐行之注视着卅罗,头也不回道:“兄长,揍过他后,我自会去领罚。” 徐平生还打算挽救一下:“他身上有伤。……莫要下手太狠。” 徐行之说:“我手上有数。” 裤子被扯下褪到膝弯处时,卅罗已觉出了些不对劲来,哼哼着想要起身,却已是来不及了。 从他身后传来了啪的一声脆响。 他脑袋嗡的一声,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右手颤抖着抚上被揍得发麻的光溜溜的后臀,在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痛意后,他才炸了:“……你敢打我?!” 徐行之将他摁在床边,反问道:“你打得别人,我打不得你?” 卅罗气得热血一股股往脑袋里涌,奋力挣扎起来,可**凡胎又怎么杠得过徐行之这种年纪轻轻已入金丹期的修士,转眼间又结结实实吃了十来记巴掌,酒意被噼里啪啦地揍了个无影无踪。 他几欲吐血,直着嗓子叫骂,直到痛得受不了了,嚣张气焰才下去了不少,嘶嘶地吸着冷气,拱来拱去妄图躲避徐行之的巴掌。 将他一通暴揍后,徐行之拎着卅罗,返回青竹殿领罪。 卅罗想不到,那个王八蛋徐平生居然替徐行之作证是他先欺负九枝灯的。 更可气的是,岳无尘在听了他们的话后,竟没罚徐行之,挥挥手就叫他回去了,岳溪云还说自己欺凌同门,叫自己将《风陵史录》抄上十遍,以示惩戒。 卅罗抓住自己松松垮垮的裤带,气得两眼发花。 正道这群伪君子蛇鼠一窝!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徐行之的姓名从他的死亡名单上从原先的第四位一路提升,瞬间高居榜首。 三日之后,屁股疼痛渐消,卅罗才咬牙切齿地把他撤到了第二。 徐行之可不知道这个师弟脑袋里在转什么杀人放火的念头,打过他的当日下午就送了伤药过来,结果被卅罗一股脑全扔到了青竹殿后殿的竹林里去。 师弟难驯,着实让徐行之苦恼了一阵,但温雪尘的生辰让他很快淡忘了和这位师弟的龃龉。 在温雪尘生辰当日,他提着早已备好的金银香盒,以及从半年前就开始着手搜罗的十本风水典籍的孤本,打算出门时,却在山门处见到了同样换上了外出服饰的岳无尘。 徐行之惊喜迎上:“师父,你也去吗?” 岳无尘一张君子笑靥明玉如水:“……陪你。” 徐行之乐了:“那您送什么礼啊。” 岳无尘自身后取出一只小小礼盒,道:“雪尘心疾严重,我赠他一些药,权作护心之用。” “师父真用心。”徐行之没规没矩地玩笑道,“咱们爷俩儿现在就走?” 岳无尘低头一笑,恍若清风拂过:“……走呀。” 温雪尘性喜静,因此也只邀请了几个熟人来谷中参与他的生辰会。岳无尘怕自己在场,几人会不自在,于是在进谷前便与徐行之分开,去寻清凉谷扶摇君下棋饮酒去了。 徐行之轻摇折扇,欣赏着难得有几分热闹之气的清凉谷,路过他身旁的每一个弟子都规矩至极地唤他“徐师兄”,他也一一点头回应。 穿过清凉谷第二道谷门,出现在徐行之眼前的是一条漫长的下行谷道。 日光如瀑,炫目异常,隐有微风吹过,将徐行之脑后束起的缥带扬起。他将折扇挡在头顶,眯着眼睛看向谷道尽头,只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或站或立的在那里聊天,便露出了个灿烂无双的笑脸。 “周胖子!温白毛!曲驰!小弦儿!” 听到身后的呼唤,身着藏蓝华衣、双臂抱至身前的少年周北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回过头去,不满抱怨道:“……你来得真慢啊。” 他头上偃月冠上镶嵌着几枚玉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另一名朱衣素带的青年听到那呼喊声,微微笑了,出声应道:“行之,来了?” 温雪尘掐着阴阳环,漠然道:“大呼小叫,不像话。” 推着温雪尘轮椅的周弦掩口一笑:“徐师兄,你快来吧。温师兄方才还问起你怎么还不来呢。” 温雪尘眉头一紧,责备道:“……不要胡说。” 周弦一笑,俯下身来,在温雪尘耳侧道:“好,不胡说。今日是尘哥生辰,尘哥最大。” 温雪尘闻言,不自在地偏开脸,苍白的颊侧泛起一层浅浅的绯红来。 徐行之啪的收了扇面,自台阶上奔下,跑向他的挚友们,满眼皆是笑意。 番外一(六) 夜间,四人均未回山。 经徐行之提议,他们并没去清凉谷为他们安排的客殿,而是集体挤上了温雪尘的床榻。所幸温雪尘的床足够柔软宽大,四个正长身体的少年横着躺下半点问题也没有。 温雪尘提前警告道:“徐行之,你上去了给我老实点儿。” 徐行之满口答应。 四人各自理好铺盖躺下,一时间也睡不着,徐行之就侧了身子,把躺姿改成斜卧:“哎,你们知道吗?我最近新添了几个师弟。” 温雪尘说:“正好我想问问此事。你那个二师弟是何出身?一非世家,二非名门,有何资格一跃升至风陵次徒之位?” “你说小黑啊。”徐行之惬意地翻了个身,对此不甚关心,“跟我出身差不多吧。师父喜欢到处捡徒弟,我不就是他捡回来的吗。” 睡在他左侧的周北南一胳膊将徐行之推开:“你热死了,往那边去,别拱我。” 睡在他右侧的温雪尘立即表态:“……你别过来。” 徐行之厚颜地把长腿往周北南膝盖上一跷:“雪尘身子不好,让我挤他,你好意思?” 周北南:“……再不下去我把腿给你撅折啊。” 眼看这俩人又要掐起来,睡在床尾的曲驰出声劝道:“好啦,不闹了。” 温雪尘也说:“要闹出去闹。别弄坏我的床。” 闻言,徐行之和周北南偃旗息鼓了一阵儿。 片刻后,四人又聊起天来。 曲驰问:“行之,那魔道质子在你那里可住得习惯?” “……还不错啊。”一提九枝灯,徐行之兴致又起,“小灯挺好的一孩子,知礼节懂进退,性子安静,就是话少了点儿。他被廿载送来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看就是在魔道被人欺负惯了。这些日子好生养着,身上已养出些肉来了。” 说到此处,徐行之露出了些得色。 温雪尘对此不置一言。 ……在他看来,非道之人不值得他分神去追问和关心。 “老瞧着那几个师弟,你没病吧?”周北南向来看不惯徐行之得意洋洋,打击他道,“上次去风陵山呈送我爹给清静君的手信时,我瞧见了个女子,相貌是一等一的出色,看打扮也是个高阶弟子,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只字片语?” 曲驰笑言:“能入北南眼的,那定是个真美人了。” 徐行之想了一想:“噢,你是说元如昼元师妹?如昼是师叔新收的徒弟,剑修天赋一流,是个可塑之才,师叔甚是爱重她。” 少年周北南虽然一百个看不惯徐行之的行事作风,但他不得不承认,徐行之其人在同辈中着实出色,上次他瞧见元如昼时,惊鸿一瞥,便觉这女子就品貌而言与徐行之正相配,如今既然提起了,索性试探试探徐行之的口风,看他对这位师妹有无绮念,自己也好撮合撮合,谁想他扯了一堆修道之事,竟丝毫不提男女之事。 周北南诧异道:“……没了?” “没了啊。”徐行之自然道,“我跟她还没说过两句话呢。” 周北南:“……” 徐行之又道:“男女有别,我有事没事往人家那儿跑作甚?瓜田李下的,也是麻烦,还不如跟男人在一起轻松快活。” ……周北南听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温雪尘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眉道:“背后议论女子是非,是应为之事吗?”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就又催起了徐行之的贱性。他在黑暗中把脸转向温雪尘,笑嘻嘻的:“那好,咱们来谈谈小弦儿。” 一提那个永远温和笑着的少女,温雪尘心弦就是一动,腔子里一颗心控制不住地蹦跳起来,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响亮。 为了掩盖这点异常,温雪尘将说话声音微微提高了:“这和她有何关系?” 徐行之凑趣道:“哎,听听,雪尘这心兔子似的,活蹦乱跳的,真热闹啊。” 温雪尘颊上生绯,咬牙喝道:“徐行之!” 周北南并没打算和徐行之同气连枝地嘲笑温雪尘:“……姓徐的,你不知道你体热是吧?腿给我放下去!我真撅了啊。” 徐行之嬉皮笑脸地把身子拗过去,肆无忌惮地一脚踩在周北南膝上,一脚落在他腹上:“我就不放。” 他这姿势一摆出来,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温雪尘身上。 温雪尘推他:“……你往那边去。” 曲驰无奈:“你们别吵。若是地方不够,我给你们让让。” 然而周北南已经被徐行之撩火了,暴起一把攥住他惹是生非的左小腿,往上一抬一折,旋即一翻身骑在了他身上,制住他的腿死命往下压。 徐行之吃了痛,马上讨饶:“疼,疼,腿,哎哟——别掰别掰,周公子,周师兄!” 温雪尘被挤得无处栖身,只得继续伸展了双臂去推搡这纠缠在一起的两人:“要打下去打。” 徐行之一双腿险些被掰出个一字来,他毕竟是男人筋骨,不似女子柔软,此刻疼极了,也顾不得自己刚嘲笑完温雪尘的事实,攀住他的胳膊求救:“雪尘兄!雪尘兄!救命啊!” 眼看温雪尘也要被搅入乱局之间,曲驰爬起身来,越过温雪尘的身子竭力想把战成一团的周北南与徐行之分开。 一张大床被摇得像是航行海面、颠簸起伏的帆船,嘎吱嘎吱,咣当咣当,四条床腿本就被四个少年的体重压得向四个方向撇去,如今又遭如此横祸,终是不堪重负,齐齐折断。 四个人随着床板一起砸到了地上。瞬间下坠的感觉让他们集体懵了一瞬。 曲驰第一个爬起身来:“我没事。你们有没有事?” 周北南一直骑在徐行之身上,下坠时不小心咬着了舌头,此时也撒开了制住徐行之的手,捂着嘴巴眼泪汪汪地逞强:“没,没事儿……” 徐行之躺在床板上龇牙咧嘴地摸自己的脑袋。 他摔下来时脑袋磕在床沿上,此刻抬手一摸,果然磕出了个滚热的大包。 但好笑远胜于疼痛,他一边疼得直哎哟一边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温雪尘气恼着合衣爬起,“早知就不该让你们两个上来!都给我睡客殿去!” 徐行之从床上爬起,被周北南当筷子掰的大腿根还隐隐作痛。他捂着酸痛处,趔趄着倒退了几步,端详着四分五裂的床铺:“……别呀,我们去睡客殿,你睡哪儿?” 温雪尘并不为他这姗姗来迟的良心所动,盘腿坐在垮塌的床上:“用不着你管。” 徐行之满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雪尘,今晚你跟我们去客殿凑合一宿吧。明日我给你做个新床。” 徐行之这话不假,屋中停放着的那辆轮椅便是出自他的手笔,这等精细活儿他都能做成,修床自是不在话下。 见徐行之有了悔改之意,温雪尘也没多追究,任他把自己抱上轮椅,推了出去。 胡闹一场,原先有的睡意也尽被消去。四人出了主殿,恰见天上星辉历历,徐行之突发奇想道:“哎,雪尘,你多久没有登高观星了?” 温雪尘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半晌后,温雪尘已被徐行之抱扶至屋顶某处坐好。他手里换了根楠木手杖支撑身体,而经过刚才一通闹腾,徐行之长了记性,不再东撩西撩,揉着大腿,贴着曲驰坐下,曲驰扶了他一把,又转头去关心周北南的舌头伤势重不重。 彼时风温正好,星光正好,四人或坐或躺在屋顶之上,难得地静下了少年的躁动心性,欣赏着星辰,偶尔说上一两句闲话,颇为融洽。 而四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岳无尘正静静立在殿外,望向屋顶上的四人。 因为酒力上涌,岳无尘玉面上隐隐透出薄红,一张唇张了又张,似是想唤“行之”,但又咽了下去,只含笑看着屋顶上的几人。 ……这样就很好了。 岳无尘不打算参与更多的事情。 他担心,如果自己干涉过多会适得其反,将本来正常的世界引向乱局,因此,他安心守在风陵山中,与徐行之饮酒,练剑、闭关,除了需要腾出些心思专心教养卅罗外,一切均与上一世差别不大。 在卅罗将书架上的书抄过一半时,五年一度的天榜之比到来了。 如上一世一样,徐行之以几招之差输给了曲驰。然而由他亲手制作的仙兵“闲笔”,千机万变,鬼神莫测,成功惊艳了四座,引得众位君长纷纷议论起来。 扶摇君凑到岳无尘身侧:“这仙器可是由你指导做下的?” 岳无尘摩挲着玉酒壶,骄傲道:“不,是我徒弟自己做的。” 一旁侍立的卅罗闻言暗暗冷笑,不屑地看向台下摇扇笑语的徐行之。 风陵山水向来养人,哪怕是外门负责洒扫的弟子,也在这方水土里被养得肤色润白。但卅罗皮肤天生偏黑,无法转圜,再着一袭白衣,活似绵羊圈里混了头小黑羊,为此,他没少被弟子们私下里取笑。 岳无尘为免麻烦,索性吩咐制衣坊将卅罗的衣裳染黑,这样他能自在些,也能免去弟子们与卅罗的无谓争端。 众弟子当然不晓得岳无尘的心思,因此议论纷纷,说师父果然是偏宠这位来路不明的二师兄,连风陵传承至今的服制都能为他轻易更改。 卅罗将闲话听在耳里,亦不去反驳,只在心里冷笑。 ……岳无尘分明最偏宠的是那姓徐的,哪里把自己真正放进眼里过? 一想到此事,卅罗就觉得心中躁郁。 ——明明自己将岳无尘视作一等一的仇敌,可岳无尘的眼里心里,视作第一及唯一的,却只有徐行之一人。 卅罗不允许。 他既将岳无尘看得如此重要,那么,岳无尘眼中也只能有自己! 他在袖中攥紧双手,想,待自己能握剑,修习了那风陵剑法,他就要让岳无尘瞧一瞧,被他视若珍宝的徐行之,在自己剑下什么都不算! 岳无尘似是不知他的心思,又似是根本不关心他存有什么心思,只一味对着座下的徐行之浅笑。 次年,两年一度的东皇祭礼召开。 岳无尘心中早有准备。因此,当徐行之将一个好奇地左顾右盼的漂亮孩子带到他面前时,他半分惊讶都无,只温和询问道:“这孩子是谁?” 徐行之对答如流:“回师父,这是我从山里捡来的小孩儿,名唤重光。我看他无父无母,着实可怜,又怀有灵根,是个可塑之才,便将他带了回来,想问问师父,能否将重光收入山中,给他一个落脚之处?” 重光从不惧人,大胆地上下打量岳无尘一番,便转头问徐行之道:“徐师兄,是不是拜入这位仙人门下,我便能做你的师弟了?” 徐行之失笑,并不允诺,而是将目光转向岳无尘:“……师父?” 对着重光这张唇红齿白却野性难驯的美人面,岳无尘心中一分分地柔软下来。 ——他想到了那在蛮荒中天悬挂着的光轮,想到了那往日受了一点伤都要撒娇哭泣、却死活不肯将自己身负因果、皮焦肉烂的原因告知徐行之的偏执青年。 岳无尘轻声道:“‘重光’……‘重光’。是个好名字。可有姓氏吗?” “重光”之名是徐行之为他取的,姓氏还未想好,但听岳无尘这般询问,徐行之哪里不知师父这是已起了将他收入山中之意,忙拉着重光,示意他跪下。 重光撅了噘嘴,不大情愿对一陌生人下跪,但一想到今后或许能和这个有趣之人多相与些时日,他权衡一下,觉得还是划算的,便撩袍跪下,乖巧道:“……回师父,还没有。” 岳无尘目光温柔,道:“我赐你一姓,为孟。你觉得如何?” 番外一(七) 上一世,岳无尘在死前隐隐猜到徐行之与孟重光要好,却不知他们何时已那般好了。 因此在孟重光来到风陵后,岳无尘一直用心注意着这两人的一举一动。 六年时间,足以叫岳无尘看清很多事情了。 起初,孟重光只当徐行之是个有趣的玩意儿。 他身为天妖,早在山水温养中化出灵识,诞出人形后被一名猎人收养至四岁。 捡他回来的猎人并不懂如何教养孩子,只知早午该吃饭夜间该睡觉,等小孩长到齐腰高后,就能继承他微薄的家当,一把柴刀,一柄弓箭,外加一座破破烂烂的茅草房。但孟重光刚刚长到和弓一般高,猎人便一跤跌死在了山间。 随后,孟重光便开始独身一人游历天下。 出山的孟重光不知羞耻,不知惧怕,不知善恶,正是个未开化的混世魔王,虎豹兀鹫见之即躲,好在他生得足够玉雪可爱,人反倒更愿意亲近他,给他一口吃喝,所以他过得很是滋润,并无冻饿之虞。 在人间游荡数年,他已见过无数张庸常的面庞,有趣之人却是寥寥。因此徐行之的出现,对他来说无疑是凭空多出了一样值得探索的宝物。 进山后,二人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之举,有的无非是细水长流,安稳时光。 每日孟重光都为徐行之摘果子,专门挑出色泽青黄、没有全熟的,洗干净端给徐行之吃,随即在他身边坐下,厚颜无耻地黏紧他,看他修炼、舞剑、炼器、饮酒。 看着看着,那人便从他眼里钻入了心间。 徐行之夸他、训他、教导他,大笑、沉吟、叹息,于他而言,都是风景。 他为了徐行之摘下獠牙,藏起利爪,自行把自己这头野兽圈养起来,并学着对徐行之好。 一个人一辈子很难做到只对另一个人好。然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孟重光心眼天生狭小,本就不够太多人住,他又主动动手把所有的人都驱逐了出去,因此,留给徐行之的就是不多不少、完完整整的一颗心。 而大抵是天生少弦,徐行之对情·爱之事并不热衷,但身边有这样一个不顾一切厚颜无耻对他好的人,他自是要倾心回馈的。 回馈着,回馈着,那人便无声无息地进了他的心,住下了,再也不走了。 当他收到师父给他的灵石、却只想着把最好的几块留给孟重光时,当孟重光吃到一样东西夸了几句、而他却时隔多年还能记得那食物的名称时,那便是当真爱上了。 岳无尘把这二人的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心中安慰。 那些苦难谁都不该受。 这一世,他要许徐行之一个无风无澜的人生。 然而,异变还是发生了。 时隔多年,许多事情的细节岳无尘并不能记得分明。 孟重光入门六年,一波鸣鸦国鬼修卷土重来,为祸四方,徐行之受命前去剿杀,两月之内已出门十数趟。 每次出门前,岳无尘都千叮万嘱,要徐行之小心鬼修的阴私手段,徐行之每次也都笑呵呵地满口答应,岳无尘便以为万事无虞,在风陵山间坐镇,专心教养罗十三。 几年过去,卅罗早长成了风流天成的少年郎。腹中的诗书无形间磨去了他许多锐气,但他骨子里的暴戾却根深蒂固,浓眉上飞,凤眼上挑,正是个亦正亦邪的模样。 他将架子上的书颠来倒去抄了几年,硬生生抄出了一手茧子,这也导致他再度被允准提剑时,浑身都不对劲。 早在一年前,卅罗便从岳无尘那里拿到了心法秘诀。然而他太过心急,只想快快修出正果,不明白正道功法必得静心参悟,方能修得。况且,他之前所习惯的魔道术法与此心法全然相悖,因此卅罗修行速度极慢,宛如龟爬,提剑比些花架子尚可,若是明刀真枪比起来,徐行之用折扇站在原地不动,便能揍得他满地找牙。 享次徒尊位、有师父指导,却还是一无所成,入山这么多年,却连炼气三阶都未曾突破,哪怕是公认的漂亮废物绣花枕头孟重光,与他相比都显得出色起来。 风陵弟子们的议论,卅罗听在耳里,又急又恼,心火上升,气得他睡不着,半夜也悄悄爬起来打坐、练剑,日夜不辍,却仍收效甚微。 这日,他又在青竹殿前习剑,便见到出去执行任务的徐行之自外走来,身后跟着元如昼、九枝灯与孟重光。 卅罗皱眉。 他发觉除了元如昼神色如常外,其他几人脸色均不大好,那个漂亮的五师弟尤其异常,像是刚哭过似的,眼角沁红,招人怜得很。 徐行之摇扇走近,对卅罗打了个招呼:“罗师弟,练剑?” 卅罗不应,只盯着徐行之猛看。 徐行之在卅罗的死亡名单上常年高居榜眼之位,只在广府君逼他抄书时才不甘不愿地将他降到探花,因此对徐行之的细微变化,反倒比旁人更能体察一些。 卅罗发现徐行之双唇微红,但细看下,嘴角处的血色已然褪尽,像是在进殿前竭力抿过嘴唇,好让气色暂时看起来正常些。 与他打过招呼,徐行之便打算迈步进殿,谁想卅罗上前一步,横剑拦住了徐行之的去路。 徐行之看着拦到自己胸口三寸前的剑刃,笑眼一弯,试图拿扇子将他的剑格开:“罗师弟,师兄赶着去找师父回报除鬼之事,让一让可好?改日我再陪你练剑,啊。” 卅罗不动。 ……徐行之看起来是受伤了。 若是放任他到岳无尘身前,被岳无尘瞧出来,定然又是一通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卅罗一想到那场景,一丛无名火便腾腾而起,烧得他眼珠发红。 他不客气地命令道:“回去。” 听到卅罗对徐行之如此不敬,九枝灯与孟重光齐齐变了颜色,跨前一步,几乎是同时仗剑护于徐行之身前,反应之激烈叫元如昼也吓了一跳:“你们……” 卅罗盯着九枝灯出鞘的剑光,冷笑一声。 他说:“师父正在里面与广府君议事。徐师兄来过之事,我会代为转告的。” 这会儿功夫,徐行之的嘴唇又变白了些。 中了一记银环蛇印,徐行之正觉骨头冷痛难当,只能以灵力勉强压制,对现在的他而言,只要受到轻微的灵力冲击都能叫他难受得浑身发抖。 徐行之也不欲见师父,惹得他担心,便开口道:“那就有劳……” 他被陡然刺上心头的寒意激得一颤,后半句话被生生咽了下去。 自知状况不妙,徐行之不想再耽搁,转身欲走,膝盖却被适时发作的寒毒一口叼咬住,双腿一软,不受控地往前栽去。 孟重光惊叫一声,先于九枝灯抱住了徐行之的腰,一迭声地唤:“师兄!” 九枝灯也煞白了一张脸。 元如昼看出了些端倪,疾步冲到徐行之身边:“师兄,你身体不适吗?” 徐行之正打算摇头否定、哄一哄元师妹时,青竹殿殿门豁然敞开,广府君自内走出,见几人都未收剑,白刃相对,便拿出小师叔派头喝了一声:“这是干什么?青竹殿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 但他很快注意到徐行之站也站不稳的模样,蹙眉道:“……行之,怎么了?” 岳无尘从广府君身后走出,见徐行之伏在孟重光肩上喘息,似是痛苦之至,脸色骤然一变,向来温吞平和的声音硬是往上扬了数分:“行之!?” 他不敢泄露天机,只好提醒行之千万小心,为何行之还会身中银环蛇印? 岳无尘快步走上前,单手捺住徐行之的肩膀,抓住他的手腕,感知到其间乱走乱涌的灵力,确认在他体内流窜的确是银环蛇毒无疑,再不废话,把徐行之从孟重光怀中夺来,打横拥起。 “师……” 岳无尘足尖一踮,身化流风,朝徐行之所居殿室卷去。 孟重光愣了片刻,飞快拔足跟上,只恨平时装柔弱装得过了火,不能轻纵灵力,追去照看师兄。 九枝灯沉默地跟在孟重光身后,与他一道向徐行之寝殿跑去。 孩子似的被岳无尘妥善搁放在床上,饶是脸皮厚如徐行之也难免有些羞惭。 ……他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被师父当着一干师弟师妹的面抱来抱去的…… 徐行之从床上坐起:“师父……” “嘘。”岳无尘打断了他,扶住他的肩膀,温和地将他推躺下去,“受了伤就不要再动。让师父瞧瞧伤势。” 徐行之咬牙除下被汗浸了个半湿的外袍和里衣,背过身去,露出精炼的腰部线条,尾骨往上约一指处,一枚鲜红的圆印扣在皮肉之上,圆印四周有浅紫色的寒毒呈针状射开,凸细的肿胀爬过他小半个脊背,其状甚是可怖。 不知怎的,岳无尘看见那伤痕便觉手抖,心更是纠成了一团乱麻。 他以手指轻触徐行之伤处,引得徐行之一阵战栗后,轻声询问:“痛?” 徐行之咬着牙嬉笑:“师父,怪痒的,别碰。” “……怎么伤的?” 他得到的回答与想象中无甚差别:“是我自己不小心,着了鬼修的道。” 岳无尘叹了一声:“还能走吗?我与你去温泉中一趟,替你除毒。” 上一世,行之除鬼回山时,自己恰好喝了些酒,没能看出他的异常,后来行之又掩饰得太好,以至于他受了这样重的伤,自己竟从未觉察到。 更让岳无尘心惊的是,他已费尽了心思想替行之规避风险,行之却还是受伤了。 ……那么,他究竟能不能带行之走出他的命运?重活一世,他真能践行他要保护行之的承诺吗? 番外一(八) 祛毒持续了约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徐行之浑身无力地被等候在汤池外的孟重光披上衣裳,扶上床歇息。青年的脸色有所好转,但手脚还是冰似的冷。孟重光将徐行之发上残水沥尽,又记起只要脚暖了身体就能暖和,索性解了怀,将他双足捧到怀里。 徐行之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等隆重待遇,想笑,但又有点儿感动和不好意思,把脚往回抽:“哎,别别别,怪肉麻的。” “……别动。” 孟重光难得用命令语气跟徐行之说话,察觉不对后立即软了腔调,握住徐行之脚踝,轻声道:“师兄靠着我就好。我暖和。” 同样久候在殿中的广府君将两瓶丹药置放在桌上,迎向从汤池里走出的岳无尘,低声询问:“状况如何?” 岳无尘一身素衫素袍尽湿了,贴在肉上,水珠直从秀洁的颈部滚落,他也没心思去擦拭:“……不大好。” 此毒着实顽固,岳无尘已调动全部修为,也只消去了十之六七的寒毒,徐行之惧寒的病根算是又落下了。 尽管他中毒程度没有上一世那般严重,但这件意外之事让岳无尘心里难过得很,原本温驯下垂的眼角垂得更厉害了。 见岳无尘如此反应,广府君脸色一变:“很严重?” 自从得知徐行之身怀的世界书并无实质作用,岳溪云对徐行之的敌意便与日俱减,如今听说他可能有危险,一颗心立即紧揪揪地提了起来:“师兄,我带来了些我私藏的丹药,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岳无尘无精打采的:“放在那里吧。我多陪陪行之,三个时辰后再行祛毒之事……” 孟重光在一旁静静听着,觉得有些不对。 借暖足的机会,孟重光已悄悄测过,徐行之现在体内残毒所剩并不很多,银环蛇印本就是极为顽固之毒,哪怕是孟重光亲自动手祛除,最多也只能做到清静君这一步。 ……可清静君为何要如此自责呢? 岳无尘这话说得凶险,广府君愈加觉得不好,到床前查探了徐行之的脸色,又试过他的掌温额温,问徐行之道:“感觉如何?” 岳溪云向来冷面冷情,关心起人来反倒让徐行之有些悚然。 他十分官方地答道:“谢师叔,我一切都好。” 岳溪云也很是不自在,索性转而指责道:“平日里你不管再如何混闹,执行任务时总足够缜密,怎么这回出了这么严重的岔子?今后我如何放心让你带着师弟师妹出去剿鬼除魔?” 板起脸来的岳溪云叫徐行之顿时舒了一口气,答话都多了几分元气:“师叔,我记住了,今后绝不再犯。” 岳溪云:“……” 他是个干巴巴的无趣之人,挤不出多余的关切之语,只好背过身去,负手轻声道:“……好好将养着。莫要再叫你师父担心了。” 说罢,他拂袖出门,打算再取些丹药来,谁想一推殿门,险些撞上一个人。 从外窥视的人倒退一步,惊魂未定地与他对视片刻,方才伏身拜倒:“师叔……” 广府君皱眉:“你?” “我……”徐平生涨红了一张脸,“我想看看徐师兄如何了。” 广府君朝屋内瞄了一眼,一板一眼地答道:“师兄已为他驱过毒了。可听师兄的意思,行之伤得着实不轻,你进去也帮不到什么。随我去药庐取趟药送来吧。” 徐平生一张脸瞬时苍白,满脑子均是“伤得着实不轻”、“进去也帮不到什么”。 广府君见他失魂落魄地伏在地上,也不晓得起来,诧异之余,余光一转,恰见九枝灯急急捧了各色药瓶自外走来,竟是刚从药庐方向来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半路遇见的元如昼。 九枝灯满怀瓶罐,看见广府君也不好屈身下拜,索性双膝落地,把自己直通通地砸在了地上:“……弟子见过师叔。” 以九枝灯孤僻安静的性情,广府君以为他不会轻易求人,但他打眼一扫,他怀里均是治疗寒毒的好药。 守药庐的天非君口花人贱,惯爱刁难取笑人,能从他手中取得这么多药,九枝灯必是被他调戏得不轻。 想到此处,广府君竟是有些欣慰。 ……师兄收的这几名弟子,平时一个个蔫眉耷眼的,但在这种时候能晓得团结一体、尊长护长,看来本性都还不错。 他道:“把药给我吧。如昼、九枝灯、徐平生,你们暂且各自回殿歇着,莫要将此事张扬开来。” 徐平生正欲开口,谁料九枝灯心里愧忧交加,在他之前开口道:“师叔,弟子想留在殿外为师兄守殿。” 广府君想了一想:“也好。” 徐平生苍白了一张脸,顺着敞开的门缝想看一看徐行之状况如何,却只远远瞧到一只垂在床侧、没什么血色的手。 一时间,他心间如升烈火,甚至压根没注意到元如昼来到自己身旁、向广府君问询徐行之情况如何。 ……行之…… 病中之人若是无人照顾,反倒能刚强不少,如今徐行之揣着孟重光这只小火炉,又有师父照拂,心中放松,干脆直接睡了过去。 岳无尘半夜又抱他去了一趟汤池,运功祛毒。而在煮得滚烫滚烫的池水中浸过一轮,徐行之也没能醒来。 祛毒完毕,岳无尘把徐行之重又抱出来,安置在岸边,捧起他湿漉漉的头发,用掌心灵力催干。 柔软又灵活的手指擦过青年的长发发尾时,岳无尘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在徐行之耳畔小声道:“……行之,抱歉。师父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受伤了。” 徐行之低低“唔”了一声。 岳无尘把这声无意识的低吟算作了徐行之的应答,捧着他半干的头发亲了一下,心中除却怜爱,便是满满的感触。 他捉起徐行之垂下的右手攥了攥,头也不回地唤道:“重光,过来,送行之上床吧。” 帘子一挑,孟重光走进了水雾弥漫的汤池。 刚才清静君照顾师兄、亲吻师兄头发的一幕,他尽数看进了眼里。 孟重光心中有些吃味,但奇异地却没有太多排斥和愤怒。 ……师父对师兄,存有一种他不大懂得、却很是熟悉的感情。 孟重光回忆了很久才想起,他还是个孩子时,曾从一个粗莽无知的山间猎户眼里看到过这种情绪。 亲眼看着徐行之被扶上床榻、掖好被子,岳无尘对孟重光道:“重光,行之受伤后需得有人照顾。以后你不要住在弟子殿了,搬来与行之同住吧。” 孟重光惊喜起来:“……真的?” 他本就暗暗羡慕能与徐行之比邻而居的徐平生跟九枝灯,无奈徐行之四周再无空殿可住,孟重光也只得勤快走动,往往从早课开始的卯时三刻便已蹲在徐行之殿外,只盼望着能跟师兄请一声安。 看孟重光喜上眉梢,岳无尘唇角也含起了淡淡的笑意:“我允准的,自然是真的。” 孟重光已坐不住了:“我现在就搬了来!” “还是去知会一声你小师叔为好。”岳无尘柔声道,“把东西一次带齐,慢慢收拾,莫要着急。我在这里陪着行之。” 孟重光欢天喜地地去了。 在孟重光离去后,岳无尘也跟着起身,掩门而走。 有人想看一看行之,总要给他留些时间的。 岳无尘走出殿门,恰见九枝灯拄剑靠柱,因为疲累已昏昏睡去,眉心紧纠,似有忧色。 他愿意在此守戍,岳无尘也不打算阻拦他,只轻动手指,将他沿肩膀滑下的外袍往上移了移 出了大门,受了夜风,岳无尘方觉湿透了的身体有些发冷。 但他向来是不怎么顾忌形象的,白日里喝醉闹山的事情也发生过十几次,现在正是夜间,回去青竹殿再更衣,也无甚所谓。 谁想他一转出殿外,便见一团不大正常的漆黑缩在月色的阴面。 看见了他,那团漆黑动了动,很快伸展出一个人形来。 卅罗看着岳无尘还在滴水的发梢与衣摆,微微皱眉:“……你这怎么弄的?” 卅罗野性难驯,教化多年,在人前倒是人模狗样,一与岳无尘相处便是没大没小,连声尊称都不肯叫。 岳无尘已习惯了他的做派,因此不以为忤,反问:“十三在这里待多久了?” 卅罗扶着墙活动着僵硬的脚腕:“你来了,我就来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回青竹殿?他伤势很重?” 岳无尘又被触动了心事:“不是很好。” 卅罗看他怏怏垂下的眉眼,不知怎的就不痛快了起来,暗想你在我面前这样唉声叹气,不是做给我看吗。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给出了他酝酿了数个时辰的解释:“我今日阻拦徐师兄,是不想他打扰你。我并不知他身上有伤。” 岳无尘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岔了。 行之受伤之事,还多亏了卅罗在其中横插一杠。不然,若是行之故作无事,硬挺硬熬了过去,又留下了一桩隐患。 岳无尘言简意赅:“我知道。” 卅罗再次想岔了,把他的肯定当做含糊其辞,两条浓眉拧得死紧:“我当真不是故意伤他的。” 岳无尘笑笑,重复道:“……我知道。” 岳无尘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令卅罗心烦意乱。 或许说,这些年来,岳无尘总有本事让卅罗心烦意乱,譬如说他现在这副尊容,玉冠除去、发丝凌乱、周身湿透,前胸、颈部均有水痕交错,腰腹部被浸透的衣裳收束得极紧,再看他面部唇色隐见苍白,模样狼狈,看上去好欺负极了。 卅罗喉间轻响了一声。 岳无尘往前走出几步:“这边事情暂了,跟我回青竹殿去吧。” 看到他的后背,卅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动手。 抹脖子、勒颈、刺后心,所有的刺杀过程在他脑中走过了一圈,但他还是不自觉抬足,顺从地跟上了那道**的背影。 ——岳无尘此番为徐行之疗伤,定然消耗了不少灵力,此时他动手,名不正言不顺,算不得正经八百的报仇。 为自己不动手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卅罗的步子都跟着轻快了几分。 他没有发现,岳无尘右掌心里藏着一线灵力。 与卅罗单独在一起时,这线灵力岳无尘就未曾撤去过。 这几年他时时想,自己留下卅罗,专心教养,究竟能否驯化他,从而让他在那一日到来时帮到自己? 卅罗或许是变好了一些,亦或许是伪装之术更精进了一些,岳无尘还不能确定。 岳无尘从不涉赌,因此他衷心期望,这一场筹谋多年的赌局,他没有下错注。 而此时,在徐行之寝殿中,徐行之在昏沉中感觉有人撩起他的被子,轻抚他的后背的伤处。 那伤处碰起来痛得很,清醒时的他还能忍耐,但此时他神思混沌,一个不察便闷哼出声。 抚摸他腰身的人动作一滞,关心之语冲口而出:“疼吗?” 听到熟悉声音,徐行之激灵一下睁开了眼睛,转身过去,正瞧见徐平生跪在床侧,满目担忧还未来得及收去。 徐行之低低地开口:“兄长?” 徐平生微顿,随后用比徐行之还低的声音应答:“嗯。” 随即他为了不叫徐行之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低头执住了徐行之的手,捏了一捏,发觉昔日的小火炉烧干了炭,如今掌温比他还低上不少,眼睛酸得更厉害了:“怎么冷成这样?身上还难受?” 徐行之心中一暖,翻过身来,喃喃地道:“是。” 徐平生在床边坐定,呵斥道:“莽莽撞撞的,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徐行之对血脉亲情甚是渴望,就势靠进徐平生怀里,不大熟练地撒娇:“是,行之知道错了。……哥哥,我冷得很。” “你……”徐平生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破庙中被虫子吓得呜咽不止的小孩儿,心中一阵阵酸软,捧住他寒津津的手掌呵了一口气,“多大年纪了,难受了还只晓得叫哥哥,有没有出息?” 徐行之变本加厉:“哥哥。” “……不许撒娇!” 再度呵斥过后,徐平生用手掌垫在徐行之的脑袋后,好叫他躺得舒服些,口中仍喋喋不休着,似乎一碰到此人,他就有无数的怨言要诉。 徐行之昏昏沉沉却甘之如饴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结果不小心附和错了,又被徐平生恨恨地戳了脑门儿。 徐行之笑了,觉得自己如坠美梦之中,惟愿永不醒来。 番外一(九) 徐行之以前不是没受过伤。替温雪尘抓捕屠杀温家父母的鬼修时,他脑袋差点被那老王八蛋斫下来,但拣些止血草药敷一敷照样活蹦乱跳。 按周北南的话讲,此人从骨到皮再到脸,是自内而外的厚。 正因为此,徐行之重伤之事惊动了整个四门,其他三门君长都过问了此事,扶摇君甚至还亲来了一趟风陵山,送来了不少养身灵药,让徐行之好一阵受宠若惊。 很快,温雪尘、曲驰与周北南相约着一起来了。 三门君长知道自家首徒与风陵首徒要好,自是允准他们探病。毕竟将来不出意外,四个人便会是新的四门之主,此时多多交游绝不是坏事。 徐行之怕寂寞,眼见着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简直乐坏了,若不是孟重光强行摁着他,他怕是要爬起来张罗牌桌和酒具。 徐行之披衣斜靠在床榻上,热情道:“来来来,坐坐坐。” 周北南当然不会同他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执徐行之的手腕,以灵力测探。 触手所及均是一片冰冷,叫他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温雪尘将轮椅摇近了些,询问道:“如何了?” 周北南撒开手去,不由分说掀了他的被子,撩开他的衣裳,入眼的那个火似的蛇印疤痕,把他的眼睛都燎了一下。 曲驰走近了床榻,弯下腰来:“……看这样,定是要留疤的了。“ 徐行之趴在床上乐呵呵的:“我照过镜子,这疤又不难看。男人身上就该多些疤痕,瞧起来英武。” “屁话。”周北南瞪着眼睛问徐行之,“伤你的鬼修呢?” “一剑捅死了。” 徐行之说着,自床头碟盘里数出三个黄杏,挨个分发给三个人。 周北南皱眉:“便宜他了。” 黄杏很新鲜,上头还带着刚洗过的水露,温雪尘取出一张帕子擦了擦,一口咬下,眉心猛地一跳,眼皮都跟着抽了两下。 但旋即他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泰然自若地咬下一口来,又拿帕子擦了擦嘴上的汁水:“你行事还是过于莽撞,此番吃了教训,下次就知道轻重了。” 一旁的曲驰跟着温雪尘咬了一口黄杏,牙齿刚咬穿果皮,半个腮帮子便麻了。 好在曲驰素养良好,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把杏子咬过一口便不动声色地藏在了背后。 “雪尘,别唠叨他了。”周北南难得回护徐行之一次,“这教训也忒大了些。你摸摸他的手,冷成什么德行了。” 曲驰有点儿心疼:“受伤时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徐行之坦荡道:“怕你们笑话我呗。” 周北南:“你脸皮向来厚,这时候倒薄了?!” “大风大浪都过了,小阴沟里翻了船,搁你你也不想叫别人知道吧。” “翻就翻了,又能如何?”周北南气急,“谁都瞒着,显你有本事?” 见徐行之垂了脑袋不吭声,周北南心肠又软了。 这一闭嘴,他才觉出口渴来。 向父亲告假后,他一路赶来,半滴水都没喝,到风陵后先向清静君请安,又向徐行之唠叨了一大串内容,此时的确是口干舌燥了,干脆拿起黄杏咬了一大口。 …… 周北南眼睛瞬间睁圆了,呸呸两声呛咳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徐行之在床上笑得直拍被子,温雪尘抿着嘴,也是个忍笑的模样。 一腔善心和疼惜都喂了眼前这头狼心狗肺的长腿狗子,周北南恼了,丢了那让他出尽洋相的果子,撸了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了上去,眼泪汪汪地骑在了徐行之身上。 他当然舍不得下手揍一脸衰弱苍白的徐行之,就干脆压着他。徐行之虚张声势地叫唤不休,直到孟重光心疼地把他从周北南的辖制下解救出来,他才趴在孟重光肩膀上,笑道:“别闹别闹,我没力气,难受。” 那一口着实威力十足,周北南现在嘴里还在不住泛酸水儿:“这什么东西?!” 徐行之答:“我的零嘴啊。” 周北南:“……这种没长熟的破玩意儿你也敢往嘴里放?!” 徐行之拣了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口咬下:“贱人贱食呗。” 周北南要是在徐行之生活过的徐家村里过过日子就会知道,村头村尾拢共就两棵野生柿子树,贪馋的孩子又满地跑,若是下手慢了,青皮柿子都捞不到一口,只能瞧着别人咽唾沫。 徐行之眼尖心灵,会掐指计算柿子成熟的日子,爬树爬得又快又好,因此他每年都能摘上六个个头不小的青柿子回家,焐熟了,给娘匀三个,哥哥匀两个,自己拿一个生的,也等不到它熟透就大快朵颐,哪怕被生柿子涩到、当两天大舌头,也觉得有趣。 长此以往,他养成了一条刁钻古怪的舌头。改不了,也没打算改。 周北南理解不了他的口味,索性放弃了,把那盛满黄杏的盘子端远了些。 徐行之:“……哎哎哎。” “别吃这些了。伤胃。”周北南说话时颇有几分独断专行之风,“我去给你弄些能入口的东西来。” 说完,他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待周北南走后,温雪尘与曲驰把手里藏着的酸果不约而同地搁了下来。 温雪尘道:“你先躺着,我和曲驰去一趟客殿。” 徐行之眼睛亮了一亮:“你们今天不走啊?” “我跟师父禀告过。”温雪尘说,“会在此处留两日。” 曲驰说:“……我留三日。” 寥寥数语,徐行之一颗心就暖得要命了,拢着被子催促道:“那你们快去快回,今儿晚上我教你们打麻将推牌九。” 曲驰失笑,按住他的肩膀道:“好生在床上躺着吧,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温雪尘拉着轮椅往后挪了挪,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门口叫道:“……进来吧。” 徐行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见矮矮小小的陆御九抬腿踏入殿内,恭敬地跪下行礼:“弟子见过徐师兄。” 清凉谷规矩向来严苛,向上位者行礼时衣服褶子折出几条来都有限制,更不用说嬉皮笑脸了。因此,直到听到徐行之叫他起来,陆御九才敢抬头,对他露出腼腆的笑颜。 徐行之对这个小鬼修蛮有好感:“小陆也来了?” “是他百般求我的。”温雪尘转动着腕上的阴阳环,“你与他何时有这般深的情谊了?” 徐行之对答如流:“六年前那次东皇祭礼呗。小家伙挺讲义气,晓得替弟子们殿后,我救了他一命,自此后就认识了。” 温雪尘暗暗点头。这与陆御九告诉他的内容一般无二。 尽管以温雪尘的骄傲,不很能明白徐行之身为首徒,为何会愿意同一个下级弟子交游,但徐行之既然高兴,他也很乐意装上一点糊涂:“陆御九,在这里陪一陪他,我和曲师兄去去就回。” 陆御九留下后,徐行之瞧出他有话想说,便对陪侍的孟重光道:“重光,出去再摘点果子回来。” 孟重光不大想走,尤其是看陆御九品貌不俗、生得乖巧,一双脚更是迈不动了,索性搬出周北南的理论来:“师兄,吃酸的伤胃。” 徐行之啧了一声,扬手拍了拍他的屁股:“不懂我什么意思啊?快去。” 孟重光只好蔫蔫地摸着被打得微微发麻的地方往外走去,颇不服气,临走前也没给好好关上门。 陆御九小心地走至床边,长软的睫毛微微下垂,盖住了杏仁似的大眼睛。 明明早就是青年年纪了,陆御九却只长了半大孩子的体量,说话腔调也和软:“……徐师兄。” 徐行之对他招手:“有什么事儿,赶快说。雪尘他们待会儿就回来了。” 陆御九也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徐师兄,我是鬼修。我晓得能压制住银环蛇印毒性的法子。用过后,寒毒只会偶尔发作,不会时时体冷。您也知道,清凉谷规矩森严,我不能随意跑来与徐师兄相见,因此只能趁此机会……” 听到能缓解寒毒,徐行之自是欣然不已,掀开被子不假思索道:“那就快些来。” 陆御九见徐行之丝毫不疑自己会动手脚,心中感动,却又不敢多耽误时间,立即暗自调息,将他小心藏匿起来的鬼修灵脉调出,手指在徐行之腰背处的蛇印疤痕落下,划下一道复杂的、泛着浅光的符咒。 殿内漾出阴寒的鬼气。陆御九一双墨黑澄澈的眼睛转成小狐狸似的淡青色,微微张着嘴,认真得透出了几分傻乎乎的劲头。 随着符咒融入体内,徐行之只觉滞重的四肢百骸重新恢复了流通的本领,沉沉寒意亦渐次褪去。 陆御九撤开手去时,他舒畅地喟叹一声,伸了个懒腰,以至于慢了一步才听到殿门外匆促而来的脚步声。 徐行之一愕,立即驱动灵力,想要掩盖陆御九施法残留下的鬼气,可来人向来不拘什么规矩,大咧咧地一推门:“行之,我给你摘了些——” 殿中犹存的鬼气令他脸色一变,而一双鬼族特有的青色瞳仁,也慌乱失措地对准了他。 徐行之知道不妙了:“北南,你……” 陆御九一瞬间惊悸得忘记了该如何呼吸,腾腾的寒意自脚底升起。一应规矩他都给忘了个干净,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被发现了! 逃!要逃! 门被周北南高大的身躯堵了,陆御九只得背过身,朝敞开的窗户撒腿跑去。 可周北南又岂是等闲之辈? 颈后劲风袭来,一点寒芒擦着他脖颈铮然而过,一擦一钩,陆御九便有些腿软,踉跄两步后,衣领被周北南一把拎起。 此处是徐行之的住处,周北南不好摔摔砸砸,这只小鬼修也不像要抵死反抗的模样,于是他把瑟瑟发抖的陆御九随手一放,撂在了摆果盘用的檀木小桌上。 被扔上桌子时,陆御九磕到了尾巴骨,又疼又怕,眼泪将出未出之际,周北南摁住了他的脖子,将一线灵力送入他的体内。 片刻之后,周北南变了颜色:“你真的是——” 番外一(十) 陆御九躺在桌上,上不着天,脚不沾地,面前还有一团鬼魅似的高大阴影笼罩着他,他一张脸颊迅速地褪去了血色,脚趾蜷缩着死死抓住靴子底,怕得发颤。 周北南疾言厉色:“你混进清凉谷是何目的?!你刚才对行之做了什么?!” 陆御九喉咙里咕噜一响,眼中流出哀色,越急越是说不出话来:“周,周……” 徐行之赤足披衣下地,一边凝神驱散殿中鬼气,一边按住周北南的手:“嗨嗨,人家小陆一片好心,你别跟个凶神似的。” 周北南瞪眼:“他!他鬼修!” 徐行之说:“我知道,他刚才是在给我驱毒呢。你看给人孩子吓的。” 周北南将信将疑地看向陆御九,却被他给吓了一大跳,立即撒开手去。 陆御九呆呆地仰望着他,两眼尽是泪,发觉自己能动后,他立即手脚并用地从桌上爬下跪倒,还未说话,啪啪两颗泪珠就已打在地上,很响。 周北南最见不得人掉眼泪,指着陆御九结巴道:“你……我又没怎么你。你你你把眼泪擦了,让外人看见还以为我周北南仗势欺人呢。” 陆御九埋头囫囵擦了两把脸,却因为憋忍太甚、喘不过气,发出一声低低的饮泣。 周北南被他一声抽泣激得头皮发麻,凶道:“不许哭!” 徐行之试图打圆场,扯了一把周北南的胳膊,周北南现在正乱着,满脑子都是“有何目的”、“好端端一孩子怎么会是鬼修”、“这这这哭了怎么办”,被徐行之一拉,火气一下上了头:“你伤好了是吧?!滚回床上去!” 徐行之很知道什么时候该闹什么时候该收,麻利道:“得嘞。”然后迅速滚回了床上。 周北南定一定神,走回床边跨腿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徐行之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陆给你吓坏了,我替他说。若是再拖下去,等雪尘回来就更说不清了。” 徐行之讲话利索,三言两语便将陆御九的身世点出,又特意替他强调,他在进入清凉谷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鬼修身份。 周北南并不很相信:“真的?” 跪在地上的陆御九在此时总算是恢复了些言语的能力,不过那能力还很微弱,以至于发出的声音比蚊蚋飞过大不了多少:“回周师兄,我确实不是有意为之……我若知道,是绝不肯入谷来辱没清凉谷清名的……” 周北南本不是个擅长疑神疑鬼之人,眼前这孩子才刚跟他们征剿过鬼修,又有徐行之作保,还是因为帮徐行之驱毒才暴露了身份…… 他直觉陆御九和那些为非作歹的鬼修绝非一路,只是投了个倒霉催的胎。 从周北南坐下的角度,只能瞧见陆御九毛茸茸的发旋,一头乌发总体来说柔软服帖,只有发旋处的小发茬根根挺立,是给吓炸了。 周北南看着那发旋想了半晌,得出了个结论:“别留在清凉谷了。” 陆御九的一颗心顿时跌进无底深渊里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家,好不容易才有了可以真心实意地当做家人的师兄们…… 尽管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些什么,陆御九还是伏地哀求道:“周师兄,求你不要告诉温师兄,别赶我走……我发誓,今后再不动用鬼族血脉,绝不行恶事,我绝对……” 他语无伦次地还想保证更多,却被周北南悍然打断。 “你不要命了?”周北南怒时也不忘压低声音,“身为鬼修,混入清凉谷,被温雪尘知道了你就是个死!” ……说白了,周北南或徐行之相信陆御九顶个逑用。 温雪尘那种目达耳通、七窍玲珑之人,哪里是能轻易蒙混得了的。陆御九若是一辈子不显山不露水、当个默默无闻的弟子还自罢了,万一将来有了建树,被温雪尘真正注意到,就这个炸毛小鬼修的胆子,被识破也只是早晚之事。 四门中谁不晓得温雪尘极憎非道之人,而在非道之人中又最是厌恶鬼修,不见则矣,见之必死。一个混入清凉谷、瞒骗他多年的鬼修,一旦被撞破身份,是何下场,是完全可以料见的。 周北南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谁想陆御九还是执迷不悟:“我会小心……”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不打算跟陆御九继续磨洋工,转头对徐行之道:“你把他要到风陵山来不结了?留在清凉谷里早晚会被发现。” “刚才雪尘已问及我为何和小陆交情深厚了。”徐行之拿右手指尖叩击着膝盖,“他该是起了些疑心。你猜,我如果管他要小陆,以雪尘的性情,他会不会私下里偷偷调查我与小陆的渊源?” 周北南听得发愁,伸手挠了挠头发,结果灵光一现,还真被他挠出了个主意来。 他一拍巴掌:“……实在不行,这人我要了!” 陆御九猛然抬头,圆溜溜的大眼睛失措地盯紧了周北南。 周北南越说越觉得自己这办法可行:“我一直缺个近侍,他来了,恰好补这个缺漏。我应天川既有枪修,也有丹修和阵修,他跟我走,也不至于废道。” 徐行之反问:“你一个应天川大师兄,挑近侍不从应天川挑,从清凉谷挑,算怎么回事?你打算拿什么借口跟雪尘要人?” “合眼缘呗。”周北南二郎腿一跷,“我喜欢谁讨厌谁,还不是由着我自己高兴?” 这话说得没错,周北南之父周云烈爱极了这一双儿女,周北南自小受宠,性情说好听点儿是从心所欲,说难听了便是无法无天,爱恨皆凭一颗心,若是和谁随了缘分,不论爱人友人,那就是铁了心的一生一世。 但对于周北南的好意,陆御九却并没有感恩戴德地收受。 他看向徐行之,求助地低吟:“徐师兄……” 陆御九一摆出这副模样,周北南不得劲了。 “……哎,叫他作甚?”周北南犟脾气上了头,“我要你,你还不乐意了?” 陆御九当然不乐意,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自出生以来,他第一崇拜之人便是温雪尘,道骨仙风、清肃冷然,完全就是他想象中的仙人模样,徐师兄则屈居第二,他风流招摇、善心妙手,是陆御九最羡慕的逍遥散仙。 至于这位周大少,陆御九知之寥寥,只晓得他脾性极坏,动不动便要和徐师兄拳脚相向,跋扈张扬得叫人讨厌。 偏偏自己最大的把柄捏在了此人手中…… 想到这里,陆御九就焦心流汗,急得直想哭。 陆御九委曲求全的表情看得周北南心头冒火,少爷脾气顶着天灵穴往上冒:“你——” 话音未落,门扉再度自外开启。 曲驰先进来,为的是给温雪尘开门,因此看到地上跪着的满面泪迹的陆御九时,饶是处变不惊、八风不动的曲驰也难免微微一愕:“……这是?” 待瞧清自外而来的温雪尘,陆御九受了这一吓,膝盖更软了:“温、温师兄……” 温雪尘远远便见陆御九跪在地上,满目凄惶之色,还没进殿就蹙起了眉:“怎么?犯什么错了?” 周北南觉得陆御九此人不错,不想让他继续死心塌地留在清凉谷中,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索性赶在陆御九开口前挑明了:“雪尘,我要他。” 温雪尘:“……” 陆御九:“……” 曲驰:“……” 徐行之抱着被子看戏。 温雪尘好容易才回过神来:“……你又犯的什么混?” 周北南昂着下巴:“我缺一个近侍。这小子我看着顺眼。” 温雪尘凝眉想道,周北南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又犯了。 “你要挑近侍,去你们应天川挑。”温雪尘淡淡道,“我们清凉谷不是为你养近侍的地方。” 听出温雪尘话中明确的拒绝之意,陆御九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润白洁净的脸蛋也重新有了血色。 陆御九这副不舍情态落在温雪尘眼里,倒让他隐隐生出两分怜惜之心:这孩子怕是没见识过周北南随性而为的样子,被吓着了。 温雪尘叹了一声,以目相示于他:出去。 陆御九领命,飞快自地上爬起,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看上一眼周北南。 周北南知道自己这回八成是没法把陆御九从清凉谷中要走了,心烦之余,也不忘冲陆御九扬一扬眉,所含之意很是明确。 ——我不说,你放心。 周北南扬眉之时,满是少年张扬的意气,五官极为生动俊朗,没来由地就叫陆御九安下了心。 他不像是那种轻易告密之人…… 陆御九强自按下跳动不已的一颗心,低下头,沿着墙根溜出了寝殿。 这一幕落在不知情的曲驰与温雪尘眼中,却变成了周北南勾搭人不成,临走还要飞个眼,结果把人生生吓跑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惑然。 ……他们从不知老友还有这等嗜好。 将一切看入眼中的徐行之偷着乐,把刚才从桌上顺来的一颗黄杏凑到唇边,刚想咬上一口,就被眼疾手快的周北南一把夺去。 他自袖里取出两个洗净了的水亮透红的蜜桃,砸进徐行之怀里:“看见没有,这才是人吃的。” 徐行之打量着桃子,稍稍歪头:“这是奉化桃?” 周北南表情一变:“……闭嘴。” “奉化最产蜜桃,可奉化距此百里,周胖子你刚才跑了……” 周北南忍无可忍地抄起一只桃子堵住了他的嘴,终于得了个耳根清净。 但他的目光忍不住溜向窗外,惦念着那颗微微炸毛的圆脑袋,想,傻子,让你当我近侍都不要,不识抬举。 不过亏得陆御九相助,徐行之的寒伤迅速好了起来。岳无尘每日早晚都会来探视他,亦为他体内寒毒的锐减而欣喜不已,叮嘱关切,状如慈父,看得其他三门首徒眼热不已。 三门日常事务不少,三人想多淹留些时日,也只能想想作罢。待周北南也离开后,岳无尘足足在徐行之殿中坐了一整日。 徐行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玩笑道:“师父,您若有事就去忙吧。现在我又没法陪您喝酒。” “我找行之又不只是为了喝酒。”清静君持一书卷,懒靠在躺椅上,随便一个静止的姿势便是风仪万千,“几日来你这里都热闹得很,我怕人尽去了,行之会寂寞。” 徐行之心中生暖,笑道:“师父可真好。” 岳无尘转向他,温言细语的:“说话费神,多睡一会儿罢。” 徐行之当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不多时便浅眠了过去。 岳无尘远远望着床上安睡着的徐行之,只愿时光停留,他的徒儿能永远这般满足快活,再无任何忧愁。 而在此时,九枝灯伫于殿外,仰头望日。 这几日来,三门首徒亲自侍于徐行之身侧,当然没有他进去探望的资格,他只在殿外打转,偶尔能听到师兄两三句笑语自墙内传来,便觉心中踏实。 从刚才起,殿内的说笑声停了,九枝灯猜想师兄是歇下了,转身欲走之时,突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沙哑轻笑。 九枝灯蓦然回头,瞧见那个黑色的抱臂而立的影子,才收了戒心,俯身下拜:“二师兄。” “在这儿听了几个时辰,好听吗?” 九枝灯面色微变。 卅罗熬过该死的变音期后,养就了一把魅惑人心的哑嗓,三分邪意两分挑逗,九枝灯不大喜欢这样不正经的声音,但此人既有师兄之尊,他理当拜服,因此他没有说话,只低头站着。 卅罗往前走出两步,颇想抽自己这个小侄子的脑袋。 这些年来,他已确证此子是天生反骨,当正道小修士当得乐此不疲,他看在眼里,气在心中,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可再不济,此人也与自己有些血脉联系,看他为了那个姓徐的这般自苦,卅罗颇想替其兄管教他一番。 这回被他逮了个正着,卅罗说话自不会客气到哪里去。 “世上不止一个徐行之,一双眼别老盯在他身上。专注修炼,比什么都强。”他斥道,“为着一个人就失魂落魄,这便是你们魔道之人的出息?” 九枝灯已习惯被人提及其魔道后裔身份,但从那前半句话中,他竟读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善意。 尽管在他看来,这世上确然只有一个徐行之,其他人有千好万好,也都有个统一的缺点,“不是徐行之”,但九枝灯同样听得出来,卅罗对他有些关照之意。 于是,他躬身一拜,领受训诫:“谢二师兄提点。” 卅罗以前为了避免岳无尘怀疑,几乎未曾跟自己这个侄子有所交流,如今跟他聊过两句,发现此子态度恭敬,不像那些目光短浅的竖子小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卅罗也生出了一点得意之情。 但还没等他这点得意之情壮大发酵,九枝灯便想起了些什么,问道:“二师兄是怎知我在此处听了几个时辰?” 卅罗一张沉郁面容立时红白交错。 ……他为何知道? 还不是这该死的岳无尘不晓得回家!! 番外一(十一) 在外人眼中,岳无尘给二徒弟罗十三的待遇是一等一的优厚,同殿而眠,同时起居,手把手教他执笔、习字、练剑、打坐,一心一意地想将他教成千千万万个臭道士之一。 为了博取姓岳的信任,卅罗一一照做,但他看得出来,岳无尘对他的好始终隔着一层,更别提有一个徐行之珠玉在前,他眼下得到的一切,就像是岳无尘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 卅罗根本不晓得岳无尘究竟在想些什么。对他好,却又好得不彻底,还不如岳溪云对他时时训诫来得畅快。 负气返回青竹殿,卅罗又坐卧不宁地等候了许久才等到岳无尘回殿。 他又饮了些酒,闻气味是上好的“醉西湖”。他撑额顺榻坐下,满身都是清冽甘甜的琼酿香气。 卅罗见他玉面薄醺,想,他喝醉了,这时候动手杀他,岂不是让他做了个幸福的醉死鬼,还是不杀为妙。 他自觉走上前,替岳无尘宽去外袍,脱去鞋袜,又打来热水,用木桶盛了,给岳无尘濯足。 卅罗一直坚定认为,贴身侍奉才能寻到岳无尘更多弱点,因此昔日干得咬牙切齿的活儿,如今他已做得得心应手。 岳无尘喝到半醉时最是乖巧,不吵不闹,温驯得像只吃得圆了肚的猫,最易被摆弄,他半靠在榻上,任卅罗把他的脚浸进热水里。 他低低“嗯”了一声:“烫。” 卅罗一边暗骂此人事儿多,一边将早备好的凉水浇了进去:“……如何了?” 岳无尘安静了,但也没有睡过去,眼睛微眯着看向殿内某处,虚茫茫的落不到实处。 卅罗知道岳无尘这时候其实是能思能想的,他在床侧坐下,皮笑肉不笑地问岳无尘:“师父又去找徐师兄了?” “嗯。他正在用重霄丹调养身体,还不能饮酒。可我嘴馋了。” 岳无尘向来不忌讳谈及自己馋酒一事,并不像许多俗世道君,一旦名盛,就耻于承认自己的爱好,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个清冷出世的圣人。 相比之下,此人胸怀一颗赤子之心,天真纯粹得几乎有些可笑。 然而每每当卅罗觉得他无邪之时,都会想到怀宁山的密林一战。 那个发了疯、红了眼,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岳无尘,与眼前这个喝醉后泡着脚,捧着空酒壶静静发呆的素衣仙君,仿佛是迥然不同的两人。 卅罗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过去的他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世上诸人皆如活肉,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因而他无法习惯自己心里时时挂记着另一个人的感觉。 但这个人既然是岳无尘,他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毕竟是将他一举打落云巅的人,还是值得一记的。 “一去便去了一整日?”卅罗不阴不阳地继续发难。 “你是小孩子吗。”岳无尘眯眼浅笑,“这么大了还要人陪。” 卅罗:“……” 他不快得很:“回来喝酒能怎么样?再说吃醉了,是姓徐的照顾你还是我照顾你?!” 话一出口,卅罗便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话稠嘴碎的老娘们儿。 岳无尘没说话,微微垂下了头,似是在认真听训。 这副柔顺的模样冲淡了少许卅罗心中的郁气,他把岳无尘的脚从木桶中捧出,用绒布擦净,把他抬上床去,出去倒水。 大概是苦中作乐吧,近来他从这点琐碎的杂务中也摸索出了一点乐趣。 在他离殿后,岳无尘在身上设下一层灵力隔护,随即枕着自己的胳膊沉沉睡去。 岳无尘做了个梦。 梦里,他与溪云带着行之等风陵弟子出外踏青,行之是十六七岁时的长相,跟在他身旁的九枝灯与孟重光也与行之年纪相当。孟九似是发生了口角争执,孟重光自后大步跑来,九枝灯则默不作声地紧追其后。 溪云呵斥了二人一句不成体统,却也没有深究,行之更是在身后捧腹大乐:“重光,仔细撞了师父!” “小灯,小心脚下!” 两名少年的缥色发带迎风而动,像是水中的长藻。很快他们没了踪影,像是融化在了风里。 岳无尘执一玉壶,饮一口酒,只觉心中安然,却未曾察觉天地不知从何时开始突然静了下来。 他把酒壶朝后递去:“行之,给。” ……迟迟没有人来接。 他一转头,丢了行之,再一回头,又丢了溪云。 岳无尘这才发现他独身一人走入了一片茫茫的大雾中来。他驻足而立,四下张望。草木花石,山川涧溪,他一样都不认识,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些杏花春雨江南的安逸日子去哪儿了呢?他珍视的那些人又去哪儿了呢? 眩晕中,岳无尘听到有人在喊他:“师父……师父!” ……谁??是行之吗? 岳无尘一喜,刚刚挣扎着撑开酸痛的眼皮,一道声音就在耳边炸开:“岳无尘!” 一切神志瞬间归位,岳无尘觉出了身上和脸上的湿意。 天色已全黑了,竹影浸在如水的冷月间,遍洒床榻,卅罗身着寝衣跪在榻边,急得连尊称都忘了:“……喂,你怎么了?” 岳无尘没着没落、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双臂垂落,赤足盘起,把自己坐成了一座泥雕木塑。但他颊上额上水痕交错,又额外蒙上了一层惹人怜惜的脆弱神情。 这样的岳无尘,把卅罗一颗心给彻底搅乱了。 他怎么了?究竟梦见了什么?又为何难过成这个样子? 卅罗迅速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该想之事,逼着自己将心思转向了复仇大业。 ……白日杀不得,醉酒杀不得,睡觉杀不得,现在他神思混乱,总是时候动手了! 卅罗压抑住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抗拒之意,单膝跪在床畔,慢慢欺近了岳无尘:“师父,没事儿了。你是发了梦魇,醒来便好了。” 卅罗声音本就华丽矜贵,此时压低了,听来更像是上好的古筝音色,让人舒心,也能让人慢慢放松警惕。 他往前又挪了几寸,筹谋着要冒一回险,抱住这梦魇受惊之人安慰一番,到那时,此人在怀,何愁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卅罗已将算盘拨好,却不意竟被岳无尘抢先一步,一把揽入怀中! 岳无尘着实是太慌乱了,他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已回到了人间,哪怕此人是卅罗也无所谓。 然而,岳无尘却并没有忘记卅罗是一头难驯的野兽。 他将此人留下这么多年,耗费心血、精心教养,只为将他本性扭转,以在遥远的将来派上用场、弥补一个巨大的缺憾。 但至今为止,岳无尘仍不敢确信此人是否真的失忆,也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已改邪归正。 ……趁在此时做一个测试,亦未尝不可。 他抱住卅罗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抵住了卅罗颈部。 ——他若是敢妄动分毫,岳无尘有把握在瞬间摧毁卅罗周身经脉。 怀中人却没有继续动作了。 撞入温暖怀抱之中,近在咫尺地吸入此人身上淡淡的暖香,卅罗一时间晕了头,腔子里一颗心咚咚的跳,满腔的野心勃勃瞬间清零归无,素日里强健修长的四肢凭空长出了一片片的痒痒肉,被眼前人轻易拿捏住,浑身作痒。 卅罗伏在岳无尘怀里,僵如铁石了好半晌,才重重发出一声闷哼。 岳无尘发现他确无杀意,才撒开了手,对这次测试的结果颇感安慰之余,轻声问他:“怎么了?” 卅罗疼得咬牙:“腿,我的腿……” 虽然已成年,但他的个子仍在竹节似的上窜,半夜抽筋腿疼是常事,如今姿势别扭地窝在岳无尘怀里半天,腿部受力不均,专挑着这时候抽抽了起来。 见卅罗俊朗面容皱成一团,扶住床沿动弹不得,岳无尘自然地拉他躺平在自己床上,握住他有些错位的小腿肚子,轻轻揉动起来。 发觉卅罗龇牙咧嘴地想躲,岳无尘温声道:“别动,揉开了就好了。” 卅罗还真的不动了。 岳无尘手指极软却又极有力,几下捏按,便将抽搐的肌肉安抚下来。 卅罗额上出了些汗,张口想说些什么,岳无尘便浅笑着问他:“还在长个子?” 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却被卅罗听出了许多旁的意思来。 是,他确实长大、长高了,现在比岳无尘还要高上一线,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长回到十几年前的高度,能把眼前人轻易揽抱入怀…… “地上寒气重,抽筋刚好,不能受凉。”岳无尘不理会他的胡思乱想,下了一道温和的逐客令,“……我给你加床被子吧。” 被这样一打岔,卅罗竟忘了打听岳无尘究竟梦到了什么。 卅罗料定岳无尘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心事,然而自那夜过后,岳无尘便恢复了正常,处变不惊,温声笑语,还是那个心内心外均无尘无垢的清静君。 可卅罗看着他,时时能想到他水痕交错的脸,并暗自猜想着那究竟是汗还是泪。 岳无尘不知他的心思,也不愿多加猜测。 在徐行之寒毒痊愈后,五年一度的天榜之比再度召开。岳无尘兴致勃勃地与会,并破天荒地在开比前提出,要与座上几位仙君尊长赌灵石,赌徐行之能否夺得此次天榜之比榜首。 清静君兴致好,提出的建议虽说不合规矩,但胜在有趣,其他君长也纷纷跟注,一边押曲驰,一边押徐行之,也有人凑趣,押了周弦与周北南。 但叫众君长吃惊不已的是,岳无尘一出手便是三百一等灵石,其价值若按人间价市估算,足可抵三四座城池。 扶摇君忍不住提醒:“清静君,三百颗也太多了,收去些吧。” 岳无尘笑微微的:“我就只有这些好灵石了,不然我会押更多。” 曲驰师父明照君难得地被岳无尘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激起了胜负欲:“无尘,你就这般笃信你徒弟能胜过我徒弟?” 岳无尘抱着酒壶笑:“我当然信我徒弟。” 明照君为曲驰拍下了一百枚一等灵石,其他几名君长也十几几十地加码,曲驰一方很快累积了四百多枚灵石。 下注赌曲驰获胜的人想得很周到:首先,曲驰已蝉联两届榜首,行招稳重,赢面更大;其次,清静君那三百枚一等灵石,成色乃上品之上品,着实诱人,若能取之瓜分,岂不美哉? 然而,当徐行之在擂台上潇洒展开“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闲笔”扇面时,暗自打算盘的几人都开始各自心疼自己押出的灵石。 岳无尘把自己赢来的那份灵石妥善收好,发自内心地抚壶轻笑。 ……行之的聘礼清单里又可以添些好东西了。 现而今,对岳无尘来说,最好的莫过于世事安稳,来日可期。 可世间事总不能一成不变。次年,一头九尾蛇遁出了囚笼,隐于深山之中,极有可能伺机为祸,四门为之震动,立即派出四门首徒追剿。 原本,广府君岳溪云打算带领众家弟子除怪,没想到在一次深谈后,随行领队之人从岳溪云变成了岳无尘。 番外一(十二) 据岳无尘回忆,上一世流窜的九尾蛇寻到了另一条同伴,二蛇选在平定山落脚,挖洞潜行,行交,媾双修之事,致使其修为双双大涨,从而起了为祸生灵城池之念。 岳无尘隐藏气息,提前拜访了一趟平定山,却并未寻到这两孽物的踪影,心下就有了分晓。 ——再活一世,许多事情他并不能干涉过多。 若是他不经任何搜寻,直接前往平定山,随行弟子们必然会有所疑虑。再者说,九尾蛇是狡猾之物,且能够自行缩放躯体,一旦它们察觉不对,趁双修未获大成,双双遁去、溜之大吉,他们又会失了先导之权,只能追着这两条孽物四处乱跑。 经深思熟虑,岳无尘决意,一切皆遵循上一世走向,让弟子们沿九尾蛇逃窜时留下的痕迹一路追来,也放任九尾蛇自行修炼,好麻痹它们的警戒心。 这一回,他绝不会叫这孽畜得逞,也绝不会叫行之再冒险渡劫。 区区四十九道元婴天雷,他岳无尘还受得起。 旬月之后,元仁山,赏风观。 山间抹有几丝微云,日光亦正晴好,正是个万事胜意的景象。元如昼立于山门前,自成一道绮丽风光,数名四门弟子鱼贯而出,由曲驰带领,一一御剑而去。 元如昼心细,领了殿后之责。经过清点确认随行弟子数目无误,她正欲跟上,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元师妹。” 她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来者何人,浅笑回首:“……徐师兄。” 此徐师兄当然非彼徐师兄。 徐平生与徐行之毕竟是亲生兄弟,这些年朝夕相对,难免有了连相,不需二人坦言,旁人也能猜出些他们的关系。元如昼当然也不例外。 徐平生身为兄长,虽不及那位真正的徐师兄气度潇洒,却胜在挺拔干净,松柏似的,身上带着一股幽远的松针冷香,私下里已引得不少风陵女弟子悄悄为之倾心。 这素来清冷寡言之人在与她打上照面后却隐隐乱了方寸,眸光微闪,唯唯诺诺道:“……师父叫我额外叮嘱元师妹一句,注意安全。如果遇到九尾蛇,莫要恋战,速速回来禀报。” “我有分寸。”元如昼道,“烦请徐师兄转告清静君,平定山距此不远,且那九尾蛇并不一定会藏在平定山间,不出半日必能转还,请清静君莫要担心。” 徐平生沉默颔首。 元如昼自然认为他已完成师父所托,道:“兄如无他事,我就去追曲师兄他们了。” 徐平生有些急了:“……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少女重新回过头来。 “注意安全。”徐平生憋红了一张脸,才艰难挤出了后半句话,“……这是我说给你的。” 元如昼微怔,旋即露齿轻笑,客气有礼地躬身相谢:“多谢徐师兄。” 送走元如昼,徐平生紧绷着身体往回走,抚着胸口不住吁气。 ……说出来了。真的说出来了。 徐平生忍不住想笑,又晓得这样不得体,便竭力捺下嘴角,但眼里落满了阳光,把他冷若冰霜的庄重面容都映得多了几分亮色。 他欣喜地往赏风观后院去,打算将曲驰与元如昼已离开之事转报清静君,谁想他绕过一处小亭时,刚巧瞧见了一个人正骑在后院墙头上,无声无息地往赏风观里翻。 起初徐平生以为那只是个不知死活且流年不利的蟊贼,可他向来敏感又眼尖,又望去一眼,愕然发现,此人双眼瞳色有异! ……是魔道之人?! 来人不敢调用灵力,只专心致志、吭哧吭哧地翻墙,再加之徐平生是一人独行,又有一座小亭藏匿身形,因而来人并未发现徐平生影踪。 在清静君旁受教浸淫多年,徐平生修为已到金丹五阶,遇到异常,自该有独当一面的气魄,因此他并未隐在暗处,一步跨出,厉声喝叫:“你是何人?” 缁衣青年吓了一跳,险些从墙头跌下去:“哎哟妈呀。” 他惊魂未定地趴伏在墙上,待寻到徐平生拔剑而立的修长身影,竟理直气壮地对他嘘了一声。 徐平生被他嘘得一愣,并不明白此人怎么有脸不跑。 青年骑墙而坐,姿势当然雅观不到哪儿去,好在他不怎么吝惜颜面,一条长腿蹬在墙这边突出的青砖细缝边沿,双肘则撑在墙面上,眸色鸦青的丹凤眼盯准徐平生,笑道:“这位小哥,行个方便呗。” 徐平生一把青锋剑尽数出鞘,横眉冷对:“魔道竖子,来此有何目的?!” 墙上人答得坦荡:“来寻一位剑友叙旧。” “剑友?”徐平生冷笑,只当魔道之徒不老实,瞎话信手拈来。 “是个跟你穿一样衣服的。长得跟你也有点儿像。”青年把围墙当做了一张偏窄的大床,趴在上头支颐笑道,“……叫徐行之,你可认得?” 徐平生:“……” 他青筋暴跳:“……你与他是剑友?!” 青年自来熟道:“小哥既认得他,能帮我带个路吗?” 尽管已在心里把那不懂事的小子摁倒拿鸡毛掸子抽了十几个来回,徐平生面上还是沉沉如水:“我是他兄长,怎不知道他有你这么一号‘剑友’?” 青年眼睛一亮,慵懒趴在墙头的上半身也直起来了些:“哟,是兄长啊!行之常常向我提起你。兄长,初次拜会,我名叫卅四。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徐平生陡觉眼前一晃,本能伸手接去,指间就多了一串淡紫色的梧桐花。 徐平生着了恼,一把将花甩开:“瞎叫什么?谁是你兄长?” 卅四腆着一张脸道:“行之与我是剑友,他的兄长自然是我的兄长了。……兄长,行之在吗,我想找他比个剑。” 徐平生口吻冷硬:“……不在。” 此人口口声声行之行之,行之怎么从未跟自己提过他有过一个如此亲厚的非道之友? 看来这小子当真长大出息了,这等事情都敢擅自做主、隐瞒于他?! 听说徐行之不在,卅四略有些失望,但待他目光转移至徐平生那柄青锋剑上时,眸光骤然亮起,宛如看到绝世美人的慕色浪子:“……好剑。” 徐平生:“……” 他那含情脉脉地眼神瞧得徐平生一阵恶寒,攥紧剑柄左右看了看,想趁他被发现前把这狂徒轰走,谁想他再把目光落回墙头时,已不见了卅四的踪影。 惊疑之时,卅四的声音竟在距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响起:“哎呀,还真是上好的莫邪石!” 再不与此人赘言半句,徐平生引剑刺向声音来处,手腕却被凌空夺住! 卅四握住他右手,端详着他的剑,双目发亮,亲昵道:“兄长,这莫邪石你是从何地采来的,能否告知我一声?” 徐平生大怒,试图夺回手腕,却几夺不下,干脆攥紧左拳去揍卅四,几下攻击却都被他轻描淡写地用侧肘挡了回来,甚至还趁着徐平生防守空档,贱兮兮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徐平生气得肺疼,也不顾好不好看,抬腿便朝卅四小腿迎面骨上踹去。 卅四未防下盘,哎哟一声总算撒了手,捂着痛处跳了数次,嘶嘶吸着冷气:“嗳嗳,你属驴的你?!” 徐平生还未被这样冒犯过,气得连霜雪君子的气度都不想再维持下去,一张脸红白交错,也不敢吼得太大声,唯恐招来旁人,到那时行之便解释不清了,只得低吼道:“你混账!” “你们是亲生兄弟吗?”卅四也小声抱怨,“碰一下都不行,娇气。行之就不这样。” 徐平生两眼一黑。 ……他?他娇气? 徐平生有种追着卅四暴揍他一顿的冲动,摁都摁不住,但他知道闹将起来绝非好事,便轰鸡似的往外轰卅四:“行之不在此处,我师父清静君却在,你若是再贸然靠近,我便请师父来跟你说话!” 卅四一噎。 清静君着实是世间罕有的剑修天才,然而卅四自幼长在叔叔卅罗身侧,虽未曾蒙受那杀神多少恩惠,但也有半师之恩。 卅罗陨落在岳无尘手中,乃兵家胜败之常理,卅四不至于恨岳无尘,但也并不想主动跳到他面前找不痛快。 他揉着小腿,一瘸一拐地重新骑上了墙,走前还不忘回头,恋恋不舍道:“下次咱们比一次剑吧。我想试试看和莫邪石炼就的宝剑对砍,是如何……” 徐平生极凶地打断了他:“滚!” 轰走了这绿头苍蝇一样讨厌的魔道小子,徐平生并未急着收剑回鞘,而是将那青锋剑举到眼前,细细抚摸查看了一番。 ……这把剑是徐行之弄来的一块石头炼就的。 当时捧剑石来见他时,徐行之并未提及这原石的价值,只轻描淡写地夸道:“兄长,如何?漂亮吧。我给你做把佩剑,保证比其他弟子的都要气派!” 想到那神采飞扬的青年,徐平生心间又酸软起来,珍惜地将剑刃送入剑鞘,改转方向,朝徐行之歇身的小殿而去。 约一刻钟后。 徐平生大踏步自徐行之小殿中踏出,似乎还嫌自己的劝导力度不够,回身强调了一遍:“……以后少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徐行之垂首肃立,蔫巴巴地应道:“……是。” 徐平生这才收起严厉之色,迈步走开,边走边纳闷。 ……明明想着好好跟行之说清利害,叫他以后莫要再与孟浪之徒交游就是,怎么最后又训起他来了? 徐行之目送着徐平生背影消失,抚一抚胸口,由衷叹道:“吓死了。卅四也是个蠢的,被师父发现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被兄长逮到了?” 孟重光与九枝灯均在徐行之殿中。孟重光殷勤地倒了杯水,拉徐行之坐下,说着些体己话给他压惊。 而九枝灯望着徐平生离开的背影,深觉纳罕。 三师兄素日也不是爱美之人,头上怎么插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梧桐花? 另一边。 徐平生纳闷地往前走着,路过毗邻的两座小殿时,目光偶一转,见到周北南正立在他自己的殿落回廊中,背对着他,与另一人躬身说话。 二人距离贴得极近,竟像在行弄舌之事! 周北南身材高大,而对面之人与他相较显然娇小得可以,竟被遮得严严实实,徐平生只能靠被风拂起的淡青腰带,判断出那大概是某个清凉谷弟子。 徐平生立即想到,此番追捕九尾蛇,除了元如昼外,清凉谷还有一名药修女弟子随行,相貌出落得很是不错。 连番撞上这等怪事,徐平生只道自己今日是不宜出行,索性当自己瞎了,加快脚步,自小殿前走过。 他走出数步开外,便有一名身着青衣的清秀女弟子手捧三四个丹瓶迎面走来。 徐平生霍然止步,定定地看着那女子,神色变幻莫测。 女子见他驻足,也未多想,依礼恭敬下拜道:“徐师兄。” 徐平生眉心一跳一跳的。 ……仅有的两名女弟子,一名刚才被他亲自送走,另一名就站在自己眼前。 所以跟周北南那般亲密的清凉谷弟子,究竟是何人?! 番外一(十三) 周北南所居殿室的回廊之上,陆御九贴墙而站,听着脚步声渐远,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周北南单肘抵在格窗边,以身相护,把陆御九挡了个严实,是以那个过路弟子绝无可能看见陆御九在此处与他私会。 二人贴身而立,陆御九能嗅到周北南身上清淡的瑞脑香,周北南也能闻出陆御九喜欢用皂荚水濯发。 为示正派,周北南大胆直视着与他仅有咫尺之遥的陆御九,数一数他又长又软的睫毛,又看他不画而红的嘴唇,倒是赏心悦目。 陆御九被他看得热了脸颊,撇开脸去,心里有些埋怨: 自己好好地去寻徐师兄,想将自种的断续草赠些给他,聊表心意,谁想走到半路就被这位周师兄截了来,还没说上三两句话,又险些被过路的弟子撞见。 待脚步声消失许久,陆御九才扭着脸轻声问:“……走了?” 陆御九脸红先红耳朵,红透的浑圆的耳轮看上去很好捏。周北南满心想着捏一把那热乎乎的耳朵,听陆御九说话,才咳嗽一声,正魂收心:“走了。” 陆御九侧过身子:“……周师兄,手。” 周北南略有尴尬,马上把撑在他脑袋上方的手臂撤回,装模作样地甩了一甩,回头确认无人,便打算拉他进殿室详谈。 陆御九却不肯随他去,把自己下盘扎稳,纹丝不动道:“周师兄有何事,在这里说了就是。” 周北南听他语带疏离,难免气结,脱口道:“好小子,亏我回应天川后时时记挂你近况,怕你被雪尘发现,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陆御九微怔,扬起脸来看周北南,杏眼闪了闪,又转开来,矜持道:“烦劳周师兄惦记了,陆御九一切安好。” 陆御九的矜持颇有清凉谷之风,然而一张娃娃脸把这种矜持变成了别样的可爱,活似模仿大人待人接物的小少年。 周北南看入了眼,觉得甚是有趣,问:“……真不来应天川?我那里安全得很,有我护你,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陆御九心道,你这般护我,本就引人怀疑。 但他晓得周北南怀着一腔善意,刻意装出疏远的腔调也软了软:“多谢周师兄好意。” 这确是好意,陆御九觉得自己应当有所回报,犹豫几番后,他从腰后取出盛装断续草的小药囊:“……周师兄,给。” 周北南一挑眉:“这是专程送给我的?” 陆御九诚实道:“不是,原先是打算赠给徐师兄的。” 周北南:“……” “周师兄这般惦记,弟子无以为报。”陆御九客气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周北南脸色难看下来。 ……什么小小心意?合着本公子替你操心了这么久,连份专程的谢礼都拿不到?还只能捡徐行之剩下的?! 然而此话出口,定又会被视作小气狭隘。 周北南一口郁气淤在胸中,气得想骂人。 这小子好没良心! 但谢礼终归无罪,周北南忍着气收了,解开丝绦看了看,见里头的断续草用冰块封存其间,片片茁壮,一看就是精心挑拣过的,话中便带了点酸意:“……断续草?这种凡常药草也能做礼物?”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那断续草是由陆御九亲手一点点培植出来,听他如此说,心中难免受伤。 “弟子品阶不高,没有什么可送得出手的宝物。这断续草是我亲手养大,我本与周师兄和徐师兄都准备了一份,打算送过徐师兄后再来寻周师兄……”陆御九伸出手来,“周师兄既然瞧不上眼,挑明了也好,今后弟子也不必送这些凡常之物来,白白污了周师兄的眼。” 周北南一听原是有自己份的,少爷脾气立消,攥紧药囊,哪里肯还:“挺好,挺好。” 陆御九依旧伸着手:“周师兄不喜欢,何必勉强呢。” “我……”周北南哑然。 陆御九不愿再此地多耽搁,伸手欲将自己药囊拿回。 周北南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冲口而出:“谁说我不喜欢!” 陆御九原本气得发白的脸登时涨红。 陆家父母早亡,陆御九懂事得自然比一般人更早些,又曾有人间流浪的经历,自然懂得不少红尘俗事。 前段时间,周北南硬要他去应天川做近侍,返回清凉谷后,温雪尘特地找了陆御九来,旁敲侧击,言里话外,问的都是周北南为何会对他如此动情,难以自抑。 陆御九哪里听不懂温雪尘的言外之意,期期艾艾,惶恐不已,温雪尘便当他是受了惊吓,没再追问下去。 然而陆御九把此事记在了心里,现在被周北南牵了手,他就又想起温雪尘敲打他的话,心下惊慌,哪里还敢要药囊,甩开周北南,撒腿窜出了小殿之外,跑得如同受了惊的松鼠。 周北南:“……”跑什么?见鬼了? 不过药囊没被拿走,算是可喜可贺。 周北南又把药囊里的容物清点一遍,只觉那些断续草片片鲜嫩可爱,值得珍藏。 他捧着药草欣赏一会儿,又折回殿室中,好生翻找一通,找到了一块赭色玉璜。 刚才他嘴臭,怪对不起陆御九一番好心的,等有空闲了就把这东西赠与他,就当是歉礼好了。 陆御九一气儿跑出老远,才在一棵柏树下站定,大口喘息。 在抚胸口时,陆御九察觉有异,抬袖浅浅一嗅。 袖口沾染的瑞脑香气绵绵地传来,惹得他心中一悸,不自觉想到刚才之事。 ——在听到殿外传来足音时,来不及扯他进殿的周北南索性俯身一臂压在了他的脸侧,将他严密地挡护住,低声叮嘱道:“别动。” 那声音现在好似还在他耳边打转。 陆御九正失神之际,突然听到一个柔和声音在距他不远处响起:“陆御九?” 他抬目一望,看清唤他名字之人的相貌,吃了一惊,匆匆撩袍跪下:“清静君。” 清静君立于柏树下,身侧跟着传闻中颇受他宠爱的罗十三。黑袍青年,素衣仙君,一个冷面如铁,一个温情似水,却都是一样的俊美若神,看得陆御九微微怔忡。 “小陆,跑得这么急,要往哪里去?” 清静君如此亲近地招呼他,令陆御九受宠若惊。他恭敬答道:“回清静君,弟子有些礼物想赠给徐师兄。” “那就快些去吧。”清静君笑,“我听行之夸赞过你,踏实认真,有阵修天赋与一颗赤子之心,前途不可限量。” 陆御九被夸得脸颊绯红:“徐师兄……过誉了。” 清静君说:“不过誉。” 被德高望重的君长称赞,说不兴奋才是假的,陆御九强忍欢喜,深深礼了一礼,才起身离开。 卅罗看这小矮子离去的欢欣背影,嗤笑道:“师父倒是不吝惜好听话儿。” 岳无尘说:“他值得。” 卅罗又道:“小陆小陆,叫得亲切啊。” 岳无尘看他一眼,失笑道:“……十三,别闹。” 这一声“十三”就叫卅罗收了声,暗道这岳无尘真会哄人,单单叫个名字都能令人酥了心肠。 正在他浮想联翩之际,一道倩影自远处御剑而来,未等剑身停稳便自上跃下,跪倒在清静君眼前。 元如昼喘息未定,脸色煞白:“清静君,那九头蛇确在平定山!但它不知从何处寻了另一条九尾蛇,二妖交尾,功力大涨!曲师兄正与之交战,请清静君出面,涤荡寰宇,扫清妖邪!” 岳无尘闻听此讯,表情和心一样镇定:“我知道了。你速速去召集行之他们,清点弟子,随我应战。” 元如昼领命,背身离去。 岳无尘回头对卅罗交代:“好生在观中守着。” 卅罗本想与他同去,可想到自己区区炼气之阶的身体,还是闭了嘴。 自己能与岳无尘随行,已是他拉下脸来百般央求的结果。不要脸可以,不要命可不行。 岳无尘的确是坦然得很。 此回由他亲自坐镇,行之又未受杖刑,未发高烧,平安过渡应是没问题的。 然而,岳无尘想错了。 命中之劫若都能这般轻易化了去,怎还会有命数难移一说? 上一世,这劫难是源于徐平生的一时不察,而这一回,则落在了温雪尘身上。 有清静君压阵,两条九尾蛇战况愈发吃紧,它们试图逃离,然而清凉谷阵法又岂是轻易破得的?其中修为较高的九尾蛇被打得红了眼,一眼锁准了镇守阵眼、吟念经咒的温雪尘,狂吼着朝他喷了一连串火弹子,竟把他的护身阵法打出了数道裂隙! 眼见若再受攻,温雪尘便要有性命之危,距他最近的徐行之驱功赶上,拦护于温雪尘身前,强横地替他挡下了一波骤雨似的弹子! 岳无尘远远瞧到此景,刚觉情形不妙,一颗燃着火的细小铁弹子便化作漏网之鱼,打穿了徐行之的右胸! 温雪尘指尖一紧,赏玩盘弄多年的阴阳环竟被捏得四分五裂:“行之!!” 这伤口细小,但却伤及了脏腑,徐行之又着一袭白衣,前胸后背迅速漫开的红意,彻底烧红了岳无尘的眼睛。 岳无尘捺下心间剧痛,纵起全身气力,凌空抛剑,刺向那较弱的九头蛇,元婴之力通贯其体,在它硬如磐石的躯干上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 他弃了“缘君”,踏风而行,直冲徐行之! 但他还是慢了一线。 徐行之动作因受伤微滞,那修为更深的九尾蛇得了机会,一扭肥硕身子,棺材似的蛇头一甩,竟一口衔住徐行之,囫囵吞下! 就在妖物巨口未合上的瞬间,一道火流星似的影子顺着它的齿缝径直投了进去。 而几瞬过后,漫天浓云滚滚而来。呼喇一声雷响,劈得周北南变了脸色。 此云他有幸得见过一回,那是在他幼年时,清静君渡劫,渡劫云的云尾从风陵山一路延伸到了应天川来,如今身在其中,才知其势有多么可怖! 而他们之中已至金丹大圆满之期的,除徐行之外还有何人!? 这混小子挑在此时渡劫,难道不要命了吗! 周北南方才集中全副心神与双蛇缠斗,并未看见徐行之身受重伤的一幕,他撤身而走,举目四顾,却寻不见那人影子,心下更慌,刚想喊徐行之名姓,便觉一道元婴灵压骤然而来。 岳无尘振袖,排出一道气浪,沉声令道:“四门弟子听令,全部退回元仁山间!岳无尘在此,勿要惊慌。” “岳无尘”三字,顿时将周北南从慌乱的泥淖中扯出。 是,清静君在此,徐行之哪怕将天搅出个窟窿来,也有人为他炼石补天。 众家弟子在曲驰带领下撤开之后,岳无尘定一定神,不顾俱被狂风吹乱的衣衫,单足立于空中,仰头望天。 那因“缘君”而受了重伤的九尾蛇狂暴之下,朝岳无尘喷了一串铁弹子出来,他旋身避开,徒手一夹,一枚弹子卡在了他食指与中指间,炎炎蛇火立即将他手指灼伤了一大片。 岳无尘目光转冷,信手一甩,正中它伴侣的左眼。 那吞掉徐行之的九尾蛇痛吼一声,灯笼大小的碧绿眸光瞬间熄灭,从里头汩汩淌下一股稠血来。 若卅罗在此,便会发现,岳无尘此时神情,与数年前与他在怀宁一战时一模一样,冷静又疯狂,怒到极致,心和血就一道冷了下来。 岳无尘想,行之终究还是走了一步险棋。 幸好孟重光追随重伤的行之进入了蛇腹,也幸好自己身在此处。 天雷乃徐行之驭功招来,不消片刻,第一道雪白电光便直冲着巨蛇蛇腹斩下! 那因失明而狂吼的九尾蛇猝然失声,被劈成了一条僵直的麻绳,蛇腹被剃刀似的闪电豁开一道巨口,两个相拥的人影自破口处坠下,翻滚着落于山间。 另一条九尾蛇失去依傍,还未来得及逃窜,巨大的蛇头便被“缘君”一剑割下。 第二道天雷紧随而至,但在半空中,一道雪白的身影陡然现出,携狂势而来的雷电落在他后背之上,电花四溅之时,那人却连哼都未哼上一声。 天雷受阻,自是不满,第三道梭子般投下,岳无尘试图抢前,却未能拦下,正心焦时,一股妖气却自山间湃然而来。 雷落处,轰隆,砰嗙,妖气散了一瞬,重又聚起。 岳无尘忍住浑身灼痛,暗暗宽慰:……好孩子。 这回徐行之并未昏过去。他在疼痛中亲眼见到孟重光化出妖相,亦亲眼瞧见那天雷加诸在孟重光身上,心火煎熬得他吐出一口残血,身上却剧痛无力,只得捂着伤处勉力挣扎:“重光……这是我的天劫,你速速让开!” 孟重光不避不躲,将他乱发别于耳后,又用微微冒烟的指尖捏住他的耳朵,亲昵道:“师兄,咱们何分你我呢?” 徐行之听这话有些古怪,还未细思,唇瓣便似过电似的酥麻了一下。 青年捧着他的脸,缠绵着他的唇,将丝丝残电渡去,含咬舔弄。 徐行之双目圆睁,甚至未曾反应过来孟重光在动手封住他周身大穴。 待他发现时,身体已软了下来,疼痛远去,唯一有感觉的是麻痒的唇畔。 徐行之耳边响起孟重光的呢喃:“……师兄,睡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在这句话过后,他双眼一暗,一枕黑甜。 那隐匿的天道被这横空杀出的二人搅得发了怒,尤其是距其最近的岳无尘。雷光竭力避绕开他,而岳无尘因为身在外围,所防范围太广,距天极近,受雷之时对身体损伤巨大,是而他穷尽全力,只挡下了二十道。 孟重光则挡了剩下二十八道。 待第四十二道雷降下之时,岳无尘终是脱力,自云端降下,俯身喘息不止,云衣素服条条绽裂,露出深红的道道灼伤。 暴雨中,他隐约见到一道黑色人影奔来,还以为是错觉,直到肩膀被人一把握住,嗡嗡作响的耳边响起几声断续的焦急大吼,岳无尘才回过神来,勉强瞧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十三?你来做什么?” 天边又有雷动之象,他仰头看去,膝行几步,想去阻拦:“快回去……炼气之体来此,是不要性命了吗?万一被殃及……” “谁不要命?!谁他妈不要命!”卅罗把人往回一拽,眼见那躯体上红伤遍布,气得面白唇青,粗暴道,“岳无尘,我真想揍死你!” 岳无尘经历方才激战和二十道渡劫天雷,已受不住这样的拉扯,脱力软在了卅罗怀间,神志模糊间依旧喃喃低念:“回去……” 卅罗不动如山,跪坐着抱住他的脑袋,在天雷冲山间劈下、地动山摇之时,面色冷郁,目光如炬。 这个疯子! 自己必须要好好修炼,超过徐行之,超过岳无尘,好将这个疯子紧密地看着、护着,叫他一生一世都不必再为旁人这般犯蠢! 番外一(十四) 天雷响彻,深橘色火烧云燎烧天际,大地通明,上下如洗,新一名元婴修士横空出世。 有意思的是,渡劫天雷共计四十九道,却无一落在这名修士身上。毕竟谁也没说渡劫天雷不能躲,此人等于白捡了一身元婴功法,平地飞升。 后世议起,都说此人乃世上第一好运之人。 背着因为身受雷劫而昏睡的孟重光自平定山间走出,徐行之极目四眺,灵台澄明,双眼视空,仿佛能得见世间万象之本相。 然而他很快在万千之中找到了唯一值得他注目的人。 岳无尘身披一袭属于卅罗的黑袍,立于火烧云下,冲他轻轻一招手:“来。” 徐行之稳步走去,怕动作打了,颠痛了背后人。 饶是酣睡着,孟重光仍稳稳抓住他后背衣裳,仿佛其中存有能令他安心的力量。 徐行之快步走至岳无尘身前,屈身跪下:“师父,行之回来了。” 岳无尘探出一只手来。 他周身红伤已被妥善地藏匿在黑袍之间,硬接铁弹子时受灼伤的右手负于身后,左手轻抚其首,像是给凡人摩顶结长生的姑射仙人。 “无事便好。”岳无尘温声道,“害师父担忧这么久,以后可万不能如此了。” 徐行之得了元婴之体,于风陵、于仙道,均是上上等的喜事,值得嘉庆,开一个大典相庆都是应当的,然而岳无尘在受渡劫天雷时纵了灵力,经脉受挫,伤势不轻,回到风陵山便倒了下去。 岳溪云急得唇上起了好几个燎泡,日夜侍奉于侧,精心照养,徐行之心怀愧疚,亦时时相伴,元婴大典一事虽有人提及,却无人操办,便这样轻轻揭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年间,世事一切安然,松花烹茶、青梅煮酒,然而又有许多事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新一届东皇祭礼呈交上的名单里,风陵的秩序官从已上名单十数次的徐行之换成了罗十三。 温雪尘拿着名单去找徐行之,得到的答复很是臭不要脸:“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了,得给年轻人些机会不是?” 比他老上两年的温雪尘:“……” 返回清凉谷后,他面色仍不虞得很。 已嫁为其妇的周弦端上茶来,道:“尘哥,东皇祭礼秩序官,其责是维护秩序、在不干涉弟子们竟比的前提下保证赛程安全无恙。徐师兄现已是元婴之体,不适合再担任秩序官一职。不然,若有修为弱于他的异兽出现,一遇见徐师兄便会受其灵压压制,难免会影响比赛公正。” 周弦的话温雪尘自然是听得进去的,然他仍有心结难解:“为何不是徐平生?” 周弦答:“我听说,风陵的罗十三这两年像是了悟了,修为大进,短短两年便已修得金丹五阶之体。那些说他灵根残缺、空占虚位的人也没了话讲。平生兄虽与他同阶,但说句实在话,论剑路剑法,实在比不得罗十三。” 温雪尘不语。 周弦这话倒是没错,上次天榜之比,罗十三凭借一手俊俏剑法,径直杀到第四之位,若不是法力逊上一筹,也不会惜败给金丹八阶的九枝灯。 众人皆言此人厚积薄发,唯有温雪尘看在眼里,觉得罗十三有无限古怪,眉眼间杀邪之气深重,不像常人。他还曾留意相试,却并未在其身上发现有魔、妖、鬼道的痕迹,只得认定是自己想错了。 “论起修为,九枝灯尚可,但他身为魔道,自是不能参与四门中的大事。”温雪尘皱眉,“论起辈分,罗十三又高于徐平生。看来也只有他合宜了。” 周弦抿嘴乐了:“风陵五徒,不是还有一位吗?” 一提此人,温雪尘眉间官司更加纠结。 前些时日,徐行之死乞白赖求他,让他在扶摇君面前帮衬着说些好话,总算是搏了个天榜之比的席位。 若知道他会在夺得魁首后会闹出当众向清静君求赐姻缘的蠢事,温雪尘哪怕把他腿打折都不会让他登场。 况且,他求哪家良媛佳人不好,偏偏要求一个男人? 好在不是温雪尘一个人震惊,当徐行之跪地、说出心中所愿时,四门尽皆哗然,曲驰难得失手落了拂尘,周北南惊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口。 然而要说震惊,没人能胜过徐平生。 那向来极重形象、极爱面子的人干脆失了神,直通通戳在那里,面皮通红,言语不能。 多年后,徐平生总算是发现自己作为兄长有多么失职了。 他居然把弟弟带成了一个断袖?! 若是将来身死,他到地下见了母亲,又该怎么解释? 岳溪云回过神来后,还未来得及骂一声“荒唐”,清静君便轻轻拍了几下掌,示意四门弟子安静下来。 岳溪云充满希冀地望向师兄,把阻止这个丢人东西的重任交给了他。 待四野安静后,岳无尘含笑起身,温声道:“……行之,我为你攒的聘礼终是能送出去了。” 徐行之难掩喜色:“弟子谢过师父!” 岳溪云:“……”大意了。 他怎生会忘,师兄疼宠这徐行之已是没边没沿了! 这一声“荒唐”若是骂出来,便是当着四门之人驳了师兄颜面,岳溪云只得忍下一口闷气,决定等众人散去后再劝导师兄三思。 孟重光站在人群里,随众人一道呆愣当场。 他眼中只剩下了刚比过最后一场、发鬓微乱、眼眸含光的青年。 求得师父首肯,徐行之心里欢欣,甚至来不及站起,便单膝冲着台下的孟重光伸出了右手,招了一招。 来啊。来我这里。 孟重光终于从幻梦中苏醒过来,一把推开站在他前面宛如泥雕木塑的人,朝着那道人影踉跄奔去。 在他眼里,众生虚化,世上只剩了徐行之一人。 天妖本性阴邪,不晓世间事,不通人间理,却拥天灵,享慧根,一步行差踏错,便会为祸苍生。 好在,徐行之来了。 此人把他从混沌蒙昧之中带出,悉心教养,真心相待。 为了他,孟重光剪除爪牙与羽翼,渐渐把自己修饰成一个他喜欢的模样,只为了能与他相配。 从天雷间的一吻,他便与徐行之挑明了身份与心意。 彼时,徐行之眼中有惊讶,有不安,有怜惜,但唯独没有厌恶。孟重光便知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但他并未料到,这话会由徐行之主动提起,在光天化日,在大庭广众,他对自己伸出手来,三千世界俱化为了情深意重的一笑。 孟重光眼里唯有徐行之,自是不知道被他推开之人究竟是谁。 九枝灯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勉强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站稳。 他这一栽,好像有一整个世界从他胸腔里掉了出来。 他哪里不知道,师兄绝不会选择与非道之人做道侣,但痴心难改,仍望着有一日可有什么神迹发生…… 九枝灯心中乱糟糟地响着些声音,直到一只手突兀伸来,用救溺水者的粗暴气力把他捞起,又伸掌横拍了他的后脑,他方才转醒。 他回头一看,是罗十三。 罗十三也不看九枝灯,目视前方,又拍了一把他的后背,低声道:“……有点儿出息。” 九枝灯怔忡着扭头望向台上执手相望的二人,心中本是麻木,被这一拍,却觉出了痛来。 当然,徐行之这一通混闹还是得了报应。 上上次温雪尘造访风陵山,恰好见徐行之面带忧色地摇着扇子喝闷酒,问他何故,他含着壶嘴郁结道:“……兄长不同意我与重光的婚事。” 因此,温雪尘很是怀疑,这次徐行之不肯前去担任秩序官,是存了私心,想循机留在徐平生身边多多卖乖讨好,好叫徐平生软下心肠,答允他那荒唐要求。 温雪尘想着种种繁冗心事,难免凝眉。 周弦轻轻一哂,环顾四下确认窗外无人,随即款款于他膝上落座,以拇指抚平他眉间皱痕:“皱眉可不好看。” 温雪尘依言展眉,冷肃面颊微红,摆出丈夫排面,斥责妻子在青天白日里不像样的亲昵举动:“放肆。” 不过这两字说得既轻又暖,倒像是怕吓着周弦。 周弦面上含笑。 温雪尘发现她今日比往日笑颜更多些,不由问:“怎么?有何喜事吗?” 周弦问他:“尘哥,我是不是重了些?” 温雪尘细细感受了一下,是有些。 但他依旧说:“不重。” 周弦粲然一笑,面若春花,凑到温雪尘耳侧,轻轻说了些话。 东皇祭礼之上,戴上秩序官专属的玄色卷云乌纱帽的卅罗甫一瞧见温雪尘,险些没能认出那自带三分浅笑的人究竟是谁。 待瞧见他后,那向来不假辞色的人竟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罗师弟。” 卅罗更觉惊悚,难免暗暗揣测,温雪尘这般异常,难道是猜到了自己身份,方才故作亲热,想加以试探? 但他转念一想,去他的,温雪尘小小清凉谷弟子,就算足智多谋,多疑善思,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秘密? 罗十三早就成为了罗十三,这十数年来改了气质,换了容貌,就算自己亲兄长站在面前也认不得这是哪位仙家,与过去的卅罗唯一相似之处,大抵只有微黑的肤色了。 而前段时间,他那位兄长已经因为渡劫失败,死在天雷之劫中。 初初得知此消息时,卅罗难免发怔,毕竟他早便计划过,若是自己杀了岳无尘,就转投回魔道去,到时兄长若在,自己说出两件与他的陈年旧事,便能成功再入魔道。 然而他自小眼高于顶,与兄长情分实在算不得亲厚,而今对转归魔道也没了什么兴趣,叹一叹也便罢了。 尤其是在听说自家两个侄子为了争魔尊之位,活脱脱变成两只乌眼儿鸡时,卅罗更觉好笑。 若他还在,这魔尊之位岂容竖子插手? 但若他还在,和岳无尘大抵也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了。 这般比较一下,眼下这样也不错。 几个时辰后,大盐山间。 几名应天川外门弟子被惊醒发怒的巴蛇追得抱头鼠窜,他们中的两个不住抬头望天,似是在等某人到来。 在跑出百步开外,一道漆黑身影自九天上落下,那两名弟子齐齐露出得救神情,失声大呼:“罗师兄,救我们!” 卅罗冷笑:小废物们。 他并不用剑,将背后背着的长弓扯至身前,引弓拉弦,灿金流光直没巴蛇尾部鳞甲,将它钉在原地,迟延其攻势,却不至于伤它皮肉, 这也是秩序官职责所在:救应救之急,其余一概不做,是以尽管卅罗有些技痒,很想与这传闻中的异兽搏上一搏,但还是在一击得手后呿了一声,收弓转身,瞬身投入林中。 听到后头的追击声消失,站于枝头的卅罗才把手上的弓提了一提,正欲回转山头,鼻翼轻轻一动,便似有所感,微微咧嘴笑开了:“出来吧。” 既被点破,岳无尘也不再隐匿,迈步从一棵树后踏出,温和询问:“……怎知道我来了?” “师父来前喝了寒潭香吧?” 岳无尘抬袖一嗅,身上确有寒潭香丝丝缕缕的薄香,便笑道:“十三生了个尖鼻子。” 卅罗在树上蹲下,感兴趣地打量着这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师父不坐镇在东皇祭台,来此作甚?” 岳无尘答:“你是第一次参加东皇祭礼,我怕你不懂该如何做。”实则是怕他不救弟子们,如今看来倒是可以安心了。 卅罗研究了一番岳无尘的表情,只觉他是在偷偷关心自己,笑意更盛。 “……师父如此关心弟子,敢问……”卅罗把弓箭搭于身后,浓眉一挑,张扬一笑,“师父是不是看上弟子了?” 卅罗时常这般言行无状,岳无尘早已习惯,温声道:“……傻话。” 番外一(十五) 卅罗自是不满这样的回复:“什么傻不傻的,别把我当小孩儿。” 岳无尘垂眸浅笑,拂袖时衣袂飘荡,只留给卅罗一个背影:“……回去吧。” 刚刚战过一场,卅罗腔子内翻涌的血气未歇,此人若即若离的态度更如火上浇冰,让他忍不住脱口唤道:“岳无尘!” 岳无尘驻足,并不斥责他失礼失仪,也未曾回头。 面对巴蛇巨兽亦有余地相抗之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道安静温柔的背影,就像身怀了无数秘宝,却在斟酌犹豫,到底该献出哪一样,才能正正好地讨得此人欢心。 思及此,他微妙地改软了口气,低声道:“……师父。” 师父,你既能允了徐行之和孟重光的婚事,能允了我吗。 然而这话卅罗并没能说出口。他顿了许久,才纵身从树梢跃下,落至岳无尘身边,一掸袖上浮尘,张扬地笑道:“……给我留些寒潭香,我今晚回去就喝,别吃独食啊。” 岳无尘温和答道:“一定。”说罢,他拂袖往前走去。 注视着岳无尘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离去,卅罗略有懊恼,但很快便踌躇满志起来。 ……等着吧,早晚的,不急。 半年后,清凉谷。 一道凌风白影卷入清凉谷西门,守门弟子甚至没来得及礼上一声“徐师兄”,白影便已消失无踪。 待徐行之匆匆拜会过扶摇君与周云烈,转入温雪尘殿室中,周北南与曲驰已在殿外等候。一院凝重,殿内隐隐有女子痛楚的低吟声传来。温雪尘端坐于院中轮椅之上,腰背拔得僵硬无比,把自己坐成了一把直尺的形状。 “……怎么回事儿?”徐行之还没站稳脚跟便急急道,“不是还有两个月吗?怎得现在就作动了?” 温雪尘不语。 侍奉周弦的女侍惶然跪下:“回徐师兄,夫人早上出来散步,下阶时滑了一下。当时夫人还安慰温师兄说无事,可自从回来后,夫人就说身子不适……” 徐行之听懂了原委,眉心紧拧。 尽管不通孕产之事,但他至少晓得,于女子而言,生产是至凶险的事情,绝对大意不得,这次又是因为意外才提前发作,情形便更加难测。 温雪尘自是忧心。虽说他喜怒从不形于色,但这回他确然是动了心火,嘴唇泛白泛青,曲驰在他舌下提前压好了药,免得他支撑不住,出了事情。 四人在殿外等候时,难免各自心焦。徐行之一面摇着折扇给自己降火,一面与周北南曲驰讨论孩子出世后要安排的种种事宜。 首先议到起名,按徐行之的说法,恨不得集齐四门所有的鸿儒仙家,论上三天三夜,所定下的美好字眼才够格给他干女儿使用。 周北南斜他一眼:“什么时候变成你干女儿了?” 话题由此改换,变成了定几人干爹的位分。 徐行之笑眯眯地对曲驰道:“我当大干爹。” 曲驰在这种事上从不会与人相争,宽和一笑,便算是应了下来。 得了曲驰首肯,徐行之转向周北南:“周胖子,这大干爹是我当了,你别跟我抢啊。凡事都得讲一个先来后到不是。” “我干爹个屁我干爹。”周北南恨不得踹徐行之一脚,“我是孩子他舅舅。” 徐行之:“……”一时心慌,竟忘了。 曲驰看出徐行之的异常,抚一抚他的后背,温声劝道:“行之,你别紧张。” 徐行之执扇,匆匆摇着,仍消不去滚珠似的冷汗:“我不紧张。我哪儿紧张。” 几人又谈论了孩子的性别,谈到将来该如何教养,多久能回一次应天川,多久能带去丹阳与风陵转一转,有商有量,倒也融洽。 在此期间,温雪尘一概不插嘴多言,只注视着紧闭的门扉,指间阴阳环轮转如飞,好端端一副道门宝器,硬生生被他捻出了数佛珠的速度。 室内隐忍的呼痛声骤然提高时,温雪尘手下一动,又掐废了一副阴阳环。 门内传来足音,负责接生的女弟子从里拉开门来,眼角眉梢俱带了笑意:“温师兄!” 来不及关心孩子,温雪尘径直问:“弦妹如何了?” 女弟子喜形于色:“回师兄,温夫人好得很,生了个小姑娘,母女平安!” 曲驰真心夸赞道:“听这声音洪亮,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女儿好。”温雪尘清冷面容涌上些绯色,“定然和弦妹一样好。……弦妹现在怎样,身体可还好?” 听向来规矩严苛的温雪尘一口一个弦妹,早把夫人的尊称忘到了九霄云外去,女弟子忍不住掩口轻笑:“夫人累坏了,这会儿正在床上休息。” 温雪尘驾着轮椅便要进屋,恰逢产婆抱着刚洗净的孩子自屋内出来,眼见温雪尘要进,忙阻道:“公子,屋内血气重……” “我怕什么血气?”他话音本有几分凌厉,转首一望,看见产婆怀中的孩子,胸中微微一暖,声音也放得温柔了许多,“……给我。让我抱着,推我进去。” 床上的周弦面色苍白,精神却好,瞧见温雪尘抱着女儿被人推入屋中,便露齿笑了,睫毛上挂着细碎薄汗,愈加显得面孔雪白、乌发浓郁,着实惹人心疼心怜。 温雪尘到她身侧,把女儿轻置在枕边。那小娃儿皮肤紧缩鲜红,瞧不出什么好模样,但这初为父母的伉俪都在她脸上看出了无限的美丽来。 周弦轻声道:“咱们说好的,孩子出生后,无论男女,均以‘望’为名。女儿大名温望,小名就唤阿望,你觉得如何?” 温雪尘拂去她眼睫上的汗珠:“都听你的。” 半月后,徐行之因公事再次造访清凉谷,有幸得见了某温姓师兄一边办理公事一边哄孩子的奇景。 温雪尘自是有他的一番道理:“弦妹还未出月,不能下床,孩子若哭了,吵她清眠,于恢复不利。” 自从预备要做父亲,温雪尘便自建了一套育儿经,趁好友来时,便慷慨地倾囊相授:“行之,我带她这些时日,已经想好了以后。孩子长大了万不能多加宠溺,尤其是女子,绝不能娇养,什么都得学,都得会一些,走遍名山大川,识遍人间百态,有倜傥之态,怀坚强之心,这样才算是个优秀的女儿家。” 徐行之抬手搔一搔脸侧,想,这不就是周弦吗。 他又想,这跟我有何关系。将来我就算再卖力耕田,也没有让孟重光树上结瓜的道理。 但他作为大干爹,还是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 甜睡中的小孩儿似是听到屋中有人声,打了个哈欠,黑汪汪的眼睛睁了开来,小麂子似的灵动可爱。可似乎是察觉房中多了个陌生人,她一扁嘴巴,哭了起来。 温雪尘刚与徐行之讲过孩子不能娇养的道理,如今自然是要现身说法了。 他严肃地摇行至摇篮边,对里头的小东西说教:“不能哭。” 小孩儿脑袋一偏,哭得比唢呐还热闹。 温雪尘有些局促:“……不哭了。” 她却甚不给温雪尘面子,哭得打嗝。 温雪尘轻啧一声,将那伸胳膊蹬腿儿的小祖宗熟门熟路地抱起。 说来也奇了,一挨到温雪尘的怀抱,温望的哭声便小了,温雪尘拍抚两下,她干脆带着晶亮泪珠儿、吧唧着嘴安静了下来。 徐行之看得心痒痒,一伸手道:“给我抱抱。” 温雪尘瞄他一眼,并不打算交给他:“你不会抱,会摔。” 徐行之含笑看着老友,真是喜欢死了他身上这股人间烟火气。 孩子是望着风长的。在阿望长到能站在温雪尘膝盖上好奇拨弄他的白发的高度时,风陵递送请柬至四门,请柬中有云,风陵近来要办一场元婴大典。 但是大典的主角并非早便结了元婴的徐行之,而是九枝灯。 大抵是心死情消之故,九枝灯的修为大幅提升,竟在一年内连跨金丹八阶、九阶,进入大圆满之期,并在前段时间进入徐行之专属修炼之地玉髓潭,引天雷加身,渡劫成功,成为了风陵第三个元婴修士。 世间元婴道友难得,九枝灯又是风陵门人,理应办一场煊赫风光的大典,昭告天下。 虽说九枝灯身份尴尬,然而他入门多年,在此等大事上擅加苛待,只会让旁人看轻风陵,是以最古板的岳溪云也在深思熟虑后,决意为他好好操持一番。 是日,天朗气清,九枝灯着一袭素色法服,戴莲花宝冠,正是个极端方肃正的修士模样,每一步都踏得合乎礼仪,既有衣带当风的翩然姿态,又给人踏实心安之感。 徐行之含笑目送着由他一手照顾的孩子踏上高台,受洒洗摩顶之礼,只觉满心欣慰,难以言表:长大了,有出息了。 孟重光把他一应神情变化俱收在眼里,鼓了鼓腮帮,趁所有人目光均在九枝灯身上时,凑过脸去,咬住徐行之的耳朵,细声说了些什么。 受初礼完毕,九枝灯整一整直裰,起身之时,眸光有意落在台下,想看一看徐行之。 ……他看见了。 徐行之与孟重光并肩站在一处,孟重光俯身帖耳,对徐行之说了些什么,便将师兄逗得大悦,搡着他的胸口竭力忍笑,口型该是在说“不知羞”。 早已静心绝欲多时、以为自己绝不会再为私情所耽的九枝灯,却还是被刺痛了眼睛。 他仿佛回到了与徐行之邻殿而眠的幸福时光。他不敢轻易去叨扰接近师兄,恐污了师兄清名,只好隔着一面墙,凭着墙侧传来的响动,猜测师兄现在做些什么。舞剑、休沐、谈笑、习字,只用耳朵听着,他便能琢磨出无穷的趣味来。 自从孟重光搬进殿后,一人的声音便变成了两人,从此后,他这点趣味也被剥夺去了。 他胸膛里像是塞满了蒿草似的难受。 他胡乱地想着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然而在这样的古怪情绪下,九枝灯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 起先他把这种异样视作是错觉,然而他很快发现,事情不大对了。 他胸中的蒿草竟像是被一捻火苗引燃了,呼地燃烧起来。 九枝灯睁大了眼睛,隐隐猜到自己即将迎来什么。 ……不,不。 不能是现在,不能…… 然而一切都晚了。九枝灯捂着脸,痛苦地跪倒了下来。 徐行之的笑容凝住了:“小灯?” 岳溪云霍然起身。 四下哗然。有弟子在短暂怔愣后,高声嚷了起来:“觉醒了!九枝灯的魔道血脉觉醒了!” 严装礼服的九枝灯双手掩面,却难以掩盖他面颊之上爬过的鲜红蚯蚓似的驳痕。 清晰地感知到体内灵脉的逆流,九枝灯只觉天塌地陷,狼狈地膝行往前,对着高台下呼喊:“师兄,我不,不想——你杀了我啊,师兄!” 守在岳无尘身侧的卅罗亦万万没想到好好一桩喜事会有此突变,袖起的手刚刚放下,竟就被岳无尘一把抓住。 卅罗半喜半疑地望向岳无尘,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捏了捏那温软的掌心。 一捏之下,那触感仿佛是捏了一把自己的心,酥麻微痒,让卅罗禁不住轻抽了一口冷气。 岳无尘盯着在台上痛苦挣扎的九枝灯,简短命令道:“救他。……救九枝灯。” 卅罗猛然一怔。 岳无尘偏头看向卅罗,眼中盈着卅罗看不懂的光:“……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留着你,就是派这个用处的。 九枝灯的魔道血脉是一巨大隐患,上一次侥幸躲过,可总有一日终会觉醒。这是他命里的劫。 这一世,他若想为行之求个圆满,九枝灯就不能离开风陵山,因此他的魔道血脉决不能成功觉醒。 魔道血脉,唯有流着魔道嫡系之血的魔道后裔知晓该如何克制,其心法秘密,外人可用,却不足与外人道也。倘若当初自己横加逼问,卅罗抵死不从、或授他一套错误心法,那便前功尽弃矣。 岳无尘能做的,只有让曾为魔道嫡系之子的卅罗心甘情愿,为他驱使。 他注视着卅罗,字字含情,却又字字无情:“……求你。” 番外一(十六) “求你”二字,在卅罗心脏上撞出咚咚两声回音。 ——岳无尘既能有此一求,那便表明他知道自己并未失忆。 那他当年为何还肯容留自己入山…… 然而此时不是细思斟酌的时候,九枝灯的生死已在旦夕之间,卅罗迅速定下神来,弯腰搭住岳无尘肩膀,漆黑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求我,我自会去。……安心。” 语毕,他趁混乱之际,手指轻捏住岳无尘的下巴,亲昵又轻佻地晃了晃。 在哗声中,卅罗快步朝九枝灯与已冲上台拥住他的徐行之走去。 岳无尘似是无意地抬起手背揩净了下巴,注视着卅罗的背影,有大劫得解的庆幸,也难免对他的过分亲近有些惑然。 徐行之已以灵力在九枝灯身上游走一遍,情况着实不妙。他体内经脉处处倒逆,如洪水决堤,实难阻碍,若不助他转逆血脉,不消一刻,九枝灯必会脉竭而亡。 但九枝灯却恨不得立即死去。 他骨血均像是要化掉似的剧痛,唇角源源不断溢出血水,翻来覆去地喃喃着求死,听得徐行之心中酸楚,刚想将他抱起带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一只手便伸了过来。 “给我。”卅罗越过徐行之的肩膀,简单粗暴地扯过九枝灯的前襟,“……我知道该怎么治他。” 在骨作柴、血作油的烹炸煎熬中,猛然听得这么一句,已痛得神智昏乱的九枝灯蓦然开眼,穷尽全身之力抓住他的手腕,掐得卅罗“嚯”了一声。 徐行之托住九枝灯的后颈,诧异地望着卅罗。 卅罗被九枝灯充满求生欲的双手掐得疼痛不已,紧着面皮匆忙解释道:“……师父私下教过我。” 徐行之转目看向岳无尘,岳无尘把二人对话尽收入耳,以目相示,表明卅罗所言不虚。 徐行之稍稍放下心来,郑重道:“罗师弟,我把小灯交给你了。你……” “施动此法,不得有旁人在侧,我需要一个清净远人的地方。”卅罗不爱应这虚礼,更何况他久不动用魔道心法,救不救得回来还两说,因此他并不接徐行之的话茬,径直道,“借你玉髓潭一用。” 玉髓潭间清气腾绕,一黑一白两人坐于潭边,身上统一地蒸出袅袅烟气。 卅罗掌住九枝灯心脉,涓流似的向其中输入灵力,循着魔道心法所指出的几处重要大穴,逐步疏导安抚他狂暴的血脉并加以克制。 输入灵力时,卅罗不敢快,也慢不得,每一股灵力都需得维持恒定,否则一旦冲击到心脉,除了助他速死外别无他用。 此法熬心费力,卅罗冒了一头的热汗,强健如他也难免手抖,待九枝灯体内暴走的灵脉渐渐平息,他面色苍白地朝侧边倒下,撑着潭边的岩石大口喘息。 所幸九枝灯晕着,没人能瞧见他的狼狈样。 等身上攒起了些气力,卅罗把汗湿的头发往后挽上一挽,才顾得上去照看被他丢在一边的九枝灯。 那小子身上华衣锦簇,又生得正派安静,正是个大好青年的模样,昏厥过去时仍面覆泪痕,谁家父母看到这样的孩子都难免心软心疼。 卅罗看着他,想到了自己初见九枝灯时的场景。 这孩子小鸡崽儿似的,一把瘦骨,低眉顺眼,没有半点魔道好男儿的风范,彼时的他满心只惦着报仇,根本没把这派不上用场的孩子当个人看。 如今,九枝灯竟是自己能碰得见挨得着的唯一血亲了。 看了他一会儿,卅罗伸手抚一抚九枝灯皴裂的唇,微微皱眉,自玉髓潭里蘸了点水,抹在他唇畔裂开的血口之上,又用另一只手替他把松垮下来的交襟往上提了提。 “好衣服啊。”卅罗自言自语,“好好穿着,别往下脱。若是回了魔道,就你这个傻小子,那群人非吃得你骨头渣滓都不剩。” 九枝灯躺在地上,对叔叔的□□无知无觉。 卅罗一时气性,又扬起巴掌,对他脑袋狠狠拍了下去:“……傻小子,真没出息。” 九枝灯突然魔化的原因并不难猜想,毕竟卅罗这些年冷眼旁观着,够资格成为他心中魔魇的,也唯有那姓徐的小王八蛋了。 如今的九枝灯,只欠一个彻底死心的机会。 卅罗想,经过近一年的软磨硬泡,他那位固执不输岳溪云的三师兄总算勉强接受了弟弟是个断袖的事实。若是能将徐行之和孟重光的婚事尽快提上日程,九枝灯少了一个魔障,他也能少听岳无尘念叨两句徐行之,岂不是两全其美? 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卅罗把昏睡的九枝灯交还给他的徐师兄,把自己打理清爽,才折回青竹殿去复命。 殿中无人,他也不慌张,循着一线酒味找了过去。 果然,在青竹殿后的竹林间,点绿环翠地坐着一个岳无尘。他盘腿坐在一方黄竹丝绷成的小竹案前,桌上有酒有茶,茶是上好的普洱,酒是极品的花雕。 竹案相对摆着两个蒲团,另一个似是专程为他预备的,卅罗便老实不客气地上前落座,抄起酒杯一饮而尽。 已烫好的酒液入喉柔和,他哈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周身疲惫顿消。 “小灯如何了?”岳无尘问。 卅罗浑不在意道:“若是死了,我早跑了,哪儿还敢来喝你的酒?” 岳无尘低头抿酒,借以掩去唇角笑意。 ……好了,好了。 天命难违,他就逆了天意,养了卅罗十数年,终于让他成了扭转天命的变数。 自此后,世上就少了一个被心魔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可怜人。 卅罗自是不知道岳无尘心情不错的真正缘由。 身份一经戳破,那些师徒虚礼便尽数被卅罗抛诸脑后。他支起一边腿来,侧眸去看岳无尘,嘴角一勾,一双眼睛里拾星点点:“卅罗,罗十三。岳无尘,你是不是故意给我起这么个破名字的?” 岳无尘闷声地笑起来,露出一点牙齿。 他的笑容向来这般秀气,也没有什么感染力,但卅罗就是禁不住跟着他一起笑了。 卅罗边笑边侧身过去:“你早知道我是卅罗,知道我没有失忆?” 岳无尘默道:不过是赌一半的可能罢了。 若卅罗当真失忆,也算是前业尽消,救不到九枝灯,也只能算九枝灯命数不好。待救回他的性命后把他留在风陵,绝不让他返回魔道便是。 若卅罗没有失忆,且愿意襄助,那更是皆大欢喜。 话已挑明,卅罗越发大胆,笑嘻嘻地看着岳无尘:“我装了这么些年,你可生气?” 岳无尘说:“不气。”他气什么呢,他巴不得他没失忆。 卅罗听岳无尘这般宽容温和,心花怒放,又抿上一口酒,点一点头:“师父果然是看上我了。” “……傻话。” 卅罗五官深邃,因而笑起来格外邪气阴柔:“岳无尘,你总说我说傻话。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傻?” 岳无尘心中仍记挂着成功改命一事,唇角带笑地反问:“我不懂什么?” 卅罗直截了当道:“我看上你了。” 岳无尘举起的酒杯滞在了口唇边:“……” 这些年来,卅罗见惯了他各种模样,最爱的便是他这小迷糊的样子,早起、酒酣,或是遇上不懂的事情时,他都会露出这样迷茫无措的表情,勾人得要死。 但一想到他什么都不懂,卅罗就又有点上火,总觉得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如他所料,岳无尘拒绝了他:“不行。” “为何?”既是早有准备,卅罗当然不会撒手,口吻还挺心平气和。 “你我是师徒。天地君亲师,肖想师长,有悖伦常。” “师父个屁,虚衔而已。”卅罗不屑道,“若论年岁,我比你还虚长上几岁。况且你收我也不过是当众提了一嘴,一无叩首,二无公礼,算不得数。” 卅罗抄了这许多年书,好歹养出了点翩翩风度,但流氓霸道的性子却早早长入了骨头里,轻易是抹不掉了。 听他不像是在信口胡诌,岳无尘隐隐有些头痛。 他早就想过,卅罗若能助他化了九枝灯这场劫难,就证明此人可在正道立足,却未想到他甫一完成任务,就给自己出了这么大的难题。 见岳无尘面露难色,卅罗也不怎么失望。 他自知不能在一时半刻求得此人之心,此时挑明也不是为了逼他就范,只是恰逢今日出了九枝灯之事,他终于能帮岳无尘一回,一时间便生出了更多的念想和期盼来。 自己这般优秀,假以时日,岳无尘哪会有不动心的道理? “我把话摆在这儿。”他咬着酒杯边缘,一口饮尽,松开口去,任酒杯落入掌中,神采飞扬道,“岳无尘,我看上你了。我卅罗认定了谁,谁也走不脱,是海沟我闯了,是天堑我也翻了。有朝一日,我定要让你心甘情愿地告知天下,我卅罗是你的道侣。” 岳无尘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卅罗挑眉:“你笑什么?” 岳无尘看向他,被酒意染得泪光点点的双眼微微眯着。 透过这张脸,岳无尘想到了自己遥远的前世,想到行之被污蔑时的愤怒面容,破碎的右手,绝望的低呼。 被他一手养大的少年在喊他,“师父”、“师父”,声声泣血,可他那时已无法再抓住那只手,为他当年犯下的错误弥补万一。 岳无尘没有说出心中真实所想,而是温声岔开话题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曾把‘天堑’念作‘天斩’。” 卅罗脸上微红,有些羞恼道:“提这作甚?喝酒喝酒。” 岳无尘替他斟上一杯酒,卅罗端过,大方道:“话既说开了,从此后,你私下里便叫我卅罗吧。” 岳无尘淡淡拒道:“不大习惯。” 卅罗单肘撑在竹桌上,问他:“卅罗和罗十三,你更喜欢哪个?” “都是你,有何不同吗?” 卅罗笑:“你喜欢哪个,我便是哪个。” 岳无尘摇了摇头,又说:“……孩子话。” 卅罗不高兴岳无尘把自己当小崽子看待,好似他比自己多活上了百八十年似的,但他很知道欲速不达的道理,遂不再提此事,道:“四师弟这大典办得不圆满,事情传出去定然不好听,风陵得再风风光光地办个大喜事,把此事的风头压过去。” 一听“大喜事”三字,岳无尘终于露出了孩子似的纯粹笑容:“……是,是该快快操办起来了。” 蛮荒之中,押送一头异蜥入内的周北南完成任务,带着包括程顶在内的十名弟子,朝与父亲事先约定好的开门处走去。 而距他们半里开外的一处断崖上,一双眼睛正悄悄窥伺着一行人。 “……看服饰,这帮臭道士是应天川人士,是来此巡视、或是流放罪寇异兽的。”观察片刻后,祝东风对身后之人提议道,“王上,要不要打杀他们,吸取他们的修为?或是尾随他们,等蛮荒之门开启之时,逃出这鬼地方去?” 被他称为“王上”的是一名俊美男子,名唤南狸。 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自己的新制排笙,往那一队弟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蛮荒之门就开在四门之间,你要径直逃到人家老家腹地里去送死?” 祝东风跃跃欲试:“那就都杀了?” “瞧见那个带头的了吗?”南狸用排笙朝他们指了一指,“看服饰,那人乃是应天川上级弟子,我们若索了他的性命,必招致四门报复。你难道嫌我们在蛮荒的日子太好过?” 祝东风面露不甘:“……那就让他们这般便宜地路过?” 南狸随口玩笑道:“若他哪一日落魄了,被流放至此地,我们再好好招待不迟。” 祝东风只好收起无谓心思,掉头一望,骤然吃了一吓。 ——有一名应天川弟子站住脚步,正直勾勾望向二人所在之处。 祝东风浓眉紧皱,悄悄握紧了腰间剑柄,暗自心惊。 明明他与王上来时已隐匿了气息和身形,一名平平无奇的年轻道士竟能察觉到他们? 现如今蛮荒外的臭道士,修为已达到如此程度了吗? 周北南一路走一路照看着弟子,生怕有人掉队,这次一回头,便看一名弟子竟驻足不动了,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那个谁,叶什么来着,发什么愣?” 刚通过东皇祭礼比赛、如愿穿上了内门弟子服饰的叶补衣正望着半里外的一处陡峭崖壁出神,听到呼唤,如梦方醒,拔足赶上来,唯唯诺诺地应道:“周师兄,我……” 周北南毫不客气:“到蛮荒来还这般三心二意,出来一只猛兽将你叼走你便知道厉害了!” 叶补衣闭了嘴巴,低头认错:“周师兄,弟子知错,再也不分神了。” 看他水汪汪又无辜的眉眼,周北南莫名想到了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却总含着野草似的倔强,让人禁不住想捏捏他的脸。 周北南的气登时消去了大半,轻咳一声,捺下唇角笑意,努力作出一副严苛模样:“走走走,休要再耽误时辰了!” 随着队伍继续往前走时,叶补衣忍不住再次回顾。 那断崖上的花儿生得真好看,红如血霞,热烈飞扬,就像一片落入世间的天火,他在人世从未见过,今后怕也是无缘得见了。 南狸坐在罗汉花丛间,信手摘下一枝来把玩,听到祝东风的回报,不以为意地抬眸望去,却恰与远处的一双眼睛视线相接。 他看不见南狸,南狸能看见他。 一眼之下,南狸微怔,不禁站起身来,往崖边走出几步。 祝东风疑惑:“王上,怎么了?” 南狸望着那小道士转身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低语:“……他的眼睛,像个故人。” 刚一出蛮荒,周北南还未来得及洗尘,便有一封烫了金红色火漆的信函自前呈了过来,说是风陵来信。 周北南接了来,剔开封印,只瞧了一眼,眉头便蹙了起来。 本与他约定一同去汤池沐浴的程顶见他表情不定,问道:“周师兄,怎的了?” 周北南重重哼道:“……死断袖!” 程顶:“……?” 周北南抬起腿,骂骂咧咧地朝外走去:“男子与男子欢好还自罢了,还搞明媒正娶那一套,不嫌丢人现眼!” 程顶纳罕之余,将松宽的腰带重新系好,追出去道:“周师兄,不洗澡了?” “还洗什么?!”周北南一招手,“程顶你也过来,去我的私库,帮我挑几样宝贝,越名贵越好。姓徐的搞出这等丑事,我周北南怎么着也得给他把场子面子给找回来!” 番外一(十七) 世上修仙之众,男多女少,是而同性道侣并不少见,但其中大多都是在呈报师尊君长后,悄悄搬到一起就是,哪里敢大张旗鼓地拟办亲事,昭告天下? 然而徐行之加岳无尘,哪个都不是要颜面的人。 既然要办,就要大办,办得天下皆知最好。 婚事筹备,诸样事务无一不繁琐。问名、订盟、纳彩、纳币、请期、亲迎,每一环节都得细加琢磨,哪一样都疏漏不得。 岳无尘一扫往日懒散之态,成日里熬在青竹殿内,案头上摆的均是徐行之婚礼所需的各项安排,上到聘礼清单里要添什么内容,下到成婚那日廊上挂什么灯笼,他都要亲自过问。 岳溪云对师兄异常的热衷有些不解:“师兄,你定下宴上要饮何酒便是,事必躬亲,劳心劳力,何必呢?” 岳无尘核对着邀请名单,仔细地加以审阅批注:“行之无父无母,我多留些心是应该的。” 岳溪云哭笑不得:“山间俗事繁多,怎么不见您如此上心?” 岳无尘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说:“……啊?不是有溪云在吗。” 岳溪云:“……” 岳溪云早被这位师兄磨得没了脾气。 二人从小同入师门,一起长大。岳溪云向来敬慕岳无尘,在他心目中,师兄合该是个沽酒一杯,醉卧桑田的世外之人,风陵山主的身份亦不能拘囿于他。因此岳溪云一力担当,把凡间俗务挡下,好让师兄安心地做他的酒中仙。 然而,徐行之来了,让师兄甘愿一脚踏入红尘世。 这样看来,一人克一人,一物降一物,倒真是亘古真言。 ……罢罢罢,既然他高兴,就让他去研究他徒弟婚礼时该摆几桌宴吧。 一人欢喜一人忧。岳无尘一壶椒浆酒,一根朱砂笔,为徐行之的婚事其乐无穷地忙活着,但卅罗的心情近来却越来越差。 自从向岳无尘挑明了心意,两日之后,岳无尘便让卅罗迁出了青竹殿,为他另置了一座新殿。 山中诸人均未觉出有何不妥。 卅罗早不是当初被清静君领回山来的小孩子,和师父同居一殿,必有诸多不便。如今搬出来,清静君为他挑了离青竹殿极近的一间殿宇,这荣宠也并未减损分毫。 ……唯有卅罗觉得不妥极了。 自己提出与他相好就有这么令他生厌?用得着把自己赶出门来吗? 搬进新殿后的第一晚,卅罗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孤枕难眠的滋味,合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终是忍无可忍,赤脚从床上滚下来,在房中洒了些清酒,又把被褥拖下地来,囫囵铺铺,一头倒下。 他愤愤不平地想,老子他妈怎么这么贱,有床不睡睡地板。 想着想着,气着气着,他竟成功睡着了。 然而后半夜,酒味散了,他就醒了。天上月色分了一半清辉入窗,更衬得床上光秃无物,没有匀称的呼吸和侧眠的身影,卅罗难受得烧心。 他烦躁地砸了砸被子。 娘的,姓岳的欺人太甚! 既然睡不下去,卅罗索性翻身坐起,披月而行,往青竹殿走去。 青竹殿内仍有烛光摇曳,殿门未关,卅罗放轻手脚推门而入,发现岳无尘竟伏在案上打盹,侧脸还压在竹卷上。 岳无尘这副无防无备的模样登时消去了卅罗心中大半虚火,卅罗缓步走近,合身揽住他的肩膀,打算将他抱上床去。 被人一碰,岳无尘便醒转过来,只是双目泛虚,长软睫毛困倦地垂着,懒洋洋下垂的眼角还泛着粉红色,最滑稽的是他脸上还印上了些朱砂迹,像只刚睡醒的白猫。 卅罗乐出了声来。他抓紧袖口给岳无尘擦脸,颇有兴味地哄他道:“别在这儿睡。我带你回床上去。” 岳无尘从迷睡中恍然苏醒,并不很能明白卅罗在说些什么,只直愣愣看着他,任他擦拭。 擦着擦着,卅罗只觉心火渐升。 那朱砂痕迹像是一枚暧昧模糊的吻,惹得他心脏一下下地抽紧。 他想人怎么能长成岳无尘这样好看,他想抚一抚这人漂亮的眼尾,他想是不是这就是所谓的倾心,他想为什么岳无尘把自己害到这步田地自己还会为他倾心。 不管他想些什么,他的指尖已控制不住地抚上了岳无尘的脸颊。 但谁料想,只是浅浅一触,岳无尘便猛然攫紧了他的手腕。 咔嚓一声骨响声传来时,卅罗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要断了。 岳无尘迷茫的眼神骤归清明,一瞬的凌厉锋芒让卅罗寒了半截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岳无尘,浓眉轻拧。 ……与他朝夕相处多年,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岳无尘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杀意。 岳无尘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松开手去,简短命令道:“……别碰我。” 早初的错愕过后,卅罗竟有点委屈起来。 他又没打算拿岳无尘如何!他凭什么防贼似的防自己? 过去自己同他共处一室,随时都能取他性命,他也是笑脸相迎,何曾这样厉色相待过? 想来想去,卅罗只能猜,是自己前几日一时口快的错。 ……岳无尘也是个未经□□的,莫不是被自己那日的一番剖白吓着了? 想到此处,卅罗的心肠倏然软了下来。 “我不是想唐突你。你……”卅罗难得地有些结巴,“你脸上有污物,我想帮你擦掉。” 岳无尘垂下眼睛,掩去了眼中锋芒,声调重归柔软:“谢了。” “谢什么谢?”卅罗刚歇下去的火又被谢了出来,“你我何须这样客气?” 岳无尘道:“师徒本该如此。” 卅罗眼睛几欲喷火:“谁要跟你做什么劳什子师徒?!我——” 岳无尘反问:“你要如何呢?” 他这般心平气和地发问,反倒叫卅罗发不出脾气来。你你我我地吭哧半天,盯着他还未褪去淡粉色的眼角看了许久,心又不争气地酥了。 ……又能如何呢?他又不能把岳无尘捆起来带走。 若是以往的魔尊卅罗,定是想也不想就这样做了,然而现在的罗十三做不出来。 那可是岳无尘啊,是清静自在、无尘无垢的岳无尘。 这些年,他独占着卅罗的一颗心,支配着他全副的情绪。先是滚烫的仇恨,再是炽热的爱恋,自始至终,岳无尘都占据了他完整的一颗心。放任他在里头住久了,卅罗方才惊觉,自己竟不忍心让他沾上一点灰了。 卅罗只好狼狈地自岳无尘身旁退开,但自觉决不能落了气势,索性在站定后撂了句狠话:“师父,早晚有一日你会答应与我在一起。” 岳无尘推一推胀痛的太阳穴,轻笑道:“……十三,我与你绝无可能。” “……为何不可?”卅罗脑袋上的筋突突直跳。 岳无尘简短有力地回答:“不可就是不可。” 卅罗对这样的推搪理由并不满意。 不过就是正道修士的古板思想作祟,接受不了师徒相亲、旁人议论罢了。这些年来岳无尘如此重视自己,卅罗就不信,他对自己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情谊! ——待自己也成就了元婴之体,修到和他同等的地位,卅罗看还有谁敢跑来他面前妄议什么师徒尊卑,什么三纲五常! 岳无尘自是不管卅罗的心潮翻涌,送走了不服气的卅罗,他还有许多旁的事情可做。 经过八字演算、反复推定,徐行之与孟重光的正日子定在了三月之后。 六月初八,宜嫁娶。 隔日,恰逢三月初三,丹阳峰的桃花开得最盛最好的时日。 曲驰踏入了半山的桃花林间,平素不离身的拂尘被他放在了殿中,一只编织精巧的竹篮静静卧于其肘,内里已添了薄薄一层桃花瓣。 选上好的桃花花瓣,提其汁水精华,可炼成桃花丹。桃花丹形状精致,粒粒均分作桃花模样,摆在那里,好看有趣,于阴阳调和更是有好处,曲驰打算亲自炼上一匣,好作为贺礼之一,赠与徐行之。 曲驰其人芝兰玉树,颇受弟子们爱重,在桃园干活的外门弟子见曲驰亲自来采摘桃花,无不生出仰慕之色,却又不敢欺近,只敢躲于树后,远远观望。 曲驰不欲打扰弟子们干活,便佯作不知,专心挑拣枝上花瓣。 正在他拈上一枝锦簇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细弱得难辨男女的低语:“曲,曲师兄……” 清风徐来,花树摇动,曲驰闻声回首,只见一名手捧桃花枝的弟子局促地站在桃花树下,凝望于他。 少年貌若好女,眼似水月,一套肖似女子的容貌生在男子身上,着实有些怪异,但说实在的,并不难看。 曲驰盯望着他的脸思索片刻,便准确唤出了故人的姓名与来处:“大悟山陶闲?” 名唤陶闲的少年在微愕之后便是一阵狂喜:“曲师兄,你还,还记得我吗?” “记得。”曲驰指尖拈花,温煦一笑,“……爱哭的小陶闲。” 陶闲痴望着他的笑容,也不自觉跟他一起抿嘴笑起来。 “入山多久了?”曲驰问他。 “已有数月了。”陶闲脸颊红扑扑的,“我为寻曲师兄,报,报恩,正式拜入山门,丹阳峰收我在这里,看守桃林,驱虫扫叶。” 曲驰笑道:“谈何恩情呢,举手之劳而已。你也算是我的故人和小友。向内门递一份拜帖,陈明情况,我们便能相见。” 听他这样说,陶闲又要脸红:“拜帖?……我,不认得字。” 他又急急补充道:“我入山来,只要能为师兄,做力所能及之事,远远看着,我,就很是高兴了。” 曲驰望着拘束紧张的少年,心情莫名地就愉快起来,还想同他多说点什么,可惊弓之鸟似的陶闲马上自觉道:“……师兄先忙。我有一个礼物,想送给师兄,可现在没有买。我现在,告假下山,去买给师兄。” 曲驰看出陶闲是个易紧张和害羞的孩子,任何的拒绝于他而言都略显残忍,于是他解下玉腰牌,温和道:“好啊。拿这个做上下山的信物。……我等你。” 曲驰知道陶闲出身一般,即使要送也不会送什么昂贵物什,因此送走陶闲后,他继续安心采摘桃花,随即返回内门,令弟子用薄纱蒙了杵臼,把桃花捣成细汁。 他回到殿中时,恰见二师弟林好信捧着一只白瓷盘和他的玉腰牌,自外走来。 林好信面露笑意,显然是觉得这份意外之礼有些滑稽:“……曲师兄,我偶遇了一个外门弟子,这是他托我送来给你的。” 见到此物,曲驰一怔,旋即抿唇一乐。 他伸手接过盘子和腰牌,道:“林师弟,帮我谢谢他。” 曲驰捧起盘子,转身欲走,然而在跨上殿阶时,他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回身道:“林师弟,把他带来。……我殿中近来缺一名近侍。” 林好信微微一怔,并不晓得那个男生女相的人是如何得了曲师兄青眼,但曲驰既已发话,他当然是照做无误:“……是。” 曲驰进了殿中,将盘子放在了桌案上。 瓷盘中躺着一只糖葫芦,和他买给小时候的陶闲的那一串长得极像。鲜红果实颗颗饱满,金黄透明的糖稀浇裹其上,被日光一映,这凡常的街头小吃竟带出几分华贵。 端详片刻,曲驰握住竹签一头,拿起糖葫芦,在最顶端落口,咬了半颗山楂下来。 起初,他被酸得眯起了眼睛,但回味一下,却又是满口绵甜蜜意。 ……人间的吃食,好像真的很有意思。 番外一(十八) 六月上,葡萄新熟,蝉噪如鼓。 好事将近,风陵山里外里忙作一团,正红的灯笼漫山遍野地挂起来了,青松翠柏间悬生着一丛丛的热闹红意。广府君的白鹤也养出了油光水滑的皮毛,成日里在山间飞旋,向各处弟子呈送来自清静君的指示。 距徐行之当众做出惊天动地的求爱之举已有一年,元如昼心中有再多遗憾不舍也该淡了。况且她作为广府君座下首徒,需要操持的事务格外多,更加无暇分神。 尤其是在清点礼单、安排典礼诸项事宜时,元如昼已经顾不得为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恋伤怀,数度惊叹于清静君的大手笔。 在她捧着一份新折子发呆时,新近从外门调入内门的女侍走到她近旁,呈上茶来,顺便好奇地伸过颈子探看:“元师姐,又有什么稀罕玩意儿?” 此女名唤黄山月,自小便入了风陵,性子活泼,叽叽喳喳的,几日下来,元如昼与她相交不错,此事又非机密要事,索性摊开了折子给她看。 黄山月只一眼扫过去,一双杏眼立时瞪得圆溜溜的:“……清静君以后不过啦?” 元如昼失笑,将面前六七样折子一一点过去:“……不止这一本。这些都是今天一天之内送来的……都是清静君打算添在婚仪和礼单上的东西。” 黄山月杏眼瞪得更大,难掩歆羡之色:“清静君果然爱重师兄啊。” 说到此处,她又微微撅起嘴来,玩笑道:“若早知如此,哪怕为着这些聘礼,我当初都该搏一搏师兄的心呢。” 元如昼但笑不语。 她也是同孟重光一起长大的,她深深知道,哪怕清静君将一座山拱手相送,他眼里也只瞧得到那个摇扇潇洒的青年。这些礼物于他而言有若无物,最终也必然会交给徐行之保管。 ……换言之,这些礼物,都是清静君赠给他的挚徒的。 众人均在忙碌,徐平生作为兄长自然也不能闲着。清静君把父亲的责任尽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尽全力张罗新房事宜,用花椒花捣烂和泥,重新粉刷了徐行之的殿室。 在婚仪前几日,殿室完工,早已备好的婚床也被好命佬抬入殿中。一层层崭新喜被覆压在新床之上,看得徐平生百感交集。 他悄悄退出殿中,回到自己的院落,自床下取来一双小鞋子,放在掌心,反复细看。 这双布头小老虎鞋本是他小时候要带行之去买的,后来因为种种变故,没能到手。自从和行之关系缓和后,他便早早购置了一双相似的来,本想着等将来行之娶亲,自己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将这份迟来的礼物赠出,现在又砸在了手里头。 ……不送了,小王八蛋,喜欢哪个姑娘家不好,偏偏死不悔改地缠上了一个男子。 正在徐平生气得兀自冒烟时,外头一名弟子递了话来:“徐师兄,山门外有人找你,说是你的故友,有要事相商。” ……故友?他徐平生向来少与人相交,哪里来的故友? 他问:“姓甚名谁,什么来历?” 来报的弟子声称不知,只说是个相貌翩翩的佳公子,眼睛似是不好,蒙有黑布,是拄剑上山来的。他言道是来寻风陵山清静君座下三徒徐平生,且只愿在山门外等候,守山弟子亦不敢轻纵外人入山,便来通禀徐平生,请他出门相见。 带着一身椒香和满心疑惑,徐平生顺着山间林道拾级而下,在清凉的浓郁树影下看见了那个所谓的“故友”。 此人正背对于他,身着一袭碧色长袍,背后斜背一长条状物,一条黑色绉纱交叉缚于脑后,余出的部分沿风招摇,站姿偏于慵懒松垮,看得徐平生皱了皱眉。 ……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朋友。 在他开口相问前,风已把他身上的椒香带到来人身侧。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的一双薄唇红艳无比,再往斜上张扬一挑,莫名就叫徐平生冒出一股想打人的无名火。 好像……自己在某位故人身上产生过类似的感受…… 难道他当真是自己的故友? 在徐平生沉思间,那人拄着剑,一步步跨上阶来,步履有些不稳,徐平生便主动迎上,在他面前站定,客气地询问:“请问你是……” 一只布满剑茧的手轻佻地抚上了他的脸,上下摩挲一番,开口点评道:“比上次见你瘦了些啊。” 徐平生:“……” ……听音辨人,他想起来这是哪个王八犊子了。 他面无表情,抖剑出鞘,稳准狠地怼中了来人的肚子。 半晌后。 二人并肩坐在山间阶梯上,徐平生木着一张脸,坐得离他极远,卅四则解开眼上束缚,抚着痛处疼得龇牙咧嘴,哀怨道:“兄长,许久不见,怎么还是这么凶?” 徐平生一个白眼翻过去,用力过猛,有点头疼。 上次插花之仇历历在目,他无知无觉地顶着一朵梧桐花招摇过市,直到行之他们剿妖归来、经由元如昼提醒,他才发现自己脑后这片春景。元如昼还掩口轻笑着说了句“三师兄戴花很是好看”,臊得他恨不得钻进地里把自己埋起来。 看卅四吃痛,徐平生心情总算是舒畅了些:“装盲人,开心吗?” 刚才束住卅四眼睛的黑绉纱已被他随便系在了手腕上。闻言后,卅四略有委屈地抱怨道:“我这一双眼睛瞳色天成,若是叫风陵弟子瞧见了,认出我是魔道中人,怎还会帮我通传?只好先蒙上了。” 徐平生捺了捺火:“叫我做什么?我同你很熟?” “我是来送贺礼的。行之是新郎,现在定是忙得脱不开身。想来想去,我在风陵认识的人也只有兄长你了。”卅四缓过疼痛,立刻又化成了记吃不记打的贱皮子,笑嘻嘻的,“兄长,帮个忙呗。” 此人是来送礼,怀的是一腔好意,徐平生也不便在此时闹将起来轰他离开,只好冷着一张脸问道:“……送的什么?” 卅四将一长条包袱从后背顺下,一层层揭开布帛,露出一只花梨木长匣,满脸都是献宝的喜色:“兄长请过目。” 徐平生揭开匣子。 显然,卅四对他这份贺礼很是自豪,兴头头地介绍道:“这是我自棠溪起出的上古剑石,自知道行之婚讯,我便炼了这一把剑,三月以来,剑炉之火日夜不歇,昨日总算是成了……” 在他喋喋不休间,徐平生自匣间慢慢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扭曲:“我弟弟新婚,你给他送单数之物?还是开了刃的凶器?” 卅四“哈”了一声,略有迷茫:“剑是好剑啊。” 徐平生:“……” 他看着这人没心没肺的死样子,本就有种上手抽打的冲动,听他放出如此厥词,便再也压不住满腔邪火,抄起剑匣砸了过去:“不吉利知不知道?” 卅四把剑匣抱入怀里,生得狭长偏魅的眼睛无辜眨了眨:“可我真的很喜欢这块剑石啊……起出十一年,我都没舍得自用……” 他满脸的落寞与困惑,叫徐平生一颗心微微软化了些。 ……此人应该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不通俗世礼节,送出的也是自己真心喜爱的宝物,这份心意虽是错了,却也实在真挚。 好在卅四向来不是能为琐事困扰之人,一击掌,便将淡淡失落尽数挥去:“我现在下山采买新的礼物,兄长在此等我!” “等等!”徐平生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免得他再挑些稀奇古怪、送不出手的丢人玩意儿。 卅四一把勾住他的后颈,爽朗大笑:“就知道兄长人好心善!” 徐平生面皮抖了抖:“……手。” 卅四从善如流,将胳膊放下,涎着脸袖手笑道:“兄长……” “莫叫我兄长。我是行之一人的兄长,和你攀不上关系。” “那我叫你什么?” “……爱叫什么叫什么。” 卅四仔细想了想:“平生?” 徐平生一个倒噎,见鬼了似的瞪他一眼,却恰好撞见了某位死不要脸之徒的灿烂笑颜:“平生平生。” ……徐平生决定不跟傻子一般见识,忍了。 走出一程后,卅四又不老实了。 “……平生,我这把剑炼也炼好了,拿回去自用也不大好。我看你这把莫邪石剑很是不错,不如我们交换啊。” “少想。” “真的不换一换吗?” “闭嘴。” 林道上方滤下的细细光斑筛落在二人身上,一群白鸟自松树林间呼啦啦飞去,光影随叶微动,好像有水在二人肩上流过。 自山上走到山下后,徐平生腰间的莫邪剑已换成了棠溪剑。 究其原因,是被那张唠唠叨叨的嘴烦得不行,以及受不住卅四那央求巴巴的作孽眼神。 卅四得了莫邪石剑,兴奋得像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揣着一颗活蹦乱跳的赤子童心,捧着剑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连路也不瞧了。 徐平生翻着白眼想,摔死了就老实了。 不出几步,卅四果真一脚踏空,时时刻刻注意着他动向的徐平生心头陡然一紧,不及多想便出手攥住他的衣领,才避免他滚下崎岖山道。 卅四往前跌去时,鼻尖恰好擦过剑身侧面,不意嗅到了满满的松针冷香。 他眼前一亮,甫一站稳,就急急问徐平生道:“平生,你惯常用什么保养剑身?这味道真好。” 徐平生:“……” 徐平生后悔救他了,不如叫他跌个狠的,省得他还有嘴说话。 不过,若魔道都是卅四这样无心作乱的人,那倒也不赖。 据徐平生所知,在魔道的新任尊主之争中,接连在卅罗与廿载手下为徒的六云鹤得了魔道尊主之位,然而,旷日持久的内斗已将他手中原有势力削弱大半,那两名公子被驱出魔道总坛,据说已摈弃前嫌、结成联盟,策划反攻,惹得六云鹤焦头烂额。 因为行之的婚事,六云鹤总算是寻到了与四门交好的时机。他于半月前亲自登门,赠了重礼,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只求四门不趁其式微,动手剿魔。 清静君亲自将礼物过目一遍,确认并无什么异常之物后,收入库中,并与其约定,四门与魔道的和平盟约将继续维持下去,然而魔道若有不臣之心,四门随时可将其剿除,勿谓言之不预。 六云鹤汗出如浆,连连称是,以卑躬屈膝为魔道求了一个短暂的太平,然而,虎视于他的两位公子仍是他心腹大患。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怕是无心干涉四门之事了。 在这由岳无尘一手铺就的太平世间,徐行之的婚仪正式开始。 徐行之与孟重光均是风陵山人,还早就居于一殿之中,若是就地接出,举办婚仪,未免太过草率。 经过商议,孟重光答应提前住入风陵山下小镇,等婚仪那日再被接上山来,其身份等同于新嫁娘。 若是寻常男子,被要求按照女子应循之礼“嫁出”,心中难免会介怀,然而孟重光自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他要与其共度一生的是徐行之,只要师兄高兴,旁人的议论都是穿耳而过的风,根本不值当在他心上停留片刻。 六月初八,宜嫁娶。 自清晨起,充当傧相的周北南与曲驰便守在门口迎客接待,卅罗担任礼官,唱念四门赠来的贺礼名称,并一一致谢。 礼单一样样送报过来,卅罗一张嘴从白日至黄昏,就没有停歇过片刻。 待满堂宾客坐定,口干舌燥的卅罗自一方玉匣中捧出清静君的礼单,看到那熟悉的清秀字迹,躁郁的内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然而,当他将礼单自匣中完全抖出,眼前顿时一黑,头皮都炸开了。 在座之人均发出了一声惊呼。 ——厚厚一本礼单,从高台上垂下,直落地面,上面密密麻麻,俱是清静君的字迹。 在众家弟子嫉妒得发绿的目光中,卅罗狠吞一口口水,自最顶端开始念起。 整整一本礼单,卅罗念足了半个时辰。 起初大家每听一样宝物的名称,都会惊诧到议论纷纷,听到后来,一个个都露出了麻木之色,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 ……清静君是真心疼爱徐师兄啊。 礼单宣读完毕,卅罗一把天生带着矜贵华丽之色的嗓子已哑了大半。他勉强清上一清,方才宣布,典仪正式开始。 钟鼓鸣起新乐,三套编钟彼此应和,奏出韵意悠长的吉庆古音。徐行之与孟重光二人均着正红烫金的新郎服饰,自门外跨过火盆,相携而入。 两人面上带笑,一人俊美无俦,一人貌若楚女,一人潇洒恣意,一人艳丽无双。 见此情状,哪怕是对二人结合微词颇多的温雪尘,亦有些心潮翻涌,与众人一样,脑海中齐齐闪出四个字:天生一对。 自入山门起,徐行之便觉脚下有些异样,鼻翼间浅香悠然,他目光一垂,大为惊骇。 ——初始看去,二人脚下的不过是一片红色地毯,但细细一看,那遍洒的竟是厚厚一层藏红花细蕊,以此天然宝物覆地,价值起码需得百万两之巨,做到了真正的寸步寸金。 二人走过的一路,安植在道路两侧、以灵力滋养的花苞丛丛绽开了来,步步生彩,繁花相送,美得令人屏息,无数女弟子单看着这一幕,就已是热泪盈眶。 徐行之眼眶微热,看向远处高台上为其证婚的岳无尘。 岳无尘唇角轻扬,神态温柔慈和得像是看见孩子成婚的父亲。 在岳无尘面前,二人执手站定。 徐行之低声唤:“……师父。” “好。”岳无尘的声音隐隐颤抖,“很好。” ——这样就很好。我的孩子,我的徒儿,我的行之,幸福安康,与天地同寿,与爱人执手,赤绳系定,白头永偕。 “一拜天地,求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二拜君长,求木桃琼瑶,永以为好。” “佳儿相拜,求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声声祝词,莫不真心。 徐行之一转头,他的朋友、亲人均在身旁目能所及之处。徐平生、周北南、曲驰、周弦、陆御九,所有人都在望着他真心微笑,就连温雪尘与九枝灯,万年平直的唇角也都勾起了一线笑影。 徐行之右手用力,执紧了身边人的手掌,而孟重光默不作声地回应给他的,同样是越握越紧的手掌。 男子成婚,有些“早生贵子”的吉利话是不便说的,因而繁琐礼仪也顺之省下了不少。 正礼既遂,众人便开始了无节制地痛饮狂欢,待入夜后,漫天烟花又将被夜色淹没的风陵变成了一处火树银花、灿金流光的不夜天。 徐行之是海量之人,以周北南为首的人自是不会放过灌他的好时机,但都不至于让他醉到不能行房。在把徐行之闹到六七分醉时,一队人簇拥着他回到已修饰一新的殿宇间,在院里闹了一阵,便各自散了去。 ……毕竟大家没闹过男子与男子的新房,怕把握不好,宾主均会尴尬,索性在曲驰和温雪尘的带领下,乖乖撤退。 酒力有些上涌,徐行之将领口扯开了些,推开门去,发现早已按新嫁娘礼节送回房中的孟重光,竟已换了一身衣裳。 孟重光凤冠霞帔,朱色盈口,贴身朱衣描画出不及一握的温软腰身,云墨也似的长发散落于枕榻之间。 他趴伏在床上,极媚极轻地一笑:“我自己添置的。师兄可喜欢?” 徐行之喉间极重地响了一声。 ……重光…… 此人与他自小待在一处,不知何时,他渐渐习惯了此人的存在,并被他一步步融入生命,直至惊觉时,孟重光已变为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无波无澜,却又顺理成章,不需什么风波考验,不需什么生死与共,中意了,心动了,发现离不开了,于是便在一起了。 他一生爱过的第一人,便是执手一生的人,何其美好。 徐行之这类潇洒行吟、无拘无束之人,有个统一的弱点,他们关爱苍生,体恤人情,所以反倒不大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然而他发现,自己看见这样的孟重光,心在跳,血在烧,控制不住地想亲一亲,抱一抱。 这大概就算是真的喜欢了吧。 徐行之走到床前,将手指搁放到孟重光的脖子上,挑着最能让他舒服的几个点,缓缓按摩起来。 果真,孟重光小猫似的仰起脖颈,把对普天下人来说最脆弱的地方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徐行之,喉结微微滚动,任他抚揉拿捏。 徐行之朝那白皙上扬的脖颈亲去,声音隐隐抖着,竟是难得地紧张了:“……重光,我会尽量轻一些,你别怕。” 孟重光抬起手来,勾一勾徐行之的眼尾泪痣,言有所指地笑道:“……师兄,我不怕你,你也不要怕我。” 未等徐行之想明白这话的关窍,孟重光便猛然一牵他的衣带,两人吻在一处,像两团侵略之火,交燃在了一处。 然而,在一刻钟后,一声惊惧的喊声自殿内传来:“……姓孟的!姓孟的……嗯——你要做什么?!……我——” 接下来的话,被一道灵阵封在其内,再难传出。 是夜,岳无尘时隔十数年,第一次尝到了酩酊大醉的滋味儿。 他喝得站立不稳,拉着扶摇君口口声声地唤“行之别走”,“师父错了”,惹得扶摇君哭笑不得,半揽着他的腰,招呼一旁的卅罗道:“罗十三,快来照看照看你师父。” 卅罗自是求之不得,将虚着眼睛的岳无尘接入怀里,轻声哄道:“师父,回青竹殿去。你醉了。” 岳无尘一双下垂眼浮着一层惹人心怜的浅泪,小声道:“我没醉。我再也不喝醉了。” 卅罗心弦几乎要被此人撩出一首小曲儿来,声音愈发柔和:“好,师父没醉。天色已晚,徒儿送师父回去安置,可好?” 岳无尘乖乖地一点头:“嗯。”随即将头抵在青年怀间,不再动弹。 ……总算乖了。 卅罗把岳无尘扶起,直到远人的地方,才把那东倒西歪的人一把打横抱起,回到青竹殿内,置放在软榻之上,打来热水,蘸着洗净足心手心,又泡了浓浓一壶酽茶,好为他解酒。 在等待茶凉时,卅罗在榻侧坐下。 岳无尘睡得不很安宁,被酒意烧得辗转不已,眉心浅拧,喃喃呓语,看神情几乎有些痛苦,好像是魇住了。 看见这样的岳无尘,卅罗渐渐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来。 ——岳无尘此时醉倒,无所防备,自己不如趁机探一探他的识海,看一看在他心中是如何想自己的? 番外一(完) 试问,谁不想知道自己在心爱之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呢。 那一瞬,就连卅罗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期待的心情,将一线灵识浸入岳无尘识海中的,心脏砰砰地告急似的跳着,热闹得连他自己都害怕。 进入的刹那,周遭都静谧了下来,卅罗一颗心像被涂满了蜜汁,甜蜜地微微收紧。 然而,不过是须臾光景,岳无尘体内埋设的灵力防护就轰然炸开! 灵识回弹,卅罗猝不及防,脑袋,像是被风陵那已在风雨中磨洗过千百年的铁钟锤猛撞一记,在剧痛中狼狈地滚下榻来。 只是短暂的一触,卅罗的脑海中已闪过无数散碎的画面,眼角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来。 这痛苦非是源自卅罗本身,而是岳无尘的记忆。 无数碎片不受控地侵入他的眼睛,不亚于将碎了的玻璃碴揉入他的眼中。 ——他看到岳无尘在青竹殿内对镜而饮。青竹殿内诸样摆设似与现在有所不同,镜中人却也和现世的岳无尘情态举止迥然不同,双眼瞳色透出邪异的鸦青之色,正对空寂处说着话:“……你藏我残魂多年,一年前用酒坛,将我送至风陵山,又送了我这身好躯壳……” 起初卅罗颇感陌生,只觉这眼睛熟悉,说话腔调也似曾相识,但等那人再说过两句话后,卅罗登时骇然。 ……那分明便是他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声音! ……这是岳无尘的梦? 但读识之时,梦境从不算入其内。 因而他所见所闻,皆是岳无尘亲身所历。 场景碎移,改换至后山竹林间。岳无尘的躯体软醉在地,却在簌簌竹叶间不住翻滚低呼,似是有一隐形人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轻薄侮弄。白月在天,青竹瑟瑟,岳无尘仰躺在地上,指尖抓起一团湿漉漉的竹泥。 擂台之上,隐匿在岳无尘体内的怪物悍然夺舍,对那徐行之招招逼命,随后又催动那作孽的银铃,分肉碎骨,废了徐行之右手。 彼时,岳无尘困于自己的身体之内,一声声行之呼得撕心裂肺,直至痛到失声,一字难出。 随后,那个被现在的卅罗恨不得捧在心尖上暖着的人,挣着一条命,拼着半具残躯,从识海中悄无声息地爬出,忍着残肢断骨之痛,温言诱哄着徐行之,说他已将灵识移出躯内,求他杀了自己和鸠占鹊巢之人。 在岳无尘死后,漫长的征伐与混乱开始了。 同侪的旗帜一一倒下。清凉谷亡谷,应天川投降,风陵与丹阳俱是散了。 一双眼睛痛楚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见过亲眷死别,挚友死别;见过美人白骨,少年暮色;见过丹心倒转,热血渐凉。但他只能看着,从无忧无虑的世外人、酒中仙,变成一缕满腹心事、落落寡欢的幽魂。 ……直到他的肉身在一间弥散着桂花酒淡香的禅房中重新醒来,再世为人。 卅罗目眦尽裂。 美人揽镜自照,入目的却是一具泥骸脏肉,这教他如何接受得了? 他看够了!不想看了! 然而画面接踵而来,影影叠叠,哪里会轻纵了他去?他头痛欲裂,往后跌去,仓促慌乱中碰倒了一只博山炉。 体内设下的防御之障被激发,元神受震,岳无尘饶是有再深的酒意也醒了,他自榻上挣起,用力捺住太阳穴,瘦弱的后背一阵阵止不住的战栗,乃是设障所致的疼痛刺激。 卅罗忍得脸色青白,才勉强抑住满腔拥住岳无尘安抚的冲动。 他哑着嗓子唤他:“岳无尘?” 岳无尘后背战栗幅度渐弱,透湿的脊背缓缓挺直,却仍背对着他。 卅罗嗓音大了起来:“……岳无尘!” 唯有如此,才能控制住他咽在喉间的哭腔。 岳无尘在短暂的默然后,悠悠叹了一声:“……你看到了?” 只这四字,便堵死了还在拼命寻找解释的卅罗的所有希望。 在极怒和极悲间,卅罗想骂人,把他所有已知的脏话连素带荤地砸在岳无尘头上,然而喉咙里意图迸出的惨叫都被他用齿关封在了腔子中。 他惊惧地发现,自己连骂一骂岳无尘都做不到。 原因无他,舍不得而已。 在几番切齿后,卅罗终是发出了呻·吟似的悲鸣:“岳无尘,你怎可如此戏弄我?!” 岳无尘转首看他,额前几绺解散的碎发被汗水染得发亮。 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卅罗悲愤道:“……十数年来,你留我在山间,究竟是为着什么?!为着改你徒弟的命吗?我于你而言,不过是命盘上的一道干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岳无尘用沉默在他心上又不偏不倚地戳上了一刀。 “说话!”卅罗双目通红,“岳无尘你说话!!” 岳无尘盯牢他的眼睛,轻声道:“……不然呢?” 卅罗愣在原处,脑中轰轰然噪作一片。 他双眼通红地扯开嘴角,干干一笑:“岳无尘,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狠啊。” 语气轻松,却又透着一腔子无法诉出的绝望。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他自地上爬起,蹒跚着来到岳无尘床侧,将一双猩红眼睛对准岳无尘,“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为何要将那人所做之事算在我身上?” 他早就不想杀岳无尘了,他在竭力变成岳无尘想要的那个人,尽管还不大成功,但他已经非常用心了。 这不公啊,凭什么要他去承担那个卅罗的罪孽? 卅罗半跪在床上,这卑微的姿势牵连得他一颗心闷痛不止。 不知不觉间,岳无尘以情为饵,把自己圈养成了一头羊,他不能让他陷入情网再难脱身后,再将他弃之不顾! 岳无尘缄口不言,卅罗更是慌乱,发丝凌乱,两眼含泪,一张嘴已受不得控制,一会儿发狠,一会儿央求:“岳无尘,你不是修道之人吗?你的兼济天下、慈悲为怀呢?啊?你骗我数年,废我功力,让我离不得你,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说着说着,他把自己说难受了,腔子里的什物又抽绞着痛了起来,疼得他眼里炸开了血丝,声音随之低软下来:“……师父,你看,我改好了。我不杀你,我不害人……我谁也不害,你看看我,我是罗十三,没有魔道血脉,没有能回去的地方,脸不一样了,心也不一样了。你看看我啊……” 在卅罗恨不得剜出一颗心来给岳无尘看时,岳无尘说话了。 “十三。”他唤十三时,仍是带着酥软人心的鼻音,“这十数年来,你没有让我失望。你是我一手带出的二徒弟,亦不负风陵弟子之名。勿要妄自菲薄。” 在卅罗即将展露笑颜时,岳无尘轻缓地补上了后半句话:“……然而我与你,绝无可能。” “……为何?” 在一瞬间,卅罗脑中涌出了无数的说辞与理由。 他不是那个曾伤害侮辱岳无尘的人了。算他岳无尘有本事,能把自己变成了他心尖尖上的的明珠玉石,现在的卅罗即使怒极,打他骂他掐他都统一地舍不得。 然而,岳无尘只用了六个字,便将他一应说辞与希望尽数粉碎殆尽:“你变了,我没有。” 只是这么简单的原因而已。 卅罗不是那个卅罗了,岳无尘还是那个岳无尘,他清晰地记得一切灾祸的起源,并且无法将这个源头从他的心中抹去。 这十数年来,没有哪怕一刻,岳无尘是当真属于卅罗的。 正如岳无尘曾说过许多次的那样,十三,我与你绝无可能。 卅罗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青竹殿的。 月光如盐,将周遭景象溶解、虚化,但他从岳无尘脑中读到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每一重画面,均是将他与岳无尘割裂开来的锋刃。 一刀一刀剜下,痛得卅罗喘不过气来。 没人教他该如何抵御情之一字的伤痛,他只能把自己浑浑噩噩地丢入空无人气的新殿中,扑在地上的床褥间,将自己难堪至极地蜷作一团。 他曾许过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是海沟我闯了,是天堑我也翻了。” ……然而他与岳无尘相隔的非是海沟,非是天堑,是两世的冤孽。 谁来教教他,如何回到前世去啊。 入夏后,天亮得格外早些。虽说昨夜劳碌到丑时整才安置下,但徐平生向来醒得早且准时。他用青盐皂角将自己濯洗干净,又提了花壶去侍弄院中花草,想着待会儿要去隔壁提醒徐行之,莫忘了早起带孟重光去青竹殿拜见师父。 在他如此想着时,却听殿门处传来一声问候:“兄长。” 孟重光身着一袭清爽素袍,负手一笑,如此素色已抵消了他不少艳光,然而这副绮丽容貌徐平生看了这许多年,乍一望去仍是晃眼。 孟重光跨入殿内,落落大方地撩袍下拜:“给兄长请安。” 徐平生这才记起此人已入了徐家门,如今是一家人了,一时间不知该唤弟妹还是旁的,连花壶都忘了放下,颔首矜持道:“好。” 孟重光自如站起,徐平生特特留意了一下,发现他行止如常,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他虽还是个处身,未行过双修之事,但对此事也有所耳闻了解。孟重光这样坦荡荡的姿态,与他想象中很是不同。 不过此时的徐行之还并未深想:“……先来拜会我像什么话?行之呢?你先和行之去一趟青竹殿,向师父问安。” 闻言,孟重光现出难色,咬着唇颇心疼道:“师兄他身体不适,今早试了多次,实在下不得床。兄长当真要让师兄去吗?” 徐平生:“………………” 自看到孟重光神清气爽地独身出门来,徐平生就哪里不对,再把他这句话细加琢磨一番,登时两眼一黑,热血嗡嗡叫着冲上头来。 ……他那位风姿俊朗的宝贝弟弟,竟是孟重光身下之人? 弟妹突变妹夫,此等打击对徐平生来说委实太大了,他急急赶去隔壁看了弟弟,果见徐行之窝在锦被中昏昏欲睡。 夏被薄软,自是遮不住什么,徐行之颈上肩上均有青红吻迹,一双长睫倦极地垂下,随着呼吸轻颤,一看便是吃了大苦头。 徐平生心态大变,转头再去看孟重光时,好容易看顺了的一张美人脸立时添了万般不是:“给他擦过身了吗?” 孟重光老老实实地:“擦过。” “可伤……咳,伤到哪里了?” “已经检查过,兄长不必挂怀,只是闹得太厉害了些。师兄身上失了气力。”孟重光在床侧坐下,缓缓替半睡半醒的徐行之推腰,“再歇息些时辰就能起身了,就是怕误了给师父请安的时间。” 饶是如此说,徐平生也不能放下心来,风风火火地折回殿中,取活络除淤的伤药和补气养元的玉丹去也。 徐平生一走,原本卧在床上假睡的徐行之抬起胳膊,将双眼蒙住,咬牙切齿道:“……我他妈一辈子不出门了。” 昨夜之事对他的打击可谓是毁天灭地,将他之前十数年的认知一举推翻。姓孟的小王八蛋在这桩事儿上倒是无师自通,而孟重光掀开层层鲜艳长裙、趴上他的身子放肆厮磨的场景,徐行之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了。 在他气郁时,一双唇柔柔贴近他的耳畔,隔着一层被子,将模糊的声音推送入徐行之耳中。 “师兄,没事儿。除了兄长,没人知道我们两个的事情。”孟重光用撒娇的腔调哄着徐行之,“我给你上好药,输些灵力。等我们跟师父请安时,我故意走得瘸一些,没人能看出来的。好不好?” 在内服外敷的助力下,徐行之软如熟面条的双腿总算恢复了用武之地,他竭力忽视腹内与后腰的阵阵酸痛,挺直腰板,捱到了青竹殿。 孟重光倒是装得很是柔弱,和昨夜那头恣意翻滚、连吮带咬的小野兽简直判若两人,以至于路过两人的弟子向他们问好之余,无不现出隐隐的怜惜之色和暧昧笑容。 入了青竹殿,自是一番递茶参拜的礼节,徐行之注意到清静君安排自己下跪的蒲团,比孟重光要厚软上一倍。 ……真是亲师父啊。 徐行之很是感动,递过茶后,便就着蒲团跪坐下去:“师父昨日醉得那般厉害,今日醒得倒早。” “……出了些事情。”岳无尘神情很淡,“你二师弟留书离山了。说是要出外闯荡。溪云现去寻他,不过他昨夜便收拾行李离开了,以他的脚程,溪云怕是赶不上他。” 徐行之颇感意外:“……罗师弟?” 但岳无尘没有再说下去。 卅罗留下的手书之上,有些话不可尽与人言。 卅罗说,他要外出闯荡,不留在自己身边碍眼。 卅罗还说,他已知晓自己求而不得的原因,但是,但是,若有一日,他能成为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修士,仍求岳无尘能回心转意,给他一个比肩而立的机会。 岳无尘伸手入袖,抚一抚其上早已干涸的青墨,却准确抚到了信纸上晕染开来的一滴斑驳。 他撤开手去,佯作不察。 ……这样,也很好。 在这往后,又过了十数年。 十数年间,魔道身陷长久的内乱之中,无暇他顾,倒为俗世换得了许多安稳时光。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流水般缓缓而过。 或是有徐行之与孟重光的例子珠玉在前,传为美谈,在那场盛大婚宴之后两年,应天川大公子周北南在其父殿前跪了个两膝铁青,终是乞得周云烈松口,代他这荒唐儿子,向清凉谷中级弟子陆御九提了亲事。 温雪尘与其妻周弦幸福和美,琴瑟和谐,但其女温望却不知随了他们中谁的脾性,格外调皮,小小年纪背着两把青铜长刀跑来跑去,尤爱和徐行之厮混玩闹,时常惹得温雪尘头痛无奈。 自明照君飞升后,曲驰继任丹阳峰峰主,谁也不知他身侧何时多了个不敢高声、温言细语的小侍从,将他照顾得一丝不苟。从此,曲驰只要出得殿门,衣冠皆整,纤尘不染,面上庄重之色虽不减分毫,唇角却比以往多了一丝温情的浅笑。 大抵是历过情劫,众念皆消,九枝灯修为突飞猛进,竟做了自赤鸿君之后风陵山第一飞升至上界之人。 至于徐行之与孟重光,皆一致认为做神仙着实无趣,便不急于修炼,只安心居于风陵山间,醒时赏花,醉时欢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面对面躺着、坐着,都觉无比美好。 岳无尘将一切看入眼中,只觉自己这一世终究守住了该守之人,活得很是值当。 只是偶尔他会收到一些不具名的礼物,均是各地的佳酒珍酿,统一地用黄泥坛子封了,托人递送而来。 今日,又有一坛酒送入了青竹殿间。岳无尘揭开坛封,埋首一嗅,确是好酒,应该是出自某个山村小县的独家秘酿。 岳无尘将酒坛提起,行至后院一方新辟出来的酒池间,信手一扬,一坛清酒便尽数化入酒中。 他将空坛拎入竹林深处。那里已积攒起了为数不少的黄泥坛子,一个个垒起来,竟造就了一堵规模不小的酒墙。 岳无尘刚刚折返回来坐定,徐行之便踏入殿来,回报今日巡山之况。 甫一入殿,徐行之眼前一亮:“师父,今日的酒味闻起来倒是特殊,是哪里的好酒?” 岳无尘动作温存地搓捻着袖口,缓声道:“行之来得不巧,我已喝尽了。” 与此同时,在距风陵山不过三十里的山下小镇间,一匹断了辕的年轻奔马失了约束,嘶鸣着沿着大道一路狂奔,主人在其后叫喊着马的名字,一路追逐,却连它激起的尘烟都追不上。 路上行人纷纷闪避。一妙龄女子本已让开身,却恰好被一身量不小的行路客撞中肩膀,她惊呼一声,失了平衡,一头栽向街心。 那马跑得一路无阻,陡然从侧旁杀出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程咬金,惊怕又振奋,高高扬蹄,眼看那一双钉着马蹄铁的前掌要落在这孱弱得不经一握的少女身上,一条陡然杀出的右臂横空相拦,竟硬生生架住了一对马蹄! 来人左手运转如飞,擒剑在手,以剑鞘裹挟雷霆之势横扫马腿,此马先失前蹄,后盘又遭大破,啸叫一声便侧翻于地。 它蹬踹着四蹄正欲站起,来人只是闲闲瞪了那马一眼,马受其威压所制,竟彻底安静了下来,由得它气喘吁吁的主人将这畜生领回,赔偿道歉,自是不在话下。 那人将剑重新插回腰间,并不很关怀那女子是否还能站得起来。 然而那得救女子只瞧了来人一眼,一张美人面便尽皆涨红了。 她自行爬起,袅袅娜娜地施以一礼,怯声道:“小女风陵镇冯氏绸缎庄次女。敢问,敢问恩公名讳……” 听她这般问询,那黑衣黑面的修士浓眉张扬一挑,落落大方地报出那人亲自赠与自己的姓名:“……在下,风陵罗十三。” 番外二(一) 一、丑桃 三月初,丹阳峰的桃花开了。 一枝桃花被春神做了引路的招帖,春帷既揭,满山桃花争相夭夭盛放,云蒸霞蔚,桃香醉人。五月,蜜桃果熟,曲驰向其余三门下了品桃论道帖,请其余三门之主来丹阳,议春情,讲道经,也算是一桩雅趣。 但用徐行之的话来说,想本山主就想本山主了,还搞什么花头。 与会几人,无论是徐行之、曲驰还是周北南,均是在浩繁卷帙中浸大,若说“坐而论道”,本事绝不逊于在故纸堆中钻研一生的老道学究。若是有众弟子在场,他们自是要端肃些,然而老友聚会,何须讲那么多虚头,烹茶饮酒,叙旧赏花便是。 曲驰的品桃会比不得九天蟠桃会,却胜在一应准备都妥帖暖心:论道在山后小殿内进行,偏僻安静,也免了周北南的阳光照射之苦;徐行之的杯盘摆在靠左一侧,方便他取用;更遑论那好茶好酒,以及一推窗便能瞧见万千花树的胜景,桃子也都是刚从树上摘下的,甚是新鲜。 待众人各自落座后,曲驰环顾一圈,问道:“如昼怎得没来?” 徐行之动手将置于左侧的杯盏挪到右边来,一边揭盖品茗香,一边颇自豪道:“如昼现在接了天非君的药庐,负责炼丹制药。我近来无意在古籍中寻得一增肌再生、使枯骨恢复生前容貌的秘法,恰合了如昼的情况。我将其中一味必要的药丹交给如昼炼制,只说此药重要,没告诉她用途。她重视得很,因为这药不日即能炼成,所以她没空前来。” 曲驰一边留心着他的话,一边盯着徐行之的动作,似有些话想说,但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陆御九面具后的眼睛亮起了光:“……是吗?元师姐她……” 徐行之右手持杯,抿下一口香片,笑眼一弯:“等明年此时,我带她从正门来见你,叫那些新收的弟子好好见识见识当年四门第一美人儿的风采,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面桃花相映红。” 曲驰并不打断他的侃侃而谈,温和地听他讲完,方赞道:“这样最好。” 然而他心中明镜儿似的:行之说是无意寻得某样古籍,谁知道是他经过多少个夜晚的点灯熬油,生生找出的秘法,或者干脆是他遍访群书,自创一方,也未可知。 “这么简单就能成?”周北南挑眉。 徐行之挥一挥手:“本山主运气好呗。” 周北南看向他垂于案侧,动也不动的左臂:“那请问运气好的徐山主,您那左手是怎么回事儿?” “周胖子,刨根问底就没意思了啊。”徐行之面不改色地嘘他,“瞧人家曲师兄,半个字儿都不带多说的。” 曲驰失笑。 陆御九却急了起来。 他只一心牵挂着徐行之说了些什么,却未曾注意徐行之改换了使用得并不算太方便的右手持杯! 陆御九正要起身关怀时,就被坐于他身侧的周北南提前按住了膝盖。 他朝徐行之身旁之人丢了个眼色,示意陆御九去看:“……他若是真的伤得太重,孟重光还会让他出来?” 孟重光就坐在徐行之身边,默不作声,专心刮皮,将脆甜桃肉分切开来,一块块置放在干净的瓷碟中,方便徐行之取食。 但他脸上没什么笑影,兴致并不算高,只专心跟桃子较劲,像是赌了气来的。 徐行之轻描淡写地摇扇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跟一头朱厌兽打了一架而已。它差点撕了我膀子,我取了他的心头肉。这般算来,并不算吃亏。” 周北南嗤之以鼻,并不相信:“一只猢狲就能将你逼成这样?” 徐行之还要夸口,孟重光闷闷地开口道:“之前师兄查询药典、殚尽心血,熬了数月,好拟写能使白骨生肉的方子,此方需得以朱厌的心头肉做药引,施药时再加上活夔牛的腹皮包覆其体,才能起到上上之效。师兄将山中诸事托付于我,拿了‘闲笔’便去寻找那上古异兽夔牛的踪影,力战一场,身上已带了伤,却还不肯停手,要去和朱厌厮斗……” 徐行之嘿了一声:“就你话多,拆我台是不是?” 孟重光赌气道:“重光不敢。” 徐行之看他脸色唇色都煞白煞白的,不觉心软了些,张开竹骨扇面,将二人的脸一齐挡住,压低声音道:“……都哄你两日了,怎么还闹脾气呢。” 孟重光不答。 “给我点面子。”话虽如此说,徐行之可不是顾忌颜面之人,对着孟重光微微张开口来,“手不方便,喂我一口。” 孟重光饶是生气,对上徐行之含笑带光的眼睛亦是无计可施,取了细竹签,扎了两块桃肉,托送到他唇边。 徐行之坦然接下,同时凑近他轻声道:“……等晚上回去再哄哄你?” 孟重光不言声,但唇角作出努力下撇的模样,显然是费了些力气才将笑意压住。 暂且安抚住闹脾气的小崽子,徐行之神清气爽地合上扇面,又饮了一杯酒,咂咂舌,赞道:“这桃花酒甚是可口,一会儿叫我带回一坛子去,送给师父尝尝。” 曲驰自是满口应允。品桃会继续进行。 片刻后,周北南又察觉到了不对。 他对着自己眼前的桃子端详一会儿,又细细看了曲驰眼前的果盘,疑道:“……曲驰,你简朴我知道,但也不至于这么亏着自己吧。” 用来招待来客的鲜桃个个水灵饱满,切开来汁液淋漓,诱人食指大动,而曲驰面前的桃子虽是殷红欲滴,但一个个又小又丑,卖相很是不值一提,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三两颗长得歪七扭八的,很是寒碜。 曲驰不以为意地拿起一个,用刀具切开时,神情与动作竟带着些庄重与温柔:“……长得不大好看,但是味道很好。” 他将切下的果肉咬入口中,甜得像是含了一口蜜,嘴角也带上了一点温柔的弧度。 曲驰从小被师父明照君带入山中,非甘露不饮,非灵果不食。虽说甘露寡淡,灵果无味,但吃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从不知可口为何物,好在也并不向往。 痴傻了那些年,如今豁然开朗,灵窍重开,曲驰索性不再拘束自己,很愿意去体察一下人间百味。 而最先让他领教这人间至甜之味的美好的,就是这株长在他窗前的小桃树。 只观他这副模样,徐行之就已猜到这丑桃的来历,故意调笑道:“味道不错,分我一个如何?” 向来慷慨待人的曲驰竟马上改口道:“……也不是很好吃。” 在周北南与陆御九疑惑的目光中,徐行之大笑,挥扇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宾主尽欢后,曲驰返回了自己所居的寝殿。刚一进门,他便见到他刚才还心心念念的小桃树在小幅抖动着,枝叶哗啦啦乱响。 此时无风,害他这样发抖的,是两只在他花枝间翻滚玩闹的蜜蜂。 他每一颗果都结得无比用心,形状的确难看了些,却胜在美味香甜。桃香气难免招蜂引蝶,而他最是怕蜜蜂,明明晓得不会被蛰咬,被蜜蜂扑啦啦的翅膀刮到时他仍会禁不住胆怯,眼下就是这样,整棵小桃树均抖得筛糠似的。 曲驰走到他近旁,用拂尘将蜜蜂掸落。 树不抖了,舒展开枝叶,把两颗藏好的小桃自枝桠间递出,献给了他的曲师兄。 ……我的桃子,给你吃呀。 曲驰并不急着去接,打了灵泉水来,先喂饱了他,又耐心地替他涤尘洗叶:“结果子累不累?” 小桃树左右晃了一阵。 “不累就好。”曲驰说,“也不用很勉强,我一天吃一个,刚刚好。” 小桃树又是一阵左摇右晃。 哪怕是私下里,曲驰行止也是一样的客气守礼:“很甜,多谢。” 小桃树开心了,一簇小花蹭着他的掌心,鹅黄花蕊沿着曲驰的掌心纹路摩挲,蹭着蹭着,忘形的小桃树终于记起了羞涩,簌地一下收了枝桠,将他好容易结好的小丑桃又收回了扶疏花叶间。 “不要藏起来。”曲驰去抚他的叶子,“窝着枝叶会不舒服。听话。” 小桃树很是认真地左右晃着。 ——是给你吃的,不能叫别人看见,要藏。 曲驰笑叹一声:“你呀。” ……不过他也没什么资格训小桃树,毕竟他刚才也难得生出了一丝私心来,只想独占这小丑桃,并不愿轻易与旁人分享。 小桃树妥帖地藏起了他的桃子,像是藏起了一桩不欲为人所知的隐秘心事。 他在酝酿,在桃花春尽之后要好生照顾身体,待到明年,要努力结出漂亮的花和果,给曲师兄看。 二、面具 清凉谷如今做的是收鬼的工作。 正道修士死后,魂灵若不愿入轮回道,仍想承袭往日未尽修为,修持己身,便可拜入清凉谷;如有鬼魂业障难消,难入轮回,也可进入清凉谷,诵三年经,礼三年道,便能消除执念,了却心愿,助其早日转入六道。 在前任大师兄温雪尘长达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下,清凉谷阖谷均养成了刚正不阿的品行,恰适合来做这收容魂魄、消障超度之事。 然而,正是因着这从小受到的教育,陆御九近来颇为愁苦,时时对着犀照灯唉声叹气。 解心远看出了些他的愁绪,问:“谷主,有心事?” 陆御九最听不得师兄唤自己谷主,总觉受之有愧,然而礼应如此,他只好别扭地“嗯”了一声,乖乖地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 简而言之,他为之辗转反侧的,是一个当初没能及时澄清的谎言。 烦恼的源头则是因为周北南护短的老毛病又犯了。 前些日子他来清凉谷拜访,恰好逮到一个新入门的鬼弟子向其他弟子嚼舌根,说曾见过谷主那张脸,被烧得不成样子,难看得很,所以才常年戴着铁面具,为的是遮丑。 这放的当然是大大的厥词,周北南却被撩着了火,撸起袖子上去将人修理了一通,惹来了不小的骚动。 得知事情原委的陆御九哭笑不得,毕竟他自己晓得自己的脸好端端的,背后议论猜测的话再难听也扎不到他,便劝了周北南两句,说不打紧,不需他多管。 周北南一片好心,却被陆御九指责了一通,怒气腾腾间甩下一句“确实用不着我多操闲心,如今我周北南怎管得了你清凉谷谷主”,便拂袖而去。 自此后,周北南再不与他半夜点灯夜话,犀照灯连烧了三宿,陆御九都没等到周北南的一句话,又心疼浪费的黑犀角,只好悻悻地不再去寻周北南。 这心事坐下了半个多月,渐渐变作了心病。 陆御九抚着自己的面具,低声道:“我不知该如何同他说……” 听完谷主的烦恼,解心远也是一阵无措。 清凉谷谷规森严,以至于多年以来,外界均以为清凉谷修的是清心寡欲的绝情宗。这种猜想也着实不假:谷内中两千余鬼弟子,其中只有十六对结为连理。 身为这两千单身汉之一,解心远实难为谷主出谋划策。 解心远汗颜道:“……弟子无能。” 陆御九无法,只好抚着面具继续唉声叹气。 他们已回到现世,自己这张脸,早晚有一日是要同周北南做出交代的。 然而关键是……要如何说? 番外二(二) 三、面具(二) 周北南与陆御九再度相见,是在不久后的东皇祭礼上。 东皇祭礼选拔赛旨在选拔有资质的外门弟子进入内门,徐行之等人本已不必再充作秩序官,只需坐镇在总坛即可,但清凉谷的情况与其他三门有些不同。 其一,这是第一次有鬼道参与东皇祭礼,针对鬼道还没有成熟完备的祭礼应对措施;其次,清凉谷弟子们均不能在白日外出,只能在暮色四合、众家弟子结束一日狩猎返回总坛歇息时方可出行。 陆御九也是个操心命,白日随其他三门门主坐镇,黑夜里更兼任了秩序官,生怕自家弟子有什么三长两短,短短几日,半副面具之下露出的下巴就熬得尖了,更显得一双鹿似的眼睛圆亮动人。 夜,太华山。 吹彻的山风送来异兽的怒哮,几名身着青蝉衣的弟子在林间拔足狂奔,其中一个高个子撑开腰间锦囊,哆嗦着手将拾到的肥遗褪鳞往里装。 慌乱中,那细薄的玉光鳞甲落了两片到地上,他急忙俯身去捡,脖子刚刚一低,就被身侧弟子一把薅住后领,往前猛然一推—— 一口滚烫灵息喷到高个子方才弯腰的地方,把他翻飞的衣袂烧成了一线飞灰。 “以为你死过一回就不会再死一回吗?”救了高个子一命的弟子倒没有半点救命恩人的矜持,一边扯住高个子狂奔一边破口大骂,“就为着几块褪鳞,你打算拼个灰飞烟灭不成?” 高个子并没有与他身高相匹配的胆量,袅袅冒烟的衣角已经叫他腿肚子发软了。他青着一张脸,不住发问:“怎么办?怎么……” 正在慌乱之际,背后一路追咬他们的肥遗突然发出一声羯鼓似的暴喝,声巨如雷,几乎要将奔逃弟子们的天灵盖掀飞,高个子被唬得彻底软了腿,干脆一跤跌翻在地,瑟瑟发抖。 刚才大骂的弟子却是喜形于色:“……谷主!” 高个子茫茫然仰头望去。 他们的谷主陆御九青衣缭乱地浮踏在空中,周身灵光纵横,扬起他束在脑后的长发。 一副狰狞鬼面遮去了他上半张脸,从面具后露出的双眼青绿含碧,散出荧荧微光来。一枚长柄青玉符箓漂浮在他身前徐徐转动,而随着转速的增快,肥遗四周的漆黑浮土冒出了无数小坟样的鼓包,无数腐烂的骨殖自内涌出,骨爪、利齿、白森森地攀附在肥遗身上,将它牢牢拖住。 而叼住肥遗尾巴、致使其动弹不得的,竟是另一头只剩一把蛇骨的肥遗! 陆御九垂首对底下呆愣住的众弟子令道:“……跑。” 若是解心远在此,便会发现,陆御九那冷然的一睨,竟与当年正当盛势的温雪尘有了七八分相似。 这高个子恰是前些日子碎嘴妄议陆御九,被周北南修理的那位。作为外门弟子,他从未有资格面见谷主,如今在此种情形下被如神明般驾临的谷主救下,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嚼弄的舌根,更是羞愧不已,只得掩面逃去。 神明这个譬喻确然是不错的,然而此神个子略矮,站在高处还不显眼,在落于地面时,与那高逾七层浮屠的肥遗相比,陆御九简直是一只娇小玲珑的家宠。 肥遗不意遭到一堆骨头围攻,进不得,退不得,吃痛躁狂,仰起脖子狂呼一声。 月光之下,它七寸处一轮碗口大的红伤历历在目。 陆御九失笑:这竟还是一名故人。 东皇祭礼竞赛有规矩,秩序官以维持秩序、保护参赛弟子安全为第一要务,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杀伤守山异兽,是以他召出的鬼灵都不带杀意,目的也仅仅是拖住它而已。 确认弟子们已逃到安全地带,陆御九拂袖转身,准备御风而去时,被撕虏得红了眼睛的肥遗悍然张开巨口,卯足气力,朝陆御九后背喷出一口烈烈红息! 陆御九在蛮荒之中求生多年,早已在背后长出一双眼来,在热浪脱口涌出的一瞬,他便已察觉到不妙,并做好了瞬步前移的准备。 ……可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白影快逾流星地袭来,掠了他便往密林深处逃去,那口红息热浪甚至还没来得及蒸着陆御九的后背,他已站到了百尺开外的一处开阔巉岩之上。 甫一站定,陆御九就听得周北南怒道:“背对异兽,你不想活了你?” 人都在这儿站着了,再问他是如何跟来的,未免多余。 陆御九的腰还被周北南揽着,脸红之余也不忘辩解:“……我打算跑的。” 周北南张口就道:“用什么跑?你这两条短腿?” 陆御九:“……” 白日里,两人均要在众弟子面前做出庄严宝相,自是半句私房话不能多说,现在好容易有了些时间可叙一叙心中话,他又这般不讲道理,着实可气得很。 眼见陆御九嘴唇抿作一线,甩手要走,周北南便知他是生气了,懊恼自己嘴贱,手上却不肯轻饶了他,强硬地把人抓回来,不等陆御九有所反应,就托住他胁下,将他抱起,抱家宠似的让他踩在自己脚面上:“还想跑?给我站好了!” 陆御九被贴了一身的瑞脑浅香,登时面红耳赤,又疑心那些弟子们并未走远,因此愈加慌乱:“你干什么?撒开!” 周北南搂住他后背,大有打死不撒的臭不要脸之势。 若论近战,陆御九在周望手下怕都走不过二十招,又怎奈何得了周北南,一双软底银丝履在周北南的靴面上踩来踩去,别扭道:“快放开我!” 周北南仍是不放:“你等等!” ——再等等,马上我就想好该怎么道歉了。 自从回到现世,并接任清凉谷谷主,陆御九张口闭口、心里眼里,都只剩下一个师门,与周北南的沟通愈发少了。 还在蛮荒中时,陆御九身边豢养的鬼奴唯有自己灵魄还算完整,是以周北南自然而然认为,他与陆御九就该只拥有彼此,谁想重归现世,陆御九身边陡增两千鬼奴,个个都是他这些年来心心念念之人。 周北南需得承认,他慌了。 若是陆御九不再顾他,他算什么?一只谁也碰不到、挨不着的孤魂野鬼? 上次他对陆御九发脾气,也不过是见他连外门弟子都要维护,心慌不安到了极致,才有此作为。事后忍了几日没有应灯,陆御九竟不再来找他,平白又叫他提心吊胆了半个月。 酝酿了半天,周北南开口说出的内容却与他的本意南辕北辙:“……这些日子怎么不点灯了?” 陆御九很讲道理,说:“你不应灯。” 周北南反问:“我不应,你便不点?” 这话就很不要脸了,陆御九气得瞪眼:“黑犀角有价无市,本就稀有,平时耗损太多,万一遇见要通报四门的紧急事务该怎么办?!” 闻言,周北南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缺犀角而已。 “缺什么你就跟我说。”周北南不再那么用力地拘着陆御九,抱他在岩石边缘坐下,“想要多少黑犀角,我给你弄来便是。” 陆御九知道,他这是想和好了。 每次二人争执,周北南永远是跳脚跳得最高的,认错也是认得最快的,陆御九决定不能惯他的毛病,于是仍绷着张脸不讲话。 周北南叫他:“小陆。” 陆御九不答。 周北南亲了他耳垂一下。 陆御九憋红一张脸,强忍住没动。 见他这般冷淡,周北南心里愈发地慌了,小心试探道:“以后……我点灯找你,可好?” 察觉到陆御九紧绷的肩颈处略略松弛下来,周北南才大大舒了口气。 人一放松,便容易将心里话讲出来。周北南索性调整了个姿势,让坐在自己大腿上的陆御九背朝向自己。 陆御九有些疑惑,欲扭头回看时,便感觉腰间环住他的胳膊紧了一紧。 “别看我。”周北南把脑袋抵在陆御九背上,好像只有这个姿势才能方便他说出心中所想。 “……小陆,咱们不吵了,行吗?” “你有两千清凉谷师兄陪着,我却只有你一个,有时候……我,咳,挺怕的,怕你什么时候跟我一拍两散。我这狗脾气讨人嫌我也晓得,以后我尽量改……” “阿望正跟着曲驰在丹阳峰学习治世之术,待她学有所成,这应天川我便给了她,由她继承去。” 说着,周北南纳紧怀中人:“……到那时,我就来你谷中,日日陪着你,也省得你总是费神点灯。” 背对着他、听着他这样示弱的语调,陆御九心中颇不是滋味,悄悄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待那人满怀欣喜地握住,才轻声道:“……我给你补一补精元吧。” 自从陆御九得了元婴之体,就能隔空与周北南补充精元,因而他已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与他静静相拥的二人时光。 周北南自然没有不答允的道理。 很快,淡紫色的温润云光将二人躯体笼罩起来,与苍绿色的太华山影融作一处。 蜷在他怀里,陆御九只觉好像回到了蛮荒里的某个夜晚,两个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拌了嘴,还憋着一股劲儿不情不愿地拥在一起,唯恐第二日周北南出外探找钥匙时,身上的精元不够用。 ……现在想来,那段时光,应该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 在缓缓将精元输入周北南身体时,陆御九渐渐打定了一个主意。 待周身云光消失,陆御九颈上挂着的玉珠也没有再亮起,这证明其他弟子都在有条不紊地寻找各自的东皇祭品,并未有意外之事发生。 二人并肩坐在岩石上,五指无声交握,气氛安宁祥和得很。 然而很快,陆御九便打破了这份安宁:“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周北南扭头看他。 “……还记得上次你打了我清凉谷外门弟子一事吗。” 周北南眉头轻轻一跳。 他晓得自己上次那叫以大欺小以强胜弱,着实不光彩,陆御九此时提起,八成是要自己亲自上门,向那被自己收拾过一顿的外门弟子赔礼道歉。 饶是有些不快,周北南还是应道:“嗯,记得。” 陆御九说:“你不要怪责他,他不知道我的事情,只是信口吹牛罢了。” 周北南不客气道:“这次便罢了,若是被我逮到下次,我照样削他。” “你不必这样维护我……” 眼看周北南又有点不高兴了,陆御九将手按在了面具之上,蛮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生气……” 番外二(三) 四、梦魇 孟重光又和徐行之闹脾气了,原因在徐行之看来非常之鸡毛蒜皮: 他跟周北南用犀照灯聊天时,随口说了一句“若是这事儿不成,我把脑袋摘给你”,恰被孟重光听了个正着。 不知道孟重光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当场跟他翻了脸,负气而去。 徐行之颇觉莫名其妙,相比于被周北南调侃几句“妻管严”,他更想知道,孟重光到底怎么了。 在徐行之印象中,孟重光虽说幼稚任性,时时作闹,但绝不至于如此敏感,患得患失,似是将得来的每一天都视为侥幸,入夜后不打坐,不安睡,非要手脚并用地抱着自己才好。有时半夜睡醒,徐行之能明显感觉到那人并未入眠,叫他他却不肯应声,只以沉沉呼吸和满身冷汗答复他。 徐行之借机向周北南打听:“重光在蛮荒里也时常这般噩梦不断吗?” 周北南直接撇清关系:“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睡一个屋。” 说到此处,他细想了想,又道:“自从你入蛮荒后,他好似是有些不一样了。” 在周北南看来,孟重光喜怒无常,本无定性,与徐行之分离十三年后乍见重逢,性情有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听徐行之问起也不上心,只是顺口一提罢了。 见徐行之若有所思,周北南笑话他:“瞧你这副模样,你难道还怕他不成?” 徐行之展扇一笑,坦率道:“我自然是怕他。” ……怕他难过,怕他睡不着,更怕自己欠他这十三年光阴,无论怎么还,都还不到点子上。 徐行之熄了犀照灯,转身回殿,不出意外地被锁在了殿外。 他敲一敲门:“重光,我们谈谈。” 门内之人并不打算多谈,门扉紧闭,像是张严守秘密的铁嘴。 徐行之认真考虑了一番要不要直接砸门进去的问题,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门坏了,左右还是要自己修的。 他在殿前回廊上盘腿坐下,取出酒壶道:“你不开门,我便在这里等。” 徐行之说等,那就是打定主意要等到底了。他一边给自己斟了杯酒,一边开启了传音之术,连通了一人的识海,道:“伯宁,送些公文来我的寝殿。” 很快,一个清秀安静的少年搬着数卷竹简自月亮门那头现了身。虽是年轻,但这少年已有些丹青水墨的清雅之风,唯有一张绛唇不画而红,往那里一站便是一卷山水文人画。 常伯宁将书卷搁放在徐行之跟前,问:“师父,怎么不进去?” 徐行之衔住酒壶嘴,饮过一口,落落大方道:“被你师娘赶出来了。” 常伯宁很是习以为常,弯一弯唇角:“那我把这些给您放在廊上了。” 常伯宁是在新四门成立后徐行之新收的徒弟,此子身怀天灵根,天赋极高,更可贵的是有一颗闲散道心,颇有些坐看云起的潇然气质。 ……说白了,此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清静君岳无尘。 听到“师娘”二字,坐于殿内的孟重光也被逗得抿了抿嘴。 ……孟重光不是不想放他入殿,而是不能。 自他折回殿内,一应能摸到的器皿物件被他失控地砸摔了个遍,直至精疲力竭方才停手,现在遍地均是烂瓶裂壶,碎玉飞浆,若是叫徐行之进来看到,怕是会吓着他。 孟重光很庆幸自己在发疯时还记得这里是师兄的寝殿,没有催动法力,不然的话,现在整座风陵山的山基怕都是岌岌可危。 孟重光眼望着一豆歪斜在地上、行将熄灭的烛火,张开嘴,发出低低苦笑: ——师兄说要谈,可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开诚布公地谈了,不过是徒增师兄的烦恼,那些黑暗沉重的、充满粘稠污秽的记忆,孟重光舍不得让它们去玷染师兄分毫。 经过一场没头没脑的摔砸,孟重光疲惫已极,他倚在榻边,仰望着鲛绡所制的帐顶,倦怠地想,师兄体质寒凉,受不得夜露,待日落之前将这满地狼藉收拾好,再让师兄进来罢。 这般想着心事,他竟渐渐生了倦意,合眼睡了过去。 室内门窗俱闭,那垂挂的淡色鲛绡竟被一阵微风掀动,纱飞如舞。而在透明的梭纱间,徐行之的分·身虚影立在了床前,环顾了四周后,轻声嗔道:“……小败家子儿。” 若不是先叫来常伯宁、以言语哄得孟重光放松了警惕,他怕是不会轻易着了自己的道。 徐行之弹一弹手指,收回指尖上缠绕的无形光丝。 这是由瞌睡虫炼化的宝器,能催人入深眠,轻易不会苏醒。瞌睡虫此类活物,本不需炼化便能使用,但由于徐行之实在接受不了收纳几只会动会爬的蠕虫到自己的扇中,只能多费些心神,交与旁人处理好,再为己所用了。 他并不管一殿的狼藉景象,于榻侧坐下,抚一抚孟重光额头妖印。 那地方对孟重光来说敏感得紧,只是随手一触,便惹得床上人浑身一缩,把苍白的脸埋入软枕间,似是在逃避什么。 徐行之微叹一声。 既然孟重光不肯对他敞开心扉,那他自己寻个缝儿推门进去便是。 心头之伤哪怕再痛,也不能一味捂着不治不疗。徐行之不喜欢让冗余的事情阻拦在自己与孟重光之间,更不希望孟重光只身一人背负太多本不该由他背负的东西。 徐行之仍记得在蛮荒时,自己试图探其识海,却险些被那浩瀚如海的悲伤没顶。 在徐行之记忆里的那个孟重光爱笑爱闹,无所顾忌,不为万丈红尘所困,不为千条俗规束缚,是个自由恣肆、天真有邪的孩子。 ……至少他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深沉忧郁,仿佛背了一整个世界在身上。 徐行之抒出一口气,俯下身来,将微冷的额头贴至他额头妖印之上,自言自语道:“重光,让我看看,到底怎么了。” ……孟重光从床上猛然惊起时,夜已至深。 门外凄风呼啸,闷雷滚滚,从黄昏到现在,竟是落了半夜的豪雨。 起始孟重光总觉得心间空落落的,记忆里凭空多了一段陌生的空白亟待填补。他捂着睡得发热的脸颊,直着眼睛思考这片空白源自何方。 过了很久,他才恍然。 ……他竟没有做梦? 在师兄陪于身侧时,孟重光发梦魇的次数会减少一些,然而多数时候他还是无法摆脱这跗骨之蛆似的心魇折磨,唯有在惊醒过来后拥紧徐行之,甚至无理取闹地开始一场索要,才能确证怀中人非是他的幻梦一场。 徐行之蛮荒之旅伊始,做的几场怪梦,也均是孟重光难以抑制心中冲动,从而犯下的孽事。 待分清此处是何处,今夕是何夕,孟重光连鞋履都顾不及穿,赤脚就踩过一地碎片,急急朝外赶去。 孟重光上衣领口略有些松垮,心口处更是有些奇怪的烧灼感,可师兄还在外面关着,他哪儿还顾得上这些? 他猛然拉开殿门。 空气中隐有腥气,不知是源自于被淘漉一遍的泥土,还是土内遭受淹泡的蚯蚓。 果然,徐行之还等在殿外。 他倒是没亏着自己。若是在这等天气下还不知好歹,以天为盖地为庐,怕是会冻死。于是他把“闲笔”化了一床厚实的被褥,大剌剌躺卧在冷风穿堂的回廊安睡,丝毫不顾殿外有没有弟子往来。 可以想见,明日风陵又少不了闲言闲语了。 ——师父被师娘驱出殿外淋雨,无奈只得自打地铺,惨绝人寰,骇人至极。 不知是不是受寒的缘故,徐行之露在被外的半张脸苍白得惊人。 孟重光气得直咬唇,一声不吭地上前去将那人打横抱起,踢开被风吹得一开一合的殿门,向内走去。 一离了暖洋洋的被窝,徐行之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他也不急着下地,笑微微地窝在孟重光怀里,跟他打招呼:“……醒了?” 孟重光沉默地将徐行之咕咚一声丢到床上,随即欺身压上,身着松松垮垮的便服的青年压在那衣冠楚楚、并未解衣脱钗的人身上,着实有些旖旎。 然而这不算多么剧烈的动作竟惹得徐行之咧了咧嘴。 “怎么不敲门?”孟重光质问道,“下雨了,寒着身子怎么办?” 在质问之时,孟重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不知何时起他养成了听徐行之心跳声的习惯,但他总觉得今日徐行之心跳速度与往日不大相同,但一时间又讲不出来是哪里异常。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要确证徐行之存在的邪念再度野火般升腾而起。 密密的亲吻兜头压下,孟重光惩罚一样地咬上徐行之的嘴唇,缠绵一番,手指则沿腰部攀上,掐上了一颗小小榴实,狠狠揉捏起来。 徐行之骤然抽了口冷气,竟像是疼狠了。 徐行之平日里很耐揉搓,这一口冷气抽得孟重光心头一凛,立刻撒了手去:“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嘘出一口长气,坐起半个身子,把那惊慌起来的人抱入怀里,意有所指道:“我没事儿。重光,你也会没事儿的。” 孟重光迷茫地被徐行之揽进怀里。 对面微冷的身躯内心脏火热,咚咚地有力跃动在他身体左侧,竟与他自己胸膛中的心跳声融在了一起。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扯开了徐行之前胸的衣裳。 一条线状的鲜红细痕上从徐行之心脏位置斜斜劈下,其上微有光华流转。 孟重光颤抖着手指,将指尖依附上去,那里传来的心跳,与自己左胸里的那团肉跳动的声响全然一致。 在手忙脚乱地扯开自己前襟、瞧见那条一模一样的红线时,孟重光于泪眼朦胧间,听到了徐行之的温言低语:“……广府君叫我抄过不少书。我知道烂柯阵是什么。” 徐行之对于在孟重光识海中将要看到的一切,其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看得出来,孟重光最介意自己随口乱提的,不外乎是那个“死”字,而又知道太多本不该知道的秘密。 ——蛮荒钥匙碎片的所在,明明只有身为世界书宿主的徐行之能够在冥冥中感应得到,孟重光若早知道,以他的本事,根本不必在蛮荒徒劳淹留十三载,早找齐了钥匙,出来杀了九枝灯,奴役魔道众徒,逼他们到蛮荒寻找自己,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结合这几点,再加上徐行之对一些上古阵法的熟悉,并不难推测出那最可能的结果。 只是,亲眼所见与脑中构想总归不同,那几次死亡的惨烈程度与次数亦远超了徐行之的预期,以至于他脱出识海中时怔忡发愣了许久。 然而徐行之向来不喜伤春悲秋,遇到麻烦,总要找出个解决方法才是。 ……这两条红线,便是徐行之想到的解决办法。 孟重光在蛮荒里与曲驰学了多年,岂能不知这是何物? 同心咒,与孟重光曾下给封山之主的同命咒名字相似,功效亦相近,乃旁门左道之术。 传说,拟咒之人是一名年轻方士,昔年降了一名魔修,却不慎被此魔残魂侵身,罹患心病,夜不成寐。在折磨之下,此人不堪忍受,私拟下一道咒法,日夜游走在街巷间,偷偷施法,令无辜路人替其分担心魇。 此法本来很是奏效,被他施法之人做上几回噩梦,便能换他几日安枕,但因为他某次贪心不足,致使一位无辜被咒之人承受不住魔气,死于非命,此方士背上杀业,被四门擒获囚禁,咒法也被四门得获。 而这咒法最显眼的特征,便是施咒人与受咒人心口处的一条红线,有此红线牵连,施受双方共享心脉、平担心魔,且若想解咒,只能由施咒人动手。 徐行之亲了亲他的耳朵,笑道:“这回……我是真的连心都给你了。” 在恍然明白过来后,孟重光又将胸膛按了两按,清晰感觉到一条陌生灵脉亘于他心尖,二者已交融,再无法分开。 他慌了神,发力抓挠着那条红线,指甲在光裸的胸膛剐出一道道带血丝的白痕,眼泪汪汪道:“谁要你的心啊!我不要,师兄你拿走,你拿出去——” 他不要让师兄体会那些梦魇,师兄绝不能—— 那些眼泪玻璃渣似的落进了徐行之心里,绞得他难过不已,面上却还得带着笑。他握住孟重光乱来的双手,二话不说吻住了他的唇,将那些语无伦次统统堵在了他的舌尖。 待压在他上方的人安静下来,徐行之才松开唇,贴在孟重光耳朵边,嗓音滚烫沙哑:“别慌,别慌,你心跳得太快了,有点受不住……” 孟重光伏在徐行之胸口,想到昔日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难受得牙齿格格打颤:“师兄……” “哭什么?”徐行之替他拭去眼泪,“我们已是道侣,所有的东西合该一人一半,这样不好吗。” 孟重光咬着牙发狠道:“师兄说得好轻巧,什么一人一半?!” 孟重光明显感觉回忆起昔日之事的痛楚淡了不少,甚至连那刻骨铭心的死相都不再历历在目,像是被外头肆虐的雨浸入了回忆,蒙上了一层袅绕的雨雾。 徐行之显然是将那心魇的大半都承继了去! 既然被发现了,徐行之也不再避讳,浅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我最是没心没肺,多匀给我些也无妨啊。” 孟重光抽泣半晌,才渐渐安静下来,蹭在徐行之怀里,仔细地听那心跳声。 徐行之见他乖了,心里安定了许多,又想到他刚才的气急之语,就拿手指轻轻描画起孟重光前胸那道红线来,玩笑道:“谁刚才说不要我的心来着?” “我要。”孟重光抬起头来,吸吸鼻子,微红的鼻头很是可怜可爱,“……要。” 徐行之笑了,略用力地亲了一下他的耳朵:“想要的话,整个儿都给你。” 二人衣衫半褪地厮磨了这许多时间,彼此都有些燥热,孟重光的裤腿间被柔软枝蔓顶出一道道鼓隆痕迹,自裤腿处延出,渐渐织作一片充斥着植物暖香的密林,在徐行之身上四处撩弄。 孟重光倒是会找借口:“师兄此番作阵,灵力耗费太多,我为师兄补上些。” 徐行之着实是累了,本想推拒,可一想到孟重光的泪眼,心就被眼泪泡酥了大半,扶在他肩膀之上打算将他向外推去的手,也改为下移,替他将未揭开的衣纽解开。 也罢,也罢,由得他吧。 一夜好雨,淅淅沥沥地掩去了许多声音,将天与地、云与月合二为一、融为一体,再不离分。 番外二(四) 漓江之畔,春和景明,南风拂面,驾一叶竹筏垂钓的老叟安握着钓竿,在如镜的水面上掠过数道竹面似的弯流波痕。 嫩茬的芦苇香混在水汽里扑面地来了。此季节倒春寒已过,水汽不算燠热,扑打在脸上身上,很是清爽。 自不远处的芦苇丛内荡出一叶扁舟,徐平生伏在船帮处,将一根清甜芦根含在口中,咂寻滋味。 相比之下,卅四的形容就狼狈许多了,脑袋上顶满芦花,活像有一只鸡在他头上做了窝。 卅四一边摇橹一边叫苦不迭:“不是说好了泛舟吗,我打个盹而已,泛到芦苇丛里了你也不拉一把。” 徐平生喜欢芦苇,因此他不跟卅四多辩,又折了芦根放在口中吸吮甜汁。 卅四得不到回应,索性拎起长蒿照他后腰上杵去:“哎哎哎,起来,躺得跟我二大爷似的。” 徐平生抿着嘴巴回去瞪他,却看到他一头芦花的鸡窝头,呆愣片刻,唇角微微向上一翘。 卅四顿觉新鲜,声调都上扬了:“……你会笑啊?!” 徐平生立刻把薄唇绷成直直一线,别开脸去,不叫他看。 会笑的徐平生勾起了卅四的兴趣。 接下来,他穷尽全身力气,抓耳挠腮、窜天窜地,就是为了让徐平生再对他笑一下。 然而那张脸比棺材板还要正直无趣,任他耍宝作妖,我自岿然不动。 多番尝试后,卅四泄了气,嘟囔着抱怨:“你比人家花楼里的头牌还难讨欢心。” 徐平生反问:“你逛过花楼?” 卅四理不直气也壮道:“没有啊,这不是行之跟我说的吗,说是长得最漂亮的头牌,有的是人掷千金买一笑。” 徐平生皱眉道:“行之还小,不会去那种地方。你不要污他清白。” 卅四哈了一声:“……他有清白?” 徐平生不高兴别人这样点评他的弟弟,正欲发作,卅四就率先动了手,把他往怀里一搂,动手戳弄他腰间和腋下的软肉,妄图将他挠笑。 徐平生睁大了眼睛。 身为醒尸,他确实没有痒、痛这种体验,然而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他对过于亲密的动作都有种本能的排斥。 他的推拒被卅四当成了怕痒,卅四更加起劲,其结果就是脑袋被挣扎的徐平生下狠手抽了好几下,硬生生给抽得冒了火。 二人从嬉闹变成了半真半假的殴斗,在竹排上滚来滚去,掐了一身水,惹得远处垂钓的老叟连连呼喝,叫他们别惊扰了他的鱼。 二人只好停了手,彼此瞪视。 半晌后,卅四气鼓鼓道:“……我要吃三花粉。” 二人出行,钱自是由徐平生管,不然若是被卅四瞧见一个好剑穗,他能一古脑将他们所有用度全部搭出去,接下来二人恐怕就只能睡破庙、食野果了。 手握银钱的徐平生很有底气地凶道:“饿着。”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已回到下榻的漓江小城客栈前。 卅四虽然不修魔道惯修的血宗尸宗,但走的也绝非是静心修持的路子,是以他对凡人的一应欲·望都不加避讳。听说漓江的三花粉乃是一绝,卅四从离漓江小城百里开外时就嚷嚷着要去吃,现在坐在粉棚里,看着一碗汤清味鲜的三花粉放在他面前,刚才一场不大愉快的争执早被他抛至了九霄云外去。 他自然地推给徐平生:“你先吃。” 相比之下,徐平生就比他记仇得多,一点都不推搪地拉过粉碗来,用过醋壶后,就故意把醋壶藏在了条凳上。 等卅四的那份粉上桌后,他打算去拿调味之物,却摸了个空。 他四下环顾:“……醋呢。” 徐平生不吭声。 扫了一圈没瞧见醋,卅四也没追问,很是熟练地抄过徐平生刚加上醋的粉碗,公平公正地从里头匀了半勺醋到自己碗里。 徐平生:“……” 他更生气了,气到不想付账。 吃饱喝足,了了账面,二人百无聊赖,上街闲逛去也。 徐平生知道,卅四生平最爱不过是剑,每到一地,必是要把本地像样的兵器铺逛上一遍的,了解当地出产石材的状况如何,在打听清楚后,会去附近山上游逛一番。如果发现此地没有适合派铸剑之用的材料,他就立刻悻悻而归,并自作主张地将此地划归为“破地方,再也不来了”。 以前他们每次出游,都是这些流程的重复,因此一出粉棚,徐平生就向路人打听道:“请问这里的兵器铺……” “兵什么兵器铺。”他没想到,卅四逮小鸡似的一把将他逮了回来,“走,我们游城去。” 卅四说游城,还真是游城。 他先带着徐平生去了裁缝铺,指着一堆绣线,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挑一个。” 迎着徐平生惑然的视线,卅四颇有些自得地凑在他耳边小声道:“下次你再缺胳膊少腿,我给你在断处纹个花绣。鸳鸯戏水,还是八仙拜寿?” 徐平生不置可否。 就卅四那点针线活,能把鸳鸯绣出个鸡样就不错了。 他捻起几根丝线,点评道:“太软,太脆,土线更结实。” “……要想结实,注入灵力就行。”卅四笑眯眯的,“我之前缝你缝得太难看了。要不是怕你散了架,我都想拆开给你重缝一遍。” 徐平生翻了他一个白眼,挑了跟肤色最相近的两种绣线,卅四则不管是否扎眼,挑了一堆靛蓝橙红,花花绿绿的线。 “这些,还有这些,全包起来。”卅四挺高兴地指着徐平生对店老板道,“他付钱。” 徐平生:“……” 两人在小城里游逛了一下午,净买了些在徐平生看来没用的东西,光是果脯梅干、腐乳辣酱就占了满满两大包,其他在摊位上挑的小物件,能挂的都挂在了徐平生身上。 徐平生看一看天色,天边已有火烧云的灼痕浮现,如果再晚,恐怕就赶不上进山探石了。 卅四却一点都不急,又在一处街边画摊前驻足,抚颌观赏。 那守摊的中年书生眼见摊前来了个面生的客人,马上热络地招呼道:“这位客官,想画像吗?从此处恰能瞧见黄牛峡,只需三钱银子,坐在此处半个时辰,小可便能给客官画一幅山、水、人齐备的好画。” 徐平生一听这么贵,刚想拒绝,就听卅四道:“两个人,四钱,画不画?” 书生满脸堆笑,立时铺开宣纸:“画画画。” 徐平生气得一个倒噎:“你——” 卅四拿脚勾来一把条凳,顺手将徐平生怀里抱着的纸袋布袋一把拎走,挨着条凳放了,又要强拉着徐平生坐下:“来过漓江,总得有个证明不是?” 这个证明也太贵了些,徐平生蛮不情愿地掖紧腰间的银袋子,刚想后退,便被卅四擒住了掌腕:“哎,你之前画过像吗?” 徐平生摇头。 “巧了,我也没画过。”卅四兴致勃勃地在椅子上坐下,把脑袋朝向徐平生,“快,给我把头发重新扎扎,扎漂亮点儿。” 徐平生气他败家,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在手上泄愤,特意给卅四扎了个紧揪揪的头发,把他扯得龇牙咧嘴,本就狭细的眼角都吊了起来。 卅四也不跟他计较,等头发绑好后就拉着他一齐坐下,向书生道:“劳驾,给他画喜庆点儿。” 徐平生:“……” 书生当然是满口答应,徐平生相当怀疑,若是卅四再加上一钱去,这书生会将他们两个都画作仙人。 徐平生也是生平第一次绘像,正襟危坐、不动如山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可以挪动和说话的。 “……你的剑呢?”徐平生低声问卅四,“你什么时候去寻剑?” 卅四平视前方,言简意赅地答道:“不寻。” 徐平生想,大概是今天不寻的意思。 又要耗一夜房钱啊…… 他隔着腰间荷包,用指尖一样样清点着里头的银钱。经过一下午的挥霍,它空瘪了不少,只有些散碎银两,看起来有些寒酸。 而徐平生知道,荷包内有几枚一等灵石,只要能兑出任意一枚,就足够他们在一家上等客栈的天字房住上五年。 但这部分是不能轻易动用的,卅四购置剑石,用的就是这些灵石。 徐平生不禁为他们的生计而愁苦。 画像结束时,漫天焚焰似的火烧云也渐渐消退。画中有山、有水,还有两个并肩坐在火烧云下的人。 卅四拿了二人的画像,捧着看个没完。 离开摊位、走出老远,徐平生仍是眉头紧锁:“……贵。” 卅四看着画像里言笑晏晏的徐平生,笑道:“四钱银子买你一张笑脸,挺划算的。” 为着银钱忧虑的徐平生脱口而出:“为了这个挥霍,不如我笑给你……” 话音戛然而止。 卅四却猜到了他没出口的半句话,把画卷一收:“好,这可是你说的,给小爷笑一个。” 徐平生别开视线:“……” 卅四没皮没脸地学着那些浪荡子,去勾徐平生的下巴,徐平生涨红了一张脸,抬脚便踹,卅四被踹了个正着,也不恼,哈哈笑着揉乱了徐平生的头发。 因为嘴贱,卅四一天起码会被自养的小野驴踢八回,然而他仍管不住这张贱嘴,并乐此不疲。 二人回到客栈,安置下来。 因为方才调戏得太狠,徐平生不理他了,只闷着头将买来的东西简单归类,随后转身出了房门。 卅四洗过澡后,徐平生仍未回来。 头发湿漉漉犹自滴水的卅四懒得动用术法催干头发,叼着一块杏脯爬上了床,仰面横躺下去,将一头乱发悬于榻边,一边咀嚼一边等着发上的余水控干。 若是他敢在徐平生面前这么做,定会被一脚踹下床,趁他不在,卅四才能放肆一把。 他躺得无聊,又取来下午画的画像看。 说实在的,那书生的画工并不值四钱银子,人像画得有些粗糙,好在神态拿捏得尚可,画上的徐平生笑微微的,面容五官比平日温驯了数倍。 卅四多希望徐平生就是画中人的模样,哪里像现在,好端端的旅伴,当得跟他亲爹似的。 这般想着,卅四把画像搂入怀里,侧了个身,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去梦里找他会说会笑的道友旅伴去也。 夜半时分,未关严实的窗户被一阵山风掠过,窗页猛撞上窗棂,将床上浅睡的卅四惊醒过来。 ……身侧空空荡荡,徐平生还没回来。 卅四陡然心惊,翻身下床,将刚刚被夜风带上的窗户一把推开。 清凉水汽迎面扑来,他却根本无心享受,望着那轮升至中天的月牙,抬手抚上了右眼。 ——徐平生饮过他的血,与他有血契,算是他的尸奴,因此二人可共用一双眼睛,见对方之所见,闻对方之所闻。 不消几瞬,卅四便骤然变色,双臂往窗沿一撑,纵身跃入窗外的水雾夜色。 须臾之间,街面上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素月分辉,银河共影,将秀丽如画的山峡更添上了几点韵致风色。 而山峡中的一处暗洞,却凭借攀附缠绕的藤蔓,将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徐平生双手被死死缚于身后,卧在从自己身体内淌出的血泊间,周身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露出的手腕、脖颈、脚腕均被利刃豁出了一张小嘴巴,伤处泛白,已不再有血可流。 一人优哉游哉地踱来,一脚踩在徐平生脸上,将他从侧卧翻到仰面朝天。 徐平生哼也没哼一声,微阖着眼皮,似是晕了。 那人哼了一声:“不晓得痛,又死不了,倒是便宜他了。” 尾随于他身后的一名仆役闻言,殷勤附和道:“门主说得是,当真是便宜他了。若要让那卅四痛彻心扉,不如直接将此人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在山洞暗处,一个沉厚男声蓦然开口道:“若真的送他去死,卅四他要怎么找来?怎么诱得他自投罗网?” 此人开口,方才大拍“门主”马屁之人登时不敢再多言,只讷讷道:“尊主说得是……” 被其唤为“尊主”的男人阴恻一笑:“杀他不妥,拿他做试剑石,倒是绰绰有余。” 拍马屁之人哈哈一乐,朝那暗处拱手道:“领尊主令,属下明白……” 然而,不等他说明他究竟明白了些什么,脑袋上方陡然传来一声龙吟也似的尖啸。 石块迸溅,剑气已至! 他项上人头险伶伶地横飞而出,只留下碗口大的肉壶,血煮沸了似的滚滚涌出,却未能沾到来人衣袂分毫。 卅四于剑锋撩起的罡风中起身,长衣倒飞片刻,便静止下来。 他盯着血泊中的徐平生,鸦青色的眼睛内沉沉地透出剑锋似的冷意:“……你刚才说,谁是试剑石?” 这话自然不是说给徐平生听的,徐平生却因为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声音,微挪了挪身体。 饶是被放干了血,徐平生也毫无感觉,只是觉得身上乏得很,眼皮更是重若千钧,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来者面容。 ……然而他却莫名地感到了心安。 在卅四斩碎山石、径直破入洞中来时,那尊主已从一块潮湿山岩间立起身来,投映入洞的三两道月光,照出一张鸠形鹄面的苍白面容:“卅四,来得正好!你罔顾魔道血脉,叛道投敌,窝藏四门逆犯于且末山,谋夺魔道大业,如此罪行,世间岂能容你?!如此罪人,魔道中但凡是有丝毫血性之人,人人可得而诛之!” “少给你脸上贴金了。”卅四一撇唇,冷笑道,“……你的血性就是偷偷绑走我道友,加以凌虐,等我送上门来?” 那尊主阴笑道:“大丈夫行事,何必拘泥小节?” 说罢,他响亮地击了几下掌,看似狭窄的暗洞竟无限向两侧延展开去,原本矗立在暗中的嶙峋石乳,竟化作了黑压压、活生生的、身着缁衣的魔道弟子! 卅四嚯了一声。 ——这障目之法倒是做得不错,一时间连他都蒙蔽了去。 一双双阴冷的眼眸锁在了卅四脸上,若目力可化为利刃,卅四怕早已被千刀万剐、横尸当场了。 尊主亮过自己的底牌,咧开嘴阴冷一笑:“不知我这瓮中捉鳖之法,卅公子可满意?” 卅四却跟着他笑了。 “瓮中捉鳖,我喜欢这个词。”卅四活动了一圈颈项,原本贴于身侧、尚在滴血的剑锋被他横放于左肘内侧,肘部衣裳内合,将上面污血拭尽,擦出一道锃亮雪辉,“……说到底,不过是一百二十一只鳖,捉干净了就是。” 那所谓尊主呼吸猛地一滞: 卅四……怎知这洞中算上自己,一共一百二十一名魔道中人? 难道他早有察觉? 不,绝无可能! 尊主对自己的障目之术还是颇有自信的。 然而,若不是提前察觉,那便只有更为恐怖的答案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了:不过是粗粗一照面,卅四已通过众人气息,将洞中有几人尽数点清! 在这尊主惊疑不定间,被卅四袖子擦得净若无尘的剑锋沿他身侧落下,顺势一荡,荡出层层嗡鸣剑吟。 惟在此时,卅四眼中才露出了一点魔道中人特有的冷厉嗜杀的血色,然而那嘴角仍是上扬着的,视之倒更令人胆寒心惊:“……说笑了。你们算不上什么鳖,不过是劣质的试剑石罢了。” 在剑影血光、惨叫悲鸣间,徐平生的呼吸越发急促。 他对自己早已没了活气的血自然不感兴趣,可当新鲜的血气在他四周弥漫开来,一股灼烧的饥饿风暴似的席卷了他的肠胃,在忍耐不知多久后,本能驱使他从地上挣起,凭着一线感觉,朝最近的一具尸首扑去。 可还没等他碰到尸首被切开的咽喉,一双手便从后反剪了他的双臂:“……平生,徐平生!” 徐平生饿得难受,拼命挣动,然而由于失血过多,他那点顽抗宛如猫狗在主人身上蹭痒。 很快,一股新鲜的血气在他鼻翼前弥漫开来,似是有人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那向来玩世不恭的声音一时间变得温柔如梦,诱哄着对徐平生道:“来,喝我的血,别喝他们的,脏。” 徐平生饿极了,扑上去衔住了那不断涌出甘霖的血口,迫不及待地啜吸起来,喉间发出异常饥·渴的吞咽声。 他不记得自己喝下了多少血,只知道自己稍稍恢复意识和气力时,正被卅四背在背上,沿着崎岖山路缓缓下行。 徐平生虚着眼睛,看向距离他最近的卅四的脖颈处皮肤。 那一段皮肤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不已,淡青、淡紫的颈脉在这惨白之下被衬托得异常分明。 “醒啦?”后背稳定的呼吸声中断,卅四便猜到是徐平生要苏醒了,“怎么样,还饿不饿?” 徐平生眨一眨眼,实话实说:“……饿。” “饿也给我忍着。”卅四颇怨念地自言自语道,“……跟那些杂碎交手,一道口子没划到,倒被你喝了一壶的血,上哪儿说理去。” 徐平生被他说得有些羞惭。 饮血的事情他还记得,卅四说的“一壶血”,也绝不是夸大其词。 徐平生安静了,并不代表卅四不会追根究底:“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瞎跑什么?你怎么被他们抓着的?” 说实在的,卅四的心情非常不好。 若不是有那些杂碎垫背,让他撒了一时之气,卅四还真不能保证趁徐平生昏睡时不揍他一顿。 徐平生怎会不知是自己的疏忽大意惹来了祸端,伏在他背上,有些磕巴地解释道:“……我是去兵器铺,帮你问剑。” 卅四猛然驻足。 徐平生别扭道:“本来是,随口一问。兵器铺老板说,此地邻水,潮湿,本不容易出好石,他们本地锻造石器用具,采的是黄牛峡上的山石。我便打算……顺便前来黄牛峡探上一探。未曾想……” 听他这般解释,卅四突然心情大好:“‘顺便’前来探上一探?这一‘顺便’,‘顺便’了十五里地?” 徐平生有些羞恼,趴在他背上不吭声了。 卅四快步往山下走去,步履添了几分轻快:“别听那老板瞎说,这里的山石质地糟糕得很,还经不得我随手一劈。” 徐平生不服道:“我也是,为了减少些麻烦,省些时间……我们在此地呆久了,银钱不够使,还怎么支撑到下一个地方,寻剑?” 卅四闷声笑了。 徐平生搂住他脖子的胳膊紧了紧:“……笑什么?” “那十三年间,我得给各家弟子们搜罗、筹备防身所用的兵刃,自是要在各地奔走。”卅四扭过半张脸去,“现在诸事安定了,咱们两人是出来玩耍的,不寻剑了。” 徐平生懵懂问道:“……不寻了?” 卅四笑答:“是,不寻了。你那灵石也甭藏着掖着了,赶紧着换一块出来,这两日多买点猪肝鸡肝,给我补补。” 徐平生把脸埋到卅四后背,有点开心地应道:“……好吧。” 卅四感觉后背有些异样,但一时又回不过头去:“哎,你是不是笑了?” 徐平生在他身上蹭了一蹭,硬生生把嘴角的笑意蹭掉,才将侧脸贴在他后背上,故作严肃道:“……没有。” 番外二(完) 六、家有好女 自从返回现世,周望便留在了丹阳峰,跟曲驰学习治山驭世之术。 起初,她只负责做些整理文书、审阅呈卷之类的小事。 由于自幼受周北南、曲驰、元如昼、陆御九四人熏陶,腹内的诗书风流虽然掩盖不过她一身萧朗轩举的武女之气,倒也足够她日常使用,唯有将惯用的书写用具从树枝改为笔墨时多耗费了些工夫。 当她渐入佳境、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各类文卷后,曲驰才允她做她擅长之事——将执导丹阳峰新入门的弟子近身武斗的事宜交与了周望。 周望的五官六分似其父,四分肖其母,生于蛮荒多年,却并未受到风沙刀剑、烈日霜雪的严相逼催,因而养出了过分雪白的皮肤和修长漂亮的四肢。 起初,那些刚入内门的弟子们瞧见身量纤细、皎白如雪的周望,都各自在心中犯起了嘀咕。 ……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如何执导武斗? 直到周望单臂将一柄重逾百斤的青铜长刀抡起、横扛于肩时,大家才齐齐抽了口凉气,不再腹诽。 周望知道,要做近身武斗的执鞭者,只能在纠斗中见真章。 她环视一圈,颈骨咔咔活动一圈:“……不用灵力,单拼刀剑。谁先来?” 当日,她以刀背对敌,连胜三十七场。 自此丹阳新升内门弟子对其心悦诚服,但她年龄尚轻,称其为师长略有些别扭,周望自不会计较这个,于是,弟子们经过商量后,一口一个“周姑娘”地唤起了她,亲切得很。 眼看回到现世已是一年有余,周姑娘年已及笄,对现世中所谓的男女大防有所了解,然而她自己却不甚在意。 因此,当一次授课结束、被一名与她同龄、满脸绯红的年轻弟子拦下时,周望并未作他想。 她问:“你有何事?是不懂今日教授的心法吗?” 为方便练习刀剑,周望一头漆黑云发用一条发带绑起扎高,露出修长颈子,其上汗珠微微,在余晖下熠熠生光。 少年手心冒汗,视线只敢落在她的足尖上,同时双手并用、呈上了一份信函。 这动作恭敬郑重得很,周望便以为是要捎给曲驰的,信手接过来:“……这是?” 那小弟子脸红作一团,搓着衣角道:“叨扰周姑娘了……” 颤颤地说出六个字,穷尽了全部勇气的少年转身便跑,动若脱兔,周望叫都叫不住他。 周望颇费解地望着他的背影,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信函上未曾署名,开口处还拿火漆封了,火漆的形状也与常规的圆印不同,是双鱼纹路,首尾相合,精巧得很。 她哪里懂得那颗将火漆刻成如此形状的少男之心,拿着信转回自己房间,将其与众多来信放在一起,一起送到了曲驰殿中,供他审阅。 将信送到后,她自行离去,准备晚练。 那封信放在所有信函的最上面,因此曲驰只一伸手便够到了。 注意到封口火漆的形状,他愣了一瞬,但还是动手将信拆开了。 第一遍他读得匆匆,一时没能明白其中含义,只发现这不是公文,等读到第二遍的一半时,他一张玉面刹那间涨得通红。 他将信放下,闭目冷静了片刻,起身点燃了犀照灯。 打从蛮荒回来后,徐行之又对几人的犀照灯做了调整修改,主体乃青玉所制,双耳三足,分三只烛盏。若想联络谁,只需点燃特定烛盏,便能灵意相通。 曲驰先点亮了应天川专属的烛盏,想了一想,把指尖燃着的灵火又凑到了风陵山与清凉谷之上。 小桃树听到殿内动静,探了一枝桃枝进来,看到三盏灯均亮了,吓了一大跳。 ——三灯齐燃,必有大事。 丹阳峰是出什么紧要事务了吗? 而在看到连夜赶至丹阳的徐行之、周北南、元如昼及陆御九后,小桃树愈发忧心忡忡,连晚饭的灵丹水都少喝了几口,把枝桠悄悄探至窗口,听着里头的动静。 对现如今的四门之主来说,这的确是上上大事了。 因为他们之前谁都没养过闺女,这半路杀出的胆大包天的无名小子,竟让这群法力水准在早已在元婴上下徘徊的男人齐齐慌了神。 周北南气急地抱着臂,在屋内来回转悠:“我就说过!曲驰,你让她与那些年轻气盛的臭小子成日厮混在一处,能不出事儿吗!” 曲驰露出抱歉之色。 陆御九宽慰他道:“这不是还没出事呢吗,不过是一封信而已。” 周北南眼睛一瞪:“等到出事可就晚了!” 徐行之正在细看那张寄满了少年旖旎情思的情信,一边摇扇一边点评道:“这诗不错,与阿望相称得很。” 周北南夺过信来:“自诗经里抄来的,能不好吗?!” 他粗略看了一遍,越看越来气,一把将信纸掷下:“看看这个字,笔力虚浮,一看便知是腕力不足,就这样还敢肖想阿望?” 这已经是鸡蛋里挑骨头,陆御九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你又没亲眼瞧见人家,别妄下定论啊。” 周北南反应激烈异常:“最好别叫我瞧见他!” 一旁的元如昼蹲下,将纸捡起,细细阅读起来。 徐行之拿扇子支着下颌,认真分析道:“此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在信头点明是给阿望的。看来此子性怯,这封信能送出,怕已是极大的勇气了。” 周北南哼了一声:“胆小如鼠!” 周北南这点评虽不算很公允,但徐行之也大致赞同这一判断:“与阿望性情大不相符,怕是很难携手一生。” 元如昼:“……” 她觉得这帮大老爷们儿有点反应过度了。 不过是一封未送到手的情信而已,怎么就扯到“携手一生”上去了? 徐行之却并不觉得自己这样联想有何不妥,转而问曲驰道:“找阿望来问过了吗?” 向来稳重如坐地鼎的曲驰竟难得有了愁容:“还没有。这种事情……我该如何问才好?” 陆御九试探着:“打听下那人性情总是可以的吧。” 曲驰揉一揉太阳穴:“小陆,你去试一试,可好?我在蛮荒多年,心智有失,那时与她倒是无话不谈,可现在找她谈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 “我?”陆御九急忙摆手,“我不行的,我与她,这种事……” 他着急起来耳根都涨成了淡粉色,伸手去抓周北南的衣角:“北南,你是她舅舅,你与她最亲厚,也最能管她。你去跟她谈一谈。” “我去说就我去说!” 这话脱口而出后,周北南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仿佛把刚才的豪情壮志一股脑儿咽下了肚:“……我去问什么啊?人一女孩儿家家,我与她再亲厚,这种事情也不是轻易问得的……” 东拉西扯了一堆,周北南才将矛头调转:“徐行之,你不是嘴皮子利索吗?你去!” 徐行之唇角一挑,似有嘲讽之意,笑得周北南额角直跳。然而他一开口,便是干脆利落的甩锅:“……如昼,你去。” 自从用过徐行之自拟的药方后,元如昼周身皮肉已渐渐恢复如初,只是药性未祛,不能见光,因此仍是一身玄色斗篷裹身,唯有一双如雪皓腕露在外面,将那满怀少年春心的信捧在手里。 她温声道:“众位师兄,可否听如昼一言呢?这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情,不如让阿望自己决定如何处理。若要我来安排,我会将这信依原样封好,送回阿望住处,如何料理,听凭她的心意就是。” 在场的四个男人不再说话了。 难得见到这四门之主各个发愣、不知所措的奇景,元如昼难免失笑。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正当她如是想着时,她听到徐行之低叹了一声。 “若是我女儿,她爱和谁在一起便在一起,我在她身侧陪伴,能由得她随心所欲、放肆玩闹。”徐行之轻声道,“可阿望是雪尘的女儿。若是照顾不好,我没脸去见他。” 殿内众人一时黯然,直到一阵敲门声惊得那如豆灯火晃动了两下,凝滞的空气方才恢复流动。 推门而入的周望看到殿中集聚了这么多人,露出了意外之色:“舅舅,干爹,徐师兄,元师姐,你们……” 曲驰稳一稳心神,含笑询问:“夜练结束了?有何事?” 周望向殿中长辈一一行过简礼后,方才落落大方道:“我有一样习作,不慎混在今日交与干爹的信件中了,特来找寻。” 周北南一扬眉:“……习作?” 周望答:“我对着诗经练字,抄了一首喜爱的诗,为着好玩,还特意在信头写了自己的名字,权当是寄给自己的情诗,没想到今日收拾信件时,一时不察,将此信和其他公文一道送了来,还请干爹原谅。” 听到这样的解释,周北南豁然松了口气,释去了紧蹙的眉峰,但面上还紧绷着,佯作无事发生,将那信件从元如昼手上拿过,连信封一道递还给了周望,以长辈口气训道:“以后小心点儿,莫要再犯这等错误了。” 周望屈膝行礼:“是,舅舅。” 周北南又夸道:“字不错,秀气端丽,勤加练习,他日必有进益。” 领回了这差点惹出大祸的信件,周望踏出殿外,回首确认门扉已经关严,才快步走到那株小桃树前,小声道:“干娘,多谢。若不是你告诉我此事,舅舅他们定然要闹将起来的。” 小桃树晃了晃,拿细细的枝头蹭蹭她的手背。 周望懂得它的意思,亲昵地抚着它的枝端:“我晓得,我晓得。我自有主张,干娘不必忧心。” 周望怀揣着信向外走去,行出不远,便在暗处瞧见一个正等待着她的人。 对此,周望并无多少意外。 她清楚自己的谎撒得并不高明,虽说足以瞒过舅舅,但干爹与徐师兄绝不是可轻易瞒哄过去的。干爹性子温和,不会过多追问,因此唯一会找她细谈的,只剩下徐师兄了。 她驻足唤道:“徐师兄。” 徐行之果真从暗处步出,笑道:“阿望,陪徐师兄喝酒去?” 二人寻了处僻静宫殿,于后殿台阶上坐下。 夜凉如水,酒却温热。徐行之斟了个杯底儿给周望,周望接来一饮而尽,以杯底相示,徐行之便会了意,笑着给她斟了满杯:“慢着点喝,小心上头。” 周望依言,小小呷了一口。 徐行之自斟一杯,也不多避讳,单刀直入地问道:“那小孩儿怎么样?面相如何?品行如何?叫什么名字?” 周望抚抚鼻尖,笑道:“徐师兄,你这是为难我。我教的弟子那么多,个个都记住名字脾性,也忒难了些。而且他害羞得很,也没叫我看清脸。” 不等徐行之再问,那爽朗的少女便径直道:“不过,徐师兄莫要担心。我心中有分寸,知道该如何做。” “我听干娘说过许多儿女情长的故事和话本,心中确实也有向往。”周望道,“可清凉谷与应天川,都在看着我,我不能叫舅舅丢人,也不能叫我父母难堪,既是决定留在世间,不再回蛮荒,万丈红尘,天地迂阔,我就该活出个样子来。至于情·爱之事,讲求一个缘字,不来就不来,既然来了,我不会怕,亦不会躲。” 她这般通透,倒叫准备了一肚子话的徐行之没了劝导的必要。 于是,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浅笑:“行,不说了。来,喝酒。” 二人碰杯时,徐行之不禁想道,那给周望写情书的少年,眼界还是小了些。 周望这样的女子,更配得上“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这句诗词。 如果说出殿前徐行之还对周望不甚放心,听到她这番话,总算是能彻底安下心来了。 第二日武训时,周望在百人行伍中辨认出了那递送情信的少年,趁无人注意时,对他点了一点,示意他在武训结束后来找自己。 少年兴冲冲地依约前来,得到的却是一封退还回来的情信。 面对沮丧得说不出话来的少年,周望坦荡地直视于他,说:“抱歉。” 少年抽一抽发红的鼻子,弱声道:“是我配不上你。” “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周望道,“我周望不是什么高不可攀之人。” 少年闻言,惊喜且茫然地抬起头来。 四下起了些风,掀起了周望束成马尾的长发。 “……姜弥生。”周望负手,大方道,“若你当真对我有意,向我干爹舅舅提聘便是。他们自小将我养大,于我有深恩大德,你若要向我示好,不得到他们首肯,不在他们面前有所建树,怕是不成的。” 少年呆呆地望向她,一颗心跳得宛如擂鼓:“周姑娘,你记得我叫什么?!” 周望不答,只是浅浅一笑。 ……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名唤姜弥生的弟子羞红了脸庞,声音稍微提起了些:“可我现在……刚入内门不久,若想入了山主和周川主的眼,在他们面前有所建树,恐怕一时难以……” 周望将耳前碎发随意夹至耳后,笑道:“那便快一些赶上。我周望脾性急,向来是不爱等人的。” 姜弥生终于有勇气直视周望了。 他认真地看着她,以许诺的口吻郑重道:“……我会的。” 周望笑着点一点头,正欲转身离去时想起了些什么,自腰间取出那枚双鱼纹的火漆油印,夹在指尖,晃了一晃,赞道:“刻得不错,我当纪念物收下了。” 直至周望的窈窕身影自视线中消失,姜弥生才将被自己攥得发烫发软的情信举起,将里面的纸张取出。 薄薄一张纸上,写着他于深夜时分、一笔一划认真抄录出的情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少年把信纸轻轻贴于胸口,温和的双眸里跳着两簇爱恋的火,把他自己的脸都灼得发起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