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一章 大婚当日,她被未婚夫一剑穿心…… “你还是尽快与我哥退婚为好。” 白飞鸿正在湖边喂鱼,听到这句话,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过头去。 在她身后,来人停了停,似乎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两分烦躁。 “再过几天,大哥就会成为整个空桑的主人,他的婚事会受到天下瞩目,你认为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你?又会怎么说他?” 还能怎么说呢? 白飞鸿笑了笑,将一把鱼食攥在手心里,好玩似的捏来捏去。 无非是她挟恩图报,区区一个妓.女的女儿,仗着自己救过陆家少主的命,硬逼着他娶她。 或者是陆迟明真是不走运,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天生剑骨,惊才绝艳,居然被一个狐狸精给缠上了,为了与天下第一大宗联姻,不得不迎娶这个坏了根骨、于修行之道上难有长进的废物。 这些话在她与陆迟明刚定下婚约时,听也听腻了。 “先前我父母能接受大哥和你的婚约,是因为昆仑墟还在——你虽然不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到底还是不周真人的女儿。但是现在昆仑墟已经……” 大约是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话过于残忍,少年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他们现在碍于婚约同意你嫁进来,今后也难免有怨言。到了那一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你主动退了这门婚事,我父母念及旧情,以后也会对你多加照拂。” “说得这样委婉,真不像你的性子。” 白飞鸿终于回过头去,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云梦泽,你哥哥知道你来与我说这些吗?” 云梦泽抿住唇,像是要避开她的目光一样侧过脸去。乌发稍稍掩去他的面庞,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绷紧的下颌。 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这对兄弟的丰姿容色更是格外出众,就算是说了这样可恨的话,也让人难以对他生出愤恨来。 乌发朱唇,雪肤花貌。 白飞鸿晃了一下神,想,他倒是生得比许多女子更昳丽。 “其实你只是想告诉我,昆仑墟已为妖族所灭,两派间的盟约自然也作不得数。如今娶我不仅无法为空桑带来任何好处,还会使你们也成为妖界的仇敌……更何况,我出身卑贱,道途无望,原本就配不上你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哥哥。” 她淡淡地说着,语气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这确实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我若是你,也会希望自家哥哥与这样一个废物早日解除婚约。” 云梦泽皱起眉来,他的眉眼本就艳极,这样一个动作更添几分少年意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气恼似的别过头去。 “我没有觉得你配不上大哥,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早些为自己打算。” “为自己打算?” 白飞鸿信手将鱼食抛掷出去,刹那惊破一池春水,碧玉般的湖面上绽开大大小小的涟漪,一圈圈散去。 她注视着追逐饵食的群鱼,粼粼波光映在她的脸庞上,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映出了虚幻的色彩。 宛如泡影。 “我还能如何为自己打算呢?”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的宗门已经覆灭了。 新任妖皇刚一得了王座,便带了数万妖兵妖将灭了她的宗门。 昆仑墟上下无一怯战,掌门血战而亡,子弟尽数战死,灵兽的死尸遍布山野,修士与凡人的尸骸铺满了五城十二楼。 那些她讨厌的、喜欢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人们……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她的养父,昆仑墟不周峰的峰主,也一并死在了那场劫难中。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打算了。” 白飞鸿看着脚下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潭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庭之中空洞的回响。 她撒下的那一点食饵很快便被鱼群食尽了,聚在一起的灵鱼复又散开,留下一整片空茫而又沉郁的碧色,鱼尾拨弄池水的声音也渐渐消去,寂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不知为何,云梦泽站在她的身后,一时也没有再开口。 只有凉风习习,穿过二人之间。 白飞鸿忽然觉得,这样的安静着实让人生厌。她抓起盛着食饵的瓷合,呼啦一下将所有的鱼食都抛进池里。 鱼群疯了一样争抢起来,尾鳍拍打着水波,一片哗啦啦的乱响。她看着眼前涌动跳跃的鱼群,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 她依然盯着群鱼,不知是在对云梦泽说,还是在对旁的什么人说。 “你们在想,是不是我出卖了昆仑墟,是不是我向殷风烈摇尾乞怜、献媚讨好……不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你们想问我,陆家将要娶回来的究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麻烦,还是一个勾结妖族的祸害,对不对?” “我没有。” 云梦泽的声音透出些许忍耐的意味,白飞鸿却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她笑了起来,笑得几乎站也站不住了,她倚着阑干,回过头来看他。 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笑意,只有怒火与泪光,她仰起脸来,眨去涌上眼眶的涩意,脸上的笑却拉大了。 “其实你们在怀疑我也很正常,我也想知道……”她低声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他不杀我?” 她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云梦泽沉默下来。 白飞鸿渐渐平静下来了,她看着云梦泽,须臾,那种灰烬一样的笑意也烧到了她的眼睛里。 “想要退婚的话,让陆迟明自己来和我说。” 她轻声说,一字一句却如此清晰。 云梦泽看着她,眉头不知不觉蹙得更深。 “我……”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旁边传来的一道男声打断了。 “在聊什么?” 陆迟明从湖的另一端走过来。一袭青衣,一路分花拂柳行来,衣摆拂过岸边新生的春草,似乎也被染上了绿意。 见白飞鸿朝他看来,陆迟明的脚步顿了顿,对她露出一个笑来。他眼睛的形状像是青莲花瓣,含着慈悲的笑意,春水一般温柔,在望着她的时候,尤其显得多情。 他们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不过,同云梦泽那种尚带着少年气的美貌比起来,陆迟明显然已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了。见到他来,云梦泽抿一抿唇,无声地低下头去。 “没什么。”少年的神色中透出一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大婚在即,各大宗门都会遣人道贺,这次代表少海来的是姨母他们,云家表妹也来了,她性子内向,你多陪她转转,也算替母亲分分忧。” 陆迟明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几乎可以说是和煦的,却让人难以反驳。 “飞鸿的伤刚好一些,不宜操劳,空桑的事还要你多上心些。” “……这没什么。”云梦泽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低了一些。 闲谈间,陆迟明已经走到白飞鸿身旁。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微微蹙起眉来,从芥子中取出一件大氅,张开来搭在她的肩上。 “手好凉……送去的伤药有按时吃吗?” 大约是因为他是长子,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陆迟明向来是很会照顾人的。对着白飞鸿的时候,他又格外妥帖一些。便是现在,他也是先将她的长发拢出来,再将大氅的系带细细为她扣上。 这样的细心,让白飞鸿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惹她生气的人是弟弟,自然没有对哥哥发火的道理。她叹了口气,语气虽然还有些生硬,但到底没有方才那么僵了。 “吃过了。” 昆仑墟一役中,白飞鸿虽然侥幸没死,到底是受了重伤,陆迟明特意请了灵山的巫医来为她调养,又寻了最好的伤药来,让侍女一日三次送过来,看着她服下。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她此番伤势过重,还是因为当世最好的医修——她的养父已经不在了……白飞鸿总觉得这次的伤好得比平日更慢一些。 “我也是医修,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她由着未婚夫将她扶下来,再抬起眼来,只看见云梦泽背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的脊背绷得很紧,给她以负气的错觉。 陆迟明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 “阿泽自小体弱,家里总是纵着他,倒把他给惯坏了。要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陆迟明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歉意,“至于我爹娘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不必担心。” 白飞鸿知道,这人大抵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她的话音中流露出几分倦意,“我还以为……” “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陆迟明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白飞鸿侧过脸去,正迎上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低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娶你以外的人。” 不知是被他的目光所触动,还是被他的语气所动摇。白飞鸿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陆迟明的脸。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嫁给这个男人。 这是一段没有任何人看好的婚事。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的女儿,生父不详的野种,幼年时就被魔修坏了根骨,唯一的倚仗就是背后的师门,如今也已经覆灭了。他却是空桑陆家的少主,白帝后裔,血脉高贵,天生剑骨,人人都说他已是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有望成为这千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修。 她一无所有,他坐拥一切。 然而,当陆迟明对白飞鸿这样说的时候…… “我信。”她说,“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 这一次,轮到陆迟明怔住了,须臾,那张如玉一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那就好。” 他只这样说。 不知为何,明明是赞许的话语,白飞鸿却从中听出了一分怅惘。 陆迟明虚虚握着她的手腕,陪着她一路走回她的院子,在将她送进房门之前,他忽然拉住了她。 白飞鸿回过头来,眉间流露出一丝讶异。 “我要闭关十日。” 陆迟明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从中拈走一片梨花的花瓣。但他没有抽回手来,反而留恋似的,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 “大婚和继承仪式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会在大婚之前出关的。” 像是要让她安心,陆迟明对她微笑着许下承诺。 修士的闭关就和机缘一样,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别说是大婚之前闭关,就算是大婚当日甚至孩子出生当天闭关也是常有的事,白飞鸿虽有些意外,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于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我会等的。”她如是说。 而那时的白飞鸿并不知道,她等来的并不只有陆迟明的出关。 很快,便到了大婚当日。 红罗低掩,明烛高照,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白飞鸿隔了帘幕望去,只见人影幢幢,人事与尘嚣俱已远去,只余她一人,伫立在这方寸之间。 她在等一个人。 他们也在等一个人。 这是她与陆迟明的大婚之日,也是他继承空桑陆家之主的仪式。 这场仪式的主角,却迟迟未曾现身。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猜疑、嘲弄、忧虑……一道道带刺的目光钩在白飞鸿身上,她挺直了脊梁,双手却在长袖的遮掩下紧紧交握起来。 这是陆迟明闭关的第十一日。 已经超过了他们约好的日子。 莫非是闭关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她无意识将一双手紧攥到发白。 陆迟明素来守约,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从未毁诺,更何况今天是他们的大日子……若不是出了事,她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现在还没出现。 显然,他的家人也是这样想的。年长的两位尚且沉得住气,但年轻的已经坐不住了。云梦泽坐立难安许久,到底是一咬牙站了起来。 “坐下。”云夫人沉声道,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云梦泽的脊背绷紧了:“娘,但是——” “修道修的是心,遇到什么事就心浮气躁像什么样子。”云夫人声音不豫,“凡事多向你哥哥学一学,你大哥十岁那年遇到妖族来袭,我与你父亲陷在兽潮中三月未归,也没见他像你这样慌慌张张。” “只是一时延误罢了。”陆父适时开口,缓和了母子间充满火.药味的氛围,“好了,阿泽,先坐下,你哥哥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了,你见过他出什么差错吗?他应该只是耽误了一下。横竖还没有误了吉时,无需大惊小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云梦泽摩挲着自己的剑柄,神色越发紧绷。 “可今天是大哥和……”他顿了一下,“是他的大婚之日,他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不信他会在这种日子迟来,一定是出事了!娘!” “我说了坐下!” 云夫人也动了真火,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宝,云梦泽猛地跌坐在座位上,挣得脸都涨红了也挣不开,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娘”,看着自己的母亲。 云夫人的面色也不怎样好看,她抬手理了理自己分毫不乱的鬓发,警告似的瞪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云家有真龙血脉,她这一动怒,眼瞳俨然已化作了蛟龙的金瞳。 “老实点。”云夫人周身隐隐溢出龙威,“别在这咒你哥哥。” 云梦泽面上的神情越发不甘,仿佛是要与云夫人的桎梏对抗似的,他的颈侧也浮现出细密的龙鳞—— “——哗啦!” 偏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声响打断了他们母子的对峙。 白飞鸿丢开新嫁娘遮面的罗扇,一把掀开帘幕冲了出去。装饰精美的画扇掷在地上,和云夫人错愕惊怒的神色一起被她抛到脑后。 她等不下去了。 不管陆迟明是出了事还是耽误了,她都要亲眼确认才行。 白飞鸿当然知道这于礼不合,也知道云夫人和陆城主之后会如何看待她,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等下去了。 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悸涌上来,逼得白飞鸿不得不一再加快脚步,摇晃的珠冠十分碍事,她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揭下了这新嫁娘的珠冠,随手丢在一旁。 价值连城的珠冠落在地上,任何一个修士看到都会惊痛得喘不上气,若是让晨起时那些为她梳妆的侍女看到怕不是要当场晕厥……白飞鸿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有一种感觉,如果她现在赶不过去的话……一定会发生什么会让她后悔终身的事。 仿佛是在呼应着她这个念头,后山猛然冲出一股震天撼地的剑气! 轰! 大地剧烈颤动,无法承受那股剑气一般龟裂开来,下一刻,伴随着轰然巨响,无数沟壑纵横交错,以不可违逆的气势,蛮横地撕开整座岛屿。 白飞鸿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后山的方向。 天空也改变了颜色,转瞬之间,风云变幻。狂风呼啸着向那个方向聚拢,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摧毁沿途的一切。数万年的古木倒伏在地,指引着异变的中心。黑云化作漩涡,盘踞在后山之上,在浓得化不开的黑之间,隐隐可见骇人的雷光。 而后,一道剑光贯穿了天地。 白飞鸿从未见过比那更美艳,也更可怖的剑光。 那一剑截断了风云,劈开了天地,射落了星辰。 雷云一荡而空,暴风烟消雾散。天地在这一剑中寂静下来,化作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白飞鸿再睁开眼时,后山已经荡然无存。 伫立在那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衣,茕茕孑立,长发散落在他的肩上,压得黑衣都失了颜色。他站在那里,似是一柄漆黑的利剑,划破昏暗的天地。 ——那是陆迟明。 而后,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比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飞鸿?” 陆迟明念出了她的名字。亲昵的,和过去别无二致的语气。 白飞鸿忽然松了一口气。 “……无事就好。”她说。 无论如何,他平安无事就好。 “要是连你也出了事……” 她摇摇头,说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无法想象……如果连陆迟明也出了事,她要怎样活下去。 如同要对抗这份打从心底里涌出的寒意一样,白飞鸿伸出手去,拥抱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只要过了今日,他就会是她的夫婿。他们将成为一家人,生儿育女,荣辱与共。他们会有很多个百年,长到足以抚平过去的伤痛,长到…… 白飞鸿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陆迟明也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话。 “你不该来的。” 他的话语仿若叹息。 “不过,来或不来……也没有什么差别。” 而后,白飞鸿才感觉到了后心传来的凉意。 那是一柄剑,自下而上,洞穿了她的灵府,刺进了她的心脏。 那一剑是如此的快,快到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痛苦,快到她直到现在才感到剑锋刺入后心的冰凉。 是了。 这本就是为了不给所杀之人带来任何痛苦而创的剑招。 陆迟明将这一剑命名为“一梦”。 顾名思义,这一剑是为了让被杀的人在无知无觉的时候,便落入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这是多么温柔的一剑。 又是多么残酷的一剑。 温柔得不愿意带来任何痛苦,残酷得以不容抗拒的方式带来死亡。 但白飞鸿却没有就此死去。 因为她是昆仑墟不周山峰主的亲传弟子。她的师父,也是她的养父,是这天下最优秀的医修之一。 修真者不能过于探询他人的法门,即使是夫妻也一样。 所以,陆迟明并不知道,白飞鸿虽被坏了根骨,无法修行绝大多数的术法,但回春诀是例外。 她修的回春诀已至化境,如同呼吸血流一般自然地运转,无休无止。 虽然“一梦”在转瞬之间洞穿了她的灵府与心脏,但白飞鸿并不会这样死去。回春诀修复着她的身体,延续着她的生命。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痛苦迟了一瞬,到底还是在胸腔中炸裂开来。那痛楚是如此鲜明而又强烈,几乎将她整个从中间撕开,白飞鸿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她的心在痛。 被重创的伤势让她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荒谬的是,陆迟明竟然还没有松开手。他依然抱着她,仔细地搀扶着,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不让她撞到地面,也不让她费一点力气,全然不顾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一如既往的温柔,妥帖,而又沉静。 她落入他的怀抱,如同陷进一片泥沼。 白飞鸿的手指痉挛一般抓住他的衣襟,她想要抬头,却因为受伤太重,连这样一个动作都格外吃力。 那毕竟是陆迟明的一剑,是他引以为傲的“一梦”。 没有人能够在挨了那样一剑后还能再站起来,就算是有回春诀也不能。 她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刚一张口,血却先一步涌了出来。 陆迟明静静看着她,而后,他忽然抬起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对不住,我没想弄痛你。”他抱着她,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别怕,很快就好了。” 白飞鸿的眼睛无声睁大了。 回春诀被截断了。 而后,第二剑刺入她的后心。 白飞鸿的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如坠一梦中。 第二章 这一次,她回到了十岁。…… 白飞鸿猛然从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胸口,没有摸到洞穿胸腔的利刃,倒是摸到了激越的心跳。心脏像是要挣脱出来一样拼命跳动着,几乎撞痛她的手掌。 然而这样急促的心跳此时只让她感到安心。白飞鸿喘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寝衣。 是梦吗? 她这样想着,却猛地僵住了。 白飞鸿一低头便看到自己的手。 幼小的,孩子的双手,她也是医修,自然看得出,这双手的主人至多不超过十岁。 一时之间,白飞鸿居然分不出哪个更像恶梦。 是在大婚当日被未婚夫亲手所杀,还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白飞鸿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但修真界古怪的法宝甚多,能编织梦境幻景的更不知凡几,自己会疼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驱动体内的灵力,想要运转回春诀,然而在感觉到灵力的一瞬间,她觉察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有人睡在她的身边。 “怎么了囡囡,做恶梦了吗?” 女人的声音还含着睡意,一条胳膊从衾被里探出来,把僵坐着的白飞鸿拉进自己怀里。另一条手臂也绕过来,自然地环抱着她,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好像这样就能把噩梦全部拍走,让吓坏了的小孩子安然入睡一样。 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气扑到她的面上来,令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母亲最爱用的合香,雪中春信。和此刻拍抚着她后背的手掌一样,是她曾经熟谙的,却因为太过遥远而模糊了的记忆。 她仰起脸来,就着暗淡的光线,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些幼年时的旧事,便在这一瞬活了过来。 “妾本秦罗敷,玉颜艳名都。” 海内十洲最有名的妓馆,叫做风月天,她的母亲白玉颜,曾是风月天里最红的妓.女。 白玉颜自不会是母亲的本名,母亲却很喜欢这个名字,将爹娘所起的姓名同那对把她卖到妓馆里的爹娘一起抛了个干干净净。 在白飞鸿幼年的记忆里,每次母亲带她去外面游玩的时候,道路两旁的人都会忘了自己在做的事,只顾着看她。当她弹琴的时候,鸟儿也会忘了啼叫,当她起舞的时候,风也会变得静谧。 数也数不清的人涌到楼里来,红绡、珍珠和珊瑚堆满了走廊,只为见她一面。就连那些看起来很厉害的修士也不由得在她面前放下身段,想要博取她的青眼。 然而,母亲看着他们,脸上却总带着一种冷冷的笑。 “瞧瞧这些男人。” 有一次,母亲指着那些人,冷冷地对她说。 “家里钉着一个,房里面家外面还不知摆了几个,倒还要来这种地方找女人。又要你的身子,又要你的心,到手了就拿去和别的男人显摆,腻了便抛出去,当作一件不值钱的玩意儿。你要是信了他们,就等着给人摔碎了听个响儿!” 但她最后还是信了一个男人。 昆仑墟不周峰的峰主,“医剑双绝”闻人歌。 白玉颜没有要闻人歌一块灵石,而是用多年积蓄为自己和女儿赎了身,嫁给了这个男人。 三个月后,白玉颜惨死在闻人歌的仇人手中。那魔修使得是一手炼魂的阴毒法术,生生毁去了她的魂魄。 闻人歌赶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被白玉颜用法器保护起来的白飞鸿。 那一年,白飞鸿十岁。 她被那魔修的魔气坏了根骨,从此在修行上再难有进益。 “娘?” 白飞鸿喃喃,下意识伸手触碰女人的脸。 温热的,鲜活的。 “怎么一副不认识娘的样子?睡傻了?” 白玉颜拨开她额前被汗湿的细发,试了试温度,触到的热度让她皱起眉头,一下子坐起身来。 “居然这么热……是惊着了还是受了凉?我记得还有几张清心符,我去找来给你。” 白飞鸿忙牵住娘亲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有点出汗……” 她一边说着,目光匆匆在房内环视一圈,很快便确定了这并非她们母女在风月天的厢房,也就是说,此时白玉颜应当已经嫁给了闻人歌。 她呼吸一窒,刹那间心跳如擂鼓。 无论这是梦是真,她都绝不能再看着娘亲在眼前被害一次。 “我是说……不用去找清心符这么麻烦,让先生……”她停了一下,很快将这些年叫惯了的“先生”换成了幼年时对闻人歌的称呼,“让闻大叔看一下就好了。” 这句话说罢,她自己倒是先恍惚了一瞬。 刚认识闻人歌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世上有闻人这个复姓,还以为闻人歌是姓闻,总是闻大叔长闻大叔短地唤他,后来知道他姓闻人,但那时他已经成了她的父亲,“闻大叔”反而作为一种亲昵的招呼留了下来。 只是后来…… 后来她也与不周峰的其他弟子一样,恭谨地唤他,先生。 白飞鸿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杂思。 无意义的感伤可以容后再想,当下最重要的是怎样避免那件事。 这一次,她回到了十岁。 回到了……娘亲还没有被魔修杀害的时候。 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她会抓住的。 白飞鸿决心一会儿就告诉闻人歌魔修会来的事,理由可以等见到人再想,实在不行就干脆把一切和盘托出,先生见多识广,大约是会信的。 自己如今年幼力弱,还没修习过法术,怎么想也敌不过那个魔修,还是交给先生更稳妥一些…… “真睡傻了?” 然而,娘亲的反应却让她的心都凉了半截。娘亲把她的肩膀转过来,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不放心地左看右看。 “你闻人叔叔有个朋友生了病,他早些天已经出门去给那位朋友治病去了……怎么你睡了一觉,竟连这些事都忘了。” 白飞鸿神色大变! 不好,那个魔修就是特意挑了闻人歌不在的时候上门袭击的! 如同在呼应着她的心绪,庭院里的护阵铃陡然大响! “糟了……” 这一下连娘亲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显然,闻人歌不仅在家中布下了完善的法阵,还将这些法阵仙器的作用都告诉了她。 白玉颜不再犹豫,一把抱起白飞鸿,拉开旁边的柜门就要把她塞进去。 “听好了,囡囡,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白玉颜一边说一边在芥子里寻法器,白飞鸿知道她在找什么,那是闻人歌留给她的保命法器,可以藏匿人的行踪,绝不会被外人发觉。 白飞鸿仰起脸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其实小时候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肯和自己一起藏起来。闻人歌留给她的法器都是顶尖的,自然不会吝啬到只能藏起一个人。那时候,娘亲完全可以和她一样,躲得好好的,一直到闻人歌回来为止。 但是后来她想明白了,娘亲她是故意留下来的。 魔修是冲着闻人歌的女人来的。他或许不会介意少了一个小孩子,却非要找到白玉颜不可。如果看不到白玉颜……他搜寻起来,恐怕会找到她们两个。 谁也不知道闻人歌什么时候才会赶回来……娘亲是为了保住她,才没有藏起来。 白飞鸿抬起手来,拉住了娘亲的手腕。 恰在此时,白玉颜也终于找到了那枚法器。 “你藏好。”她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话,就要把白飞鸿往柜子里塞,“不许哭。知道吗?” 也许母亲就是这样。 不管重来多少次,在自己与女儿的二选一当中,她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然而,白飞鸿却摇了头。 她已经点过一次头了。 所以这一次…… “我不想再后悔了。”她说。 而后,白飞鸿反手将白玉颜拉了下来,以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调转了二人的位置,将娘亲塞进了柜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法器封住了柜门! “囡囡?囡囡!白飞鸿!你想做什么?!让我出去!你一个小孩子别做傻事听到没!” 柜门后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似乎是娘亲打算把柜门硬拉开。白飞鸿深吸一口气,用灵力催动法器,这法器本就有封锁结界与隔绝声响的作用,房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拍动柜门的声响,还是母亲慌乱的呵斥,全都听不见了。 寂静之中,她背靠着柜门,用左手握紧了还在发颤的右手腕。 幸好灵力还能用。 她想。 也幸好娘亲没有进行过任何正统修行,这才一无所觉的被她夺了法器。 十岁的自己才刚刚跟先生学了一点仙术入门,不过是将将打开经脉、感知灵气的初级阶段。 想要用这样的躯体运转回春诀还是太勉强了。 但是此时不勉强也不行了。 院中护阵铃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悲鸣,便铮然碎了一地。 这说明,那名魔修已完全破坏了护院的阵法。 白飞鸿的目光凝在墙上悬挂的宝剑上。 而另一边,魔修也踏入了这方庭院。 他是一个粗壮的汉子,短衣结在腰间,赤着上身,浑身布满狰狞的伤疤,其中一道横贯过他整张脸,几乎把他的脑袋一分为二,左眼也因这道伤疤黏连起来,完全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 “我还以为闻人狗贼的阵法能有多了不起,也不过如此!” 那魔修大笑起来,左手习惯性摸上被废的左眼,面色陡然阴鸷下来。 “说什么天下第一医修……居然连一只眼睛都治不好,我看他就是欺世盗名!闻人狗贼,你坏了老子一只眼睛,老子今天就要废了你的女人,方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他祭出自己的法器,大踏步地朝那亮着灯的居室走去。 在他前进的前方,白飞鸿提着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闻人歌的剑对现在的她来说到底还是太沉了。她只能勉强提着,剑尖还沉沉拖在地上。 白飞鸿从没与人说过,那些年她常常做恶梦,梦里总是那个看不清脸的魔修,还有娘亲的惨叫与哭喊,年幼的自己只能紧紧捂着耳朵,在柜子里瑟瑟发抖,一直到血腥味越来越浓,一直到娘亲再也没有声息。 恶梦的最后,总是那个魔修逼近的脚步声,还有他对着柜子伸出来的手。 听着逐渐迫近的脚步声,一切仿佛都与那个梦魇重合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无法自控地动摇了。 能行吗? 她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过去的修为并没有和她一起回来。这具身体只有十岁,灵气微薄,经脉稚嫩,连剑都拿不稳……不管怎么想,面对那样一个魔修,她都没有胜算。 偏偏就在此时,她听见柜子响了一下。 糟了,娘亲她…… 白飞鸿心下大骇,神色骤然一变。 是了,娘亲怎么可能甘心自己躲起来,让年幼的女儿独自面对来意不善的魔修? 那个法器虽然防得住外面的敌人,却拦不住里面的人想出来。 虽然娘亲没有修为,暂时无法冲破法器的封锁,但她如今忧心如焚,冲破法器也只是时间问题。 思及此,白飞鸿再无一分迟疑,将灵力运转全身,稳稳地将宝剑举了起来。 白飞鸿屏息,将周身的灵力与气息尽数敛去,让自己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一手掐着隐匿身形的法诀,一手提着宝剑,在阴影中蛰伏着,悄无声息。 白飞鸿很清楚,那个魔修体格惊人,功力亦是不凡,若是正面对抗,她恐怕一照面就会被对方捏碎脑袋。 她在等。 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整扇大门顿时四分五裂! 一柄巨斧劈烂了房门,重重砸在地上,将地板砸得粉碎! 烟尘滚滚、碎屑横飞之中,那魔修厉声喝道—— “滚出来!” 第三章 承认吧,她真正想要的是………… 阴影之中,一线寒光如游蛇,猛然刺向那魔修的胸口! “你这臭丫头!” 那魔修本不该躲不过这一剑。 但他早已调查过,这一家只有一个凡人女子,带着一个十岁的小拖油瓶。 凡人和小孩,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他自不会将这样两个玩意儿放在眼里,破坏院里的阵法和法器之后,便径直闯进房里来,甚至没想着要用灵力先探询一下。 更何况,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堕魔之前,他习的是体修,一把钢筋铁骨,周身护体罡气,怎么也不会被他人轻易暗算到。 ——这份轻慢,就成了他最大的败因。 刀锋入体的触感,像是划开一碗凝固的猪油。 闻人歌之所以被人称为“医剑双绝”,自然是因为他不只是当世最好的医修,在剑之一道上也颇有心得。他喜好收集珍惜的灵药,也喜好收集名贵的宝剑。 白飞鸿所拿的这柄剑,就是他珍藏的宝剑——裁月。 至薄,至利。 传闻中,有人曾用这把剑,斩下了无影无形的月光。 并不是他的钢筋铁骨都变成了烂泥,只是再强硬的筋骨,也阻不了如此菲薄的剑刃。 也不是他的护体罡气都化作了乌有,只是再周密的罡气,也快不过连月光都能截断的剑光。 当然,仅仅有这柄剑,是无法突破魔修的防线的。 让这一奇迹得以实现的,是神乎其神的剑技。 很少有人知道,闻人歌传授给白飞鸿的并不只有医修一脉的回春诀,还有他的剑术。 但是,再巧妙的技巧,若是没有足够的灵力与腕力支撑,也还是有极限的。 在剑刺进去的时候,白飞鸿就觉察到了不对。 剑锋仅仅只是擦到了对方的灵府,没能如她所预计的那样完全刺穿。 到底还是年岁太小气力不足……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剑身抽了出来。她是医修,对人体的经络骨肉走向十分熟悉,特意挑了骨骼与筋络的间隙将剑刺进去,就是为了避免剑锋被卡住拔不出来的情况。 是以,这一剑抽出得比魔修想得更快。 而这就是魔修落败的第二个原因。 在他喊出“你这臭丫头”的时候,白飞鸿已经灵活地躲过了他抓来的手。灵力在体内催动到了极致,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逆流的悲鸣。 那只手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眼睛过去了,指风甚至截断了几缕她的额发。 白飞鸿猛地伏下身,那突如其来的一剑打乱了魔修的攻击,先前那一剑虽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还是起到了预计的作用,胸腹处传来的剧痛让大汉下意识弓起腰来…… “你找死!” 魔修怒吼道。居然被区区一个小丫头刺中了要害,剧烈的疼痛与强烈的羞辱感让他脸色铁青,当即就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毙于掌下! 就在他铁钳般的大手擒拿而来,直取她的喉骨,势要将她掼在地上的一瞬间,白飞鸿如脱兔般一跃而起! 嗤啦—— 像是一片丝绸被划破的声音。 下一刻,鲜血喷溅而出! 血液与空气摩擦发出嗤嗤的声响,像是一道细微而尖利的哨音。 刺目的艳红大片大片泼在墙壁上,缓缓滑下,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到了尾声,便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汇出一汪惶惶的血泊。 那魔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喉中发出一连串“咯咯”声,铁塔般的身躯扑倒在地,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白飞鸿转过头来,对上那双已没了生息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大多都是浑浊的。这个人也不例外。 割断那人脖子时,也有什么东西溅到她脸上,湿濡,黏腻,而又温热。她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张开手掌时,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红。 啪嗒。 一滴血珠从裁月的剑锋上滑落,坠地的声响如此幽微,落在他人耳中,却又如惊雷一般。 ——她杀了他。 白飞鸿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死了,血倒还在流。鲜血犹带着热气,潺潺流过来。夺目的赤红吞没了黑暗,在月光下折射出蛇鳞似的冷光,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铁锈一样的味道迟了一步才传到她的鼻端,连那腥味都是濡热的,重重黏在肺腑中,拖得她的呼吸都迟滞起来。 所见,所闻,所感……一切都如此真实,白飞鸿却只感到荒谬。 她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时只觉得如在梦中。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多少个黑夜里,多少次恶梦中,她都会梦见这个人。其实她早已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却还记得那一刻,那种压倒性的恐怖与绝望。 她从来没想过她能赢过他。 更何况她又成了当初那个十岁的女孩。 在拔出裁月剑之前,她的手一直在颤抖,抖得几乎连剑柄都握不住。 她没觉得能有多少胜算,只是如果她不上,娘亲就会死……她不得不做。 而后,他便这样死了。 轻而易举,难以置信。 白飞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不再有一丝颤抖。 是了。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被魔息坏了根骨,也不是那个除了躲在柜子里捂着嘴哭再也没有任何办法的小女孩。 她有着上好的修行资质,她是昆仑墟不周峰主的亲传弟子,她虽然是个孱弱的医修,却也跟着门派弟子做过不少降妖除魔的任务。 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柜门在这一刻发出一声巨响,随后有人冲到了她面前,那人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先一把将白飞鸿扯了过去,抓着她手臂的双手用力到她都觉得有些痛了。 她手里的剑忽然便坠了地。 “你傻了吗?!” 娘亲把她胡乱拽来拽去,匆匆转了一圈,见到她身上的血迹时更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一个趔趄险些倒地,还是白飞鸿下意识搀了她一把,才没让她直接跌倒在地。 白玉颜抖着手,好容易才把浸透血的衣物扯上去。上看下看都看不到一个伤口,这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惨白的面孔上终于透出一点血色来。 而后那点血色越扩越大,越涨越红,下一刻,一记巴掌重重落在她的头上! “你这个死丫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没头没脑的巴掌抽在她头脸上、身上,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娘亲一边抽打她,一边胡乱地骂着。 “能耐了啊……才跟闻人歌学了几天就敢干这种事!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很厉害吗!出什么头……你出什么头,啊?我是死了吗?轮得到你出头?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杀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娘亲大抵是气急了,说着说着便喘不上气来,白飞鸿想去扶她,她却忽然失却了所有力气似的,猛地跌坐在地。白飞鸿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娘亲死死抱住了,扣得紧紧的,几乎让她也喘不过气来。 而后,她便感觉到一个湿漉漉的脸颊贴住她,原来娘亲不知何时早已淌了一脸的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臭丫头……你出了事的话……我要怎么办?” 白飞鸿这才发觉,娘亲一直都在发抖,抖得根本站立不住。 “对不起……” 她迟疑了片刻,方才抬起手来,牢牢地抱住了娘亲的腰身,将脸庞埋在那个久违的怀抱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中春信的香气。 娘亲的味道。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提醒她,她现在抱着的人,就是她的母亲。 “娘,我做到了……” 她喃喃,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你看,我做到了……” 这一次,她保住了自己的母亲。 没有靠父亲,没有靠任何人,只靠她自己,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做到了。 原来她也做得到。 “别说这种话……” 娘亲似乎是终于缓过劲儿来了,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方才打到的地方,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怕碰痛了她一样,小心翼翼地触了触那道红痕。 “是我不好,很痛吗?要不要紧?” 白飞鸿轻轻摇了摇头。 “只有第一下很痛,后面都没什么感觉。” 娘亲真的是吓坏了,只有第一下因为急火攻心下了狠手,从第二下起就没什么力气,大约是吓得整个人都软了。 之后那几巴掌与其说是抽打,不如说就是胡乱地拍了几下。 “下次不准再做这种事了,听到了吗。”娘亲的声音犹有余悸,“没人值得你用命去换……别再这么吓我了。你要出了什么事,娘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白飞鸿拍了拍娘亲的后背,想,可是上辈子,你却拿自己的命换了我。 这辈子,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的目光再一次对上了尸体的双眼。 这一次,白飞鸿终于看清楚了那个魔修的脸。 原来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他的血也是红的。死了以后和其他尸体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轻轻握住了拳头,感受着灵力在经脉中游走,回春诀运转时融融的暖意,悄然抹去了方才过度使用灵力而带来的剧痛。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 再也不会是了。 白飞鸿抱紧了自己的母亲。 在雪中春信的香味中,她深深地,深深地嗅着另一种味道。 那就是血的腥味。 魔修的鲜血蔓延到了她脚下,浸透了她的鞋袜,那血是早已凉透了的,丝丝缕缕的寒意,沿着她的双足、小腿……蛇一般缠卷而上。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传来的声音。 带着自己重要的人,远远地避开那些人、那些事,逃离那些已知的悲剧? 不。 这或许是更容易也更聪明的选择,但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白飞鸿闭上眼,回忆着那一刹那的感触。 刀锋划过仇人的颈项,就像划过一片丝绸。 这一刻,一个恶梦永远结束了。 但是,她想起了更多、更多、更多的恶梦。 是铺满了整个昆仑墟的尸骸。 是殷风烈站在无数同门的尸体之上,朝她投来的冷漠一瞥。 是大婚当日,陆迟明洞穿她灵府的一剑。 白飞鸿睁开双眼。 而后,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剑。 裁月剑坠地已久,剑柄与剑穗都吸饱了血,握在手里,有一种格外冰冷而湿腻的触感。 白飞鸿却下意识把剑抓得更紧了。 承认吧。 她想。 她真正想要的……是把他们全杀了。 第四章 你恨我吗? 杀人这种事,自然不是只“想”就行了。 要杀谁,怎么杀,能不能杀……都要细细梳理,从头打算。 首先是要杀谁——这个问题倒不怎么需要思考。 两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白飞鸿的脑海中。 殷风烈。 陆迟明。 一想到那两个人,白飞鸿便下意识将手抵上心口,对抗着那股莫名的锐痛,手指一根根紧攥起来,用力到骨节发白。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有一丝好笑。 也许,女人伤心到了极处,总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 人一辈子总难免爱错几个人。 可错到她这般地步,未免也凄惨得有些可笑了。 她这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结果,一个灭了她的宗门,一个杀了她本人。 毫无理由,没有解释。 仿佛所有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曾存在过,一切的缱绻缠绵、柔情蜜意全都是假的。 他们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毫不在意,衬得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愚弄,只有她蠢到动了真心,居然什么都信了。 多么可笑,又凭什么? 她想,笑着想。 总有一天,她要提着剑站在那两人面前,亲口向他们问一句为什么。 “怎么在发抖?” 一道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白飞鸿回过头去,迎上男人担忧的目光。 她的养父……这辈子应该是名至实归的继父,闻人歌。 “有点冷。” 白飞鸿强笑一下,找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她的目光在闻人歌面上一错而过,这时的他还很年轻,还没有她记忆中被风霜催白了鬓发的老相,看着倒让人有些陌生起来。 至于他目光中那种略显直白的担忧和关怀,更是让白飞鸿浑身不自在。说到底,上一世自娘亲死后,闻人歌就再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她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恨她的。 白飞鸿望着自己的指尖,有些茫然地想。 ——他应当是恨我的。 十岁那一年,魔修找上门来的时候,母亲要不是将保命的法宝留给她,也就不会惨死了。 心爱的女人为救一个拖油瓶死了,怎么想,都觉得那个男人不可能不恨她。 事实上,那么多年来,闻人歌虽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师父,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他尽可能不见她,见了她也只问些功课上的事情,他待其他的弟子都很和善,唯独对她严厉得堪称严苛,不管她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一句夸赞的话。 他怎么可能不恨她? 然而,也是这个人,在妖族来袭的那一晚拼了命地杀到她身边,从妖将手中救下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她带去低阶弟子避难的密室,用自己的血打开封门,将她推了进去。 就算是到了那种时候,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半身浴血,白骨支离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注视她,她也回望着他。那时她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他用最后的灵力拉下封门,巨石轰然落下,就此隔断了生死。 等到陆迟明终于把她从那个石窟中带出来时,她看到的只有抵着封门的……被啃食殆尽的一具白骨。 父亲到死都握着他的剑。 白飞鸿抬起手来,无声地扪住了自己的脸。 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特意赶回来救我,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喊你一声父亲,为什么到最后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她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他们父女面对彼此的时候,总是无话可说。久而久之,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塞住她的喉咙,越是想要开口,越是觉得字句苍白无力。 更何况,白飞鸿知道,她真正想问的人并不在这。 “难道那魔修伤到了你?” 闻人歌见她如此,便走向前来,替她把脉,片刻之后,他紧蹙的眉头方微微一松,提笔便要去写方子。 “是受了惊吓……我先给你开一副安神汤,等明日启程回了昆仑墟,我再去苏师兄那讨些清心丹。” 他想了想,又从方子上删掉了两味药材,换成了枇杷和甘草,似乎是觉得小孩子怕苦,特意换了比较甜的草药。 白飞鸿看着那张药方,忽然想起……过去似乎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时候魔修打碎了她的经脉,魔息侵染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先生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料着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珍贵药材,才重新续上她的经脉,将她身上的魔息拔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年岁太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先生喂给她的药总是甜甜的,算是漫长病痛中难得让人期待的事。 于是,她也忽然能够开口了。 “我娘她……先前想用你留下的法器保住我,自己一个人拖住那魔修。” 白飞鸿低声说道,像是在向着已经不在这的父亲询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亲因为这样被魔修杀了……先生一定会恨我吧。” “……” 灯火有些昏暗,闻人歌拿了针,打算将烛火挑亮了一些,听到白飞鸿的询问,他的动作顿住了。细长的烛焰倒映在他眼瞳中,随着忽然的叹息摇动起来。 “说的什么蠢话。”他叹息道,“若是那种情况,也应当是你恨我才对。” 白飞鸿一怔。 “这次的事,全是我对你们不住。”闻人歌低声道,“是我招来的祸患,却让你们母女受了累。若不是你杀了那魔修,后果不堪设想。你要怪我恨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叔叔和你保证——飞鸿,今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白飞鸿定定看着那一线火光,大抵是火焰太明亮,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灼得生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喃喃。 她当然知道,如果娘亲还活着,先生一定会拼了命护着她。 上一世他就是那样做的。 人人都以为闻人歌很快就会忘记白玉颜,他们猜想他会沉湎伤痛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别的女人,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 因为白玉颜不过是一个妓.女,而闻人歌却是天下第一宗门的一峰之主,在世人的猜想中,这两人只相识了三个月,又能有多深的感情? 但闻人歌终身未娶,也没有再爱过任何人。他只是沉默着……倾尽心力养大了白玉颜的女儿,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想。 她一辈子都没得到过的答案,父亲到死也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却借着过去的他的口,对她说了出来。 不过是她以为他恨着她,他也以为她恨着他。 娘的死横在他们父女之间,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生怕会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憎恨,所以宁愿逃开,不愿去确认。 却不想,父亲也是如此,他居然也会怕…… “又不是你的错。” 白飞鸿终于看向闻人歌。那些早该说出口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是害人的魔修不对,是他不好,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才没有错……如果娘亲醒着她也会这么说。” 她像是在告诉眼前的男人,又像是在对记忆里的那个背影说。 “根本不是我们的错。” 真正憎恨着她的人……从来都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 他们不过是将对“她死了我却活了下来”这件事的憎恶,投到了彼此身上。 但至少这一次……她可以昂首挺胸,说出“我没错”了。 年岁太小没法救下娘亲,没能预料灾祸没能及时赶回来……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做不到只是做不到,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会做到的。 在这一刻,白飞鸿终于能原谅自己,也能原谅父亲。 “我确实会这么说。” 白玉颜凉凉的声音打断了这段父女对话,她掌着一盏灯,倚在门框上,把这一大一小打量过来,高高挑起柳眉来。 “不过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些人是不是该睡了?要是我没记错,我们明天还要赶路来着?” 白飞鸿:“……” 闻人歌:“……” 在白玉颜将眉毛挑得更高之前,这一大一小迅速收拾停当,该喝安神汤的喝安神汤,该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很快便打理妥当,乖乖按照白玉颜的指示去做。 鉴于今夜出了那么大的事,白玉颜把闻人歌打发到书房去睡,自己抱了白飞鸿一起睡。 临睡前,她理了理白飞鸿的额发,有些无奈地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小小年纪,心事别那么重。”她叹了口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知道吗?” 白飞鸿想,可是后来你们都不在了。 但她还是听话地点头。 白玉颜摸摸她的脸,吹熄了灯。 “睡吧。”她说。 白飞鸿依言闭上了眼。 待到母亲的呼吸变得平和均匀之后,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如鬼火。 明日…… 明日他们就要返回昆仑墟了。 她屏住了呼吸。 ——殷风烈就在那里。 第五章 重返昆仑墟。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很早便出了门。 闻人歌作为一峰之主,所用的法器自然与众不同。顾虑到母女二人实质上与凡人无异,他为她们备下的是一架鸾鸟所驾的七香车。 “这里已为魔修所发觉,并不安全。” 对于如此行色匆匆的理由,闻人歌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两句。 “魔域与妖界近日来都有异动,上回我去兜率寺,便是因为明正法师伤在了四魔手里,我想,还是先回昆仑墟更稳妥一些。” 白飞鸿只思考片刻,便想起了这件事。人的记忆,在生命中那些意义重大的事项上,似乎总是连一些细枝末节都紧抓不放。 毕竟,若不是四魔之一的烦恼魔袭击了兜率寺,还重伤了戒律院的首座——闻人歌的老友明正法师——他也不会离开白玉颜连夜赶去救人,给了那魔修可乘之机。 上一世出事后,她的伤势太重经不起奔波,为了调理她的经脉,闻人歌没有直接回宗门,而是带着白飞鸿在外滞留了一段时间,待她身体状况稳定一些才把她带回去。 如今想来,他也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这一世许多事都不同了,他自然会想着先带妻女返回昆仑墟。 只是…… “回到昆仑墟便无事了吗……” 白飞鸿不知不觉喃喃出声。 “当然。” 闻人歌的语气十分笃定。他瞥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大概是想起她是一个刚入了仙门的小孩子,许多修真界的常识都不知晓,便缓和了神色,难得以一种宽和的口吻与她说起了旧事。 “昆仑墟立派万余年来,一共抵御了魔域与妖界的袭击一百零三次,从未有过败绩。宗门里能者众多,掌门在十余年前便已步入半步飞升之境,六峰之主亦是各有所长,此外还有先祖飞升前留下的防御大阵……便是当今魔尊亲自来犯,也决计讨不了好。” 是了。 白飞鸿想,她真是被前世那场惨剧骇住了,倒忘了,昆仑墟这天下第一仙门的声誉,并非宗门自封,而是在这万年间一步一步打下来,又凭本事守住的。 “说来,我们也快到了。” 鸾鸟的速度极快,不消一日,便带着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闻人歌抬手卷起了帘幕,侧身让开窗口,招引她们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样说还是太干巴了些,不如让你亲眼看一看来得直白。” 白飞鸿犹疑片刻,还是靠到窗棂边,和娘亲一起向外望去。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今夜正是满月,月光明亮得宛如着了魔,将朦胧的夜色映照得有如白昼,可以看见巍峨苍翠的山峦,草木葳蕤,松柏蓊郁,流霜般的月色落在漫山的森林上,越发加深了它的颜色,显得格外沉郁。那颜色浓到了极致,浓得画家就算要用笔去蘸,笔锋也要凝在这浓青之中。 山势是险峻的,便是隔了这样遥远的距离,那郁郁的青也直杀到人眼前来,峥嵘而崔巍,由不得人不后退,垂首敛眸以求避开它的威势。 “这便是昆仑墟吗?” 白玉颜轻轻地问。她的声音放得很低,是白飞鸿从未听过的轻言细语。 “不。” 闻人歌拨开车架旁的流云,示意二人再看。 “这才是昆仑墟。” 鸾鸟所驾的七香车,越过层峦叠翠,穿过了阻隔外界视线的万里群山,终于深入了仙家腹地。 刹那之间,豁然开朗。 她们眼前,一瞬间只余下满眼的白。 任何文字与言语,都无法描述出那一刹那的震撼。 月光冷冷地、冷冷地落了下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便是天下第一大宗——昆仑墟。 “看到那座山了吗?”闻人歌指了最为显眼的仙山给她,“那就是长留,是昆仑墟的主峰,掌门的居所,是我们平日商议要事之处,也是宗门弟子们晨课、习练的所在,待你入了这山门,也要每日来这里修习。” “你们昆仑墟还真是古怪,掌门这样的大人物,放在别的地方,就算是为了保持高深莫测的形象也该住在什么神神秘秘的地方。这住处倒好,非但不好好藏起来,还大大方方地摆在进门的地方供人瞻仰,该说这就是天下第一宗门的气度吗?” 白玉颜单手托着脸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昆仑墟。 以她素来刻薄得几乎可以说是刻毒的言谈来说,白飞鸿很有理由怀疑,她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供人瞻仰”,而是想说“这不掉价吗”。 不过闻人歌大抵是没听出来,或者他听出来了也不在意。只见他点了点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了下去。 “长留是昆仑墟的第一道防线。若是有外敌入侵,首先迎战的便是掌门。”他望向长留之山上的灯火,目光如炬,“昆仑墟从没有畏战的传统,宗门方建立时,第一代掌门便选了最险要的长留之山,他说,既做了掌门,便要事事当前,绝没有让旁人去送死自己缩在后面苟且的道理。” 白飞鸿却垂下了眼帘。 正因为如此,前世……掌门便是最先战死的。 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死在他最疼爱的小徒弟手中。 也是在掌门死后,昆仑墟的防御才全线溃败。 白飞鸿默默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 殷风烈。 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倒是我浅薄了。我还以为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总是格外比旁人来得怕死。”白玉颜淡淡一笑,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狭隘,“若能始终不负祖师初衷,那世人皆奉昆仑墟为天下第一,倒也称得上一句实至名归。” “娘……” 白飞鸿叹了口气,娘亲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倒不是说白玉颜真的全不会看人眼色,她能有那样的盛名,自然不会是一个除了美色之外什么人情世故都不通的蠢货。只是对白玉颜来说,对外人自然能巧言令色、虚以委蛇,但对着自己人,她便会将自己最不好的一面袒露出来。 虽然也算是她真诚以待的表现,但未免有些过于刻薄了。便是在说好话,听着也像是嘲弄。 好在闻人歌认识她的时间虽不长,但也算很了解白玉颜其人。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你一紧张就乱说话的毛病该改改了,阿颜。”闻人歌放下了卷起的帘幕,“我和你的婚事早就告知了师门,师父与师兄师姐们都是同意的。待你见到掌门时便知道了,师父他是很和气的一个人,最是慈祥不过,绝不会为难于你。” “你倒是很自信。” 白玉颜稍稍挑起柳眉,面上浮现出一丝凉凉的笑来。 这个笑落在白飞鸿眼里,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也没什么两样,她甚至隐隐看到了毒液飞速在腺体中积聚的模样……她的目光四下打量一番,迅速端起桌上的茶盏,往娘亲面前一递。 “这茶很好喝,娘,喝茶吗?”她的视线朝闻人歌身上一转,“说来,这道茶似乎与我们平日喝的不同,喝着更甘甜一些,是加了什么吗,闻大叔?” 闻人歌却全然领会不到白飞鸿递台阶给他下的好心,耿直地给出了回答。 “加了糖。”他说。 白飞鸿:“……” 其实有件事她困惑很久了,以闻人歌不善言辞的程度,再加上她亲娘阴阳怪气的水准,前世今生两辈子,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搞……怎么走到互许终身这一步的? 白玉颜倒是扑哧一声笑了。 “瞧瞧,这胳膊肘往外拐却拐到了木头桩子上的滋味如何?”她笑眯眯地刺了白飞鸿一句,手上倒是接过了女儿递来的茶,“行了,一边玩去吧。我有分寸,玩笑玩笑,两人闹着玩的才是玩笑。过了那个度就不是拿人取笑,而是让人耻笑了。” 白玉颜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 “你啊。” 她的语气里难得有了些叹息之意。 “小脑袋瓜子里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整日就知道替别人操心犯难。唯独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入门大选这么大的事,能通过者寥寥无几,倒不见你有现在一半的机灵劲儿。” 白飞鸿有些茫然地摸了摸额头。 “入门大选?”她念着这几个字,第一次觉着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 白玉颜的眉毛这一次是真的高高挑起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疑的目光转向闻人歌,“你没告诉她?” “刚教她引气入体时我便说过,大概是这两天意外太多,她一时忘了吧。” 听了闻人歌的回答,白飞鸿才开始回忆起来,但想要从她跌宕起伏的上辈子里打捞出一段童年的琐碎小事,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倒也不是白飞鸿不知道入门大选是什么。 像昆仑墟这样的仙界大宗门,每隔十年便会下界搜寻有修仙资质的人,而各大世家、大小门派和散修们也会趁着这个时候前来入门拜师,人数众多,蔚为壮观。为了从中筛选出修仙的好苗子,便会举办入门大选。测试众多,标准严格,公平公正,难度不低。 白飞鸿不知道的是……这个入门大选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闻大叔你是一峰之主……”她有些困惑地看向闻人歌,“我还需要过一次入门大选吗?” 难道不是直接就进昆仑墟了吗?就像前世那样,她被闻人歌带回昆仑墟时,便已是内门弟子的身份…… “小小年纪,不要整日想着走后门。”闻人歌难得拉下了脸,冷声把她训斥了一顿,“修道之路没有捷径可走,若是连入门大选都过不了,便说明你还需要潜心修炼,再过十年再来!” 白飞鸿:“……” 冤枉! 上辈子明明是你非要我走这个后门的! 第六章 你居然敢拒绝大小姐伸出的圆手…… 白飞鸿直到被闻人歌带去入门大选时还在恍惚。 重生一次反而要参加入门考试,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但定下心来仔细想想,白飞鸿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闻人歌非要她去参加这一次大选。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重病不起,再加上经脉碎裂魔气入体,怎么想她也没法通过大选,为了给她安排合理身份,先生才会利用特权把她直接安排成内门子弟。 而这一世,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闻人歌看来,她应当可以靠自己的实力进入昆仑墟,他在修道一事上素来清正严厉,自然不愿为她开这个后门。 事实上,也正如先生所说,修道一途,绝没有捷径可以走。 前世她走了后门……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白飞鸿不由得出了一下神。 最初那几年……她在昆仑墟的日子并不算太好。 倒不是先生亏待于她,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虽不愿见她的面,但对她的课业却很上心,每每都要亲自检查指导,比学堂的老师更用心些。符箓法器、灵石秘籍更是不曾短了她的。 看在他的面子上,除了司掌戒律刑罚的瑶崖峰主,宗门的前辈师长对她也称得上和颜悦色。见她经脉有损不能御剑而行,翼望之山的峰主还送了她一匹可供代步的小兽。 但孩童的世界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情面,来得更为天真,也更残酷。 一个妓.女的女儿,被魔气毁了根骨,明明在修行一道上无望却还凭着养父的关系挤进了昆仑墟,甚至连入门试炼都没参加过,就同这些千辛万苦才入了宗门的天之骄子们同堂就读…… 会有人看不惯她给她使绊子,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而那时候,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就是…… “飞鸿?飞鸿?” 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白飞鸿收回思绪,对闻人歌露出一个笑来。 “怎么了?” 大约是将她的发呆当成了紧张,闻人歌迟疑片刻,还是生疏地拍了拍她的肩。 “你也不必太担心。”他说,“你既然能在这个年纪就独自杀了一名魔修,通过这次入门大选的几率便不小了。” 他顿了顿,又道。 “你很有天分。” 闻人歌很少说这样的话,不管是宽慰人,还是鼓励人。他尤其不擅长和她说这些,过去的记忆里,先生望着她的时候,总是蹙着眉头,像是在为她的无能感到恼怒与苦闷。 你很有天分……这种话,她一次也没有听到过。 白飞鸿再次晃了一下神。 那时候……最常对她说这句话的人…… ——“你在剑术上还挺有天赋嘛!” 不知为何,那少年对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她始终无法忘记。 也许是因为,他是那时唯一会对白飞鸿说这句话的人。 白飞鸿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再想。 无论如何,殷风烈都是她……是整个昆仑墟的仇敌。 既然过去的温情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她也不应该继续紧抓不放。 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实力,好阻止殷风烈毁灭昆仑墟。 为此,她必须先通过这一次入门大选。 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让任何人都无法轻视于她。 既然上天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那么,她一定要活出一个新的样子。 白飞鸿无声地握紧了剑——从杀了魔修的那天起,闻人歌就为她配了一把适合她用的小剑。 她再也不要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再也不要束手等待旁人决定她的命运,再也不要手足无措地跌坐在血海中,除了茫然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天分很好……”她轻声重复了一次闻人歌的话,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你看我在剑术上的天赋如何?” 闻人歌会被称为“医剑双绝”,自是有其道理。他在剑道上的天分虽比不得顶尖的剑修,却也比一般人强了许多。 面对白飞鸿的问题,他只是思考了片刻,便给出了回答。 “非常好。” 他回忆着自己在魔修身上看到的两处致命伤,伤口平滑,着力精准,可见当时她的手不仅没有颤抖,反而稳得让人心惊。 单就这两剑而言,用“很好”来概括,未免都有些过于单薄。 若不是闻人歌曾见过同样在总角之年便能使出如此精妙剑术的天才,他会以为白飞鸿是被哪位剑修夺了舍。 “那……我若是修剑道会怎么样?”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来。 闻人歌是天下第一的医修,然而医修一道,在战斗与杀人方面,远远比不上剑修这样天然的杀戮之道。 更何况她要杀的人之中……还有千年难遇的剑道天才。 正是因为白飞鸿在陆迟明身边呆得足够久,甚至被他亲自指点过剑术,所以她才比旁人更清楚那男人的可怕。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那就是陆迟明,是他的剑。 白飞鸿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心口,她亲自体验过陆迟明的“一梦”,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想要施展出那一剑,需要的是何等可怕的天赋。 以凡人之身,想要追上那一剑——不,想要将那一剑还给他的话,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条道路可走。 “你想做剑修?”闻人歌有些意外,“倒也不是不成,但若是剑之一道,我可能无法给你多少指点。不过,我还以为你想做医修……” 明明在刚入门之时,比起用剑,她还是对学医更感兴趣……若是拜在自己门下,自己还能多照拂于她。但是想做剑修的话……他只能想想办法去拜托师父或师兄了。 闻人歌不由得这样想。 “闻人叔叔!” 女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引得闻人歌朝那个方向望去,正当白飞鸿思考着这道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之时,女孩已经带着一股香风扑到了他们面前,颈上一圈宝珠璎珞,光彩照人,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欢快的玲玲声。 “我听大伯父说你在南面娶了一个凡人女子为妻,是真的吗?我还以为你还在外面,这回一定是见不着你了!” 那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粉雕玉琢,衣着华贵,单看她别在腰上的那把小剑,上面每一颗宝石都价值连城,一看便知她出身不凡。这女孩却十分亲昵地牵了闻人歌的衣袖,摇啊摇的撒起娇来。 “我还没有见过闻人叔叔的妻子呢,快让我见见,说起来,她今天来了吗?” 女孩四下张望一番,在看到白飞鸿时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她上下打量白飞鸿一番,笑嘻嘻地冲她伸出了手。 “我听说闻人叔叔的妻子带来了一个女孩,就是你吧?我是林宝婺,是琅嬛书阁林家的女儿,你呢?” 白飞鸿没有看那女孩递过来的手,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想要忘记这个人,倒是很有难度。 白飞鸿抱着剑,静静地想,昆仑墟倒真是一块风水宝地,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便是在脑海里间接那么一想也不成。 瞧瞧,她刚刚才想起了自己刚进昆仑墟时不愉快的那几年,造成她不愉快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便跳到她面前来了。 林宝婺。 白飞鸿当然知道她是琅嬛书阁林家的大小姐,不仅如此,她还是琅嬛阁主的爱女,是瑶崖峰之主荆真人的侄女。修仙界的“一山二阁”,一山指的是昆仑墟,二阁便是指琅嬛书阁与蜀山剑阁。 琅嬛书阁是法修的圣地,作为阁主之女,林宝婺当真是如珠如宝被娇养大的。大约是自己的身世碍了这位大小姐的眼,前世白飞鸿刚进入昆仑墟那几年,真是处处被她寻衅挑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看见了白飞鸿,都要来奚落嘲弄她一番。 林大小姐表了态看她不顺眼,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为大小姐出气,主司刑罚的瑶崖峰主作为她的大伯父自是偏袒于她,其他人便是对白飞鸿心怀同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趁没人在的时候给她搭把手,是以白飞鸿那几年的日子可以说相当难过。 直到……直到殷风烈阻止了这一切。 白飞鸿收回目光,没有去握那只手。 “我是白飞鸿。”她只淡淡地这样说。 林宝婺笑了笑,收回手来拢了拢自己的鬓发,眼底闪过一丝恼火。 “那我先走了,闻人叔叔。”小孩子到底藏不住心事,她走之前还要刺白飞鸿一句,“希望能在终选见到你,白飞鸿。” 白飞鸿的目光仍是淡淡的,落在一朵被春风吹落的白玉兰上。 “我会的。” 她一边应着,一边望着那朵玉兰花,白花跌落枝头的姿态,莫名让人想起人头离颈,颓然坠地的景象。 于是,白飞鸿突兀地想起了,上一世,林宝婺也是这样死的。 她的头颅跌落在自己面前,瞳孔大张,不甘而又难以置信的倒映出殷风烈的脸。 白飞鸿便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骤然惊响的钟鸣唤回了她的意识,在十二道钟鸣响过之后,一道温润的男声自上空传来。 “时辰已到,共计三百七十七人抵达。问心阶开启,甄选开始——” 白飞鸿神色顿时一凛。 入门大选第一轮,开始了。 第七章 我从未见过如此不正经之男子。…… 在大选开始的瞬间,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在众人面前展开。 白飞鸿踏上这白玉的石阶,仰起头来,无声望着这几乎看不到头的通天梯。在视野的尽头,长留之山隐没在缥缈云雾之中,如此遥远,近乎虚幻。 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头的天梯,让看的人不由得心生怖畏。人群几乎是一瞬间骚乱起来,喧哗吵闹与窃窃私语交错着,环绕在白飞鸿身旁。 “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爬楼梯?” “不是吧,仙界第一宗门的入门大选就这?就这?” “这楼梯得有几万阶吧,一级一级爬都爬死了……” “没点别的东西吗?机关棋局,仙界秘境什么的?我们大老远跑过来,有的人还跑了几万里过来,就为了爬个楼梯?” “真能爬到头再说吧,我光看着都开始晕了……” 在抱怨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杂音。 “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一种考察手段,比如说我们的洞察力,或者另辟蹊径的能力什么的?” 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忽然如此说道。见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他越发迫不及待的述说起他的论断来。 “各位想想,昆仑墟作为天下第一宗门,它的第一道试炼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只爬楼梯就够了?在小生看来,这怕不是摆在明面上看的假象,背后一定掩藏着更大的谋算。” “那你说有什么谋算?”另一个粗野汉子大声问道。 “依小生拙见,这问心阶不上也罢!”书生摇头晃脑,自信满满道,“昆仑墟想考察的,定是我们不盲从权威,独自思考的能力。只有不墨守成规,敢于探索,能破除旧有秩序之人方有资格踏入昆仑墟。是以,在问心阶之外,一定还有另一条路!那条路,才是真正的通路!” “说得好!” “言之有理啊……” 除了已经开始攀爬的人,其余人都动摇起来,那书生见附和者众多,不由得越发得意起来,将手中纸扇啪的一合,冲着在场众人一拱手,面上扬起一抹故作谦逊的笑来。 “各位,告辞。小生先走一步,去寻那真正的出路了。” 见他当真转身离开,也有几人忙不迭地迈开脚步,高喊着“等等我” “我也一起去”“带我一个”追了上去。白飞鸿望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 “真是蠢货。” 一声冷笑从石阶上方传来,白飞鸿抬起头来,却见到正站在上方的林宝婺,她本已走出好一段路,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嘲弄地看着这边。对上白飞鸿的视线之后,她冷哼一声,飞快地祭出腰上那柄小剑,施展御剑之术,很快便从她眼前消失了踪迹。 白飞鸿也收回目光,活动了一下手脚,开始老老实实地……爬楼梯。 “她说的倒也没错。” 一道妖娆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尾音像一只小钩子,勾得人骨头都不由得酥麻起来。 白飞鸿下意识回头看去,脚下忽然一错,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台阶。 该怎么说呢……她上辈子也算是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但还未见过……如此不正经之男子。 严格说来,此人应当称不上是一个成年男子,他看起来还是少年的形貌,眉眼之间尚且残留着些许稚气,但他的穿着打扮着实看不出一点少年气——至少白飞鸿认识的少年里没有一个会往自己身上套这么一件用金线绣满了牡丹花的紫袍——还是那种鲜艳得有点刺眼的雪青色。 不,其实颜色也不是重点…… 白飞鸿收回视线,告诉自己别去思考为什么他要把领口敞得那么开,五湖四海各有各的风俗,你要尊重人家的穿衣习惯,就算他的领子都快开到腰了,就算你甚至能看到他雪白胸膛上凤凰和龙虎的刺青,也不要露出什么奇怪的眼神。要知道人的常识是有局限性的,不要囿于自己的眼界…… 问题是,她不看人家,不代表人家不看她。 只听那男子轻笑一声,跟上了她的步伐。 “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来都没换过,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第一关要怎么走。那几人大概是第一次来参加大选的外行人,连这么简单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我看你也是新来的,你怎么知道不要跟那几个人一起胡闹?是你家长辈叮嘱过你了吗?” 白飞鸿一边爬楼梯一边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她思考了一下该怎样说,“那书生从前提就搞错了。昆仑墟选拔的不是谁更适合进入昆仑墟。” “哦?” 男子饶有兴致地拉长了尾音。 白飞鸿被他的尾音勾得又是一个踉跄,下意识跑快了两步,抬头望向道路尽头缥缈的仙山。 昆仑墟虽然高远,却不至于如此遥不可及。 真正遥不可及的,并非眼前这名为昆仑墟的庞然大物。而是更加遥远而又辽阔的…… 白飞鸿的目光望向一望无际的苍穹。 “他们选拔的是适合修道之人。” ……是天道。 “修道之路,是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的。” 白飞鸿低声说道。 这句话既是先生曾经告诉过她的,也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公理。虽然听起来很像一句废话,但正是因为它太正确,太不容置疑,所以才会废得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口。 所有的捷径,到了最后都会被证明是一条死路。通天的大道就只有这唯一的一条,坦坦荡荡,谁都看得到,谁都知道它就在这里,谁都明白只要走上去、坚持到最后就能抵达终点……但是,明白归明白,真正走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不退缩,不逃避,不偏不倚地走在正道上……这才是最困难的。 所谓的“问心阶”,所叩问的,自然是踏上大道之人自己的内心。 想不想修道,为什么要修道,能不能无论发生什么都坚持走到最后? 问心阶想要问的,是深藏在这些人内心深处的答案。 还没有真正踏上这条路,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吓怕了想要找捷径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探寻大道的资格。 男子闻言,又是一笑。 “我叫花非花,是岭南道花家的子弟。”他爽快地报上了自己的来历,跑到白飞鸿身边,“小姑娘,你呢?” ——岭南道花家。 白飞鸿一瞬间理解了这一位的穿衣风格。确实,如果是岭南道那边的男子……穿成这样似乎也挺正常的。不过她对于当地风气,也只是耳闻罢了。如今看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岭南道的民风开放不开放她不是很清楚,但这花家子弟的衣襟倒真是非常开放了…… “白飞鸿。”她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问心阶已经开启了一段时间。 一部分人跟着那些人一起去寻找所谓的捷径,但正如花非花所说,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都没有改过,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能打听到。来参加大选的三百七十七人之中,不管是多次来考的老手还是出生世家的新人都不在少数,真的去找捷径的人并不多。 在把完全没资格的人筛下去之后,白飞鸿充分见识了什么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在她的前方,抓了灵石和丹药往嘴里塞的、拿了法宝和符箓开始飞的、用了心法和秘技往上冲的……那真是有什么手段就使什么手段。不少人的技艺让白飞鸿都不由得惊叹,暗道一句“还可以这样?” 在众人之中,打头那个御剑的小小身影更是格外显眼。林宝婺到底是琅嬛书阁的阁主之女,天资出众之余,还是打小练下的功夫,起步就比旁人高一大截,就是御剑之术这样颇有些难度的法术,她也早早就精通了,灵活地飞在前方,将一连串的非议远远甩在身后。 近十万级的玉阶终究不是轻松的,不少人爬着爬着已经开始体力不支,有些喘得格外厉害的人瞪着林宝婺的背影,眼睛红得都要滴出血来。 “太不公平了……” “这根本就是作弊,怎么能这样?” “难道买不起灵石和法器、没有家世根基的人就注定低人一等吗?” “这考察都没有规矩的吗!那种也行?” “……” 像白飞鸿和花非花这样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人虽然不少,却也算不得太多。听着那些抱怨,花非花露出一丝兴味的笑,转头看向白飞鸿。 “你倒很沉得住气。”他指了指林宝婺,“不觉得不公平吗?” “修真界原本就是这样。”白飞鸿叹了口气,“这世道本就如此,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在修真界还是凡人界,本来就没有什么不许作弊的规则可言。有些人就是一出生就拥有一切,别人求也求不到的灵石、丹药、秘宝、典籍、良师……对他们来说,本就俯拾皆是。 他们虽然站在一个起点,但是在起点之前,真正的竞争就已经开始了。 这种事情,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既不能让人一瞬间学会他所没有的东西,也不能让已经学会的人一瞬间就什么都没了。 在这条路上,不管是服用灵丹妙药还是使用秘宝法器,本就是被允许的。 “但是,天道是公平的。”白飞鸿淡淡道。 仿佛是在呼应她的话一样,林宝婺的身形忽然一滞,御剑速度突兀的慢了下来。 不独是她,其他那些跑到前面的人,也忽然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一样,有些根基不稳的,甚至重重摔在地上,滚下了好几级台阶。 就算隔了这么远,白飞鸿他们还是能听见前方传来的喧闹。 “怎么回事?” “我灵力怎么不见了!” “奇怪……法器失灵了!” 花非花望着他们,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愉快,“是禁用灵力的法阵。我就说,这第一关不是这么容易过的。” “我不用是因为我没有。”白飞鸿倒是有点好奇了,“可是岭南道花家的少爷,为什么也什么都不用?” 花家大大小小也是世家,虽然比不得林家,更比不得东海那三家……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家的小少爷连一块灵石都拿不出吧。 白飞鸿的目光在花非花头上的银饰上一扫而过,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是好几件上好的护身法器。 “我吗?”花非花掩着唇,露出一个妖异的笑,“我不喜欢靠那些东西。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喜欢亲力亲为。你不觉得借助外力很无趣吗?” “我没什么‘借助外力’的机会。”白飞鸿诚恳道,“所以我没法评价有趣无趣。等我体验过了也许能回答你。” 这就好像一个富翁问一个穷人“你不觉得事事都靠金钱摆平很无趣吗”,穷人除了说“等我富有到什么事都能用金钱摆平以后再回答你”,还能说什么? 要知道,闻人歌是一个合格的严父,绝不允许自家孩子作弊。是以他这次送白飞鸿来参加入门大选,除了给她准备了一把合手的小剑之外,连点灵石渣子都没给她。 白飞鸿的回答似乎逗笑了花非花,只见他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花。 “你这人真有意思。” 他摆了摆手,撑着膝盖又笑了好一会儿,方才直起身来。 “这禁用灵力的领域,大概只是为了让人领会到修道到了中后期……任何的外力他人都帮不上忙,只能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道理。” 确实。 白飞鸿不由得点了点头。 前世她也没少见过这种例子,用丹药法器催起来的所谓“少年天才”,到了中后期,进入修真修心的阶段时,再多的秘药珍宝都起不到作用,他们因为根基不稳,进阶迟滞,心境很容易崩坏失衡,反而容易变得心魔丛生,道途无望。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就是折在这里,甚至堕入魔道。 “反倒是从一开始就只靠自己往上走的人,已经习惯了艰难的状态,也不以为苦,心性更为坚忍,不为外物所动,任他外界如何变化,也自顾自走自己的路。这类人更不容易行差踏错。所以问心阶在这里设置了这种障碍,就是为了让这些年轻人看清楚,只有靠着自己的力量,才能在修道之路上走得更远更久。” 花非花将方才大笑时滑下的衣襟往上拢了拢,难得露出一点正经的神色。 “不过,如果我猜得没错……过了这个阶段,真正麻烦的才要来了。” 白飞鸿的脚步一顿。 真正……麻烦的什么? 在她的正前方,本已收起了法器大踏步往前走的林宝婺,忽然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第八章 问心境。 昆仑墟,长留之山。 对宗门来说,十年一度的入门大选也算是例行盛事。每到这时,宗门上上下下的人都会活跃起来,在凡人间挑选出有根骨的孩子、安排八方来客的食宿起居、以及试炼时的监察与人员调度……样样都是难事。也只有昆仑墟这样的大宗门,才能安排得这样稳妥,这样好。 包括掌门在内的六峰之主,现如今都已经坐在此处,预备从新进的弟子中挑出一些好苗子,收入自家门下。 闻人歌落座的时候,正好听见瑶崖峰主荆通在与崇吾峰主苏有涯讨论这一次的大选。苏有涯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水镜中的锦衣少女,语气中带着几分嘉赏。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的声名,这个年纪就能使得好御剑术,就算是在禁灵阵里也没有慌了手脚,荆师兄,令侄女未来可期啊。” “哪里哪里。”荆通虽然心里得意,语气倒还是谦逊的,“宝婺年纪还小,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我还要好好打磨打磨她的心性。这孩子素来争强好胜,可别让她听见你这么夸她,不然那尾巴怕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荆师兄说笑了,宝婺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好胜了。我看她啊,是个好的。” “你可别再抬举她,小心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到那时我这把老骨头,就更管不住她喽。” “荆师兄……” “苏师弟……” 闻人歌:“……” 你俩还没完了是吧。 虽然早就对自家师兄们的德性心知肚明,闻人歌还是不由得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用自己久经各类蠢货……咳,是久经不可思议病人考验的良好修养,压下了已经开始微微抽搐的嘴角。 不过别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修养了,只听扑哧一声,原是正坐在那里替灵兽顺毛的翼望峰主压不住笑了出来。 荆通与苏有涯的话音一窒,两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对不住,对不住。”翼望峰主轻咳一声,“我只是看见这两只狗在互相舔毛,那姿态实在好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揉着自己脚边那两只灵犬的下巴,直揉得两只大狗从喉咙间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荆通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他坐直了身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倒没觉出有哪里好笑了。至于你,巫师弟,今天这么重要日子,还要带两只畜生进来可不合适吧?” 翼望峰主揉着灵犬下巴的手也顿住了。他抬起头来,眼神也是冷冷的。 “你说什么?”他缓缓道,“畜生?”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中,两只灵犬站了起来,而荆通的手指也无声一动,在这连灵犬喉中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寂静中,空气也仿佛紧绷起来。 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氛围中,居于最上位的掌门却忽然开口了。 “我听说,闻人家的小姑娘今日也来了?” 与外界的想象与印象不同,昆仑墟的掌门并不是一个仙风道骨、清瘦矍铄的老者,而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笑脸是圆圆的,肚子是圆圆的,手臂也是圆滚滚的。大概是因为如此,他看起来很是和气,全没有什么架子,与其说是威严庄重的一派掌门,不如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老头子。 他笑呵呵地招呼了闻人歌一下,像是平常人家的老祖父招呼自己疼爱的小辈一样,把闻人歌招呼到了自己身边,眯着一双老眼,指了指堂前的水镜。 “你给我指一指,哪个是你家的女儿?” 闻人歌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向着水镜中一指。 “她便是。” 在看清水镜中的景象时,便是闻人歌也不由得惊了一惊。 “不错不错。” 老人捻着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 “没有借助外力,这样快便走到了问心境,这孩子的心境与天赋,都可以说是少有。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对吗?” “是。” 闻人歌虚应了一声,目光却还停在水镜上。 所谓的问心阶,一共有三道关隘。 第一段询问上路者目标是否鲜明。 第二段质问上路者心性是否坚定。 而第三段,也是最难的一段,便是这一道“问心境”。 在这里,他们会被迫叩问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隐秘,从而知晓自己真正的所欲所求,也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水镜中,白飞鸿的身形也如其他人一样,陡然僵立在了原地。 …… …… …… 白飞鸿在看着林宝婺僵住时,便隐约猜到了前方会有什么。 “问心阶……果然是逃不过‘问心’吗?” 她稍稍苦笑了一下。 “正所谓‘修真修心’,若是修心不正,不仅会与大道无缘,还容易困于自己的心魔。”花非花感慨起来,“虽然我也知道在修道之初便让人看清本心,对未来的修行有莫大的好处。不过,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吗……也不怕吓着小孩子,没心魔都生出心魔来了。” “问心无愧的话,自然不怕扪心自问。” 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迟疑,径直朝前方迈步。 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禁灵阵对她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白飞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笔直而又毫不动摇地前进着。 一步,又一步…… 在踏上某阶白玉石阶的刹那,白飞鸿忽然有了某种预感。 如同落入透明的蛛网之中,眼前的一切陡然模糊起来。 …… …… …… 她独自跌坐在尸山血海中。 目之所及,皆是残肢碎尸。 林宝婺的头颅被一刀斩断,滚落到她脚下。那张总是傲慢骄矜的面庞沾了血污,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大睁着,心有不甘,目眦欲裂。 白飞鸿沉默着。忽然伸出手去,合上了她的眼睛。 林宝婺是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弟子,所以在昆仑墟遭袭之时,师长们派她来镇守这个避难之所。然而,即使是得了琅嬛、昆仑两派真传的林宝婺,也没能在来人手中走过十五个回合。 白飞鸿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高处那个男人的视线。 殷风烈。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白飞鸿年少时,殷风烈带着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出门斩妖除魔,却意外遇到魔尊雪盈川,为了给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他选择自爆灵府,拖住雪盈川,让他们一行二十余人得以逃离。 没有修士自爆灵府之后还能活下去。所有人都知道殷风烈已经死了。 他是她的英雄……也是她第一次爱过的人。 谁能想到,十余年后,殷风烈活着回来了——以妖皇的身份。带着数万妖兵妖将,灭了他们的宗门。 昆仑墟给低阶弟子准备的避难所,原本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不是有一个知道密道开启方式的人,进了这里的话。 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妖皇的对手。 他杀光了在场所有人,唯独留下了她的性命。 满地的残肢碎尸,白飞鸿在血海之中仰着头,看着那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而他冷冷的俯视着她,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过她。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会一言不发,抽刀离去,就像她只是他衣摆上偶然沾到的、甚至不值当他伸手去掸一掸的尘土。 白飞鸿握紧了手中的剑。 下一秒,利刃出鞘,她猛地冲了上去! 她绝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离开。 “站住!殷风烈!”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剑拦下他,她一定要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你不杀我。 剑光如雪,千言万语都凝在这一剑中,无数的质问与呼喊以凄厉惨绝的声势,笔直地向着血海尽头的那道背影刺去。 而殷风烈回过头来,却已是少年的形貌。 “你要杀我吗,飞鸿?” 他问。 第九章 你要杀我吗?你能杀我吗? “你要杀我吗,飞鸿?” 刹那之间,风云变幻。 眼前已经不再是尸山血海,而是落下沙棠花的花树,清风拂过繁茂的花枝,花朵簌簌落下,翩翩然宛如金黄的蝴蝶,在地上铺上一层织金的薄毯。 而花树下的少年,依然是旧时的样貌。 这一瞬间,白飞鸿有一种错觉。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仿佛他还是当年如光一般的少年。 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询问,却不是质问,他看起来甚至有一点茫然,像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带着过往所有的美好、温存与柔情脉脉。而她晦暗的少女时期,所有的欢喜与憧憬,全都与他有关。 只要看到这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她便会想起,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多么好的时光。 他曾经……多么好。 剑锋划破长风的声响,如同一声龙吟。 凋零的沙棠花被这一剑的剑风绞碎,如同鹅黄的新雪,又如同新溅开的血滴,纷纷扬扬,扑在她的衣襟,裙摆。然而她握着剑的手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坚定地、深深地向前递进。 一分,又一分。 她将手里的利刃,一点一点刺进他的胸膛。 “是你先毁了这一切。” 白飞鸿只是这样说。 但当她再抬起头时,却发现被剑刺中的人已经改变了。 男子身形颀长,一袭青衣,温润如玉。他向她垂首,宛如青莲花瓣一样的眼目注视着她,须臾,他白玉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来。 “用这样的剑法,就想杀死我吗,飞鸿?” 他的声音,就算在这种时候,也是温柔多情的。 “陆迟明——” 白飞鸿瞳孔一缩,迅速拔剑后退。 然而陆迟明的剑,却比她的更快。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剑锋已递到了她的眼前。 “铮——” 剑锋交击,发出尖锐的鸣响。原是白飞鸿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剑向上,挑开了陆迟明的长剑。 陆迟明却只是一笑。长剑如灵蛇般缠卷而上,剑气如毒牙般猛然咬向她的手臂,几乎要将她的右臂粉碎当场! “我是如何教你的?” 他问道,手中剑却分毫不停,一式一式紧逼而来。 “手中持剑之时,便必需摒弃杂念,物我两忘,所思所想,唯有‘驭剑’二字而已。拔剑并非是为了取胜,而是为了击败,无论你为何拔剑,拔剑之后,你的眼中便只余下两样事物——你的剑,与剑锋所向之人。” 白飞鸿光是用真气抵御他的剑气便已经耗尽全力,更何况陆迟明的剑术之精妙,远非常人所能敌。勉力接到第十三式之时,她的剑已被他挑飞,铮然落入远处。 同时,他的剑也横在了她的颈间。 “你真的能杀了我吗,飞鸿?” 他问。 他们都是当年的形貌。如今,男子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将长剑横在她的颈前,如同一个温存的拥抱。 冰冷的剑锋紧贴着她的肌肤,那锐利的剑意几乎要在她的颈侧开出一道血口来,白飞鸿毫不怀疑,只要她稍一动作,陆迟明的剑便会不由分说地斩下她的头颅。 是啊,他有什么做不到的。他不是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吗? 一念及此,白飞鸿倒莫名笑了出来。 她一笑,紧贴着颈侧的刀锋便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一线殷红缓缓绽开,片刻之后,滚落下赤红的血珠来。 “你知道吗?”她温柔道,“从你杀了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做一件事。” 白飞鸿猛地抬起手来,不顾颈侧骤然拉大的伤口,一把扣住了陆迟明持剑的手,而后一个拧身,像是完全觉察不到锋刃剐过血肉的剧痛,也觉察不到右臂折断的痛楚一样,扣着他的手臂,反手将那一剑划向了陆迟明的颈项。 “我一直想……把这一剑还给你。” 刀刃破开男人的颈项,连同他惊讶的神情一起,随着飞溅的鲜血,为一切画下了终结。 你要杀了我吗? 是的。 你能杀了我吗? 我能。 即使现在做不到,总有一天,我定会做到。 白飞鸿闭上眼睛,再度睁开之时,眼中只余下凛然的决意。 她将要修无情剑道。 那将会是最难走的路,千万年来,想要修无情道的修真者不知凡几,但最终修成了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但只要是修成了这一道途的人,都是世间少有的高手与豪杰。 无情道对资质、根骨、血统的要求都近乎于无,但是,它也是所有修真者的法门之中,最为讲究“修真修心”这四个字的道途。 她再也不要屈从于软弱的欲望,再也不要仰赖他人的恋慕与怜悯,再也不要随波逐流,日复一日地望着池水,等待他人宣判自己的命运,等待尘埃落定。 她的仇,会自己去讨。 那些真相,她会自己去寻。 她会亲自走到那些人面前,用剑问出一个“为什么”。 ——她要自己去挣自己的命。 而后,幻境在她眼前支离破碎,如同散了一地的脆琉璃。一时之间,云消雾散。清风吹拂过她的面庞,带走所有的血腥,也卷走萦绕的忧愁。她仰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丽日熔金。 白飞鸿伫立片刻,提剑再度向前走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桎梏压在她的身上,每向前一步,都重重压着她的腿弯,要她低头,要她跪下,要她跌倒在地。 但她还是顶住了,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坚定地向着上方走去。 走出问心境之后,才是真正的问心之路。 在跨越了一切的迷惘、恩仇与喜怒之后,你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 回想起自己所做的决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是否真的问心无愧,永不言悔? 这一条通天大道,你真的做好一直走下去的觉悟了吗?即使到了那时,你的身边已没有任何人,只有你一个人在走这一条路? 白飞鸿却没有去想那些。 她只想着,下一步要落在哪里,自己要怎么才能走到最后。 于是—— 啪嗒。 再抬起脚时,却忽然落了个空。 白飞鸿抬起头来,这才发觉最后一级台阶,已经在她脚下。 …… …… …… 水镜的另一端,掌门拈着自己的胡须,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居然是闻人家的小姑娘第一个到了终点。不错,不错。” 他冲着闻人歌颔首一笑。 “后生可畏。作为父亲,你可得更勤勉一些,别哪一天被自家孩子超过去了才好。” 闻人歌面上也难得浮现出了些许笑意,带着淡淡的骄傲之色。 “求之不得。”他道。 第十章 阿白与花花。 白飞鸿在终点歇息了一会儿。 无论如何,走过那么漫长的问心阶都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她抱着剑,倚着一株古木坐下,开始冥想修炼。 林宝婺是第二个从长阶那里上来的,看到已经坐在那的白飞鸿时,她微微张大眼睛,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与不快。但通过问心阶显然也耗空了她的心力,林宝婺不甘地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过来找她麻烦,而是自己找了一个离白飞鸿远远的地方坐下,也开始冥想。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通过了问心阶。花非花是第十九个抵达的人。不过,他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休息或者发呆,而是径直走到白飞鸿身边,在她身边坐下。 “听他们说,你是第一个到的?恭喜。”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真切的在为她开心,这种直白的好意让白飞鸿怔了怔,而后默默往旁边坐了一些,给他挪出一点空位来。 “谢谢。”她说,“你也很不赖。” 第十九名,怎么想也是一个不错的名次了,更何况和周围疲惫恍惚的参选者相比,花非花看起来还是颇为精神抖擞,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白飞鸿开始回忆,自己上一世有没有听过这位岭南道花家的子弟了。 “我可是有备而来。”他侧过头,让白飞鸿能够看到他鬓边的银饰,“这可是我家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护身法宝,要是连第一关都通不过,我回去就砸了他们的店。” 白飞鸿看着那已变得焦黑,从银蝎处整个碎裂开的发饰,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如果她没有认错,那装饰中有一样是帝江的翼羽……而帝江已有数千年未曾在人间出现,这一枚翼羽已是万金难求的珍宝,他居然拿这样的异宝做护身法器,还满不在意地在这种入门试炼中用掉…… “对了,这个给你。” 花非花解下一枚银花的发饰,不由分说地别在白飞鸿发间。他挽发的银蝎碎了,鬓发本就有些松散凌乱,再取下这一枚银饰,乌黑的长发顿时流泉一般倾泻而下,散落在他的肩头。他抬手将长发拢到耳后,左右端详着白飞鸿的样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果然,还是这样好看,小姑娘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么素做什么。” 白飞鸿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鬓发,不用接触也能感觉到这件法器上慑人的灵光。她顿了一下,在内心估量了一下这件发饰的价值……当时便要解下发上的银花还给他。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花非花却止住了她的动作,稍稍挑起眉来。 “不收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他从芥子中拿出一支全新的银簪,慢条斯理地把长发挽上,“再说,这种东西有什么贵重的,我家里有的是。你要有兴趣,回头我送你一盒夜明珠给你当弹子打着玩。” “……” 白飞鸿终于想起来了。 岭南道花家,前世她确实有所耳闻。要说的话,整个修真界,大约有八成的法器都出自花家的珍泰楼,余下的要么是由昆仑墟一类的名门大派的大能把持,要么是由民间的散修炼造。而散修缺少材料与灵石,炼出的法器大多粗制滥造,无法与前两者相提并论。是以,像白飞鸿这样的正派子弟,大多还是去珍泰楼挑选法器。 前世,白飞鸿自然也在珍泰楼买过法器,有一回手头灵石不够,她还用鸾鸟的翎羽抵了一部分账目——珍泰楼素来是愿意照市价收购这些法器原料的。 长久以来,不管是灵石还是材料,都源源不绝地流入珍泰楼,而花家又善于经营,便也成了南地数一数二的豪富。 而眼前的花非花,显然是岭南道花家的本家少爷。 简而言之,他有钱,非常有钱。有钱到可以拿帝江翼羽做的护身法器抛着玩。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白飞鸿想到后面的试炼,摸了摸这枚银花,到底没有拒绝花非花的好意。 “这就对了。” 花非花支颐而笑,大约是等着无聊,他便打量着其他上得问心阶来的人。逐一数过来,打发着等人的无聊时间。 “三十四……这个不行,连站都站不稳了,肯定下一关就会被淘汰的。” “四十一……这个还算有点意思,嗯——在瞪我?看起来脾气蛮差的样子。” “四十六——哇,阿白你快看,连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子也上来了!” 白飞鸿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被这样扯着也只能睁开眼来,她抱着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会儿……阿白是谁?”她先问了这个实在无法不在意的问题。 “当然是你。”花非花冲她笑笑,“这么喊多亲切,连名带姓喊你多生疏啊。” 但你不觉得这样像是在喊狗吗…… 白飞鸿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她感觉得到,对方并没有恶意,总觉得问出口的话,没恶意也显得有恶意了,到时两方都难免尴尬。所以她只是轻轻点一点头,算是应下这个称呼。 “我知道了。”她说,“花花。” “……花花?” 花非花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异常土……异常朴实的称呼。 然后他便看见白飞鸿再度点了点头。 “对,花花。”她甚至冲他微笑了一下,“听着多亲近,你说是吧?” “……” 花非花无法反驳。 于是,阿白与花花的伟大友谊就此建立。 “蠢得要死。” 对面的林宝婺像是受不了这股扑面而来的傻里傻气,她鄙夷地瞥了两人一眼,径直起身走到另一边去,和自己的熟人攀谈起来——琅嬛书阁的林家大小姐,自然不会缺少熟人,尤其是能够通过问心阶的熟人。 但花非花与白飞鸿显然都不在意林大小姐怎么样。 白飞鸿看穿了花非花十分不想一个人坐着发呆、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人一起聊天的心情,便也干脆放弃了冥想,同他一起打量着余下的通关之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你先前说过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都没换过……”她回忆着第一关时花非花说的话,“那你知道第二关会考什么吗?” “应当是开启秘境。” 有一段时间没有别人上来,花非花已经无聊到揪了几根蒲公英开始数花瓣玩。白飞鸿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将金黄的花瓣一根一根拔下来,还在衣摆上逐一排列整齐,一时居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所谓的秘境,就是在此世之外的、独立的小世界。昆仑墟有许多前人留下的大小秘境,有些是仙人留下的一段回忆杂想,也有些是神鸟灵兽所守卫的异宝洞天。其中最有名的,当是白帝少昊所留下的‘大荒’。那是极为危险的秘境,便是大能孤身前往,也很可能陨落在大荒之中。” 花非花一边数着花,一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过,昆仑墟不会让我们去那么危险的秘境。我猜,应该是选一些难度较小的秘境让我们进去,再从中观察我们的表现。第一关问心阶,是在考量参选之人自身的决心、意志与品性。第二关应该是要考量些别的。” “比如说,个人实力和随机应变的机敏吗?” 白飞鸿思考起来。 “还有与人协作的能力。” 花非花似乎终于觉得这撕花玩的把戏实在很幼稚,他将手里还剩下的两朵半蒲公英塞给白飞鸿,自己低头弯腰,将衣摆上的花瓣尽数掸下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次的考验,应当会让我们组队进入秘境。” 他的目光落在从白玉石阶上相互搀扶而来的一双人影上。 “第四十九和五十……” 他微微眯起眼来,眺望着长阶下方。 “应该不会有人上来了。” 仿佛是在呼应着他的话一样,当那一男一女跌跌撞撞爬到问心阶的尽头,因为脱力而双双跌坐在地之时,众人上方传来了悦耳至极的乐音。 如高山流水,如飞雪长空,如风入松,如天上月。 怀抱着琵琶的女修乘着莲花,翩翩然从天而降,她头戴莲花宝冠,雪白的手臂上,华贵的手镯与臂钏在行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黑色长裙之上是石青色的腰裙,石绿色的飘带在风中婉转飘扬,如同一首歌的余音,袅袅而去。 来人的目光淡淡扫过长阶下或跌倒或挣扎或还没有醒来的那些人,目光转到台上这些人时,端庄秀美而又不失英气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来。 “看来人都已经到齐了。” 她的声音也是偏中性的,介乎男与女之间,既不尖锐,也不低沉,听起来有种别样的美感。她稍稍拨弄了一下琵琶,长阶之下还未通过的众人便顿时委顿一地,昏迷不醒。 “问心阶有时叩问太过,难免会伤人心,在其中耽误太久,对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事。” 女修淡淡笑道,她又一次拨弄琴弦,众人忽然觉得身上一轻,原本的疲乏与倦怠便尽数消退了。 “如各位所见,我是一名乐修。” 女修轻抚琵琶,话音也如仙乐,令听者不由得凝神侧耳。 “姑射之山,云间月。”她微笑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由我将各位带去韶音秘境。” 白飞鸿稍稍吸了一口冷气。 昆仑墟六峰峰主之一,姑射真人,云间月。 她侧过头,看着一无所知,甚至对着云间月双目放光的众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怜悯。 昆仑墟之中,掌管刑罚戒律的是瑶崖峰主荆通,但弟子们最为畏惧的,却是姑射真人云间月。 理由非常单纯。 这位仙气飘飘,宝相庄严,和颜悦色的美人……总是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别人也能做到。所以,她总是会一脸微笑地安排下一些……让人想掐着她脖子告诉她“你有龙血我们没有这种事很可能会出人命”的任务。 以白飞鸿前世的血泪经验来看……这次的韶音秘境,即使不是大荒那样可怖的大秘境,也绝对不会像花非花说的那样,是什么难度较小的小秘境。 很不幸,当他们抵达目的地的一瞬间,白飞鸿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第十一章 替我向运气不错四个字道…… 而水镜的另一边,闻人歌在听见“韶音秘境”四个字时,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错愕。 “简直就是胡闹!”荆通顿时沉下脸来,“韶音秘境是什么地方,也敢领着外门都没入的弟子进去!掌门师叔,你居然也由着她胡来?” “什么叫‘胡闹’?” 水镜那端传来云间月的声音,她的神情是如此的真挚,话语是如此的诚恳—— “区区一个韶音秘境罢了,想要入我昆仑墟的弟子,总不会连这种秘境都过不去吧?” ——以至于任何人听到了,都忍不住想给她一拳。 谁都能看出云间月没有任何恶意,也能看出她说的真情实感,可见她打心底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问题是…… “你这就是在胡闹,云间月!” 荆通重重撂下手中的茶盏,震得长几都嗡鸣一声。他瞪着云间月,语气越发严厉。 “别以为你十来岁就能独闯韶音秘境,就等于其他人也能全身而退!要我和你说几次,你云三娘子有真龙血脉,天生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一般人修不能!我们要选的是适合修仙的好苗子,不是和你一样的——”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都是一个宗门的人,莫要失了和气。” 掌门适时开口,在荆通即将失言前打断了他的话。老人圆滚滚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像每个为孩子吵闹而头痛的老祖父那样,轻轻摆了摆手,神情中添了几分无奈来。 “这样吧,三娘。”他唤了一声云间月的乳名,“这一回你自作主张定下韶音秘境的事,我便不同你追究了。不过,你得好好的把人都带出来,能做到吗?” 刚露出些许委屈神情的云间月听到这句话,顿时睁大了眼睛。 “师父何出此言?”云间月一脸莫名,“这等小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您还不信我吗?” “师父当然信你。”老人笑呵呵道,“好了好了,这是你第一次主持入门大选,别错过了秘境开启的时间。快去吧。” 云间月颔首行礼,便回过身去安排事宜。 掌门放下手,笑眯眯地扫了荆通一眼。 “安心了?”老人把圆乎乎的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怡然自得地拍了两下,“气大伤身,不要有什么事便着急上火。正所谓覆水难收,有些话你未必是那个意思,但说出来就难免伤了和气。回头再让有涯弄些清心宁神的丹药与你吃,心放宽些,路便不容易走得窄了。” “是。” 荆通虽然性情暴躁,但对掌门总是格外尊重的。听得老人如此说,他便也沉下气来,再度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而一旁的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也放松了压得灵犬半天不敢妄动的手臂,再度动作轻柔地揉起了灵兽的耳朵来,直揉得灵兽喉间发出满意的咕噜声。他的目光落在水镜上,须臾,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咦”。 “闻人家的小姑娘,像是有些孤僻的样子。”巫罗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隔空点了点水镜,“和林家宝婺倒是对比鲜明。”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被吸引到了水镜上。 正如他所言,和众星拱月的林宝婺不同,白飞鸿只是站在一个稍远的位置,和所有人都隔出一段距离。女孩抱着剑默默看着人群,似乎是在打量着他们,又似乎只是在单纯的发呆。 荆通见状,冷冷地哼了一声。 “宝婺素来人缘很好。”他不耐烦道,“这也值当特意拿出来说?总不能有人性格孤僻,还不许旁人围着另一个人转吧。” “飞鸿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闻人歌难得开口道,“她性子审慎,一向谨言慎行,平日也不爱出风头。” “你这是说宝婺爱出风头了?” 荆通顿时不乐意了,不过在他又说些什么之前,苏有涯重重咳了一声,目光往掌门身上一睃,荆通便也悻悻作罢,只又发出一道冷哼。 “说来,这次试炼倒也有趣。”苏有涯开口,打起了圆场,“韶音秘境之中,先人留下的秘宝众多,我想,云师妹应当会安排这些人去寻那么一两样,这倒很容易做。只要不是让他们去挑衅秘境里的灵兽,也不必太担忧他们的安全。” 他话音未落,在场众人同时朝他望了过来,不管是闻人歌还是荆通,目光都颇为险恶,一时唬得苏有涯也呆在当场。 “可别再说了。”巫罗单手掩面,“你这个乌鸦嘴。” 与此同时,水镜里传来了云间月的声音。 “这次的试炼,也没有什么难度,我只要你们以五人为一小队进入韶音秘境,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从秘境里的灵兽身上取得一样东西给我。不过如此而已,很简单吧?” “……” “……” “……” 便是素来与云间月交好的巫罗,此时也不由得闭上眼,放弃似地往椅背上一靠。若要给他脸上此刻的表情找出一个形容来,那莫过于四个字——惨不忍睹。 就算是一向和灵兽灵植打惯了交道的翼望峰主,面对着韶音秘境里的灵兽,也说不出“不过如此而已”这句话。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巫罗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在灵山十巫中广为流传的谣言。 龙,脑子都不太好使。 …… …… …… 而水镜的另一端,白飞鸿走上前去,从云间月手中抽走了第一支签。 为了确保公平,这次的组队是用抽签的方式随机决定的。鉴于修士们有了一定修为之后,都会离开宗门入世修行,会遇到什么样的队友,会接到什么样的任务都完全不好说……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和抽签撞大运没有两样。 白飞鸿是第一个抵达的,也是第一个抽签的,但她却没有看自己抽到了什么,只是抱着剑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其他人排着队走上前来,从云中月手中抽取自己的签。 “第一关的通关人数是五十人,五人一组正好分为十组。你们的猎物目标就在自己的签上,目标相同的人为一组。” 云间月和声细语,一一向众人道来,在该负责的时候,她倒一向很仔细认真,全然没有半点轻率不耐的模样。 “通过这一关的条件有三:第一,必须带回自己的猎物;第二,离开秘境时,每组的人数不得少于五人;第三,无论有何理由,不得有伤他人性命。” 说到最后一点时,云间月素来云淡风轻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映着她端丽庄严的脸庞,越发令人不敢逼视。 “我知道凡人间通常会流传些什么荒诞谣言,什么杀人夺宝、以杀证道、夺取功德……我也知道有些散修确实会以这种伤天害理的法子修炼,但我要在这里清清楚楚告诉你们,那都是邪魔外道的手段!不要说昆仑墟,任何一个正道门派,都容不下这种腌臜心思!” 她的声音越发冷厉,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修真修心,心不正,则邪魔骤生。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瞒天过海,纵使用了什么手段欺瞒了我,甚至一时欺瞒了天道,但是,人绝对欺瞒不过自己的心。你们曾经造过的孽,终有一日会成为你们的心魔。心魔一生,便再难消除。到了那时,再来悔恨也来不及了。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过去不能重来,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要做错事,不要让自己后悔,明白吗?” “是!” 众人齐齐应道。白飞鸿也响亮地应了一声。 见到他们如此配合,云间月轻轻颔首,面上泛起一丝欣慰的浅笑,柔和了她先前冷肃的神色。 “很好,看来各位已经有所觉悟了。”她拍了拍手,示意众人看过来,“接下来,抽到同样的签的人请快些组队,韶音秘境快要开启了。” 白飞鸿这才低头去看自己的签。 说实话,她对自己的签运很有自觉。 不,不如说……她对于自己的运气很有自觉。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就没有哪一次靠运气的游戏她能讨到好。 犹记得前世仙界宗门大比时,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聚在一起,大家穷极无聊之下开始玩游戏,白飞鸿也被拉去凑数。当天就凭实力创下了二十四连输的记录,一时引起轰动。 也有人不信邪,硬是拉着白飞鸿把各种游戏都试了一轮。结果,不管是叶子牌、双陆、斗草还是行酒令……只要是靠运气的游戏,白飞鸿都输得令人心服口服。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能连着三把打出一炮三响,由不得人不服气。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只能摇头,同时对着白飞鸿竖起大拇指。 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本身就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运气。 果不其然,当她打开那张签的时候,白飞鸿便长长的叹了口气。 ——毕方鸟的尾羽。 下下签里的下下签。 白飞鸿放下签,准备换个角度来安慰自己——想开点,这一次还有四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鬼……咳,运气不太好的人呢。 “哎呀,你抽到了毕方鸟?” 一道略显欣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白飞鸿还未回过神来,便感觉自己手里的签文被人拿走了。 “真巧,我也是。”花非花含笑,将自己的签也递到了她面前,“看来我们两个这次是一队呢,运气真不错。” 你对运气不错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啊。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第十二章 说话注意点。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也抽到这个了吗?” 一道有些怯懦的女声从一旁响起,白飞鸿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年纪比她还小一些的女孩子,正怯怯地望着他们,手里的签纸都快要被她揉碎了。皱巴巴的纸团上可以看到“毕方”两个墨字。 不知为何,白飞鸿总觉得她生得很眼熟,不由得仔细看了她好几眼。她很确定自己曾经见过对方,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瞧瞧,又来了一个小倒霉蛋。”花非花将那张签纸拿过来,展开大致扫了一眼,“我记得你,你就是最后上来的那两个小家伙里面的一个吧?看来那个男孩抽到的签和你不一样……偏偏还是毕方鸟,你真不走运。” 他将签纸捋平叠好,微笑着还给了那女孩。 “我叫花非花,她是白飞鸿。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名字几乎已经到了白飞鸿的嘴边,却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提示,怎么也跑不出来。 “常晏晏……言笑晏晏的晏晏。晏子的晏。” 女孩细声细气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仰起脸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 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脸庞整个映入他们的视野中。一张小小的粉扑子似的脸,手指掐一下就会陷进粉粉的软肉里似的,两颊还有一对小梨涡,眼睛又圆又亮,看人的时候,让人想到某种温顺又无害的小兽。新剪的额发覆盖了饱满的前额,却还是可以看到光洁的额心上,有一点胭脂似的小圆痣。 听到这个名字,又看到熟悉的观音痣,白飞鸿终于想起了眼前的女孩究竟是谁。 常晏晏。前世白飞鸿进入昆仑墟十年后方才入门的小师妹。 小师妹入门时,白飞鸿已经开始随着门中弟子去做一些入世任务,常常不在宗门内。是以她们二人并不相熟,仅仅只是遇到了会互相唤一声“师姐”“师妹”的关系。 一定要说有什么交集……也不过是白飞鸿问低阶弟子要不要她从山下带什么礼物回来时,也会问一下常晏晏,再顺手替她也带上一份罢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像这样看着她,首先想起来的……却是昆仑墟灭门的那一天,常晏晏被妖将的长戟挑起来钉死在路边的样子。 残酷而血腥的记忆,如此轻而易举地覆盖了过往平淡如水的相交。白飞鸿望着这张稚嫩的小脸,一时居然想不起,过去会一蹦一跳接过她的礼物再甜甜地喊一声“谢谢师姐”的小师妹……究竟是什么模样。 白飞鸿垂下眼,对已经露出了些许忐忑之色的小女孩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是个好名字。”她说。 常晏晏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没等她这一口气松完,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男声。 “搞什么,全是弱鸡,怎么打啊?” 来人一副公子哥打扮,锦衣华服,还提着一口雍容华贵的宝刀,刀鞘奢艳侈丽得像是在铸造时打翻了他母亲的梳妆匣子,不慎把满匣子的美玉宝石都嵌到了上头。他吊着眼来回打量三人一番,毫不掩饰地仰起头来,朝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两个小丫头片子,一个个瞅着大腿还没别人胳膊粗呢,也敢来考昆仑墟了。特别是你,对,就你。”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常晏晏,见小女孩下意识缩到白飞鸿身后,牵住了她的衣袖,面上的神情越发不屑起来。 “先前我就看着呢,其实你根本连那问心阶都上不来,最后一段路全靠同行的那个男孩子拖着你往上走,要不是你绊着他,他准能上来得更快一点儿。就这样你还要厚着脸皮参加下一轮?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还是说你还指望别人带你?事先声明,我可不会管你!” 他哼了一声,嫌恶地摆了摆手。 “快点去和云仙子说你要退出吧,我才不想进韶音秘境还带着一个你这样的拖油——喂!”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白飞鸿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你干什么!?” 男子一怔,而后狠狠瞪向她,却又慑于那一瞬间又逼近了两分的剑光,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一时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连小丫头片子这一剑都躲不过的人,没资格在那挑三拣四吧?” 白飞鸿冷冷淡淡道。 “啊,对不住对不住!” 另一道人影慌慌忙忙从一边跑过来,一边弯着腰,一边口中不住地说着抱歉。 “他这个人口无遮拦惯了,得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都知道他本性不坏,就是嘴里老是不饶人。冒犯到各位之处,我替他道个歉,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回头我好好说说他,一定好好教训他。” 这一次来的人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大概是为了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之意,他浑身上下都用着绿竹的装饰,绿衣上绣着青竹,头上簪着碧玉制成的竹簪,腰上还悬着一支竹笛……可惜实在用力过猛,配合他瘦长中略显佝偻的身形,整个人不仅不像一枝绿竹,反而像是蔫在地里的老青菜梆子。 说着说着,来人还转身抽了那男的后背一把,露出实在觉得无比麻烦的神情。 “蔡矜你也是,都和你说过了,不要什么话都往外说!说话要看场合!你看你,又得罪人了吧?” “嘿!律察你怎么朝着外人说话——嗷!” 又被一记手肘捶到了腰,名为蔡矜的华服公子终于露出憋屈的表情,不再说话了。 “你看,他也知道错了。”来人笑了笑,抬手去压白飞鸿的剑,“大家一会儿还要一起进入秘境,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他这一回。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女孩子太过计较就不好看了。” “别碰我的剑。” 白飞鸿的剑锋险之又险地擦着来人的手指过去。似乎是觉得用自己这柄剑去碰这样两个人,实在是脏了自己的剑锋似的,她稍稍将剑向后移开几分,只冷冷地看着这二人。 “既然说他知道错了,那便道个歉好了。” 她侧过身,让出身后含着泪勉强自己不哭出来的小女孩,目光越过律察,钉在他身旁面露不服之色的蔡矜身上。 “不是向我,而是向她。” 这一回,律察眼里的笑也消失了。 “得理不饶人啊,你这是。”他面上虽还笑着,眼睛却是冷的,“行吧,我代他道个歉——这位小妹妹,他方才话说得太难听,对不住了。” “你这人倒也有趣。” 花非花笑起来,目光悠然从两人身上滑过。 “他先前说那么一通时,你不出来让他闭嘴。待别人要教训他时,你又嫌别人和他计较,太过得理不饶人,让你觉得不好看了。怎么,他方才逮着一个小姑娘冷嘲热讽的样子,莫非就很好看了吗?” “你——” 律察一时气结。 “死娘娘腔有你什么事儿啊!”蔡矜彻底按不住了,大踏步地往前迈了一步,“穿得像个兔儿爷也就罢了,说话怎么也这么娘们唧唧的!有什么不满就直说!直接冲着我来!别搁那阴阳怪气拿腔拿调的!我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既然给你留点面子你不要,那我就直说好了。” 花非花仍然妖妖娆娆地笑着,眼里却陡然生出一点淬了毒似的光。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远点。” 那朱红的唇上扬,弯出一个料峭的弧度。 “是我不带你们。” 第十三章 把他们吊在门口没问题吗?…… “把他们吊在门口没问题吗?” 直到进了秘境,常晏晏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话音里透出些忐忑的意味。 花非花倒是很淡然,毕竟一开始就是他直接拿出银链对着蔡矜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给人吊在秘境入口的大树上的。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他笑着说,“云真人特意叮嘱过不许杀人,说明这场试炼应该有人盯着,我想其他人不会那么傻的。” 白飞鸿也点了点头,道:“可能这样他们还能活的久一点。” 常晏晏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畏——方才那个律察见同伴被绑起来,自己也想动手,结果法器都还没拿出来就被白飞鸿当场敲晕,和自己的好友蔡矜一起挂在树上,做了一对迎风招展的旗帜,在来往路人好奇的目光中左右飘摇。 “我是说……这样会不会对你们不太好?” 常晏晏虽然有些体力不支,却还是紧紧跟着他们,山路原本就异常崎岖,她一分神脚下便不由得趔趄一下,还是白飞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她站直身体,斟酌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毕竟,你们刚才也说过,上面的仙人们应该在看我们的试炼……” “所以才说‘不用担心’。” 花非花理了理鬓发,笑吟吟地看着白飞鸿一剑劈开了一只直冲他们而来的蛊雕。那有角的巨鸟发出婴儿哭声一般凄厉的长号,整个坠到山崖之下。 “像那种家伙,是没有人瞧得上的。”花非花淡淡道,“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这也就罢了。有明确的外敌当前,却还要争一时之气,得罪自己的队友。一上来先不讨论战术,也去不了解队友的能力,武断地下判断,急着让自己当老大……这样的人,作为队友不仅毫无价值,反而会忙里添乱。在一开始就排除掉他们反而更好。我想上面的仙人们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判我们失格。” “这样啊……” 常晏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更何况,阿白是第一个上去抽签的吧?而抽签的顺序是按我们抵达问心阶的次序来的。换而言之,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她的实力绝对不弱。而那两个人却依然轻视于她,该称赞他们一句‘勇气可嘉’吗?” 花非花嗤笑了一声。 “就连乡野的黄口小儿都知道,不要招惹自己打不过的人。连这点判断都没有,让他们深入韶音秘境反而是害了他们。” “在聊什么?” 白飞鸿从前方开路回来了,她身上溅了一些妖兽的血,正用衣袖擦着脸颊。常晏晏见状连忙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秀气的茜色,用丝线绣了一双小巧玲珑的燕子,一看便是小姑娘颇为爱重的。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白飞鸿接过帕子拭去面上的血痕,常晏晏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飞鸿姐姐,方才你有没有受伤?有找到去山上的路吗?” “我没有受伤,这一片活跃的是蛊雕,这种妖鸟主要是靠婴儿啼声欺骗他人,蛊雕本身倒不算很难对付。” 白飞鸿说着,虚虚握了握拳。手掌张合之间,灵力自然地流淌在经脉之间,如清冽的泉水一样,随她的心意取用驱使,这种感觉太过自然,反而令她感到一丝不习惯。 原来灵力充裕、随心所欲的感觉……是这样的。 过去在战斗时,她总是精细计算每一招的角度和力道,习惯性地估量着自己还余下多少灵力。是以,方才一剑刺出之时,连她自己都为那一剑的威力而感到惊心。 白飞鸿垂下手来,握住剑柄,截断了自己的思绪。不让记忆由方才的剑法,想到教授了她这套剑法的人。 “我方才探路时有了些新发现。”她看向两人,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蛊雕的巢穴后方,有一条通往山顶的通道。” 毕方喜火,大多栖息在火山之中。这个季节正是它们的繁殖季,毕方的卵只有在岩浆中才能孵化,是以母鸟一定会留在巢里,想要找到毕方的尾羽,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去鸟巢里寻它。 这是三人在进入秘境之初便已经商量好的。 找到火山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进到山体里面去。不管怎么看,直接爬到火山口然后向下纵身一跃都不是什么好主意——下面可不是温泉,而是熔岩。 好在,一番辛苦搜寻之后,到底是给他们三个在蛊雕的巢穴之后发现了通往山体的道路。 “但就算是从这条路进去,火山里的温度也会很高吧?” 常晏晏提出的疑问,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不过花非花显然有他的解决办法。 “这是火鼠皮做的火浣布。”他从芥子中取出一匹布来,在两人面前张开,“遇火不燃,不知暑热。用它将我们包起来,便能够进入到火山深处,找到毕方鸟的巢。” “花花你还真是什么都有。” 白飞鸿露出了一丝讶异,抬手抚了抚自己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火浣布,再一次对岭南道花家的财力有了一个直观认知。 “我还有不烬木和避水珠,要看吗?” 花非花笑眯眯地说着,又从芥子里拿出了一段焦木和一枚明珠,不由分说地塞到两人手里。 “给,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你们两个拿去玩。” “这个就算了。”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避水珠塞回花非花手里,自己转身率先朝蛊雕的巢穴走去。 “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不过,修真界喜欢杀人夺宝的修士要多少就有多少,你这么钱财外露很容易被人盯上。” “是啊是啊。”常晏晏也忙将不烬木塞回给他,“大家不都那么说嘛——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吧,飞鸿姐姐?” 看到小姑娘乖巧等夸奖的样子,白飞鸿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说的很对。” “我又不怕这些,倒不如说,多来些还好。” 花非花抱怨着,但还是快步追上了两个女孩,张开火浣布,蒙在了三人的头顶上。 “……” 白飞鸿颇为无语地把那张火浣布从头上拨拉开。 “可以等到进去以后再用这个吗?”她扶了一把被垂到脚边的布料绊得差点跌倒的常晏晏,“很碍手碍脚。” “……” 花非花乖巧地把火浣布收回芥子里。 三人沿着狭窄的通道往上走去。 “再来明确一下之后的计划吧。” 白飞鸿开始确认他们先前决定好的分工。 “孵化幼鸟的时候,母鸟会很疲惫,大多数时期都在休眠,我们进去以后,要先观察一下雄鸟在不在,如果在就等它出去觅食,不在便尽快下手,取了尾羽便离开。” 她看了一眼常晏晏。 “接近母鸟之时,我们三个人都需要掐着隐匿诀,心法和手势我方才都教给你了,你学得怎么样了?” 常晏晏忙不迭地点头,运转灵力,用手掐了一个隐匿诀,这是入门级别的法诀,并不难修习,因此就算是刚刚才接触,常晏晏依然使得很不错,整个人的存在感一下子便淡薄下去。 白飞鸿轻轻颔首,夸奖似的揉了揉她的头。花非花是岭南道花家的小少爷,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去问他会不会这么基础的法术,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 “维持火浣布与撤退就交给你了,花花。”她拍了拍腰侧的小剑,“我去取毕方鸟的尾羽时,有一定概率会惊动它,如果发生了那种情况,还要你从旁协助我,可以吗?” “我还以为你也会教我隐匿诀来着。”花非花答非所问,面上倒有些委屈的神色来。 白飞鸿:“……别跟我说你不会,花大少爷。” “我自然是会的。但是心意——心意是很重要的,你根本都不关心我——” “好的让我们进入最后一个步骤。” 白飞鸿果断无视了那边大少爷的无理取闹,过往的宝贵经验告诉她,配合他就没完没了了。她清了清嗓子,忽视着从道路前方不断蔓延过来的热浪。 “等到取完毕方的尾羽之后,我们就迅速从原路折返,离开秘境,不要忘了带上门口那两个家伙,五人才算合格……计划大概就是如此,你们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没什么……” 常晏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花非花打断了。 “要出什么问题的话,也要等到那时候才会知道吧。现在我们怎么猜想,也无法面面俱到的。”他摊开手,露出满不在意的笑,“行了,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我都帮你们兜着就好了。” “说的也是。” 白飞鸿低头笑笑,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报以一哂。她抬起手,拂去几乎要扑到脸上的热浪。 “这么热……离毕方鸟的巢应该很近了,先把火浣布拿出来吧。隐匿诀也掐好,我们很快就会到了。” 就像是在呼应白飞鸿的话语一样,越过两个转角,他们的眼前便豁然中开,在几乎将空气也烧融了的熔岩中央,一只青色的巨鸟正栖息在那里,白色的鸟喙搁在熔岩之中,随着呼吸蔓延出青色的火焰来。 就算是高热的岩浆,也不敌那青色的火焰,在毕方的呼吸之中呈现出融解的征兆。令人完全不敢想象,那火焰要是扑到人的身上,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雄鸟不在。”常晏晏观察一番,小声对他们说道。 “我们上吧。” 白飞鸿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小剑。 三人谨慎地靠近,再靠近。在火浣布和隐匿诀的遮蔽下,他们成功接近了熟睡中的母鸟。 一步,再一步。 近到可以看见母鸟腹下朱红的鸟卵,近到可以闻到熔岩与异兽的腥气,近到仿佛只要他们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那修长而优美的尾羽…… 偏在此时,一片阴影陡然从上方覆盖了他们。 白飞鸿一侧头,便看见一张近乎人面的青色鸟首,就贴在他们面前,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们三人。 第十四章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 “……” 白飞鸿与毕方鸟面面相觑,一人一鸟的表情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相遇变得一片空白。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 下一刻,毕方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鸣,一团青色的烈焰猛地向着他们的面庞冲了过来! “跑!” 白飞鸿一声厉喝,猛然催动灵力将其灌注在火鼠皮制成的法器上,一整面火浣布霍然张开,拦住那能将熔岩都烧融的火焰。与此同时,毕方鸟见火焰攻击不成,又发出一声啼鸣,白飞鸿连忙出剑,剑锋截住从旁刺来的鸟喙。 两击不中,雄鸟显然大怒起来。它猛然扇动翅膀,掀起灼热的火星,整只鸟纵身向上飞去,而后,伴随着尖利的鸣叫,汹涌的火焰如同流星,从上方气势汹汹朝他们扑来! “嘶……” 即使隔着火浣布,白飞鸿还是感觉自己的右手被烧伤了一大块。更何况,火鼠皮再能防火也是有极限的,她不需抬头,也能从灵力运转的滞涩之处感觉到,这张火浣布有一些地方已被烧坏了。 连着拦下两次青火,这块火浣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 “毕方的火焰到底不同凡火……” 白飞鸿回忆着书上关于这异鸟的描述,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之意。常晏晏正张着一双小手,用她的灵力包裹着她的伤处,修复着先前被火焰烧伤的地方。不过白飞鸿也顾不得这些了,只是默默在心里估量着。 火浣布最多只能再招架三……不,两次青火的攻击吧。 但最麻烦的还不在于此。 那青色的巨鸟又啼鸣了一声,猛地从高空俯冲而下! 最麻烦的是,火浣布拦得住火焰,却拦不住毕方鸟自身的袭击。能够在火山之中生存,毕方除了要不怕火焰之外,还要有坚硬的指爪、锐利的鸟喙、结实的羽毛……而这之中无论哪一样,都是火鼠皮所拦不下的! “铮——” 然而,一声锐响,却拦住了毕方的攻势。 白飞鸿抬头,只见到细细的银链在他们头顶织出一片天罗地网,硬生生绞住了毕方鸟的指爪。青色的巨鸟因为被银链绞缠拼命挣扎起来,却只让脚被越缠越紧,不由得发出极为恼火的啼鸣。 花非花一边操纵着手中的银链,额角一边渗出密密的汗珠,可见毕方鸟的力气,就算是修士对付起来也不算容易。即使他用灵力包裹了双手,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手上被烧出一连串发红的水泡——不管怎样说,毕方鸟身上的高热都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 “阿白,就现在!” 他厉喝一声。白飞鸿不再迟疑,猛地掀开火浣布,纵身一跃而起! 剑光如同迅疾的雷电,自下而上地刺穿了炙热的空气。要将因为高热而凝固的空气一分为二似的,那冰冷至极的一剑,如同将整个洞窟都劈成了两半! 一旁的雌鸟随之发出了凄厉至极的长鸣!它挣扎着爬起来,呼扇着巨大的翅膀,眼看就要冲上来给这三个闯入它们巢穴的袭击者一个好看! “走!” 白飞鸿抓着毕方的尾羽落在地上,毫不犹豫地抓住两名同伴就往外跑去。她甚至催动了闻人歌先前教给她的御风诀,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身后陡然袭来的青色火焰。 回去的路自然不能像来时那样慢悠悠的走了,但好在这条通道进来时是一径向上的,下去的时候便也能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白飞鸿将整张火浣布当做毯子,以自己的灵力驱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滑梯一样,硬生生从崎岖的通道上飞速滑了下来。 而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两只毕方鸟,一边喷吐着火焰,一边向三人追击而来。 是的,两只。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那只雄鸟。” 花非花收起灼伤双手的银链,驱动灵力帮助他们滑得……逃得更快一点。面对他的疑问,白飞鸿只是将那段青色的尾羽递给了他,将精力更加集中在操纵火浣布上。 “没有那个必要。”她叹了口气,“我们只是要它的羽毛交差而已。” 更何况……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段尾羽上。群青色的羽毛,蓝得像是凛冬时节冻透了的天穹。 难以想象那与火伴生,衔火为食的毕方,居然会有这样冷彻的颜色。就连这尾羽也是如此,像这样握在手里,并不灼热,也不炙手,只是淡淡的,很快便在疾驰而去的风声中消散了的温暖。 多么美丽,而又神秘的异鸟。 “是吗?”花非花淡淡道,“不过你有想好怎么解决后面那两只吗?” 他朝后方指了指,一大股火焰又从背后喷了过来,险之又险地擦着他们过去了。 “只要逃出秘境就行了。”白飞鸿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花非花,“离开秘境之后,毕方鸟就追不上来了。等出了这个通道,你就用御剑术带我们离开,毕方鸟飞得并不快,我们是来得及逃的。” 花非花眨了眨眼睛:“可我不会御剑术。” 白飞鸿一怔,道:“可你是岭南道花家的少爷。” 花非花一摊手:“但我确实还没有学会御剑术。” 白飞鸿顿时沉默下来。 是她太久没有和普通修士打交道,以至于错误估量了普通人的水准吗……还是说,她不应该看到林宝婺会用御剑术,就理所当然认为同样出身世家的花家少爷也会用吗? 前世的最后十年,基本上都是和陆迟明、云梦泽这样不世出的天才结伴而行,就算回到昆仑墟,她见得最多的也是闻人歌与(不知为何总爱到她眼前晃悠的)林宝婺,显然极大影响了白飞鸿对世家子弟的认知。 还是说,在先前的短暂相处之中,花非花给她的印象太好,也太可靠,以至于她习惯性地高估了他的真实水平吗? 此时此刻,白飞鸿终于彻底意识到……刻板印象害死人。 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常晏晏,对上那双天真而怯弱的大眼睛,她顿悟——这个也指望不上。 出口的光已经近在眼前,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 “你们两个,抓紧我。” 她沉声道。 下一刻,三人冲出了通道的出口。 与此同时,利刃铮然出鞘! …… …… …… 水镜的另一端,巫罗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看向闻人歌。 “是你教她御剑之术的?” 水镜之中,那三人的脚下,一柄小剑险险托住他们,虽然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但到底还是飞了起来,而且,飞得还很快。 闻人歌见状也是一怔,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没有教过她。”他沉吟道,“但是从……” 他咽下了“从风月天中带走她们母女时”这几个字,自然地转成了别的说法。 “从前我曾经带着她御剑飞行过一次,她大概是那一次记住了法诀和窍门吧。” “这怎么可能!” 荆通面色有些难看,目光死死盯住那三人脚下的小剑。 “御剑之术至少是中阶的术法,一个黄毛丫头仅仅看过一次就能施展出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闻人歌的面色也冷了下来。 “别说得那么肯定,荆师兄。”他冷淡道,“至少,空桑的那位不足十岁时便已做得到。” 荆通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嗤笑一声,道:“难道你是想说,区区一个凡人童女,也能与空桑陆家的少主——三千年一出的天生剑骨——相提并论?” “我只是想说,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闻人歌冷冷道,“倒是荆师兄你如此坚定的认为不会发生,又有什么证据?” “你——” 荆通几乎拍桌而起,却被苏有涯拉住了,崇吾峰的峰主一叠声地劝着“算了算了”,才算勉强将这位暴脾气的瑶崖峰主给拉了下去。 “闻人师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温声劝道,“若又是一名天才,于我昆仑墟而言也是好事……荆师兄,你着相了。” 荆通面色一暗,他自身也是剑修,自然比旁人更深切的知道“只看一眼就学会了御剑之术”是何等荒谬而不合常理之事,便是他自己,当年也足足学了一个月,才能够自如地操纵佩剑。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能让所有的“常理”都失去意义。 …… …… …… 白飞鸿自然不是那种“只看一眼就能学会御剑之术”的绝世天才。 她能够使出御剑之术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她前世曾经学过。 不止花了一个月,而是一年。当她终于艰难地掌握住了御剑之术的法门之时,却绝望的发现,想要长期维持这个法术所需的灵力,她一个根骨有损的废物绝对使不出来。 许多事情是没有“公平”可言的。 无论她对法诀掌握得有多么纯熟,对这个术法的研究有多么深刻,用不了就是用不了。就像曾经无数次挫败过她的其他术法一样,能用和不能用的界限,在一开始就很明确了。 但是,这一刻,感受着御剑飞行之时的来风,注视着脚下渺小而又飞速倒退的风景,白飞鸿忽然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悟。 原来御风而行,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她想。 白飞鸿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如此真切而直观地感受到,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已经向她打开。 她曾经向往过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此时此刻都已在她手中。 “阿、阿白——” “飞鸿姐姐!前面!” 白飞鸿操纵着飞剑,险险躲过差点撞上他们的山峰,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毕方鸟又一次发出了恼怒的长鸣。 青色的火焰直扑他们后心而来,滚滚热浪冲得这柄小剑如同风中的芦苇叶一样左右飘摇起来,直晃得花非花和常晏晏都脸色惨青。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呜!” 剧烈晃动的剑身,把花非花余下的那句“我一定不骗你说我不会御剑术”给撞回了肚子里。 开玩笑也要看场合。 花非花如此深切地领悟了这个真理。 第十五章 很简单吧? 白飞鸿三人最后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了韶音秘境。 顺便捎带上了吊在秘境入口大树上的蔡矜和律察——完全无视了他们看到喷火毕方时那声嘶力竭“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的惨叫。 将口吐白沫当场昏厥的二人组丢在地上,白飞鸿险之又险地在云间月面前刹住了飞剑,回头看向韶音秘境深处几乎把入口都点燃的火光,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好悬,差一点就被毕方逮住烤成烧肉了…… “出来得还挺快。” 林宝婺抱着双臂站在一边,不快地嘀咕了一句。 这一轮显然是她的小队最先带着战利品离开了韶音秘境,白飞鸿对此倒也不感到意外。林大小姐生性高傲,却很有高傲的本钱。就算前世二人最不和的时候,白飞鸿也不否认她的优秀,更不会对她夺取第一有什么不忿。 是以,就算是被林大小姐用那样挑衅的目光看着,白飞鸿也只是淡淡的移开了目光。 不过,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自己没看她之后,林宝婺似乎变得更加不忿了? “你们带回指定的猎物了吗?” 云间月的话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她抬起眼来,正好看见花非花将那根尾羽递给了云间月。 “很好。” 云间月只是扫了一眼,便轻轻颔首,并没有要接过毕方尾羽的意思。 正当常晏晏露出茫然的神色时,群青色的羽毛如同被无形的火焰所点燃一般,忽而燃烧起来。 “咦?”常晏晏张大了眼睛,仓皇地伸出手去,试图扑灭那火焰,“它……它怎么烧起来了?” 白飞鸿拉住她的手,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指间摇曳的火光,只是那样静静地注视着。 青色的磷火宛如散落的细雪,无声的、幽幽的飘散,湮灭在晚风中。 如梦幻泡影。如晨霜夜露。 须臾,最后一星青火也烧尽了。白飞鸿这才松开常晏晏的手,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常晏晏的是云间月,姑射真人在对小辈时倒一向颇有耐心,她柔和了声调,向年幼的女孩一一道来。 “秘境里的东西很难带到外面来。就算带出来了,大多也不长久。”她用目光示意空中飘浮的最后一点余烬,“就像毕方的尾羽,很快便会这样消散了。不管怎么说,韶音秘境也只是散落的回忆罢了。” “回忆?”常晏晏茫然的重复了一遍。 “上古大能,那些真正的仙人或者神祇,他们的神通之处远非我们当世的修真者所能想象。”说到这里时,云间月的神色之中也流露出一丝向往与怅惘,“移山填海、偷天换日、活死人肉白骨……这些我们需要竭尽所能去做,甚至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于他们而言,大多如饮食呼吸一般自然。就连你们方才通过的韶音秘境,也不过是昔日一位仙人在昆仑小憩时遗落的一场梦罢了。” “您是说……”常晏晏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身后的秘境,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方才那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并不是你们做了一场梦。”云间月好脾气地解释着,“而是你们进入了那位仙人的梦中。我理解你的惊讶,但的确,上古大能就是如此,仅仅是他们散落下来的回忆,就已经如此不可思议。” 常晏晏依然满脸的震惊与茫然,似乎很难相信如此真实的经历只是仙人遗落的一场梦。白飞鸿拍了拍她的肩,作为一种无言的安慰。 事实上,她第一次知道秘境究竟是什么时,也和她一样惊讶。在惊讶之余,还感到了一丝…… “可惜。”云间月望着余烬熄灭,惆怅叹道,“也只有在韶音秘境中才见得到毕方鸟了。如今天地灵气衰微,已经不知道有几千年……没有再见到那些神鸟圣兽了。” 白飞鸿垂下眼帘。 是啊,已经不再有了。 即使云家人继承了真龙的血脉,但这世间的真龙与凤凰,也早已绝了踪迹。如今还称得上是真龙的,也只有早些年从云家的封印中逃脱,堕入魔道的那条孽龙而已。 就算是那条孽龙,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的唯一理由,也不过是他被镇压在锁龙井之中多年,从而逃过了如其他真龙一样在灵气衰微中陨落的命运。 “你好像不意外呢。”花非花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望着她,“在秘境里,我还以为你是不知道那儿不过是虚幻的回忆,才会格外对毕方手下留情的。原来……你都知道吗?那为什么还会那么做?”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 “就算是假的,也没有必要。” 她仰起头,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夕阳的残照落入她的眼中,将琥珀色的眼瞳也映照出了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颜色。 “而且你不觉得……它们真的很美吗?” 若是真的害了人也就罢了。 可是它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巢里好好待着,孵化着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擅自闯进去的。他们才是那个闯入者,是那个想做些什么的人。 只是因为人的贪欲,就去杀害、摧毁那样美丽的生命……未免过于残忍了。 “你对蛊雕倒没有那么温柔。”花非花摸着下巴说,“是因为它们长得丑吗?” 白飞鸿又想叹气了。 “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她背了一遍蛊雕的资料,看向花非花,“会吃人就没办法了。” “也是。”花非花笑了笑,“会吃人就没办法了。也只能杀了。” “看来你们是最后一组通过的人。” 云间月抬头望了望天色,再看向韶音秘境。在场的只有三组成员,除了林宝婺那一队是五个人都站着之外,另一个小队也只有一个人还站着,算上白飞鸿、花非花与常晏晏,只有九个人。 “只有九个人通关吗?”云间月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不管怎么说,不能站着抵达终点的人通通都算是不合格。虽然只有九个,不过也算是不错的人数了。恭喜你们。一炷香之后,我便带你们去长留之山。在那之前,先在这里等着。” 至于为什么要等云间月一炷香的时间? 因为她还要在韶音秘境关闭之前,把那些仍被困在秘境里的新人们捞出来。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花非花问道。 “没有那么严重,你的说法过头了。”白飞鸿沉吟片刻,“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常晏晏:“……” 你们说的这么光明正大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一炷香之后,云间月还是回来了。她将秘境里带出来的人全部交给了昆仑墟的弟子,后续自然会由弟子们安排这些人和前面落选的人一同离开。而云间月带着余下的九人,一同前往长留之山。 “能够通过问心阶与韶音秘境的考核,你们已经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在此先向各位道一句‘恭喜’。” 在足以让十人乘坐还绰绰有余的莲花座上,云间月衣带飘飘,从容地向诸人讲述着入门大选的最后一关。 “不必紧张,之后便没有什么试炼了,更不会弄出什么把你们九个人全部关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这种话本里才能编出来的东西……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是邪魔外道。” 宝相庄严的姑射真人露出了神佛一般慈悲的微笑。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吧?” 很简单吧…… 简单吧…… 吧…… 一时之间,死一样的寂静,只余下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白飞鸿单手掩面,深深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空桑时曾经听过的关于少海云家的种种传言。 传说少海云家的先祖曾经生擒过一条兴风作浪的孽龙,亲手将其押下锁龙井。云家十数代人都担任着镇压孽龙的责任,直到后来他们举族迁往少海。云家人似乎因此继承了真龙血脉,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呼风唤雨,也可化为龙身。也是因为如此,在东海三家之中,云家是战力最强的,总是活跃在抵御妖族与魔域来袭的前线。 不过,这世上有得必有失。 真龙血脉在给了云家人无与伦比的战力的同时……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带走了一些什么。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吧? 听着云间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笑吟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她大概知道龙血都从云家人身上带走什么了。 带走了他们的脑子。 拜托,云真人,云三娘子,姑射峰主——那可是天下第一宗门的掌门和仅在掌门之下的六峰峰主!能不能别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简……简单……” 常晏晏看起来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第十六章 弟子愿修无情剑道。…… 世间有许多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看的人都难免觉得自己受不了,扛不住。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便会发觉自己其实都受得下,扛得住。 正所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大家反而淡然了。 于是,甭管路上这些人激动得都要当场昏厥不能呼吸是什么惨况,真的见到人的时候,反而都拿出了最好的姿态,一个个看起来都落落大方,坦坦荡荡,谈笑风生,举止自若。 林宝婺对此只有一个评价。 “装的真好。” 她嗤笑一声,扫了一眼常晏晏还在微微颤抖的腿。 常晏晏脸色一白,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 白飞鸿见状,微微蹙起眉头。 “别那么刻薄。”她看向林宝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林大小姐。”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打小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大人物,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敬着琅嬛书阁的林阁主,对你笑颜相对,甚至视如己出。 听到她的话,林宝婺笑容一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露出了更为恶意的笑来。 “说得好听。”她凉凉道,“可我看你也没有怕啊?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不周峰主的千金?” 自己和她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个问题,白飞鸿忽然感到了一丝好笑,她抱着剑望着虚空,难得出了一会儿神。 大概就是……人人都以为尊重琅嬛阁主的女儿是理所当然的,轻贱一个娼.妓的女儿更加理所当然吧。 娘亲很了不起,她在那种地方把自己生了下来,还好好的养大了——没有经历过的人,绝无法想象那种艰难。即使是她那样强韧又泼辣的女人,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幼年的记忆里,白飞鸿不止一次看过娘亲背着他人以泪洗面的样子。想要在吃人的地方活得像个人样,有再多的心计和坚忍都不够。 所以,为了让娘亲不那么疲倦,也为了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从很小的时候,白飞鸿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挨打的时候抱住头先蜷缩起来,学会了忍耐、说谎、巧言令色……学会了种种林宝婺一辈子都不需要学的东西。 然后,在刚刚进入昆仑墟的时候,因为这些曾经让她好好活着的东西,而处处受人鄙薄。 没有见识,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对,就像现在的常晏晏那样。 “你问我‘有什么区别’?”白飞鸿收回目光,“我和你,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吧。” “你!” 林宝婺气结,却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差不多行了。”花非花的语气里莫名透出一种厌烦的意味,“真人们还在上面看着,在这吵起来太丢脸了。” “倒是会装好人。” 林宝婺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花非花还是白飞鸿。她瞪了三人一眼,撞开花非花往前走去。 像是对这种无聊的对话失去了兴趣,她再也没看林宝婺一眼,伸手牵住常晏晏。 “别在意,也别害怕。”她像是在对这个比自己更年幼的女孩,又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那又不是你的错。” “嗯。” 常晏晏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鸦翼似的阴影,遮去了她的眼神。片刻之后,她再度抬起头来,对着白飞鸿笑得灿烂,露出一对甜美的梨涡来。 “不用担心我。”她握着白飞鸿的手,望着林宝婺的背影,嘴角的笑微微拉大了,“那种人本来就不值得在意,她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耽误了这一会儿工夫,前面的人已经通过得差不多了。 瑶崖之山的峰主荆通,自然是选了林宝婺做他的弟子。考虑到他们的亲戚关系,这件事简直没有任何悬念。之后他又挑了那名独自通过韶音秘境的少年,和林宝婺一起收入门下。 倒是崇吾之山的峰主苏有涯,在选了两名出身世家的年轻人之后,出人意料的收了一个老头子做自己的弟子,白飞鸿对那个老头子还有些印象,是在通过问心阶后花非花指给她看的那个外表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 这样大年纪的散修,放在别的门派是很少有人愿意收的,苏有涯却只说了一句“不管年龄资质,只要有问道之心即可叩问大道”,便将他收入门下。 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挑了和林宝婺同一队的那对双胞胎,不过是在看到他们两人和灵犬玩得很好之后。以白飞鸿对他的了解,这位的原则就是“对其他生灵不好的人一定是坏人”——事实上这也是他和荆通一直关系恶劣的主因——会按灵犬的喜好选弟子也不令人意外。 倒是姑射之山的峰主云间月的选择令人惊掉了下巴。 不,不如说……他们师徒是双向选择的,你情我愿,绝无犹豫,但落在旁观者眼里,就令人想说一句“一个敢收,一个敢认”。 “那什么……花花……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飞鸿嘴角微微抽搐,目光在花非花与云间月之间来来去去,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我记得你的武器……不是银链吗……什么时候你改修乐修了……” 不管怎么看,他战斗时噼里啪啦往外丢法宝的架势明明就是法修或者符修那一路的!岭南道花家也没出过乐修啊! 不……等等…… 白飞鸿掩住抽搐的嘴角,扭头看了一眼云间月。 世代走体修路线的云家都能出一个乐修,岭南道花家的小少爷想做乐修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就是觉得不对劲!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当然。”花非花对她抛了个媚眼,“我一看到云真人,就知道乐修才是我在昆仑墟的前途所在。” 白飞鸿:“……哦。” 她立马松手,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而云间月收花非花做弟子的理由就更简单了。 “这个腰,不跳飞天舞可惜了。” 云间月看着花非花敞开的衣襟,以一种评估甜瓜熟没熟的语气客观道。 巫罗咔嚓一声捏裂了座椅扶手。 至于常晏晏,她拜在了不周之山闻人歌的门下。 “我从小就立誓要做一名济世救人的医修,请您收我为徒!” “可。” 只是这样简短的一番对话,常晏晏便成为了闻人歌的弟子。只有白飞鸿微微蹙眉,苦苦思索着前世时常晏晏究竟是哪一峰的弟子,可惜她们那时只是点头之交,不熟到了一个境界,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前世的常晏晏不仅是在十年后才拜入昆仑墟,也并不是不周峰的弟子。 自己重生一回,居然改变了如此之多的事吗? 一时之间,白飞鸿也不知道这些改变究竟是好是坏。 但她也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此处只余下她一人。 昆仑墟掌门与六峰峰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显而易见,在她抵达之前,这些人已对她的去留进行过一番讨论。 许多人都以为白飞鸿会像林宝婺拜入荆通门下一样,拜闻人歌为师。只有这对父女自己才知道,白飞鸿并不会修医道。但就算是闻人歌也不知道白飞鸿究竟想要修哪一条道途。 见闻人歌与白飞鸿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的目光中难免多出几分好奇。白飞鸿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剑,长跪于地,深深叩首。 她当然知道,踏上这一条道途,她会失去什么,又会放弃什么。 但是,她依然要这么做。 “弟子愿修无情剑道。”她一字一句发誓道,“从今之后,断情绝爱,砥砺修行,直至堪破大道无情,人世沧桑。” 室内一时死寂,而后哗然。 首先站起来的,便是她的父亲闻人歌。 “飞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就连云间月也忍不住开口劝她:“虽然在外人口中,无情道似乎神乎其神,无所不能,但那是十死一生的道途,你还这样年轻,要是想修行剑道,不管是瑶崖峰主还是不周峰主都可以教你,再不然也可以拜去蜀山剑阁门下,没有必要去修无情剑道。对女孩子……不,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那条道途太残酷了。” “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么多……但作为你父亲的好友,我还是厚着脸皮劝你一句。”苏有涯也开了口,“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郁结于心的地方,可以说出来,大家都在这里,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没有必要做这么草率的决定。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可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一片喧嚣之中,白飞鸿依然跪地叩首,没有分毫动摇。 这些话,她早就问过自己千百遍了。 为了那样两个男人,从此断情绝爱,舍弃一切常世的温情与眷恋,当真值得吗? 不用问,她也知道,答案是不值得。 那两个男人并不值得她如此去做。 她想要修无情道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断绝对那两个人的情念——在他们做出那种事情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情念可言。 她想要守护的,是他们会摧毁的东西。是曾经给予过她庇佑与栖身之所的昆仑墟,是那些爱护过她的师长,是那些年轻的弟子,是那些会信赖又尊敬地称呼她为“仙人”的凡人民众,是她有过的温暖和美好的回忆。 她要从他们手中保护这一切。 所以,她必须变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强。 曾经见证过那二人的恐怖之处,她深知,除了修行无情道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白飞鸿深深地,坚定地再度叩首。 “我愿意修行无情道。” 一直沉默的掌门,此刻忽然开口了。 “你一定要修行无情道?” 白飞鸿抬起头,目光坚毅。 “是。” 掌门又问。 “即使没有任何回报,即使最终你将一无所有?” 白飞鸿沉默片刻,再度颔首。 “是。” “即使日后你回首来路,发觉只余下自己一个人?” 白飞鸿笑笑,眼里却没有任何动摇。 “是。” 掌门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好。”他说,“那么——” “那么我来收她为徒。” 有一道声音,忽然从远方传了过来。 第十七章 星象已变,浩劫将至。…… 该怎样形容那道声音才好? 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落入听者耳中,却让人一时如见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清极,亦冷极。 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而后,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那一刻,天地为之悄然无声。 白飞鸿张大了眼睛。 在一片连呼吸都忘却的寂静之中,来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这一步之间,停滞的时间再度开始了流动。 人们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般,匆匆忙忙地为他让开道路,如同骤然分开的海洋,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每个人都茫然的、屏息的、专注的望着来人,如同望着一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幻梦。 那是一种过于不合常理的美,太过异质,迫近甚至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致,在映入眼帘的刹那便夺走了所见者的心智。 若非亲眼所见,决计无法想象。便是最出格的梦中,最诡异的妄想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只有此时此刻,只有在见到他的瞬间,才会明白,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的造物。 他静静向她走来,如同白鸟掠过结冰的湖泊,如同白鹿步出幽寂的密林。 而后,他向她伸出手来,衣袂间犹带着霜雪的气息。 “我要收她为徒。” 他说。 “希夷。” 掌门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念出他的名字。 “希夷?” 最先开口的却是巫罗,六峰之主之中以他年纪最小,是以他只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声,却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他好奇的打量着来人,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异兽一般,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 “他就是太华之山的峰主——希夷?” “是他。”荆通的语气却很复杂,他定定地看着来人,神色莫测,“一千二百余年未见了……怎么偏偏是今日……” “那位便是六峰之主中的最后一位,太华之山的峰主。他一向独居在太华山上,平日你们很难……不,是无法见到他的。”云间月低声向自己的新弟子解释着,“但是见到那一位时,务必保持恭敬。在昆仑墟建立之初,他便已经存在了。你们试炼所通过的问心阶,就是他的手笔。” “果然,一点也没变啊……” 苏有涯苦笑着捋了捋自己已然花白的胡须,眼底涌出自嘲之意。 在隐隐的喧嚣之中,唯有掌门的神色依然如故。他望着希夷,目光平和,没有一丝质询,也没有一丝动摇。 他只问了两个字—— “为何?” 而希夷的回答也很简单。 “星象已变。”他垂眸道,“浩劫将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一霎的死寂过后,便是一片哗然!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被骤变惊到的常晏晏缩起肩膀,怯怯地询问着自己的师父。闻人歌却没有看她,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希夷,良久,才松开已经被压出数道指痕的扶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的声音听起来五味陈杂,“希夷有通天彻地之能,洞悉万物之因果。他所作出的预言,还从未有不实现的。” 常晏晏一时失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颤颤巍巍的声音。 “也就是说……”也许是太过惊骇,她的句子都有些破碎了,“接下来马上……一切都……我们会怎么样?” 闻人歌却没有再留意小徒弟的呓语,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隐隐添了几分沉痛。 “要变天了。”他喃喃。 而他目光的中心,白飞鸿仰头望着希夷,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的身体还没有好全,刚刚被先生带回昆仑墟,用最好的灵药温养着。有一天,先生忽然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比那个人更好看的人。好看到了小孩子也在一瞬间领会……什么是美。 那个人就是希夷。 那时,他只是坐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她一看,便漠然道出了四个字。 “风雨如晦。” 很多年后,白飞鸿才知道,那便是希夷给她的批命。 而她的命途,也正如希夷所批注的这四个字一样,辗转于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最终,也如那风中之烛一般,骤然湮灭。 她茫然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希夷。 他依然同她记忆中一样,银白的长发如同月光,冷冷的落在他的肩头。太华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让他的衣衫也透着霜雪的冷意。三指宽的白布覆住了他的双眼,让人看不出他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却仿佛与所有人都隔着黑暗的江流。 漠然,孤独,遥远……那便是希夷。 他从来只是遥遥地注视着,不,或许连注视也不曾,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前世,在昆仑墟被灭门之前,希夷便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白飞鸿所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个结果——那一天他不在那里,那一天之后也未曾再出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却站在她的面前,说要收她为徒。 白飞鸿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困惑。 为什么? 她也想问。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如同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希夷微微垂首,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她,须臾,他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好久不见。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希夷能洞悉万物之因果。 他知晓一切。 无论前世他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不曾出现,最后也不曾预警……但这一世,他会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是为了阻止那浩劫而来。 玉座之上,传来了掌门的叹息。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望着白飞鸿,“我原以为你再也不会离开太华山。” “她很重要。” 希夷如是说。 “我明白了。”掌门复又叹息一声,询问白飞鸿的语调却很温和,“你可愿意拜入希夷长老门下,成为太华山的弟子?” 白飞鸿深深地注视着希夷,片刻之后,她弯下腰,向他叩首。 “师父。”她唤道。 就这样,白飞鸿成为了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虽然希夷方才那句“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都想向他问一个究竟,但他却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长留之山,将所有疑问与喧嚣都抛在身后。 两人一路无言,白飞鸿仰起头来,无声地凝视着他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面容益发显得昳丽,却也益发显得苍白。在离开长留之山后,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似是被强行压在肺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听的人都觉得胸口闷痛起来。 白飞鸿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希夷侧头望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过帕子,稍稍背过身去,似乎是想要将所有的咳声都堵在肺里,她只看见他的脊背,伶仃而单薄的一线,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记忆重叠了。 这个人,一向都是身体很差的样子。 她想。 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医修,也是不周之山的峰主,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忙。于是,在白飞鸿身体大好之后,送药去太华之山的任务,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每日每日,端着药送到这个人面前,看着他服下去。连她这样喝惯了药的人,闻到味道都会觉得那药苦得让人受不了,但希夷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地将药喝尽,默默将药盏还给她,便坐在那里等着她离开。 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来了,他却还在睡。那时白飞鸿就会坐在一旁等着他醒来。先生安排给她的课业实在严苛,她每天都很疲惫,为希夷送药是她难得可以休息的时候。若是他睡着了,就意味着她能多休息一会儿,是以看到他睡了,她心里反而会有一点开心。 有时她会等着他醒过来,倒像是看牵丝戏里的傀儡渐渐活过来一样,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美。有时她倒是先睡着了,醒来时身边总是空无一人,药盏倒是好好放在托盘里,她一起身,便会发觉身上披着一件薄裘,像是什么人不想她在这里着了寒。 起初,他们总是不交谈,渐渐地,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了。 “就算是这一世,你的身体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白飞鸿道。 “治不好吗?” 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先生,希夷的病为什么总是不好?先生只对她说,那不是她应该问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隔了一轮生死,却从这个人的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她。 “治不好。” 他直起脊背,将沾血的帕子叠好,放进自己的衣袖中,像是预见了她会问什么一样,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是你父亲也不行。” 于是,白飞鸿便也不再问了。 沉默再一次横亘在二人之中,许久,许久,直到她的声音再度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 白飞鸿问道。 这一句究竟是在问什么,连白飞鸿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天,昆仑墟众人无一畏战,大家血战而亡——但是,唯独这个人不在那里。 唯独这个知晓了一切的人,不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你没有来? 为什么你什么也没有说? 哪怕只是一个提示也好。 希夷却连一个字也不曾告知,就这样消失了踪迹。 “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 希夷仰起头来,似乎是在远眺天穹。已是薄暮时分,如血一样的夕阳在山岚间流连着最后的影子,将空气也染上了血的颜色。黯淡而蒙昧的余晖下,森林的色彩越发显得诡谲,松柏乌桕也拖下摇动的黑影来,远远望去,如鬼影憧憧。 他的声音也是漠然的,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因果。” “但至少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告诉我们!”白飞鸿提高了声音,“这样我们至少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变成那个结果!” 希夷终于回过头来,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注视”着她。 “逆天改命……这就是你想做的吗?” “当然。”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然我是为了什么重活这一世的?” “……好。” 他侧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太息。 “无情道,我会教你。之后,便要靠你自己。” 言谈之间,太华之山已经近在他们眼前。 与昆仑墟其他六峰不同,太华山给予人的印象,唯有孤绝。 构成山峦主体的,唯有五千仞高的料峭石壁,山岩陡峭,白雪皑皑,便是最雄健的野兽与最矫捷的飞鸟,也无法攀上这样严寒而险阻的高峰。万古不化的冰雪将岩石都冻透了,草木不生,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里栖居,便是曾经盘踞于此的巨蛇,如今也不见了踪迹。 这是没有任何人会拜访的异域。 是远离世间,不是秘境而胜似秘境的孤寒之地。 这便是太华山,是希夷的居所。 今后,也将是她的住处,是她修行之地。 在踏入这纯粹由冰雪所凝结成的荒芜宫殿之时,白飞鸿的脑海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掠过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没有在长留之山见到殷风烈? 第十八章 重写了,大家再看一…… 白飞鸿正在练剑。 太华峰上的雪,比旁的地方还要酷寒一些。尽管用灵力覆盖了全身的经脉,白飞鸿还是感觉到,森森寒意像刀子一样侵入她的肺腑,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凝结成冰。 但她依然在挥剑。 任是多么天赋卓绝的剑修,也逃不过这每日的苦修。一剑又一剑的挥下去,直到身体牢牢记住这细微之处的差异,直到经脉习惯灵力游走于全身的感觉,直到手中的剑与自己的身躯浑然一体。 白飞鸿现在的身体还是过于稚嫩了一些,就算有前世习剑的记忆,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那些记忆反而成为了一种格外的桎梏。 虽是同一个身躯,但前世与今生的景况实在差太多了。那些在前世谨小慎微所积累下来的战斗习惯,在此刻却变得不合时宜。 “过去的经验很有用。但你的习惯并不好。” 那时,希夷一边咳嗽着一边坐在坐榻上,纯白的狐裘随着他倚靠隐几的动作,从瘦削的肩上滑下来。大概是咳得狠了,他用帕子去掩,露出一段伶仃的腕骨来,紧绷到可以看清鼓起来的血管,在苍白肌肤下颤动着的惨青。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来,将隐隐可见斑斑血迹的帕子叠好,收进衣袖里。 “如今,你的经脉未曾受损,根骨也可称上佳,再在战斗时瞻前顾后,寄望他人,只会害死你自己。为今之计,只有从头练起,由最基础的修行开始,逐渐熟悉你的身体,摸索一条更适合你的路。” 大抵是平日不常与人说话,只是简单谈几句,也让希夷露出了疲惫的神色。白飞鸿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习惯性地走到一旁,从烧着茶水的小茶炉里倒了一盏茶与他。 “……” 反倒是希夷怔了一怔,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茶盏往前一递:“喝茶。你刚才咳了那么久,嗓子很难受吧。” 希夷看了那一盏茶好一会儿,方才伸手接过,却也不急着喝,只是捧在手里,望着袅袅白烟,出了一会儿神。 “也是。”他说了一句在白飞鸿听来很古怪的话,“你确实会这样做。” “什么?” 但白飞鸿没能继续问下去,因为希夷已经喝下了那盏茶,放下杯盏之后,他的手指还轻轻转了一圈茶盏,像是还在感受着杯壁的余温一般。 “你认为‘道’是什么?什么又是‘无情’?” 希夷忽然问道。 白飞鸿的神色越发茫然:“……一上来就问这么难的大问题吗?”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去看的讨论何为“道”的典籍,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就引得古往今来多少修者大能争相议论,他们长篇累牍都没能讨论出一个明确结论的问题,希夷倒是希望她三言两语就给他解释清楚了? “待你想明白这两个问题,你便知晓何为无情道。” 听到希夷这样说,白飞鸿再也克制不住叹气的冲动。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眼来,定定的看着希夷。 “很抱歉,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忍耐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既然收了我做徒弟,就请您用我这类人也能听懂的方式,好好的、从头、从最简单的地方讲起,好吗?” 白飞鸿上辈子见过的有卜算预见之能的修者不多。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不说人话。而且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的不是人话。 就像此刻,希夷抬起一张苍白隽秀的脸庞来,脸上的神情却越发茫然起来。 “你听不懂吗”——他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是这几个字已经写在他脸上了。 “用你也能听懂的方式吗?” 希夷沉思片刻,缓缓抬起手来。白飞鸿一怔,而后了然,垂首跪在希夷的面前。 那是修者都很熟悉的一个动作,由师长向弟子后辈直接灌输法诀典籍的手势。前世,闻人歌就是这样将回春诀教给她的。此时见到这个手势,白飞鸿居然感到了一丝亲切。 同时,她也感到了一丝好笑。 宁愿用这种耗费灵力的法子,也不愿意稍微解释一下方才那两句话吗? “这样一来,你大约就会明白罢。” 希夷探出手去,冰冷的指尖抵住白飞鸿的额心,幽幽的灵光自他的指尖泛起,而后,如醍醐一般浇灌了她的颅脑! 那一瞬间,无数知识疯了一样涌入识海。那些记录了前人经验的典籍,那些存在于言语所不及之处的经验,那些不可言传甚至难以名状的真理,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脑中。 个人的意志在这样庞大的信息之中显得如此渺小,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以为自己是伫立在雪峰之下,抬头仰望雪崩的愚人。滚滚风雪摧枯拉朽而来,以不可阻挡之势砸下,转瞬之间便淹没了她。 短短一瞬,在白飞鸿看来,却长过不知多少个一生。 白飞鸿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只感觉到无尽的疲惫,她单手撑着坐榻,好容易才挣扎着坐起身来。身上柔软的狐裘滑下,似乎是有人不想她着凉才为她披上的。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稍稍怔了一下,而后才试着下榻。 嗒。 在脚尖触地的同时,她听见了落子的声音。 侧过头时,白飞鸿看见了希夷。 他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明明蒙着眼睛,却丝毫不妨碍他纵览整个棋局,也不妨碍他一子又一子,将黑与白的棋子落在应有的地方。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执着一枚黑子,越发显得那肌肤苍白得如同一道雪光。 “你睡了三日。”他说。 白飞鸿忍了又忍,终究忍无可忍。 “您以为这是谁的错?”她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给小孩子灌顶的时候不可超过三本典籍——我以为这是常识?” 将将要落在棋盘上的黑子停住了。 好一会儿,希夷才缓缓开了口。 “但你受得住。” 他的不解听起来甚至很有几分真挚。 白飞鸿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也不行。”她咬牙道,“就算你看到我受得住,也不能这么做,师父。” “我明白了。” 希夷终于将那枚黑子放了下去,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甚至让白飞鸿感到了那么一丝……委屈? 很好。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以她前世今生阅人无数的经验,她可以保证,虽然不知道希夷到底是个什么,但他绝对不是人。 人干不出这种事情——哪怕是陆迟明都干不出。 一想到这里,白飞鸿挥剑的手都用力了几分。原本落在剑上的细雪尽数在这一挥之间扫去,她深吸一口气,默默记下这一次失误,在心里将今日的挥剑次数又加了一百下。 无论如何,知识既然已经灌入了她的识海,剩下的便只有融会贯通。 完成了今日的剑术修行之后,白飞鸿还剑入鞘,运用起回春诀治愈了酸痛的身体之后,她迈出脚步,准备去向希夷告辞。 昆仑墟的入选弟子,不少都是散修甚至凡人出身,为了弥补他们与那些世家子弟的差距,每个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在学堂进行一段时间的基础课。 白飞鸿也不例外。 是以她每日都会早早起来晨练,在完成了剑术修行之后才赶去学堂。前世,先生是一个很有规矩的人,她也养成了问安的习惯,临行前总要去和希夷道个别。 太华之山的洞府,倒像是前人留下的神殿,沉暗的白,如同冰雪的精魄,在岁月中黯淡了光辉。阳光也难以抵达这宫殿的深处,只投下蓝到苍凉的影子。 在影子的尽头,希夷一如既往的坐在那里,手中不知摆弄着什么。 这里总是冷的,白飞鸿每次踏足之时,都会觉得奇怪。明明希夷也是畏冷的,却总不愿将这里变得暖和一些。 “我去学堂了。” 白飞鸿向着希夷一垂首,便准备离开。今日多加了一些训练,下山的时间便紧迫了一些。她琢磨着时间,心里有些着急,面上却不显。 但希夷却偏在此时唤住了她。 “这个。”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给你。” 那是一枚白玉镯。比月光更皎洁,比雪色更清雅。式样简约,却更显华贵,看起来倒像是什么凡人女子会喜爱的首饰。 但白飞鸿在看到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一枚芥子。 她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没有储物的须弥芥子,全部家当只有那柄平平无奇的小剑。 白飞鸿有些意外的看了希夷一眼,他连这等小事都留意到了吗? “谢过师父。” 她接过来,套在腕上。那枚白玉镯对孩子的手腕原本是大了的,却在扣上的一瞬间缩小了,完美地环住了她的手腕,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去罢。” 希夷又闭上眼,似乎很是疲惫的样子。白飞鸿再度行了一礼,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从希夷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这着实是一种格外新奇的体验。一直走到学堂,白飞鸿还在摸着那只白玉镯,品味着那份奇妙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笑吟吟的脸。 “昨天的道经课你听明白了吗?功课借我抄一下吧。”他耸了耸肩,“荆真人讲课实在让人想睡,我也没办法。今天起来才想起来他还要检查功课……好兄弟,快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就这一次。” 看着花非花双手合十向她低头的样子,白飞鸿叹了口气,还是把自己的功课递给了他。就算没有希夷那样洞悉万物因果的能力,她也无比明确地预感到,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非常感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非花笑眯眯地掐了一把白飞鸿的脸,“你一定会有好报的,阿白!” “只要你不要再把我的名字抄上去就行了,花花。”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这狗东西上次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头,居然在抄课业的时候把她的名字也一起抄了,害得她也被荆通狠狠教训了一顿,被罚了打扫学堂三个月,让本就可怜的睡眠时间越发捉襟见肘。 如果她这一世长不高,一定就是花非花害的。 她面无表情的想。 “那件事我已经道歉好几回了。”花非花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呼啦一下掏出什么,兴冲冲地递到他眼前来,“看这个,我花了好多功夫才找到的!你还没有芥子吧,这个给你。” 白飞鸿定睛一看,脸上的表情越发冰冷了几分。 那是一个……嗯,怎么说呢,风格异常浮夸,颜色异常俗艳,造型异常猎奇的…… “笔筒?”她斟酌了一下,勉强找出了最近似的答案。 “是香囊!” 花非花又把这个东西往白飞鸿眼前递了递,她不由得闭了闭眼,往后退了一大步。 看着这个“香囊”……白飞鸿觉得自己和花非花之间肯定有一个人是瞎的,但那个人肯定不是她。 同时,她福至心灵般理解了,为什么今天希夷突然给了她那个白玉镯了。 “谢谢,不过我师父已经给过我了。” 她举起手来,在花非花面前晃了晃自己腕上的白玉镯。少年“喔”了一声,将那个笔筒……啊不,香囊捏在了手心里。 “希夷长老给的吗。”他笑了笑,“那肯定是少有的珍宝。他还真是算无遗策。”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很轻,白飞鸿正待去问,却被一道凉凉的女声打断了。 “课业这种东西,还是自己做为好。” 林宝婺抱着胳膊,遥遥站在另一边,冲他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来。 “还是说,你们还想再加三个月的杂务呢?” 第十九章 小学鸡互啄。 而花非花的回答是大剌剌把手臂往白飞鸿身上一搭,歪着身子冲林宝婺露齿一笑,要多没脸没皮就有多没脸没皮。 “怎么,看我俩感情好,你嫉妒啊?” 他笑嘻嘻地凑到林宝婺眼前。 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把昆仑墟中规中矩的弟子服穿出中空效果的,蓝白配色也挡不住他几乎要满溢而出的风骚,瑶崖真人(几乎要炸血管)的怒吼喝令也拉不上他大开的衣襟。挽发的银蝎上垂下长长的一条银链子来,末梢的流苏甚至能碰到林宝婺的脸。 林大小姐顿时露出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表情,猛地向后跳了一大步,再抬起头来,满脸都写着“你居然敢冒犯本小姐”。 “离我远点!”她咬紧牙关,脸上的红晕不知是气还是窘,“不正经!不知廉耻!不……不要脸!” “不是吧林大小姐,你连‘不要脸’三个字都骂不出来吗?” 花非花一脸惊诧。林宝婺的脸顿时涨得更红了,连脖子根都红得发紫。 “臭不要脸!混账东西!王八蛋!!!” “不错不错,中气十足,一大清早就这么精神真好啊,不愧是年轻人,我老咯,老咯。” 花非花抬起手来,笑眯眯地冲林宝婺鼓掌,满脸都写着“恭喜”。 “你——” 林宝婺气得说不出话来,白飞鸿看着她的脸色,不免有些担忧林大小姐会不会就这么厥过去。 还是别了吧。 白飞鸿想了想林大小姐的性子,觉得她要是在这里被花非花气晕过去,大概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默念着花非花刚才对她说的话,白飞鸿把肩膀往下一压,从花非花的手臂下挣出来,猝不及防被白飞鸿躲了过去,花非花险些拧了腰,好容易才站稳身子,顿时伸出手来,气鼓鼓地掐住白飞鸿的脸。 “阿白,你心疼她呀?” 花非花眯着眼看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 白飞鸿眼神都是死的,她任由花非花扯着自己的脸,语调一如既往的毫无起伏。 “你知道自己有多重吗,花花?”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诚恳道,“如果你害得我长不高,我就把你腿锯了。” “请原谅我。”花非花飞快低头认错,“下次不会了——不过谁让你现在这么矮,位置这么刚好,我一顺手就……嗷嗷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白飞鸿收回踹他的脚,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走出几步之后想起什么,扭过头又走回来,刷的一声从花非花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功课。 “我想了想,功课还是要自己完成才有意义。” 白飞鸿仰起头来,对花非花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 “花花,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说罢她掉头就走,将不知为何突然愣在那里的花非花抛在脑后,等她走进学堂之后,才听见身后传来了花非花的惨叫。 “阿白——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自己作的死,自己受着吧。 白飞鸿冷淡的想,又看见有人正在冲她招手,走近一看,正是常晏晏。 “飞鸿姐姐,我给你占了位置。” 小姑娘因为害羞红着一张脸,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越发显得甜美可人,她利落地收拢桌上的书本笔墨,抱到旁边的书桌上坐下,为白飞鸿空出一个位置来。白飞鸿也微笑起来,伸手揉了一下常晏晏的脑袋,便在那个位置上坐下。 常晏晏在一旁踌躇片刻,还是拿出了一本入门级的吐纳修炼书,小心地推到白飞鸿眼前来,小姑娘似乎是觉得拿这样基础的问题来问她不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可以……可以给我讲讲这部分吗?”她细声细气道,细细的手指点着目录上用朱砂圈出来的部分,“这部分的内容,我怎么都看不太懂。听先生们讲也听不太明白……” “我看看。”白飞鸿凑过去细看,很快便明白常晏晏到底哪里不会,“这个地方啊,确实,对你这样刚入门的孩子来说是很难了。让我想想怎么说……” 有一缕长发不听话的滑下来,白飞鸿随手将它拨弄到一边,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随着她讲解时微微颔首的动作,这一缕头发又落了下来,这一次,在她伸手去挽之前,常晏晏先一步探出手去,仔细地将那缕长发挽到她耳后,又用细细的花枝别了起来。 白飞鸿流露出一丝讶异。 “这个是……我最近才和先生学的。”常晏晏留意到她的目光,一下子慌了手脚,声音更小了几分,“我用得不太好,飞鸿姐姐你能不能别笑我……” “怎么会笑你。”白飞鸿抚了抚那朵小花,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哪里有用得不好。刚入门就能使出这一手‘草木回春’,你这不是用得很好吗?” “真的吗?” 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夸奖,常晏晏握住方才那只手,紧紧压在胸前,将头埋得更低了。 “以前都没有人这么说过,我……我……” 见她有些说不下去了,白飞鸿抬起手来,替她理了理鬓发。 “闻大叔——先生确实不大会夸人。”她想起前世的先生,眼神也柔和了一些,“但是你的努力他都看得见,他很关心你的。” 在与希夷重逢之后,白飞鸿忽然想通了许多前世没有想通的事情。 为什么先生唯独对她格外严苛,看着她的时候,总是无法自控地蹙起眉头来。 ——风雨如晦。 得知她的批命之后,先生就一直想要让她在风雨中活下去。他知道人世无常,也知道命途多舛,自己无法庇佑她到最后,所以至少……想让她有独自一人也能活下去的能力。 那些严苛与责难,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一名父亲的焦躁不安罢了。 怕来不及,怕做不到,怕她最后还是等不到长夜破晓的那一刻。 过去的白飞鸿没有做到。 至少她希望,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到。 “下次给他看看这一手吧,他会吓一跳的。”她微笑着对常晏晏说。 “装模作样。” 林宝婺在一旁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只是,不知道她在说谁罢了。 在白飞鸿没有看到的时候,常晏晏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林宝婺一眼。 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无声无息地闪过一抹蛇鳞般的冷光。 第二十章 喜欢的反义词是漠不关心(误…… 一场可能的争端,随着瑶崖真人荆通走进学堂而消弭于无形。 没人会在六峰之主面前闹事,尤其是负责这堂课的人是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 更何况,今日的瑶崖峰主的脸拉得比平日更长,看起来越发的不好说话。没事时大家尚且不敢去招惹这个火.药.桶,别提他现在自己往外呲呲冒火星。 有胆子大的学生窥探了一下他的脸色,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谁惹他了?” “不知道……” 荆通重重撂下书册,打断了那些窃窃私语。冷厉的目光往下方一扫,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一天天的只知道胡闹,尽做些没名堂的事情,好说歹说都不听——看什么看?看我还不如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说出去简直让昆仑墟脸上蒙羞。” 荆通阴沉着脸,声音里压抑着愠怒。听着倒像是暴风雨来前乌云里的闷雷,让人心中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白飞鸿蹙起眉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荆通这些话并不是冲着他们说的。不如说,这火气也像是被旁的什么人惹起来的,他们之所以会被责骂,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而后,荆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想法。 他一反常态,开始在授课之前检查他们的课业。除了林宝婺还得了两句嘉奖,余下每个人都被他挑出毛病斥骂一通。 至于他一向看不惯的花非花更不必说,那份在开课前一刻运笔如飞赶出来的东西,和花非花本人一起被丢了出去,还要再捎带上一句响彻学堂的“狗屁不通”。 “给我去门口罚站!” 荆通一脸余怒未消,显然被那份说好听了是龙飞凤舞说不好听了是鬼画符的东西给气得不轻。 白飞鸿在前去递交功课之时,还投给了花非花一个怜悯的眼神。平日的荆通本来就很难对付,他没写功课还偏偏撞上荆通火气莫名很大的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白飞鸿没有料到的是,等她上去了,荆通却看也没看一眼,就直接将她的功课丢了回来。 “下一个。” 他冷冷道。 白飞鸿去拾功课的手顿住了。 学堂内忽然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 比起荆通进来就发火的时候,他现在的漠然更让他们心惊。众人的目光在荆通与白飞鸿身上来回梭巡,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说话。 白飞鸿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书简。 “我的课业有什么问题吗,荆真人?” 她抬起眼来,直视着上方的瑶崖峰主。 而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厌恶、愠怒、嫌弃都不存在,他的视线扫过她,就像扫过一只虫子,他抬起手摆了摆,像是觉得和她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一样,将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人脸上。 “你可以下去了。”他简短道,随后皱起眉来,瞪着她身后的常晏晏,“磨磨蹭蹭干什么,把你的功课拿上来!” “啊、是……!” 常晏晏慌慌忙忙地擦过白飞鸿的肩,投给她一个担忧的眼神,手忙脚乱将自己的功课递了上去。 “整天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站直!别一天到晚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小家子气,看着就让人心烦!” “对不起……” “还有这里,这里应当是灵气运转大周天不是小周天,这么基础的地方你都能错!回去罚抄十遍!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 听着那边传来的对话,白飞鸿慢慢攥紧手里的书简,书页越皱越厉害,她的眉头却慢慢放松了。 她想,她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荆通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前世,这个人就一直是用那种眼神看她的。 不,说得再准确一点……前世的瑶崖峰主,一直都是这样无视她的。 荆通的性格颇为暴躁,很小的事情都会惹他生气,但对瑶崖峰主来说,白飞鸿连被厌恶的资格都没有。 在他看来,她不过是昆仑墟最隐秘的耻辱之一,她的存在便玷污了昆仑墟的声名。但他也知道,出身由不得人选择,有那样一个母亲并不是她的错。更何况她还是不周峰主的女儿,是太华峰主的弟子。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像对待其他碍眼的东西一样,直接驱逐她、铲除她,所以他便宽容地无视了她。 白飞鸿几乎能够想象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何必与她计较? 就算是前世,荆通也没有如何为难她。他只不过是看不见她,不与她交谈,对她的一切都漠然以对罢了。 这便是瑶崖峰主的“好心”。他宽宥她,如同人们宽宥蝼蚁。 令人作呕的仁慈。 有些事情似乎重来一次,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白飞鸿静静地想。 就像她始终是娼.妓的女儿。 就像他们理所当然鄙薄她的出身。 和前世一样,一切都飞快地坏下去。 次日,当她再度来到学堂时,毫不意外的发现,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同窗们,在看到她的时候都停止了交谈,纷纷避开她的视线。 于是,白飞鸿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让开。”林宝婺走过她身边时,重重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别站在这挡道,你这个骗子。” 白飞鸿没有动,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了一丝好笑。 “我骗你什么了?” 于是她便真的笑了。 “讲讲道理好吗,林大小姐?”她不知道是在问眼前的林宝婺,还是在问前世那一个,“我一早便与你说过,我和你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 是你自己自作主张,认为我们是一类人。 “你——” 林宝婺气急,扭过脸来瞪着她,瞪了一会儿,她脸上也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傲慢地昂起头来,“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和你确实不是一路人。” 她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像是在拍掉方才与白飞鸿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沾到的脏东西一样。而后她高昂着头,走到最前排自己的朋友中间去了。 “真是蠢货。” 一声嗤笑在白飞鸿背后响起,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少年的体重整个压过来,饶是白飞鸿已经习惯了,也还是难免有些吃不消。银蝎子上的流苏垂在她脸上,花非花从上方探出身来,向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脸色不错,看起来你昨晚睡得挺好——对了,有吃的吗,给我一份,我早上睡过头了没吃早饭。” “你不是应该已经辟谷了吗,怎么还要吃早饭?” 白飞鸿叹了口气,但还是打开芥子,拿出一份点心给他。 花非花笑眯眯地接过来,一口咬下去点心渣子落在白飞鸿头上,得到她一个利落的肘击。他一叠声道歉,还用清洁术弄干净了她的头发,这才往后退了一步,一边吃东西,一边含混不清地解释起来。 “没办法,我还在长个子,就算辟谷了也还是很容易饿。你不也是?”他瞥了一眼她的白玉镯,摇了摇头,“还在芥子里面装这么多点心,小姑娘的口味啊。” “我只是喜欢吃好吃的罢了。” 白飞鸿稍稍垂下眼帘,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去的那段时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对了,似乎就是前世这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辟谷,需要和凡人一样每日三餐,又是长个子的时候,格外容易饿。而这行为在早早辟谷的弟子们眼中——尤其是林宝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完全是她走后门才能进入昆仑墟的证据,是她劣等的证明。 林宝婺他们常常因为这一点来讥笑她,只要见她拿出吃的来,他们便是不说什么,也会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嘲弄眼神。顶着那样的眼神,很少有人能吃得下东西。 渐渐的,白飞鸿便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后来…… 她晃了一下神。 后来,她为什么又能吃下去东西了……还喜欢上收集各种好吃的来着? 白飞鸿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 她想起来了——是殷风烈。 她第一次遇到殷风烈,就是她一个人躲起来哭,吵到了躲在阁楼里睡大觉的少年。他从高高的书架上方翻下来,强硬地塞给她半个热腾腾的豆沙包子。 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因为另外半个是他自己要吃的。 “你是饿坏了吧?没事,刚开始辟谷的小弟子经常饿得躲起来呜呜哭,我都见惯了。别听他们说什么刚辟谷不能吃东西的胡话,稍微吃一点也不要紧,你还这么小,饿坏了才是得不偿失。来,分你一半。吃了这个,就别哭了,好吗?” 于是,昆仑墟掌门的关门弟子,就这样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弟子蹲在一起,在绝对禁止饮食的藏书楼里分着吃了一个豆沙包子。 之后他们渐渐熟悉起来,殷风烈常常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他自幼在昆仑墟长大,那些依附昆仑墟的凡人城镇都被他逛烂了,他对于哪里有好吃的实在再熟悉不过,每次都能找到最好吃的馆子里最好吃的菜肴小吃。那些美食放在芥子里,带回来的时候还是最新鲜最美味的样子。 便是白飞鸿还吃不太下去东西的时候,也很难抵抗这份诱惑。 久而久之,便是她早已经辟谷,也对人间烟火、口腹之欲没了什么向往,却还是留下了品尝与收集美食的喜好。 白飞鸿闭了一下眼。 ……不能再想下去了。 “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心思不要这么重。” 一颗糖忽然塞进她嘴里,白飞鸿略显惊讶地张开眼睛,正迎上花非花含笑的眼。 “该上课了,你快找个位置坐下吧。”他捏了捏她的脸,将最后一口点心丢进自己嘴里,“我也要去赶课业了……说起来,你的道经功课真的不能借我抄一下吗?我又忘写了。” “你早晚有一天会被瑶崖真人杀掉的。” 白飞鸿摇摇头,还是把自己的功课丢给了花非花。 “说好了,最后一次。” “嗯嗯嗯,放心放心,你还信不过我吗?肯定是最后一次!” 花非花笑眯眯地打开白飞鸿的课业,趴在桌子上运笔如飞抄写起来。白飞鸿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迹,便不堪卒读似的闭上了眼睛。 “飞……飞鸿姐姐……” 常晏晏牵住她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唤着白飞鸿的名字,见白飞鸿看过来,常晏晏立时低下头来,好一会儿才稍稍抬起脸,对她露出了一个怯怯的微笑。 “要不要坐这里?”她小声问。 白飞鸿怔了一下,回了她一个笑。 “好。”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第二十一章 舌头不想要了吧…… 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看法。 关于白飞鸿的出身,其实大家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有荆通与林宝婺这样格外在意这件事的人,便会有不那么在意……甚至完全不在意的人。 云间月对白飞鸿的态度便没有任何改变,管你是琅嬛阁主的女儿,还是风月天名.妓的孩子,对于身怀龙血的云家三娘子来说,没有龙血的人在她眼中都没有什么区别。在她的乐理课上,只有成果是唯一的评断标准。功课做得好了她会夸,做得不好她就骂,一视同仁,非常公平。 花非花对此给予了精准评价:“大概这就是龙吧。” 白飞鸿回想了一下自己前世接触过的云家人,不由得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虽然很想反驳你,但是……你说的好像也没错。” 而巫罗的反应就更有趣了。 这位灵山十巫之一的大巫,比云间月还要不在意人世的规则,他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只看对方对其他生灵是好还是不好。 在他开始授课的第一天,林宝婺就因为随意踩踏草地而被他记在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至于其他弟子,也因为“对灵兽不温柔”“居然摘花!”“偷偷揪小鸟的羽毛简直不可原谅”之类的理由,被他记在了那个小本本上。 几堂课下来,新入门的弟子们几乎无一幸免——唯有深知这位峰主本性的白飞鸿,一路谨言慎行,谨小慎微,这才至今都没有登上过翼望峰主的记仇小本子。 也是因为如此,巫罗对白飞鸿不仅没有任何嫌恶,反而完全称得上和颜悦色。每次白飞鸿来翼望之山,巫罗都会破例允许她和常伴着自己的那两只灵犬玩闹一会儿。 不得不说,毛绒绒真的很能放松心情。 将整张脸都埋在灵犬暖呼呼的皮毛里的白飞鸿如是想。 和前世一样,巫罗所教导的驭兽课,很快便成为了白飞鸿最喜欢的课程。 巫罗所奉行的是自然之道,是以,他的课程并不在学堂之中展开,而是在翼望之山上进行。比起依靠书本与投影,他更喜欢让弟子们直接进入山野之间,亲自去接触、搜寻、辨识那些灵植与灵兽。 “自己去认识,总好过经由他人的转述与定义。” 这句话常常挂在巫罗的嘴边。 今天也是一样。在说完这句口头禅之后,巫罗便打发他们去寻找一种名叫鵸鵌的鸟。那是一种很像乌鸦的灵鸟,三首六尾而善笑,能够让人不做噩梦,也能够御凶。 “最先找到鵸鵌的人,便会得到十五枚上品灵石作为奖励。” 巫罗宣布了今天的功课。十五枚上品灵石虽然算不上多么奢侈,但对于刚入门的弟子足够有诱惑力,更何况对于他们来说,师长的奖励与肯定,本身就已经非常值得争取。 “还是老规矩,不能惊扰灵鸟,更不能袭击它们。”巫罗展示了一下手中的留影珠,“这个留影珠会记录下你们所看到的景象,只要向我证明你们找到过它,就算合格。鵸鵌的样子我也放在了留影珠里,你们自己了解一下。” 交代完毕之后,巫罗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 “要一起找吗?” 花非花转着手里的留影珠,笑眯眯地看向白飞鸿。白飞鸿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以我的运气,大概找到天黑也找不到吧。”白飞鸿十分有自知之明,“多点人一起找,应该能找得快一点……晏晏,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常晏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白飞鸿这句话,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她左右看看,还是带着为难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很想和飞鸿姐姐你们一起,不过,我想试试自己一个人找。”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垂下头,“我总不能什么事都靠你们……也该试试靠自己努力了。” 白飞鸿有些讶异,心中却生出些许欣慰之情。她想了想,从芥子里拿出一张护身符和一张传音符递给了常晏晏。 “这样啊,那你要小心一点。”她微笑着说,“虽然翼望之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过,这两张符纸你还是拿好。要是不小心迷路了,记得用这个联系我们。” “谢、谢谢!” 常晏晏接过来,一叠声地道谢。 “你倒是对她很好。” 在与常晏晏分开,进入山麓之后,花非花忽然开口道。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脸上,带着些许戏谑之意。 “明明平时总是冷冰冰的,怎么对她就这样纵容?” 白飞鸿想了想,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为什么对常晏晏总是格外纵容…… “她有点像从前的我。” 白飞鸿轻声道。 所以总是忍不住要对她好一些。 “她是她,你是你,可不要混为一谈。”花非花轻笑一声,伸手敲了一下白飞鸿的额头,“再说,那小丫头可精着呢,用不着你来替她操心。” “嗯?” “你还记得入门大选的第一关吗?以她的能力,其实完全上不来问心阶。通过问心境之后,几乎都是靠着她同行的那个男孩子把她拖上台阶的。”花非花淡淡道,“但是在那个男孩落选之后,她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了。那种人就像菟丝子一样,你要小心,别被她当成下一株可以攀附的乔木。” “我倒是觉得……” 白飞鸿的话没有说完,便忽然顿住了,花非花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他们前方的林宝婺。 林大小姐似乎正在与人说话。站在她面前的是瑶崖峰主这次收的另一名弟子,也就是先前大选时独自通过韶音秘境的男子。白飞鸿记得他的名字……似乎是明商。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见白飞鸿他们的脚步,才忽然回过头来。 “真是晦气。” 林宝婺朝他们二人瞥了一眼,面露不快之色,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她走得很快,完全没有搭理明商的意思,徒留下男子尴尬地站在原地,张着手发起呆来。 花非花头疼似的扶了扶额:“怎么哪都能遇到……” 似乎是被他这句话提醒了什么,明商扭过脸来,一脸怒容看着他们。白飞鸿摸了摸后颈,面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他这么看着我们做什么?” 花非花倒是冷笑起来了:“大概是好不容易才和林大小姐套上近乎,没想到她看到我们之后就走了,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让他恼羞成怒了吧。” 似乎是印证花非花的话一般,男子抱起双臂,慢悠悠地朝他们踱了过来。 “瞧瞧这是谁?”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黏腻的恶意,“哟,这不是白小姐吗?真意外,你还好意思来这里上课,我要是你,我大概连门都没脸出了。” 白飞鸿的面色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商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只是想说,白小姐,白姑娘,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吗?‘妾本秦罗敷,玉颜冠名都’,风月天的白玉美人,在海内十洲都算是赫赫有名,就连小孩子也听过她的艳名。我叔父也曾经有幸做过她的入幕之宾。所以我才格外奇怪——” 他望着白飞鸿,眼里涌动着的是阴暗的笑意。 “你看着各位真人的时候,不会疑心你的母亲有没有接待过他们吗?或者我该说得更明白一点……会不会哪天别的宗门的人来昆仑墟做客,看到不周真人的妻子,你的娘亲,忽然发现他们曾经有幸上过——” “轰!!!” 伴随着轰然巨响,明商猛然被打出十米开外!他的脊背连着撞断了数根老树,重重撞在岩壁上,撞开一大片蛛网状的裂纹。 烟尘滚滚之中,白飞鸿逐渐显露了身形,她的右手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来,让人难以想象,方才那一拳竟然出自如此纤细的手臂。 明商呕出一大口血来,那血里还混着碎牙和肉块,完全可以看出方才那一拳使出了多大的力道。 “你……” 他的面上闪动着憎恶和恐惧,像是无法想象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给打成了这样。 白飞鸿垂下手来,握住了腰侧的小剑,铮然一声,利刃出鞘。 “你怎么侮辱我,其实我都不在意。但是,你不该这样侮辱我的母亲。” 她抬起手来,剑锋冷冷地指着他的嘴。 “敢说出这种话,我想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白飞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至极的笑来。 第二十二章 我不打女人…… 如果不是这边惊天动地的动静引来了看守山门的弟子,白飞鸿这一次没准能把明商当场打死。 看着明商不成人形的惨状,就连守卫弟子一时也瞠目结舌,他来回打量着白飞鸿和明商,要不是白飞鸿手里的剑还滴着血,花非花又双手环胸站在一边,连衣褶都没乱一乱一看就是根本没动过手的样子,他都忍不住要怀疑人是花非花给打成这样的。 “你……哎……你们怎么回事?”那弟子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神情陡然严肃起来,“昆仑墟内禁止打架斗殴!要打你们去演武场打,在翼望之山动什么手!惹得巫罗真人不快,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旁边的另一名弟子咳嗽一声,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转过脸来,对着白飞鸿二人,神色是和煦的,话语却比那个鲁莽的弟子更有压迫力。 “今日是巫真人为新入门的弟子授课的日子,你们应当是来上课的学员吧?是哪一峰的弟子?”他的目光落在满脸是血的明商身上,“虽然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矛盾,但门规禁止同门相残。还请与我们走一趟,到真人面前再解释吧。” “好的好的,我们明白了。” 花非花大概是看够了戏,伸手搭在白飞鸿肩上,语调里犹带着几分笑意。 “行了阿白,执法弟子都来了,差不多得了……虽然我也很想把这小子宰了。” 听到花非花这句话,白飞鸿冷静下来,她抬手拭去脸上溅到的血,还剑入鞘,回头看向那两名执法弟子。 “你才是,这事又和你没关系。”她前半句话是对花非花说的,后半句才是向那两名弟子,“抱歉,劳烦你们跑这一趟。” 见她终于冷静下来,又很好沟通的样子,那两名执法弟子稍稍松了口气,便打算带他们三人离开。 “那便同我们走一趟吧。这个人谁来搬一下……明队长!” 两人向着行色匆匆而来的男人行礼,对方却完全顾不上回礼,手里捏着一枚半碎的玉珏,脸色铁青地冲到明商面前,只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惨状,便怒吼起来。 “是谁做的!谁把我弟弟打成这样的?!” 两名执法弟子:“呃……” 花非花:“不管看几次,我都觉得,你的运气真的很神奇。” 白飞鸿默默移开了视线。 确实,刚打完人家弟弟就招来了哥哥,哥哥还是巡视守卫的执法小队队长……这种神鬼莫测的运气,的确当得起一句“很神奇”。 明商的哥哥入门已久,虽不知他修的是哪一道的功法,但却生得魁梧高大,一看就很不好惹。他的目光在现场诸人中来回梭巡,很快便落在了花非花脸上,顿时怒不可遏,伸手就要去揪花非花的衣领。 “就是你吧!无缘无故把我弟弟打成这个样子,我看你是想找死!” 两名弟子连忙去拦自己的小队长:“不是!明师兄!不是他动的手!” “那还能有谁!” 明商的哥哥瞪着他们,也不知道是因为二人的阻拦,还是花非花的衣襟实在拉得太开让他实在无从下手,他恨恨一甩衣袖,目光依然狠狠地钉在花非花的脸上。 “在场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他做的,难道还能是那个小丫头做的?” 两位执法弟子:“呃……” 花非花掩住唇,小声嘀咕起来:“接下来不会还要来一句‘是男人就怎么怎么样’吧……”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的明商兄长已经甩开了两名师弟,大踏步逼近了花非花,伸手就想要推搡他。 “是男人就别躲在小姑娘背后!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 “不是吧老兄?”花非花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我就随口一提,你还真的这么说了?这话也太土了!” 一柄剑拦住了男人想要掐住花非花脖子的手,白飞鸿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花非花,抬起头来,直视着男人的眼睛。 “人是我打的。”她冷冷道,“你不教训你的弟弟,自然有人替你教训。” “……你让开,小丫头。”明商的哥哥不耐烦地看着她,挥了挥手,“我不打女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孩子。我在和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现在让开我能当没这回事。”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须臾,那张冰冷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 “可惜,我打男人。” 轰!!! 又是一声巨响。 明商的哥哥骤然被打到了十余米开外,魁梧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一路往前滚去,撞到岩壁才算停。 白飞鸿揉了揉手腕,冷冷地望着他。 “现在你相信是我动的手了吗?” …… …… …… “也就是说……” 听完了事情经过,巫罗把灵犬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一边顺毛一边露出了深思的神情,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他用空着的手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你们两兄弟,被一个才到你们腰那么高的小姑娘……”巫罗忍着笑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给打成这样了?” 明商的哥哥捂住自己高高肿起的脸,又看着自己弟弟不成人形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只闷闷地低下头。 巫罗倒也没有过多刁难他们,他揉了揉拱到自己怀里的灵犬的脑袋,视线转到白飞鸿脸上。 “解释一下吧。”他冲她抬了抬下巴,“你在我的翼望山上对同门大打出手,还弄坏了那么多花花草草的理由。我也很好奇,明家兄弟做了什么,值当你把他们打成这样。”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明商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受伤太重又倒了回去,他哥哥连忙去扶他,他靠着兄长,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口齿不清地说了下去。 “我只是同她说了两句话,谁知道哪句话不对,她就忽然打过来……”他充血的眼珠狠狠剜了白飞鸿一眼,“我还想问呢,她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花非花不笑了:“你说什么——” 白飞鸿拉住他的手,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她的目光像是结了冰,冷冷的扎在明商身上,“你如果再敢说出那种话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她不愿意再重复一遍那些话,就算是为了给自己伸冤也不行。言语有时比刀锋箭矢还要伤人,便是知道他们都是怎样想的,白飞鸿也不愿意这些话让旁人再听一次。 每重复一次,都是对娘亲的侮辱。 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这些话传到娘亲的耳朵里去。 她知道娘亲受得住,也知道更难听的话娘亲也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她就是无法忍受这些话真的被人说出来,落入第四个人的耳中。 他们知道什么? 白飞鸿冷冷的想。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娘亲,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也不曾了解过一点她的经历……只听了只言片语,只知道她做过妓.女,便能高高兴兴说出这种话来。 她盯着明商,想起他同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人们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阴沉着或者哭丧着一张脸的,他们总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呼朋唤友、兴高采烈去做的。就算发出嫌恶的声音,就算嘴里说着讨厌和愤怒,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总是笑着的。 所以…… “现在你笑不出来了,对吧?”她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不出来就对了。” 她会让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要罚我就罚。” 白飞鸿仰起头来,毫无畏惧地看着巫罗。 “他说的话让我不高兴,所以我打了他,就这么简单。” 这句话倒也不是谎话。 忽略掉明商究竟说了什么的话,她所说的也是事实。 若是前世的白飞鸿,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现在的她已经不同了,她不会再忍耐,也不会再容情……既然娘亲还活着,她就会让每一个敢在她面前这样说的人后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的话,无论说的人有没有那个心思,只要说出口、只要说的人多了……就足以杀人。 她会保护娘亲。不管是要从那残忍的魔修手中,还是要从这庞大的恶意之中。 “你说什么?” 闻讯赶来的瑶崖峰主顿住脚步,目光第一次落在白飞鸿脸上。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什么病入膏肓的疯子。眉间立时蹙起了两道深刻的刻痕。 “殴打同门,口出狂言,你竟还不知悔改么?”他愤然一甩衣袖,在上方落座,“混账!简直不可救药!” “不可救药的人可不是我。”白飞鸿的声音也是冷的,“我可没有什么需要悔改的地方,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我做什么了我!”明商顿时叫屈,看向座上的荆通,“师父!你要为我做主!她仗着自己是不周峰主的女儿,没人敢惩罚她,便随意欺凌同门……我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出身,明家也不是什么大家族,但也容不得别人如此欺辱!” “你说谁欺辱谁?” 门外传来一道冷彻入骨的男声,下一刻,闻人歌冷着一张脸推门而入! “既然已经被人说了仗势欺人,那我不做点什么,似乎也说不过去。” 闻人歌停在白飞鸿身边,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起来,飞鸿。”他说,“我倒要看看,我在这里,有谁敢动我的女儿?” 第二十三章 真是一出好戏啊…… 在闻人歌身后,常晏晏怯怯地探出头来,用担忧的眼神望向白飞鸿。 “飞鸿姐姐,没事吧?”她小声说,“我看情况不对,就去喊了先生来……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白飞鸿很有叹气的冲动。 说实话,这件事她本不想闹到闻人歌面前去。就像前世,不管景况如何艰难,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咬牙挺着。 只是那时候,她是害怕自己惹了麻烦会招来先生的厌烦。现在则是不想让那些糟心事脏了父母的耳目。既然自己可以解决,何必给他们添堵? 但看着常晏晏写满担心的小脸,她又一句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 她告诉自己。 现在的闻人歌也和过去不同了,他不会再沉溺于悲伤之中,用无止境的劳作麻痹自己。换而言之,他有了更多的精力来关注她。 这件事总会被他知道的,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而且,常晏晏也是好心。 “谢谢你,晏晏。”她叹息似的说,“让你担惊受怕了。” 常晏晏笑着摇摇头,把白飞鸿扶起来之后领到一边,小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林宝婺也在往这边来”。 “那个明商一直在讨好她。他这次针对你也是因为林宝婺看不惯你,他想讨她欢心。” 常晏晏的声音很小,却意外的很清晰,能让每个人都听到。 “明商是明家旁支的儿子,在明家本来就不受重视,再加上明家这几代越发不行,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像样的修士了。这次他能拜到瑶崖峰主的门下,算是给明家长了脸,但瑶崖峰主格外偏爱自家侄女,他就每日围着林宝婺打转,想通过讨好她来讨好瑶崖峰主……” “一派胡言!” 没等常晏晏说完,瑶崖峰主已是勃然大怒,还不待明商反驳,他已经一拍桌子站起来,怒瞪着这边的两人,他身上磅礴的威压一瞬间压得常晏晏跪了下来,发着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里攀咬宝婺!宝婺那孩子心地最是纯善,怎么会做这种事!明商也是我的弟子,他的品性如何我很清楚!他虽然为人冒进一些,但绝不是这等趋炎附势的谄媚小人!你是在说明商受宝婺指使,欺压同门吗?简直荒谬!血口喷人!” “让她说下去。” 闻人歌冷冷道,目光如刀一样落在荆通脸上,分毫不让。 “我倒想听听,飞鸿平日在学堂里过的什么日子,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徒弟,自然会向着你的女儿说话,难道她还能当着你的面说你女儿的不是吗?” 荆通转过头,怒瞪着闻人歌。 闻人歌的面色却依然肃冷,他略略抬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冷笑。 “这个道理对你也适用,荆师兄。明商是你的弟子,林宝婺还是你的侄女,你对着他们,就敢断言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偏心吗?”他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不敢做声的明商,“不见得罢?在我看来,你这心可都偏到脸上了。” “你——” 荆通气急,指着闻人歌的手指都开始颤抖,但闻人歌却视若无睹,只是将视线转到常晏晏身上。 “继续说。”他道,“我向来只知道飞鸿从来不谈自己在学堂里的事,这些小孩子的弯弯绕绕我素来不在意,但如今看来,还是听一听为好。” “是、是!” 常晏晏稍稍抬高了声音,平日那样怯懦的女孩子,此刻看起来却豁出去了似的,一鼓作气将压着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入门大选的时候,林宝婺就很看不惯飞鸿姐姐,后来荆真人也……”她飞快睃了一眼荆通,受惊似的低下头去,“见长辈也不喜欢飞鸿姐姐,林大小姐便处处针对她。冷嘲热讽都是常事,没事在路上遇到也要讥笑她两句,她身边那些人见她如此,便对飞鸿姐姐更过分了。我时常、时常能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常晏晏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白飞鸿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知道白飞鸿不希望自己继续说下去。 但是…… “议论什么?”闻人歌低下头来,同样面无表情的将她望着,“继续。” “议论……飞鸿姐姐的娘亲……”常晏晏咬紧了嘴唇,一副不敢再说下去的样子,“对不起,那些话我实在不能说……” 她飞快地又瞅了荆通一眼,害怕似的缩起肩膀来,将目光停在明商脸上。 “那时候,说的最起劲的就是明……明商……他似乎很急着讨好林大小姐,觉得这些话能讨她欢心,所以说的最兴起。” 常晏晏更深地埋下头去,垂下的乌发遮住了她的脸颊,让人看不清她此刻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今天也是……我亲眼看到他跟在林大小姐身边,同她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之后林大小姐就走了,他便来找飞鸿姐姐的麻烦。”她忍耐着什么似的,弓起的脊背也微微颤抖,“那时候看他们好像要吵起来的样子,我很害怕,就用留影珠照了下来,虽然没有录下他说了什么……但是我可以作证,飞鸿姐姐打他,绝对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常晏晏说着说着便抬起头来,双手捧出一颗留影珠,递到闻人歌的面前。 “咦?”巫罗揉着灵犬的手忽然一顿,“这不是我课前分给你们的留影珠吗?” “是、是的!”常晏晏的声音陡然小了下来,“因为……因为看到他们起争执,我很怕出事,所以就用留影珠……林大小姐是琅嬛书阁的千金,又是瑶崖真人的侄女,无凭无据就说她的不好,没有人会信。我也是担心,才……” “不必再说了。” 闻人歌匆匆用神识扫了一遍留影珠,神色骤然一冷。他阴沉着表情,将珠子递给了荆通,目光如冰一样凝在他的脸上。 “你自己看着吧,荆师兄,看看你的好徒弟,你的好侄女,都做了些什么。” “我能看吗?”巫罗好奇道。 闻人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能。” “好吧。”巫罗摊开双手,向后靠在座椅里,将看好戏的目光转向荆通,“瑶崖峰主素来公正,这一次也一定不会徇私枉法,不是吗?” 荆通阴沉着脸接过留影珠,然而还不待他做什么,门外已匆匆进来了一人,正是林宝婺。 “见过诸位真人。” 一进到门里便看见三位峰主,这场面显然也让林宝婺惊了一惊,她飞快屈身行礼,匆匆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瑶崖峰主的脸上。 “大伯父……” “你给我闭嘴!” 荆通的神识已扫完了留影珠的内容,一声怒喝响彻厅堂,惊得林宝婺一个战栗,一时谁也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如雷霆一般落在明商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与寒意。 “明商。”他缓缓念出了弟子的名字,“你还记得你方才说了什么吗?” “师、师父……” 从常晏晏拿出那枚留影珠时,明商便陡然汗如雨下,此时此刻,听着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的问话,他战栗着抬起头来,面如金纸。 “我……”他的目光四下乱转,像是想要转出一条生路来,“我只是……只是……” 他沿着常晏晏的视线看到林宝婺,陡然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了过去,狼狈地抓住林宝婺的衣角。 “大小姐……林师妹!我都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是大小姐特别讨厌白师妹!所以我才……我才……” “你说什么疯话?”林宝婺猝不及防被他抓住,下意识用了一些力气把他踢开,“我什么时候要你做这种事了!是!我是不喜欢白飞鸿!但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要借旁人的手来做什么!” “林大小姐何须亲自下令呢?”常晏晏忽然开口,像是真的在替白飞鸿生气一样直视着她,“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只要表现出一点不喜,便有的是人急着为你效劳……做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真的不知道一样。” 女孩甜美可人的小脸上,极为短促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来。 “装得真好。”她轻声说。 “你——” 林宝婺气急,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都给我跪下!” 荆通猛地一击桌面,强力的冲击将石质的地板都击出了蛛网状的裂纹。他的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常年积累下的威压令人望而生畏,林宝婺和明商俱是一颤,在这雷霆震怒之下慌忙跪了下去。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怒极反笑,“真是我的好侄女,我的好徒弟。” 他指着明商,手指微微颤抖:“明商,你先前在我们面前,是如何赌咒发誓的?你说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同她说了两句话,是她无端对你出手的,对吗?” 明商趴在地上,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大概是想着,女孩子脸薄,你们的争吵又关系到她母亲的声誉,就算你说了那种话,她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明说出来……倒真是打的好主意!” 荆通手背的青筋越跳越高,格拉一声,竟是他恼怒至极,硬生生捏碎了那枚留影珠。 “欺凌同门,辱人父母,媚上欺下,恃强凌弱。见她是个小姑娘,便想着就算欺辱了她她也不敢声张,却不想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通,事已至此居然还不知悔改,在我面前也是满口谎话!” 他再度拍击着桌子,留下一地齑粉。 “如此心性,怎配做我昆仑墟的弟子!从今日起,明商此人逐出瑶崖山,永不再得录用!” 第二十四章 粉红色切开来都…… “师父!”明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你怎么能……为什么?只是寻常口角罢了!凭什么因为这个就要逐我出师门!我不服!” “你不服?” 荆通冷笑一声,眼里怒火却更炽盛。 “你还敢和我说你不服?” “我……” 明商颤抖着嘴唇,却为荆通的威势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反倒是他的兄长见势不妙,立时一理衣摆,当场跪了下来。 “荆真人,请容我冒昧说两句。”他深深弯下腰来,“舍弟年少轻狂,可能确实有冒犯白师妹之处,要怎样责罚,我都没有二话。但是,逐出师门这一惩罚会不会太严重了?他尚且年少,应当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悔改的机会?我没有给过他吗?”荆通的笑完全消失了,望着明商的视线已经彻底冷了下去,“他若当真有心悔改,在我问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便应当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而不是试图颠倒黑白,瞒天过海。恐怕事到如今,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懊悔自己做的不够聪明,被旁人留了证据罢!” 明商的肩膀一颤,像是被荆通说中了心思,慌忙埋下头去,只是嘴上还要强辩两句。 “可是……明明师父你与林师妹都……我是看你们都不喜白师妹,所以才——” “到了这时还要推卸责任!”荆通闭上了眼,神色里透出深深的疲倦,“明商,我且问你,你拜到昆仑墟门下,是来做什么的?” “……” 明商一时居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为了出人头……不,为了探寻大道!” “媚上欺下,恃强凌弱——这就是你探寻的大道吗?”荆通冷声道,“你修行大道,是为了谄媚尊长吗?是为了欺凌同门吗?我再如何不喜白飞鸿,她也是昆仑墟的弟子,是你的同门。因为宝婺是我的侄女,是琅嬛阁主的女儿,你便谄媚于她,因为白飞鸿出身卑微,你便肆意欺辱……对待同门尚且如此,日后若是遇到魔修呢?遇到需要你救助的凡人,你又会如何?” “我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了!”明商猛地抬起头来,充血的眼球几乎要被瞪出来,“这世道原本就是如此!我不这样做也会有别人这样做!我只不过是做了别人都会做的事,就因为这样便要逐我出门吗?” “但昆仑墟的弟子不能这样做!” 荆通一声厉喝,一时之间,整个厅堂之内鸦雀无声,只有回声还震得桌面嗡嗡作响。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靠坐在椅子上。 “伪善尚且可以容忍,但是,昆仑墟的弟子绝不允许为恶。” 他张开眼来,冷冷地盯着明商。 “你敢发心魔誓,你在欺凌白飞鸿之时,心中绝无一点恶念吗?” “我……”明商张口结舌,眼神难以自控地动摇起来,“我……” “无需多言。”荆通摆了摆手,神色间生出了一分深深的倦意,“我瑶崖山,绝容不下你这样的弟子。” 不待明家兄弟再说什么,荆通已经将目光移向了林宝婺。 “宝婺。”他缓缓唤她的名字,“我对你很失望。” “大伯父……” 林宝婺低下头去,看她的神情,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当真不知道吗?”荆通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自幼便在众星拱月中长大,想要什么,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为你双手奉上。你真的不知道,若是你反复对他人表达你对某人的敌意,他们会如何对待那个人吗?” “我……”林宝婺咬紧牙关,深深低下头去,“是我太任性了……” “你是我的弟子,是琅嬛阁主唯一的女儿。你一出生便背负着责任,周围的人对你好,你更要对你周围的人负责。既要做上位者,便要知晓,你一言一行,都会对下面的人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明白了……”林宝婺埋着头,“这一次的事,我确实有不可磨灭的过错。无论伯父要怎样罚我,都是我应得的。” “失察,妄为,任性……若是让你母亲知晓,她也会非常失望。” 荆通叹了口气,慢慢坐直了身体。 “念在你此次仅是失察,并未当真欺凌同门,有辱师长,便罚你去戒律堂领一百鞭,再去瑶崖山下的思过潭里反省一个月。” 此言一出,便是白飞鸿也不由得抬头望了过来。 戒律堂的一百鞭,就是成年弟子也不一定经得住。更何况是瑶崖山下的思过潭,更是森寒慑人,呆上一周,便已让人受不住。呆一个月,就算是林宝婺也不可能好过。 这样的惩罚,甚至比前世更重。 前世这个时候,殷风烈将对白飞鸿的欺凌闹到了掌门面前,瑶崖峰主荆通因为失察而被罚下思过潭三个月,代行刑律之责的是崇吾峰主苏有涯,按照门规戒律,林宝婺与其他弟子都被罚三十鞭并打扫问心阶一个月。 白飞鸿本以为,那样便是最好的结果。 却不曾想,若是落在瑶崖峰主手中,竟会严苛到如此程度。 而林宝婺也如前世一般,沉默着一叩首。 “是。” 她当真如她所言,毫无怨言地领下了这份惩罚。 “我罚你们,不是因为你们的行为造成了什么后果。”荆通沉声道,“而是因为你们做了什么,也是因为你们做这些事时,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念头。修真修心,心不正则道不正,若心怀恶念,轻慢懈怠,终有一日,你们的道不仅会害了你们自己,还会毁了周围的人。”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为恶之人若得了法力,只会害更多人罢了。” “给你三天时间。”荆通转而叮嘱明商的兄长,“替你弟弟整理好行李,将他送回明家。” “……是。” 明商的兄长不忍地看了一眼委顿在地的弟弟,向荆通低下头去。 荆通缓缓站起身,走下了台阶。他的身影不知为何显得佝偻了一些,连素来与他不善的翼望峰主也没有出言讥讽于他。 “这一次的事情,是我对你不住。” 荆通撑了一下闻人歌的肩,少有的露出了疲倦的神色。 “到了这把年纪,反而着相了……真是可笑。瑶崖山的事务我会暂时移交给掌门,我需要闭关三个月。” 荆通又拍了拍闻人歌的肩。 “善后的事,姑且交给你了。” 他如此说罢,摇了摇头,独自离开了这间厅堂。 林宝婺也站起身,准备前去戒律堂领她的惩罚。只是在离开之前,她停在白飞鸿面前,用红通通的眼睛,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不管你信不信。”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你的母亲。” 白飞鸿静静看了她一眼,而后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她轻声道。 即使是前世她们关系最恶劣的时候,林宝婺也不曾开口羞辱过她的母亲。 “但我也是真的很讨厌你。”林宝婺又说。 白飞鸿几乎想叹气了:“我知道。” 林宝婺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径自走出了厅堂。 闻人歌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白飞鸿。 “我们谈谈。”他这样说罢,率先朝外走去。 “……” 白飞鸿这次是真的感到头痛了。 花非花在一旁抱臂看了半天好戏,这时终于笑出声来,幸灾乐祸似的冲她摆了摆手。 “谁让你非要逞强的。”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脸上的笑扩得更大了,“自求多福,爱莫能助。” “我根本没指望你。” 白飞鸿冲他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到正在前方默不作声等着自己的闻人歌时,不由得又深吸了一口冷气,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才颤颤巍巍地迈开了脚步。 没办法,这就是积威犹在。 说得简单点——不管过了几辈子,你爹还是你爹。 这边白飞鸿跟着闻人歌离开,即将因为报喜不报忧而迎来老父亲的沉痛训诫,甚至随时可能加入场外待机的母亲大人,演变成一场男女混合双打…… 而另一边,常晏晏则是低下头去,带着谦恭的神情,说着“我来帮你吧”,替明商的兄长扶起了委顿在地的明商。 “多谢。” 突逢如此巨变,明商的兄长也是焦头烂额,一心只想着再去求求谁能挽救弟弟的前途,不让他离开昆仑墟。 于是,他便没有看到,正搀扶着明商的常晏晏,垂下的脸上浮现出了何等甜蜜的笑意。 “你……为什么……” 明商咬牙切齿地瞪着常晏晏。在他怒吼出来之前,常晏晏哎呀一声,假做被他压着站立不稳,手中却将一枚银针扎进了他的哑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师兄。” 她向着明商侧过脸来,脸颊上的一对梨涡都盛满了甜蜜,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月牙一样弯起来,越发显得纯真甜美,让人无法对她生出戒备之心。 她当然知道明商想问些什么。 故意向他示好,以他们相似的出身来博取他的同情,让他以为他们是一样的可怜人。而后向他暗示,他可以攀附更高贵的人……那些事确实是她做的没错。 不过,她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林宝婺会喜欢他欺辱白飞鸿。 “真可惜,你应该观察得再仔细一点的。”她轻声对他说,“林大小姐的目光,不是一直都落在飞鸿姐姐身上吗?她哪里是不喜欢她,分明就是太喜欢了。” 太过喜欢,而又无法接近。明明都那么纡尊降贵了,却还是从一开始就被拒绝。像那种众星捧月里长大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那种委屈? “不管怎么说,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去欺负别人都是不对的。” 常晏晏柔声道。 “不然的话,就会像这样……被爱重孩子的师长们当成会带坏那个人的毒草,早早地拔了,远远地丢出去。” 她看着明商,两颊的梨涡更深。 “下一次要看得更仔细,做得更小心一点才行啊,明师兄。” 第二十五章 真正的仙人已经一千二百年…… 整日报喜不报忧,连自己在学堂被孤立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与父母报备的结果就是…… 白飞鸿被爹娘训得连夜逃去了太华峰。 原因无他,躲个清净。 要是只有闻人歌一个人训她也就罢了,问题是娘亲也加入了找她算账的队列。 在白玉颜的阴阳怪气面前,闻人歌的严厉训斥简直可以说是和风细雨,与白玉颜的风刀霜剑形成了鲜明对比。 于是白飞鸿干脆利落的……溜了。 遭不住,真的遭不住。 “忽然意识到了师父不爱说话的好处……” 回想起娘亲的念叨,白飞鸿便忍不住将脸埋进了掌心里,沉重地叹息起来。 “……?” 希夷正准备喝药,闻言稍稍抬起头来,苍白隽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困惑。 “不,没什么……”白飞鸿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在夸你,师父,我是在夸你。事到如今只有在你这里我还能找到一点心灵的平静了。” “如此。” 希夷虽然一副依然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但还是微微颔首。而后便不再管白飞鸿这边的动静,只将自己的药默默饮尽了。 他喝的药依旧是闻人歌的方子,不过,白飞鸿在熬药的时候有留意到,比起前世,这方子有了细微的调整。 “先生在你的药里添了几味猛药。”白飞鸿撑着脸颊,静静地望着他,“你的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差了……是因为之前的预言吗?我曾经听人说,看得见因果的人不能扰乱因果,否则会受到反噬,为天道所惩戒。” “不是。”希夷放下药盏,淡漠道,“只是余毒发作,引出了些沉疴宿疾罢了。” “余毒?”白飞鸿稍稍坐直了身体,“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些许旧事,无关紧要。” 希夷掩着胸口,稍稍咳了几下,面上好容易泛起的些许血色又退了下去。白飞鸿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又倒了一盏茶与他。 “多谢。” 希夷接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就连做这样的动作也是美丽的,月光一样的长发滑落下来,越发显得他腕骨伶仃,清瘦隽秀。白飞鸿盯着他苍白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移开了搁在他后背上的手。 “没有办法吗?”她又问了一次,虽然一度得到过回答。 希夷只是微微的笑着,没有再重复一次那个对于孩子来说过于残酷的答案。 于是,白飞鸿便没有再问下去。 有些毒,是注定就没有解药的。 就像有些事情,便是当世最好的修者,也无能为力。 “不谈这些无聊的琐事。” 希夷放下手中的茶盏,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望”着白飞鸿。 “让我看一下你的剑练得如何了。” 令人惊讶的是,希夷确实会定期考校白飞鸿的功课。虽然他所谓的“考校”,也不过只是坐在这里,看她的剑术修行得如何了。 白飞鸿依言而行。 二人出了洞府,迎来的便是凛冽的风雪。白雪纷纷扬扬飘洒,寒风割在人的脸上,似乎要随着呼吸一路侵到肺腑中去。希夷拥着狐裘,在风中低咳了一会儿,方才摆了摆手,对白飞鸿说了一句“开始吧”。 风雪之中,骤然出现了一道清寒的剑光。 纤细的剑身卷起了纷扬的细雪,连呼啸的寒风,也在掠过剑锋之时,被那清冽的剑意所俘获,变得轻柔起来。 灵气牵引着风雪,随着白飞鸿的剑风所舞动,细雪萦绕在她的周身,连风也沾不到她的衣角。 希夷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一时之间,风雪也仿佛寂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白飞鸿一人。 恍惚之间,白飞鸿忽然想起了这一套剑法的名字。 ——远别离。 “好好的剑法,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她仿佛又看见了花树下的少女,询问着昔日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乎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抱着双臂思考了许久。 “谁知道。” 片刻之后,他放弃似的一摊手,对她露出了爽朗的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也许就是和这个名字一样,是为了不与谁别离而创立的剑法吧。” 很久以后,她才在翻阅典籍之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一位爱上了凡人女子的修士,为了让所爱之人在乱世中也有自保之力,特意创下的剑法。就算是毫无灵力的人也可以习练,纯粹基于技艺之上的剑法。 就像他说的那样,远别离,是为了不与某人别离。 杂念便是在这一瞬间,不期而至。 ——他不在了。 想到这一点,她的剑势陡然多了几分焦躁。 殷风烈不在昆仑墟。 不止是长留之山,哪里都没有殷风烈的踪影。 白飞鸿曾经故作无意向闻人歌询问:“听说掌门还有一位关门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叔,我有机会见见他吗?” 而在看到闻人歌略显为难的神色时,她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虽然不知道是谁同你说了你殷师叔的事,但他已经……”那时,闻人歌一向肃冷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两年前的一次外出任务之中,他不巧遭到魔修的袭击。那魔修心狠手辣,下手阴毒至极。他连魂灯都碎了个彻底。” 闻人歌还特意叮嘱白飞鸿,日后万不可再提起这个人。 “特别是在掌门面前,你殷师叔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师徒感情深重,如同亲生父子一般。”闻人歌蹙眉叹息道,“殷风烈是一名好弟子,他的事,所有人都很伤心。” 白飞鸿想,那是当然的。 无论他后来变成什么样,这时候的殷风烈……不,原本的殷风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这时的殷风烈还是个孩子王,明明天资出众,却没有什么架子,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 虽然是掌门最为偏爱的小徒弟,却从来不做任何仗势欺人的事情,反而看到有什么不平的事情都会主动出头,有人求他帮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做不到也会好好坦诚做不到再帮对方想办法。 前世自己之所以会认识他,也是因为某一次例行考核时,林宝婺的人把她的法器弄坏了想看她出丑,却被来监察的殷风烈发觉了,从而发现了一系列针对她的欺凌。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揭破了这件事,狠狠教训了他们,并且开始私下教白飞鸿用剑,不知道翻了多少典籍,才翻出来了一套连白飞鸿这样没有多少灵力的修者也能使用的剑法——远别离。 “你的剑术天赋很好,可不要轻易放弃了。” “我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护着自己。如果再有人欺负你,就让他们都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你看,只要你想做,还是做得到的吧?” 那个时候,这样对她说的少年,在年少的白飞鸿看来,简直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嫉恶如仇,为人仗义,慷慨大方,性格豪爽……那就是殷风烈。 除了偶尔豪爽过了头,有点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之外,再没有人能说出他什么缺点来。 她能够想象昆仑墟的人们听到他被害的噩耗有多么伤心。 就像她当年听闻噩耗时,也曾经—— 想到这里,白飞鸿手中的剑狠狠地划了出去,剑气绞碎了风雪,在岩壁上陡然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 “……” 岩石崩裂的巨响之中,白飞鸿伫立在凛冽寒风之中,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太糟了。 她想。 “你的心乱了。” 希夷淡淡道。 “对不起。”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着剑柄握得紧紧的,许久,方才缓缓松开。 “我只是……忽然有点烦躁。” 她本以为,她至少能从原本的殷风烈口中问出一个真相。 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吗?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为了什么……才会做出那种事? “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希夷静静“望”着她。即使白飞鸿不说,他似乎也能看得到她在想什么。像是看破了她的疑问,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身侧被白飞鸿的剑气劈开的岩石。 而后,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散落在风雪里的石屑就像是受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缓缓回到了崩裂开的剑痕上。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的填满了裂开的缝隙。 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并不是什么回溯时光的法诀,也不是什么超过常人认知的异术。 那只不过是每个修者都曾经学过的,最为基础的引气之术罢了。 无形的灵气如同丝线一般,精准而灵巧地牵引着那些崩落的石屑,从横暴的风雪之中归来,而后又以精确至极的手法,将那难以计数的粉末一粒一粒嵌回了原位。没有一点遗漏,没有一丝错位。 末了,希夷的手轻轻抹过岩壁,随着灵力擦过,那道劈开了岩石的剑痕,就这样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弭了踪迹。 这样精准到骇人的控制力,甚至比单纯回溯时光的法诀,要更像一个奇迹。 希夷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石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几乎没有什么人的情绪。 “他在不在……你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比月光更明澈,比雪色更清冷的男子回过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无声地将她望着。 “终有一日,他自然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到那时,你所有的疑问,自然都会有一个结果。” 他淡淡道。 “在那之前,你只需练剑就好了。” 第二十六章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第一次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希夷的了解都称不上多。于白飞鸿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亲的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别的地方,大概就在于他总是格外听话——这一点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医修做久了便会知道,想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难的。 光是按时吃药、好好睡觉、放宽心思这三件事就能难倒一大帮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还是她自己的病患,能够老老实实照医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没有几个。 白飞鸿甚至碰到过受了重伤来她这里治,才叮嘱完对方养伤期间要戒酒,第二天就发现他把自己喝到她这里来的蠢货。那位男修当时抱着酒瓶振振有词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烈酒,消炎!”,坦白说,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打开他头壳再用那瓶烈酒给他泡泡脑子。 要知道,很多时候,疑难杂症本身算不得问题,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各种“我比医修懂治病”“不对啊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说的”“方子你尽管开,按时吃一副算我输”的病患之中,希夷显得如此卓尔不群,清新脱俗,有如清水芙蓉。 偶尔……真的是偶尔,白飞鸿会有一种错觉,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药的样子,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长大以后,又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关于希夷,她只知道,早在昆仑墟建立之前,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没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连希夷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已经随着沧海桑田,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所认识的只是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白飞鸿所认识的,只有这个始终平静淡漠,对任何事都漠然视之的希夷。 因为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前几日,她才对先生口中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有了直观而深切的认知。 若是回溯时光的法术,白飞鸿也不会如此惊异。 但希夷修复石壁时随意抹过的那一手,却让她看到了深深的鸿沟。 说得再明确一些……是天堑。 这让白飞鸿对希夷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好奇。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希夷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索,他有些困惑似的转过脸来,被白布覆盖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看我。” “只是忽然有些好奇。” 白飞鸿撑着脸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希夷手中的药盏。在闻人歌调整过药方之后,那药的味道比前世更加……不可名状,光是坐在一边闻着都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希夷却照旧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微微垂下头,像是林间的白鹿在啜饮清溪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将这苦药饮尽了。他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是格外优雅好看的。白飞鸿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倒了一盏茶递上去。 “我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下山。”白飞鸿顿了一下,又道,“除了上一回。” “下山做什么?” 希夷的声音中没有任何诘难或质疑的意味,只是淡淡的疑问,像是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能做很多事吧。” 白飞鸿看着桌上的蜜饯碟子,她准备了好些日子,却从来都没有少掉过一颗。她伸出手去,拈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措辞,才慢慢说了下去。 “交些有趣的朋友,看看四海八荒的景色,也能尝一尝那些平日吃不到的美味佳肴?虽然修真之人已经辟谷,但是偶尔尝一下好吃的,也能多出很多乐趣。总是呆在山上多无聊。” 希夷捧着茶盏,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太累了。” 思考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只这样说。 白飞鸿:“……” 这个理由听着可真有说服力。 “云间月最近应当会离开昆仑墟一些日子,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同她一起下山转转。”希夷慢慢道,“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不必整日留在太华山上。我这里并无那些规矩……” 白飞鸿垂下头来,重重叹了口气:“好了,我明白了,居然想要你出门,是我不对……别用那么无辜的表情看我,我没有想出去玩,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也对。”希夷轻轻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我只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太华山上实在太冷了,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但是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对你的病情可没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的目光便飘向宫殿之外。 这里一直都在下雪,便是没有雪的日子,也很少能见到晴天。不要说土地,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就连这里的岩石也已经被冰雪冻透了。 “为什么雪从来不停呢?”她喃喃。 “没有从来。” 希夷忽然开口,回答了她那句自言自语。 “咦?” 白飞鸿回过头来,看着希夷。男子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转着茶盏,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须臾,他仰起头来,“看”着某个方向。 “以前……这里不下雪。” 他轻声道。 白飞鸿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具惨白而巨大的骸骨,无声地盘踞在宫殿的上方。那骸骨是如此的庞大,仅仅是一根肋骨,也需要一人环抱,上百条森森白骨在他们头顶张开,如同一场无边的梦魇。 前世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具骸骨便已经盘踞在那儿了,刚见到的时候还会被吓一跳,时日久了,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觉得它本就该在那儿。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巨蛇的遗骨,却生着四翼六足,其中一只翅膀的白骨垂下来,近得仿佛一抬手便触得到。 “这是……肥遗?” 白飞鸿回忆着自己曾阅读过的典籍,寻出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 “是它。” 希夷坐在坐榻上,缓缓倾身探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白骨的末梢。像是在感受遗骨上所残留的温度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肥遗……见之则天下大旱。”他轻声道,“它还在的时候,这里从来都不下雪。” 她实在无法想象……太华之山上没有风雪的日子。 白飞鸿伫立于此,望着那巨大而森然的残骸,不由得恍了恍神。 那实在是过于遥远的往事。遥远到今时今日的人,连遥想一下昔日的景象都做不到。 沧海桑田,物转星移。 如今,只有凝视着曾经盘踞于太华之山的巨蛇的遗骸,她才能窥见一鳞片爪——那个神鸟异兽们尚且繁盛的过去。无论是帝江还是毕方,都随意自在生活的日子。那些早已埋葬在太华风雪之中的往昔。 “是因为天地灵气衰微吗?”白飞鸿回忆着巫罗在学堂上的教导,“我记得像是肥遗这样的灵兽,仅仅是呼吸就需要许多灵气,但是这数千年来,天地之间,灵气日渐衰微,所以像是龙凤之类的神鸟圣兽都渐渐绝了踪迹。” 那时候,巫罗拿来举例的是鲲鹏。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此强大,如此美丽,光是只言片语,便令人不由得畅想起它的身姿。 像这样庞大的异兽,仅仅只是维持生存,便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灵气。 所以,在天地之间刚刚出现灵气衰微的迹象之时,鲲鹏便是最先消亡的。 翼若垂天之云的巨鸟,在南徙之时,骤然从天穹之上坠落。当它落在大地之上的瞬间,整整一洲的城池都在它的身躯之下破碎、覆灭。 人间的修士们想了无数的方法想要挽留这异兽的生命。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最终,那栖息于大海,翱翔于天空的神鸟,在所有人的不甘与惋惜之中,永远闭上了双目,葬身在内陆的土地上。 一个陨落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序幕。 “都过去了。”希夷只是这样说,“不必感伤,只是一些无关的旧事罢了。” 于是,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希夷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属于他们的世代已经结束了,无论是帝江、毕方还是肥遗,这些曾经与人修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者说,在人修出现之前,便已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鸟异兽,都已经随着灵气衰微消亡了。 只有希夷还留在此处。 白飞鸿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她看了希夷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的蜜饯里拿出一枚来,强硬地塞进他手中。 “虽然你餐风饮露惯了……” 她稍稍移开了视线。 “不过,药那么苦,还是应该吃点蜜饯才对。” “……” 希夷捏着那枚蜜饯,有些讶异似的朝她“看”过来。 “我去练剑了。” 白飞鸿抿紧嘴唇,握住了腰侧的小剑,简单交代这样一句之后,她匆匆向外走去,像是要迎接外界的风雪一样,站在宫殿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而在宫殿深处,希夷慢慢握住了手中的蜜饯,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而后,他捂着唇,许久都没有下一个动作。 “……太甜了。” 他喃喃。 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只比翼鸟。 从那天起,白飞鸿便偶尔会见到碟子里的蜜饯少一两个。 因她从来没有亲眼瞧见希夷吃东西,便也故作不知,只是时不时拿些别的点心小吃来,用深深浅浅的碟子装好,放在小几上。杯盏碗碟自身的缤纷的色彩,再加上糕点各异的造型和颜色,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片盛开的花朵,为冷冰冰的宫殿凭空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希夷似乎没什么偏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他看起来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平时也很少与人说话,总是坐在一旁,出神似的想着什么。 所以那天,白飞鸿练剑归来,发现希夷正靠在隐几上,掰碎了一块点心喂鸟的时候……好悬没把手里的剑给掉地上。 “那什么……”她张了张口,伸手比划了一下,“这是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希夷怀里那只鸟。 前前后后两辈子,白飞鸿都没有看过希夷如此亲近活物的样子……不,更让她震惊的是……原来太华之山还是有(他们两个以外的)活物的吗? 这山上冷得别说是鸟了,连虫子都没一只! “蛮蛮。” 希夷将酥饼在手里揉碎了,细细捧到那鸟的嘴边,看着它小脑袋一点一点叨走,虽然吃得很慢,他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温柔得让白飞鸿更加震惊。他却似乎将她的震惊当成了对“蛮蛮”这两个叠音字的不解,稍稍顿了顿,还是对她解释起来。 “蛮蛮,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比翼鸟。” 说到比翼鸟,白飞鸿顿时就明白了。毕竟,有几个人没有听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句诗?她顿时凑上前来,好奇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灵鸟。 传说中的比翼鸟,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凫鸟,只是羽毛是青赤色的,因了伏在希夷的臂弯里,所以远远看的时候,除了羽翼格外丰丽华彩,与别的鸟儿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只有像这样凑近了看,才会发觉…… “它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吗?” 白飞鸿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青赤色的比翼鸟,指尖滑过侈丽的羽毛,像是滑过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滑过山间的流泉。那只鸟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碰它,不重不轻地叨了一下她的手背。不怎么痛,但白飞鸿还是收回了手。 “蛮蛮都是这样。” 希夷用空着的手轻轻梳理着比翼鸟的羽毛,和对待白飞鸿不同,比翼鸟并没有去叨希夷,反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鸟喙埋在酥饼的渣子里,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咕噜声。希夷替它理毛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做过许多次,比翼鸟也抬起下颌,示意他去替它梳理颈下的羽毛。 白飞鸿站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心情颇为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传说中的比翼鸟这么亲人感到惊讶,还是该为看到希夷与活着的生命如此亲昵感到诧异。 不过…… “它真漂亮。”白飞鸿弯下腰,凑近了些看,“我一直只是在书册上见,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来着……居然真的有比翼鸟啊,感觉好神奇。” “嗯。”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继续用点心去喂那只鸟,“这是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 白飞鸿的微笑渐渐敛去了。 蛮蛮,比翼鸟,顾名思义,是相携而飞的鸟儿。 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比翼鸟,不比不能飞。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两只鸟一起,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的比翼鸟,无论如何都是飞不起来的。 这只鸟,或许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飞过。 “我从崇吾峰把它的父母捡回来,一百年前,它的父母死去了。就只余下它一只了。” 希夷理着它的翼羽,语调也是淡淡的。 明明有着为了飞翔而生的羽翼,却一次也不曾真正飞起来过。 明明是为了相伴而生的比翼鸟,却注定等不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明明以前有很多。”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一个有些茫然的小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不见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白飞鸿心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哀伤。 她看着希夷,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孤独。 在这个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渐渐消失与远去的时光之中,这个人到底守望了多久,又将守望何时为止?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理解……为何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了。 或许对于希夷来说,昆仑墟也好,这里的人们也好,与其他从他生命之中消失的生灵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是如此习惯于失去,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因果。 隐隐约约,白飞鸿有些明白他那两句话的意思了。 只是…… “别露出那副老子已经死了的表情!” 比翼鸟忽然扑腾起单边翅膀,大声呵斥起白飞鸿来,因为它挣扎得太过剧烈,酥饼渣子都被扬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那些渣子一点都没掉到希夷身上,反而直奔白飞鸿的正脸而来。 “嘿!小丫头不许动!谁让你躲了!” 眼看着白飞鸿一甩衣袖卷走了点心渣子,没让它们落在脸上,这只鸟顿时不乐意了,扑棱扑棱跳起身来,虽然只有一只脚,却一点也不妨碍它蹦跶得比四只脚的兔子都欢。 白飞鸿:“……” 好吧,它就是故意的。 “老子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有软软的窝好睡,闲来没事还能去外面飞两圈,不许你用那种‘你好可怜’的眼神看老子!” 比翼鸟……啊不,蛮蛮一边瞎蹦跶,一边叽叽喳喳地发起火来。白飞鸿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不知道别的比翼鸟是不是也这么吵,但蛮蛮叫起来的时候直胜得过八百只鸭子,硬是吵得白飞鸿都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 “单着怎么了!没对象哪里可怜了!我单着高兴的很!我乐意!我骄傲!”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的奇迹,蛮蛮倒当真靠着一边翅膀飞了起来,虽然飞得歪歪扭扭,拼命扑棱翅膀的样子也有点可笑,但它确实是飞起来了——不仅飞了起来,还飞到白飞鸿面前,用尖尖的鸟喙啪嗒啪嗒去叨她的脑袋。 “不许瞧不起单飞的比翼鸟!就算是比翼鸟也有单着的自由!再说我才单了一百年哪里可怜了——希夷他单了██万年呢!!!” 一只手灵敏地捏住了蛮蛮的鸟喙。 希夷站起身来,面上难得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色。 “好了。”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叹气了,“别太欺负她。” “唔唔唔咕咕咕咯咯咯!” 蛮蛮挥舞翅膀的动作更加用力,甚至拍出了残影,白飞鸿恍惚在空中看见了“你只是因为我说你单了██万年在心虚而已!”几个大字……幻觉吗? 希夷当真叹了口气,捏着尖尖的鸟喙,把蛮蛮拉到自己面前来。 “不许欺负她,懂吗?” 他的语气很淡,但蛮蛮拼命扑棱的翅膀一下子就停住了。 希夷松开手,青背赤腹的比翼鸟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好,生得太肥,肉嘟嘟地往地上这么一摔,整个摔成了一只圆圆的鸟球球,生生摔出了“嘎”的一声。 重复一遍,“嘎”的一声。 白飞鸿:“……” 虽然她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但她衷心希望,不是所有比翼鸟都像这只……一样。 实在太丢人了……不,太丢鸟了。感觉自己对神话生物的美好想象……已经完全粉碎了呢。 “不必在意蛮蛮的话。” 希夷抬起手来,也不见他掐了什么法诀,地上的渣子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来,替白飞鸿理了理方才被蛮蛮叨得乱糟糟的鬓发。 “只是太华峰上一直很少有人来,它有些太兴奋了。并没有讨厌你的意思。” “哼!没有人来是谁的错啊!不都是希夷你不肯见人吗!整天就坐在那里发呆,也不和人说话,也不出去走动,别说收徒弟了,就算是卓空群亲自来见你,你也不愿意见他!这么多年也就只有闻人歌和这个小姑娘上得山上来,也不知道你一天天在那坐着到底有个什么劲儿!我都无聊到睡着了!” 蛮蛮一叠声地抱怨着。而后,它再度扑棱扑棱翅膀,吭哧吭哧地飞到白飞鸿的眼前来,趾高气扬地绕着她转了一圈,纡尊降贵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张开自己仅有的那只翅膀,以一个哥俩好的姿态搂住了她的脖子。 “好姐妹。”它很是亲昵的说,“给我整点别的好吃的呗,你是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希夷这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平日连水都不喝的,你敢信?老子刚出生那阵子差点给他饿死,见了你以后我才知道人间烟火的好处,好姐妹,求求你了,多给我带点好吃的吧!” 说着说着,这只鸟还十分自来熟地靠到了白飞鸿的耳边,用一种它自以为很小声,实际上只是从八百只鸭子变成了四百只鸭子的音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而且我偷偷告诉你,希夷也很喜欢吃你带来的点心。虽然他每样都只吃两三口……但对那家伙来说是极限了!你都不知道,你来之前,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吃!” 白飞鸿:“呃……” 她看了一眼希夷的脸色。 但希夷的脸色什么也看不出,她只好又将目光转回了肩上的比翼鸟。 “虽然你叫我‘好姐妹’……但是我能冒昧问一句吗?” 她用指尖轻轻推开了靠得过近的小鸟,语气中颇有几分慎重。 “您……是公是母?” “是雄鸟。”希夷代为回答。 “哦。” 白飞鸿瞬间把这只鸟从肩上推了下去。 公的和我充什么姐妹?! 第二十八章 云梦泽要来昆仑墟了。…… 那只臭鸟第二天硬是扒拉着白飞鸿的头发,非要和她一起去学堂。 “哎呀妈呀可憋死我了。” 都不用白飞鸿问一句为什么,蛮蛮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诉起苦来。 “姐妹,多亏有你!太华峰上风太大了,我自己一只鸟实在飞不出去,希夷那家伙又一千年不下山一次,实在指望不上。没想到那个冷若冰霜心如木石的家伙也会收徒弟,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商量一下,以后你出去的时候也带上我怎么样?” 而希夷似乎对蛮蛮一连串对他的控诉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只在白飞鸿投来询问的目光时,对她微微颔首,神色淡泊。 “随你。”他只这样说。 于是,白飞鸿就顶着一只鸟进了学堂。 并且引来了一大群人的围观。 “青背赤腹,一翼一目……难道是比翼鸟?” “天哪,居然还有活着的比翼鸟吗?天哪天哪,我可以摸一下吗!” “让我看看!我也要看看!哇!是真的!是真的比翼鸟!” “不愧是太华峰主的弟子!竟然连比翼鸟都能做灵宠——好羡慕,我也想要!” …… 白飞鸿艰难地解释了半天“这的确是比翼鸟但不是我的灵宠”“是的比翼鸟很少见所以这是最后一只了”“太华峰收徒不发比翼鸟,灵兽也不”“这鸟的脾气不是很好,我建议你们不要摸”“手,手放下去,不然一会儿被叨了我可不管”……好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去,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稍稍喘口气。 最可气的是,这只臭鸟全程都故作高深闭着它那一只眼睛,在她的脑袋顶上装死。那副样子真是很有欺骗性,骗到了不少纯洁的孩子像昨天的她一样,对它心怀怜爱,深感感伤。 感伤个鬼啊。 看着同门们一脸“天啊最后一只比翼鸟好可怜好心疼我能不能抱抱它”的样子,白飞鸿只能微笑着拒绝在拒绝,同时仰起头来,无语问苍天。 唯有花非花冲破重围,靠在她身边,用手指戳了戳蛮蛮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地道破了真相。 “这鸟这么肥,平日一定吃的很好吧。” “嘎!!!” 原本在那装模作样的死鸟顿时坐不住了,它一跃而起,用仅有的那只翅膀用力抽在花非花头上,只听见“啪”的一声,无比响亮。 “你才肥!老子这是丰腴!丰腴!!!” “……………………” 从听见那“嘎”的一声起,整个学堂就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那振聋发聩的“丰腴”两字还回荡在死寂的空气中,震出绕梁三日的余响。 白飞鸿感觉到一丝微妙的欣慰。 很好,这下大家都和昨天的她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蛮蛮都教会了她宝贵的一课——那就是永远不要因为某人(?)的族类,先入为主地做出片面刻板的认定。至少,也要等到亲自和对方交谈之后,才能稍稍了解到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玩意儿。 她希望今天在这的每个同门都能学到这宝贵而生动的一课。 “怎么都在这发呆?” 云间月抱着琵琶从外面走了进来,颇为奇怪地看了一下傻成一片的弟子,大概是因为云家人身怀龙血,自身即为异类,她对于白飞鸿头顶这只比翼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扫了一眼,便如常步入了上方的莲座。 “今天我们来继续修习乐理。上课。” …… …… …… 等到乐理课结束之后,常晏晏便悄悄溜到白飞鸿桌边来,从一旁扯了扯她的衣袖。 “飞鸿姐姐,你听说了吗?”她凑到她耳边,小声对她说,“空桑陆家的二公子要来昆仑墟了。” 白飞鸿怔了一怔。 空桑陆家的二公子。 ——是云梦泽。 “我没听说过。” 这些日子,她全神贯注于剑术修炼,每日不是在学堂上课,就是在藏书楼读经,太华峰练剑,便是连不周峰也很少回,更别提与旁人八卦闲聊。是以,在常晏晏这么说了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为何这些日子她常常能在昆仑墟看到一些身着华服美饰的人们来来去去——仔细想来,这种略显招摇的华丽,确实是空桑与少海的风格。 那些人大抵是在为云梦泽的到来做准备吧,空桑的仪礼素来繁琐,又很重排场,也难怪就算只是到昆仑墟客居,也要先里外安排一番。 只是 “这个时候,云梦泽来空桑做什么?” 白飞鸿感到困惑。 “先生没与飞鸿姐姐说吗?”常晏晏露出了些许讶异之色,“据说那位二公子一出生就继承了极为浓厚的龙血,但是龙血暴烈,发作起来格外要人命,是以他自幼便体弱多病。就算是灵山十巫也没有什么法子,云夫人才想到来寻先生,希望先生能有什么办法。”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白飞鸿喃喃,而后也没有留意常晏晏的神色,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前世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依稀记得,似乎也就是这个时候,云梦泽的龙血发作得格外激烈——以人身承受真龙血脉绝非易事,自古以来,少海云家因为这样而夭折的婴孩就不在少数。而云梦泽所继承的龙血之浑厚,即使在云家也称得上罕见。就连灵山的大巫也为之感到棘手。 在那时,闻人歌为修补她破碎的经脉,特意前往空桑去求陆家所独有的一味灵药。 于是,两方一拍即合,陆家以灵药为报酬,将幼子托付给了闻人歌,这位天下第一的医修。 为了保持灵药的药效,也为了就近医治,闻人歌一并带上了年幼的白飞鸿。 而这一世,因为魔修没有得逞,她没有受伤,闻人歌也不需要去空桑求药——所以变成空桑陆家主动将幼子送到昆仑墟来了吗? “飞鸿姐姐……认得那位二公子吗?” 常晏晏微微垂着头,轻声问道。 “不。”白飞鸿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见过。我也只是知道而已。” 那一次,白飞鸿一直在空桑的住处歇息,没有见过云梦泽。 大概是因为他幼时身体太弱,也可能是觊觎龙血的人实在太多,云夫人对年幼的云梦泽简直是看护太过,生怕一阵风吹大了就把她的小儿子吹没了似的,用重重结界与法阵将他的住处保护起来,不许外人踏足一步。 白飞鸿本就寄人篱下,又素来谨小慎微,在外人的地盘更不会行差踏错,自讨没趣。便也从来没有往云梦泽所在的后院迈过一步,是以,直到闻人歌带她离开空桑,她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少爷一次。 不过,她倒是在那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白飞鸿还记得那个小姑娘,锦衣华服,眉目如画,便是现在,她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小女孩,只是性格有些高傲,不怎么爱说话,又很喜欢逞强。 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是那个小姑娘为了救一只猫爬到树上,结果一人一猫都下不来了。小姑娘绷着一张小脸,怎么都不肯对旁人求助,还是偶然路过花园的白飞鸿看见了,问了一句,想法子给她搭救了下来。在那之前,就是白飞鸿也不知道她在树上呆了多久。 两人就那样熟悉起来,白飞鸿也得知了她的名字,云朝雨,是云夫人的外甥女,云家的小表妹。 那时候她俩还玩得很要好。只是可惜,孩童时期的友谊就和孩子的记忆一样不可靠。 多年之后再度见到云朝雨,对方已经不认得她了。 白飞鸿便也不再提及,只当做一个寻常的亲戚来相处便是了。 “那,飞鸿姐姐听说过对方的心性如何吗?” 常晏晏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回忆,见她看过来,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来,声音细细的。 “因为他很有可能会住在不周峰,我们之后可能会常常碰面,所以想知道……他好不好相处……” 云梦泽好不好相处? 白飞鸿托着下巴,再度陷入沉思。 这个问题当真很难回答。 要说他好相处,这个人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很冷漠,什么话也不与她说,偶尔她回过头时,还能看见他蹙着眉头,用一种莫测的目光在看她,怎么看都不是好相处的样子。 要说他不好相处,他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他只是不同她说话,但若是旁人说她的坏话被他撞见了,他也总是冷冷地呵斥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才维护她的名誉。 总的来说…… “应该算个好人。”白飞鸿轻声道,“不必太担心,他应当不会为难你。” 就像前世,明明那么看不惯她,他也只是在看到她与陆迟明呆在一起时自己默默走开,不曾真的难为过她。 “这样啊……” 常晏晏指尖卷着一缕垂下来的长发,绕啊绕,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是鸦翼,在眼睑下投下淡青的阴影。 “在聊空桑的小少爷?” 花非花忽然从她后方冒了出来,十分熟练地揽住白飞鸿的肩膀,整个人没骨头一样靠在她的肩上,下巴正好搁在她的头顶,语调也是懒懒的。 “正好,云真人和闻人峰主在找我们几个。” 他伸出手来,掐了一下白飞鸿的脸。 “他们和翼望峰主一起去接空桑的来客,师父他们说要带我们几个一起去,长长见识。” 第二十九章 烦恼魔,大悲和尚。 时正申时过半。 空桑的舆仗森列,旌旗摇动,逶迤迤逦,仙乐飘飘,自远方而来。路上的凡人无不驻足俯首,待得仙音远去,才敢抬起头来,以艳羡而震惊的目光,注视着那云上远走的仙人们,以及一路遗下的繁花与香尘。 在队列的最前方,陆子真独自驾驭着鸾鸟,间或回头看一眼身后装饰华美的銮驾。 重重鲛绡如云雾一般隔断了他的视线,令人看不清其后那人的身影。 陆子真回过头来,心中涌出叹息的冲动。 他是空桑陆家旁支的子弟,因为格外出色,被选中成为了守卫空桑的苍龙卫十二魁首之一。也是因为他的剑术格外卓绝,才会安排他来做二公子前往昆仑这一行的护卫之首。 也因此,他比旁人更多知道一些二公子此行的秘辛。 其实论理来说,二公子便是需要诊治,也只有将闻人歌接到昆仑墟,没有将人送过去的道理。 但问题是,二公子总是做有关大公子的噩梦。 只有极少的亲信——如陆子真这样负责教习二公子剑术的师傅——才知道,二公子做的是什么梦。 他总是梦见大公子杀了他。 一剑穿心,毫不容情。 二公子本就为龙血所苦,夜夜做这样的噩梦,梦里伤他的又是自己最亲近仰慕的兄长,这令二公子的状况越发坏了下去。日日夜夜不得安枕,就是成年男子也受不了,更何况二公子还是一个孩子。 大公子为此特意避了出去,却也没有什么改善。 他们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被人下了毒咒,或是用了巫蛊,然而无论怎样查,二公子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异样,就算是灵山的大巫亲自来看,也不见被人施了术法的痕迹。 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大抵是最坏的那种结果。 二公子所做的乃是预知之梦。 终有一日,他们将兄弟相残。 事关大公子,城主与夫人总是格外慎重些。为了避开最坏的结果,他们商议了许久,决定以养病的名义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来。 空桑、少海、灵山三脉世代联姻,关系太过紧密,反而不好。这种时候,无论是陆城主还是云夫人,反倒都更信任素来不如何往来的昆仑墟——说得再准确点,是昆仑墟的掌门卓空群,与太华之山的长老希夷。 陆子真并不知晓他们的信任从何而来,只模模糊糊知道是与空桑和昆仑墟的旧事有些关系。但不管怎样,他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会好好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 其实……更好的人选应当是大公子。 陆子真按着剑,想。 他的剑术虽然在同辈之中称得上是佼佼者,但与大公子比还是差得太远了。三千年一出的天生剑骨,又生来灵慧,在剑修一道上的天赋便是“惊才绝艳”也不足以形容……十岁之时,便已能一人一剑,独自击退了来袭的妖兽之潮。 此次若是大公子亲自来,不论发生什么都能万无一失。 可惜…… 陆子真没能继续想下去。 因了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空桑之人好玉,但就是最好的美玉也无法与那只手相比拟,让人很难想象,那是一名男性的手——还是一名孩子的手。 “还有多久才到昆仑墟?” 从挽起的鲛绡之后,传来珠玉一般的声音。 “很快便到了。”陆子真忙笑着回道,“二公子若是觉得无聊,我寻些人来与你解闷?” “不必了。”那只手收了回去,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寻来也是怕我的,没什么意思。” “万不可这样说。”陆子真神色一肃,“你是何等尊贵之身,他们只有敬你的份,二公子莫要多想,更不可如此贬低自己。” “是敬还是怕,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帘幕后的小小少年又冷笑了一下,像是全然失去了兴致,他懒懒地说了一句“罢了”,便又没了声音。 “……” 陆子真面上浮现出些许为难之色。 龙血暴烈,容易伤人,自从二公子龙血发作弄伤了自己的乳母之后,周围的人待他便格外小心仔细起来,表面上是敬他身份贵重,实际上是怕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 陆子真在心里暗叹了一回。 虽然看起来平静的接受了自己要被送走的事实,连一句抱怨都不曾有,但到底还是小孩子,总不可能一句怨言都没有。 陆子真思考片刻,抬手招来一名童子。 “你去寻些花露灵果,再找些路上买的有趣玩意,去给二公子送过去。” 这一次空桑派了许多好手来做二公子的护卫,便是服侍起居的童子,也是这一代除了两位公子之外最优秀的子弟。陆子真低下头去,叮嘱其中一名弟子几句。那童子连连点头,依言离去。 只是,不待他将寻来的东西呈上,陆子真便已面色一变,忽然抬起手来,喝令队列停下! 在他的前方,冲天的魔气如同滚滚黑云,顷刻之间便覆盖了苍穹,那迫人的磅礴气势有如庞大的山岳,冷冷地压到人的眼前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心生寒意。 陆子真额角微微渗出汗意,右手无声地压住了长.剑的剑柄。 “来者何人?”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陆子真眼中精光大慑,森然望向那人。 “报上名来!” 剑锋所指之人,是一名披着黑色袈裟的大和尚,在他身后其实还立着四个素衣和尚,但不论是谁,第一眼都只看得到他。 他正坐在地上,手没在路上的一汪小水洼之中,待到他抬起手来,陆子真才发觉,他的掌心托着一只小小蚂蚁。看起来,那和尚似乎是从水洼中将这只蚂蚁捧了出来,正轻而小心地将其放置在地。 等这只蚂蚁爬走了之后,那和尚方才缓缓直起身,含笑向这边望来。 “阿弥陀佛。施主在问贫僧?” 看起来已是中年人的相貌,却没有蓄须,生得十分魁梧健硕,身长一丈,圆面大耳,方口厚唇,一手持着一柄丈余高的双轮九环锡杖,另一手竖立起来,向众人行了一礼。 他面上含着神佛一般慈悲的笑,看上去倒像是那些庙宇里的弥勒佛像。然而他周身所萦绕的雄浑魔息,却让陆子真这样身经百战的剑修,也不由得绷紧了脊背。 “贫僧法号‘大悲’。俗家名姓,倒是早已忘却了。” 陆子真的面色骤然变了。 “大悲和尚?” “怎么会——” “他——他不是——” 身后的队伍稍稍哗乱了一瞬,便由于严厉的规训沉寂下去,但是此时此刻,这份寂静比喧闹更加令人胆寒,每个人面上都浮现出如临大敌的神色,死一样的沉寂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便是陆子真的心中也萦绕着散不去的阴云。 “何必如此自谦。”他强笑一声,将手中之剑攥得更紧,“四魔之首的大人物,为何莅临此地?” 烦恼魔,大悲和尚。 陆子真握紧剑,克制着从心头涌起的战栗之意。 居然是四魔之一的烦恼魔亲自来了。 陆子真几乎想要苦笑了。 仅仅只是这个人的名号,便足以让无数修者为之胆寒。 魔修所修的,皆为伤天害理的功法。他们大多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就算是在魔修之中,也有四人格外可怕。可以说,他们是邪魔外道之中的邪魔外道。 人们称之为“四魔”。 凌驾于诸魔之上,恼害众生而夺其身命或慧命的四大魔修—— 烦恼魔,阴魔,死魔,天魔。 而眼前的这名缁衣僧侣,便是魔道之中首屈一指的魔僧——烦恼魔,大悲和尚。 陆子真回想起了这人的生平。 此人原本是兜率寺的大罗汉,是戒律院的大武僧,便是在天下佛修之圣地的兜率寺之中,他的武力值也仅在主持之下。此人佛法精深,曾与上百佛修雄辩一月有余而不落下风。 但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人,内心却藏着许多悖逆常规佛法的认知。最终,因与雪山寺佛子论佛时论点不同,他打伤了佛子,击杀了来制住他的其他武僧,最终重伤兜率寺主持,叛离兜率寺,立地成魔。 所踏之道,修罗之道。 陆子真的目光落在烦恼魔胸前悬挂的一大串念珠上。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觉,那一大串的念珠,竟是由骷髅做成的。人的头颅被捏成拳头大小,一颗颗骷髅上俱带着惨痛与呼号的神色,让人甚至能从这些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白骨上……听见不成人声的惨嚎。 而用人的头骨制成了这样一串佛珠的主人,正立在他们面前,露出弥勒佛一般的微笑。 “我是为小公子来的。” 他的声音很是平和,若是单看他的面容,甚至称得上一句慈眉善目。 “这世间已不存真龙,难得小公子的血脉纯厚,若是好生培养,定能重现真龙之姿。交予人修培养,以人身浑噩终老,未免浪费了他的天资。不如将小公子交给我,我会好生教导于他,也会放各位离去,不知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不如何。空桑子弟听我号令,祭剑,列阵!” 陆子真的神情完全冷了下来,他提起剑,三尺青锋,在烈阳下闪出灼目的寒光来,这正是空桑陆氏不外传的剑法——青冥诀! 而在他身后,随行的弟子们纷纷祭出法器,排列开御敌的阵法! “我绝不会让你碰二公子一根毫毛,你这魔头!” “如此说来……谈判破裂,是吗?” 一直笑眯眯的大和尚徐徐张开了眼睛,魔息流转之间,血红的眼睛冰冷的注视着他们。 而后,大悲和尚脸上的笑容,陡然扩大了。歪斜出一道狰狞的狂喜。 “正合我意。” 他笑着说。 第三十章 这便是魔。 白飞鸿他们抵达约定好的地点之时,隔着老远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不好!”云间月面色一变,立时急急向前冲去,“出事了!” 就算她不说这一句,白飞鸿他们也已经觉察到了。 越是靠近,血腥气越是浓郁,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才能积出这么浓烈的血味来。 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急匆匆赶到地方的时候,那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血一样,热腾腾地扑到白飞鸿的脸上来,黏.腻的,湿热的,随着呼吸大团大团的堵在肺腑之间,几乎令人为之窒息。 而后,白飞鸿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景象。 地上的尸体大多已经分辨不出原形,骨与肉融在一起,混在血泥里,令人不忍多看。鲜血浸透了大地,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尸山血海之中,缁衣魔僧浴血大笑,他身上黑色的袈裟饱饮了血肉,几乎看不出原色,胸前的骷髅念珠随着他的大笑颤动着。听到他们的动静,他笑着转过身来,手中尚且捏着一名空桑弟子的头颅,那弟子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双脚都拖在地上,手中却犹自紧握着三尺青锋。 “放开他!” 云间月顿时祭出了法器,那魔僧却只是兴味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双被魔气侵染变得猩红的双目微微眯起来,逐一扫过他们每个人的面庞。 “放开他?”他面上的笑陡然绽得更大了,“好。” 而后,他猛然捏碎了手中的头颅! “阿弥陀佛。”和尚好整以暇地松开手,施施然笑道,“施主,贫僧放手了。” “你——” 云间月面上杀意一时大盛,面上顿时张开细密的龙鳞,眼瞳也化作蛟龙的金瞳,当场便要冲过去拧下这魔僧的头来,魔僧却没有任何畏惧的模样,一抬锡杖拦下她的攻击,面上笑意更甚,用欣悦的目光打量着她的金瞳与龙鳞。 “真美。”他的语气中是不含任何邪念的赞叹,仿佛那只是最纯粹的溢美之辞,“果然是真龙血脉,确实不同凡响。施主何故拘泥于肮脏的人形?人的形貌是如此弱小、丑陋、卑琐,无一处能与龙形相提并论。苦海无涯,还望施主回头是岸。” “滚!” 云间月这一喝当真是声如洪雷,振聋发聩。直震得白飞鸿都抬手捂住耳朵,这才勉强平复下翻涌的气血。只见云三娘子怒到了极致,反而冷冷地笑了。已然攀到眼角眉梢的龙鳞退了下去,怒张的金瞳也缓缓收紧,恢复了墨玉一般的色彩。 “哪里来的妖僧,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她的目光钉在大和尚的脸上,藏不住地泄出一丝极为凶狠的残虐之意,“在场这些空桑子弟的性命,我一条条都记清楚了,必将与你来算!” “四魔之一的烦恼魔到此有何贵干?” 巫罗的声音阴冷冷地自大悲和尚身后传来,谁也没有留意到他是何时出现在对方背后的。只有那只差一分便要刺入大悲和尚后心的匕首,以及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罡气,证明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愧是四魔。”花非花低语,见常晏晏投来了困惑的眼神,还好心解释道,“方才巫峰主所用的匕首,乃是灵山的神器‘断江流’,锋锐无匹,切金断玉,甚至能斩断流水。若是寻常体修,就算是练出一身铜筋铁骨也拦不住它。但方才他用断江流去刺大悲和尚时,却被对方的护体罡气拦在了一分之外,不得寸进。” “这……” 常晏晏一时张口结舌,只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对峙的三人。 “魔修本就是残暴嗜血的疯子,只信奉强者为尊。所谓‘四魔’,就是这些疯子中最为残.忍.嗜.虐的那批人。他们每一个手中都有累累血债,在魔修之中也称得上是极端,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这一回开口的人,却变成了闻人歌。他的目光仍落在大悲和尚与云间月、巫罗身上,手中却已挚住了裁月剑。 “大悲和尚功力深厚,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他这句话是冲着随行的护卫弟子说的,“陆家二公子的座驾并不在此处,想来应当是苍龙卫拦住了大悲和尚,由其他弟子带走了他。大悲和尚常带着‘四苦修士’出行,但此时四苦修士都不在他身边,想来是去追击他们了。你们快去寻人,去帮他们脱困。” “遵命!” 护卫弟子顿时肃容行礼,而后迅速追寻残留的痕迹离去。 闻人歌的目光忽然转向白飞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似乎是愧疚。但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她也难以分辨,他究竟是不是为自己将她……将他们带来了这个地方而感到愧疚。 “你们几个才刚入门,留在这里只能拖后腿。”他扣紧手中的剑,下颌无声地绷紧了,“速速回昆仑墟,将此地的事宜禀报掌门,交由掌门定夺。” “是!” 白飞鸿也严肃了神情,祭出小剑,便要带着其余几人御剑离去。见她如此,花非花与常晏晏也飞速祭出了自己的法器,坚定地拒绝了白飞鸿邀他二人同乘的好意。而另外两位是巫罗所收的弟子,那对双胞胎似乎也曾听闻过什么,待白飞鸿的目光转向他二人时,立时也召出了一只灵鸟,双双乘了上去。 于是,五人各自御起了自己的法器,如流星一般冲着昆仑墟疾驰而去。 见弟子们俱已离去,闻人歌才再度收回目光,转向前方的三人。 短短时间内,大悲和尚已经与云间月、巫罗交手了十数个回合。 大悲和尚的护体罡气十分霸道,巫罗根本奈何他不得,还是云间月以降魔乐镇压了大悲和尚的魔息,这才给了巫罗以可趁之机。灵犬的獠牙如同最锐利的刀锋,转瞬之间便从大悲和尚身上带下两块肉来。 然而烦恼魔终究是烦恼魔,便是被生生撕去两块髀肉也不见他面色有变。大悲和尚并没有攻击那两只灵犬,反倒是反手一掌,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巫罗。灵山十巫皆修巫咒之术,极少修炼体修法术,自是挡不住昔年大罗汉这刚猛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云间月完全化作龙身,硬生生替巫罗挡住这一击。即使是龙身,生受了这一击也难免受创,银龙浑身一颤,显出些许颓势来。 而后,一声激昂的龙吟响彻天地! 乐修以声乐韵律入道,更何况是以龙身发出的长鸣。便是烦恼魔,也不由得在这声龙吼面前呕出一口血来。但他面上笑意却越来越盛,直至挣开一道扭曲的狂喜。 “阿弥陀佛。”他将锡杖立在身前,双手合十,“云上之乐,贫僧领教了。” 魔修皆是残暴嗜血的疯子。 自身受了重创,反倒越发兴味盎然起来。 烦恼魔闭着眼,细细品味着这近百年未曾体味过的滋味。 有多少年,他不曾与这样的生命交过手了? 魔僧张开了血红的双目,深深地凝视着眼前咆哮着撑起身来的银龙。 在他的视野之中,银色的鳞片如同云上之月一般皎洁,光辉夺目,绚丽不可方物。无论是如山岳一般庞大而优美的身躯,亦或是因杀意而烈烈飞扬的龙髯,都显得格外的高贵,端丽,而又如梦如幻。 有多少年,他不曾再见过这样美丽的生命? 大悲和尚已经记不清了。 强大,恐怖,却也如此美丽……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异之物。他出生的时候,还依稀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骇人得难以名状,却也美得不可方物。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无法再忘怀。 但随着物转星移,沧海桑田,一切都不复得见。 在这样的世代,依然可以见到这样美丽的生命,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大悲和尚回味着方才那声龙吟,几乎要落下泪来。 “南无阿弥陀佛。” 大悲和尚深深地埋下头去,下一刻,他周身的筋肉陡然暴起!雄浑的魔息缠绕周身,不知比先前凶猛了十倍——甚至百倍! “先前乃是贫僧失礼了,不该待施主如此轻慢。” 他面上浮现出神佛般的微笑,稍稍欠身,向后退了一步。一瞬间,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铁钵大的拳头已直击到了二人眼前! 却原来,舍弃了锡杖,只以肉.身进攻,才是大悲和尚最强的实力! “轰——!!!” 大地正在震颤,无形的罡风粉碎了岩石、撕裂了方圆十里的土地,巨大的凹痕以拳风为中心扩散,在余震的边缘留下深深的龟裂,向着四面八方撕裂开来。不难想象如果这一击落在人的身上,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在滚滚烟尘与飞溅的乱石之中,那体格骇人的魔僧缓缓直起身来,周身的筋肉如同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呼吸鼓动。 “施主好身手。”他缓缓道。 闻人歌挡在那二人之前,原是他于危急时刻将云间月与巫罗一并带走。两只灵犬瑟瑟地缩在他的脚下。他一手搭在云间月的肩上,以回春诀修复着她的伤势,一手持剑横在身前,目光如箭,冷冷地望着大悲和尚。 “阁下今日,是要和空桑与昆仑墟开战了?”他的声音也是冷的,“还是说,这是魔尊的意思?” “我今日来,本只为了带走云家的小公子。与魔尊或是其他人,都并不相干。” 烦恼魔独自立于残垣废墟与尸山血海之上,合掌而笑。 “除此之外,我没有旁的目的。” 听得此话,闻人歌几乎都忍不住要冷笑了。空桑子弟的血犹未干,骨犹未冷,他倒好意思说得出“没有旁的目的”这句话。 但同时,他的心中又隐隐明了,此人说的都是真的。 烦恼魔确实没有旁的目的。他不过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便造下了如此的杀孽,又与空桑、昆仑墟同时为敌。 这便是魔。 魔的行事素来如此,不计代价,不问是非。想做便做了。 无论是平平无奇的魔修,还是高高在上的四魔,甚至是那位传闻中的魔尊……都是如此。 “邪魔外道!” 一柄飞剑陡然从远处袭来,直直插在将将要迈步的大悲和尚面前。 “从昆仑墟的地界滚出去!” 瑶崖峰主,已御剑赶到了这一方战场前。 第三十一章 这一瞬间,她触及了那不可…… 当四名峰主与烦恼魔处于一触即发的态势时,白飞鸿五人也落入了巨大的困境。 顺便一提,是字面意义上的“落入”。 因为在他们驱动御剑之术折返昆仑墟的路上,被前方陡然爆发开的龙气与魔息齐齐从空中打了下来。 猝不及防,状况惨烈。 巫罗的两个徒弟——江春与江夏那对双胞胎——是摔得最惨的。他们所乘的灵鸟根本无法抵御来自真龙血脉的压制,连叫都叫不出来便当场晕了过去。若不是双胞胎反应还算及时,险险抓住了古木,阻了阻坠落之势,人和鸟总有一个要断两根骨头。 常晏晏跌得也很惨,她的御剑之术本就不纯熟,被那冲天之气一撞,连人带剑一起被掀翻开来。还是白飞鸿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她,这才没有撞到地面。但两人都颇有些狼狈模样。 反倒是花非花落地最稳。作为一个在入门前就已经学会了御剑术的世家子弟,他在被冲翻之前牢牢控住了自己的法器,用灵力卸去了冲击,稳稳落地。 他们落入一片密林之中。 在他们前方,陡然传来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吼。 那是让天地也为之变色的怒吼。 在江家兄弟的努力唤醒下原本有了一点清醒迹象的灵鸟顿时又双双昏了过去,翅膀颓唐地搭在地上,显然短期内无法再清醒过来。 “出什么事了?” 江夏是双胞胎里的弟弟,顿时便有些沉不住气起来。他焦急地抚弄着灵鸟的翎羽,试图再度唤醒它们,然而灵鸟并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这令他不由得将焦躁的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密林,面上浮现出深深的戒备之色。 “前面究竟怎么回事?” “龙化。” 白飞鸿同样看着前方,口中低低念出了那两个字。 “你说‘龙化’……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双胞胎里的哥哥江春也抬起头来,诧异的将她望着。 不,其实理论上来说,龙血的事宜是少海云家的不传之秘,现在的她还不应该知道。 但江春面上随即便浮现出恍然的神色:“也是,你的师父是太华峰主,自然知道许多秘辛。那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白飞鸿:“……” 既然别人已经替她将理由都尽数找好了,装傻充愣也就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现在的情势也容不得他们继续站在这里犹疑了。 她收好小剑,率先朝密林深处——方才传出那声龙吼的方向跑了过去。 “云梦泽的龙血暴动了。”她一边跑,一边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情况,“方才那声龙吼就是他化龙时发出的。云家人不会无缘无故化龙,恐怕……魔修已经找到他了。” 白飞鸿下意识隐去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细节。 就算是在云家,云梦泽的真龙血脉也来得格外浓厚,龙血本就暴烈,发作时极易令人丧失神智。对云梦泽来说更是如此。前世白飞鸿在陆家时,便没少听到他幼年时失控伤人的旧事,便是彼时他已经能很好压制龙血,陆家的侍从依然对他怀有深深的畏惧。 他们的讳莫如深,他们的敬畏有加,便证明着云梦泽体内那份龙血有多么强大,发作之时又有多么可怖。 这时候的云梦泽,恐怕还无法控制体内的龙血。情绪一旦受到刺激,便会难以自控地显现出龙的特征。完全失控的话,甚至可能整个人都化作狂暴的幼龙。 是以,方才那声龙吼…… 白飞鸿无声地握紧了腰侧的小剑。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想来是同伴们追了上来。 “你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龙化吗?” 花非花很快便赶上了她,从身侧扯住了白飞鸿的手臂,扯得她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回过头去,难得看到了花非花颇为严肃的脸。那双一直都如同流泉般含笑的眼目,像是陡然冻成了坚冰。他看着她,满脸都是不赞同的神情。 他不笑的时候,压迫感倒是很强。 她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前方除了四苦修士,还有可能有一条狂暴的龙。”他沉声道,“比起我们贸然前去,不如等护卫弟子到了,再一起过去来得妥当。” 就像是在呼应他的话语一般,前方陡然炸开一声闷雷!下一瞬间,一道紫青色的闪电骤然贯穿了天地,携着万钧之势,轰的一声穿透前方的密林!而后,又响起了一道暴怒的龙吼,声势之大,令大地都为之震颤起来! 在场的众人顿时色变。 “引雷诀……” 常晏晏喃喃。 毫无疑问,前方必然是魔修在施法,引得天雷轰击龙化的云梦泽,想要重创于他,而后再行捕获—— “我确实没有阻止龙化的方法。”白飞鸿叹了口气,“但我知道怎么不让他发疯。” 那是许久以前……甚至远在她以“陆迟明的未婚妻”这一身份进入陆家之前,云梦泽亲口告诉她的。 那时候,他们还是朋友。 他们是在除妖时认识的,云梦泽隐藏了陆家二公子的身份,只以云家的旁支小辈的身份在外闯荡游历。而白飞鸿本身修为浅薄,在修真界也没有什么名气,他便以为她只是一个寻常散修。 直到云梦泽发现她就是那个“迷了他哥哥心智要他娶她的狐狸精”之前,他们的关系都很不错。 明明听说她身世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异样的神色,之后也如常同她相处。却在发觉白飞鸿就是陆迟明的未婚妻之后,对她陡然冷了下来,甚至不愿意再同她说一句话。 想来,陆家的二公子并不在意自己有一个出身卑微、根骨有损的朋友。 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哥哥,要娶一个她这样的女人。 “就算这样,你还要救他?” 花非花看了一眼前方的密林,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也能感受到那边剧烈的灵力冲击,完全可以想象前方战况何等激烈。 “我要救他。” 白飞鸿平静道。 “和他是什么人,并没有什么相干。” 他们曾经是朋友。 无论之后他是如何想的,但是在他们还是朋友的那段日子,云梦泽曾经不止一次的救过白飞鸿的命。即使是他对她最冷漠的时候,他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她。 更何况,现在的云梦泽,他什么也没有做过。 “他还是个孩子,他正在被魔修围攻,我有办法救他,那我便去救他。”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无论他或者她当时怀有怎样的感情,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尚未发生。 “这边动静这么大,护卫弟子们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了。”她看了花非花一眼,“花花你带着晏晏他们留在这里,等护卫弟子赶到。我先去前面看看情况。” “你是傻子吗?”花非花将她的衣袖揪得更紧,咬紧了牙关,“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当你冒这么大的险!” “烦恼魔是为了云梦泽来的。”白飞鸿低声道,“他要的就是在云梦泽完全龙化之后,再以魔息侵蚀他,让他永远化作魔龙。一旦魔息侵入他的经脉,那就什么都完了。” 就像……过去的她一样。 修真所用的灵气,是至为精纯的天地之力。万物有灵,生生不息。流转循环于天地之间的这股灵气,如水一般纯澈而清明。修真者吸纳天地灵气,在亡故之时,也将返还天地灵气。 但魔修不同。 魔修所用的魔息,至为自私狠毒,霸道而又蛮横。只为掠夺而存在。它是被污染的污秽,无法进入天地循环,更别说返还万物。被魔息所侵染的植物,若不枯萎,也将异变。动物亦然。于魔以外的一切生命,魔息都是剧.毒。魔息掠夺灵气而生,但在魔修死后,魔息只会同他一同埋葬,不会转还为灵气,更无法被天地万物化用。 修士一旦沾染了魔息,便难以拔除。 前世的白飞鸿便是被魔息污染了根骨,从此在修行之上再难有进益——除非,她舍道入魔,和其他魔修一样,以残虐为乐,以嗜血为生。 那就是那个魔修的目的。 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折磨先生——而他也成功了。 如果她再不去的话……云梦泽也有可能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她不愿意看到事情变成这样。 “我去了。” 白飞鸿没有再停留,她冲花非花微微颔首,提剑折身朝前方爆发出魔息与龙气的交战中心冲了过去。 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救人。 和他是谁,或是值不值得……没有任何关系。 在想到这一点的一瞬间,白飞鸿忽然感到……一直停滞不前的心境,忽然发生了动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受。 要怎么去形容才好? 如同明月穿过遮蔽天穹的浓云,如同细雪追逐随心而去的清风,如同烟雾在清晨通透明澈的日光之下无声无息的消弭。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变得一片轻松。 原本纠缠于内心之上的种种荆棘,种种情绪,种种不如意与怨尤,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她在这一瞬间,触及了那不可言说的“道”。 道法无情。 道心无我。 第三十二章 云梦泽,停下!……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而又不可言说的感觉。 不过弹指一瞬,却又如竭尽一生。 白飞鸿猛地抓住这份难以言明的感悟,将这一刻的认知牢牢镌刻在心间。 而后,她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在她的正前方,年轻的白龙正在咆哮。 白飞鸿前世只见过一次云梦泽的龙身。她曾为一位铸剑师诊疗过,因而见遍了天下所有名贵的金属与矿石。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比拟那龙鳞的光辉。当他翱翔于万里晴空之上时,龙鳞也会在流风中熠熠生辉。绚丽不可方物。 她从未见过那白龙如此凄惨的模样。 光彩夺目的龙鳞被锁缚于他的罗网切得四分五裂,坚韧的银丝甚至掀开了龙鳞,逆卷的血肉红得触目惊心,血污弄脏了明丽的白,让困龙发出更为狂怒的嘶吼。 而操控这银线的正是一名素衣和尚,只是此时,他的僧衣已然染了血,可以想见,追赶上空桑的护卫队,并且与完全龙化的云梦泽交战,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他的对面,还有一名伤势较轻的素衣和尚,正高喝佛号,挥动着一双金刚杵,与白龙战成一团。 不需他人介绍,白飞鸿也已认出,这就是烦恼魔身边常常跟随的四苦修士中的两位——苦清、苦明。而另外两名修士——苦乐、苦忧——却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很快,她便找到了那两名和尚。 其中一名素衣和尚被十数名空桑弟子包围在了一旁,他们俱已化作没有呼吸的尸体。三具没有头颅的男尸牢牢抱住他,十数柄长.枪刀戟穿过他们的尸身,将素衣和尚一起刺穿,周围横着许多无头尸体。可以想见,是他们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困住了这名魔僧,虽然被他的攻击削去了头颅,但到底给伙伴们争取到了一击必杀的机会。 而另一名和尚…… 白飞鸿看向白龙的下方。 一具已经被践踏得看不出原型的尸体正摊在那里。唯有折断的禅杖与碎裂的念珠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白飞鸿完全可以想象战况的惨烈。 恐怕是在遭遇烦恼魔撤退之后,又被四苦修士追击,随行的空桑弟子全力抵抗,却被四苦修士所屠,只能竭力杀死了其中一名,又被其他三人所害……云梦泽大约是受到这份刺激才会完全龙化,刚一龙化便杀死了又一名,眼下正被另外两名修士合力围困。 白龙的挣扎越来越烈,血也流得越来越凶,他身下的土地都被龙血浸透了,晦暗而肮脏的红。让人有些不愿去想他的伤势究竟有多沉重。 但无论是多重的伤势也无法让云梦泽屈服,白龙的怒吼更加响亮,全然不顾那法器已然剐到了白骨,森森的露在外面,仍旧奋力挣扎……隐隐竟有要撕裂罗网之势! “给我安分一点。” 四苦修士中的苦清咬紧牙关,挚紧手中的银线,将魔息更凶猛地灌注到法器中,罗网一时黑光大盛,竟比先前更牢固了几分! “大悲法师早就知道你会挣扎,才赐下了这法器——别垂死挣扎了。老老实实与我兄弟走吧,这样还能少受几分苦楚。” 回应他的,是一声更为狂怒的龙吼。 “苦清师兄,你可要把这法器抓紧了。”正与白龙搏斗的苦明和尚用力挥下金刚杵,回过头来看了苦清一眼,“要是让他挣脱了可不是说笑的,龙这种东西真是……师兄小心!” 苦清和尚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要回身防御,然而转过来的……却只有他的头颅。 鲜血撕裂风烟的声音,如同一道漫长的叹息。大片大片的赤红泼洒开来,倒像是秋夜里骤然凋落的红花,触目惊心的艳丽。 喷溅的鲜血之中,苦清和尚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自己的身躯倒了下去。 我的头……我的头怎么了?! 在铁塔一般徐徐倒下的身躯之后,一道纤细而又幼小的人影,正无言地注视着他。她一手还掐着隐匿身形的法诀,另一手提着一柄小剑,一行朱红正沿着剑锋缓缓滑下,无声无息的跌落—— 头颅坠地的瞬间,苦清仍旧不甘而又震惊地瞪着她。 在他的视野之中残留的最后的景象,便是杀了他的女孩……无声望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眼瞳之中,只有他倒下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作为烦恼魔座下最得力的魔修之一,苦清杀过许多人,也见证过许多死亡。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害者,他见过数不胜数的眼睛。怀着怨愤的、怀着评判的、悲伤歉疚的、愉悦轻松的、视死如归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她只是在看着罢了。 那双眼里,除了纯粹至极的杀意,再也没有其他。 苦清的思考就到这里为止。 他大睁着双眼,就此死去。 而另一边,眼见着苦清和尚被人掐了隐匿的法诀,一刀斩下头颅来,苦明修士也发出了一声怒吼,然而下一刻,他便为自己的失策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没了苦清和尚的法力,那银线的罗网顿时失却了力量,而狂怒的白龙就这样挣脱了紧缚于它的法器,猛地向前冲去—— “咔。” 伴随着筋骨断裂的脆响,只余下半截的尸体跪了下来,扑倒在地。 白龙巨大的身躯也重重落在了地上。 在一地被碾碎的血肉之中,白龙挣扎着,尖利的指爪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爪痕。它拼尽全力支撑起庞大的身躯,自己伤口涌出的血和他人的血混在一起,被泥泞弄污了,越发分不清彼此,只有肮脏的暗红色,覆盖了美丽的鳞片。 它浑身都是血,就连张开的口中,也不断涌出血来。只是,不知道是魔修的还是白龙自己的。 “呀!” 落在后面的其他同伴此时也赶到了,正如白飞鸿先前所言,这里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为昆仑墟的护卫弟子们指明了方向。此时,常晏晏便在护卫弟子们身后发出了一声惊呼,似乎觉察到这样不妥当,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极力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向身边的花非花询问起来。 “那……那是什么?” 白龙就在此时再度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 “不好!” 护卫队长咬紧了牙关,他虽然不清楚云家的秘辛,但到底还是听过一些龙血的传闻。 “他受刺激太大,又在龙身状态下负了重伤,怕是要发狂了!” 如同在呼应着他的话语与人群中扩散开来的恐慌一般,白龙猛然飞了起来,向着他们俯冲而来! 狂暴的龙血正在它的血脉之中灼烧,叫嚣着要去杀戮、蹂.躏、残虐,将它的眼珠都烧得一片猩红。怒睁的金瞳之外,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攀附在眼球之上,透出一种目眦欲裂的狠煞,绽出几欲择人而噬的凶光—— “云梦泽,停下!” 白飞鸿猛然拦在了白龙面前,也拦在了昆仑墟的弟子们身前,她抬起一只手来,像是想就这样挡住似已失了神智的白龙—— 白龙张开血口,一下子便咬住她送出的手臂! “白飞鸿!” “飞鸿姐姐!” 常晏晏惊声尖叫起来,混杂着不知道来自于谁的怒吼。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巨变,双胞胎里的弟弟甚至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不敢再看。 然而白飞鸿神色依然如常。 她就着那个姿势,轻轻抱住怀中的龙首。 白龙喉间犹自发出威胁的喝喝声,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越发能够感觉到龙血的高热,灼烧得周围的空气也微微扭曲起来,如同蜃景一般模糊、颤动着。 女孩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攀上龙首,温柔地抚摸着那些绽开的伤口,触碰着那些翻卷开来的血肉。 回春诀的灵力自她的指尖扩散开来,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炙热的血风。 “别怕。”她温声道,如同在安慰一个吓坏的孩子,“已经没事了。” 从白飞鸿周身逸散而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 一道是如冰湖一般静谧而沉寂的道法,令暴虐的龙血冷却下来,无声无息地沉入宁静的天地。 一道是如春水一般温存而和暖的灵气,抚慰了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逼得人发狂的剧痛也温顺起来,收敛起紧咬着神智不放的獠牙。 白龙喉间威胁性的低鸣也慢慢安静下来。庞大的龙身不再那样紧绷,几乎称得上是安宁的向前靠去……依偎在只有它体格十分之一的女孩怀中。 它紧咬着不放的牙关也松开了。 白飞鸿缓缓将那只手臂抽了出来。 她的左臂只有些微血痕,是被龙锋利的牙齿刮破了皮。原来白龙并没有当真咬下去——它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住了想要咬断她手臂的利齿。 白飞鸿微微地笑着,嘉奖似的摸了摸那巨大的龙首。 “做得不错,云梦泽。” 她轻声说。 而后,一记有力的肘击,迅疾而狠辣的击中了龙颚之下的逆鳞! 白龙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 白飞鸿仍旧抱着它的头颅,用回春诀细细修复着白龙身上过于沉重的伤势。似乎是留意到了众人的目光,她稍稍回过脸来,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困惑。 “明师兄。”她奇怪的看着护卫队长,“快点过来帮忙,把陆家二公子带回昆仑墟。他这个状态我搬不动,得大伙一起使力才行。” “呃……” 护卫队长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花非花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情。 “你之前对我说,你有让他不发疯的方法……”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昏迷的白龙。 “……这就是你的方法?” 第三十三章 空桑的小公子,这段时间…… 白飞鸿一行人带着一条龙,成功返回昆仑墟。鉴于四苦修士已经死了,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十分顺利地赶到长留之山,面见掌门。 “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掌门冲他们微微颔首,露出嘉许的神情。 “你们做的很好,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师长们处置,你们去休息吧。” “但是烦恼魔……” 护卫队长下意识向前一步,面上流露出一丝焦虑。对于直面了大悲和尚的年轻弟子来说,无论是四魔那异常的残忍与强大,还是那血腥残暴的屠戮现场,都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阴影。 虽然他们也很相信六位峰主的实力,但闻人歌特意让他们来报给掌门,必然也有其缘由……令人不由得为那三位峰主感到担忧。 像是看透了他们的担心,掌门对他们安抚似的微微一笑。 “荆通已经去了。” 掌门的语气平和,而又笃定。 “有他在,应当很快便能解决问题。” 就像是在呼应掌门的话语一样,不消多时,荆通与闻人歌便回到了长留之山。见到闻人歌虽然形容有些狼狈,身上却没有什么伤痕,白飞鸿方才放下了心,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呢?” 掌门的目光投向荆通,这位剑修虽然阴沉着一张脸,却还是回答了掌门的问题。 “云间月受了伤,巫罗在照顾她,虽然闻人师弟已经治疗过了,但她的伤势颇重,需要好好调养,他们一起回了姑射之山,暂时不能来面见掌门。大悲和尚受了我三剑,伤及肺腑,短时间内应当不能再兴风作浪。”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不住,掌门师叔,是我无能,让他逃了。” “不必如此苛责自己。”掌门抬起手,示意他抬起头来,“魔修素来诡计多端,又多修些旁门左道的古怪术法,况且大悲和尚又从雪山寺佛子手中夺来了空山印,雪山寺三宝之一。昔年佛子持有此印,可一日之间踏遍海内十洲。他要走,少有人能留得住,更不是你的过错。” 荆通抬起头来,面上依然闪过一丝难言的愧悔。似乎所见的景象让他极为震怒,令他不由得为自己没能当场斩下大悲和尚的头颅感到愤怒。 “反倒是你。”掌门的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之意,“此番你强行突破了自己在思过潭中禁闭前设下的禁制,反噬应当不轻,伤势如何?” 白飞鸿闻言,颇有些惊讶地看了荆通一眼。 她原本以为荆通所说的闭关三月是单纯的闭关……结果他居然是闭关闭到思过潭去了吗? 不愧是瑶崖峰主,当真是以身作则。 只是……就算是瑶崖峰主,在思过潭里一呆三个月也未免太狠了吧? 白飞鸿回忆起自己前世曾经诊治过刚从思过潭里受罚出来的弟子……据说思过潭下面是一个天然的禁灵之地,又是极深极寒的幽潭,昏暗至极,不见天光,连虫鸣都听不得一声。那弟子只在里面关了一天,便感觉自己骨头都要冻碎了。 剑修对自己都这么狠的吗? 白飞鸿不由得心有戚戚。 “荆师兄设下的禁制十分强劲,灵府因反噬之力受了些创伤,原本歇一两个月也当无碍,但他偏又对烦恼魔连发了三道诛邪剑。” 代替荆通回答的是闻人歌,这位天下第一医修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凉凉地看了荆通一眼。 “这一回,应当歇上一两年才能痊愈。不过这还有个前提条件,便是荆师兄能按时服药,不妄动肝火,也不随意与人比剑动手。若是连这也做不到的话,大抵便要歇个五年十年,才能做到无碍。” “闻人师弟!”荆通顿时就有些恼怒起来,“我还不是在思过潭下感应到了大悲和尚的魔气,这才匆匆冲破禁制出来救你们!” 闻人歌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我很感激师兄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们的性命。”他冷冷道,“但这和治病是两回事。这么多年来,师兄有哪怕一次听过我的嘱托吗?” 荆通:“……行了!” 白飞鸿看着他恼怒中带着几分回避的眼神,恍然大悟。 得,看这样子,就是一次也没有遵过医嘱的主。瞧瞧先生这冷淡的表情,恐怕还是前科累累。 也是,剑修要是会遵医嘱,那就不是剑修了。 回想起某个男人和某个男人还有某些剑修病患,白飞鸿油然而生一种叹气的冲动。 希望荆通师伯……十年后能治好吧。 闻人歌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偏过头去,冷冷地“呵”了一声。 荆通:“你——” 掌门轻咳一声,打断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机。待众人回过头去,他坐在玉座上,面上依旧带着弥勒佛一般的微笑。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个师门的人,莫要伤了和气。”掌门笑呵呵地张开手来,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和气为贵,和气为贵。虽然大悲和尚逃走了,但他手下的四苦修士被清理了干净,也算是为凡人与世间除了大害。” 他的目光转向白飞鸿,温和之中带着几分嘉赏之意。 “我听闻是你杀了苦清修士,还带回了陆家的小公子?”他冲她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小小年纪便能独立诛杀一名烦恼魔的得力干将,当真是少年出英才,昆仑墟能有你这样的年轻弟子,我很欣慰。” 白飞鸿面色一肃,顿时站直身体,低下头来。 “您的称赞,我愧不敢当。”她解释道,“那时云梦泽已全然龙化,苦清修士忙于牵制他,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若是正面对决,我并无一分胜算。当不得您如此赞许。” “不骄不躁,亦不为名利所惑,很好。”掌门理了理胡须,面露微笑,“但也不必如此自谦。苦清修士那般境界的魔修,便是在心无旁骛之时,也会保留有最基本的戒备,时时刻刻提防着周边的动静。能够无声无息地靠近于他,再取下他的头颅,本就是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你当得起这称赞。莫要妄自菲薄。” “我……” 白飞鸿还想申辩什么,话语却忽然冻在了唇边。 是啊。 她忽然意识到了。 与她重生之时遇到的那个魔修不同,四苦修士均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无论是境界、经验还是武力,都远非平常魔修可以比拟。 区区一个隐匿诀,根本瞒不过他们的感知才对。 但是那一剑,直到斩下他的头颅来,对方都没有分毫察觉。 为什么? 这并不合理。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疑问,掌门望着她的目光又温和了几分。 “看来你说自己要修无情道,并非一句虚言。” 迎着白飞鸿越发困惑的目光,掌门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你当是已确立了自己的道心。” 白飞鸿一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掌门又道。 “你杀他之时,心中不曾怀有任何的憎恶、喜怒与犹疑。若有,以四苦修士的境界,必然会觉察到。但你所修为无情剑道,道心一立,心中仅存杀意,再无其他。故而不露杀气,旁人难以觉察。” 见白飞鸿面上渐渐显出恍然之色,掌门方才再度颔首,笑意中透出几分嘉许。 “入门不过数月,便已寻到了自己的道心,你的天赋,在我平生所见之人中,也算十分罕见。希望你今后能继续秉持初心,不为外物所动,不畏他人言说,早日得证大道。” 突然得了掌门的称赞,就算是白飞鸿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激动之情,她连忙深深低下头去,克制着不要露出旁的表情。 “是!” 她沉声应道。 “至于空桑的小公子……” 说到这里,掌门面上的笑意也敛去了。回想起那些惨死的子弟,凄惨而又悲壮的战场,他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面上浮现出悲悯之色。 “此番烦恼魔来袭,是谁也没能预料到的。空桑子弟在我昆仑墟的土地上发生这等惨案,是我的失职。我会亲自去同陆城主与云夫人道歉。幸而,空桑的小公子没有落到魔修手中,我还能勉强与他们有个交代。” 他又看向闻人歌,问道:“那位小公子现如今是在……姑射之山吗?” “还在长留。”回答的人是护卫队长,“先前云真人还未归来,我们便将那条龙……那位云公子放在了长留之山,等待掌门安排。请问现在是要将他送去姑射之山吗?还是送去闻人峰主所在的不周之山?” “还没有送去云三娘子那里吗?”掌门沉吟道,“那便送去太华之山罢。” “太华之山?”护卫队长有些惊讶,“可是……” 白飞鸿也感到了一丝怪异。 若要论起来,云间月是云家的三娘子,是云梦泽的亲姨母,二者同为龙血之身,照顾起来更为方便。而闻人歌是天下最好的医修,云梦泽如今身受重伤,虽然她以回春诀治疗过了,但她的回春诀自然无法与先生相媲美,还是送去不周之山,由先生就近诊治更为妥当。 而且,空桑之所以将云梦泽送来昆仑墟,不就是为了送到闻人歌这里调养吗? “要是他尚且没有龙化,自然是送到他二人处更妥帖。” 掌门叹息道。 “但如今他已完全化作龙身,伤势如此沉重,再加上龙血暴动……除了希夷,当世已无人能救他。” 掌门看向白飞鸿,目光中透出几分郑重。 “空桑的小公子,这段时间便劳你多照顾了。” 第三十四章 他做了一个梦。 白龙在昏睡中,忽然感觉到了触碰。 小小的手掌,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暖,轻轻贴近他的伤口。尖刺一样的痛楚,随着那只手的接近无声无息溶解了,化作潺潺的暖流,洗刷过翻卷的血肉。 断裂的肌腱、淤肿的血管、充血的肌理……都在这暖流之中放松下来,重新粘合、梳理、平复下来。 那只手移到哪里,哪里的伤痛就变得柔和安静起来。 白龙忽然对那只手的主人生出了一些好奇心。 所以虽然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他还是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睛。 在模糊的视线之中,他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孩子。 失血过多的眩晕,令他看不太清楚对方的面容,只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见他睁开眼睛,她也抬起头来。 “这样会痛吗?”她小心剪掉他颈侧一块翻掉的鳞片,温声问他。 在他听来,她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感到些许安心。 白龙想要摇头,却又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困倦。于是他只是微微前倾了身体,将巨大的龙首靠在那女孩的身旁。 在暖洋洋的灵力之中,他不再对抗那席卷而上的倦意,轻轻阖上了眼睛。 就像是漂浮在春日的暖流之中。就像是栖息在春风和煦的山林之上。就像是听见了令人怀念的……遥远而又温柔的旋律。 纯白的幼龙,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坐落于大海之上的空桑之城。 不知为何,他忽然对这熟悉的景象,感到了些许怀念。 并不分明的,淡淡的,如同薄烟一样的怀念。 梦中的自己还是一个小孩,穿着朱红的裙裾,墨黑的深衣,一头乌发也用红绳束起来,正抱着一只黑猫在树上发呆。 他记得,那时他很讨厌这身衣服,只是母亲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了“给体弱多病的男孩穿上女孩的衣服,可以蒙骗过上天的眼睛,不让上天早早把他收走”的说法,硬是要他一直穿女孩子的衣服。而他也拿母亲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奈听从。 小小的孩子抱着一只猫缩在树上,看起来倒像是一尊白瓷娃娃。 他不由得困惑了一下,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树上来着? 对了。 他想起来,因为乌奴偷偷跑了出去,他也跟着追了出来,结果乌奴跑着跑着,就溜到了这棵大树上。乌奴实在太小了,还没有满一岁,小猫总是这样,爬得太高,反而下不来,只能在树上无助的喵喵叫。 幼猫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太可怜,太让人心烦,他只好结一结衣摆和裙裾,爬到树上想把它抱下来……也不知道乌奴明明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到底是怎么爬得那么高。 结果,等他爬到了树顶,把卡在树枝上的乌奴抱下来……却在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下不去了。 说到底,这棵树究竟为什么会这么高? 小小的孩子一时陷入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要继续在树上待下去,等旁人发现他,然后因为“小少爷居然爬到了树上下不来”被侍女姐姐们嘲笑;还是干脆奋力一搏,拼一个摔得半死也要先跳下去再说。 他艰难地权衡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眼看着树影都开始慢慢东移起来,他终于决定要不赌一把算了,相信龙血传人不会因为从树上跳下来就摔死……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树底下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还好吗,能下的来吗?” 那是一道柔和又好听的女声。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睡着之前,曾经听见过这个声音。 小小的孩子低下头去,看到一个正仰起脸来看着他的小女孩。她有一张过于苍白的脸,看起来和他一样,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但这种苍白的病态丝毫无损于她的秀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种美貌未免过于出格,让看的人不免生出几分忧虑,担忧起她的命途来。 她有一双清泠泠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现在正看着他。 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只好率先移开了视线。 “我只是坐在这里发发呆。” 他别扭地扯下一把树叶,在手里胡乱碾碎,绿色的汁液流了一手,被手心的热度一蒸,越发黏腻得令人生厌。 而那女孩似乎也看穿了她的逞强,只是稍稍沉吟一会儿,便抬起白生生的小手,指向他脚下的树节。 “你往右边挪一下,那里有个树瘤,再下面就有一根树枝,可以踩着那个下来。” 日光穿过摇动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她实在是白得有些过分,在日色下简直是在发光。那种朦朦胧胧的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不由得再度移开了视线。 但他还是按照她的说法,小心翼翼地抓紧了身下的树枝,向着她指出的树瘤探出脚去,乌奴窝在他的怀里,发出一连串慌张的咪呜咪呜,细细的尾巴胡乱扫着他的脖颈,越发令人心乱。 “往左一点……再左一点……对,就是那里。” “下面那根树枝有点远,下去的时候要当心啊……” “就差一点了……小心!……呼,吓死我了……”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随着掠过耳边的风声,还有摇动的枝叶娑娑声,变得模糊而又遥远。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这样一个小姑娘的话,但是……他还是依照她的吩咐,小心而又笨拙的……从树上攀了下来。 终于落到地上的时候,小小的孩子转过头来,看着女孩的笑脸,微微愣了愣神。 见到他下来,那小姑娘倒像是比她自己爬了一回树还要兴奋的模样,那种真切为他感到高兴的神色,让他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低下头去。 “我没在这边见过你。”他有些别扭地开口,胡乱找着话题,“你是哪一家的?我没听说最近会有客人来。” 听到他的问题,小姑娘想要摸一摸黑猫而伸出的手忽然蜷缩起来,她微微垂着头,有些无措的模样,片刻之后,她面上泛起一丝单薄的笑来。 “我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弟子。”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他莫名烦躁起来。她稍稍抬起头来,面上还带着那种有些莫名的笑。 “先生来空桑替二公子诊治,便也带上了我。抱歉,我不知道这个园子让不让外人进入,只是看这里离客房近,便来散散步,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他不喜欢她那种笑。 “不过一个园子,建了就是给人看的,哪有什么冒犯不冒犯。”他哼了一声,突然将乌奴放在她手里,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给你,你一直很想摸吧?” “……谢谢。” 女孩怔了一下,下意识抱住了递过来的小猫。乌奴也不知道为什么格外亲近她,整只猫都攀到她身上,攀着她的肩膀喵喵的叫着,撒娇似的蹭来蹭去。而她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伸出手去,小心地揉着小猫柔软的皮毛。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现在的神情好多了。 不想笑还要笑的样子,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想。 “这只猫有名字吗?” 小姑娘将黑猫抱在胸口,用脸颊轻轻去蹭它软乎乎的皮毛。他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唇。 “乌奴。”他皱着眉头说,“不要一直这么蹭它,小心它挠你。” “是这样吗?”她忙将小猫放开了一点,有些担忧的看着乌奴,“这样抱它会不舒服吗?” 小小的孩子把嘴唇抿得更紧了,小姑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从猫猫身上移开,落到他的脸上。 “对了。”她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忘记说名字了……我叫白飞鸿,你呢?你叫什么?” “云……” 他本想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是想起对方是来替他治病的不周真人的徒弟,自然也知道陆家的小公子是个男的。 而他现在不仅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裙裾还因为爬树蹭脏挂乱了。这让他很不愿意说出自己就是云梦泽。 一想到这个人还看见了他挂在树上下不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变得更难说出口了。 “云朝雨。” 末了,他偏过头,小小声地报出了云家表妹的名字。 而小姑娘也没有什么怀疑的样子,只反复念了几遍“云朝雨”,便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我记住了。”她说。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笑容,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报了假名字给她。 但是…… 他有些闷闷的想。 反正她也不可能留下来。 反正她要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她师父回西昆仑。 反正……她大概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这样想着,他却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别站在这里了,很无聊。” 他说。 “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吧,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归巢的重明鸟……你还没有见过重明鸟吧?” …… …… …… 那是没有发生过的旧事。 他知道。 那只是小憩之时,偶然梦见的蜃景与泡影。 第三十五章 二姐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 白飞鸿再回到学堂,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她刚一落座,就受到了围观群众的热烈欢迎。 “白师妹,听说你一个人杀掉了四苦修士那个级别的魔头?太强了,能不能教教我!” 白飞鸿看着这位身着高阶弟子服的师兄,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呃……这位师兄,首先我不是一个人杀掉他的,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总之我能杀掉他很大原因是运气好……还有高阶弟子的学堂应该是在另一边吧,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有荆师伯的讲经课,你迟到没问题吗?” 一只手把那位师兄推到一边,一名肩上架着灵鸟的师姐猛地凑到白飞鸿面前来,一双大眼睛放着精光。 “先别管那个傻子……我听说你养了一条龙?就在太华峰上?怎么样,龙摸起来手感好吗?” 白飞鸿呆呆的看着师姐肩上的灵鸟开始疯狂叨她脑袋,直把她的发髻都叨得乱七八糟,师姐却没有一点动摇,还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我没有养龙……至于手感,手感还好吧……比摸蛇的感觉好一些……比起那个,师姐,你的鸟、你的鸟——” 你的鸟看起来快要把你的头都叨出一个洞来了啊! 翼望峰的师姐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她一把抱住了灵鸟,在对方一声惊恐的“吱”声中一把将它摁进了自己柔软的胸怀,面上浮现出羡慕到扭曲的神情。 “真好啊——那可是龙!我也想摸!让我也摸一下!” 白飞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点:“不,我觉得云梦泽不会答应的。” 不仅不会答应还有可能把你的手给咬下来。 龙可是很小心眼的!脾气还大多很坏! 师姐面上顿时浮现出极为不甘的神情,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另一名师兄拉走了。那名师兄一叠声的说着“讲经课就要开始了”“别一直围在这堵着人家白师妹,多不像话”“大师伯生气起来有多可怕你都不怕吗”……这才勉强架走了两名师兄师姐。 在离开的时候,那名师兄还回过头来,十分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抱歉”。 见到几名师兄师姐的身影消失,白飞鸿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一直被堵在师兄师姐们身后的常晏晏这才凑过来,小心地坐到白飞鸿的右手边。 “飞鸿姐姐你好几天都没有来,没出什么事吧?” 她一边打量着白飞鸿的神色,一边小声问道。 “没事。”白飞鸿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只是帮着处理云梦泽的伤口,废了一些时间。再加上我道心初立,师父也要我在山上多留几天。” “处理伤口……”常晏晏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卷起发梢绕啊绕,“也是,飞鸿姐姐也会回春诀,看到这一手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来着。原来先生也将这一招教给你了吗?” “先生在我入门之前曾经教过我一点回春诀的法门。” 白飞鸿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有一点心虚。但是考虑到前世的事情不能随便与人说,她还是决定糊弄过去。 “一个人可以同时修两样法门吗?”常晏晏抬起眼来,望着她,“同时修无情剑道和回春诀,不会有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回答常晏晏的却是花非花,他懒洋洋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只手臂撑着下颌,也不管自己摇摇欲坠的衣襟,眼看就要从肩头滑落下来。他只是懒懒的笑着,却也没有看常晏晏,而是看着白飞鸿。 “闻人峰主自己便同时修了医剑两道,也没见他修出什么岔子来——对吧阿白?” 不知道为什么,白飞鸿总感觉眼前的氛围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至于是哪里不对劲…… 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起来。 见她这样认真的思考起来,花非花反倒轻笑出声。原本莫名有些凝重的氛围随之一轻,他搁下手臂,撑着桌面坐直身子,用空出来的手拉起快要滑下的衣襟,开始谈起正经事来。 “我听说掌门有意让太华峰主收云梦泽为徒……你师父答应了吗?” “这我不清楚。”见花非花正经了不少,白飞鸿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师父没有同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很少有人能看出希夷在想些什么。 他向来不爱与人说话,也很少对外界的事物有什么反应,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白布蒙住了他的双眼,让人连他究竟在看些什么都不知晓。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问了问蛮蛮知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得到的只有比翼鸟充满鄙夷的一瞥。 “你傻不傻。”蛮蛮看起来很想用自己仅有的一只翅膀抽她一下,“都特意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了,当然是什么都不想看啊。” 白飞鸿:“……” 蛮蛮说的很有道理,是她傻了。 除掉这个小插曲,其他的也和白飞鸿说的没有两样。 对于云梦泽被送到了太华之山这件事,希夷的反应十分淡漠。不,不如说,希夷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除了刚送到他面前时,希夷用自己的灵力镇压了一次暴动的龙血之外,他便没有再做任何事。 他照旧的服药,发呆,一切都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并没有多出一条重伤的龙来。连过问都不曾过问过一句,像是一个早早知晓了结局的智者,对过程全然欠奉耐心。 如此一来,替云梦泽治伤和疏通经脉,倒都是白飞鸿的活计。好在久病成医,白飞鸿不仅是一个极好的医修,还因为前世的经历,在这方面的造诣甚至胜过了闻人歌本人。 要说对这件事最为不满的…… “反倒是蛮蛮很生气。”白飞鸿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一直忙着照料云梦泽,师父又对此不管不问,蛮蛮的点心因此断了供,它火大得不得了,还是我答应今天给它带很多点心小吃回去,它才勉强答应放过我。” 花非花闻言面色一肃:“那可真是大问题。” 确实。 白飞鸿默默的想。 因为被断了点心,蛮蛮这几天看那条白龙的眼神都很危险,一副要把它脑壳掀飞脑花嗦出来的狠样……让人不由得开始思考,在她来之前,这么多年,这只比翼鸟到底和希夷是怎么过的。 常晏晏看了看他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刚一张开口,云间月便从外面走了进来,于是她只好默默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在座位上端正坐好,准备开始今天的乐理课。 …… …… …… 乐理课结束之后,云间月将白飞鸿单独留了下来。姑射峰主看起来伤势未愈,身上犹带着龙的特征,半边脸颊上攀着密密的龙鳞。大约是因为保持龙的形态,伤口恢复得会更快些。 “我那个小外甥怎么样,没给你添什么乱子吧?” 云间月为人素来爽(鲁)快(直),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白飞鸿怔了一下,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 她回忆着每次上药时白龙不声不响靠在她身旁的样子,神色不由得柔和了一点。 就算触碰到他的伤处,他也只是绷紧肌肉,从喉间发出忍耐的呼吸声,却从不会对她露出攻击的倾向。比起那些吱哩哇啦乱叫甚至动手攻击医修的病人,可以说是非常配合的模范病患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梦泽是第一次完全龙化,还学不会怎么用龙的发声器官说出人言,他总是很安静,只用那双金色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她。久而久之,不仅不觉得可怕,反而让人莫名觉得……有几分乖巧。 “他挺……安分的。没有给我添过乱子。” “真的吗?我不信。”云间月高高扬起一边眉毛来,“我们云家的小龙崽子什么德性我清楚,一个个的都是破坏狂,没一个省心的东西。梦泽要是打坏了什么东西你尽管告诉我,不要替他瞒着,我会把账单寄给二姐,空桑家大业大,你不用替她省钱。” 白飞鸿有些哭笑不得:“真没有,我保证。要是有的话我一定告诉云真人,好不好?” “真没有?”云间月难以置信地将另一边眉毛也扬了起来,“怎么可能,他是我们云家的叛徒吗?不对啊,明明龙血都浓厚成那样了……没道理啊,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去哪一家就砸哪家的场子,不把整个山头犁一遍不算完的……” 白飞鸿:“………………” 你说出来了,你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咳咳。”云间月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你之前打梦泽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问题,她的神情也严肃了一些。 “你知道龙的逆鳞不能随便打吗?不,说起来,每条龙的逆鳞位置都不一样,你怎么知道那里是梦泽的逆鳞的?” 白飞鸿怔了怔。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云梦泽自己告诉她的。 那还是他们认识不久之后的事情了,那次他们一同去除妖,结果遇到了阴魔的手下,那魔修也像阴魔一样,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云梦泽为了与他对抗,不得不选择龙化,为了防止自己被他蛊惑之后暴动伤人,特意在龙化之前将自己的逆鳞所在告诉了白飞鸿。 幸运的是,那名魔修完全敌不过龙化的云梦泽,蛊惑也没有起效,这才让痛击龙的逆鳞这事永远停留在了演练之中,没有真的上演。 至于逆鳞不能随便打这件事,白飞鸿当然也很清楚。 “原来那是逆鳞吗?”前世的事不好拿来说,她只好装傻,“我只是想着打那里能让人晕过去,也能让龙晕过去……原来我打到他的逆鳞了吗?” 云间月叹了口气。 “算了,当我没有问过。”她顿了顿,又说,“逆鳞的事非常重要,不可以对别人说,明白吗?” “是。”白飞鸿面色一肃,低头承诺。 云间月头痛似的揉了揉额角:“所以说带孩子这种事一点也不适合我……二姐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平时对迟明是那个样子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过年前将梦泽送到昆仑墟来……年都不让他在家过吗?做得好像生怕梦泽会妨碍到迟明要把他赶走一样,也不怕梦泽会多想。” 虽然云间月说别人“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会让人很想问她一句“您真的有资格这么说吗”……但若说的是云夫人,她的二姐,听起来便也就没了问题。 白飞鸿很想表示赞同,但是有其他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 也是。 她忽然想起。 确实,快到了过年的时候。 第三十六章 不堪盈手赠,还寝…… 修道之人,应当断绝尘念,远离世俗。是以,对修真者来说,许多节日都是已经不过了的。不只是在昆仑墟,在其他各大宗门也是如此。 但过年是唯一的例外。 “毕竟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比起寻常节日,在玄学上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白飞鸿一边为云梦泽的龙身换药,一边这样解释道。 “而且……对于新入门的弟子来说,一上来就要他们完完全全了断尘缘,也实在太难为人了。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年幼的白龙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声,比起反驳,倒有点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 白飞鸿倒也不生气,她微微弯下腰,一缕长发因为这个动作从耳边滑了下来,有些遮挡视线。她抬手将其挽起,凑近去检查那些新生的鳞片,细细的吐息拂在刚生出来的软鳞上,激得幼龙下意识绷紧身体,连瞳孔都无声地收紧些许。 “鳞片生得很好,非常整齐。你的伤应该很快就会完全好起来吧。”她不由得感慨起来,“龙血确实很好,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早就不行了,你只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真厉害。” 年幼的白龙听了她的话,却露出一些不太高兴的模样,它沿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躯,忽然翻转身体,将那些新生的龙鳞压在身下,用一个有些扭曲的姿势盘踞起来,别别扭扭地将龙首埋进去,只露出一对稚嫩的小角来。 因为它的年纪还很小,那双角不像成年的巨龙——比如云间月——那样尖利而修长,看起来反而有一点可爱。 白飞鸿倒有些被它逗笑了,下意识伸出手去,就想摸摸那双小角。 “不要随便触碰龙的角。” 一声清冷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只看到希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白布覆盖了他的双目,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白飞鸿只能从他素来表情缺乏的面庞上看出……他大概和平时一样,什么也没有想。 她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 “不能碰吗?”她问道。 “你无事时会碰龙的逆鳞吗?”希夷也只是淡淡的回了这样一句。 白飞鸿:“呃……” 好的她懂了,她完全明白了。 难怪前世,云梦泽化作龙身带着她从阴魔手中逃走时,她抓住他的龙角,他的反应会那么奇怪。 为了缓和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白飞鸿下意识理着耳边有些凌乱的鬓发,将视线从白龙身上移开。 “对了,师父,有人问我……你会收云梦泽为徒吗?” 她胡乱找了个话题,却在问出口的一瞬间也生出些许好奇心来。她抬起眼看向希夷,却依旧没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变化来。 希夷只是微微颔首,面上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 “他的命理已经改变了。”他平静道,“由我收他为徒,是最好的结果。” 说罢,希夷缓步走来,如同白鹿在冰原之上漫步,优雅,和缓,而又静美。他探出一只苍白的手来,轻轻抵上白龙昂起的龙首,无声地压在它两角之间、额心那处最为光洁而坚硬的龙鳞。而后,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白龙金色的瞳孔。 “这样一来,你应当也能接受吧。” 他像是在问它,又像是在问着旁的什么人。 白龙喉间发出低低的呼吸声,那双金色的瞳孔定定凝视着眼前白月一样的男子。良久,不知它想了些什么,白龙还是缓缓低下头,向希夷伏身。如同一个臣服的姿势。 这个动作让它的角触到了希夷的手指,但一人一龙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白飞鸿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这便是一场无声的拜师礼。 希夷收回手,面上依然是冷淡的。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华峰的弟子了。”他说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友让同门,不可欺伤。你可能做到?” 白龙发出一声低低的龙吟,像是应和,又像是在表达不满。 希夷倒并不如何在意,他回过身来,“看”向白飞鸿。 “过来,飞鸿。”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白飞鸿看了他一会儿,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乖乖起身,走到他面前,低下了头。 “师父。”她恭敬道,“有何吩咐?” “……” 希夷并没有说什么,白飞鸿却忽然感到发间一动,她下意识想要抬起头来,却被一只大手轻轻压了压脑袋,伴随着一声很轻的“别动”。 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力道,她却不敢再动了。只能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来穿去……他的手总是冷的。这一刻,却温柔地挽起她的长发来。 白飞鸿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希夷用生疏却仔细的动作替她编好了头发之后,才看到眼前的白衣稍稍向后退开一步。 他衣襟上那摄人心魂的冷香,也随着这一步远去了。 “好了。”他道。 白飞鸿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一抹微凉。她将那一缕从鬓边垂下的物什拈到眼前来,却看见了一抹皎洁的月光。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 希夷只这样说,他便是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所以想将它送给你。 他说的那样简单,那样平常。像是剪下一段月华,再将它系在她的发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不过,对希夷来说,这一件事,或许的确算不得特别。 对于常人来说,想要空手捉住月光,有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若是放在希夷身上,却并非如此。 随手截下无形无影、转瞬即逝的月光,再将其固定、炼化,最后将这一段盈盈如水的月华,信手系在她的发上……对一般修真者来说,这是穷极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却也不会比折下路边的一朵野花更难。 白飞鸿很早便知道,希夷并不是常人——不如说,便是在修仙者之中,他也是最为异类的那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强,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他是从昆仑墟建立之初存续至此的存在,是世上最接近于仙人的生命。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更为直白而明确的……感受到这一点罢了。 “谢谢师父。”她最终只能这样说。 希夷收回手,也没有什么旁的神色,仿佛方才他只不过做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不如说,对他来说,他只不过是看到徒弟的头发有些乱,所以替她理了理罢了。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记得快要过年了。”他侧过头,隔着覆眼的白布“望”着外面,“昆仑墟每到这时候就会很热闹。你可以去其他峰主那里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做的。” “咦?” 这(对希夷而言)过于世俗化的发言让白飞鸿抬起头来,而后下意识点起头来。 “我明白了。是去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对吗?” 希夷面上极为难得的浮现出一分无奈之色,他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口中散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太息。 “时光宝贵。和友人们好好玩。”他如是说。 白飞鸿几乎都要脸红起来,她连忙点头,说着“那我出去了”,向着希夷匆匆鞠了一躬,便打算一溜烟跑出门去,最好能用最快的速度从师父面前消失。 白龙见状下意识撑起身,想要和她一起出去,却因为体型巨大再加上伤势未愈,只撑起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再度倒了下去。 希夷静静的转过脸来。 “想去?”他问道,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 白龙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屈辱地点了点头。 “也好。”希夷抬起手来,无声地掐了一个法诀,“那便去罢。” 白龙顿时化作了一只轻盈的小龙,只有小蛇那么大,被无形的灵力一托,乘着风一般。一道纤细而绮丽的白,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白飞鸿肩上。 “带你师弟一同去。”他对白飞鸿说道,“两人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师父有命,白飞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低下头,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还将因为这突然一低头差点从她脖子上滑下去的小白蛇……小白龙往上托了托。 “是。” 一人一龙就这样离开了太华之山,徒留下希夷还伫立在原地,良久,一翼一目的比翼鸟飞了过来,用那只小巧的单足立在他的肩上。 “干吗让小飞鸿和那只小臭龙一起出去?”蛮蛮显然还对这只导致它突然断供的白龙耿耿于怀,“而且还帮那个臭小子变小,让他坐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我说你再不谙世事也有个限度吧,希夷!” “咳……咳咳咳……” 希夷没有什么旁的反应,只是用袖子里的手帕掩住口,重重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比平日更厉害一些,纤细的脊背佝偻起来,手指蜷曲着,血管也在紧绷的肌肤下鼓了出来,蛇一样突突颤动着。他摁着帕子的那只手,用力到甚至可以看到手背筋骨的形状。 “你这家伙——”蛮蛮见他如此,急得直扑扇翅膀,倒也骂不下去了,“唉!你呀!你呀!” 良久,良久,希夷终于止住了咳嗽。他将染血的帕子折起来,收回衣袖里。 再度抬起头来时,他的面上依旧是沉静的,近乎漠然。 “蛮蛮。”他低声道,声音中犹带着几分沙哑,“你太吵了。” 比翼鸟顿时气得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它支棱起仅有的那只翅膀,重重抽了他一下,“嘎”的一声扑棱着飞远了,只留下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蠢货!你就是个蠢货!再管你我也是蠢货!!!”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希夷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无声地伫立在那里,长久凝望着殿外纷飞的细雪。 谁也不知道希夷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希夷在想什么。 唯有山岭间的风雪,依旧呼啸而过,一如过往的每一日。 第三十七章 让我们欢迎无情剑修与昆仑…… 花非花在见到白飞鸿肩上那条小白龙时,露出了鲜明的嫌恶表情。 “你怎么这么招这些家伙喜欢,又是鸟又是龙甚至还有……”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话语陡然一噎。在白飞鸿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花非花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还有什么?”白飞鸿倒是真的有点好奇。 “还有师长们奇奇怪怪的偏心眼。”花非花说着便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白眼,“也不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想的,放着我这个正经徒弟不用,点名要你去练什么《九韶》……真是搞不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才是正经的乐修好吧!” 这一下连白飞鸿都感到茫然了,她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胳膊,又捏捏自己的脸颊。许久,才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是女的?”她看向花非花的目光越发不解,“但我记得《九韶》不是只有女修才能排演的乐舞啊……按理说你的身段也很好,又跟着云真人学了这么久的乐理,没道理避开你来找我一个剑修吧?” “谁说不是呢!” 花非花一边点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想掐一掐白飞鸿的脸颊。 “不过,也许我师父只是看中你可爱……嘶!” 一道寒光骤然闪过,要不是他反应够快,险些就要被小白龙咬下半只手来,年幼的白龙细蛇一样盘踞在白飞鸿的脖颈上,正呲着牙冷冷地盯着他,喉中还发出威胁的低鸣。 花非花也盯着这条幼龙看了一会儿,微微眯起眼,良久,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妖艳的笑意。 “你这小龙……脾气倒是坏得很!”他伸出手,状似无意地去捏幼龙的脖颈,“不巧的是,我的脾气也不怎么好,更不会因为你是空桑的小公子就让着你——” “嗬——” 小白龙也绷紧了身子,金瞳缩紧成一条危险的竖线,狰狞的獠牙张开,喉中威胁的低喝越发鲜明。 “你们两个,都差不多一点。” 白飞鸿叹了口气,向一旁退开两步,姑且算是把这俩一触即发的对头给分开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 “行了行了,不是说云真人找我吗?我们快走,让长辈等我们可不合适。走了走了——” “哎哎哎,也别推我啊……” 花非花被白飞鸿两手推着后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不住抱怨着,但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白飞鸿也听不太清他在咕哝些什么,只模糊听到什么“说好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呢”,“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十分令人迷惑,甚至深感茫然的自言自语。 而在白飞鸿看不到的角度,花非花仗着自己长得高,以一个相当扭曲的姿势回过头来,和白飞鸿肩上的小白龙对视一眼,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头再找你算账,有种就别跑。 ——我等着,会跑的是你才对吧? 在这阵暗潮汹涌明争暗斗之中,白飞鸿三人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姑射之山。 姑射之山,与其说像是一座山,不如说像是一座浮空之岛。 白飞鸿仰头看去,不管看多少次,她都不由得为这仙山的神异而感到着迷。 构成山体的并非是寻常的岩石,而是川流不息的瀑布,银白的水流自万仞之上倾泻而下,如同漫天星河向着四方倒了下来,碎玉飞雪一般的水沫,让这座仙山也显得朦朦胧胧,如在云雾中。 在山下有着一汪巨大的湖泊,深不见底,山上倾落的流水都汇入这大湖之中,这大湖却似乎永远没有被注满的时候。分明被姑射之山所遮蔽,却仍旧能映出毫无阴霾的碧空。盈盈如一泓青玉。 白飞鸿曾经听闻,这是白帝所留下的仙法之一。 大湖的湖底并不在下方,而是在上方。待他们上得姑射之山,便在山上看到了一方一模一样的大湖,倒映着一望无际的晴空,连湖水似乎也变成了那种澄明的深蓝。清澈的流水自湖中潺潺涌出,向着四方奔流而去,在山的边缘陡然坠下,落入下方的湖泊。 简而言之,这座大湖被仙人分割成了两个部分,湖面在下方,湖底却在上方。这是唯有仙人才能施展的神通,普通的修士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做到。 每当看着这方大湖,白飞鸿便不由得开始畅想,在她……不,甚至可能连掌门都还没有出生的那个太古时代,天地灵气充盈之时,这方天地究竟是何等模样。那些真正的仙人,那些只存在与传说中的神鸟圣兽,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都是明确的—— 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 天地间已不存在仙人,所留下的神鸟圣兽也只有…… 她下意识扶了扶脖颈上盘着的幼龙。 姑射之山并无草木,却生着许多白玉的林木,放眼望去,满眼皆是玉树琼枝,化作一片冰雪般的纯白世界。在瑶林的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琼树,不知经历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也不知要多少人才能合抱得起那虬结的树身。 白玉般的树冠如同亭亭华盖,几乎遮蔽了天日。就连从枝叶间漏下的点点日光,也像是揉碎了琼玉似的,星星点点的晶莹。 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之中,云间月正指挥着那些年轻乐修们排好队列,依着她琵琶的旋律,排演着《九韶》之舞。 昆仑墟每十年开山一次,招募子弟,而六峰之中,除却此前从不收徒的太华之山外,便是云间月所在的姑射之山收徒最少——白飞鸿曾听过小道消息,说是云间月云真人觉得和人修沟通实在困难,嫌带徒弟麻烦——但饶是如此,山中的年轻乐修累积下来,也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现如今,数十名乐修正排好了队列阵法,或抱着乐器,或身着舞衣,或坐或立,皆是风姿绰约,共谱这一曲《九韶》之章。 若是其他乐修看到这一幕,应当能说出许多华彩动人的诗文来赞颂眼前这一幕吧。但以白飞鸿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她除了一句“好美好厉害”,也再说不出旁的什么了。 同时,白飞鸿也对自己一个(刚转修不久的)剑修即将加入这一群顶级乐修之中,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 开什么玩笑,看看人家的腰身,听听人家的歌喉,真正的行家只要站在那里,就能从头到脚都立着两个字——专业。 班门弄斧莫过于此。 白飞鸿此刻只想掉头就走,当做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云间月。 然而她的胳膊却被花非花拖住了。 “阿白,来都来了,做什么这么急着走?” 花非花媚眼如丝的把她望着,不管是举止还是腔调,都让白飞鸿想起自己前世在外除妖时不慎误入过的某个洞窟,当时那满石窟里的蜘蛛精都这样把她望着,在盘好的天罗地网上温柔地对她招着手,笑吟吟地招呼着“来呀”“别走呀”“你跑什么呀”…… 这显然不算美好的回忆,让白飞鸿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哆嗦,只想当场告辞——从瀑布顶上跳下去都行。至少这样一来还走得比较痛快。 问题是云间月此时也恰好看到了她。 “太好了,你来得正好!” 云间月眼前一亮,便朝这边走了过来。白飞鸿头皮一麻,深知自己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笑着转回身来,对姑射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有何吩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脊背都在不住往外冒汗,生怕这位云三娘子再提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要求,还伴随着一句“这么简单你一定没问题”的灵魂重击。 她可是龙啊。 白飞鸿绝望的想。 然而云间月却没有提出什么魔修般的要求,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白飞鸿颈上的小白龙,还伸手来回抚摸了好几把,直把小白龙摸得蜷起身子,连连闪躲。要不是白飞鸿还没到绾发的年纪,它看起来恨不得直接钻到白飞鸿的发髻里去。 “我还从来没见过我这小外甥这么乖巧的样子呢!还是希夷长老有法子。” 云间月终于摸够了龙,兴冲冲地收回手来,从衣袖间取了一方白玉简,交给了白飞鸿。 “这是你父亲同我要的典籍。你娘亲早年亏损太过,只用药温养着还是不够,寻常体修的法子对她来说又过于刚猛,过犹不及。恰好你娘亲从前也学过歌舞,他便托我寻来一些乐修之道中适合凡人与根基不稳的修士入门的术法,来帮她强身健体。我姑且整理了这些,让她试试再说。” 云间月说着又看了花非花一眼,见徒弟忍笑忍到扶树颤抖,憋气憋得都要背过气的模样,露出了一丝莫名之色。 “我听花非花说要去找你,便要他顺便把你带过来……怎么,你们两个都这副表情?”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花非花连忙举起右手,神色肃穆,指天发誓。 “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 “哦。” 白飞鸿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花非花的胫骨上。 第三十八章 大哥唱歌要命。 平心而论,白飞鸿甚至想把花非花从这座山头上直接踹下去。 阻止她这么做的不是云间月,而是她岌岌可危的常识。 严格说来,云间月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因为她在花非花夸张的抱着小腿扑倒在地扯开了嗓子准备满地打滚的时候,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用脚尖在花非花身边比了比。 “怎么?他欺负你了?”云间月跃跃欲试似的抬起了腿,“那样的话,你刚才踢得太轻了,想踹断他的骨头,你得从这个方向去踢,也得更用力一些才行,就像这样——” 她一脚都还没踢出去,花非花就惨叫着跳了起来。 虽然这么说不太文雅,但那一瞬间,白飞鸿的脑中只闪过了一句话——火烧屁股也不过如此吧。 该说不愧是龙吗,云间月那一脚着实刚猛,饶是花非花蹦的比兔子都快,裤腿也还是被擦烂了一截,当时便看见他的小腿往上红了一片,让人全然不敢去想,若是那一脚落实了会怎么样。 只能说……云间月的示范,不含任何虚以委蛇的成分,纯然是诚心诚意的示范罢了。 “杀人啊!” 唯有花非花叫得格外惨烈,令人耳不忍闻。 “又没真的踢到你。” 白飞鸿双手环胸,面上一派冷漠,片刻之后,到底是被花非花极其夸张的“我伤心了!”表演逗得笑出声来。这一撑不住便再也强装不起怒意,只好垮下肩膀,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算了,这回就放过你。” 花非花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戛然而止,他放下手,甩了一甩袖子,悠悠然绽开一个笑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苛责我。” 他朝这边抛了一个媚眼,声音也像缠着糖。 小白龙盘在白飞鸿的脖子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 花非花危险地眯起眼来,而后,他指着这条小白龙,礼貌地询问云间月。 “师父,我可以打他吗?” “只要你打得过。” 云间月露出了高雅的微笑。 花非花冷笑一声,抬手就开始卷袖子。 而小白龙也在白飞鸿的肩上支起了身子,周身鳞片发出锐利的冷光。 眼看着一场雄性互殴在所难免,却有一名年轻女修忽然从旁边走过来,笑吟吟地拉住了白飞鸿的手。 “你就是白师妹吗?”那位师姐好奇地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我听说你还没有入门就已经除了一个魔修,前些日子还击败了四苦修士?闻人峰主的女儿,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白飞鸿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话题的重心就转到了她的身上,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现在不是唯一的……” 她试图举起肩上的小白龙,那名乐修师姐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话语,只兴冲冲地将她拉到人群中,招呼同伴们来看。 “你们看,这就是白飞鸿白师妹!”她兴高采烈地将白飞鸿推到身前,还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像翼望之山那几位师姐说的一样,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而且还很能打,小小年纪就从四魔之一的烦恼魔手中全身而退了喔!” 白飞鸿:“等等,烦恼魔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和他交过手……” “真的吗?好可爱……不对,好厉害!” 一拥而上的乐修们完全没有给白飞鸿辩驳的机会,其他的师兄师姐闻言也围了过来,其中一名还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长发,又用指尖拈起她发间垂落的月华,发出一声惊叹。 “这个是月光吗?居然有人用月光做发带!不过这个头发是谁梳的啊……感觉乱七八糟的……” 白飞鸿:“呃……” 是希夷。 原谅他吧,一千二百年没下过山也没和人交际过的男人,还能记得女孩子的头发要怎么梳已经不错了。 不,他真的给女孩子梳过头吗? 乐修大多都很执着于“美”,毕竟,无论是器乐还是歌舞,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表演。如何感染他人,如何俘获他人,都是乐修必做的功课。其中,个人的形体与容貌管理,也是很重要的一门学问。 毫无疑问,云间月的弟子们都精通这一门学问,只要看在场这些乐修的着装打扮就能明白了。 一群审美极好的乐修弟子,自然无法容忍白飞鸿继续顶着这样一个发型。 “让开让开,我来给师妹重新梳一个。” 一名师兄很快便挤开了其他人,凑到白飞鸿面前,他的着装打扮确实是这些人当中最为惊艳的一个,他从自己的发髻上拿下一枚发梳,灵活地解开白飞鸿的发辫,很快便为她梳好了一个漂亮的双丫髻,将月光的发带系在其上,打了一个繁复却也美丽的结。 “这样就对了。”他笑着将发梳别回发髻上,“你生得这么好,不好好打扮一下多可惜。” 白飞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摸了摸自己鬓边的月光。 “没错没错。”另一名师姐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还害羞了,真可爱……要是白师妹是我们姑射之山的弟子就好了。” “对啊。”最先带她来的那名师姐忍不住抱怨起来,“我还以为今年一定会收到很可爱的小师妹呢,没想到又是臭男人。真是的,我也知道花师弟的腰很棒,他刚来的时候我也盯着看了好久……虽然理解为什么师父会选他,但我还是想要像白师妹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啊!” “……” 白飞鸿只觉得自己对乐修的美好想象,此刻全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原本以为云间月那种外表仙气飘飘内里一言难尽的人是乐修里的特例,她的种种……嗯,神奇表现……是她身有龙血的证明。 结果你们乐修一个个都是这样吗!方才远远旁观你们共奏《九韶》之章时,一瞬间只觉得见到了真正的姑射仙人的自己,如今想来简直天真得都不忍心去回想…… “朱师姐对我腰身的赞誉,我就笑纳了。” 花非花笑微微地伸出手来,也不见他做了什么,白飞鸿便被他从人堆里轻易拽了出来。 “不过,师父的眼光可没有问题。比起乐修,还是剑修一道更适合阿白。” 他含着笑,温存似的望了白飞鸿一眼。 “她剑法很好的。” 白飞鸿微微睁大了眼睛。 “话说回来,师父还有一些东西要阿白去送,我们就先告辞了。” 花非花随手掐了一个御剑的法诀,一个比云间月所乘的要小一些的莲花座便飞到了他的足下,稳稳将二人托了起来。他坐在莲花座上,笑眯眯地冲师兄师姐们挥了挥手。 “各位师兄师姐排演辛苦了。我这个闲人横竖是不能上场,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到处逛一逛好了。唉,闲人也真是辛苦呢。” 在大家跳起来打他之前,花非花飞快地驱动法器,眨眼之间便已经消失在了夜空中。只余下一串让听的人想把琵琶砸在他脸上的得意笑声。 白飞鸿满脸都写着“无语”。 她沉默许久,到底是问出了那个从来姑射之山前便萦绕于心的问题。 “云真人究竟……为什么不让你参与《九韶》之乐?” 她真的很困惑。 “这个啊——” 大约是御风而行的缘故,花非花的声音也被吹远了,尾音听着格外的长。他似乎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给出答案。 “我也不知道。” 白飞鸿:“咦?” “明明师父先前也找我去练习,还将《九韶》的谱子给了我,说我的嗓子很不错,想让我唱其中一段来着……” 花非花慢吞吞道,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困惑之色。 “结果我还没有唱完,师父就说够了,还说我是她有生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了,她当时浑身颤抖,连茶杯都拿不住了,一连摔了三个杯子,才终于把半盏茶送到嘴里。” 白飞鸿:“……”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之后她就坚决不许我参与《九韶》之乐的排演,问她的话,就说是人已经满了。” 花非花的神色中写满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觉得我表现太出色,会打击其他师姐师兄的信心吗?她还说要是我加入进去,师兄师姐们会受不了的——不会吧,师兄师姐们都是大人了,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挫折,甚至一蹶不振呢?” 白飞鸿:“…………”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云真人很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我还记得怎么唱,你要不要听?” 花非花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把她望着。 白飞鸿整个人都难以遏制地哆嗦了一下:“什么……什么怎么唱?” “《九韶》呀,我看你看着他们排演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肯定是很喜欢吧。我可以单独唱给你听!” 花非花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还抱住了白飞鸿的胳膊。 “怎么样,我够义气吧!有人愿意只唱给你一个人听!我作为朋友是不是特别仗义!感动吗阿白?” 白飞鸿:“别——” 然而花非花已经兴冲冲地展开了歌喉。 白飞鸿顿时眼前一白。 啊 云真人 你 脑子 进水 了 才 会选他 做 乐修 吧 第三十九章 我的父亲,确实是一个很会…… 二人终于抵达不周之山时,白飞鸿满脸都写着两个字——超脱。 倒是闻人歌在看到她肩上的小白龙时微微蹙起眉头,不由得伸手将整条瘫平的龙捞起来,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白飞鸿。 “这是怎么了?”闻人歌的神情十分不解,“他的旧伤还没痊愈吗,怎么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嗯?不会吧?”花非花也凑过来看,“来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对吧,阿白?” 是啊。 来之前还好好的。 谁知道一首歌的时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白飞鸿神色复杂的看了罪魁祸首一眼。得到了花花无辜的回视。 “没什么,只是路上受了些风。”她满怀怜悯从闻人歌手中接回小白龙,“先给我吧,他没什么大碍……只要歇一歇就能好。” 只要能从那阵魔音灌耳的冲击里缓过来就好。 “是吗?” 闻人歌面上仍有些疑虑,但鉴于他也没能从小白龙身上看出什么异常,也只好接受了白飞鸿的解释。但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小白龙身上,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困惑。 “吹了风?我记得……龙应该没有这么脆弱才对。” 小白龙纤细的身躯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挣扎着起来说点什么,却因为这个动作险些从她手心滑下去。白飞鸿见状连忙把小白龙放回自己脖子上,安抚似的摸了摸。 “没事没事。”她小声安抚它,“我懂你,那不是一阵风的问题。” 那是超乎人智极限的魔音。 魔修听了都会被当场超度。 为了不让话题滑向一个危险的深渊,从而唤醒某些不可名状的记忆,白飞鸿果断从手镯的芥子中拿出云间月交给她的白玉简,双手奉给闻人歌。 “这是云真人托我带过来的术法典籍,记录了适合凡人与散修入门的乐修法术。” 她说着,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闻人歌。 “娘亲她……还好吗?” 她们母女有些地方还真是一模一样。 白飞鸿有些自嘲的想。 她没有告诉娘亲自己在学堂的事,娘亲也没有告诉她自己身体欠佳的事。 其实要说的话,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风月天的妓.女没有一个长寿的。那种畸形而又残酷的生活压在她们肩上,再强韧再坚忍的人,也难免要被压垮……甚至压碎。 她也曾经听闻过,娘亲也是有修行资质的。所以才会被买进楼去,培养为专供修士采.补的鼎炉。也是因为如此,白玉颜才会在短短时间内,便成为了风月天的头.牌。 那种生涯,不可能不对白玉颜的身体产生极为恶劣的影响。 只是在此之前,白飞鸿一直以为……是先生的话,一定会有法子解决这件事的。 一只大手搭在她的头上,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她的头。 白飞鸿抬起眼来,便迎上了闻人歌无奈而又宽和的视线。 “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别想那么多。”他的语气很是沉稳,和他搁在她头顶的大手一样,“别胡思乱想,我已经有法子了。我一定会治好你娘亲,我跟你保证。” 白飞鸿怔了一下,而后微笑起来。 “嗯。”她点了点头,“我相信先生。” 因为,那可是先生啊。 “不过,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和我说。”她仰起脸,认真地对闻人歌说,“有什么要我去找的药草或是灵兽,也一定要告诉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飞鸿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年纪,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刚入师门不足半年的小丫头,所以她也忘记了,自己现在板着一张小脸,一脸严肃说出这段话来,并不会让旁人觉得她可以依靠,只会让他们觉得她真是认真得可爱。 闻人歌便极为难得地笑了一下,他垂下手来,第一次坏心眼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尖。 “才这么大一点点的小丫头在说什么呢。还药草和灵兽,我都找不到的东西,还能让你这种小家伙去?”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促狭地打趣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只要好好修行,听你师父的话,和同门好好相处,我和你母亲就放心了。” 白飞鸿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窘的,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来,她甩甩脑袋,避开闻人歌的手,抬起一只手揉着鼻子,有些窘迫又有些生气的哼了一声。 “我才不是……”她把“说些有的没的”给咽了下去,别扭地转开脸去,“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闻人歌面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白飞鸿的肩膀。 “可你也要知道,我们才是当爹娘的。让你小小年纪就和魔修厮杀,已经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你。哪能再把这种事情也丢给你?” 花非花也从旁边扯了一把白飞鸿的衣袖。 “好了阿白。”他小声对她说,“做爹娘的也要面子。差不多也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嗯?” 白飞鸿捂着越来越红的脸,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很轻很轻的应了一声。 “那……那好吧。” 她的声音更加细弱,也更严肃了几分。 “这一次我就原谅你们瞒着我。但是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必须和我说……明明先前凶我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怎么到了你们身上就变卦了……以后不许这样了,我们是一家人吧。” “好。” 闻人歌难得低了头,郑重地对她许诺。 “今后再有什么事,我和你娘一定不瞒着你。” 花非花笑眯眯地一拍手,两只眼睛都弯成弯弯的弦月,就连声音都刻意抬得很高,听起来十分欢欣鼓舞。 “好了,父女和好,皆大欢喜!” 他侧过脸来,冲着白飞鸿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白夫人应该也很想见阿白吧,我记得从先前那件事之后,阿白就一直住在太华峰上,也没有机会下来见家人……这样好了,反正玉简送来之后我们就没有什么事,倒不如让阿白和她娘亲好好聚一聚?” “也可。” 闻人歌轻轻颔首。 “你娘现在应当是在后山莳弄花草。我现在使人去通知她,你们去后山找人就好。” “好。” 白飞鸿点了点头,便领着花非花朝后山走去。 不周之山是昆仑墟之中唯一一座四季如春的山岭。也许是历代峰主所修的都是医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一代峰主闻人歌的回春诀已臻化境,天人感应,物我合一,不管什么时节,不周之山都是草木葱茏,翠意盎然。 便是如今已至隆冬,不周之山的花草与树木依然生机勃勃,甚至可以看到不同时节的花簇拥着盛开,迎春、玉兰、青莲、金桂、腊梅……全都喧闹着一处盛放,热热闹闹的从山脚一路开到山顶去,令看的人都不由得连声称奇,难以想象居然会有这样的景象。 一路行来,尽是缤纷花色,草色青青。 在不周山上,便是风也来得比别处更和煦一些,一阵风过,银杏叶徐徐飘落,如同剪落了一地碎金。踏在上面,也发出些微歌唱般的声响。 在这样的环境中,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行进时细微的脚步声,还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你同你父母的关系很好。”花非花忽然开口,微微的笑着,“倒是令人艳羡。” “你同你父母的关系不好吗?” 白飞鸿很少听花非花谈及自己的事,闻言不由得回过头来,有些好奇似的看着他。 “我好像从没听过你说自己的家人。” 花非花怔了怔,而后又一次眯起眼来,妖妖娆娆地望了她一眼。 “这么关心我的事情,怎么,对我的家里人很好奇?” “不想说便算了。”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花非花眯着眼,面上依然挂着那种微微的笑。 “花家的情况也没那么复杂,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渣,骗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入赘以后谋夺了对方全部家产,然后便开始高高兴兴做了一个负心薄幸人,整日流连花丛,害得他的原配夫人伤透了心,整天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 毫无准备听到这么一个豪门恩怨的故事,白飞鸿有些讶异地再度转过头来。她试图看清花非花的表情,但他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实在太过完美无缺,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好迟疑着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臂。 “节哀?”她犹豫着说。 “倒也没什么好节哀的。”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古怪的意味,“反正那个人渣现在也受够惩罚了。我想,至少那位大小姐看到他如今的下场,会觉得解气……甚至好笑也不一定。” “咦?” 见白飞鸿面露不解看过来,花非花低低笑了一声,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具体过程就不是小孩子能听的故事了。” 他笑着说,话音里却带着一点别样的意味。 “不过,我的父亲,确实是一个很会骗人的男人。” 他话语里的笑意越来越重。 “连我都被他骗了很多年。听着真蠢,你说是不是?” 第四十章 大修,建议重看。…… 对于花非花这句怎么听都很古怪的自嘲,白飞鸿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再度伸出手来,贴住他的手背。 “你要还是很生气的话……”她生硬的安慰道,“要不就再揍他一顿?” “再揍他一顿?听起来可真是好主意。” 花非花勾起唇来,握住白飞鸿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 “到那时候,你可得帮我的忙才行。” 白飞鸿怔了一下,也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说什么废话。”她掐了他的手一把,“到时候我肯定帮你吧?” 花非花弯起眼睛,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可爱的话,又像是听到了一句格外顺耳的话。他笑着松开白飞鸿的手,指了指前面的亭子。 “我想我们到了。”他眯着眼,看着亭子里徐徐站起来的女子,“我想那就是你娘?她可真是个绝世美人。一看就是那种温柔婉约的——” 他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被迎面而来的一句招呼砸断,噎在了喉咙里。 “哟,我们的大忙人还知道回来呢?” 正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声凉凉的招呼声,尾音拖得格外长,硬是绕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响,听着就阴阳怪气到了一定境界,别说白飞鸿,连花非花都不由得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严母。” 花非花的话音打了个磕巴,才勉强说出了他的心声。他垂下头,用无比怜悯的眼神望着白飞鸿,同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活下去,阿白。”他沉重道。 白飞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逐渐逼近的身影。 此时此刻,白飞鸿终于想起了一件被她下意识抛之脑后的事情。 那便是距离她上回离开不周山,到底已经过了多久。 那时她为了躲开娘亲的絮叨溜去了太华之山,本想着等娘亲气消了再回去,谁成想之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完全不给人休息的机会,一眨眼,便已到了年关跟前。 显而易见,娘亲的愠怒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还被她这种避而不见的态度给酿成了一坛老陈醋——瞧她的脸色,还是还没开盖就能在百米开外闻到醋味的那种。 ——完了。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面上攒出一脸浓浓的笑来。 “娘——”她连忙亲亲热热迎上去,试图去抱亲娘的手臂,“我这不是太忙了,你看我这不是一得空就回来看你了吗?” 白玉颜只是冷笑着甩开了她的手。 “是一得空就回来看我,还是被闻人歌喊回来看我,你自己心里有数。” 白飞鸿一阵心虚,但还是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去,继续去拉白玉颜的手。 “哪有,娘亲就是爱多想,我哪有不记着你呢。” 她在内心重复告诫自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要死也得站着死,不,至少也得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刻! “我算哪号人物,值当你记着。”白玉颜翻了她一眼,她本就姿容绝世,便是做这样的动作,也格外赏心悦目,“都说儿大不由娘。可不是,瞧瞧,才这么一丁点大,就全不记得家里还有个翘首等着女儿归家的老娘了。” 白飞鸿见势不妙,心下顿时一紧。继续负隅顽抗下去显然只会招来更多的唇枪舌剑,于是她果断一低头,当场便怂了。 “我错了。”她老老实实认错,“娘,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倒不知道你错哪了。”白玉颜挑起眉来,“你说说看啊。” “我不该这么多天都不回不周山,更不该音讯都不往家里捎一个。”她深刻反省,“都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不会了。” 白玉颜轻轻地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把手递出去,抓住了白飞鸿迎上来的手。 “别以为你修了无情道,翅膀就硬了。就算你修了无情道,我也还是你娘,你也还是我闺女。”她的语气很是亲昵,又故作忧愁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脸颊,“唉——你看我这眼角。都生出皱纹了,全是为你愁出来的。” “……” 白飞鸿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白玉颜光洁如玉的脸庞,别说皱纹了,简直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连刚剥了壳的鸡蛋也难有这样好的光泽。但是这世上有一种皱纹叫亲娘口中的皱纹,白飞鸿也只好长叹一声,满脸都写着无可奈何。 “娘,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不能再真。所以别摸了,娘,我的亲娘,您这样年轻貌美容光焕发,不管怎么摸,你的脸上都不会生出皱纹。” 白玉颜哼笑一声,到底是曾经艳冠名都的美人,便是抚脸时稍稍弄乱了鬓发,也分毫不损她的艳光。她徐徐放下手来,用指尖轻戳了白飞鸿的额头一下。 “算你还有良心。” 她轻飘飘道。 白飞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娘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小没良心的,下次再整出这种事来,我才不会轻易放过你。” 白玉颜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自己倒撑不住先笑了,又点了一点白飞鸿的额头,抬起手来,怜爱地理了理白飞鸿的额发。 “不逗你了。我是你娘,还能认真跟你生气不成?” 她牵着女儿的手,笑吟吟地将她领去了亭子里面。亭子里的石几上,早已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瓜果。白玉颜招呼着白飞鸿与花非花坐下,又很有趣似的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盘着的小白龙。 “这位便是那位空桑陆家的小公子吗?” 白玉颜不住打量着小白龙,却并没有和昆仑墟的其他弟子一样,冒冒失失便上手去摸。同这些修道之人不同,她是尘世里滚了数不清的来回的人,是以,她虽然为人刻薄,处事却一向很有分寸。 也正因为如此,白玉颜不仅躲过了被龙咬的命运,还相当程度上收获了云梦泽的好感。 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小白龙恰好在这时清醒了过来,它支起身子,一时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哪似的,迷迷糊糊地在白飞鸿肩上打转,还因为白玉颜身上的脂粉香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把自己摔进点心碟子里去。 白玉颜被它这副可爱的小模样逗得直笑,她特意寻了一只秀致的碟子,挑拣了几枚点心,推到小白龙的面前来。 “尝尝,合不合口味?”她微微弯了腰,对着这有着五彩斑斓的白鳞的小龙微笑。 见她如此,小白龙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从那只碟子里寻了一枚咸口的点心,盘着碟子的边缘,凑到点心旁小口小口的咬起来。 白玉颜露出怜爱的神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来,沏了两盏清茶,递了一盏与白飞鸿。 “我备了你喜欢的点心,茶也是清茶。真搞不懂你小小年纪哪学来的老头子的口味,不爱那些花露果子露,净喜欢些寡淡无味的东西。是被太华峰主带坏了吗?”她说着又摇了摇头,“也不像,你好像打小就不爱那些花的、甜的。” 花非花闻言,正准备接过茶盏的手倒是顿了顿。 “我倒不知道……”他的目光转向白飞鸿,“你不喜欢吃甜的。” “这丫头,从前嘴可挑着呢。”白玉颜笑眯眯去揭女儿的老底,“她口味清淡得要命,一点也不像小孩子。什么葱姜蒜水芹芫荽,用来调味的东西,她是一律不吃。点心啊菜肴啊,做得花哨了她都不喜欢,最喜欢那种清清淡淡,都没什么滋味的东西,也不知道阳春面有什么好吃的。” 她说着说着还朝桌上装水果的瓷碟抬了抬下巴。 “就是水果,颜色太艳了太深了她都不要吃,太酸了不行,太甜了也不行。你都不知道要养活这个小东西废了我多大心力。”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白飞鸿窘迫得脸都微微红起来。 “只是以前不喜欢吃。”她的视线不自觉飘远了,“后来……来昆仑墟以后就渐渐喜欢了。” 自从……遇到殷风烈之后。 想起那个人,让白飞鸿的神色稍稍沉郁了一些。她摇了摇头,将那个身影从自己的脑子里晃了出去,再度伸手牵住母亲的衣袖,撒娇似的摇了摇。 “好了好了,娘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花非花和小白龙,“在别人面前,也给我留点面子。” “好好好,给你面子。”娘亲由着她晃着手,却还是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真是,多大的人,还撒娇。” 白飞鸿不依地躲过她的手,将脸埋在娘亲的手臂上。香软绵白,让人不由得在上面来回蹭一蹭。 “和自己亲娘撒撒娇又怎么了。” 白飞鸿小声嘀咕,到底还是记着自己如今在外人面前——还是两个外人——只好乖乖地坐直身体,拿起一枚点心塞到嘴里。 “下次多备点甜果子。”她含含糊糊地提着要求,“我喜欢那个。” “你的口味倒是变得很大。”白玉颜说着,却还是点了点头,“还要些什么,回头我再准备上。不过你想吃就得多回来几趟才行,点心可不经放。” 白飞鸿这时候自然不会提那些“仙家法术和芥子都很神奇,点心只要放进去就不会变质,什么时候都和刚出炉的一样”的扫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对了。”白玉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说来,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闻人歌大约也忘了同你说。” 白飞鸿抬起眼来:“什么事?” “林宝婺,就是那个和你不对付的女孩子,现在在不周峰调养。”白玉颜的面上也是淡淡的,“她似乎在思过潭底出了什么事,伤得不轻,为了不留下隐患,瑶崖真人便将她送到不周峰来,闻人歌那人你也知道,路边趴只狗他都会救,便也接了过来……” 白飞鸿怔了一下,下意识放下点心,握住了白玉颜的手。 “你这丫头可真是……”白玉颜微微蹙起眉头,“还带着点心渣子,别来拉我的手。” “啊,抱歉。”白飞鸿忙松开手,看向白玉颜的目光还是有些担忧,“娘你还好吗?林宝婺这些天来有没有对你失礼?有没有冒犯到你的地方?” 白飞鸿倒不是很在意林宝婺对她做的那些事。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知道林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何况林宝婺他们的过错都已经得到了公正的处置,不值当她再去记恨什么。 她只是担心以林宝婺的脾性,会不会得罪白玉颜。 不管怎么说,她那人一向都不好相处,和娘亲放在一处…… “不必担心,没有的事。”白玉颜倒是笑得有些微妙,“小丫头片子,又没经过事。心思浅薄得一眼就能看穿,看着倒是有点可怜了。” 白飞鸿看了眼白玉颜,一时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担心娘亲,还是担心一下林宝婺。 能在风月天那等腥风血雨之地活下来,还登上巅峰的女人,能是好惹的吗? 白飞鸿忽然开始发自内心的希望林宝婺没有作死,不要去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物。要知道,就连白飞鸿,都不是很敢得罪自己的亲娘。 “放心好了。她没有冒犯我的地方。”白玉颜很好心情地捏了捏她的脸,“不如说,她对我倒是十分礼遇。周到得都有些过头了。” 白飞鸿不由得为林大小姐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林大小姐,你还是比我所知道的要有点脑子。 “不过——” 白玉颜垂眸看向白飞鸿,眸光中透着几分认真。 “我只是个心思狭隘的凡人,没有闻人歌那么好的心性。你要是不想看到她,我就让人把她挪得远远的。管她是瑶崖峰主的侄女,还是琅嬛书阁阁主的女儿。” 白飞鸿沉默了片刻。 “也不必如此。”她轻轻转着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盏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上,“她也受够惩罚了。” 白玉颜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 “也是。”她眯起眼来,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笑吟吟地饮下去,“人哪,有时候就是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弄清的时候,往往就太迟了。要我说,这惩罚确实够了。” 白飞鸿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娘亲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的话实在让人听不太懂。 “既然你不计较了,为娘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白玉颜笑眯眯地整了一个食盒与她。 “等我们吃完了,你就将这个食盒带过去吧。你常师妹也和她呆在一处,正好也让她尝尝。算是增进一下你们的同门感情。” 在白飞鸿的身边,花非花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四十一章 前面那可是地狱啊!…… 去给林宝婺送食盒的时候,自然只有白飞鸿一个人。 “她们三个都是女孩子,有一些女孩子的体己话要说,你一个男孩子在那里不太合适。” 彼时,白玉颜对花非花这么说,还亲自斟了一盏茶给他,一张芙蓉面上含着笑,当真是色若春晓之花。一双水光盈盈的美目,也含着几许笑意。 “你是飞鸿的朋友吧?我家这个丫头,她是什么性子,我很清楚。她素来是有点谨慎得过分,很少与人打打闹闹。又是照顾人惯了的,对旁人连句重话都不肯说。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她有你这样合得来的好友。” 这一番话说得花非花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但还是撑着笑,一叠声地说着“不敢当”。最后还难免替自己声辩了两句,只说“我知道她性子很好,很多时候都是我胡闹过头了,还请白夫人不要生气”。 “你们小孩子的事,我是不管的。不过,能和我说说她在学堂的事情吗?” 白玉颜笑眯眯地说着,还嗔怪般睃了白飞鸿一眼。 “你也知道,这丫头一向都是报喜不报忧,天塌下来都自己一个人撑着,之前那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说,我们做爹娘的,也难免提着一颗心。” 白飞鸿倒是有点不愿意了,她不由得拖长了声音,抱怨似的喊了一声“娘——”。 “真是的,有什么好说的。”她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去,“都和你说了,就没什么事啊。现在大家都对我挺好,师长们也很友善……就真的没事发生啊!” “瞅瞅,这又嫌我烦了。”白玉颜撑着脸颊,又眯起眼来笑,“我又不是想打听你做的小坏事,只是关心你——再说,我还能管你几年啊?” “我不同你说了。” 白飞鸿连忙站起身来,又抻着胳膊去够放在另一边的食盒。 “我去送东西。” 花非花连忙将食盒递了过来,同时掩着口,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 “你娘……真是了不得。” 白飞鸿沉重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所以,花花,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花非花神色震惊:“什么,你不带我一起跑吗?” 白飞鸿微笑着推开了他的手:“死道友不死贫道。我先走了。你坚持住。” 花非花试图去拽她的手被留在了半空中,只见白飞鸿将食盒往芥子里一装,眨眼间便已到了三十尺开外。若是他没看错,方才她还使了一手缩地成寸的法术。 倒也不必如此熟练?! “算了,这样也挺好。”花非花单手掩唇,小声嘀咕起来,“反正你要去的才是真正的地狱。” 常晏晏和林宝婺……居然把那两个人放在一处,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白玉颜,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 他放弃似的往椅背上一靠,一抬头便看见了正笑吟吟望着这边的白玉颜,顿时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脊背笔挺,面上也挂上了端庄的微笑,声调中流露出一丝敬畏。 “请问您想问些什么。” 而另一边,白飞鸿刚到了不周之山用来供病人疗养的小楼前,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常晏晏!” 林宝婺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怒不可遏。白飞鸿下意识就想进去阻拦,却被她下一句话生生拦住了脚步。 “你以为你对明商做的那些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明商。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白飞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同时屏住了声息。 那家伙不是因为欺凌同门,辱及尊长,欺下媚上……被赶出昆仑墟了吗?在白飞鸿的印象里,常晏晏和他完全没有什么接触。为什么林宝婺会说她对明商做了什么? “林大小姐这番话,我倒是听不太懂。” 常晏晏的声音还是怯弱的,却又从中透出一种平日所没有的凉意。至少,白飞鸿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音调说话。 倒像是……含着一抹冷冷的笑。 林宝婺顿时被她的语调激怒了,她也冷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里燃着怒火,听起来倒像是要把假象烧穿似的。她用力向前迈了一步,推开了拦在二人之间的桌子。 “你装什么装啊?”她冷笑着,声调又短又急,“先是故意接近明商,又来挑拨他与我的关系,让我疏远于他,又来暗示他用开罪白飞鸿的方式来讨好我,最后再到师长们面前一通唱念做打,硬是把这件事栽成了我的主导……你倒真是算无遗策!要不是明商托了他大哥将真相告知于我,我还不知道要被你瞒到什么时候!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常晏晏倒是等她说完,方才从容不迫地轻笑了一声。 “可那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她的声音依然柔和,却带着一点针尖似的锐意,“明商说那么多,他有什么证据吗?我可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要他去针对飞鸿姐姐。是他胡乱捉摸你的心思,再加上他人品低劣,才会做出那种事。” “证据?”林宝婺冷笑起来,“你与明商的通讯还不算证据?” “可我与他的通讯之中,可曾有一句话提过飞鸿姐姐?”常晏晏的声音里也多了一点幽冷的笑意,“就算是拿到师长们面前去,我至多也不过是因为我俩境遇相似,才会与明商多了点同病相怜的心思罢了。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你说的那些事。” “你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林宝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与你也就罢了。白飞鸿怎么对你,你心里没有数吗?你要算计我,把她扯进来做什么?” “你说话的时候最好注意点。” 常晏晏的声音里一下子全无了笑意。 “什么叫我把飞鸿姐姐扯进来?讨厌她的人不是你吗?一直在针对她的人不是你吗?怎么,到现在却成了我的过错?” “我是讨厌她!”林宝婺猛地提高了声音,“但我还不至于要用这种下作手段!” “下作手段?”常晏晏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倒像是阴冷的蛇,徐徐滑过人的脊背,“林大小姐,你以为你的手段很高尚吗?” 她似乎也向前了一步,传来了椅子拖过地面的吱呀声,激得人头皮发麻。 “林大小姐,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被所有人瞧不起,被人轻蔑,被人嘲笑的滋味。”常晏晏笑着说,“所以你才能站在我面前,用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同我说,你没有用什么下作手段。是,你没有用下作手段,你没有构陷她,没有辱骂她,也没有把师长们牵扯进来……你只是露骨地瞧不起她,并且带着周围的人也一起瞧不起她而已。” “你——” “但是你知道吗?”常晏晏打断了她的话,笑着又逼近了一步,“你这样做就已经足够讨厌了。至少,我很肯定。飞鸿姐姐一定很讨厌你。” 林宝婺呼吸一窒,而后,她又说了一个“你”字,这个字卡在她喉咙里,迫得她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似乎是被气得说不上话来。 常晏晏的笑声里多了一点好整以暇的悠然:“像你这种人,总是理所当然以为,什么好东西都应该是你的。以至于别人拒绝你的时候,你反而感到难以置信。可这又有什么好难以置信的呢?林大小姐,你要明白,你不是生来就应当拥有一切的。” 在这样的冷嘲热讽里,林宝婺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音调已经平稳了许多。 “那你呢?”她冷冷的问,“那你做的事情又叫什么?” “我?”常晏晏的声音扬了扬,“我可从来都没有做什么。” “那我换种说法吧。”林宝婺向前一步,语调冰冷,“像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我?” 常晏晏声音里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明商离开昆仑墟之后,没有回明家,而是去常家调查了你的事情。” 林宝婺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叵测的意味。 “你知道他查出了什么吗?” 常晏晏完全没有了回答,她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 “你并不是常家分支的庶女,事实上,你连常家记在族谱上的孩子都不是。你只是常家某个男人忽然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而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呆在苗疆。我说,你真的姓常吗?” 这一瞬间,白飞鸿忽然想起了白玉颜过去同她说的话。 “你要知道,这看人呢,是不能只看表面的。” 那时白玉颜望着窗外的烟岚,面上带着百无聊赖的笑意。 白玉颜从年幼时就在这吃人的世道中讨生活,在风月天中这个销.骨.艳.窟中沉浮,艳名一度传遍了海内十洲。这名千帆历尽、阅人无数的老丨江湖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总是带着一抹难言的倦意。 “对你好的未必是真的喜欢你,嘴硬的人心里没准是完全相反的一套想法,事事都顺着你的人也有可能存着别样的念头……人心总是弯弯绕绕,有时候甚至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弄不清楚。” 那种倦意,似乎是从她的骨子里透出来的。 “很好笑吧。别说弄懂别人,你能弄懂自己都不错了。” 而在白飞鸿分神的时候,门内的对话依然在继续。 “我不姓常,还能姓什么?” 常晏晏笑着,话语里带出一点格外冰冷的意味。 “林大小姐,话说成这样就没有意思了。” 林宝婺意味不明道:“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姓呢?” 与此同时,盘踞在白飞鸿肩上的小白龙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门内探出身去。 “怎么了?”她下意识握住了腰侧的小剑。 白龙微微眯起眼来,喉间发出戒备的低鸣。 ——不净之物。 龙族远超常人的感知,正在向他告知常人所感受不到的气息。 第四十二章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而门内,林宝婺的逼问依然在继续。 “明商为了调查你的身世,特意进入苗疆,甚至深入三圣教的腹地,最后查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 林宝婺的声音向前逼近,带着极为凌厉的质询。 “三圣教的小圣女一年前失踪了。她是一个眉心有着红色观音痣的女孩,他们说她是被外来的汉人男子拐走了。也是因为如此,当地人对于外来者异常敌视与戒备,明商几乎在苗疆丢掉了性命,才将这个消息传了出来。” 常晏晏始终沉默着,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冷笑了起来。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也咄咄逼人起来,“世上有观音痣的小女孩那么多,难道每个都是那劳什子三圣教的小圣女吗?” “只凭明商这点消息,当然说明不了什么。”林宝婺也笑了一声,“三圣教极为封闭,许多消息都秘不外传。但是很不巧,琅嬛书阁收集天下典籍,无论多么偏门的野史秘辛,都能在琅嬛书阁找到。而我曾经在其中一本记录四海逸事的闲书中看到过这样一条记载。” 她好整以暇地停了一下,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三圣教崇拜蝴蝶,以蝶神为他们的大母神,所以,历代圣女都会在身上刺上一只红蝶。他们的圣女都是自幼培养,用以纹身的药材也是特制的,无论水洗火烧都不会消退,就算是把整片肉都削下去,红蝶也依然会在新生的血肉中再生。” 林宝婺向前一步,似乎是对着常晏晏伸出手去。 “你若不是那魔教的小圣女,就让我看看你肩上有没有红蝶的纹身。” “可笑!”常晏晏的声调里第一次有了激动的情绪,“你以为你是谁?什么都是你说的!你说有那什么见鬼的蝴蝶纹身就是魔教圣女,你说是便是了吗?你先前不也说过,三圣教的一切都是不传之秘,那谁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那本书既然我能看到,也就代表其他人也能看到。昆仑墟见多识广的修士要多少就有多少,实在不行,我们就到太华峰的希夷长老面前去辩一辩,让那位洞察万物因果的大能来看一看你的来历!” “放开我!”常晏晏似乎被林宝婺抓住了手臂,正在拼命挣扎,“你弄痛我了!放开!” “不放!除非你同我一起去见师长!” 林宝婺也拧了起来,两人扭打到了一处,灵力冲击的巨响撞在屋里的陈设上,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常晏晏终究是半路出家,在灵力比拼上远远不是林宝婺这个琅嬛书阁大小姐的对手,几个来回便败下阵来,发出一声痛呼。 白飞鸿终于听不下去了,她向前一步,正好赶上大门被两人撞开的瞬间,她抬起手来,正好将跌出门来的常晏晏扶了个正着。 “……我娘让我来送些点心给你们。” 白飞鸿将食盒从芥子中取出,缓缓搁在地上,难得感到了一丝尴尬。她的手依然扶着常晏晏的肩,目光却与林宝婺撞在了一处。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她干巴巴的说。 “不。”林宝婺却笑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有些快意地抬起下巴,轻蔑地瞥了常晏晏一眼,旋即,她的目光又落在白飞鸿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 “正好让你看看,你千挑万选的好朋友,究竟是一个什么货色。” 白飞鸿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她通过了问心阶。” 希夷所制作的问心阶,叩问人心,质询本质的法器。既然能走过那问心阶,便至少能证明常晏晏的内心并无心魔。 林宝婺的神色冷了一冷:“你别同我说,你不知道有些法器,是能够使人通过问心阶的考验的。” 白飞鸿怔了一怔。 她倒是真的没有听过这个。 在她肩上,小白龙依然发出低低的咆哮。 她的目光落在常晏晏面上。 “晏晏?”她依然没有松开手,但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是三圣教的圣女吗?” 常晏晏浑身一颤,片刻之后,她面上浮现出一丝苍凉的笑来。 若不是亲眼目睹,任谁也想不到,那样的笑竟会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缓缓抬起眼来,用一种近乎心碎的眼神将白飞鸿望着,“飞鸿姐姐,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出身不好,就不肯给我一个容身之处吗?” “出身不好?你说得倒是轻松。”林宝婺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三圣教是苗疆的魔教,教义残酷,信徒疯狂,对周边正道子弟也祸害颇多,一手巫蛊之术更是害人无数。你若是三圣教的圣女,潜入昆仑墟究竟有什么阴谋!” “我没有阴谋!”常晏晏忽然拔高了声音,尖利到了凄厉的程度,“我只是想活下去!这也不行吗?” 不管是白飞鸿还是林宝婺,都从来没有见过常晏晏这般失控而不得体的模样,两人不由得同时怔住了。那个始终笑容甜美,眼神怯弱的女孩一下子从她身上消失了,现在站在那里的人,目光阴冷,神色怨毒,连额心的观音痣也殷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透着一丝别样的狠煞。 “你说你看过三圣教的逸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她瞪着林宝婺,目眦欲裂,面上却泛出一丝诡异的讽笑来。 “圣女、圣女——说的倒是好听!其实就是养蛊的容器罢了!你以为三圣教的蝶神只是传闻吗?能蠢成这样真是让人羡慕,林大小姐,我真想亲手把你推到那个祭坛下面去,让你亲自去见一见蝶神,好好看一看……看一看那蝶蛊的样子!” 她猛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半边肩膀来,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一只赤红的蝴蝶如同要燃烧起来一般翩翩起舞。 “看着它,看好了!”她向前逼近一步,“这就是你要看的红蝶!你方才说什么?纹身?哈!简直就是笑话!这是蝶蛊的幼虫,你想知道这是我几岁的时候他们种到我身上的吗?你能想象这是怎么种到我身上的吗?” 常晏晏又向前一步,面上的冷笑更甚。她随手将衣襟拉上去,淬毒一样的目光依然钉在林宝婺脸上。 “也是,林大小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得到?你一辈子也不可能落到那种境地去。你什么没有啊?谁敢不顺着你的意呢?” 她越笑越厉害,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 “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想被蝶蛊吃掉,我想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这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这有什么不可饶恕的吗?你凭什么这么看我?凭什么对我这样说话!” “那你就和我一起到师长们面前,把这段话再说一遍。” 林宝婺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目光如刀一般锐利。 “若是你当真没有存着什么坏心,他们也必不会难为于你。” 常晏晏颤了一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林宝婺却打断了她。 “你不敢。”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因为你并不是问心无愧。无论是常家的那个男人,还是问心阶上一路带着你过来的那个男孩,亦或是明商本人……你确实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了他们,不是吗?” 常晏晏气急:“我只是为了活下去——” “你敢对着我们两个发一个心魔誓吗?” 林宝婺冷冷道。 “你敢发誓说,你接近白飞鸿时,没有存着一点利用她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做过损害她的事情?” 常晏晏愤怒的神情陡然冻住了。 “看吧。”林宝婺冷冷地笑,又从身侧拔出自己的宝剑来,“你不敢。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利刃铮然出鞘,笔直地指向常晏晏的脸。 “同我去见掌门。”她冷冷道。 “等等。” 白飞鸿忽然开了口,顶着林宝婺难以置信的目光,她站到了常晏晏的身边。 “等先生……等我父亲来了,由他问个分明,再谈面见掌门的事。” “愚蠢!”林宝婺气急,“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为她说话?难道你要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白飞鸿再度皱起眉来:“常晏晏或许是三圣教的圣女没错,但从她的叙述中,她应当也是魔教的受害者。我不认为在她害人之前,就将她定为邪魔外道是正确的。更何况我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医修,她若是被种了蛊,他不可能没有觉察到异常。无论她过去是什么人,现在都是不周峰的弟子,弟子有问题,应当先交予峰主裁夺。” 林宝婺瞪着她,不住地摇着头,片刻之后,她的神色骤然一冷,剑锋也转向了白飞鸿。 “看来你已经完全被这个邪魔外道给笼络了。” 她的剑身闪过一丝雷光。 “那么,我只能让你清醒一点了。” 白飞鸿的面色也冷了下来:“诛邪剑……林宝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清楚的很。” 林宝婺抬起剑来,雷光陡然大盛,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在让你清醒一点。” 一直栖息在白飞鸿肩头的小白龙,这一刻终于冲了出去,猛然咬向林宝婺! 白飞鸿不由得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在林宝婺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猩红。 ——心魔之兆。 第四十三章 这是年关大考的试卷。…… 这世间有无数的魔修,却不曾有过一个天生的魔。 所有的魔,无论曾经是人、妖亦或圣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那便是——他们都放纵了自己的心魔,才会堕落成魔。 任何一个修真者,都有可能在修行过程中生出心魔来。无论如何,人心终究复杂叵测,世事总是变幻无常,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境何时会发生巨变。 生出心魔虽然可怕,但只要能够克服甚至消除心魔,便也于道途无碍。 有心魔的修士不一定都会堕落成魔,但堕落成魔的修士一定是因为抵抗不了自己的心魔。这已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铁律。 就算如此,白飞鸿还是想说——林大小姐,你在思过潭底下反省了一个月,居然还反省出心魔来了吗?! 前世明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难道也是重来一世所改变的命运之一吗?! 提剑挡住当面刺来的利刃时,感受到如雷电一般流窜过剑身的诛邪剑意,白飞鸿心下不由得暗道一声不好。她反手将常晏晏推到身后,运转灵力,以险之又险的一剑卸开了林宝婺凌厉的剑势。 “你冷静一点!”她皱紧眉头,“稳定道心,抱元守一!你现在的心境有隙,不应当再用诛邪剑意!” 旁人不知道,但白飞鸿很清楚,所谓的诛邪剑意,是瑶崖峰主荆通所继承下来的三道剑意之一,也是剑修一道最为刚猛最为凶狠的功法之一。有道是,诛邪剑下,邪祟不生。这是专为除魔卫道而创立的剑法,顾名思义,是为诛灭邪祟妖魔而存的剑意。 也就是说…… “你装什么好人!”林宝婺眼中猩红更盛,转眼又是一道诛邪剑意在剑尖蓄势待发,“你只是想哄我停手罢了,我才不会受你的骗,既然你已经为邪魔外道所蒙蔽,那就受——啊!” 如雷光一般的诛邪剑意猛然逆流而上,毫无征兆地贯穿了林宝婺的手臂,在这刚猛至极的剑意之下,她脆弱的经脉无法承受,当场碎裂,鲜血顿时迸溅开来,她不由得惨叫一声松开手来,沾血的宝剑当啷一声坠地。 “怎么会?我的手!我的手——” 林宝婺抱着手臂痛呼倒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被雷光燎出了一抹焦痕的宝剑。 “……” 白飞鸿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色,无声地移开视线。 诛邪剑意,对继承之人的要求也极为苛刻。若非道心清明,心智坚定,正直律己之人,是绝对无法驾驭它的。若是持剑之人心存一丝邪念,都会立刻被诛邪剑意所制裁。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林宝婺也仅仅是刚刚继承了诛邪剑意,还未曾使用纯熟,威力也远远不如荆通本人。否则,这一道诛邪剑意绝不会只是废了她一只手臂,甚至有可能当场将她毙于剑下。 “发生什么了?” 闻人歌的声音忽然从她们身后传来。 不周之山是医修的所在,不止有许多病人在此疗养,还有许多珍稀的灵药灵草种植于此,是以,每一处都留下了闻人歌的护法阵,是以,当小楼中的两人扭打起来,弄坏了不少陈设家具时,闻人歌便已经透过法阵知道了。 当他终于赶到这里时,饶是见多识广的不周峰主也不由得震了一下。 他的眼力很好,自然看到了林宝婺眼中时隐时现的猩红,也看到了常晏晏散开的衣襟下那只血红的蝴蝶。他又看了一眼持剑戒备的白飞鸿,和跌落在地上的宝剑,顿时依靠常年处理各类奇葩……奇人异事的丰富经验,和一个医修的直觉,搞清楚了大概情况。 闻人歌一瞬间掠到林宝婺背后,眼疾手快地点了她的睡穴,接住林宝婺软倒下去的小小身躯,用回春诀治疗着她受伤的右臂,又皱着眉头看了常晏晏与白飞鸿一眼。 “谁能和我解释一下……”他顿了顿,“来龙去脉?” 白飞鸿叹了口气,还剑入鞘。 “我来吧。” 她将常晏晏从身后拉了出来,言简意赅地向闻人歌讲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谁能想得到…… 白飞鸿苦涩的想。 她一开始只是来送个点心而已啊。 “我明白了。” 听完这一串前因后果之后,闻人歌满脸都写着“我虽然不懂,但我大受震撼”,他尽量平静地点了点头,将林宝婺扛在肩上,站起身来。 “林宝婺到底是琅嬛阁主的女儿,她生了心魔这件事非同小可,我要送她回瑶崖峰,与荆师兄和掌门共同商议此事如何处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幸而这心魔发现得早,掌门应当有法子遏制。”他的目光转向常晏晏,“至于你的来历,无需担忧,无论你先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你通过了问心阶,以正当的方式完成了入门大选,昆仑墟自会庇护门下子弟。” 常晏晏细弱的肩膀颤了一颤,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闻人歌望着她,片刻之后,这个一向不擅长说真心话,更不擅长安慰他人的男子不由得率先侧过头去,避开了她含着泪光的眼睛。 “你的来历,我们都是知道的。”他含糊的解释了一句,“云真人本体为龙,龙族血脉,五感与知觉都异于常人,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身上带着三圣教的蝶蛊。那个东西只会寄宿在他们选定的圣女身上,这点在高阶修者之间并不是什么秘辛。” 常晏晏浑身都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自觉地摇起头来。 “所以……你们明知道我是魔教的圣女,还是让我进了昆仑墟?”她难以忍受一样捂住了嘴,纤瘦的身躯佝偻起来,“怎么可能……为什么你一直都不提?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 白飞鸿这才发觉,常晏晏虽然有一张甜美的小脸,其实生得却很瘦小。全然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那种藕节似的丰润小臂,这样佝偻起来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她凸出来的脊椎骨节,一节一节,鲜明得触目惊心。 仿佛是在呼应着她的质问,女孩肩上的红蝶也陡然活了过来,无声地在她嶙峋的骨骼上游走,显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殷红来。她下意识抬手去压,指尖深深陷进肉里,几乎要抓出一道道血痕来。 就像是在……控诉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一样。 白飞鸿不由得伸出手去,搭在她的手背上,隔着薄薄的肌肤,她甚至能感觉到其下血管不安定的跳动。 “别想那么多。”她轻声道,“师长们虽然性格各异,但都不是会去翻弟子伤口的人。” 是啊。 虽然六峰之主们各有各的奇异之处,其中有那么两名粗枝大叶得都让人觉得难以忍受了……但他们到底都是正道之士。常晏晏既然从不肯提她的过去,他们也不会闲到翻别人的伤口。 说到底,他们都是好人。 “魔教是什么地方,我们心中有数。” 闻人歌看着自己的小弟子,眼中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混杂着不忍与无奈的神色。他放缓了声调,不愿再刺激此时已陷入混乱的常晏晏。 “你能从那个魔窟中活下来已十分不易,逃出来之后,为了活命拜入昆仑墟门下,并无可指摘之处。” “难道你们都没怀疑过我是他们安插过来的探子吗?” 常晏晏猛然提高了声音,扬起的小脸上不知何时已挂满了泪痕。 闻人歌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恕我直言……”他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组织措辞,“三圣教那帮脑子已经被虫子蛀空了的傻子——咳,以我对那帮魔修的了解,除非阴魔突然成了三圣教的教主,否则那帮子一心只想培育出真正的蝶神的疯子,决计想不出这么……有想法的点子。” 常晏晏被噎得一顿,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下去。 白飞鸿再度拍了拍她的肩。 以她前世跟着其他修士降妖除魔的那段时期的见闻来说……闻人歌说的很对,非常对。 魔修之中有脑子的人不少,只是他们绝大多数都会把自己的脑子用在一些非常奇怪的地方。 凡间话本与年轻修士总以为,颠覆正道就是魔域的毕生追求。但就白飞鸿与那些疯子的接触来看……每个魔修的追求可能都不一样。 就算魔教某天突发奇想,想要攻破毁灭昆仑墟,他们最大的可能也是聚集上一帮好手,正面打上门来,而不会用安插探子内部毁灭这么迂回的手段。 魔修一向不擅长忍耐,更不擅长谋定而后动。 在诸魔之中,有这等耐心与手段的,也不过区区数人而已。 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四魔之一的阴魔。 所以闻人歌才会说,除非阴魔突然做了三圣教的教主,否则三圣教绝不会为了颠覆一个昆仑墟而做出这般长远的谋划来——颠覆昆仑墟又不会让蝶神突然苏醒,降临于世,对那些教徒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这闻所未闻的论据瞬间镇住了常晏晏,让她冷静下来,不再作出那些激烈的反应了。 闻人歌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到底不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一个在哭的女弟子。见到事情解决,林宝婺手臂上的伤也被治疗得差不多了,他便将昏迷的大小姐往自己肩上又扶了扶,不让她滑落下来。便准备带她去掌门和荆通那里,处理她的心魔。 “对了。” 在离开之前,闻人歌忽然回过身来,抛给了白飞鸿一个储物的芥子。 “我要去掌门那里,短时间内可能都无法回来。帮我把这个带去崇吾之山,给苏有涯苏峰主。”他停了一下,补充道,“里面是今年医道一科年关大考的试卷,你送去的时候务必小心一些。” 白飞鸿接住芥子,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年关大考?”她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是啊。每年年关之时,昆仑墟都会举行一场大考,考核弟子们的修行进度,看看你们的进步如何。” 闻人歌看了白飞鸿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诧异。 “希夷没有同你说吗?” 第四十四章 年关大考第一关。 ——希夷没有同你说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白飞鸿露出了四大皆空的神情。 真正的仙人不仅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而且完全不关心这等凡尘琐事。 白飞鸿能怎么办? 她只能回去秉烛夜读,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总之无论如何都得在年关大考之前把落下的课程给补回来。 有什么事情能比半个月没上课之后突然得知还有年关大考更可怕吗? 有的。 那就是年关大考就在三天之后。 这让白飞鸿拒绝了希夷的好心建议,比如说再给她灌个顶什么的……不是她不想偷这个懒,而是她对上一次的灌顶实在难以忘怀,记忆犹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让希夷(按照他觉得她所需要的分量)来给她灌输知识……恐怕她在灌顶三天之后完全没法爬去大考。 老实说,她对希夷的常识没有任何信心,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和“常识”两个字没有一点联系。 所以,比起冒这种无谓的风险,她还是选择……老老实实,自己温书。 毕竟修仙没有捷径可走,对吧。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就这样,在白飞鸿熬出一双乌青的眼圈之后,年关大考,终于来了。 令白飞鸿感到意外的是,她在考场上居然看到了林宝婺的身影。 林宝婺看起来很有些憔悴,但她素来不服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仪表整洁,礼数周全,就连脊背都挺得比平日更笔直。还是在她落座时,白飞鸿看到她手腕上那对眼熟的封灵环,才算大致猜出了情况。 虽然不知道先生口中“掌门有办法处理她的心魔”是哪种办法,但是就目前看来,应当是先用封灵环将她的灵力封锁起来,以此来遏制她体内心魔的滋长。 在这一刻,白飞鸿对昆仑墟这股强力的好学之风,感到一阵肃然起敬。 瞧瞧,就算生了心魔也逃不过大考,昆仑墟的师长们真是时刻关怀着弟子们的修行进度,一刻也不肯放松。 白飞鸿移开了视线,看向端坐在高台之上的监考人。 像这样的工作,按理来说,应当是由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负责。但不知道重伤未愈不能动气,还是在寻找除掉林宝婺心魔的法子,荆通没有坐在高台之上。此番负责年关大考第一关的,是崇吾之山的峰主苏有涯。 崇吾之山在昆仑墟六峰之中占据着非常特别的地位。特别就特别在,它其实和不周之山一样,是昆仑墟最主要的两大收入来源。 不管怎么说,没人能指望剑修赚钱,也没人能指望不外出表演的乐修能赚钱,而这一代的翼望峰主,又是一个把灵兽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主,更不可能用灵兽谋生。 昆仑墟的主要灵石来源,自然便是医修、丹药与符箓。 不周之山是医修,崇吾之山走的便是丹修一路,由于苏有涯的天赋不错,所以还兼修了符箓一道。 在学堂之中,苏有涯便同时负责教导炼丹与符箓两科。 换而言之,这位素来与人为善、等闲不得罪任何人的苏峰主,其实才是真正掌管了昆仑墟命脉的男人。 是以在他的面前,大家反倒比在荆通真人面前更安静一些。 他不需多做些什么,只要坐在那里,学堂里的闲谈声便自然而然地小了下去。 苏有涯的个子算不得很高,又生着一张端端正正的大方脸,伸出手来,四根手指竟也是一样长,并得整整齐齐,再加上他虽矮壮,身形却格外结实,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鼎,从头到脚都仿佛写着两个大字——稳重。 “好了,都坐好,不要说话。” 稳重的苏峰主就连说话都比别的峰主要慢一拍。让人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和急性子的瑶崖峰主会是好友。只见他捻了捻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从储物芥子中拿出这一关大考的卷轴,徐徐一抬手,和在场人数相等的卷轴,便一一飞到了每个人面前的桌几上。 “这年关大考的第一关,照老规矩,是各科的笔试。” 苏有涯慢吞吞道,又用手指缓缓敲了几下桌面。 “把你们抄的那些小纸条,藏的那些法器,还有乱七八糟的读心法诀、隐匿诀、小虫子之类的,都给我收一收。别让我下去收拾你们,在我这个位置,你们干什么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千万不要存有侥幸之心,知道吗?” 苏有涯一边说还一边缓缓转了一下脑袋,被他目光扫到的几人都不大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只有花非花大大咧咧一抱胳膊,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咂了一下舌。 “啧,果然不能心存侥幸吗?” 他从自己大敞的衣襟里勾出一串叠好的小抄,刷地往门外一丢,只见那张小抄在风中呼啦一声展开,滚出好长一条,几乎等于一个小卷轴。 围观群众顿时一阵无语。有几个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想要摇着他的肩膀,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傻。 小抄做的这么长有意义吗?有意义吗! “继续。”苏有涯依然笑着,冲花非花点了一下手指,“那点东西,不是全部吧?” 随着他这个动作,花非花的衣袖、口袋、腰带里顿时叮叮当当掉出来不少小型法器,甚至连他头上的发饰都掉了一个。这一下别说旁人了,连白飞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花花,你要是把这作弊的功夫用在温习上,怎么看笔试第一都非你莫属! 花非花摊开手,心服口服:“姜还是老的辣。” 苏有涯看着地上的小法器,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哼笑。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在用这些东西,这届弟子不行……咳。”他清了清嗓子,再度摆出了一张严肃方正的脸,“好了,方才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每个人都上前来,把和大考无关的东西都交上来,笔墨纸砚,书院已经为你们备好了。不要存着那些花花心思,都好好考试。” 这一出令不少人都死了作弊的那条心。只有完全不打算作弊的人依然神清气爽,林宝婺哼了一声,第一个走到台上去,将自己腰上玉珏模样的储物芥子放了上去。 在她之后,不少弟子也跑到台上,放下了自己的芥子和玉简。有几名弟子在上台前还捧着典籍在看,似乎打算抓住最后的一点时间多记下几个要点来。 白飞鸿并不想同旁人挤,所以等到人都上的差不多了,她才上去放下了自己的白玉镯。 等到最后一个弟子也放完东西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苏有涯才拍了拍手,示意所有人打起精神来。 “试卷共分为四个部分,明经、医道、乐理、符箓。由负责教导这四科的真人们出题,希望你们能认真作答。答题的时间为两个时辰。现在开始计时。” 一听到两个时辰,在场的弟子们顿时齐刷刷地低下头去,一个个都开始奋笔疾书。 白飞鸿也不例外。 不过,当她打开卷轴,大致扫了一遍题目时,还是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窒息。 明经和医道的部分倒是还算正常,毕竟不管怎么说,荆通与闻人歌都是正经人。甚至可以说,和出题颇有些剑走偏锋、专挑疑难杂症来为难人的闻人歌不同,荆通出的题目甚至称得上“中规中矩”,完全严格按照“简单、有点复杂、非常难”的标准模板来。 但是乐理和符箓……就让人有些头痛了。 只见乐理的卷面上书写着这样几行娟秀的文字—— 请问《春江花月夜》之□□有多少变调?整首曲子营造了一种什么样的氛围?哪一段给你的感触最深,为什么? 孔子听到某首曲子之后,三月不知肉味,请问他听的是什么? 请写出一首符合望月怀远意境的曲子。 …… 看到这里都还算可以忍受,直到白飞鸿翻过乐理的卷面,看到符箓的试题。 “……………………” 她默默合上卷轴,痛苦地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崇吾峰主,丹修苏有涯。 如果说字迹反应了当事人的内心,那么她只有一句话想对苏有涯说—— 看不出来啊,苏峰主,您的内心居然如此狂野吗? 白飞鸿久违的想起了修真界流传已久的逸闻——丹修的字不是字,是天书。 每个丹修的字,都十分难以辨认,据说这是因为过去丹修们要对自己的丹方保密,所以纷纷练出了一手只有自己与门下弟子才能认得出的狂草,别说一般人看不懂了,一个丹修都未必能看得懂另一个丹修的字。 而一个丹修还擅长鬼画符……不,是擅长符箓,这就让他的字体超脱了难以辨认的范畴,甚至成为了一种艺术。 白飞鸿果断将符箓放到最后,先从明经开始细细写起。 到底是前世已经学过一次的课程,更何况白飞鸿前世就是一个好好学生。是以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温习之后,她基本上已经找回了自己的手感,下笔如风,那叫一个如有神助。 这让她很快便沉浸了进去,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上面。 昆仑墟的试卷上似乎也施加了某种秘法,每次解答完一道题,白飞鸿都会感到自己脑中的知识变得清晰了许多,像是镌刻在脑海中一样。这是一种格外玄妙的感触,让她理解了为什么年关大考对于昆仑墟来说如此重要。 灵力自然的从笔尖流淌,汇入卷轴之中。 答完最后一道题,她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 不知为何,她有种奇异的直觉。 自己这一次,或许会拿到非常不错的成绩。 第四十五章 阴魔。 当白飞鸿在学堂里对着试卷运笔如飞的时候,太华峰上,希夷正伫立在殿前,无声远眺着终年不绝的风雪。 “嘶,好冷好冷——” 蛮蛮从窗外飞进来,哆哆嗦嗦地落在希夷肩头,呼啦啦一通乱转,抖落掉满身的冰雪。见希夷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它好奇地抬起头,蹦蹦跳跳朝外看去,殿外风雪交加,一切都隐没在涌动的灰白之后,让人看不清希夷究竟在看什么,但蛮蛮还是故作明白地点了点头,支起单边翅膀,拍了拍希夷的肩膀。 “在看白丫头考试啊?”它搂住希夷的脖子,十分哥俩好地往那一靠,“我懂,到底是你第一个徒弟,放不下心也是正常的。不是我说,你居然连年关大考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白丫头,你这师父做得也忒失职了。” 希夷稍稍朝这边偏了偏头:“年关大考……很重要?” 蛮蛮看起来恨不得抽他一翅膀:“废话!对新入门的弟子来说这就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事!作为称职的师父你应该早早帮弟子准备温习!结果你居然通知都没有通知!我的老天,别说白丫头,我听了都想当场昏迷!” 希夷无声地将头转了回去,没有对蛮蛮的说法做出任何评价。在他的沉默之中,蛮蛮反而变本加厉的唠叨起来,它放开希夷的脖子,从他肩膀的这一端蹦到那一端,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念个不停。 “你忘了白丫头的年关大考不说,居然还把云梦泽赶去山下的寒潭,那里可是连我都不敢下去的地方,往下飞一点就觉得骨头都要冻成冰渣了,你却把他整条龙泡进去,真冷酷呀真冷酷。要我说,你真不适合收徒弟,唉,要是没有我盯着,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把徒弟给养死了,没我在的话真的不行——嘎呜?!” 希夷轻轻捏住了细长的鸟喙。 “你太吵了。”他淡淡道。 “咕——!” 蛮蛮气得毛都竖起来了,整只鸟炸成一只鸟球。见它一阵噼里啪啦地胡乱拍打翅膀,单边翅膀都硬生生扇出残影来,希夷只好松开手,刚一松开就被气鼓鼓的鸟球球撞了额头。 “你这个蠢货——蠢货!我不要理你了!我去找云梦泽!不!我去找白丫头!” 蛮蛮扑棱着翅膀就要在希夷面前上演一出离家出走,但还没飞到窗口就折回来,用仅有的那一只小爪子刷地揪住了桌上的点心,被坠得往下一沉,却还是嘴硬地哼了一声,吃力地扑着单边翅膀往外飞去。 “这么好吃的点心,我一块也不给你留,哼!” 蛮蛮一转眼便飞出了殿外,希夷依然沉默着,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看”着那个小黑点在风雪之中消失。 “一千二百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 忽而,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了如天籁一般的笑语。 要怎么形容那道女声才好? 一切的语言,所有的文字,都会在那道妙音之前黯然失色。就连窗外的风雪,都在她开口的瞬间,如同受到魅惑一般停下了脚步。 若是有希夷以外的任何一个男子在此,在听见那妙音笑语的瞬间,便会被夺走呼吸与神智罢。 然而站在这里的,唯有希夷。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一丝触动,只用那古井无波的嗓音,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阴魔。” 阴影中的女人轻笑着,款步提衣,从长阶的另一端向希夷行来。她那如桃花般妩媚的脸庞上,生着一双桃花般含情的眼眸,顾盼生辉,容光照人。 她的手中挚着一把红绡扇,白玉般的手指微微弯曲,搭在扇骨上,随着这个动作,薄红的衣袖滑下,露出一段雪白丰润的手腕来。仅仅是一段手腕,便足够引人遐想。令人不由得去想象,她衣袖内的手臂,衣襟下的其他肌肤,是何等旖旎的模样。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连一根头发丝也是美的,任谁也无法从她身上挑出一处不是来。从她摇曳生姿的情态来看,毫无疑问,她也很清楚这一点。 被称为“阴魔”的女人噙着微微的笑,目光如情丝,暧昧而迷离地缠在希夷身上。 “叫我巫真。”她笑着拈住一缕长发,“对人无情也就罢了,对鸟也这样……可是会被讨厌的。” 希夷的双目在白布覆盖之下,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波动。无论是惑人心弦的妙音,亦或是诱人沉溺的肉.体,于他而言,似乎都与尘埃无异。他依旧是淡漠的,似乎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想法。 他没有问她来做什么,也没有问她怎么潜入的昆仑墟,他只是以漠然的口吻,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 “林宝婺身上的心魔,是你种的。” “没错,是我。” 阴魔盈盈一笑,似乎是在为希夷与她说了话而感到高兴。 她说:“我想看诛邪剑传人入魔的样子。” 那句话,绝不是谎言。 魔修行事素来随心所欲,就如烦恼魔屠戮陆家子弟,同时与空桑和昆仑墟为敌,不过只是想要带走云梦泽,让他以龙身生活下去;阴魔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是这一句话罢了—— ——我想看诛邪剑传人入魔的样子。 为此,她甘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入昆仑墟瑶崖之山,在冰冷的思过潭之底,种下她所独有的心魔引。 阴魔并不擅长战斗,不要说诸派掌门,六峰之主中任何一个都可以轻易将她毙于剑下,便是最不善于战斗的巫罗,若是和阴魔正面对决,也能在一百招内将她撕得粉碎。 但是,阴魔却活到了现在,而且一直活得很好。谁也拿她无可奈何。 因为阴魔极善玩弄人心。 在四魔之中,杀戮最多的是死魔,手段最残酷的是烦恼魔,最强的是天魔,但最令人忌惮的,却是阴魔。 她的心魔引,能无声无息地诱人堕落,甚至在修士的心中种下诸般心魔。 听到这句话,希夷终于回过身来,隔着覆眼的白布,与她无声地对视着。 良久,他方才开口,不辨喜怒。 “你已经看过了。”希夷道。 “那不够。” 阴魔柔媚地向前伸出手去,如同要偎依在希夷身上一般,想用指尖去描摹他的脸庞。 “你都没有生气。” 但她的手指,却被无形的风阻在了一寸之外。 那是希夷无言的拒绝。 阴魔收回手,笑容越发妩媚。 “还是这么冷漠,真薄情。”她娇嗔道。 希夷的神色依旧是漠然的:“也对,一个瑶崖峰主,确实无法满足你的胃口。” 阴魔面上的笑稍稍敛去了,下一刻,她伤心似的垂下了头。 “我分明都是为了你。”她柔声道,“那个老头子,又古板,又无聊,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去勾引他呢?说来……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明山海。”希夷淡淡道,“若非遇见你,他不至于落得那个结果。” “那怎么能怪我呢?”阴魔看起来是真切的伤心了,“那么一个昏聩的老头子,背叛诛邪剑道也好,杀害自己的弟子也好,与你、与卓空群决裂也好,都是他自己选的。我也同他说过,若是入了魔,便再也用不得诛邪剑,那也是他自己选的呀!最后会死在自己的徒弟手里,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希夷的声音也与殿外的风雪一样:“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谁还记得?不过,你说起明山海……明山海,明山海……我想起一点来了。” 阴魔张开红绡扇,掩住自己弯起的红唇,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美目来。 “你是在说我当年隐瞒身份接近他,还是我用心魔引.诱出了他心中的欲.念,亦或者是……我刻意让昆仑墟发现了我与他的关系,让他为了保护我而与你们决裂——我做的实在太多了,你究竟在说哪一件呢,希夷?” 希夷只是沉默着,似乎觉得与她说话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这让阴魔眼底的笑意也冷了下去,她合拢了红绡扇,唇边的弧度却拉大了。 “不过,对我来说,最有趣的还是荆通——啊,现在的瑶崖峰主应当是他了。世事变迁还真是快,真难想象,当年那个亲手弑师之后抱着师父的尸体痛哭流涕的小子,如今也撑得起一峰之主的位置了。” 她用扇子轻点着唇角,眼底闪过一抹幽暗的冷意。 “我这番去思过潭,原本是想和那小子玩一玩的,可惜他的禁制实在难缠,硬是破开的话难免会引起其他人的戒备,我只好稍稍同那个小女孩玩了一下。” 阴魔说到这里,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明明只是这么大一点的小丫头,却有这么有趣的心思,我一时觉得有趣,同她玩得过分了一点,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她说着,又笑着自摇了摇头。 “天上的仙人,怎么会为了这等小事,便同我计较呢?” 不待希夷回答,她又向前一步,用红绡扇半掩着红唇,双目弯出两道叵测的弧度来。 “不过,在她的记忆中,我倒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阴魔的言语中,也多了几分莫测的意味。 “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收了徒弟。”她觉得很好笑似的,双目的笑弧越弯越深,“而且,还是两个。我特意前来,怎么一个也没有见到呢?” 听得此言,希夷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闪而过的……厌恶。 第四十六章 别去碰她。 见他如此,阴魔反而来了兴致。 “云家那个,你收他为徒,我倒是还能理解。” 阴魔微微眯起眼,唇边再度绽开殷红的微笑。 “毕竟你们都是……” 她亲昵地比了个口型,将剩下的音调抿在红唇之间,代之以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她用红绡扇挡住自己的眼睛,只露出一双蛇一样的眼眸。 贪婪的,觊觎着什么,又迫不及待想要摧毁什么的眼睛。 “但那个小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阴魔向前一步,笑吟吟地伸出手去,似要抚上他的脸颊。她前倾了身体,定定地将希夷望着,媚眼如丝,呵气如兰。 “她有什么特别……值当你亲自收她为徒?” 那些幽微却又阴冷的恶意,就像蛇一样向他攀爬而来,同她的指尖一起,无声无息的逼近。 希夷依然沉默着,如同亘古不消的冰川,又如同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冰冷,漆黑。 让人越发有探寻的欲望。 但这一次,是阴魔自己停了手。 准确说,她不得不停了手。 因为她的手从指尖到手腕,都如同被什么精密的丝线切割过一样,一块一块,整齐的掉了下来。 赤红的血液迟了一步,才从断面中徐徐渗出,而后——骤然喷溅开来! “你……” 阴魔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了。 因为无形的丝线,已然切开了她的咽喉,截断了她的脖颈,痛楚迟了一步,才从四肢百骸之上席卷而来,如同被追赶的毒蛇,疯狂而不顾一切的逃窜,穿行在肌肉与骨骼之间,成群结队地撕咬着她的颅脑。 她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身躯骤然粉碎,鲜血四溅。 猩红的血雾尽头,那白衣的仙人依然伫立着,白发如雪,不染纤尘。 她的血如同疯狂的飞蛾,不受控制地扑向那人,却尽数被无形的灵力阻隔在咫尺之外。连一丝长发也无法拂动。 希夷站在那里,如同白玉做的神像,如同落雪的天穹,永远那样高远,那样冰冷,那样遥不可及。 朱红的血液落在地上,没过了粉碎的肢体,向着这苍白神殿的四方扩散开来。流动的赤红逐渐吞没了冷彻的白。 而阴魔的头颅却仍被固定在原先的位置。为无形的灵力所束缚,空荡荡的悬在空中,与希夷蒙在白布下的双目对视着。 而后,希夷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这个不是你的本体。” 他的声音,也如殿外的风雪一般。 “不过,你也听得到。” 希夷对着阴魔的头颅,如此冰冷的宣告了。 “别去碰她。” 而后,没有给阴魔任何开口的机会,他抬起手来,虚虚一握。 ——啪。 血泊摇动着,因为跌落在其中的新的血肉,扩散开一圈又一圈赤红的涟漪。良久,才徐徐恢复平静。 在赤红的血海上方,倒映出希夷漠然而又沉静的面庞。 神殿之内再度沉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宛如时间回溯一般,这神殿中四溅的血肉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抹去了,那正是希夷的法术,如此精密的灵力操作,将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痕迹,全都抹消得干干净净。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谁都没有来过。 希夷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掏出帕子来掩住唇的时间都没有,鲜血自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滑下。他甚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身侧的阑干,这才没有倒下。但这阵咳嗽实在来得太过猛烈,逼得他不得不深深佝偻起腰来,整个脊背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轻轻一碰就会崩断一般。 希夷倚靠着阑干,许久,方才平复下了急促的喘息。 他张开手,似乎是在看手心的鲜血,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希夷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再度张开之时,无论是手上的鲜血,还是衣襟上的血痕,都已经不见了痕迹。只是这样简单一个法术,就让他的肩膀再度紧绷起来,他强压下已经涌到喉间的咳声,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希夷微微的咳嗽着,扶着阑干缓缓站起身来,用被白布遮蔽的双目,向外间“看”去。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从殿外传了过来。 “师父?” 白飞鸿一进来便觉察到了异样,她抬起头来朝希夷看去,一看到他格外苍白的侧脸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她连忙走上前去,将他从阑干旁扶了过来,带到他常歇息的坐榻旁。 “不舒服的话就不要一直站在风口那吹着啊。”她连忙将他按在坐塌上,倒了一盏热茶与他,“真是的,从前我还以为仙人都这样,后来才发现只是师父你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希夷只是由着她安排,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将还散发着热气的茶盏捧在手心,微微的出着神,他素来是少言寡语的性子,旁人也很难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白飞鸿在递茶给他时碰到了希夷的手,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大块冰,冻得她都一个哆嗦,只好又寻来堆在一旁的狐裘张开,披在他的肩上,仔细地理好边缘。 “也不知道我来之前,那么多年你到底都是怎么过的……” 白飞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又懊悔自己失言一般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对自己的师父,还是希夷这样尊贵的人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免有些失礼了。 但好在希夷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垂下头,许久,才端起已经微微透出些凉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怎样过的…… 他摸着茶盏,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不起来,白飞鸿来到太华之山前他所度过的岁月了。 日复一日远眺着天地,聆听着太华风雪的日子,每一日都与前一日没有什么不同。此刻回想起来,倒像是被水洇湿了的水墨画,渐渐模糊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他知道。 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希夷默默将最后半盏茶饮尽,而后,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白飞鸿正在为自己倒茶,闻言惊得差点没有把手中的茶盏给跌下去。 “不、不用谢?” 她犹豫着回了一句,神色几乎有些惶恐了。 也不能怪她惶恐。前世今生,希夷对她道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根本都凑不出一只手那么多。 似乎是觉得她这个反应很有趣一样,希夷唇边泛起一丝微微的笑来,单薄得几乎让白飞鸿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到希夷这样笑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希夷却提起了另外的事。 “大考怎么样?”他问道。 “啊……嗯。”白飞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我觉得还不错吧……至少大部分题我都会做。至于符箓……” 那只能说一句“此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 反正白飞鸿看笔试结束之后,其他弟子们谈到符箓卷面时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就对这一科的惨状大概有数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考不好,那是自己有问题。所有人都考不好,那就等于没人有问题! 希夷也微微颔首:“不是你的问题。” 白飞鸿十分感动的看过去,希夷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好一会儿,他方才缓缓开口道。 “之后我会把符箓相关的内容灌输给你。”他停了一下,纠正道,“……教给你。” 白飞鸿暗暗松了一口气。 灌顶的效率确实很高。但问题是,希夷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寸,导致她体验极差。能是他教给她而不是灌顶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起来,我听说文试之后还有武试。”白飞鸿有些好奇地看向希夷,“武试是怎么进行的?” 前世时她身体不好,根骨又有损,先生素来不许她参与这些武试,她也不好去问。严格说来,这居然是她两世第一次完整参加年关大考。 “不用担心。”希夷道,“若是战斗,没有比无情剑道更强的道法。” 白飞鸿一怔。 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道途。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走到那两个男人面前,用剑指着他们的脸,去问那句“为什么”。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希夷微微摇了摇头。 “破魔之剑中,无情剑最强。甚至胜过诛邪剑意。”希夷轻声道,“无情道一脉之中,从无一人入魔。”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令白飞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 难道不该是修无情道才更容易入魔?那些魔修所犯下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惨无人道,毫无人性,难道不该是无情无义之徒,才会做出那种事吗? 希夷像是看透了她的困惑,他回答了她心中的问题,语气很是淡漠。 “不是。”他低声道,“心魔是因为求不得,有所欲,若是真正参悟了大道无情,心魔自然不生。” 白飞鸿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无情道一脉很强,虽然极难修成,陨落者众多,却是每一个都是当世罕见的强者。 她从不知道,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是以,无情剑道也是唯一可以破灭心魔之剑。” 希夷抬起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向着她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他轻声道。 那低徊的声音,如同在宣告命运的谶言。令听的人内心惊动,如同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白飞鸿抬起头来,仰望着希夷的面庞。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神情,居然与前世为她批命时的那张脸重叠了起来。 ——风雨如晦。 第四十七章 你是第一名! 次日,白飞鸿到学堂时,忽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 这种被所有人同时行注目礼的感受着实令人感觉微妙,白飞鸿审慎地停住脚步,将目光投向了常晏晏。 小姑娘脸上冒出甜甜的笑来,比自己得了好事还开心似的,一路小跑着过来牵住白飞鸿的手,像撒娇又像炫耀一样摇了摇。 “飞鸿姐姐,笔试的成绩出来了,你是第一名!” 白飞鸿怔了一下。 “第一……” “对,是第一名!”常晏晏用力点头,脸颊上的小梨涡甜美地陷下去,“而且是学堂这些年来最好的成绩,比第二名高出一大截呢。” 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常晏晏在提到第二名时稍稍提高了声音。这让她下意识朝另一边看去,果不其然,林宝婺正瞪着她,眼中压抑着怒火。 白飞鸿:“……” 很好,她知道第二名是谁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常晏晏,眼神有些无奈。 “从前我就隐隐有种感觉……”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很讨厌林宝婺?” 闻言,常晏晏的笑容越发甜蜜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却如同漆黑的泥沼。 “我只是觉得,她这种什么都有却还不知道珍惜的人……”她的目光转向林宝婺,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真讨厌啊。” 白飞鸿流露出一丝困惑:“……嗯?” “没什么,我和她只是单纯的合不来而已。”常晏晏笑着抱住了白飞鸿的手臂,将脸颊靠上去,“我看不惯她那种趾高气扬的千金大小姐,她看不惯我这种巧言令色的奸佞小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没有的事。”白飞鸿很认真的纠正她,“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是那种人。” 常晏晏怔了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不让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好。”常晏晏轻声说,“你这种性格很容易吃亏的。” “你才是。”白飞鸿伸出手去,捏了捏常晏晏的脸,“别总把人想的那么坏,特别是对自己。总是对自己说那么苛刻的话,很容易伤心。” 她垂眸看着常晏晏,像是在看着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个自卑、内向、怯懦的小女孩。因为害怕被别人苛责,所以总是在别人责骂她之前先苛责自己。责怪得比谁都狠,说得比谁都难听。 “的确,有时候责怪自己会比较轻松。”她对常晏晏说,又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先把自己说的很坏,这样假如有一天,别人来责难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在心里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做好准备了,我就是这种人。” 过去的白飞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过来的。这种生活方式,确实很轻松,但是…… “但那是不对的。”她很认真的看着常晏晏,“你并不是那种人。你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坏。” 那只是逃避而已。 “你又知道我什么?”常晏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出一股隐而未发的尖锐,“你知道我都做过什么吗?如果你知道的话,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我的确不知道。”白飞鸿很干脆的承认了这一点,“但我知道你有多讨厌从前的自己。” 就像她曾经多么讨厌那个软弱的自我。 “……” 常晏晏不说话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攥紧了自己的衣带。 “至少你想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不是吗?”白飞鸿伸出手去,拍了拍常晏晏的脑袋,“这就够了。所以,多夸夸自己吧。” 常晏晏纤细的肩膀颤了颤,片刻之后,她更紧地抓住了白飞鸿的衣袖,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白飞鸿摸了摸她的头,试图岔开话题。 “说起来,花花今天怎么没有来?”她左右环视一圈,有些困惑,“今天是武试的日子吧。” 不知为何,今日的学堂中并没有花非花的身影。 常晏晏照旧揽着白飞鸿的手臂,好一会儿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他考得太差了。据说除了乐理之外……全军覆没。”常晏晏小声说,“云真人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坚决不许他来参加武试,把他摁在姑射山上从头学习,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下山。” “呃——”白飞鸿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这不应该啊。” 常晏晏也不由得点头:“是啊,好歹是花家的少爷,总不至于这点功课都做不好吧?他在家里没有学过吗?” “不是,问题不是那个。”白飞鸿面上为难之色更重,“问题是……云真人她真的会教人吗?” 亲身体验过希夷的教学方式之后,她对龙这种非人生物究竟会不会教人修弟子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那可是龙啊。 “……” 常晏晏顿时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强笑了一声。 “云、云真人都教了那么多弟子了,总不至于、不至于吧?” 回想起云真人平日的所作所为,饶是常晏晏也说不下去了。 白飞鸿默默抬手,在面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老天保佑,希望下次年关大考之前我们能见到花花。” …… …… …… 而另一边,林宝婺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简直不识好歹。”她瞪着常晏晏抱着白飞鸿的手臂,口中却不知道在骂谁,“蠢得要死。不知所谓!” 待看到白飞鸿捏了捏常晏晏的脸时,林宝婺更是看不下去了,她冷哼一声,猛然掉过头去,气鼓鼓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手肘碰到一旁江家兄弟的书,还十分不快地一把推开,瞪了那忐忑的两人一眼。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多温习两个法诀,免得一会儿武试时候落得难堪。” 这当真是一场无妄之灾。江家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弟弟捅了哥哥的腰窝一下,后者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恨恨地踢了弟弟小腿一脚,凑过去劝说林宝婺。 “这次只是意外,宝婺你之前生病缺了课,才会发挥失常。下次的第一名一定是你的。”江春面上挤出笑来,声音却在林宝婺的一眼中虚了下去,“我们都理解你没拿第一心情不好,但也不能乱发脾气不是?” “谁会为了这种事情发脾气啊!”林宝婺的声音猛地拔高,“我是那种人吗?” “对对对你不是你不是——”江春连忙认错,满脸都写着无可奈何,“但不是我说,宝婺,你这大小姐脾气也该收一收了,真的很引人误会。我们这些打小认识的自然晓得你没有那个坏心,但在别人看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 “我才不管!”林宝婺愤愤地站起来,将自己的东西一拿,“不明白就是她自己笨!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错!看到条毒蛇都要抱在怀里……蠢死算了!” 她气急败坏地把东西往江夏桌子上一丢,又推他去自己先前的位置坐,直弄得江家弟弟也满脸的无可奈何,可谁敢招惹气头上的林家大小姐?他也只好默默捡起自己的东西,坐到林宝婺方才的位置上,又与哥哥交换了一个眼神,双胞胎兄弟同时摊了摊手。 林宝婺更加气闷地把脸压进手臂里,别扭地将脸别到一边去。 “搞什么,一个个都弄得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一样……”她越发咬紧了牙关,“明明就不是我的错!” “真的不是你的错吗?” 却有一道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你说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来,瞪向江家兄弟,却只得到了对方无比迷茫的眼神。 “怎么了,宝婺?”江夏甚至很担忧地探身过来,“我们没人说话啊,你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 “刚才不是你们两个——” 林宝婺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已经想起了,那的确不是江家兄弟的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瞧瞧,你又在怪罪别人了。”那声音里带着窃窃的笑,“迁怒别人很容易吧?只要把责任推给对方,自己就变得轻松了。” “我才没有!” 林宝婺将怒吼压在喉间,在心里回骂那个声音。 “你有没有,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那道声音里带出一点诱哄的意味,“不信的话,你现在抬头看,看看他们的表情……看看她的表情。” 林宝婺神情一僵,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江家兄弟。 毫不意外的是,她在他们面上看到了不耐烦的神情。江春深吸了一口气,压着自己的不耐,向林宝婺伸出手来。 “好了,宝婺。”到底都是世家娇惯出来的子弟,他的声音也难免有了一点火气,“大家都看着呢,别总是这个样子……” 啪! 林宝婺打开了他的手,咬紧牙关,愤恨地瞪着他。 “别碰我!”她的目光匆匆从他脸上移到江夏脸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喂,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这下连江夏也皱起眉来,他站起身,古怪地看着林宝婺。 “你吃火.药了吗,脾气这么大?我哥也是好心关心你,不是朋友,谁管你这么多?” “要你管!”林宝婺猛地别过头去,忍耐着什么一样握紧了拳头,“谁要你多管闲事!” 一听这话,江夏顿时也甩了脸子,“说得好像谁爱管你的闲事一样!你就继续作吧,作到最后你看谁还理你!” “我才不需要你们管!”林宝婺只觉得自己心里一股燥意,冲得她的血都要烧到头上去,“我好得很!是你们的问题——” “怎么了?” 白飞鸿此时恰好从外面走进来,见到这份剑拔弩张的氛围,不由得皱起眉来,她的目光也随着周围的人一起,落在林宝婺身上。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蹙起眉来。 “你还好吗?”她问。 而常晏晏靠在她身边,冲林宝婺这边投来了冰冷的一眼。 “你又在闹什么,林大小姐?”她问。 这一瞬间,林宝婺听见自己心中某根弦崩断的声音。 第四十八章 不许那样看着我!…… 江南道。某座庭院之中。 这是一座典型的水乡风格的园林,九曲回廊,曲径通幽,沐浴在霖霖冬雨之中,青竹与芭蕉越发显得青翠,在昏暝的天色下,清幽得近乎晦暗。飞檐下的古旧铜铃,在寂静中发出幽冷的轻响,一声一声,空洞地传向远方。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来,廊檐下悬挂的宫灯却未曾亮起。那一盏盏宫灯俱是典雅而奢靡的样式,每一盏都有人用精致的剪纸,在繁复华丽的灯壁上书了一个“朱”字——正是这一家的姓氏。 朱家是江南道的豪奢之家,在修真世家之中也算有相当的势力,在这一方天地更是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以朱家的规矩,此时应当有专门的仆从将宫灯逐一点亮,让每一个外界的人都能看到这灯火通明,火树银花,方才彰显得出朱家煊赫权势,通天气派。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灯俱都黯淡了下来,如同一只只瞎掉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死寂的黑。 此时正是冬季,本该听不见蝉鸣。但此地并不只是没有蝉鸣。 虫鸣,鸟啼,兽类的呼吸低吼……人的喧嚣,全部消失了。 留在这里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黑暗的最深处,缓缓地、缓缓地渗出带着腥气的朱红来。 鲜血唱着潺潺的歌,一分一分吞没了青石板。 徐徐的、徐徐的,那赤红吞没了一切。 在血泊的中央,陡然响起了一声嗤笑。 “真狼狈啊。” 恰在此时,月上中天,照亮了红衣男人的面庞。 就连流霜般的月光,也会在他那夺目的红衣之上显得黯淡,而浓墨般的夜色,也会在他那深沉的黑发之前显得苍白。 男子貌若好女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讥诮的笑来。 “明明是去找别人麻烦的,结果却是自己被切了个七零八落,只能狼狈逃窜回来。”他吊着嘴角,嘲笑着尸山血海之中的女人,“不对,看你这个样子,说是七零八落实在太给你面子——我说,你该不会是被希夷碎尸万段了吧?” 血泊之中猛然探出一只手来。 而后,就如同凡人间流传的那些鬼怪故事一般,美丽的女人披上了画皮,沐浴着鲜血,从血海之中站起身来。她那魅惑人心的肉.体,在月色下越发美得妖异,几乎具有某种魔性。 那双丰润雪白的手臂,如蛇一样缠住了红衣男子的脖颈,整个人偎依进了男人怀中,那双旖旎多情的桃花眼望着他,含着暧昧而幽暗的笑意。 “那你要为我报仇吗?”阴魔柔声念出了这个男人的名字,“雪盈川。” “开什么玩笑。”雪盈川嘴角更往上扬,“谁会为了你这种女人去得罪他啊?” “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阴魔却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勾一勾他的脸,“刚好,我也不会指望你这种男人。” “哦?” 雪盈川倒是来了兴致,他的目光流连在阴魔脸上。须臾,男子姣好的面上浮现出一抹了然。 “说吧。”他的话音里带着残酷的兴味,“你在几个人身上种了心魔引?” “秘密。”阴魔用一根手指点着唇,笑容却越发叵测起来,“不过,已经有一颗魔种就要开花了。” 雪盈川微微扬起眉:“这么快?”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容易种上心魔引。”她抚上雪盈川的脸,笑意盈盈,“一种是受过无尽折磨苦楚之人,这类人心中满怀怨愤与嫉妒,憎恨他人的幸福……还有一种,就是从未受过任何磨难,一直在众星拱月中顺风顺水长大的人。” 她眼底的笑意更深。 “你猜猜,这一次先开花的……会是谁呢?” “那还用猜?”雪盈川吊起一边嘴角,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当然是第二种。” “猜对了。”阴魔的语气格外亲昵,“那种不谙世事的天之骄子,总是第一个坏掉的。” 在二人耳鬓厮磨之时,园中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有一个血人倒在血海之中,也许他的功力格外深厚,居然还未断气,他浑身是血爬过来,喉间发出嗬嗬的响声,望着阴魔的目光却依旧痴迷。 在他身后,是满园自相残杀所留下的尸体。 “巫、巫……巫真……”他呢喃着阴魔的名字,伸手去抓她的脚踝。 “这个人是哪来的?”雪盈川难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个啊,谁知道。”阴魔随意踢开了他的手,笑着看男人不甘地咽了气,“路边随手捡的,毕竟那时候也没得挑了。” “你可真是无可救药的坏女人。” 雪盈川漫不经心的笑。 “你不就是喜欢我这种地方吗?”阴魔含着笑,轻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魔尊大人。” …… …… …… “都在看什么?” 负责武试的峰主,出乎意料的是闻人歌。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都对这个武试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过她以为这一点不能怪她。 谁看到武试场地之外备着一个闻人歌这种级别的医修不会心下发慌啊。 简直像是普通切磋骤然上升到了生死相搏。 好在,闻人歌宣读的规则很快便安了白飞鸿的心…… “以两人为一组进行正面对决,允许使用武器,允许使用任何功法,没有时间限制,直到一方被击下擂台或者认输为止。” ……才怪。 白飞鸿满怀绝望的看了一眼闻人歌。 请不要仗着只要不是一击毙命的伤势就都能靠回春诀救回来就这么任性好吗,先生?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严厉到严苛的养父,他在训练时基本只奉行一个原则,那就是“除死无大事”。 只是这一次,在她走上擂台之前,白飞鸿居然听见闻人歌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尽力就好”。 尽力就好? 白飞鸿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居然是从先生口中说出来的。 先生这是……被夺舍了吗? 虽然知道不可能,白飞鸿脑中还是不由得闪过了这个念头。 这令她站上擂台之时依然有一些恍惚。 武试自然不会在学堂中举办,而是在学堂后方的擂台上举行。和笔试不同,武试是一组一组,一级一级进行的。为了时间和效率,自然是刚入门的先比——图一个来的快去的也快。因而,这一趟也来了不少师兄师姐观战。 武试的分组是按笔试的排名进行的,第一组对决的,便是排名第一的白飞鸿,与排名第二的林宝婺。 林宝婺自闻人歌来了之后便异常沉默。便是上了擂台,也不曾给白飞鸿还礼,只是低着头,提着剑默默站在那。那种反常的沉默,让围观者也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琅嬛书阁的大小姐,还继承了瑶崖峰主的诛邪剑,不管她的对手是谁,都有得一番苦战了。” 这是某位丹修的师兄。 “我倒以为会是白师妹赢。” 一位乐修的师姐不服输道。 “不管怎么说,白师妹到底是杀过四苦修士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输吧!” “那可未必。” 瑶崖峰的另一位师兄插话道。 “她杀四苦修士那一回是靠偷袭,胜在出其不意。在正面对决之时,白师妹未必占优势。反倒是林师妹这种稳扎稳打练出来的,胜算更大一些。” “那就看看无情剑道与诛邪剑意谁更强好了。” 另一名乐修师姐笑着说,又从腕上退下一只银镯子来。 “我赌白师妹赢。” “那我赌……” 丹修的师兄刚想跟着加注,就在瑶崖峰那位师兄的冷眼下哆嗦了一下,悻悻地收回手来。 “昆仑墟内禁止赌.博。”那师兄语气严肃,目光却不住示意他们往闻人歌的方向看。 “……” 一见到闻人歌的神情,大家顿时都一个哆嗦,把已经脱下来的镯子、摘下来的发饰、拿出手的灵石……全都默默塞了回去。 而擂台之上,原本无声对峙的两人,却忽然在这一瞬间同时冲对方冲了过去! “哎呀!” 乐修的师姐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就在她这一呼之间,白飞鸿与林宝婺已经以令人目不暇接之势过了近十招。 剑锋交击之间,白飞鸿心下不由得赞叹,林宝婺果然不愧为前世昆仑墟首屈一指的天才。她的骄傲并不只构筑于家世之上,更建于她的实力之上。仅仅只是过了十招,她便已经了解到,这个人曾经在剑之一道上下过多少苦功,又曾经度过多少不眠不休的日夜。 只有天赋无法练成这样的剑。 若没有呕心沥血的刻苦努力,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将诛邪剑意修炼到这种程度的。 但是,在交手的一瞬间,白飞鸿也明白了。 ——是她更强。 这令白飞鸿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仗着年纪与阅历欺负小孩子的错觉。 “铮——” 又一次交手之后,白飞鸿击飞了林宝婺的剑。 利刃横在林宝婺的颈前,险之又险地停在咫尺之间。 白飞鸿静静看着她,道:“认输吧。” 明明只是一句如此平常的话,却像是点燃了林宝婺的全盘怒火一般。令她纤细的肩膀都颤动起来。 “不许……” 女孩在呢喃,亦或者,呓语。 白飞鸿猛然睁大了眼睛。 在她的眼前,林宝婺的灵力以一种骇人听闻的阵势躁动起来。 仿佛在燃烧。 她想。 灵力正在扭曲,浑浊,变质。就算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能看出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许——那样看着我!” 林宝婺的声音格外凄厉,从她掩着面庞的指缝之间,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 黑色的魔息如同泥淖一般,在她的周身沸腾欢呼,缠卷而上。 ——心魔已成。 第四十九章 利刃落下,洞穿了林宝婺的…… 喀啦。 林宝婺双腕上的封灵环,在灵力暴涨中而发出不堪承受的声音。而后,那双封灵环在所有人面前崩裂,破碎,如雪片一般仓皇落下。 漆黑的魔息发出狂欢的呼啸,一时大盛,如一张遮天蔽日的罗网,冲得近旁的人都要跌倒在地。 白飞鸿却依然屹立,连一步也没有后退。 魔息涌上的一瞬间,白飞鸿清楚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灵力改变了。 林宝婺的灵力变得浑浊,狂乱,充满了暴戾的气息,如同锋利的箭矢刀刃,发狂一般向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就连林宝婺本人,也被这不受控制的灵气撕开了血肉。鲜血沿着她惨白的手臂缓缓流下,几乎可以从伤口中看到森白的骨头。 真可惜,原本是林间清风一样的灵气。 虽然不合时宜,白飞鸿的脑中还是闪过了这个念头。 下一刻,她提起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冲向自己的魔气尽数粉碎! 剑戟相击的铮然鸣响中,白飞鸿的目光凛冽如霜雪,直直看向黑雾尽头的林宝婺。 “林宝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白飞鸿厉声喝道,“别让魔息控制你——你不是那种懦夫吧!” 然而,这时听见白飞鸿的声音,却只会让林宝婺失去自控的最后一丝力气。 “我都说了——”林宝婺以手掩面,崩溃一般怒吼起来,“——不许那样看我!不许看我!” 魔息也好,灵力也罢,终究都是与人的心念直接挂钩的东西。 随着林宝婺这声嘶吼,原本被击溃的灵力再度汇集起来,如同漆黑的川流盘桓在她身边。 眨眼之间,灵力化作一道道漆黑的剑气,无声地、齐刷刷地指向了白飞鸿的方向! 即使无法使用诛邪剑意,林宝婺到底是少有的修剑天才,短短瞬息之间,她已经掌握了将灵力化作剑气的方法,那狂暴的魔息在她的手中也如同驯服的猛兽,眨眼之间,便本能地冲着白飞鸿而去! “飞鸿!” 闻人歌厉喝一声,便朝擂台上冲去。 “白师妹!” “小心!” “快住手!林师妹!” 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猝不及防。 无论众人如何慌乱地呼喊,亦或是匆匆祭出法器使出法诀,却都已赶不及那疾驰而去的剑影。 白飞鸿在这一刻,微微睁大了眼睛。 数不清的剑刃如同暴雨一般向她横扫而来,带着骇人的魔息,明明下一瞬就可能万剑穿身,然而在这生死一线,白飞鸿只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停住。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下来。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才好? 一定要说的话,就像一滴水忽然坠入沉静的深潭。 不知道会落入何方,不知道下一秒会如何,所有的一切都从眼前消失,所有的一切都猝然映入眼中。 像是要溶解在水中,又像是与一切隔绝开来。 在将要溺于死的那一瞬,她触摸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那是不久之前,她无意之中触及过一次的——道。 “轰!!!” 闻人歌提剑跃上擂台的瞬间,剑影也终于击中白飞鸿的所在之处。 激烈的剑势掀起滚滚烟尘,遮蔽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烟尘弥散之后,人们只在原地看到了白飞鸿被斩下的半幅衣摆。 以及,她手持利剑,将林宝婺钉在地上的模样。 “咳、咳咳……” 年幼的女孩扬起脸来,刚一张口,便咳出一大口血来。 银白的剑身贯穿了她的胸口,将林宝婺牢牢钉在地上,半道剑身还露在外面,上面布满裂纹,旁人一眼便能看出,方才那一瞬,这柄剑曾经历过怎样的苦战。 无论如何,在一瞬间击落尽一百道剑气,还刺穿了剑气主人的胸膛,已经超过了这柄不过是用来练习的小剑的极限,随着林宝婺咳嗽时胸腔的颤动,整把剑的剑身发出脆弱的悲鸣,而后,骤然粉碎开来! 林宝婺却笑了,断断续续的,不成声的笑。 漆黑的魔息依旧蠢蠢欲动,她眼中猩红的血色,却一分一分褪去了。 那双眼睛里,只倒映出白飞鸿的脸。 蠢动的魔念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迫不及待想要伤害目之所及的一切。 “你果然……”她又咳出一口血来,声音却微弱了下去,“果然……很讨厌我吧……” 白飞鸿坐在林宝婺的身上,听到这句话便也垂下头来,静静望着她。 不知为何,这一刻白飞鸿的心中,只有近乎死寂的平静。 所有的爱恨都从她的意识之中消失了。 她曾经恨过这个人吗? 她在这里是为了救这个人吗? 她曾经希望林宝婺去死吗? 她现在是想要让她活下去吗? 或许是那样吧。 前世的某一个瞬间……不,不止一个瞬间,她都曾经希望眼前的这个人死了才好。死得比任何人都要惨,死得比谁都要难看,她才会觉得解气。 没什么可不承认的。 前世的白飞鸿一定曾经这样想过。 可是当这个人真的死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又不这样想了。 那过于惨烈的死相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她尤其无法忘怀的是,那个时候,面对殷风烈的屠刀,林宝婺挡在了她的身前。 所以,林宝婺心魔已成之后,白飞鸿依然留在这里,是为了救她。 至少在那一瞬间,自己是真的想要救她,让她活下去。 但是对现在的白飞鸿来说,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此时此刻,她的心如同一方冰封的湖泊,只余下纯粹的杀意。 白飞鸿抬起手来,霜雪般的灵力汇集在她的手心,化作一道清冷的剑影。 那亦是一道剑气。 与林宝婺由于心智狂乱而横冲直撞的剑气不同,那是一道纯粹至极的剑意,冰冷,澄澈,却又锋利得像是能摧毁一切。 白飞鸿没有发觉,细微的冰霜正攀上她的脸颊,她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呼吸之间也带着霜雪的冷意。 她只是静静看着林宝婺。 带着澄明如水的杀意。 在利刃将要落下的一瞬,白飞鸿忽然感到眉心传来一丝灼痛。 烈火般的清明贯穿了她的颅脑,让本已冻结的意识再度流动起来。 白飞鸿迟了一步,方才想起,那是希夷留在她眉心的印记。 在同她说了无情道是唯一可破心魔之法后,希夷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染血的指尖抵上了白飞鸿的额心。 “能杀,并不意味着能看到。若是看不到心魔,无情剑道同其他的破魔之剑,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时,他轻声道,而后抓起她的右手,抵上了自己的心口。 无形的灵气如同流水,自她的眉心涌入灵府,而白飞鸿的手正抵住希夷的心脏,触碰到的不只是鼓动的心跳,还有…… 灵力的深渊。 那一瞬间,白飞鸿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她无法想象,这世上居然会有修士,拥有这样深不可测的庞大灵力。 就在她出神的这一瞬间,仪式便已经开始了。 月华般皎洁的光辉,自她抵着希夷的手心徐徐升起。灵力太过纯粹,便如同散落的星辰,照亮了昏暗的殿堂。她看不见自己的前额究竟如何,但从骤然涌入识海与灵府的灵力看来,那也应当是相似的景象。 “我将我的血分给你。”希夷的声音,如同在吟诵着某种古老的歌谣,“我将我的视野分给你。我允许你有我的眼睛。” 而后,白飞鸿清楚感觉到,某种无形的联结,在她与希夷之间产生了。 希夷松开手,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闷在肺里,让听得人都不由得担忧起来。 白飞鸿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他,然而希夷只是摆了摆手,便拒绝了她的援手。他抬起头来,白布覆盖了他的双目,他就这样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如此一来……”他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眼角,“你便能看到了。” 瞬息之间,回忆断绝。 白飞鸿睁开了双目。 她在林宝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她的眉心,一枚红莲业火般的印记,正彰显着自身的存在。 ——我将我的血分给你。 ——我将我的视野分给你。 ——我允许你有我的眼睛。 在这一刹那,白飞鸿完全理解了希夷的意思。 希夷有一双能够洞察万物因果的眼睛。 而他将血分给她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视野分了一部分给她。 他允许白飞鸿借用他的眼睛。 于是,白飞鸿在这一刻,看到了常人一生也无法看到的景象。 无数难以形容、见所未见的色彩充斥着她的视野,奇异而扭曲的线条交错着,共同织出了毛骨悚然的罗网,看得稍久一点,便令人几乎生出不堪重负的错觉来。她的眼中,天地完全改变了形貌,有什么还是一样的,但有什么……已经完全不同了。 原本无形的灵气,在这一刻变得如有实质。 白飞鸿无需低头便能看见,林宝婺的心口,那人形的黑色魔息,正挣扎着,发出无声的惨叫来。 那便是林宝婺的心魔所在。 在明了到这一点的瞬间,白飞鸿再无一丝迟疑。 利刃落下,洞穿了林宝婺的心口。 第五十章 我认识的林宝婺并不是懦夫…… 利刃穿透心魔的瞬间,白飞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像是某个人的回忆,又像是某些往事的残影。 白飞鸿看见了年幼的林宝婺。 她看起来比现在年纪更小,稚嫩的小手抓着剑柄,吃力的挥舞着。认认真真,又一板一眼地练习着那些复杂的剑招。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掌都磨出了血泡。 到底是小孩子,再怎么刻苦专注也有限,偶尔,很偶尔的时候,小姑娘也会觉得手太痛,偷偷放下剑歇一歇,又或者忽然飞过一只蝴蝶,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盯着发了一下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是每每当林宝婺这么做的时候,父亲便会厉声呵斥她。 “别分心!不准偷懒!”他的神色也是严厉的,“修行之中最忌三心二意,重来!” 于是小姑娘只好慌慌张张低下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方才作废的训练重头再来一遍。 她也曾经感到委屈,向自己的乳母与侍女哭诉,但无论是谁,都只会带着一脸为难的笑容,苦口婆心的劝说她,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阁主与荆公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对你严厉些,还能对谁严厉呢?” “荆公子也是为了定一定你的心性。修行这条路哪有轻松的,现在不多吃吃苦,以后遇到事儿了可怎么经得住?” “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大人的苦心,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都是为了你好。” 他们总是这样说。 “大小姐是琅嬛阁主的女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琅嬛书阁的体面,容不得出错。” 久而久之,连林宝婺也认同了。 “你们说的对。”她挺起小小的胸膛,露出骄傲的神色,“我可是琅嬛阁主的女儿。” ——我不能出错。 渐渐的,包围着林宝婺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环绕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向她诉说着相似的话语。 “不愧是琅嬛阁主的女儿。” “果然是林家的大小姐,天赋着实惊人。”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与定力,荆公子和林阁主真是教女有方。” “得女若此,林阁主,好福气,好福气啊。”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的声名……” 那些环绕着林宝婺的人,每一个人都在笑——都在对她的父母笑。 而她的父母,虽然也会说些谦逊的话语,但谁都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对于这些赞许,是多么的与有荣焉,心满意足。 于是,他们也对林宝婺笑了。 “做的好,宝婺。” 他们会这样夸奖她。 ——你这次做的很好。 “不要太骄傲了,你能进步的地方还有很多。” 他们也会这样告诫她。 ——你还可以做的更好。 于是林宝婺仰起头来,挺直了脊背,露出小大人一样的笑。 “是!” 她总是这样兴冲冲的答应下来。 ——我会一直做的很好。 作为琅嬛阁主的女儿,林宝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告诉她—— 你当然是同龄人之中最出色的。 “一定是天之骄子” “当然是个好的” “未来可期” “那可是林阁主与荆公子的女儿……” 无数的声音环绕着她,无数的目光注视着她。被那样说了,被那样看着,除了拼命努力,拼命再拼命,去完成他们的期许,便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更何况,在那些目光之中,也不全是嘉赏、期许与善意。 也有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怀揣着一种恶意的期盼,在等着她出错,等着她被别的人比下去,等着她变成一个庸才。 在她不慎犯了错的时候,他们就会摇头叹息,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说,可惜林阁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林阁主这辈子都是顺风顺水,只有女儿实在不成器,让她蒙羞。” 他们甚至会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恶意,在林宝婺面前大声谈论陆迟明,空桑陆家的大公子,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听说他可是三千年一遇的天生剑骨。” “大小姐还在练诛邪剑法的第一式吧,在她这个年纪,陆家大公子已经能独自击退妖兽,听说当年妖族对空桑的那次大奇袭,就是陆家大公子一个人荡平的,他当时还没到大小姐现在的年纪呢。” “蜀山剑阁的阁主现在似乎在亲自教导那位大公子剑术。” “那可是天生剑骨,哪个剑修能忍得住?” “阁主一辈子都不曾输给空桑那位陆城主,唯独这儿女运上嘛……嘿嘿,儿女都是缘,也强求不得!” 每每听到这种论调时,林宝婺都会咬紧牙关,掉头回到训练场继续拼死训练,或者冲进藏书阁继续翻阅那些诘屈聱牙的典籍。 她在十岁之前,便已经背下了藏书楼大半的书籍,也练成了诛邪剑法的前七式。无论放在哪个宗门,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 但是,当她挺胸抬头,准备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告诉所有人的时候,却听见了另一个令她如遭雷击的消息。 陆迟明却已经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了修真界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 ——输了。 林宝婺明确意识到。 无论她怎样追赶,也不可能跨越过那道天堑。 正是因为已经拼死努力过,才会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在哪里,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她,林宝婺也明白—— 不要说在同样的年纪追上他,今生今世,她也不可能抵达陆迟明现在的程度。 她将永远是娘亲的败笔。是她在教导子女这方面输给空桑城主的证据。 她让那些怀着恶意想看她笑话的人得逞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林宝婺再也无法忍耐,在母亲面前哭了出来。 “不许哭。” 琅嬛阁主显然也被这个消息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她只是皱着眉头,严厉的呵斥了自己的女儿。 “多少人在看着你,你不能丢了林家的脸面。” ——你不能丢了林家的脸面。 不管是母亲,父亲,林家的侍女,琅嬛书阁的弟子……还是大伯父,都是这样对她说的。 每个看着她的人,目光都在这样说。 “所以不许再看我了!” 在白飞鸿的对面,幼小的林宝婺捂住自己的脸,失声痛哭出来。 “我尽力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很努力了,我都已经这么拼命了——为什么他们、你们还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 白飞鸿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你从来不会像他们那样看我……” 林宝婺捂着脸,声音低低地从指缝里传了出来。 “你看着我的时候,不是在看琅嬛阁主的女儿,而是在看‘林宝婺’这个人,我能感觉到。” “……” 白飞鸿依然沉默着。 林宝婺笑了一下,但那笑声怎么听都如同一声啜泣。 “可却从来不会用那种目光看我。”她低低的说,“就像你看常晏晏的时候,不管她做什么,不管她是谁,你都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温暖的,鼓励的,带着认同与期许的目光。没有任何条件,无论她的身份如何,白飞鸿都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常晏晏。 “但你却从来不肯那样看着我。” 她放下手,哭红了的面庞上,一双殷红的眼瞳,无声地凝视着白飞鸿。 “所以——我宁愿你不要看我。永远也不要看我。” 白飞鸿望着她,没有移开视线,却也依然一语不发。 她如同一座冰封的湖,不会再兴起涟漪,也不会有回声。 林宝婺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听起来却像哭一样。 “不过这一下,什么都毁了。” 她无意识环抱住自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琅嬛阁主的女儿居然生了心魔,还入了魔——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母亲蒙羞的事情了。我还是丢了林家的脸面。居然还是用这种方式……” 她终于再一次哭了起来。 “我都做了什么……”她呜咽着说,“我还对他们说了那种话……我居然……” 她很后悔。 白飞鸿终于动了。 不是提剑斩杀这个哭到发抖的孩子,而是对她伸出手来。 ——还是个小姑娘呢。 白飞鸿淡淡的想。 也是,这时候的林宝婺,也不过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站起来,林宝婺。” 她看着她,目光平静。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林宝婺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白飞鸿的视线。 那目光中不带有任何感情。没有怜悯,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鄙夷。 她只是平静的,注视着自己罢了。 但林宝婺却无法遏制的,在这样的目光中感到了安心。 “我不理解你的痛苦,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 白飞鸿淡淡道。 “但我知道,如果你现在逃避了,以后的林宝婺永远不会原谅这一刻的你。” 她只会对她说,站起来,林宝婺。 她不会说我原谅你,或者我会帮你。 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做过的事情都不会就此消失。 白飞鸿不是林宝婺,所以她永远也不会体会到林宝婺的痛苦——就像林宝婺也无法体会到她的一样。 但是,她还是要说出这些话来。 “要走出来还是要继续躺在这里自怨自艾都是你的事。” 白飞鸿收回手,反手一剑斩断了反扑而来的心魔。她低下头,看着林宝婺不复殷红的眼睛。 “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你自己选吧。” 她站起身,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将一道纤细的影子覆盖在林宝婺面上。 林宝婺看不清她的脸庞,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如此冰冷,却也如此坚定。 “不过,我认识的林宝婺并不是懦夫。” 她这样说。 第五十一章 什么都不想看。…… 林宝婺清醒过来的时候,白飞鸿也被闻人歌从擂台上拉了下来。 “简直胡闹!”他的面色比平常更黑了几分,“你知道方才多危险吗!” 白飞鸿却还有些怔怔的,像是仍沉浸在方才所触及的“道”的余韵中回不过神来。 就连常晏晏跑过来扑进她怀里,也没能让白飞鸿全然醒过神来。 “你吓死我了!飞鸿姐姐!”常晏晏扬起脸来,“没事吧?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有伤到你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的声音忽然迟疑了一下,她下意识松开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你……”她张了张口,又后退了一步,“你真的还好吗?” 白飞鸿终于回过神来。 从方才起,她一直觉得自己宛如置身澄净的湖底,被明澈而冰冷的湖水包围,天地之间,只余下了无边无际的静谧与安宁。 外界的声音、光影、气息……都隔了遥远的距离,当它们穿过这无形的湖水抵达她这里时,已经不知道被稀释了多少。 一切都显得缥缈,虚无,而又遥不可及。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对常晏晏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我很好。”她说,“不用担心。” “那就好。”常晏晏勉强回了一个笑,双手却无意识绞紧了,“没事就好。” 闻人歌则返回台上,查看林宝婺的状况。在看到她的双眼已经褪尽了猩红,灵力也恢复了纯净之后,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单手抵在林宝婺的肩上,开始运起回春诀,治疗她被白飞鸿捅出来的伤口。 而白飞鸿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确认了林宝婺的安危之后,便也失去兴趣一般移开了视线。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她。”常晏晏垂着头,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 “的确。” 白飞鸿低声道。 “连我也这么以为。” 白飞鸿想,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确是想杀了走火入魔的林宝婺。 如果不是…… 她抬起手来,下意识摸了摸眉心的红莲印。 从她解决了林宝婺心魔之后,那红莲印便无声无息的退去了,而自己的视野也恢复了正常。 在心魔消失之后,那种异常纯粹而澄明的杀意,也从她心中消失了。 直到这时,白飞鸿才渐渐觉察了指尖传来的冷意。 她张开手来,发觉自己的右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被冻伤了。 她迟了一步,才意识到这一点。 “飞鸿姐姐,你的手!” 常晏晏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她像是自己受了伤一样,慌慌张张地去抓白飞鸿的手,用回春诀去治疗那一大片狰狞的伤口。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伸着手,意识却还流连在那片澄净的水底。 她第二次……触及到了那不可言说的“道”。 那种感觉,当真十分玄妙。让语言与文字都变得贫瘠,让一切的情绪都变得单薄,让无限膨大的自我变得渺小。 此时的白飞鸿终于明白了,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是为了什么。 她的目光散漫地飘向一旁。 林宝婺的心魔突然爆发一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尽管白飞鸿以无情剑道诛杀了她的心魔,但既然出了这种意外,之后的武试,也显然不适合继续进行下去。 闻人歌从地上抱起林宝婺,微微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后,他下了判断。 “今日的武试取消。”他说,“择日再行通知。各位回去再温习训练一番,改日再来比试。” 考试取消是一件好事。 但取消的前提是有人受了伤,还萌生了心魔,便不是一件好事了。 在场的诸人,无论是同一届的弟子,还是师兄师姐们,都难免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还有几人凑上前来,试图安慰一下白飞鸿。 但这一切的嘈杂,都在白飞鸿的脑海中远去了。 她依然徜徉在这一片悠远的静谧之中。如同溶入无尽的汪洋。 最终,将她从这玄妙的境界中唤回的,是希夷抵在她额前的食指。 “咦?” 白飞鸿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她左右张望着,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太华峰,希夷的宫殿之中。 “师父?”她有些奇怪地唤了希夷一声,抬手扶了扶自己不知为何有些眩晕的头,“我这是怎么了?” “你悟道了。” 希夷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白飞鸿有些讶异地张大了眼睛:“悟道……” “你现在的神智与修为,还无法承受你所参悟的‘道’。”希夷的神色也是淡淡的,“无情道一脉,素来是最容易陨落的道途。其中约有四成,都是折在了你方才所处的阶段。” “……” 白飞鸿静静听着,背后不知不觉渗出了一片白毛汗。 她下意识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面还很贴心的打了一个秀气的结,一看便是常晏晏的手笔。 然而白飞鸿却全然无法想起,常晏晏是何时为她包扎了这个伤口,她又是何时伤到了右手。 待她终于想起这片冻伤,是她祭出剑意时所落下的时,白飞鸿感觉到了另一种难言的毛骨悚然。 她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白飞鸿才突然发觉四肢百骸之中隐隐泛起的痛楚。 像是把一大把碎冰碴揉在了骨骼与脏腑之间。 “你大概会痛上一两日。”希夷无需看,便已知道了结果,“你的筋骨与经脉,都无法承受你先前击败林宝婺所使出的那几式剑意,这是你强行使用超出自身极限的力量的代价。即使用回春诀去缓解,效果也十分微渺。” “抱歉。”白飞鸿叹了口气,“今后我会更注意一些。” “你无需对我道歉。”希夷平静道,“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 “……” 白飞鸿迟疑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 “师父你……是在生气吗?” 希夷怔了怔,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词汇:“生气?” 白飞鸿迅速低头认错:“是我错了,师父,你当然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 希夷却反常的沉默下来。 白飞鸿瞅了眼他的脸色,实在不敢继续在这份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默中继续作妖。只好老老实实的站直了身体,试图岔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你方才说,约有四成的人都折在了悟道这个阶段。”她抿了抿唇,“为什么?悟道不是好事吗?” “那只是对有情道而言。” 希夷并没有问白飞鸿为何会有这种误解,他们都很清楚,在修行无情道之前,白飞鸿先修了一世的有情道。她会有此疑问,实在是再正常也不过。 所以,他便也耐心的解释了下去。 “有情道的‘悟道’,首先是‘见自己’。也就是说,在这一步,有情道的修者会发现自身的所在。发觉自己真正的意欲,真正的所求。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才是有情道修行的开始。” 希夷侧过头,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望”着虚空,似乎能从中看到天道的循环,万物的因果。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却不知为何显出了几分寂寥。 “但无情道的‘悟道’,第一境界,便是‘无我’之境。”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无我”之境。 换而言之…… “是要忘却自身吗?”她轻声道。 希夷微微颔首。 “忘却自身的意欲,忘却自身的所求,忘却自身的爱憎。”他淡淡道,“最终,忘却自己。” 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难怪她会有那样难以言喻的感受。 在触摸到无情之道的同时,她便也融入其中,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如同一滴水,落入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那滴水要如何保持自身的独立呢? “但若是全然无我,便也就结束了。”希夷道,“修真修心,心内无我,身亦不存。” 白飞鸿张了张口:“也就是说……” “构成你的形体,也会在这一刻重归于‘无’。”希夷抬手,虚虚比了一下她的轮廓,“灵气返还上天,肉.身重回大地。” 白飞鸿:“……” 很好,她已经完全理解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这件事了。 “所以那个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看向了希夷,“是师父突然将自己的眼睛分给了我吗?” “那时你正好需要。”希夷淡淡道,“只要看得到,不需要杀死林宝婺本人,你也可以杀死她的心魔。” “谢谢。”白飞鸿轻声说,“我没想到你会……谢谢师父。” “我是你师父。”他低声道,“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白飞鸿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不是每个师父都会为弟子做到这种程度”之类正确的废话。她只是又道了一声谢,便看向希夷的眼睛。 隔着覆眼的白布,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她还是低声问出了那个从前世起,就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师父为什么一直都蒙着眼睛?” 在借用过一次他的眼睛之后,白飞鸿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吗?” 过于丰富的色彩,过于辽阔的天地,过于清晰的众生。那是与人的视野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的视野。没有边际,也没有界限。万物与其因果,俱都落入那双眼中。 白飞鸿想,维持那样的视野,一定很辛苦吧。 希夷却无声的摇了摇头。 “我只是看够了。” 他平静道。 第五十二章 学习使我快乐(不)…… 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更不应该同时发生。 比如空桑的苍龙卫在昆仑墟外受到了烦恼魔的袭击,随行人员全军覆没; 比如说陆家的小公子因此龙血暴动化身为龙,伤势太重现在还没有恢复人身; 比如说琅嬛书阁的阁主之女居然生出了心魔,还在年关大考时爆发了出来,险些酿成大祸; 比如说荆通发现阴魔曾潜入过瑶崖之山,不知究竟在此处做了些什么; 比如说空桑的陆城主和琅嬛书阁的林阁主同时向昆仑墟发难; …… 又比如说,过年。 如此之多的事务撞在了一起,就算是神仙也要发疯。 至少六峰之主个个都很憔悴。 除了希夷。 真正的仙人从来不理会那些世俗琐事。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希夷都不曾离开过山门一步。 他照旧每日坐在那发呆,吃药,偶尔替蛮蛮梳理一下羽毛,给白飞鸿指点一下剑术。 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与这一切都无关。 无论山外的风云如何变幻,太华之山的日子都一切如故。 若不是此地实在太过荒凉,白飞鸿倒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在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之中,年关大考的武试完成了。 白飞鸿因为先前已经第一个完成比赛,之后的武试都没有她什么事,这一次便也轮到她坐在一旁,观看自己同学与师兄师姐们的赛事。 常晏晏抽到的对手是江家兄弟里的弟弟,虽然她也很努力了,到底是功底不够扎实,在四十个来回之后便败在了对方手里。 白飞鸿也安慰了她两句。 “没事的,飞鸿姐姐。”常晏晏倒是反过来安慰她,“我算过了,虽然我输了,不过我的成绩应该也不会糟……别把我想的和某些人一样脆弱啊。” 白飞鸿假装没有听懂常晏晏又在暗暗刺了一句林宝婺。 她只伸手摸了摸常晏晏的头,以示嘉奖:“这个想法就很好,继续保持。” 常晏晏在她手下满足地眯起了眼,还像猫一样蹭了蹭她的手心。 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自从揭破了常晏晏的魔教圣女身份之后,这孩子忽然就变得很黏她。 而直到武试结束,花非花还是没有来,不知道云真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把他关到下一个年关。 白飞鸿便独自去姑射之山看望他。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被迫头悬梁锥刺股的倒霉孩子——纠正一下,没有锥刺股,但有真正的头悬梁。 也不知道是云真人还是哪位师兄师姐的恶趣味,花非花的头发被扎了三个小揪揪,用三根红绳挂在房梁上,保证他绝对没法从书桌前逃走,也没办法打瞌睡。一个不知道从谁那里借来的傀儡小人拿着一个唢呐站在桌子上,只要花非花想搞点什么小动作,那木头小人就吹出无比尖利的唢呐声。 白飞鸿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一句:“你好好学,我先走了。” “哎,别急着走啊。”花非花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坏笑着拉住了白飞鸿,“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然后他就现场表演了一番什么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及“穷极无聊的男人究竟能做出什么”。 他居然通过一通动作,硬生生折腾得那个傀儡小人吹了一曲《百鸟朝凤》。 “好玩吧?”他十分得意地扬起眉,“我这几天特意练的。” 白飞鸿肃然起敬,抬手鼓掌。 只是…… “我没记错的话,云峰主似乎是把你关在这里好好学习的。”她忍不住提醒道。 你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在学习上,别说年关大考了,我觉得宗门大比你都能拔得头魁。 “那多没意思!学习那么无聊,我才不干——” 花非花作势就要往桌子上一趴,假装自己已经是一条咸鱼了。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头发还拴在房梁上,这一扯差点没让他嗷的一声跳起来。他龇牙咧嘴揉了脑袋半晌,才心有余悸似的呼了口气。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我要秃了……嗯?阿白,你为什么在后退?”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摁在了他的肩上,力气之大,几乎让花非花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掉。 他的冷汗一瞬间便下来了。 果不其然,在他身后,传来了一道温柔而又不失威严的女声。 “你刚才说什么,臭小子?” 云间月微笑着问道。 “我师父还在等我回去所以我先告辞了云真人。” 白飞鸿迅速敛襟低头,行礼告辞一气呵成,脚底抹油当场开溜,开溜前还抛给了花非花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补了一句肺腑真言。 “好好学习啊,花花。” 而后,她将花非花响彻云霄的惨叫抛在了身后,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姑射之山。 说是师父等她回去也不太准确。 准确来说,等着她回去的是蛮蛮……还有云梦泽。 “好慢好慢!老子都要饿死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刚一踏进太华之山的山门,还不等上去,便迎面撞来了一只肥嘟嘟的鸟团子,青背赤腹,单翼单足,圆滚滚的一只扑棱着扑上来,在她的肩头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说好的今天要给我带的点心呢!南边来的咸口点心!我期待了一整天!在哪呢在哪呢?”比翼鸟探着头,细细的鸟喙几乎要叨上她手腕上的白玉镯,“快点拿出来!快点快点!我要吃我要吃!” 白飞鸿实在是被催得没有办法,只好打开芥子,从中间拿出了她托某位师兄从山下买回来的糕点,放在手心,看着这只比翼鸟欢呼一声扑上去,小嘴哒哒,几乎叨出了残影。不消多时就将整个点心都吃完了。 不管看几次,都觉得这只比翼鸟吃东西的样子哪里像是一只神鸟,简直就是一只小狗。 但是看得多了,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说起来,你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白飞鸿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蛮蛮圆嘟嘟的两颊,那里生着两片圆圆的红羽,看起来倒像是两坨红晕,因为吃多了鼓起来显得格外可爱。 “我觉得你比之前重了不少。” 这一下捏得这只比翼鸟整个鸟都僵住了,下一刻,这只肥嘟嘟的鸟团子气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整只鸟都圆了一圈,看起来俨然已经是一个球了。它猛地蹿到白飞鸿的脑袋上,一边暴跳如雷一边用鸟喙去叨她的头。 “你傻吗!!!”比翼鸟扯着嗓子骂她,堪称声遏行云,“鸟的脑袋能乱摸吗!!!还是、还是那种地方!我要去和希夷告状!!!你这个臭丫头!!!坏丫头!!!” 白飞鸿不由得僵住了:“啊?” “还有我才没有胖!我没有变胖!更没有变重!那都是点心的分量!才不是我的真实体重!不许你污蔑我!” 蛮蛮又用翅膀抽了她脑袋一下,气恼的哼了一声。 “都是你整天给我带那些点心的错!你居然还说我胖!怎么可以说我胖!” 蛮蛮扑棱着翅膀飞远了,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蠢货!”“大蠢货!”,徒留下白飞鸿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脸颊。 “就算是鸟……也不能说体重吗?” 半晌,她恍然大悟一般说道。 由于实在搞不懂奇妙神鸟的奇妙禁忌,白飞鸿只好独自一人进了山门。 见到希夷时,他正倚着隐几,坐在坐榻上,面无表情的听蛮蛮抱怨着什么,见到白飞鸿进来,那只臭鸟又用力哼了一声,整只鸟扭过头去,不肯看她。 白飞鸿只好先对希夷行了一礼:“师父。” 希夷缓缓将脸转向她:“比翼鸟的颊羽下面藏着耳朵,是它们的致命之处。和龙的逆鳞一样,只有伴侣求爱的时候才会去碰。” 白飞鸿:“……我错了。” 她迅速低头道歉。 蛮蛮又大力地哼了一声,用力别过头去,将小脑袋整个埋到翅膀下面,全然是不想搭理白飞鸿的模样。 白飞鸿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希夷。 希夷……希夷面无表情的拿出了一根玉简来,搁在白飞鸿的头上。 “把这里面的典籍都背下来。”他淡淡道。 白飞鸿默默拿下玉简,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 然后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玉简里的典籍全是关于神鸟圣兽与各种传说生物的,如果全部放出来的话……简而言之八个字,浩如烟海,汗牛充栋。 连蛮蛮忍不住探头过来偷看了一眼都不由得“嘎”的一声栽了下去。 注定单身到老的比翼鸟飞起来,用唯一那只翅膀拍了拍白飞鸿的头,语气中带了几分安慰。 “没事。”它说,“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是啊。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盯着玉简。 一刻钟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时候要学习的人不是我。 算了,往好里想想,至少蛮蛮不生气了。以后也能少闹点这种笑话。 她长叹了一口气,将玉简收了起来,向希夷行了一礼之后,便朝宫殿下方走去。 白飞鸿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石阶上空洞的回响。 在她的下方,是一方幽深而沉暗的寒潭。 云梦泽就在那里。 第五十三章 点击就看龙变人。 脚步声从上方传来时,云梦泽也在寒潭之下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很熟悉这脚步声。 轻快的,却也是平稳的,一步一步从石阶的上方走下来,走到这寒潭之中。 他记得她的名字。 她叫白飞鸿。 龙族的竖瞳宛如熔金,自幽暗的水底徐徐上升,水流托举着他,流过华彩的白鳞,也拂过逐水而动的须髯。 当白飞鸿走到寒潭边时,白龙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清澈的水流自龙身上滑下,如同施展过避水诀一样,连一片龙鳞也不曾打湿。云梦泽游到水边,自然地将巨大的龙首放在她的手心。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点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寒潭压制了燥热的龙血,让他的头脑渐渐变得清明。 金瞳中倒映出白飞鸿的面影。小小的少女正垂着眼,仔细检查着他原本受伤的地方。 白飞鸿。 不周峰主的女儿,瑶崖峰主的徒弟,现在,是他的师姐。 云梦泽无声地凝视着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逐渐熟悉了她。无论是她身上的气息,双手的温度,还是这样淡漠却也温和的眼神。 龙血让他的感知远超常人,从很小的时候起,云梦泽便很擅长分辨他人的情绪。 她并不怕他。 云梦泽能感受到。 这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他很清楚旁人都是怎样想他的。 年纪还小的时候,尚且没有关系。尽管有所疑虑,尽管有所猜忌,他们还是会因为他的年幼与天真而包容他。 “就算龙血特别纯厚……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们总是这样想。 但自从他龙血暴动伤到了自幼抚养他长大的乳母之后,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便改变了。 龙血纯厚到刚出生便有龙化的征兆——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彻底明白了。 说到底,龙也好,那些传说中的神鸟与异兽也好,对于人来说,都太过危险了。 太过庞大,太过强横,所以非常危险。就算它们没有什么坏心,只是随便乱动一下,也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恶果。 就像鲲鹏只是从天穹坠落,便摧毁了一洲的城池。 云梦泽已经习惯了他者的疏离、忌惮、畏惧的目光。 他也知道,自己龙化时的模样,在旁人眼里会有多么骇人。 除了大哥之外,会用这样平和的目光看着他的人,她是第一个。 这种对待,甚至让云梦泽的心中生出了一种隐隐的焦躁。 虽然很模糊,但他这些日子也想起了自己完全龙化之时做过什么。 那个时候,他被血腥气所吸引,几乎咬下了她的手臂。 就连云梦泽自己也不明白,他那时为什么会停下来。明明剧痛已经让他丧失了神智,明明龙血的躁动已经让他脑中只充满了杀戮与破坏的欲望……明明他只差一点,就要杀了她。 她为什么不怕他? 那双手依然在抚摸着他的躯体,仔细检阅着他曾经受过伤的地方。温暖的手心擦过新生的鳞片时,那种触感格外让他焦躁。白龙忍不住避开她的手掌,冲白飞鸿发出一声威吓般的低鸣。 “怎么?”她却依然没有什么害怕的样子,反而抬起那双清泠泠的眼睛望着他,“我弄痛你了吗?” “……” 这家伙迟钝也要有个度吧! 云梦泽不大高兴的在喉间咕噜了两声,到底是又趴了回去。轻轻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 白飞鸿又开始检查龙脊上被掀开的地方,好在这处寒潭中灵力充沛,他恢复得很快。新生的龙鳞也长得很好,已经看不出与先前有多少不同之处。就算用手指去压,也没有了淤青肿痛。 这让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一些轻松的神色。 “已经不用换药了。”她笑着同他说,又用手指戳了戳手下的鳞片,“这样一来,你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以前的样子。” 那只手实在是…… 云梦泽猛地转过身去,张口咬住了她的手。 温暖的,柔软的,却也如此脆弱的……女孩子的手。在高热的龙血对比下,甚至显出一丝温凉。 他轻轻地咬着。 龙族锋利的獠牙抵着脆弱的肌肤,甚至可以感觉到其下血管的跳动。 好像只要他稍一用力,就会咬破这比纸还要薄的肌肤,撕烂其下的血肉,就连骨骼,也会在他的牙齿下面整个碎裂开来,露出粉红粉白的……黏黏糊糊的骨髓来。 只要他现在一用力。 “怎么了?” 白飞鸿看着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前额。 “是我碰痛你了吗——果然伤口还没有长好?” 她的脉搏没有一点紊乱。 他感觉到了。 明明被龙咬住了手臂,却还是这副样子……一点戒备之心也没有。简直不可理喻。 云梦泽有了一点咬牙的冲动。 就这样咬下去好了。 他想。 什么也不知道,就贸贸然接近他,与其让她知道了他的本性以后再远离他,还不如他现在—— “说起来,明天就是新年了。” 白飞鸿靠过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在对待小孩子一样。 明明她自己也就是个小孩子。 “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拜年?”她笑着问他,“我觉得大家看到你都会高兴的。” 云梦泽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因为他将她的手臂咬在嘴里,龙的舌头自然也紧贴着她的手掌。不仅是脉搏,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手心里新生的伤疤,也不知道是冻伤还是烧伤,新生出来的软肉,与其他的地方感觉都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她的话语让他无奈,还是这份奇异的触感让他有些不自在,云梦泽松了口,任由白飞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嘴里抽回去。 白飞鸿弯下腰,舀起一捧潭水清洗着自己的手臂。为了检查方便,她的衣袖是早就挽起来的,是以也没有弄到什么。 “真是幼稚鬼。”她一边洗一边摇头叹气。 云梦泽听了就不大高兴了,甩起尾巴,猛地掀了一个小浪花朝她兜头淋去。 “喂,你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险之又险用一个避水诀躲开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命运,白飞鸿危险地眯起眼来,上下打量着云梦泽。 白龙不屑的发出一声哼笑。 生气又怎么样,她还能对他不客气不成? 白飞鸿面上忽然绽开甜蜜的微笑,猛地舀起一大捧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云梦泽泼了过去。 “哗!” 盘在寒潭里的白龙陡然被这一大捧水当面浇了个正着。 云梦泽:“……” 水珠淅淅沥沥地沿着龙须滑下来。白飞鸿站在岸上,笑容十分得意。 “呼——” 云梦泽从肺腑深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然后他一猛子潜进寒潭之下。 眼看着巨大的白龙整个消失在水面之下,白飞鸿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预感是对的。 随着庞大的黑影越变越小,白龙越潜越深,寒潭的水面也出现了一个莫名的漩涡,漩涡越变越大,水位也越来越低。 “不是吧——” 白飞鸿猛地睁大了眼睛,在猜出对方想做什么之后,她不再迟疑,掉头就往宫殿上方跑去。 “轰!” 白龙破水而出的瞬间,一个足足有半条龙那么大的水炮弹猛地向白飞鸿冲了过去! “砰——” 千钧一发之际,白飞鸿祭出了自己的小剑,一剑击破了水做的炮弹。剑气与龙气碰撞在一起,激起爆炸般的水花。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上方呼啦啦落下,整座洞窟之中如同骤然下了一场暴雨。 白飞鸿一手掐着避水诀,一手提着小剑,面上不由得泛起一抹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生气的古怪神情。 “臭小子。”她小声说。 白龙缓缓咧开嘴,白森森的獠牙露出来,形成一个近乎狞笑的神情。 而后,他忽然向她俯冲而下,在白飞鸿以为他闹出了脾气要过来给她个教训,不得不松了避水诀的手势,另掐了个剑诀,做好迎战准备的瞬间—— 他停在她的面前,猛地甩了甩头,从龙须龙髯一直甩到龙尾巴尖。 白飞鸿:“………………” 这下她是彻底淋成落汤鸡了。 “幼不幼稚啊!你说你幼不幼稚!” 白飞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拍着云梦泽蹭过来的脑袋,拍了没两下,自己倒是憋不住先笑出了声。 “真是——”她一边笑一边抹了把脸,语气十分无奈,“你是狗吗?居然玩这一手。” 云梦泽不大高兴的用脑袋轻轻顶了她一下。 他可是龙,她居然拿狗和他做比。 高贵的龙血传人感觉有被冒犯到。 “你还生气了?”白飞鸿的语气更是好气好笑,她又拍了拍他的头,“幼稚鬼。” 白龙又发出了一声轻哼。 “不过,看你这么精神,你的伤应该都已经长好了。” 白飞鸿忽然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一只巨大的鬃毛刷,笑眯眯地一把抓住了白龙的须髯。 “那么,我们应该好好洗个澡了。”她的笑容越发灿烂,“毕竟,明天就要过年了。好好刷洗、咳,清洗一下才能辞旧迎新对不对!” 云梦泽:“……………………”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在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下来的沉默之后,白龙猛地一个抬头,也不顾自己的须髯还在白飞鸿手里抓着便要掉头就跑! “嘿!不许跑!” 白飞鸿举着巨大的刷子便追了上去。势要当场擒龙,再押下水去,狠狠洗他个干干净净。 两人追逐打闹,可谓是上天入地,直绕着寒潭上下左右转了三圈,才以云梦泽被白飞鸿一把揪住龙尾,他挣扎时两人一起掉进寒潭之中而告终。 而后,白飞鸿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尾巴消失了。一股强有力的水流冲散了二人,片刻之后,那水流扶着白飞鸿升上了水面。 “你这个人简直是——” 随后从寒潭中浮上来的,是一个黑发雪肤的小男孩,他生得极好,眉眼姝丽绝伦,完全不像是同龄的男生,反倒像是一个好看得吓人的女孩子。 他有着一张比最上好的白玉还要白皙的面庞,这一刻却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薄红,打翻了胭脂盒似的。 他抿着嘴,视线仓皇地从白飞鸿面上移开,别扭地转开了面庞。 “简直……不像话。” 他小声的骂着,脸上的红意却更盛了。 白飞鸿只怔怔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云朝雨?” 云梦泽转过头来,面上浮现出些许古怪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我表妹的名字?”他问道。 第五十四章 都是骗子。 人生,总是处处都充满了意外。 有的意外,可以称之为惊喜。 有的意外,只能称之为惊吓。 白飞鸿并不是个蠢人。不如说,她的脑子相当聪明。 所以她很快便将前因后果联系在了一起。 云梦泽年幼时为龙血所苦,身体非常不好。 某些地方有将体弱的男孩子打扮成女孩来避免他们早早夭折的习俗。 成年后的云朝雨与云梦泽长的并不相像。 “……” 她沉默着,神色古怪的看着眼前雪肤花貌,乌发朱唇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男女之别本来就没有那么明显,他又生得过分昳丽,若是换上女孩子的衣裙,谁都只会将他当成一个漂亮得骇人的小姑娘看。 也难怪自己那时会认错。 白飞鸿在心中自我安慰。 云梦泽却因为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将秀丽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皱着眉头问,“你知道朝雨的名字,又认得我的脸,即使我们一个从未出过少海,一个从未离开过空桑。” 白飞鸿不由得抬头望了望上空。 她过去怎么不知道云梦泽这么难搞。 这让她不禁开始怀念起前世那个见到她的时候总是沉默的少年人。在知道陆迟明的未婚妻就是她之后,云梦泽便很少同她说话。他总是远远站在一旁,沉默而阴郁的注视着她。 那时她还会为他的态度感到一丝怅然。 如今她却不由得怀念起他的沉默来。毕竟,沉默是金。 最重要的是,她实在难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云朝雨的名字和云梦泽的样貌,难道要说是因为前世我们相遇时,你穿了一件特别好看的小裙子整个人挂在树上,场面一度极其尴尬,你不好意思报自己的名字就干脆假装报了你表妹的名字吗…… 想也知道现在的云梦泽根本不可能相信。 但白飞鸿也没有办法,谁让真相有时候就是荒诞得像是编出来的一样。 她只能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不想骗你。”她看向他,目光诚挚,“但是我也真的没法和你解释我为什么知道。” 云梦泽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垂下眼帘来。 “罢了。”他说,鸦翼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影子,“只要你不骗我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云梦泽便率先向潭边走去,水流稳稳的托住了他,让他在寒潭之中也如同在平地上行走一般——龙族令人艳羡的控水天赋。随着他的脚步,原本湿透的深衣与乌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水汽。 只是他走没几步,便又回过头来,昳丽的眉眼望着白飞鸿,微微抿起唇来。 “你怎么还在水里呆着?”他蹙着眉头,“不冷吗?” 白飞鸿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自己几乎都要冻僵了。她连忙施展避水诀,快步走到潭边去,还没来得急给自己用一个烘干衣物的法术,便感觉自己的衣带被人牵住了。 她回过头去,正好迎上云梦泽变色的眼瞳。 他的眼眸,又一次变成了龙族的金瞳。 热风如同巨龙的吐息,一瞬间掠过了她的全身。 “好了。” 云梦泽松开手来,用已经恢复了墨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白飞鸿发觉,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倒让她想起童年时见过的水仙盆景。玉白的水仙花,在阳光下格外灿金的蕊,被水洗得浓绿纤长的叶子下,白瓷碗里沉着的两丸墨玉。隔了轻纱筛进来金丝一样的日色,摇曳着影影绰绰的花影。 “谢谢。”她垂下手,理了一下已经重新变得干爽的衣襟。 “不必。” 云梦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稍稍别过脸去。衣带从他手中滑走,令他下意识将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比起那些……”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空桑的护卫队怎么样了?” 还是龙身的时候,云梦泽的记忆与意识都很蒙昧,像是沉在水中。那时的记忆与人身的记忆难以很好的统合在一处,对他来说,最为鲜明的记忆,还停留在龙化之前——烦恼魔袭击空桑的队列,四苦修士追击他们的场景。 在那之后的种种事宜,都在龙血的暴动之中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只记得陆子真那时指挥精锐拦在大悲和尚的面前,记得他转过头对着苍龙卫厉喝“带小公子走!”,记得他手提三尺青锋,伫立在滔天血海之前,那背影如同一柄刚极易折的剑。 他也记得苍龙卫的其他子弟,是如何一路抗击着四苦修士,一路带他逃离的。四苦修士的目标只有他一人,但无论是谁也没有想过把他交出去。 隔着重重帘幕,年幼的孩子看见了无尽的鲜血,听到了数不清的惨嚎与怒吼。 最终,当一名童子的尸体跌进坐舆之内,他的手扯下了帘幕之后—— 云梦泽看见了人的尸骨所铸就的地狱。 龙血在一瞬间燃尽了他的意识。他听见自己的咆哮,但那已不再是人的咆哮。 …… …… …… “和我同行的人,他们怎么样了?” 云梦泽又问了一遍。 白飞鸿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虽然前世最后那几年,她与云梦泽日渐疏离,渐行渐远,但他们到底曾经是朋友。 她很清楚自己这个朋友的性格。 云梦泽是个很骄傲的人。同时,也是很心软的人。 前世他们一起降妖除魔之时,每一次白飞鸿受了伤,云梦泽总是比自己受了伤更加生气。 白飞鸿沉默了很久,方才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切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轻浮而且无用,她只能轻声对他说一句:“节哀。” 云梦泽沉默着。 他从这两个字之中,已经领会到了那些残酷的未尽之言。 “是吗。” 他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 “只有我活下来了吗?” 白飞鸿沉默着,只是按在他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 下一刻,她感觉到了燃烧。 龙血沸腾的瞬间,如同一场狂暴的燃烧。 炽热的血液在血脉之中奔流,烧灼着年幼的躯体。伴随着撕裂的脆响,肌肤骤然崩裂开来,鲜血迸溅之中,大片大片的龙鳞浮现出来,争先恐后,交错纵横。 那高热的血液溅到白飞鸿的手背上,转眼便烫出一连串的水泡来。 云梦泽弓下腰,喉间发出忍痛的闷哼,他的脊骨猛地凸显出来,每一寸骨骼都在畸变,肋骨在血肉之下摩擦出沉闷的异响。 “够了!云梦泽!”白飞鸿猛地把住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冷静下来!” 她对上了那双如同熔金一般的竖瞳。 金色的火焰正在那双眼瞳之中燃烧。 “冷静下来。”她又重复了一遍,“龙化对你的身体伤害很大,短时间内两度龙化,你的身体绝对承受不住。”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因为那是云家的秘密。和云朝雨的名字、云梦泽的样貌一样,属于现在的白飞鸿绝不该知道的秘辛。 那就是——太早觉醒龙血进行龙化的孩子,很有可能无法再变回人。 这一次云梦泽能重回人身,已近乎一个奇迹。 就连白飞鸿,也不知道希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若是短期之内再度化龙,白飞鸿也猜不到,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 “别让大悲和尚得逞。”她只能这样说,“也别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烦恼魔之所以袭击空桑的队列,就是为了让云梦泽化为魔龙。 而空桑的弟子们之所以拼上性命,也就是为了阻止这件事。 躁动的龙血,在这句话中渐渐平复了下去。 龙鳞一片一片没入血肉,只余下被龙血灼伤的半张脸,触目惊心的残艳。 “他们葬在哪里?” 云梦泽轻轻阖上眼,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空桑那边着人将尸骨收殓好了,他们说,会将这些人葬在英烈台。” 白飞鸿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她迟疑了许久,还是轻轻捧住了云梦泽的脸庞。 她运转起回春诀,在荧荧的灵光之中,治疗着云梦泽被龙血灼伤的面庞。 云梦泽却按住了她的手。 “比起我,还是先治好你自己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烫伤处,微微蹙起眉来。 “你总是这样……”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反倒是云梦泽先怔忪起来。 ——你总是这样。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白飞鸿却以为他是在说先前他龙化时发生的事,那一次她也是,因为自己只是轻微的擦伤,便先放着不管,去治疗了他与四苦修士交战时所受到的重创。 “我不要紧。”她摁下他的手,继续驱动灵力治疗着他脸上的伤口,“这点小伤一会儿就会好,你的伤要严重得多。” 云梦泽仍旧怔怔的出着神。 无数的碎片在他的眼前摇曳,如同海市蜃楼,刚一靠近便消散了。他无法捕捉,也无法铭记。 他再度垂下眼帘,鸦翼般的长睫敛去了他眼中的思绪。 他看着自己衣袂上的玉珏,空桑之人好玉,这一枚玉珏,也是他离家之前,陆子真亲手为他佩上的。 “夫人特意求来了这个。据说是雪山寺的灵物,能够保佑平安。” 那时,这位平日负责教习他剑术的堂兄对他微笑着,难得摸了摸他的头。 “你不要多虑,也不要听那些小人胡说八道。夫人是很关心你的,城主也是。这时候送你去昆仑墟只是因为他们迫不及待想让你好起来,不是为了大公子。”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一滴眼泪忽然落在玉珏之上。 云梦泽侧过头去,像是要掩盖这一滴泪一样,他面上绽开了一抹笑来。 “早知道就不该听他胡说。” 他低声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这块玉给他才对。” ——那这个给你好了。 ——什么? ——保平安的东西,应该是你拿着才对。你不是我的护卫吗?你平安了才能保护我吧。 ——说的什么傻话,真是孩子气。夫人专门为你求来的玉,当然是你拿着才对。 ——你不肯收? ——当然,我可是苍龙卫的首领,小公子。要是苍龙卫的精锐还要靠雪山寺的灵物保佑,我们的颜面可往哪搁? ——哼。 ——别生气了。听说昆仑墟的白玉京很有名,等到了地方,我好好陪你逛一逛可好? ——不带那些麻烦的侍从? ——不带他们。 ——那好吧。约好了? ——约好了。 真是可笑。 无论如何都应该让他戴上、让他们戴上才是。 “都是骗子。” 他轻声说。 第五十五章 【韶华不为少年留】 第二日就是新年。 无论平日如何冷清,到了过年的时候,昆仑墟总是热热闹闹的铺张起来了。红彤彤的绫罗,金灿灿的宫灯,全都悬挂起来了。又正逢前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堆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推开门便是满目红妆,分外妖娆。给这隔绝于世的雪域,添了几分尘世的喧嚣活气。 新入门的弟子,无论是谁都得了几套新衣服,大家一起穿着簇新的衣服出得门来,走到哪里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白飞鸿拉着云梦泽去给希夷拜年——她是师姐,自然应当担起这份责任来。 一路上,云梦泽都不自觉地盯着白飞鸿看。 白飞鸿今日着了白衣红裳,雪白的上衣细细滚了朱红的边,还用红色的丝线绣出一双红鲤鱼,活灵活现,像是随时都能从衣衫上跳下来一般,她本就生得很白,被这样的朱红一衬,越发显得白皙。 为了搭配这身新衣服,白玉颜为还特意给白飞鸿准备了红梅的头饰,在鬓边微微摇动,引得云梦泽的目光一再追逐过去。 “师父虽然性格冷肃了一些,但人是很好的,也没什么架子。” 她一边走,一边本着作为师姐的职责叮嘱云梦泽。 “一会儿见到他,只需尊重些就是了,也不必太过惶恐。他素来不难为人,你只要行过礼,再说几句吉利话就好。” 云梦泽十分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性格冷肃了一些’?‘只需尊重些就是了’?” 白飞鸿有些奇怪的看过来:“怎么了?” 云梦泽移开了视线:“我只是有点意外……你居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白飞鸿静静地看着他,语气里也多了一分好奇。 “希夷的身份。”云梦泽的语气越发古怪,“先前我就奇怪,你为什么能在他身边也能淡然自若,我还以为是你心性淡泊。结果居然是无知者无畏吗?” 白飞鸿拉住了他的衣角,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 “那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她无奈地垮下肩膀,“与其在这里和我绕来绕去,不如有话直说好了。还是说,喜欢把简单的话说得很复杂就是你们陆家人的坏毛病?” 前世的时候她就想说了。 空桑陆家的人是不是都有什么臭毛病,从哥哥到弟弟,全都是那种有话不能直说的家伙,好好一句话总是说得九曲十八弯,让人去猜他们的言外之意。白飞鸿自觉自己的脾气已经非常不错,偶尔也会很想给他们头上来一记狠的。 说人话!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偶尔——比如此时此刻,她就很有冲着他们这么大喊的冲动。 云梦泽停下脚步,沉默着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侧过头去。 “你知道昆仑墟与空桑为何会并称为‘西昆仑’与‘南昆仑’吗?”他忽然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当我什么人了,先生们在课堂上都教过的东西,我当然知道啊。”白飞鸿又有了叹气的冲动,“因为昆仑墟曾经是白帝少昊的属地,长留之山便是白帝的居所。但是后来,白帝后裔不知为何集体移居到了东海的空桑。昆仑墟与空桑由此并称‘两昆仑’。” 昆仑墟原为白帝少昊的居所,但之后不知为何,白帝后裔远走东海,在空桑建立了新的领地,而昆仑墟因为灵脉优越,留下的仙人们自立门户,渐渐便成了仙界第一的宗门。 所谓“昆仑”,便是神所在的仙山。 有人以为,唯有白帝曾经栖居过数万年的昆仑墟,才当得起“昆仑”之名。也有人以为,白帝去了哪里,哪里便是“昆仑”,是以他最终落脚的空桑,被这些人奉为真正的“昆仑”。 为了区别二宗,世人便将昆仑墟称为“西昆仑”,将空桑称为“南昆仑”,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当他们谈起昆仑的时候,指的都是昆仑墟。 有这样一段过往,昆仑墟与空桑之间素来很有些龃龉。 也正是因为如此,空桑陆家会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来这件事,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白帝后裔、真龙血脉,在我们的师父面前算得了什么。”云梦泽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无论外界如何吵吵嚷嚷,认为‘白帝后裔所在才是昆仑正统’,空桑却从来不与昆仑墟争夺‘昆仑’这个名头吗?” 不待白飞鸿回答,他便回过头去,仰望着纯白的宫殿,神色复杂得难以言喻。 “因为‘昆仑’就是‘神所在的仙山’。” 云梦泽轻声说出了那个白飞鸿所不知道的秘辛。 “白帝飞升之前,从异域带回了年幼的神祇,将它放在了太华之山。” 后来,它成为了希夷。 “只要希夷仍在,昆仑墟便依然是真正的昆仑。”云梦泽垂下眼,看着自己被她牵住的衣袖,“六峰之主中,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其余五峰之主。但太华之山,从来都只属于希夷。” 白飞鸿从未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秘辛。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脑海中忽然掠过了许多画面。 是前世之时,先生恳求希夷为她批一次命时的样子;是旁人向她介绍希夷时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是六峰之主从来都对他讳莫如深的事实;是掌门与希夷对视之时复杂难言的氛围…… 还有,他日复一日站在太华峰上,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望着无边风雪的模样。 “我以为,你最好还是对那一位抱着敬畏之心为好。” 云梦泽的语气很是淡泊,嘴唇却无意识地抿紧了几分。 “他同我们……我们同你,是不一样的。不是身份上的不同,而是更本质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白飞鸿知道云梦泽说的很对。 人与神,人与龙,都是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一度共享过希夷的视野,见证过天地在他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令白飞鸿更加深切的明白,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在本质的地方。 可是…… “师父就是师父。不管他是谁都是我们的师父。” 白飞鸿松开牵着衣袖的手,摸了摸云梦泽的脑袋,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略显促狭的笑来。 “就好像你是空桑的小公子,现在也就是我师弟一样。顺便一提,你的龙身真的很好看,特别是鳞片,我还没有见过这么五彩斑斓的白。龙真好啊。” 云梦泽一怔,而后猛地扭过头躲开了她的手,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目光像蔷薇的刺一样扎过去,却在刚触及她含笑的脸庞的瞬间,便匆匆移开了目光。 “你真是……蠢到没救了。” 他这样说着,耳尖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难以觉察。 白飞鸿自然也不会和他计较,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朝那座纯白的宫殿走去。 “要不要打个赌,你说师父会不会给我们压岁钱?” 她的语气很是轻快。云梦泽看着她轻盈的脚步,不由得摁住自己方才被她拍到的肩膀,将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怎么可能。”他的声音也压在喉咙里,听起来有点奇怪的憋屈,“他可是希夷。” “那我就赌会给。”白飞鸿忽然回过身来,仗着自己站在高处,屈起手指便弹了一下云梦泽的额头,“你赌输了的话,今天晚上的大年饭就去我家里吃。” 云梦泽被弹得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白飞鸿已经轻轻巧巧地跑到了宫殿里,提起朱红的裙摆便迈过了殿门。 “师父新年好!蛮蛮新年好!” 她的语气也像小鸟一样轻快,飞过了隆隆风雪,一直传到他耳中来。龙的听力一向远超常人,是以云梦泽能清楚听见她话音里的笑意,如此真切,随着尾音一同高高抛起。 “新年好!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一个尖尖的声音传了出来,云梦泽刚走进去,就看到一个肥嘟嘟的鸟球球在白飞鸿面前上下扑棱,呼扇着一边翅膀,十分努力地往她跟前凑。 “好了!听了我的吉祥话就把压岁钱给我拿来!蛮蛮大爷的吉祥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要给钱!” 云梦泽:“……” 他十分无语的上下打量了这只肥鸟一圈,青背赤腹,单翼单足……很好,是比翼鸟,应该还是这世上的最后一只。 云梦泽默默扭过头去,假装自己没有认出那是一只比翼鸟。 同为濒危传说生物,他现在的感觉非常复杂。 白飞鸿倒是已经习惯了,甚至还笑着捏了捏蛮蛮的鸟喙,很是亲昵的晃了晃它。 “我怎么会忘了我们蛮蛮呢?”她笑眯眯地从芥子里拿出一个香囊大小的锦袋来,系在蛮蛮的脖子上,“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蛮蛮被点心的分量坠得一个下沉,却还是艰难地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我收下了!”它又扑腾着朝云梦泽撞过来,“还有你!听了蛮蛮大爷的吉祥话就要给蛮蛮大爷新年礼物!不然吉祥话都不算数的!” 云梦泽:“………………” 比翼鸟是传闻中的神鸟,确实如它所言,它的吉祥话是很有意义,也少有机会能听到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鸟得意洋洋的样子,云梦泽就是不想如它所愿。 一人(龙)一鸟就这么僵持了起来,眼看着蛮蛮都扑腾累了,云梦泽还是抱着双臂没有要给它压岁钱的意思,白飞鸿只好向前一步,又从芥子里摸出一个锦袋来,想要挂在蛮蛮的鸟喙上。 “好了好了。”她打起圆场,“小师弟昨天才变回人身,不如这份礼物就我……” 云梦泽面无表情的从自己的芥子里拿出一枚玉扳指来,干脆利落地扣住了蛮蛮的鸟喙。 “嘎——咕?!” 因为鸟喙陡然被锁住,蛮蛮连惊叫都叫不利落,只能睁圆了眼珠子瞪着云梦泽,见它如此,任性的小白龙这才觉得有趣,露出一个笑来。 艳如桃李,灿若朝霞。 “新年好。”他很坏心眼地托起肥嘟嘟的比翼鸟,将它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这是你要的新年礼物。” “咕咕咕!!!” 蛮蛮眼看着气得都要扑过来打云梦泽的头,却撞在了白飞鸿的怀里,整只鸟晕晕乎乎的往下掉。白飞鸿连忙接住它,取下它鸟喙上那圈玉扳指,又好气又好笑地回过头,嗔怪地瞅了云梦泽一眼。 “你倒是能耐,欺负起了一只鸟。” 云梦泽轻哼了一声,却不理她,而是恭敬地敛起衣裾,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上的希夷行了一礼。 “空桑云梦泽,代家父家母向您问好。愿您身体康泰,长乐永安。” 希夷只是淡淡道:“既是师徒,不必多礼。” 白飞鸿忙将撞晕的比翼鸟搁在一边,也匆匆向希夷行了一礼,朱红的裙裾在宫殿的地板上散开,如同骤然盛开的一大朵朱槿花。她仰起脸来,与云梦泽恭敬到肃穆的神情不同,她的面上盛着盈盈的笑。 那笑意如同澄澈的湖水,照亮了她的眼眸。 “师父新年好,希望师父新的一年能开开心心,万事如意!” 她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明亮的眼睛盯着希夷,一眨也不眨。 “师父师父——” 她稍稍拖长了尾音,到底不好意思学着蛮蛮那样直接讨要,只好用眼神去暗示希夷。 云梦泽:“?” 这山上的人啊鸟啊都是怎么回事! 他难以置信。 希夷微微垂下头,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看”着白飞鸿,须臾,他如玉一般的面庞上,微微掠过一丝笑影。 如同太华峰上终年不散的风雪,在这一刻止息消融。如此静谧,如此短暂,几乎令人无法觉察。 那笑也如同一阵轻风,很快便散去了。 “你如今……胆子倒是大了很多。”他轻声道。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而且今天是过年嘛……师父觉得这样不好吗?” 白飞鸿张着手,眼神依旧明亮,一瞬也不瞬地迎着他。 “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这样了。”她很认真的说。 “不,你这样就很好。” 希夷张开手,手中是两枚锦囊。一青一红,每一个都精致得无与伦比,让人想起“巧夺天工”这四个字。 他翻转手腕,将青色的那枚握在自己手心,手指勾着细细的系绳,将朱红的那枚放在白飞鸿的手心。 “你拿这个吧。”他轻声道,“很衬你今天的裙子。很好看。” “谢谢师父!”白飞鸿高兴地将锦囊扣在怀里,对他绽开灿烂的笑来,“也祝师父新的一年一切都好,大吉大利!” 云梦泽当真是看得目瞪口呆。 而后,他面前也垂下了一枚绀青的锦囊。纤细的系带挂在那人的指尖,越发衬得他的肌肤比月光更苍白。 “这是你的。” 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几分温和。 “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心事,同你师姐好好玩。” “……是。” 云梦泽迟疑了很久,才伸手接过那枚绀青色的锦囊。 “这种时候不该说‘是’吧?”白飞鸿从希夷身后探出头来,冲云梦泽眨了眨眼睛,“快点,快点说那个——就是那个——” 云梦泽怔了怔,似乎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白飞鸿有点着急了,更加拼命地冲他使眼色,好容易才让这个小少爷开了窍,露出恍然的神情。 “师父……新年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很不习惯说这种话一样,连脖子后面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希夷似乎又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们两人的头。 “新年好。”他说。说的很慢,也很仔细。 他摸头的动作生疏到与其说是摸,不如说只是在两人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但这样难得的动作已经让两个孩子都露出了笑容,白飞鸿还抓住他的手,用头顶在他手心来回蹭了几下。 “师父真是的。”她笑着说,“这样才叫摸头,刚才那个才不是!” “是吗?” 希夷微微垂下脸来,到底是依着白飞鸿,自然却也有些生硬地摸了几下脑袋。而后,他松开手,将两个孩子朝殿外推了推。 “还有其他人等着你们拜年。”他说,“快去吧。” “好的,那我带师弟先走了。” 白飞鸿回过头来,冲希夷摆了摆手,面上依然带着笑。而后她将还晕晕乎乎的蛮蛮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脑袋上。 “六峰之主那里今天一定都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带蛮蛮一起去见见世面。”她挠了挠还晕得咕咕叫的比翼鸟的红肚子,眼中生出柔软的笑意来,“我明天再来见师父,可以的话,师父也出去转一转吧——今天可是新年啊。” 希夷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不置可否的模样。 就这样,他隔着覆眼的白布,“注视”着那两个孩子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太华之山。被外面的风雪一激,原本昏昏沉沉的比翼鸟也“嘎”的一声清醒了过来,刚一醒来便和云梦泽开始斗嘴,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什么叫“龙鸟有别”,什么叫“一山不容二传说生物”。 待到那欢笑的背影,与一切的嘈杂喧嚣都远去之后,这座神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到连殿外的风声都变得缥缈。 静到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一样。 又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 希夷只是无言的伫立在那里。 他在等今天的最后一位访客。 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许久许久,死寂的空气之中,忽然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你似乎和从前不同了。” 那是一道苍老的男声。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 希夷缓缓回过身去,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望”着来人。 “东海有异动。”来人用古井无波的声调,向他宣告着这件事,“妖族袭击了少海,若不是陆家少主坐镇东海,击退了妖兽之潮,恐怕少海便会为他们所攻破。” “……” 希夷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似乎这样的消息也无法让他的内心产生任何波动。 老者叹息了一声,语调苍凉:“你仍是什么也不愿做吗,希夷?” “当年我便告诉过你。” 希夷淡淡道。 “世间诸行无常,皆有因果。” “所以你仍旧什么也不愿说。”老者复又叹息道,“我本以为,你已改了主意,才会……” “你很清楚,那是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希夷打断了他的话,回过身去,静静“望”着殿外的风雪。 “答案自在你心中,又何必问我?” 这一次,是老者沉默了下来。 太华之山,风雪不休。隔着缥缈的雪雾,希夷看到了遥远的风景。 是白飞鸿与昆仑墟子弟们嬉闹的模样。他们似乎是打算凑在一起打一轮雪仗,很快便分好了小组。 林宝婺似乎已经在疗养后恢复了精神,盯准了常晏晏,团出雪球就一个劲儿往她身上砸,常晏晏则是扯着白飞鸿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躲,间或团几个雪球,一有机会便眼疾手快地往林宝婺身上砸,两人居然也称得上是有来有回,不多时便同归于尽,双双下场。 花非花倒是和白飞鸿一组,但他素来有些不得了的坏心眼,居然偷偷团了雪球,趁双方交战正酣,白飞鸿完全自顾不暇的时候,猛地把雪团从白飞鸿的后衣领里塞了下去。就算是无情剑道的传人也经不起这等突然袭击,当场就跳了起来,胡乱团了一个雪球就要追打花非花。 花非花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大笑着跑掉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做鬼脸,喊着些什么“有本事你来抓我啊略略略”之类的欠抽台词。然而乐极生悲,他一回头便被一只鸟团子撞了个正着,嗷的一声便往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刚才把比翼鸟当鸟球丢出去的云梦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拉开花非花大开的衣襟,便把一大坨雪直接塞了进去。 白飞鸿顿时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夸云梦泽做的好,随手从两边抓起两捧雪,把手里的雪球捏得更大了一圈,笑嘻嘻地问花非花“认不认输?” “男子汉绝不认输!”花非花满脸都写着倔强。 于是白飞鸿笑嘻嘻地把这个雪球扣到了花非花脸上。看着少年被雪糊了一脸,嗷嗷乱叫起来。 年轻人的笑声传得很远,似乎能一直传到太华峰上。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希夷的话语里带着几不可查的倦意。 “因果已定。” ——韶华不为少年留。 第五十六章 十年后。 十年后。 昆仑墟。 云梦泽独自行走在重重密林之中。 林海深深,树影幢幢。摇曳的枝叶遮天蔽日,投下缭乱的影,阴郁的浓青,将河流也染上沉暗的颜色。寒风穿过林叶,摇下簌簌的声响,和潺潺的流水一起,飘过他的足边。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枯枝在足下断裂的脆响。于寂静之中,凭空生出些悠然的情调。 这条小径,这十年间他是早已走熟了的。他也猜得到,这个时候,他所要寻的人应当还在那里。 又行过一段小路,便到了密林的尽头,明亮的天光透过古木的边缘斜射进来,浓青的影子被抛在身后,眼前骤然一片明亮,就连摇曳的叶子,也被阳光照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绿。 云梦泽面上微微泛起一个笑,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之外,豁然开朗。 隆隆的瀑布声从前方传来,飞溅的泡沫如同堆雪,在青碧幽绿的岩石上打出深深的沟壑来。雪山的瀑布,自然比寻常流水更冰冷几分,即使是溅起的水珠,打在脸上也是沁骨冰凉。 云梦泽却并不在意这些。 他站在瀑布的峰顶,徐徐挚出自己的银枪,枪上的红缨迎着长风,烈烈飞扬,夺目的朱红,张扬得就像是少年人此刻的笑。 接着,云梦泽纵身一跃,竟是直接从万仞之高的瀑布之上一跃而下! 随着急速的下坠,枪尖携着烈风,势若千钧,隐隐有雷霆之声,径直朝瀑布之下的人影当头劈下! 轰——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万仞之高的瀑布竟是齐齐从中间截断开来! 灵气在天地之间激荡,激流乱溅如雪崩,一片轰鸣声中,磅礴的水汽遮蔽了人的视线,目之所及唯有满眼触目惊心的纯白。 待到水汽散开之后,方才显露出了那少年少女的身影。 长剑架住了银枪,剑尖如一点寒星,直指云梦泽的咽喉要害。 被截断的瀑布迟了一步,才终于轰然坠了下来,激起如烟岚一般的浪花。 云梦泽面上泛出一个笑来,衬得他的眉眼越发艳丽不可逼视。 “师姐好身手。” 他收了枪,落在了一方险峻的岩石上。 而后,云梦泽听见了一声带着些许纵容之意的叹息。 “你又来。” 她说。 十年时光,足够让男孩成长为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年,也足以让女孩成长为空里流霜、江上孤月一样的少女。 在云梦泽的注视下,白飞鸿收了剑,轻盈地落在瀑布下方的溪涧上。如一只纤细的白鸟徐徐收拢了双翼。 她似乎是习惯了云梦泽的突然来访,十分自然地捡起搁在一旁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在瀑布下修行,难免会打湿衣裳,虽然有避水诀可用,也能够用法术烘干衣物,但到底是有些麻烦。是以白飞鸿在此地修炼之时,总会脱下外衣,只穿着单衣坐在瀑布之下冥想。 她将衣带系好,回过身,注视着云梦泽的目光越发无奈起来。 “说罢。”她平静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虽然这十年来,云梦泽不时就会像这样来打扰她——像是要考验她的专注力一样,冷不丁的来这么一次突然袭击——但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总不会是为了好玩才来吓她。 云梦泽自然也很清楚修行的必要性,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不会来打扰白飞鸿的修行。 这一次也不例外。 “选剑仪式即将开始,我没有看到你的影子,便来寻你。” 云梦泽看了她一眼,抱起双臂来。面上浮现出一丝略显嘲弄的笑来,他眉眼本就艳极,便是做出这样盛气凌人的神色也不显得讨厌,反而有种别样的明丽。 “我一猜就是你又修炼得忘了时间。” 选剑仪式。 听到这四个字,白飞鸿便不由得僵了一僵。 是的。 不愧是十年的师弟,当真非常了解她。 白飞鸿苦涩的想。她确实是给忘了。 云梦泽嗤笑一声,从岩石上跃到溪水中,龙族天生的驭水天赋让他站在寒潭之上也如履平地,他一步一步向着岸边行来,清澈的溪涧在他足边泛出微微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开去,摇碎了水底鹅卵石的影子。 “这么大的事情也能忘。”他看了她一眼,语气颇有些古怪,“要不是我来找你,怕不是十年之后再见,就该你喊我师兄了——小师姐。” 白飞鸿实在无法反驳他这番话。 所谓的选剑仪式,是昆仑墟弟子在结业之时必须通过的一项考验。和入门大选一样,每隔十年方才举办一次。届时,所有结业弟子都会被聚集起来,前往剑冢,选取适合自己的仙器。 只有通过了选剑仪式的人,才能获得入世修炼的资格,否则就要在昆仑墟中继续修行,直到下一个十年。 “可惜,你如今还是得喊我‘师姐’——小师弟。” 不过这并不妨碍白飞鸿反唇相讥。她还伸手拍了拍云梦泽的肩膀——打三年前起,她就拍不到他的头了。这两年他的个子长得格外快,如今自己只好委屈一下,拍拍肩膀就好。 “你还是乖乖喊我师姐吧。别一天到晚尽想着以下犯上。” 云梦泽极轻地哼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须臾,他忽然伸出手来,替她挽出一绺掖在衣领间的长发。 “那你也要有点做师姐的样子。”他挑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头发乱成这样也不好好打理,真不知道你和花非花谁才是女的。”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花花的名字?” 白飞鸿颇有些无语,但还是解下发带,咬在唇间,她的头发先前被瀑布冲得有些乱了,只好以指代梳重新梳理好,再束好发带。月光不会被流水打湿,也不会被尘埃弄脏。这么多年过去,这一段月华依然和当年新送到她手中时一样。 也不知道希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想。 “……” 云梦泽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那段月光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微黯,转身率先迈开了步伐。白飞鸿也不知道方才那番话哪里戳到了他的点,不过这位小少爷素来喜怒莫测,她从前世就已经放弃探询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了。 于是白飞鸿也不着急,只提着自己的剑,稍稍加快了脚步,跟着云梦泽离开了这里。 而这份不在意似乎让云梦泽更加气闷了。 这让那份沉默一直持续到了他们祭出自己的法器,开始御剑而行。 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白飞鸿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看向云梦泽,笑眯眯地开口了。 “还没恭喜你的枪法大成。”她从芥子中取出一枚红玉坠子,朝云梦泽递过去,“这是我先前特意选的,只是一直忘了给你——你们空桑之人都喜欢玉,希望这个能对你的脾性。” 云梦泽一怔,神色渐渐柔和了下来。他伸手接过那枚红玉坠,握在手心里,许久才稍稍松开手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笑来。 “是师父教的好。”他的语气有几分复杂,“这个坠子……等我选出适合我的枪来,我再挂在上面。” 云梦泽素来都是这个性子,他从来不会直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大约是世家子弟打小的教养。白飞鸿也不以为意,她只知道他既然愿意挂在枪上,那一定是极喜欢的。 “送了你就是你的。”她大度地挥挥手,“你自己处理就好。” 云梦泽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他抿了唇侧过头去,不让自己继续看她。 “我也忘了贺喜师姐。”他的声音再次透出一丝古怪,“方才交手时候我感受到了——恭喜师姐的剑意又有突破。” “你恭喜的太早了。” 白飞鸿叹了口气。 “剑意突破得再快,我的道心也还是没能突破——明明感觉只差一步,却就是这一步怎么也跨不过去。” 她能感觉得到,自己在道法上的修炼,在三年前就到了极限。如同一壶水已装满到了极致,只差一点点就会溢出来。 或许差的只是最后一滴水。 但就是这一滴水却怎么也寻不到。 她能感觉得到,她距离突破无我之境,只有薄薄一张纸的距离。 但这一张纸,她却一直都没能突破过去。 于是,白飞鸿只好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剑术的修炼上,这方面倒是一日千里,一路高歌猛进,人人都说她是修剑的天才,进阶之快几乎不在天生剑骨的空桑少主之下。 “等下了山或许就好了。许多修士都是入世之后才有突破,师姐也不必太过着急。”云梦泽安慰道,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过……你的剑意越来越冷了。” 白飞鸿听到这句话,倒也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 “也许是太华峰上呆的久了。”她随口开了个玩笑,“你也知道,整天看到的不是冰就是雪,人也好心也好,都给冻透了。” 云梦泽摇了摇头,却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些什么。 他知道,不是那个原因。 至少他从白飞鸿的剑意之中看到的,绝不是太华之山的风雪。 那是更为冰冷,也更为玄妙的……纯粹至极的杀意。 “啊,剑冢到了。” 白飞鸿眯起眼,提醒了一句云梦泽,便控制着飞剑向下,准备着陆。 云梦泽也朝下方看了过去。 ——剑冢。 那便是他们此番试炼的目的地。 第五十七章 修真界是一夫一妻制。 白飞鸿刚一落地,就迎来了一声九曲十八弯的问候。 “我们的大忙人可算是来了。” 花非花倚靠着老树,见白飞鸿御剑下来,方才慢悠悠地直起了身子,噙着妖艳的笑,阴阳怪气的奚落了她这一句。 白飞鸿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侧过头去。 “我说你啊,能不能少往不周山跑几趟。” 看看这阴阳怪气的劲头,简直深得白玉颜的真传。让人听了就觉得头大。至少白飞鸿觉得,她亲娘那个级别的神仙,这世上有一个就很够了。 “当然不行。”花非花挽着衣袖,笑盈盈地瞅着她,“毕竟怎么叫你出来玩你都不肯,我也就只能在那儿逮着你了。龙潭虎穴我也得闯啊。” “比起那些,你是不是应该先把衣服拉上?” 云梦泽也下了地,一看到花非花便蹙起眉来。这举动于他这样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而言,几乎称得上失礼。 不过白飞鸿觉得这都可以理解。 “等下了山,你最好还是别这么穿了。”她忍不住也劝了一句,“我怕你走到琅嬛书阁的地界,还没进城就被他们的执法队逮去面壁思过了。” 不是每个地方的人都能受得了花家子弟这等……随性的装束的。至少白飞鸿很肯定,琅嬛书阁那一片的人绝对不行。 十年时光不仅让花非花长了个子,还让他的衣襟比十年之前更加开放。白飞鸿不知道荆通荆真人究竟为他这身打扮爆了多少次血管,她只知道有时候连她都忍不住同情瑶崖峰主。一个老正经遇到这样的弟子着实是有些折寿。 至少现在,看着花非花几乎就要滑到手肘的衣领,白飞鸿就很有一种冲动,想扑过去给他把衣服拉上去。 十年过去,虽然不知道花非花现在的修为究竟如何,但他的衣襟越来越豪放却是有目共睹…… “没关系。” 花非花盈盈一笑,往树上妖娆的那么一靠,冲白飞鸿挑了挑眉。 “你尽管放心好了,他们打不过我。” “谁说不是呢,只要花大少爷高歌一曲,不说千山鸟飞绝,至少也能见一场万径人踪灭,区区琅嬛书阁的执法队,哪有那个本事压你下大牢?” 从一旁传来一道凉凉的女声,虽不似花非花那种尽得白玉颜真传的九曲十八弯,却也杀伤力极强。一瞬间便令花非花挺直了腰板,从树上把自己拔了起来。 “林大小姐。”花非花的语气都变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来人正是林宝婺。 十年时光,同样把她变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粉雕玉琢的脸庞褪去了稚气,越发显得她螓首蛾眉,明丽端庄,凛然不可逼视。颈上依旧环着那圈八宝璎珞,顾盼之间,自是光彩照人。 现在她正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抱着剑在一旁瞥着花非花。 “因为一会儿我们就要进剑冢挑剑,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在你梦里?”她轻嗤一声,“醒醒,要不是刚好听你提到了琅嬛书阁,你以为我会同你搭这个话?” 白飞鸿默默转过了身,假装方才最先提起琅嬛书阁执法队的人不是自己。 要说这十年间变化最大的人,还是林宝婺,林大小姐。 十年之前,林宝婺生了心魔,人人都以为她从此便要一蹶不振,再难奋起。谁成想,在白飞鸿破了她的心魔之后,这位大小姐像是一夜之间想通了。从此丢了那些拉帮结派、与人攀比的爱好,变成了仅次于白飞鸿的修炼狂魔。 同时,她从一个心里想什么嘴上偏不说什么的别扭鬼,变成了一个想什么说什么、想怼谁就怼谁的直肠子。白飞鸿曾经亲眼看到这个总是过于在意别人的目光的女孩子,直接把一个冷嘲热讽她的亲戚给骂的哭着跑掉。 至于林大小姐怎么变成这样的,白飞鸿心里也有数。 大概是她破除心魔后在不周山养病的那段时间……受了常晏晏太多的刺激,理解了“把话憋在心里只会把自己气死”的真谛。 “飞鸿姐姐,你赶到了?真是太好了。” 所以说昆仑墟的地界真的很邪,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白飞鸿刚在脑子里想到了常晏晏,她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顺便一提,还是从林宝婺和花非花之间穿过来的——就像完全没看到那边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样,她笑着来挽白飞鸿的手臂。 “我还担心你要是赶不及该怎么办。”她靠在白飞鸿的手臂上,一双杏眼弯成了甜甜的月牙,“还好云师弟有记得去叫你。不然我就只好亲自跑一趟了。” 要说这十年间,有谁几乎没怎么变,那就是常晏晏。 她本就生着一张颇为稚气的娃娃脸,岁月几乎没有在那张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如果一定要说她和十年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长高了,也长开了。杏眼桃腮,眉心一点胭脂痣,两颊一对小梨涡,像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越发显得她娇俏可人。 只可惜,在场至少有两个人不吃她这一套。 “说真的,我每次听她喊‘飞鸿姐姐’我都头皮发麻。”林宝婺侧过头,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花非花也忘了先前与林宝婺的龃龉,抱着双臂看向那边:“这声‘云师弟’也喊得很亲密嘛。” 云梦泽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如鸦翼一般,在眼睑下扫下淡淡的青影。 “常师姐言重了,分内之事罢了。”他只淡淡应了这么一句。 林宝婺:“哇哦。” 花非花:“高手啊。” 白飞鸿忍无可忍,看向那两个家伙:“你们两个,知道这边其实都听得见吗?” 林宝婺顿时移开了目光,花非花也把手举到颈边,横着一拉,比了一个封口的动作。 白飞鸿忍下叹气的冲动,微笑着回过脸来。 就算她这些年修无情道修得越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她也能靠着作为人的本能,体会到现在气氛里的不妙之处。 “不说这件事了。”她试图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你们想好自己要什么样的仙器了吗?” 所谓的剑冢,就是天下刀兵的坟冢。 仙家法器自然与凡铜俗铁不同,越是高阶的法器,越容易生出自己的器灵来。至于历史悠久、或是名家所铸的仙器,更是有可能附有极为厉害的器灵。 而有器灵的剑,便已不再拘泥于形体,成为了某种近乎概念的存在。 简单点打个比方,假如有一把刀戟生出了器灵,若是刀戟折戟沉沙,只要器灵还在,它便会以另一种形式重现于世;但若是器灵消亡,再好的仙器也不过只是寻常法器罢了。当然,最好的保存方式,还是将仙器本身完好的送回来。 在主人离世之后,这些器灵便会回归剑冢,在其中沉睡,等着下一个唤醒它的主人。 而在昆仑墟的剑冢之中沉睡的,几乎无一不是当世罕见的珍品,在修真界的《刀兵谱》上都排的上号。 有许多弟子会在进入剑冢之前便做好功课,筛去那些已经有主的或者已经消亡的,选择自己心仪的仙器。 白飞鸿问的便是这个。 “我已经想好了。”林宝婺仰起头来,“我要林家先祖曾经用过的太阿剑。” 白飞鸿思考片刻,微微颔首:“刚正不阿,确实适合诛邪剑意。” 常晏晏垂下脸来,声音也细了几分:“我……我自然是配不上太阿这种名剑的,也不知道哪一柄剑好。只好看看到时候有哪一柄剑愿意要我。” 白飞鸿摸了摸她的头:“确实,不只是我们选法器,也是器灵在挑我们。” 花非花见白飞鸿的目光投过来,顿时眯起眼来,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来。 “秘密~”他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笑而不语。 白飞鸿……白飞鸿懒得理他。 “剑也好枪也好,不亲自试一下不行。我要进去看了才知道。”云梦泽顿了顿,看向白飞鸿,“师姐你呢?你准备选哪一把?” “我只是有个想法。” 白飞鸿托着下巴,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不知道那把剑……在不在剑冢之中。” “飞鸿姐姐为何不找你师父替你算一下?”常晏晏有些好奇的看过来,“我听说希夷长老的卜算素来很准。” “师父不喜为人卜算。”回答她的却是云梦泽,“会乱因果。” “原来是这样……”常晏晏的声音低了下去,怕生似的抱紧了白飞鸿的手臂。 白飞鸿看了一眼这个,又看了一眼那个,最后只好明智地再次岔开话题。 “荆真人在找我们了。”她朝那边看了看,“我们一起过去?” 其他几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等他们走到集合地点的时候,正好看见瑶崖峰主神色冷肃,同这些弟子们说着进入剑冢之后的注意事宜。 “这一届的弟子不算多,等到了巳时,剑冢门开,你们便依次进去。找到了自己的剑便出来,不许多逗留,明白吗?” 花非花忽然举起手来,露出兴冲冲的表情:“我有问题——请问我们可以同时带好几个器灵一起出来吗?” 荆通额角似乎有一根青筋跳了跳。 他反问道:“你可以同时娶两个老婆吗?” 第五十八章 你为何寻剑?……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 虽然把剑比作老婆,是再经典也不过的剑修行为——事实上,大部分剑修都找不到妻子,或者找到了也会被女方以“你还是跟你的剑过一辈子去吧!”之类的句式甩掉——但总体来说,荆通的话没错。 剑修与剑的关系,同人间的夫妻关系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有道是一剑不侍二主,一个器灵在一段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主人。所以器灵对主人的要求也很高。若是没有器灵的仙器也就罢了,若是敢养着一个剑灵还供着另一个刀灵,结果通常就是鸡飞蛋打,一个都留不下还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曾经有一个人自诩是仙器收藏家,收集了许许多多有器灵的仙器,还把它们都放在了一起……后来这名修士连个衣冠冢都没能留下。 当然,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 剑修与剑虽然关系亲密,但一个剑修一生中并不只有一把剑,一把剑一生中也并不只有一个剑修。许多名剑都不知易主了多少次。许多有名的剑修一生中也不知换了多少把剑。 人世中总有许多意外,碎剑、人亡这种极端案例姑且不提,很多剑修在修行到了一定阶段,剑意和剑法都会有所改变,这种时候,先前的剑就不大合适了。他们通常会和自己的器灵好好商量,然后解除契约,改换新剑。 也有魔修嗜好强夺他人的仙器,若是器灵不从,便会以魔息污染对方。许多器灵不想沦落到这等地步,便会自行碎剑。而被魔息污染的器灵,不少后来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凶剑与煞器。 而所有器灵,在丧主之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处,那便是剑冢。 正如剑修并不全是用剑的,只要以武入道,又使得各种兵器的修真者,都被称为剑修一样。 剑冢之中也并不只埋葬着剑。 几乎所有生出了器灵的兵器,都会回归剑冢之中。 剑冢并非专属于某一门某一派,乃是天下器灵的归属。纵然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也不能独占剑冢,昆仑墟所提供的,不过是一个进入剑冢的通道罢了。 剑冢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至今都无人能够回答。 白飞鸿也曾出于好奇问过希夷,对方只告诉她,剑冢并不在现世的任何一处土地之上。 它如同那些至今仍漂浮在昆仑墟的大小秘境一样,是独立于此方天地而存在的小天地。有其自己的法则,也有其自己的存在方式。 虽然人人都能进到其中,也能从中带出自己的仙器,却没有人知道这些器灵是如何回到剑冢,通往剑冢的通道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现在,白飞鸿即将踏入剑冢。 要说心中没有一点忐忑,那一定是骗人的。 剑冢对修士的灵力要求颇高,前世的白飞鸿废了根骨,自然没有进入剑冢选剑的资格。 她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猜想剑冢的模样,这让她对进入剑冢之后能否找到自己想要的剑感到了一丝不安。 但这丝不安只是隐隐约约的,如同蛛丝。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她之前进入剑冢的人是花非花,他在进入通道之前猛然回过身来,对着白飞鸿严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办阿白,我好怕哦。”他做作地捂着心口,“你看这里面这么黑,人家不想一个人进去嘛。” 白飞鸿本以为他要说些“一会儿要是没有剑愿意跟我出来怎么办”之类的话——毕竟方才常晏晏才拉着她的衣袖这样说过——却不妨听到了这么离奇的一句。 在她背后,林宝婺发出了一声冷笑。 幸而白飞鸿是个修无情道的。 所以她只是无情地把自己的手从花非花手里抽了出来,摁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回身去,然后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 “快给我进去。” 她冷酷无情道。 看着花非花夸张的惨叫了一声,消失在了通往剑冢的通道中,白飞鸿不由得叹了口气,抬手抵住了自己的眉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花花这些年的作风是越来越浮夸了。 难道龙血的傻气也能传染吗?不对,云真人平时看着也是个正常人啊。 “下一个。” 荆通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 她向前冲着荆通行了一礼,从他手中接过传送的符箓,深吸一口气,踏入了祭坛中心的法阵之中。 就像一阵风掠过她的面庞。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天地已经全然改换了。 目之所及,皆是刀兵的坟冢。无数的刀枪剑戟林立在大地之上,如同森然的墓碑,锋刃上的寒光照得人眼睛生痛,那萧杀的冷意似要直逼到人眼前来。 而在这空寂却又森冷的小天地之中,唯有白飞鸿一人。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光,仰起头来看到的不是天穹,而是崎岖嶙峋的怪岩,砂石的穹顶严严实实地封住了这一方空间,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而她置身于此,宛如置身于墓室之中。 此地也确实是墓室。是兵器的墓室。 白飞鸿低下头来,便发觉到,她脚下的大地也并不是泥土,而是荒芜的石板。也不知何人在其上镌刻下了繁复的法阵,其上凝固着干涸的血,陈旧而晦暗的红,近乎于肮脏的棕褐色。每一根线条似乎都蕴含着无尽的灵力,看得久了,甚至会生出些许眩晕之感。 是以,白飞鸿迟了一步才意识到,那巨大的法阵,竟有些像她曾在希夷那里看过的星相图。 法阵上有一些残破的缺口,可以想见,那必然是曾经存在过、如今却已经玉碎的某些器灵的位置。无数的名剑、名刀、枪戟……就这样林立于大地之上,如同死去一般静谧的沉睡着。 和它们曾经缔造过的传说一起。如同永远不会醒来一般沉睡着。 白飞鸿穿行在无数的剑灵之中,寻找着她所要找的那一柄剑。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剑。 有长不足一尺,几乎能被少女收在手中的玲珑小剑;有剑刃菲薄如发丝,甚至无法在墙壁上留下剑身的影子,完全可以缠在腰间假做丝带的薄剑;有纤细修长,轻灵如泓影的轻剑;也有剑身厚重巨大,比一人还要高的玄铁重剑;有剑身扭曲如蛇,几乎无法想象它出剑时是何等景象的怪剑…… 每一柄剑都非常特别。 每一柄剑上都寄宿着一段传说。 但白飞鸿只是从它们身旁走过,并没有去看这些剑。 她知道,这些剑都不是她要找的。就像这些剑也知道,她并不是它们要找的主人一样。 从进到剑冢之初,她心中就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 就像是有一根丝在牵引着她。 白飞鸿静静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在她的正前方,长剑高居于上,如北辰星般冰冷,却也明亮。 当她仰起脸来,看到那柄剑的瞬间,白飞鸿听见了一声铮然清响。 剑冢中无数的名剑齐齐嗡鸣,如同要挣出剑鞘一般不住挣动着。大地也在无声震颤,几乎令人站立不稳。 白飞鸿下意识向前一步。 她落入了一片冰冷的白雾。 如同隆冬的吐息一般,白雾携着无边无际的寒意包围了她。那种森然的寒气似是要沁进人的骨髓里去,将五脏六腑都冻结成冰。 血也好,呼吸也好,都在这严酷的寒意之中停滞了。 白飞鸿忽然想起了幼年时曾偶然邂逅过的夜雾。 冷夜,冷月,冷冷的冬天,才凝得出那样冷冷的雾。 在肺腑都要冻伤的瞬息,白飞鸿猛然伸出手去,在无形的冷雾之中,抓住了什么。 她抓住了皎洁的月光。 她抓住了清寒的霜雪。 再也寻不出比那更冷,也更美的剑光。 在那抹剑光落入眼中的那一瞬间,白飞鸿便知道,自己找到了。 她所要寻的,就是这柄剑。 而后,一道寒霜般的女声,徐徐飘近了她的耳畔。 “你为何寻剑?” 她在问。 那一刻,白飞鸿的脑中闪过了许多回答。 为了保护我重要的人。 为了讨回一个公道。 为了站在他们面前去质问一句“为什么”。 为了再也不随波逐流的生活,等待他人来裁决自己的命运。 为了一见天道。 …… 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理由。 但无论哪个理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为何寻剑? “为了杀人。” 她思考了片刻,又补上了后半句。 “也为了不被他人所杀。” 不管用什么理由去矫饰。 不管有多少不得已。 无情剑道,都是最为纯粹的杀戮之剑。 她修行剑术,前来寻剑,都是为了杀人。 也为了……不被他人所杀。 当有人一心要杀你的时候,若是不想被他杀,那么除了先杀了他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方法。 剑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 她来这里要找的,不是什么君子之器,也不是什么道途之证。 白飞鸿所要寻的,只是一柄合手的凶器。仅此而已。 “很好。” 那女声极轻极轻的笑了。渐渐远去了。 “你很诚实。” 环绕着她的冷雾,也如晨光下的清霜,轻风中的晨露一般,无声无息的散去了。 当白飞鸿低下头时,她便看见自己的怀中多了一柄长剑。剑光清寒,宛如霜雪。 剑名——青女。 第五十九章 弑主凶剑。 拿到剑之后,白飞鸿便离开了剑冢。 回去的时候同来时一样,只是一晃神,她便离开了那个充斥着刀剑杀意的洞窟,回到了昆仑墟之中。 花非花在白飞鸿之前进了剑冢,也在她之前出来。他手中挚着一支碧玉箫,笑吟吟地把她望着。他在看清白飞鸿怀中的长剑时,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柄剑是……” “青女剑。”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白飞鸿轻声答道。 “那个‘青女剑’?”花非花的神色也是一肃,“你确定要选这柄剑?青女可是弑主的凶剑。” “我知道。” 白飞鸿只是简单应了这样一句。 她当然知道。 三千年前,有人从极北之地取来万年冰魄,交予铸剑大师萧青云,希望对方能铸成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兵。 萧大师一生铸剑一百二十一柄,每一柄都是赫赫有名的神兵。但即使是这样的英杰,在面对这块万年冰魄时也犯了难。 冰魄至寒至刚,寻常的烈火与斧锤都奈何它不得,便是祭上三味真火,也无法炼化这块冰魄。 在苦恼了近三年之后,萧大师选择了曾在古籍上所见过的一种极为残酷的秘术。 铸剑师花了三天三夜,以冰魄为底,将自己的整个躯体、全部神魂都炼化其中。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够做到。 最终,铸剑大师萧青云,用以身相殉为代价,成就了自己人生之中最为出色的一柄剑。 正如她曾经向友人许诺过的那样,那是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兵。 萧大师在临终之前,为这柄剑命名为——青女。 那是传说之中霜雪女神的.名字,也暗藏了萧青云的青字。 开炉当日,当真是龙光射牛斗之墟。天地为之变色,四海为之低昂。白虹贯日,彗星袭月。均是千年不遇的异象。有善于卜算之人,仆一见如此天象,便不由得为之骇然,言道,当是绝世神兵出世。 正如他所言。在那之后一百年间,再无一柄剑可与青女剑相较,一时之间,也无人可撄其锋。 第一代的青女剑主本就是当世最为优秀的剑修之一,再倚靠神兵之利,竟无人能与他匹敌。 这种得意的日子极大的腐化了他的精神,渐渐的,剑主人忘却了自己当初为何要求得这柄神兵,他逐渐沉迷于追逐名利、逞凶斗狠,他挥剑不再是为了精进武艺,也不是为了除暴安良,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巩固他的地位与权势。 他还想要将青女剑作为家族的传承,托付给自己庸碌无能的儿子,让他们家族世世代代继承下去。 这令青女剑的剑灵无比愤怒。 于是,在青女剑主邀请天下豪杰,共同来见证他所谓的“传承仪式”之日,青女剑铮然出鞘,在所有人的面前,斩下了剑主与其子的头颅。 “神兵当为有能者据之。” 那时,青女剑的剑灵是这样说的。 “庸才执之,我必杀之。” 青女剑从此凶名远扬。 却也因此成了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神兵。 人人都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有能者”,然而似乎是这个开端实在过于不祥,如同附加上了某种诅咒一般,在那之后的历代青女剑主,能得善终的都不多,其中还有不少人是死在青女剑之下。 ——青女剑是一柄弑主的凶剑。 这件事逐渐成为了修真界的共识。 白飞鸿当然知道这个传说。 但她依然选了青女剑。 不如说,她此番入剑冢,为的就是寻得青女剑。 花非花看着她,许久,方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他的声音实在太轻,白飞鸿没有听清,只好将困惑的目光投向他。 “花花?”她问。 他问道:“非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吗?” 白飞鸿一怔,而后平静的点了点头。 “对,非这样不可。”她垂下眼来,望着自己手中的剑,“青女是最适合我的剑。” “你可能会死你知道吗!” 花非花咬紧了牙关,他不笑的时候,总是有种莫名的气势。那双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她,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们值得你这么去做吗?你为什么总是要为了旁人做到这种地步!” 白飞鸿静静的看着他,许久,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旁人。”她轻声对他说,“这就是我的道。” 没有任何人求着她这么做。不如说,前世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寄望于白飞鸿。她是彻头彻尾的弱者,遇到灾祸之时,他们只把她当成一个必须保护的人。 但是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从风雨如晦的命途中为自己挣出了一条路。 不管是选择青女剑也好,修无情道也好,都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她要用手中的剑,冲破这风雨交加的无尽长夜。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前世起,她就想要这么做了。 “随便你。” 花非花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克制地转过身去。 “简直……愚不可及。” 白飞鸿只好苦笑。 她明白花非花都是好意。但她也只能说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胆量。”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声,依然带着霜雪的气息,如同凛冬呵出的寒雾,无声无息地沁进骨髓之中,透骨冰凉。 “我有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你这样有胆量的小家伙了。你才几岁?十九?二十?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坚定心智的,我倒是很少见到。”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青女剑在同自己说话。 “不、不敢当。” 这种直白的夸奖让白飞鸿有些心虚,毕竟她是两世为人,严格来说何止是十九二十岁,这份说给年轻人的夸奖实在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但青女剑显然不在意这些细节,不如说,在剑龄三千年的她看来,大概除了希夷都是年轻人小孩子。听得白飞鸿推辞,她还轻笑一声。 “过分谦虚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这人对旁人倒是来得直白又不虚伪,怎么对自己就不肯诚实一些?我方才探询了你的经脉……你修的居然是无情剑道。” 剑灵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讶异。 “修了这个道途还能活到成年的人可不多。挺胸抬头,光是这一点你就已经胜过六成无情道的修炼者了。更何况你修得很好,灵气充沛,经脉开阔,便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修士也少有你这样扎实的功底。当真是少年出英雄,我才沉睡了几百年,竟不知人世已变化至此。” 在白飞鸿的过往经历中,实在少有青女剑灵这么喜欢直白夸人的存在。这一连串的夸奖弄得她几乎都要臊红了脸,着实是全身都不大自在。 但是在羞涩之中,她又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欣悦。 为了对抗这种让她觉得更加不好意思的欣喜,她只好抿紧了嘴唇,低低的对青女剑说了一句“别说这些了”。 “为什么别说?”剑灵的声调中颇有几分困惑,“就算在我历任剑主之中,也少有你这样诚实的。大多数人来寻我时,都会找一些理由。什么匡扶正义,什么替□□道,什么问鼎天下……一个个都虚伪的要命。” 不知为何,白飞鸿觉得剑灵的声音很愉快。 “像你这般直白同我说,你来寻剑就是为了杀人的,倒还是第一个。” 白飞鸿的心骤然静了下去。 许久,她方才开口道:“你听说过‘纯钧’吗?” “怎么会没听过。”青女剑幽幽道,“昔年欧冶子所铸之神剑,想当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方成就纯钧一剑。” “我要杀的人之一,便是纯钧剑主。” 白飞鸿平静道。 陆迟明如前世一般在九年前,继承了纯钧剑。唯有白帝后裔方能继承的神剑,本该为空桑之主所有,但他的天赋实在太过出众,陆城主便早早将这柄剑交到了他的手中。 就像青女剑灵曾经说过的——神兵当为有能者据之。 “纯钧剑主……” 剑灵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了然。 “也难怪你要来寻我了。” 除了青女剑,这世间还有何剑可撄其锋? 白飞鸿只是静静垂下眼来。 她要杀的第二个人,便是妖皇殷风烈。 她不知道殷风烈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如何修炼的。她只知道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便是在灭门之夜。他以绝对的实力斩杀了掌门,杀死昆仑墟最出色的年轻弟子——杀死林宝婺时甚至只用了三招。 他如同戏耍一般逗弄着林宝婺,让了她足足十招,而后,在三招之内粉碎了她的剑,在白飞鸿面前斩下她的头颅来。 那种强横的实力,让白飞鸿感到陌生,感到恐怖,却也在她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要杀了殷风烈,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需要青女剑。 虽然,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虽然……她曾经比谁都要仰慕他。 “你在杀掉自己过去的朋友时,都在想什么?” 她轻声问道。 铸剑大师萧青云,在杀死自己的挚友,第一任青女剑剑主时,都在想些什么? “那个男人是萧青云的朋友,不是我的。” 剑灵淡淡道。 “萧青云不会杀死自己的朋友。但青女会杀死自己的主人。” “如此。” 白飞鸿笑笑,不再去思考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原来……是她弄错了。 萧青云是萧青云,青女剑是青女剑。纵使融入了铸剑师的神魂,青女剑的剑灵也并非是铸剑师本尊。 “你朋友的担心是对的。” 青女剑在她耳边轻笑。 “若是有朝一日,你心中的剑折断了,我便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白飞鸿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来。 “我知道。”她说。 第六十章 明明是双倍的快乐.jpg…… 其他人也从剑冢中选到了适合自己的仙器。 很幸运的是,这一届并没有人没能寻得法器。 既然选好了仙器,便说明这些弟子在昆仑墟的课业已经告一段落,有了入世修行的基本能力。 荆通看着这些年轻弟子们难掩兴奋交头接耳的模样,不由得单手握拳,抵在嘴边,重重咳了两声。 “好了!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哪有一点名门大派弟子的气度!”他严肃地瞪了他们一眼,“收声!不过是刚得了神兵就得意成这样,简直有失体统!” 林宝婺歪过头,小声地同江家兄弟说了一句:“我爹说大伯当年刚从剑冢出来的时候,兴奋得三天都没有睡着觉,硬是拉着他在大雪天舞了好一通诛邪剑法,弄得师祖没办法,亲自下场把他抽晕才得了一个清静。” 江家兄弟:“噗——” 白飞鸿:“噗。” 荆通老脸上挂不住,顿时恼羞成怒:“宝婺——咳!师长在发话的时候,禁止窃窃私语!这就是你们的规矩吗!?” 林宝婺小小地吐了一下舌头,顿时挺直脊背睁大眼睛板起脸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咳咳——咳嗯!” 大概是清嗓子清得太狠,荆通这回真的咳嗽起来,他咳了好一阵子,才又板起一张严肃的脸,端出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的架子来,沙哑着嗓子开始教训几个小辈。 “能从剑冢中带出法器来,只说明你们刚拥有了能让器灵认可你们的实力。有资格离开昆仑墟,入世修行。但修行之路,道阻且长,你们如今不过是方才迈出了第一步,切忌骄傲浮躁。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昆仑墟的弟子,也不过是这辽阔天地的渺渺一粟,你们可知?” “是!” 众人神色一凛,齐声回道。 瑶崖峰主见他们如此反应,不由得微微颔首。 “此次入世修行,你们一言一行,均代表着昆仑墟的颜面,所以,不可逞凶斗狠,不可妄自尊大,不可无事生非。” 荆通一字一句,神色严肃。 “无论如何,我昆仑墟子弟,绝不容不仁不义之徒!” “是!” 众人再度齐声应道。 这不仅是昆仑墟的规矩,也是这些弟子在十年之间所学到的宝贵信念。 荆通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发布了这一次的任务安排。 “而今天下大乱,妖魔当道。在东海,妖族袭击频频,死于兽潮之人不知凡几。虽然仰仗空桑、少海、灵山三家的协力,到底没有让妖族攻破防线去。但昆仑墟依然决定驰援东海。” 他的目光落在几个人脸上,一一点出了他们的名字。 “林宝婺,江春,江夏,罗布武。”他点了这几个人,“你们随翼望峰主与姑射峰主驰援东海。” 白飞鸿倒是很理解为何会这样安排。 翼望峰主巫罗本就是灵山十巫之一,而姑射峰主云间月出身少海云家,东海三家素来排外,由他二人领队,会更容易被当地人接受。 江家兄弟作为巫罗的弟子,自然是要同他去灵山修行的。罗布武是崇吾峰主的徒弟,丹修在战场上的作用向来很大。而林宝婺所修的又是诛邪剑意,剑修若是不经历真切的厮杀,便永远只是纸上谈兵之辈。 乐修不适合在战场上正面厮杀,而灵山本身便多巫医,与不周一脉并不相合,不安排常晏晏去也是很合理。 只是,没有安排白飞鸿和云梦泽去东海,便不知道是何缘故了。 仿佛是感受到了白飞鸿的疑惑,荆通的目光落在了剩下四人身上。 “昆仑墟与蜀山剑阁交界之地,也出现了异变。剑阁弟子怀疑那里有魔修为恶,邀昆仑墟共同前往探查。白飞鸿,花非花,常晏晏,云梦泽——你们几人同我前往,到了剑阁,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他冲云梦泽微微颔首。 “你兄长曾经是剑阁之主的弟子,他便是在剑阁参悟了长明剑意。此番你前去剑阁,应当也会有所领悟。” 云梦泽沉默着道了一句“是”。从他的神情看,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白飞鸿十分了解他,很容易便看出来,他的肩膀微微有些僵住了,这是他不大高兴的表现。 她想起,虽然云梦泽素来尊敬兄长,但到底是少年人,哪有喜欢与兄长相较的。 白飞鸿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蜀山剑阁…… 她的思绪也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前世这个时候,云梦泽尚且在东海空桑,常晏晏也还没有拜入昆仑墟。作为医修同行的人,是不周峰的弟子白飞鸿。而站在她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那一代剑修的领头人——是殷风烈。 白飞鸿闭了闭眼。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的手垂到身侧,握紧了腰际的青女剑,依靠剑身透骨的寒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回乱跑的思绪。 “你怎么了?”花非花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静静的看着她,“你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白飞鸿暗暗深呼吸了一下,松开紧握着剑柄的手,“只是稍微……想起了以前的事。” “是吗?”花非花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比起那些,荆峰主已经宣布完相关事宜了。你不回不周峰或者太华峰吗?临行之前,总得和家人师长先交代一下。” 白飞鸿怔了怔,这才发觉荆通已经离开了,其他弟子也走了不少。 她刚才出神了那么久吗? 她又有些恍惚起来了。 “你说的是。”她想了想,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小师弟呢?” “他啊,方才荆通把他叫走了,说是空桑那边有人来寻他。” 花非花侧头看向另一边,声调忽然欢快了不少。 “说起来,我家人曾经带我拜会过蜀山剑阁,别的不说,蜀地的小吃倒是很有意思。到时候一起去逛一逛怎么样?” 白飞鸿也笑了起来:“都说修真之人不能太重口腹之欲,你倒是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要是把放在这些事上的心思用在修行上,云真人也不会一天到晚喊着头痛,要我父亲开药给她了。” “她只是嘴馋罢了。”花非花哼笑一声,“你父亲的养神膏里加了甘华和璇瑰,据说龙很喜欢那个味道。你没发现她去讨药,十次里面有九次你父亲都是不肯给的吗?” 白飞鸿:“这我倒是真不知道。”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但若是不曾真正享受过五色、五音与人间百味,又要怎么才能超脱其中?” 花非花挽着自己的衣袖,洒脱一笑。 “别学兜率寺那群大和尚,搞什么禁欲,什么避声色如猛虎,那才是最不可靠的。永远不要相信任何没有经过考验的人。人间百味也是无常人世的一种,不曾真正一一品味过,怎么可能真正的放下?” “你只是自己想吃好吃的罢了。”白飞鸿叹了口气,“还说别人,自己不也是嘴馋……也不必找那么多理由。” “但我的理由很有说服力,不是吗?” 花非花回过头来,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 “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戒除口腹之欲,你说对吧。” “歪理。” 白飞鸿说完,自己倒是撑不住先笑了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朝另一边走去。 “我看到小师弟在那边,我先同他回太华峰。明天在会合地点再见了,花花。” “明天见。” 花非花也冲她挥了挥手,只是垂下手来的时候,连他也不由得有些出神。良久,他忽然自失一笑。 “蜀山剑阁……吗。” 白飞鸿走到那边,才发觉云梦泽正在同人说话。空桑的规矩素来严苛,便是在昆仑墟的地界上,那名空桑来的侍从也还是礼数十足,谦恭地站在云梦泽三步开外,双手捧着一个玉盒,恭恭敬敬地奉了过来。 “大公子猜想您近日定将从剑冢中选出自己的神兵,便令属下送来贺礼。还令属下带来他的口信,希望小公子能够好生照料自己,保重身体,多加餐饭。” “是大哥叫你来的?” 云梦泽的神色骤然明朗了几分,他伸手从侍从手中抢过玉盒,迫不及待拆开来。 玉盒中放着一枚朱红的枪穗,其上点缀着来自北海之底的灵玉,来自东海之下的蜃珠,仅仅是握在手中,便能感觉到其中丰沛的灵力,甚至能从编绳上看到极为繁复的护身符箓,一看便是用了大心思所做。 然而云梦泽将这枚枪穗和之前白飞鸿送他的红玉坠一同握在手心,只感到自己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 没有来由,却令他无法不觉得如鲠在喉。 看着仍站在他面前等待回复的侍从,云梦泽沉默了许久,方才低低的说了一句“你回去吧”。 “同大哥说,礼物……我很喜欢。” 他没什么表情的说了这一句,目光缓缓垂了下去。 “以及……东海战事紧张,希望大哥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过于操劳。爹娘那边若是有什么无理的要求,也不必理会他们。大哥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 “还有,希望下次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给我找好嫂子了。” 这一次连侍从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他又极快地压下唇角,躬身应了一句“是”。 “对了。”云梦泽若无其事般问道,“这一回同昆仑墟说,不让我回东海,是大哥的主意,还是我爹娘的主意?” 侍从僵了一下,这回是完完全全低下头来。 “是大公子的主意。”他恭敬道,“东海战事吃紧,大公子以为,小公子当前应以修行为重,不要参与到这些琐事中为好。城主与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大哥是担心我的安危吧。真是受不了,他要是能把关心别人的劲头放一半在他自己身上,也不会这么操劳了。”云梦泽的声音很轻,“至于我爹娘,大概是怕我回去给大哥添乱。” “绝无此事!”侍从微微提高了声音,“城主与夫人对您兄弟二人都是同样爱重,还请小公子不要多想。” “得了,我自己的爹娘,我自己心里清楚。” 云梦泽笑了笑,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 “这一回他们也没捎一句话给我,不是吗?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侍从哑然,只好再度低下头去。 “我这边没什么要紧,要大哥不必多担心我。倒是你……”他看了一眼这名侍从,“我记得你。你是叫……陆子秋,没记错的话,你十五岁时便已经在我大哥身边的侍奉了。他忙起来总是顾不得自己的身体,你作为他身边的老人,记得提醒他多加休息。” 侍从忙应了一声“是”,有些意外的看着云梦泽,似乎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这样一个侍从的名字。 云梦泽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红缨,忽然将它抛回玉盒里,紧紧的扣上。 玉盒冰冷的棱角硌痛了他的手心,他抿紧唇,无意识地将玉盒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真是疯了。 他想。 那两人连面都不曾见过……应当只是巧合而已。 但这份巧合,却比什么都要更沉重的压在他的心上。 第六十一章 你本来可以同她一起去的。…… 白飞鸿启程前往蜀山剑阁那天,特意前去拜别希夷。 十年的时光,似乎无法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了下来——又仿佛,他既为岁月本身。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令人如见峻岭,如临深渊。 “师父。” 白飞鸿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阐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徒儿将离开昆仑墟一段时间,随大师伯前往蜀山进行入世修行。云师弟也会一同前往。每日的药会由我爹熬了送来,还望师父在这段时间能够按时服药,保重身体。” 希夷拥着一件雪狐裘,倚着隐几,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面色比平日更苍白些,令她莫名在意。 “那……蛮蛮。”她抱起趴在一边的比翼鸟,轻轻捏了捏它的翅膀,“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照顾一下师父。” “废话!不用你说我也会的!”蛮蛮骄傲地挺起红鼓鼓的胸膛,“你以为在你来之前都是谁在照顾希夷啊!这方面老子才是你的师兄!” “好好好。”白飞鸿笑着捧起这只气鼓鼓的鸟球球,“那我们的太华之山就都交给蛮蛮大爷了?” “哼,本来就该这样!” 蛮蛮扑腾着单边翅膀飞起来,落在希夷的坐榻上,来来回回的蹦跶着。 “倒是你,出门在外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行,我听说外面的人心可坏了!你可别被那些坏家伙骗了,知道吗?蜀山这么远,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就算叫破喉咙蛮蛮大爷也不会千里迢迢飞去救你的——咕唔!” 希夷抬起手来,精准地捏住蛮蛮的鸟喙。 “你太吵了。”他淡淡道,目光复又转向白飞鸿,“此番在外,务必万事小心。” “是。”白飞鸿连忙低头,“我一定铭记于心。” “……” 希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示意她走上前来。白飞鸿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向前几步,弯下腰来,希夷的手指也在这时触及了她的眉心。 至为精纯的灵力骤然涌入,鲜血所凝结的红莲印浮现出来,宛如一线烈火。那灵力冷到了极致,反而会有自己正被灼伤的错觉,如冰如火,一路涌进她的灵府之中,灼得魂魄都感到了痛楚。 “忍耐一下。” 似乎是看破了白飞鸿的隐忍,又似乎是他自己也在承受这份灼烧,希夷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而后他忽然加大了灌注的灵力,在白飞鸿感到自己的灵府都被灼穿之前,他终于收回了手。 “我在你灵府之中放入了加护的术式。”希夷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以我的血为引,在我寄于术式中的灵力耗尽之前,应当都能护你无碍。” 白飞鸿一怔,正欲说些什么,希夷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约好的时间快要迟了罢?”他的语调难得有些温和,“既下了山,便好好享受这段日子,不必在意山上的事。” “……是。” 白飞鸿只好简单地应了一声。她还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垂下眼帘。 “弟子告退。” 在白飞鸿退出去之后,纯白的神殿之内又恢复了寂静。 静得连殿外的风声都听不到。静得仿佛这里不再有任何人。 希夷沉默着坐在坐榻之上,白布遮盖了他的双眼,无法看到他露出了什么样的眼神。只是,在最后的足音也被这寂静吞没之后,希夷忽然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咳、咳咳——” 但他的动作到底是迟了一步,鲜血争前恐后涌出,沿着指缝淅淅沥沥落下,滴在白衣上,如同大片大片赤红的鲜花。 血的腥气也是极淡的,在冷彻的空气中徐徐飘散开来。 希夷重重咳嗽着,整个脊背都佝偻起来,凸显出嶙峋的脊椎骨来,一格一格,随着呼吸剧烈颤动。 “希夷!” 蛮蛮惊慌失措地喊起来,一下子冲到他身边,焦急地绕着他飞来飞去,想要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无措地转着圈。 然后,它再度被一只手捏住了鸟喙。 “安静。”希夷又咳了两声,靠着隐几艰难地撑起身来,“你的声音太大了,会把她招回来。” “唔唔唔——” 蛮蛮拼命挣扎,到底是从希夷已经变得无力的手指中挣了出来,比翼鸟仅有的那只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看起来恨不得给他一翅膀,但到底是下不去那个手,只能愤愤的哼了一声。 “你这家伙——”它到底是顾忌着希夷的叮嘱,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疯了,明明就是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敢妄动灵力!你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希夷闭上眼睛,开始调息。见他如此,蛮蛮更是气得整只鸟都涨圆了一圈,暴躁地上下乱飞,好一会儿才一头撞进希夷怀里,胡乱拍打着翅膀。 “真是的!真是的!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都怪那个毒妇——要不是她使人给你下了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真是罪该万死!万死难赎!” 待全部力气都耗尽了之后,它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比翼鸟仅有的那只眼睛里滚落出来,打湿了希夷的衣襟。 “要不是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你本来可以同她一起去的。” 希夷抬起手来,无声地抚摸了一下比翼鸟的脑袋。 “这也是因果。”他的语气很是淡漠,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无论有没有她,我都会走到这一步。阴魔的毒草,不过是加快了衰落的进程。于我而言,早一千年,晚一千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哪里会没有区别!”蛮蛮气恼道,“你在说什么蠢话!你本来可以同白飞鸿一起去的!比起那个劳什子瑶崖峰主,明明是你适合带队多了吧!” 希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你出生得太晚了,所以不明白,蛮蛮。” 他抬起头,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望”着殿外的天地。他的声音依然是沉静的,如同落满雪的森林。 “这天地早已不容许我们继续生存了。昆仑墟仍享受着白帝遗泽,你自幼在这里长大,因而没能感受到……外界的灵气究竟衰微到了何等程度。” 希夷又抚摸了一下蛮蛮的头,微微垂下脸来,语气依然是淡漠的。 “若是离开了昆仑墟,那般稀薄的灵气,于我们而言,近乎剧毒。” 而另一边,刚传送到蜀山之时,云梦泽便不适地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白飞鸿看向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你脸色不好,不舒服吗?” “不。”他放下手来,神色依然称不上好看,“只是有点……不太适应。” 蜀山按理来说,也应当是灵气充沛之地,只是当他站在这里时,仍然能感到这里的空气与东海、昆仑墟都不同。让他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起来。 但花非花与常晏晏便没有什么异色,白飞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适,这令云梦泽垂下了眼帘,暗暗调整呼吸之后,神色便已恢复如常。 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站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有一种近乎溺水的感觉……明明是在陆地上,而龙也绝不会溺水。 “我没事了。”他转过脸来,对白飞鸿一笑,“方才一时没有调整过来,不用在意。” 白飞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我想起来了。”她从芥子里拿出一枚上品灵石,往云梦泽眼前一递,“你们云家人对灵气的变化格外敏感,你习惯了昆仑墟的灵气,自然不适应蜀山的灵脉。你拿着这个,直接从灵石里吸收灵力,感觉会好很多。” 云梦泽一怔,见白飞鸿又将灵石往他这里递了递,方才伸手接过。 “……多谢。”他轻声说了一句。 “客气什么。”白飞鸿笑笑,“我是你师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你家里人没有同你说这些吗?” 陆迟明也就罢了,他所继承的是空桑的白帝血脉,更有天生剑骨,天地灵气会自然而然地流过他全身,如呼吸血流一般自然。他不曾知晓云家的这些小难题,没有特意叮嘱云梦泽,倒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云夫人,她自身的龙血便已十分浓厚,按理说应当对这些不便之处深有体会才是。她为什么也没有叮嘱云梦泽? 少年无声地垂下眼帘来。鸦翼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沉暗的影,他的神色却依然是平静的。 “大概是事情太多,他们忙忘了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再抬起眼来时,少年漆黑的眼瞳如同地下的暗河,闪动着幽幽的冷光,为他昳丽得近乎秾艳的眉眼,平添了几分冷锋般的意韵。 “比起这些,大师伯在看我们了,没关系吗?” 白飞鸿一惊,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其他几人已经走到了前面,荆通阴着一张脸看向这边,满脸都写着“风雨欲来”四个大字。 她连忙跟了过去。 在荆通发怒之前,常晏晏先抬起手来,冲道路另一头的来人打起招呼,见蜀山来接引他们的人已经到了,荆通也只能把训斥咽回肚子里。一甩衣袖,丢下一句“跟上”,便足下生风朝那几人走去。硬生生靠着自己一个人,把一段普通的路程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云梦泽落后几步,跟在白飞鸿的身后。 他无言地注视着那道背影,良久,缓缓将灵石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第六十二章 呵,男人。 蜀山来了三名剑修,领头的那位白髯老者似乎与荆通很是相熟,两人刚一见面,便各自堆起浓浓的一脸笑来,双手紧紧握在一处,另一只手则重重拍打着彼此的臂膀。 “多年不见,见到荆弟康健依旧,老朽便也放心了。只是荆弟,也别怨我这老哥哥多话。人上了岁数,还真就得服老。” 老者笑得胡子都在颤,眯起眼来盯着荆通,自他的头顶瞟过去。目光意味深长。 “瞧瞧你这丛生的白发——喔唷,居然还特意用药草染过了——只是这白头发就像人的年纪一样,藏得再好也要露出点蛛丝马迹来。听老朽一句劝,顺其自然,才合乎道法不是?” 荆通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白飞鸿暗暗吸了一口冷气,都做好他暴跳如雷的打算了,却不料荆通面上笑意更盛,那扭曲的笑比他平日的暴怒更让人心里打哆嗦。 只见他向前一步,更紧的握住了那老者的手,用力到两人的手背都涨成了紫得发青的颜色,另一只手更是嗙嗙拍着对方肩膀,白飞鸿甚至能看到他手臂上鼓起来的血管。 “哪里的话,和您老比起来,我还年轻得很。倒是张兄,您可不能因为自己已经一大把岁数便放纵自己,瞧瞧这肚子,嚯,好家伙,知道的是张兄吃食不加节制,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把年纪了还要喜生贵子。” 他刻意停了一下,又突然“啊唷”了一声。 “难不成真是老来得子?恭喜张兄,贺喜张兄。” “我哪里有那个福分。更何况,剑修一生,有剑足矣。” 姜还是老的辣,白髯老者全不为所动,四两拨千斤把话头错了过去,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不过老朽听闻,荆弟这十年间剑术有所落下,但老朽深知荆弟为人,这一定是一场误会,不如我二人晚些时候切磋一番,破除一下此番谣言可好?” 荆通也不露一丝怯色,只一颔首:“那是当然。蜀山剑阁张长老的伏虎刀法,天下剑修,谁人不想讨教?” 白髥老者:“呵呵呵……” 荆通:“哈哈哈……” 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之中,昆仑墟与蜀山剑阁的两行人完成了一次亲切、友好、和睦的历史性会面。 缩在一旁闭嘴装鹌鹑的两方弟子,更是显得现场无比安详,堪称肃穆。 只有花非花单手掩面,侧过头去,精准的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他只说了四个字:“有完没完。” 好在,有完。而且,很快就完了。 在这番体现了昆仑墟与蜀山剑阁两大门派悠久传统的友好交流之后,两位大能终于想起自己还带了人来。 “这便是昆仑墟这一代的新弟子?” 白髯老者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他抬手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满意颔首。 “青女、夭桃、折柳、长空……竟连出两柄不世神兵,真是后生可畏。一代之内,竟得了如此之多的少年英杰,实乃昆仑墟之大幸。”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白飞鸿总觉得,这位剑阁长老的目光似乎并没有在他们脸上,而是落在……他们的兵器上? 不,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因为紧接着,便有一声惊呼从剑阁长老身后的两名弟子之中传出。 “什么?青女剑?” 那名看起来更年轻的男弟子顿时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就要去看白飞鸿的剑。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抱起剑,用另一只手把这人推远了一点。 她一直以为剑修去看别人的剑时应当保持一点距离,这个人怎么回事?脸、他脸都要贴上去了!看看旁边那名更年长的男弟子,他就不能和那人好好学学吗?矜持!剑修的矜持! 满脸都写着“矜持”的剑阁大弟子则是抱着自己的剑,面无表情的望着这边。 荆通哼笑一声,面有得色。 “事实上,昆仑所得的神兵是三把——太阿剑亦由昆仑得之。只是小徒人在昆仑,未曾前来。”他笑着道,“不过剑阁的弟子也不错,若我未看错,他二人一人所持为承影,一人所持为放歌,也都是稀世少有的神兵利器。” “呵呵呵,来,老朽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两名剑阁弟子。” 白髯老者亦是面有得色,他侧过身,招呼两名弟子走到他身边来。指着年长的那位介绍起来。 “这是老朽的师侄,也是阁主的大弟子,名叫江天月。”他又指向还巴巴的看着青女剑的男弟子,“这家伙,就是老朽的不肖徒弟。别说师父爷娘,他一看到剑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活脱脱是个剑痴,他姓戴,喊他呆瓜就好。” “师父!”那戴姓弟子顿时跳起来抗议,“这可是杜恶剑主与青女剑主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杜恶剑主荆通:“……” 青女剑主白飞鸿:“……” 关系尴尬的两人,骤然被人这么放在一起谈论,着实让人有些不适。 但那名男弟子显然没有理解气氛的能力,他兴冲冲地凑到白飞鸿面前来,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热切无比的……盯着她怀中的青女剑。 “我叫戴鸣。这是我的放歌剑,能让我看看你的青女剑吗——嘶、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 只见戴鸣手中的长剑雷光一闪,顿时电得这小子吱哩哇啦乱叫,活蹦乱跳地扑腾到了一边,离了青女剑至少百八十米远才肯罢休。 花非花目不忍视一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怜悯道:“居然当着自个老婆的面夸别人的老婆漂亮,这家伙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常晏晏微微的笑着,柔声说:“他大概对这个人世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 云梦泽沉默片刻,方才问道:“这莫非就是……有生之年,得见青女,死而无憾?” 戴鸣从远方挣扎着传来一声呼喊:“我还没死呢!嗷!轻点轻点!我的头!头要掉了!” 白飞鸿:“……” 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真的好勇? 真的勇士,不止敢于在自己老婆面前称赞别人老婆漂亮,他还敢在被老婆制裁之后,顶着一个被电成一团乱毛的脑袋,满脸焦黑也依然一脸笑容,继续凑到白飞鸿……啊不,青女剑主的面前来。 他不仅要自己往这凑,还要拉上自己的师兄。 “来嘛大师兄,这可是青女剑!三百零七年没有出世过的青女剑!自从因为上一任剑主堕魔杀了他之后,青女剑就再也没有出世过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幸一见呜呜呜……” 白飞鸿有些尴尬的看了他一眼,一时居然不知道该不该先递给手帕给这位热泪盈眶的少年。为了避开这份令人窒息的感觉,她下意识移开目光,正好对上了江天月的眼睛。 这位剑阁大师兄倒是没有看她的剑了。 他在看她的剑意。 “你修的是无情道?”他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几乎有点生硬,“很少有女修修这个——你的剑意很不错。” “呃……多谢?” 但是你前后两句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白飞鸿实在很迷茫。 “大师兄你这样可不行!”戴鸣单手卡住自己师兄的脖子,转头看向白飞鸿,“我和你们说,我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害羞了点。他其实人很好的,就是不会说话,练剑练到脑子里是这样的——哇!” 江天月面无表情甩开了戴鸣的手臂,差点让他因为失去支撑摔倒在地。戴鸣单手捂着腰,痛苦的看向江天月,“你你你”了半天,只挣出来八个字。 “同门相残啊,大师兄。”他沉痛道。 江天月:“……” 江天月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现在很有拔剑劈了戴鸣坐实“同门相残”这四个字的冲动。 戴鸣虽然看起来就是个呆瓜,但他到底不真是一个呆瓜。见剑阁大弟子的手已经摸到腰侧的承影剑上,他顿时挺直了腰板,见风使舵,岔开话题。 “来来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剑阁的大师兄,江天月。阁主之下第一人,年纪轻轻就上了仙界最想和他结缘的男人前二十名的美男子……大师兄我错了!你把剑收回去!我挨不住你一剑!” 戴鸣躲到一边,又咳了咳,开始介绍他自己。 “我呢,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包打听,只是撞了大运得了放歌剑的青睐。”他咳了一声,贼心不死的依旧不住用眼睛溜着白飞鸿他们的剑,“还没有问这边几位昆仑的师弟师妹们,尊姓大名啊?” “太华之山,希夷门下,白飞鸿。” 她侧过身,介绍了一下云梦泽。 “这位是我师弟,少海云家,云梦泽。” “哟!云家血脉与长空乃是绝配!恭喜你了,这位云师弟!” “不周之山常晏晏,家师闻人歌。” “喔喔!宝剑就该配美人!正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位小美人,夭桃剑十分适合你!” “姑射之山,乐修,花非花。”花非花笑吟吟将碧玉箫抵在唇边,眼神妩媚风流,“我的师父是姑射峰主云间月。” “哦。” ——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在场众人不由这么想。 第六十三章 唢呐一响。 此次蜀山剑阁邀请昆仑墟前来,是为了发生在两派势力交界之处的一件案子。 “按理说,这件事应当我们剑阁自己处理就好,可有些事偏偏就是那么巧。” 戴鸣一边走,一边冲他们比划。他先张着两手比了一个大大的圆,又收回一只手来在中间虚虚画了一条线。 “喏,那个村子在深山里面,好巧不巧,刚刚好就半拉搭在蜀山的地界,半拉搭在昆仑的地盘。要是只由剑阁独自处理,难免有越界之嫌,要是只交给昆仑,嘿,不是我说,到时候这事儿传出去,我们剑阁的面子也挂不住喽。” 他收回双手,环抱在胸前,很大声的叹了口气。 “这名门大派就是这点不好,弱势了就要面对墙倒众人推,强势了又要被说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有时候我倒宁愿和魔修明刀明枪来一场,是生是死都来得痛快。哪有现在这些弯弯绕绕,又要顾及这个又要顾及那个。” “慎言。” 江天月冷着脸训斥起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师弟来。 “别小瞧魔修。你是至今为止都没遇到过强手,才能如此轻狂。” “好好好——”戴鸣拖长了声音,回过头就对白飞鸿扮了一个鬼脸,“我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死板了,开不起玩笑。” 白飞鸿还没说什么,云梦泽便稍稍加快了脚步,走到她身边,隔断了剑阁那两师兄弟投过来的视线。他侧过头,面无表情的看了戴鸣一眼。空桑本就多美人,云梦泽更是容颜极盛,昳丽的眉眼这样逼视他人之时,更是有一种似能燃烧起来的炽艳。 至少戴鸣就觉得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心下不由得打起鼓来。 “你师兄说的没错。”云梦泽冷冷道,“若是真的遇上功力高深的魔修,你恐怕连三招都撑不过去,到了那时,你连怀念现在这些琐事烦恼的时间都没有。” 戴鸣被说得一愣,也有些不高兴起来:“不过几句玩笑话,你较什么真啊?真没意思。再说了,我师父和荆真人都在,有他们看着我们,能出什么事啊?” 云梦泽皱起眉来:“你怎么知道不会有意外?就算是师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我们。遇到魔修,绝不可疏忽大意。” 白飞鸿轻咳一声,从一旁拉了拉云梦泽的衣袖。 “好了。”她劝道,“不如先问问剑阁这边有什么发现?不管怎么说,都是剑阁这边先发现了不对,与其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还是好好讨论一下我们要去哪儿,要查些什么,又要怎样查。” 白飞鸿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剑阁大师兄,好声好气的询问起来。 “我想知道,剑阁这边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江天月抱着剑,他生得很符合人们对于剑修的传统印象——剑眉星目,鬓似刀裁,丰神俊朗,轮廓分明。 许多凡间话本会写剑修白衣飘飘,衣袂翩翩,但实际上,除了希夷那种灵力高深还一千年不带出一次门的仙人,大部分修真者在外行走时,也会以行动方便为前提,选些适合打斗的衣服。 江天月和戴鸣就是如此。他二人均是一身劲装,箭袖的袖口好好的扎起来,看起来格外的端正利落。剑阁弟子的着装发式素来统一,江天月的头发也高高扎起,梳得一丝不乱,比戴鸣更显出了几分严谨沉稳。 而这位剑阁大师兄看起来也比他的师弟要靠谱许多。他沉思了片刻,还是将原委从头细细向白飞鸿几人道来。 “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是位于这片大山之后的一座村庄。叫钱家村。” 江天月一看便是一个不怎么会讲故事的人。但好在他不像他师弟那样废话又多又随心所欲没个重点,他的叙述尽管简约得近乎无趣,却也称得上一句条理分明,言简意赅。 “钱家村虽说是村,但因为存续的时间很久,加之土地丰饶,人口众多,倒也有一个凡间城镇的规模。因为地处偏僻,他们素来与山外的人往来不多。但这半年来,蜀山的其他村庄与城镇,都陆陆续续接收到了钱家村逃出来的人。” “这确实有些不对。”白飞鸿抵着下颌,也开始沉思起来。 “乡民素来眷恋故土,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难免要受些排挤,生出种种不便。若不是天灾人祸,这些人是绝不肯离开自小长大的村子,投奔外面的人。” 常晏晏也适时开了口。 “那就要看是天灾,还是人祸了。”花非花轻笑一声,“我先投人祸一票。” “剑阁发觉了异样,定不会坐视不理。”云梦泽没有理会那俩家伙,而是看向江天月,“你们一定派人去调查了,结果如何?” “结果就是去调查的人都没有回来。” 戴鸣显然受不了他师兄这一板一眼的叙述,他大大的叹了口气,决心宽宏大量的忘记先前云家少爷对他的小小冒犯,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了十来遍“大人不记小人过”之后,他抢过了话头,开始讲述起剑阁这边的调查结果。 “师兄你这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真是让人受不了,还是我来。”戴鸣果断把江天月推到一边,“只是有村民跑去了外面,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开始我们派出的当然是普通弟子,去询问其中一些人,究竟是什么事让他们背井离乡。但那些村民不知怎么就是说不清楚,问得紧了就一副怕得要发疯的样子。” 戴鸣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来。 “之后,这些弟子为了调查情况,便亲自前往钱家村。但他们最终没有一个人回来,连通讯用的法器也失了灵。我们这边联系不上他们,他们也没有往我们这里捎回只言片语。” 便是戴鸣这样嬉皮笑脸惯了的人,在说到之后的话时,神色也不由得严肃起来,语调有些沉重。 “前些日子,其中一人的本命魂灯忽然灭了,传回的影像里有魔息的存在。我们这边才知道大事不好,便由我师父带着大师兄与我,又从昆仑墟邀了瑶崖峰主前来,希望能共同调查出一个结果。” “本命魂灯……”常晏晏倒抽了一口冷气,神色也变得不忍,“也就是说,那位弟子已经……” 白飞鸿拍了拍她的肩,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戴鸣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沉痛地点了点头,默认了那个答案。 修真界的人都知道,本命魂灯一灭,则说明魂灯主人已是凶多吉少。或者说,必死无疑。 是以当年殷风烈的魂灯熄灭之时,昆仑墟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认为他还活着。 白飞鸿无端想起了前世这个时候。 前世之时,他们入世时所停留的第一站,便是蜀山剑阁。 蜀山剑阁的任务本身没有什么稀奇,那一回他们来的也不是钱家村,而是蜀山附近的一座凡人城池。那回不过是几个魔修聚在一起,威逼胁迫凡人与散修以生魂供养他们。 虽然经历了一场苦战,但那时有殷风烈在,他们还是铲除了那些无恶不作的魔修。 少年人一旦得了意,便难免会生出几分轻狂来。 他们离开蜀山剑阁,一路往东走,除暴安良,济世救民,不管是横行的魔修还是为恶的妖族,他们都轻而易举的取得了胜利。 这便让他们生出了一种错觉。那便是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天下之大,他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直到他们在江南道遇到了雪盈川。 白飞鸿无意识握紧了自己的右臂。 雪盈川,只是想起这个名字,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感到胆寒。 比起殷风烈曾为她带来的绝望,比起陆迟明曾为她带来的痛苦,雪盈川所带来的,是一种压倒性的恐怖。 绝对的残忍,绝对的冷血,绝对的横暴……那便是雪盈川。 当今的魔尊。 如同一场蛮不讲理的天灾。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昆仑墟,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可怖的存在。 最终,是殷风烈独自留下来断后,昆仑墟那一代最优秀的弟子,掌门的关门爱徒,天资卓绝的小师叔……他不得不炸掉了自己的灵府,才为他们拖延出逃离的时间。 那时他的魂灯熄灭了。 直到今日,白飞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来:“节哀,我们此番定会寻到凶徒,以慰那名弟子的在天之灵。” 戴鸣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打破了忽然沉重的空气,朝前方抬起手来。 “不说这些了。”他指着前面,刻意抬高了声调,“瞧见那轮日头没,钱家村就在它下面。我们马上就到了。” 白飞鸿沿着他的指向抬头看去,只见一轮血红的圆日之下,整个村庄都像是沉在血湖之中。 落日的余晖将空气也染上了红色,在昏暗的天色下,红得近乎于血色。连呼吸之中都盈满了血色的气息。群山的阴影沉沉的压下来,将徐徐流淌的河流也覆盖出了漆黑的颜色。 明明红色的太阳还悬挂在天上,此地却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氛围。 还没有进村。他们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响彻天地,阴阴恻恻。 第六十四章 河伯娶亲。 村中正在举行婚礼。 婚礼者,昏礼也。许多地方仍沿袭古礼,在黄昏时分举行。 是以,黄昏时分看到这样一行送亲的队列,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支送嫁队伍,却处处都透着古怪。 残阳如血,将一行人的红衣映照得更显朱红,隐隐透出血光。黄铜的唢呐在夕阳之下也流转着红光,连吹出的喜乐也浸透了血色。 不管是抬轿子的、奏喜乐的、还是送亲的……队列里每个人都是一脸麻木之色。跟在轿子后面亦步亦趋的那对中年夫妻,看起来似乎是新娘的父母,他们不仅面上毫无喜色,甚至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 “你留意到了吗?” 花非花在白飞鸿身后低语,白飞鸿闻言,无声地点了点头。 “新郎没有来。” “应当说,就没有人来迎亲。”云梦泽皱着眉头,盯着那列人,“这是蜀地的风俗吗?” “我们这边绝无这种风俗。” 戴鸣连忙开口为蜀地人正名,他也盯了那边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朝着村落里的小屋走去。 “我去问问村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向着正坐在家门口低头编笸箩的老头走去,走到对方面前时,他刻意正了正衣冠,又把蜀山弟子的腰牌调到显眼位置,方才拱一拱手,礼貌的开了口。 “老丈,能向你打听点事儿吗?” 那老头抬起头来,也许是常年做这些活计,再加上年事已高,他的脊背佝偻着,想挺直也挺不起来,只好眯着昏花的老眼朝戴鸣看来,张开已经没有几颗牙的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啊?” 戴鸣深觉自己找错了人,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他扯高了嗓子,大声问道:“老丈!我能同你打听一下村里的事吗?” 老人又含糊不清的支吾了几声,摆了摆粗糙的手掌,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听不清楚。 戴鸣见状,只好把声音提到了最大:“老丈——!!!” 这一声真是声遏行云,连送亲的唢呐都被压得哑了声,白飞鸿下意识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老头仍是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他咧开豁牙的嘴,“哎”了一声,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在他背后,老旧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从中走出一个满面怒容的汉子来,他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生着一副乱蓬蓬的胡须,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戴鸣,满脸都写着凶神恶煞。 “喂你!就你!你吵个啥子吵!都哪儿来的?堵我家门口作甚!” 这汉子的目光转向花非花时,顿时像受了极大冒犯一样跳起脚来。 “还有你!你这衣服是怎么搞的!简直不像话!下流!恁的下流!” 花非花:“不是?你有资格说我吗?” 他十分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汉子,对方只穿了一件粗褐短打,十分破旧,赤条条的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听他如此辩驳,那大汉顿时横眉怒目,声调也陡然变得不快起来。 “老子这是穷的!”他理直气壮道,“和你那里三层外三层就是不好好穿起来的能一样吗?!” 花非花:“……” 戴鸣:“……” 白飞鸿:“……” 他说的好有道理,他们竟然无言以对。 眼见着这汉子已经单手拉住了自己的老爹,就要把他扯进门去避开这帮稀奇古怪的人,白飞鸿走上前去,双手抱拳,冲这汉子开了口。 “打扰一下,我们是昆仑的弟子,这二位是蜀山剑阁的弟子,我们偶然路过此地,见那婚礼的习俗有些古怪,生出些好奇之心,所以才来询问这位老丈,我们并没有坏心,还望这位兄弟不要误会。” 汉子的手一顿,有些古怪地朝他们看了过来。 “你们是修士?”他眯起眼来。 “爹爹!” 有个小女孩从茅草屋里跑了出来,兴冲冲地扑到汉子身上,见有外人,她方才不好意思地缩到了汉子的腿后,却还是探出头,一手牵着汉子的大手,一手含在嘴里,咬着手指偷眼打量他们。 “你快进去!同你说过几回了,不要随便出来!” 汉子的脸色十分不好,他忙推了小姑娘一把,在将她搡进屋里之后,他方才警惕地环绕了四周一圈,拉着自己的老父亲进了门,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声“进来”,方才退进屋内。 白飞鸿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走进这间破败的茅草屋里。 “你们想打听那婚礼的事?” 门刚一关上,汉子便开门见山问道。 “是。” 由于先前是白飞鸿打开了这汉子的戒心,便也还是由她来问话。他们刚一进到这钱家村,荆通与张真人便不见了踪影。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先去调查遇害剑阁弟子最后传来影像的地方,问话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这也是入世修行的一环。 白飞鸿顿了顿,将自己所发觉的疑点一一说出。 “嫁娶乃是红喜事,也是一件大事,怎么不见村里摆酒庆贺,这些送嫁之人面上也不见喜色?若说是女儿远嫁不舍,爹娘觉得心疼,哭一哭也是常事,只是这新娘的父母,怎么会是那样一副神色?” “你问为什么?” 汉子冷笑一声,面上苦涩之意更重,他抬起手来,摩挲了一下正赖在他腿边不走的小女儿的脑袋,眼底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知道自己的女儿要去送死,做爹娘的能不是那副样子才奇怪了。” “送死?”白飞鸿也皱起眉头来,“为什么会是送死?能详细说一说吗?” “你也留意到这场婚礼,没有来迎亲的新郎官吧?”汉子咬紧牙关,齿间发出格格声来,“那根本不是嫁人,是送新娘给河伯!”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河伯?”这一回先开口的却是云梦泽,“这里居然还有河伯?” 白飞鸿明白他的意思。 常晏晏却不甚明了,她拉了拉白飞鸿的衣袖,小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白飞鸿也小声地回答了她。 “无论河伯、雨师、风神还是雷公,都已经消亡了。”她告诉了常晏晏那个秘密,“他们也是神鸟圣兽,数千年前便已经都不在了。” “也就是说……”常晏晏神色也随之一凛,“这所谓的‘河伯’很可能是假的了?” “这‘河伯’应当就是我们要寻的魔修。” 白飞鸿缓缓一颔首。 而那边,他们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汉子听了云梦泽的话,竟也不恼,他只瞅了这少年一眼,便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真的有河伯。我还以为那些故事都是老人们编来哄小孩子睡觉的。” 说到这里,他又摸了摸女儿的头,眼底黯淡之色更重。 “也不知道我们祖上是造了什么孽,才把那么一尊大神给招了来。又要供奉,又要活祭,又要送新娘过去。一个不够,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也不够。家里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是愁白了头?稍微有点钱的,都忙着带女儿逃出去,逃不出去的,逃不了的,就只能生生在这村里耗着。” 这刚强至极的汉子脸上,竟突然滚下一行泪来,他匆忙背过身去,用古铜色的大手抹掉自己的眼泪,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抽噎出声,只是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那小姑娘见自己父亲如此伤心,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很懂事地贴过去,抬手拍拍他的后背,试图安慰于他。 “你不离开这里,是为了这位老丈吗?” 戴鸣同情地看了这汉子一眼,又看了还窝在门口编笸箩的老头子一眼。 “我一个人倒是想去哪就能去哪,可我姑娘还这么小,路上要是受个风遇个狼,我也保不住她能不能扛过去。” 汉子抹了把脸,又看向自己老爹,目光停在对方变形的指甲上,也不知道编了多少笸箩,才会让一个人的手指和指甲变形成这个样子,粗大的关节简直像是一个个圆球,让人难以想象他手指的动作究竟为何依然如此灵活。 汉子又叹了口气,那样大的个头,眼眶居然再度红了起来。 “老爹花了那么大劲才把我养这么大,我也不能丢下他,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那汉子说着说着,声音几乎都要哽咽起来。 “只是你们也看到了,我姑娘虽然还小,但再过几年也能嫁人了。村里适龄的姑娘早就跑得差不多了,方才你们见到的那个,是阿玉,她也是村里最后一个大姑娘了。我真不敢想,再过上些日子,河伯又要娶新娘的时候,他们要从哪儿找新娘子。” 他摁着自己女儿的肩膀,蒲扇似的大手都在不住的发抖。下一秒,这汉子忽然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众人面前,冲他们重重磕起头来。 “求求你们了,你们也是仙人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姑娘!救救我们吧!” 白飞鸿忙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必行此大礼。”她说,“还请你告诉我们,你所说的河伯在哪……不,他们究竟要把阿玉姑娘送去哪里?” 第六十五章 送新娘。 “我只听他们闲聊的时候说过,他们每次都是把人送到山上,放在河伯庙里,再由几个人把新娘带进去。” 汉子的神情颇为惭愧,似乎为自己的胆小感到愧疚。 “我以前也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跟过一段路,想看看那个河伯到底长个啥样,但心里实在怕得不行,爬到一半就又下来了。但这一带的山路我是摸熟了的,这你们要是想上山,我可以帮你们带个路。” 白飞鸿沉吟片刻,侧过头来,看向其余人。 “你们怎么看?”她问。 “我觉得可行。”戴鸣点点头,就准备越过白飞鸿,去同那汉子交涉。 却有一只手拦住了他,原来是江天月。剑阁大师兄皱着眉头,不甚赞同地冲师弟摇了摇头。 “魔修行事残暴,贸然将凡人牵扯进去,恐会酿成大祸。” 他摁住自己的师弟,转过头来,对那汉子微微颔首。 “这位兄台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修道之人自有法子,区区山岭,我等自行前往便可,就不劳大哥兄台了。” 说罢,他还双手执剑,举到额前,向这位乡野山民微微欠身,以示感激。唬得那汉子匆匆转过身,避开了他那一礼。 “这哪里当得起!”汉子急得都摇起手来,“哎!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当得起几位仙人的礼!只希望各位仙人能够救出阿玉,也救救我们钱家村的人吧!” “这是我们应当做的。”江天月低下头,又转而看向白飞鸿,“不知昆仑几位的意见是……” “晏晏,花花,你们留下来,在村里打听一下情况,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白飞鸿当即做出了安排,“在交际这方面还是你们更擅长一些。我同师弟去山上看看情况。剑阁这边是和我们一起去,还是留在村里防止魔修来袭?” “我同你一起去。”江天月摁着跃跃欲试的戴鸣,声音充满了大师兄的威严,“戴鸣,你留在村里。” “为啥——”戴鸣几乎要惨叫出声了,“我不要!我也要去山上!” “胡闹!”江天月瞪了他一眼,“这种事也能凑热闹?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戴鸣顿时哑了火,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委屈巴巴的“哦”了一声。 白飞鸿在一旁看着,微微摇了摇头,侧过身来,牵住常晏晏的手。 她温声道:“我并不是觉得山上太危险才不带你去。你也知道,我们几个都有些不善言辞的毛病,要说问话和心细,还是要指望你。” 常晏晏微微的笑着,两颊的酒窝甜美地陷下去:“各司其职,我晓得。这边我们会处理好,飞鸿姐姐你们也快去那边吧。” 方才还蔫了吧唧的戴鸣闻言骤然竖起耳朵,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他用力拍着大师兄的肩膀,露出一脸得意洋洋的笑。 “放心吧大师兄!村里的事就交给我吧!你的好师弟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绝不辜负大师兄的信任!” 剑阁大师兄十分冷酷的说:“不,我只是觉得你会添乱。” 戴鸣:“……师兄,你可真是我亲师兄。” 白飞鸿点了点头,暗暗看了一眼花非花,得到对方肯定的颔首之后,她便拍了一下云梦泽的后背,率先朝外走去。 “送嫁的队列出村了。我们跟上去。” 一番商议之后,几人决定跟着这只送亲的队伍,前去探一探那“河伯”的究竟。 修真之人想要隐匿身形,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白飞鸿、云梦泽、江天月三人隐匿了身形,不远不近地缀在这支队伍之后。因掐了隔绝声息的法诀,他们甚至稍稍讨论了一下方才打听到的消息。 “你认为他说了实话吗?”云梦泽忽然开了口。 白飞鸿看了他一眼:“不好说是不是实话,但这村里的确没有年轻女子。” “还有他口中的‘活祭’。”云梦泽淡淡道,“你发觉了吗?这村里的小孩子也很少。” 白飞鸿一怔:“难道‘活祭’是……” “看起来应该不是猪羊。”云梦泽抿了抿唇,“魔修之中,修那等阴毒法术的人并不少。” 白飞鸿沉默不语。 正所谓万物有灵。人的灵气寄托于灵府血肉之中,魔修之中,从来都不缺少那等炼化生魂为自己所用的阴毒手段,便是血肉也能为他们所用。而童男童女,在魔修看来,更是“大补”的好材料。 每一个魔修,手中无不是血债累累。 虽然在听到“活祭”之时,心中便有猜想,白飞鸿还是寄望于另一个微薄的可能。 “送‘新娘’也是送‘活祭’吗?”她微微咬紧了牙关。 “应当不是。”云梦泽注视着那行送嫁的队列,“‘活祭’是幼童,‘新娘’是女子。光娶新娘还不够,居然还要童男童女。看来这‘河伯’还真是贪心。” 世间之人,意欲为恶,总爱向着妇孺下手,便是魔修也不例外。 白飞鸿虽然感到不齿,却也知道这是常事。只是握着青女剑的手,总忍不住收得更紧一些。 青女似乎知她心意,在剑鞘之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嗡鸣。 “小心。”云梦泽神色一肃,“我闻到了魔息,虽然很淡,但前面有魔修来了。” 白飞鸿闻言也是一凛,她掐好隐匿诀,攀上附近的参天大树,无声地观察着附近的情形。她看到,云梦泽与江天月也各自找好了隐蔽的藏身之处,正在审慎地打量着队列的尽头。 送亲的队列已经停了下来。 喜乐也好,人声也好,俱都停了下来。 身着红衣的送亲队列僵着脸站在阴森森的山林中,远远看去,一个个板直板直,竟不似生人,倒像是两列纸扎的阴兵。而那大红的花轿,轿门与轿帘都封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也像是一个红彤彤的大棺材,扣紧了钉死了,要里面的人死也爬不出来。 他们停在一间老庙前。 老庙的庙门缓缓打开。里面出来了几名修士打扮的男子。他们的扮相倒个个都是仙风道骨,看起来比寻常散修更有世外高人的风范。只是这一个个的要么面相残佞,要么眼睛邪性,要么神色狡诈,暴露了他们并非善类的事实。 而在他们周身隐隐浮动的晦暗魔息,则是只有修真者方能看见。 白飞鸿估量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差距,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静观其变。 这几名魔修自然算不上十足的好手,莫要说与十年前的烦恼魔相提并论,就算是与四苦修士相比,他们的实力也远远不如。 正因如此,白飞鸿才更加警惕。 先前失踪的剑阁弟子,虽然都是普通弟子,但能离开剑阁入世行走,自然资质也不会太差。寻常的魔修想要杀死他们,怕也要多费几番波折。更何况是无声无息地接连擒下这几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不是其中一人的魂灯碎了,剑阁怕是还没有发觉这些弟子大约已是凶多吉少。 白飞鸿以为,这等事情,绝不是这几名魔修就能做出来的。 她怀疑,他们身后恐怕有更强的高手在撑腰。 “庙里还有人吗?”她用传音入密去问云梦泽。 龙的五感远超常人,为防打草惊蛇,白飞鸿并不想贸然用灵力搜寻那边。这种时候,云梦泽的五感就非常靠得住了。 云梦泽皱起眉来,无声摇了摇头。 “那庙里别有乾坤。”他也用传音入密回她,“对方施了结界,我也听不到庙里的动静。但是,那个结界的手法非常高明……绝不是这几个宵小使得出来的。” 白飞鸿沉思片刻,答道:“静观其变,不要妄动。” 云梦泽微微颔首:“我听师姐的。” 江天月也接到了白飞鸿的传音,他素来寡言,此刻也只是点了点头。 而在他们的下方,一直缩在花轿阴影里的老汉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冲着为首的那人深深鞠躬,佝偻的脊背高高弓起来,双手都几乎要贴上了地面。他在衣袖后抬起头来,哆哆嗦嗦地赔出一脸的笑来。 “新娘、这一回的新娘已经送到了。请问各位仙人,小的能不能姑且告退……” “急什么,老丈。这天可还没黑,不用怕下山跌断了脖子,忙着急匆匆赶路,哈哈哈哈!” 那为首的男修笑了起来,他的手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腰带,目光在花轿的轿门上转了一圈。 “总要先让我们几个验验货……啊不,见一见你们选的新娘,看看她有没有资格面见河伯才好。要是哥几个都不满意,你觉得河伯还会满意?” “这……” 老汉顿时面露不忍与为难,攀着拐杖的手是松了又紧,怎么也下不定决心应声“好”。在他身后,疑似新娘父母的男女更是把头埋得更深,只有两双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怎么?还是你觉得送上丑陋的新娘惹怒河伯会更好些?” 那魔修啧啧称奇,目光如蛇一样落在老汉的脸上,阴冷而又恶意的徘徊。 “村长,你可想清楚了。”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得老汉顿时低下头去,额上冷汗密密麻麻的滚出来,却也不敢伸手去擦,只好继续赔笑。 “哪敢、哪敢。” 他稍稍后退了一步,向着他们低下头去。 “您……您请吧。” 魔修一笑,抬手就要去掀轿帘,却在碰到轿门时骤然一顿,猛地后退! 与此同时,一把柴刀劈开了轿帘,一名穿着嫁衣的年轻姑娘横劈开了轿帘,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手里的柴刀就是一通乱挥。 “混账东西!老娘和你们拼了!” 第六十六章 长剑出鞘之时,有如一曲哀…… 随着新娘子那句“老娘跟你们拼了!”的怒吼,送亲队伍的其他人也纷纷掏出了家伙,有的是从轿子下面抽|出了铁锹、锄头、钉耙,也有的是从袖子里掏出菜刀来,就连那个颤颤巍巍的老村长,也哆哆嗦嗦地举高了手里的拐杖。 他们的动作手忙脚乱,落在修真者眼中更是无比迟缓。可以看出完全是一场没有经过多少排演的冲动袭击。没有像样的武器,也没有世外隐居的高手,只是一群被逼得没有办法的山民,为了活命匆匆举起了刀。 因为要攻击的人是修士,他们的目光不住闪动,握着农具的手也在发抖,喉间虽然发出威吓性的低吼,但无论是乱颤的双腿还是无意识后缩的双脚,都暴露出这些人真实的心情。 无知的乡民甚至对修士的恐怖之处都不甚明了,却还是挥起了农具,鼓足全部勇气对准了这些“仙人”。 然而那些魔修面上却不见分毫惧色。 他们只是沉沉的拉下了脸,为首那人阴厉地笑了一声,将阴沉沉的目光转向了老村长。 “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他缓缓问道。 老村长脸上的肌肉稍稍抽搐起来,他看起来好像快要跪下去,但他艰难地挺直了脊背,抻直了胳膊。 “大人,是你们不肯给我们活路。” 他哆嗦着嘴唇说道,两行浊泪冲出了他的眼眶,在脸上滚出两道长长的泪痕。 “一开始你们要酒要肉,我们都好好送上了。要新娘,我们也选了最漂亮的姑娘献上去了。一个两个不够,十个、二十个,我们也咬着牙送了。可你们还要童男童女,一张口便是三十个。是要拿刀子剜我们的心,这是要我们的命啊!大人!”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一名魔修脾气暴躁,克制不住地站出来,指着老人的鼻子骂起来。 “是你们不让我活了!”老村长拄着拐杖,老泪纵横,“可怜我的小女儿,送到你们这里来,就再也没了下落。我的孙儿还那么小,你们硬生生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了……你们既不让我活了,我们也只能拼了!” “对!还有我妹妹!” “还有我妻子!” “还有我的女儿——造孽啊!我家姑娘才十四岁!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这群畜生!” 而新娘子已经将盖头远远丢到了一边,她咬着牙提起柴刀来,指着面前的几个人。 “我今天敢来这儿,就没想着还能活着回去。我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只要能杀你们一个,也就为那么多姐妹报了仇!” “区区蝼蚁,也敢在这胡言乱语!” 为首的魔修似乎终于被这番妄言给激怒了,他冷笑一声,抬手便挥出一道红光,眼看就要把在场所有人的人头当场割下! 以新娘阿玉为首的一干人连忙挥起农具抵挡,但凡人的铁器怎么可能敌得过仙家法器?眼见着血光凛凛的刀兵直逼到眼前来,所有人都仿佛看见自己人头落地的惨象—— 然而,在那一瞬间,却有一道剑光骤然截断了血光。 要怎么形容那道剑光才好? 犹如几经秋色的凄凄飞霜。 极冷,极清。 那剑光凌厉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无论是寒星还是骤雪,都无法与之相比,比拟不了那一剑的绮丽,也比拟不了那一剑的迅疾。 长剑出鞘之时,有如一曲哀歌。 哀歌这长夜的无尽。 哀歌这生死的无常。 在宛如歌吟的剑鸣声中,那魔修的法器被一刀两断,颓然坠地。 白衣少女如同一只羽毛丰丽的白鸟,翩然从上方飘落。衣袂翩翩,足不沾尘。 犹似惊鸿踏雪泥。 她就像是一首短歌。又像是一场长梦。 在场的乡民只知道张着嘴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跪地叩拜,口中连连呼喊着“仙子”。似乎是将她认成了真正的神仙。 只是,这白衣仙子似乎并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她提着剑,挡在这一众山民的面前,与数名魔修冷冷的对视着。 “不知这位仙子,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高足?” 见她还未露面便一剑破了自己的法器,魔修脸色一阵铁青,却还是咬着牙笑起来,一双阴厉的眼睛阴沉沉地打量着这白衣少女。见她年纪轻轻,便已经有了如此修为身手,魔修心中更是恨极,脸颊上的筋肉都不由得抽了一抽。 那白衣少女依然冷冷的看着他。她整个人都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孤绝的冷意,与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刺骨杀意。魔修虽认不得她手中剑,但那慑人的神光与霜雪般的剑意都告诉他们,那绝不是一柄寻常法器。 魔修心中又妒又恨,他平生最恨这些得天独厚之人,见她所持为神兵利器,更是邪念横生,心中涌动着无数杀人夺宝的念头,面上却还是强笑着,不让贪念浮现到自己的脸上。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那白衣少女冷冷的开口了。她的声音也同她的剑一样,清如霜雪。 她向前一步,魔修下意识后退一步,似乎为自己在比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岁的女子面前如此怯懦而着恼,他面色涨成了猪肝色,又猛地向前冲了一步,便要当场发难。 “你这臭丫头,胆敢瞧不起我——” 白衣少女依然只是望着他,然而她的剑尖,却有一滴血珠骤然坠了下来。 血珠坠地的声响,滴答。 “反正,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她漠然道。 等等——血珠? 那魔修猛然捂住自己的喉咙,喉间不住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而后,一道血线猛然横过了他的脖颈,鲜血陡然喷溅而出! “赵二哥!” “怎么会?” “你这妖女,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你说!” 没有人看得出那少女究竟是何时出的手,也没有人看出她究竟是怎样出的手。 那种不可言说的恐怖,一瞬间便击溃了魔修们的心防。 余下三名魔修顿时齐齐祭出了法器,就要当场发难,然而却有一柄长|枪,自他们身后,骤然抵住了最左边那人的后心。 “别动。”少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两人一声闷哼,竟是被从另一侧骤然出现的劲装剑客斩去了头颅! “白道友好剑法。” 那剑客站稳之后,诚心称赞起那白衣少女来。 “至快、至柔、却也至为锋利的一剑。快到连那魔修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人割下了脑袋,创口又只有那样细微的一线,难以觉察。这一剑当真了得,不知道,这一式可有名字?” 那白衣少女只是冷冷的答道—— “一梦。” 她说。 第六十七章 我们这里的的确确是…… ——这一式叫什么? ——一梦。 很久很久以前,她与那个男人之间,也曾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那时,陆迟明微微垂下眼帘,用白帕子拭去纯钧剑上的血痕,如此回答她。 这一千年来,人与妖,妖与魔,正道与魔道之间,冲突日渐增多。战事频起,杀戮不绝。东海三家一直以来都在抵御妖族来袭的最前沿,而陆迟明乃是空桑的少主人,既为白帝后裔,又是身负剑骨,天资卓绝。 他十岁时,陆城主与云夫人都陷于兽潮之中,彼时妖族袭击迅猛,空桑内部大乱。他小小年纪便整合了队伍,击溃了来袭的兽潮,救回了城主夫妇。自那时起,他便时常同陆城主一同前往战场前线。 但是,在白飞鸿的印象之中,陆迟明一直都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不如说,她一直觉得,这个人并不喜欢杀人。 就像他钻研出“一梦”,也是因为见多了将死之人的惨状,想要给予他们尽可能没有痛苦的死亡。 快到连觉察都来不及,快到甚至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便已经沉入如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如坠一梦中。 那便是一梦的含义。 白飞鸿花了近十年的时间,终于参悟了陆迟明的一梦。 那是曾经杀害了她的剑式,也是天下最温柔、最残酷、最迅疾的剑式。 在堪破这一剑的同时,白飞鸿终于能够放下这一剑。 她不会再在午夜之时满身冷汗从噩梦之中惊醒,不会再在看着自己的剑意之时痛恨自己的无能,不会在辗转反侧之时,为不存在的伤口而幻痛。 她参破了一梦,也战胜了一梦。 那确实是精妙无双,无与伦比的一剑。 而这一剑,从此也就是她的了。 终有一日,她会站在陆迟明的面前,将这一梦还给他。 想到那个杀过自己的男人,还是会让心情变得不太美妙。所以白飞鸿没有留意到,云梦泽看着她的剑时,目光比平时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她将注意力从回忆中拉回,缓步走到了魔修面前。 白飞鸿冷冷的看着最后余下的那名魔修,长剑一挑,直直刺进了他的咽喉,剑尖刺破了那层单薄的血肉,险之又险地停在喉管一分之处。近到他可以感觉到剑尖的寒意,她也可以感觉到喉管的颤动。 “说,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同党?背后的人是谁?先前那些新娘,又被你们带到哪里去了?” 听到她的逼问,那魔修面色铁青,连咽一口唾沫都不敢,只能圆睁着双目,眼睛里挣出了红血丝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把自己的喉管送到她的剑下捅个对穿。 “这……这位仙子,有话好说,好说。” 他赔着笑,想要向后稍微退一退,却又感到自己背后的枪尖刺破了血肉,一时也不敢动了,只能克制着牙关的颤抖,努力开了口。 “我们也只是替人跑腿,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也没胆子干多大的坏事,这里面有误会,误会!” “误会?”云梦泽在他身后冷笑,“你手里这张九头幡,是新近才炼成的吧,上面的血腥味还很新。九名童男童女的尸骨才炼得出这样一份魔器——你同我们说,误会?” 魔修额前生出大片大片黄豆大的汗珠,一滴冷汗滑过他的眼皮,涩得他不得不咬紧了牙关,唯恐一个动作就葬送了自己的小命。 云梦泽又将枪尖向前递了递,这一回直直抵上了他的脊椎,只差一点,就要洞穿他的脊骨。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因而显得格外冰冷。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魔修眼看是糊弄不过去,只好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其实……其实我们不过是听……咕、咕嘎——!” 他的神色陡然一变,猛地抬手卡住自己的喉咙,云梦泽快速撤枪,免得一不小心把他捅了个对穿。 而白飞鸿的剑比他的动作更快,只见她剑光如电,转瞬之间连刺此人膻中、华盖、璇玑、天突四穴,随着青女剑的锋芒闪过,那血肉之中顿时传来极为凄惨的虫鸣。数只蛊虫被她挑出,落在地上时犹自扭动着断成两截的残躯。 尽管她的剑迅疾至此,蛊毒的发作还是更快了一步,只见这人面色乌紫,仰面倒了下去,浑身涨得发黑,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白飞鸿垂下眼,静静看着那些死去的蛊虫,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同云梦泽与江天月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下,我们能够肯定,至少还有一个魔修潜逃在外了。” “而且是一个用蛊的好手。”江天月蹲下来,查看了一下那些蛊虫,“看手法,应当和苗疆那边有关……云道友?” 他奇怪的看着云梦泽,只见这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拿出一枚玉盒,将这些蛊虫的尸体尽数收了进去,又用符箓封好,抛给了白飞鸿。 “回去以后,让常晏晏看看。”他留意到江天月的目光,简单解释了一下,“常晏晏出身南地,又是不周真人的弟子,对这些蛊虫很有了解。” “原来那位常道友是‘医剑双绝’闻人歌的高徒,那确实交给她更稳妥一些。”江天月点头,目光转向老庙,“那我们是先进庙寻找一番线索,还是先禀告师长?” “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将这些告知了瑶崖真人他们。” 白飞鸿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传音铃。 “在他们返回之前,我们姑且等在这里。也不知那庙里是否有机关陷阱,贸贸然闯入,恐怕不大妥当。” “的确不大妥当。” 一道强硬的男声从上方传了过来,只听一阵破风之声,荆通与张真人都已抵达了这里。荆通还是臭着一张脸,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这庙外设了结界,庙里又布了七虫七杀阵,以你们的修为,贸然闯入,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白飞鸿转过身,对着荆通行了一礼。 “还请大师伯示下。”她说。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飞快地在地下穿行。 他的身躯有大半都变成了蛊虫,在地底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他逃得很快,连灵魂都在为方才所见所闻而战栗。 “简直不可理喻……”他喃喃,“昆仑的弟子和剑阁大师兄来了也就罢了,就连那个瑶崖峰主和伏虎真人居然也出山了……该死该死,这不是根本打不过吗!” 虫肢摩挲的沙沙声中,陡然响起了一道诡异的笑声。 “不过,好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魔修阴恻恻的笑起来。 “我们这里的的确确——是有一位‘河伯’在的。” 那可是真正的河伯。 数千年前,曾经雄踞一方的神川之主。 第六十八章 我非宰了那个王八蛋不可!…… 七虫七杀阵乃是苗疆三圣教的不传之秘。 其用七种蛊虫为杀器,再以饵食为引,共同造就这诡谲至极,也阴毒至极的阵法。凡是踏入阵法的,必将遭到这七种蛊毒的群起而攻之,下场凄惨。 这七种蛊毒相生相克,其解药亦是相生相克,若是同时被它们咬中,便会陷入解了一种毒,另一种毒却陡然爆发的窘境。若是放任不解,七种蛊毒又会腐蚀人的身体,最终落得一个肠穿肚烂、筋骨俱碎的下场。 但无论如何,这七种蛊虫终究不过是虫豸罢了。 是以荆通只是往老庙内看了一眼,便冷哼一声,道了一句“都让开”,便祭出了自己的杜恶剑。 杜恶剑下,邪祟不生。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座老庙连同结界都被昆仑墟瑶崖峰主一剑扫平,端的是干干净净,别说什么七虫七杀阵了,连个虫子的尸体都没有给他们留下,整片地盘被轰得干干净净,连滚滚烟尘都被剑势一荡而空。 剑修,就是这样暴力,直接,而又毫不客气。说要推平一座山头,就绝不会只削了半个山包。 在激荡的尘土之中,瑶崖峰主背对着他们,那高大的背影逆着光,显得异常孤傲、清高、卓尔不群。无愧于我辈剑修之典范。 白飞鸿不由得“呃”了一声。 “大师伯。”她虚心求教,“要是里面还有人在……” “那他也要有胆子出来接我一剑。”荆通还剑入鞘,目光一厉,“若是不敢出来,正好死在里面!” 云梦泽在她身侧低声地说了一句:“里面只有死尸的气息——大师伯出手之前便应当已经知道了。” 白飞鸿心下了然。 高阶修士大多会习得一些非凡的神通,便是有结界阻拦,也很难瞒得过他们的耳目与感知。想来,大师伯应当是在动手之前,就已经觉察到里面没有活人在了。 “让他逃了。” 剑阁的张真人从地上捻了一把土来,在手心细细的碾压,而后,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面色严肃,看向荆通。 “此子心性狡诈,他应当已经修成了魔教的虫蜕之术,将自身大半炼化为蛊虫。他方才留了一小半的蛊虫在这里,既充当他的耳目,又迷惑了我们的感知,让我们以为他还在此处,自身却从地下化作无数虫豸逃走。” “我倒要看看他能逃到哪儿去!” 荆通神色更厉,他从芥子中寻出一面古镜,咬破食指,将血涂抹在上面,又运转起灵力,只见镜面血雾蒸腾,不多时,随着荆通一声厉喝,古镜骤然为之一清,显现出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来。 “这是瑶崖峰的秘宝‘天地鉴’,可溯往事,可见当今。”荆通简单向众人解释道,“瑶崖之山自古便司掌刑律之责,‘天地鉴’可鉴因果,易乱天命。是以限制颇多,无事不可擅动。除非是涉及人命,需要追踪凶徒,回溯往事,方可使用。” “荆弟是要用它去寻那魔修的下落?” 张真人讶异道。 “正是如此。” 荆通一边应道,一边四下搜寻,很快便找到了那个黑魆魆的洞穴,他站到附近,催动灵力,只见古镜光华大盛,镜中原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哪个宵小鼠辈!” 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之时,无论是剑阁的张真人,还是江天月,神色都骤然一变。 “陈生!”江天月面色凝重,一字一字念出了这个名字。 白飞鸿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这个名字他们在方才来时听江天月说过,那是已然身死的剑阁弟子。 张真人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道:“不,他不是陈生。” “可是,师叔——”江天月的语气中添了几分不解。 张真人摆了摆手,打断了江天月的话,苍老的面容中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疲惫。 “魂灯熄灭做不得假。陈生确实已经死了。”他朝古镜抬了抬手,“你仔细看,他的下半身已经被虫蛀空了。他不是陈生,只是被人以‘伏尸虫’夺了舍。” 江天月浑身一震,无声地咬紧了牙关:“居然用‘伏尸虫’,好阴毒的魔修!” 白飞鸿闻言,心中亦是一凛。 伏尸虫是蛊毒的一种,是炼蛊的魔修所爱用的一种人蛊,他们会将自己的神魂炼化为这种蛊虫,寄宿到他人体内,从而夺舍。被夺舍之人,看来与常人无异,唯有这种时候,才会让人发觉他皮囊下的不仅仅是血肉,还有无数潜藏的虫豸。 那魔修应当是用伏尸虫夺了剑阁弟子的身体,陡然经了这般重创,方才现出原形来。 只见这骇人的行尸跌跌撞撞闯到一处洞窟中,那结界亦是十分高明,连“天地鉴”的镜面也在他穿过结界时骤然颤了一颤,当画面再度清晰之时,他们终于看清了洞窟之中的景象。 在看清那一幕的瞬间,众人都不由得心中骇然。 数只白茧悬挂在崖洞中,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白茧中露出一颗颗头颅来,僵冷枯黄,惨青残败,倒像是只余下这一列头颅,余下的部分尽数不见了。他们似是昏迷,又似是沉睡,让人一时无法分辨出,头颅的主人是否还活着。 不用多说,白飞鸿只消看一眼江天月的面色便知道,那就是他们剑阁失踪的弟子。 那魔修顶着陈生的躯壳,僵硬地朝令一名剑阁弟子走去。 “糟了,他这是要再换一次躯壳!” 张真人面色一变,然而终究是鞭长莫及。古镜之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筋骨碎裂的闷响,以及那名弟子不成人声的嘶哑惨嚎。江天月猛地别过头去,目眦欲裂,拳头攥得都要滴下血来,似乎不忍再听,又似乎在强迫自己倾听。 镜面的画面陡然黑了下去,荆通放下手来,压了压翻涌的气血,咬紧牙关,极力克制着满腔怒火,额角却有一根青筋在来回跳动。 “他换了躯体,追踪的线索断了。” “你认得出那是哪一座洞窟吗?”张真人沉声问道。 荆通闭了闭眼:“他通过地下行走,一出来便进了洞窟,没有具体的特征,便是我也难以寻到。” “是后山的三姑子洞。” 一道微微颤抖的女声这样说道。 白飞鸿几人回过头去,只见到那个新娘打扮的女孩子,有些畏缩地站在一边,但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努力挺直了胸膛,做出勇敢的模样。 “阿玉姑娘。”白飞鸿念出了她的名字,有些奇怪道,“你如何确定那就是你所说的三姑子洞?” “我小时候和其他人去后山的山洞里都闯过。”阿玉有些紧张,下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时候大家要赌谁的胆子更大,就赌谁敢去闯后山的山洞再走出来,每一回都是我赢。” “哎你这死丫头——” 像是阿玉娘亲的妇人听了这等混账事几乎就要当场跳起来,却被自己的丈夫重重一拽,瞟了一眼各位仙人,只好缩着脖子退了下去,但还是没忍住,抛给了女儿一个“老娘回头再同你算账”的眼神,这才低下头,鹌鹑般一言不发。 阿玉似乎是被这一眼激起了逆反心,顿时也不抖了,整张脸上浮现出一种凶巴巴的神色,声音也骤然流畅了很多。 “刚刚我看到那洞里有个石头,很特别的。” 她比划了一下,做出一个上下连接的模样。白飞鸿顿时想起来,洞窟里确实是有那样一块连接山洞上下的钟乳石,而那钟乳石也确实如阿玉所说,非常特别。 见诸人都没有异议,阿玉的声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流利。 “这山上没有人比我更熟了,三姑子洞就是那样,据说下面还有一条河,老人们都说,很多很多年以前,那里曾经有神仙老爷住过呢!” 乡野之民,说着说着就有点不着边际起来,阿玉匆匆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都一股脑倒出来,说得又快又急。 “三姑子就是自愿嫁给神仙老爷做妻子的女人。我们这的姑娘要是不想嫁人,就会选择去做神妻,嫁给神仙老爷做老婆。她们就会进到三姑子洞里,呆三天三夜,这就叫落洞,再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神仙老爷的老婆了,别的男人再也不能娶她。” 白飞鸿有些意外:“阿玉姑娘,似乎对‘三姑子洞’很熟悉?” 听到这句话,阿玉挠了挠头,面上一红,看起来倒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想过‘落洞’,我不想嫁人。”她的声音小了一些,又突然提高了,“但我才不会嫁给那种只会吃人的神仙老爷!那根本不是神仙!我非得宰了那个王八蛋不可!” 白飞鸿想起,这位阿玉姑娘,似乎是提着柴刀上的花轿。 可以想见,要不是那些魔修拦住了她,又要对她动手动脚,阿玉姑娘这一把柴刀绝不会对着他们,而是要留着见了那位神仙老爷——自己要嫁的河伯——再一刀剁上去。 这位不肯嫁人,要嫁就要嫁给神仙老爷的姑娘……显然是一个河伯消受不起的新娘。 “那便有劳阿玉姑娘,给我们指一下那个‘三姑子洞’在哪里了。” 白飞鸿说道。 第六十九章 喊我大王! 在阿玉的指引下,一行人很快便找到了三姑子洞。还未进到其中,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恶臭。 云梦泽的身体顿时僵住了。白飞鸿自然知道龙族五感过于常人,忙伸手从背后扶住云梦泽,低声问了一句“还好吗”。 少年忍耐着摇了摇头,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面色也有些苍白,但到底没露出形迹,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无碍”。 白飞鸿想了想,从芥子中拿出一小颗香丸,在手心揉碎了,塞到云梦泽手心去。清冷的梅花香在两人的指缝间化开,缓缓抚平了少年的眉头。 “这是我娘调制的‘雪中春信’。”她轻声道,“你拿着,会好一些。” 在这浓得让人屏息的腐臭之中,还有一道格外显眼的浑厚魔息。 “这般浓烈的魔气,洞里的魔修绝不简单。” 荆通深深皱起眉来,神色中闪过一丝忌惮。他拔出剑来,横在身前,率先向前迈开了一大步。 “你们一会儿跟在我身后进去。”他同三个小辈交代,“进到洞中之后须得多加提防,绝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 “是!” 荆通听得他们的回应,便也不再迟疑,和张真人一同大踏步进得山洞中。白飞鸿想了想,拍了拍云梦泽的肩。 “你去送阿玉姑娘,还有那些还留在老庙那儿的村民下山,再把我们这边的情况告诉花花他们,要他们做好准备。” 云梦泽蹙眉,神情有些不大高兴:“我想和你一起进去。” “听话。”白飞鸿轻声道,“我总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你去护送阿玉他们,我更放心一些。” 云梦泽的眉头稍稍松开了:“换而言之,你更信任我吗?” 白飞鸿有些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姑且不提前世他们并肩战斗的那些日子,他是她的师弟,无论是实力还是性格,她都十分了解,事情交给他去办,她自然是十分放心的。 “那好。” 云梦泽简单点了点头。干脆地站到了阿玉身边。 白飞鸿又从芥子里拿出一枚护身符来,交到阿玉姑娘手中。 “我们现在要进到洞窟里,里面的魔修不是你这样的凡人能对付的,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先同村里人回去。”白飞鸿指了指符纸,“这个护身符可以抵挡一次攻击。你且带着。现在先回去吧。” 交代完毕之后,她便要转身进入洞窟。却被阿玉姑娘拉住,往她手里塞了一份什么。 “这是山里人的避虫药,你们要对付的那个魔修是使虫子的吧,带上这个,这个好使。”阿玉一笑,言辞爽利,“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三姑子洞很深,还连着一条暗河,有人掉进去过就再也没能出来。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白飞鸿一怔,微微颔首。虽然魔修的蛊虫都是特制的,应当不怕这些山野之人的避虫药,但她还是默默收下了这份好意,将黄纸包起来的药粉纳入袖中。 看着阿玉跟在云梦泽身后离开了。 白飞鸿转过身去,进入洞窟。 洞窟中的腐臭比洞外更浓,白飞鸿刚一进入其中,便听见足下传来了细微的咯吱声。她低下头来,只看到一片白森森的遗骨残骸,每一具都是残缺不全的,支离破碎,乱七八糟的丢了一地。 她移开右脚,看见了一根断裂的肋骨,上面还有野兽啃食留下的痕迹,几道无比巨大的齿痕刮过骨骼,几乎将肋骨咬断,甚至可以看到其中深色的骨髓。 “……” 白飞鸿沉默着。 江天月的面色十分难看,承影剑在他身侧发出细微的嗡鸣。他抬手压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沉沉如水。 “禽兽不如。”他恨道。 白飞鸿却依然沉默着,只是在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弯下腰来,仔细检视着脚边那块髋骨。 从骨骼的形状来看,这块骨头属于一名还未生育过的育龄女子。 她想,她大概知道那些再也没能回去的新娘,究竟都去了哪里。 但是…… 她仔细打量着那块骨骼上留下的咬痕。 果然,她没有看错。那的的确确,是某种大型猛兽所留下的齿痕。 而且,是非常巨大的那种。 “不太对。”白飞鸿低声道,“江道友,你来看这个——什么人!” 窸窸窣窣的声响混合着诡异的笑声,在几人耳边响起,那笑声倒像是来自四面八方一般,环绕着他们,一忽儿在这边,一忽儿又在那边。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荆通一声厉喝,剑气磅礴,横扫四方,眨眼之间便传来数声痛呼,伴随着爆裂的脆响,数十只蛊虫跌落在地,身躯残缺不全,依旧不甘地抽搐着,不多时,便也没了动静。 “果然不愧是昆仑墟瑶崖真人,这一手诛邪剑法当真是精妙绝伦,令人叹服。小生领教了。” 那人的汉话中带着些许奇怪的口音,而后,那身影如云雾一般在他们面前徐徐显现。但还未完全凝结,便已被一道凌厉的刀光截断。 “唔……伏虎刀法!”那人咬牙道,“还未等人把话说完便动手,这就是你们剑阁的礼数吗!” “小人之言,不听也罢。”张真人的声调格外冰冷,“你连害我两名剑阁弟子,剑阁门下,人人得而诛之!奉劝一句,你还是趁早将余下几名弟子还来,看在你悔改的份上,老朽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还来?”那魔修隐在黑暗中,古古怪怪地笑出声来,“好啊,我把他们还给你。” 话音未落,几样重物猛然从上方坠下! 白飞鸿下意识便要拔剑去拦,却在看清的一瞬间连忙变换了剑势。 那落下的竟不是巨石,而是先前他们在古镜中所看到的包裹着剑阁弟子的白茧! 她看着那茧上牵连的白色蛛丝,想来,那魔修应当是用蛛丝将白茧拉到了洞窟上方,以避开他们的耳目,又在此时恶意地丢了下来,想看他们同道相残。 白飞鸿急急后退,拉开距离以抵消剑上的凌厉之气,然而,她的剑意到底太过锐利,剑尖仍是挑破了那枚白茧。 从裂成两半的白茧之中,跌出了一名剑阁弟子。 白飞鸿正准备去查看他的状况,却猛地顿住了。 那名弟子虽仍有意识,然而无论是浑浊的双眼,还是孱弱的呼吸,都在告诉她一件事。 他已经没救了。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已经将他蛀空了的虫子,它们仍在他身上穿梭着,让他喉间发出一些嗬嗬的气音,浑然不似人声。 他们想错了。 那魔修虽然一次只能用伏尸虫附体一个人,但他仍是把所有落入他手的剑阁弟子,都变成了蛊虫的温床。 “孽畜!” 江天月铮然出剑,直指那魔修。 “我要你血债血偿!” “我好怕啊~”那魔修嬉笑着,“你做得到吗——大师兄?” 最后三个字,他忽然切换了一道青涩的声调,原来是他所夺舍的剑阁弟子的声音。江天月双肩一颤,目眦欲裂,几乎当场就要冲上去。 却有一只手,忽然拦住了他的动作。 “别中了他的圈套。”荆通的声音很是冰冷,“魔道之人,阴险狡诈。你好好看清楚,他周围都是些什么?” 白飞鸿定睛看去,背后顿时发了一阵白毛汗。 在那魔修所藏身的阴影之中,无数蛊虫正在蠢蠢欲动,空气中凝结了细到看不见的蛛丝,上面黏附了细小的虫卵。可以想见,如果江天月贸然冲过去,必然会落入魔修的陷阱之中。 她隐隐猜到,这些剑阁弟子是怎么被裹进那些吃人的白茧里了。 “嘁,本来还以为能尝一尝剑阁大师兄的肉是什么味道。”那魔修发出遗憾的咂舌声,“既然被你们发现了,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 黑暗中虫肢摩挲的声音一时为之大盛。蛊虫从上方与左右包围而来,在虫潮的中央,魔修顶着剑阁弟子的身躯出现了,他僵青色的脸上徐徐浮现出一个笑来。 “怎么样,就让你们陪我的小家伙们好好玩一玩吧!” 伴随着他这声高喊,无数的蛊虫齐齐冲他们扑了过来,铺天盖地,几乎无处可逃! “无知鼠辈!” 荆通睁开眼来,目中精光四射,他喉间陡然发出一声厉喝,诛邪剑法如同一阵凌厉的暴风,骤然横卷了整个洞窟! 剑光化作了雷暴,眨眼之间,便将虫潮尽数粉碎。洞窟的大地也在震颤,他猛地将长剑向地下一戳,顿时地动山摇,地底那些还来不及爬出的虫豸也尽数在他这一剑之下粉碎。只余下腥臭的黏液,一分一分渗出了地底。 那魔修也被重创,顿时惨叫连连,看到荆通拔出剑来,眼看就要向他走来,他再顾不得装些什么,连滚带爬地冲向洞窟的更深处,喉中还哭喊着什么。 “天魔大人!救命啊!” 只听得一阵轰鸣,一道火光猛然从地底深处喷涌而出,冲得荆通都不得不停下了脚步,祭出杜恶剑来,拦住了那匆匆而来的一击。 那魔修更是被烧得只剩下了半个身子,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一名玄衣男子从洞中走出,忽然抬脚对着那魔修就是一踹。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长长的打了个呵欠,“喊我大王。” 第七十章 天魔。 天魔。 听到这两个字,白飞鸿感到一阵寒意爬上她的脊背。 她忽然很庆幸自己先前让云梦泽护送阿玉一行人回村。 即使她前世今生都从未正面接触过天魔,但凡是对云家的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天魔与少海云家有着怎样的恩怨。 江天月也微微变了面色。 “天魔……”他喃喃,“四魔为什么会在这?” “若是天魔,他的确曾是此地的河伯。那魔修居然不算说谎。”张真人的面色也不算好看,“根据典籍记载,万年前,云家先祖便是在此地擒下了为祸一方的孽龙敖焱,将他押进锁龙井,镇压数千年。直到云家举族迁往少海之后,才被他寻了机会逃脱。” 荆通则是面沉如水,他向前一步,将两个后辈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从我身后出来。”他厉色命令道,“听明白了吗?” 白飞鸿与江天月俱是颔首。 而另一边,那被烧得只剩下半拉的魔修终于扑灭了身上的火焰,他哭哭啼啼扑到天魔面前,抬手抱住对方的靴子。 “天魔大人——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玄衣男子不耐烦地踢开他,瞅了一眼自己靴子上那半个黑灰的手印子,面上嫌弃之色更重。 “都说了,叫我大王!”他一甩衣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吧,你又怎么了?一上来就哭天喊地要我为你做主,我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是!”那魔修捂着自己被踢了一脚的脸,讪讪道,“哎哟我的好大王,您是不知道,这些凡人何等大逆不道!他们不仅藏起了要献给您的新娘,还找了修士打上门来!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您看看,我都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可怜我刚换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多用用,就变成这样了!” “嗯?你这样子不是我烧的吗?”天魔伸手挠了挠头,茫然地看过来。 那魔修的唱念做打尴尬地停了停,他僵了一会儿,才又赔了一脸笑。 “您说的什么话。”他僵笑着,“天魔大人……啊不,大王您如此英明神武,这怎么会是您做的?是那些卑鄙小人趁您不备,偷袭了我们,才会变成这样!都是他们的错!” “竟是如此。”玄衣男子目光一厉,如猛兽般咬在这一行四人身上,“昆仑、剑阁——我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 荆通冷笑一声,横剑挡在了白飞鸿与江天月身前。 “可笑。”荆通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此地乃是我昆仑墟与蜀山剑阁的半分之地,是你犯了我昆仑治下,我乃瑶崖峰主,自不容你在我昆仑之地放肆!” 天魔一怔,骤然大笑出声:“你说这是你昆仑治下?荒谬!简直荒谬!” 他的大笑陡然一收,面色阴沉下来。 “不过是承荫白帝遗泽的渺小人修罢了,区区蝼蚁,也敢同我如此说话?” 随着这一声叱喝,磅礴魔息陡然爆发开来。那魔息如此浑厚,就连烦恼魔的魔气都要略逊一筹。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荆通却没有一丝动摇,那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座山岳,拦在他们身前,挡住了海潮般扑来的热浪与魔息。 “该认清现实的是你,敖焱!”荆通厉声喝道,“自你背离天道之日起,便已为天道所不容!堂堂真龙,竟在此淫|人|妻女,又索要童男童女作为血食活祭,纵容下属为恶……你已彻底沦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魔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再度大笑出声,他的目光锁在荆通面上,瞳孔中涌出猩红之色。 “别站在那里一个劲儿的说大话。要是随便哪个小角色都能诛杀了我,你以为我为何还能站在这里?说这样可笑的话,你是想逗我笑,还是瞧不起我?” “要我说啊,他们就是瞧不起您!真真是胆大包天!”魔修阴恻恻地笑着,试图继续煽风点火,“大王您瞧,您虽然好意想放他们一码,他们却不领情。不仅不给您一个面子,现在还想对您出手,打算再一次把您押下锁龙井——咕、嘎?” 漆黑的利爪,骤然贯穿了魔修的头颅。 龙爪的力道极大,遭此一拦依旧去势不减,将因突然袭击而呆住的魔修拍在石壁上,硬生生打成一滩肉泥。 “别让我听见‘锁龙井’这三个字。” 玄衣男子的面上浮现出漆黑的龙鳞,左臂化作龙爪,只一招便将那魔修拍了个稀烂。在看到这一滩血肉之后,他不由得愣了一下,面上的龙鳞渐渐退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之色。 “糟了。”他用爪子拨弄了一下那滩血肉,“本来想捂个嘴,一不小心用力过头了——喂,你还活着吗?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喂?不是吧,我就轻轻拍了一下!你好歹也是个用蛊的,虫蜕之术都学了,怎么还这么容易死啊?” 江天月的面色十分难看。 在令人牙齿发麻的翻弄声中,白飞鸿闭了闭眼。 她想,她忽然明白,云家先祖当年为什么一定要将这头孽龙压下锁龙井,又以举族之力镇压他数千年。 “魔终究是魔。”荆通冷笑一声,似乎在嘲弄天魔,又似乎在叮嘱弟子,“便是对自己的同类,也是如此残忍。看好了,这就是魔的本性。” 四魔之一的天魔,终究是魔中之魔。 她垂下头,注视着一地散碎的白骨,无声地握住腰侧的青女剑。 如同在渴望啜饮龙血一般,青女剑在剑鞘中发出一声低鸣。 拨弄了半天也没能从那堆烂肉里拨弄出一条活虫子来,天魔沮丧地收回手。转过头看到他们几人,那龙族的竖瞳猛然一收,面上顿时现出狰狞之色来。 “你不会以为,当年那姓云的把我押进过一次锁龙井,你们这等蝼蚁也能欺到我头上来吧?” 天魔眼中红光陡然大盛,魔息涌动之间,筋骨发出极为刺耳的格格声。龙血在他的经脉之中沸腾,周身热浪澎湃汹涌,几乎喷到他们每个人面上来,那种不合常理的高热扭曲了空气,也模糊了他们的视野。 “今日我就要让你们知道,胆敢冒犯真龙的代价!” 伴随着这声怒吼,烈火如海啸山崩一般直直扑向白飞鸿他们! 荆通冷笑一声,竟也分毫不退,杜恶剑上辉光大盛,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目。那艳阳般的剑意灼灼烈烈,居然一分一毫也不输给敖焱所喷出的火光。荆通拔剑相迎,随着诛邪剑意与烈焰对撞,洞窟轰然倒塌,这冲天的火光剑意,竟是硬生生在大山上撞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来! 山岩与砂石隆隆而下,待得尘埃落尽,白飞鸿方才看清,站在那里的已不再是先前的玄衣男子,而是一条通体玄黑的黑龙! 漆黑的魔息随着巨龙的吐息,如黑色的火焰一般燃烧着,纯粹至极的龙血散发着惊人的高热,仅仅是盘踞在那里,便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白飞鸿几乎有一种自己正在被灼伤的错觉。 她也见惯了云梦泽的龙形,但与年幼的白龙相比,那黑龙的体型更加庞大,一座山几乎都放不下它。黑龙周身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疤,隐隐可见火星一般的血痕,却也因而显得更加危险。 现在,那猩红的巨眼,正死死的盯住了他们。 “诛邪剑意。”龙的声音如同雷鸣,震得大地都在嗡嗡作响,“你不会以为凭着这点伎俩,就能将我怎么样罢?” 荆通面上怒意更甚,声音却越发冷静了下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沉声道,“万年之前,便是你在此地施云布雨,兴风作浪,迫使当地的百姓献上童男童女供你取食,又要他们送上妙龄少女与你为妻,闹得民不聊生,怨气冲天。云家先祖方才来此擒你,将你押下锁龙井,试图教化于你。没想到几千年过去,你不仅不思悔改,反倒故技重施!” 黑龙从鼻腔中“哼”了一声,似乎是在不屑嗤笑。 “神川所流经的地域,都是我的领地。我要领地上的凡人献上一些祭祀和新娘,又有什么不对?”黑龙理所当然道,“我可是龙,我要什么,你们便应当奉上什么!居然因为这等小事关了我几千年,本就是你们的不是!”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荆通剑锋一转,对准了昔日的河神,“我最后问你一次,先前那些魔修送来的人在何处!将那些姑娘与孩子交出来!” “谁知道?”天魔不耐烦地往他们脚下扫了一眼,“每次吃剩的我都直接丢给他们,总不过就是混在那里,想找谁你自己翻去,别用这种小事来烦我!” 荆通尚未做声,江天月面色已是一变。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看着如碎石砂砾般铺了满地的骨殖。 荆通的目光如冻透了的寒冰。 “孽龙,纳命来!” 铺天盖地的剑光之中,黑龙盘起庞大的身躯,面上露出了狰狞的笑意。 “做得到就来试试看啊!” 第七十一章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 荆通与天魔打的那一场,当真是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地动山摇……两败俱伤。 诚然,荆通的确是当世剑修中数一数二的强者,诛邪剑意更是刚猛至极,便是烦恼魔生受了他三剑,也不得不败走昆仑。 但天魔到底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无论他看起来有多蠢,龙终究是龙。龙鳞坚硬超过任何甲胄,龙爪锋利超过任何刀兵。龙身庞大,完全舒展之时,便是一座山岳也放不下。凡人纵使修炼千年,也难以与真龙的气力相提并论。 诛邪剑意专克魔息,天魔拿诛邪剑意毫无办法。同样的,荆通一时之间也无法将真龙斩于剑下。 一人一龙鏖战许久,以荆通斩下魔龙一爪,天魔捅伤荆通侧腹而告终。 任性的魔龙丢下一句“烦死了,不打了!”,便一头扎进暗河之中,眨眼之间便消失了身形。 暗河水流湍急,水下情势更是莫测。考虑到龙族一向善水,白飞鸿与江天月资历修为尚浅,修为最强的荆通又负了伤……白飞鸿几人说服了荆通放弃入水追逐,暂时撤回了钱家村。 一行人受到了钱家村人的热情款待,村长更是将自己家最好的房间让了出来,供他们几人休息。 花非花几人也闻讯赶来,常晏晏一看到荆通的伤势,便露出吃了一惊的模样。 “谁能把荆真人伤成这样?”她仔细检查着荆通的伤口,微微蹙起眉来,“这个齿痕……他难道是同十几只野猪妖打了一架吗?” “我倒宁愿跟十几只野猪妖打架。”白飞鸿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天魔。” “天魔?”戴鸣眼睛都瞪圆了,“难道是四魔之一的那个天魔——” 江天月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这不应该啊……”戴鸣惊得站都快站不稳了,“这种大人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小山村?他都不觉得掉价吗?” “我倒觉得,他出现在这个小山村还挺正常的。”花非花倚着门框,说出了他们先前调查的结果,“我们从村里人那儿打听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老黄历——比如说,这个村子过去并不叫钱家村,这里也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条河。” 他笑了笑,只是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 “要是我们再细心一点,在来之前,同这附近的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这个地方原先叫南麓海子,意思是大山南侧的湖泊。万年之前,神川流经于此,河里的孽龙兴风作浪,搅得方圆千里不得安宁,若不及时送上祭品供奉,孽龙便会降下暴雨,兴起洪水,漫灌农田,溺死住民。” 花非花看向白飞鸿。 “后来孽龙为仙人所擒,万年之间,沧海桑田,曾经的海子变成了山谷,丰饶的土地让人逐渐定居于此,也渐渐忘却了那些旧事,只有传说的些许片段,经过老人们的口耳相传,还残留了下来。” 他抬起手来,遥遥指了一下后山。 “那个‘三姑子洞’的传说就是如此。”花非花唇边泛起一丝微微的冷笑,“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洞窟原本就是黑龙的住所,所谓的‘姑娘落洞’,也就是人们向他献上新娘的仪式。‘落洞’……这两个字用得倒真是妙不可言。” 花非花侧过头,稍稍眯起眼来,面上的笑里渐渐多了一丝刻薄,与一丝隐秘的恶意。 “人还真是有意思。明明是自己害了人,倒过头来,却要说她们是‘自愿’。时间久了,自己也真的忘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本是残酷的祭祀,如今倒成了一种喜庆的仪式——庆祝女子自愿永不嫁人。” “你心情不好吗?”白飞鸿看了眼花非花,只觉得他面色不是太好。 “不,只是有点羡慕罢了。”花非花又笑了一下,眼神却暗了一暗,“像这样的事情,不管看几次,都觉得……他们记性这么差,我真是羡慕极了。” 白飞鸿刚想说些什么,便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了。她朝那儿望去,正好见到阿玉站在那里,她手里端着一大盆热水,迎着一众人的目光,顿时有些局促起来。但她到底不是忸怩的性子,很快便抬起头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是这样的,我听说你们要热水,我便烧了热水送来。”她抬了抬手里的大木盆,“一盆够吗?要不要我把灶上那一锅一起端来?” 常晏晏忙走出来,伸出双手去接:“谢谢,是我要的热水。荆真人的伤口需要处理,有热水能好办很多。这位姑娘,这一盆已经够了,交给我就好。” “我叫阿玉,你叫我阿玉就好了。”这位结实的农家姑娘看了一眼常晏晏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把木盆交给她,“别别别,你这小胳膊小腿哪儿能拿这么重的东西!还是我来!送到里面是吗?嗐,这盆可沉着呢!你可别乱来,要你这样的小姑娘来端这么大一个盆,我都怕把你胳膊折了!” 常晏晏在昆仑墟上虽然也很受众人怜爱,却也没有被人这么当个易碎品对待过,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由着这位热情的农家姑娘把盆端了进去。 阿玉姑娘浑不知这屋里随便哪个人都比她力气大,嘴里犹自念叨着“哪能让你这样的小姑娘做这种粗活”。农家少女朴实的观念里,只知道仙人十分了不起,各有各的神通,却不知道是如何一种了不起,如何一种神通。 只见她利落放下装满热水的大木盆,又随手将屋里有些凌乱的桌椅摆正了,这才在衣摆上抹了抹手,对众人露出一个笑来。 “这一回,那山上的骗子河伯就算被你们除掉了?”她的眼里闪动着一种热切的光,让人不得不侧开头去,以避开这种目光。 至少,江天月便不得不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还没有。” 开口的人是白飞鸿,她望着阿玉骤然黯淡下去的脸庞,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她看着那少女,问出了先前便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阿玉姑娘,这一回我们是为几名失踪的剑阁弟子而来。他们为了调查钱家村的异常而来,我想问你,你见过那几名拿着剑的年轻人吗?” 阿玉一怔,稍稍思考了一会儿,面上便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你是说陈生哥他们吗?”阿玉连连点头,“怎么不知道呢?陈生哥的娘亲以前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人,陈生哥小时候还跟她回过娘家,他来这里的时候还带了礼物给我们。我们只听说他去做了仙人的弟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仙人——原来是叫剑……剑阁吗?” 白飞鸿却也不意外。 山野之人,许多都不知道山外还有什么,便是对修道者有所了解,也很难知道的那么详细。村里的老人或许会对剑阁与昆仑有所了解,像阿玉这样的年轻人,不知道剑阁是什么,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时陈生哥带了几个朋友来,说是难得回乡,想问问附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阿玉回忆着,慢慢说了下去,“那时大家还做了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因为陈生哥是有本事的人,我们也指望着他们能救一救村里,就把事情都与他们交代了。他们吃了酒,几个人便商量着要去会一会那个河伯,接着就上了山。” 阿玉说着说着,面上便渐渐添上了几分苦涩之意。 “当时他们上了山,就再也没了音讯。村里的人都说,他们要么是跑了,要么是不好了。我倒宁愿他们是打不过跑了——是陈生哥叫你们来的,对不对?” 面对着那双闪动着希冀之色的大眼睛,白飞鸿抿了抿唇,片刻之后,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是。”她轻声道。 白飞鸿知道,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即使是伏尸虫入体,陈生的魂灯也是不该碎的。 伏尸虫的阴毒之处,就在于此。就算是身躯已为他人所占据,但魂魄依然会被束缚在这腐烂的身躯之内,受尽折磨,直至油尽灯枯。只要灵府不毁,生魂不灭,他便不算真正死去。 陈生的魂灯本是不应该碎的。 他恐怕是在伏尸虫入体的那一刻,陡然清醒了过来,用最后一丝神智粉碎了自己的魂魄,用这种方式震碎了自己的魂灯,将临死前最后的影像送回剑阁,以此唤来剑阁中真正的高人。 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弟子,甚至连见到天魔的机会都没有,就折在了那苗疆魔修的手中。 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尽到了自己的使命,保护了这个村庄。 阿玉长长的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笑来:“那就好,那就好!村里人还不信我,非说陈生哥已经凶多吉少了……他可是仙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帘:“所以那时你们才想着拼了?” 阿玉点了点头。 “当时陈生哥他们上了山便再没了消息。第二天那些人又下令要送三十个童男童女,我们实在没有法子,想着拼了算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几家一合计,把小孩子藏到山上,由嫂子们和老人们看着。我们几个呢,就组了个花轿队,干脆去和那几个混账东西拼一个鱼、鱼什么来着?陈生哥以前教过我,我就是记不住。” “鱼死网破。”常晏晏低声道,“你不怕吗?” “怎么不怕!”阿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瞧,现在还哆嗦着。” 她顿了一下,又笑起来。 “怕也没用。那时我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前带下去几个,怎么想都划算不是?”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了周围没有人之后,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而且,我还有一个秘密武器。”她掀起衣襟,从腰带上拿下一个小酒瓶子,“这是我小时候在三姑子洞里挖出来的好东西,这酒劲可大!” 她将酒瓶搁在桌子上,得意地比划起来。 “想当初刚一挖出来,才刚打开,我们一帮人就晕了一天,差点整出大事来。那次村里好多大人都出来寻我们了,大家都怕被打,就撒了谎盖过去,结果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抽了好大一顿!” 阿玉姑娘摆了摆手,神色十分无奈。接着她又严肃了神色,将酒瓶摆正。 “后来我们就把那缸酒挖了出来。藏了起来。小三子以前淘气偷喝过一点,睡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把命都送了!醒了我们才知道他是偷喝了那酒。大家见他娘老子急成那样,馋归馋,也都不敢喝了,只好好的藏起来。” 阿玉姑娘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 “我本来想着,用这酒灌醉河伯,再一刀剁了他的头。现在想想,这可真是个瞎主意。嗐,我真不该听点三姑子的传说,就觉得自己也能成的。” 一直沉默着的云梦泽,此时忽然开口了。 “让我闻闻那个酒。”他道。 “可闻不得!”阿玉姑娘连忙摆手,神色焦急,“那酒的劲儿可大着,我可没骗你,我光是盛这一小瓶都差点淹死在酒缸里!闻不得啊!” “无妨。”白飞鸿宽慰道,“我师弟体质特殊,寻常酒水奈何他不得。让他试试也没关系。” 龙血终究神异,这世上能醉倒龙族的美酒,恐怕也不多。能让龙闻一下就昏迷不醒的佳酿,恐怕还没有被酿出来过。 白飞鸿在阿玉姑娘将信将疑的目光下,拿起那瓶酒递给云梦泽。 龙族五感异于常人,是以,云梦泽甚至不用揭开封盖,便已经嗅出了瓶中酒的味道。 他的手不由得一顿。 “这是仙酿神酒。”他神色复杂道,“用九千年一熟的紫纹仙桃所酿,甘美异常,世间罕见。当年云家先祖就是用这酒灌醉了孽龙,再以捆龙索缚之,将它押下了锁龙井。” “等等——”阿玉姑娘出言抗议,“明明是三姑子擒拿了恶蛟才对!我们这的传说是有一个叫三姑子的姑娘,自小就力大无穷,本事很大,后来有一条恶蛟来这里做坏事,就被三姑子用酒灌醉了,当场斩杀。河伯因此十分欣赏她,决定娶她为妻,两人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云梦泽的面色一时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在白飞鸿的视线中,他沉默了很久,方才艰难地开了口。 “云家先祖,乃是男子。”他神色复杂道,“当年他游历到此地,见百姓为孽龙所苦,就自告奋勇,要为民除害。他顶替了当时的新娘,穿上了她的嫁衣,假意嫁给孽龙。恰好他是嗜酒如命之人,随身带着仙桃所酿的神酒,便用神酒灌醉了孽龙,然后……” 然后他就成了民间传说。 而且在传说里完全变成了一个美女。 白飞鸿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几句能够安慰云梦泽的话。 “一万年了。沧海桑田。”她拍了拍师弟的肩,“海子都变成山谷了,传说走形也很正常。想开点吧。” 云梦泽:“……”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师姐,云家先祖当时在家里确实行三,人称云三郎这件事好了。 走形的话,不能走形得更彻底一点吗?至少让人完全无法想到原型吧! 第七十二章 女装只有零次与无数次。…… “我有个想法。” 戴鸣忽然开了口。 江天月看了他一眼,顿时皱起眉来:“别乱出主意。” “什么叫乱出主意!”戴鸣抗议道,“我都还没说呢!师兄你又知道了!” “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能想出什么昏招。”江天月闭了闭眼,无数鸡飞狗跳的惨痛回忆自他脸上飞速闪过,“不行。” “你好歹先让我说完!” 戴鸣抗议,江天月无奈,只能看了他一眼,满眼都是不赞同的神色。戴鸣一如既往无视了他师兄的目光,兴冲冲地说了下去。 “我说师兄,既然这一回对手是天魔。那我们就不能用寻常的招数来制服他。天底下谁不知道龙有多难缠?鳞甲坚韧,寻常攻击很难突破,瑶崖真人花了那么大力气才斩下他一只爪子……”说到这句话时他声音压低了很多,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室内一眼,生怕给荆通听见,“再加上龙的伤势恢复极快,是寻常人修的十好几倍,待他养好再来,你觉得瑶崖真人和你师父养好了吗?” 江天月冷着脸呵斥道:“说重点。” “我的建议就是——”戴鸣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趁他病,要他命。” “主意是很好,你打算怎么实现呢?” 花非花倚着门,闻言笑吟吟地看了过来,端的是媚眼如丝,硬生生把戴鸣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那什么……”戴鸣的目光四下一巡逻,一个箭步冲到了云梦泽身边,“我们不是有云家小少爷吗!” 他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云梦泽:“云家先祖既然能擒下那孽龙,除了假扮新娘骗婚劝酒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法宝吧!你知道吗?” 假扮新娘 骗婚劝酒 这八个字中的每一个字都很有杀伤力。 云梦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的确是有。” “是什么?”戴鸣连忙问道。 “捆龙索。”开口的人却是江天月,他抱着双臂冷淡道,“根据记载,云家先祖用捆龙索擒下了孽龙敖焱,将其押下锁龙井。但捆龙索是云家家主代代相传的圣物,应当在现任家主云中君手中。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还是想点别的法子吧。” “不。” 开口的却是云梦泽,少年垂下昳丽的眉眼,从腰带上取下一条金色的绳索,漫长的岁月黯淡了它的光辉,却依然可以看出神光熠熠,浑然不似凡品。云梦泽轻轻摩挲了一下上面的纹路,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捆龙索在我这里。” “什么?!”戴鸣第一个跳起来,“让我看看!嗷——” 理所当然,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放歌剑制裁了。 “这……”江天月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了一句“恭喜”,“看来云仙子十分疼爱你。” “疼爱?”花非花古怪地笑了一下,“真疼爱的话,就不会把捆龙索缠在龙身上了。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是防止你龙血失控的法宝吧?说起来,被这玩意儿捆起来的感觉怎么样?” 白飞鸿难得开口了:“你说得太过了。” “我只是说了实话。我可没有你们粉饰太平的臭毛病。”花非花又笑了一下,目光转向云梦泽,“对了,虽然他们给了你捆龙索,但你真的能用吗?” 室内陡然陷入死寂,剑阁师兄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火|药味,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而云梦泽也只是冷冷的看着花非花,在他好整以暇的微笑里解开了捆龙索。 “你自己来试试不就知道了?”他的声音也像是结了冰。 “哦?”花非花坐直了身体,面上笑意更盛,“我还真想试试。” 云梦泽定定的看着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够了!” 白飞鸿站起身来,拦在两人之间,打断了一触即发的氛围。她先瞪了花非花一眼,语调也冷了下来。 “你是怎么回事?”她皱眉道,“从出了昆仑你就一直阴阳怪气的,有这份力气对着魔修用,不要对着同伴使。” 见她开口,花非花便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笑了一声,但这一回倒没有那么多刺了,他看着白飞鸿,微微垂下眼来。 “好吧,是我的错。”他又看了一眼云梦泽,爽快道歉,“是我不对,不该提起你的家事,云师弟。” “……” 云梦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少年微微侧过脸去,绷紧的下颌犹带着几分怒意,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 白飞鸿转过身来,冲他伸出手。 “做什么?”云梦泽的语气虽然还有些生硬,但到底没有对着花非花那份火气。 “你的手。”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手往前递了递。 “你的手刚才弄破了吧?把手给我。” 云梦泽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张开了被刺出一丝血痕的手心,将右手递到了白飞鸿手里。 “一生气就弄伤自己,也不知道是谁教给你的坏毛病。”白飞鸿握住他的手,运起回春诀来,“好了。下次再弄伤,我可不给你治。” “那可不是。”花非花又开始冷笑了,“以龙的自愈能力,再放一会儿,那点小口子都要自己好了。” “花花——” 白飞鸿扭过头去。 “我觉得……”常晏晏细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她微微垂下脸,柔声道,“我们应该先听一听戴鸣师兄的主意。” “没错!”戴鸣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就来了精神,“既然我们有了能灌醉天魔的仙酿,也有了能困住他的捆龙索,现下那家伙又受了伤,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不如我们效仿云家先祖,再来一次骗婚灌酒怎么样!” 白飞鸿:“……” 花非花:“……” 常晏晏:“……” 江天月忍无可忍地抬起手,劈头给了自家师弟一个爆栗。 “同样的招式对一个人还能起效两遍吗?”他都要被气笑了,“你觉得天魔是白痴不是?当年他就被这一招放倒过,关了几千年才终于重见天日,他难道还会重蹈覆辙?你以为他是你?和你说了几次了,抄课业的时候不要把我的名字也抄上去!” 戴鸣捂着脑袋,据理力争:“可是龙没有脑子!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重蹈覆辙!” 白飞鸿:“……” 花非花:“……” 常晏晏:“……” 江天月:“……”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逻辑明明狗屁不通,但听起来怎么这么有道理! 云家小少爷,历代之中龙血最纯粹之人,幼年时就已经能化身为龙的龙族骄傲……在这一刻,终于无法再保持他高贵的沉默。 “他说的有理。”云梦泽淡淡道,“此计可行。” 戴鸣“嘎吱”一声扭过头来,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扭断。 “居然真的可行?”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我就是随便顶我师兄一句!” 云梦泽:“……” 云家小少爷抿紧唇,扭过脸去,再也不肯说话了。 而另一边,昆仑墟的几个人也反应过来。白飞鸿、花非花、常晏晏三个人凑到一起,齐齐回忆起某位龙的传人平日的英姿。 花非花:“确实……如果是我师父的话……” 常晏晏:“总觉得,眼前好像已经有画面了……” 白飞鸿:“师弟,师弟,没事的,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啊不,不是那样的龙。别难过了,我知道这和你没关系。” 总之,在“龙没有脑子”这个众所周知却又讳莫如深的前提条件下,原本看起来十分不靠谱的计划……居然是当前最有可能成功的。 就连一向古板不知变通的瑶崖峰主荆真人,在听完了这个计划之后,也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计划确实可行。”他的目光在几个小辈身上梭巡,“问题是,此计甚是危险,自然不能让凡人去冒险。横竖那孽龙也不知道自己要迎娶谁,他手下的魔修也死光了……你们谁去假扮这个新娘?” 白飞鸿抬起头来,行了一礼。 “常师妹是医修,并不精于战斗。”她的目光坚定,“我去就好。” “不行。” 第一个开口反对的人居然是云梦泽。 白飞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师弟,这里只有我与常师妹两名女修,当然是我去。” “我也觉得不行。”花非花悠悠道,“正因为你是女子,才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而且,谁说一定要女修去假扮新娘了?” 他妖妖娆娆地一撩长发,微微一笑:“我觉得我也可以。” “把你的衣襟拉起来,成何体统!”荆通怒斥,又断然否定,“不可,龙族的五感远超常人,你很难骗得过一条成年的黑龙。” “我来。” 开口的是云梦泽。少年稍稍移开了目光,没有看任何人。 “我有法子不被他察觉。” “师弟?” 白飞鸿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她很清楚这个少年究竟有多么骄傲,又因为自幼被当做女孩打扮,以至于他成年之后,最讨厌的就是被别人当成女子。就连说他面若好女都会让他生气。 所以她没有想到,云梦泽居然会主动提出自己来假扮新娘。 “那孽龙本性|淫|邪。”他的声音很是低沉,压抑着晦暗的冲动,“你不该将自己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 与此同时,云梦泽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底传来一声嬉笑。 轻慢的,尖刻的,嘲弄的嬉笑。 ——才怪。 那声音低低地对他说。 ——你不过是无法容忍她穿上嫁衣,在你眼前嫁给别的什么人,就算是假的也不行……仅此而已。 第七十三章 四魔开会。 桐山派。 残阳如血。 血红的光辉将台阶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很长,自漆黑的阴影之中,大片大片的赤红淅淅沥沥地滑下,潺潺,在长阶的尽头汇聚出一汪赤红的湖泊来。 落日的余晖将血泊映照得更显朱红。鲜血还带着未尽的温度,如同这夕阳残照的余温一般,微微泛起的热气在晚风中轻轻一吹,便散尽了。 就像是在辉映着那如火如荼的天空一般,大地也被染上了火烧云一般的赤红。残肢碎尸凌乱地铺了一地。那些错落的头颅与肢体堆叠着,血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 一刻钟前,这里还是丹霞翠壁,晨钟暮鼓的世外仙山。 一刻钟后,这里便成了血流漂橹,伏尸满门的人间炼狱。 烦恼魔踏着长阶一路行来,在青石的道路上留下一行血脚印。他停下脚步,单掌立起,带着微微的笑意,合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倒不知道,大悲和尚还会为往生之人诵经祈福。” 一道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不需抬起头,也能看到一截雪白丰润的小腿,脚趾涂了嫣红的蔻丹,纤细的脚踝处用红绳系了小巧精致的金铃,随着来人的动作,摇出一串媚人的玲玲声。 说话的人正是阴魔,她斜倚在高处的石雕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下方,嫣红的唇弯起一个靡丽的笑,指尖轻点着下唇,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番旖旎风流。 烦恼魔只是合起手来,又念了一遍阿弥陀佛。 “施主误会了。”他微笑着说,“贫僧所悼念的,乃是无辜受死气殃及亡故的生灵。并非是那些罪有应得之人。” “那便不奇怪了。”阴魔笑盈盈地抬起手来,优雅地撑住下颌,“我还以为你转性了,我认识的大悲和尚,应当只会为这些人的死感到欣慰才是。于你而言,他们每多活一日,都会杀害更多生灵,见他们死了,你只会觉得高兴,怎么会为他们祈福呢?” “诚然如此。”烦恼魔颔首,又抬起头来,望向了屋檐之上,“可惜,此番既是死魔出手,便再无生灵可以幸存。” 屋檐之上,一道漆黑的身影茕茕孑立。 那是一名辨不出性别的年轻人。披着一件漆黑的长衣,衣摆逶迤一地,从中露出一双惨白而纤细的长腿来。比那黑衣更加漆黑的,便是那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就连夜色似乎也会沉没其中。那人半张脸都隐没在黑色的衣领之下,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瞳来。 那眼眸之中没有任何生气,如同黑暗的深渊,黑得太过纯粹,仿佛光也会被吸入其中。 那人静静眺望着夕照的风景,似乎想将这血红的余晖也吞入那双眼中一样。 那便是死魔。 四魔之中杀孽最重之人。 仅凭一人,便将这一方天地化作炼狱的魔。 “确实如此。”阴魔如一只翩然的红蝶,轻盈地落在尸山血海之上,“死魔出手,再无幸理。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杀的人也许比魔尊还要多,你觉得呢?” “施主自重。”大悲和尚虚虚抬起手来,拦住了那双即将挽上他脖颈的手臂。 “大和尚还是如此正经,当真无趣。” 阴魔笑盈盈地后退一步,涂了嫣红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上自己的唇,桃花眼弯出妩媚的弧度。 “你说是不是,掌门大人?” 数柄长剑穿胸而过,硬生生被钉在“桐山派”三个字的牌匾上的老者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在变乱开始前便已经被人钉在了这里,此时血几乎都要流干了,肺被开了不知道多少个大洞,每一次呼吸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刮得听的人都觉得鼓膜生痛。 老者目眦欲裂地瞪着这三人,因为血流灌入肺腑,他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喷出带着血沫的诅咒来。 “邪魔外道!别以为攻下了桐山,便能毁我正道根基!”他怒骂道,“老夫绝不会屈服于尔等奸佞之徒——此地之事,我早已尽数报给一山二阁,无论你们有什么阴谋,都决计不可能得逞!咳、咳!” “阴谋?”阴魔有趣似的挑起眉来,“我们有什么阴谋来着?还是说,近来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有趣计划吗?” 烦恼魔又念了一句佛号,方摇了摇头:“贫僧的印象中,不曾有那等计划。但贫僧也不知道,尊上是否有此念头。” “谁会做那么麻烦的事啊?” 一道不耐烦的男声响起,随之响起的,是一声颈骨折断的清脆嘎啦声。 桐山派的掌门怒睁着双目,带着满腹的不甘与怨恨,就这样咽了气。来人收回拧断了他脖子的手,顺手在他衣摆上擦了擦。 “真是,老人的脖子扭起来一点手感都没有……啊,我忘了。” 红衣的男子转过脸来,姣好的面容上勾起一丝恶质的笑来。 “下手太快忘记问你了。”他掂了掂老者那颗无力垂下的头颅,“这个,你吃吗?” “尊上说笑了。”大悲和尚双手合十,肃容道,“不是自己亲手所杀的人,贫僧是绝不会吃的。” “也是,我忘了你那些臭毛病了。”红衣男子一颔首,干脆抛开了这具尸体,“你只吃自己亲手种的菜,亲手杀的人。要我说,你也不嫌麻烦。” “有原则可是一件好事,魔尊大人。再说,虽然大和尚总是什么都不挑,也不好让他吃这种东西。”阴魔盈盈一笑,“要是天魔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吃得干干净净的。” “做什么把傻龙说得跟蠢狗一样。”雪盈川哼笑一声,“再说了,他不才是最挑嘴的那个?这把老骨头他也啃得下去?” 阴魔咬住自己的指尖,眯起眼来:“要是我让他去吃,他什么都会吃的。” “真可怜,居然落进你这个毒妇手里。”雪盈川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怜悯,只有幸灾乐祸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把他搞到手的?他上回睡醒都是一千二百年前了吧?” 阴魔笑而不语,只暧昧地冲雪盈川挑了挑眉,眼波盈盈,像是一句旖旎的低语——你猜。 雪盈川只是发出一声嗤笑。他抬脚踢了踢这一地支离破碎的尸骨,语气里带出几分嫌弃。 “她又发什么疯?”他眯起眼,看向屋檐上一身黑衣的死魔,“还是这些人怎么招她了?” 烦恼魔双手合十,毕恭毕敬道:“启禀尊上,并无大事。” “你别同我说,又是她走到这儿突然看中了这里的夕阳,想到人家屋顶上看看晚霞,结果被这边的正道人士发现了……” 饶是雪盈川这等见惯魔修百态的人,环顾四周,也不由得赶到一阵无语。他指了指这一地尸体,高高挑起了左眉。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阿弥陀佛。”烦恼魔颔首道,“不愧是尊上,虽未亲至,仍如亲眼所见。” 雪盈川朝天翻了个白眼:“能这么多年毫无长进也是一种本事……让她滚下来,天都要黑了。” 烦恼魔应了一声“好”,他双手合十,双膀较力,伴随着一声厉喝,双目陡然圆睁,颈上的骷髅念珠齐齐飞射出去,只见他双目赤红,魔息冲天而起! 遮天蔽日的魔息吞没了夕阳晚景,截断了死魔的冥思,正当此时,一声厉喝传入她的耳中,原是烦恼魔的声音—— “尊上已至,速来拜见尊上!” 死魔黑沉沉的双瞳,骤然变得一片猩红。 “雪、盈、川!” 漆黑的影子如同沸腾一般在她脚下翻涌,无数黑影化作利剑,从四面八方向着雪盈川劈将过来,而那黑影的主人——死魔也整个人合身扑来,周身瘴气滚滚,携裹着雷霆之怒直冲雪盈川而来! “我要杀了你!” 听得如此怒吼,魔尊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笑。 那笑是如此的隐晦,快意,带着近乎恶毒的愉悦,刺破了他的表相,跃到他殷红的眼瞳中。 利刃划破长空的清响,宛如断弦之声。 张满的琴弦骤然绷断,迸开的丝弦截断了血光,飞溅起磅礴的血花来。 明艳艳的朱红宛如烈火,从人的心里径自的延烧出来,泼了满眼,一路熊熊烧到人面前来,直泼到他的面上,身上。 而雪盈川就在这几乎能灼烧到他的炽烈怒火之中,绽开一抹赤红的笑来。 “有长进。”他笑着说,反手又挥下一刀,“可惜,还差得远了!” 这一刀几乎将死魔劈成两截。 她倒在地上,在自己的血泊中,睁着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雪盈川,眼尾挣出一线猩红,血丝一丝一缕地涌出,几乎要将整个眼角都撕开。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杀了你就没意思了。” 雪盈川轻笑,他弯下腰,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死魔的脸,浑然不顾她周身翻涌的瘴气撕咬着他的手,将血肉烧灼出焦黑的痕迹。 “努努力。”他笑着说,“没准有朝一日,你真能杀了我也不一定。” 说罢,他像是对死魔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随手将她撂在地上,站起身甩了甩手,魔息流转之间,先前被瘴气腐蚀的右手已经恢复了正常。 “怎么,天魔还没有来吗?” 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兴味。 “他近来好像又迷上了过家家,要回去继续扮他的娶亲游戏。”阴魔似笑非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可怜,居然要做他的新娘。” 与此同时,阴魔口中沉迷娶亲游戏的天魔,也迎来了他新一任的新娘。 红盖头下,新娘子昳丽明艳的面容,如珠玉般照亮了他的眼睛。 “你真好看……”敖焱喃喃,“不过,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一点眼熟。” 第七十四章 警惕女·装·诈·骗……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通过传音石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白飞鸿暗暗提起了心。 她将目光投向荆通,只见对方无声握紧了腰侧的杜恶剑,似是已做好了随时冲进去救助云梦泽的准备,却还是微微对她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用传音入密告诉她与其余几人,“此刻贸然闯入,反倒会对云梦泽不利。” 荆通的判断是对的。 因为传音石的那头很快便传来了斟酒声。 云梦泽的手很稳,连一滴酒水也没有洒出来,他从容不迫地为两人都斟好了酒,方才对着天魔微微一笑。 “那真是小女子的荣幸。”他的声音拟得十分柔婉,虽然仍带出一丝沙哑,却也听不出是男子的音调,“其实第一次见到大王,我心中就已十分仰慕,我还从未见过您这样伟岸的男子,与那些凡夫俗子完全不同。能蒙得大王青睐,我心中实在庆幸万分。” 白飞鸿一个哆嗦,默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作为一个女子,听到如此矫揉造作的台词,她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当场夺门而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她不能逃。 白飞鸿只能坚强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捏着传音石,远程指点云梦泽要如何动作。 “对,就是这个语气。”常晏晏微笑道,“姿态再谦卑一点,我知道你很高,所以把膝盖再弯下去一点,仰起脸来,用那种崇拜中混杂着敬畏,敬畏中混杂着恋慕的眼神看着他——嗯?你做不出来?那就看着他眼睛下方,大概是鼻梁到鼻尖的那段位置,停顿一会儿再垂下头,做出娇羞的姿态就好。” 白飞鸿其实很想问常晏晏一句,你为什么那么熟练。但她那岌岌可危的常识拦住了她,让她没有真的问出口。 这种拙劣的演技真的能骗过天魔吗? 她很怀疑。 就算敖焱再傻,他终究是四魔之一的天魔,这么显而易见的圈套,他应该不会被骗才对…… “果然我的魅力就连乡野村姑也抵挡不住吗?”敖焱摸了摸下巴,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有眼光!不愧是我看上的新娘!来,干了这一杯!等这杯交杯酒喝完了,你就正式成了我的妻!” 白飞鸿趔趄了一下。 就连常晏晏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间。 ——太好骗了吧!就算男人很好骗这未免也好骗过头了!这头龙到底是怎么混进四魔之中的!她们完全不能理解! 花非花侧过脸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江天月默默转身,开始面壁。 唯有戴鸣心直口快,用传音入密的方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男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他的语气十分沉痛,又混杂了几分难堪,“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点都没数吗?什么脑子才会觉得自己杀了人家好朋友,吃了村里的童男童女,还随时可能灭了人家村子的情况下……还会有女人真心实意的爱上他啊?就算是龙、不,就算是魔修也该有点脑子吧?他真的不是在扮猪吃老虎吗?” 不。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帘。 她想,他是认真的。 云梦泽也笑了笑:“大王当真是龙中之龙。”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杯盏交与对方,又将另一盏酒捧在手里,倒也不急着喝,只是慢悠悠地转着。 “怎么说?” 倒是天魔有些急不可耐,他勾起云梦泽的手臂,要与自己的新娘共饮这一盏交杯酒。 “因为你太强了。强到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云梦泽的声音带着笑,其中却隐藏着一丝冷淡,“人实在是太脆弱了,龙却太强,作为龙,本身就很难理解人为什么那么容易死,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小伤也扛不住……但就算是龙,能没心没肺到你这种地步的也是万中无一。所以我才说,你当真是龙中之龙。” 云梦泽这番话说得十分真诚,天魔听得也很高兴。以他的脑子,他自然无法领会到云梦泽这番话中的讽刺之意,他高高兴兴举起酒盏来,连声称赞自己的新娘真是眼光不俗。 对敖焱来说,娶亲是一个格外有趣的游戏,人的礼仪于龙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正因为如此,不管做了多少次他都会觉得新鲜,他总是严格遵循每一个环节的仪式,此时此刻也不例外。而这一个新娘的反应也让他格外觉得有趣。 “你也和其他的女人不同。”他笑着与自己的新娘交杯换盏,“她们总是哭哭啼啼的,十分扫兴,看了就觉得无趣,但你很有意思,合我的意!” 云梦泽只是微笑着道:“那真是小女子的荣幸。” 白飞鸿侧过头,小声与常晏晏说了一句:“他连台词都懒得换了。” 常晏晏也微笑着,小声回了白飞鸿一句:“管用就行。正好对方也吃这一套。” 传音石的那一头,敖焱啜饮了一口美酒,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就算是曾经灌醉过魔龙的仙酿神酒,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便起效,龙的耐性终究超过凡人数十倍,只是闻到味道就能让凡人陷入昏睡的神酒,也无法立刻就让魔龙坠入梦乡。 换而言之,对云梦泽与白飞鸿他们而言,此时的天魔依然非常危险。 是以一听到他发出这带着质疑的一声“咦”,众人顿时戒备起来! 白飞鸿的手已经摸上了青女剑的剑柄。 她决定了,一会儿如果事态不妙,无论荆通说些什么,她都要第一时间出手,把师弟从那魔头的手中救出来! 云梦泽却不慌不忙,他借着用袖子遮掩饮酒的动作,将神酒倒在了早就藏好的芥子里。闻言微微抬起头来,毫无异色地看向敖焱。 “可是这酒不合大王的口味?”云梦泽轻声问道。 “好酒!”敖焱连声赞道,“没想到乡野之间,居然也有如此佳酿!” “这是小女子自家酿的女儿红,自我出生那日就封好,埋在村头的桃花树下,待我出嫁之时才陪我一同嫁到夫家。”云梦泽微微垂下头,拿出先前哄天魔用这坛酒做交杯酒的说辞,“大王您喜欢这酒的味道,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好酒!好酒!” 敖焱点了点头,咕嘟咕嘟又灌了自己几杯,不消多时,半坛美酒都进了他的肚子,他方才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奇怪”。 “奇怪……这酒的香气好熟,我好像在哪儿喝过?”他迷迷糊糊地凑过来,抬手去扒拉云梦泽的脸,“再这么一看,你的脸真的很眼熟啊……我应该确实在哪儿见过你……在哪儿来着?” 话音未落,白飞鸿几人就听见了一声闷响,从那沉沉的动静来看,应当是天魔终于酒劲上头,一头栽倒在地。没过多久,传音石那端便传来了一阵震天的鼾声。 白飞鸿:“……” 常晏晏:“……” 花非花:“……” 荆通:“……” 江天月:“……” 是啊,在哪儿来着? 你明明已经用自己的灵魂记住了这酒的味道,这人的脸,为什么就不再往下想一想呢? 戴鸣忍无可忍,开口道:“不是,这龙长了这么大一个脑袋,到底有什么用啊?” 好问题。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我也想知道。 第七十五章 彗星袭日。 白飞鸿几人闯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云梦泽用捆龙索把天魔捆成一团,绑得那叫一个结结实实,完全没有任何挣脱的可能。 饶是这一切本就是他们的计划,白飞鸿还是为这份计划能够如此顺利的推行感到一丝不可思议。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知道“云家人脑子都有点问题”这个传言的根源究竟在哪儿了。 但比起那些,眼前更重要的显然是云梦泽。 “阿泽。”她伸手去扶他,“你还好吗?” 少年静静的望着她,黑幽幽的眼瞳如同两方深潭,好一会儿,他才将目光移开,落在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上。 “放心,师姐,我没事。”云梦泽低声道,“那孽龙喝了酒便倒了,没来得及做什么。” 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却莫名让白飞鸿感到在意,像是床褥间的小针,虽然还没有扎到肉里,却也让人直觉生出一阵隐隐的刺痛来。 白飞鸿看着他。少年的容色本就盛极,乌发朱唇,雪肤花貌,着了女装反而越发显得他眉目昳丽,炽艳已极。眼角眉梢淡扫的胭脂,更是柔化了他原本过于冷冽的气质,显出几分妩媚情态来。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他望着她时,那眸子近乎含情。 但那也只是她的错觉。 因为云梦泽很快便移开了目光,露出了冷淡的神色来。 “你们来得也太慢了。”他的语气中带出几分责难,“其他人呢?” 常晏晏笑笑,在白飞鸿之前开了口:“大师伯下令,要花非花与江天月去孽龙的巢穴中搜寻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幸存者。飞鸿姐姐放心不下你,才特意先来这里寻你,你怎么这样同她说话?小心她听了要伤心。” 云梦泽闻言,只是冷冷地盯了常晏晏一会儿,在她脸上的笑微微敛去时,他方才轻笑一声。 “是吗?”他只淡淡说了这样一句,便又将目光转向了白飞鸿,“荆峰主呢?” “荆真人在外面守着。”白飞鸿轻声道,“他说这到底是我们的入世修炼,还是要我们自己处理为好——不管出了什么事,总归有他在后面担着。” 这一句话几乎是不同他们抢功劳,又自愿为他们托底的意思。 云梦泽扬了扬描得细长的眉毛:“看不出他倒是很尽忠职守。” “谁说不是呢?” 花非花略带戏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那老东西一副古板得像是刚出土三年的样子,居然是个会栽培提携晚辈的人。要我说,他要是不整天摆着一副别人都欠他二五八万的臭脸,没准学堂里评选‘最想成为他弟子的师长’时,他就不会年年都垫底了。” 常晏晏没忍住,小声回了一句:“我觉得很难吧,只要他的讲经课还是……那个样子。” 白飞鸿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的确,要说讲课无聊,荆通敢说自己是第二,昆仑墟没人敢说第一。前世今生,只有荆通的讲经课,她每次听了都会油然而生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睡意。 虽然这种时候,荆通的确非常可靠。 像是女装骗婚劝酒灌醉天魔这种胡来的计划,就算再怎么天时地利人和,没有荆通这位瑶崖峰主做后盾,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 想到这一点,昆仑墟的几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也许……这位师长其实人还挺不错的? 而花非花的身后,江天月也从暗河的另一端缓缓行来。 “没有其他幸存者。”他冲他们摇了摇头,望了天魔一眼,眼神冰冷,“张真人还在村里镇守,我们把这魔龙带回去,再商议如何处置。” 这沉重的话题让众人的心情又晦暗了几分。直到地上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他们才急忙握住自己的法器,匆匆低头看去。 “唔……这酒劲儿真大……我的头好痛、疼疼疼——嘶,你们是谁?” 地上,魔龙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瞳还含着朦胧睡意,在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陡然发出骇人的亮光。 “你、骗、了、我——” 显然,就算天魔的脑子再怎么不好使,也不会将自己被人灌醉之后用捆龙索捆了个扎扎实实,当成某种夫妻之间不可告人的小情趣,新娘子为他准备的小惊喜。到底是第二次被骗了,就算他再怎么不长记性,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反应不过来。 “我想起来了!这酒、这脸、还有这该死的绳子——你是云老三那个龟孙的后代!” 天魔想通了这一切的关窍,顿时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 “明的打不过就来阴的,居然还用女□□惑我!呸!卑鄙、下流!无耻!” 云梦泽叹了口气,拆了发髻上的簪钗,摇了摇头,让一头乌发流云般披散下来。 “哪里来的女色?”他接过白飞鸿递来的手帕,拭去唇上的胭脂,“我是男的。” 天魔:“你妈的你们居然连女色都不肯出吗?!无耻!无耻至极!!!” 常晏晏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本来还打算他不行的话我自己上呢,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争气啊……女色?您配吗?” 白飞鸿:“……” 作为在场唯二的女色,她决定保持明智的沉默。 被同一个骗局骗了两次这件事显然让天魔大受刺激,只见他的眼睛在灿金与赤红中反复变幻,脸颊上的龙鳞也是明明灭灭,獠牙反复出现又隐没……总之,以白飞鸿多年从医的经历来看,他的血管大概已经快要被气爆了。 而荆通就是在这时走进了洞窟之中。 “都在这发什么呆?”他皱着眉瞪了几人一眼,“走啊。” 而天魔的怒火顿时调转方向,直直冲向荆通。 “好啊。”魔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堂堂昆仑墟六峰之主,没法正面打败我,就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这就是你们正道的行事吗?有种就放开我,我们堂堂正正来一场正面对决!” 白飞鸿下意识看向荆通,只见这位平日最为暴躁易怒的峰主,此刻却并没有一点怒意。他只是冰冷的看着天魔,像是在看一条臭虫。 “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这点拙劣伎俩骗到吗?”他的声音也是冰冷的,“魔修所言皆不可信,绝不可对任何一个魔修掉以轻心——这可是你们亲自教给我的道理。” “哈、你是怕了吧?”天魔面上狞笑更甚,獠牙闪动着危险的寒光,“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唔!” 荆通驱起法术,将捆龙索生生往里勒紧了几分,直勒得天魔面色青紫,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别以为这种无聊的激将法能对我奏效。”荆通无视了那句八成男人都会被激到的激将法,眼神如同坚冰,“我若是受了你的激将法,在这里放开捆龙索,你根本不会同我单打独斗,恐怕会当场杀了我的弟子,再抓一两个做人质,迫使我束手就擒,或者放你离开吧?” 从天魔骤然一僵的动作来看,荆通八成是说中了。这龙的眼珠顿时乱转起来,显然是拼命开动他那不甚灵活的小脑瓜,在想下一个脱身的法子。 但荆通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他在捆龙索上又加了三重禁制,直逼得天魔连化作龙身都不可能,一身龙鳞硬生生被禁制尽数压下,只余下一张憋得发紫的脸,凶暴又狠毒地瞪着荆通。 “你们几个记住了。”荆通对几名弟子冷冷道,“无论对方看起来有多无害,不管是无辜、痴傻、还是耿直,魔修都是绝不可信的。不管他们是在对你笑,在骂你,还是在向你哭诉……他们的话,你们一个字都不要往耳朵里进。” 他顿了顿,神色中多了几分晦暗之色。 “面对魔修之时,时刻要保持警醒。绝不能相信他们,连一瞬间都不行。若是对魔修掉以轻心,最后一定会后悔莫及,听到了吗!” 白飞鸿看着天魔,低头称是。 方才,就连她都有一瞬间被天魔给骗过去了——他看起来实在太傻,以至于让人忘记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四魔之一的天魔。 她又看了一眼荆通。 关于这位大师伯的传言,前世她也有所听闻。 荆通曾经是前任瑶崖峰主最宠信的弟子,却并不是继承诛邪剑意的继任者。继任之人,本是他的师兄。 然而后来,前任峰主为阴魔所诱,不仅杀死了继承衣钵的大弟子,还叛出了昆仑墟,造下杀孽无数,生生成了阴魔裙下之臣,助她为祸一方的伥鬼。令瑶崖之山一时沦为四海笑柄。 少年荆通孤身闯入剑冢,夺得杜恶剑,千里追凶,最终将自己的师父斩于剑下。继承了诛邪剑意,也继承了瑶崖峰主之名。 她不是很想知道,他在这一番经历中究竟受了多少苦楚与背叛,又被阴魔耍弄了多少次,才会落下这样坚定的想法来。 “敢问荆真人,这名魔头,贵派打算如何处置?” 江天月拱手,恭恭敬敬地问道。 “非常遗憾,以我的诛邪剑意无法斩下这孽龙的头颅来。” 荆通干脆地承认了这一点。 “我想,我们应当将他押去昆仑,再联络少海云家,共同商议如何镇压这孽龙。不知剑阁方面以为如何?” “这点还需要同我派师长商量。”江天月低头道,“张师伯还在村中,不如我们先将魔龙带回钱家村,既是给村民一个交代,也好让师伯联络阁主,共同商议如何处置。” “也好。” 荆通理了理胡须。 “终究是昆仑与蜀山交界之地……让村民安安心心也好。” “唔唔唔!” 天魔奋力挣扎起来,却被荆通一剑柄敲中后颈,不甘地委顿下去,再也无法挣扎,只能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们。 荆通押着魔龙便下了山,在与钱家村的村民简单交代了一番事情始末之后,他们便带着魔龙离开了村子。 村民们涌到了村口,既是为了感激他们为村子除了一害,也是为了看一看这传说中的河伯、真正的魔龙的模样。 “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我苦命的丫头啊——你看到了吗!老天开眼了啊!” “各位恩公的大恩大德,我们未来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会还上!” 以村长为首的一干老人,更是齐齐向他们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在黄土地上不住地磕着头。便是白飞鸿他们连忙去拦,也拦不住这白发苍苍的老人。 “谢谢各位仙人……谢谢各位仙人……”老头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若没有你们,我们全村都没有活路罢,实在是……老头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后,不管是修宗祠、供长明灯、立功德牌坊……我们一定会记住各位的大恩大德!” “那便不必了。”荆通弯下腰,将老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与其费事为我们建这些,不如为那些死去的姑娘孩子供奉些香火,希望他们的魂魄走得顺遂些,来世的福气也厚一些,投个好胎。” 老村长一窒,又是羞愧又是酸楚地低下头,一叠声地应着“是”。 而阿玉姑娘也挽着白飞鸿的手,硬是塞了一大包红枣桃干在她怀里。 “我们乡下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位农家姑娘热切地看着她,“只有这点心意,虽然你们是仙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还是希望你们带着。” 白飞鸿倒也不推辞,收在芥子里,便也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今后,你也多保重。” 阿玉姑娘艳羡地看了一眼她的芥子,摸了摸头,露出一个爽利的笑来。 “我决定了,过些日子,我也要走出这山沟里,去试试能不能投到哪个山门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我也想修仙。” 白飞鸿拍了拍她的手,诚恳道:“你可以试一试。昆仑墟今年会有一轮入门大选,蜀地也有剑阁的入门试炼,我认为你都可以前去,不管中不中,都是一次宝贵的经历。” “也是。”阿玉姑娘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河伯我都敢和他拼了,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那时候,白姑娘你也要等着我!” 白飞鸿对她笑笑:“嗯,我等着。” 而那一边,众人也艰难地摆脱了热情的村民。剑阁的张真人领着两名弟子,冲荆通拱一拱手,算是告别。 “阁主的意思是,人就姑且交给昆仑。”张真人看了一眼地上的天魔,“既然此事是昆仑子弟出力最多,剑阁也不好争功。如何处理,便由昆仑墟与少海商议便可。当然,若是有用得到剑阁的地方,剑阁自然也当出力。” “如此甚好。” 荆通点了点头,也是一拱手。 “那么,我便带几名弟子离开了。” 他转过身来,招呼几名弟子。 “好了,快到这边来。”他难得有了几分温和语气,“我们先返回昆仑墟,将这一切上报掌门。” 白飞鸿应了一声“是”,便要转身离开。 偏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听见阿玉姑娘发出一声惊呼。 “奇怪——”阿玉姑娘说,“白姑娘你看,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白飞鸿仰起头来,只看见了一道黑色的彗星,贯穿了血红的落日。 下一刻,她便看到,那彗星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柄通体玄黑的魔剑。 不,那剑身原本是澄净的银白,只是被过于浓厚的魔息所侵染,变成了不祥而凶煞的黑。 而后,那黑光猛然袭到了她的眼前。 与此同时,在她的视野之中—— 荆通的头颅,还带着前一刻难得的温和神色,骤然从他的脖颈之上坠下。 第七十六章 雪盈川,血盈川。…… 那一瞬间,白飞鸿什么都听不到了。 无论是旁人的惊呼,还是难以置信的悲鸣,亦或者是冲她而来的焦急呼唤,全都无法进入她的耳中。 她的眼中,只余下那柄破空而来的魔剑。 只一剑,便斩下昆仑墟瑶崖峰主的头颅。 只一剑,便带来无可转圜的噩梦。 这样的魔剑,前世今生,她也只见过一次。 而那一次,便摧毁了她整个天真蒙昧的少女时代。 那一剑的恐怖,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中。在看到这剑光的一刹那,便摧枯拉朽一般唤醒了所有深埋的回忆。 伴随着贯穿神魂的战栗,那个名字涌到了她的唇边。 “——雪盈川。” 白飞鸿喃喃。 轰!!! 剑光坠地的瞬间,天地为之动摇,风云为之变色。那一剑的余波是如此的强大,大地在瞬间龟裂开来,深深的沟壑如蛛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大地震颤,山岳动荡,血色泼天。 而后,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悲痛的时间——魔剑的主人,降临于此。 大地也要在他的足下发出悲鸣,漆黑的魔焰冲天而起,将那道红衣的身影映照得如此模糊,却也如此骇人。 无论是谁,也不曾领教过如此浓烈的魔息。那魔息的纯度太高,令在场之人几乎窒息。如有实质的魔息在他周身凝成了黑色的火焰,烈烈燃烧,那慑人的威压压在每一个人头上,如同一记重锤,重重击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连身怀龙血的云梦泽,也不由得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摇晃了一下,他面色微微发白,神情艰涩。更不要提其他人,每一个都是面色青白,喉头微动,格外艰难地挺直了脊背。 常晏晏修为尚浅,扛不住这样的威压,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到我后面去。” 白飞鸿压下胸腔中翻腾的血气,挡在常晏晏身前,又向摇摇欲坠的小师妹伸出手来,渡了一道真气过去。 一只带着血的手牵住了白飞鸿的衣角,她低下头,却看见阿玉姑娘布满鲜血的面庞。 “怎、怎么回事?” 阿玉七窍出血,刚一开口,便呕出一大口血来,她茫然地张大眼睛,环顾四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白仙子、怎么会……” 目之所及,皆是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得住如此凶暴又雄浑的魔息。 更何况来人降临之时所携带的暴风与烈火。转瞬之间,便将这方祥和的村落化为了地上的炼狱。 满地滚落的都是被压成血泥的尸体,虽然仍能听到幸存的村人断断续续的哭喊与惨嚎,但从那微弱的声息之中,可以想见,他们已经命不久矣。 便是白飞鸿这一行的修真者,也在这样骇人的魔息之前,感到无法呼吸。 白飞鸿弯腰扶起阿玉姑娘,催动回春诀,止住她全身的出血,阻止内脏的伤势继续扩散。她不由得垂下眼,无声地咬紧牙关。 若不是她先前所赠的护身符拦了一拦,恐怕阿玉也会当场毙命。 但带着符箓的阿玉尚且如此,她不愿去想,其他村民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她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那道赤红的身影。在摇曳的黑焰之后,那个人一如她昔日噩梦中那般,分毫未曾改变。 “魔尊……雪盈川!” 剑阁长老青着一张脸,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唤出来人的名字。 “叽叽喳喳的烦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红衣男子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自地上拔出自己的魔剑,信手一挥,甩去剑上的血珠。那血珠洒在已被染成血红的土地上,溅出一道斜飞的红痕,如同枯笔飞白。 然而,就连鲜血的赤红,也要在他的红衣面前败退。 和常人对魔尊的印象不同,雪盈川生得并不高大,与白飞鸿曾见过的烦恼魔比起来,他甚至称得上纤细单薄,几乎有些少年气。他生着一张格外美丽的面庞,姣好若女子,可那双被魔气所侵染的眼瞳却是血红的,审视着他们的时候,无人能不感到胆寒。 雪盈川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面容,落在天魔脸上时,他稍稍扬起嘴角,勾起一抹颇为兴味的弧度。 “因为你一直没来聚会,我就说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啊没想到,敖焱——”他的话音里甚至有几分孩子气,“堂堂真龙,我们的天魔大人,居然被几个小辈给搞得这么狼狈啊。” 天魔气得龙鳞都要爆出来:“你、你——你到底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救我的!” “当然是来看你热闹。”雪盈川提着剑,又环视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荆通身首分离的尸体上,“昆仑墟瑶崖峰主——也难怪你会这么狼狈了,真应该把巫真也喊来,一次能看两场乐子,她应该会很高兴的。可惜,她说对你干的蠢事没兴趣,不肯同我来。” “巫、巫仙子没有来吗?”天魔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扭过头去,“比起这个,你还不赶紧给我把捆龙索解开!勒死我了!”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继续保持,也方便我一会儿提你回去,给他们都看看热闹。毕竟,你这么好玩的时候可不多。” 雪盈川事不关己地站着,笑容里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冷酷到了极致,反而显得纯真。他提着剑,将目光落在了正一脸戒备挡在几个小辈面前的剑阁长老身上。 “嗯?这个剑意——你是蜀山门下?” 准确来说,雪盈川的目光落在了剑阁长老的刀上。秀美的双目微微眯起,随机,面上浮现出一抹轻慢的笑。 “名刀‘晨雁翎’,虽是一把好刀,但跟着一个老头子,难免染了几分暮气,可惜了。” 张真人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者,全然不为这评价所激,他沉着脸,稍稍向前一步,将几名弟子挡在身后,用传音入密对他们下了命令。 “雪盈川实力强劲,一会儿我拖住他。你们几个趁机展开传送法阵,返回昆仑。” 在场诸人,几乎都瞬间明悟到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决意,戴鸣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但还是咬紧牙关,硬生生挣出一个“是”。 白飞鸿的目光落在雪盈川身上。 雪盈川,比起这个名字,人们更愿意唤他为——血盈川。 眼前这个人,入魔当日连屠十城,沿途江河都被血染得通红,无数尸体漂浮其上,惨不忍睹。其间惨状,当真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想试一试,自己一次究竟能杀多少人。 其后,他便接连击败四魔,以绝对的强横实力,登上魔尊之位。 面对着这样可怖的对手,张真人深吸一口气,猛然将剑意灌注于晨雁翎之上,只见刀光流转,爆发出刚猛至极的战意。 “蜀山剑阁张冽,伏虎刀法,还请魔尊领教!” 伏虎刀法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而张真人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所学,极为迅猛,极为精纯,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仅仅一式,便可见岁月风霜,可见沧海桑田。 这一刀挥出,便是山崩地裂也不会回还。张真人知道,他的机会只有这一瞬,也只有这一刀。 为此他聚精会神,绝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势必要以这一刀将雪盈川拒于九尺之外——唯有如此,方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和全幅心神都用在戒备上的张真人不同,雪盈川的面上,却浮现出一抹轻蔑的笑意。 那是笃定于——自己已经赢了的笑意。 “我还以为老头子的看家本领能有多了不起。” 雪盈川随意似的一挥手。 “不过如此。” 无论是迅猛凄绝的剑意,还是杀意凛凛的名刀,亦或是蜀山剑阁的长老,均被这随意似的一剑拦腰截断。 鲜血泼天而起,而那一剑依然去势不减,骇人的剑意来势汹汹,直直冲向他们而来! “铮——” “——锵!” 第一声,是宝刀与剑意相击的鸣响。在拼尽最后的修为掷出那一刀之后,剑阁长老方才圆睁着双目,在自己的鲜血之中咽了气。 第二声,则是长|枪与剑气相撞的悲声。云梦泽持枪挡在白飞鸿面前,硬生生拦下了那一道直奔众人而来的剑光。 尽管只是强弩之末的余势,仍是震得云梦泽浑身一颤,须臾,鲜血从他唇边涌出,在惨白的肌肤上拖曳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即使身怀龙血,到底还是少年人。便是云梦泽,硬接下这一剑的余韵,也还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剑势终于散尽之后,云梦泽高大的身躯颤了颤,终究是倒了下来。 “阿泽!” 白飞鸿忙接住他,只觉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逃……”少年人只说了这一个字,便闭上了眼睛,失去意识。 高热的龙血落在她的手上,只一瞬便失却了温度。 白飞鸿垂着头,缓缓握紧了拳头,将那冰冷的血液攥在手心,任谁也看不到她此刻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真没劲。” 雪盈川提着剑,面上露出些许无聊般的神色,他抬脚跨过张真人断成两截的尸体,重重踢了踢地上的天魔。 “没死就快点给我滚一边去。”他的语气十分不耐烦,“本来还以为你这里会有什么好玩的,结果还是一样无聊——真是的,一山二阁这些年就不能有点长进吗!亏我还特意跑了这一趟!” “师父——!”戴鸣双目通红,猛地拔出放歌剑来,“你这魔头杀了我师父,我同你拼了!” “师弟不可!”江天月猛地抬手摁住戴鸣,他的手摁在承影剑上,青筋毕露,却仍是没有拔出剑来,“荆峰主与张师伯都……你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 “够了!”常晏晏抱紧昏迷的阿玉,面色铁青,“都别吵了!现在还是吵的时候吗!?” 戴鸣的呼吸为之一窒。 每个人都知道,常晏晏说的没错。 张真人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去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雪盈川的实力竟然强劲到了如此地步——此时此刻,他们的传送法阵才将将张开了一半。 绝望,压倒性的绝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绝对赢不了。 看到那剑光之后就会明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赢得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路可走、无处可逃的绝望,沉沉的压在每个人的肩上,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而带来这份绝望的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带着好整以暇的微笑,如有实质的恶意,静静注视着他们。 ——逃不了。 每个人都绝望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晏晏,花花,师弟和阿玉姑娘就由你们带回去。” 白飞鸿却在此时,站了起来。 她从腰侧拔出青女剑,与浑身颤抖的戴鸣不同,她的手很稳,她向外走出的脚步也一样很稳。 她走了出去,代替荆通、代替张真人,拦在了雪盈川的面前。 “白飞鸿!” 花非花几乎是瞬间变了面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乎就要冲出去,却同样为江天月所拦,他丝毫没有理会江天月的意思,只死死盯着白飞鸿的脊背,目光像是要烧灼起来,他咬紧牙关,额角有一根青筋猛然颤动起来。 “你发什么疯,给我回来!”他怒喝道,“你以为自己能赢得了他吗?那可是雪盈川!是魔尊!别犯傻!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白飞鸿却没有回头。她只是昂着头,注视着雪盈川。 “我来做你的对手。”她的声音也是平静的,“让他们走。” 能有什么办法? 她想。 雪盈川不会放过任何人,而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他一个手指。 “嗯?”雪盈川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绽开一丝饶有兴味的笑,“你说,你来做我的对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 白飞鸿淡淡道。 霜雪般的寒意从剑上生出,迅速蔓延到她的全身。当青女剑完全出鞘之时,她已然摒除了一切杂念,只余下霜雪般凛然的杀意。 “无情剑道——有意思。” 雪盈川微微眯起眼来,唇边的笑意陡然扩大了。 “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无情道的修者了?”他像是在问天魔,又像是在问自己,“有意思,真有意思。好,我答应你,你留下来做我的对手,我放他们走。” 赌对了。 白飞鸿想。 有些事情与前世不同了,就像雪盈川的突然出现,既提前了很久,地点也全然不同。 但有些事情,似乎与前世没有什么两样——就像雪盈川的性格。 只要他觉得有趣,没有什么事是他不可以答应的。 前世,同他做这个交易的人是殷风烈。 今生,同他做这个交易的人是自己。 所谓命运,也许就是一个轮回,接着另一个轮回。 “飞鸿姐姐……”这个声音是常晏晏。 “白道友,你——”这个声音是江天月。 “我也留下!不能让你一个人……师兄!”这个声音是戴鸣。 “你们走吧。”白飞鸿平静道,“别耽误时间。” “你真蠢。”花非花低声道,“愚蠢到无可救药。做这种事情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蠢事!” 为什么? 白飞鸿微微抬起眼来,望着高远的天空。天边的火烧云燃到了尽头,像是要沉沦于长夜,又像是要照亮长夜一般,倾尽全力的绚烂。 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那个背影。 拦在一切的灾厄之前,拦在最大的噩梦之前,少年人清俊而又刚毅的背影。 不管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刻,与魔尊做了交易的少年回过头来,对她所露出的明朗笑意。 “你别哭啊。”那时候,殷风烈这样对她说,“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们都活着回去的——我可是有必胜法宝在!” 那时候,究竟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颤抖着声音问了他那一句“为什么”呢? 白飞鸿不记得了。 她所记得的,只有少年的回答。 “我可是你们的小师叔,是下一任昆仑墟掌门,把你们全部带回去是我的责任。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赢给你们看!” 那时候的殷风烈是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他做到了。 白飞鸿想,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第一次在藏书阁里对她伸出手来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觉得,他是她的英雄。 她其实一直都……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一次,他已经不在她身边。 但是没关系,这一次,站在他的位置上的人,是她白飞鸿。 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站在她的身前。能站出来与雪盈川做这个交易的人,只有白飞鸿。 她会做好。 就算要赌上一切。 她也会做到和他一样好。 “也没什么理由。” 白飞鸿想了想,笑着说。 “只是这一次轮到我了。” 第七十七章 他轻视于她。 “——走。” 江天月不再迟疑,弯腰背起云梦泽,戴鸣愣了一下,不忍地看了一眼白飞鸿,到底是低下头去,一手扶住阿玉姑娘,一手拉住常晏晏。 “走吧。”他对常晏晏低声道,“别让白姑娘的心血白费。” 常晏晏咬紧牙关,低着头一言不发,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随后一只手重重搡在她的肩头,将她推进了传送法阵之中。 “她要逞英雄就让她去。”花非花的声音压抑着怒意,因而冷到了极致,“我们走。” 常晏晏抬起头来,双眼发红,死死盯住白飞鸿那边,刚一张口说了一句“可是——”,便被花非花猛然扯住衣领,硬生生将她未出口的话给压了回去。 “还是说——”他看着她,眼里闪过一抹格外讥诮的冷笑,“你要替她去死?” 常晏晏一时哑然,似是被他眸中慑人的冷意骇到了。花非花又冷笑一声,松开她的衣领,随手将她搡到一边,抬眼看向江天月。 “驱动法阵。”他冷冷道,嘲弄似的扬起一边唇角,“不是说‘不能让她的心血白费’?” 江天月双肩一震,戴鸣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一记耳光,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双唇翕动,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传送法阵在众人脚下完全展开,灵力的光辉刺痛每一个人的眼睛。没有魔尊的阻拦,这一次的传送开始得格外顺遂,只是在灵光大盛的一瞬间,却有一柄剑猛地从法阵中央掷了出来,铮然一声落在白飞鸿的脚下。 “别死了。” 花非花的声音也是冷的,随即,众人都在骤然大盛的光辉之中消失了踪影。 唯有摇动的短剑,仍在血染的大地上发出阵阵清鸣。 “鱼肠古剑。”雪盈川颇感有趣似的一笑,“我一直听闻这柄剑下落不明,没想到是被岭南道花家收入囊中,那小少爷居然将这柄神兵赠你,看来你在他心中,地位与众不同。” 白飞鸿垂下眼,灵力牵动地上的短剑,如同某种法术一般,小剑瞬间没入她的衣袖,再也不见了踪迹。鱼肠古剑本就是为了行刺而铸造,狭长菲薄,甚至能纳入鱼腹之中。 见鱼肠古剑被她收入袖中,雪盈川微微眯起眼来,神色之中更添几分兴味。 “我倒看不出,你是个使双手剑的。”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确,你左右手都有薄茧,可见平日双手都有练剑。有意思。既然敢独自一人拦我下来,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是轻慢的。 那既是在路边看到一只撞墙的小狗的眼神,也是打量女人的眼神。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既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在品鉴着什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白飞鸿却不为所动,只是举起青女剑来,剑锋森寒若霜雪,直直对准雪盈川的要害之处。 雪盈川挑了挑眉:“架势不错。” 他却全然没有拔剑的意思,只是望着她的剑,嘴角的弧度骤然拉大了。 “青女剑……”他念着剑名,像是在看着一个老朋友,“倒是多年不见了——自从上一任青女剑主在我面前屈膝跪拜,却被青女剑所杀之后。” 剑身清鸣,犹如一首哀歌。 白飞鸿却很冷静。 她的手很稳,她的心亦不曾有一丝动摇。 在无情道的心法之下,此时此刻,她的灵台一片澄明,心里眼里,都只余下了一件事。 那就是如何杀了他。 白飞鸿回忆着雪盈川的出剑。 加上前世,雪盈川一共在她面前出了三次剑。 第一次,他杀了在场大半修士。那时她的修为太浅薄,其实没有看清。只残留下来异常恐怖的印象。 第二次,他从远处飞来一剑,斩下荆通的头颅,像是荆通那种级别的修士,周身护体罡气如呼吸一般自然的运转,理论上来说,就算是猝然遭到突袭,也不可能连反应都来不及,便被破除罡气,斩下头颅。 第三次,就是方才他杀死张长老的那一剑,在将张长老拦腰斩断之后依然去势不减,连受了张长老垂死一击与云梦泽全力抵御,方才颓了去势。 正因为如此,白飞鸿才看清了。 一定要说的话,雪盈川的剑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没有特别的花式,没有玄妙的法术,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不过是——快到了极致,也精准到了极致,仅此而已。 他的剑非常纯粹,正因为如此,也强得极为纯粹。 白飞鸿的目光落在雪盈川身上。 红衣男子垂下的手腕是放松的,站立的姿势也是放松的,无论是呼吸还是表情,都是放松的。 然而,他周身却没有一丝破绽。 和烦恼魔不同,雪盈川的身形几乎称得上“纤细”二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单薄孱弱的。 恰恰相反,在白飞鸿的视野之中,雪盈川的肉丨体精密得近乎完美。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每一寸骨骼,每一缕肌肉,都被锻炼得恰到好处——所谓恰到好处,便是说,他的身躯,完美的适配于他的剑。 他不会有任何破绽,也不会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任何一点不适用于他的剑法的赘余,都被他亲自削减了。每一寸骨骼,每一缕肌肉,都是为了他的剑而生。 同他的人不同,他的剑是冷的。 纯粹到了极致,因而也可怖到了极致。你几乎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怎样的岁月,才能将自己的存在校准到如此地步。 白飞鸿心下很快便有了论断。 ——若他没有破绽,便将他逼出破绽来。 无论是修为、经验还是肉丨体的完美,对方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但,人无完人。 在这具精密到毫无破绽的躯体之外,雪盈川其人,却有一处致命的缺陷。 白飞鸿猛地向前冲去,剑光如一点寒星,直直冲着雪盈川的心口而去,那一剑凝聚了她毕生所学,极快,亦极轻灵,宛如寒夜乍破的一线曦光,亦如夏日晴空的一记惊雷。 雪盈川只轻笑着,待到她的剑风几乎刺破了他的衣襟,方才拔出自己的剑来,轻蔑而又漫不经心地向上一挑。 他的剑快得如同一道闪电。 然而比他的剑更快的,是白飞鸿变招的速度。 “咦?” 雪盈川微微张大了眼睛。 那是神乎其神的一剑变剑,就算是以雪盈川的眼力,也险些没能看清那一式的变幻。 从正面刺来的剑,硬生生在他出剑的瞬间改变了轨迹。如同料到了他会怎样出手一般,斜斜落在了他的剑路之上,将本该准而狠地削下她头颅的一剑打偏了方向。 ——绝妙的变手。 雪盈川不由在心中赞叹。 ——但还是不对。 他想。 他不应该觉察不到才对。 无论这一式有多么神乎其神,有多么巧妙绝伦,剑势变化的一瞬间,剑的主人一定会出现某种变化——呼吸也好、动作也好、目光也好——哪怕是最为细微的杀意,也一定会随着想法的变化,无法自控地在行动中流露出来。 “身经百战”这四个字,用在雪盈川身上也未免显得太过浅薄。自他握剑以来,他早已记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次战斗——便是不算那些蝼蚁般的弱者,光是正邪两道的强者,他也不知道击败了多少。 但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剑招。 ——可惜,她还是太嫩了。 他惋惜似的想,转眼之间又挥出了两剑。 一剑取其首级,一剑刺向灵府。 快到了极致,也精准到了极致。这便是雪盈川的剑。 他出身散修,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师门传承,也不曾习得过多么精妙的武艺与法术。 他在人世行走至今,所依赖的只是最简单的一个道理。 ——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人都强,也比任何人都准确。 这就是他的剑意。 正因为如此,虽然每个人都能看出他要如何攻击,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连着躲过他两剑。 然而这一刻,他却看到了近乎奇迹的一幕。 青女剑之下,出现了另一柄剑。 不,并不是一只手使用了两柄剑这种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误。 而是在青女剑拦住他第一剑的同时,那名昆仑墟的女弟子以青女剑为遮掩,刺出了藏在另一只袖中的小剑。 ——双手剑。 ——纤细菲薄到可以纳入鱼腹之中的鱼肠古剑。 ——没有杀气的杀招。 所有的线索瞬间在他的脑海之中串联起来。雪盈川眼前蓦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明白了。 她只不过是——杀意纯粹到了极致,反而不存在了杀气。 因为没有杀意,所以无法被察觉。在她变手的一瞬间,隐匿在青女剑下的小剑直刺向他的肋下!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雪盈川几乎要大笑出声。 多么精妙的一剑!多么准确的一招!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他的确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但他也埋下了最大的隐患。 那就是——他打心眼里轻视于她。 这就是他送到她手上的破绽。 而她利用了他的轻慢,故意作出新人惯有的莽撞模样,以当面而来的一剑降低了他的戒心,以突如其来的变手吸引了他的注意,最后,用藏得极好的剑下之剑刺向他的软肋! 但她要怎么去拦他的第二剑? 雪盈川饶有兴致地想。 直取首级的一剑被变招的青女剑拦下了,但直刺灵府的那一道剑气,她要怎么拦下来? 去拦便会断了自己的剑路。 不去拦就会被刺穿灵府,当场毙命。 ——你要怎么选? 白飞鸿没有拦。 她只是倾尽全力,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到了这一剑之上! 第七十八章 利刃入体的瞬间,雪盈川忽…… 利刃入体的瞬间,雪盈川忽然想起了些许往事。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去。 过去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出生于一个平常的凡人家庭,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雪盈川的确是有爹娘的。 父母的样子早已是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他们不过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凡人夫妻,偶有磕碰,但仍是恩爱的。他们也从未亏待过他,将他养到了弱冠之年,直到他被云游路过的散修看中了根骨,收入门下。 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雪盈川并不关心,也没有去探寻。以凡人的微末寿命,恐怕早就已经连坟茔都在岁月中消失了吧。 在散修门派里的日子也乏善可陈,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值得去记忆的事情。他学到了本事,便拜别山门,入世历练。 并不像许多凡间话本后来对他的描绘那样,雪盈川并没有背负什么血海深仇,也不曾处处受人迫害,纵观往事,能够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伤痛,他一件也没有经历过。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事情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的话—— ——在利刃入体的瞬间,雪盈川忽然想起来了。 的确,曾经有过那样一件小事。 究竟是遇到了来杀人夺宝的魔修,还是心术不正的正道修士,事到如今他早就记不清了,但他仍记得,对方那种令当时的自己头皮发麻的强大,以及——将对方斩于剑下的刹那,他所感受到的爽快。 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什么美酒与美人,都无法与那一刹那的感触相比。他曾经在最好的酒楼之中最美的女人怀里,豪饮最醇厚的美酒直至酩酊大醉。但那种经历与那一刹那的愉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就像一杯寡淡无味的酒。 尝过烈酒的人,便再也无法忘却那美酒的滋味。 雪盈川一定就是在那个瞬间,理解了自身真正的欲望,也理解了自己的一切。 从此之后,他弃绝正道,在追寻杀戮与凌丨辱的歧途之上一去不回。 ——自那之后,到底过去多少年了? 雪盈川并没有无聊到会去计算那种东西。 只是,随着他越来越强,能够威胁到他的东西越来越少,就像昆仑墟的一峰之主与蜀山剑阁的长老,对雪盈川来说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日子变得越来越无聊,他只好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一次,会施舍给那个昆仑墟的女弟子一个机会,也是他为自己所寻的小乐子。 留下一人断后,让剩下的人先走——这样的戏码虽然很老套,但仍能让他生出一点兴致。 更让他觉得有趣的是,这一行人里面最先站出来的,居然是那个修无情道的女弟子。 这让雪盈川想起了上一次同他交手的无情道修士。明明是人族修士,偏偏与妖族女子搅合到了一起,还为了保护那名女子,对他举起了剑。 说起来,上一次同那人交手,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活得久了,便容易对时间失去概念,雪盈川想了一阵想不起来,便也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说到底,他也连对方是谁都忘记了。 只是,不管隔了多少年,他还是会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有趣。 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去修什么无情道? 他是真的很好奇。 但凡是人,便会有七情六欲,情也好,欲也罢,究竟有哪里不好了?值当这些人一个个特意去消除它。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在于拥有七情六欲,若是真的修到无情——那么这个人,也将不再是人。 瞧瞧这些修了无情道的家伙吧,他们总是为了想要保护什么东西,赌上自己的性命。 看得他几乎都要发笑了。 ——明明那些人根本不值得她去保护。 他看着那女弟子的同伴们离去,再看看她,玩味似的想。 她看着他的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憎恨,没有后悔,没有胆怯,没有动摇……只余下纯粹至极的杀意。 ——明明她连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保护他们都忘记了。 雪盈川几乎都要为此发笑了。 绝妙的喜剧。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讽刺,也这么好笑的事情了。 这让他难得对她下手轻了许多。 他隐约有一种感觉——就这样杀了她,未免太可惜。 当然,她是一个少有的美人,占据了其中一大部分理由。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 世间一切形容女子美好的诗句,仿佛都可以放在她的身上。那是一种与阴魔的靡艳,与死魔的孤绝不同,纯白而皎洁的美。令人无端想起高悬于天际的白月。超然物外,遗世独立。 所以,才更让人有破坏的欲望。 雪盈川的舌尖抵上牙齿,压抑住几乎挣开双唇的大笑。 没有比玷污纯洁无瑕的美更有趣的事情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撕开这脆弱的外壳,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将这白月一般的少女摁在血与泥里,让她露出更多绝望的神情,发出更加悦耳的悲鸣。 这让他不舍得一下子就杀了她。 就连出招也不似平时那样重。 这是一道绝品的珍馐,他要慢慢品尝才行。 怀着这样轻慢的念头,雪盈川对着拔剑而来的白衣少女挥出了第一剑。 然后是第二剑、第三剑。 挥出这两剑之时,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而这就是他落到这般地步的理由。 瞬息之间,心神电转。 雪盈川的反应却丝毫不慢。到底是与无数强者战斗过的魔尊,在生死之间来回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甚至如闲庭信步般游刃有余。 在觉察自己的护体罡气被那利刃所破的瞬间,雪盈川猛地屈起身体,硬生生用肋骨与肌肉夹住了刺进体内的利剑! 漫长年月的战斗之中,这具躯体已经被他锻炼到了极致,普通修士根本无法与之同日而语。在强横的灵力与绝对的力量之前,便是那少女如何竭尽全力,也不过只将鱼肠古剑又递进了一分。 而雪盈川的剑意,也已击中了她的灵府。 少女周身一震,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便是有护身符箓阻了一阻,但她终究是受了重创,无论她如何的不肯服输,终究是剑势已颓。 感受着鱼肠古剑的剑锋几乎触及自身脏腑的微妙触感,雪盈川久违的感受到了的快意。那快意如同一道闪电,骤然窜过脊背,令颅骨都阵阵发麻,几乎让他感到眩晕。 他第一次杀人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狂喜,再度被这一剑唤醒了。 他面上骤然绽开猩红的笑意。那双血红的眼瞳定定望着眼前的敌手,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这名年轻女子来。 “快活!”他大笑出声,浑然不顾已刺入肋下的短剑,“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女咽下一口血来,她仰起脸来,面色虽然苍白,目光却依然明如霜雪。 “白飞鸿。”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反手摁住自己的灵府,惊人的灵气在其中汇聚开来,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打算—— “这可不行。” 雪盈川笑道,出手如电,一掌斜切在白飞鸿颈侧,生生将她打晕过去。他伸出手臂,挽住了颓然向前倒下的少女。 “你要是这么死了,就太可惜了。” 雪盈川的语气是真情实意的惋惜。 然而他的目光,却梭巡在白飞鸿的身上。 正如他先前所想,她的确是一名非常美丽的少女。身形修长,秾纤合度。特别是落在他腕中的这一把细腰,便是在他平生所见的美色之中,也称得上数一数二。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少女雪白的后颈上,舔了舔牙齿,绽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他抬起手来,打算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却在触及少女衣领的一瞬间,被骤然流过的雷光击中。 “……有意思。” 雪盈川翻转手腕,看着指尖的焦痕,面上笑意更重。 到了他这个境界,绝大多数的法术都难以伤他分毫。而这道雷光,却轻而易举地灼焦了他的指尖。 这说明,这术法的主人……修为或许不在他之下。 他碾去焦黑的皮肤,露出破碎的血肉来,他像是全然觉察不到痛一样,将指尖凑近自己的鼻端,轻嗅。 随后,他唇角的弧度陡然拉大了。 真没想到…… “……竟是故人。” 他唇边的笑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阵遏制不住的大笑来。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家伙居然也会对什么人动心吗?他居然也会想要保护某个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比我想得还要有意思吗!” “老大、不对,陛下——” 天魔见雪盈川越笑越厉害,实在害怕这位老大笑昏了头把自己丢下,只好开口呼唤,却在对方血红的双目转过来时,声音陡然一低,几乎要闷在嗓子里哼哼。 “先把我放开怎么样……” 他小小声道,话音里几乎带出了一点委屈。 雪盈川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挥剑挑断了捆龙索。天魔顿时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身,便诧异地看到自家老大将挽着的少女扛到了肩上。 他伸出手,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珠子摁了回去。 “这……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更小了。 “带她一起回去。” 雪盈川道。 “为什么!!!” 天魔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他的目光在雪盈川与那白衣少女身上来来回回,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有用。” 雪盈川侧过头,看向昆仑的方向,面上笑意不减,血红的双目弯出深深的弧度来。 “你能等到什么时候——希夷。” 第七十九章 希夷出山了。 昆仑墟,长留之山。 “欺人太甚!” 闻人歌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他全然不顾这里是在掌门面前,径自拔出裁月剑来,便要驱动法术,冲去那魔头的老窝把爱女救出来。 “等等!闻人师弟!”苏有涯忙站起来拦他,神色恳切,“雪盈川那魔头素来诡计多端,阴狠狡诈,他既然特意将白飞鸿带回了魔域,便是等着我们去寻他。你若是孤身贸然前往魔域,只会中了他的奸计。到时救不出你女儿不说,怕还会令我方白白折损一名大将!你先冷静下来!” “冷静冷静——我要怎么冷静!”闻人歌只觉得自己额角的血管都在突突跳动,自打听到白飞鸿被雪盈川带走之后他便一直忧心如焚,“被他抓走的又不是你女儿!” “我理解你的心情,闻人师弟,但正因如此,我们现在才不能自乱阵脚。” 苏有涯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扣住闻人歌的肩,深深看着他的眼睛。 “雪盈川有多难对付,你我都知道,眼下正是需要我们同心协力的时候,越是急着救人,越是要从长计议,不能贸然行事。昆仑墟此刻再承担不起失去一名峰主的损失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 闻人歌咬紧牙关,额上有一根青筋蛇一样凸显出来,不住颤动着。 但是任何一个父亲,知道自己的女儿落在雪盈川那样的魔头手里,都无法保持冷静。闻人歌此时只觉得自己连一刻都等不下去。 “雪盈川此番杀了我昆仑墟的一峰之主,还劫走了一名女弟子,于情于理,我们都势必要给他一个教训。”苏有涯劝说道,“无论是谁都没有想过要放着你女儿不管,待我们集齐人手,必会前往魔域,讨伐魔尊,营救令爱。” “人是必然要救的。” 座上,昆仑墟掌门卓空群阖眼,语调平静,如同一味定心丸,令在场之人颇有些浮躁起来的氛围为之一静。他转向苏有涯,问起了先前率队支援东海的两位峰主。 “云间月与巫罗何时回来?” 苏有涯答道:“已经传讯到了,他们说很快便到。” 这边正说着,两道人影便已出现在门口,云间月怀抱着琵琶,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了巫罗的灵犬,刚一进门便劈头丢下一句“我听说荆通他——” “云师妹。”苏有涯忙截住她的话头,看了一眼掌门,“你来得正好。云家小公子此番也受了重伤,虽然经了闻人师弟的治疗,但还需要你去看一看他有没有大碍。” 云间月的神色骤然黯淡下来,虽然她与巫罗素来和荆通颇有不合,但到底是几百年的老交情,听闻如此噩耗,还是不免生出几分悲切之感。 “所以他真的……”巫罗皱着眉头,微微咬紧了牙关。 苏有涯无声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止如此,因为剑阁张长老也为他所杀,白飞鸿独自留下断后,魂灯没碎,人应当还没事。从魂灯追溯的影象来看,恐怕是被那魔头带去了魔域。” 听闻此言,云间月不由得微微变了面色。 “雪盈川那个败类——”她扣紧了琵琶,琴弦发出铮然低鸣,“我们得快些救出她才行。” 苏有涯看了一眼闻人歌,面露苦笑。 其实在场众人心中都做如此想法。虽然不及闻人歌这个做父亲的那样忧心如焚,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魔尊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白飞鸿每多在他手中呆一刻,都多一分危险。 云间月掉转脚步,匆匆出了门去,只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我那个傻外甥还能不能站起来,要是还有一口气,我拖也要把他拖去”,便径直朝着不周之山而去。 她与一名身着剑阁弟子服饰的男子擦肩而过,眉目清朗的青年匆匆进了内殿,向着众人抱剑行礼。她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那人身上,只听见他禀报一句“剑阁崔阁主已到,求见昆仑墟卓掌门。” 鉴于云梦泽身份特殊,昆仑墟特意为他留了一处单独的居所。云夫人对小儿子总是放心不下,特意拨了一批侍从护卫来看护他。空桑与少海的来人都安排在这所园子里。 云间月匆匆赶到之时,只见庭园里侍婢仆从跪了一地,为首的正是空桑的苍龙卫,云间月认得此人,他是前几年殉在烦恼魔手中的陆子真的弟弟,陆子信。眼下他正单膝跪地,正正拦在云梦泽的身前。 “请二公子三思!”他沉声劝道,“雪盈川那魔头何等厉害!二公子万金之躯,怎可亲赴险地?莫说城主与夫人,便是大公子也不会允许。二公子如今伤还未好全,万万不可如此冒险!还请二公子以自身为重,莫要草率行事!” 云梦泽显然是伤得重了,他面色惨白,一双黑眼珠却亮得骇人,他披着外衣,也不管手下如何阻拦,一心就要离开园子,赶到外面去。 “你别拦我,子信兄。”他喉头一动,显然是咽下了一口血去,“白飞鸿是我师姐,又是为了救我们才留了下来,独自面对魔尊。今日就是我爹娘亲自来了这儿,我也一定要去救她。” “还请二公子不要难为属下。”陆子信低头,双手捧上自己的剑,“夫人既安排了我等照料二公子,我等自当事事以二公子的安危为先,若二公子执意如此,我等劝谏不利便是失职。要是二公子出了什么差错,我等只能一死谢罪。” 云梦泽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是定要拦我了?” 陆子信沉声道:“我只是担心无法向夫人交代。二公子若要怪罪,属下甘愿领罚。” 云梦泽只定定的看着他,良久,才又缓缓抬起眼来,巡视了一番庭园里跪着的侍从。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他冷冷道。 “还请二公子三思!” 众人齐齐低下头去,叩拜道。 “好、很好。”云梦泽笑了笑,眼中却有一种格外骇人的亮光,“如果是大哥,你们根本不会拦他,对吗?” “……” 陆子信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却怎么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在场所有人,都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 是啊,若是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陆迟明,不要说劝阻于他,恐怕人人都巴不得少主更快些去救人才是。 云梦泽自嘲般一笑,面色越发苍白,眼中的光却越发亮得骇人。 “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一定要去。”他沉声道,“让开,子信兄。” 陆子信垂着头,到底是没有让开道来。云间月叹了口气,信手拨弄一下琵琶,引来众人的注意。 “让他去罢。”云间月道,“有我带着,不妨事。二姐那里,回头我自己去同她说。” “这……” 陆子信动摇起来,又看了一眼云梦泽,见他面色冷峻,显然心意已决,自己在那迟疑了片刻,终究抵不过,无奈地侧开身。 见云梦泽当即撑着病体冲了出去,这位新任苍龙卫首领叹了口气,语气中多出几分复杂意味。 “还请二公子务必以自身为重。”他轻声道,“就当是为了我哥哥。” 云梦泽一顿,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还是头也不回地同云间月走了。 二人返回长留之山后,正好遇上剑阁阁主与昆仑墟掌门商议人员安排。闯入魔域救人是一件大事,自然不能如凡间话本一般,单枪匹马闯进去便完事。魔域地界复杂,气候莫测,更兼之魔修大多心思叵测,谁也不知道此行会遇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切安排因此更得小心仔细。 “烦恼魔一向对魔尊忠心耿耿,想来此番必会镇守魔域,他素来不好对付,怕是需要剑阁拦住他与他麾下魔修。” 掌门点着扶手,对剑阁阁主交代道。而崔阁主也一颔首,表示了赞同。 “天魔此番被魔尊救回,恐怕会在魔域养伤。”崔阁主看向卓掌门,“对付他的重任,还是交给贵派。” “这不要紧。”掌门微微阖眼,“由苏有涯设下阵法,巫罗从旁辅助,再交由云间月对付,困住那孽龙并不算难事。” “是啊。”剑阁阁主神色亦是肃然,“真正难对付的是雪盈川那魔头——此番重担,还是要交给你才是。只是卓掌门,你——” “不要紧。” 卓空群笑笑,一向和气如面粉团一样的脸上,竟现出了令人不敢逼视的锐意。 “我虽老了,却还没有老到那个份上。” 闻人歌是早已坐不下去了。他铮然一声拔出自己的剑来,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可以出发了吗?”他沉声道,“我等不下去了。” “不,等等。” 掌门忽然抬起手来,阻止了闻人歌的动作。此时此刻,他的面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他微微张开眼,凝视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如同在凝视一道风。 “怎么?” 见他如此,便是如何的心急如焚,闻人歌也勉强按捺下来,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要等什么?” “不必急了。” 掌门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杯盏。不知何时,盏中的清茶已凝出一层薄薄的冰。 众人这才惊觉到了冷意。明明不是寒冬,甚至不是深秋,每个人的杯盏上却俱是结了一层寒霜。 无论是虫鸣,还是风声,俱都在这无边的寒意之中寂静下去。 抬眼向外望去,只见草木枯黄,雪落无声。原是不知何时,天地之间,已寂静的落下了一场大雪。那无边无际的森森寒意,在死一样的静谧之中,凛然席卷了天地。 “希夷出山了。” 掌门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复杂。 与此同时,太华之山。 经久不息的风雪,也在这一刻静谧了下来。 如同某种更为可怖的暴风,无声无息凝聚于它们之上一般,天地正在低语,诉说着这一份无言的战栗。 风停止了呼啸,雪也落得更轻。 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如死一般的寂静。 而在这寂静之中,白衣的仙人,缓缓步出了宫殿。 隔了一千二百年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外界的土地。 大地正在战栗。风也屏住了呼吸。雪的精魄彼此交错,无声地诉说着狂喜与畏惧。 “希夷?” 单翼单目的比翼鸟怯怯地落到一边,不知为何,今日的希夷身上有一种让它脊背发寒的氛围,这让它全不敢像平日一样落到他的肩上,反而只想躲到离他最远的枝子上。但他的行为到底是太反常了,这让蛮蛮不由得鼓足勇气,小小地朝他那边蹦了两步,却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声嘈杂。 “你要出去吗?”蛮蛮小声问道。 希夷微微颔首。 “我很快就回来。”他道。 “咦?可你不是说……” 蛮蛮圆睁了单目,正准备说些什么,但一抬头,眼前却已不见了希夷的踪迹。 ——你不是说,这天地早已不容许我们继续生存了吗? 最后一只比翼鸟呆立在原地,它还太过年幼,年幼到无法明白,“灵气稀薄到如同剧毒”,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它只能茫然地张大了眼睛,凝视着希夷消失的方向。 太华山上,唯余风雪呼啸。 第八十章 那你知道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了?” 她身前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她下意识抬头向前看去,正迎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雪盈川。” 白飞鸿暗暗咬紧牙关。 “还有力气瞪我,看来你伤得不重。” 红衣男子笑了笑,他原本生得十分姣好,秀美得几乎有些女相,但他面上肆无忌惮的笑破坏了一切柔美的轮廓,只显出利刃一样的锋芒。 而他上下打量着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觊觎与恶意。 “你对我做了什么?” 白飞鸿只觉得自己的经脉滞涩,灵力运转十分不畅。这让她暗自提高了警惕,右手摸上腰侧的青女剑,剑身发出一阵细微的低鸣,似是剑灵在低声安慰她一般。 “一点防止你自爆灵府的小法术。” 雪盈川单手支着下颌,面上的笑意又扩大了一分,带着格外残忍的兴味。 “毕竟你要是死了,就没劲了。” “你想做什么?” 白飞鸿顿了顿,神色越发冷峻。 “我想做什么?” 雪盈川笑着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起来,仿佛被人剥去衣衫的不快让白飞鸿皱紧眉头,紧绷着脸庞忍耐。他似乎是为她的反应乐不可支起来,整个人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低低地笑出声来。 “放心吧,你师父来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对你做的。” “你想要算计我师父。” 白飞鸿眯起眼,这一句,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呢?”斜刺里插来另一道男声,天魔眯着眼睛,危险地打量着白飞鸿,“说什么算计,那么难听。我们老大……咳,我们陛下要害谁那还用算计吗?” 白飞鸿:“……” 你是觉得害人比算计说出来更好听吗? 似乎是被她的目光冒犯到了,天魔皱起眉头来,到底是龙,恢复极快,白飞鸿的伤势尚在隐隐作痛,他看起来已全然没了大碍。魔龙高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中没有雪盈川那么强烈的恶意与欲望,却也令人感到不快。 简直像是在市场上挑拣猫狗一样。 白飞鸿不由得这样想。 天魔就这样来回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一把钳住她的脸,来回拨弄一番之后,白飞鸿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掉了他的手。见她反抗,天魔新奇似的长大了眼睛,扭头看向雪盈川。 “这个感觉没有那么容易死哎!”他用一种颇为意外的语气嚷嚷道,“但还是好弱!为什么要特意把她带回来?这种小家伙在魔域里活不了多久的!” 雪盈川挑了挑眉,抬手抚上肋下的伤口。 “很弱的人能捅我一刀?”他问道。 天魔十分耿直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那不是你太浪了吗?” 雪盈川眯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天魔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老、老大——对不起陛下!我错了!不要揍我——嗷!至少不要打脸!嗷嗷嗷!” 总而言之,天魔被打得满地乱爬。等他好不容易才抱着被揍出来的龙尾巴滚到一边瑟瑟发抖之后,雪盈川才舒了一口气,转向白飞鸿时,面上又带上了一如既往的轻慢笑意。 白飞鸿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看着他:“这里是魔域?你特意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知道?” 雪盈川笑里的恶意更重了几分,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襟,却被突然而至的雷光贯穿了右手。红衣男子却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他调转方向,翻转手腕,将血肉模糊的右手递到白飞鸿的眼前来。 “瞧。这就是理由。” 在魔息的作用下,新生的血肉蠕动着聚合,但仍有隐隐的雷光流窜其中,劈开刚刚弥合的伤口。饶是魔尊修为高深,这血肉依然翻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潜到焦黑的灼伤之下。 雪盈川满不在意地笑笑,有趣似的驱动灵力,把玩着伤口上的雷光。他像是完全觉察不到痛一样,甚至舔了舔流到手腕上的鲜血。 “我上次见到希夷,是多少年前来着……算了,那不重要。反正是我入魔之前的事了。” 雪盈川的面上难得流露出了些许回忆着什么的神色。 “若是你见过一次就会明白……那时的希夷就是真正的仙人。我从没想过,他居然也会在乎什么人,还收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做弟子。” 雪盈川抬起手来,把住白飞鸿的脸。她面色一沉便要挣开他的手,但他手劲太大,尾指又抵着她的颈侧要害,她一时居然挣脱不得。 “松手。”白飞鸿沉声道。 雪盈川却全然不顾她的反抗,反倒又凑近了一些,那双血红的魔瞳中倒映出她的影像,又被骤然弯起的双目牢牢锁入其中。 “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雪盈川的声音里含着叵测的笑意,“你知道阴魔为了博取希夷的关心,究竟做了多少事吗?覆灭国家,引诱了上一任瑶崖峰主,折腾得昆仑墟数百年不得安宁……但希夷从未看她一眼。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做,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无论旁人为他做了什么,他都毫不在意。那份冷漠,连我都要为之感到惊叹。” 雪盈川轻抚着她的脸庞,指尖在白飞鸿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来。 “但这样的仙人,却为你动了心。”他笑道。 血珠迟了一步,才从伤口中涌出,沿着雪白的肌肤滚落下来,触目惊心的殷红。 雪盈川赏玩着她的伤口,也赏玩着她的神情。 白飞鸿却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别用那种语气说我师父。”她的声音也是冷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白飞鸿所了解的希夷,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冷漠——他只是厌倦了。 “那你知道希夷究竟是什么人吗?” 雪盈川贴近了她的耳畔,以近乎情人般的温存,说出了那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不,他根本不是什么‘人’,希夷也不是他的名字。”他轻声道,“他是天地灵气的化身,是白帝少昊从遥远的异域带回的神祇。九色之鹿——你听说过吗?”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雪盈川笑着抚上她的眼角:“可勘破万象因果之眼,可与众生万物沟通之口,可驭天地气象之身……这伤我的雷光,本质上其实是天地所给予他的加护。凡是伤到他的,必然会蒙受天道惩罚——而他将自己的加护分给了你。” 他扳过白飞鸿的脸,迫使她对上自己的视线。 那双血红的眼瞳之中涌动的,是黏稠而黑暗的恶意。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如果我对你做些什么,他会不会来?” 雪盈川笑着说了下去。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玩玩你,但是在发现希夷这么在意你以后,我就想……要是我在希夷面前玩你,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白飞鸿瞳孔一缩,猛地用了全力,也不顾会不会弄伤自己,硬是挣开了雪盈川的手。 雪盈川摸了摸指尖的血痕,唇边的弧度陡然拉大了。 “在那之前,你应当还能给我带来点新的乐趣。” 他侧过头,对天魔抬了抬下巴。 “你不是想知道她的本事吗?自己去试试。” “啊?”天魔正窝在角落里舔伤口,闻言茫然抬起头来,“试谁?她?别啊老大——啊不,陛下,就她这小身板,我这要一不小心给人弄死了,您还不得把我的筋抽了!” “我倒觉得没准会是她弄死你。” 雪盈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天魔顿时急了:“就她?弄死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雪盈川凉凉道。 “试就试!” 天魔受不得这个激,起身便朝白飞鸿走了过去。 白飞鸿看了一眼雪盈川,面无表情地拔出青女剑来。 长剑出鞘之声,犹如一曲哀歌。 白飞鸿沉下心来,全心运转起无情道的心法。 一刹那间,一切喧嚣烦杂都离她远去。 她的眼里心里,都只余下了手中剑。 龙虽然没有脑子,但天魔尚且不至于傻到连这是魔尊要留的人都忘记,他一边骂骂咧咧的走过来,一边举起了化作龙爪的右臂。 “别怪我。”他出手之前还念叨了一句,“我也不想跟你这种小丫头片子较真,要怪就怪那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吧。” 天魔甚至很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要我说,你的运气也真是够背的。” 白飞鸿却全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沉下全副心神,用在预测天魔的攻击路数之上。 眉心生出火灼一般的热度,白飞鸿抬起眼来,这一刻,视界中的一切都改变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就连天魔的攻击也变得迟缓下来,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见。 白飞鸿有一种直觉——如果是现在的话,她的剑可以触得到。 于是,遵循着这般直觉,她毫不迟疑地刺出了那一剑。 而另一边,一直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热闹的雪盈川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一剑无比迅疾。 那一剑无比精准。 在天魔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那一剑如闪电一般越过了他的手臂,准准刺入了他的心口。 天魔脸色骤然铁青,他急速后退,捂着飙血的伤口,狠狠瞪向魔尊。 “老大!你也太过分了吧!”他怒吼起来,却怎么听都像一只被人莫名其妙踹了一脚的大狗,“你居然教了她你的剑招,还让她用来对付我!” “我可没有教过她!” 雪盈川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厉害,连眼睛都闪闪发亮,就像一个看到了极为有趣的玩具的小孩子。 “有意思!只见一次就领悟了我的剑意?希夷居然藏了这样的宝贝吗?太有意思了!” 他站起身,目光雪亮,双目之中跃动着的,是如孩童一般衷心的欢喜。 “我改主意了。” 雪盈川拔出自己的剑来。 “我要教你剑术。” 而那双满盈喜悦的双目,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骇人。 “不过,你得先活下来才行。” 他笑着说。 第八十一章 同你师父好好打个招…… 雪落下来的时候,白飞鸿刚刚被雪盈川钉在地上。 利刃擦着肺腑掠过,呼吸之间都拉扯着血腥气,伴随着为剑锋来回所伤的痛楚。 如同在回击她先前刺伤他那一剑,充满孩子气的报复。雪盈川从她肋下拔出剑来,信手甩掉了剑上的血花。 “终于来了。” 他张开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白雪——不,在触及到的瞬间便明白了,那是霜花——雪盈川提着剑,面上露出一抹危险的笑来。 “我都要没耐心了。” 天魔坐在一边看了半天魔尊殴打小姑娘,闻言不由得为这个某种意义上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倒霉蛋松了口气,他看向白飞鸿,像是真心为她感到庆幸似的拍了拍她的头。 “看来你的运气还没差到底。”他用一种莫名心有戚戚焉的语气说道,“再继续下去老大就要觉得烦了,那样的话他没准会砍掉你的手脚来寻开心——嗯,也许会直接砍头?谁知道呢,老大、陛下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白飞鸿咽下涌到喉头的血腥味,侧头避开了天魔的手,艰难地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就算雪盈川还没有失去耐心,她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鲜血在身下积了一汪小小的血泊,此刻仍然淅淅沥沥地从伤口处流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她全身,几乎没有留下一块好肉。全是雪盈川在“指点”她的过程中给她留下的。 饶是她坚韧顽强远超常人,也几次险些支撑不住。 白飞鸿艰难地喘息着,从灵府中榨取出最后一点灵力,发动回春诀,这才勉强收住伤口,止住了血。失血过多的眩晕让她的反应都迟滞了许多,直到薄霜在眼睫上化开,她才明白了雪盈川的意思。 师父、希夷他—— “希夷他来了。” 雪盈川的手把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迎上他兴味十足的视线。 “和我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白飞鸿咬紧牙关,挣开他的手,虽然摇摇欲坠,到底是站直了身体。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沉声道,“你和我师父究竟有什么仇怨?”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雪盈川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恶意,“只不过是想找点乐子。” 白飞鸿呼吸一窒,再次明确了一点——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嘶——在这都能感觉到这股寒意,几万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头九色鹿气成这样……” 天魔撸了撸胳膊,为那刺骨的冷意本能地战栗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转向雪盈川,面上忽然绽开一个笑来。 “过会儿凑热闹记得带上我啊,老大。能看到那个假正经的家伙气急败坏的样子的机会可不多。” “去凑热闹?我看你是想去送死。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雪盈川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把天魔踹了一个趔趄。 “给我去跟大悲和尚一起到外面迎敌!希夷要来的话,昆仑那边肯定也会组织人手进攻魔域——去把他们都给我拦住了,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和希夷的对决!” “嗷!别踹了别踹了!我这就去!” 天魔被踢得嗷嗷乱叫,只好跳起身来,化出原形,一整条大黑龙,风驰电掣般消失在魔域的夜空中。 而雪盈川转过脸来,微笑着看向白飞鸿,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术,白飞鸿顿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揽住肩膀,很好心情似的推着她一步一步向外走。 “去吧。”雪盈川笑道,“我们该去迎接你那好师父了。” 下一刻,白飞鸿骤然被他推出了殿外。 魔域的风沙骤然扑在她面上,砂砾擦过面庞,带来细微的刺痛。烈烈长风迫得她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了外面的天地。 目之所及,皆是苍凉景象。 荒芜的大地之上,不见一丝生机,漫天风沙之中,干枯的古树张开皲裂的枝桠,向着夜空伸展,如同一只只漆黑的手,绝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风声犹如鬼哭,穿过无边无际的荒原。 而后,视野的尽头,忽然出现了冷彻入骨的白。 就连狂暴的风,也在这一刹那寂静下来。 霜华蔓延,薄霜如同寒冬冰冷的吐息,从天与地的交接之处席卷而来,骤然覆盖了这无尽的荒原。 漆黑的夜空之中,悬挂着一轮如琉璃般的白月。 月光亮得近乎妖异。落在菲薄的白霜之上,反射出通透而苍白的光,将这深邃的夜色也映照得有如白昼。 只是,无论那月色如何明亮,终究还是冷的——如同寂静的死亡。 希夷一袭白衣,独自伫立在孤绝的白月之下。 在他的足下,不知何时,荒凉的砂海已化作了苍白的雪原。 不知是月色太亮,还是夜色太冷,白飞鸿总觉得,他的面色要比平日苍白得多。这让她的心微微揪了起来,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 “师父……”她低低唤道。 一阵风过,掠动了希夷的白衣,如同窒息已久的风,终于在此刻呼出长长的一声吐息。衣袂飘动之间,比霜雪更苍白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希夷抬起脸来,隔着覆眼的白布,缓缓“望”向了她的身后。 “雪盈川。”他念出来人的名字,语调清冷,“我来了,你放她走。” 比夜色更黑暗的魔息,正在她的身后翻涌,如滚滚黑云,直压得人快要窒息。 白飞鸿吃力地站着,对抗着这迫人的威压,不让自己被这骇人的魔息压倒在地。 她此时才终于知晓,雪盈川——不,魔尊认真起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呼吸。 雪盈川一笑,调笑般将手搭在了白飞鸿的肩上,以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的轮廓。 “别急。”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黏稠的恶意,“我还为你备了一份大礼。” 他的手指猛地扣住白飞鸿的咽喉,将一道灵力生生打入她的经脉之中! “去。”雪盈川贴着白飞鸿的耳朵轻笑,眼睛却一直盯着希夷,“同你师父——好好打个招呼。” 白飞鸿只觉得经脉一阵剧痛,随即发觉自己的手脚突然失去了控制! 她的手猛然拔出青女剑来,对准了希夷的面庞。 “雪盈川——!”白飞鸿咬紧牙关,拼命想要夺回身体的主导权,“你对我做了什么?!” 在她身后,魔尊拊掌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一边欣赏着这出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一边难得好心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顺手给你下了点好东西。”雪盈川笑着说,“是之前从阴魔那里顺来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她哪个老情人给她的,我记得……是叫‘傀儡蛊’还是什么来着?算了,名字什么也不重要,总之,你现在就是我的傀儡了。” ——傀儡蛊。 在听见那三个字时,白飞鸿的心便是一沉。 她知道那是什么。 苗疆三圣教的圣物之一,也是无药可解的蛊虫,一旦入体,中蛊之人便会沦为施术者的傀儡。 永远无法摆脱,永远不能逃离。 “我把那个虫子放进了你的灵台之中,现在我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雪盈川一边说着,一边玩闹似的拨弄了一下手指,“杀了希夷,你看如何?” 如同在呼应雪盈川的命令一般,白飞鸿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提剑便向希夷冲了过去! “住手!” 无论如何大叫,这一剑依旧刺向希夷。只是剑势到了一半,便为无形的灵力所阻,如同没入大海。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感觉到灵台之中骤然加剧的剧痛,她眼前一白,几乎失去了意识。当她再次清醒过来之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受重压,在灵力与魔息的交锋之中,骨骼经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可不行。”雪盈川的魔息从身后重重压上,逼得她的剑尖一分分前进,“这样就没意思了——你得用力才行。” 便是剑修的躯体,也承担不住两道灵力的推挤,她甚至能听见筋骨碎裂之前的咯咯作响。 白飞鸿猛地咬紧牙关,直到嘴里都涌出血腥味,也没有发出一声呻丨吟。 她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雪盈川为什么会教她剑术。 那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出于某种恶意。虽然心血来潮,依然恶毒至极。 在白飞鸿的骨骼就要被压碎的瞬间,希夷撤去了自己的灵力。 于是那一剑再也没有了任何阻碍,直直地向前刺了过去。 希夷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雪盈川。 下一瞬,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着身体,白飞鸿猛地向后撤去,手腕扭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将挡住某道疾驰而来的灵力—— “锵——” 剑刃与灵气相撞,发出凄厉的回响。与此同时,白飞鸿听到自己的手腕传来格拉一声,医修的直觉告诉她,她的腕骨已经折断了。 “好险好险。”雪盈川造作地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笑意更盛,“多亏有她保护我——你瞧,希夷,你想要杀我,最后却伤了她,这可不行。她这样脆弱的姑娘,可经不起你一击。对徒弟要温柔一些才对,这才是当师父的样子。” “卑鄙无耻。”白飞鸿从齿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余光之中,她清楚看到,自己的右腕翻转出一个扭曲的角度,骨骼几乎都要从皮肤下刺出来一般。她咬紧牙关,再度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悲鸣,努力集中心神,试图夺回对身体的控制。 然而雪盈川却不给白飞鸿这样的时间,他操纵着她的身体,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再度对着希夷举起剑来。 而后,就如同雪盈川所教授她的那般——精准,强劲,迅疾地朝着希夷刺了过去! 这一次,希夷没有避让,也毫不反抗。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在覆目的巾帛之下,无言地“注视”着白飞鸿。 下一刻,裂帛之声响起。 覆盖了双目的白布,在利刃之下断作两截,徐徐飘落于地。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无声。 原是千钧一发之际,白飞鸿的剑锋偏离了方向。没有刺中他的头颅,而是擦着他的面庞而过,只是挑下了他覆目的巾帛,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白飞鸿咬紧牙关,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师父。 她迎上了如月光般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下来。 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了这双美丽却也苍凉的眼眸。 “杀了我……” 她轻声说。 希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在那双眼眸之中,看到了他的拒绝。 没办法了。 她想。 傀儡蛊一旦入体,就再也没有施救的可能。 而雪盈川也绝不可能放过她与希夷。 灵台再度剧痛起来,她只感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每一丝筋络都在挣扎,在叫嚣着要杀了他。 白飞鸿不再迟疑,她猛地向后跃去,躲开了希夷伸向她的手。 “对不起,师父。” 她对希夷笑笑,反手一剑,直直刺向自己的灵府。 鲜血汹涌而出。 她向前倒下,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飞鸿。”那个人念着她的名字。 ——不善言辞也要有个度吧。 被霜雪般的气息包围着,白飞鸿有些无奈的想。 她张一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青女剑的寒意冻结了肺腑,连呼吸都一并冰封在伤口之中。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白飞鸿只好竭尽全力地睁开眼来,想再看一看希夷的神情。 但是眼前的一切,都飞快的黑了下去。 在意识消失之前,白飞鸿最后看到的,只有如怒涛一般直上云霄的灵气。 ——希夷发怒了。 第八十二章 你想让她除了恨你、除了…… 血流在手上,温暖而又黏腻。 希夷抱着白飞鸿,忽然有些恍惚。 没有了阻隔,希夷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注视着白飞鸿。 她的样貌和前世的记忆中没有什么两样,在青女的寒意之中略显苍白,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看过濒临枯败的白花。青女剑跌落在她的脚边,将滴落的血珠冻结成冰花。在他的视野之中,有种近乎残酷的美丽。 直至此刻,那张巨大的因果之网依然纠缠着她,命运的丝线紧紧勒入她的体肤,像是蛛网仍在纠缠着她的猎物,像是白茧仍在束缚将要羽化的蝴蝶。 他抚上她苍白的脸庞,像是想要为她理好散乱的鬓发,又像是想要拨开那些缠绕不去的因果之网。 而另一边,红衣的魔头却骤然拊掌大笑。 “了不起!了不起!”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用灵力将傀儡蛊生生逼进灵府,将它和自己一起贯穿。这份决心还真是了不得!” 雪盈川眯起眼来,深深地看着这边。 “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吧?她才几岁?十九?二十?这个年纪就能对自己心狠到这等地步,就算在魔修之中也不多见。”他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恶意,“你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我都开始羡慕了。” 真聒噪。 希夷想。 他将白飞鸿放在一旁,像是怕魔域的风霜侵扰到她一样,解下自己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她盖住。 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庞之时,希夷想,这样看她,倒很像看一个孩子。 不过,在修真者之中,二十岁,也的确还能算是一个孩子。 希夷将青女剑放回白飞鸿手中。而后,他缓缓站直身来,看向雪盈川。 “怎么,伟大的仙人要为了自己的徒弟,同我算账吗?” 雪盈川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桀骜之色,他看着希夷,手指轻扣着剑柄,目光中无数恶念正在蠢蠢欲动。 然而希夷的目光依然是冰冷的,如高悬于天际的孤月。 “为了追求极致的自我不惜堕入魔道,到头来,却连自我也失去了。”他淡淡道,“真可悲。” “你说什么?” 雪盈川第一次失去了笑容。目光如刀一般落在希夷的脸上。 “可悲?你在说谁?” 希夷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他像是对雪盈川完全失去了兴趣一样,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凝视着虚空之中不存在的某一点。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倦意,“你们总是本末倒置——明明是为了追求自己的道才踏上这条路,结果不止是‘道’,连‘自我’都丢掉了。” “你在说谁——没有自我?” 雪盈川完全不笑了。 他只是深深地、冷冷地盯着希夷。 那双眼睛,黑暗得犹如一潭死水。 “在说你。” 希夷收回目光,冷淡地投在他的面上。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你为了追求自在由我而踏入魔道,随心所欲,无所不为,但与此同时,一切于你都失去了意义。你抛弃一切,也失去一切。如今,你的内在早已空无一物,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让它再充盈起来——所以你才会像这样,在她身上寻求着毁灭。” 那不只是在寻乐子。 希夷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雪盈川在白飞鸿身上所寻求的是自我的毁灭。 雪盈川的心中空空如也,他的所作所为,明明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但若是深究起来,却只看得到无穷无尽的空虚。 深渊一般的空虚。 无论投下什么都得不到回响。无论得到什么都很快就会厌倦。 雪盈川其人,早已没有自我可言。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白飞鸿的时候——看到她杀了他的可能之时——以一种近乎狂喜的迫切,推着她走到他为她选定的道路上去。 “你想让她伤了我,在她面前杀了我,最后再在我的尸体面前折辱她,好让她恨你入骨,从此只以杀了你为唯一目的。” 希夷平静地说出了雪盈川原本的打算。 在他的眼中,这一切因果昭然若揭。 没有对手,便为自己培养一个对手。 没有宿敌,便为自己造出一个宿敌。 即使在当世的剑修之中,白飞鸿也称得上天赋卓绝。 在看到她的天才之后,雪盈川便打起了那个主意。 “你想让她除了恨你、除了要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希夷冷冷道。 如果雪盈川的阴谋得逞,那事情一定会如他所愿。 白飞鸿将会置身地狱。 希夷一直看着她,所以他很清楚——对白飞鸿来说,很难有比这更能摧毁她的方式了。 “之后你还要做什么?杀了她的父母?折磨一切她重视的人?你应当都会做。”希夷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会逼得她不得安宁,除了一心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白飞鸿一向都是个过于有责任感的姑娘。在希夷看来,她甚至是有些过于温柔了。 到了那种时候,她会活不下去。但她即使自己活不下去,也会为旁人挣出一条生路来。那就是她的生存方式——或者说,那就是她的道。 让别人因她而死,这是白飞鸿最无法接受的事。 所以到了那时,她除了杀了雪盈川,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雪盈川想要将白飞鸿摧毁到那般地步,既是为了取乐,也是为了一场极致的对决。 他要迫使白飞鸿舍弃一切,前来杀他。 而那场对决,必然会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结束。 所以他才这么讨厌他们。 希夷想。 他们总是这么容易本末倒置。玩笑一样,就把因果始末颠倒过来。 明明一开始,是因为白飞鸿是他的徒弟,雪盈川才会想要折辱于她。他想在自己的面前□□他的弟子,看到自己因此愤怒的模样。 但是,雪盈川却在中途改了主意。 在看到白飞鸿的天赋的那一瞬间,他便在不知不觉中……将目的与手段颠倒过来。 “你不是为了毁了我,而是为了毁了她。” 希夷看着雪盈川,平静道。 雪盈川也静静地回视他。 须臾,他高高吊起嘴角,绽开一个毫无笑意的笑。 “很会说嘛。”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所以这一次,伟大的仙人还是要放过我吗?”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雪盈川入魔之前。 那时希夷还没有封印自己的双眼。 于是,彼时尚且不偏不倚地行走在正道之上的雪盈川,就那样与他对上了视线。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雪盈川还是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目光。 某一次午夜梦回,雪盈川忽然意识到——那一次,是他被放过了。 希夷的眼睛,可以看到万物的因果,可知过去,可见未来。 所以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知道雪盈川日后会变成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端坐在那里,高高在上地投下漠然的一瞥,随即便厌倦地移开了视线。 “我对你们人间的恩怨是非没有兴趣。” 希夷的声音依旧是漠然的,但是,有什么地方与过去不同了。 雪盈川看到,那双死灰一般的眼睛,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尽管微渺,尽管只是零星的余烬……仍是一次燃烧。永远端坐于云端之上的仙人,第一次垂下眼来,将他放在了自己眼中。 他听见希夷的声音,冰冷的,却带着不容错认的杀意。 “但这一次,我会为她杀了你。” 希夷如是说。 “杀了我?你能做到吗?”雪盈川大笑起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我还是当年的我吗?昔日‘一念白头,天下尽雪’的天问君,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现在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很吃力了吧?哈!要是我猜得没错——你连呼吸都会痛吧?” 他说得并没有错。 昆仑与东海尚有白帝遗泽,但外界稀薄的灵力,对希夷来说犹如剧毒。 而魔域之中,便是连这一点微薄的灵力也被污染了。 充斥于此地的魔息,如瘴毒一般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到了这种地步,疼痛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感受。 然而希夷没有一分异色,只是漠然地抬起手来。 “对付你足够了。” 他淡淡道。 “话很大啊。”雪盈川冷笑起来,铮然一声,利剑出鞘,“那你就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天问君,希夷。” 通体玄黑的魔剑之上,魔息骤然暴涨! 汹涌澎湃的魔息如恶兽般猛然冲向希夷,携裹着浓浓的血腥气,狠狠咬向他全身要害。头颅、心脏、灵府……那剑气带着毫无保留的恶意,势要将希夷当场斩于剑下! 然而那骇人的剑意还没有抵达希夷身前,便被无形的灵力所阻,硬生生拦在方寸之外。 剑风带动霜雪般的长发,在夜色中微微飘动,露出那双如月光般苍凉的眼眸。 那双眼眸微微抬起,仰望着天上月。 琉璃般的满月高悬在苍蓝的夜幕之上,月华如水,自天穹倾泻而下,流入他的手中。 人要如何捕捉到无影无形的月光?又要如何抵挡从四面八方的来风? 然而这一刻,无论是月华,还是晚风,亦或这无边的夜色,尽数都在希夷指间。 风化作了菲薄的刀刃。 月光成了锋锐的箭矢。 无边月色,无尽晚风,此时此刻,都化作了夺人性命的利器,从四面八方环绕着雪盈川,严丝合缝将他包围。 “去罢。” 希夷低声道。 弹指之间,万箭齐发——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疯子就是在别人都踩…… 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之前,雪盈川只是冷静观察着。 此时此刻,天地灵气化作了一场骇人的风暴,以那白衣仙人为中心流转着,雪盈川凝视那灵力的漩涡,如同见证一场天灾。强大、横暴、理所当然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那是独属于昔日的神祇的超然。 操纵天地灵气本就是极为高深的术法,更何况是堪比移山填海的这一式。完全违背常理,简直不可思议。当世的任何修者都不可能使出这样一击,便是雪盈川自己也不能。 希夷却这样轻易地使了出来。 只是一弹指,比呼吸更自然。 风与月,连带这无尽的天地,都已在希夷的手中。 无论是月光还是夜风,都是无处不在的存在。 于是—— 瞬息之间,雪盈川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 前、后、左、右,上空与下方,都是月光与夜风的领地,就算想钻进地缝里,也能感觉到大地本身的拒绝。 “居然连魔域都能侵蚀,就算是仙人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 雪盈川在心中暗自咂舌。 魔域是已被魔息浸透了的领域,以常理来说,无论是灵脉、土地还是灵气……都已经全部被魔气污染了。 对修真者来说,魔息本身就是一种瘴毒,而对像是九色鹿这样本就极为仰赖纯净灵力的圣兽来说,魔域应当比充满毒气的建筑更加可怕才对。 便是寻常修者也无法在魔域得到一点寻常灵力的供应,然而——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覆盖大地的薄霜之上。 “原来如此,他净化了魔域。” 雪盈川敏锐地捕捉到了真相。 神鸟也好,圣兽也罢,都是天地灵气所孕育的精魂。 换而言之,它们才是天地真正的爱子。 在九色鹿王的双足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间,已被魔息侵蚀彻底的这一方天地,也迫不及待向他献上自己的礼赞。 ——无处可逃。 雪盈川心下了然。 本能正在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要他下跪,要他求饶,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从这里逃走——历经无数生死之战所积累下来的直觉,正在宣告着死亡的迫近。他的后颈甚至都能感觉到死亡冰冷的吐息,令这副身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无人能躲过这铺天盖地的一击。 然而 ——那又如何。 瞬息的思考结束,雪盈川仰起头,无畏地、壮绝地大笑着。 “这不是更好吗?”他发狂一般大笑出声,“谁会逃啊!躲不过去?撕开不就好了!” 而后,夜色之下,骤然闪起了有如雷霆一般的剑光。 雪盈川的剑,其名雪厌。那并不是什么稀世神兵,也从不曾寄宿过剑灵。那不过是他在还未堕魔之时,从某处买来的一柄普通宝剑罢了。除了格外锋利轻灵,再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 但雪盈川在第一次将它握在手中之时,就明白,这就是这世上最适合他的剑。 之后这柄剑随他入魔,随他肆意杀戮,随他走到了如今。 然而,就算是几乎陪伴了雪盈川一生的雪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只一刹那,剑光便化作了天罗地网。 谁也不知道雪盈川在这一瞬之间,究竟挥出了多少剑。 骤然暴涨的剑意与魔息同铺天盖地袭来的光箭与风刃撞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面对那样骇人听闻的攻击,雪盈川却以同样骇人听闻的方式还击了回去! 那是多么疯狂的行为。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也不足以形容。 每一剑都必须精准至极地落在袭来的攻击之上。同时,必须快到能在一瞬之间一连挥出成千上万剑! 那种还击容不下一丝差错,也容不下一丝怠慢。 哪怕只是毫发之差,也会让他瞬间消失在这个世上。 但雪盈川还是那样做了。 若问理由——那便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这样做之外的第二条路! 灵力激荡,天地震颤。一时之间,过于强劲的风压仿佛让空间都出现了龟裂。 在隆隆巨响与滚滚烟尘之中,赤红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滴答,滴答。 鲜血沿着他的剑尖滴落。 只是这一次,从雪盈川剑上流下的,都是他自己的血。 赤红的并不只是他的衣衫。在残破的红衣之下,雪盈川整个人都几乎变成了血人。他闭着一只眼,鲜血沿着他的面庞淅淅沥沥的滑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身上绽开,然而,他面上的笑却拉得更大了。 “太好了。”他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到,“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伴随着极为细微的一声轻响,雪厌身上出现了隐约的裂痕。 随雪盈川杀戮一生都未曾折断的魔剑,在这一刻,终于因为这超越极限的疯狂而出现了裂纹。 雪盈川却毫不在意,他举起了自己的剑,对准了风烟尽头的白衣仙人。 “来啊!继续!”他大笑着,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你应该不止这点本事才对吧!希夷!” 而在白霜之上,月华之下,那美得让人战栗的男子,却只是漠然向他投来了一眼。 “也罢。”他微微咳嗽起来,单手掩唇,目光冰冷,“我本就不觉得那一式就能杀了你。” “没错!就是这样!”雪盈川的剑上凝聚起可怖的魔息,“再来!让我看看真正的仙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既然如此。” 希夷微微阖眼,再度张开双眼之时,他的眼瞳中亮起了令人脊背发寒的光辉。那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开合,吐出了比冰霜更寒冷的字句。 “我便让你看看。” 这一刹那,自他周身涌起的,是连雪盈川都要忘却呼吸的可怕灵力。 用大海来形容未免单薄。 用深渊来比拟未免浅白。 那是凌驾于任何人的妄想与梦魇之上的……骇人听闻的灵力! 最后的神明,不堕的真仙,在这一刻,终于展露了他全部的实力。 天地正在悲鸣,月光也不敢去触碰他的衣襟,强风也要向他俯首帖耳,世上的一切都在这可怖的威压之下战栗。 任何术法都会被那灵力碾碎。 任何修士都会在那压倒性的恐怖之前绝望。 灵力呼啸着,发出比狂风更加骇人的巨响,它们凝聚起来,在他周身盘旋,压缩,化作无数小小的旋风,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迫力,掀起的暴风几乎要将空间都撕裂开来! 雪盈川的身体微微颤抖,那是无法逃避的生物的本能,然而他握剑的手却收得更紧了。 这一刻,他只感觉自己热血沸腾。 多少年了。 多少年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了? 不久之前曾经被白飞鸿唤醒过一次的感觉,此时此刻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雪盈川此刻想要嚎啕,又想要大叫。但是比这一切冲动都更强烈的,是涌上他心头的狂喜。 那狂喜撕开了一切遮掩,上浮到他的面庞之上,绽开一道赤红的大笑。 雪盈川的笑声近乎疯狂。 没错,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如同在回应着希夷一般,那浑厚的魔息发了疯地从他全身汹涌而出,排山倒海而来! 魔域的天空汹涌着浓黑的雷云,如同要对抗那孤绝的白月一般,魔云滚滚而来,盘旋凝聚于雪盈川的头顶,赤红的雷光在期间奔流,轰鸣,像是在叫嚣着他心中的狂喜。 在这近乎无尽的灵力、宛如天灾一般的威胁之前,雪盈川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自己的一切。 此时此刻,他将一切都寄宿在自己的剑上。 没有什么比这一剑更重要,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重要。 这是以命相搏的厮杀。 在希夷面前,他唯有倾其所有,方能对得起这一场不可能的战斗。 一时之间,风云变幻。 和生而为神的希夷不同,雪盈川并没有任何高贵的血脉,也不曾继承过任何玄妙的功法,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人族散修。 然而,这个人修却以一己之力,战胜了天生魔种的“死”,赢过了功法玄妙的大悲和尚,击败了血统高贵的魔龙,凌驾于四魔之上,登顶为万魔之尊。 雪盈川其人最为特殊的,不过是将人的恶意与疯狂贯彻到了极致。 此时此刻,这人间最为疯狂的狂徒,对着最后的神祇露出了獠牙。 “来啊!希夷!” 狂人的嘶吼,在这一刻仿佛能贯穿高悬于天际的白月。 第八十四章 濒死梦境。 白飞鸿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荒芜的白。看不到日头,但天色还是渐渐昏暗下来,眼看就要沉入灰白的暮色。 雪下得寂静无声,带着隆冬冰冷的吐息,自苍白的天空徐徐落下。 白飞鸿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只觉得很冷,伤口也很痛。恍惚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某个人背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前走。 对了。 她忽然想了起来。 以前,她也曾经受过一次这样的重伤。 濒临死去,身陷绝境。 那个时候,有人背着她离开了那个死地。 那个人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们好像都受了不轻的伤,但白飞鸿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是自己的伤势更严重一些。 她的血混着他的血,沿着那人的手臂不断往下流。滴落在雪地之中,触目惊心的朱红。 对方的青衫早已被血浸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她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可她经脉半废,灵力微渺,实在无法把他全部治好,只能治好那些会要了他命的伤。 按理来说,这个人想要自己一个人走都已经很吃力了。 然而,他仍旧在背着她往前走。 他们是早已没有灵力了,法器与符箓也在先前的交战中毁光了,只能凭借意志与体力硬撑。 而在他们面前展开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 天色已经黑了下去,她从不知道天会黑得这样快,也不知道夜路竟然会这样长。 长到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都快要随着鲜血流尽了。 所以那时候,她贴在那个人的耳边,轻轻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陆迟明。” 说来好笑,那居然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白飞鸿一边觉得好笑,一边用最后的力气,低声对他说了那句“放我下来”。 “你一个人的话……还能离开这……到时候再找人来救我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那是谎言。 作为医修,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了——在灵府都被洞穿的情况下,回春诀虽然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但若是得不到及时救治,死亡的到来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此刻,在被破开的灵府之中,那点灵气如萤火之光一般散发着微小的暖意,但那不过是风中之烛罢了。随时可能湮没,随时都会断绝。 可她还是希望,至少这个人可以从这个死地里逃出去。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好。 对方却只是摇了摇头,把她往背上托了托,更大步地往前走。 “我会把你带出去。” 那时,陆迟明这样对她说。 “我不会让你死。” 然后,就像是想要节省力气赶路一样,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着她闷头往前走。 踉跄的脚步踏在积雪中,发出奇异的声响。每一步都很艰难,每一步都留下鲜血的足印。 但陆迟明真的如他所说,一次也没有把她丢下来过。 趴在男人摇晃的肩头,白飞鸿只感觉到失血的眩晕,于是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沉入了黑暗的世界。 …… …… …… 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青碧的山房。 自己正在与一人对坐,手中各执着一枚棋子,面前是一方棋盘,只是棋局下得松松散散,显然两人都没有认真,只是随意打发些时间。 白飞鸿执着黑子,一时有些恍惚。 对了,是这个时候啊。 她听着屋外的松声,忽然想起来了。 因为自己与陆迟明都受了重伤,现下正在不周之山养病。陆家大公子善棋,不时会来她这里,同她手谈几局。 草木的绿意落在窗棂上,打下通透的碧影来,风过影动,似是能将窗外的春.意也泼进屋里来一样,叶底黄莺啼啭,令这山房中的寂静更显清幽。 在这幽静之中,陆迟明忽然开口了。 “你说想学剑?”他问道。 “是。” 白飞鸿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羞怯,但仍是坚决地应了下来。 “我想学剑。”前世的自己这样说,“下一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时,我不想只是站在后面看着。” 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嘲笑她。 明明根骨都废了,连灵气都没法好好运转,居然还想跟陆家大公子——那位剑道第一的天才学剑。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无耻之尤。 然而陆迟明却没有一丝异色,他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便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好。” 他说罢,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信手将白子搁在了棋盘的一角。 白飞鸿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干脆的答应,刚想说些什么,余光却无意间扫到了棋盘。 “……陆公子。”她的语气瞬间变得十分无奈。 “什么?” “你让子可以不要让得这么明显的。”她几乎就要叹气了。 男子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单音,随后,他自失一般笑笑。 “下错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正经,几乎有些无辜,“可以悔棋吗?” “落子无悔。”白飞鸿探出身去,将黑子落在棋盘上,将死了白子的大龙,“是我赢了。” “是你赢了。” 陆迟明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含着淡淡的笑。窗外的碧影映入他的眼中,似乎也将枝叶间的春丨色摇落在他的眼中。 …… …… …… 而后,是仲夏的山涧。波光粼粼,如揉碎了一把银箔,信手撒在了溪流之上。长剑破空之声,如同绵延不绝的涛声。在岸边回荡。 陆迟明手把手地教导白飞鸿用剑。 她剑术上第一个师傅是殷风烈。但少年人心性跳脱,对于如何教人也是一知半解,许多事情都做得不那么细致。 陆迟明却不同。 他做事总是极妥帖的,细致到出剑的角度、如何持剑才最趁手、怎样运用灵力才更适合她……都会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为她纠正。 陆迟明就好像不会生气一样,不管她犯多少错,重来多少次,他都不会失去耐心,而是陪着她一次又一次重来。直到她完全掌握为止。 似乎是被这样的气氛所迷,白飞鸿恍惚着,忽然问出了一个莫名的问题。 “如果遇到那种怎么也敌不过的对手该怎么办?” “先撤退。”陆迟明温和道,“撤离并不可耻,之后是要找师长来对付,还是去拜托其他门派的大能,亦或是勤学苦练以图后计,都只有你活着才能做到。” “要是逃不了,或者不能逃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又问。 “那便让对方轻视你。”陆迟明平静道,“不要让对方觉察到你的真实意图,让他以为你害怕了,退缩了,在他松懈下来,变得轻狂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机会。” 那双如青莲花一般的眼目垂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只倒映出她一人的面影。 而后,他握住她的手,抓紧她手里的剑,引导着她,挥出了无比绝妙的一剑。 比光还要迅疾。 比风更加轻盈。 自匪夷所思的角度所刺出的,匪夷所思的一剑。 那是纯粹构建在技巧上的一剑,不需要多少灵力,却让任何人都难以躲过。 “就像这样。” 他在她身后,轻声道。 “机会只有一次,所以,你一定要把握住。” 那究竟是过去的记忆,还是濒死之时所看见的幻觉? 白飞鸿也分辨不清了。 但是…… 她握紧了手中剑。 她确实,参悟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剑。 霜雪般的寒意自剑刃之上涌出,流经她的全身。 这一刻,大雪、春山、溪涧都忽然远去,而一直在她身边的男人,也消失了踪影。 天地之间,唯独余下她一人,一剑,对着无涯的混沌与寂静的黑暗。 青女剑在她手中铮然出鞘。 剑身清鸣,犹如一曲哀歌。 梦境在她眼前轰然坍塌。 第八十五章 你不是很讨厌我们吗?…… 灵力与魔息激烈对撞,轰鸣直上九霄,天空仿佛也被烈风撕裂。大地正在龟裂,爆炸的余威即使隔了这样遥远的距离,也震得人几乎站立不住。 “真吓人。”天魔啧啧称奇,“希夷那家伙都要气疯了吧?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你说老大干了什么才能把他气成这样?” “我倒是对尊上的招式很好奇。”烦恼魔眯起眼来,“我也从未见过尊上对什么人尽力到如此地步。”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能赢?”天魔甩了一下龙尾,语调中倒是真有几分好奇,“我赌希夷。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在当世的神兽之中,能和那家伙比肩的一个都没有。” “哦?”烦恼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兴味,“你也不能?” “废话!”天魔不快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地面,“别拿那种东西和我比好吗?那家伙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他天生就是完美的。我好歹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长成这样的,但神鹿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那只九色鹿是天地自身孕育出来的,是神兽的极致。就算在神兽里面,他也是最高等的货色。” “是吗?”烦恼魔微微地笑了,“那贫僧便赌尊上。” “你耍我吗?”魔龙猛地扭过头来,对烦恼魔露出一口獠牙,“我跟你说了半天,你就同我说这个?” “不,只是贫僧见多了这样的例子罢了。”烦恼魔阖上双目,口中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无论是凡间的野兽,还是那些神鸟异兽,大多比人要强得多。人飞不过鸟,游不过鱼,论起爪牙锋利与鳞甲坚韧,也差妖族远矣——但是最终,这天地还是成了人的天下。” 再度睁开眼时,烦恼魔的双瞳已被魔息侵染得一片猩红。 “贫僧从不敢低估人的恶意与狡诈。而尊上正是人的恶意与狡诈的极致。” 烦恼魔至今依然无法忘却与雪盈川的那一战。 天地之间,唯有人才会怀着恶意与喜悦去杀害自己的同类。唯有人才会为了追求更有效率的杀戮,花费几代人、无穷多的时间,去研究那些用于杀戮的兵器与技巧。 而雪盈川,是其中的佼佼者。 精炼自身,精益求精,将自己的身躯,自己的剑意,尽数磨砺到了人修所能企及的极限。 唯有怀着极致的恶意,为了追求极致的喜悦,人方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曾经败在他手中的烦恼魔,对此再清楚也不过。 “如果尊上输了,那便只有两种可能。”烦恼魔道。 “他自己想输?他不想玩了?”天魔依着他印象里雪盈川的性格,给出了回答。 烦恼魔却摇了摇头。 “不。”他言简意赅道,“除非对方的恶意比他更强——或者,他的善意比他更强。” “啥?”天魔像是听到了极为荒谬的事,他不由得失笑,“你说善意?善意那种东西能有多强?靠善意赢过雪盈川那个疯子?你莫不是在逗我笑!” “敖焱你并非人类,所以你才理解不了。” 烦恼魔单手推开魔域的界门,语气中凭空多出了几分幽暗之意。 “人的善意有时比人的恶意……要可怕得多。” 界门轰然洞开。 魔域之外,众人也正望着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云间月下意识扣住琵琶,将目光投向掌门:“那是……?” 掌门面上浮现出一丝叹息。 “是希夷。”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他先我们一步赶到,此番异象当是他与魔尊展开激战所致——我们需快些行进,支援希夷。” “是!”云间月神色一凛,投向战场的神情却难免深沉了几分。 前方是遮天蔽月的魔息。黑压压的魔修在魔域的入口排开,为首的正是天魔与烦恼魔。魔龙比山峦更庞大的漆黑身躯之前,大悲和尚单手立起,笑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诸位施主远道而来,贫僧本当扫榻相迎。” 他面上带着弥勒佛一般的笑,口中却尽是冠冕堂皇的胡话。 “可惜尊上今日还有远客要招待,无暇顾及诸位。诸位,还请回吧。” “好一个‘招待’。” 冷笑起来的却是平日素来为人和善的崇吾峰主,苏有涯瞪着大悲和尚,目光如炬,灼灼逼人。 “雪盈川杀了瑶崖峰主与剑阁长老,又掳了我昆仑墟的弟子,莫要以为这笔帐能就这么算了!让开!” “请恕贫僧难以从命。”大悲和尚口念佛号,双手合十,“尊上有令,贫僧不敢不从。” “和他们啰嗦那么多做什么!” 天魔已完全化作龙身,高热的龙血令他的吐息也带着迫人的炎意,通体玄黑的魔龙不耐烦地抓了抓地面,一双血红的瞳孔注视着在场众人,周身魔息躁动着,似是跃动的火焰。 “要我说,全都杀了就好了!” “敖焱,不可对卓掌门与崔阁主不敬。”大悲和尚的目光转向昆仑墟掌门,“昔年卓空群卓掌门一人一剑荡平海内十九洲,力拒十方修罗于中土之外,其风采卓然,雄姿英发,贫僧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说来惭愧,虽痴长了这么些岁数,但贫僧每每念及卓掌门昔日的风采,依旧感到自愧弗如。” 天魔看着卓空群,语气十分难以置信:“你是说这个老头子?就他?要是希夷也就罢了,他不过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头子?” 掌门全然无视了天魔的叫嚷,只将目光定定落在大悲和尚脸上,须臾,他轻叹了一声。 “我本以为,魔修素来是各自为政,却不想,你居然已堕落到会对雪盈川那等人俯首帖耳的地步。” 白发苍苍的老者徐徐拔出剑来,目光冰冷。 “看来,大悲和尚今日无论如何是不肯给我们行这个方便了?” “尊上终究是尊上。”烦恼魔双手合十,深深一礼,“卓掌门,得罪了。” “都说了,和他们罗里吧嗦干什么?” 漆黑的魔龙猛然飞上了天空,庞大的身躯几乎能遮蔽天穹与满月,他盘踞于众人之上,语气狂妄。 “没有希夷,一个昆仑墟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希夷也快要到极限了——谁让高洁的神鹿从来不屑于吃人,明明那是补充灵力最快的法子。” 它看向卓掌门,面上浮现出一个狞笑,獠牙是森森的白,庞大的瞳孔中满溢出食欲与恶意。 “我和他可不同,修真者的血肉可是大补。虽然你老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掌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下一刻,如惊雷一般的斩击骤然贯穿了天地! 与此同时,魔域深处。 正如天魔所说,希夷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单薄的灵力夺走他的呼吸,此地浓烈的魔息如同剧毒,侵入他的五脏六腑深处。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却依然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落下,他咳得那样厉害,脊背深深弓起来,嶙峋的腕骨上,血管如蛇一样凸显出来,突突颤动。 他整个人都咳得几乎要踉跄起来,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正承担着莫大的痛苦。 不,正如雪盈川先前所说——到了这种程度,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每一次呼吸,都是莫大的折磨。站立在此地的每一刻,都在磨损他的生命。 他早就已经不该继续使用灵力了。 在阴魔对他下毒之前,这方天地早就已经不允许他再使用任何灵力。 而雪盈川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已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他站在那里,将雪厌从左手移到了再生完毕的右手之上。 方才那一击,当真是雪盈川平生所遇到的最为可怖的一击。 那便是最后的神祇吗?他想。 为了接下那一击,他的血肉不知道再生了多少次。手脚断了大概有十几次,内脏也粉碎了三四次吧。 雪盈川冷静地衡量着。 依照自己残留的魔息来看,最多还能再重生十次、不,七次吧。 若是希夷再发动一次那样的攻击,他还能接住吗? 雪盈川思考着,唇边却不由得绽开了一抹赤红的笑。 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了美。 那一击美得摄人心魂。雪盈川想。 他看向希夷,眼中浮现出了嘲弄的笑意。 “原来你也会爱人啊?”他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住,“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那种感情!这么多年了,你从未对这个人世产生过一点兴趣,明知道我会做什么,明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你却依然放任自流,阴魔杀了那么多人都没能唤起你一点情绪,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呢——真好笑,最后的神祇?你其实早就已经弃绝了这片天地吧!” 那是人的恶意,是人的挑拨。为了激起希夷的情绪,为了让他出现破绽,而刻意挑拨他的神经的言辞。 然而其中,也存在着雪盈川这个人发自本心的好奇。 “她会知道你为她付出了什么吗?你根本不能离开昆仑吧?阴魔给你下的毒,是损耗灵力的毒草,你若是妄动灵力,毒草只会发作得更加剧烈。现在你应该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经脉脏腑了吧?不惜如此也要来救她,她究竟有什么地方特别?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雪盈川笑着说出了那个昭然若揭的事实。 “毕竟,你不是很厌恶我们吗?” 希夷咽下喉中的血腥,静静抬起眼来。 是啊。 他想。 他的确……讨厌他们。无论是魔修,还是正道。无论是人修,还是妖族。 他已经厌倦透了。 剧痛令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在逐渐发白的视野之中,他依稀看见了白帝的身影。 将他从异域的群山之中,带到了这方人世的神祇。 白帝少昊。 第八十六章 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 希夷……不,在他成为希夷之前,他出生的地方,是开满繁花的山野,草木绿得像是在雨水里洗过一样,晴天的时候,可以看到日光穿过枝叶,摇曳下斑驳的光影,越发显得新叶绿到透明,碧玉一般。 风声穿过山岭之时,可以听见山谷中歌吟一般的回声。流经此处的大河,就算是白昼也满载着星光,岸边遍生奇花异草,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珍禽异兽在林木间徘徊,也是怡然自乐。 那是人迹罕至的秘地,是远离红尘滚滚的世外仙境。 他就出生在那里。 说是出生,或许也不那么恰当。 无父无母,不老不死。 他甫一出生,便已经是完美的形态,是成熟的九色之鹿。 神鸟异兽与人类、野兽不同,没有所谓“年幼”和“成长”的概念。 一方面,他纯真如赤子。 一方面,他生而知晓一切。 森林中的一切都爱着他。爱着天地灵气所孕育出来的精魂。 然而,偶尔他也会感到落寞。 不老不死的,终究只有他一个。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反之亦然。对他而言,林间的一切生灵,都实在太过短暂了。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生命,和如蜉蝣一般短寿的生命呆在一起,无法不感到落寞。 更何况,他听得懂每一个生命的话语。 林间的日子,实在是非常单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他发觉山野间的生灵在逐渐减少之时,有一个人来到了已逐渐荒芜下来的山岭。 于是,生平第一次,他见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存在。 白帝少昊。 比他在这世上存在的时间更久,与一直呆在此地的他不同,少昊是格外喜爱在人世间行走的神祇。 “和我走罢。”少昊微笑道,“你继续呆在这里,也什么都不会改变,只会在一无所知中迎来终结。你不觉得那样很无趣吗?” “……” 在山林间悠然踱步的九色鹿,无法理解“有趣”和“无趣”的区别。他只能张大了纯稚的双目,安静地注视着这个贸然闯入的来访者。 虽然很贸然,却不讨厌。 他这样想着,静静地听着对方说了下去。 “离开这以后,你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事情,多到就算是你那双眼睛也看不完,猜不透。”少昊看了看他那双可见万物因果的眼睛,“和你现在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每一天都会过得跌宕起伏又意料之外,你还这么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就死掉,未免也太可惜了。” 他并不小,也不会死。 神鹿想要这样说,但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只是拒绝了对方。 他对于少昊的第一印象就是,奇怪的神。 行事也好,说话也好,完全不像是神,反倒像是他曾偶然瞥见过的……人。 被拒绝之后也不觉得伤心,也不感到生气,没有拂袖离开,也没有不依不饶。 少昊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他。 有时候会拿出人间的小玩意儿,有时候则是直接给他看了一段记忆里的风景,有时候只是不着边际的闲聊。 他原本也不觉得怎么样。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少昊口中的那方天地,的确非常新奇。 和如死水般循环往复的这方天地不同,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意外,处处都让他感到新奇和不可思议。 于是,少昊对他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大约不会再来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同他说了话。 “我同你走。” 九色的神鹿如是说。 “但你要让我看看……你口中‘有趣’的那方天地。” 少昊一怔,转过身来时,面上是得逞般的大笑。 “好啊!”他笑着说,“果然那个游侠儿跟我说的没错!这招肯定管用!” 他也只是有些无奈的看着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少昊,什么也没有说。 少昊为什么会来这里,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但他还是同少昊一起离开了那方异域。 或许是因为……少昊所说的是对的。 什么也不知晓,什么也不曾做过,就这样静静地待在那方山野之中,等待终结的到来……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可惜了。 至少,他想亲自行走在这方天地之间,想亲自经历那些一直只能远远旁观的故事。 …… …… …… 后来…… 后来怎样了?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下。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希夷恍恍惚惚地想,对了,后来…… 后来,少昊死了。 永远的消亡,无论是□□还是神魂,都不存在于这方天地之间。 少昊将他留在昆仑,自己前往东海,然后,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和他不同,少昊爱着这方天地,也爱着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 而在这之中,他又格外偏爱于人。 所以最后——少昊为了他们献上了自己。 “……不值得。” 那时候,他这样对少昊说了。 他们不值得少昊这样做。 在人世行走了那样多年,已经让他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妖也好,人也罢,没有谁值得少昊那样做。 特别是人。 人是那样的肮脏,卑劣,复杂,浅薄,残忍……他还从未见过像人这样善于破坏与毁灭的生命。 但是少昊爱他们,比爱一切生灵更爱。 所以他选择了那样一个结局。 即使在神祇看来,也可怕得堪称地狱的结局。 九色之鹿无法理解。 他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而且…… “那没有意义。” 因为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就算少昊那样做,也只不过是将终结推后一段时间罢了。 一切都将结束。 一切都将毁灭。 少昊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迎着他的目光,白帝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微微地笑着,像是已经很满足了。 “值得的。”少昊这样对他说,“我早就已经得到回报了。” 神明的眼睛这样告诉他,在过往的每一日,在人间行走的这段岁月,就是自己的回报。 “也别说没有意义……”白帝伸出手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小。所以你才不明白,得到了什么结果与回报并不重要——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 神祇并没有“小”这个概念,这是人的理念。你才是和人呆得太久了,都被他们的理念带偏了。 他想要这么反驳白帝,但是看到对方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白帝微笑着,最后一次抚摸了他的头。 “你可千万不要误会。”那人笑着同他说,“我带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后继者,也不是为了让你做和我一样的事。你只需要继续做你自己就好。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需要考虑我的意志。无论旁人怎么说,你和我不同,没人能要求你做得像我一样——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对他说,你只要在意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而后,少昊便离开了。 若干年后,白帝陨落于东海。 他在遥远的昆仑感应到了这一切,不知为何,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不知是在哀悼白帝的消亡,还是感应到了神鹿的哀伤,一时之间,天地同悲。明明是炎炎夏日,世间却下起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骤雪。 一念白头,天下尽雪。 后来的后来,他便成了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他封印了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想看一眼这人世间。 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也曾经想过,既然一切都将走向破灭,倒不如自己去学着少昊,干脆也那样做好了,反正活着与死了,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果然不行。 他做不到。 因为他并不爱他们。 从很早以前……从他最后一次试图帮助他们,却带来了更为恶劣的结果,甚至造成了人族与妖族的对立之后,他便厌倦了。 谁都有自己的理由,谁都有自己的苦衷,似乎谁都心存好意,似乎谁都没有错。 他太累了,于是便彻底放弃了。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做。怎么样都好,已经无所谓了。 他无法去恨他们,却也无法再爱他们。 但是,她是不同的。 希夷想。 如果放着她不管,他一定会后悔。 一定。 因为……先前的希夷,就已经后悔了。 希夷将满嘴的血腥咽下去,逼迫着自己站直身来。 灵力再度在他周身汇集起来,发出有如悲鸣一般的声息。 然而置身于那灵力的漩涡中央的人,希夷他却依然是平静的。 ——释放了这一招之后,他究竟会如何? 就算是能看到万物因果的眼睛,也看不到这个结果。 希夷在心中对白帝说了一句抱歉。 或许他不该倒在这里。 或许将这具身躯用在救济这人世之上才是正确的。 或许……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赌上一切,跑来这里,本来就是错误的。 但是,他好像有一点明白……少昊那句“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希夷张开了眼睛。 世间万物的因果,皆在那双眼中。天地灵气的流动,皆在他掌握之中。 希夷伸出手去,将毕生的灵力,无尽岁月的积累——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而后,对着正向自己袭来的赤红魔影,竭尽全力地挥了下去! …… …… …… 天地同悲。 在震天撼地的轰鸣之后,雪盈川倚着剑,独自伫立着。 良久,雪厌的剑身发出崩裂的悲鸣,整个在他手中粉碎了! 而后,他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夹杂着内脏的血块泼在碎剑之上,触目惊心的朱红。 雪盈川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在地。 内脏已经全部粉碎了。 骨骼也只是还维持着一个样子罢了。 至于筋肉与经脉……更不用去想,早就是烂泥也不足以形容的状态了。 希夷的最后一击,完全粉碎了他。 就连用魔息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了。 唉,这就是一不小心激将过头了吗? 雪盈川无可奈何地想。 他勉强支起头,用充血的视野最后看了一眼希夷。 对方的状况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个完好的壳子,但内里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算了,这次也打尽兴了。 他想。 雪盈川自认并没有自丨杀爱好,比起杀了希夷,当下更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找阴魔治疗。 这世间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可不想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他这样想着,艰难地撑起身,转过身去,准备就此离开。 然而。 就在此时。 ——嗤啦。 他听见了无比熟悉的声响。 像是划破一片丝绸的声音。 流畅,凝练,而又优美无比。 犹如一场歌吟。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心口处,忽然冒出了一截银色的剑锋,宛如霜雪。 第八十七章 雪盈川之死。 此时此刻,雪盈川终于想起,为何那道声音会让他觉得熟悉。 他杀了太多的人,以至于一听到那声音便本能想起了——那是死亡到来的声响。 唯有足够快,足够准的剑,才能发出那样的声响。锋刃必须流畅地穿过肌肉与骨骼的间隙,不能被筋络所阻隔,完美而又顺畅地洞穿灵府,才会发出那样美妙的声响。 如同死亡到来前的一声低笑。 在听到那道声音之时,本能便已经意识到了——已经无可转圜了。 雪盈川看着破体而出的利刃,在内心深处平静地想着。 魔息在先前与希夷的一战已尽数耗空了,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阴魔不在此处,身旁也没有其他任何一名魔修在。 无论他如何诡计多端,此刻也想不出一条脱身之法。 ——被将死了。 他很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角度、时机、技艺都趋近完美。 这个名为白飞鸿的女人,究竟是何时醒过来的?又是何时谋算好了这样一招? 雪盈川如此思索着,稍稍侧过头来。 余光之中,他看见了白飞鸿的脸。 与他的想象不同,那是一张平静到了极致的面庞。没有任何爱憎,没有任何悲喜,即使是刺杀了魔道至尊,也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波动。 在那双漆黑的双目之中,只有冷酷至极的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雪盈川慢慢地咳出一口血来,面上却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无我之境。”他曾经为了追求至强的功法踏遍四海八荒,自然也很清楚无情道的三重境界,“我倒是小看你了……居然在那种时候突破了这重境界。” 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 他嘲弄着自己一般轻笑起来。 唯有出自自己的意志,怀着完全的献身之心,不曾考虑到自己的自杀之举,才能开启无我之境。 所谓的“无我”,唯有在真正达成了心境上不考虑自我的时候,才会实现。 而白飞鸿当着希夷的面自戕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完完全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所有围绕自我的执念、欲求与思绪……尽数都被她放下了。 在她杀死自己的那一刻,她全然不曾想过自己。 早该想到的……这样一来,她当然会开启无我之境。 只是那一刻,她对自己的杀意不存有半分虚假,她下手之时,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还能活下来,于是雪盈川便也忽视了她,没有监视她的尸体,也没有查看她的状况,理所当然认为她必然已经死去,再无幸理。 所以现在,他才会像这样,被她一剑刺穿了灵府。 就算是魔尊,在灵力耗尽的情况下被洞穿灵府,也绝没有还能活下去的道理。 雪盈川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 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也太狠,到了这一刻,疼痛才终于随着鲜血,迟迟从创口之中一分一分渗出。 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尖坠落——滴答。 而且,那一剑并不只是如此而已。 无情道的剑意带着冷彻的寒意,自灵府之中冻结到四肢百骸,就连自己血,似乎也要在血管之中凝结成冰,贯穿他的神魂。 雪盈川的目光依然流连在白飞鸿的面庞上。 深深地,似乎能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 那一剑中蕴含着无尽的决意。 剑的主人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剑之上,拼尽所有,怀着凛冽至极——甚至可以称之为凄烈的杀意,只以他一人为目标,刺出了这一剑。 将所有的修为、毕生所学、全部的决断力都凝聚在了这一剑之上,在最好的时机,只为杀他而使出了这样一剑。 她的灵府应该已经被自己刺穿了。 灵力也应当不剩下多少才对。 就算不算上她自己那一剑,先前他留给她的伤势也足够沉重了。 事实上,就算是现在,他也能闻到她身上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她的伤口必然是崩开了。可以想见,刺出这一剑,她也并非全无代价。 就算是雪盈川,也几乎想不出,白飞鸿为什么还能爬起来,又为什么还能使出这般……神乎其神的一剑。 凝视着白衣少女美丽的面庞,雪盈川微微抬起手来。 大约是先前那一剑耗尽了她的心力,少女没有力气拔出剑来,更没有力气撤退。她先前的刺杀令长剑整个穿过他的身体,剑柄都没入了他的脊背。 从雪盈川的角度看去,仿佛她正倚靠着他的后背,又像是一场短暂的休憩。 久经战斗的丰富经验告诉他,如果他现在出手的话,她绝对躲不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躲开。 现在的话,他还有一击之力。 只要将余下的魔息凝聚在指尖,利用最后的这一瞬间,反手刺穿她的头颅的话…… 这个夺走了他生命的女人,就会和他一起下地狱。 漆黑的魔息在指尖凝聚起来—— 随即又在成形之前散去了。 ——算了。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微微叹了口气。 被这样一剑杀了,就没办法了。 这一剑实在太过纯粹,也太过美丽。 凝聚在这一剑之上的杀意,绝美得让人感到战栗。 是他输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这个人的恶意与杀意,胜过了他。 他输得心服口服。 所以,算了。 雪盈川笑着想。 让那样美丽的一剑流传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仰望着美丽的月亮。 夜空之中,高悬着一轮琉璃般的白月。在苍蓝得近乎于黑的夜色里,满月皎洁而又孤绝地悬在那里,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美丽。霜雪一般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之上,将赤红的沙海也映照出几分明澈之意。 月华如水,佳期如梦。 魔域之中本不该有月亮,过于浑厚的魔息夺走了此地一切生灵的性命,也夺走了美丽的夜色。平日,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漆黑的魔息都如浓云,遮蔽了天日。自然也看不见月亮。 唯有今夜,唯有此刻。 如同奇迹一般,月光降临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雪盈川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看过月亮。 在生命的最后,在死亡的怀抱之中,他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刻,他忽然没有了那些攫取与占有的念头。 月色如此美丽。 以至于他稍微的……真的只是稍微的,有了这样的念头。 似乎只是这样看着也不错。 第一次,他有了这种心情。 “我输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雪盈川微微的笑了。他垂下手,微微向后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了少女的肩头。 一条命的分量,可不会轻。 他笑着想。 “作为杀了我的奖励,送你一个好东西。” 骗你的。 他微微地笑,在心里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坏心,补了这样一句。 就算不送给她,她也会得到的。 因为这就是天地的真理。 ——杀了修真者的人,可以得到对方的法门。 放在剑修身上,也就是说,杀了哪个剑修,就可以得到对方的剑意。 道无好坏,法无善恶,兵刃无正邪。剑意亦然。 有是非之分的,只有修者本人而已。 随着生命的流逝,雪盈川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自己的剑意。 只为了杀戮而修炼的剑意,自然也会去寻找更适合杀戮的主人。 那将是非常适合白飞鸿的剑意,作为当世最好的剑修之一,雪盈川很清楚这一点。 或许比白飞鸿自己所想得更加适合。 无情道。 雪盈川有些想笑。 她简直是选择了最不适合她的一条路。 绝对选错了。 即使没有希夷那双可以洞悉万物之因果的眼睛,雪盈川也可以如此断言。 他从没有见过比那个道法更不适合她的“道”。 因为爱着什么人,因为想要保护什么人,所以选择了无情道?简直太可笑了,他这一生还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笑的事情。 修到最后她一定会后悔。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想回头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所以,才一定要将那份剑意送给她。再没有比只为杀戮而生的剑,更适合无情道的剑意了。 有他的剑意,她将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再没有什么能拦在她的道路上。 她会杀死一切想要杀死的人。 剑意可以通过杀戮传承。 但不是每一个剑修,都会甘愿让剑意就这样离开自己。尤其他的对手,还是这样一个连夺取剑意都不知道的女孩。 他当然可以挽留,也可以粉碎——如果他真的不想失去这道剑意,想让自己修炼出来的东西至死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他当然也可以做到。 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 雪盈川微笑着,放松了自己的身躯,任由死亡冰冷的拥抱攫住他,也任由这道剑意离开这具将死之躯。 人生在世,不就是空着手来,空着手走? 来时既然一无所有,去时也当一无所有。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死前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月色,便也就足够了。 在清冷而又澄澈的月光之下,雪盈川渐渐闭上了眼睛。 红衣的身影倒下。 呼吸断绝。 魔修死后,身躯渐渐化作灰烬。 冰冷的夜风穿过赤红的原野,吹散了逐渐湮灭的劫灰。在明澈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场纷散的萤火。 至此,落下帷幕。 第八十八章 希夷的心魔。 在确认雪盈川已死之后,白飞鸿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希夷的方向奔去。 她扣上他的手腕,诊脉所得到的结果让她不由得心下一惊,不假思索将灵力灌注进去。 白飞鸿灵府的重创并未好全,先前刺向雪盈川那一剑又几乎耗空了她全部的灵力,在这种情况下强行驱动回春诀,她只觉得自己的经脉都在悲鸣,血腥味涌到喉间,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白飞鸿的心还是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杯水车薪、不,沧海一粟都不足以形容的状况。 希夷整个人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旧船,她的灵力流入他的身体,不消一瞬便流了个七七八八。偏生他的经脉还与人族不同,刚一触碰她便意识到了……便是她全盛时的灵力与希夷相比,也无异于涓流入东海,渺茫无所依。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连医修间所流传的禁术——将伤患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也不敢用。倒不是她怕死,而是就算用了那种禁术,对希夷的病情也没有任何作用。 人与神,虽然拥有相似的外貌,内在却全然不同。 一时之间,白飞鸿居然感到手足无措。 她只能扣紧了希夷的手腕,竭力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 即使只是涓流也好,她也想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然而,却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庞。 “不要哭,我不要紧。” 希夷轻声说,那只手想要拭去她的眼泪,却因为染了血,在她眼角拖曳下长长的血痕。 希夷咳嗽着,为此稍稍感到抱歉。 他明明是想要擦去她的眼泪。一不小心,却弄得更脏了。 就好像他明明是为了救她而来,最后却是她反过来救了他,还被他的样子弄哭了。 ——我似乎也没资格说他们本末倒置。 希夷想。 远远的,他感应到了几道灵力正在飞速接近。 为首的人是卓空群——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天魔与烦恼魔绝不会是这个人的对手。就算他已经失去了过半修为,衰老到了如此地步,他终究还是这一代的昆仑墟掌门。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至少现在,有他们在的话,白飞鸿会是安全的。 希夷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父?” 白飞鸿的声音变得焦急,但也在他的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好用指尖碰一碰她的手腕,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只是……有点累了。 他想。 稍微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不会很久,所以…… 你别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覆盖了魔域的薄霜一分一分退去,天上的白月也渐渐黯淡了她的光辉。在遥远而又悠久的风声之中,久违的,希夷想起了那段遥远的记忆。 说是“记忆”……或许也并不恰当。 归根到底,那不过是这双眼睛,在某一日的假寐之中,偶然窥探到的“往事”罢了。 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希夷”,某一日的记忆。 那时候的白飞鸿还没有下山,那时候的希夷也依然厌倦着人世。 那时候的闻人歌生了病,不便再去太华之山诊治,便以“为了方便治疗”为名,强行将希夷带去了不周之山。 要说的话,他其实也没有很想活下去,之所以会答应闻人歌,也不过是懒怠去寻一个拒绝的理由。那个男人在医修之道上异常顽固,比起说服他,顺从他的提议反倒要省力很多。 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一天,他独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眺望着无尽的山林。 不周之山遍植青竹,幽幽的碧色如同海潮,伴随着风吹过竹叶的清响,一道一道地向远山蔓延而去。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染上了幽然的绿意。就连投到衣衫上的竹影,似乎也带上了青绿。 与其说他在眺望着什么,不如说,他只是在发呆罢了。 从很久以前,他便已经什么也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那一日,原本也应当是和过往的每一日一样。 然而,山林间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势来得又快又急,就像是泼下来的一样,在天与地之间连起了密密的银丝,不久,又结成了一片暴雨的罗网。 他独自坐在亭子里,听着大雨穿林打叶的声音。 雨声淅淅沥沥,洗过这方天地,将草木与山岭都加深了颜色,那青色浓得近乎墨画,越发显出寂寥之意。 雨声喧嚣,亭中反而更显静谧。 就在那时,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打破了这亭中的静谧。 青石板的山路上匆匆跑下了一名少女。 她背着一个很大的药篓,里面塞满了草药,其中有两味是只生在这片山崖之上的灵草,她大约就是为了这药才会来这座山上,却不巧正好遇到了暴雨。 雨势实在太大,就算她打了伞,衣角和鞋子还是被雨水打湿了。那少女匆匆跑到亭子这里来,想要拧一拧水淋淋的衣袖,却发觉希夷在这里,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你也在这里避雨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衣袖往背后藏了藏,“我出来采药,没想到遇到了这么大的雨。” 他记得这名少女。 她叫白飞鸿。是闻人歌的义女,闻人歌带她回昆仑的那一天,特意求到他面前来,让希夷为她批一次命。 而那一次,他就已经看到了眼前这名少女一生的命途。 不过四个字——风雨如晦。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在这样的疾风骤雨之中,与这样的少女相遇,仿佛是某种宿命的隐喻。 这些年来,他的药都是由这个女孩子送到太华之山,小孩子心性不定,素来贪玩,她却从未有过一次延误。若不是幼年时被魔修毁了经脉,单就这份心性,她在修道一途上也当大有所为。 想到这里,即使是希夷,也没法对她冷言相待。 他也只是微微冲她颔首,以示自己听到了。 白飞鸿给他送了许多次药,也很清楚他的习惯,也不以为意,只又向他看了一看,便不由得皱起眉来。 “你也真是不会照顾自己。”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像闻人歌,朝夕相处的义父义女之间难免的潜移默化,“雨都淋到衣摆了,这样下去非生病不可——你本来身体就不好,再淋一场雨,回去肯定会烧起来。到时候先生又要训你。”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抖落伞面上的雨珠,将那把油纸伞撑开来,挡在他的膝前,为他挡去亭子附近溅起的雨花。 “……” 他其实并不在意,但她做得太过利落,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放好了油纸伞,站到亭子的另一边去了。 少女似乎很急着下山,一手扶着自己的背篓,一手扶着亭柱,不住探头去看亭外的雨势天色。 “都说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忍不住小声埋怨起来,“怎么这雨都不停呢?” “不会停的。”那时他为什么会开口,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你在亭子里多留一阵子。等到雨停了再走。” 至少,他还在亭子里的时候,暴雨不会扫到亭子里来。 “我也想啊。”她有些无奈地往背篓里看了一眼,“但是先生还在等这味药,我得快些给他送去才行。” 听到大雨短时间内不会停,她反倒定下心来。又一次算了算时辰,到底等不及,眼见得雨势并没有要小下来的意思,便将心一横,抓紧背篓,匆匆冲进大雨之中。 他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急着离开。 妻子的死,已成了闻人歌的心魔,这些年来,他为心魔所累,修为大减,身体也渐渐病弱起来。青石花是治病的良药,只在这些日子,开在不周山的山崖之上。 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青石花的药效却只在花开之后的一时辰之内。 无论暴雨有多急,她都必须离开这避雨的山亭。 “我要走了,你也不要在这里呆太久,山上还是太冷了。”她回过头来,胡乱冲希夷摆了摆手,“回头见!” “把伞带走。”希夷开了口,“我不需要。” “留给你了!”她急匆匆地冲下亭子,撞进了瓢泼大雨之中,“你比我更不能淋雨!” 希夷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说话。 那道纤细的人影,只一瞬间便被暴雨吞没了。 山路湿滑,雨疾风骤。 她匆匆行走在泥泞的青石小径上,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而他始终坐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她走入风雨如晦的命运之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一如既往,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也没有做。 他曾经想要让她留在这方远离喧嚣与风雨的亭子里,但是,她拒绝了。 对那少女来说,她还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要为义父送药,同伴和朋友在等着她,她所倾慕的少年也在山下……所以,即使前方风雨如晦,她也还是闯入了雨幕之中。 她没有留下来。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他——他也只是看着。 一直一直,都那样看着。 所以时至今日——他依然被困在这里。 第八十九章 【留得枯荷听雨声】 最终,是掌门带着其他几位仙长,从这片荒原之中救走了他们。 黯淡的月光下,薄霜也如一声轻叹,从大地之上散去了。荒原之上,苍凉的夜风掠过她的脸庞。 白飞鸿被云梦泽搀扶着,最后一次回首望了一眼赤红的砂海,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无论是凛然的白霜,还是渺茫的劫灰。 只有残留下来的些许寒意,证明一切并非是梦境。 “丢了什么吗,师姐?”云梦泽见她停留,不由得开口问道。 “没有。” 白飞鸿微微摇头,看向云梦泽。少年身上也错落着大大小小的伤口,看得出赶到这里也经历了一番苦战。 “伤得重吗?”她轻声问。 “同你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云梦泽抿紧唇,定定地看着她,“下次别做这种事了。我——闻人峰主很担心你。” 她抬起手来,想要碰一碰他脸上的伤口,却因为这个动作牵扯了伤处,不由得闷哼一声,微微弓起脊背来。 单手捂着心口,被洞穿的灵府仍在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因为灵府未愈便妄动灵力,那痛楚近乎腹心蚀骨。即使用了回春诀,也还是有血丝慢慢渗了出来,她下意识收紧手掌,不让鲜血从指缝间滑落。 云梦泽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吧。”他没有看她,只是看向前方,“他们要等急了。” 白飞鸿想了想,还是没有挣脱他的手。 她确实已经很累了,伤口也很痛。虽说逞强自己走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至少现在,让她稍微休息一下吧。 她稍稍侧过头去,看着队列的最前方。 闻人歌正在为希夷诊治,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面色沉郁,白飞鸿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只见他出手如电,连点希夷几处大穴,又用金针渡气,疏导他经脉之中乱作一团的灵气。 “师父会没事吗?”她像是在问云梦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会。”龙血传人的语气异常笃定,“掌门把那条魔龙碾了九成碎,他也没有死——神祇是不死不灭的。” 他看了白飞鸿一眼,顿了顿,还是将“只是可能会陷入沉睡”这句话吞了回去。 “那就好。”白飞鸿微微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也稍稍放松下来。 返回昆仑墟的路上,不知道闻人歌究竟捏碎了多少把灵石,也不知道掌门与其他几位峰主给希夷传了多少灵力……无论如何,终究是吊住了这条命。 只是,他终究是损伤了根基,为了修复自身,他将会陷入漫长的沉眠。 也许几年就会醒过来,也许几十年、几百年也不会醒过来。 神祇的构造与人与妖都不同,就算是当世最好的医修,也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为了希夷的休养考虑,他们没有将他送回太华之山,而是留在了不周山。 白飞鸿与云梦泽作为希夷唯二的弟子,自然也要留下来侍奉师父。 直到看到病榻上沉沉入睡的希夷,白飞鸿才终于觉得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云梦泽端了药来,白飞鸿只看了一眼,便起身接了下来。 “我来。”她说。 云梦泽又看了她一眼:“这是闻人峰主开给你的药。” 白飞鸿端着药盏的手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抓着汤匙搅了搅。 “也是。”她端起碗来,送到唇边,“师父现下也喝不进药,是我搞错了。” 也不知道云梦泽来时做了什么,这药汤的温度恰到好处,虽然很苦,但能一饮而尽的话,也不用多受苦药的折磨。 云梦泽又递了一把糖块给她,见她含了一块,才移开视线,看着帘幛上垂下的流苏开了口。 “你伤得也很重,看护师父的事我来做就好。你去休息吧。” 白飞鸿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握住希夷的手,触及的只有冰冷的肌肤,倒像是一块冻透了的玉石。 她将另一只手也叠在上面,稍稍用力握着,虽然自己的体温也很低,但是至少可以稍微温暖一点……就算只有一点也好。 “我来看吧。”她轻声道,“横竖我现在也睡不着。” 这样看着,这个人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像月光,也像晨霜。 云梦泽看了一会儿,却也不再劝阻,只是从芥子中拿出一件狐裘来,披在她的肩上。 “那我去看看其他人。”他低声道,“你小心一点,不要着凉。” 白飞鸿点了点头。看着少年离开。 而后,她握着希夷的手,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微微恍惚起来。 她不明白。 这个人,前世什么也没有做。 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不与任何人往来,也不插手他人的命运。 他就像是已经对一切都已经厌倦透了,一直一直,就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一直到了最后,一直到一切都毁了,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在白飞鸿看来,简直就是死灰般的生存方式。 但就是这个人,这一次来救她了。 不,仔细想来,他或许救了她不止一次。 前世今生,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吗? 白飞鸿想不透。 他究竟为什么会来——希夷什么也不说,白飞鸿便也无从知晓。 她只能将那只冰冷的手拉近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上面。 “……谢谢你,师父。” 最后,她也只能这样说。 到底是伤势过重,失血太多。或许是周身太过温暖,又或许闻人歌在汤药里加入了助眠的草药……白飞鸿看着希夷,看着看着,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她做了一个梦。 一定要说的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梦。 只是她又回到了不周山,站在半山的亭子里,踮脚张望着亭外的大雨。 雨下得很大。将整座山岭都洗成了浓绿青碧,草木与泥土都在雨水中加深了颜色,就连掠过竹林间的寒风,也似乎染上了竹叶那青幽幽的绿意。 她看着亭外长长的青石小径,陷入为难之中。 这样的雨天,石板路肯定湿滑难行。虽然雨势很急,冲去了青石上的尘土,再加上行人很少,因而不显得多么泥泞……但是这样的天气,走在上面也肯定很容易跌倒。 亭外的雨势越来越大了,亭里的少女不由得咬住嘴唇,稍稍抓紧了背上的背篓。 不能再等了。 她想。 再等下去雨也不会停。 而且,山路的尽头……还有人在等她。 虽然她也怕淋了雨受寒生病,也不想让雨水打湿她的衣衫,更不想在这样湿漉漉的山路上奔走……但是,她必须下山才行。 于是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抓紧背篓,抬脚便往亭外冲去—— 然而,却有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为她遮挡了无边风雨。 她回过头,便看见了希夷。 白衣仙人垂眼望向她。他有双月光一般的眼睛。 而她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场遥远的梦。 良久,他微微地笑了,将伞朝她的方向倾了倾。 “我同你一起走。”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不在意,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白飞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了一点点想哭的冲动。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勉强将泪意眨了回去。 为什么想哭?她不知道。 可她还是不住冲他点头,用尽全力,对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们一起走。” 虽然雨还是下得很大。 虽然路还是很难走。 但是…… 这一次,有人同她一起走了。 第90章 【番外】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 【番外】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雪盈川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法。 或许会死在某个来复仇的人手中。 或许会死在某个来主持公道的正道手中。 或许会死在为了证明自己更强的疯子手中。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会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那是有如雷霆般的一剑。 那一剑的技艺唯有“完美”可以形容。 横暴到了极点,也强大到了极点——然而在那剑意之中,不存在任何感情。 “……” 他吐出一口血来,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伤势。 灵府粉碎,筋骨断裂,内脏大概飞出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基本没什么用了。 这种程度的伤,早已超过魔息可以修复的极限。 简而言之,没救了,等死吧。 雪盈川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为自己这种时候还能讲笑话而勾起嘴角,绽开一抹冷冷的笑。 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转向凶手的方向。 杀了他的男人——就在那里。 “陆迟明。”他念出来人的名字,又呕出一口血来,面上的笑容却拉大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得到——就在一天前,你还是当世剑仙,正道魁首?” 冲天的魔气,甚至让男人的面庞都变得模糊起来。即使是雪盈川也想不出,他究竟杀了多少人,才能积攒下这样骇人的魔气。 在那浓得让人喘不上气的魔息之后,那双血红的眼睛,正在平静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爱憎,没有喜怒,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 有的只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他只是在等待雪盈川的死亡,不着急,也不怠慢。那种等待中没有任何意味,也没有任何思虑,只是平静的等待着罢了。 “你杀了多少人?一城?一国?一洲?还是说——你将整个东海都屠尽了?” 雪盈川一边笑,一边质问着男人。 他在试图激怒陆迟明。 要问理由,倒是很简单。 因为他就是无法忍受那种眼神。 这些年来,雪盈川见过数不清的正道修士堕魔,除却那些原本就心术不正的,凡是因心魔而堕落的修士,无不在堕魔之初有所挣扎,过往的人性与戒律拉扯着他们,让他们犹豫、迟疑,反反复复,被内心的矛盾困得进退不得。 然而,陆迟明身上,却不曾有那种感觉。 他整个人,仿佛都已成了一柄纯粹的剑。 便是在听到雪盈川谈及自己的罪证之时,他也是平静的。既不像那些本就嗜血嗜杀之徒为自己的“功绩”而自满,也不像那些自诩正道的人为自己的“罪孽”而羞愧。 “咳、咳!” 雪盈川又吐出一口血来,这一次里面不仅夹杂着血块,还有内脏的碎块。 手脚都已经粉碎了,雪厌也早就碎裂了。此时此刻,他除了等待死亡到来,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雪盈川一生还不曾被逼迫到如此境地。 在这样的绝境中,他竟然再度笑了起来。带着无以名状的恶意,放纵地嘲笑眼前的男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是为了那种理由入魔的吗?” 剑是不会说谎的。 这世上再没有比一个人的剑意更能说明一个人的本性的东西了。 通过方才那一剑,雪盈川已经完全理解了——这个人究竟做了些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才入魔的。 “太好笑了!老天,因为太荒诞了,我还特意又确认了一遍——居然真的会有人会做这么蠢的事啊!” 雪盈川整个人都几乎被斜劈成了两半,半个肺部都裸丨露在夜风里,每一次呼吸都能听到内脏间血流与冷气摩擦的声响。在夜色之下,如同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潮声。 然而,他却依然大笑着,甚至因为笑得太过厉害,被涌进肺里的鲜血呛住,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目光也是雪亮的,定定地盯着陆迟明,凝聚着恶毒的冷光。 他笑着问他:“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感觉怎么样?” 毕竟连我都没有试过这种事—— ——雪盈川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因为他已经被人劈做了两段。 毫不容情,冷酷至极。 但这一剑却不是完美的。至少,没有完美到让雪盈川无法再发出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如同发狂一般大笑起来,谁也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况下他到底是怎么笑出来的。仅剩的那只眼睛中一瞬间燃起了恶毒至极的火焰,雪盈川一边大笑,一边抛出如诅咒一般的笑语。 “你居然爱她——你居然还爱她!” 这一剑,带上了情绪。 虽然很淡薄,但仍旧是一种情绪。 这就对了。 他想,一边笑一边想。 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死在陆迟明这样的人手中。 陆迟明来杀他,不是因为正义,也不是因为义愤,更不是对他怀有某种憎恨。 那只不过是机械地执行着某种计划的一环罢了。 他来杀自己,甚至不是出于“他想要这么做”,而是“他应该这样做”。 对雪盈川来说,这和走在屋檐下被突然掉下来的冰锥砸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绝对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个。 但是方才这一剑中——带上了陆迟明的感情。 虽然不是冲着雪盈川,而是冲着某个已经死在他手中的女人——还是他亲手所杀的人。 这太好笑了。 雪盈川想。 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发现……就算他亲手杀了她,他也还是爱着她? 又或者,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必须亲手杀了她?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无聊的人。” 看着递到眼前的剑锋,雪盈川冷冷地笑,语调中带着浓烈的讽刺之意。 “居然就为了那种理由,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毁了。太无聊了,无聊到我都要开始可怜你了。” 陆迟明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剑锋抵在雪盈川的颈部,准备割下他的头来。 “我最后问一句。” 雪盈川看着他,开口道。 “你应该知道,你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吧?” “我知道。” 终于,陆迟明开口了。 而后,他握着剑柄的手稍一用力—— 嗤啦。 鲜血喷溅的声音,如同长长的哨音,又像是幽幽的歌吟。 雪盈川的头颅滚落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仍旧带着恶毒的大笑。 那笑容永远留在了他脸上,就像是掉进地狱之后,依然会嘲笑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陆迟明甩去剑上的血珠,不再看这具已死透的尸体一眼,转过身去。 在他的身后,阴魔的身影如幻影一般骤然出现。 她以一种无比婉约柔媚的姿态,在陆迟明的脚边跪了下来。如同偎依,又如同索取一个拥抱一般,她仰望着这个男人。 “恭迎魔尊。”她含笑道,连笑也如同陈酿的美酒,不饮而醉人。 于此,如同魔域的惯例那般——旧日的魔尊死在了挑战者的手中,新的魔尊踏着他的尸体,坐上了染血的玉座。 “恭迎魔尊。” 无数的魔修跪拜在地,向那可怖的威压,也向那骇人的魔息。 整座魔域臣服在他脚下。 众魔向他宣告忠诚。 这便是魔域,绝对的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陆迟明高坐在玉座之上,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也不会再有任何人。 陆迟明知道,他的目的已达成一大半。接下来,只要继续按照计划执行就好。 新旧魔尊的交替,就这样在血泊之上完成了。 与此同时,陆迟明终于完完全全——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 罪无可恕。天地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