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行》 第一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 南舟第一回 见裴仲珩的时候十四岁整。 那时候她卷了家里的一包珠宝,准备逃婚去沪上读书。出震州走水路必过东望码头。从南家大宅跑出来,洋车到了码头附近便不肯再走。 南舟女扮男装,伪装的并不高明,叫人一眼看穿。拉车的苦着脸,“小姐,您自个儿自求多福吧,只敢拉到这儿了。这个点儿码头附近可不太平啊!” 南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也听说过这时候码头的人“办事”,平民老百姓等闲不会出来找晦气。她给了车资,紧了紧包裹拔腿往码头跑。她定的是一趟过路船,夜里一点走,过时不候。她想着运气不该那么坏,总不至于今天就触上霉头。 结果那天她的运气坏到了家,刚靠码头就碰上了裴家人清理门户。一排七八个人,反剪着手绑着,跪在地上鬼哭狼嚎。有人求饶,有人骂骂咧咧。两排火把把码头照的通亮。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着其中一个人一顿猛揍,旁边的人没人敢去拉。血腥味南舟离着老远就闻到了。她咽了咽唾沫,也把快要跳出去的心给咽了下去。 她今晚必须走,再不走就要被父亲的姨太太送给鳏夫做填房。她是南家唯一嫡出的女儿,可也是唯一一个没娘撑腰的。她是靠着自己拼出一条“血路”长大的孩子,如今,她还得踩着一条真正的血路离开震州。 南舟放轻了脚步,目不斜视地从那群人旁经过,手脚发软,又强作镇定。好在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定的船。船上挂了盏风灯,像深夜里引路的明星。 那个出卖同门的被少年折磨得不成人样。旁边的人看不下去,有机灵的手下讨好地向少年递上一壶茶,点头哈腰赔笑道:“四爷,您歇歇。” 裴家四爷大名叫裴益。他接了茶壶,喝了一口,淡而无味且不解渴。一抬眼的功夫,瞧见个瘦小的影子鬼一样飘过去。他眯了眯眼睛,心道谁这么肥的胆子不把他裴四放在眼里?往前踱了几步,眉头一挑,下颌抬了抬。心腹顺子一下就懂了,带了三两个兄弟,跑过去抓鸡仔一样把南舟拖到裴益的面前,一推一搡,南舟就被扔到在了地上。 裴益抬脚一踩,踩在了南舟的脚踝上,“混哪儿的?” 南舟疼得叫了一声。裴益听声,来了兴致。丢了茶壶,从旁边人手里抽了火把,蹲下去凑到南舟的脸前。 火把离得近,南舟感到脸皮烫得发疼。学生帽里露出的几根发丝被火把燎了,冲鼻子的胡味。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逞着胆子道:“不、不混哪的,我是过路的。” 是个女人。裴益一扫今夜的颓兴,本来一肚子邪火还没处撒,正好送上门来个丫头。半夜三更出来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姑娘家。他倒是荤素不忌,不过从来不沾良家妇女。抬手挑掉了南舟的帽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倾泄下来,馨香扑面,邪火更盛。 借着火光,裴益看清了南舟的脸。仿佛是饿汉逮住了只肥兔子,笑得阴阳怪气,“我当是谁呢!” 南舟有点懵,这人认得自己?可她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亡命之徒?于是探寻地看了裴益一眼。 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一身黑色绸缎裤褂。领子的盘扣散了三颗,露了内里雪白的里衣。眉净眼亮,高鼻薄唇。粉白面庞,是处处经得起推敲细瞧的脸,家里唱堂会的小生未必有他三分颜色。只是唇角笑意太薄,让人觉得这人美的邪性,叫人毛骨悚然的。 她总不会认得这样的人的。 “见着爷,你跑什么?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没有跑!我是搭船的,怕晚点。” “吓!”裴益冷笑了一声,掐住她下巴,逼着她抬头对视,“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家家的,是搭船会男人的吧?”手指头卡进了肉里,南舟的一张小脸变了形。 周围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南舟在大宅子里长到十几岁,满眼的恶人,也不过是勾心斗角、口蜜腹剑,不曾真见过真刀实枪。可也因为她是南家唯一的嫡女,骨子里头还是有份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尊贵。大不了亮了身份,总不见得谁敢动南家的小姐。 “先生,我真是过路坐船的,什么都没看见。” “哦,你什么都没看见……”裴益呵呵笑起来,随便从跪着的人里纠了一个过来,推倒在她眼前,手起刀落砍断了那人脖子。速度太快,南舟一个眨眼的功夫,那热烘烘的血就扑到了脸上。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目瞪口呆的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睁睁看着那颗人头滚到了面前,那人张着嘴、瞪着眼,直直地看着她。 南舟先是呆了半晌,接着尖叫起来。 裴益蹲下来,歪笑着,“哎呀,不好了,叫你看见了……这可怎么办,我好怕你去报官啊。” 南舟见他又凑近了,一张漂亮的笑得张狂。她多的是不成器的哥哥,再坏不过吃喝嫖赌抽大烟,欺负欺负家里的小丫头,何曾见过这样狠厉的少年?嘻嘻哈哈的顽劣样,杀人不过像个捏死几只蚂蚁。 “不会的、不会的,我今晚就离开震州,永远不会回来的!”她太懂得什么时候该伏低做小。 裴益却是不管她,笑眯眯地掐住她的脸。修长的手指在她眼眶描了一圈,“眼睛这么大,大概是全都看见了吧。” 南舟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人是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她下意识反抗起来,又踢又抓。奈何裴益纹丝不动,瞧着她像放了血的鸡崽一样无畏的挣扎。南舟这会儿拼了命,手终于碰上了他的脸,想也没想,狠狠抓了下去。 裴益脸一疼,松开手一抹脸,再看手心一道红血印。脸上的笑顿时不见,扬手一巴掌抽过去。南舟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人也跌远了。她爬起来就要跑,顺子瞧见了,带着人又抓回来。 裴益抹着脸走近了,“老子靠脸吃饭的,你敢破爷的相!” 南舟算是明白了,这人大约诚心同自己过不去的,“是你先打我的,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 裴益像听了笑话一样,看了看她身上的学生装,扬了扬声音,“算不算男人,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那目光邪性,看得她胆战心寒。 南舟又羞又恨,“你别碰我,我是南家的九小姐!” 裴益做了惊吓的样子,笑声更大,“哎呦,九姑娘啊,我怕死了!”周围人跟着笑得更起劲儿。 他把被伤的脸偏到她面前,“爷的脸破了,九姑娘总得拿点儿什么来赔吧?” “我赔你钱!你叫我大哥来,让他拿钱给你,多少都行!”她身上的东西可不能给他。 裴益还在笑,摇了摇头,“爷不稀罕钱,就稀罕黄花大闺女。不过,你还是吧?”伸手往她胸前一抓。 南舟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也豁出去了,啐了一口口水到他脸上。因为他同自己年纪相仿,生出的恐惧也有限。家里的少爷们,坏能坏成什么样子呢? 裴益擦了擦脸,也不生气的样子。 原先那些等着被清理门户的,其中一个趁人不备爬起来就要逃。裴益听了动静转过身去,从顺子腰上拔了匕首出来,往前一甩,直扎那人后心。那人应声而倒。 顺子拍手大叫,“四爷好身手!” 裴益得意的也笑了两声,“赶紧的,把那几个清理干净,别搁爷面前碍眼。爷现在可是有正经事办。” 南舟被两个大汉抓着一点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他靠过来。“这儿凉快,算了,爷就这儿办了你吧。”旁边的人都起哄叫好,非但没走,反而拿着火把凑近了些,要给他照个亮。 南舟尖叫着救命,但没什么呼救的力气,声音也传不远。学生装外套的扣子被扯掉了,露了雪白的衬衫出来。她出来的时候裹了胸,人又瘦,裴益看了看,倒没什么兴致。但看她那狼狈的模样,心头又觉得快活。拿了绳子捆住了她双手手腕,推到在地。 “混蛋、混蛋,畜生、畜生!”反反复复就只会骂这些。 裴益压住她乱踢的双腿,“我是畜生?你才是老畜生的小畜生!”像少年人的斗嘴,但目光里布满了戾气,人压下来。 南舟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今天不活了,怎们也得和这个畜生同归于尽!南舟拼着一口鱼死网破的气,奋力挣扎。快要绝望的时候,身上的重量突然间消失了。她得了自由,惊恐的往后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瞪大了眼睛,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提着裴益的衣襟,抬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裴益正想发燥,待看清楚了来人,委屈地叫了声“二哥?” 那人没理会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得裴益嘴角立刻裂出了血。 “我说过什么?”声音沉凉,不是斥骂也不是责备,没情没绪的。 裴益不敢顶嘴,连脸都不敢捂。只能狠狠地瞪了南舟一眼。 那人蹲下身,南舟吓得往后退,还是被他抓住了手腕,南舟挣了几下没挣开。旁边有人递了刀子,他拿刀割断了麻绳。 这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齐整,西装也笔挺挺的。眉眼同裴益很像,只是轮廓更清隽些,目光更深沉。斯斯文文,浑身上下一股雅气。若不是听裴益叫了他声二哥,南舟都要当他做好人。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南舟的脸,左右都肿起来。裴益还是收了力气打的,只是小姑娘家从小到大没受过这份儿罪,脸肿的不能看了。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又长又黑的睫毛支棱棱的散着,还挂着水珠。脸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还有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样子不大好看。 裴仲桁从前襟口袋里拿了手帕出来,给她揩了揩眼泪,擦了擦嘴角。南舟疼得立刻清醒起来,刚才那是个小混蛋,面前这个是个大混蛋。但她不想激怒他,只是厌恶地把头偏了偏。 裴仲桁并不以为意,把手帕折好塞进她口袋里。他站起身来,拉住她的腕子把人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忽然俯下身,轻轻去拍她裤子上的灰。仿佛看不惯人的腌臜样。 “老四,这可是同你喝一口的奶长大的,按理得叫声妹妹。”语气漠然,声音沉稳稳的。南舟却听的浑身发凉。 裴益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更狂躁起来。裴仲桁不过冷冷瞧了他一眼,旁边就有人抱住了裴益。 南舟的包裹刚才滚到了一边,里头的东西也散落了。裴仲桁走过去收捡了回来,替她背上,系结实了。“九妹妹,夜深雾大,路上小心。” 这是要放了自己?南舟舌头打了结,不及细想,便这样撒开腿跑了。直到上了船,船身离了码头,她的心总算才回了原地。夜风吹得长发乱飘,天地被发丝割的七零八落。她按住凌乱的额发,挂回了耳后。听得船破水声,她终于晃过神来,自由了,她自由了! 好一会儿,她才有胆子回望岸边。那两排火把明灭处,有人偏头点了一支烟。似乎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他于白烟蒙蒙中看了过来。 南舟打了个冷噤,忙缩到桅杆后头,躲开他的目光。这一日,她深刻体会到了“花底藏毒蛇”的道理,终身不敢忘。 南舟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那句话,“同你喝一口的奶长大的,按理得叫声妹妹。” 南舟只喝过一个人的奶,就是花姨娘。花姨娘先前是她的奶娘,因为喂奶时总叫南老爷——就是南舟的爹撞见。奶娘奶多,南老爷极看重养生,每日也要端一碗去喝。一来二去,碗也省了,奶娘就这样被南老也霸占了。 奶娘的丈夫来寻,南老爷硬将人打了一顿,自说自话写了份休书,抓着人逼着他摁了手印。奶娘就这样收了房做了八姨太。说是八姨太,也没享什么福,还是当下人使唤。因为奶娘姓花,大家都叫她花姨娘。 南家宅子大、女人多,南舟的亲娘周氏是三媒六聘的正妻,生孩子却晚。因为结婚前南老爷——那时候还是南少爷,远远见过一眼周氏。那一眼吓破了南少爷的胆,觉得周氏实在是丑的不能看。但婚事是早就定下的,推不得,但人是可以跑的。于是结婚当日没掀盖头,南少爷就跑了。 十几年后南少爷变了南老爷,带着六七个姨太太七八个孩子回了震州。南家被周氏料理的井井有条、欣欣向荣。南老爷这才看清楚周氏的样貌——实在是出挑,原来当日是自己看错了人。南老爷悔不当初,终于和妻子圆了房,这就有了南舟。可惜满院子女人没多久就把南舟的娘气出了病,生完南舟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所以南舟虽然行九,却是南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儿。 南舟虽然是喝花姨娘的奶长大的,对她也没什么印象。毕竟吃奶的时候在襁褓之中,姨太太们各有各的厢房,平常也不总在一处。尤其花姨娘总是躲在佛堂里念佛,几乎叫人想不起来。记忆里大约是十来岁的时候,花姨娘突然离开了南家。有人说是跳湖了,有人说是和人私奔了,反正是杳无音信了。也是不清不楚听了一耳朵,花姨娘同先前的丈夫生过几个孩子的,这样一想,怕就是这几个恶徒了。 但南舟也只是自己琢磨了一下,并没往心里去。毕竟她现在是游龙入大海,从此海阔天空了。 在沪上读完了中学,她便转去了建州,投考了建州的船政学堂。南家原是震州的望族,祖上做过漕运总督部院的督粮道。私船官用,几代下来,积攒的地广田多铺子也多,足够后代富足的生活。南老爷当年离家后在沪上轮船招商局做事,前朝覆灭,南老爷回了震州。家中全靠周氏掌家,船运生意一缩再缩,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入项了,但老字号还留着。管家昌叔很是敬重周氏,因此后来常把没娘的南舟带在身边指点,她小时候没少随昌叔跑船。 船政学堂几乎没有女生,她这一届不过两三个。另两个女生是绘事院的,她则是造船学。当时入学的时候,学校本不招收女生。南舟记性好、算术好,学了一阵子麻将后,硬是靠打麻将花钱疏通了关系,走了校长夫人的门路,这样才破格录取了。也算是开风气之先,一时还传为了佳话。 五年制的学业如今到了第三年,每年见毕业生中优异者都送去了法德大造船厂深造,她羡慕不已。只是那时候校长夫人也明说了,她再用功,这留学的机会怕也是落不到她头上。 南舟有自己的打算,倒不是非得争这个名额,她自己还是有点钱的。虽然卷了家里的珠宝,南舟也知道要省着花。精打细算地把留学的学费先存了下去,剩下的钱租了一间公寓。因为学校没有女生宿舍,总不能同一群男人挤做一团。 建州在东南沿海,冬短夏长,四季如春。南舟乐不思蜀,早把震州的南家忘得一干二净。几年来不过偷偷同昌叔通过一两封信,当年便是昌叔替她租了船安排她出逃。论感情,同昌叔还亲厚些。只是怕行踪泄露,两人后来也不怎么再通书信了。 正是暑假,南舟这日没什么事情做,睡到了日上三竿。起床时浆洗店的小伙计把她的制服送过来,南舟把制服撑平了在衣架上挂好。她平常不大穿裙子,总是同男同学一样,穿着黑色的男生制服。 下楼在街上买了几块黄米糕,见路过的挑子上龙眼新鲜,便买了一扎龙眼,悠悠荡荡地回了家。天气热,上楼下楼就出了一身汗。 洗了澡换了条睡裙,肩上垫着毛巾坐在安乐椅上晒头发。她一边吃黄米糕,一边翻今天的报纸。这一年建州闹大兵,前一任军阀被赶走了,新一任军阀拿了建州的行政权,如今已经太平了小半年。南舟不关心那个,只是读读书,日子过得惬意。正正经经的报道看得人心烦,哪里闹学运了,哪里打仗了,哪里遭灾了。南舟一口气上不来,合上报纸喘气。待心潮平息下来,略过那些糟心的报道不看,随意浏览浏览副刊。副刊就轻松多了,文人墨客的专栏,明星权贵的秘闻,只是看着也生气——国家都乱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挖这些。她怎么都觉得不得劲,扔了报纸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外头阳光正好,路上有自行车铃铃的从楼下经过。这片儿洋楼密集,房租不便宜。但她一个单身女孩子,不敢乱住,这份儿钱不能省。偶尔替报社翻译些文章,倒也有些买零嘴的收入。这条街上住着些船员的家属、交际花,或是海员的情人。各色的女子,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也是花枝招展的好看,还经常能见蓝眼睛绿眼睛的外国人。人虽杂,倒也都是体体面面的人,她倒是不怕的。 南舟爱建州,一半是因为建州的水果好吃,尤其是青山龙眼。只是剥壳子总免不了手上黏黏糊糊的做不成事,所以南舟想着要不要再想办法做份零工,养个丫头专门给她剥龙眼吃。可现在是不成了,一切都要自己动手。 南舟吃龙眼不是剥一个吃一个,而是先剥了壳、剔了核,放在水晶碗里头冰镇着,再一口不歇地吃个过瘾。她这边剥完了龙眼,净了手,摸了摸头发,终于干透了。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找梳子,正打算编上头发再好好享受龙眼,不期然听见了敲门声。 敲门声不大不小,不急不徐,很是斯文。南舟先前在书店定了一本原版书,上回路过,老板说也就这几日到了,回头到了就叫人给她送过来。她平常没什么访客,房东太太向来拍门拍的震天。南舟一想,八成是书到了,敲门声都带著书卷气的,因此想也没想就拉开了一条门缝。 一张白白净净、飘飘亮亮的脸就冲到了眼前,书卷气倒是有的,不过可不像是书店的伙计。六年前那夜里南舟对于漂亮男人心里有了阴影,越是漂亮的,心越是狠,这同寻常人的认识很不相同。因此打开了门看到了江誉白的时候,她心头情不自禁地颤了一颤。不是因为英俊的叫人心折,仅仅是因为漂亮男人叫她害怕。好在这一张脸于好看之外有一种矜贵,让他稍稍远离了一点“十恶不赦”。那人此时正偏过头在四下张望。 南舟不认得他,警觉地问:“你找谁?” 江誉白不料门开得这样快,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长发披散着,一身珍珠灰色的缀着蕾丝边的睡裙,娇娇软软的。一双大圆眼睛,睫毛像花蕊一样四下撒开着,头发也不知道是电过还是天生的自来卷,额边、鬓角蓬蓬松松的。瓷白的脸上散落着几点淡淡的小雀斑,但一点也不觉得脏,反而有一种洋娃娃一样的娇憨——他们哪儿找的这样的一朵交际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南舟看着那清贵的人一瞬间换了副风流的笑脸,他推开门闪了进去,“不是在等我?”眉目一展,笑得双目含春,翩翩的公子哥相。 南舟再关门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见着人走了进来。江誉白扫见那套学生装,心道不会这么巧还有别的客吧?好在没看到男人的鞋。他边走边脱了外套,随意往沙发上一扔。人踱到窗前,隐在窗帘之后,挑起一角往外头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他边看边松了领带,一抽,扔在了地上。然后开始一粒一粒解衬衫的纽扣。 南舟看傻了,“你找谁啊?” 江誉白转脸瞧她,边解扣子边往她身边走,“等急了,嗯?”余光瞥见了碎冰上的龙眼,衣服脱了一半,拿着叉子径直吃了起来,赞不绝口道:“宝贝儿真是会伺候人。” “你怎么吃我的东西!”南舟微愠。但一转念,意识到比这更严肃的问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她的房间。她下意识摸了茶几上的花瓶背在身后,贴着墙厉声问道:“你是谁,到我家来做什么!” 江誉白这时候解完了纽扣,衬衫也扔到了地上。正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把他身上镀了一层火热的光,宽肩窄腰,立在那里的风流公子倒成了波利克里托斯手下头的雕塑。碗里的龙眼几乎让他吃个干净,南舟恨死了。偏偏那人一点没有自觉,哄着道:“好了宝贝,我知道错了,来晚了,该打。”声音倒是清润的好听。 南舟涨得脸通红,一拉大门,“我不认识你,请你出去,不然我就叫巡警了!” 江誉白终于放开了最后一粒龙眼,笑微微地走近了,余光瞄见外头走廊人影乱晃。抬手把门压了回去,却没有落锁。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然后轻佻地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心头却是一动,滑不溜的,皮肤这样好。 南舟不理会他的酸诗,更恼怒他的调戏,想也没想扬手就想把花瓶砸到他头上。江誉白早注意到了,半空截下了她的手腕子,用了力一捏。南舟吃痛,松开了花瓶。眼看花瓶要落地,被江誉白轻轻巧巧地接住了。 “这么好看的花瓶,怎么舍得摔的?”他轻笑着把花瓶放好。“千不该万不该叫你独守空房,今天好好补偿宝贝儿,好不好?” 走廊凌乱的脚步声近了,不待她开口,江誉白一拖她手腕拖进了卧室,往床上一扔人就压上去,顺手拿被子蒙住了两人。 南舟拼命挣扎,江誉白紧紧捂住她的嘴,“小姐,多有得罪,江湖救个急吧!” 进了卧房的瞬间,一看到陈设、氛围,他就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了。但此时也只能将错就错了。紧密的空间,被子连同身下的人都有一股甜馨的奶香扑面而来,难免心旌摇惑,只得稳了稳心神。 南舟的大门是被人踹开的,乱七八糟呼啦啦涌进了七八号人。江誉白适时地放开了南舟的嘴,果然她长长的尖叫声差点叫刺破他耳膜。江誉白缩了缩脖子,却也觉得这个叫声应景又好听。伴着叫声,他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瞪住了来人,“谁这么不长眼!” 床上披散着一大片的长头发,有人在往被子里缩,被翻红浪的。领头的愣了愣,跟踪到这里,本想逮住江誉白私会的人,谁料想他竟然是找快活来的。他咽了口唾沫,“四少……” 席梦思还上下起伏,是南舟正在踢打江誉白,只是外头人不晓得。这床质量堪忧,吱吱扭扭的响声听得人脸红心跳,又舍不得挪开眼。 江誉白突然脸色涨得通红,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目光更凶狠起来,简直吼起来了,“是不是要看少爷办完了事儿才走?”江誉白被南舟踢中了要害,疼得脑袋发涨,又不能轻举妄动。但怕她又乱踢要了他的命,只得一边死死压住她一边同来人周旋。“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来人有点心怯,未曾见过他发过这样大的火,哆哆嗦嗦道:“老、老爷现在不大好,夫人请您赶紧回去……” “滚出去!” “四少,咱们就在外头候着您,您不回去,咱们不好交差啊。” “滚远点!” “是、是!”来人确定了他的行踪,目的达到,带着人乌泱泱地退出去,然后关上门。 见人退远了,江誉白这才掀开被子起身。南舟鱼一样从他身下滑出去,扬手就是一巴掌。 女孩子毕竟吃了点亏,江誉白不同她一般见识,揉了揉脸,好脾气地笑了,“多谢小姐搭救。” 态度很诚恳,这下南舟倒没话好说了,咬着唇恶狠狠地瞪着他。江誉白脱衣服脱得潇洒,如今穿衣服却有点不好意思来,甚至有点羞涩的意思。捡起地上横七竖八的衣服,背着她把衣服穿好,又理了理被子里弄乱的头发往外头走。 走到了门边,江誉白看了看,门框裂了,锁也坏了。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没掏出钱来,怕是刚才躲眼线的时候掉在了路上,这倒比刚才认错了人更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我回头叫人来修。” “不必了!”南舟果决地拒绝了。 只是江誉白从来没有欠人的习惯。又把口袋摸了一遍,最后想了想,把脖子里的一个奶白的玉坠子拿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放。“今天承蒙小姐相救,下回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拿着坠子来去海安路十七号江家来找我。”说完人走了。待他转身合门,看到旁边的门牌号,这才注意到果然是他走错了门,不禁失笑。 南舟待脚步声消失,也学着他偷偷躲在窗户后头撩开窗帘,见一群人拥着他上了汽车,前前后后三四辆,浩浩荡荡地开走了。南舟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大门旁蹙着眉头发呆。房东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门怕是要重买一扇了。她默默算了算花费,大约真的得上门讨钱去。然后她想起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人没说他的名字! 换了门换了锁,平平安安过了十几日,花费也算了出来。她整理好单据,准备选个日子上门讨债。毕竟坐吃山空,她盘算着趁着暑假得去寻份正经工作,这样开学后就有余钱雇个丫头。只是刚刚敲定了去图书馆做事,震州那边就来了人。 来人叫阿胜,管家昌叔的独生子。阿胜同南舟一般大,小时候没少一起玩。但许多年不见,南舟还是费了力气才认出人来。阿胜从小就爱哭,到如今二十出头的人了,老大个个子,还是爱哭。 见了南舟,阿胜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原来年初南老爷中风了,总不见好。家里的几位少爷和姨太太趁机分了家,能拿的都拿走了。昌叔一月前出了车祸,人没了,家里连个能主事儿的都没有。昌叔对南家忠心耿耿一辈子,放不下南家老爷,临终前叫阿胜来寻南舟。 南舟本意是不想回震州的,只是阿胜日日在她楼下哭声震天,四邻八舍都探着脑袋指指点点。南舟没办法,只好答应回去看看南老爷,也算尽一点为人女的责任。她叫阿胜先回去,自己料理完房子后就回。估摸着暑假大约是回不来了,不能白费了这两个月的房租。她行李不多,先寄存到了同学家一些,退了房。修门钱也来不及讨要了,只带了书本、几套换洗的衣服,便搭船回了震州。 这年仲夏,南舟敲开了震州南家的大门。 高墙大院,飞檐上蹲着的骑凤仙人和走兽,经久的风雨里都失了颜色。门口一对石狮子,还是旧模旧样,年岁越大越光鲜。震州清末辟了通商口岸,做生意的极多,商人们大都讲究财不外露。南家却不同,祖父就是个爱张扬的人,大宅子都是往气派恢弘里做,完全不屑于宅子的“深”与“藏”。 日头有些烈,叫她身上渗了一层薄汗。她霎了霎眼睛,看着朱漆剥落的大门上的门环,既陌生又熟悉。记忆里还是鲜亮的,到了眼前才发现竟然如此暗淡了,带了一丝颓败的森然。这样的院落,倒像是尘埃里定格的一段影像,一个眨眼就从繁华落尽了。 门房她已经不认识了,但没多久阿胜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一见她又是欲语泪先流。南舟想不明白,昌叔那样沉稳坚毅的一个人,怎么生出这样的动不动爱哭鼻子的儿子来。 阿胜一边接过南舟的行李,一边又哭又笑地抹眼泪,“九姑娘,我还当你诳我,等了四五天都不见你回来。正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又要去建州一趟。”说到后来声音又欢快起来。 门槛很高,南舟抬脚跨过去那一瞬,阿胜道:“姑娘仔细脚下头。” 若没这一声提醒,南舟差点跌在门槛上。将腿迈得更高些,才免了这一跤。就算如此,南舟还是一个踉跄,心跟着扑通扑通好一阵乱跳,像是南家给她的下马威。她看着这深宅大院,心里就有点没着没落的,生怕一进去就出不来。 “早说过这门槛早该砍了。” 南舟甫一站定,身后就响起一个爽亮的声音,语气分明带三分戏谑。 南舟回头,蓦然看见大门外不知道何时停下一辆汽车,说话的就是车上下来的一个漂亮年轻男人。“阿胜啊,怎么家里来客了?” 那人边拢头发边笑着往里走,快靠近南舟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蹙着眉头似乎在捉摸她的脸。 阿胜虽然怕他,但这位是色名在外的主儿,他还是撑着胆子往南舟身前一站,想挡一挡自家姑娘的花容月貌。 那人似乎想起这张脸来了。抬手轻巧一拨,阿胜便被推到一边去了。南舟太记得这张脸了,五六年不见,身量比当年高多了,脸更妖,人更邪气。 “四爷,这是我们九姑娘!”阿胜简直带着哭腔。 裴益拖长了音“哦”了一声,随即又笑道:“九姑娘……”为了这个臭丫头,挨的两巴掌还没讨回来呢。扫见她鼓胀的胸部,“几年不见,越来越标志了。”轻浮且轻蔑。 南舟咬着唇狠狠瞪着他,不知道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裴益倒没多同她纠缠,双手插兜,直了身子,闲闲地问阿胜:“你家小十一呢?” “我、我,我家姑娘去松兰山上香了,不在家。”他声音有点飘,谎话说得太明显。 裴益已经走出去几步,听到他这样说,倒像是听了笑话一样掏了掏耳朵。 “阿胜,”裴益退回到阿胜面前,拍了拍他肩上的浮灰,“那”字还没说完,毫无征兆扭了阿胜的手腕,反剪着往墙上一推。阿胜的额头磕在了青砖上,立刻见了血。 南舟怒火丛生,“你松手!来人啊!”叫了两声却不见人来。 阿胜还在辩解,“四爷,真的,是真的,我家姑娘真的去拜佛了!” 裴益却是笑微微的瞄瞄南舟,拿腔拿调地学她,“来人啊,我好怕啊!”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收了笑脸,“爷就信你一回,叫小十一晚上在家好好等着,再找不见人……”他抹了一抹阿胜额头上的血,顽皮孩子一样揉了个胭脂团在阿胜脸上,然后又换了副笑脸,哼笑着走了。 阿胜见车开走了,才啐了一口口水,接着抹眼泪。南舟气得发抖,“这还有没有王法,家里的人呢!护院呢!” 阿胜扯了扯她袖子,捡了落了一地的行李,慢慢说了起来。南家已经没有人了,走的走、逃的逃。就是这间宅子,也已经被大少爷给霍败出去了。 过了天井到了正厅,连个正经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外头脚步匆匆奔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见到她就是往她身上一扑,“九姑娘,你可算是回来啦,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你再不回来,我们娘俩都不晓得要怎么活下去了……” 女人是南家最小的一房姨太太,收近来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算来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她从前是在苏州画舫上唱评弹的卖唱女,年纪小性格又懦弱,一直被各个姨太太欺负。 南舟本来就烦,这样听她哭哭唧唧的更是心烦。南舟把人摁坐下去,十姨娘又将家里的惨状说了一遍。南舟只觉得心烦气乱,真不想在南家再呆下去。暗暗拿定了主意去看一眼南老爷,过两天还是回建州去。 南舟略略安抚了十姨太几句,口干舌燥,天又热,燥了一身汗。实在不想听十姨太哭诉,便叫阿胜赶紧带她去南老爷院子里去。 一进院子,见有个胖女人坐在廊子下头打扇子,是三姨太。几年不见,快要圆成一个球。 三姨太挑眼瞧见了南舟,恨从胸中起。她儿子因为护着十一小姐南漪,被裴家的人打的伤了,干躺了小半年熬死了。要不是南舟出生找奶娘,怎么会叫花姨娘那个女人进了南家门?又怎么会惹出后头的事情出来?她不敢恨裴家人,但可以肆无忌惮地恨南舟,说来说去南舟才是祸根。 三姨太眼睛眯了眯,团扇在南老爷肩上拍了拍,“哎呀,老爷,您瞧瞧,咱们九姑娘回来啦!” 南舟这才注意到一盆繁花后头的人,形容枯槁的一个干瘪老头子,鼻歪眼斜,半瘫在轮椅里。 南老爷年轻时也是一等一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没料到老来晚景凄凉。南舟鼻子也酸了酸,软着声音叫道:“爹,我回来看您了。” 南老爷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犹不可信地断断续续问:“谁,谁回来了?” 三姨太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眼尾的褶子能夹住苍蝇腿,“老爷,是咱们九姑娘,南舟啊。” 南老爷一听这个名字,仿佛立刻魔怔了一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抖抖索索抓了茶几上的紫砂壶扔了出去。南舟离得近,又没料到他这样的反应,躲闪不过。那紫砂壶迎面正砸在了脑门上,狠狠撞了一下,然后落在了青砖地上,碎了一大片。 阿胜吓得去看南舟,“九姑娘你没事吧?” 南舟一动不动,眼冒金星,疼得喘不过气。等额上水流干了,她抹了抹脸上的茶叶梗,冷冷笑了笑,“瞧着爹这身体强壮着呢,您既然没事,那我也就不到您面前碍眼了。” 南老爷又伸手,三姨太解语花似地递了手杖给他,扶着他站起来。老头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扬起手杖就抽往南舟腿上抽,南舟吃疼,便是一躲。没想到平日里半瘫的人,这会儿如有神鬼上身,一杖接一杖地不断抽打。南舟左躲右躲,但还是挨了不少打,小腿、屁股火辣辣的疼。 南老爷边打边骂:“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偷了我的钱去外头挥霍,带着一群兔崽子学坏,人人都有样学样来偷我的钱!你就是个祸害精,一出生就害死你娘,找的奶妈带了一群恶鬼儿子——祸害精,你还有脸回来,是不是要克死我你才甘心!” 这些话都是三姨太坚持不懈的枕边风吹出来的成果,别的姨太太能卷钱走人,她不行。她没儿没女没依靠,就分不了钱。索性在这里混一个恩深意重的名声,专等着看南舟遭罪的——她不知道多盼着南舟回来。 阿胜哭着喊“老爷别打了、老爷别打了。”三姨太只是装模作样的劝了两句,却是扶稳了南老爷,简直没有比她更好的帮手了。 南舟又疼又委屈,挨了他几下便不再肯吃亏。最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杖,“你自己生的一窝畜生,现在怪起我来了?我拿的是你的钱吗?我拿的是我娘的嫁妆,是姓周的钱,不是姓南的!奶妈是来喂我喝奶的,是你抢人妻女,人家报仇不理亏!有本事你同裴家人斗去,只知道打女儿算什么本事? 你以为我想回来?要不是听说你病重,父女一场,我做女儿的必须得回来尽孝,我根本就不会进南家大门!你打吧,尽管打,打够了就当我全都还给你了,你想要我的命你拿去。你但凡打不死我,我出了南家的门就同你再没瓜葛,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反正你十几个儿女给你送终,少我一个也不少!” 南老爷气得发抖,想把手杖抽回来,力气却不如南舟大。他一气扔了手杖,大口大口喘气。三姨太假意揉他胸口,“老爷您息怒啊,九姑娘还小,不懂事,等过阵子嫁了人就懂分寸了。南舟啊,你也不小啦,不要惹老爷生气。老爷不知道多疼你,为了你的亲事,简直操碎了心哪。” 南舟气得发疯,“你这会儿还想在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劝你省省!”她十四岁都能不受他们摆布逃婚,二十岁的她就更有能力了。 三姨太针锋相对地同她打着嘴仗,那头十姨太又癫癫地哭着跑过来,“老爷、三姐,去看看吧,漪儿又拿着刀了啦!” 三姨太总算是颜色动了动,一指阿胜,“还死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刀给夺了。今儿要是那丫头死了,你们明天喝西北风去啊!” 阿胜慌慌张张往后院跑。南舟也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了,看十姨太跑得跌跌撞撞,哭得惨不忍睹。从前她们交集不多,她对自己算不上多好,总没害过自己、也没害过人。南舟向来恩怨分明,念着往年的一点情分,丢下南老爷,搀扶住十姨太往后院里去。 刚进了园子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清瘦女孩子,正拿着刀乱挥着。旁边一个脸生的婆子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快放下刀,仔细伤着人哪!” 南舟走的时候南漪才十来岁,如今是大姑娘,她已经不大认得了。南漪从小就生得好,南家人都有一双大圆眼。可都是大眼,也得配上五官。配得好就是明眸善睐,配不好就是牛眼如铃。南漪生得比南舟还好,南舟的好看是洋娃娃般的娇丽。眉毛浓,睫毛长且黑,五官又比较深刻,凭空添了一丝凛然的英气。南漪的好是美玉般的好,又润又柔。加上十姨娘是苏州人,南漪天生的软润里就带着丝怜人的荏弱。 此时南漪的大眼睛空洞无神,神情却决绝。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全是泪,卷着袖子露着一截手臂,“你们都走!今天我就是死也不去陪那个姓裴的!”说着就往手臂上一划,血立刻咕咕得往外流。“告诉三姨娘,有本事就这样抬我出门。我反正是没脸了,你们南家就有脸!” 凄厉的哭喊声、劝解声,人挤倒廊子下花盆的破裂声,一浪一浪得冲着南舟的脑壳。费了老大工夫,几个人终于是把南漪手里的刀给夺了下去,婆子又找了纱布给她裹上伤口。怕她又发狂,索性把人绑在大床上。南舟叫阿胜去叫大夫,阿胜嗫嚅着不去。南舟火了,“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叫医生!” 阿胜这才哭着说:“家里连请大夫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先前欠过几回大夫的诊金,后来大家都知道南家没钱付诊金,便谁都不肯出诊了。” 南舟眼底发热,忍住了眼泪,叫阿胜先去请大夫,中医请不来就去洋人的医院请。她把身上的钱拿了一些塞给阿胜,阿胜这才跑出去。 过了半晌,来了位姓陆的年轻医生,温文尔雅的。阿胜偷偷同南舟说,其他的大夫都不肯来,这位是洋人医院新来的西医。大概还不知道南家的事情,所以才请得来。南舟脑子乱哄哄的,只点点头。 医生给南漪打了镇定剂,又重新处理了伤口,南漪总算睡了过去。 十姨太求那医生开点安神的汤药,陆医生很抱歉的笑了笑,他是西医,真是不会开安神药。只是说多注意病人的心理健康,要是有问题可以再找他。 但找他有什么用?总不能动不动就用镇定剂放倒,一辈子昏睡在床上吧?十姨太悲从中来,想想自己的一生,先是做歌女,后来做小老婆,还被其他的小老婆欺负了一辈子。又想想南漪的一生,虽然是庶出的女儿,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可谁想过得连个小老婆都不如?好好的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就白白叫人毁了清白,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越想越悲,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阿胜送了大夫出去,回来的时候见南舟颓丧地在石阶上坐着。她实在受不了十姨太的哭声,到了外头图一刻清净,但那惨唧唧的哭声还是往耳朵里钻。她双手合拳,一下又一下地磕着自己的额头,“怎么弄成这样了,怎么弄成这样了?” 一整天下来筋疲力尽,也让她坚定了主意,她一定得走!这个家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那一点骨肉亲情早就熬干净了。 十姨太终于缓上来一口气,抽泣尚未停,从屋子里跑出来,扑通在南舟面前跪下来,“九姑娘,求求你,想办法救救漪儿。再不救她,早晚让裴益那个畜生祸害死啊!” 周氏在世的日子,十姨太很受了她照拂,因此周氏是她心里的神。当过去的神不在了,神的女儿就成了下一个神——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敢偷钱逃婚,这份胆量,她敬佩的五体投地望尘莫及。南老爷不主事了,也失了那一点儿女心。三姨太更是往死里作践南漪,她总得想办法救女儿。 这时候三姨太颠着小碎步过来,“十一可不能死,别忘了裴老四放下的话。十一要是不听话,咱们一大家子明天就没处住了,难道去大街上喝西北风哪!” 十姨太是个软性子,一直被人拿捏,只是呜呜咽咽地哭。南舟气狠了,对着三姨太怒道:“合着不是你生的女儿不心疼。就是东郊的破落户,也没见过叫女儿卖身子换钱赚安稳的!” 三姨太不听这个还好,一听这个简直眼珠子要瞪出来。“九姑娘还好意思说这个?要不是给你找奶娘,怎么会招惹上花春秀那个女人来,怎么会引狼入室!” 南舟啐了她一口,“你自己管不住男人,叫男人沾花惹草。一个养了几个孩子的奶娘都比不过,你们这些屋里的女人多长脸似地。” 三姨太气得发抖,说着要上前去撕南舟的嘴。南舟比她灵活,躲远了,“三姨娘有能耐留着点气力去撕姓裴的,窝里横算什么?” 这边正闹得鸡飞狗跳,那边门房老刘跑过来,“三太太,九姑娘,裴四爷来了,正拍门呢叫十一姑娘出去看电影呢!” 三姨太这会儿也顾不得南舟了,冲进屋里去拉南漪,“死丫头别装睡了,给我起来好生打扮,赶紧把那瘟神送出去!夜里男人拍门好听是不是!” 十姨太哭着求她放过女儿,三姨太力气大,懒得理会,叫那婆子拿衣服给南漪换上。南漪胳膊上的伤口被她一拽渗出了血。 南舟脑子疼得受不住,余光撇见了桌子上夺下来的刀,血气直往上冲,“我就不信天下没王法了,还有这样欺男霸女的!”说着抓了刀一路小跑到大门。 拉开了门,裴益一身白色西装,生发油把头发拢得整整齐齐,见门一开,正道“小一十一”,谁料竟看到南舟的脸。 他脸上笑顿时冷了下去,上下打量南舟一眼,“怎么,今儿是打算让九姑娘伺候爷?”他撇了撇嘴,极不乐意的样子。最后勉为其难地张开双臂,准备搭上她的肩膀,“算了,姐姐就姐姐吧,反正一家人都算数儿,换个口味儿也行。” 南舟侧身避开了他的胳膊,手里的刀扬手一抬,一转身猛地往大门上一插。裴益身后的随从们见状立刻围了上来,亮枪的亮枪、拔刀的拔刀。 裴益眯着眼睛看了看深插在门上的尖刀,邪笑着道:“怎么着,今儿九姑娘要跟爷拼命?” “南家到底欠你们多少钱?欠债还钱而已,没这样糟践人的。”南舟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 裴益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末了摇摇头,“你问欠多少,多得我都记不清数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南家拿不出银子还,可不就钱债肉偿?你当我爱睡那个木头人啊,还不是因为念在往日的一点情分上。你说爷去哪儿睡姑娘能一晚上三百大洋,你当南家的姑娘是金屁股啊?” 南舟听他越说越不堪,羞愤难当。“欠多少钱,您给个数。有我南舟在南家一日,我妹妹就不能做卖肉的买卖。就是卖宅子卖地,一定把欠的钱奉还!” 裴益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拿手一指,“这宅子你当还姓南?你回去问问,这宅子现在是姓裴的,你南家除了女儿可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也好,两个姑娘可卖。” 南舟并不知道南家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只是能替南漪挡一日是一日。“有什么话,明天我亲自上府上去说,欠的钱,您有账就给账,有条就给条,我带着算盘亲自去算。只要真的,南家绝不赖账!但南家是要脸面的正经人家,没有拿女儿还债的道理。你若再欺负我妹妹,拼着这条命,我也要告上法院,我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裴益倒不是非得找南漪,不过就是发泄发泄仇恨。但他自小刀尖上讨生活,对有胆色的狠人总会高看一眼。南舟这幅狠样,倒叫他生了一点钦佩。反正去找其他的窑姐也没什么不可以。 “好,既然九姑娘开口了,看在喝同一口奶的份子上,给你个面子。咱们就明天见了。”说完果然是带着人走了。 阿胜见人走了,才上去拔刀,拔了半天才把刀从门上拔下来。南舟不过一时之勇,这时候腿早就软得站不住了。她心里不知道多怕裴益,那可是砍人脑袋能当玩儿的恶徒。 阿胜赶紧关上门,上了门栓。南舟倚着墙弓着身子喘气。阿胜也等着胆子落回肚子里才怯怯地问:“九姑娘,你没事吧?” 南舟缓缓摇摇头,“阿胜,你跟我说说,咱们家是怎么弄到这份田地的?” 两个双腿打颤的人相携着去了前厅,门房老刘这会儿当丫头使唤,给他们弄了一壶茶。茶是陈年旧茶,还是茶叶碎。混混沌沌的飘着,一口喝下去,嘴里七零八落的碎茶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南舟放下杯子,换成了白水,没滋没味的干喝。 原来南舟走后的第二天南老爷就发现,不但姑娘不见了,连同周氏给南舟预备的嫁妆一齐消失了。找了几日找不到人,南老爷气得昏头。先把家里派出去找人的几个少爷各揍了一顿。儿子们早就心有怨言——打不着偷钱的,净拿老实的撒气。 南舟卷钱跑路给了少爷们启示,他们便开始动了小心思,除了三姨太家的五少爷。就这样,几个少爷开始暗搓搓地偷偷古董、蹭公中,把个家蛀得半空。 南老爷是个享福的人,家里没有嫡长子,他庶出的长子也是长子。生意早就交给大少爷和铺子里的老人们打理。大少爷开始还算勤勉,后来交坏的伴儿,带着他可劲儿糟蹋钱。开始还有忠心的伙计规劝,可老大中了邪一样信那个狐朋狗友,就这样气走了不少老人,几个股东也相继撤了股。那人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亏了几个大生意,然后卷钱跑了。这事儿让南老爷知道了,对着老大又是一顿狠揍。 南老爷有个怪癖,教训儿子,不论谁犯了错,其他的儿子都要跟着挨罚,人人都不服气,早就心生怨恨。大少爷老实了一阵,谁知道又和一个窑姐儿白珍珠好上了。白珍珠带着大少爷抽大烟、狂嫖烂赌,没几年竟然弄了十几万的亏空,最后只好把南家的船运公司贱卖了,还一直瞒着南老爷。后来裴家人故意放了风声出去叫南老爷知道,南老爷听完就气晕过去,就这样中了风。 老头子不管事了,少爷们没了忌惮,怕老大把家业全败光了还背上债,索性分了家。老头子也管不住了,只好同意。到分家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了。债台高筑,房子、地都没有了。老大怕人讨债,带着老娘老婆想逃跑,结果没出城就被抓了。其他房里人早走光了,除了三姨太和十姨太。还不起债,老大就使坏把妹妹南漪给骗了,送给裴益抵债。 南漪要死要活的,裴益就拿着大少爷的欠条给她看。说是陪他一回,抵几百大洋,还能让南家人继续在大宅子里住着。否则别说南漪,就是十姨太也要被拉去妓院里陪客赚钱还债。体弱多病的五少爷实在看不下去,找裴益理论被打伤,不久就一命呜呼了。更气人的是,老大趁着南老爷病中,弄了个契书,拿了南老爷的手指打了手印,上头写着所有的债都子债父偿和他无关了。 南舟气得胸闷,咕嘟咕嘟又灌了几口白水。她强稳了心神,心里还有些侥幸。等明天先看裴家的字据,再回来对一对南家的账本,也许情况没有那么坏。 南家早没了账房先生,阿胜也是个糊里涂糊涂的,生意的事情一问三不知,好在还能找到旧账。南舟算了一夜,越算越心凉。真的不剩了,一点都不剩了。这南家烂透了,她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个烂摊子? 天快亮的时候,南舟倒在床上睡了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快到中午了。人饿得不行,这才想起来昨天到现在都没正经吃过东西。她洗漱好推开门叫阿胜,阿胜说给她留了饭。饭端上来不过白粥咸菜,同往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简直天上地下。阿胜眼睛里又是一包水,“九姑娘委屈你啦。” 南舟无力地摇摇头,也没什么胃口。但今天怕是有场恶战,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她勉强喝完了一碗粥,进了里屋换衣服。 好半天阿胜才看到她出了房间,手里拿了算盘和演算纸,问阿胜:“铜锣找到了吗?” 阿胜忙把锣拿给她看,南舟点点头,两人便出了门。 走到街口,一家食铺还在卖上午没卖完的粢饭糕。阿胜人走过去了,眼睛落在了粢饭糕上。南舟瞧着心酸,虽然阿胜是家生的下人,也跟半个少爷似的,没受过什么苦。看他人瘦瘦条条的,南舟买了四个,都塞给了阿胜。阿胜推脱,南舟只好拿了一个吃,剩下三个给他。阿胜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去。 阿胜很会给她省钱,只叫了一辆洋车。南舟坐着,他在旁边一路小跑着跟着到了裴家。 南舟叫阿胜拿着铜锣在外头等着,同他约好,日落之前若是她不出来,就让他敲锣大喊,就说裴家杀人了。阿胜眼眶红红,又恨自己没出息,让她一个姑娘家深入龙潭虎穴。南舟安慰了他几句。她是南家人,把能做的做了,对得起自己这份心就够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环。门房开了门,南舟自报了家门,门又合上。不一会儿来了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将她让了进去,南舟瞧他样子还算和善,便随着他进了宅子。 坐北朝南的宅子,高墙黛瓦,影壁质朴,连大门都不起眼。但绕过了影壁才知里头别有洞天,宅院宏大又不失精致。不知道这几个恶徒从谁家手里抢来的好宅子,白白浪费了。 她为了在袖子里藏刀,特意穿了袄裙,里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实。稍稍一动就是一身汗。但先前是热汗,现在成了冷汗——进到正厅一看到裴益的那张脸,她就冷汗直流。 裴益惬意地脚搭着茶几喝着茶听着小曲儿。白绸子暗花衫裤,松散了几粒扣子。因为脸生的漂亮,随便穿什么衣服,看着都是个齐全人儿。他面前立着个俏生生的姑娘在唱大鼓书,唱词淫秽不堪入耳,两人眉来眼去的,南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裴益听到动静一抬手叫停了小曲儿,“哟,九姑娘真来啦!”然后叫顺子把唱歌的女孩子带下去。 南舟也不同他废话,叫他拿字据欠条出来,她要亲自算账。裴益拍拍手,账房先生抱着一个大木头匣子过来,放到了茶几上。打开一看,全是欠条,都是南家大少爷的手印。南舟看了看,二话不说,一张一张算起来。 裴益看着无趣,笑呵呵的,“九姑娘,你慢慢算,爷先去睡一觉。等算清楚了,再叫人来叫我。不过甭想着偷偷毁个三五张的,我可都有底单的。” 南舟不理他,埋头苦算。此刻院子里蝉鸣阵阵,骄阳烘得外头热浪滚滚,她却是比昨夜里还心凉。将近四十万元的欠款,倘若宅子田产还在,勉强卖了还能抵债,可现在南家可谓分文不剩,怎么可能还上?她只觉得从脚凉到了心。 咬着笔头呆愣了半晌,接着奋笔疾书起来。 裴益睡了一觉起了床,顺子捧了碗冰镇酸梅汤给他,他斜着眼睛瞧了瞧外头,日头低了。他喝到一半,突然想起正厅里的人来。 “那个南家的丫头走了?” “没走,还在正厅呢!” 裴益放了碗,精神头足了,“走,瞧瞧凶婆子去。” 裴益到了厅里,果然见南舟端坐着。 “九姑娘,算明白了吗?没骗你吧?” “纸面上的数字是对的,不过纸面下的事情,就要同裴四爷说道说道了。”说着,南舟推了几张纸到他面前。 裴益倒是没料到她没骂没闹,这样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瞥了一眼那张纸,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方块字,看得头疼。他不耐烦地手指敲了敲,“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裴四爷,咱们俩家的那点恩怨我也是闹明白了。这纸面上的数字不假,但怎么会欠下这样的巨款,裴四爷你自己心里也有数。” 裴益听到这个,脸上的笑意敛了,错了错牙,“哼”了一声。 “倘若恩怨要用钱来偿还,那也该还够了……” “够个屁!”裴益一拍桌子。“我爹被老畜生打死,我娘被老畜生霸占了那么多年,生不如死。我们兄妹四个,没爹没娘,你知道我们怎么活下来的?大哥为了照顾我们瞎了眼断了腿,我姐得了病没钱治,病死了。我从能走路就在外头卖苦力讨生活——你说还够了,告诉你,你南家人死绝了也不够还!”裴益说到激动处,眼睛发红。 南舟紧紧抿住唇,“既然是不够,多少才是够?我爹也被你们气中风了,不死不活。我五哥被你打死,我妹妹的清白也被你毁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就毁在了你手里!南家几代积累下的家业如今丁点不剩,说家破人亡也不为过——裴四爷认为要怎样才算够?” 裴益冷笑着不说话。 “既然最后就只剩这些债下来,是不是把钱还上了,咱们两家的恩怨就算两清了?” “你先还了钱再说,现在说那些都是屁话。” “不要先说后说,既然钱能解决的事情,咱们就用钱解决。但是有条件,一,你不能再祸害我妹妹;二,你不能再骚扰南家人。这么大笔款子,给我些时日,我定会还上。你心里也清楚,我不可能一日还给你,若逼得狠了,不过鱼死网破,人财两空。” 裴益垂目想了想。南舟把字据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口说无凭,裴四爷不妨看看。” 裴益撇了撇嘴,“爷大字不识几个,想诳我呢?” “那就叫您家认得字的、拿得了主意的人来看。” 裴益哼笑,“成,那回头我二哥回来了,我叫他瞧?” “咱们也别回头了,今日事今日毕,我就在这里等着裴二爷。” 裴益起了身,“那九姑娘就等着吧!” 正厅里人走光了,只剩南舟一个。虽然精神紧张脑仁发疼,但好在目前为止倒也没太坏。只是日头眼见着就快落下去了,她估摸着裴益大约会故意把自己晾在这里。于是写了个条,叫了个听差的,偷偷塞了两块钱给他,请他拿给阿胜。 阿胜看了条子,南舟叫他先在外头等着,如果明天早上天亮了她还没出来,再按照前头商量的来。阿胜心里着急,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在外头呆上一夜,传出去名声不知道要毁成什么样。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他只好抱着锣找了个角落蹲着,时不时盯着大门看。 他靠着没多久,天黑了下来,困意也上来了,便打了个盹儿。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胜被汽车的喇叭声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看到裴家大门前停下了一辆汽车。门房跑出来开门,有个中年瘸腿男人也从里头迎了出来,拉开车门,将车里的人让了出来。 裴仲桁一下车就注意到墙角缩着的人了。那人怀中一面铜锣,在路灯下闪闪发光。他蹙了蹙眉头,瘸腿男人是裴家的管家泉叔。泉叔一边张罗人拿行李,一边道:“二爷怎么这个点才到?” “船路上出了点问题,耽搁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裴家,裴仲桁问:“我这一年不在家,家里可好?” 泉叔躬身点头,“都好,四爷照看着,出不了什么差池。” “外头那个是谁?” 泉叔道:“是南家人。” 裴仲桁没说什么,顺着抄手游廊往自己院子里走。泉叔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南家的九姑娘来了,这会儿在正厅里……” 裴仲桁脚下的步子只是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步伐,也没问什么。 泉叔随着他走了一阵,有点心焦,“二爷,九姑娘已经来了四五个小时了,四爷也不许咱们过去……” 裴仲桁突然凉声打断他,“泉叔,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泉叔顿时起了冷汗,“回二爷,承蒙二爷收留,已经十二年了。” “十二年……也该是裴家的老人了。不会忘了您这条腿是怎么瘸的了吧?” 泉叔的背弯了弯,脚步虚浮,“不敢忘。” 是南老爷打断的。他早年在南家做管家,很受过周氏的照拂。心中感念周氏,不忍看南舟被祸害。但他刚才差点忘了,裴家同南家的深仇大恨,谁的脸面也大不过去。 裴仲桁点点头,不再多言。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裴仲桁站住,叫长随万林去正厅里看看。 万林回来回禀道:“九姑娘一个人在正厅里,一直干坐着。丫头端的茶和点心是一点儿没碰。说是在等二爷回来,谈一谈南家的债务。” “行了,知道了。” “二爷要换衣裳过去吗?” “不用。你也一路辛苦了,回去歇歇吧。” 万林道了“是”,退出了房。 裴仲桁也没喊人伺候,自己洗漱。惯常先去洗手,反复洗,直到手洗得发疼,才会觉得手上是干净了。洗澡时也是每一处都仔细反复清洗。 每次在外头做了事回来,他都疑心旁人也能嗅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看过西人医生,告诉他这是心理疾病,是幻觉。他后来也说服自己不过就是幻觉,但是还是无法克服。回想起来,大约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换了衣服出来,抬眼看到书架上的书,都是从前上大学时的教科书和小说。恍然人生如梦,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还记得自己抱著书本在京州大学里上课的样子,也记得小时候在外头读书,大哥冒雪给他送学费。大哥话少,反复都是那几句,“好好读书,给咱裴家争口气,不要担心学费。”后来大哥残废了,就是裴益来给他送学费。他还记得读大学时,每学期裴益把八十多块现大洋的学费和几十块生活费送到他手上的样子。尽管不叫他知道,他还是知道的,那是弟弟的卖命钱——一家人卖命,独叫他做白莲花。 他的手在书脊上轻轻摸了摸,做个君子,始终只是一个未完的梦。他从一条路堕落到另一条路上去。命运之手在南舟出生的那一刻,就转动了所有人的命运。或者说,本来穷人的命运就是如此,他以为靠着读书能为家人搏出一个新生来。然而不能。方知这乱世蝇营狗苟,不过就是“活着”二字。其他的都是奢望。 肺中隐约又痒热起来,他拿了手帕捂住嘴咳了好一阵才止住。 他慢慢踱到了前厅,但人没进去。灯火阑珊处,一个女子端然而坐,脊背挺直,一动不动。他遥遥地看了一眼,转回了院子。 车马劳顿,人很疲惫,但裴仲桁却一点睡意皆无。铺开纸照常要默一遍《普贤菩萨行愿品》。经文很长,不长不足以平息心中淘浪。 待到最后一字写完,等着墨迹干透。他拿了火盆,又将这纸一张一张焚烧。“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那些俊秀的字一点一点消失在火光里。身上染了烟火味儿和墨香,他终于有一点活过来的意思。 天蒙蒙亮了。南舟坐得浑身酸疼,因为缺水,嘴皮干得翘了起来。她想不管结果怎样,她对南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钱慢慢筹,想办法总是能筹得到的。倘若父亲还念骨肉亲情,她便去想办法;倘若父亲还听三姨太挑拨,她绝不坐以待毙。 心中愁苦烦躁,一会儿又想起了母亲。她从手包里摸出母亲的小相,这是她唯一的一点念想。看着母亲的相片,就好像母亲此时就陪在她身旁一样。相片上的女人正是二十几岁最好的年纪,苦守着空房,姣好的面容上一丝淡淡的忧伤。不知道她当年一个人是如何十几年如一日撑起了整个南家的。南舟又替她不值,短短一年恩爱,还要分成许多份,她有什么?昌叔说母亲人聪慧,慈善又威严,人人都敬爱她。这样的女人,在哪里不能活出一片天地?为什么要为婚姻所困,白白在一个男人身上丢了青春和性命? “妈……”她低低叫出声。她们母女两个人连一张合影都没有,南舟眼睛里落下泪来。别怪女儿不孝,能做的就这些了。她委屈,连撒娇都不曾。 裴仲桁走到门前又退了一步回去,因为正好看到她眼中盈满了将落未落的眼泪。等了一小会儿,裴仲桁方才弄出了点动静走进去。南舟果然已经收了眼泪,只是眼睛红红的。一夜未眠,黑白分明的眼睛这会变成了粉色,像只小白兔,但应该是随时要咬人的样子。 看到裴仲桁,南舟站起了身。尽管这个人只见过一次,南舟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清减了些。麻灰色西裤,白色衬衫。袖子卷着,拘谨清隽的书卷气里难得透了一丝慵懒。神情有些恹恹的,像是一晚上没睡觉。脸上没笑,似乎是个从来不会笑的。人往那里一站,斯文有礼里全是内敛疏离。他头发上有些潮气,不知道是刚洗过澡还是在晨雾中站得太久。 瞧着仍旧像个好人。但南舟暗暗提醒自己,那个弟弟无法无天的做恶,做兄长的即便没有推波助澜,怕也是放任自流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人。小的是笑面虎,大的是冷面罗刹。这样一想,“阴戾”两个字再适合他们兄弟不过,大的阴,小的戾。不晓得最大的那个如何,听说也是狠辣的。是啊,不狠辣,裴家走不到今天这步。那些军阀们来来去去,多少人家兴亡不定的,裴家却越发有势力有钱起来。可不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同坏人打交道,总要揣着十二分的小心。 “裴二爷。”她声音不卑不亢。 裴仲桁点了点头,并未同她寒暄,叫了丫头准备早点。不一会儿昨夜的东西撤下去,热腾腾的早点端上来。精致的点心和红豆圆子,散着香气。 “九姑娘先吃点东西再慢慢说。”态度是不温不火的,声音有些嗯哑,但还是温润。让人觉得他这里是有道理可说的。 南舟肚子空空的叫着,但裴家的东西她说什么是不敢碰的。 “昨天我同裴四爷达成了协议,这是字据,一式两份。只是四爷说要等二爷拍板。”说着,将纸递给了裴仲桁。 裴仲桁还不知道南舟过来的意思,也没人同他细说,原想着不过是求着免除或者消减债务。垂目一看,纸上娟秀的钢笔字,从裴南两家恩怨说起,一桩桩一件件,及至所有债权债务、被夺的家产市价、还款计划,事无巨细,滴水不漏。末尾有她的名字,南舟。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南舟等着他同自己讨价还价或者否决。没料到裴仲桁却是立刻掏了笔,在纸上签了名。现在“南舟”的旁边,并排了他的名字,“裴仲桁”。然后他递回了一份给南舟。 南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却没料他这样爽快,反而一时语塞。 “九姑娘,时候不早了,就不耽误你了。泉叔,送客!” 南舟从裴家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直到听见阿胜的哭声才晃过神来,自己竟然全首全尾的出来了! 裴仲桁见她背影消失在游廊里,下颌渐渐收紧。刚才签了字的字据抓成了一团扔到了地上。他迈出了正厅,快步往裴益的院子走去。 顺子在裴益房前等着伺候,远远见裴仲桁走过来,面色阴鸷,心里就是一惊。虽然裴益喜怒无常,脾气暴戾,但摸透了脾气倒是好相处。家中大爷现在修身养性,近年来也不怎么出来料理,全是二爷掌舵。但二爷看着温文尔雅,却是最难揣测。顺子的心这会儿高高提起来,强挤了笑脸,笑意还没到腮帮子上,就见裴仲桁随手解了自己的皮带,握在手里,迎面抽了过来。 顺子哀嚎道:“二爷、二爷,您息怒……” “你们看着老四不知道规劝,整天撺掇着他惹事!” 顺子被打的不敢还嘴,好在不过只抽了一下。裴仲桁丢下他,转身踹开了裴益的门。 床上的两个光溜溜的人惊醒,女人尖叫着找衣服。裴仲桁只盯着裴益看,目不斜视,“滚出去。”女人吓得抱着衣服跑了。 裴益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一皮带已经抽在身上了。他下意识握住皮带,正要发火。但看清了来人,立刻松开了手,咧开嘴笑,“二哥你回来啦!” 话没说完,皮带一下接一下抽过来。裴益也不躲,只是干嚎,“哎呀二哥,你好好的打我干什么啊,快停下来啊。疼那!” 裴仲桁连抽了十几下,直到裴益身上红痕一片,他胸中那口怒气才消下去。扔了皮带,人到一旁撑着桌子猛灌了几口凉水。 “我这一年不在家,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跟你说过多少次,你随便找什么女人都行,就是不能祸害良家妇女。你快活一晚上,人家要陪上一辈子。”怒其不争的失望。 裴益被他打懵了,听他这样说,猜到说的是南漪的事情,忙辩解道:“二哥二哥,我错了,你别生气。那南家的丫头,是他哥塞到我床上的。我又从来没碰过黄花大闺女,不是稀罕嘛!就她一个,真的,没碰过别的!” 裴仲桁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双手插兜,垂目漠然地看着他。 裴益突然想明白的事情的来龙去脉,怕是南舟在他面前说了自己的坏话。“我要是不听你的话,昨天晚上就把那臭丫头办了,怎么会让她有力气在你面前嚼舌头?二哥二哥,我是想着南漪反正睡也睡了,陪谁睡不是睡呢?我给钱的,一次从债上划掉几百呢,不是白嫖……” 裴仲桁又是一个巴掌抽过去。 裴益被打得脑袋差点撞了墙,但还是笑眯眯地,没皮没脸的凑过去,拉拉他的手,“哥啊,你别打我了,打狠了你自己又心疼。瞧你这又瘦了,别累坏了身子,不上算。我自己打自己成吧?”说着左右开弓抽起自己来。 裴仲桁人又冷静下来,叹了口气。裴益知道他火气消了,笑着跳下床捡了皮带,舔着脸给他系上,“二哥这腰长的好,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哪个女人。” 裴仲桁冷冷瞪了他一眼,裴益也不害怕,直往他身上凑,“哎呦,哥,我腰疼,屁股疼,你给我揉揉?” “你少碰点女人腰就不疼了,年纪轻轻的,整天这上头用力气。” “谁像二哥你佛爷似的没情没欲,整天抄经都快成和尚了。人家力气多没处使嘛,现在又不像从前,不快活的时候还能打打杀杀灭灭火。是你叫我管住脾气的,那我火气不撒出去脾气就大嘛……对了,昨儿那大鼓书娘真够劲儿,要不要叫她来给你泄泄火?” 裴仲桁不搭理他,心头却泛着苦。这个弟弟从小就出去闯生活,受过太多苦。因为长得漂亮,没少被男人欺负,也被女人欺负。人长大了,便也是在欺负人时寻求一点平衡和痛快。 裴仲桁叫下人拿了药酒和纱布。四爷挨打不是头一遭,这种东西家里备得向来齐全。一会儿东西就捧过来了。裴益照常脱光了,光着屁股趴在床上。 床上一股脂粉味儿,裴仲桁嫌不干净,三两下把被子扯了扔到一边。“别尽往家里招不三不死的女人,真离不了女人,索性正经娶个太太。” 裴益扭头,“二哥都没娶,轮不到我娶。娶老婆回来管我吗?这个我可不听你的。”叹了口气,他又趴回去,“再说,到哪儿找个像大嫂那么有情有意的?都是见钱眼开的婊子,要不就图我好看。你说我的脸要花了,又没钱,当天晚上就得跟野男人跑喽。” 裴仲桁不说话,太心疼他,默默给他处理身上的伤。他心里也像是被人抽了一顿鞭子,只是疼,瞧不见伤处。 “对了,那丫头写的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好几张纸。”裴益突然想起这个。 裴仲桁一条一条说给他听。裴益听罢恶狠狠道:“果然是那臭丫头阴我,告黑状。看回头我不收拾她!” 裴仲桁手下一用力,裴益“嗷”了一声,“哥你轻点儿啊!” “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你该怎么要钱就怎么要钱,冤有头债有主,以后离南家的女人远点儿。” 裴益不耐烦地应承他,“好了好了,我答应你,我发誓还不成吗?不过,要是他哥再把他妹子剥光了扔老子床上,老子可不管。” “整天在谁面前逞老子呢?”裴仲桁在他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好了,把裤子穿上。” 裴益笑嘻嘻地翻过身,套上了裤衩。“哎,我说哥,你还真同意那丫头的提议了?照我说,叫他们今天就滚出宅子,明天就还钱。拿不出钱,男的送去当龟公,女的扔进窑子卖!” 裴仲桁手上全是药酒的味道,喊了下人端了水来净手。他的头发都乱了,垂到额前。目光垂在水盆里,一遍一遍地洗手。声音波澜不惊的,“老四,报仇不是非要这样报的。逼急了,狗急跳墙就没什么意思了。见过猫怎么抓老鼠的没?拍一爪子,松开叫它喘口气,然后再拍。玩够了再吃——一辈子那么长,何必急于一时?” 裴益搔搔头,好半天终于顺着二哥的花花肠子走了一遍,想通了。然后往裴仲桁的腰上一掐,“哎呦,二哥真是的,你可太坏了!” 那边南舟脚步虚软,也走不得路。现在一个铜子儿都要省下来,阿胜半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背,“九姑娘,我背你回去!” 天快大亮了,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他们从小一处长大,没什么男女大防的心思,但南舟瞧着他这一晚上大约也不好过。摇摇头道:“没事,咱们慢慢走走。” 两人才走到街头,后边驶过来一辆车,不偏不倚地在他们旁边停住了。泉叔从车上下来,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九姑娘,我们二爷派我来送您一程。” 对于泉叔的印象,南舟脑子里是很模糊的,阿胜却是认得的。周泉是从前南家的管家,周氏不在后,南老爷听信谗言怀疑他手脚不干净,打折了腿赶了出去,昌叔这才成了下任管家。没想到消失了很多年,再回震州,周泉竟然成了裴家的大管家。阿胜觉得他是二姓家奴,是叛徒,对他就没有好脸色。 泉叔知道她不会轻易上车,缓声道:“九姑娘就当我还一点夫人当年的恩情,就是冲着夫人当年的看重,周某也不会害姑娘。” 南舟确实走不动了,见泉叔彬彬有礼,态度也诚恳,不像个恶徒。裴家人想耍花样,刚才在宅子就动手了,不需要等到现在,便谢过他上了车。阿胜不敢叫她一个人坐车,虽然板着一张不乐意的脸,还是同南舟坐在了一起。 南家的门房老刘一直在大门那里张望,直到看到南舟和阿胜下了车,这才兴冲冲地跑去里头通传。阿胜和南舟相扶着进了正厅,南老爷这会儿不在,只有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的十姨太和一脸幸灾乐祸的三姨太。 见到南舟,十姨太走上前两步,期期艾艾的又是盈满一包眼泪水。南舟摆摆手,“十姨娘您先放宽心,那个裴四答应不会再为难漪儿了。” 十姨太扑通跪下,头磕得嘣嘣响,“谢谢九姑娘,谢谢九姑娘……” 南舟心生羡慕,虽然是个软弱的娘,可为着孩子的心却是全心全意的。她将十姨太扶起来,自己也没多少力气,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喘气。 三姨太摇着扇子,打量南舟发乱钗斜,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双腿僵直,便是讥笑道:“哎呦,我说九姑娘也真是舍己。南家陪上一个姑娘的清白还不够?人家又没看上你,你巴巴地跑上门叫人去糟蹋。知道的,知道你爱护幼小;不知道的,还不当你是天生下贱胚子?” 南舟气得胸闷,站起身抬手抽了她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看你年纪大叫一声姨娘,你算哪门子的娘?别忘了我娘才是南家明媒正娶的当家太太!” 三姨太吃了亏自然是不肯罢休的,又同她骂起来,越骂越难听。南舟一怒,解了短袄的大襟,露出里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凌子,“我清清白白的去,也清清白白的回!你再敢乱嚼舌头坏我名声,你马上就走。爹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这个家就我说了算!” 三姨太这下禁了声,只管小声嘀咕不再大放厥词。南舟扫了屋子里的人一圈,“都先去吃午饭吧,回头我有事同大家说。” 南舟回了房间,把外衣脱掉。白凌子缠得太紧,尾端还叫她缝上了。这会儿拿了剪刀再剪开。扯掉白凌子,人才缓过一口气。低头一看身上勒出的红印子,不少地方已经起了痱子,又痒又难受。她一肚子委屈无人诉说,只能把自己浸没在水里,边洗澡边哭。等到哭够了,再换上衣服去了前厅。 一大家子默默吃着饭。这些日子伙食越来越差了,也都没什么心思吃饭。 南老爷一见南舟就发火,三姨太端着的碗也被打碎了。南舟不理他,自顾自吃。粗茶淡饭,难以下咽。但还是强迫着自己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等到众人都放下了碗筷,南舟这才开口。“我已经同裴家人谈妥了,过几日我们就搬家。大哥欠下的钱,可以分期还给他们。他们也答应了不会再找咱们家人的麻烦。” 三姨太眼睛一瞪,“搬家?搬到哪里去?我们这么多人,住哪里去?放着大宅子不住,住哪里?” “这宅子已经叫大哥抵给裴家了,你们不会不知道。既然不是自己家,自然要搬出去。今天我会和阿胜出去找房子。裴家人给了三天时间。不管怎么样,三天后我们就搬家。” 说完她就出去了,丝毫不理会三姨太身后的谩骂。 南舟先回了房,刚要换衣服,十姨太就扶着南漪过来。南漪人还很虚弱,脸色苍白,双唇也没什么血色。见到南舟,南漪什么也没说,直接向她跪了下去,“九姐姐,大恩不言谢,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姐姐。”然后磕了三个头。 南舟把她扶起来,“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要想太多。你才十六岁,未来的路还长着。” 南漪双唇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垂下眼睛点点头。 十姨太扶着南漪回去。南舟换了衣服出去,又把家里的下人集在了一处,不过一个门房,一个阿胜,一个粗使婆子,两个小丫头。南舟略略一说,门房婆子和丫头都表示愿意回老家去,只是南家还拖欠了三个月的工钱没给。南舟准备了四个月工钱给他们,人各自散去,阿胜却没拿工钱。 “阿胜,你还年轻,出去随便到哪里找点事情做都能糊口饭吃。只要有点上进心,总能过得不错。” 阿胜抹了抹眼泪,“九姑娘,我不走。我在南家宅子里生的,生来就是南家人。我跟着老爷和九姑娘!” 南舟却是有心事的样子。她根本不会在这个家呆太久,她早晚要离开的。她的学业未完,毕业后若没办法留学,她至少能去政府里考高等文官考试。她人聪明,考试向来不在话下。虽然公务员薪水不高,总算是个稳当的职业。嫁人的事情,从来没考虑过。再往后如何,她总可以徐图缓进。总之,她是没打算把整个南家的债和人背在身上的。 南舟见劝解无用,还是叫他把工钱收下。阿胜还要再推辞,南舟直接放进了他口袋里,“这是我自己的钱,你收下。往后怕是什么工钱都发不出来了,一大家子可就靠你一个人了。你总得有点钱买点吃的,不然你就是铁打身体也撑不了两天。明天白天咱们去找住处,晚上回来整理行李,有的你忙的。” 阿胜抿了抿唇,觉得她的话有道理,便不再推辞。 南舟见他走了,长舒一口气,细细做着盘算。先寻一间住处,然后再找那些分了家的哥哥们。南家不少古玩字画,随便拿一个卖了也够吃个半年。这债是老大欠下的,就该老大还,不该让老实人跟着受苦。还有那些亲戚,南家鼎盛的时候,谁没受过南家的恩惠,谁没从南家生意里捞过油水?这时候不能叫他们站干岸。 南舟边合计边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乱走。记忆里吵吵闹闹的大宅子如今一片萧索。自离母亲世后,她的院子一直空着,东西都原封不动的在那里。小时候每次想妈妈了,便要去那院子里抱着母亲的衣服,在她床上睡一觉,就好像是被妈妈抱着一样,寻一点安慰。这次回来,一路忙得焦头烂额,还没去母亲的住处看一眼。 路过一处庭院时,她似乎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这院子早就没人了,哪里来的动静?南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头看了看上面写着“怡乐园”,想起来是五哥的住处。她慢慢地靠过去,往里头探了探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踩着凳子正往树上扔绳子。 她先是吓得心头惊颤,待细看,认出那纤柔的背影是南漪。这是来寻死来了?也是,五哥就是三姨太的儿子,当时为了护她被裴家人打死的。 南舟气不打一处来。她默默走到南漪身后,看她笨拙地终于把绳子挂上了树枝,然后打了一个结。缓缓把绳结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似乎在犹豫什么,一直没有踢脚下的凳子。 南舟听见她低低的哭泣声。 “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南漪不料背后有人,吓得一哆嗦,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待看清了是南舟,南漪乱跳的心才落回原处。又羞又难过,抱着膝盖哭了起来,“九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南舟一肚子想要骂醒她的话,可看她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如果六年前被裴益玷污的那个是自己,大约也是会想到这一步的吧。 南舟走到她旁边,也不管地上不干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把南漪的头揽了揽,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清瘦的女孩子,身上根本没什么肉,她弓着身体缩成一团。南舟能清晰地摸到她如珍珠的一节一节的脊椎。 “你还不到十七岁呀……”南舟轻轻地说。如果她自己不想活,就算捆到床上一辈子,总有寻死的法子。 “九姐姐,我真的没脸活下去了。现在他不会来找我了,我也没有活着的理由了。五哥是我害死的,我赔一条命给他。” 南舟由着她哭,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她同兄弟姐妹亲情都薄,可到这种时候,骨肉里的血缘却叫她有一种天生的责任感。 “何止是你赔上命,怕是你今天走了,明天十姨娘也会同你一起的。与其这样,不如你们约好了一起死算了,黄泉路上好歹也有个伴。” 南漪的脸从手臂中抬起来,凄惶无措。南舟看得不忍,把头偏到一边。看着荒凉的院子,她轻轻道:“我娘死的早,没娘疼。虽然是嫡出的女儿,好像比你们都风光,其实不知道多羡慕你们亲娘都在身边。苦点累点委屈点,也没什么。 娘死了,昌叔也没了,五哥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也没了。现在你也不打算活了,估计十姨娘也要没命了——十一,你说这世道怎么会这样?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可是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不信老天不给好人一条活路。 你想死我不拦你,你受的苦旁人体会不到,说再多也没用。只是你甘心吗,你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去死的那个是你呢?既然死都不怕了,怎么就不敢活一活?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死吗?” 南漪闻言似乎心有所动,紧紧盯着南舟。南舟这才把脸转过来看她,抹掉了她脸上的眼泪,“十一,你要不要信姐姐一回?试一试,看到底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第二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 送南漪回去已经是下半夜了,南舟也没去母亲院子里,直接回了房。睡了一觉,也不大踏实,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到了天亮人才睡过去,似乎还没睡多久,就听到三姨太在外头叫嚷。睡不下去了,南舟极其不情愿地起了床。洗漱好往外走,才发现院子里不知道怎么多了不少伙计。 阿胜瞧见她,忙跑到她身边,南舟觉得奇怪,“这些是你请来搬家的伙计?咱们房子还没找呢。” 阿胜苦着脸道:“是裴家的人,说是房子里的家具大少爷也都抵给他们了。怕咱们搬走,所以先过来清点。” 南舟这才注意到三姨太原来正跟在泉叔后头指着鼻子骂他。南舟摇摇头,“不管他们,咱们先去找房子。” 三姨太骂了半晌,可领队的泉叔一直装聋作哑,叫她独角戏演得难受。瞥眼瞧见了南舟,三姨太顿时火气有了去处,“祖宗开眼啊,真是败家啊!凭什么要把房子让出去?这里的家私,哪件不是货真价实的贵重东西。你这个祸害精,你出生克死你娘,你一逃家就散,你一回来连房子都保不住!” 南舟耳朵嗡嗡响,本不想搭理她,但看她上蹿下跳地忘形,转身凉凉看她一眼,“三姨娘,要怪就怪你自个儿没多生一个姑娘叫你卖,旁人你可都怪不上。不乐意在南家呆着,大门敞着呢!看在您伺候我爹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也贴您一份儿钱。反正您是妾,连休书都能省了。” 三姨太气得直跳。南舟再不理她,转身同阿胜出门找房子。 家里人多,都是被人伺候惯的,男男女女一堆人,总不能去住棚户,得正正经经寻个住处。 看了一整天,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房子不合适。好不容易瞧上了一个房子和租金都合适的,房东一听说她姓南,便问是不是西河巷南家。听得她说是,便说什么都不肯租了。 这样看了两日,南舟再愚钝也明白了,是裴家人做了手脚。同一户人家好说歹说,那人才说了实情,是有人挨家挨户在震州城里打了招呼,谁也不能租房给姓南的。南舟气得浑身发抖,裴家人竟然到了这样只手遮天的地步? 房子找不到,灰溜溜地回了南家。南老爷同三姨太照样劈头盖脸地将她数落一顿。南舟冷笑,“有这力气不如省省,过两日流落街头,怕是一刻三姨娘都站不住。” 辗转反侧一夜,第三日南舟自己出了门,把阿胜留在了家里。阿胜伸长着脖子等她,不见她回来。他也没闲着,按照南舟的吩咐把家里的行李都打包好,找了两辆马车。十姨太和南漪都好说话,叫收拾就收拾。只是三姨太拦住门不叫阿胜进屋,阿胜没办法替他们整理。 到了快日落,南舟回来了,人累坏了的样子,连着喝了三杯茶。 “爹、三姨娘,我定了船,再过两个时辰就走,咱们去建州!”她想过了,裴家人势力再大,手也伸不到建州去。 三姨太自然是不肯的。南舟不急不恼,走到她身边,靠近她耳语,“三姨太今晚要是不走也行,反正你那包私房钱正好叫裴家人明天来收走。债是大哥欠下的不假,我都看了,上面盖的可是老爷的私印。大哥又弄了个假字据,这债现在可都在爹头上。如今就剩你一个姨太太,既然三姨娘这么有情有义,那我就替爹谢谢您。” 三姨太愣了下,狠瞪了南舟一眼。但也知道她说的没错,自己的钱去填那个窟窿不够填的,那都是她用青春和委屈换来的体己钱,不走才是傻。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行李往车上装,最后三姨太好说歹说将南老爷骗上车。两辆车趁着夜色往码头奔去。南舟今天在外头打听过了,裴家大爷的少爷今天过生日,想是今日处处都松懈。她定了艘过路的货船,不是本地的,不晓得南家的事情。南舟虽然自觉什么都计算到了,可心还是高高悬着。如同六年前她逃跑的那一日,前途未卜的忐忑。 终于平平安安到了码头,船主让工人开始往船上搬东西。东西都搬上了船,十姨太和南漪也上了船。南漪紧紧倚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终于要走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南老爷一直迷迷糊糊的,三姨太将他扶起来,“老爷,咱们坐船了。” “去、去那儿?” “去建州。” “去建州干什么?” 三姨太一时接不上话,“去建州住啊。” 南老爷一挥拐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建州?我不去!” 南舟不去劝他,因为知道越劝越糟糕,她一使眼色,阿胜便叫了十姨太一同劝。南老爷被这些人围着吵得火盛,一眼瞥见了旁边不时看手表的南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一扫拐杖,“是不是那个祸害精的主意?她是打定主意要害死我们全家!我不去建州,我生在震州,长在震州,就是死也死在震州!” 他们这边纠缠不休,船主过来问:“小姐,你们走不走啊?” 南漪在甲板上远远看着,猜也猜到父亲犯了倔。急得没办法,正想也过去劝,却惊恐地发现一队火龙自远处蜿蜒而来。她冲到南舟身旁,拉着她的袖子一指,“九姐姐,你看那是什么!” 南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长长的一对火把,自远及近。她的心猛地落下去,是裴家人!这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叫他们赶紧上船。可南老爷说什么都不肯从轮椅里挪出来,南舟一跺脚,“请船工把老爷抬上去!” 南老爷疯了一样拿手杖敲打旁人,“滚开、滚开,我哪儿也不去!”工人被他打疼了,都不再肯近身。眼看人近了,似乎都能清楚地听见脚步声。南舟急得冷汗淋漓,最后她一咬牙,把十姨太阿胜都推开,“你们先走!”众人只得先上了船。 南舟叫船主赶快开船,阿胜同南漪、十姨太都在船上哭着叫九姑娘。南舟咬着唇,再怎么样,她不能把自己的亲爹一个人丢下啊。 船身刚离岸,人已经到了眼前。为首的果然是裴益,还带着一身酒气。“九姑娘,你这就不对了。不是同我二哥说好的嘛,怎么反悔啦,想跑了赖账?” “我不是没走吗?送人不行?” 裴益笑着点头,“行、行!”却是一挥手,几个人扑通跳进水里直往船游去,手里还都拿着斧头。 南舟心惊肉跳,“你干什么?” “一家人齐齐整整呆在一起不好么,搞得天各一方的,多不好。我替你全家团聚啊。” 只见那几个人游到了船边,抡起斧子就砍下去。船主吓破了胆,只好按照他们的吩咐又把船开了回来。 南舟眼睁睁看着离开的人又靠回了岸,心凉透了。 “兄弟们,送九姑娘回府。房子明天日落时才收,九姑娘还能再睡一晚上舒坦觉。”裴益一招手,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上来,把行李又给搬下来,赶着人往回走。 汽车里,裴仲桁抽了一根烟卷出来,万林瞧见了忙替他点了火。裴仲桁深吸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个人被带着从他的车旁经过。人往后靠了靠,有些疲倦。 从他车边路过时,南舟似有感应一样停了片刻,望了一眼车内,眉眼都冷到极致。他的手顿了顿,半晌才想起她大约不会看到自己。可就算看不清,她也应该猜到车里坐的是谁。 光影瞬间错乱了起来,变成了他在车外,往马车里看。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从帘子里露出来,好奇地看着车外。她看到了一个清瘦的少年拉着一个小萝卜头似的更小的男孩子,她抿了抿唇,然后放下了车帘子。片刻后车帘子又掀起来,她递了一包东西,“小乞丐,你拿去吃吧。” 那双手那么白,羊脂一样。他不是叫花子,可弟弟饿了好久了,再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马车里有人低声责备,说她糟蹋东西。女孩子扭过头同马车里的人说话,有轻快的笑声。 他在自尊和弟弟渴望的目光之间挣扎良久,最后还是走上去,双手接住了她的东西。她转过头来,对着她笑。没有因为碰到他的手而展现出厌恶的表情。那手是那样光滑,那样白净,像是案几上的白瓷观音。 女孩子额发微卷,睫毛、唇角也是上扬的弧度,一双大圆眼睛盛着清澈的光。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清新甘甜,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素净的丝绸手帕里包着两块雪白的米糕,上面还点了一点红胭脂。他赶紧捧给弟弟,弟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马车动了,那女孩子又探出头,“哎,别急着吃,要洗手呀!会吃坏肚子的。” 那一年,他十二岁。如果不是后来知道那是南家的小姐,他大约会记得她一辈子的一饭之恩。当然,如今他也是记得一辈子的。只是那米糕的滋味,时而是蜜糖,时而是砒霜。 直到人都走过去了,他才将烟卷掐灭,指尖被灼烧的疼痛叫他清醒。他抬了抬手,汽车夫发动了车子离开了码头。 一行人连带着行李被裴益押回了南家,并且将一个铁锁挂在了大门上。众人情绪低落,三姨太此时回过味来,突然怨恨起南老爷来——走了多清净,现在可好,又被押回来,明天就要流落街头了! 南舟垂着头不说话,南漪倚在母亲怀里。阿胜红着眼睛想找南舟拿主意,看她的样子却又不敢开口。各自心事重重。 过了半晌,南舟站起来,“天快亮了,阿胜,咱们去厨房弄点吃的。” 南漪也站起来,“九姐姐,我也去。” 南舟点点头。南老爷转着轮椅,笑得有点癫狂,“谁也别想把我从宅子里弄出去!” 南漪听见了,无措地看了南舟一眼,她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挺直了背往前走。 灶上的火已经灭了,好在还有柴火。三个人都没做过伺候人的事情,摸索着生火煮粥。火没生起来,烟却弥漫的到处都是,呛得人直咳嗽。等到火好不容易烧起来,三个人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再看看对方脸上,都快成了黑脸包公。 南漪蹲在炉灶前煽风点火,阿胜打水,南舟淘米下锅。正在煮粥的时候,十姨太过来说那位姓陆的医生又来了,说是来给南漪换药。南漪虽然不想去见外人,但这种天最怕伤口发炎。姐妹两人就着水随便洗了洗脸去了前厅。 陆医生正在同三姨太闲话,自陈姓陆名尉文。三姨太照常不露声色却又仔细翔实地将人家的家事问了个底朝天。南舟同南漪进来的时候,正听见三姨太说:“陆医生这样留洋回来的精英,家里的少奶奶得多有福气啊!” 陆医生腼腆地笑了笑,“我尚未娶亲。” 南舟同南漪面面相觑,三姨太的用意未免太明显。南舟轻咳一声,迈步进来同他问好。陆尉文见有人进来,礼貌地站起身。 一对美丽的女孩子随着晨光一起进了房间,一个妍丽,一个清婉。上回来是夜里,南漪样子又有点狼狈,披头散发的。今天一见,才知原来是位遗世佳人。 他自然不好看得太久,将诊箱打开,“我正好出诊到这边,想起南小姐家就在附近,过来看看愈合情况,也该换药了。” 南漪看了南舟一眼,南舟点点头,她这才垂着头道:“谢谢陆医生。” 南漪坐下,胳膊搭在茶几上,慢慢卷了袖子。白日光线好,他这才注意到她小臂上有几道旧伤,不知道怎么来的。可看了后叫人心里蓦然发疼,于是手下也轻了。陆尉文熟练地拆了旧纱布,仔细清理了创口,然后又上了药重新裹上纱布。 “愈合的不错,但还是要注意防水。等差不多了就不用包着了,我过几天再来看看。至于疤痕……” “多谢陆医生,不妨事的。”南漪打断他。 “回头我叫人送疤痕膏来,我那里有个效果很好的。不敢说一点不留痕迹,起码不会太明显。” 南漪把袖子放下,知道他瞧见了胳膊上的旧伤,脸涨得发红。 南舟见状,替她解围,“不用麻烦陆医生了。我们今天就要搬家,您给我留个地址,我过几天带漪儿去您诊所里复查吧。” “哦,是这样……没关系,我经常出诊或者有手术,路过贵府的时候给送过来是一样的。”陆尉文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一点听不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 南舟觉得这个医生实在纯良的有点傻气,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处……” 陆尉文不可思议睁了睁眼睛,“没找到住处今天就要搬走?”他边收拾诊箱,边在想什么似的,忽然笑道:“对了,我有个亲戚在震州有个房子。他们搬到沪上去了,房子一直空着。就是地方小了些,不知道南小姐介不介意?” 南舟的眼睛亮了亮。 她亲自将陆尉文送出去,只是路上同他道:“实不相瞒,我们家现在有些困难。没找到住处,不是因为价格谈不拢,而是因为有对头从中作梗。很谢谢陆医生热心帮忙,但是我怕会给您带来麻烦。” 陆尉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个南小姐大可以放心。我那个亲戚在震州城里大约应该没什么人敢找他的麻烦。南小姐不要想这么多,这样,我现在就带你过去看看房子,要是还满意,你们就可以搬过去了。” 南舟没想到房子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房子是一间三合院,四五间厢房。不大的院子打理的还算整齐,基本的家居日常用品都一应俱全,南舟很是满意这个房子。谈房租的时候,陆尉文推辞再三,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来住省得他再费心找人打理。无功不受禄,南舟谢了他的好意,还是按照市价拿了房租给他。陆尉文也没再推脱,收下了。 南舟叫阿胜找人搬家。从宽阔的大宅子到了拥挤的小院子,众人心里难免落差。但南漪也不说什么,卷起袖子同阿胜一起打水扫地擦桌子。 东西好安置,人却搬挪不动。南舟站在南家老宅的正厅里,三姨太同南老爷仍旧不肯走。只是三姨太骂骂咧咧一天,已经没了力气。南老爷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劲头,一直数落南舟。南舟听也听乏了,心也疼麻木了,反而什么话都不入心了,耗就耗着吧。 到了日落,裴益果然带了人来收房子。先着人检查了一遍先前贴了封条的家具,一切无误。裴益在正厅里转了一圈,还没开口说话,南舟站起了身,“不是我言而无信,是我爹不肯走。四爷要收房子请便,麻烦将我爹抬到我们的住处。”说完竟然多一眼都没有。 南老爷终于坡口大骂起来,“你个败家丫头,联合外人来对付亲爹,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当初怎么没把你淹死在水缸里!” 南舟鼻头一直酸着,拼命忍着眼泪,再转过身的时候反而是一张笑脸,“是啊,多谢爹爹当年不杀之恩。你养了我十五年,现在我也放句话在这里:换我养你十五年,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再往后您便自求多福。你的那些小老婆一个个气死我娘,这笔账我也记着,咱们有日子好好算。”说完人就走了。 裴益看得新鲜,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他都忍不住想说她不孝。但现在收房子要紧,他抬抬手,一群人一拥而上,将南老爷和三姨太抬起来扔上了马车拉去了新家。 南老爷满胸愤恨,一口气没上来,人差点死过去。又是请大夫、又是弄药,将将忙活了一宿。 裴益乐呵呵地回了家,见裴仲桁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便拐了进去。裴仲桁照常在默经文,裴益走进来,拖了个椅子反坐下。捏了桌子上的一块枣糕,边吃边把今天的南家的事儿说了一遍。 裴仲桁像个入定的老僧,裴益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也不知道谁借他的胆子,敢租房子给南家的丫头!明儿,不,过几天吧,我就叫房东把人赶出去!” 裴仲桁的目光动了动,放下了笔。轻轻吹干了墨迹,照常一张一张扔进火盆里烧了。 裴益露了一个可惜的表情,“好不容易写的,怎么好好的就烧了,多浪费!上回娘叫你抄经,你也不给她抄。自己抄的还烧,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裴仲桁却是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不用去打听了,那房子的房东是我。” 裴益嘴里的枣糕惊地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悟出来他的意思,手指冲他点了点,不正经地笑得起来,“哈哈,二哥你不会是想睡那丫头了吧?” 裴仲桁在他脑袋上弹了一指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裴益撇撇嘴,“别跟我掉书袋子,听不懂。” “你就装傻吧。叫你节制点,回头得了病有得你哭,也不怕去医院打606。” 裴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不会,我小心着呢,找的都是干净的姑娘。” 裴仲桁不再同他说这个,换了话题,“最近不要再惹南家的人,听见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一刀刺到底,那是仁慈;慢慢地割,才是报仇。” 裴益揉了揉脑袋,哼了一声,“真麻烦!算了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好,我不惹他们,可是他们要是撞我枪口上,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拿了本书看起书来。裴益呆着也无趣,想了想昨天宜春院新来的姑娘挺入眼的,便跑去找姑娘了。 等到人走了,裴仲桁才放下书。抬眼一望,外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书本里夹着一方素净的手帕,只在四角绣了很小的几朵石榴花。经年累月的,那花却不见褪色,火红刺目,鼻端似乎还有暗香浮动。 那雨声嘀嗒嘀嗒,落的人心都乱了。 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纤细的枝丫被雨水砸弯了腰。南舟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托腮一手扇着小蒲扇,面前的小泥炉子上正熬着南老爷的药。火舌舔着瓦罐的哔啵声,雨落的掷地声,罐子里沸水的咕嘟声都混在了一起,时间仿佛停住了一样。 南老爷病得更狠了些,还能说话,只是更不利索了。她假装听不懂的话,就能清净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不得清净,自然是三姨太在数落十姨太伺候的不好。请丫头倒也不是多贵,只是南舟不想惯她的脾气。 南漪红着眼睛走过来,也寻了个马扎靠在她身边坐下。开始也是拖着腮,过了一会儿,人往她肩上倚了倚。南舟因为肩上的那点重量从神游中清醒过来,侧了侧头,看见南漪清瘦的脸庞。妹妹也仰着头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 南舟独来独往惯了,可看到南漪,就生了要保护她的心。她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胆大坚韧,一个柔软怯懦,她保护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可这世间谁来保护她呢? “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南舟用厚布包着瓦罐盖子,掀开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干别的。” 南漪低着头不说话,就算有点好东西,都要先紧着南老爷,剩下的都叫三姨太抢了。 南舟知道她想什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等会儿药熬好了,我带你上街买好吃的。你悄悄藏一点带回去给十姨娘吃。” 南漪使劲儿摇头,指了指三姨太的屋子。 南舟笑得调皮,“不叫她知道,她那么胖,少吃两口瞧着还顺眼些。” 南漪也抿着嘴低笑。 熬好了药,端给了三姨太。如今南老爷只吃她经手的东西,怕其他人害死自己。三姨太不愿意做伺候人的活,可她也不肯拿私房钱出来请人,南舟更不肯。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她只管照顾南老爷,其他的事情不做。旁人为了耳朵清净,也没什么意见。 三姨太自己的私房钱是有一些的,到乡下找个地方养老也是够的。只是一恨南家的两个小妖精,另一桩心事,她听说过南老爷有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当时分家的时候谁也没瞧见被谁拿走了。她怀疑那宝贝要么在南舟那里,要么就是南老爷偷藏了起来。总之,这样的宝贝,她怎么也要分一份。 外头的雨势收了不少,淅淅沥沥地落着,南舟同南漪合撑了一把油纸伞出去。这庭院地理位置好,是闹市里的背巷,走走就到了震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南漪是旧式的养法,没去外头学堂读书,在家里上的私塾。平常外出的机会少,出了事后更是不肯出门。现在她跟着南舟仿佛变了一个人,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惧怕了。外头的世界比她想象的要丰富有趣的多。 在街上逛了一阵,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路上又热又潮。南舟收了伞,看到卖冰的,停下来买了两碗冰。两个人坐在路边肩并着肩吃东西,低声笑语,少女们简单的快乐。 裴益从聚鑫斋出来,顺子跟在他后头提着一大包点心。汽车夫把汽车开过来,顺子眼尖,指了指街对面,“四爷,您瞧那个不是南家的十一姑娘吗?” 裴益一听,下意识抬腿就要过去。走了两步想起裴仲桁的话,又撤了回来。“没见过女人,多稀罕哪?”他不甚在意地飘了一眼。南漪穿着浅葱绿色的短袄,黑色长裙,脸上一团笑意。他哼了一声,还以为这女人不会笑呢!不过笑起来倒是好看的紧。 顺子把车门拉开,裴益坐了进去,顺子也跟着猫着身子坐进来。裴益一摆手,“去,把那包点心给十一送去。” 顺子“啊?”了一声,“这个不是带到山上孝敬老太太的吗?” “你不会再买一包啊,脑子长着是摆设用的?” 顺子忙说“是、是。”笑咪咪地提着点心到了两人面前,双手把点心往南漪旁边一放,“十一姑娘,我们爷送给你吃着玩儿的。” 一见是裴家人,南漪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冰碗也摔到了地上。 裴益在车里见了,撇撇嘴,“这点儿出息。” 南舟自然是不会要他的东西的,拉起南漪就走。顺子知道东西送不出去,回去定然一顿好骂,说什么都要交给南漪。几个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惹得路人侧目。顺子把东西硬塞到南漪手里,她像被扎了一样,猛地甩了出去。 顺子见状,露了凶像,南舟挡在南漪面前,“你们二爷白纸黑字可是答应不再骚扰我们的!” 顺子见她搬了裴仲桁出来,东西也毁了,只得灰头土脸回来复命。果然先被裴益拍了几下脑壳,“蠢,东西都不会送!”但裴益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去,再买两份,叫他们送一份去南家。爷今儿就要赏东西给自己的女人,还不信赏不出去!”瞧南漪那个小身板,家里到底给饭吃没给饭吃? 顺子忙跑回店里去张罗。裴益再看,那两姐妹早就不见了人影儿。他“哼”了一声,觉得不该答应二哥,凭空少了许多乐趣。他女人不少,可都是迎来送往的,他也不过是她们的恩客而已。南漪不一样,就他一个男人,有点专属品的意思。她越是不要,他还偏要给。 南舟同南漪刚到家门,就看见聚鑫斋的伙计捧着食盒等在外头。见了人来了,伙计忙把东西奉上。南舟一看东西就知道是裴益阴魂不散,说什么都不肯要。人进了院子,一转身关上了大门。伙计没办法,只得把东西留在在了门外。 连着几日,总有人拍门。南漪一听到拍门就躲起来,好在都是聚鑫斋的伙计送东西来,不见裴家人,慢慢也放下心来。 如此十来天,南家大门外堆满了东西。夏天东西放不住,一两天就坏了,还招苍蝇。南舟有心找裴仲桁告状,但裴益这样也不算骚扰。最后她把东西挪到巷子头,插了块木牌,“济世积德,自取随意。” 伙计再来,南舟伸手一指,叫他把东西放到那边去。街上的小叫花子们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好去处,东西很快就被取走了。后来发现日日有人送吃的,便索性在附近蹲守。见人来了一哄而上,差点把伙计的裤子都扒下来,吓得伙计也不敢来了。这样总算是消停了。 这些日子南舟在家里看这些年的账本。南家值钱的古玩字画都是造了册的,分家时各自的账也是清楚的。只是那些哥哥、姨太太私下里卷走的东西却没了下落。她估算了一下,只要东西能交出来一半,不走当铺,正经地卖了,差不多也就能把债还上。五六个哥哥,她不信一个念一点骨肉亲情的都没有。 南舟带着阿胜跑遍了全城,不是受了白眼就是吃闭门羹。哥哥们的态度都一样,吃进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钱是老大欠下的,凭什么叫他们还? 南舟发了狠,日日去堵他们。几个少爷也是被她缠怕了,最后达成了意见,东西可以拿出来,但老大吐一件,他们就吐一件;老大拿两个出来,他们就给一双。南舟知道这不过就是他们糊弄自己的把戏,老大若真舍得东西,当时怎么可能拿南漪去抵债? 除了自己哥哥,其他亲朋好友更不必说。或闭门不见,或哭穷装困,或给个几百块钱了事。南舟一辈子受的委屈羞辱加起来都不如这几日多。毕竟是个脸薄心气高的女孩子,对着哥哥还能据理力争,但对着陌生的亲戚旧友开口,总是忍着万分难堪。 南舟讨债讨得身心俱疲。本来十姨太也是个不会做饭的,潦草吃了几口,也吃不下。阿胜唉声叹气不断问她怎么办,三姨太照常阴阳怪气。南舟心里烦闷,叫阿胜在家里好好看着,她自己出去走走。 南舟在想后路。要不来东西,这么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她自己的钱省着用,带着南漪走也是够的。阿胜年轻又识字,找个地方当伙计养活他自己也是不成问题的。三姨太她可以不管,南老爷和十姨太怎么办,真的就不管不顾了? 夏日夜长,不知道想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晃过神,发现竟然又回到南家的老宅了,如同老马识途。 她突然想起来,自从回来一直还没去过母亲的院子。她是端午前生的,母亲生前绣了一只香囊给她。在娘胎里名字就起好了,不论男女都叫“舟”,也是谐“周”的音,那香囊上就绣着一条船。那年走得急,不晓得把香囊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也找不到。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找便走了。 南舟站在街上打量了一会儿宅子,似乎没有什么人声。裴家人怕是也不会过来住,大约会拿去卖掉。但这宅子价格不菲,一时半会儿多半卖不掉,宅子应该还是空着。 南舟围着宅子走了一圈,记忆里有处墙身有个不大的墙洞掩在繁花茂草间。她循着记忆找过去,拂开乱枝,果然洞还在。南舟从那洞里钻了进去,熟门熟路进了母亲的院子。除了廊子下几盏电灯偶尔发出的电流声,一路上都静悄悄的。 房间没上锁,轻轻推开门。虽然视线不好,但对这里她再熟悉不过。从抽屉里摸了一根蜡烛出来点上,四周一下都亮了起来。一切都还是旧模样,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床头是一排矮柜子,柜子上嵌着两排小抽屉,往常都放着母亲的东西,大部分都已经叫她带走了。撕开封条,她翻箱倒柜地找那个香囊,最后终于在箱子底下找到了。还找到了母亲当年的嫁衣。 她抱着母亲的衣服,手里抓着香囊,泄了劲儿。人躺到母亲的床上,仿佛是躺进了母亲的怀里,舍不得离开。小时候受了委屈欺负,都会躲进母亲房间里寻一点安慰。想母亲想的厉害,鼻子一酸就落下泪。 她从小就爱哭,可知道不能在有些人面前哭,所以特别能忍眼泪。一旦没人了,她便会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如今四周无人了,索性放开了哭。 裴仲桁隐在树阴处,天上一轮满月染得庭院一层灰银。树枝间透下几线月光,明暗交界的地方,有个知了猴正从土里往外爬。裴仲桁垂目看着它慢慢地爬出来,然后爬上树身。 回裴家总是路经南家大宅,是多年下来的老习惯。今天赴宴夜归,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仍旧是习惯性地看了南家的大门一眼。清晨下过雨,雨过天晴后连月色都分外冼净。鬼使神差的就叫停了汽车夫,自己迈步进了宅子。 南家他从未涉足过,但南家的大门他却比谁都清楚。门槛高几寸,石狮子头上鬃毛有多少个卷,门上剥落了哪片朱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年妹妹病重,大哥带着弟弟在外头做工无人照料她。他放学回到家里才发现妹妹快不行了。妹妹瘦得就剩一副皮包骨,小手轻轻抓着他,“二哥,我想娘了,我想见见娘。” 他抱着妹妹守在南家大门前。他拍过门,被打了出来,不敢再拍。只能在门口守着,一日一日的,瞧不见母亲。一日一日的,只瞧见妹妹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冷却、僵硬、又变软。他能给她的,不过是几行热泪,一张草席。 人活下来真难,因为还带着那么痛苦的回忆,呼吸都是痛的。伴着此刻屋子里人的哭声,仿佛是他回忆的伴奏,呼吸更痛了。 他静静地看着那只知了猴趴在树身上一动不动。屋子里的哭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烛光却仍在。他站得双腿麻木,动了动腿,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门没关,心真是大。 他的脚步很轻,借着烛光望见内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下是鲜红的衣裙,衬着她的脸白得刺目。再走近了些,她枕着的地方深色一片,是哭湿的。大约是夜里风凉,一只手紧紧攥着衣服。垂着的一条手臂露出来,雪白的腕子上没有任何首饰,手里松松揽着一个小香囊。 他蹙着眉头屏住呼吸,俯身看了一眼。葫芦状的香囊坠着流苏,靛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条小船。她梦里时有抽泣,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浓黑的睫毛卷曲着,像安静停在眼睑上会忽然振翅的蝴蝶。 他也乏了,在桌边坐下。打量了四周,猜测到大约是她母亲生前的住处。 桌上的蜡烛悄悄地燃着,火光不动,连风都很静。旁边的人呼吸匀停,是睡熟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出来,百无聊赖地慢慢折着,有一种难得的“静里浑将岁月忘”的宁静。 南舟似乎是听到了狗叫声。她猛地睁开眼,人还是混混沌沌的。眼前一支残烛的火光摆了几下,她揉了揉头,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睡过去了。她忙从床上下来,手里的香囊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纸。她急得四处翻找香囊,但还是遍寻不到。狗叫声却是越发清晰了。她不敢久留,吹灭了蜡烛赶紧沿着来路回去了。 裴仲桁的手紧紧压着狗的嘴巴,直到看到她身影消失才松开手。 刚才不知道从何处闯进来一只狗,直接跑进了房间。他怕野狗伤人,竟也没做他想,徒手便上前去抓狗。同狗搏斗了一阵,终于被他制住了。 裴仲桁松开了狗,那狗不甘心的冲他吠了几声,没见过这样凶的人,也是怕了,一溜烟地跑了。裴仲桁甩了甩手,刚才被狗抓破了手。好在是条不大的小狗,伤口也不深,看着也不像疯狗。他从口袋里掏了手帕随便缠住手,不想叫人瞧见伤处,便把手插进口袋。可手一放进去,指尖下一片柔润丝滑。 他顿了顿,还是把东西掏了出来。月光下,丝绸泛着软润的光。一时恍然刚才的鬼迷心窍,目光里突然有了狠意。掌心攥紧了,在扔与不扔间,无声的踟蹰。 忽然肺里又难受起来,止不住地咳嗽,叫他不用思考这个难题。他下意识握拳在唇边,想去压一压咳嗽。鼻端忽然盈满了一种奇异的花草香,深吸了几口气,咳嗽竟然止住了。松开手,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香囊。 南舟回了家,家里的人都睡下了。阿胜还给她留着门,见她回来了,轻手轻脚帮她准备了洗澡水。她气息不定地躺进木桶里,把自己浸入水底。过了片刻猛然钻出来,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把刚才放下的东西拿出来。 那团纸舒展开,居然是纸折成的东西。她蹙着眉头仔细研究,上面印着英文字,又看到了花体的数字20。竟然是一张二十英镑折成的一只猴头。 她趴在木桶沿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抓了香囊在手里,怎么就变成这么个东西?难道刚才有人进来了,拿猪头换香囊?还是说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根本没找到香囊,就是找到猴头? 她本想拆开看看上面会不会有字,可是研究了一下发现折得很巧妙,拆掉了怕是无法再复原了。虽然是个猴头,可不见丑态,面宽头大很是憨态可掬。她扬唇一笑,难道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没有送南瓜车和水晶鞋,送了英镑给她?也许真的是母亲显灵,送了神仙教母给她也说不定呢。她决定好好收起来。 南舟又找了几日,终究是找到了老大的住处,不过大少爷照常是不在家的。大少奶奶柳氏一听说来要东西,抱着孩子便坐到了地上,一声叠一声地哭诉南家大少爷薄情寡义败家,不顾念她们母子。如今这日子全靠着自己娘家带来的一点体己钱过活,不曾留给家里人一个铜子儿。 二姨太这会儿放下对儿媳的成见,快速地统一了战线,搂着柳氏一同哭。末了沾了沾眼角,“我不过一个妾室,媳妇又弱,哪里能劝得住他?我们都知道九姑娘的能耐,倒也真心诚意希望九姑娘替我们把人寻回来。只要他回来,九姑娘直管同他要,我们绝没有二话。” 南舟知道她们不过就是演戏,她胸中一口恶气,“好,我就替你们把大哥找回来!” 柳氏一听止住了哭,报了地址给她,阿胜一听红了脸。等离开了大少爷家,阿胜嗫嚅道:“九姑娘,长春巷可都是妓院,你还真去啊?” “去!”她自然要去的,她倒要看看,这个大哥能混蛋成什么样。 人是在一间叫宜春居的妓院里找到的。 老鸨本要把南舟拦在外头,南舟却是冷着脸,“我家嫂子抱着侄子在家里要死要活的,你敢拦我,出了人命你担当起吗?我又不砸你场子,不过给兄长带几句话。” 老鸨看她虽然穿得素净,料子却是极好的。人同衣服一样,虽然不张扬,却处处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劲儿。老鸨也不想惹事,索性叫她进去了。阿胜在他爹面前发过誓,永不进妓院,所以留在了外头。 妓院里的客人见她进来,侧目纷纷。南舟只当没看见,一路找到了南孝庭。 几个纨绔子弟围在一起推牌九,个人都叫了局。站在大少爷南孝庭身后的,个是相貌极其妍媚的年轻女人。南孝庭开牌前总来一句,“珍珠,吹一口!”白珍珠便捏着帕子嫣笑如花地吹一下。有人一起调侃几句半荤半素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伙计推开了房门,同他道:“南大少爷,有姑娘找。” 众人还打趣道,怕不是哪个相好的打上门来。南孝庭从牌九里抬眼一看,吓了一跳,以为见了周氏的鬼魂。再一定睛,想起来是认错了人。 “哟,这不是咱们家小九吗?几年没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南舟往他身旁一站,“我有事同大哥说。” “说什么?难不成打算说你当初从家里带走的东西都挥霍完了,找大哥拿钱做嫁妆?” 白日晃晃地推牌九也不嫌不雅相,反正是没日没夜地挥霍钱。南舟见他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便也无需再给他留情面。她手袋里拿了一张纸出来,满满当当记着当时被几位少爷偷拿的东西。 “这里头大哥拿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自己欠的债,不能叫其他人帮你还。” 南孝庭斜了她一眼,“不是当大哥的教训你,要说拿东西,你才最该吐出来!谁知道你到底卷走了多少东西,现在还有脸站在大哥面前,找大哥要东西?” “我拿的是我娘从周家带过来的嫁妆,是姓周的。你们拿的是姓南的。大哥趁早别惦记我那份儿。几位哥哥我也见了,他们说了,只要大哥带头把东西交出来,他们也交。” 南孝庭这一局又输了,气得指桑骂槐地骂晦气。下一轮轮到自己坐庄,怎么也得翻个本。他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南舟一把压住他的牌,“爹的死活是不是你不打算管了?” 南孝庭火上心头,一把把她推开,“轮不到你管我的事!你说是姓南的债,你可以不管;既然伸长了手要往自己身上揽,那就别说什么姓南姓周。你娘在南家当家十几年,不知道私下里弄了多少银子。大哥都不同你算账了,你还好意思想从我身上挤银子?” 南舟跌坐在地上,气得眼眶发热,真没料到他会无赖到这个地步。白珍珠走上去把南舟扶起来,对着南孝庭嗔道:“真是个莽汉,看把人摔的!” 南孝庭撇撇嘴,“想要钱?那你就赶紧求求神,保佑大哥马上赢钱。爱等你就等着吧,等大哥赚了钱,咱们再谈钱的事。” 南舟满腔怒火往上顶,比起裴家人的所作所为还叫她生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拼命忍着,转身跑开了。 可下了楼,她又停住了。她这样回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几个兄弟是不顾骨肉亲情了,她也想一走了之,可她真的没办法不顾南老爷死活。她这样一心一意地对父亲,却是挨骂挨得最多的。 她下个月初拿什么钱还给裴家?她真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无力地在台阶上坐下来,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抱着膝,埋头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小姑娘,挨打啦?”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还带着三分笑意。 南舟正哭地伤心,听见有人说话,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忙去抹眼泪。但抽泣一时半会儿停不住。她从臂弯里抬起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再往上走是裤线笔直的深灰色西裤。那人双手抄兜,弯着身子在同她说话。 南舟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盈满了泪水的大眼睛冼亮。待看清她的样子,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绽开一个笑,“姑娘,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南舟愣了一下,然后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衬衫前襟,“你把门钱还给我!” 江誉白笑容更开,“真的是你啊?”怎么在妓院里头,难道真是个交际花? “是我!”南舟站起身,“换门、换锁、刷墙,加上房东太太收的损坏费押金,一共四十五块钱。你的坠子现在不在我身上……” 南舟一本正经地同他算账,正说着,有人远远从二楼的一间房里探出脑袋,“四少,你怎么躲到那里了,可都等着你呢!” 江誉白一伸手将南舟拉进怀里,却也没让人瞧见她的脸,同那人笑道:“你们继续,我要带个美人儿找个地方秉烛夜谈去。” 对方还想再留,瞥见他怀里的人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好不亲热。都是场面上的人,不会坏人好事,只笑着道:“四少随意。” 江誉白连拖带揽地把她往外带,她怎么挣扎都没用,“你放开!” 江誉白被她掐了好多下,忍着疼,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偏过头低声道:“姑娘是江某人的幸运星啊,今天再救一回,回头千金答谢。” 怀里的人终是不乱动了,江誉白将南舟带上了车,交代汽车夫开到凯旋路十七号。他松开了人,把两侧车窗和后面的帘子挡好,这才同她抱歉道:“刚才多有得罪,小姐莫怪。” 南舟抿着唇坐得远远的,简直见了鬼,每次碰到这个人都要叫他占便宜。 “四少,还跟着呢。”汽车夫低声道。 江誉白点点头,“知道了。” 到了地方,他先下了车,然后绕到南舟那边替她打开了车门,又像刚才一样揽进怀里藏好她的脸。进了楼,掩上窗帘,打开灯,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当红歌星的唱片。做完这些,江誉白轻轻挑了帘子往外头看,那辆车还在外头守着。 南舟见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面色沉寂。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同刚才判若两人,像是有两张脸一样。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江誉白一回头,便看到南舟抱胸靠墙站着,脸上有种茫然无依表情。他挂起一个笑,“刚才多谢小姐了。” 南舟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同来的伙计还在宜春居外头等我。” “不妨事,我这就叫人通知他。哦,还没请教小姐芳名。” “我姓南,南舟。” “南国有归舟,荆门溯上流。”他笑起来,“这名字有意思。” 南舟点点头,“我母亲是鄂中人。” 江誉白轻轻一笑出了客厅。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再转进来时端了两杯咖啡。 南舟在沙发上坐着,托着腮想心事。帮人一下到没什么,只是刚才听他说“千金酬谢”时那一刻的反应,真叫她心生恐惧。那时候的南漪怕也是这样,因为无能为力,只能为五斗米折腰。 南舟想起这个便难过起来。她不是个会在外人面前失态的人,只是今天实在是委屈到极致,便控制不住眼泪,越想眼泪落的越多。 江誉白不料她哭得这样猝不及防,他忙放下了咖啡,手足无措地蹲到她面前,“抱歉抱歉,是我欠考虑。你一个姑娘家,在我这里过夜不像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南舟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断断续续,“没有,我只是,想妈妈了……” 纤柔的肩膀缩在一处,半垂着头,那身影楚楚堪怜,叫人忍不住想要揽在怀里。但他并没有和风月场里的女孩子牵扯不清的习惯。他起身从抽屉里拿了一盒朱古力,在她眼前打开。兔子、鸭子、鸡……十几个方格子里放着里形状各异的朱古力。他又往她面前托了托,温声哄道:“要不要吃一个?吃一个就没那么难受了。” 南舟诧异地看了看朱古力又看了看他,他笑得眉目和泰,目光纯明,好像天都亮了。 每一个都可爱又美味的样子,南舟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吃那一个。 “你属什么的?” 南舟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猴。” 江誉白展颜一笑,“那就吃猴子。”是个大眼睛可爱的小猴子。他笑得戏谑却不轻浮,捏了一个小猪给她。 因为是在建州的“故人”,他乡遇故知,所以天然带着一丝亲切。南舟抹掉了眼泪,眨着眼,“为什么要吃自己?” “那吃我?我属老虎的。”说着把小猴子放进了嘴里,捏了老虎给她,“吃了老虎,虎虎生威,谁都怕你。”完全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那不是母老虎吗?”她可不想当母老虎。 他的手递在她面前,巧克力用金色的纸托着,“快点吃,我手热,一会儿就化了。我已经把你吃了,你也快点把我吃了。” 南舟垂眸接过来,默默地吃了一口。不是那么甜的朱古力,可可的味道很浓。大约哭也哭了,心头的怨气也发泄完了。朱古力在口里融化,顺着唾液进入了胃里。嘴里有点甜蜜的回味,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想起刚才失态,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也带着一丝甜蜜。 这么久以来,难得碰上一个让她感到温暖甜蜜的人。像在荒原里长途跋涉的旅人,看到偶然闯入眼帘的一小块青草地、几朵小野花,知道是不属于自己的路上风景,但已经觉得很好。 江誉白喜欢她的笑模样,看着舒心。“你饿不饿?” 南舟点点头,江誉白一笑,“想吃什么?” 南舟真认真去想了,“想吃建州的龙眼。” 江誉白无奈地耸耸肩,“这个一时半会儿可弄不来。不过我这边厨娘做的栗子羹女孩子们都喜欢的,你尝尝?” 南舟是真饿了,不同他客气,点点头。江誉白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手里抱着一个饼干盒,“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 南舟谢过他,接过了饼干筒,慢慢吃起了饼干。人饿的时候真是什么吃起来滋味都好。 江誉白坐在她对面,含笑看着她。“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江,叫江誉白。我后来去找过你,可是房东太太说你退了房,怎么到震州来了?” 南舟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他把咖啡往她面前推了推,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唱片里最后一首歌唱完了,唱针回归了原地。客厅里暖黄色的壁灯照得房间也是暖的。面前的人笑容和煦,也是温暖的。她轻而易举地交付了信赖。 故事又长又琐碎,像落在裙子上的饼干碎,需要慢慢拢在一起才能成型。她垂着眸子缓缓说着,声音很平和,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人的家事。末了,她唇边展了一个忧悒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 江誉白确实没料到她是这样一番经历。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可谓是惊心动魄、遗大投艰了,也不知道她怎样熬过来的。他心底如落了绵绵细雨,柔软而潮湿。又生出了一点庆幸,竟然是建州船政学堂的女学生,叫人刮目相看。 “别不好意思,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他笑道。 南舟自嘲地笑了笑,末了看了他一眼,“每次都见你神神秘秘的,在躲什么人吗?” 江誉白点点头,但没有深谈下去的意思。南舟也不以为意,虽然她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了,可也不是人逼着她说的,是她自己愿意说的。 她那样豁达,他反而有些抱歉地笑笑,“并非诚心隐瞒什么,我是怕给你带来麻烦。” 南舟摇摇头,“没关系,我懂的。”各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她也没多余的兴趣打听别人的麻烦。 栗子羹煮好了,下人端了上来。栗子磨成的粉,用牛奶小火慢煮。吃的时候撒上一点干桂花,再加一勺蜂蜜。南舟饿狠了,连吃了三碗,吃完又觉得太甜了。江誉白早知道一样,早叫人准备了几碟爽口的小菜。虽然是常见的食材,但样子精致,味道又丰富。两个人就这样吃吃聊聊,倒很是谈得来。 吃得太饱,困意慢慢爬上来,南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江誉白熄了灯,人坐在黑暗里,但对面人的轮廓还是看得清楚。 南舟没有戒备地靠着沙发睡着,头发有点乱蓬蓬的,像小动物的绒毛。他轻手轻脚出去拿了一个薄毯子给她盖上。她睡得很熟,一动不动。 坐姿怕是不大舒服,他自作主张把她的腿也放到了沙发上,这样她可以躺着睡觉。玲珑的双足套着一双黑漆小皮鞋,大概穿着不会太舒服。他看着她的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脱她的鞋。 做完这些,他回到她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南舟翻了一个身,梦中呓语,“不把东西交出来,谁也别想走!”像是在厉声斥责,但因为在梦里,语气也变了味,带着一丝绵软娇憨。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儿。快天亮的时候,外头的车终于开走了。 南舟被人的低语唤醒,低头看见身上盖着一个薄毯子。江誉白见她醒了,笑着走过来,“你醒了,早上想吃点什么?” 南舟赧然,吃了一夜的东西,她有胃口才怪。“不用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昨天晚上的招待。” 江誉白笑了笑,将一个信封递给她,“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这里是修门的费用和一点心意。” 南舟打开看,是四十五块现大洋和一张千元美金的支票。她咬了下唇,也笑了笑,只拿了四十五块钱。“修门的钱我拿了。其他的,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齿。我昨天夜吃了你那么多东西,已经收下你的心意了。” 这样的女孩子,虽然是家道中落,但毕竟有良好的教养和富足生活成就的自尊,拿他的钱她做不到。江誉白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懊恼道:“是我莽撞了。既然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这里是我在震州的住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南舟看得出他家境优渥,人也十分诚恳有礼。但南舟并未往心里去,只是谢过他的好意。留了家里的地址给他,叫他可以随时过去取坠子,或者改日她亲自把坠子送还。江誉白只笑着道不急。 南舟没要他开车送,自己叫了洋车回家。阿胜一直守在门旁等着南舟。好在院子里其他人都还睡着,阿胜一听到敲门声忙给她开了门。南舟不待他问,便编了个借口把他搪塞过去。 人倒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虽然很累,却没有了睡意。她坐起身,从行李箱里把他的坠子拿出来。一向也没仔细看过那坠子,这会儿放在手里端详。原来是脂白无瑕的鱼化龙坠子,应该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温润和泽,倒是和那个人相得益彰。南舟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唇角扬起来。 窗外有人影闪了一下,南舟放下坠子问是谁,但没人回答。南舟打开门看了眼,院子里并没有人。她回了房间,看到床上的坠子,想了想不大放心,还是挂在脖子上——自己的东西丢了就算了,别人的东西弄丢了就说不清了。 如此过了几日,江誉白并没有上门来讨要他的东西。南舟整日默不作声,对于四十万元的债务,她实在无计可施。南漪同十姨太也不敢开口问,只能干着急。十姨太甚至动了要出去卖唱的心思。南舟安抚了她几句,叫她别着急。 但她自己内心还是焦急的,如果没有办法让哥哥们拿东西出来,那么也就只能想办法赚钱了,她不能坐以待毙。也许要去法院打官司了。分家的时候哥哥们都分到了家产,抛开出嫁的姐妹不说,她同南漪还未嫁人,理当也应该分一份家产。政府颁发的法律条文,明确规定了女子也有继承权。放从前她也不稀罕,但现在能抢回来一点是一点。哥哥们不怕她,总还是怕官的。 南舟叫阿胜寻了近些日子的报纸来,自己又去图书馆借了不少法律相关的书籍。闷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只是读书看报。十姨太心里焦急,想寻她问对策,南漪拉住她不叫她去打扰南舟。 这一日南舟照样在看报纸,把看到的有用的消息在本子上做了抄录,南漪突然过来拍门,“九姐姐,你快去看看,大哥来了!” 南舟当南孝庭过来找麻烦的,谁想到了厅里一眼就瞧见了桌子上的青花釉里寿桃花瓶,一对明治金工荷塘小花瓶,还有定窑莲座带盖的香熏炉,统共五六件宝贝。 一见南舟,南孝庭陪着笑脸道:“九妹妹,东西真的只剩这几件了。你也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花销又大,已经卖掉了大半。真的,不剩了。妹妹说的有道理,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要一条心。九妹妹有大能耐,这些东西拿给妹妹处理,早日把债还了,早点安生。” 南舟蹙着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南孝庭不过略坐了坐,又同南老爷请了安。南老爷自然没有好脸色,把人骂跑了。 南舟拿了底档对了,果然都是家里的东西。想他大可以不理睬自己,不至于费心去寻些假货糊弄自己,可他何以转了性子? 这边疑云还在,那边几个哥哥像约好了似的,个个都带了东西来。四哥是同四少奶奶一同过来的,虽然是来送东西的,但四少奶奶抱着个乾隆年间的白玉牡丹三耳炉不肯撒手,一摸再摸,抱怨道:“九姑娘,你是不知道,家都叫大哥给败了,我们四房也没拿到什么好东西。可怜你侄女的嫁妆还没有着落。你也知道,玉儿从小就和昌东李家定了亲。这嫁妆太薄,回头嫁过去不知道要怎样受婆婆冷眼。”说着沾了沾眼泪。 南舟静静看着她做戏,“四嫂也不用那么心急,没记错玉儿今年才十岁,离出嫁还早。四哥又是读了书、学了经济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四嫂还担心玉儿嫁妆吗?” 四少奶奶恋恋不舍地放下炉子,绽开一个夸张的笑脸,“哎,你也知道,你哥那个人哪,就是太老实本分,不叫人欺负就不错了——以后还要仰仗九姑娘多多提携提携你哥才是呢!” 南舟太记得上回她们的嘴脸了,这回突然前倨后恭还真叫人不习惯。南舟哑然失笑,“四嫂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一界弱质女流,不叫人眉高眼低的对付就谢天谢地了,哪有什么本事提携四哥?” 四少爷偷偷拽了拽四少奶奶的袖子,狠狠使了个颜色。四少奶奶这才很不情愿地止住了话,扯了个囫囵笑,别过话头略说了几句也走了。 等到了夜里,大约是不会再有人来了,阿胜上了门栓,回来就看见南舟对着那堆东西发呆。 “九姑娘,你怎么啦?” “阿胜,你来掐我一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南舟喃喃道。 阿胜低头在自己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哎呦”了一声。“疼的,九姑娘,不是做梦,是真的!” “是真的?”南舟没想到人碰到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有点痴傻的样子。她又点了一遍,是真的。虽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回来了,但这里差不多也有一半了。只要买家开价合理,这些东西卖出去足够还债了。 半夜南舟睡不着,坐在床上对着东西傻笑,一切都好得不真实。她搅着发尾,盘算着该怎样才能把东西换个好价格。无意中碰到了脖子里的坠子,她取了坠子下来,对着它喃喃道:“好吧,看来你也是个幸运石。”她又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把手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那张二十英镑的猴子已经被她撑平整了,她捏着猴子对着月光看,“难道真是神仙教母显灵啦?” 她也不是那么迷信的人,但人无助的时候总要寻一点寄托、期待一点奇迹。她把小猴子放在手心,双手合十,“神仙教母神仙教母,你要保佑我顺顺利利找到好买家,保佑我顺利还清裴家的债,从此以后和那些恶棍再无瓜葛。” 求完了又觉得自己好笑,她躺下去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噙着笑睡着了。 得了宝贝,难免心情舒畅。买卖古玩南舟不懂,又没有信得过的人。只是略翻了翻报纸,看了些相关文章,大概知道是怎样的路数。当铺是不用考虑的,再身价百倍的东西,进去先给扁得一钱不值。正经得去古玩市场卖。按说找掮客来看货寻下家最能卖个好价,但目前她急着钱用,又想稳妥,还是打算去找个坐商。 东西来得不易,南舟也小心谨慎,不能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去让人宰割。英租界粤北路一条街上有十几家大古玩铺子,虽然比不上旧京和沪上,但在东南还算得首屈一指。南舟假装逛街的顾客,南南北北来来回回看了几日。看人如何买卖、如何讲价谈判。这样一通下来,南舟心里大概有了底,不怕他压价。最后选定了间叫赓雪斋的古玩店,准备过两日先带上个小物件过去试水。 南舟有了算计,一身轻松,看着云舒日朗,人也开心起来。阿胜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乐呵。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憧憬起还了债以后的好日子。 “今天去一枝香买点好吃的带回家,给大家加点菜。”南舟道。 阿胜乐得猛点头。两人边走边商量要点什么菜,忽然听到有人叫“南小姐。” 南舟转过身看到江誉白,明媚一笑,“江先生?”她本打算忙完卖东西的事情就去找他还坠子呢,不料在这里遇到。 “南小姐来买古玩?”他笑着走近了几步。 他绝对不是个对闲事感兴趣的人,只是那天她离开后便有些心神不属。无论交际应酬还是看书读报,一个不小心,心思便溜了号。女人在他看来都是各有各的好颜色,只是一不留神,南舟那张脸就从万紫千红里浮了出来。无论是泫然欲泣时的纤楚,嚎啕大哭时娇俏,抑或是莞尔一笑时的粲如流光——整个人是鲜明生动的,直往眼前闯。 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又不想显得突兀。威逼利诱叫人让南家几位少爷吐了东西出来,又担心她一个女孩儿家卖东西会被奸商盘剥。这几日他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只是总是没遇到她,还一度怀疑她会不会把东西送进了当铺。好在没有。 南舟摇摇头,“我是来卖古玩。江先生是来买东西的?” “嗯,家里有人要过生辰了,所以过来看看。震州果然是好地方,随便看了看地摊就遇到不少好东西。我刚才买了一块玉雕耄耋镇纸,才花了一百五十块钱。” 南舟笑问他,“不会是在那家泽记前的摊子上买的吧?” 江誉白讶异道:“南小姐怎么知道的?” 南舟抿唇一笑,“江先生怕是被骗了。我在街上转了几日,遇到过两回顾客找回来,说他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有一位顾客拿的就是一个玉雕耄耋镇纸。东西还在你手里吗,我替你去把钱要回来。” 江誉白到不见怎样生气,反而有些庆幸般道:“已经叫随从送回家了。不过幸好东西还没送出去,不然真是要丢面子了。哎,算啦,是我有眼无珠,这年头讨生活不易,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南小姐原来是个内行。” 南舟笑着摆手,“我哪是什么内行,就是这几天看得多了,刚刚了解些皮毛。” “那也是强过我这个外行许多。我还得再去选一件,不知道南小姐愿不愿帮忙替我掌掌眼?” 南舟本想摘了坠子还给他,可阿胜在旁边,她觉得不大妥。听他这样一说,便点头说好。然后拿了钱给阿胜,叫他坐洋车回去,给家人买点好吃的不必等她。交代得事无巨细。 等她交代完了,一转身见江誉白含着笑望着自己。自己好像有点婆婆妈妈的,她不禁有些赧然。 江誉白状做无意地问道:“那位是?”不像男朋友,既不像哥哥,也不像弟弟。 “是家里管家的儿子。” 他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一块石头落了了地,笑容越发明朗起来。 南舟想起正经事来,伸手去摘坠子,“对了,江先生的坠子我正好带着,正好完璧归赵。” 他看着那块白玉从她白皙的颈子间现出来,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贴身戴在身上。见坠子马上摘下来了,他忙抬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你戴着玩儿吧。” 南舟却会错了意,以为是他嫌弃了。也是,别人贴身的东西,又是那样贵重,自己戴着很不像话。她双颊飞红,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戴它的,我是怕放在家里不安全,想着还是随身戴着……”那样岂不是说家里有贼?南舟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胸前仿佛挂着一团火,急得浮出了汗。 江誉白却笑着安慰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原就不爱带这些,这个本来就是女孩子戴的东西。我看它和你有缘,南小姐就别摘了,戴着吧。” “那怎么可以?”南舟越发窘迫,好像自己白占了人家的东西。 “南小姐,你真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是我谢谢你两次解围,总也要叫我表示一下谢意。” 他推辞的坚决。南舟想了想,在当街推来让去的也不像话,便先收着。改日再送回去,万一他真不肯要,她那里还是有个价值相当的东西可以回赠的,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南舟问:“不知道府上是什么人的生辰?” “是我父亲的太太。”他说的随意。 父亲的太太却不说“母亲”,大约是后母了。南舟看了他一眼,他正望回来,果然笑了笑,“是继母。” 南舟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他话背后的含义,也不再多问。倒是他主动说了继母喜欢古玩字画。 两人一同逛了几家店铺,最后还是在赓雪斋买了一只翡翠海棠口笔洗,叫店主送到他家。南舟牛刀小试,虽然不是怎样的懂,但察言观色却很在行,不卑不亢地砍了三成价。见她出了店嘴角尤噙着笑,江誉白疑道:“难道是捡了漏?” 南舟摇摇头,“是知己知彼了。”因为同他说过自己的家事,如今再多说也无妨,也是乐得同他分享。南舟便把兄弟们送了东西回来的事情告诉了他,还有自己几日来的研究、接下来如何出货的打算,都一一告知。 江誉白笑着点点头,“那真是要恭喜你了,再预祝你卖个好价钱。” 不知不觉也逛到了傍晚,热气散去凉风袭来。南舟今天心情好,自然要尽一点地主之谊,便要请他吃饭。江誉白也不推脱,笑着应了。 两人捡了间酒楼进去。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多狼狈的窘相都叫他见过了,南舟也不拘泥,甜的辣的都吃得下。她已经记不得上回“高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母亲死的早,把她养大的是母亲娘家带来的婆子,姓容,叫容婆婆。周氏一死,南家没人给容婆婆撑腰,在府里过得也是艰难,处处受其他姨太太和大丫头的挤兑。要不是看南舟年纪小没人照顾太可怜,她早就回乡下了。容婆婆年纪大了,后来病得走路都不利索,她家里人就把她接走了。好在昌叔还能照顾她一些,阿胜也能同她作伴。没娘的孩子,开心的事情也有限,逢年过节更难熬。但也学乖了,逢人便笑的,起码不会太吃亏。在南家辛辛苦苦过活,自己一个人读书的时候反而没那么苦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当面背后喊她扫把星、害人精了。 这顿饭南舟吃得神清气爽,江誉白却只是随意吃了些。出了酒楼,华灯已上,路面上的人只多不少。 “是饭菜不和口味?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南舟问道。 “也不是,只是觉得震州的菜色同建州似乎没什么两样。” 南舟笑道:“原来你是想吃特色菜,怎么不早说?这里怕是吃不到,下回我请你去清平路,那里好吃的可多了。” 本是同他客套的一句话,江誉白却认真地点点头,“那太好了。后天,后天怎么样?我去府上接南小姐。” 南舟眨了眨眼,不好这会儿说“改天”,只得应下了。 江誉白时不时指着街边的摊子问南舟,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见什么都稀奇。南舟一问才知道他是北方人,只是他眉眼长得精致,不像她见过的北方男人那样粗犷。不过一转念,似乎也不是。她记得上一回他裸着上身,浑身都是紧实的肌肉,压在身上的时候又重又硬——身段倒是很魁梧。 南舟情不自禁地偷看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华灯下的双眸里尽是温存的笑影,神色有些暧昧地盯着她看。她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小孩,双颊腾地红了起来,她假装用手扇了扇风,忙把脸偏到一边。 “热不热?”他问。 她假装说了声“嗯,还真是热。” 江誉白四下看了看,道了声“等我一下。”然后跨步走到前方,叫停了一个卖冰棒的小姑娘,要了两支冰棒。从棉被里拿出的冰棒周身还带着凉浸浸的白雾,笑着递到她面前,“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吃冰棒。” 他一身清贵相,咧开嘴笑的时候眉目清朗。南舟有点招架不住他这样的微笑,脸烫得更厉害。道了声谢谢,接过了冰棒。这会儿想起来要斯文一点,便小口的含着,慢慢咬着吃。 他看着她的嘴唇被冰冻得红涨涨的,配着那张瓷白脸皮,怎么看怎么好看。手里这根冰棍也不吃了,拿在手里。 南舟瞥见了,问他:“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冰。” 南舟“哦”了一声。不爱吃冰还要买?她怕热的很,多少冰都吃得下去。 她那根冰棒吃到了一半,江誉白把手里的递上去,“把这个也吃了吧,快化光了。” 南舟倒是不介意再吃一根,只是她一手拿着手包,一手拿着冰棍,已经没办法再拿着另外一根了。 冰棒的奶汁已经流下来了,江誉白怕滴到她衣服上,另一手虚虚托着。看她傻傻看着自己,便递到她嘴边,“我替你拿着,你先把下头的咬掉。”奶水流了他一手,却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样子。 南舟进退维谷,总不能叫他扔了吧?只好勉为其难地歪过头去先把下面的冰咬下一块,下意识吮了一口四下流窜的奶水。 路灯照得不夜天,江誉白能清楚看到她腮上淡淡的几粒雀斑,这会儿因为脸红着,明显了一些,却显得更可爱了。他就着她的身高俯着身子,她吃一口自己的冰棍又吃一口他手里的,简直顾此失彼,像他家里馋嘴的小猫。他却是看得有趣,还时不时提醒“快点快点,这边又要化了。” 南舟被他催得没办法,嘴巴冰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吃一口再吃一口。江誉白笑得粲然,很享受看她吃东西的样子。 末了,南舟终于解决了那两根冰棍,两边脸都冰麻了。她拿手去捂腮帮子,想赶紧暖暖。江誉白拿了手帕出来,“擦擦?” 她道了声谢,接了过去。浆洗的白净的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她正想说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却不料他伸手过来,“给我用用。”南舟只好把帕子还给他,他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这时候旁边有辆车驶过来,江誉白见状忙把她往身前拉了拉,“小心有车!” 南舟扭过头去,要不是他拉了一把,车几乎要贴着她身后擦过去。那车停了下来,又退回到两人身旁。后车窗落了下来,江誉白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散了。 一张精细描绘过的瓜子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小白,原来你在这里?”二十来岁的摩登女郎,细长眉,眼梢上挑着,极其妩媚的模样。唇勾得鲜红,很有侵略性的美。她同江誉白说着话,目光却往南舟脸上遛了一圈。 南舟的胳膊还在江誉白手里,他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下意识又把她往身后拉了拉。很客气的见外语气,“燕姨这是去哪里赴宴,穿得这样隆重?” 程燕琳看了一眼他的手,眉头挑了挑,语气也有些挑衅,“这才到震州几天,就交到新女朋友了?不打算介绍一下吗?” 南舟一看这两人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她很懂得察言观色。车里的那位态度不善,正要开口解释,江誉白却半开玩笑的语气:“我小气的很,才不介绍给你。”说着拖着南舟的胳膊走了。 走出了好远,南舟瞥了眼他的手,笑问他:“我刚才是不是又替你解了围?” 江誉白肯定的“嗯”了一声,“所以我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嘛。” 这回南舟听得明白,他这句话不是恭维或者感叹,不过就是他不愿深谈而故作的戏谑话。 等转过街角,南舟把胳膊抽了出来,江誉白也没说什么,顺势双手插兜。两个人都沉默了。南舟能感到他心情不大好,所以也只是默默地走。直到将她送上了洋车,江誉白都没怎样说话。 车子跑出去好远,南舟情不自禁探出头回看。那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背影是寂寂的,同这繁华热闹的街市极不相称,渐渐地没入了灯火阑珊的深处。 第三章 清都梦断理归桌 南舟将家里东西仔细重新造了册,过了一日便带了件小碧玉狮耳炉去了赓雪斋。掌柜的姓岳,五十开外中等身长,一张圆笑脸,是见人便笑的和气生财的样子。生意人眼毒,见她进来迎上来招呼:“敢问小姐是不是光顾过小店?” 南舟点点头,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便开门见山要出货,先将狮耳炉和册子从匣子里拿出来。岳掌柜看了她的册子,知道是大宗买卖,将她让到里间去请赓雪斋的东家。 东家姓吴,瘦高身材,一把山羊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拿着放大镜同岳掌柜一起对着香炉仔细端详。 因为天热,岳掌柜打开了电风扇。那风扇一吹,南舟带的册子便被吹到了地上。她穿了件翻领夏衫,见册子掉了地便俯身去捡,脖子上的坠子就顺势滑了出来。吴老板同岳掌柜的眼睛同时一亮,互看了一眼,岳掌柜笑问道:“南小姐这块玉可是稀世珍品啊,不知道是不是也打算一同出了,可否先借来一观?” 南舟怔了怔,偏了偏身子将坠子重新摆回衣领内,歉意道:“真是抱歉,这个坠子不卖的。” 两人遗憾地互看了一眼,表示理解。岳掌柜人是笑模样,吴老板也少市侩气,看着就是本分的生意人。价格谈得很轻松,没费什么口舌,估价都在南舟心理底价之上。几人约好了日子去南家看货,一切无误当场就可交付货款。 隔日岳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准时登了门,将物件一件一件细细看过,然后出了价,拿给南舟过目。南舟见他价格出得相当厚道,也没有再讨价还价。岳掌柜叫伙计把东西收好放进箱子里,装上了马车。开了一张支票给她,人就走了。南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能把裴家的债还了,不饬于摆脱了一场恶梦。 赓雪斋的马车离开南家,一直来到了凯旋路十七号。岳掌柜下车拍门,胡管家已经被知会过,见是赓雪斋的字号,便敞开大门放他们进去。 岳掌柜招呼伙计把东西卸下了车,抬进了客厅里。胡管家将他领进书房,岳掌柜摘了帽子稍稍弓了弓腰,“江先生,东西都带过来了。货是好货,虽然收的不便宜,也不算亏本买卖。若是藏着私玩,更是上算,毕竟千金难买心头好。” “南小姐没有起疑心吧?” “应该没有。” 江誉白从桌上拿了支票给他,“辛苦岳掌柜了。这是货款,还有两成的佣金。” “哪里哪里,多谢江先生信得过小店才是。”岳掌柜见他一掷千金的做派,又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只当是公子哥追求落难的小姐。不过心里敞亮,嘴上可不会说。两人客套了几句,岳掌柜便带着伙计走了。 江誉白踱到了客厅里,胡管家拿着册子正核对数目。他随意拿了件东西看了看,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真难为她一个女孩子去上门讨要。这样的东西不给点厉害,谁舍得吐出来? 到了下午,东西都清点完毕。胡管家捧着一件紫砂壶到他面前,“四少,这件册子上写的是时大彬梅花壶,老爷子可不就是喜欢这些?您瞧瞧哪天过去大宅,带过去孝敬老爷子?” 江誉白接过茶壶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哂笑了一声,“那也得见得着啊。” 胡管家闻言也不再说什么,捧着东西正要退下,江誉白又叫住他,“胡叔您说的对,那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吧。” 胡管家点头称是退了下去。这边刚把东西都入了库,那边门房说有位姓南的小姐来找四少。胡管家让他把人请进来,他又去同江誉白通报。 江誉白本打算去南家寻她,没料到她自己先过来了。他从楼上下来,刚转过楼梯就瞧见南舟亭亭地站在当厅。白色的立领小衫,萱草黄色的洋裙,腰线收得人纤纤袅袅,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那确实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从心底里发出的,又浮到了唇边,怎么都伪装不了也控制不住的笑。带着甜味的。 他为她做这些原不过三分答谢,三分男人骨子里孜孜不倦的“救风尘”的恶趣味,无关乎男女与情爱。只是这一瞬间,那个笑就闯进眼里、甜到骨头里。突然想着,为着看这么一个笑,也是值了。 “有喜事?” “嗯!大喜。东西都卖出去了,价格很合适,过几天等银行到了账我就能还清债了。” “那果然是天大的喜事,先恭喜你了。” 南舟难掩心里的愉悦,唇角的笑意更深。见他走下来了,背在身后的双手捧出一个小锦盒,“坠子还给你。我用水泡过了,还换了一条绳。你戴一下,看看长短。哦,原先那条绳子也在里头。” 江誉白一怔,这样大张旗鼓地来还坠子。 见他不动,她又往前递了递,“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好随便送人?你敢送,我可不敢收。”她语气俏皮,是给双方都留一点余地。 她不肯收,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打开盒子,坠子配了条秋香色的丝绦,结打得又结实又整齐,比从前那条红绳顺眼多了。他试着戴了一下,长短刚合适。 “真是有劳南小姐了。先前那条绳子原也想换,只是一直偷懒。那今天我请你吃饭。” 南舟莞尔一笑,“咱们一见面净吃了,那不就成了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也好,你看天底下能说到一起的人不少,能吃到一处的可不多。对了,上回你说的那条什么街来着,看看有没有我没吃过的。” 南舟想了一想,笑道:“还真有。不过还是我请你吃吧,不值什么钱,我怕你的大钞人家找不开。” 清平路两旁食铺林立,人声鼎沸。沿街到处是叫卖吆喝声,灯火朴素却也通明亮眼。饭菜的香气飘了整条街,是更烟火气的繁华热闹。 南舟领着他进了间饭馆,门脸不大,走进去却有十几二十桌。放眼一看,桌桌有客。正巧有桌客人刚离席,空了位子出来,店伙计便领着二人坐下。见男客人高马大身姿挺拔,随便一件白衬衫也能穿得像广告画上的洋人模特,伙计情不自禁又将座位擦了又擦。 南舟看了看柜台上的菜牌子,“那今天我做东,菜我也来做主点啦,尽量保证是你没吃过的。” 江誉白没什么意见,他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好奇地四下望了望。回过头来看见她拿了热茶正给他烫碗筷汤匙,他忙把茶壶从她手里接走,“有男士在,怎么能让女士做这样的事情?”然后他替她烫起碗筷来。 南舟轻笑,想他是个清贵的少爷,怕他不习惯这样的地方。“我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的时候别扭极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干净。后来吃的多了,再去别处环境优雅、菜也精致讲究的地方,总觉得差了一口味儿。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去其他的地方吃。” 江誉白笑道:“南小姐多虑了,没有不喜欢。” 过了一会儿,伙计端上四五盘菜,居然还有白粥。其他的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有一盘,里面堆着一粒一粒灰色的东西。江誉白夹了一个看了半天,觉得像个肥虫,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个是什么?” 南舟笑得狡黠,“震州特产,你尝尝?” 他眉毛蹙了起来,觉得这东西诡异的很,“你确定这个能吃?” “不能吃人家怎么敢在店里卖?” 说的也是。江誉白决定放心地试一试,南舟正要接着说下去,没料到他直接放进了嘴。 一口咬下去,江誉白的眉头立刻皱在了一起。浓厚的腥味和辣嘴的黄酒味一下充斥了整个口腔,过了片刻,像吃了臭虫一样的后味漫上来。他想吐出来,可南舟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一副“是不是很好吃”的表情,让他觉得大概应该多咀嚼一下,才能体会出此中真味。于是他又试着嚼了几下。但那感觉实在太难以言喻,最后只得生无可恋地地囫囵咽了下去。 江誉白猛喝了一杯茶,还是觉得嘴里味道太销魂,拧着眉头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黄泥螺,震州特产。好吃吧?” 江誉白目光复杂,“这个简直太可怕了。”离“好吃”两字有十万八千里。 “你吃得太快,把壳子也吃了……”南舟忍笑道。 “.…..” 南舟赶忙倒了杯茶给他,他又一口喝完了,还是觉得嘴里味道让人万念俱灰。可旁边桌几位食客也正在吃这么个东西,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甚至以为他们吃的不是一种东西。 “不要吃壳子的?” “当然不吃啦。那,这样吃,从尾巴嘬进去,然后用舌头顶住壳和沙,再把它们剔除去,再唆一下肉,吐掉壳子喝口白粥。”南舟夹了一个,给他示范怎么吃。 为了让他看清楚,动作做得又大又夸张。江誉白很想掌握一下吃东西的技巧,只是目光却被她舌头缠住了。小小的舌尖又添又唆的,看得有点要命。 他往回扯了扯飘远了的思绪,也学着吃了一个。虽然没掌握要领,但还是成功的把螺肉给吃到了嘴里。居然不是绵软的口感,而是筋道爽脆的。他正嚼着呢,南舟赶紧舀了一勺白粥递到他面前,笑意融融地催他,“快喝、快喝。” 满堂喧哗有一瞬间的静止,好像只有眼前的人是鲜活的。 他乖顺地喝了下去,这一下突然有了感觉——配着白粥,倒是味道一绝。 “怎么样,好吃吧?” 他赞许地点点头,有点悟出秀色可餐的妙处来。南舟的大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又指着另一盘黄灿灿的菜,“再试试这个蟹糊。不过现在不是螃蟹季节,回头到了中秋膏肥的时候更好吃。我姆妈最会做这个了,我小时候不爱吃饭。但是她一做这个,我就能吃下三碗饭。姆妈说,多吃螃蟹以后横着走。” “那我也赶快多吃一点,以后也争取能横行霸道。”他克制住漫上来的笑意,吃了一勺。鲜浓酸辣,是很下饭。 两人几乎把饭菜都扫了个干净,出饭馆的时候都有点觉得吃得过了。看对方的时候,似乎觉得眼前人都圆润一点。 “实在是吃多了,要不咱们走走消消食?”江誉白提议道。 南舟自然是没意见的。无论回家早晚,横竖三姨太都有话说,她宁可在呆在外头。两人从清平街逛着逛着,就到了城中最繁华的广宁街。街道两旁的路灯、霓虹照得街面亮如白昼,隐约可听见音乐的大世界舞厅,人头攒动的佳佳大戏院,食客不绝的广德楼——又是另一番喧嚷热闹。 刚才吃东西是过瘾,但腥味却跟着人经久不散。夏天又热,身上的味道实在不雅。路旁有个卖花的老太太,篮子里摆着好几种花。白兰花和栀子花都将放未放的,但花香却是袭人。南舟瞧见了卖花婆婆,快走了两步过去,蹲下身挑了两朵白兰花,用小别针别在了自己身上。 她这边给了钱,正等卖花婆婆找钱的空当,一转头看见江誉白正瞧着她笑,便问:“你要不要买一朵戴着避避味道?正好不要婆婆找钱了。” “怎么好叫小姐送花?”江誉白也挨着她身旁蹲下去,看了看花篮子里的花,又偏过头看了看南舟,然后选了一枝米兰。 两人一同站起身。 “这个可没办法别在衣服上。”南舟看着他手里的花笑道。她出门的时候斜斜编了一条辫子,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搅着发尾。 江誉白心头一动,抬手便将那一枝米兰插在了她鬓边。“这样就从头香到尾了。” 满是金黄色米粒大小的一串花枝,同嫩绿的叶子交缠在一起。插在乌黑的发间,人同花一样清馨。 虽然是给她簪花,但他却是很有礼貌地站得远,手指也没碰到她分毫。要说这动作不算过分,但他身上的气息同温醇的笑意一起扑面过来,顿时便有了些说不出的亲昵。南舟的呼吸滞了一下。 等他插好了花,正想端详一下,却看见她白皙的小脸红透了。南舟抿着唇圆睁着眼睛看他,似乎有点呆住了。 卖花的老太太笑着道:“姑娘头发好看,这花衬得人也好看,先生好会挑!” 江誉白又付了钱,谢过老人家。忍不住一点得意,“瞧,人家夸我眼光好呢。” 可那也不能给她戴花呀,这不都是郎情妾意的情侣们才做的事情吗? 姑娘有点呆,一点都不是平时的机灵样,笨笨傻傻的。脸上两坨红晕终于叫他反应过来,刚才确实是逾越了,但确实没有轻佻的意思。江誉白忙解释道:“我不是那种人。”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知道对于正经人家的姑娘来说,狎妓宿娼绝对于品行有污。但南舟的表情更茫然了,她眨了眨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 “上回在妓院,不是去找姑娘的。” 南舟明白过来,腮边红意更盛,却又觉得好笑,他真不必同自己解释什么。但他的解释却也让她感到莫名的快乐,手指无意识地揉着胸前的白兰花,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垂着头笑。 “二爷,二爷?” 广德楼二楼靠窗的座位上,通平号的东家陈国松小心翼翼地叫了两声,裴仲桁这才把视线从窗口处挪了进来。 他原不知道南舟是有男朋友的——应该是男朋友吧?笑起来又乖又软的样子,可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平常张牙舞爪的,原来也有乖猫的样子。 “二爷您怎么看?”陈国松又问了一句。不敢太急切,但声音里的焦灼却一览无余。 裴仲桁缓缓抿了口茶,“陈老板,老实说船运生意我没做过,兴趣也不大。” 陈国松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面前的人油盐不进,他口干舌燥地说了许久了,对方既不走,又不愿意接手他的生意。陈国松瞧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外头好一阵了,这会儿目光又飘过去了,不知道这外头有什么好看,于是也探过去看了看。 路上行人是不少,可没什么热闹事发生,也不见什么亮眼的漂亮女人。陈国松转过头来接着道:“二爷,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哪!现下哪儿都不太平,南来北往的货,旱路多少劫道的,反而水上更可靠。这哪里一打仗,粮、盐、茶、大豆、生丝、布料,都得南下北上,谁能运得动货谁就盘得活钱。那些个土匪、军阀、政府军,谁都离不了这些。我知道二爷生意做得大,但谁同钱过不去呢,您说是吧? “既然是个摇钱树,陈老板怎么这么舍己便宜了旁人?” 陈国松一叹气,“老实同二爷交个底,通平号原也不是我的祖产,是南家的老号。南家祖上做过漕运总督部院的督粮道,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用自己家的船运官家的粮,只赚不赔的买卖。南家最鼎盛的时候可是有六七十条船,听说道光年间一条粮船一年的包银都到了七八百两白银。后来运河淤阻,漕运改走海运。但南家几代积攒的银子也是多的花不完,买地、买铺子,光这两处每年的收入也是叫人咋舌的。 可惜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先是南老爷成了亲就跑到外地去衙门做个小文官,家里的生意都是南夫人周氏打理。周氏一个妇道人家能力也有限,渐渐地就关了不少铺子,船运这里就只剩十来条船走海运,算是留点传承。但靠着几个庄子的租子,也过得富足。那南老爷最是个会享乐的,辞官后带了六七个老婆回来,后来又讨了几个,也是不管生意只管挥霍的。到了南家大少爷接管生意,那就更没法说了,反正也是个败家子。 他家大少爷早些时候急着兑银子,抛了股份。我呢,当时只瞧着是个赚钱的生意,也没查清楚就接手了。谁知道接到手里才发现里头管理得乱七八糟,柜上得力的掌柜和伙计都叫南大少给挤兑走了,经营的一塌糊涂啊! 我苦撑了两三年,再撑下去家底都要败光了。我儿子也大了,要接我去香江养老。他在那边做了厂子,买美国机器、请洋人工程师,哪不是需要大笔的款子?我寻思着与其把钱费在这上头,不如卖了,把款子交给孩子挣个好前程。 我年纪不小了,早没了雄心壮志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爷您不一样,震州码头是四爷的天下,荐头、扛工、商户都被四爷料理的服服帖帖、整齐有序。您想,码头有四爷罩着,自家人看着自家生意,光成本也能下去不少。二爷您又是个懂经济的,同英国人关系又好。通平号要是让二爷经营,那还不财源滚滚的?……” 裴仲桁还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外头,直到江誉白和南舟消失在他视线里后,他才转了目光回来。杯盖撇开飘过来的茶叶,静静地喝了一口茶。 陈国松说得口干舌燥,但看裴仲桁那八风不动的样子,料想大概是没戏了,人便有些颓然。他无奈地也端起了茶润嗓子,想着该去找谁来买自己的铺子。不料裴仲桁放下了茶杯,缓缓道:“那就这样吧,陈老板带上文书明天就来我家把手续办了吧。” 陈国松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什、什么?” 裴仲桁却已经起了身,“就按陈老板说的价来吧,通平号我要了。” 江誉白把南舟送到了巷子口,汽车开不进去,他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本要送她到门口,南舟却请他止步,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江先生不必送了,街坊邻里人多口杂,回头传到我家三姨娘耳朵里,我得好几天不得清净。” 江誉白很理解地笑了笑,并没有勉强,同她道了再会,南舟颔了颔首转身往家走。 夜风轻柔,把鬓边米兰的香味送到鼻端。她从头上取了下来,低头轻轻嗅了嗅。浓郁的花香经久不散,比八月桂子还要馥郁。 她走了一阵停了下来,下意识转过身去,却见江誉白双手插兜靠在车身上。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回头,他怔了一下,然后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南舟也没料到他还在那里,硬着头皮也笑了下,忙转了身快步往家走。两颊发起烫来,心也慌的不像话,暗暗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回头,就像传说中的花痴。 远远看她进了门,江誉白这才上了车。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刚才姑娘是害羞了?笑起来是甜的,羞起来怎么觉得更甜? 南舟到了家,进了院子人靠在门上喘气,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读书那么多年,乌泱泱的男同学,高矮胖瘦、或文或武,或开朗活泼或沉着稳重。不是没有品貌出众的,也不是没有追求她的,只是她从来没觉得这些人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女同学们挂在嘴上的“爱情”,对她来说是个相当模糊的东西。 在建州时有个叫姚樱华的女同学,几个月就会换一个男朋友。有时候女孩子们凑在一起难免说些私密话的话题,姚樱华就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鼓动她们,让她们趁着年轻好好享受爱情。 南舟功课好,这方面却不怎么开窍。大约是瞧着自己的父亲如何对待母亲,所以对男性天生有一种失望。她听得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既不羡慕也不好奇。但做个好听众,总还是要捧个场问些问题,好叫宣讲的人有话可说下去。 姚樱华抚着胸口有些激动,“你问我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拥抱,是热吻,是不可抑制的心动,是不顾一切想要的靠近,是不分昼夜的想要耳鬓厮磨。” 南舟觉得她像在演话剧,姚樱华还是孜孜不倦,把手放在她胸口,“当你对一个人心动了,你会感觉到心活起来了,嘭嘭嘭地在跳。心被一团热流紧紧裹住,然后除了那个人,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南舟觉得她说的玄之又玄,不以为然道:“然后呢,就要kiss了?你说人的嘴不就是两片肉,有什么好吃的?甜的?咸的?” 另外的一个女同学也有男朋友的,听她这样说,咯咯直笑。 姚樱华瞧着她的大眼睛又机灵又傻气,于是捧住她的脸往她唇上吧唧亲了一口,恶作剧般道:“你说甜的还是咸的,好吃不好吃?” 南舟被恶心坏了,推开她,呸呸呸地吐口水,反复擦着自己的嘴,“死樱华,什么啊,恶心死我了,简直是在舔吃蜗牛肉!” 两个女孩子笑得东倒西歪,笑着道:“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吃男朋友的蜗牛肉!” 可刚才那一瞬间,南舟真的感到心快要跳出来了,又和紧张时候的那种心跳不太一样。怎么会这样?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一转念又想起蜗牛肉的阴影来,心慌立刻被惊惧代替了,甚至觉得有点毛骨悚——她实在对腻人的蜗牛肉没什么兴趣啊,又添又唆的,简直要吐的。 可怎么回想到这个?她觉得这样胡思乱想太不像话,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平复下心潮,又忍不住想打开门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外面。她刚把门拉开一道缝隙,却看到了一路小跑过来南漪。这太奇怪了,南漪别说夜里出去,就是白天也向来很少出门的。 南舟把门打开,奇道:“漪儿,你去哪里了?” 南漪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立刻停了步子,双手背在了身后。有些慌张,“九姐姐,你要出去呀?” 南舟纳闷,她今天一天都不在家,她不知道?“不是,我才到家。你去哪里了?” 南漪慢吞吞挪着步子,“没有去哪里,在外面走走。” “哦。快点进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南舟冲她招了招手。 南漪却是几步一挪地挪过去,手一直藏在身后。 南舟嫌弃她实在太慢,先进了院子。三姨太正从屋子里出来,见姐妹俩一前一后进来,又讥道:“南家真是败得很了,这哪还是大家的小姐?一个、两个的一整天都不着家。” 南舟不理她,进了屋子。阿胜替她打水,南舟小声问他:“漪儿今天也出去了?” “哦,是啊,十一姑娘说出去散心,不让人跟着。” 南舟点点头,直觉南漪有什么事情瞒着人,最怕是她被裴益纠缠又不敢同家人说。 睡到了半夜,南舟被热醒了。伸手摸扇子没有摸到,便摸着黑下床去找扇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又懒得点灯。窗户半掩着,南舟嫌闷,正要去把窗户全敞开,隐约听见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南舟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往外看,有人在院子的角落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南舟想叫阿胜来抓贼,可再仔细分辨,那身影单薄纤细,分明就是南漪。 南舟不想惊动旁人,也怕突然走出去吓坏她,便稍稍弄出了些动静。果然院子里的人慌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往房里跑。南舟这才拉开门出去,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声问她:“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 南漪嗫嚅道:“没、没,没什么。”可那样子分明就是有什么。 南舟错过身走到她刚才在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小泥炉子,刚烧起了火。她转过身发现南漪还背着手,她走近南漪,在她身上嗅了嗅,讶异道:“你要熬药?病了?是什么病?” 南漪紧抿着唇不说话,眼睛里却盈满了泪水。这时候东屋三姨太房间突然点了灯,怕是南老爷要起夜找夜壶。南舟忙把南漪拉进自己屋里,把门窗都关上,让她坐下。轻声问她:“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南漪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可又怕人听见,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九姐姐,我完了,我有孩子了……” 南舟的脑子轰的一声,差点没站住。“你说什么?” 南漪从手臂上抬起头,“九姐姐,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信期已经三个月没来了了,可我不敢同母亲说……”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南漪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摇着头哭道:“不会错的……爹生病的时候我找了好多医书来看,都对得上,不会错的……可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叫我怎么见人啊!” “那你熬的是什么?”南舟心头凉拨拨的,生怕她是要做自己在想的那件事。 南漪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南舟抓住她的双臂,逼她直视,“你是不是在熬堕胎药?谁敢给你开这样的虎狼药的!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她又急又气。 南漪抹着眼泪,“没有谁。是我自己照著书上开的,没敢在一处买,凑成了一副药。”所以才跑了一整天。 南舟抓住她的手,纤瘦的女孩子双手冰冷。她痛心又难过,声音也轻了下来。“你知不知道吃这个药多危险?更何况是你自己开的方子!” 南漪哭得止不住,“可我没有办法啊……九姐姐,你帮帮我,我真的不想要孩子!” 南舟一时无话。她说的对,这个孩子不能要,不然她一辈子都完了。南舟把她的手握紧了,半晌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南舟带着南漪找了个借口早早出了门,先乔装打扮成妇人的样子,雇了车去邻县的药店里把了脉,果然是有了孩子。虽然早就知道,但这结果从大夫的口里听到,总归还是更震动的。 不能这边摸到了喜脉那边就要打胎药,南舟又换了一家药店,费尽口舌加了钱买了一副打胎药。次日南舟又同南漪借口上山烧香礼佛,会在山上住上一两日消暑,带上了换洗的衣服。十姨太知道女儿近来心情抑郁,巴不得南舟能带她出去散心。 洋车拉上两人出了街,绕了一圈,南舟叫他停在了德胜饭店,进去要了一间客房。德胜饭店的一楼是间西餐厅,两人先吃了饭。南漪没什么胃口,南舟哄着她多少吃了一点。 吃完东西,两人去了客房。这种事情不能在家里做,南舟也不敢随意找个偏远的客栈。地方太差,出入人太杂,既不干净也不安全。南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对不对,她也害怕。但难道叫南漪生下那个畜生的孩子吗?她是头一个不同意的。 药是请厨房代煎的。南舟的打算是南漪吃了药,可以坐在抽水马桶上等孩子打下来,然后在这里好好休息两天,想吃什么东西可以随时叫人送过来。 看着桌子端上来的药,南舟心里也忐忑,“十一,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怕了也没关系,姐姐再想其他的办法。把孩子生下来,送人也行……” 南漪本就白皙的面庞这会儿更苍白了,但神色坚毅。她什么都没说,抿了抿唇,端起来就大口大口地把药灌下去。 药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效,两个人一同靠在床上等着。南舟怕她害怕,一直握着她的手同她说话。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当年逃婚的事情,说在沪上和建州上学的事情。南漪一直羡慕地望着她,这些事情离自己多么遥远啊。 “你要是想读书,回头等身体好了,我带你去中学报名去。” 南漪摇摇头,“我基础不好,上学是不想了。我喜欢读医书,不过学医恐怕是没机会了。我想过了,做护士也是好的。上回去医院换药,陆医生的一个护士和我差不多大。她说她就是上了三个月护校,毕业就可以出来做事了。以后想学习还可以慢慢深造。” 南舟抚了抚她头发,同她一同憧憬着未来。慢慢地,南漪的声音慢了下来,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是肚子疼了吗?”南舟急问。 南漪点点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南舟扶着南漪去卫生间里,让她在抽水马桶上坐好。南漪疼得冷汗直流,南舟紧紧抓着她的手安抚她,“忍一忍,等孩子下来了就好了。” 南漪咬着唇点点头。这世界上除了母亲,这个姐姐就是她最亲、最可信赖的人了。肚子疼得翻江倒海,可她不敢叫出声,怕南舟着急害怕,她只是拼命地忍着。血流出来,可腹痛却没有减轻,反而更痛了。 南舟本也是不懂,只记得大夫的交代,要看胎囊有没有落下来。她不停地检查,可马桶里全是鲜红的血,不见肉块,就怀疑孩子没流出来。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落胎。她已经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南漪看她神色焦急,紧紧抓着她的手,还努力安慰她,“姐姐你别着急,再等一下,也许很快就下来了。” 但南舟见她脸色越来越白,她也越来越害怕。“不行,漪儿,不能再等了。这样不大对,我带你去西人医院!” “不,姐姐,我不想去,再等一下吧……” 南舟不停地检查马桶,都是血,南漪的血也流得越来越汹涌。她赶紧准备好布带毛巾,“漪儿,你听姐姐的,我们得去医院,你这样会没命的!” 南漪的脸白得吓人,人也虚得没有力气,整个人要靠着南舟才不会从抽水马桶上滑下去。南舟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迟疑,她给南漪垫好毛巾穿好衣服,扶着她起来。可南漪虚弱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南舟咬着牙把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南漪人虽瘦,个头却比她高一点,加上她心里又急又怕,一个不稳,两个人便一起摔倒了。 南舟这下真慌了神,只见血从南漪的身下渗出来,是垫的毛巾湿透了。南舟知道自己力气不够,背不动她,“十一,你等我,我去找人!”说完慌得往外跑。 这层没有人,下一层没有人,再下一层还是没有人!往常无处不在的侍应生,这会儿像约好一起躲起来似地,全都找不到!南舟只能一层一层寻下去,横冲直撞地往下跑,眼看就要到一楼了,一转弯直撞到一人身上。 她脑袋撞得生疼,人也差点跌下楼。那人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没滚下楼。但耳边随即响起不满的呵斥:“你长没长眼睛!” 南舟顾不得许多,抽开了胳膊,低着头揉着脑袋急道:“对不起、对不起!”已经慌得带了哭声。 正要绕开他赶紧去寻人,却听面前的人犹疑地叫了声:“九姑娘?” 南舟猛地抬头,眼前人竟然是裴仲桁。她满腔悲愤终于有了去处,疯了一样上去对着他又捶又踢,“你们这些畜生!我妹妹被你们害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叫你们偿命!” 裴仲桁被她捶得胸口一阵闷痛,眉尖微微拧了起来,但还是忍着。万林见状正要去将她拖开,裴仲桁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动。 “九姑娘,有什么话好好说。” 南舟哪还能好好说话?满脑子都是南漪流不尽的血。内疚、自责、悔恨、愤怒叫她根本停不下来,只是一拳又一拳往他胸口捶,“你还我妹妹,你还我妹妹!” 万林看得直为他叫疼,但裴仲桁不叫他插手,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气得干瞪着眼。 裴仲桁实在料不到她个字不高,力气却很不小。再问一句,她还是疯魔的模样,那意思是南漪出了事。这样不是办法,裴仲桁索性一把抓了她乱捶乱抓的手,紧紧锢住了,目光同一样声音沉凉,“你如果不想要你妹妹的命了,现在尽管在这里发疯。再问你一遍,你妹妹怎么了?” 南舟的手腕被他抓得发疼,人好像才醒悟过来,有点呆呆望着他,“漪儿,漪儿要死了……流了好多血,止不住……” “在哪儿?”他又逼近,盯着她双眼问。 她目光散乱,茫然地不知道该看哪里。裴仲桁手捧住她的脸俯身拉得更近,“看着我!人在哪?你妹妹现在在哪儿?” 他的手凉冰冰的,像是南漪的手。南舟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在,四零九……” 裴仲桁松开她,疾步上楼,万林也紧跟着。南舟终于晃过神,拎着裙子快步跟上他们。口里喃喃,“我不知道会流那么多血的,我不知道的,不然我不会去给她买药。怎么办啊,我怎么跟事姨娘交代……”她一边哭一边跑。 裴仲桁一刻不停地到了四零九,房门没锁一推就开,南漪就倒在血泊里。裴仲桁三两步走过去,蹲下身拿了她的手腕摸了一阵她的脉搏,眉头越蹙越紧。他二话不说把南漪抱起来往外走,交代万林,“赶紧把车开过来!” 虽然恨死了这个人,但看到他沉着地抱起了南漪,南舟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起来。她像被牵了魂一样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是安慰南漪还是安慰自己,“漪儿,没事的,我们去医院。没关系的,马上就会好的……”可地上滴落的血一滴一滴的叫她心惊肉跳,不知道她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裴仲桁自始至终没同南舟多说一句,上了车交代万林,“去仁爱医院!” 万林怔了一下,“二爷,绕城南一圈可不近啊!就在附近找个诊所吧,去罗医生那里?” “捡最近的路去仁爱医院。”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万林这下整个人都转过来,“二爷,那可是要过西林街……” “叫你走你就走。” 南舟焦急地看看裴仲桁又看看万林,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去医院。 万林不忿地瞪了南舟一眼,不情愿地发动了汽车。车子开得飞快,一路按着喇叭穿梭在街道里。 车开了一阵,南舟很快发现了异样。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两三辆车,似乎在追这辆车。 万林忽然道了句:“二爷坐稳了!”然后猛地加速往前冲。可没料到迎面又驶来两辆车,眼看就要撞在一起,南舟紧张地闭起了眼睛。 不得已,万林停下了车。 “二爷……”万林担忧道。 裴仲桁看了看前后,把怀里的南漪移靠到南舟的身上,话却是同万林说的,“等下我下车,你送南小姐去医院,不要耽搁。”说着推开了车门。 万林急地大叫:“二爷!您不能下去啊!”他却像根本没听到一样走了下去。 “为什么停车了?是什么人?”南舟紧张地问。可万林一颗心都扑在裴仲桁身上,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的骨节发白。 南舟从车窗见裴仲桁走向了后面的一辆汽车,汽车里乌泱泱下来十几个壮汉。他一身浅雾灰色长衫,身前双臂上都染了血,分外刺目。被周围穷凶极恶的壮汉围着,衬得他芝兰玉树又弱不禁风。 似乎是在同为首的人交涉,一惯的云淡风清,沉静从容。不知道说了什么,堵在前面的汽车让开了路,万林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咬牙把车开了出去。 南舟透过后车窗一直在看他,人离得越来越远。仿佛是感到了她的目光,裴仲桁望了过来,牵了牵唇角,竟然是一个轻的几乎看不见的笑,仿佛是在安慰她。 南舟有些动容,这样的坏人,这样好模样的坏人,此时周身全是生死无惧、坦然赴死的温静平和。 车疾驰在马路上,不过十来分钟果然到了仁爱医院。万林也不同她多说,停了车马上把南漪抱下去,一路跑一路叫医生。直到推来了急救推床,医生问清了缘由,就赶快叫人把南漪送进了手术室。 万林见人进了手术室,立刻就要走。南舟这才回过神来,拉住他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万林满脸愠怒,“怎么回事?我们二爷要被你害死了!盛老三是我们爷的死对头,要不是为了送你妹妹抄进路,怎么会非得从他地盘上过!我要赶紧找四爷去救人去!” 南舟像没听明白一样,讶然道:“你们二爷难道不会功夫?”她以为混码头的都是流氓,流氓头子怎么可能没点功夫傍身? 万林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你看我们二爷那是会功夫的样子吗!”说完一甩手跑了。 南舟有些茫然。怎么会,他怎么会为了救仇人的女儿让自己深陷险境?可现在她没有心思细想,一颗心还都扑在南漪身上。她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南漪死了怎么办,她怎么同十姨娘交代,她还不到十七,那么小。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南舟这时候没胆子迈出步子上去问结果,好在医生一脸释然的笑容,“谁是病人的家属?” 南舟一颗心落了地,谢天谢地,南漪应该是没有事了。 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心切,南漪就很听话。南舟给她弄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地吃下去。让她睡觉,她就闭上眼睛。南舟能看见她的眼皮在微微地颤着,应该是睡不着的,但还是坚持着让自己努力去睡。南舟看得心酸,这样好的女孩子被裴益毁成这样。可偶尔脑海里又闪过那一日裴仲桁的样子,心情就很复杂。 回了家,对旁人说是南漪咳嗽不止,怕是肺痨的症兆。她在沪上是接种过卡介苗的,所以不怕这个。南漪的日常起居都是她亲自照顾,其他人也没有起疑。 到底是年轻,养护得体,南漪身体也渐渐好起来。照顾南漪的那几日南舟没得闲看报,这会儿闲来无事便把旧报纸也看了一遍。眼睛无意落在一则新闻上,说是震州城西两大帮派聚众伙拼,死伤无数。南舟心里咯噔一下,赶快看了看报纸的出版日期,事发时间就是送南漪去医院的那天。城西……西林街可不就是在城西? 南舟心虚了一瞬,裴仲桁该不会被打死了吧?或者被打成了个残废?要是没点功夫,那样的身子骨,经得起几棍子?想了想又觉得解恨,前头的事情就不说了,单说南漪,他们把南漪害成这样,活该吃吃苦头。 银行的钱终于到账了,南舟从银行开了支票回来。又瞥见那日的报纸,良心上总归过不去。她咬着指甲想了很久,反正是要还钱给他的,正好过去看看人是死是活。活着就道句谢,死了就上柱香。 可上回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帮了忙,空手去似乎也不大合适。但叫她送礼,她又不甘心。琢磨了半天,还是偷偷叫阿胜买菜的时候多买了条黑鱼,偷偷摸摸地煮了黑鱼汤。既是亲手做的,显示出了诚意,又不至于花太多钱气伤。如果人真死了,索性就当祭品了。 但,不会真死了吧? 熬好了鱼汤,南舟找了汤罐装好,放进食盒里提着去了裴家。门房倒没多难为她,通传了一下就将她请了进去,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南舟瞧着裴家一如平日,不见白幡挽帐,怕是人还活着。亏她还良心不安了好几日,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到了正厅,裴仲桁正端坐在厅里,月白长衫,人似乎又瘦了一点。左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右手边搁着一只碗,南舟一进来就闻到了药味儿。 见她提着东西进来,裴仲桁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燥热的天,一阵穿堂风轻轻吹进来,人都有一点春风化雨的舒意。 南舟并没有坐下,而是正了正脸色,将食盒在茶几上放下,缓声道:“我今天来同二爷将两家的账结一结。” 裴仲桁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然后道句“好。”她倒是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把钱筹齐了。 裴仲桁垂了眼帘,拿了药碗慢慢一口一口地喝药。眼镜蒙了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神情清淡,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清。 南舟等不到他下文,只好自顾自地将支票拿出来,放到了他面前。“这是汇丰银行的本票,按照上回说好的数额,一分不少。麻烦二爷写张收据给我。” 裴仲桁瞥了一眼支票,接着把那碗里的药喝干净,直苦到心里。本来托盘里放了两粒配药的蜜糖,但南舟这会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等着他吃完了糖好检查支票。可裴仲桁把碗放了下去,看了那蜜糖一眼,却没去拿糖。 古怪地静默了一会儿,南舟看他一脸口含黄连有苦难言的表情,忍不住问:“二爷不要吃粒糖压一压?” 裴仲桁抬了抬眼,这才从善如流似的把糖放进了嘴里,果然好受些。 叫万林准备了纸笔。纸铺好,他拿了毛笔起来,但单手写字纸总跑来跑去。南舟自作主张地抬手帮他压住了页眉,他这才顺畅地写下去。 见他一手行楷写得俊秀,也算是字如其貌了,可是竟然是个流氓头子。南舟心底忍不住唏嘘,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裴家可真都是一家子好相貌的混蛋,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离得近了,才注意到他眉尾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右脸似乎是肿了一些。睫毛又黑又密,不是卷的,长且直。按说同裴益一样是个桃花眼,但裴仲桁的眼角微微有点下垂,看起来倒像个性格温敦的——可惜是个坏人。 他突然抬了眼,深邃地眸子在眼镜后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南舟吓了一跳,忙假装看字。 裴仲桁复又垂下眼睛写完最后一行字。她的手近在咫尺,葱白似的手指纤秀精致,隐隐有幽香。记忆里鲜活,捧着香喷喷的米糕,手和米糕一样都是雪白的。没有涂红指甲,指甲透着健康的粉红。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紧,暗暗深呼了一口气。落了款,搁下笔,加了私印指纹。南舟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拿走了收据,生怕他赖账似的。 旧债是清了,那一点新恩还没了结。南舟收好了字据,这才转身将食盒打开。“我妹妹已经没有大碍了,那天多谢二爷。听说二爷受了点伤,旁的东西怕二爷瞧不上,这是一点心意……” 话音还没落下,裴益拄着拐杖从外头跳进来。人还没到,怒斥的声音炸得南舟耳朵疼。 “你这个蛇蝎女人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你给小十一喝了打抬药?你杀了老子的儿子,你他娘的还有脸上裴家来,你当老子不敢动你是不是!” 南舟见他一副疯狗的模样,心里就发憷。但这件事她又不理亏,便是凛然地怼回去,“四爷这是什么话,你糟蹋了我妹妹还想让她生你的孩子?孩子生下来我妹妹怎么活?” “妈的,她要说怀孕了,爷还会不管我的种?爷娶了她都行!”裴益怒气冲冲。 南舟气的胸疼,冷笑道:“这道理我还是头一回听,你想娶,也要看她肯不肯嫁不嫁!这天下是姓裴的?告诉你,我南家的姑娘一辈子做尼姑不嫁,嫁猫嫁狗也不会嫁给你们姓裴的!今天南家所有的债都还给你们了,从今天起,桥归桥路归路,南裴两家再无瓜葛!” 裴仲桁脑仁发疼,见裴益还要再同她争论,抬了抬手叫万林制住他,然后叫来泉叔送南舟出去。 裴益不服气,挣脱开万林,恨恨地踢翻了一个椅子。“臭丫头心太狠了!好好一个孩子没了,娘多盼抱孙子!” 裴仲桁皱了皱眉,“你就没想过会有孩子?” “我哪里知道睡几觉就能睡出孩子的?我睡过那么多女人,也没瞧见谁怀下崽来。”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无奈道:“那些烟花柳巷的女人都是吃避子药的。” “我哪儿知道?又没人告诉我!”裴益气哼哼道。 裴仲桁不理他,走到食盒前,发现里面是个汤罐。他抱了罐子出来,叫人拿了碗。打开了盖子,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奶白的汤水,上面飘着几片翠绿的芫荽。 碗拿上来了,他自己盛了一碗,原来是是黑鱼汤。 “二哥,你怎么敢喝那个女人送的东西,也不怕下毒?”裴益没好气道。 裴仲桁没理他,舀了一勺汤,喝了一口。太腥,太咸,还有牛奶的怪味道。大概为了叫汤水变白加了不少牛奶,他从小到大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汤。不过,那份儿心是喝出来了——谁家的厨子也熬不出这么难喝的汤,怕是她大小姐亲手炖的汤。 裴益一个人嘟嘟囔囔不见他搭理,打眼一瞧,怎么见裴仲桁嘴角还挂了一点笑模样。这可是奇了。 “好喝?” 裴仲桁摇摇头,“难喝。” “那你还喝?” “娘说过不要浪费粮食。”说话间一碗汤喝下去半碗。 裴益挠挠头,二哥该不会叫人给打傻了吧?为了那臭丫头闯了死对头盛老三的地盘不说,自己胳膊断了,还害他腿上也被砍一刀。这会儿还喝死丫头送来的汤?这哪里是汤,分明就是迷魂药!南家的丫头都是妖精,就会迷惑人。南漪也一样,有阵日子没见了,心里怪痒痒的。 怎么也算跟过自己大半年,看她遭这一回罪,不能当做不知道,怎么也得去看看。想到这个裴益就坐不住了,丢下裴仲桁跑出去叫顺子去买给女人的补品。 顺子抓抓头,“四爷,什么是给女人的补品?” 裴益往他脑袋上一抽,“你没长脑子还没长嘴是不是?不懂你不会去问啊?捡贵的买,听到了没有!” 当天顺子买了大小十几包的东西,裴益看着还算满意。顺子屁颠颠地拿了东西去了南家,人被南舟轰出来不说,东西也全都扔到路上。 顺子灰头土脸地捧着被糟蹋的东西回来了,裴益火气蹭的就上来了。拐杖往地上一扔,“娘的,真是不是抬举的丫头!” 裴益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他想要给的东西一定得给出去。到了后半夜,裴益换了身利落衣服,腿伤也不管了,拐也不用了,趁黑摸到了南家。这房子谁住哪间他早都打听清楚,背上背了一大包东西,翻墙进了南家。他身上功夫好,手脚也轻,随便一弄便弄开了南漪的门。 南漪自己住一间,这几日刚刚有点起色,但人还虚弱,心情也有些抑郁,半夜睡的并不踏实。只是这回一睁眼见床前一个黑影,吓得要尖叫,裴益立刻捂住她的嘴,“叫什么叫,是我!” 但这个声音比见了鬼还可怕,南漪叫不出声,人却疯了一样使劲又推又抓。裴益冷不放脖子叫她抓了几道血痕,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你再乱动,小心我出去砍了你姐姐!” 凶神恶煞的样子终是把南漪吓住了。确定了她不会乱叫,裴益才松开手,“没良心的女人,爷特意来给你送好东西,还破爷的相。回头不讨女人喜欢了,爷就缠死你!” 这句话更叫南漪害怕,她退到床角,颤抖着声音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给你送点东西补一补身体。”说着他把背上大包裹解下来,放到桌子上。 南漪看不清是什么,“你拿走,我不要!”她已经觉得很耻辱了,要他的东西还不如叫她去死。 “爷瘸着腿翻墙进来送给你,你敢不要?” 南漪听他语气里有了怒意,怕他闹起来。强压住胆怯,同他商量,“你送东西来,明天叫我母亲他们看见了,要怎么想我?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裴益挠了挠头,觉得她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你就说……你姐姐给买的,我现在就去跟你姐姐说。” 南漪吓坏了,他半夜吓唬她一个还不够,难道还去吓唬南舟吗?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去!” 裴益垂目看了一眼她的手,嘿嘿笑了起来。南漪忙松开手,却来不及了,手一下就被他握住了。南漪又急又恨,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要说多喜欢也没有,只是因为知道她给他怀了一个孩子,他突然就觉得他们和旁人是不同的了,是有了联结的。裴益对她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感情。毕竟是自己儿子的娘,虽然是仇人的女儿,也不妨碍什么。他的爱恨都很直接,想到哪里便做到哪里。向来都是女人哄他,他也没那个性子哄人。不过看她那样子也挺可怜的,他决定还是不跟她一般见识。他二哥说了,人家正正经经的清白姑娘,你想她对你好,你也得拿出心好好待她。可他待她可已经算顶好的了吧?放平常谁敢同他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于是他的声音也软了软,“哎呦,就摸摸手能哭成这样?行了行了,爷不碰你成了吧?你当天底下就你一个女人啊?要不是看在你给我怀过一个崽……” “你闭嘴!”南漪恨的双眼冒火。 裴益皱皱眉,不耐烦道:“好好好,我不说这个。女人做小月子,不能哭,眼睛会瞎的,我大嫂……”不能提,都是南家人害的,大嫂可不就是月子里哭瞎了眼。他压了压快要生出来的火气,“你要是瞎了嫁不出去,到时候你那个三姨娘肯定要求着我收了你。” 南漪脸上惧色更盛,眼泪也吓停了。裴益逗她也逗够了,笑嘻嘻道:“成了成了,你记得叫你姐姐给你弄了吃。” 南漪不敢同他顶嘴,想着等他走了,马上把东西扔出去。裴益却瞧穿了,又板着脸吓唬她,“劝你不要扔,我天天派人在外头盯着,你敢扔我的东西瞧瞧!” 南漪简直气得没办法,拿着毯子护在胸前默默地哭,“你简直不是人!” 裴益看她比往常又瘦了,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更动人了。他按捺住性子,“好好,我错了成了吧?你好好养着,下回我来看你。” 没有比这句话更叫她害怕的。南漪觉得自己简直走投无路了,她绝望地从枕头下摸了一把剪刀出来。裴益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笑道:“你干嘛,绞了头发当姑子啊?你去哪个尼姑庵,我就翻哪家墙。” “我杀了你!” 裴益更觉好笑,“好好好,我不还手,就坐在这里让你杀。”说完真松开手,大喇喇往她床上一坐。他想着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敢动刀动枪的。没料到南漪扬手真扎过来了,本来是能躲开的,但觉得她丢了孩子大约也难过,叫她出出气算了。于是他也不躲,那剪刀真就扎在肩胛骨下一点。 南漪呆住了,她是想杀了他,只是哪里杀过人呢?她平常连踩死个蚂蚱都要内疚一天。看剪刀头没入他身体里,也吓得松开了手,自己吓哭了。 裴益仍旧笑嘻嘻的,“我说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难搞,你捅我一刀你还哭上了?成了成了,我走啦。你记得吃东西,想要找我报仇也得有力气对吧?不然我现在再给你一把刀你也捅不死我,是不是?” 说着他要起身,南漪“嗳”了一声。 他转过头俯过去笑,“怎么啦,舍不得了?” 南漪真是气死了,“你把剪刀还我!” 他瞥了瞥剪刀,“这个还真不能还,当定情信物啦!” 南漪气得脸涨得通红,咬着唇默默地流眼泪,恨自己没用。他也逗够了,这才正正经经道:“拔了剪刀爷还要不要命了,回头死你屋里传出去好听是不是?” 裴益看呆的时间也够久了,笑嘻嘻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拉开了门又翻墙出去了。南漪忙下了床栓上门,又把桌子堵在门后。做完这些腰酸背痛难忍,伏在床上哭了一夜。 裴仲桁看着眼前的罐子发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陶罐,街边地摊上买的,可看了一天一夜。他其实不爱吃鱼,也不喜欢鱼腥味儿。罐子洗干净晾干了,又塞过茶叶干花这才清爽了。这罐子不好留,留了显得贪了人家的东西。既然要明算账各不相欠,就得还她的礼信。 他抽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字,然后叫万林进来,吩咐了几句。万林搔了搔头,尽管不解还是照办了。 到了午后万林回来了,买了一大提袋小零嘴儿,恭恭敬敬地在他书桌上放好。瞥见他桌子上的罐子,万林更疑惑了,只是不敢问,退了出去。裴仲桁把东西一个一个放进了罐子里,还剩几个塞不进去,又把东西倒出来,反复调整了好几次,终于是能盖住盖子了。 他正要叫万林进来,忽然扫见镇纸下压着的支票,心头一滞,渐渐凉意漫生——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手指在罐身上轻轻滑过去,最后不过是微微用了一点力气,罐子便从桌面跌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那脆响如迷雾重重的深山里庙宇里的晚钟,敲得人神思收巢,欲念伏归。 有些念头本就不该动。 万林听到声音进来,小心翼翼地问:“二爷,怎么了?” 裴仲桁人却已经站在了衣柜前对着镜子理衣服,声音平静不见什么端倪,“叫人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去仓库看看。” 南舟把祖宗牌位都一一擦拭干净、摆好,把香烛贡品放正,将众人都叫到堂屋里。她点上香,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把裴仲桁的字据拿出来,让众人看了一遍。不是不自豪的,这笔烂账是她解决的。 “爹,南家的债都还清了,裴家也答应过不会再来找麻烦,两家的恩怨算是了结了。我也该走了,定了后日的船票。以后爹和姨太太们还有十一的们的生活费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每个月寄过来。也不会很多,吃穿还是足够。南漪还小,能继续去中学读书,我会先把十一的学费留下……” 她话还没说完,南老爷拐杖猛戳地,怒目圆睁。这些日子亏得陆医生关照,老头子病也有了起色。话虽说得不如从前利索,到底还是听得懂。 “我不稀罕你养!造孽啊,生了一群讨债鬼!”他仰天悲鸣,流下两行泪来,“湘琴,我只要她一个,可惜我懂得太晚。要不是为了生你,湘琴怎么会死!我早说她年纪不小了,不要生养,她非不听,一定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结果呢,生了你这个一肚子鬼主意的丫头。要是有个儿子,南家的家业我都交给他,家里怎么会变成这样!造孽啊!” 南舟气得眼泪打转,“别整天说我害死了娘,你早点打发走那些女人,我娘怎么会被气死?是造孽,可都是你造的孽,算不到我头上! 我娘为什么要生孩子,还不是你那些女人欺负她没孩子。你说儿子好,儿子就有用吗?你生了多少个儿子,哪一个成器了?亏你读了圣贤书,养不教父之过,你就会指责别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娘真是瞎了眼,为了你这样的人白白丢了性命!” 道理他未必不懂,但容不得人说出来。南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老头子拿起拐杖去抽她。虽然失了准头,力气也不大,但南舟心里还是凉透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拐杖,“要不是几个姨娘撺掇着要让我嫁给人家做续弦,我怎么会带着我娘的钱跑?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有没有当过我是你的孩子?你怪我害死娘,是我自己要出生的吗?你当年新婚夜不跑,怎么会让我娘独守空房十几年? 我要是大逆不道早就不管你死活了!爹,你是我爹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瞧不起我、轻看我?你的其他孩子不孝,我就不孝了? 好,你说我没用,我偏要让你看,我就算不是男人,也能把南家的产业给你挣回来!”说完丢开拐杖跑出了家门。 南舟一口气跑出了好远,直到跑不动,才扶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喘气。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气疯了,为了一口气简直赌上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可是莫名又有一丝痛快,他终于是知道世上只有周湘琴对他有真心了?他终于肯说出来了!她要为母亲争一口气,要叫他看看,他那么多子女里,谁才是真心对他的人! 她反反复复在这两种情绪里煎熬着,漫无目的地乱走,走到双腿发酸才发现到了码头。 白天的码头和夜晚的码头完全是两个世界。昨夜下了场雨,到处都是一片泥泞。货船一艘靠着一艘停靠着,扛着麻袋的苦力往来穿梭。天灰蒙蒙的,海面上也是灰蒙蒙的,南舟的心也灰蒙蒙的一片。 她从手袋里拿了船票出来,看着上面的日期。慢慢地把船票撕成了两半,叠起来,又撕成了两半,直到船票变成小的再也撕不动的纸片。她一扬手,把船票撒向空中。她不信,母亲能靠着自己撑起一个家,她会做不到? 飘絮般的船票被风吹得天涯四散,她看得有点呆,连落了雨也不觉得。码头风大,吹得头发、裙摆乱飘。风雨里,眼睛有点睁不开,她眯起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海面。 不知道何时雨停了,风好像也小了。她抬头,看到的是黑色的伞面,原来是有人替她擎了伞。她一转身,闯入眼帘的是一张朗月清风地笑脸,“小孩,谁又欺负你了,怎么躲在这里哭鼻子?” 她本来是没打算哭的,只是被他这样一问,委屈全都涌上来,鼻子反而酸起来,眼泪就真掉下来了。“我才不是小孩……”她没真的做过小孩,没人疼爱的小孩根本不算小孩。 江誉白人高,南舟站在他面前离肩膀还差一小截。她今天穿着一身珍珠白色滚了淡粉色镶边的袄裙,头发没仔细梳,用个帕子系着搭在肩上。人在风里,有一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娇楚。她的刘海被风吹起来,两道浓眉笼着哀愁,干干净净的面庞清晰地摆在他眼前。眼睛这会儿被风雨吹得睁不圆,眯着眼睛仰望着他。她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消退,又有点羞恼的意思浮上来。 江誉白有一刹那的失神,像是谁从他的三魂七魄里抽走了一丝魂魄。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站在风口替她挡着风,后背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冷水叫他幡然自省,把快要吹翻的伞又扯回来,笑着道:“哦,那是我认错人啦。看你站在这里像个帆船快被吹进海里去了——小帆船,原来刚才没哭,瞧见我就哭了。我长得那么吓人吗,把你吓哭啦?” 南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也觉得每回一见到他就哭也太邪性,“你才是小帆船。” “再怎么我也是远洋舰吧?”他笑意不减。 “是桅杆。”南舟泪眼朦胧地瞅了他一眼,肯定地说。 江誉白一副好脾气地轻笑,“桅杆就桅杆吧。没有桅杆就没办法张帆,船还怎么开呢,是吧?对了,说到桅杆,我想起从前有个朋友也船政学堂毕业的,据说操练课人人都要爬桅杆。小帆船,你也要爬桅杆吗?” 南舟终于破涕为笑,“这个我可是拿了优秀的。” “瞧不出来,你能爬上桅杆,还爬得最快。”江誉白佯做打量,不可思议道。 南舟被他调起了话头,话也多了起来。“其实是不少男同学都有少爷脾气,教官叫他们爬桅杆他们不爬,我为了门门都拿优秀就爬喽。也不是很难,克服了恐惧就没什么了。等到了上头,从桅杆上看到海上的风景,觉得手磨破了也都值了。 那教官是英国退役的海军军官,对着那些男生直摇头,气得跑去找校长,说‘他们是虚弱孱小的角色,一点精神或雄心也没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巾帼气味。’我们几个女学生为了不落人后,总是要凑在一起练习,省得被人说是受了照顾才得的优秀。”可那些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江誉白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我说小帆船才是巾帼英雄嘛。” 南舟正要抗议他起的外号,见他身后一辆奥斯汀汽车里走过来个穿制服的人,她便抿住了唇。那人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道,“四少,燕小姐问您什么时候能上车。您看?” 江誉白转身同那人道:“我碰上个朋友,请小舅爷和燕姨先回去,我自己叫车回去。”说完竟是也不理会那人,然后对南舟谦然一笑,用只有他们俩听到的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多幸运,碰到你就不用应酬那些讨厌的人了。走,我请你喝咖啡去。” 他侧了侧身,这回没有揽着她,很礼貌地给她让了路,还是站在了风口处。只是旁人看着倒是一副亲密无间的姿势。 程燕琳双眼瞪得冒火,她弟弟程晏阳探了探身朝车窗外望过去,“誉哥……”刚开口想起这个称呼不对,赶紧改正道:“四少交了新女朋友?” 程燕琳咬着唇生气,听他问起来,讥笑道:“他女朋友多得很,没几个正经的。” 程晏阳看了看,笑着说:“不像不正经的女孩子呀。” 程燕琳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程晏阳见姐姐生气了,忙哄着她,“我是不懂,姐姐你以后多教教我就是了,不要生气了。”然后对回来的汽车夫老许道:“既然四少还有事,那咱们就先回去吧。回头叫大姐等太久不好。”最后一句话是对程燕琳说的。 程晏阳刚从英国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声音也带着一丝疲惫。程燕琳心疼弟弟,只得叫老许开车。江誉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不信今晚他不回大宅去。 汽车从两人身旁驶过,江誉白假装没看到,把伞又放低了些,口中抱怨:“震州这天气可吓人,又潮又热又闷,雷阵雨又多,我在北边一年见的雨都没这一个月见的多。” “嗯,夏天是这样的,好在入了公历十月就凉爽了。要是嫌热,可以去慈溪沙滩去游泳,或者去松兰山上避暑。冬天温度倒是不太低,但是湿冷湿冷的,怕是不少北方人会不大习惯。” 江誉白认同地点点头,“先前在建州冬天也不大习惯,熬不住了,索性回关外去了。” “你是关外人?”南舟有点讶异,只晓得是北方人,不料原来那么北。 他笑,“怎么,不像吗?” 南舟偏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像,关外人好像没有你这样……”她顿了顿。江誉白偏了偏头等她下文,他迫切想知道没有他怎样。 南舟抿唇一笑,“你说官话,不带一点关外口音。”倒没见过他这样秀致的面相的关外人,大约是她见识有限,没遇到几个关外人。“不过,你这个头确实不像南方人。” 江誉白笑道:“我先前在南方上过学,学校篮球队的教练非要叫我进篮球队。你说,也不是个子高的人就一定喜欢打篮球。我就同教练说:‘我是击剑队的,对篮球没兴趣。我这人又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不适合团队合作。不如击剑,两个人戴上面罩可以一句废话不说,打完了事。你看,我连篮球规则都不懂,更不要说打篮球了,您还是找其他人吧!’可篮球教练拉住我的胳膊,说:‘没关系啊,你不会我可以教你,但是我没办法教别人怎么才能长你这么高的个子。’” 南舟一直认真地听着,到最后才发现原来他是在说笑话。她掩着唇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江誉白佯装惊讶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不过好像水平见长了,你看你不是笑了吗?” 两人的目光偶尔撞在了一起,他面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目光柔和。南舟被他温存的目光看得有点心慌,忙摆正了头,佯装看天。“应该快晴了,震州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倒是希望这雨不要停。但天不遂人愿,过了一会儿果然是晴了。雨一收,太阳很快就跟着出来了。江誉白收了伞,甩了甩伞身上的雨珠,“对了,你来码头是送人?” 南舟摇摇头,“随便走走。本来定了后天回建州的船票……” 她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码头。其实两人走了这许久也没走出多远。刚才因为下雨,码头上的人都躲雨去了,此刻天晴了,人也都出来了,远远看去又是一番繁忙景象。她扔掉的不是一张船票,是另一种人生。 江誉白见她不说话了,人是落落寡欢的模样,笑着道:“不走了好啊,我也要在震州常住了。人生地不熟的,你留下来咱们正好做个伴儿,哪儿有好吃的好玩儿的,给我介绍介绍。” 南舟笑了起来,“那好说。只是我怕回头忙起来怠慢了你这位贵客。” “怎么,要转校?震州怕没有相关的专业吧?” “不,书是读不了了,我留下来是为了振兴家业。”倒有几分踌躇满志的模样。 江誉白颇感意外,待听她细细道来,不知道怎么的,有点心疼。对待命运的不公,她这样大张旗鼓地反抗。他佩服她,甚至有些羡慕。只是她这样一个娇弱的姑娘,乱世里如何重振家声?不嫁人了? 但他不忍浇冷水,情不自禁在她发顶揉了揉,“有志气,比我强多了。我这个人不思进取,跟你比简直汗颜。不如……以后咱们一起合伙做生意吧!” 他亲昵的动作让南舟一个愣神,傻傻地看着他。她的裙摆被风吹起,扫到他小腿上,像有只小手在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他的小腿,心头也痒痒的。 似乎是吓到她了。他清了清嗓子,“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去。” “啊?”南舟没反应过来。 “以后咱们就是生意伙伴了,所以要好好庆祝一下嘛。” 南舟回到家的时候南漪正在屋檐下坐着,见她回来了,忙张罗阿胜给她准备洗澡水。 上回裴益半夜送东西来的事情,南漪还是偷偷同南舟说了。南舟气得要去裴家理论,南漪拉住她,实在是不想再招惹那个人。东西扔也扔不掉,索性都偷偷弄给南漪吃了。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南漪也想开了,既然死不掉,那不如好好活着。心结开了,养息的又好,脸比先前有了血色,人也明丽多了。 见木桶里飘了一层玫瑰花瓣,南舟问:“这是哪儿来的花?” 南漪有些赧然,“是陆医生送的花。” 南舟长长“哦”了一声,挤着眼冲着她笑,撩了花瓣,“这也太浪费了,好好的花怎么给揪成这样了?白白糟蹋了人家一份心。” 南漪红着脸道忙解释,“不是那样的。母亲要补衣服,我听到货郎的声音就出去买针线,正好碰上陆医生。他说是出诊到附近,病人是个花店的老板,送了他一捧花,他就借花献佛给我了。我怕拿回来叫三姨娘看到又说三道四,所以就把花瓣拆了,正好给姐姐泡澡。” 南舟进了木桶,捞了一把花瓣,真是怀念泡浴缸的日子。她冲南漪招招手,“进来一起洗。” 这木桶是南舟特别定的,比寻常的都大,为这个没少听三姨太唠叨。南漪抿着唇笑,把门窗都关好也进了木桶。姐妹俩好久没这样亲热,互相拿了毛巾搓背。 南漪边帮南舟搓背,边道:“姐姐,你走吧,不要管我们了。爹一辈子被女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他说那些不过都是刺激你。他心里怎么会不知道全家孩子他谁都靠不住,只能靠你?他故意说那些话激你想把你留下来。” 南舟闭上眼,双臂趴在木桶边,歪着脑袋枕着胳膊。“我知道。但是我更想争口气,我想证明男人能做的事情,我一样能做!” 她想得很清楚了,就算回去上完学,出路也有限。既然没有嫁人的心思,倒不如把母亲做下的家业再讨回来。母亲当年一个深闺里的少奶奶都能撑起这份家业,时代不同了,她的机会更多,她不信她做不到。 南漪把头软软靠在她背上,“姐姐,你真厉害。你放心,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我不会当你的拖累。要是我哪里能帮的上,你尽管叫我去做。今天我同陆医生说了,请他帮我去护校报名,我先去上护校。” 南舟转过身,笑着捧了她的小脸,“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啊,你是我妹妹呀。你呢,也不用勉强自己做什么,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喜欢读书就读书,喜欢出去工作就工作,哪怕是想嫁人做少奶奶那也没什么。不过眼睛要看清楚,可别找个爹那样的。” 南漪眼泪又涌了出来。嫁人她是不想了,她只想好好的活着,陪着母亲、陪着南舟。南漪一垂头,见她胸间一颗红痣,分外妖娆。她擦了擦眼泪,抬手轻轻摸上去,“姐姐你这颗痣长得真好看。” 南舟被她摸得发痒,往后缩着肩膀。“好看不好看到是两说,我小时候可烦这个了,恨不得挖了去。不过容妈妈说我这叫‘胸有大志’,我就越看越顺眼了。” 南漪微微一笑,也顽皮起来,“说大胸有痣也对的。” 女孩子里流行清瘦的身形,南舟顶不喜欢自己的胸,总是嫌弃有点大得累赘,穿旗袍显得有点妖气。平时胸衣也都故意穿小一号,这会儿听南漪取笑自己,崩不住笑去捏她的脸,“坏丫头,全叫你看去了,叫我也看看你!” 南漪抱着胸笑着躲她,木桶里的水漫了一地,笑声也落了一地。 一大早阿胜打开门正要出去买早点,被门边站着的人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认出是裴家人,阿胜咕哝了声“晦气!”没好气道:“什么事?” 万林话少,捧了罐子给他,“我们二爷谢谢九姑娘,汤喝完了,人也大好了,把罐子还回来。”说完就走了。 东西再不送出去万林都要被逼疯了。这个月一会儿买罐子和小零嘴儿,一会儿摔罐子听响。摔了不过两日,裴仲桁又叫他去买一样的东西回来。统共砸了五六个罐子,可把万林折磨坏了。 这回他又买了新罐子和零嘴儿回来,抱到裴仲桁面前,逞着胆子给他拿了主意。“二爷,东西买回来了,我这就送过去!”然后不待裴仲桁说话,他一溜烟就跑来了。好在东西送出去了,两不亏欠,二爷再也不用为难了。 阿胜“哼”了一声,一个破罐子还还,当我们家连买罐子的钱都没有吗?而且要还也不早点还,这都放了一个多月了,难不成喝汤喝一个月? 阿胜抱着沉甸甸的罐子放到厨房,因为罐子重得有点不正常,所以他打开来看了看,里头居然装满了各种各样小零嘴儿。 南舟也起了床来厨房找吃的,见阿胜在倒腾汤罐子,便凑上去问:“在干什么呢?呀,这么多好吃的。” 阿胜撇撇嘴,说是裴仲桁叫人送来的。南舟“哦”了一声,看了看罐子似乎是她送出去的那一个,她也没大往心里去,也只当裴仲桁的回礼。在零嘴儿里挑了块杏蓉酥,吃了一口,觉得实在是对胃口,便拿帕子包了几块带着出门了。 南舟带着纸笔不停地往码头跑,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整日不着家。震州境内大小个码头十来个,除了商家公用码头,剩下的多被私人帮派管控。震州东望码头就是裴仲桁私人筹款改造扩建的栈桥铁木趸船码头,现在是震州最大的码头。 这日南舟又在码头看了一整日,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算计。南家资产的大头有三份儿,田产、古董、铺子。到了现在,四个大庄子卖干净了,想买回来不可能。古董拿去还债了,商铺到这一辈本就经营不多,也就剩船运、茶庄、布行。她手头上没钱,不可能再赎回先前的铺子,唯一一条可走的路便是船运了。 只是要船运,首先要有船。大船造价不菲,小船倒是可以买。只是小船做不了大宗运输,不过是被英国人雇去做剥货,也就是从大货轮上卸货到小船上再运到码头。雇船工、交给裴家码头保护费、折旧费,算下来不过糊口。这种速度,想要拿回南家的生意根本不可能。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弄条大点的船。 她观察了这许多日子,发现政府做城南疏浚工程的时候,拆了不少码头,其中就包括了米业码头。震州现存码头不过六七个,除却被英日等永久承租的三个码头,只剩一个公用码头、一个政府用码头,再就是一个就是裴仲桁的东望码头。南舟也不知道他当初用了什么法子从太古公司手里抢下来的。 但米业商会同水巡队又历有矛盾,导致有些码头不许靠岸。很多米船无处下泊,只能在水中驳运。有时候等着剥货等得太久,遇上涨潮米货尽毁,损失惨重。而潮退时,新式码头又导致船只不能傍岸,起货艰难。南舟便是打算买条合适的船,同米商接洽,驳货到城北的旧式鸿升公用码头卸货。 南舟想心事容易入神,边走边想,等到发现周围的人都跑起来了,才注意到又下雨了。好在这几天为了走路方便穿的是平底布鞋,见雨落下来,也手搭着额前跑起来。 跑了一阵,雨只见大不见小。这会儿离码头也远了,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不远处瞧见个亭子,便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人还没靠近,忽然两个冷脸的年轻人把路一挡,“这里不方便,麻烦小姐去别的地方。” 南舟湿了半身,又觉得这人态度实在是叫人不舒服。同跑过来躲雨的还有几个过路人,其中一个妇人背上还背着个孩子,这会儿正哭的厉害。南舟不忿,态度却还有礼,“请问这是你家的亭子?如果不是,凭什么不叫人进去躲雨?” “我家老爷……”那年轻人正要怒斥,忽然亭子中响起个浑厚苍老的声音,“放他们进来避避雨吧。” 年轻人机警地快速扫了一眼想要来避雨的人,然后才让开了路,但目光一直在他们身上逡巡。 亭子不大,当中石桌前已经坐了两个人,竟然在下棋。面向自己的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背向而坐的看身形是个年轻男人。 南舟腹诽,真是有雅兴,自己占了地方,叫旁人没处躲雨。她在学校里颇受了些新思潮的蛊惑,对于这些权贵打从心里不认可。那几个路人看亭子里的人衣衫华贵,几个随从又是人高马大面色严峻,都怕惹事,便小心翼翼地远远站着。 南舟的裙子沾了水,沉沉地坠着,还贴着腿,说不出的难受。她弯腰撩了裙子拧水,拧了一会儿,似乎感到了有人的目光看过来,这才留心裙子撩得有点高。她忙放下裙子,整理平整。一抬眼瞧见了目光的主人,是裴仲桁。 月余未见,还是过分白皙的清瘦面庞。文质彬彬的长相,亭外风雨衬得人更是眉秀骨冷。四目相对,裴仲桁微微冲她点了点头,南舟垂下目光把头偏到别处。 只是他的目光转开的有些艰难。刚才她半湿的衣衫裹着身体,本就曲线玲珑;一弯腰,胸前鼓涨如坠;撩起的裙子下,露出一截嫩藕般的小腿——小姑娘长成了一个诱人采撷的蜜桃。 他对女人向来兴趣缺缺,唯一惦念的也就是那年从马车里笑着叫他小乞丐的那一个,可惜是仇人的女儿。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健康,心理竟然也近乎病态了。在他从少年到青年的过程里,偷偷在南家附近窥探过不知多少回。先是想确认自己认错了,那个不是仇人的女儿;后来说服自己是在等着她长大再来报仇,毕竟对付个小孩子,不是他能做出的事。到现在,他仿佛是把自己绕进去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样。 他同裴益是不同的,裴益是见色起意,无论谁都一样。他是不同的。那一句“小乞丐”,同时给予了他人世的温情与羞辱。书读得多了,越发觉得这种隐秘的情绪带着一点哲学的深度,所以可以在独处时堂而皇之的拿出来思辨。他才就是农夫怀里的蛇,惦念人家怀里的热,最后难免依着本性咬上一口。——果然病得不轻。 裴仲桁强忍住给她盖上衣服的冲动的。嗓子又干又痒,咳了几声。他这么一个走神的功夫,对面的老人吃掉了他的皇后。 那两个面似判官的随从,目光不停地从躲雨的人身上溜过来溜过去。几个路人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见雨稍微小了些便陆续离开了。 同裴仲桁对弈的男人国字脸,头发花白,剃得很短。面上带着一丝病容,容色却刚毅硬朗。坐得板正,不见颓姿,此时眉头紧锁盯着棋盘。是在下西洋棋。裴仲桁是白子,老人家是黑子。 南舟瞥了一眼,白棋同黑棋一样,都只剩一王一主教一士兵。双方到此时胶着不下,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数。只是裴仲桁的神情始终淡淡的,南舟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扑克脸”。 老人家看着就可亲近多了,那一脸愁容叫人忍不住想开口给他指条明路,因此南舟不停地往棋盘上瞟。躲雨的人都走了个干净,除了她。 老人家的手刚碰到了士兵,南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老人家蹙着眉头挑眼扫了她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南舟还是懂的,因此脸有点发烫。故意猛着咳嗽了一阵,但装得实在不像。 但她的意思老人家却接收到了。他放下了士兵,再一看棋盘,猜想到了白王诱敌的意图,不禁一身冷汗,心里暗道好险好险。但下一步该如何走?老人家又偷瞄了南舟一眼,果然她冲他使了个眼色。老人家的手挪到了主教身上,她没有再咳嗽,却是手翘兰花把腮边的头发别到了耳后。老人家再一看棋盘,悟出了她的意思,果然是一步好棋!这一步盘活了局面,不过几步便吃了白王。 裴仲桁早知道这两人打着眉目官司,只是佯做不知,一直垂目思索。输了棋也不见什么情绪,冲老人家一拱手,“老爷子棋艺高明,裴某自愧不如。” 老人家哈哈笑了起来,不知牵动了了哪里,抚着胸咳嗽了两声。一个随从忙双手捧了保温杯给他。喝了几口水,老人家才平息了咳嗽,“裴先生过奖了,老夫今日胜之不武,多亏有高人指点。”说着笑着望了望南舟。 南舟听他这样说反而不好意思了,这样搅了人家的棋局。虽然对方没有生气,到底不礼貌,便抱歉地冲他颔了颔首,算是道歉。老人家也笑着同她点点头,没有做交谈的意思。南舟瞧他通身位尊者的做派,也没有上去攀交的想法。 随从躬身低声道:“老爷子,时间不早了,该回了。” 老人家“嗯”了一声,站起身又寒暄了两句,便有辆车开过来。随从支了伞,裴仲桁恭恭敬敬地同老人道别,目送他上了车。 南舟见雨也不算太大,正打算离去,裴仲桁却道:“九姑娘请留步。”然后转过身从万林手里把雨伞抽了出来,递给了她。 南舟看了看雨伞,又看了看他。觉得自己淋雨似乎没什么大碍,怕是这位不是能经风雨的人。便道:“多谢二爷,不用了。没什么雨了,您自己留着吧。” 对于她的冷漠裴仲桁倒也没什么表示,转身把伞放在了石桌上。声音还是润如细雨,“这是南家大宅子里的雨伞,九姑娘用不着嫌弃。”说完同万林走进雨里。 南舟想叫住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抿住了唇。她把伞撑开,也走进了雨里。只是一人向南、一人向北,亦是“人生南北如歧路。” 万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颇是不平。“二爷,那丫头坏了您的大事,您还给她伞!” 裴仲桁步子不疾不徐,地上的泥水很快污了裤脚。过了半晌方才说:“万林,就算我了赢棋,老头子也不会同意出面去交涉收回金成码头。毕竟一边只是些米商、生意人,另一边却是虎视眈眈的东洋人。他新来乍到,未必肯给自己找麻烦。” “二爷,要不您再找查理先生帮忙,索性自己出钱做码头得了,何必看人眼色?您瞧瞧现在哪个码头比得上东望码头?” 裴仲桁看了他一眼,“树大招风……做生意,自己挣钱固然重要,也不能把别人逼得没饭吃,不然人家就要同你拼命,总要留点饭给旁人糊口。” 万林似懂非懂,但是裴仲桁做生意很有一套,也就信服地不再多言。 裴家大爷早年同裴益一起出生入死,刀尖上讨饭吃,挣下了一份家业。后来大爷身体不行了,便是裴益当家。裴益是个莽汉,论拳脚无人能敌,却是没什么心眼,吃了不少亏。最后只得请了裴仲桁回来。 裴仲桁是个读书人,先前在沪上读经济,毕业后在洋行里做事。也是不得已不接手这份家业,一面稳住裴家在震州的势力,一面又将这份不大上台面的家业往正途上带。先时下头人见他文弱,便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样暗搓搓的捣鬼捞钱。谁晓得论心机,这位二爷比大爷还重;论狠辣,四爷竟也不能敌。慢慢也便人人信服,不敢再背后动手脚。 万林跟着他许多年,虽然心里暗暗觉得他对南家九姑娘似乎有些心慈手软,但因为他心机向来重,便也当成是他的另有谋算。 第四章 当时心事偷相许 通平号换新东家的报道在报纸上被大肆报道了好几天,生怕南舟看不见一样。 南舟连看了三天的报纸,天天都要看记者把这事颠来倒去的说一通。平铺直叙的报道是没人爱看的,那么八卦野闻自然是好瞧的多。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只说某名门望族的发家以及消亡史,其中还羼杂着各种香艳的秘闻,写得跟真的似的。然后又说了裴氏兄弟的发家史,以及对通平商号的展望和歌颂。南舟看完只觉得要吐血三升,这趋炎附势的德行真叫人生气。 通平号重新开张的这一日,南舟也去凑了热闹。先是去商铺里看人剪彩,持剪人是市长和裴益。裴益一身白色西装黑色领结,站在矮胖圆润的市长旁边越发人模人样,不知情的当他是哪个电影明星。南舟心里骂了他八九上十遍都不解气。 两个壮汉抬着一个鎏金的大盆,里面装满了大洋。那边剪刀一剪、炮竹一响,裴益便叫顺子抓了钱往人群里撒。谁喊的吉祥话声音最大,钱就往哪里扔。真金白银的现大洋漫天如雨,场面一度失控。 南舟被人挤得东倒西歪,脚也叫人踩肿了,旧仇新恨又添一笔。好容易仪式完成了,南舟又被人潮拥着往码头去。今天通平号的新船下水,首发载着一船去沪上的货。到了码头还要再撒一盆大洋,所以大家都赶着过去捡钱。 南舟忍着脚痛随人潮到了码头,今天东家兴致高,开放了船让众人参观。可真心参观的没几个,都是冲钱去的。她随身有把软尺,走一路丈量一路。她记性好,数据便都存在脑海里。到人少的地方拿出来笔纸一通计算。她本来还气不过,但看到了数据和船体状况后,心情复又高兴起来。待船离港,她兴冲冲地往家跑,要把好消息同南漪分享。 洋车刚把她拉到巷子口,正要拐进去,巷子口旁停着的一辆惹眼的敞篷汽车发出一串震天的喇叭声。汽车里的人探出身子冲她招手,“嗳,小帆船!” 南舟听着声音耳熟的很,偏过头一看是江誉白。她叫车夫停了车,江誉白已经从车里跳下来。她正要打开手包付钱,江誉白抢着把钱付了。“你可算是回来了,我等了你一下午。” 南舟瞧了瞧日头,看他额头有汗,脸颊也晒红了。忍不住掩唇笑,“这烈日当空的,开敞篷车也不怕晒出油来?” 江誉白过去把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动作,“先别回家了,带你去个地方。快点上车,真是晒得不行,开起来就凉快了。” 南舟却站着不动,“去做什么,不会又去吃饭吧?”回回吃饭,她最近觉得胸衣又紧了,一天下来简直喘不过气。 他却笑得神秘,“去了你就知道了。” 没顶子的汽车实在不适合在热天开,虽然震州已经入了秋,太阳却还是烈的很。 南舟本就在码头晒了一下午,这会儿又要晒。虽然太阳斜了,但车是往西开,正对着脸晒。江誉白戴着太阳镜倒还好,南舟受不住太阳,拿手当着光,抱怨的不行。“哎呀,有多远?再晒会儿真是要成鱼干了。” 江誉白看她小脸被晒得白里透红,煞是好看,只是她手太小遮不住太阳。于是单手开车,另一只手一伸,挡在她额头前,“这样就不晒了。” 可他目光看着路,手在她额前没个准头,一不小心就碰到她的脸。南舟非但不凉快,反而更觉得热得心慌。 她弯下腰避开他的手,去看自己的脚。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脚疼得厉害。应该是肿起来了,挤在皮鞋里大约像长歪了的胡萝卜,她都能想象出那丑模样。她想脱了鞋看看到底怎样,但当着他的面又不好意思,怕臭又怕不雅,纠结的很。 江誉白余光瞧见了,“怎么了?” “没事,刚才去码头看人新船下水,被人踩了脚啦。哎,也是我倒霉,有两块大洋落在我脚旁边。有个人看见了,怕钱被人抢去,就猛地跺下来。也不知道他什么眼神,钱没踩到,把我的脚踩扁了。你不知道,那个人有我两个,不、有我三个宽。” 虽然是在抱怨,可脸上却一点不高兴的影子都没有。江誉白奇道:“怎么被人踩了脚还这么高兴?要不要紧,先找个大夫瞧瞧吧?” 南舟摆摆手,虽然因为疼蹙着眉头,脸上却是一直浮着笑意。“没事没事,过一会儿就好。” 车开了一会儿,却是停在了一家医院前头。南舟诧异道:“你来看医生啊?” 江誉白笑,“是叫你看医生,脚都踩扁了还怎么走路?”说着下了车,转到她那边替她拉开车门。 “不要了,不用看医生的,还是先去做正经事。”看医生就要当面脱鞋子,想到这个她就有点发憷。 “看医生就是最正经不过的事情了。”他拉开了车门,南舟还是忸怩着不肯下车。江誉白双手支在车身上,人弯腰下来,双目含笑,却是顶认真的语气:“再不出来,我抱你下来了啊。” 南舟吓坏了,脸涨得通红,忙说:“我可以自己走!”然后扶着车身下车。脚一触到地面就疼得她“丝”地抽了口气,但又不敢太大声,怕有人太热情。刚才也不见这么疼,果然是有人关心了,就矫情起来。 南舟翘着脚尖一瘸一拐地往里走,怨念的很。“我最怕看医生,本来还不疼的,一看到医生就疼厉害了。” 江誉白脾气相当好,总是一副和煦的笑模样,似乎没有生气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就是身体脆弱的时候,身体一脆弱,心理也坚强不不起来啊。” 她走路像鸭子,还是瘸腿的,随时都要倒的那种。江誉白伸了胳膊给她,“扶着点吧,回头再摔一跤可不得了。” 南舟勉为其难地把手搭在他胳膊上。大热的天,不过一件衬衫,这会儿袖子还卷到小臂上。她手下是结实的肌肉,脑子里又闪出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脱了一半的样子。脸烫得不行,手软脚软——这也太不坚强了。 南舟垂着头假装看地面,生怕叫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到了大厅,江誉白叫她靠在一边等着,自己去替她挂号,然后又扶着她慢腾腾挪上楼。医生正在看病人,诊室的门关着。走廊里有长椅,江誉白扶着她在候诊的长椅子上坐下。南舟顶怕打针,这会儿紧张的不得了。脚疼得连地都不能碰了,虚虚悬着。 “不会要打针吧?” 江誉白歪头看看她的脚,“没被割伤应该不会打破伤风针的,主要叫医生瞧瞧骨头。” 南舟算是放下了点心。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是裴仲桁同他的随从。南舟心道难怪今天剪彩没见着人,原来是病了,不会是那天淋雨淋病了吧? 裴仲桁见到南舟尽管意外,神色仍旧波澜不惊,微微冲她点了点头。南舟也只是颔首,算是个招呼。他们之间实在不需要怎样的寒暄。这人的彬彬有礼是让人感觉隔着些什么的,不单是世仇。约莫着同旁人也是这样不冷不热的礼貌。 裴仲桁多看了她身旁的男人一眼,认出来是那天在街上见过的。 护士出来叫号,“下一位病人请进来吧。” 长椅离着诊室的门还有两三米远,南舟站起身来,扶着江誉白单腿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这会儿成了兔子。每跳一下,胸前也跟着晃一下,微波荡漾。除了她自己没觉察,旁人看着无端叫人遐想连篇,心神不宁。 裴仲桁自以为目光很克制,还是叫江誉白立刻就洞悉出了一点异样。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男人往往最懂男人的目光。身体比脑子转的快,他一把摁住南舟,弯腰一抄把她横抱起来,“别跳啦,等你跳进去医生都要下班了。” 裴仲桁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南舟成了架在蒸锅上的螃蟹,连耳廓都红起来。她挣扎也不是,不挣扎也不是。“嗳,放我下来!很重的,我还是自己走吧?” 江誉白却垂着眼睛笑,“轻的很,你老实一点,不然咱们摔一块就好看了。万一摔成脑震荡,回头给你敲开脑壳检查。” 当她是三岁孩子吗,这样吓唬她。可她还是乖乖不动了,因为觉得万一两个人一起摔跤了,脑震荡倒是不一定,摔在他身上心脏病怕是要摔出来的。 因为总怕掉下去,所以南舟下意识就挂住了江誉白的脖子。他没想到南舟瞧着细臂纤腰的,身上却藏着一圈弹手的香肉。先前也抱过,蜜桃样的身体,温软的很。偏偏还长着付天真无邪的大圆眼,这会儿无措地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女孩子身上的香扑上来,他都能听见自己气血翻涌的声音。有点要命。 两个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客气地点了点头。裴仲桁偏了偏身子给他们让开路,然后目不斜视地离开了。虽然刚才陆尉文给他检查过身体,最近一切都正常,可这会儿胸口突然闷的很。像吃了一根闷棍,又像是什么东西哽在胸口,呼吸不畅。直到快走到楼梯口,他才停了下来,转回头看了一眼。但长长的走廊里除了往来的病人、医护,什么都没有。 南舟没料到坐诊的医生是陆尉文。陆尉文见到南舟,欣喜之情也溢于言表。问清缘由后,护士正准备脱去她的鞋,南舟突然叫她等一下,然后赧然地对江誉白道:“江先生,你可不可以在外面等我?” 江誉白牵唇笑了笑,很绅士地退到外面。 护士是个性格活泼的姑娘,见刚才她是被抱进来的,便打趣道:“怎么叫男朋友到外面去呀?生病的时候最是撒娇的好时候。” 南舟忙看了一眼陆尉文,好在他似乎是没听到。南舟窘迫道:“他不是我男朋友,普通朋友。” 护士吐了吐舌头,莞尔一笑,“我看离男朋友也不远了。”然后麻利地帮她把鞋子脱了,三只脚指头已经肿得发亮了。 陆尉文走过来仔细给她检查了一下,“骨头应该没事,只是软组织损伤。不过安全起见,还是拍个片子。要是骨头没事就给伤处消消毒,回家后泡泡热水。我再给你开点止痛药,要是疼得厉害就吃点药。” 片子拍完了,好在骨头没事,江誉白又去替她到药房拿了止痛药。陆尉文等护士出去换药的时候方才道:“我学兄说南漪小姐已经被护校录取了,入学通知已经寄出去了,这几日便会到。我那里有一些教材可以借给南漪小姐先看看,这样以后就不担心跟不上进度了。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 “那我先替南漪谢谢您了,回头我叫阿胜去府上取。” “也不用那么麻烦,改天我出诊的时候顺便送给南漪小姐。” 南舟再迟钝也瞧出来他是想借机见南漪,心里既替南漪开心,又隐隐有些担心。南漪长得美,不难被人吸引。但有多少人能接受她的过去?如果心不够真,那么不如开始就不要招惹。但这毕竟是南漪的事情,她不能替她拿主意。于是点点头向他道了谢。 江誉白取了药回来接南舟。鞋子是穿不回去了,但她又不肯叫他再抱,坚持自己单腿跳着出了医院。 女孩子身材太好也是揪心,晃得他心猿意马。恨不得立刻卷进怀里,拿个金屋藏着掖着,谁都不叫瞧去,只自己偷偷欣赏才好。 这念头叫他一时怔忪——男人未免偶尔见色起意,他并不陌生。要说恋爱,也并非没谈过。异性间暧昧撩拨,于他并不少见。大多时候不过逢场作戏,没打算当真,也不会给机会叫别人当真。他只当这回也同往常一样的,只是这一刻惊觉自己实在对她用心太过。桩桩件件细数过来,可以说是想帮她,也可以说明明就是放不下她,是在追求人的架势。 他喜欢她吗?应该是喜欢的,他能说出她一大串的优点,她身上有他欣赏的各种品格。他对女孩子向来周到,不过出于所受英式教育培养出的绅士习惯。但于“真情”二字,他是十分吝啬的。对于不喜欢的或是失了兴致的,早就不露痕迹地疏远了。反正男人总有一点算不清的风流账,称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但要说多喜欢,似乎也说不上来。 可今天在旁人面前几乎幼稚的宣誓主权,一闪念的占有欲,似乎就有点过了,叫他不得不冷静下来。感情不是儿戏,尤其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家道中落,几乎算得上无父无母无所傍依。万一感情上再有什么闪失,那应该无异于灭顶之灾了。他受过情伤,知道是怎样的伤人。所以至今没再动过真情,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是不知自己这里还有几分真。他算不上君子,倒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没打算害她。 他这样一踟蹰,反而不敢去抱她了,规规矩矩地叫她扶住。好不容易上了车,他倒比她还累,气都有点喘不匀。 在车上坐定,也耽误了这许久了,南舟问:“对了,你刚才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江誉白迟疑了一下,看着她望过来的水汪汪的大眼,刚才那点打定了要疏远一些的念头又被暂时撂开了——毕竟他只是在还她的人情而已。于是发动了汽车,“不远,一会儿就到。” 正要出发,他想起了什么,“你等我下。”然后下了车跑到对面商店里。不一会儿他提着袋子出来了,原来是给南舟买了双软底的拖鞋。 “先凑合穿着,跳来跳去的我看着都累。” 实际上路程并不近,南舟瞧着一路房屋变得稀疏了,应该是开到城郊去了。江誉白慢慢把车停了下来,南舟看看外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片田园,疑惑地问:“这里?” 他却笑着说:“为了保持惊喜,你先把眼睛闭起来。” 南舟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做什么,不过年轻女孩子总是活泼的性子,“你不会要吓唬我吧?” 江誉白笑,“怎么会?保准只有惊喜没有惊吓。” 南舟有点吃不准,半信半疑地闭上了眼,片刻又睁了一条线,“你保证不吓我?我最怕人吓我了。” 他举手再三保证,然后凑近了确认她双眼是闭紧的,“没有睁着?” “没有。”说着“没有”还是好奇地掀开一点眼皮,正叫他抓了个正着。 他笑,“这样可不成。” 南舟只好拿手蒙住脸,“这样行了吧?我保证不偷看。” 他又细看了看,女孩子的声音在手掌下闷闷地传出来,又软又娇。“真的不偷看。可是你要是吓唬我,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啊。” 一辈子,这样长的惩罚,他怎么敢?他轻笑起来,“我怎么敢叫你一辈子不理?” 南舟好奇地很,只是强忍着偷看的冲动,时不时问一句:“到了没有?还有多久?” 他不停地哄着,“快了快了。” 终于南舟感到车子停下来了,她正要松手,双手却又被人按回去。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气息,“再等下。”然后他的手盖在她的手上,领着她下了车。 南舟已经不知道步子要怎样迈出去了。她走不快,慢慢挪。他也不着急,替她把着方向。只是他的手太大,若有若无地触到了她的唇,触得她心如鹿撞。手心里都是汗,差点想要推开他跑开。可那样是不是显得太刻意?人家好像也没怎样。 她几乎是被他推着往前走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道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终于他站住了,笑着道:“到了。”然后松开了手。 阳光一下涌了进来,南舟眼睛眯了好一会儿去适应光线。等睁开了眼睛,发现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串串的龙眼。再定睛一看,面前是棵挂满了果的龙眼树。四下一打量,两个人竟然身在果树园里。 她猛然回头,眼睛里全是惊喜,忍不住掩住唇,怕自己没出息地叫出声。那双眼睛因为激动蒙了一层水汽,光落进去,莹亮亮的波光闪闪。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开心,心中欢喜起来的样子是这样叫人心动。忽然明白了那些无论是烽火戏诸侯,还是把江山拱手送到美人面前为博一笑的,为的不过就是两个字,“值得”。 “上回吃了你的东西,这回还给你。本来叫人从建州送了几次,到震州都不大新鲜了。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这处果园。虽然味道不及建州龙眼,也稍微过了季,胜在新鲜。” 南舟抿唇一笑,抬手就要摘。手刚碰到果子,还是不大确定,犹疑地转过头问他:“可以摘的吧?咱们偷偷溜进果园来,不会被人瞧见了打出去吧?” 江誉白轻笑出声,走过去抬手把高处一串龙眼摘下来塞到她手里,“放一百二十个心。随便摘随便吃,整个果园都是小帆船的。人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就是用果园相报嘛!” 南舟被他逗的直笑,有好吃的东西在眼前,也不计较他又叫她小帆船。不过也起了孩子兴致,指挥着他摘果子。 “桅杆,那串那串,往左边一点……再往上一点……右边那串……” 江誉白好脾气地任她差遣,南舟抱了满满一怀,满足地笑得合不拢嘴。觉得很够吃了,便要找个地方坐下来。江誉白却去了车边,从车里提了两个大提篮出来。提篮里面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拿了块野餐布,撑开一抖铺在地上。又拿了保温瓶看了看,有点遗憾道:“可惜了,冰都化了。” 南舟不以为意,江誉白扶着她坐下,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南舟也不同他客气了,一边剥一边吃,自己乐出了声。 “这么开心?” 南舟重重点头,“吃到龙眼了,当然开心了。上回你走了以后,我都没来得及吃够就回震州了。” 想起在建州的事情,两个人互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还有别的事情。”南舟同他说起了通平商号的历史由来,又说起裴家的船下水,然后笃定道:“这一船货怕是要完。” 江誉白奇道:“这话怎么说?” 南舟来了兴致,同他解释起来。她上了船,里里外外看了一个遍。那是条旧船,刷了新漆。当然买旧船也是正常,只要船体没有损伤。但她观察过,那船虽然刷了新漆盖住了旧船体,但应该因为搁浅被损伤过,她怀疑船体内部骨材很可能变形了。她大致做了计算,那船排水量小,马达马力又不够,连普利姆索尔线都被改过——这船也不知道从谁那里买的。 江誉白不懂就问:“普利姆索尔线是什么?” “就是吃水线。以前英国船运大发展的时候,商人总是想着利润最大化,就把船能装多满装多满,结果就是失事的船只越来越多。后来有个叫普利姆索尔的人,你知道海水淡水的浮力是不一样的嘛,他就根据不同的水域和季节,然后算出一条安全线,用来限定最大载重量。 通平号今天下水的这条船,不仅船体有问题,我后来看着他们往上搬货,货物还超载了。没风没浪倒也罢了,万一遇到点意外,这船必定危险。不过看他船上的救生设备挺齐全的,船员安全肯定有保障的,只是这船货怕是保不住。” 南舟在他面前也不拘束,抱着龙眼一颗接一颗吃个不停。江誉白只是意思意思吃了一点便不吃了,在一旁帮她剥。 “你怎么不吃了?”南舟问。 江誉白却是勾着唇角笑道:“这东西比较适合女孩子吃。” 言下之意男人吃多了不好?南舟倒没深思,吃多了东西,脑子都不大转了。 江誉白看她小小个头,饭量可真不小。“不怕吃多了肚子疼啊,要不摘了带回去明天吃吧?你要爱吃,我天天叫人摘了给你送过去。” 吃到这会儿南舟也觉得吃的有点多,胸衣也勒地不舒服。她摆了摆手,“不用了,已经过足了瘾了,今天真是谢谢你。你还是不要送东西去我家了,我家三姨娘回头不晓得要怎样问长问短呢。” 江誉白拿新的湿毛巾给她擦手,南舟这才发现他竟然是心思这样细的人。跟他比起来,自己大大咧咧的倒像个男人。不过,他对其他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体贴吧?南舟赶紧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误会了人家的周到反而不美了。 太阳已经快要沉下去了,把两个人都披了一身的霞色。南舟望着天边云霞轻叹:“真美。”然后眯着眼睛盯着最后几线阳光。晚风吹得她发丝飘荡,她微微扬着下巴。 她的身影都落进了他的眸子里,周遭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深意。 “嗯,真美。”他附和道。 她转头冲他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其实在桅杆上头看海上日落更美。” 江誉白唇边浮出笑意,忽然扶着膝盖弯下身,“上来吧。” 南舟愣了一下,“做什么?” “你不说在桅杆上看日落更美吗?” 南舟被他逗乐了,嗔笑着去拉他,“你说什么呢!赶紧站起来,让人家看了像什么话。” 周围并没有什么人,放往常他也就作势拉住女孩子的手揽进怀里了。但此时他反而不愿造次,有些事情开了头,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江誉白垂眸轻笑,从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双手插回口袋里,同她一起静静地看着夕阳西下。 天黑透了两个人才回到城里。到了南家,江誉白先下车去敲门环。不过片刻听见里面有个软糯的声音应声道:“来了。”然后大门一拉开,两人都愣了一下。 即便见过百媚千娇,江誉白还是觉得一眼惊艳,但也只是惊艳而已。那双眼同南舟有三分相似,随即就猜到这个应该就是南舟的妹妹南漪。女孩子看着太娇柔,忍不住会想这样家道中落又秉性柔弱的女孩子,长成这样未必是件好事。 南漪没料到是个陌生年轻的男子,一见陌生男人脸便红透了,声如蚊蝇地问:“先生您找谁?” 江誉白正要回答,南舟已经跳着下了车,一瘸一拐地往大门这边走。南漪瞧见了吓了一跳,避着他从旁边溜到了门,外扶住了南舟,焦急地问:“姐姐你的脚怎么了?” “没事,脚被人踩肿了,不是大事。”然后转过身同江誉白道谢。 江誉白又从车上拿下了一提篮的龙眼,递给了南漪,很客气地道:“这是南舟刚才摘的,带给府上人尝一尝鲜。” 南漪垂着头接了过来,低声谢过他。直到听见两人互相道别和汽车开走的声音,她这才抬起头。脸上有了小女孩顽皮的笑意,小声问:“姐姐,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南舟脸一红,“别瞎说,只是普通朋友。” “那位先生叫你的名字呢,没叫你南小姐。”南漪笑,提着篮子扶着她进了屋。 洗漱完,南漪又烧了热水帮她敷脚。南舟便把今天在外头发生的事情都同南漪说了一遍,末了想起来,问她:“为什么龙眼男人不能多吃?” 南漪想了想,“医书上写龙眼是壮阳益气的,所以不能多吃吧。”她经了人事,想起男人疯劲上来是个怎样可怕的境况,脸倏然红了,然后就抿住了唇不语。 南舟也反应过来了,忙打了个岔,说起她护校已经录取了,等着收录取信就可以去报道了。三姨太那里自然难免要听几句不中听的话,南舟先劝解了妹妹几句,又给了她一些零花钱,叫她喊上阿胜一起去街上买些文具。毕竟年纪小,南漪从没进过新式学堂,这会儿立刻又憧憬起来,问了她好些上学的事情。 姐妹俩说了好久的话,南漪才回了房。南舟累惨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这觉睡得不踏实,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 在梦里,她同人滚在了一起。那人一手垫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抓着她的腰。她像被人定住了,动弹不得。那人的目光一直锁着她的眼睛,像要看进她心里一样。他身上没穿衣服,额上的汗落在她唇上,肩上的汗滴在她胸口,湿了一片。她下意识想要抓点什么,却是抓住了他的胸。地上是硬的,他身上也是硬的。 南舟发了急,想避开身上人的目光,一偏头却是看见来来往往的人都驻足下来看着他们。而人群的最前面站着的正是裴仲桁。他负着手冷冷地瞧着,那目光太冷,冻得她挪不开眼。她难堪地想缩起来,下巴却被人挑起,两片温热的唇覆上来。她的眼睛瞪得老圆,那人的脸却模糊起来,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蜗牛。 南舟下一刻就被吓醒了。醒过来心跳得快要炸了,这简直是可怕的不能再可怕的噩梦了。一看钟,不过才刚刚睡着而已。她摸着滚烫的脸,好好的怎么做了这么古怪的梦?想起南漪的话,她懊恼的想,完了完了,一定是龙眼吃多了,补过了头。 江誉白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胡管家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便迎了上去。车子停了下来,胡管家替他拉开了车门,低声道:“燕小姐来了。” 江誉白怔了一下,一整天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他点了点头下了车进了门。 客厅里并没有人。江誉白上了楼进了卧室,正解着衬衫的扣子,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的血液顿时冻住了,厌恶地把那人的手掰开。“燕姨,请自重。” 他身上有女人的味道,不是浓郁的香水味,但程燕琳一闻就知道是女人的味道。她冷冷打量了他一会儿,抽了一支烟出来,深吸了一口。她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想他想得发疯了。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藏不住的讥诮,“我当你要夜不归宿呢,没想到回来的这样早。” 江誉白解了一半的衬衫,停了下来,鼻腔里带出一点嘲笑声,“这是我自己的家,我又没太太,夜不归宿也不需要同谁交代吧?” “小白,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三年了,一点都不肯原谅我吗?你不是爱我吗,既然爱我,怎么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呢?”她又把头靠在他背上,试图透过那层衬衫吸取他的气息。 “是,我像爱我的嫡母一样敬爱您,我的七姨。”江誉白躲开她,自顾自地脱了衣服,嫌弃地扔在了地上,进了浴室落了锁。 程燕琳一根接一根地靠在窗边抽着烟,直到他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裹着浴巾,挺拔秀致的身体上还有水珠,她想念那具让她魂牵梦绕的身体。摁灭了香烟,她走到他面前。抬手想要抚摸他的身体。江誉白侧了侧身,躲开了。 “这是做什么?做长辈的,难道枉顾人伦勾引外甥不成?” 程燕琳觉得自己怕是要发疯了,“小白,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有自己的苦衷。你在江家有多难,就该知道在我在程家有多难,我也不能不管晏阳……” 他再转过来却是一副笑模样,只是那笑不过浮在面上。“瞧燕姨说的这叫什么话,叫夫人听去了还当我在你面前抱怨江家对我不公,那就解释不清楚了。江家对我不知道多好,要什么有什么,瞧见外头的车了吗,夫人送给我的,我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疯了一样抱住他想要吻他,江誉白嫌弃地一把推开她。她偏执地扯开自己的衣服又贴上来。江誉白烦透她了,抓住了她的手腕,把人一把压在墙上,叫她动弹不得。 “燕姨,也别太过了啊。你知道我不打女人,可我不保证不打不要脸的女人。”说完丢开手,如同丢弃一件旧衣服。 她手腕被弄疼了,又从那疼里寻了一丝快感。“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是那个姓南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钱替她还债,今天还带她去东郊果园。” 江誉白点了一支烟,这回脸上的笑意都不见了,“我不爱别人难道去爱你吗,我的燕姨?我的行踪你们不是一直找人跟着吗,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既然你这么爱我,好啊,去跟你姐姐说要嫁给我啊!” 程燕琳顿时哑口无言,胸口上下起伏着,他们的死结就在这里。她俯身拾起地上的衣服,缓缓穿好。“小白,不结婚就不能在一起吗。婚姻算什么,两个人相爱不就够了?” 江誉白懒得再同她费口舌,这个女人偏执的可怕。他拉开了门,一副好走不送的神情。 她不甘心,但又不能耽搁太久。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忽然换上一副轻浮的语气,“天下女人多了去了,爱谁不行?我可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早点绝了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念头吧。”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却在眼前重重合上了,还有冰冷的上锁声。 人人称他一声四少,但他并非江夫人程蕴慈所出。江老爷子得罪不起程氏娘家,不敢纳妾。他连庶出都算不上,是个名副其实的私生子。要不是有年江家大少江启云受了重伤,眼见不治,二少江启峰又早不知所踪,他也不会被人从孤儿院接进江家,喊程氏一句“母亲”。 程氏才知被枕边人欺骗了这么久,她含着一口怨气隐忍不发。毕竟她的两个儿子都没了,再没了这个野种傍身,难免丈夫要娶小妖精进门。也是江启云命大,硬是熬过来了。大少康复了,他自然也不能被程氏所容,所以早早就被送到沪上上寄宿学校,后来又被送到英国。总之眼不见心不烦,不管不顾。 程氏管家,那时候给他的生活费也不过刚刚够用。虽说配了一个照顾他的看护,说白了就是盯着他的人。那人有了程氏的授意,对他也从无尊重,尽可能的克扣。说他吃尽苦头也不为过,说出去没人相信,他是权倾一方的江帅的小儿子。 继母的苛待他能理解,但生父对他也是不闻不问。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才入不了父亲的眼,所以拼命地学,门门功课都要考第一。但成绩单寄回家里也是石沉大海,从未有回音。难得回家过一次年,父亲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会同他多说。 他常年独自在外,性格也乖僻,同谁都亲近不起来。直到有一年遇上程燕琳。明艳妩媚的女孩子,借着问路同他邂逅。后来才知道她的弟弟也在英国求学。就这样她几次三番主动相约,极尽温柔关怀。冷的久了,碰上一点热,很快就交付了真心。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接近自己,只当是爱情。他被爱情冲昏了头,很快就向她求了婚。谁知道第二日她就人间蒸发了。他不顾一切跑回国,疯狂地打探她的下落,竟然发现她是程氏的妹妹! 这一发现叫他顿时如坠深渊。再留心江家,原来先前二少江启峰忽然回了江家。二少同江启云争抢军权,二少兵败自尽。程氏胆战心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尚为了利益你死我活,更何况是个野种?她日日坐立不宁,生怕这个野种生了异心。 程家是西北望族,也是七八房姨太太,十几二十个孩子。程蕴慈是嫡长女,年纪又长弟妹许多,是做了一辈子主的人。长女如母,庶出的弟妹想要出头的,只能巴结着这个大姐,讨她欢心。程燕琳心眼多,窥出长姐的心思,便自作主张借着送程晏阳出国留学的机会,去试探江誉白,好叫程氏心里有个谱。所以程燕琳出现在他周围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她会是程氏的妹妹。 他这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自以为处处优秀就能换得家人的一点青睐与温情,殊不知他越能干,程氏就越难容他。难怪不得程燕琳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问他未来的打算,旁敲侧击看他是不是有夺权的抱负。 他想明白后便立刻回了英国。功课不敢太用功,即便是全懂,也要拿捏着不敢考的太好,偶尔还要适当挂科。混个毕业回了江家,江启云已经占了东南。程氏不动他,不过是忌讳当初算命的说过他的八字极旺江启云,从他一到江家江启云便起死回生就是兆头。 程氏总担心他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处处提防着他。不怕他学坏,巴不得他做个不成器纨绔子弟。归国后,程氏人前对他各种纵容,从不限制他花销。他要苟活,也只能顺了她的意。他时不时总要“叫”上几声:逛逛妓院,挥霍挥霍,做做不正经事情。他不能太成器,也不能不一点都不成器。他交往的女人不需要太正经,也不能太不正经;家世也不能太显赫,太显赫显得他居心不良——拿捏这分寸如履薄冰。 他游戏人间,程燕琳却后悔了。她以为他就该是她一人的,生生世世,生生死死,至死不渝。他的风流倜傥,不过就是报复她。 他对她没了爱,也谈不上恨。他们其实就是一种人,所以他理解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只是她毁掉的真心,还想寻回来吗?简直是个笑话。他再也不信什么人,说话也是三分真七分假。什么都是假的,反而在南舟那里能寻一点真的快乐。她对他的知无不言,她对他的信赖,叫他生出一点难得的温情。心硬得狠了,便是贪恋那不多的温情。他羡慕南舟可以快意恩仇,她的恩怨在明面上,可以磨刀霍霍。他不能。 他同父亲情薄,生母更是没有印象。人生中最初一段真情却是假意的,只叫他心凉得不能再凉。骨子里凉薄的秉性只有他自己晓得,或者程氏也晓得,不过在等他露出马脚。 他从离开孤儿院起,身后就有无数的眼睛窥着他。所以即便是长大成人,无论做什么都万分小心。他不能认真做什么,但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自己的一些生意,也只能暗地里接洽,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宜。更何况一旦生意做大,动静就大了,程氏难免会觉察。那回在建州不过同两个心腹偷偷私下见面,便被盯上了。正好在附近住着其中一个人相好的交际花,可以先过去避一避,他匆忙间走错了门,这才认得了南舟。 过了几日,江誉白早餐时翻报纸,果然看到通平号的商船半途沉船的报道,好在人员没有伤亡。他的目光在报纸上停滞良久,忽然心头一动。 南舟决定豁出去赌一局。先是领着阿胜,将她手里的现金拿去收购了震州市面上的生丝,然后连着跑了几家船行。按理应该去建州的船坞里买船。只是新船造价不菲,她如今没这个实力。看了十多条船,反复合算成本,无论怎样都差不少。她的钱还要预留够家人的生活费,不能一把投进去。 她看着演算纸发呆,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动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忽然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抱歉抱歉,有事情被拖住了。” 南舟听到这个声音心就有点慌,又想起那天的梦,简直没办法直视眼前的人。 江誉白在她对面坐下,南舟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了。他昨日叫人带信约她今天在咖啡馆里碰面,她犹豫了好久才决定来赴约。 南舟佯做喝咖啡,头也没抬起来。 江誉白当她在生气,男士迟到叫女士枯等确实不够绅士。他偏着头寻她的目光,笑问道:“生气了?” 语气太亲昵,南舟被咖啡呛了一下咳嗽起来,还不忘摆手解释:“没有的事,我也是才到。” 江誉白伸手叫了侍应生,拿了菜牌子叫她点餐。她只道随便,于是他便做了主点了菜。递走了菜牌子,江誉白才问:“事情还顺利吗?” 说起这个南舟来了精神,双眼也亮了起来。前几日他来寻她,告诉她通平号那条货船上的货是沪上纺织厂的生丝。只这样提点了一下,南舟立刻就明白了,这才去大肆收购生丝。 “很顺利。因为我现金有限,只把市面上上等的生丝都收了,次等的就没要。” 江誉白有点惊讶于她的生意头脑。那一船货都是上等生丝,这船一沉,就得再回来寻货源。上等生丝现在在她手里,进可以囤积居奇。万一裴仲桁不肯出高价,就得买次等生丝补货,那么就搭上自己的信誉。她回头仍旧可以直接将生丝卖到沪上。确实是钱花在了刀刃上。 他微微一笑,“小帆船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先前还觉得他叫他“小帆船”,就像班上顽皮男学生的恶作剧,但现在怎么都觉得这三个字变了味。南舟有点吃不消他这种亲昵的称呼。所以那天梦到这个人变成了大蜗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启示? 侍应生恭敬地走过来上菜。她刚才并没有注意他点了什么,这会儿餐盘往面前一摆,南舟简直要晕过去。 “上回和朋友来过一回,这家馆子的法式焗蜗牛味道很不错,地道的勃艮第蜗牛。我看你爱吃黄泥螺,应该也爱吃这个,都是软体动物。”侍者又给两人倒了黑皮诺红葡萄酒配菜。 南舟看着蜗牛哑口无言。 看她呆呆傻傻的,江誉白微微一笑,“不敢吃?我以为你什么都敢吃呢。来,这回换我教你。” 说着他右手拿钳子夹住蜗牛壳,左手用双齿叉将蜗牛肉挑出来,然后把蜗牛送进了嘴里。“就这样。” 只是南舟这会儿脑子里全是一个问题,蜗牛,为什么又是蜗牛? 南舟垂下头拿起钳子和叉子,但心慌手乱,就是夹不住。那些大蜗牛像长了腿,在盘子里跑来跑去去。江誉白瞧见了,轻笑出声,挑了一只蜗牛肉送到她唇边,“尝一个?”笑得既从容又温柔。 南舟实在觉得震惊,他是个温存有礼的人,只是这样是不是殷勤太过?还是说自己是不是平时做了什么叫他觉得轻浮? 南舟窘迫地伸手,“我自己来。”他笑了笑,把叉子给了她。 应该是好吃的,只是蜗牛肉在她嘴里变了滋味,像有舌头在同她的舌头纠缠。 “不辣吧?怎么脸这么红?”他探寻的目光扫过来,南舟觉得脸不争气地红得更狠了。 她放下叉子,本想着还他,想起来自己用过的,便把先前没用的那个想递给他,又觉得应该找侍者再要一副比较合理。谁知道他却伸了手,还是把原先的那只叉子拿了回去,接着用起来。 这下南舟觉得浑身更不自在了。虽然被人追求过,但追求者大都开门见山表明一下意图,当她表示拒绝后也不会再有进一步动作。她更没什么普通异性朋友,也隐约觉得普通的异性朋友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转念,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少见多怪了?眼前人是个在社交圈里经验丰富的公子哥,大约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体贴周到。她这样紧张反而显得有点心怀鬼胎,叫人觉得不够潇洒摩登?她往后可是要在男人成堆的商场里打滚的。一番思绪百转千回,南舟强迫自己无视他投过来的目光。像同盘子里的蜗牛较上了劲,有点恶狠狠的味道。尽管吃不出滋味,还是义无反顾扫荡光了几只大蜗牛,豪爽地喝光半杯葡萄酒。然后默默发誓,她不要谈恋爱,不要和人接吻,她讨厌死蜗牛了。 江誉白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这样转了一大圈,看她这么利索的吃完了,只当她喜欢。 “还挺对胃口?要不要再点一盘?” 南舟一惊,吓得险些要打起嗝来,“不要不要,我吃饱了。” 等甜点上来的时候,南舟又翻了翻资料。江誉白见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还有图,便问:“看什么呢?” 南舟单手托腮,轻轻叹了口气,“看资料,不过越看越丧气。” “怎么了?” “买得起的瞧不上,瞧得上的买不起,你说丧气不丧气?” 他们的座位是卡座,江誉白一笑,从她对面起身,坐到她旁边去。“我瞧瞧什么东西为难成这样?”他动作不小,有几个客人在往他这边张望,他全做没看见。 南舟往里面挪了挪,可已经靠上了墙,他人高马大地挤在旁边,完全无法忽视。手里的资料差点抖掉。江誉白一把接住了,笑声更近了些。 南舟稳住心神,翻开船的资料和自己的核算给他看。江誉白看完,指着其中一条船道:“我看这个不错,价格合适,年份也比较新。看你的翻新维修费用也不高,做货运倒是正合适。” 南舟的兴致还是不高,“哎,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我买不起呀。”光是收购生丝,就几乎花光了她手里的现金。她有多少钱都不能叫三姨娘知道,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江誉白看了看价格,无所谓地笑道:“那我买了送给你好喽。” 南舟脸上登时起了一层红晕,却不是娇羞,而是有几分难堪。把资料从他手里拿回来,垂着目光整理,“四少不必如此。”她不是秦楼楚馆的姑娘,需人为她一掷千金。她真心当他是朋友,不想让他轻瞧了,当她是在吊小开。 江誉白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无意中伤了她的自尊。低声抱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好合伙做生意的吗,我出钱,你出力,不是正好?” 甜品上来了,南舟挖了一口焦糖布丁,默默吃了一口,甜到发苦。 江誉白知道把人得罪很了,声音更低了些,像在哄生气的女朋友。“真没看轻你的意思。” “我知道,是我自己敏感。”她自己底气不足的轻声回答。 “那这样,我出一半,你出一半。算我入个股,回头赚了钱你给我分红,这样怎么样?”他顶认真地帮她想着办法。 这个提议南舟很动心,只是有点不踏实。“我也是头回做生意,你这么信任我,我自己心里没底。万一陪了,你的钱就打水漂了。”她实在不想欠他这样大的人情。 “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懂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是吧?不是我恤贫怜若,也不是要在你前头充阔气。说实话,我一晚上同那些狐朋狗友打牌输的就不止这个数——就当你做好事,带我也学学好?退一万步,就算是赔了钱,你又不是欠钱不还的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半个身子侧到她面前,直视着,言语间十分恳切。 他的话她信,又不全信。她信他一夜输赢款子数额有多大,因为她哥哥就是这样败的家;不信的是他求她带他学好。尽管他总是一副公子哥的做派,但她知道他绝对不是那样的纨绔子弟。他这样说,无非是照顾自己的自尊。 她名字叫“舟”,现在真是一叶孤舟,随波逐流。一个浪头过来就是粉身碎骨。他竟然肯为她挡一刻风雨。“……谢谢你。”她是真心谢他这份体贴。然后又沉默了。 江誉白等了片刻看她还拿不定主意,又笑道:“别光说‘谢’呀,我的提议怎么样?” 南舟想了想,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了。“那行。股份咱们也分一半,头一年的红利我不要,全用来还你的款子。但你的股份一直留着,就当我谢你这份雪中送炭。” 江誉白眨着眼睛笑,“我这个人怎么都好说,就是不大爱管事。坐在家里有钱收,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往后要辛苦你了。”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布丁在口腔里忽然也甜蜜起来。她心里装着事便坐不住,赶紧又挖了几口。江誉白笑她:“慢点吃,我又不赶时间。” 南舟用餐巾沾了沾唇角,双眸莹亮,“我着急啊,等下咱们就去买船!” 两人一人红脸一人白脸,倒是把价格降下来不少。签了和合同,南舟坐在车上抱着契约书,时不时看一眼,吃吃直笑,简直像个小傻子。可他看着她这样开心,自己也不自觉地觉得高兴。 小傻子把合同收好,终于又精明起来。她望了几回观后镜,不确定地问:“后面那辆车是不是跟了咱们一下午了?” 江誉白不以为意地笑笑,“别害怕,你就当是保镖好了。” 南舟点点头,虽然觉得他身份神秘,但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主动问。如果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信赖,她脑子里头一个就会蹦出他的名字。 静默了好一会儿,南舟忽然听见他说:“是我嫡母的人。”然后转过脸同她对视了一眼,冲她笑了笑。 南舟觉得心好像被人刺了一下。总见他笑的,只是这个淡然的笑里有难以言喻的落寞,一句话背后有千言万语,南舟忽然觉得她什么都懂了。 他说完又目视着前方,神色很平淡,但还是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哀伤流露出来。他向来克制力好,只是在这个姑娘面前,他似乎不需要克制提防。 南舟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意外地偏过头看看她,又看看她的手。她什么都没说,那双眼睛会说话的——她在心疼他。这时候他们有一种心意相通。 他眼眶有点酸涨,心被什么热烘烘的东西包裹着。忽然想起有一年英国的冬天,那个看护偷光了他们的生活费去赌钱。离下次钱到账还有十来天,他不得不去做事情挣点生活费。休工的间隙,那些粗鲁的男人们凑在一起喝酒聊天,必然就说起女人。有个人说,这样的天气和家里的女人搂在一起烤火,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不知道怎么,他想起这些旧事。虽然是夏天,却真的生出在同她搂在一起烤火的样子。他们像两个被人丢在冬日寒夜大雨里的小可怜。他忽然很想抱她一下。 那温煦的笑又浮出来,反而安慰的语气对她道:“没关系的。” 江誉白送完南舟便回了大宅。因为程晏阳回来的原因,他最近总得回来吃晚饭。 程晏阳那时候也在英国,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直“誉哥、誉哥”的叫他。后来才知道“誉哥”是程蕴慈的继子。他也觉得姐姐这样做不厚道,只是程燕琳红着眼睛问他:“我这样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姐姐连自己的幸福都不要了,只为了你能有个好前程。”他们姐弟的生母死的早,是姐姐替他遮风挡雨,他不敢忤逆。 江老爷子几乎是半隐居状态,江启云军务繁忙,临近中秋才回来探望双亲。大少奶奶梅氏同两个孙少爷和公婆同住。梅氏是深居简出的旧式女子,这段婚姻是程蕴慈一手安排的,所以江启云娶她不过就是为了叫母亲高兴。所谓生儿育女,同他没半点关系。 江启云难得回来,程蕴慈自然叫他多住几天,同妻子多多温存,也好继续开枝散叶。又叫他多留心给程燕琳找个适合的结婚对象,毕竟二十多岁还没订婚的小姐也不多了。还有晏阳,大学毕业了,也该找点事情做——自始至终江誉白都像个外人,嘴角噙着笑,或点头或附和,叫人寻不出错。 江启云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平常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也同家人不大亲近。但母亲开口,他还是耐着性子应付着,问晏阳未来有什么打算。 程晏阳是学贸易的,说是想先去海关历练历练。这事情好安排,江启云随即就叫了副官魏子良记下去。吩咐完后,随便从脑海里寻个几个青年才俊的名字出来,问魏子良哪个还没订婚。 魏子良略想了一下,说了两三位。程蕴慈便借着机会细问了几句,觉得还不错,转头问程燕琳的意思。 程燕琳适时地霞色满腮,“大姐,我现在还不想结婚,想在大姐身边多留几年。有那么多事情要打理呢。”眼睛却是蜻蜓点水般地在江誉白面上扫了一下,可他正垂着头在同一块羊排过不去。 “瞎说,年纪轻轻的小姐自然要去和年轻人多交往,不用整天陪着我这个老太婆。这个你就要多学学小白。” 江誉白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煦地同程氏笑了一下。 程燕琳突然道:“好像小白交了新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叫大姐给你相看相看?” 程蕴慈现如今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看江誉白也无风无浪的,也不大关注他,都是程燕琳一直替她盯着。听她这样一提,也便做出慈母的样子,“哦,是吗?我就说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到了新地方就要多交些朋友。” 江誉白放下刀叉,笑着道:“燕姨行行好,不要在母亲前头给我穿小鞋。我可从来也不交什么女朋友的,哪里有什么‘新’‘旧’?” 程氏这一点也算是清楚,他向来交往的女人多,倒没什么长久厮混的,也没传过不好听的话。因为他样子出挑,倒是不少牌搭子还求着她牵红线,但她可不会轻易松口。外人瞧了,还只当她爱重小儿子,谁家的姑娘都瞧不上。 程燕琳依旧不依不饶地笑道:“在长辈面前就装乖吗?我都瞧见好几回了。上回在码头,见了人家小姐就生生把我和晏阳丢开不理了。真真重色轻友。” 江誉白投降似的笑了,“好好好,是在追求一个女孩子。不过才有点眉头,哪敢吓坏人家?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带给父亲和母亲瞧。” 程燕琳不料他真就敢在家人面前认下了,心中恼怒。她掐着自己的手指叫自己冷静,面上却还只能端着笑。 江帅话很少,同这个儿子几乎没有交流,更不会单独相处。这会儿却难得突然开了口,“下月你母亲要替我做寿,把姑娘带过来让我们看看。要是还行就定下来,要是不合适也不要耽误彼此。” 程氏也意外江帅这番话,但面子上她做得很周到,微微笑着附和。却是给了程燕琳使了个眼色。待到饭后,程燕琳去了程氏的房间,程氏事无巨细盘问一番,程燕琳自然是知无不言。 江启云一统了东南,为了稳固地盘,在震州设了行辕。江家新到震州不过半年,本地名门望族也有过接触。不过南家早就败了,既没人提起,程氏自然也是没听说过。家道中落的名门嫡女——这个出身程氏倒是满意的:正经人家出身,配得上江家的门楣;家道中落,未来就没有倚靠,小夫妻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给点钱他们就能安生地过小日子,哪里有劲头折腾旁的? 所以程氏对程燕琳后来所谓的江誉白花了多少钱,她倒不怎么在乎。江家的少爷风流一点也没什么,在外头哪有不花钱的道理?在女人身上折腾的多了,就没有精力在旁的事情上折腾。花得越多越好——越是花惯了钱,越知道钱的好处。他自己再没点本事,以后就更只能乖乖做孝子贤孙。 程氏摆了摆手叫她下去。程燕琳以为大姐会反对的,但程氏那意思是不打算管了?她心中越来越怨恨起来——她同江誉白是没未来的。她那么痛苦,他理应陪着她一起痛苦,才对得起她的痴恋。她得不到的,谁都得不到才好。想要进江家门,也要先问问她同不同意! 裴益从码头上接了裴仲桁下船。舟车劳顿,人看着十分疲惫。通平号第一条船下水就损失惨重,船毁了不说,还赔上了一船货。那货是要运到沪上的生丝,他刚从沪上处理理赔善后事宜回来,见码头上又多了不少生面孔,便蹙着眉头问裴益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基本做着正经生意,虽然偶尔也有些不黑不白的买卖,到底不是心甘情愿,所以一直也弹压着裴益,不想再叫他逞凶斗狠。裴益却是得意洋洋,“盛老三的人现在可全投到我门下来了,总得给他们一口饭吃。” 原来上回他们落进了盛老三的地盘,一场恶斗下来,盛老三重伤不治。他的地盘都被裴益纳入了囊中,据为己有。也算是阴差阳错,一举除了震州城里最大的死对头,裴益自然心花怒放。不服的都料理了,愿意跟他的,他不能叫人饿着肚子。 裴仲桁无奈地劝了他几句,裴益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只打了个岔问道:“事情谈的怎样?”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肯定是要把货补上,赶紧送过去。几个大纺织厂等着原料,断工一日,损失难以计算……我叫你去收生丝,结果怎样?” 说起这个裴益就生气。裴仲桁离开前叫他赶紧把市面上的上等生丝收回来,但跑了一圈发现震州的生丝都叫人给收了。那人名不见经传,还是找了丝商从中牵线才约到了人。 “约在了今天下午五点。”裴益道。 裴仲桁看了看手表,这会儿已经四点了,也来不及回去换洗漱衣服。碰头的地方不远,裴仲桁索性先在码头附近看看。 他买卖股票倒是在行,对船运却是一窍不通,可见隔行如隔山。他自己事务繁忙,分不出精力,只能寻个能持掌的人。有年资、信得过。只是这样的人确实是可遇不可求。 震州已经有了秋意,裴益陪着他边走边看,顺便把生意上的事情向他拿主意。走了一阵,裴益停了下来,他指着远处的一条船神秘兮兮道:“二哥,你猜那是谁的船?” 裴仲桁看了一眼,没做回答。裴益自问自答了,“是南家那个臭丫头的。” 裴仲桁遥遥看到船身上刷的字,“江南号”。他蹙了蹙眉头,“南舟?” “是啊,买了条船,也要开始跑船运了。前天她带着人去找大领班挑人,正好叫我撞上了。本来我也想给她点颜色瞧瞧,不让大领班排人给她。后来想想算了,二哥不是说嘛,反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狠,是吧?那丫头手脚真快,口岸航证也办下来了。”裴益私下里的意思,万一把她逼跑了,她就去了对家的码头,那就没机会找茬了。 原来这码头运作是很有一套规矩的,每个码头都有大领班负责,这些日常经营都要得到政府营业执照。这执照一直在裴氏兄弟手里不曾易手过他人。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脚夫、扛工、杂工、小贩,全都要受到大领班的管辖。若有人要谋生,便要去找排头,排头负责排工作业。 裴仲桁远远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上了车。万林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一直闭目养神,但似乎又有些心事的样子。万林心疼他这样奔波劳顿,想叫他多休息一刻,便把车开得越发平稳。 车子停在了东亚饭店门口,饭店是裴家私底下的产业。裴益选在这里会面为了安全,也为了好“办事”。裴仲桁一看就知道裴益打的什么主意:如果这个收了生丝的商人肯放货,什么都好说;万一他不肯,那今天就别想走出东亚饭店的大门。 这样谈生意其实不是他的风格,但因时制宜,他也并不排斥。这世道不过弱肉强食,先礼后兵的手段百试不爽。但他知道裴益下手没轻重,他这时候麻烦缠身,并不想再闹出是非,便不许裴益跟过来,在饭店门口就把他赶走了。 门童见了裴仲桁的车早通知了经理。经理忙从里迎了出来,“二爷,您来了。” “客人到了没有?” 经理恭敬地答道:“刚到十分钟,已经上了好茶招待了她。” 裴仲桁点点头,随着他进了饭店。 经理在前引路,到了二楼餐厅的包间,他提了提声音:“裴二爷到了。”然后推开门。 他正要迈步进来,一道窈窕的身影倏尔跃进眼里。身影的主人本是负着手仰头在看墙面上的油画,听到动静,她转身来。烟粉色改良绣花袄裙的裙摆划出一道弧线,像早春和风突然吹开的一朵梅花,骨细肌香。她脸上刻意摆出薄薄淡淡的神色,但眼波流转,隐伏着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星光熠熠。 裴仲侧过头看了经理一眼,经理并没有异样,可见不是走错了房间。裴仲桁将心里那点错愕掩了,迈步进去。并没有先同她寒暄,而是偏头快速地低声吩咐了经理两句。经理忙点头称是。他又看了万林一眼,万林也自觉地退了出去。 南舟等着他开口相询,但他却是云淡风轻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入座。她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现在竟然完全用不上了。 是一张圆桌,南舟捡了面前的椅子坐下,裴仲桁这才坐下。两人夹角而坐,不远不近。桌上已经摆了茶壶茶杯,她并没有动。有侍者进来重新换了茶水茶具,等人都走光了,裴仲桁替她倒了杯茶,“琐事缠身,叫九姑娘久等。” “二爷不必客气,我也不过才刚到。” 南舟是抱着“谈生意”的想法来的,但她一个女孩子家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心里对于那批生丝有个价,他不出到她的价,她是万万不会卖给他的。所以此时很有几分成竹在胸。 裴仲桁却一点谈生意的样子都没有。见她没喝茶,又抬了抬手。南舟不知道先喝茶是不是生意场上的约定俗成,为了不露怯,还是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口感清甜,滋味鲜爽,味道很陌生。南家老爷酷爱铁观音,家里也总是采买这种,所以对于铁观音天然馥郁的兰花香和醇厚甘鲜的口感更熟悉。 她又抿了一口,试图品出是什么茶来。 “这茶可还合口?” “恕我口拙,没品出来是什么茶。” “蒙顶甘露。” 也是贡茶了。南舟虽然没喝过,总还有些见识,“我记得小时候听过一对茶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似乎有‘仙茶’之名?” 裴仲桁点点头,垂目也给自己斟了杯茶。他向来只喝这个茶,经理最了解他喜好。 “九姑娘果然见多识广。” 南舟摇摇头,“二爷谬赞。可惜我喝不出好坏,白白糟蹋了这样的好茶。”茶具是霁蓝釉的金钟杯,胎体光洁均匀,颜色又漂亮,不是凡品。“二爷是懂茶之人,自然喝的都是上品。连喝茶的杯子也是珍品。”她记得裴家是有座茶园的。 杯子不大,不过两三口就见了底。裴仲桁又替她满了一杯,“茶无上品,适口为珍”。人亦如此。 “九姑娘喜欢喝什么茶?还是喜欢喝咖啡?”他神态自若,倒像在拉家常,丝毫也不理会她语气里带出的一点嘲讽。 “有时候喝咖啡,大都喝红茶。” 裴仲桁点点头,“女孩子喜欢喝红茶的多。我去年去了趟印度,带了一些大吉岭红茶回来,下回送给九姑娘尝尝。” “二爷不必客气。”南舟耐着性子同他寒暄。内心却是腹诽,明明是仇敌,还非要做出一副故友相交的模样,不嫌虚伪吗?她头回同人这样饭桌上谈判,也不知道男人间如何谈。只是对方没起头,那么她也只能沉着心思慢慢应对,以不变应万变。 见他双目发红,显然是没休息好。“二爷这是才下了船?” 裴仲桁抬了眸子,“是,刚从沪上回来。”目光里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何以知晓。 只是南舟垂眸笑了笑,其实是他身上有海腥味。 明明有些意料之外,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裴仲桁先前在路上还在一直琢磨怎么谈才能以合适的价格买回生丝。可一见到是她的时候,他反而不着急了。 她双肩微微夹着,脸上故作大方的笑容也嫌僵硬,不够从容。同她上门算账时不同,那时是豁出去的孤勇。但这回是谈判。谈判、谈判,有谈有判。她想怎么谈他都奉陪,但如“判”,是在他这边的。小姑娘故意装作从容老练,双目却如幼鹿,傻气天真。对着猎人,尚不知危险已至。他商场纵横,杀伐决断,她这点伎俩在他眼里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幼稚行为,走不了两个回合。但他又有的是耐心同她玩下去。猎人打猎,也不是非得一上来就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他舍不得现在就下刀,开场时助兴的驱赶逗弄,是更有意思的游戏。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然而,南舟却一无所知。自以为镇定,对方探不出自己的深浅和意图。殊不知她早已经是他掌中之物。 裴仲桁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慢慢啜着。 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南舟问:“二爷怎么一点不意外?” “裴某确实意外。” 只是瞧不出意外的样子。南舟心里没底,“二爷叫人约我来,不知道要谈什么?” 裴仲桁不说话,静静看了看她,甚至有些审视的意味。南舟被他打量的心虚,却不肯躲开视线,迎着目光看了回去,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目光一贯的沉凉,看不出这人的所思所想。对视地久了,似乎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叫他竟是先移开了目光,假意喝茶。那短短十几几秒的对视,已经把嗓子熬干了。不得不借着喝茶来掩饰嗓子里的干涸。他连喝了两口,终于平息了刚才心头的那一瞬间猝不及防的激荡。 他放下杯子缓缓问道:“九姑娘是怎么知道我的船会沉的?” 南舟不提防他会问这个,也没有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现在就是一副“我知道你的船会沉,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的表情。 裴仲桁唇角勾了一个很轻的弧度,不算是笑。“九姑娘不必多虑,裴某总还不至于傻到认为是你动了手脚弄坏了我的船。” 言下之意是她没这个本事?南舟有些愠怒,“虽然我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我也不是宵小之辈,枉顾人命,在背后动手脚!” 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了。裴仲桁竟然也没生气,却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裴某自然知道九姑娘的为人。” 这话真把她噎住了。 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经理问:“二爷,可以上菜吗?” 他看了南舟一眼,道:“上吧。” 她来这里可不是吃饭来的。南舟张了张口想阻止,门却已经开了。侍者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桌子上摆满了盘盘碟碟。她一看,竟然全是她爱吃的。南舟疑窦丛生,他怎么会事先备下这些菜单,他如何知道今天见的人是我? “是听我母亲说过九姑娘爱吃这些。”不待她发问,他便闲闲地解释道。 裴仲桁这会儿比她心虚。这些菜是她爱吃的不假,是他母亲说过的也不假。只是他每每到这里,反反复复都点这几道菜,经理早就记在心里了。他不过在吃她爱吃的菜,自欺欺人的当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九姑娘还没相告,如何知道我的船一定会沉的?若不是事先得知,九顾娘也不会立刻扫干净了市场上的生丝。” 南舟压住心中疑问,故作从容,笑道:“二爷别忘了,我们南家做过多少年船运生意。” 她还是不肯说,他也不着急。“我倒差点忘了……今天在码头瞧见九姑娘的船了。” 南舟听出他的威胁的意味,脸色一变,“明人不做暗事,咱们生意归生意,私仇早就了了。二爷你要是打我的船的注意,在背后动手脚,也太令人不齿了!” 裴仲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却又很正经地缓缓道:“不过,裴某从来也不是正人君子。” 南舟没想到这样无赖的话,他竟然也能说得这样蔼然温文,大义凛然。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裴仲桁这才轻啜了口茶,“所以九姑娘手里的生丝还是不要再囤了。我也不叫九姑娘白白辛苦,市价两倍,我收你的生丝。” 南舟很想大大地冷笑一声,只是她那张娇憨的脸,冷也有限,反而有几分不自量力的可爱。 “二爷是生意人,自然是晓得什么叫囤积居奇,什么是待价而沽。” 裴仲桁摇摇头,“震州地面上十之七八的货仓都是裴家的,说不定九姑娘的货已经在我裴家的仓库里了。待价而沽?”他又摇了摇头。 “二爷也说了,十之七八,可见还不能只手遮天。” 他忽然笑了。她倒是头回见他露了笑容,虽然那笑容称得上清逸雅韵,但说出的话叫她恨得咬牙切齿。 “九姑娘,剩下的找找也找得到。你说他们肯不肯为了你一个姑娘家得罪我?或者说,我随便一把火,就能叫姑娘血本无归。” 南舟霍然起身,怒容满面,小脸都气白了。“这还有没有王法!”她竟然没想到这一层! “九姑娘。”他柔声叫她,“先不要生气。生意就是这样慢慢谈的,不谈怎么成?” “还要怎么谈?裴二爷都要仗势欺人了。好,你烧。你烧我的货,我就去登报,我不信青天白日的,没有人管得了你们了!”她太激动,红润润的唇瓣都在细细颤抖。她拼命咬着唇,不叫眼眶里的潮气蔓延下去。就算哭,也不能在这种人面前哭。 裴仲桁不像在同她谈生意,甚至那态度温和的不像在欺负她。他声线本就清润,这会儿放缓了声音下来,更显温柔。“九姑娘,先坐下来。” 她也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愠容满面地坐下了,碰倒了面前的茶杯。 裴仲桁把茶杯扶了起来。“裴某不过在同姑娘说说生意经。生意可不是简单的低买高卖。我一时买不到生丝,不过亏几个钱。大不了从远处买,不过耽误些时日,损失些银子。可姑娘要生丝做什么?你自己既没有厂,又没有收货的下家。再耽误下去,各个纺织厂原料都已经到库,姑娘的货就得再压一年。到了来年梅雨季节,生霉变质是常有的事情。我猜姑娘定是提着现款收货吧?” 南舟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姑娘手上没了流动资金,就无法对抗风险。我们先不说生丝,来说姑娘的船。 我看那船不算大,载重量就低,跑远路不合算,姑娘大约要走短途?短路运输,姑娘可存了银子打点水上的各个官隘?万一货出了问题,姑娘可有钱去善后?” 南舟听他这样说,方知自己想的太简单,但仍旧不服气,“我会交保护费。至于货物,我会投保。” 裴仲桁赞许地点点头,“难得姑娘有这份远见。但保险公司理赔要调查,时间不短。这期间,货主找上门,姑娘如何应对?” 南舟被他一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儿时盛气高于山,不信壮士有饥寒。”她没经过风浪的姑娘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们再说回姑娘的生丝。姑娘本地没有下家,大约就要等英国人来收。你可知道那些英国人何等的会压价?生丝品级不同,收价就能差上十万八千里。但生丝品质没有绝对的判断标准,全凭人肉眼评定。当然,沪上有美国人的万国生丝检验所,但英国人可不会等着姑娘拿去送检,就得叫你拿主意,出、还是不出货。 姑娘若不卖,只能压货。可待来年新货上市,姑娘还是要赔本。”裴仲桁像个谆谆善诱的良师,抽丝剥茧地同她讲授。南舟只是越听心越凉,一时失了主意。 “现在,姑娘能同我说说,如何知道我的船要沉了吗?” 南舟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怎么突然又转到这个问题上。但他同自己说了这许多,再缄默下去也不合适,于是便说了那日自己在船上的观察和推测。 裴仲桁默然不语,最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似乎到这里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他既然收不收她的生丝都无所谓,她既然已经等于血本无归了,那还谈什么? “姑娘先喝碗燕窝润一润。”裴仲桁客气地把一盏燕窝送到她面前。 南舟这会儿直想哭,哪里有胃口?她摇摇头,“我不饿,吃不下。” 裴仲桁却是温声哄着,“多少吃一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谈下去。” 还要怎么谈?反正他说什么都有道理,反正她才是最傻最天真的一个。果然是老奸巨猾。但南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低落了一会儿,又有点回过味来。她又打起了精神,既然已经如此了,确实不如先吃饱。她算是瞧出来了,他说了那么多,不过就是铺垫。她倒要瞧瞧,他到底想怎样。 于是南舟也不同他客气,斯斯文文喝完了燕窝,食欲却也上来了。谈判果然是个体力活。反正人已经来了,她不信他还敢下毒。拿起筷子,南舟自顾自吃了起来。 他人疲惫着,本没什么食欲,但见她吃得香,忽然也有了胃口。待到她放下了筷子,他也停了下来,“饭菜可还合胃口?” 南舟点点头。都是她爱吃的东西,哪里有不和胃口的? 裴仲桁叫人撤了饭菜,提议道:“饭店后头有个小花园,不如去小花园里走走,边走边谈。” 南舟无所谓地点点头。同他两个人同处一室,他身上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叫她有些呼吸不畅。 从包厢里走出来,外头已经有了暮色。是西式的花园,栽种了满园的玫瑰,拱门上也爬着深红色的玫瑰。花园中心有个两人高的天使石像喷泉,水正咕咕地从小天使抱着的罐子里流出来。这时候没有人,万林只是在入口处守着。 裴仲桁卷了袖子,在垂流的水下洗手。南舟瞧见他的手浸了水更显得白皙,心里纳闷这人怎么在这里洗手。 他却能洞悉她的心事一样缓缓道,“那边有一口泉水,用电泵抽过来做的这个喷泉,这水再干净不过的。饭店有一道鲜花酿,就是用的这个泉水。” 南舟“哦”了一声。人家酿酒的水他用来洗手,也是够了。又觉得他的手再洗下去,怕是要洗掉一层皮了。 裴仲桁半晌才收回手,旁边的花架子上有干净的毛巾,他取了擦手。 两人在花丛里漫步,一阵凉风吹过来,满面馨香。果然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子,看到鲜花满园,防备心都放下了。除了玫瑰,园子里还有各种各样隐在花草间的欧式小塑像。有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也有怪模怪样的动物。南舟看得兴起,常常对着研究半天,时不时要问问他是什么东西。 裴仲桁从那些馨香里捕捉到一丝花香以外的香气。他不想惊动她,蹙着眉头默然地站在旁边研究她。想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只瞧得见这么一个人,是吃了迷魂药,还是鬼迷了心窍? 好奇心满足的差不多了,散了一会儿步,人也舒服了很多。南舟这才转过身,“二爷,咱们还是继续谈一谈生意吧。” 裴仲桁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人立在一丛白玫瑰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精巧的小刀。他折了一枝白玫瑰,然后在慢慢剃掉了花茎上的刺。他没有抬头,手被刺扎破了,眉头也只是轻轻蹙了一下。 “还是那句话,我用两倍的价格收九姑娘的生丝,然后这批货用你的船运走一部分。沪上那边我还有一批货,也用你的船回来。 开门做生意,头一位客人是最难、也是最重要的。姑娘新来乍到,没人引荐,谁敢用你的船?但有裴某做了头客,就等于帮姑娘开了张,往后姑娘不愁没生意。 做生意尤其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得失,很多时候,利弊的显现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 南舟在心里大致算了算盈利。她本来是没打算这么便宜他的,可是今天这场谈话下来,她还是动摇了。船工水手都已经雇好了,不开工就要付违约金。她手里的钱必须盘活才能有进一步的投资。仔细想想,觉得他的话都有道理,也学到了很多。她是在裴家地盘上讨生活,既然他有合作的姿态,她也不愿再树强敌。她是对事不对人的人,也是勤学好思的人。 裴仲桁终于弄干净了花茎上的刺,把玫瑰递到她眼前,“九姑娘收了花,咱们的生意就谈成了。” 南舟美目圆睁,还有这样的? 她看了看他递过来的白玫瑰,不及他手上皮肤胜雪,皮肤下纵横的血管清晰可见。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花,下意识放到鼻端嗅了一下。余光瞥见他手指上一抹红,讶然道:“你的手流血了。” 他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以为意地抹掉了,“摘玫瑰,哪有不被刺扎的?”但抹去的血立刻又渗了出来,这回他没有再去洗手,而是放到唇里吮了一下,猩甜的味道在唇腔里蔓延开来。 他唇上有了血色,倒有了几分唇红齿白的意思,南舟有点看傻了。但长得好看的坏人也是坏人啊,她可没忘刚才他是怎样欺负她的。南舟微微偏了偏身子,决定不再看他。但余光还是在他手上溜了一眼,血又渗出来了一些。她把那个想掏帕子给他的念头压了回去,万一被他嫌弃脏,才真是自讨没趣。 只是后来南舟才明白,有人不过是想洗干净一双手,捧一颗她不会嫌弃的真心。 第五章 孤舟欲上更迟迟 南漪上了一周的课,虽然每日看书看到深夜,人却看着比平常开朗多了,脸上笑意也多了。十姨太虽然做了家里粗使的活,可只要女儿好,她做什么都甘愿。到了周末,难得南漪没那么忙,十姨太拉住她,叫她一定去松兰山上还愿。先前南漪遭罪的时候,十姨太在山上许了愿,求菩萨保佑她早日脱了裴四的魔掌,也求菩萨保佑南舟生意顺利。如今一切都好起来,这事她在心里记挂着,不还愿生怕菩萨降罪。 南漪悄悄同南舟说了。南舟因为卖了生丝赚了一笔钱,裴仲桁也叫人通知她货已经安全到了沪上。她这里开张大吉,心里也是高兴。虽然她不是那么信神鬼之说,但年轻烂漫的心也经不起鼓动。为了怕三姨太嚼舌头,叫阿胜去外头买了些卤菜好堵住她的嘴。三姨太虽然恨这俩小妖精,但也很懂得在人屋檐下,见好就收的道理。她瞧明白了,南舟同周氏一样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所以也就闹闹停停。 南舟携着南漪坐了车到了松兰山,在山下买了香烛和零嘴,提着小篮子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好山好水空气又好,南漪小时候跟着姨娘们来上香都是前呼后拥,坐着小轿子上山。今天没了拘束,可以随意走动。 小孩子心性上来,山间的一片野花,林子里突然现身的野兔,都能叫她欣喜惊呼。南漪摘了几朵明黄色的小野花,两人互簪到发间。南漪给她戴花的时候,南舟忽然想起江誉白那次给她戴的米兰,心头就是一跳。 南漪端详了一下,“姐姐你真好看。” 南舟也笑,“你最好看。” 南漪撒着娇把头放在她肩上,“他们都说松兰山上的菩萨最灵了,姐姐你要不要问个姻缘?” “我还是求菩萨让我赚好多好多的钱吧!” 南漪吃吃的笑,“反正我是不问姻缘了,姐姐我帮你求个姻缘吧!希望菩萨佛祖保佑,一定帮姐姐找个如意郎君。” 两人走走玩玩,大半日了还没到山顶。南漪平素里缺乏运动,早早就走不动了,南舟拖着她的手一路往上走。两人又爬了一阵,到了山势稍缓之处停了下来,那里有些大石头可供行人休息。两人坐了下来,从篮子里拿了水果、点心出来,一边看山色锦绣,一边吹着山风吃东西。 不多会儿上来一老一少,妇人形容枯瘦,约莫四五十,头发已经全白了,眉宇间锁着愁色。跟在旁边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健壮丫头。 “夫人您先在这儿坐着喘口气,别着急,我走回头路找找。您这走一路磕一路头的,戒指八成就是掉在路上了。” 丫头把妇人扶到一棵树下坐好,然后风风火火地下山寻戒指去了。 南舟同南漪休息地差不多了,整理好提篮,准备接着上山。这样一对漂亮的姐妹花叫人不注意都难,那妇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停了一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南舟同南漪也觉察到她的目光,客气地颔了颔首,然后就走开了。 从妇人身边经过的时候,南舟一直觉得那妇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们。她心下奇怪,不禁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叫她脸色一变。 南舟停了下来,悄悄在南漪耳边耳语。南漪也望了望妇人,脸色也变了。她拉了拉南舟,胆怯地摇摇头。但南舟却拿定了注意一样,轻轻抚了抚她的手,“没事的。” 南漪只好点点头,转身向妇人走近了几步,“请问夫人是震州人士吗?” 妇人不料她同自己说话,点了点头,“是……姑娘……” “夫人是不是常来松兰山呢?可知道哪间庙宇的菩萨最灵验,我想替家姐问一问姻缘……”南漪觉得自己快要编不下去了,急得冒了汗。她一边同妇人说着话,一边留心着南舟。 南舟趁着她们说话的时候,从路旁捡了根又长又粗的树枝。她悄悄地挪到妇人的身后,缓缓地举了起来。 妇人听南漪问这个,脸上现出慈祥的笑意。“山上有两间大庙,还有一间尼姑庵堂。若是求姻缘,就去檀溪寺,若是求子,就去三水庵;求问前程的都爱去西霖寺……” 南漪瞧着心急,引着妇人说话。那边南舟的棍子已经扬高了,眼看就要落在妇人身上。突然从山上跳下一个人,一脚踹到南舟的腰上,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跟着又有人快步跟下来。 南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南舟被他踢倒,也顾不得自己,爬起来还是扬起棍子朝妇人头上扫去。来人气极,抬腿一扫正踢在南舟脚腕上,疼得她立刻掉了眼泪。 妇人惊起身,更叫她惊恐的是旁边掉下来一条蛇!原来刚才南舟是怕妇人惊动了蛇,才叫南漪引着她的注意力,自己去妇人身后打蛇。那人一看到蛇也顿时明白了,扔了刀扎死了蛇。 南漪见姐姐受了伤,又看清了来人,气得上去推他,“你凭什么打人!” 裴益刚才担心母亲安危,这会儿才注意到居然是南家的姐妹。裴种桁已经走到母亲身边,上下检查,“娘,您没事吧?” 花春秀惊魂初定,抚着胸口摇头,“我没事。” 裴益知道刚才冤枉了好人,但口气却不曾软,辩解道:“爷刚才又没看清楚,谁知道她要干什么?” 南舟腰疼腿疼,疼得小脸煞白,冷汗直流。南漪见状心疼得直掉眼泪,狠瞪了裴益一眼,“你滚开!” 裴益自然是不会滚开的,反而走近了些,“应该没事吧?我就踢了两下,又没下狠劲……” 还没下狠?南舟一个身娇肉贵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他两脚? 南漪是个软脾气,别人欺负她,她不见得怎么反抗。只是她太珍重南舟,伤了南舟比伤了她还叫她难过。见裴益那副张狂嚣张的样子,气得捡起棍子就去打他。 裴益自知理亏,也不躲,“成成,你打你打。我就站在这儿了,叫你打解气了为止,成了吧?” 南漪又能有多大力气,打了两下,他还嬉皮笑脸的。 那边裴仲桁看到母亲安然无恙,这才走过来,抓住了南漪的棍子,“十一姑娘,现在不是泄愤的时候,还是先看看九姑娘的伤吧。” 南漪气得扔了棍子,裴益也要凑过来,裴仲桁冷眼一扫,“去,先带母亲上山。” 裴益撇撇嘴,走到花春秀面前,一躬身,“走,娘,我背您上去。这山那么陡,磕几个头意思意思算了。您还真要磕上山啊,佛祖真灵还能叫你死了男人?” 花春秀气得捶他,“做孽啊!你们做下的恶还少吗,我磕头为谁?是为了给你们几个混蛋消灾除厄。你还出言不逊,赶快磕头向佛祖赎罪!” 裴益不喜欢听这些,随便双手合十假意拜了拜。 花春秀望着南舟,“那两位,是、是南家的小姐?” “是是是,南家的臭丫头!”裴益没好气道。 “我去看看九姑娘……”自己奶过的孩子,总有一点不一样的感情。 “看什么看!”裴益最恨母亲同南家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南舟。 南漪卷下南舟的袜子,脚腕处肿得老高,不知道骨头断了没有,腰上如何更不得而知。裴仲桁也蹲下身,“九姑娘,刚才真是抱歉……” “你不用道歉,我是瞎了眼。”南舟冷冷道。她深吸了一口气,“十一,我们走。” 南漪使劲把南舟扶起来,本想把她架在肩上,谁知道南舟一抬胳膊腰就钻心的疼。南漪只好扶着她。这里距离檀溪寺最近,下山是下不去了,不如先到寺里。常有腿脚不便的香客雇人抬轿,说不定能正好碰到要下山的轿子。 南舟扶着南漪,一节一节地往上挪。花姨娘在不停责备裴益,裴益被她说烦了,“哎呀行了,是我有眼无珠,错打了好人,我这就去赎罪!二哥,你背娘,我去背九姑娘,成了吧!” 南漪同南舟同时大声说:“不必!” 南漪是觉得他是个色胚,不肯叫姐姐吃亏。裴益却会错了意,走近了,低声笑,“丫头醋劲还挺大,怕什么,我又不会喜欢你姐姐。” 南漪气得脸通红,“不用你管,我能扶着姐姐走!” “好好,懒得管你们!”说着裴益蹲下身背起花春秀。花春秀捶他,“你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我还没磕完头,你不要管我,你去照看九姑娘……” 裴益却不理她,“人家不需要我照看。行了,您老赶紧上去休息,您病才好几天啊?还有那个春桃又死哪儿去了?不是她陪着您上来吗。我说怎么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到。” 花春秀挣扎着想下来,“我能自己走,太重了,上面不好走的。” “走什么走,我背着您,又不是没背过。这山太陡,您有个闪失不得心疼死我啊。您就不要啰嗦了,儿子背娘天经地义的。”裴益腿长步宽,三两下就不见人影。 南漪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扶着南舟。裴仲桁走得很慢,但身后两个姑娘更是慢得出奇,让他的慢显得别有用心一样。他走了几节阶梯,停了停。转身看过去,只能看到女孩子乌黑的发顶,还有她鬓发间若隐若现的小黄花。 裴仲桁慢慢走了下来,“你们这样走,天黑也到不了寺庙。万一碰上歹人再有个闪失,裴某更是难辞其咎了。” 南漪同南舟互看了一眼,天色是变暗了些,身边几乎也不见什么香客。本来还没觉得怕,被他一说倒有点害怕了。 裴仲桁见她神色松动了些,转过去蹲下了身,“九姑娘是不肯欠人人情的人,裴某同样不愿欠人人情。刚才你救了家母,我也不能叫你们落到危险的境地。” 山中有倦鸟扑棱棱窜入了林中,惊得南漪心慌。她看了看南舟,低声劝说:“姐姐,让他背你吧……” 南舟确实不喜欢裴家人,但裴仲桁一贯也算斯文有礼,从未有过僭越。看她还迟疑,裴仲桁直起了身。他站的台阶比她高,居高临下更觉得神色冷然,“九姑娘是打算让裴某抱上去,还是背上去?” 南舟下意识就拒绝,“不要!”但见他神色越发冷峻,才咕哝了一句,“那你转过去……” 哪有这样的,简直是强买强卖。 裴仲桁转过身蹲了下去,南舟一咬牙,这才伸手扶住了他的肩,慢慢地勉为其难地伏在他背上。原来这样清瘦的人,肩背也是这样宽的。好在他身上的味道清冽,如雾中松柏,不算讨厌。 虽然是背着,但她尽力将自己撑起来,尽可能地远离他。也不抱着他脖子,不过抓着他衬衣双肩。这样重心就落到了下头,裴仲桁很难保持两个人的平衡。兼之衬衫被她使劲地往后扯着,脖子勒得快要喘不上气。 他单手解了两粒纽扣,声音也有些吃力,“九姑娘是打算同裴某一起摔下山同归于尽吗?” 南舟讨厌死这兄弟俩了,好好出来玩一趟,现在却瘸了腿。对了,上次也是去看他们家的新船下水,脚也被踩肿,简直是八字不合的狠了。 她越想越气,嘟囔道:“你想得美!你的船资还没付完,想死了赖账吗?” 听起来孩子气的很。他唇角轻轻弯了弯,她看不见。 原来女孩子是这样娇软的。她一伏上来,他呼吸就是一滞。她人并不重,双腿匀直。她腿上的肌肉紧实,后背明明感觉到柔软地一团,紧紧贴着他。她的呼吸在耳畔,不远不近,若有还无。那呼吸声在他耳廓里放大,汗渗了出来。心跳得一回重过一回,腿也发软。 快要到寺庙了,最后这五百多节石梯尤其陡峭,他走得很吃力。 她发辫垂下来,风一吹就吹到他脸上,酥酥麻麻,心头也发痒。他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喘气声似乎也大了些。南舟头偏了偏,想看看他的神色,“你行不行啊?” 裴仲桁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稳了稳心神,人也停了下来。微微一侧脸,声音压得很低,他的脸几乎要擦着她的唇。“九姑娘,往后千万别问男人这个问题。” 南舟还有些懵懂,她只是不知道他背不背得了这么远。那身板万一压坏了再讹上她,她不是亏大了? 南漪在旁边却是听懂了,脸红得不像话,头更低了。不想叫人看见她的异样,快走了几步,走到他们前头去了。 “我的船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午就到港。” “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去码头等船了。” “卸货怕是要卸到天黑,九姑娘明天下山可以去看。” 他背上出了汗,她胸前就热得不自在,被人背着也不大舒服。她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贴着的身体转移开,不过歪头看了一眼身后,立刻被旁边的万丈深渊吓住了。因为畏高,她下意识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眼睛紧闭,人紧紧贴着他,“怎么这么高?裴仲桁,我不要上山了,我要回家!”到后头竟然带着哭腔。 不知是勒的,还是累的,他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清了清喉咙,可声音已经喑哑的不行了,“九姑娘,能松一松吗?” “不,松开就掉下去了!”双臂缠得更紧了。 他哑着声音,“松开不见得要掉下去,再勒下去才真正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南舟觉得“同归于尽”还能接受,但“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比较恐怖了。她忙松了松胳膊,可还是害怕,“这石阶有多少级阶梯?” “五百级。”他咬着牙,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头一回觉得这身体是个拖累。 “为什么是五百级?” “《金刚般若经赞述》里写‘正法五百年’。大概是这个因由。” “哦,就这样?我以为会有什么传说呢。”语气里有点失望。 “.…..” 静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传说檀溪寺的主持未出家时爱过一个人。” “我就知道。但凡这种名胜景地总有些传说。”她笑道。 所以开了这样一个头,要怎样续下去? 他静了静,“但他更爱功名利禄,便叫那个姑娘等他。等到他封侯拜相衣锦还乡的时候,才知道姑娘已经死了。” “哎,有点老套。”她点评了一句。见他又默然了,忙说:“我不插嘴,裴二爷您慢慢说。” “他悲痛欲绝,找到一个得道高僧,想请他将姑娘复活。高僧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或许你可以等到她的转世。只要将松兰下的石头运上山,铺成山路,在这条路上就有见到姑娘的一天。于是他就日复一日地担着石头,一级一级铺上去,直到铺到了第五百级。” “然后呢?碰到姑娘了?不对,碰到了就不会出家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年了。” “所以姑娘是嫌弃他太老了吧!” 裴仲桁闻言稳了稳脚步,才没让自己摔跤。 “他下山准备再搬石料的时候,碰到个崴了脚的盲女。他一看,正是他投胎转世的爱人。女郎说她有眼疾,要上山采一味草药,便可复明。恰好他正知道那草药长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就背着姑娘上山。 那味草药就长在第五百级石阶旁。他将女郎在五百级石阶旁放下,然后大彻大悟遁入空门,建了这个檀溪寺。”他声音浮虚,有点上气不接下下气。 “这样的结局不错,起码姑娘看不见他已经成了老头了。” 裴仲桁垂目而笑,没有说话,人停了下来。南舟这才注意已经到了檀溪寺了。刚刚听过故事,再看这山寺,别有一番感慨。 南漪正坐在石凳旁喘气,裴益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要塞给她,她左躲右躲。直到看到他们上来了,南漪像见到救兵一样小跑过来,“姐姐,山上现在没有轿子。不过问过执事僧,说是可以先在客房里住一夜,明天早上会有轿子。” 裴仲桁屈膝将她放下来,南舟想了想还是道了句谢。 南漪搀着她跟着个小沙弥往客房里去了。裴益见他站着不动,推了他一下,裴仲桁晃了一晃差点摔倒。裴益吓坏了,赶紧扶着他在旁边坐下。笑嘻嘻地给他捏腿,“二哥,亏你也不嫌累。” 裴仲桁在他脑门弹了一指头,“谁惹的祸?” 裴益理亏,捏得更卖力,“我的错、我的错。晚上我给二哥捶背捏肩搓澡铺床暖被。” 裴仲桁冷冷吐了一个“滚”字。 南舟同南漪住下来。夜里花春秀想去看一看女孩子们,被裴益叫人拦在屋子里。裴仲桁派人下山买了膏药送上来,裴益瞧见了,正好拿了去敲南漪的门。 南漪只从他手上夺了药,冷着脸一句话也不同他多说,把门“嘭”地就关上了。裴益觉得没劲透了,早知道应该说是自己下山给她买的药,说不定还能给张笑脸瞧瞧。 南舟腰上淤青一大片,衣服卷起来,南漪细细地替她擦着药膏。擦着擦着掉了眼泪,“这人心真黑!” “算了算了,他应该也不是故意要踢我的。” 被人背着不见得就轻松,这会儿浑身肌肉酸痛。南舟也是累极了,趴着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不过大约咱们家和裴家人真是八字不合,碰上他们准没好事。以后咱们见到他们还是要绕着走……也不行,我的船还得靠他的码头。等我有钱了,一定建一个比东望更大的码头……十一,明天早点叫我,江南号返航了,我得去看看……” 她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南漪轻轻给她把衣裳放下来,也和衣在她身旁躺下来。 过了二更,裴仲桁还在默经文。写了不知多久,《地藏经》第一卷 不过写了寥寥数行。手握着毛笔,心神不属,纸面上已经落了几滴墨迹他都未觉察。大约实在是太累,还是搁了笔,叫小沙弥点了安神香,索性睡觉去。 明明疲惫到极点,却仍旧辗转反侧,脑海里的东西不能深想,想下去怕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他强定了心神,细香袅袅,好不容易终于睡过去了。 他好像又从榻上起了身,于朦朦胧胧中坐于桌前,刚刚抄过的经文都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剩一行字,“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 他在想这是哪里见过的佛偈,还没想明白,忽然感到一双手从他腰间抚上去,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肩。是女人的手。 那双手在肩膀轻揉,他握着毛笔的手便失了力气。笔一歪,落了大半片墨迹。然而他像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那手从肩膀开始贴着胳膊摩挲,盖住了他的手背,十指相交。人也贴在他后背,更柔软之处在他后背揉着。揉得心如沸水,又似坠入地狱,恶鬼横行。他臣服似地闭上了眼,下颌微微仰着,感受这身后的柔软和娇喘。 有声音低低的唤他,“二爷,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他不知道。 媚笑声从他颈间飘到耳朵里,脸贴着脸,然后轻轻咬着他的喉结。他的头仰得更高,愿意送到那利齿下。含混的声音带着火热的潮汽,“喜欢吗?” 他听见喉咙里发出的呜咽,不像自己的声音,仿佛有人替他回答,“喜欢。”那双手仿佛满意了他的答案,牵住了他的手,放在那柔软之上。 梦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气息不定。一切都那样鲜活在眼前。“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他竟然在佛门圣地做这样的梦?他再也睡不下去,连夜下了山。 已是夜深人静,码头的扛工卸完了最后一批货,互相吆喝着吃夜宵喝小酒。码头渐渐安静下来。夜色笼罩下,几个人鬼鬼祟祟摸上了江南号,将一桶桶煤油倒在船上,然后又偷偷摸摸溜下了船。临走时,划了一根火柴扔到了船上,船立刻就被大火吞噬了。 天还没亮,南舟就被窗外的声音吵醒,她推了推南漪,“外面怎么这么吵?” 南漪揉揉眼睛爬起来推开窗,看到大殿方向灯火通明,“应该是僧人们在做早课。姐姐你要不要起床听早课去?” 南舟还乏得很,人恹恹的,“我困死了,再睡一会儿。” 南漪却来了精神,“那姐姐你睡吧,我自己去啦。” 南舟“嗯”了一声就又睡过去了。 南漪回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透,南舟还在睡觉。南舟感到旁边有人,迷迷糊糊地问:“回来了,这么快?” “我没听完,就听僧人们念完《楞严咒》和《大悲咒》就回来了。我刚才碰到花姨娘了,你知道吗,她还问我爹爹好不好。” 南舟睁开眼睛,“真的?” 南漪点点头,“我以为她会恨不得爹去死呢,谁知道还会问他。” 姐妹俩起来吃了早饭,添了香火钱。南漪先还愿又许愿,裴益厚着脸皮围着她姐妹俩转了一上午。南舟烦透他了,“你再这么没皮没脸,我就告诉你二哥了!” 裴益满不在乎道:“那你也告得着才行,我哥昨晚就下山了。” 不想同这人纠缠,南漪立刻雇了轿子抬着南舟下了山,到了山下再坐车回城。南漪担心南舟的伤势,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叫了洋车准备先去医院看看。那拉车的是个话极多的,自说自话地说起今日的新鲜事,又说昨天夜里东望码头有艘船着了火,根本救不下来,差不多都烧干净了。 南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是一跳,她叫拉车的先不要去医院了,直接拉到码头。 码头一如既往地繁忙着,只是这其中多了不少巡警。 南漪扶着南舟往码头走,南舟远远看过去,没看到自己的船,脚步就有些急。待到了栈桥之上,一艘一艘找过去,就是没有自己的船。可裴仲桁明明说昨天船就进港了。她扶着南漪匆匆往巡警聚集处挤过去,却看到裴仲桁正在同一个警官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南舟疾步过去,急问:“是什么船被烧了?” 裴仲桁转过身看见她,为着昨夜的梦莫名心虚了一下,神色就有些不自在。南舟又走近些,海面上飘着一些船体的残骸,她再熟悉不过。那船是她亲自挑的,船体、骨架她能记得精确到厘米,除锈涂装都是她亲手过问的。 “是我的船?”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海面喃喃道。已经不是问句了,她心里早有了答案。 “南小姐,事情还在调查。”警官刚才从裴仲桁那里问了些资料,是以猜到她是船主。 可南舟却转过脸,死死盯着裴仲桁,“你的货呢?也全被烧了?” 她问这个,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在怀疑他。也是,他在她心中不过就是个坏人。 “我的货已经卸下去了,火是后半夜起的。” “后半夜?不就是裴二爷下山以后吗?”她冷笑道。 他不是个喜欢同人争辩的人,但还是想同她解释一下,“九姑娘……”话还没说话,南舟扬起手一巴掌打过去,“裴仲桁!你这个卑鄙小人!” 万林看了正要拔枪,被裴仲桁抬手制止了。那日在西林街被刀砍在胳膊上,都没有这一巴掌疼。原来身体的疼,疼的有限,心里的疼才是剥皮抽骨。 他忽然低头微微笑了一下,笑命运无解,笑自己的那一点痴心妄念,原不过就是一场笑话。再抬起头,下颌收紧了,眼底一片冷然,“我同九姑娘说过的吧,裴某本就不是君子。” 南舟的拳头攥紧了,风把她头发吹得散乱,“裴仲桁,我记下了!” 他胸口疼得厉害,像有人抽走了一根肋骨。 南舟转身就走,也不顾腰伤、脚伤,越走越快,竟是跑了起来。南漪在后面追她,“姐姐你不要这样,你身上还有伤……等等我,姐姐!”最后发出一声尖叫。 裴仲桁闻声猛地转过身,南舟已经倒在了栈桥上。他疾步冲过去,南舟已经晕了过去。南漪哭出声来,“姐姐,你不要吓唬我,姐姐……” 裴仲桁打横一抱,把南舟抱起来,急声叫万林:“开车过来,快去医院!” 南舟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很安静,她动了动手,感觉有些异样。打开掌心,里面躺着一只小船。还是二十英镑折成的小船,船心还有一片风帆。 人醒了,事情也全都想起来。她鼻子酸酸的,默默流了眼泪。神仙教母,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要看着我这样狼狈? 门轻轻推开了,见到来人,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嚎啕大哭起来。江誉白把忙把水果篮放下,三两步走到她床边,“瞧瞧,姑娘一见我就哭,我这得是多混账啊?” 南舟哭得停不下来,“我的船没了,我的船没了……”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 他心里也一揪一揪的疼,商海云诡波谲,暗礁丛生,荆棘满途——他也许不该鼓动她,应该把她护在身后,替她遮风挡雨。 “嗳,船没了咱们再买一条就是了。而且,那船是投了保的吧?” 南舟摇头,“你不明白。”不是说船没了再买一条这样简单的事情,而是她感到了一种无力。乱世如斯,只要有人心存恶念,你根本防不胜防。“人怎么可以坏成这样!”她断断续续地说。 江誉白给她倒了杯热水,她腮上眼泪一串又一串没个断。他伸手替她抹了去,“你先冷静冷静,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呢?裴仲桁这个人,我虽然同他没什么交集,到底还是有些耳闻。 再者,从你从前所说的看,这个人虽然未必是个君子,倒也应该不屑于做这样不上台面的事情。你想,他若真想害你,就不该卸货。或者干脆卸了货,却赖着说没卸,到时候你不仅没了船,还得陪违约金和他的货款,你不是更没办法翻身?” 所以这个放火烧船的人是忌惮裴仲桁的,这把火很明显就是对着南舟的。他想到这,心里一沉。 南舟喝了热水听了他的话,情绪总算稳定了些。江誉白拿开茶杯,“你妹妹明天还有课,我叫她先回去了。医生说你是情绪激动晕倒了,没什么大碍。你腰上、脚上都有伤,要好好休息。饿了没有?” 南舟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是下午了,一整天没吃东西肚子饿的不行了。她点点头。 江誉白笑着拿枕头给她垫了一个舒服的高度,扶着她靠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你妹妹给我打了电话。” 南舟的脸上透了红意,南漪的意思也太明显了。 江誉白从提篮里拿了保温桶出来,倒了碗粥,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同我可不要客气。” 粥的热气升腾出来,飘出诱人的香味。“是什么?” “桂圆粥。新鲜龙眼下市了,我家厨娘说姑娘家喝桂圆粥最好,养血安神,最适合你这样劳伤心脾、思虑过度的。她这粥的熬法同别人不一样,红枣泡好了以后剥皮去核,又用细网子过滤了一下。桂圆也是剁碎了的,厨娘说这样好消化。你多喝一点,身体就好得快。” “你家厨娘真好。以后你不请她了,一定第一个通知我。” 他但笑不语,端起碗正打算喂她。 “我自己来……”她脸上的红晕一直没褪下去。她脚伤了,手却是好的。任何一正常的成年人,都能觉察这种“不客气”法不大对。 他躲开她伸出来的手,“快把你的手放下去,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他们都是没有母亲的人,太知道人这时候最想要的,不过就是母亲的柔声呵护。他给不了她母亲,呵护还是给得了的。 “船的事你也不要发愁了,你投过保,等保险公司的调查员调查完了以后,理赔就能下来。虽然那些人办事效率不算高,多催催也就催下来了。那时候你身体差不多也养好了,咱们再去买一条更好的。也叫江南号,好不好?”他边喂她吃东西,边开解她。 她被动地一口接一口吃着。睫毛上还沾着泪花,情绪却已经比先前好多了。她乖巧地点头,冲他露了一个感激的笑。他也笑,在她发顶摸了摸,“真乖。” 她傻傻盯着他,他眼睛里全是温柔的笑意。他总对着她笑,似乎每一个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都印在她脑海里。 “看什么呢?”他在她眼前晃晃手。 “江誉白……”她忽然喊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啊?”要是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好,那她也不再这样昏头涨脑胡思乱想了;要是他只对她一个人好——她心里又有点慌,那她要怎么办? 他愣了下,随即又笑了,“你说呢?” 倘若放在从前,大约为讨女孩子欢心也就顺势说一句“我只对你一个人好。”但现在反而什么都不能说。越是打算认真的,越是谨慎。他能给她什么,他同她在一起又会给她带来什么,他必须有万全的考虑和对策。 南舟眨了眨眼睛,摇摇头,说不出来。 “傻瓜……你再想想?” 但这个问题没容她想下去,门被人敲开了。陆尉文带着护士进来查房,江誉白站起了身又安慰了两句,说先去办点事回头再来看她,然后离开了医院。 出了病房,江誉白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冷下去。车停在了茂丰路上的一间小洋楼前。听差的认得江誉白,恭敬道:“四少。” “程燕琳呢?” 听差的一怔,往常见他总是面带几分笑意,没想到他语气这样冷,还直呼程燕琳的名字。 “燕小姐在书房,正有客人。”江誉白点了下头,错身直奔了程燕琳的书房,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里面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看来人面色不善,又是直闯进来,寻思着怕是一段男女官司。他们互看了一眼,转而恭敬地对程燕琳道:“程小姐,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有什么进展,我们再电话通知您。” 程燕琳像没看到江誉白一样,笑着道:“那,那件事就拜托两位了。”然后微笑着目送那两个人出去。等到门关上了,她才从书桌上的烟盒子里抽了一根烟出来,自顾自地点着了。“稀客哪,多少年了,四少头一回登我的门。”然后她噗嗤一笑。 “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来了。” 程燕琳走近了几步,往他脸上吐了口白烟,笑着问他:“是不是想我了?” 江誉白眉头拧紧了,“燕姨,真该叫你姐姐瞧瞧你这副发春的样子。” 程燕琳终于有了怒容,她讨厌他这样轻看他。“是你到处发情吧!跟个女人勾勾搭搭不够,送钱送礼物不够,还弄个破船!” 江誉白笑了,“所以,船真是你烧的?” “是,是我烧的。瞧着不顺眼,叫什么不好,江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勾搭到一块儿?她也配同你放在一起!” 江誉白冷笑,“那燕姨配吗?”人走近她两步,手抬起来,轻轻摩挲了下她的脸庞。 她沉醉在他的抚摸中。他的手却一点一点滑倒她脖子上,然后用力一掐。她被掐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去掰他的手。她想,他是恨她的,这样恨。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她最后反而不挣扎了,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深情地望着他,享受着这种濒死的快感。在快要失氧晕厥的瞬间,江誉白松开了手。空气一下涌了进来,程燕琳猛地咳嗽几声,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 “程燕琳,别忘了人都是有软肋的。如果打算不理会晏阳的死活了,你尽管作妖。劝你别再碰南小姐,离她远点儿,否则……有胆子你就试试,看看你姐姐要是知道晏阳的身世后,她会怎样待你?”然后他拿了帕子擦了手,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程燕琳站不稳,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目光里尽是疯狂的恨意,他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拿程晏阳来威胁自己? 她当初酒后与他同床,无意中泄露了弟弟的身世,那也是她心底最伤恸之处。晏阳根本不是程家的骨肉,是她母亲耐不住寂寞偷偷和一个戏子相好怀下的。程燕琳发现后,为了保住她在程家的地位,弄了毒酒让她母亲自裁。她也答应过母亲,只要她死了,她就好好把晏阳抚养成人。 待到第二日酒醒后,她追悔莫及,怎么能把这么隐秘的事情说出去!但旁敲侧击几回,江誉白似乎根本不记得她的话。她也只当他那日醉狠了,根本不记得。谁知道他在骗她!他根本什么都知道,不过就在装傻充愣。她是个偏执的性子,她对别人怎样都可以,但别人若是欺骗、背叛、威胁了她,她便要以十倍奉还! “不叫我碰她?”程燕琳笑得癫狂,“我就是不碰她,也有的是办法叫你们成不了!” 裴仲桁趴在床上,背上扎满了针。万林敲门进来,做针灸的罗大夫是自己人,万林同他回话,并没有回避。 “已经查了,放火的三个人找到了,说是收了人的钱才办的事,不是四爷指使的。不过,人确实是四爷堂口里新入会的兄弟。” 那也算是他裴家的人做下的了,他这一巴掌挨的并不冤枉。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一点借口,好叫他的念念不忘还有一点情有可原。 “叫他们弄清楚主顾是谁。” 万林道是。 罗大夫开始撤针,然后听得他闷哼一声。 “二爷您还受得住?” 他无力地抬抬手,“没事。” 罗大夫揉了揉他的肩,“二爷您这肩和脖子也太紧了,估计没少头疼吧?平常叫人给您多揉揉。” 裴仲桁脑子里忽然又闪出梦里的那双手,神色就有些不自在,好在是趴着,没叫旁人看见。等到身上的针都拆了,他坐起身穿上衣服。双腿还是酸痛。不过他向来能忍。 出了医馆上了车,万林问他是去铺子里看看还是回家。裴仲桁静了静,“去仁爱医院。”万林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发动了车子。 裴仲桁坐在车里,他看到江誉白离开医院,也看到南漪后来也离开医院,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下了车。万林很不理解,但还是什么都没问。 病房里静悄悄的,大部分的病人都已经睡下了。他走到南舟的病房前,病房里没有看护,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探望了。病房里点着一盏微弱的壁灯,从门上的玻璃望进去,看到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了。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进去了。她睡得很沉,应该是身体底子不错,脸上透着点淡淡的红晕,分外匀停。 他立在灯光不能抵达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是她从来不知道。渐渐的,他看着看着,眼睛里只有她,心里也容不下别人。 直到她抽了一巴掌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喜欢她的。那种感觉很奇怪,又矛盾又上瘾。想欺负她,可又会心疼。就是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却那么害怕失去。细水长流的心动比一见钟情还要命,因为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心都不属于自己了,一切都为时已晚。或许是读经文读的太多,寻常的感情都无法叫他心湖起涟漪,非得这样的求而不得,才能叫他心思摇晃。 双腿像灌铅。他这幅身体,背着她上山是自不量力,甚至有一瞬间会觉得同她一起滚下山去同归于尽也很好。但在腿软的时候又分明不肯,是贪恋那不多的亲密无间,想要一份走不到尽头的地久天长。 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心底里有风霜雨雪,寒来暑往,又有数不尽的花落花开。 站得有些累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习惯性地又抽了张纸钞出来。早秋的夜晚,有几片知秋的树叶掉了下来,飘到了窗台上,也是寂静无声的。 南舟觉得口渴,嗓子太干,干咳了两声把自己吵醒了。睁开眼睛,想起来倒杯水,却看到茶杯已经在床头柜上摆好了。她拿起来喝了一口,竟然还是温的。她记得江誉白走的时候是八点多,墙上的钟却已经指向一点了。大约是刚才护士小姐替她倒的? 她放下杯子,又躺了回去,正准备闭眼,余光看到枕头旁边似乎有东西。她转过头,又是个纸折的东西。不过这次更复杂,是个立体的大灰狼抱着自己的头,凶神恶煞的,可也并不可怕。她拿到手里,发现狼头那里另有玄机,于是捏了一下狼的肚子。这一捏,她就笑出了声。 原来一捏住狼肚子,大灰狼就把自己的脑袋举起来,更有意思的是里面是一个羊头。她松开了狼肚子,大灰狼的头又落了下去。双指再一捏,羊头又露了出来。她茫然地看了看病房,似乎椅子的位置变过。 她忙掀开被子下床。摸了摸椅子,上面还有一丝残留的温度。有人刚才在这里!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也不顾脚伤,拉开门就冲出去。 静悄悄的走廊里不见人影,除了能听到有些病人的咳嗽声,不甚清晰的呻吟声,什么都没有。她沿着走廊里找过去,“你是谁?”但回答她的只有带着一点空空的回音。 接着她听到楼梯那边似乎有脚步声,她忙走了过去,迎面却撞上了一个护士。护士小姐被她吓得不轻,见她穿着病服,晓得是住院的病人。“小姐,你怎么跑出来了,是需要什么吗?” “护士小姐,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刚才是不是有人在三零七病房里?” 护士摇头,“没有呀,没有看到什么人,早过了探病的时间了。哎呀,这么晚了,不要在外面乱跑,我扶你回去休息吧。”护士扶着南舟回了病房。 躲在四楼梯转角,裴仲桁静静地靠在墙上,直到人消失了他才离开。 南舟回到病房里再也睡不着了。这肯定不是神仙教母,是人。会是谁呢?肯定不会是江誉白,他要送自己什么向来光明正大,也用不着这样偷偷摸摸。是个不想叫自己知道他存在的人。她一下又一下捏着穿着狼皮的大肥羊,唇角一直扬着。但过了一会儿,鼻子又有点发酸,原来还有人这样在意她。 南舟在医院住了几日出了院,一回到家就开始跑保险公司。只是接待她的理赔经理回回都说在调查。等了七八日,再去时,那经理一改往日和气颜色,将调查报告摆出来,“南小姐,这场火灾,我们公司决定不理赔。” 南舟惊愕不已,“为什么不赔偿?” “我们调查发现,火灾是人为的。” “确实是人为的,被我的仇家放火烧的。”这一点,她早就同他们说过。 经理笑的很冷,“真的是你的仇家烧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经理打开资料,“南小姐买的是一切险,投保时的保额是你购船价格的两倍。” “我的船买的便宜,但后面做了维修,投保时重置价值你们也是认定了的。”南舟辩解道。 经理皮笑肉不笑,“南小姐的船载着货回来,却是等货卸了后才起火,明显就是不想赔偿货款,还想拿高额保费,所以才故意等卸货后才放火。” 南舟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能这样颠倒黑白。“简直是无稽之谈!着火那天晚上我的脚伤了,在松兰山上住了一夜,山上的僧人都能给我作证。我怎么可能下山放火?” 经理已然是一副不愿再谈的神色,合起了资料。“南小姐,我并不是说一定就是你做的,但是因为很有可能是一桩骗保案。这年头骗子太多,我们现在决定不予理赔,要等进一步深入的调查完以后才有结论。” “那要多久?” “大概要两三个月。” “要这么久?” “南小姐,我们并不是只有你一个理赔案子啊。” 南舟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保险公司,一出门就看到了江誉白的车。他下了车迎上去,“刚才去你家,阿胜说你一个人来保险公司了。” “嗯,我来问问理赔的事情。” “怎么样?” 南舟叹了口气,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江誉白觉得事情蹊跷,先让她上车,“你先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我想起来有个熟人在保险公司。虽然左右不了结果,好歹叫他替我们多盯着点。” 南舟点点头也没多想,自顾自地琢磨,没有钱的情况下如何去买新的船,如何再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江誉白进了保险公司,找路过的职员问负责理赔的经理办公室在哪一间。那职员见他穿得洋派,脸上没笑的时候气质又矜贵,便脱口告诉了他门牌。 办公室门半开着。江誉白不紧不慢地从门前走过去,往里探了一眼,果然那个理赔经理他见过,正是那天在程燕琳家里见过的人。他转身离开出了大楼,上了车抱歉地笑道:“也是不巧了,原来我那朋友出差去了,要下月才能回来。” 南舟倒没表现的太失望,因为她在想另外的事情,因此看上去就有些惘然。 江誉白见不得她这样,安慰道:“我都说了,钱的事情你不要发愁。我这里拿得出来。” 南舟心思细,没听他提过生母,怕是同自己一样是个没娘的。他虽然没明说,但在嫡母下头,表面上过得再肆意,里头的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她不能为了自己的事叫他为难。 “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江南号的钱,我会想办法筹了还给你。” 江誉白笑意轻了,“南舟,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做生意本来就没有稳赚不赔的。这样,钱先不要急着还给我,毕竟你还给我留着股份。至于买船,你权当我借给你的,拿分红做利息就好。” “借给我?”南舟脑海里闪过一个缥缈的念头,但是还不很清晰。她盯着江誉白,努力去理清那个思绪。 “怎么了?” “快!先送我回家,我想到了一件事。” 到了家,南舟叫他在车里等着,她一阵风一样进了门。过了一会儿,又抱着一大箱文书风风火火上了车。 “这是什么?” “我们家的旧账。” “你要查账?” 南舟低头翻着账本,“不,我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车上毕竟不方便,两人去了江誉白的家里。她记得以前看过买船的交易记录,亏得周氏心细,很多陈年旧账都留着。最后南舟终于找到她要找的几份底账,然后拿给了江誉白看。 “你刚才说要借钱给我,我就想起来,似乎是记得当时我家祖上买船也不是从公中出的钱。” 江誉白看了一会儿,“是拿要买的船做抵押,从银号里贷款去买这艘抵押的船。”基本无异于空手套白狼了。 南舟眼睛发亮,“是啊,所以我不用找你借钱,可以去找银行贷款啊。等保险公司理赔下来,我就能把贷款还上。” 江誉白替她把东西整理好,“银行放贷是为了赚钱,但最怕贷款人还不起贷款。所以一个人能不能拿到贷款、能拿多少贷款,要么看他的抵押物,要么看他的信用,或者保人。”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他心里却有了打算。 “我母亲还给我留了点东西,应该可以抵押拿到贷款,只是能贷多少的问题。”只是她其实是舍不得那些东西的。先前上学读书已经卖了一些了,只怕再少下去,母亲在她那里一点念想都要留不住了。但她强做着轻松语气。 江誉白想了想,叫胡管家拿了几分本地的报纸来。两人对着财经版面研究了一阵,最后南舟决定采纳了他的意见,选定了先去汇通银行试试运气。 “要不这样,明天我陪着你去。有时候人家瞧你是个姑娘家,怕是要欺负你。” 第二日两人去了汇通银行,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叫叶允明的经理。叶允明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头发拢得一丝不苟。人的长相同头发、衣服一样,规规矩矩。他评估了一下南舟的资质,很抱歉道:“南小姐,我们不能贷款给你,你的贷款金额太高了。虽然有古董能做抵押,但是我们更倾向于不动产。或者,你有没有什么保人,比如商会会长,德高望重之人,或者保人是名门望族之类的也行。” 要说这样的人她不是找不到。只是南老爷是个性格狂傲偏执的人,说起来人缘不算好,不然上回讨钱也不会那么难了。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回那种低三下四的难堪。她咬住唇,垂了垂目光,正好看到他桌子上摊了一张报纸,报纸上写着“少帅江启云三战三捷,威震东南,气吞万里,名将风流。”她心头一动,决定豁出去了。“叶经理,我不是没有保人……只是我的保人不大好直接出面。” 叶允明的眉头挑了一下,南舟这才有些心虚地道:“其实,我是少帅……”她脑子一转,她对这些军阀并不曾留意过,既然一方霸主,必定不年轻了。便转口道:“是少帅弟弟的未婚妻……” 江誉白本在旁边抱着杯子喝水,这时候突然被水呛住了,猛烈地咳嗽起来。南舟怕他露出马脚,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频频给他递眼色。 江誉白咳嗽完抱歉道:“对不起,不小心被呛住了,你们继续。” 叶允明快速扫了他一眼,见江誉白放下茶杯,摸了摸鼻子。 南舟面上带着赧然,做出不愿多说,却不得不说的样子,“您也知道,我家的这种情况定然不受夫家青睐,冒然说出去恐怕多有阻挠,所以现在不好叫人知道。倘若找了他人做保人,回头我未婚夫怕又不大高兴……” 叶允明把目光投向了江誉白,“那,这位是?” 南舟忙道:“这是我未婚夫派给我的保镖。” “哦,保镖……”他又深看了江誉白一眼,然后低头又看了看她的贷款申请。“南小姐,您稍等下,我和我主管商量一下。” 等人走了,南舟才压着声音抱歉道:“对不起啊,拉着你骗人了。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说的。” 江誉白却是笑如春风化雨,“没关系,不算骗人。” 南舟正要再说什么,叶允明又回来了,“南小姐,你的情况我们需要再讨论一下。这样,你先回家,我们有消息了会派人通知你。” 对方没有当场拒绝,说明还是有转圜的可能。两人离开了银行,南舟问他:“你说我要不要再试试其他的银行?万一能批下来,也就不用骗人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撒过这么大的慌呢。”这会儿她真有点后悔了。 江誉白只是笑,“咱们不是分析过了吗,震州这里贷款最宽松的就是汇通了。倘若汇通都说要考虑,那其他银行就不用再想了。” 南舟想了想,觉得他说的还是很有道理。说话间车到了南家的巷子口,江誉白下来替她拉开车门,她还没开口道别,他却道:“我送你进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地上薄薄铺了一层红红黄黄的树叶。两个人并肩而行,已是傍晚,暮色从四面八方渐渐拢过来。有归家的行人匆匆擦身而过,有放学的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背后是街道上吆喝声、电车声、汽车喇叭声。越往巷子里走,空气里的烟火气就越浓。他们在这样一片热闹吵杂里,都感到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南舟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好望过来。四目相对,南舟低下头,咬着唇笑。什么都不说,好像就明白彼此此时的心境。 这条巷子有多长,南舟从来没有算过。只是一步一步走过去,尽管刻意地放慢了步子,还是发觉路竟然这样短。快要到家了,院墙里横出的一丛枝丫正垂到江誉白面前。他停了脚步,见上面开着一小朵一小朵像星星的白色小花。他从来没见过,便问她:“这是什么树,这个时候开花?” 南舟抬眼瞧了瞧,“是胡颓子。这树秋华春实,来年春天就会挂拇指状的红果子。” “能吃?” 南舟笑得粲然,“能吃!酸酸甜甜的,还能酿酒。” “所以,你当初是为了这棵树才瞧上的房子?”果然是个小馋猫。 南舟抿唇而笑,“其实院子里还有棵石榴树。我那会儿看房子的时候,上头挂满了果子。石榴酿酒也好喝。” 原来还是个小酒鬼,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她醉酒的模样。他忍住笑,“那你下回给我酿两坛?” “好呀,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船上喝酒。你在海中央看过月亮没有,他们说……”南舟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他在英国留学,往来皆是漂洋过海,怎么可能没见过海上的月亮?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傻气的很,脸一红,便不说了。 “我原来还真没留心过海上的月亮。那我等着你的酒,酿好了一定要约我。”他笑着看她,声音满是温柔。他不仅想同她一起看月亮,再等上几刻,便是可以看日出了。 像是不想叫人听见,他说话的时候弯了弯身子,这样的姿态叫她整个人都笼在他身下。额角似乎被他的气息拂到了,不争气地发起烫,她也只剩点头的力气了。 有邻家妇人从他们旁边经过,故意放缓了步伐,像要将他们看个清楚,又像想要听上几句一样。江誉白想,应该去公园散步才对,没这么多围观的。 他直起了身子,仿佛才想起什么事。“差点忘了,我父亲下周做寿,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南舟也觉得刚才的气氛有点暧昧得喘不上气,好不容易他换了个堂皇的话题,她也就故作大方道:“我现在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不过是你家的家宴吗,我冒然去打扰不大好吧?” “放心,请了不少客人,我父亲的意思是把朋友们都请到家里热闹热闹。” 南舟不是个舞会狂热分子,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拓展人脉,不交际是不行的。于是点点头应下了。又问了问老先生的喜好,江誉白只说心意到了就行,不拘是什么。 两人站在门口说话,却听见门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南舟猜到大约是三姨太又在偷听,于是也不同他再说下去,各自道别。她猛地一推门,亏得三姨太躲得快,否则脑袋上必定撞出个大包。 南舟进了院子,三姨太伸头看了看门外,见那年轻男人走到了巷子口上了汽车。三姨太撇撇嘴,关上了门。“九姑娘,那个男人家里做什么的?他是在追求你,还是你们在谈恋爱?我同你说,女孩子家还是要矜持的哟。不要学那些女学生搞什么自由恋爱,搞三搞四的,把名声都搞坏了。到时候,可就不好嫁了!” 南舟停下来转过身,“三姨娘,您就少操点心吧。您现在吃不好住不好的,我哪有心思去谈恋爱?您也少在外头乱说,把我名声毁了,才真是不好嫁了。” 三姨太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追问:“那人叫什么,住在哪里?好好的去男人家里不好的。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得了!还是我陪着你去,正好替你看看他家里怎么样。” 南舟嫌她瓜燥,进了房间立刻就上了门栓,隔着房门道:“您就别操心我了,快去瞧瞧我爹吧。我怎么听阿胜说爹要找个漂亮丫头来伺候他,我还寻思着三姨娘您太辛苦,也是该多个人帮帮手。” 三姨太虽然想找个丫头,可是没打算找个漂亮丫头精进家。家都成这样了,老头子还想纳妾?门都没有!做了一辈子妾,好容易女人们都散了,老头子只能依靠她。老十又是个女儿奴,不会争风吃醋。眼见自己扶正有望,可不能叫人截胡。她这时顾不上南舟了,颠着小脚回了厢房准备和老头子算账去。 江誉白一到家,胡管家便说明先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去宜春居去打牌。江誉白道了声知道了,换了衣裳离了家门。照常车后跟着尾巴,一直跟到了宜春居。老鸨认得他,脸上笑出了花,“四少,有日子不见了。” 江誉白笑了笑,“明少爷叫了珍珠的局。”老鸨一甩手帕,笑得褶子更深刻了几分。这两人一向好这一口,见怪不怪。笑着叫伙计引着江誉白去了白珍珠的房间。 白珍珠是宜春居的头牌,她的房间自然比旁人都奢华舒适。他进去的时候叶允明正拉着白珍珠的手,头凑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见他来了,白珍珠抽了手掩唇一笑,“四少来了,我去叫人备酒菜去。”其实是留说话的机会给两人。 见她出去了,江誉白才松了送领带,拿水扑灭了熏香。“亏你也受得了这味儿。” 叶允明呵呵轻笑,“咱们就是爱庸脂俗粉,哪这么金贵,这点味道还受不了?” 江誉白斜了他一眼,眼风又扫了扫门外,“靠得住吗?”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世界上不会有比这个更坚贞、更靠得住的了。”叶明允向来自信,说起这个侃侃而谈。江誉白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叶明允瞧出来,停下来含着笑道:“你还是没拿定主意?” 江誉白捏了捏眉心,“我不想利用她。” 叶允明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你不是打算来真的吧?”然后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已经瞧出答案来了。他以为江誉白为情伤过后,大约是不会对什么人动心了。“嗨,这是怎么说的……” 两人是孤儿院的旧友,那时候关系就比旁人好。江誉白回了江家以后,长久以来还不忘给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对于江誉白的境况也是一清二楚。到现在,两人是心腹、是朋友、更是异性兄弟。 看他还不言语,叶允明忽然笑了,“确实,感情的事情也是说不准的,碰到就是碰到了。只是,你还是不要感情用事。江夫人查你的账查得太严,花天酒地她不管,但其他稍微大笔进出的款项都会叫她疑心的。这一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南方那批货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现在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等那边销了货,咱们赶紧把款子还上,神不知鬼不觉。这也不算是利用她吧?于她没有半点损失。退一万步说,如果有一日南小姐发现了,单凭你为她做的那些,也足够了。” 江誉白还有些犹豫——先诱着南舟去汇通贷款,再借机做阴阳合同,把十万的贷款做成三十万,他们从中利用差价来做自己的生意。他入股南舟,不仅仅是想帮她,更是必须有个安全的屏障来走他们自己的账。其实明明白白同她说,他想她应该不会反对。但他又觉得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为她好。 叶允明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江誉白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这番犹豫必定是有他的顾虑。白珍珠这时候在外头轻扣了两声门,然后带着两三个秀致丫头前后脚进来。布上酒菜,她自顾自抱起琵琶弹唱起来。 叶允明手指点着桌面和着拍子,目光却放肆地和她目光纠缠。她败下阵来,是真有了羞意。半垂了眸子不敢再看他,但歌声却愈发柔婉。这番含羞带怯并不是伪装,是动了真情的样子。 江誉白缓缓抿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明兄,就按着你说的办吧。” 过了几日,南舟终于收到了银行的通知,可以过去办理贷款手续了。南舟高兴坏了,自然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江誉白。去银行那日,要签字画押的文书实在太多,又是间美国人的银行,便有不少文书是英文。南舟英文略懂一些,不算精通,尤其看到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先发起憷来。叶允明说可以叫翻译一行一行解释,南舟想着有江誉白在就不用旁人,便请他帮忙看着。 江誉白是一旦下定决心便从不叫自己后悔的人。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把最差的结果想到了。他心中自有一杆天平,孰轻孰重他早有了自己的结论。他走到现在,吃过太多苦,见惯人情冷暖,平常笑得比人都多,心却又比旁人更硬。 他仔细地把文书都看了一遍,偶尔问上叶允明几句,然后拿给南舟。南舟不做他想,提笔便是一页一页签上字。 他心头有瞬间惘然,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无原则的信任另一个人?他又想起白珍珠,或许女人爱上男人,便是如此?他曾经也爱程燕琳,但却从来没真正同她交过底。爱的也不彻底,更像是情窦初开的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也可能是那时候程燕琳把她自己的形象营造的太好,他以为她应该是江家满意的儿媳对象,却不想会被骗的那样惨。他所谓的“情伤”,也是半真半假。再不信任人,到是十分的真。 就像他从前在孤儿院,睡觉时从不敢深睡过去。孤儿院孩子多,吃的少。他功课好、干活多,有时候教员会多给些东西给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江帅叫人特别关照他一点。只可惜“关照”两个字轻飘飘的飘到他这里,没剩多少余温和力量。一个人如果不足够强大,身上带着好东西,就是催命符。总有大孩子趁着他睡着抢他的吃的,如果护不住东西,第二天就要挨饿。人在饥饿面前,礼义廉耻往往是最先被丢开的,剩下的就是求生的本能。 弱小的自己和弱小的叶允明结成了同盟。他们轮着醒着看守食物,第二天江誉白就分一半吃的给他——倒不是多信任叶允明,只是利益捆绑在一起,比所谓的感情更坚固。他是被弱肉强食的人肉森林洗礼过的,才有如今这颗郎心似铁。 银行批了十万的款子,南舟本不想贷这么多。开始只是想再买一条船,可这几日又做了不少研究,心思活泛了,主意也变了。待文书签完,叶允明帮她开了户头,叫她略等几天钱就可到账。他又亲自做了她的私人banker,往后账目问题直接同他联系即可。 一番复杂的手续办完,南舟便一刻不停地要去建州。江誉白等闲不能出震州,怕程氏疑心他什么。但同南舟却只字不提,只说还有些事情走不脱,不能陪她同去。南舟虽然有些许失落,但她也是独来独往的性子,很快就收拾了情绪,高高兴兴地和阿胜上了船去了建州。 到了建州,南舟先回学校去看望了老师和同学。对于她的休学,老师也深感惋惜。只是人生各有各的无奈和际遇,很难说她走的那一条就不是对的路。当听说她来买船,老师立刻拿了自己的名片给她,方便她选到好船。 每日里看船、核算、比较,最后选了一艘吨位、吃水、马力都满意的货轮。定好了船,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震州。她答应了江誉白去赴宴,不想错过。这几日天天晒太阳,两人都晒黑了不少。从客轮上下来,踏到震州的陆地之上,南舟只觉得人生有新生之感。 洋车把两人拉到了南家大门前。下了车,阿胜付了车资,拎行李下来。南舟一转头望见巷子口停下一辆汽车。她心头一跳,往常巷子口的汽车必定是江誉白的车。只是再仔细一看,虽然也是黑色的汽车,但牌子似乎不是同一个。有汽车夫打开车门,下来的竟然是南漪。 南舟觉得诧异,又看了一会儿。跟着南漪下来的是一个时髦的女郎,只是南漪同她身高相仿,正好挡住了对方的脸。两个人似乎是拉着手在说话,样子十分亲热。 只要不是裴益就好,南舟便没再看下去。那边南漪也看到了南舟,同女郎道了别,小跑着过来,“姐姐,你回来啦,真想死我了!” 南舟再望了望那汽车,车已经开走了。“是你的同学?” 南漪摇摇头,“是我新交的朋友,是个姐姐,对我可好了。” 晚上南漪帮南舟整理行李,句句不离那个朋友。 原来,往常三太总是指使南漪做着做那,她碰上小考,在家中无瑕复习,只好在学校里呆得晚些。有天回家时天色就很晚了,路上遇上几个流氓,正好这位程小姐路过救了她。再有一回去医院实习,又碰上了这位程小姐在发脾气,不叫护士抽她的血。看到南漪后,便叫她来抽血。她抽了两回都没扎进血管,自己都快哭了。谁晓得程小姐这样好脾气,不仅没生气还安慰她,最后终于是抽到了血。两人就这样一来二去的认识了。虽然程小姐大她六七岁,人却是极好的人。她同南漪一见如故,还认了她做干妹妹。 南舟知道南漪这样柔软的性子又长得漂亮,是极容易讨人喜欢的。好在是位小姐,要是对方是个男人,她怕是要犯嘀咕的。如今见她有了自己的朋友,也替她开心。看南漪又要做家务又要读书很是辛苦,思忖着是得寻个做杂事的丫头来了。只是这房子虽然够住,再添一个人到底是拥挤。她暗下决心,赚了钱一定要换一处大点的宅子。 到了宴会那日,江誉白派了家里的汽车去接南舟。老帅地位尊贵不可能在外迎客,少帅军务繁忙此时还未从外地赶到。即便是到了,也不过走个过场,迎客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江誉白身上。 汽车接上南舟,一路往城东开。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进了江家宅邸,南舟还是觉得自己怕是太低估他的家世了。三层恢弘洋楼不说,单看路上几道军队守卫的关卡,就知道江父大约是什么军政要人。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汽车夫:“今天做寿的老爷子还在野吗?” 汽车夫觉得奇怪,但她是四少的客人,便老实地回答:“老帅如今不怎么出来,是少帅独掌一面。” 老帅、少帅、江……她一拍自己的脑门,她果然是迟钝的可以! 她一下车就看到江誉白站在灯火阑珊处,唇角挂着笑同人寒暄。他本是五官深刻的人,但在幽幽的灯光下,整张脸的线条都变得很柔和。一身深灰色三件套西服,举手投足间能看到里面收身的缎面背心的流光。她觉得这个人挺拔极了,有种木秀于林的姿仪。 看不见他时似乎也没什么,可现在忽然见到了,发现好几天不见竟然很想看见他。 江誉白也望见了她,同身边人交代了两句便走过来。他吃不准她知道他的身份会怎样,便只能拿捏着分寸开玩笑道:“南小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南舟装模作样地抬头望了望眼前三层的西班牙风格的洋楼,怕是震州地界上最大的花园别墅了吧。“寒舍?”然后粲然一笑,“江四少别来无恙。” 她同来贺寿的人一样笑着递上了贺礼,说了几句应景的吉祥话。他接了礼,交给旁边的佣人,目光都在她脸上,生怕看到她目光里流出一星半点的不高兴。可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心里莫名踏实起来,“回头我再同你解释,你先进去。有好吃的,先吃饱,回头请你跳舞。”他匆匆低声说了几句,客人源源不断地进来,不能同她说太多。 南舟随着招待迈步进了宴会厅。江家办的是西式宴会,请了白俄的乐队在演奏音乐。大约寿星公还没出来,客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聊吃东西。 南舟来时吃过东西,这时候也不饿,只拿了杯香槟酒慢慢喝。她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因为没人引荐,也不好贸然同人攀搭。不过她不是敏感自怨自艾的性子,就是静静地观察旁人,也能找到不少快乐。 忽然见不少女眷都走向一个穿烟蓝色旗袍的中年夫人,那夫人众星拱月般站在人群里,含着很程式化的浅笑,不算咄咄逼人,却也是高高在上。说不上什么华服美饰,但只那脖子上一挂珍珠,便是滔天富贵的无言彰显。南舟猜想,这位大约就是江誉白的嫡母吧。 寿星公总也不现身,宴会也没有要开始的样子。南舟等不来江誉白,等来了,怕他也是忙得难以应酬自己。身后不远是扇玻璃门,南舟透过门往外看,似乎是花园。她是个自由身,想着宴会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开始,便从那门里溜了出去。 花园里也都挂了彩灯彩旗,园子里倒也不是没有人。有的和自己一样在参观花园,有的则是端着酒在聊天。她走在其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就是他的家。这样一想,觉得也就是这样的家庭才配得上他的风度气质。又想到去银行那日,她傻傻地说自己是少帅弟弟的未婚妻,脸腾地就红起来。她从来也没问过他的出身,因此也不觉得是被他欺骗。只是现在想起来,也就剩一句“原来如此”。 西式的花园讲究均衡、比例,高低有致的花木规规矩矩,穿插着喷泉、雕塑。整个布局似乎是一览无余,但走着走着会发现每一条路看上去都一样,通往的方向却是南辕北辙。虽然挂着彩灯,但也仅仅能看清一点路而已。 大厅飘过来的音乐声变了调子,她估摸着差不多宴会要开始了,便开始往回走。她想抄一条近路,刚走了一小会儿就有人跳出来厉声问:“什么人!” 南舟被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是赴宴的客人。”那人看她穿着打扮的确是赴宴的样子,缓了神色,伸手一扬,“小姐,顺着往前走,第三个岔口走过去,然后左转走到底就是大厅了。”南舟谢过他,错身走过去,余光却瞥见他身后长椅上有人正在对着棋盘蹙眉。 南舟记性好,想起是那天码头和裴仲桁下棋的老人家。她这一愣神的功夫,那个侍从冷着声音问:“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老人家一抬头看见了南舟,紧锁的眉头顿时松开了,冲她招了招手,“原来是小姑娘你啊!过来过来,陪老头子下盘棋。” 南舟抱歉道:“我是来赴宴的,宴会好像要开始了……” 老人家不以为然道:“不着急,我知道还早着呢,这盘棋下完才能开始。” 南舟被他勾起了棋瘾,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便笑着走过去坐下。没有桌子,棋盘放在长椅中央,两人分坐两端。南漪低头一看,发现他在下排局。她不见得棋艺有多高明,但胜在记性好,每盘棋的重要步骤她都能记住。加之又喜欢看排局,看得多了,很容易融汇贯通。 “我知道丫头你有点水平,跟老夫下棋,可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老人家重新摆好了棋盘。 南舟没什么胜负心,对年纪大的慈祥男士有种天然的尊慕。因为尊敬对手,便不会故意深藏不露。两人对垒了一局,南舟凶险得赢了。 老先生自嘲地笑道:“不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是谁家养出来这样聪慧的丫头,做你爹怕是夜里都要笑醒。” 南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老先生瞧出来了,“怎么,你爹对你不好?你爹要是不要你,就过来给我做闺女,天天陪我下棋。”虽然只是老人家的安慰话,南舟听了还是很感动。 看耽误的时候久了,不好再耽搁,南舟便起身告辞。老人家却叫她稍等一下,然后低声同侍从说了句话。那人应了声“是。”便退开了。不过片刻,那人捧着一个小锦盒转回来。 “今天丫头赢了老夫的棋,就送件礼物给你做个彩头。”老人家笑道。 南舟自然推辞不要。老人家脸一冷,便是很有威严的面容,“凡是同老夫下棋的,赢了都要收个彩头。丫头,你可不要坏了我的规矩。” 南舟思忖,来赴宴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那日裴仲桁对他谦恭有加,怕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她也不愿得罪人,于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江誉白得了一点闲,到处寻她的身影不见,好容易见她从玻璃门外推门进来,忙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心有余悸道:“我还当你生气跑走了。” 南舟笑道:“我生什么气呀?”然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都没再说下去。 “刚才去哪里了?” “去看花园了,不过,树多花少。”她笑道。 “这个花园是先前屋主留下的,老爷子去过一趟欧洲,就特别喜欢那边的风物。他瞧着花园顺眼,就不许人动。后面的花园是搬过来后嫡母后新做的,里面养了很多花,她和我大嫂都喜欢那个花园——回头带你去看。” 说话间他这才好好看她,难得见她梳了爱司头,长发盘起来,鬓角别了镶钻的发夹。一条葱色晚礼服,还是没穿旗袍。他私想着她穿旗袍应该是顶好看的,但今晚穿礼服也好看。因为腰细,更显得盈盈纤纤,亭亭玉立。耳朵上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同她的礼服颜色搭成套。她说话的时候,耳坠子轻轻晃动,像水面上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因为眉目本就浓重,浓妆反而显得拖累,只化了一个淡妆,却也于洁净无邪里透出一丝艳色。 他看得有些久,久到她面颊上的霞色越来越浓。他再这样看下去,南舟都要疑心自己成白灼虾了,于是把手里的锦盒拿给他看,得意道:“刚才在花园里同人下了盘棋,赢了奖品。” 他笑,“小帆船真厉害……是什么东西,不怕人家放只虫吓唬你?” “不能吧?”南舟把盒子放在耳边摇了摇,没听到虫叫。“是位老先生呢,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吧?” 江誉白有些诧异,但在花园里下棋的老先生——那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南舟虽然说着不信,却把盒子塞到他手上,“你替我看看。” 江誉白掀开一个小口,不过没看里头的东西,假装犹豫了一下,“我也怕虫子,怎么办?” 南舟听他这样说,想了想,“那算了,还是我自己打开吧!”说着伸手去拿。江誉白却笑着躲开了,“小傻瓜,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南舟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他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玩笑的心也荡然无存了。他垂下眸子,慢慢打开了盒子。南舟见他似乎神色变了变,只是一闪而过,没看清。她拿不准那是什么意思,小声问:“是什么?” 他忽而一笑,把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她还没看清是什么,有个凉润润的东西已经套在了手腕上。是只羊脂白玉手镯。 手和腕子都在他掌心里托着,他认真端详了一下,眉目皆弯,“大小正合适,也衬你的手。” 南舟瞧着这块镯子不是凡物,“哎呀,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知道这么贵重,我就不要了。”说着就去撸镯子。 江誉白立刻握住她的手,“不要取了。人家给你的,你不要就是不识抬举。你不是说是你赢的吗,现在还回去,叫人家怎么想?大不了有空过来多陪他下几盘棋。”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陪他下棋……” 但她忽然注意到她的手被他握住了,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整个手背都麻了。随即,他掌心的温度传过来,从手背一路传到脸上,脸热得火辣辣的。这下镯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客人太多,人多眼多嘴也杂。江誉白松了手,假装不知道她为什么害羞,只笑着道:“等下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其实他们站在角落里,不见得有人会注意他们。可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羞意难当。她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人群有一丝躁动,南舟也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几个戎装军人簇拥着一位老先生走进大厅。他手拿着文明棍,一身长衫磊落,走到了麦克风面前,向众位来宾道谢,又简短地说了几句冠冕的时局要事,安一安众人的心。 南舟愕然不已,“江誉白,那个、那个是你爹啊?” “怎么了?” “刚才和我下棋的人就是他……” 江誉白但笑不语,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父亲别说同他下棋,连说话、见面的次数也数得过来。他早就过了渴慕父母之爱的年纪,但不再渴望不代表不渴望。他只能远远地遥望他、景仰他,和不相关的旁人没什么不同,虽然他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这镯子同他那块坠子是一个石料做下来的。儿子给坠子,媳妇给镯子,江家的少爷们都有这个。这样一想,怕是老头子早就打听过南舟的身世,故意探一探她。难怪不得要他带南舟来。老头子既然肯把镯子给她,可见是瞧上眼的。他没想过这事情会这样顺利定下来,也没想到父亲肯亲自出马过问他的终身大事。 他这样想着,感觉到有人向这边看,于是顺着目光,看到了裴仲桁。四目相对,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裴仲桁又把头转开了。“江南号”,原来是这个“江”。 南舟也瞧见了裴仲桁,低声“哼”了一声。 江誉白听见了,小声笑道:“还在生气呢?” “生气,气死我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边老帅讲完了话,同几位政商要人略喝了两杯便离开了,只剩江夫人招呼客人。江夫人显然也是瞧见了江誉白一直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连客人也不应酬了。便叫人喊了江誉白过去帮忙招呼客人,陪客人跳舞。 南舟知道他今晚肯定忙,便叫他先去做正经事。他怕她受了冷落心里不舒服,便低声道:“你千万别偷偷溜走,我去去就回来,然后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南舟自然是不会离开的。见他走开了,便提着裙子径自走到了裴仲桁面前。 裴仲桁这时候本坐在一旁同人说话,拿着酒杯轻晃着看杯壁落下的酒痕。透明的玻璃杯里却是透进一抹葱绿色裙摆,轻轻晃动,同酒一起落到杯底。他抬起眸子,面前站着面色不善的南舟,正挑衅地目光看着自己。 “九姑娘。” 南舟正要说话,裴仲桁却转头同旁边的人道:“这位是南家的九姑娘,船政学堂的高材生。李兄往后有什么船舶上的问题,大可以请教九姑娘。”然后转向南舟,“这位是鄂中来的李老板。李老板虽然跑江河船运,同九姑娘也算是同行。” 南舟见有外人在场,便收了浑身的刺。那李老板见她很有几分姿色,便请她坐下寒暄。并非真以为她能有多少真才实学,只是漂亮的小姐总是讨人喜欢的。随意聊了几句,说起他的船在汉江里翻了船,损失不小。南舟便道:“汉江那一段水域情况复杂,需要吃水浅、吨位小,但是马力却要大的船才稳妥。” 李老板又问起造价低廉、江海皆可用的船。南舟想了想便道:“那可以买蛋船。”因为身上没有纸笔,便手指蘸水在茶几上草草画了一条船。“这是一种无底龙骨的平底船,主要航行在震州和沪上之间。这船型线好,因此气阻、水阻都小,航速就比较高。从震州到沪上,正常天气,十五个小时就开的到。远航也是可以的,我就知道不少人用这船去过东洋和南洋。要说缺点也是有的,就是船的分舱多、舱口小,装卸货多有不便。但适应水域极其广,江海都不在话下。这样看,那点缺点也就可以忽略了。当然,若成本方面稍微放宽些的话,自然还是按照当地水域情况定做船型,再加以最先进的动力装置是最好的。” 那人本来瞧着她一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的做派,却不料是有真才实学。打从心里钦佩起来,便正起了颜色同她攀谈起来。 裴仲桁并不插话,只是默默在旁边慢慢啜着杯里的酒。目光垂在酒杯里,他不看她也知道她此时眉毛一定是微微扬着,下颌也比平日略高一点。那双眼睛定然是眸光闪动,神采飞扬。 李老板聊了一会儿,转向裴仲桁,“裴二爷的新铺子通平号,也是在走船运?” 裴仲桁淡淡道:“小生意,不值一提。” 南舟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可不是聊天的,是来“报仇”的。 舞池里这时候已经结束了几支舞了,新的一曲又响起了,南舟偏了偏头,“裴二爷不请我跳支舞吗?” 他确实没打算请谁跳舞,也没想过她会主动让他请跳舞。但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怕是等下大约要给自己些颜色看看。但他还是放下了杯子,站了起身,一躬身,“不知道九姑娘肯不肯赏脸陪鄙人跳一支舞?” 手伸了出去,隐约听到了磨刀霍霍的声音,然而放进他手心里的手却是柔软无声的。戴着白缎面长手套的一双小手,柔若无骨。无端心头微颤。 她的高跟鞋怕有三寸高,今天看着更高挑一些,人到了他下颌处。大约各怀了心事,姿势都说不出的僵硬。她的手虚虚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若即若离地靠在她后背。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瞪着眼,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 裴仲桁忽然牵唇笑了笑,朗月清辉照出一湖风轻水浅。“九姑娘要是打算狠狠踩我一脚,能不能换个人少的地方?我定然是吃不了痛的,回头叫起来人家不会想我怎样,反而会觉得九姑娘舞技太差——坏了你的名声不大好。” 南舟的计划被他看穿了,这下犹豫了起来,脚步就有点乱。好在他是个好舞伴,带了几步,她又跟上了节奏。 “九姑娘是来同裴某算账的吧?” 她“哼”了一声,觉得这人简直太讨厌了。不过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还年轻,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她报仇,不是要杀他、烧他的房子,而是要在生意上打败他,收他的铺子、抢他的客人。她心里琢磨着,这样一个人,有朝一日在自己眼前伏低做小、俯首称臣、跪地求饶,大约会是顶有意思的事情。这远大的理想一旦树立了,连带着看这个人都顺眼多了。 看她是收了刺的样子了,裴仲桁也端正了神色道:“上回的船资尾款还没付给九姑娘,回头有人会同九姑娘结算。” 她又“哼”了一声,爱理不理。同那条船比起来,尾款算得了什么? “不管九姑娘信或不信,船不是我放火烧的。九姑娘交了保护费,就该受到应有的保护。既然在我的码头出了事,我难辞其咎。在商言商,那条船按你买入价,加上这些日子的误工费,我赔你一半。” 她挑起眼睛,满是讥诮,“裴二爷不用客气,我当是花钱买教训,肉痛了才好长记性。”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后一句话他是认同的。“等我说完。在人情来说,九姑娘救了家母,大恩无价。但既然要恩怨分明,总有价可计。我亦不喜人来日拿人情做要挟——所以另一半钱我也赔给姑娘,当我谢姑娘救母之恩。” 南舟气得胸疼,什么叫“拿人情做要挟”?扔几个臭钱,打发叫花子?她双目简直能在他脸上瞪出个窟窿来。想要抽手再给他一巴掌,但手却抽不动,被他牢牢握住了。 他仿佛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愠怒,继续说道:“当然,我知道九姑娘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但裴某做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所有事情放在台面上,绝不背后伤人。” “呵!你不背后伤人?”简直好笑!他不背后伤人?能把她大哥带坏成那样? 打是打不成了,索性抬脚准备狠狠踩他一脚出气。但他却比她动作还快,一扣她的腰,猛地把人拉近,她直撞进他怀里。自然踩不成了,站都没站稳,全靠他握着她的腰托住她平衡。他略俯了身,声音就落在她耳边,“九姑娘真气不过,到没人的地方叫你打两巴掌出出气也没什么。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给裴某留点颜面,如何?” 还能如何?就是不答应他不松开的架势。这哪像在跳舞?简直像热恋的情人的依偎,叫旁人看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想他们。南舟咬着牙说:“成!你先松开,这两巴掌我给你记着,来日再讨!” 裴仲桁满意地松开了她。一曲正好结束,他躬身致谢的时候淡淡道:“其实九姑娘与其防着我,还不如多小心一点身边的人。” 放火的主顾叫程燕琳,正是江夫人的庶妹。他刚查出来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但今天一见到江誉白,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他是可以告诉她的,但想来她是不会相信他,那么还是叫她自己用眼睛看吧。她既然决定投身商海,这一脚踏出去,那么那些沉浮坎坷、算计利用、拥有失去——所有的一切都得她自己亲历一遍,方能浴火得生。 南舟自然想不到他说的“身边人”是指谁。当然他说的什么她都不信,只当他故弄玄虚,她也懒得问他。 江誉白好容易脱了身,再到她身边时她刚好同裴仲桁跳完这支舞。裴仲桁一直神色淡淡,见到他也只是浅浅点了点头,没有交谈的意思。 江誉白刚才应酬的是江家的一位世交,所以也没有办法分神去注意他们。这会儿见南舟还面有不甘,好像下一秒就能扑上去在裴仲桁脸上挠上几爪子,猜想大约刚才是报仇未果。待裴仲桁走开了,他低声笑道:“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 “有什么可怕的,怕我打不过他吗?”她赌气道。然后觉得其实自己大约可能真是打不过他。 江誉白自然不会告诉她是什么吓了他一跳,只半开玩笑道,“我怕你做了他的舞伴,今天就不陪我跳舞了。” 南舟还没来得及脸红,江夫人程氏却同大少奶奶梅氏一起走了过来。程氏摆着慈母的微笑,梅氏挽着婆婆,“小白,你怎么又躲起来了?你大哥懒得应酬客人,你也躲懒,今天真是要累死我和燕姨了!瞧她一直陪着客人跳舞,到现在都没歇过。” 江誉白恭恭敬敬叫了声“母亲,嫂嫂。”然后笑道:“燕姨是社交名媛,更何况今天大哥带来这么多青年才俊,她得闲才怪。” 程氏只是淡淡地看着两人闲话,眼波却已经在南舟身上打量了一个遍。梅氏说话间也看了南舟好几眼,“这位小姐瞧着眼生,小白你怎么不介绍介绍?” 江誉白从善如流地将双方介绍了一下,梅氏瞥见了南舟腕子上的镯子,怔了一怔,下意识偷眼看了看程氏。程氏却是没看到一样,笑着问:“南小姐会打麻将吗?” 南舟点点头,“会一点,打得不好。” “那过来同我们打会儿小牌去,正好缺个牌搭子。厨房单独做了木瓜燕窝,咱们过去吃一点润润。” 梅氏很懂得婆母的心思,上来牵了南舟的手。见江誉白要跟着,梅氏便摆了下手,“你不要跟着捣乱,快去看看你哥,不要叫人趁机给他灌酒了。” 江誉白笑问道:“嗨,嫂子是想叫我看着大哥少喝酒,还是让我看着不要叫其他小姐闹大哥呢?” 梅氏被他说中了心思,面颊一红,啐了一口,“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真该娶个少奶奶好好管管你!”说着眼角扫了扫南舟。南舟同江誉白对视一眼,慌得偏了头躲开目光。 梅氏领着南舟去了旁边的小花厅,花厅里已经有几位不爱跳舞的太太在打麻将。看到程氏进来,都站起身。程氏摆摆手叫她们坐下,下人把准备好的燕窝端上来,太太们吃吃聊聊,然后又开始打起了牌。 南舟收着打,输多赢少。梅氏时不时问问她家里情况,南舟也没什么隐瞒。程氏瞧着这女孩子同程燕琳说的情况差不多,样子出挑,为人不卑不亢也大方,没有小家子气。祖上出过翰林,母家也是鄂中望族——自然现在是式微了,却更合她的意。程氏觉得她和江誉白也算登对,出身也说得过去,不算上不了台面。 同桌的牌搭子是副市长黄夫人,洗牌的时候几双手揉着麻将,谁手上有什么一目了然。黄夫人笑道:“哟,南小姐这只镯子好看,我怎么记得少夫人也有一只?” 梅氏早觉察到,只是没提。见黄夫人提起来,便是笑着说:“确实很像,不过南小姐这只镯子瞧着更润。南小姐在哪家店寻到的?” 南舟尴尬地说:“不是买的。是同老帅下棋,运气好赢了棋,老帅送的。” 梅氏看了看婆婆,程氏却神色淡淡,边摸牌边道:“我们家老爷子,是个西洋棋痴。一把年纪了,整日里到处寻人下棋。下棋还一定要有彩头,赢棋的都有礼——也真是个老顽童了。” “那是少帅青出于蓝,老帅才能这样气定神闲在家颐养。”黄夫人奉承道。 “不过南小姐也是棋艺过人,竟然赢了公公。这下好了,公公棋逢对手,往后怕是要请南小姐日日过来下棋呢!”梅氏是个温敦性子,世家出来的单纯小姐,一辈子顺风顺水,没什么花花肠子。觉得南舟既然在老帅那里过了明路,这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妯娌间自然要和睦相处,因此对南舟十分热情友好。 几个人说说笑笑,打了三四圈麻将。江誉白一趟一趟跑过来,站在南舟身后替她看牌。他一站在她身后,她就有点不知所措,乱点炮,害得梅氏每次都输。梅氏见婆婆脸上也有了疲色,便推了麻将,嗔他:“好了我的四少爷,赶快把人带去跳舞吧。你再看下去,这个月给绍澄、绍澈买零嘴的钱怕是要输光了!” 江誉白笑着说:“嫂子输了多少,我都垫了还不成吗?侄子们这个月的零嘴我也包了。就让我多看会儿呗!”梅氏不理他,笑着把他们“赶”了出去。 两人总算是得了空,江誉白带着南舟出了小花厅。“打麻将是不是很无聊?” “也不是,偶尔打会儿也挺有意思……时候不早,那我先回去了。”她刚才就已经如坐针毡了。梅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多少也听出来一些,这是把她当做江誉白的女朋友了?可她又不是。 江誉白看了看手表,“还早。先别急着走,回头我送你回去。现在带你去个地方。”说着揽了一下她的肩,带着她从边门溜出去了。 程燕琳向来是社交场里的明星,今天又有几位特意介绍给她的青年在场,她一直没能脱开身。别说同江誉白跳舞,就是一句话他都没同她多说。这时候眼睁睁看着他带着南舟从侧门出去,心里又恨又急。等到好不容易甩开了人,她也跟着出去,庭院寂寂,根本瞧不见人影。 程晏阳也追出来,“姐姐,你怎么到外头来了?大少奶奶叫你过去打牌。” 陈燕琳满脑子里都是南舟的手上的镯子。梅氏领着南舟过去打牌的时候,她就看到了。没想到那个女人动作这样快,走了老帅的门路!她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地明白,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戴上那个镯子成为江誉白的妻子,只有她没资格。她为什么是他的长辈,他们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她从来没这样恨过,几乎把嘴唇咬烂。只能满怀恨意地望着那片黑暗的庭院,人也快要同那黑暗融在了一起了。 江誉白领着南舟分花拂柳往后园去。路上没什么人,说人迹罕至有点夸张,但确实是感觉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南舟脚步有些迟疑,“嗳,我说咱们在外头乱跑,不好吧?” 江誉白也停下来,瞧出她的不自在,笑着道:“你还怕我吃了你啊?” 南舟咽了咽唾沫,不知怎么真觉得自己就是个落进陷阱的猎物。她赶紧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抱了抱双臂,“不是……你不要去应酬客人吗?” “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是不是走累了?前面就是了。”江誉白扬扬下颌。南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黑黢黢的一片,哪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可又怕离他太远,只能紧跟在他旁边。 “夏天的时候,这林子里有萤火虫,很大的那种。明年咱们一起来看。” 南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这人招虫子,可不敢夏天往林子里钻。每回同别人在一起,蚊子只追着我盯。偏我还对虫子过敏,一咬起来就又痒又肿,没个十天半月的下不去。” 江誉白笑,很想说“大约你的肉比较香。”但这话在心里没说出来。 林子也不大,说话间就穿过去了。一出林子,眼前霍然开朗,一大片湖面出现在面前。 江誉白走到湖边把停在那里的小船往岸边拉了拉,然后冲她招招手,“过来,我们去湖心看月亮去。” 南舟又惊又喜,这会儿已经忘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这码儿事了,提着裙子坐进了小船。普通的欧式手划木船,刚刚好坐两个人。她坐进去了才发现船里有个食篮,她俯身翻看,里面有冰镇的水果盘和葡萄酒。五六种水果,被切成了拇指大的方块。还有吃水果的银色的小水果叉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弄的啊?” “我猜你在外头大概不会好好吃东西,叫人准备的。现在你可以敞开肚子吃了。” 南舟笑着把果盘抱到膝盖上,又开心又有点遗憾道:“也不行啊,我穿了束腰,吃多了肚子会疼的。” 江誉白忽然想起今天晚上还没请她跳舞,他目光在她腰间滑过去,纤腰不盈一握。月光从天上洒下来,胸前丘壑如霜似雪。他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穿着不舒服以后就不要穿了。” “为了好看嘛。” 已经够好看了。他在心里想。他平常也没同谁去过公园,划船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他支好了桨,双臂机械地摆动,很是不得要领。南舟看着船总打着转儿,不仅不帮忙还吃吃直笑。 江誉白停了桨,“你会划船吗?怎么划的?” “我只会开船,不会划船。” “有区别吗?” “当然了。”南舟道。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地说了区别,反正意思就是她不会划船。 江誉白在那一堆从来没听过的专业名词前投了降,放弃了她能指导自己的幻想,决定自食其力上下摸索。 “你要是问我往边上垂向移动多少这个船会翻,我大概能很快给你算出来。”南舟末了来了这么一句。 江誉白噗嗤笑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坐着,我可没打算这种天下水游泳。对了,会游泳吧?你要是不会游泳得先告诉我,万一我不小心把船弄翻了,我好有点准备。” 南舟单手托腮,得意道:“海边长大的,怎么会不会游泳?我水性不知道多好,我还会潜水呢。” 江誉白夸孩子似的将她夸了一通,夸得她眉眼弯弯。他也渐渐摸索出了划船的门道,动作也娴熟起来。 湖本是人工湖,湖面虽然开阔,到底比不上自然天成的大湖,一会儿就划到了湖心。湖心有个八角凉亭,江誉白拿桨搭住石梯,将小船靠上去。他先跳下船,系好了缆绳,然后把她也拉上来。 圆月当空,湖面微风扫过,一片粼粼波光。水光潋滟,远处湖面雾气空濛。是一派“良夜清风月满湖”“湖光秋月两相和”的好景致。 “虽然比不上在海上的月亮,应该也不太差吧?”江誉白望着湖面道。 南舟点点头。 江誉白上来的时候把篮子也提上来了,这会儿拿了杯子倒了两杯酒,“‘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瞧我这记性还不错,还能记得从前先生叫背的诗。”说着递了一杯给她。“来,咱们也学一学李太白,把酒问月。” 南舟今晚已经喝了几杯了,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怕自己喝醉了闹笑话。本是旷达飘逸的诗,但南舟从他的语气里咂摸出些落寞滋味,便不忍心拒绝他的酒,接过来小小喝了一口。 江誉白仰头把一杯都喝光了。放下杯子,看她杯子里的酒没怎么动,问道:“不爱喝这个酒?” 她小脑袋快速摇了几下,“不是,我怕喝醉了,回头发酒疯。” 江誉白觉得她真是可爱透了,也不勉强。从她手里把杯子拿过来,替她喝完了。南舟觉得这酒劲儿太大,开始有点上头了。 江誉白其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又忽然很想母亲。他从来没见过生母,但这时候很想问问母亲,你喜欢她吗? 南舟觉得他的样子同往常不大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冥冥中似乎感觉到什么,可又不知道是什么。 夜深露重,她穿的礼服单薄。江誉白脱了外套给她披上,身上立刻像裹着一床暖暖的被子。但他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就没再挪开。 南舟觉得她一定得说点什么,不然心慌得要受不了。“裴仲桁说船不是他烧的,要把船钱还给我。” 江誉白想笑,这个时候说这个,真是个会煞风景的丫头。但长夜漫漫,这里又不会有人打扰,总能把话说清楚。于是他“嗯”了一声。 “我想好了,等我的新船到了,就租给别人,这样就有了固定的收入。然后我再拿船抵押,再买一条船和他竞争。我的船新,装备好、速度快,收费再比他低,他通平号里的船就没法和我竞争。” 江誉白这下认真起来,闻言摇摇头,“你若真想和他竞争,不要同他打价格战。你资金不够,打价格战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如果只是想拖得对方没生意,最后只会两败俱伤。你要记住,做生意,竞争并非一定要你死我活。相反,合作反而是一种竞争的手段,双赢是最好的局面。” “合作?我可不想跟他合作。”南舟咕哝道。 “震州那么多码头,你当初为什么要把船停在他的东望码头?因为他的码头管理最规范,收费最合理。你羽翼未丰,现在最重要的是韬光养晦,增长经验、积累资金。你与其把船租给别人,不如租给裴仲桁。只要你的船挂在他的名下,他一天不倒,就一天没人敢动你的船。无论是仇人还是敌手,先得从他身上学到他最厉害的地方,然后才知道怎样对付他。” 南舟咬着唇消化他的话,思考了一阵,最后莞尔一笑,“你说的对,我不该意气用事。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可她笑着笑着,觉得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微妙,他的目光变得很深。他的双手这时候还在她肩上,她觉得自己动不了。他不能总这样看她,再这样看她,她一定要胡思乱想自作多情的,那今天晚上别想睡了。借着酒意盖脸,她小心翼翼地问:“江誉白,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江誉白轻轻叹了口气,唇边有很轻的微笑,“我在追求你啊,还没看出来呀,小傻瓜。” 这下轮到南舟傻了,不争气地打气隔来。“你……呃……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俯身下来,把唇靠近到她耳边,“我说我在追求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这么好。现在听清楚了?”然后直起身子,笑着望着她。 南舟的眼睛已经忘记眨了,脑子在想,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喜欢我?”他笑着问。 怎么还有这样问的?不应该是向小姐表白求爱的吗?南舟这下彻底傻了。 将誉白勾着唇笑了。“不说话怎么行?喜欢就喜欢,不喜欢……那我,再努力努力?” 这和姚樱华和女同学们说的完全不一样啊!看来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南舟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喜欢还是不喜欢?然后终于想到了答案,很轻地点了点头。 “没瞧见……姑娘到底怎么个意思?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佯做听不见,把耳朵送到她唇边。像在她面前突然放了一个火盆子,让她脸烧得不行。 哪有这样逼人的?但她不打算骗自己。咬了咬唇,还是说:“……喜欢。” 他听到了答案,笑意温存地瞧着她,但还不肯罢休,“喜欢哪一个啊?” 南舟想捂脸,手还没抬起来叫他抓住了。 算了,豁出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喜欢你,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 “小帆船,”他顿了一顿,她抬起目光望着他。“我爱你。” 他说的是“爱”!她眼睛眨了很多下,呆呆笨笨的。她有时候聪明伶俐,有时候又傻的可爱。江誉白觉得对于这样的笨学生,言传不如身教。 南舟眼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她背后是柱子,柱子后是湖水,她也无处可躲,那么高的一个人呢。他一点一点逼近了,脸就要挨着她的脸,发烫的气息扑在鼻端,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拿手背挡住嘴,于是他的唇就吻到她的手心。很轻,像小鱼在啜她的掌心。心弦像被人拨动了一下。 贴得近很了,她呼吸不畅,偏了偏脸。人像被煮熟了,脑袋快垂到地下去了。 “怎么了?” “你靠太近,我头晕。” 江誉白轻笑出声,抬手握住了那只碍事的小手,但她的另一只手又挡住了唇。 “又怎么啦?” “你是不是要吻我?”她问得很认真。 江誉白哭笑不得,“一般到这个时候,男士就是要吻女孩子的呀。” 南舟很迟疑,又有点后悔,刚才吃多了东西,万一等下忍不住吐在他身上就不好了。 “一定要?”打着商量的语气。 他低头一笑,“是想要。” 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人都能软成一滩水,完全没办法拒绝。 江誉白见她脸上渐渐浮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笑着问:“害怕?” 南舟点点头。赧然地说起女同学吻过她一回,像在吃蜗牛,生吃的,活着会动的那种。 江誉白这回真是没忍住,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强忍住笑,声音越发温柔,“那你试一试?和喜欢的人接吻不一样的。”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在蛊惑无知少女的坏人,诲人不倦,谆谆善诱。“你要是不喜欢,我随时停下来。” 南舟抿了抿唇,过了好半天才点点头。但他一靠近,她还是想躲。他也觉得好笑,像是在骗孩子嘴里糖。自己也严肃不起来,老是笑。他一笑,她笑得更起劲。 这样子可不大对,好不容易培养的情绪,她一笑就要破功了。最后江誉白索性捧住她的脸,手里是红透了的一张脸,耳尖一直红到了耳珠,垂着眸子一直不敢看他。 他轻笑着把她拉近,“你可以把头抬高一点。” 她是个好学生,乖乖把下颌扬得高了一点。眼睛紧紧闭上,像等着一场风暴的侵袭。江誉白垂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然后拉开了一点距离,看她的表情。 和她想的不大一样,只是感到他的唇又热又软。她眉头松了松,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问:“就这样?” 他笑,“当然不是。” 再一次吻下去,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触碰,而是噙住了她的唇。温柔地吮吸,再一点一点用舌尖分开她的唇。寻觅到她的舌,缠绕舔舐。她觉得脑子木起来,无法感受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触感。只知道他的手托着她的脑后,强有力双臂抱住她,把她压向自己,唇里却又是那样柔软。 蜗牛早就爬开了,只剩他的舌,和风细雨般缠绵而温柔。 慢慢松开了她的唇,她的唇晶亮而红润。南舟觉得很虚弱,需要紧紧抓住他才行。她睁开眼睛,抿了抿唇,舌尖还舔了一下下唇。他又想吻她了,但还是绅士地问一问小女人的感觉。 “还可以?” 她真的在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忽然扬着唇角赧然地笑了,目光清澈。“是甜的……” 他的心软得不像话,她怎么可以这样甜。“和喜欢的人接吻就是甜的啊。” 他又把她抱进怀里,她也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前,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好像是一叶小舟终于停泊在了风平浪静的港湾,这样宁静安心。像一个梦,又像是一个梦成了真。她从他怀里抬起眼睛看到天上的满月,月圆人圆,莫名就生出了“从今夜夜长辉光,年年月月无磨折。”的妄念。 第六章 南风漫把初心鼓 入了冬,裴仲桁的哮喘就多多少少要犯一犯,医院就多跑了几趟。本不算什么大问题,陆尉文却给他开了两日留院观察,还非要他住特护病房。等到病房的护士进来,裴仲桁才发现是南漪。 南漪同南舟性格不同,虽然两人有家仇,但裴仲桁现在是病人,因此对他态度就是个尽责的护士对病人的态度。他住院这两日,陆尉文几乎隔一两个小时就来查一回房间,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了一遍。裴仲桁看出他对南漪的那点意思了,便交代万林,千万不要让裴益到医院里来。 这天做出院前的最后检查,护士长跑进来找陆尉文,“江夫人住院了,院长叫您亲自去给她检查呢!哦,还有,他们家家属点名叫南漪过去做看护。”说着看了南漪一眼。 南漪身穿着雪白的护士裙,腰带把腰收得纤致。头发盘在护士帽里,乌黑的刘海垂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眼波微动,就是不胜人间风雨的娇楚模样。她一进济慈,那些男医生私下头就叫她做济慈之花。好在她是不爱出风头的闷性子,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争抢。说话也是曼声细语,不讨人厌。这才没受人排挤。可护士被家属点名去照顾,还是头一回。难怪旁人会胡思乱想。 陆慰文同南漪离开了病房,裴仲桁也出了院。刚到家,泉叔便道:“九姑娘来了。” 裴仲桁颇是意外。到了客厅,见南舟端坐在圈椅里。已经换了冬装,水杏色大衣底下露出一截深褐色裙边。原来这样久没见过她了,可恍然好像昨天才同她刚跳过舞。 见他进来,南舟站起来颔了颔首,道了声“裴二爷。” 他一点都参不透她的来意,但她今日看上去还算心平气和,应该不是来吵架或是告状的。裴仲桁坐下,叫下人上了茶点。“九姑娘过来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今天过来,是想同二爷谈一笔生意。” 他眉尖蹙了蹙,好像上回还说要报仇来着,怎么转眼就来谈生意了? 南舟不是转弯抹角的性子,开门见山地说自己定做了一艘船,不日就要进港,她打算把船租给他的通平商号。 裴仲桁缓缓吹了吹杯里飘过来的茶叶,并不立刻答话。 南舟等了一会儿,“二爷是什么意思?” 裴仲桁从杯沿上抬起目光,“莫说我通平号有船,就是没有船需要去租赁,也自然会货比三家。无论内河还是近海,裴某也是常要租船走货的。你的租赁费用可不低,甚至超过市面多数船主的报价。” 南舟自然不服气,将她的船的优点罗列出来,但裴仲桁却仍旧并不为所动。南舟不料他竟然是这样的态度,“裴二爷不是说过在商言商吗,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是真的嫌弃我的船,还是嫌弃我姓南?” 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九姑娘,并不是我为难你,也不是我舍不得银子。质好价高的道理我不会不懂。只是你既然想要我租你的船,口说无凭,就得给我一些信服的理由,让我不得不租你的船。否则,就算我今天同你做了这一单买卖,也不过是看在我们一点瓜葛的份上,不是你真本事,也长远不了。” 南舟愤而起身,胸口因为愤懑而上下起伏。她真是讨厌自己这样牺牲尊严去找他办事,但这个人却又激起了她心中更多的自尊。她努力平息了自己胸中的怒气,“可以,请给我几天时间,我定然给二爷一个信服的理由。不过希望二爷能给些方便,能叫我上通平号的船上去看看。” “这个好说。”裴种桁叫了泉叔,吩咐他通知柜上,让南舟可以随意在铺子里和船上走动。 南舟离了裴家,白天便泡在通平号的几条船上,晚上则是挑灯画图研究,常常一做就是半宿。 这天南漪替同事上晚班,会到深夜才下班。因为南舟睡得晚,就叫阿胜去睡觉,她为南漪等门。做完了一艘船的资料,南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忽然听到轻轻的拍门声。 南舟看了看钟,应该是南漪下班了。她过去开门,可门打开的时候她怔了一下。拍门的不是南漪,而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南漪则站在他身侧。见门开了,南漪便低声对那人说:“魏参谋,谢谢你了。我到家了,请回吧。” 那人说话很是客气,“好的,那南小姐慢走。”然后侧了身将她让进去,直到门合上了才离开。 南漪穿着护士的斗篷制服,进了院子开始解斗篷。南舟一眼就瞥见了她的手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惊失色。“哎呀,你的手怎么受伤了?”说着拿过她的手来看。 已经深夜了,南漪怕惊动旁人,忙低声说:“没关系,不小心被花瓶割伤的,养几天就好。” 可纱布还透着红,显然是伤口很深。南舟心疼道:“这还没关系?碎片都挑出来了吧,伤口处理了吗?万一感染了可就不好了。” 南舟把妹妹领到自己屋子里,怕她手上沾水,给她打水擦手擦脸。本就清润的一张小脸,擦过后更如雨后娇花。南舟看着微微笑起来,打趣道:“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南漪看她笑得促狭,忙解释道:“我也不认识他。” 南舟一下紧张起来,“你不认识他还敢叫人家送?” “也不能说不认识,其实是今天才认识的。” 然后便说起来,她有位病人正是她的好友程小姐的姐姐。人犯了支气管炎,正好在仁爱医院住院。因为程小姐的原因,所以南漪就被请去做特别看护。那位夫人虽然算不上多和蔼可亲,可总还是客气有礼。 今天本来程小姐带着花去看她姐姐,谁知道到了医院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便把花交给了南漪。南漪抱着两捧花进了病房。那位夫人中午打了针一直在睡觉,南漪因为只做她的特别看护,所以也没旁的事情,便自作主张拆了花,都插进花瓶里了。 “后来进来一位军官,我也不认识他,就请他离开,不要打扰病人休息。可他却说来看母亲,看看就走。我这才知道,原来是病人家属。他果然只是在病床前站了站,我就帮病人调了调输液速度。病人不多会儿就醒了,见到她儿子开始还挺高兴的。谁知道她突然就发起火来,把花瓶推倒了。我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花瓶碎了一地,我怕她扎伤,就赶紧去扫花瓶。病人问我谁放的花,我说我放的,她就推了我一下。我蹲着没蹲稳,倒下去的时候手按到碎片里,这才扎伤的。” 南舟心疼坏了,“怎么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怎么能随便推人!” 南漪微微一笑,反而安慰她,“也不是啦,那位夫人平时对人还是很客气的。后来程小姐赶过来,一听说我把两捧花都插进花瓶里,脸都吓白了。后来她悄悄跟我说,只有一捧花是给她姐姐的,另一捧芍药是送给别人的。当时走得急,忘了交代我了。原来她姐姐最讨厌芍药了……” “那也是她们家人不对。”南舟把妹妹头发打散,又替她梳通,松松打了根辫子。 “不过她儿子倒是很客气,觉得很过意不去,就叫他的副官送我回来。我说不用的,他非要送。哎呀,不说了,我赶紧去睡觉了。早上别叫我起来吃饭,我要多睡会儿,回头要赶夜班。” “嗳,你还去上班啊?你这个手伤了,还是在家多休息几天。既然那个病人不好伺候,就躲开好了。” 南漪摇头,“没事的,再难伺候也不比那个难伺候呀。”她拿手比划出一个三字。“而且特别看护时薪很高的,回头领了薪水我们去逛百货商店去。”姐妹俩相视一笑。南舟等妹妹离开后,又开始埋头整理手头上的资料。再过两天资料就能全部统计好了,她就不信说服不了裴仲桁。 隔了几日,早饭过后南舟带了资料去了裴家,裴仲桁却不在家。南舟等了一上午不见人回来,却等来了迟起的裴益。 裴益见了她往常都要针尖对麦芒地吵上几句,这回却意外地显得很和气,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末了讪讪地问:“你家小十一最近在干什么?” 南舟警觉起来,“你问她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总上夜班,我怕她夜里碰上坏人,打算去接她,不过接了几次都没接到人。” “呵!谢天谢地你没接到她,不然可真是碰上坏人了。” “你!”裴益压了压火气,忍住不去跟她吵。“你这个当姐姐的也是,那么漂亮的妹妹,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的?” 南舟其实是不放心的,偷偷给南漪包了辆洋车,专门接送她上下班。只是这花费不小,就没同家里人说,只她们姐妹俩知道。但她也懒得同他解释。看他那样子,对南漪还是不死心。想到这里,南舟挑眉道:“我当然不放心她。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男朋友送她下班,还怕碰上坏人吗?我自然是放心的。” 她想着怕是等不到裴仲桁了,与其在这里同裴益浪费口舌,不如去广宁路上碰碰运气。泉叔说裴仲桁下午约了人在东亚饭店谈事情,她记得饭店对面是个书店。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就去书店里边看书边等他。 裴益听了她的话,顿时声音提高了,“她有男朋友?叫什么的,是干什么的?” 南舟为了叫他死心,便信口胡说:“人家是个军官,长得高大威猛,十分的男子气概,手下上千的兵——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答应了你哥什么。我们家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敢再打南漪的主意,就等着瞧!”说完人就走了,留下裴益在客厅里发火。 等裴益把客厅里的东西砸完了,顺子才敢探头出,“四爷、四爷,您消消火啊。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没睡过?您要喜欢黄花闺女,我听说春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我叫老鸨给您调教好了好好留着。” 裴益难得没抽他脑袋,而是仰望着厅外的天空,面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忧郁,“顺子啊,我为什么觉得心里像被人拿棍子捅了?她可是我儿子的娘啊!我觉得自己的老婆被人抢了……” 顺子噎了一下,觉得他思维发散得太厉害。什么叫他“儿子的娘”?不过就是一块没成型的肉。顺子最近和一户人家的丫头看对了眼,眉来眼去的正是热恋的时候。所以再回过头想裴益,也觉得他当初把人家姑娘祸害的厉害,难怪人家不跟他。脸再好看有什么用?女人还不都是喜欢温柔体贴的。只要对女人好,女人还不都让亲亲摸摸,不知道多热乎。 裴益等不到他回答,却看他一脸发春相,在他脑袋上猛抽了一下。顺子吃疼,从回味里醒过味儿来,“四爷,您说什么?” “说什么?我说叫你去瞧瞧,谁这么胆儿肥跟老子抢女人!” 南舟叫了洋车到了东亚饭店门口,从玻璃窗外看到裴仲桁正和人坐在里面吃饭。她放下一颗心,走到了街对面的书店里。书店里进了不少新书,但她心思不在书上,略翻了翻,总是怕错过外头。可惜书店门脸不大,又没有通透的橱窗,望不见外头。她又不好意思挡在门口,只好到书店外头等。好在书店门口也支了摊子,摆了报刊杂志。她付了钱买了份报纸,就站在门口边看边等。 一份报纸先捡着感兴趣的看完了。抬头望去,裴仲桁仍旧在饭店里。寒风瑟瑟,站得脚麻人冷,便跺着脚驱赶寒意。看报摊的伙计年纪不大,瞧着她行迹奇怪,但看着又不像坏人。他脑海里已经演绎出各种可能,最后忍不住好奇心,低声问:“小姐,你是不是秘密警察?” “什么?”南舟一脸茫然。 “你在这里是不是监视什么人?”小伙计又压低了声音问。 南舟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我是在盯人呢。” 小伙计觉得自己真是眼明心亮,于是也顺着她的目光去猜她到底在监视谁。可看了半天没有头绪,便放弃了。因为觉得这位小姐身份特殊,虽然不好拿当日的新报给她,旧报还是做得了主的。于是在她看完了一份报纸后,又递过几分旧报给她。 旧报前前后后的新闻都看完了,最后只剩下副班豆腐块里的读者问答专栏。往常她也不看这一处,不过时间难熬。她已经等了两三个小时,裴仲桁同那人竟然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只好低头看去。有读者写信问:“前夜睡到半夜,忽然放了一屁,立即起来寻觅,至今没有找到,请您代为设法。”主笔答曰:“现有二法,一,速将木塞塞住肛门,防第二屁逃走,此亡羊补牢法也;二,将足下捆绑起来,因为你是造屁厂,此根本解决法也。” 南舟本来因着风凉,人缩在狐皮围脖里瑟瑟发抖,可看到这条问答,人笑得止不住。小伙计都要疑心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南舟一落车裴仲桁就看见她了。穿了件酱红底色格子短大衣,下面是条呢子裙。雪白的狐皮围领,一顶呢子钟型帽。人在冷风里站着,两腮和鼻尖都冻得泛着粉红。他想她穿红色倒真是好看。又想起那一天她躺在火红的嫁衣上,不知道穿着嫁衣是什么样子。 他对面坐着的是个叫汤川浩司的东洋人,两人有一点交情。有年走货,裴仲桁在河滩上捡了剩下半条命的汤川,后来才知道他是个东洋人。但裴仲桁向来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路,便也就给救下了。未料到几年后汤川竟然又找到他,两人就这样便有些不咸不淡的交往。 今天汤川要同他谈一谈合建码头的事情。裴仲桁一贯会打太极,汤川碰了个软钉子,但并不肯放弃。他知道这生意没那么容易谈成,震州水域目前是英国人的天下,想在这里站住脚,尚需时日和努力。 这一场谈话,裴仲桁本就意兴阑珊,目光一直落在外头。他忽然发觉看着仇人的女儿,竟然也是这样有趣味的事情。他在琢磨,这么冷的天她站在外头看报纸,为什么不买回家去看?又看她时而蹙眉,时而微愠,最后展颜欢笑。贝齿红唇,无一不灵动有趣。如看一场无声的电影,最好没有散场的时候。 汤川顺着裴仲桁的目光也看到了南舟,然后转过身来笑道:“原来马路对面有位漂亮的小姐——裴君还没有结婚吗?” 裴仲桁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打断了,收回目光,“嫌麻烦。” 汤川笑了起来,“其实女人也不是很麻烦,只要给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温顺的像只兔子。” 裴仲桁淡淡道:“那如果女人想要你的命,是给还是不给呢?” 汤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来裴二爷是爱上了小野猫。不如这样,你告诉她,命是父母的,但是可以把心挖给她。” 裴仲桁这才真正地打量了汤川一眼,总算觉得有一点能叫他赞同的观点了。 汤川向来觉得裴仲桁不够平易近人,但没料到竟然是可以谈论女人的,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于是便在这个话题上又聊了一会儿。 从东亚饭店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裴仲桁在饭店门口目送汤川上了车。余光扫过去,马路那边的女人还在看报。不知道看第几份了,也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得那样开怀。这回他确定了,她不是为了看报,而是在等人。那么,是在等什么人呢? 那一篇读者问答让南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她把刚才报纸上的读者问答都找出来看。虽然低俗却又可笑,有的人的问题更是天马行空叫人大开眼界,南舟笑得脸都疼了。她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不忘提醒自己看一看饭店的动静。于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唇角的笑还没收去,就看到裴仲桁站在饭店门口望向她这边。 黑色的大衣,黑色皮手套。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眉梢孤意嶙峋,只有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是身上唯一的亮色。大约穿得多些,人显得没那么瘦了,不像个难啃的骨头,而是带了点肉。她手忙脚乱地收起报纸,又怕他离开,于是在街这边挥动着手,冲着他大喊:“裴仲桁,你等我一下!” 裴仲桁看着她快步从马路那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自己,穿过大街的车水马龙,似涉水而来。他忽然觉得有人握住了他的心,有些挪不开眼,近乎贪婪地望着她一点一点地靠近他。原来她一直在等他,而他让她等了这样久,久到他有点心疼。 她算得上敏捷,可穿越车流依旧看得他胆战心惊。直到她站定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大衣,生怕他跑了一样。她弯着腰喘息,红润的双唇,翕合处有迷蒙的白烟。“总算、总算是等到了!”她喘着气道。 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旧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云淡风轻的表情。她叫他什么来着?大名这么喊着,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他垂目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南舟这才意识到唐突了佳人,忙拿开手。“裴……” “吃饭了吗?” “啊?没有。” “进来吃点东西再说。”说着他转身进了饭店。 也是,她总不能站在大街上同他谈生意。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也觉出冷来了,于是跟在他身后进了饭店。 东亚饭店是个洋派去处,法国、意大利、俄国的厨子都有,不拘什么菜色,算不上极其顶尖,但胜在口味繁多。经理见裴仲桁去而复返,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交代,忙迎过来。见他身后随着位年轻的小姐,很是眼熟。往常裴益也往饭店领人,不过都是开房的。只当今日稀奇,二爷也领人开房了,便低声问:“二爷是不是去自己那间?” 裴仲桁听明白他的意思,冷眼扫了他一眼。经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小心等着他吩咐。好在南舟在摘手套,并没留心他们的对话。 “带个位子,我们吃点东西。” 经理捡了个安静的台子,心里纳罕,刚才不是刚吃过一顿,怎么又吃一顿? 甫一坐定,南舟就要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拿给他。裴仲桁却压住了,“先吃东西再谈事情。”然后递了菜牌子给她。南舟随便点了点吃的,等着上菜的时候,她把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问出来:“是不是出来谈生意都是这规矩?” 他掀了掀眼皮,显然没明白她问什么。 “就是上来先吃,吃饱了再谈事情?” 他神情仍是淡淡的,“不是。这是我的规矩。” 南舟有一种被他戏耍了的感觉,咬了咬下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根本没瞧她,垂着头在摘手套。她将自己的火气压下去,算了,现在有求于人,先忍着。早晚有一天叫他守自己的规矩! 饭菜上来,南舟没同他客气。割牛排比任何时候都用力,然后一言不发吃了干净。擦了擦嘴,见他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 “裴二爷,您吃好了吗?” 裴仲桁点点头。然后叫人撤了餐具,很绅士地问:“甜点想吃什么?” “冰淇淋。”好灭灭火。 裴仲桁同侍应生交代了一下,片刻后给她端了一客冰淇淋。 南舟也不是真想吃,心里有事,迫不及待地把东西推到他面前。“二爷说要我找些能说服您的东西。” 裴仲桁擦了手,抽了东西出来。厚厚一叠纸,全是船舶的测绘图,上面还标注了出产日期、吨位、吃水、服役时间等等数据,更详细罗列了各条船的特点和优缺点。他抬了抬眼,“九姑娘倒是把我通平商号商船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 “二爷再看最后一张。” 裴仲桁翻到了最后一张,也是条船的测绘图,旁边写着“江南号”。又是一艘江南号。上面也详细标出了船体的数据和货运成本核算等等。既然都要嫁进江家,何必还要做这些? 他静静地一页一页看完。他知道她白日里一直在船上,再看她眼睛下一抹乌青,怕是连熬了好几夜。 南舟则是将这些数据一一解释给他听。这一回语速慢了下来,也是心平气和,条理也清晰,理由充分——是可造之材。 “虽然你的通平号有十来条船,但每艘都有硬伤,我这条江南号可谓是完美。裴二爷现在缺的就是我这样的船。我其实是可以租给你的竞争对手,但是你也知道,通平号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打算租给裴二爷。”南舟最后做了陈词。 裴仲桁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外人”二字,莫名有点高兴,但面上仍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虽然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叫人动心。但,我还是没什么兴趣。况且你的租金不便宜,我也不缺钱,我大可以自己去买一条和你这艘一样的船。” 南舟却成竹在胸地笑了笑,“临近新年,正是航运旺季,过了年就到了淡季。就算你去买船,到手的时候正好是淡季,到时候反而要多花一份钱养船。更何况,我的船是我按照国外最新款的船特别改动设计的,图纸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我的船造价八万大洋,若二爷照这个去定做,价格翻倍都不见得买得到。” 裴仲桁把纸都还给她,抬了抬眼镜。“若是旁人听了九姑娘的这番陈词,大约会签下你的合同。 南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是?” “但是,我对你的船不感兴趣。”在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时候,又缓缓道:“我虽然对你的船没兴趣,却对九姑娘的人感兴趣。” 南舟愕然地望着他,他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的这里。” “通平号于我来说不过千万商铺里的一家,做得好,或者砸了招牌,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但九姑娘就不一样了,那是你们南家祖传的招牌。我这里正缺个得力的经理,你到我柜上来,通平号就交给你管。” 南舟惊诧不已,“你让我去通平号做经理?” “对,我租下你的船,但你得过来给我管铺子。薪水按我铺子资深职员来算,绝不少你一分。为表诚心,我个人转送你十股股份。但九姑娘也不是卖身给我,你自己也还是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是损公肥私的事情,我绝不干涉。” 南舟踟蹰不已,不安地搅动着发尾。 “没猜错的话,九姑娘应该快要嫁进江家了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往后也无需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即便是对通平号念念不舍,其实只要价格合适,我也是愿意拱手让给四少的。” 南舟没料到他会说这些,脸顿时烧了起来。她虽然同江誉白在恋爱,可并没有真的去想未来到底要怎样,更不喜欢人家拿她的私事做文章。“不用!我说过我南家的铺子,我自己拿回来!好,就照你说的,我去你柜上。若我做得好,也要有分红、有分股。你不能仗势欺我。” 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好”。 但她总不能信,“那你发誓!” 他忙了一整天,这时候已经身心疲乏,是强撑着精神到现在。声音到此时有些低沉暗哑,听起来显得有些脆弱。薄削的面庞,俊秀里有些料峭的冷意,浓眉微蹙。 南舟看他那样子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莽撞,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但裴仲桁竟然缓缓伸出了手,往前稍稍探了探身子,脸靠近到她面前。三指朝天,双眼一直望着她,眸色幽深,像要望进她眼底去。 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清楚,“苍天在上,诸神明鉴:我裴仲桁对天起誓,今日九姑娘入我商号,裴某绝不仗势欺辱。视同同袍,不分畛域,真心相待,互助精诚。如有违背,肠穿肚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要是九姑娘还不放心,裴某就写给你,签字画押,以做凭证。” 声如耳语。大约刚才喝了一点酒,一点轻薄的酒气喷在她面上。南舟忽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奇怪,誓词听着也觉得哪里不大对。仿佛她是心肠歹毒的妇人,逼着人发这样毒的誓。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垂了头低声咕哝道:“也不需要发这样重的誓……那你自己小心,万一因为欺负了我丧了命,可同我没有干系。” 裴仲桁收了手,坐正了身子,没再看她。偏了偏头看着窗外华灯溢彩,想起汤川刚才说的那句俳句,“愿死春花下,如月望日时。”无声地笑了。 南舟接下了通平号的任状,又兴奋又有点忐忑。裴仲桁在她那里一惯是“老奸巨猾”的形象,真是怕这人兜着大网让自己往里头跳。可又忍不住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她不信朗朗乾坤清明世界,他还能把她怎么着。更何况,她入行怎么也得跟着人学,江誉白不是说过吗,其实跟着对手学更能学到东西。等把自己这边说服了,心也就宽松了。 这日老帅派了人接她过去下棋,她想着见了江誉白正好把这件事同他好好说说。 室外已经有些凉意袭人了。她随着侍从官一路到了一间三面玻璃的房前,远远就看到里面养的花草绿意盎然,看着倒像是个温室花房。快到地方的时候,侍从官才说是老帅的棋室。 老帅话不算多,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南舟难免心里有些负担,便也不敢乱说话。好在一入棋局,人便无心遐想,所以时间也不算难熬。这样一下就是半日,并没有见到江誉白。 半日间,偶有副官来向老帅汇报电文,或是管家同他来拿主意。听说老帅算是半下野的状态,不料公务还这样繁忙。待到侍从官低声提醒老帅要休息了,南舟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他们互有输赢,但老帅一样准备了彩头。南舟知道推不掉,也就顺从地收下了。 老帅看了看壁上的时钟,吩咐侍从官,“叫四少过来吧。南小姐陪着糟老头子下了一天的棋了,叫小白过来带丫头出去玩吧。” 侍从官点头退下。在等江誉白过来的间隙,老帅走到盆花前,拿起水壶给花草浇水。南舟见他正在浇水的那一盆叶片深绿肥厚,花苞片雪白硕大状如马蹄。再四下打量,这棋室大大小小有六七盆这样的花。不是花期,却开得很旺,可见被人照顾得周到。南舟因而笑道:“老帅,您喜欢马蹄莲?” 老帅笑了笑,“马蹄莲有个别名,叫慈茹花。”然后便不语了。 南舟见他不语,便也不再打扰,只静静地看他将水喷在叶片上,然后拿了干净的毛巾擦拭。这样细心周到的一个老人。南舟正想着,忽然听他道:“丫头,我给你说个秘密。” 南舟讶然地望了望他,“不会是什么要紧的国家机密吧?” 老帅爽然大笑,不置可否,倒叫南舟很忐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皱纹都挤在一起,眼睛略弯,眼神里那些肃穆不见了,很有几分像江誉白,让她无端觉得这应该是个慈父。 “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南舟一点都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您要是不放心,还是不要告诉我吧……” 老帅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揣着秘密太辛苦,所以想多一个人替我背着。”他逗趣的声调未变,很有些老顽童的样子,语气却很认真。 南舟抿了抿唇,思忖了一下,“那好,您说吧,我保证不同人说就是了。” 老帅深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又给下一盆慈茹浇水。南舟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说话,只当他变了主意,心里还松了口气,不料他忽然幽幽道:“其实我最讨厌慈茹花,最爱的是芍药。” 这就怪了。“那您为什么要养慈茹,不养芍药?” 老帅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半晌方才说:“因为越是喜欢的东西,越不能碰。别人不知道你喜欢,就不会伤害它。越是珍重的东西啊,越容易养死在手里。”然后他看了看一脸疑惑的南舟,露出一点笑,“丫头,记住,这个秘密可不能告诉别人。” 南舟还想再问,侍从官在门外道:“老爷子,四少来了。”接着南舟听见江誉白恭敬地叫了声:“父亲。” 南舟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一热,然后快速看了他一眼,他正垂手站在门外。 老帅在继续浇花,只是“嗯”了一声。背对着他,连头都没有回,而江誉白的站姿越发恭敬。南舟的心像被人刺了一下,很想冲过去抱住他。 老帅仿佛根本无意管门外的人。浇完了花放下水壶,微微抬了抬手。侍从官心领神会,向南舟一伸手,“南小姐,时候不早了,四少送您回去。” 南舟已经瞧出这对父子关系并不融洽。同老帅道了别,然后同江誉白一起并肩离开。 江誉白仿佛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种冷漠,心里再怎样难受,面上却无波无澜。南舟心里却毫无道理地替他心酸,他们都是这样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她不明白,老帅可以对她这样一个外人亲切慈祥,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这样冷淡疏离? 江誉白的脚步明显比平常快一点,有一点凌乱。她赶上他的速度,趁着夜色,悄悄伸手拉住了他的指尖,然后故作轻松地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他看到她落了半身,才注意到自己的步子太快。 “我饿了,你带我找个地方吃饭去吧?”声气很软,像是在同他撒娇。 他反手一握,把她的小手整个都握住了。他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你看,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心疼他。他又把手紧了紧,生怕弄丢了她似的。南舟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人靠在他胳膊旁,“四少要不要请我吃饭哪?不请的话,我请你吃喽?” 他垂目而笑,“请,请你吃一辈子。” 南舟笑意盈盈,“那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却是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都没有。 他停下来,弯了弯身子,把腮帮子递到她面前,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亲一下就当付饭钱了。” 虽然有夜色笼着,他们却还是在江家的园子里。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四下却安静的很,听起来就很不小了。南舟吓得赶紧四下看看,好在周围没人。她嗔着推他,“这么高的人怎么也不害臊的?” 他笑着直起身,捏了捏她的脸,“小帆船害臊了?哎,你的脸怎么这么滑?” 有下人端着东西迎面走过来,南舟羞得往他身后一躲,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有人!”然后藏在他身影里推着他往外头走。 同他吃饭的时候,南舟很兴奋地说起要去通平商号做经理的事。江誉白很是意外她会去裴仲桁的铺子里帮忙。他是想借着裴仲桁的名头保护南舟的那条船,但并不是真的想叫南舟同他有怎样亲密的联系。他有男人的直觉,冥冥中感觉到裴仲桁对南舟有些想法,可仔细去寻却没什么可支持的明显证据。那裴仲桁的意思就更值得琢磨了。 看他不说话,南舟征询道:“这事情你怎么看,你觉得我能做好吗?” “南舟,裴家不是正当生意起家,身上还背着不清不楚的人命,走的是非黑非白的道。这样的人,说真的我不大想叫你同他有牵扯。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她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且一旦拿定了主意,旁人的质疑只能叫她不断挖掘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其他生意我管不着、也不碰,但通平号可是正当生意。上一任东家也是正经做生意的,铺子到裴仲桁手里时日也不久。” “你想拿回铺子,还有旁的方法,不是非得去给他做事。”江誉白语气仍旧温和,但态度很明显在反对了。他们两人自认识以来,头一回有了分歧。 南舟不说话,勺子在汤碗里无意识地搅动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了下来。“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就想证明给我爹看看,我不是儿子,一样能拿得回家业、振兴得了家声。这个机会我不想错过。” 这种心情他不是不懂。他同她根本就是一类人,总是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句肯定,虽然那句肯定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但缺了就是缺了,无论如何都想拼着一口气,叫那个人多看自己一眼,像个慈父一样抚着自己的头,微微地对自己笑着点一下头。她的执念何尝不是他的执念?所以他知道她根本放不下。但她是个姑娘家,男人和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也许有一天,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就会放下执念,一心一意,只有他。 “南舟,这样你会很辛苦的。而且你要有些心理准备,虽然裴仲桁是东家,但据我所知,通平号还有几个股东。你一个女孩子做经理,在这个社会是前所未有的,定然要受那些股东的挑剔和反对。” “我有心理准备的。”她望着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支持。 江誉白叹了口气,“既然你想试试,就去试试吧,就当是个学习的机会。不过鸡蛋没有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你还是得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的路子,才不会被掣肘。你想过做什么又不和通平号有利益冲突,又能生钱的生意没有?” 南舟不是没想过裴仲桁有朝一日过河拆桥的事情,只是她目前还没有想到到底做什么。但船租给了裴仲桁,她有了固定收入,也就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但要做些什么呢? 她想事情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咬指甲,江誉白伸了手握住住她的手,“多大的人了,还咬指甲?” 南舟的指甲也咬不成了,思绪也被打断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他握着手,还是很羞涩。她腼腆一笑,“一想事就要咬,从小的毛病。” “那你想我的时候咬不咬?”他坏笑起来。 南舟不料他突然说这个,涨红了脸,“才不咬……” “那想我的时候咬什么?”他又把她的手拉近了,拇指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背,也是光滑柔腻,怎么都摸不够。 “咬……我才不想你!”她羞得手往回抽,他却握得紧,颇是委屈地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没良心,枉我天天想着你。”她心里蓦然一暖。她喜欢他说的话,喜欢他说情话时慵懒又认真的嗓音。 这顿饭两人吃得都不认真,看时间还早,便溜达着去了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 一场爱情电影看下来,南舟眼睛哭成了桃子。她从前看这样的电影不见得会这样哭,只是现在看到男女主角的爱恨离别,便自动带入了她自己。一想到若是有朝一日两人生死陌路,或是误会、或是感情不为世人所容而分手,心里便是伤心难当,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自己也觉得矫情的很,可又忍不住难过。因为知道有人会心疼,便越发纵容自己的眼泪。 江誉白没想她这样能哭,两个人的帕子都湿透了,衣服也贡献出来叫她擦眼泪、揩鼻涕,怎么哄都哄不住。在前方和两旁的观众频频回顾的白眼里,他只得抱歉地同人家笑笑,然后把她的小脑袋压到胸前,这样能叫哭声没那么吓人。 到了散场,南舟仍旧没从大悲大喜的剧情里出来,尤自抽泣着。江誉白实在觉得她这幅小女人的样子可爱极了,便是安慰道:“他们最后不都在一起了吗,怎么还伤心呢?电影都是假的,故意骗你们女孩子哭的。这样,我们等下看个午夜场,是个喜剧。我看报纸上说,有人看了电影把嘴都笑歪了,去了医院呢。” 南舟擦着眼泪,断断续续道:“我可不要把嘴笑歪!这个男主角怎么可以误会她同别人有染呢?两个人开始多好,怎么一点信任都没有,害女主角自己带着孩子过了十年。在一起又怎么样,怎么补偿这十年的苦楚?” 江誉白只是笑,晓得女孩子使小性子时总要男人的屈从,便顺着她的话附和:“是、是、是。”“对、对、对。”“那男人是傻子,活该他打光棍。”两人说说走走,顺着人流到了电影院门口。 电影院门口很是热闹,往来穿梭着卖东西的小商贩,还有不少夜食摊子。冬天夜里冷,冒的热气看得人心里热烘烘的。江誉白捧起她的头,叫她看四周的小吃,“哭饿了吧?看看喜欢吃什么,吃饱了再接着哭?” 南舟看到吃的眼睛放了光,终于把电影的剧情给抛到脑后。江誉白陪着她从这头吃到那头,肚子塞得满满的,这会儿又觉得肚子涨,简直像个孩子。索性也先不回家了,他拉着她边走边逛,走路消食。 冷风呼呼吹着,南舟挽着他的胳膊也没觉出冷来。走着走着,人还觉出热了,双手在皮手套里都悟出了汗。她脱了手套,往外呼着气,“哎呀,刚才那个鱼滋面我不该放辣油,现在肚子里太烫,这会儿特想吃冰。” “小姑奶奶,你这是铁打的肚子吗?别乱吃东西了,小心吃坏了肚子晚上睡不好。” 她本来这阵子晚上睡得就不大好,做事情做得太晚,人的精神就很亢奋。睡不着的时候又会想他,结果越想越睡不着。 江誉白垂了头看她的眼睛,“哎呦,瞧你这眼睛怎么熬成这样?不会想我想得睡不着吧?” 被他说中了心事,南舟恼地在他胸前轻捶了一拳。自然不会说想他的事情,只说自己在船上、家中如何辛苦测绘计算。 他拇指给她揉着眼下,却是笑,“嗯,知道了,姑娘就是想我想得睡不着,所以才起来做事。”无赖地简直拿他没办法。但他的手揉得眼睛又很舒服,她情不自禁地仰着头任他摆布。忽然她眼睛一亮,欣喜地指着天,“嗳,下雪啦!你看,你不叫我吃冰,老天爷送冰给我吃呢。” 南舟仰着头伸着舌头去接雪花。只是雪片轻如浮尘,触舌无踪,并不会叫她感到冰凉。但那粉嫩的舌尖却让他热起来。他怕她喝了风着凉,把人裹进大衣里。头垂下来挡住了她的天空。他的脸就在她面前,叫她忘了去接雪。那张脸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又害羞又很欢欣,羞赧道:“江誉白,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看得肚子都饿了。” 他哭笑不得,“这也能饿?哦,大约就是古人说的‘秀色可餐’?那让你吃一口嘴吧。”说着把头垂得更低,做势要把嘴巴递到她面前。 南舟忙捂住他的嘴,笑道:“谁要吃嘴?我要吃猪鼻子、猪耳朵!” 他眉头嫌弃地拧了拧,“姑娘,你的口味真是有点独特……”旋即,他认命似的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好吧,给你吃耳朵吧!” 他的耳朵也冻成了粉红色,南舟踮起脚,张开嘴就咬了一口。他被她咬得浑身一个激灵。 “哎呦,你真咬啊?” “你让我咬的。” “你这么听话,怎么不咬嘴?” 南舟偷眼看了看周围,这条街灯暗少行人。她抿唇一笑,跳起来挂住他脖子,在他唇上快速地亲了一下,然后傻乎乎地看着他直笑。 江誉白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样乖甜,那他不能辜负她,就让她吃个够。他唇边笑意深深,忽然扶住她的后脑拉到面前,深深吻了上去。 通平商号股权、经营权分立,南舟进去做经理虽然是裴仲桁拍板,但这事也必须知会其他股东。通平号的办事处,在城东离码头不远的海关大街上的一幢楼里,自然是裴家的产业。一楼租出去给人做了铺面,二楼本闲置着,裴仲桁接手通平号后便做了办事处。 和股东见面的这一日,南舟特意穿选了件黛青色的呢子大衣。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还是有些没底,“南漪,你瞧瞧我穿这件衣服是不是显得太嫩气?” 南漪扶着她的肩膀往镜子里看,怎么看怎么喜欢。“姐姐穿什么都好看。我上回看杂志上有的小姐剪了男人那样的短发,穿了收身的西装,比男人都好看——姐姐你要是穿上男装,肯定能把震州城里一大半男人都比下去。” 南舟想像了一下,可惜自己不够高挑,不然倒真是可以穿着男装在外头招摇过市。 “不过做男人的事业,也不是非要把自己整成男人的样子。”南舟忽然拿定了主意,转身脱了衣服,从衣橱里翻出件胭脂色的大衣来。“反正他们要反对女人做经理,我穿得再老气、再像男人,他们也不会高看我一眼,索性爱穿什么穿什么。” 南漪觉得她穿红太好看了,于是打开首饰盒子,配了对红珊瑚耳坠子,又拿了口红在她唇上一抹。红唇艳艳,只要不笑,端得住,就很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飒然气势。 南舟再三端详了自己,觉得这副打扮很合自己的心意,然后深吸了口气拿了手袋出门了。 出了家门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了裴仲桁的车。车窗没有摇上来,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正坐在后排,似乎是在看报。 万林先看到了南舟,提醒道:“二爷,九姑娘来了。” 裴仲桁这才转过脸去看她。在她快要走近时,他下了车。南舟正要开口问话,他替她拉开车门,并没有给她发话的机会,“今天第一回 见董事,我送你去。” 南舟没有推辞,坐了进去。裴仲桁也接着坐进来,两人各坐一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寒暄两句便无以为继。南舟同他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做好了一路沉默的打算。车开出去好一会儿,裴仲桁却忽然开了口,将几位董事的体貌特征、姓名籍贯、性格爱好都细细同她说了一遍。 “做生意看着是买卖东西,说到底是同人打交道。知己知彼,不一定为了百战不殆,更是为了让自己万事都有先招、有后路。”说完,他又拿起了报纸。很快,随着他的翻动,新鲜的油墨香很快就弥漫在车厢里。 南舟凝神把他刚才说过的人事在心里过了一遍,现在有了大概的轮廓。正想再问点其他的,余光瞥见他正认真地读着报。头半垂着,没有镜片的遮挡,能清楚地看到长长的睫毛,这会儿也安静地半覆着眸子。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侧颜也称得起“望之蔚然而深秀”,却总是冷心冷肺的淡然神情。 她不禁深深为他未来的太太感到担忧——想不出来平时两个人要怎样相处。和这样的人花前月下举案齐眉,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大约会是早上睁开眼睛,程式化地说一声“早上好,裴太太。”对方对着一张冷脸,应该也笑不出来,也会冷着脸说“二爷起了?”然后也许会像谈生意一样,问对方睡得怎样,今天打算吃什么。哦,说不定还会再谈谈期货的交易趋势,就是不像夫妻。 一想到这些滑稽的画面,她没忍住笑。 裴仲桁知道她在看他,目光在报纸上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她的端详。只是她突然笑了起来——笑他?脸上有脏东西?应该没有。他一向有洁癖,脸上有脏东西这种事情绝无可能;报纸拿倒了?他快速扫了扫报纸,并没有,心里松了口气。 那她笑什么?虽然他没有裴益长得好,总还不算难看到叫人发笑……他心里百转千回不胜折磨,最后一合报纸,偏过头直视她,语气不善,“九姑娘有什么问题?” 南舟不料被他逮了个正着,吓了一跳,刚才的问题一下全忘了。“没、没什么问题……”然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够自然,又往回找了一句,“没想到裴二爷也喜欢看明星八卦。” 他眉头蹙了蹙,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南舟伸手把他膝盖上的报纸打开,正是他刚才“聚精会神”看的那个版面。南舟指着上面一张美女的巨幅相片,他垂目看了一下,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穿着时髦的半透明蕾丝旗袍,胸前伟岸,玉指夹烟,望向镜头的眼神魅惑迷离。但他刚才根本没留心看的是什么。 “二爷是林翘的影迷?你同林翘吃过饭没有,是不是真人比电影上还好看?她和顾颖生真的在谈恋爱吗?我上回看了她的新戏,演得真好。不过我都被顾颖生演的那个男主角气死了,那么好的女朋友他竟然误会她……”她说起那天看的电影来,还是意难平,且越说越激愤。 她的手本是指着林翘的相片,因为激动忘形,这会儿放在了相片上。而报纸放在了他腿上,所以她的手现在放在了他的腿上。他是很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人,就是裴益碰他他也会嫌弃,只是现在他却一动不动。 万林从后视镜里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二爷不会弹九姑娘脑壳吧?还是把她推开?车门锁好了吧,把人摔下去就不好了。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一会儿,却发现裴仲桁纹丝未动,不禁为二爷的好涵养所大大感动。 南舟说了半天,并不见他回答,一张漠然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嘲讽,和无声的“你觉得我会知道?”几个字。 被她扶住的那条腿已经麻木了。血液再不通畅起来,他疑心腿会有坏死的可能。他垂眸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南舟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吓得挪开了手,人又往车门那边挪了挪。他才如释重负般轻轻呼了口气,把报纸放到两人之间的空隙处。“我不是谁的影迷。九姑娘想知道就自己看。” 到城东要过几片荒地,夏天的时候还有野草翠色漫眼可看,冬天却是一片衰草枯杨的景况。天色也昏昏的,不见日头。南舟估摸着快要到地方了,自然没什么心情看明星八卦新闻。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听着车窗缝隙里钻进来呼呼的风声,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嘶嘶的声音,还有偶尔过路牛车车身上的铃声——慢慢沉淀成红尘的厚重与柔美,竟然也让人感到了一种安宁。 南舟的手交叠在膝盖上,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 “紧张?”他忽然开口问。 南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紧张,所以没有回答他。 “没事,有我在。”他说完便不再言语。 南舟暗暗深呼吸。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十四岁敢背井离乡逃婚而去,她敢带着刀独闯裴家大宅,她也敢无畏闲言走进妓院——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下了车,她站定在街上,抬头看到二楼挂着通平船运公司的牌匾。裴仲桁站在她身后,并不催她。她又垂首细细整理了一遍衣服,却听到他的声音自身后传过来,“今天穿得很好看。”然后裴仲桁从她旁边走过去,先一步上了楼。 南舟看了看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啊。难得听他开尊口夸人,稀罕的很。 木质的楼梯踩着咚咚响,他上楼的脚步踏得很重,能镇一镇心慌。他又努力挤出几声咳嗽,好让红了的脸显得事出有因。真是见了鬼要去夸她好看,他瞧不起自己像个被美色所惑的浅薄男人。 他走得太快,南舟差点跟不上他。到二楼会议室,几位董事已经到了,他也恢复了常态。 裴仲桁事先已经同他们打过招呼,是以几个人要在南舟到来之前先碰个头、通个气。通平号现在的经理是一位董事的小舅子,虽然不算很会管理,但也没出什么大纰漏。就这样不声不响突然撤了人,换个二十岁来岁的女孩子来做,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今天自然要来瞧瞧是何方神圣。 裴仲桁和南舟一前一后走进来,他向众人介绍,“这位就是南家的九姑娘。” 南舟不待他介绍众人,便走上前一一同各位董事打招呼。姓名无一不正确,甚至还向其中一位董事贺喜,恭喜他近日喜抱麒孙。众人暗自诧异,虽然对南家曾有耳闻,但并未同这个女孩子有过交集,如何能见面便认得出他们?当下抵触的情绪,先去了三分。更何况这样大方漂亮小姐,同自己的女儿、孙女是一个辈分,再怎样也不至于故意去刁难一个女孩子。所以虽然仍然不大认同裴仲桁的做法,对南舟的态度却好了很多。 也有固执难缠的,一上来便是问她年龄几何、有多少经验、做成过什么买卖。南舟如实回答,众董事都纷纷摇头。“本来通平号就经营不善,已经负债不少。二爷倘若请个经验丰富的,咱们没话可说。但九姑娘,我们觉得不合适。” 南舟此时也不惊慌了,拿了一张纸出来,写下了一串数字,展示给众人。众人不明所以,问:“这是什么?” 南舟在第一个数字下划了一道线,“这个数字是从年初到现在的流水。这个数字是日常开支,这个呢,就是合同上的账,而这个是收回来的账,这个是在外头的款子……” 然后南舟又拿了一张纸,写下一串数字。众人依旧不知道代表何意。南舟微微笑道:“这是通平号最老的一条船,东盛号的船体数据。这是跑沪上每趟所需燃料费用,维护费用。而这个数字,却是实际上报销所用的费用。” 众人一看都很是吃惊,竟然多报销出了一倍!到此时,众人才觉得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裴仲桁事先并不知道今天南舟会如何去说服这些老顽固,但她的表现他是满意的,甚至可以说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他缓缓喝着茶,等着几个董事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方才道:“裴某看人向来不会走眼,我说九姑娘能担此任,并不是虚言。九姑娘,不如你同各位前辈说说,通平号何以负债至此,又如何改变?” 南舟自是有备而来,便从通平号创立说起,兴衰更替,现有船舶、生意、困境、弊端一一条陈。 “医者看病,要先‘诊断’方能‘治疗’,我做为一个外人,能看到的毕竟有限。如今各位叫我拿出具体的方案,我自然是拿不出来的。但既然已知症结,假以时日改革纠正,必然有走出困境的一日。” 董事们虽然大都惊艳于南舟的才学,但最终也并未达成一致的意见。但裴仲桁主意已决,若有不同意者,他愿意市价买断股权。见他态度强硬,董事们决定再考虑考虑。 等人都散了,南舟抱歉道:“没有说服他们,还要你出钱买股份。” 裴仲桁将大衣套上,却是道:“江启云和刘必同在边界小摩擦不断,早晚有一大战。一旦打起来,内陆交通就要断,全靠水路。那些董事都是老油条,在商号里插了不少闲人,人事臃肿,早该换血了。”何况,他买过来的只是一半的股权。他看重这个前景,也自然想利用这个机会逼着众人低价退股。当然,他是不会告诉南舟的。 “二爷既然知道铺子里人浮于事,为什么你自己不理治?” 裴仲桁瞥了她一眼,“没精力。”说完带着她出了会议室。 走到一间办公室前,他停了下来,“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南舟欣喜地推门走进去,办公室里陈设简单却也雅致。墙上是一张中国的水域地图,一张红木大办公桌,一张办公软垫椅。那椅子是嵌入式,椅面和椅子是可以分离开的。天热的时候就用木面,天冷的时候就用皮面。贴墙是一排红木嵌玻璃文件柜,再就是会客用的沙发。最让南舟喜欢的是临街的几扇大窗。海关大街的地理位置高,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远处的海岸线。 “电话号码压在电话下头,所有的资料都在文件柜里,这是钥匙。铺子里没有女职员,你若觉得不方便,可以登报招一个女秘书。”说着裴仲桁从抽屉里拿了一串钥匙给她。 南舟接到手里,沉甸甸的一串铜钥匙。她感觉手里捧的不是钥匙,而是属于南家的一段悠长的历史。 两人从办事处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落了一层雪。万林在车上候着,见人出来了,下车来给两人拉门。 “九姑娘是不是要回家,我送你。”走到车前,裴仲桁道。 因为她心情此时还有些激荡,并不是那么想回家,只是摇摇头。“多谢二爷了,不过我还有点事情,大概和二爷不同路。” 裴仲桁没说什么,点点头上了车。从观后镜里,他看到她转身往大街的另一头走。才走两步,人就停下来。然后忽然小跑起来,直到站定在一个人身前。那人举着把伞,把伞身往她头上倾过去,又轻轻扫了扫她发顶的雪。只看那人身量,裴仲桁便知道是谁。他挪开了目光,低头抽了根烟出来。 万林是个闷葫芦,却是眼明心亮。似乎揣摩出了裴仲桁的那点心思,可又怕他本来没那个意思,被他一点反而生出来那层意思。万林在心里琢磨,富不与官斗,钱再多也干不过人家手里的枪啊。 万林从观后镜里又偷眼看了看裴仲桁。烟卷衔在他唇间,半晌没有点着,然后又拿掉了,转头看向了窗外。万林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下来了,想着两个人有家仇,这点疙瘩没那么好解,还是维持原样的好。 雪纷纷扬扬地撒下来,但伞下的这一处,风停雪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南舟笑盈盈地瞧着江誉白。 “去过你家,阿胜说你到通平的办事处来了,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江誉白拍着她头发肩膀上的雪,心疼道:“这么大的雪也不带把伞?” “早上出门的时候又没下,谁知道会下这样大。” “冷不冷?” “冷。” “冷也不多穿点儿?” “怕穿多了像个球,看着不精神。今天见董事,想利落些。” 他笑,“利落些?是打算上全武行吗?快说说搁到了几个?” 南舟也笑,“我是舌战群儒来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江誉白把伞塞进她手里,然后做势要脱大衣给她。南舟瞧着他里面不过一件衬衫和毛衫,忙摁住他的手,“快别脱,会冻坏的。我里面穿了小夹袄,挡风的,也不是很冷。” “我还能叫这天气给冻坏?关外那才叫冷,鼻涕流下来能变成冰凌子。人呼吸的时候,眼睫毛也都能挂霜。那时候每天起床,先趴到窗户上看今天能看到什么样子的霜花。一出门树上全是树挂。大太阳底下晒衣服,硬邦邦的像炸猪皮。” 江誉白只捡着有趣的说给她听。小时候在孤儿院,炕也不够热,棉袄也薄,塞的都是成了团的烂棉絮。双手双耳双脚腮帮子上都是冻疮,还一样要出去捡柴、挑水。但他不想说给她听。受过的那些苦,他回忆起来连呼吸都是痛的,希望自己根本没经历过。 两个人手握着手腻腻歪歪说了半天话,虽然不是冷得吓人的天气,鼻头也是很快红了。 “哎,咱们在这风口里磨什么洋工啊!找个咖啡店里坐着喝热咖啡说话多好。”江誉白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这是打算去哪儿?” “我想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来看看。我在学校又没学过经济和工商管理,现在两眼一抹黑,先看看书。我寻思着回头再去大学里请个先生给我讲讲课,或者去旁听几节课,补一补理论知识。” 江誉白挺了挺胸,“现成的老师就在你面前,还找什么先生?” 南舟一拍脑袋,“嗳,还真是,我都忘了你就是学经济的。不过我现在也只有晚上有时间,但是你晚上不用应酬吗?” “有了小帆船,要什么应酬。”他笑。 南舟低头笑,在他掌心里掐了一下,嗔了句“讨厌。”。他又把人往伞底下揽了揽,“我今天没开车,图书馆好像也不远,那咱们就溜达过去?” 南舟穿着高跟皮鞋,走久了就磨得脚疼,可又喜欢两个人挽着胳膊在雪里走路,风雪扑面也不觉得凄苦。路上趁着没人的时候,江誉白便抱着她走一阵。遇见有人,她便赶紧害羞地跳下来,有两回差点崴了脚。江誉白摘了围巾在她脖子上围了几圈,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这样没人能认出你来了,就不用害臊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快一个钟头才走到图书馆。临近新年,似乎人也都懈怠了,图书馆里的人不多,偶尔几个学生模样的坐在桌子前奋笔疾书。 江誉白给南舟写了个书单,她找图书管理员要了编号,便同江誉白一起去寻书。 一排排落地乌木的书架摆满了书,书架中间的天花板上吊着灯,灯光不到的地方便黑黢黢的。她拿著书单,按著书脊背上的号码寻过去,像是拿着寻宝图在寻宝。每找到一本书,便抽出来放到他怀里,不一会儿他已经抱着七八本了。她拿著书单对照书名喃喃细语:“会计学、公司法,经济学、工商管理、商业心理学、销售学……还缺一本运输学。”这一本她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是不是管理员写错了编号?”江誉白问。 “不知道呢。”南舟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江誉白道:“你等着,我去找管理员再问问,先把这些书放过去。”说着走开了。 南舟还不死心,又仔细看了看,然后发现可能是自己看错了数字。她按照新数字一找,果然找到了,只是书在架子最上面一层,她踮着脚也够不到。江誉白还没回来,她又跳起来试图去抓书,差点撞倒身后的书架。 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架子那边透过来,“小姐,是不是需要帮忙?” 南舟吓了一跳,转过身,隔着架子和书,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她这一犹豫的功夫,却听见江誉白先回答了,“不用了,谢谢。”对方“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江誉白转过脸很有深意地冲着她笑。南舟被他看得发毛,指了指书,“笑什么呀,快帮我把书拿下来。” 江誉白走到她身后,一伸手就碰到了书。但看着她仰望的样子,眼睛水气泱泱,又黑又亮。像馋乌鸦肉的狐狸,可爱得很。他的手放在书脊上,就是不抽出来。她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着,他垂着头笑,声音也压低了,“叫声哥哥给你拿。” “才不,我哥哥个顶个的混蛋——你也要当混蛋哥哥?”南舟催他,“你快点拿给我呀,拿完了就可以出去看书了。” 但江誉白就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捏了捏她的鼻子,“歪理。叫来听听嘛,还没女孩子叫过我哥哥呢。” 南舟被他腻的不行,决定自食其力。使劲往上一跳,正撞着他下巴,他疼得嘶嘶地抽着凉气。南舟的脑袋也撞疼了,捂着直瞪他。他抬手给她揉脑袋,抱怨道:“谋杀亲夫啊?” 南舟听到隔壁架子后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听见了。脸腾地红了,冲着他龇牙咧嘴,“再不拿人家就下班了!” 江誉白只是笑,“是啊,人家都要下班了,就剩这本了。” 旁边响起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走过,大约是正准备走到这一排找书。但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形态暧昧地站在一起,尴尬地走开了。南舟脸红到了耳朵根,推了推他,没推动。他无赖地又走近几步,“哎,姑娘这样求人办事可不行。” 南舟被他闹地没有办法,只好小声叫了声“小白哥哥。” 他“嗳”的应了一声,似乎在回味。末了又是一笑,“还挺好听的。不过你叫哥哥干什么来着?” 南舟真是气死了,在他身上捶了几下,差点把他推倒。 隔壁书架的人怕是终于忍不住了,提了提声清了清嗓子,意在提醒。南舟真是无地自容坏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江誉白闹够了,把书抽出来塞给她。南舟翻开看了看,莞尔一笑,“终于找齐了。” 他实在太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忽然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吓得南舟差点叫出声。他没有深吻,很快就放开唇,像抢了人家孩子手里的糖一样开怀。南舟忙四下看看,好在四周无人,不然真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有伤风化了。 她娇恼地去掐他,但手被他握住了,拖着她往前走,“快点去登记,人家马上下班啦!” 南舟正经开始上班,白天都在办事处里。通平号是老店,从前南大少爷管事的时候得罪走了不少老臣子,南舟这回头件事就是将过去得力的老臣子们再请回来,又请了个叫孙碧华的女秘书。 办事处先前的经理其实不大管事,做事的都是另外一个副经理谢应乔。谢副经理四十来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人同他的国字型脸庞一样,方方正正不圆滑。工作很是认真,只是人太老实刻板,很不受先前经理的喜欢。他做事情又束手束脚,底下的人便不大看重他,就不服管教,所以也无法独当一面。 一见新来的经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谢应乔确实吃了一惊。但相处下来,也是由衷钦佩。这样的冷天,上码头、爬货船、下船舱、看货柜,娇滴滴的小姐一点苦都没叫。通平号当时换了东家重新开张,但其实百废待兴,裴氏兄弟并未过问过什么。南舟过来跟着谢应乔熟悉业务,学着统筹局面,渐渐熟悉商号的运作。不去码头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看资料查账本。 每日晚饭后,南舟去江誉白家里学习。江誉白给她安排两门功课,隔日再安排其他科目。虽然他平时总是笑模样,当起老师来却算得上严师。但每回下了课,便又变回慈眉善目,总是叫厨娘预备下各种点心、甜品,吃得南舟心花怒放,完全把他刚才凶她的事情忘干净了。 到了腊月二十九,送走了最后一班货船,各个铺子也都陆续歇业了。只是这时候南舟反而不能同江誉白见面。江家亲友多,应酬多,这些日子就在大宅住下了,晚上也抽不出时间找她。 南舟这边就轻松多了,也没什么往来亲朋故友。几位哥哥嫂嫂姨太太总还算识相,提着东西来向南老爷拜年,老头子自然是闭门不见的。听见姨太太和儿子们在外头喧闹,火气上来,拿着拐棍就打人,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陆尉文也带了礼物过来拜年,十姨太瞧出他的意思,借机出去,留了堂屋给南漪和他说话。三姨太躲在墙角一直听着,然后频频摇头,“这个医生家里可不算富裕,十一嫁过去怕是要受苦。他家一个寡母,回头不知道要怎样磋磨十一呢!” 十姨太也躲在她身后,觉得三姨太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陆夫人二十来岁守寡,可见是个对贞洁十分看重的人,万一知道了南漪的过去,肯定不会好好待她。可又觉得陆尉文人还不错,错过了很可惜,一时心里十分纠结。 南舟气不过三姨太这样势利,把关在笼子里的鸡放出来,又偷偷丢了把小米在三姨太脚边上。那些肥壮的母鸡便扑腾着翅膀飞跑过去,三姨太腻歪鸡屎味,看母鸡跑到脚边上,怕鞋子上沾了鸡屎,只好退开了回了自己房间。临走还不忘拖着十姨太,叫她考虑一下她的牌搭子家的侄子。 南舟寻思着现在手头宽裕了些,是该再寻个住处,各自都离得远些也清净些。 南舟在家里呆得又无聊又觉得闹得慌,索性关起门来画图。这是她设计的新船,用最好的材料,最新的动力装置,最适宜远洋。虽然明知道目前造不起,但还是想象着未来能有一日坐着它环游世界。 年初三按风俗不能出门,所以也没什么人会上门。南舟心不在焉地同南漪吃了一天的瓜子果脯,吃到嗓子上火发疼。到了初四,一大清早万林来了,先送了礼、拜了年,再同她说起初四这日按老例理掌柜的要宴请伙计接财神。往年都在裴家开酒席,今年也不例外。凡在震州的商铺,所有掌柜和伙计都要去。因为她做了经理,她铺子上伙计的红包利是都要她来发,便请她下午早点过去。 南舟正愁着没事做,吃了午饭便过去了。到裴家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掌柜在了,裴家兄弟还没有露面。泉叔同众人将南舟引荐了一下,大家便抱着拳客套几句。因为她是女人,年纪又轻,不过略说几句也就没什么可谈的。她闲来无事便四下走走,裴家的下人往来穿梭,见到客人也都是十分热情有礼。泉叔正是忙得不可开交,见她出了客厅,便说她可以随意走走,下人还在准备仪式用的桌案贡品,怕是还要再等等才能开始。 南舟对裴家其实是抱着一点好奇的。按说一家的恶人,看着庭院却不乏书卷气,下人瞧着也是很规矩,可见主人家平日里治理的很好。她当然不认为是裴仲桁治家有方,而是为母亲骄傲——泉叔可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可见母亲是个怎样伟大的当家主母。 新年里下了场大雪,今日天空放晴,碧空如洗。除了供人行走的路径,雪都没动过,满院子银装素裹。裴家是旧式大宅子,穿过回廊、边门,越往里去庭院景色越好。高树夹道的小径只扫出窄窄可供通行的路,应该是走过的人少,两旁的雪都洁净无比。 她是被一阵孩子的嬉闹声吸引过去的。印象里裴家兄弟都没有太太,哪里来的孩子?也不怪她想不到裴家还有个老大,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自然是想不到。 不过略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庭院,嬉闹声更近了。她从粉墙上的花窗看过去,却让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院落的中庭比旁的都宽敞,院子里的雪完全没扫,厚厚地铺满了。三个穿红戴绿的孩子正嬉笑着撅着屁股玩雪。两个男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的样子,都是很清秀的长相。 另外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头发乌黑。可那张脸很宽,眼睛又小,距离也比旁的孩子宽。并不像那两个男孩子的伶俐面孔,看着像个痴儿。女孩子动作笨拙,慢吞吞地团着雪球。 男孩子们做了十几个雪球,一个接一个往对面不远处的大人身上砸。南舟听见很爽朗的笑声响起,她偏了偏头看清楚那人的长相,竟然是裴仲桁。她诧异极了,没想到这人会同孩子玩这些。 男孩子们的雪球很有准头,一个接一个丢在裴仲桁身上。他穿着身鸦青色的长棉袍,前胸、领子上全是雪。除了雪球飞过来的时候挡一下脸,他几乎就是站在那里当孩子们的靶子,并不躲闪。即使挨了砸,脸上既不是冰霜雪冷,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情,一直露着牙在笑。 南舟从来没见过裴仲桁这样笑。身后是白茫茫一片,他倒像是水墨立轴里的人染了人间烟火气,走出了画。 那女孩子怕是雪球不够硬似的,寻了块石头,然后拿雪一层一层地压紧,最后变成个比男孩子们手里都大的雪球。她得意地扬着,嘴里喃喃有声,“大、大。” 最大的那个男孩看到了,便想夺过去,女孩子却不放手。 “给哥哥用一下,回头哥哥给知知做个更大的!”男孩子哄道。 女孩子还是不肯,紧紧把雪球抱在怀里。 裴仲桁瞧见了,大声道:“健生不要欺负妹妹,不要抢她的东西。” 那个唤做健生的男孩并不听。毕竟力气大些,还是抢到了手。女孩子抱住他的腿去打他,边打边哭,他也不管。健生兴奋地大喊:“二叔,看我的炮弹!”然后铆足了力气扔了出去。 南舟晓得里面有石头,惊地大叫一声:“小心!” 裴仲桁见雪球飞过来,本是躲得开的,但忽然听到了那个似乎是南舟的声音,一个愣神的功夫,雪球迎面就砸过来了。雪球太重、太大,失了准头,正砸在他的脸上。 裴仲桁只觉得眼睛猛然一阵刺疼,眼前一黑,接着热咕咕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他摘了眼镜,左眼的镜片已经碎了。眼睛疼得睁不开,一抹脸,原来鼻子也流血了。 等那阵眩晕过去,抬眼就看到女孩子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他丢开眼镜忙跑过去,抱起女孩低声安抚。但女孩子哭得震天,完全止不住,鼻涕眼泪一大把。裴仲桁不停地给她擦着眼泪、鼻涕。 南舟瞧见女孩哭着哭着打起颤来,原来是在咬舌头!裴仲桁匆忙去摸口袋,似乎没找到他要的东西,情急之下只得塞了自己的手到女孩的嘴里,又叫健生赶紧去找奶妈和帕子来。 南舟看他脸色不大好,大约是疼得狠了。她实在看不下去,匆匆越过洞门,拿了帕子折厚了递给给他。 裴仲桁也来不及看谁递来的帕子,捏开孩子的嘴,把手拿出来,再把帕子塞进去。南舟瞥见他的手,已经被咬得青紫,透出血来。 几个婆子随着健生匆匆跑过来,从裴仲桁手里接过女孩子。大约是见着奶娘了,女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婆子瞧裴仲桁那样子也吓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问他要不要寻大夫来?裴仲桁摆摆手,“没大碍,都去忙吧。” 健生自知闯祸,面有惧色,只敢远远看着。裴仲桁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却很柔和,“带康宝去吃东西吧,二叔不同你父亲说。不过记住,妹妹没办法保护自己。你是哥哥,要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欺负她。” 健生抿着嘴狠狠点了点头。裴仲桁笑了笑,“去吧。” 健生拉着弟弟康宝走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南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重新邂逅了一个人。那个在她心里总是“穷凶极恶”“阴险狡诈”的男人,似乎和眼前这个人撕裂开了。她的心也好像被什么狠狠拽住然后撕开,往里面塞进了什么东西。 这会儿又下起了雪,裴仲桁清瘦秀致的背影在飞雪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和慈悲。仿佛是从另一个栖身之所里逃离出来的,偶开天眼觑见的,浮光掠影般的另一张面孔。 他立在雪里,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忽然想起来这院子里好像还有人。他一转身看见她正蹙着眉头疑惑地凝视着他。他们隔着风雪,彼此静静地对望,雪落无声。 没有眼镜的阻挡,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虽然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被血覆盖住了。很陌生的面孔,只有那沉静如水的神态是熟悉的。她很想从这张面孔下寻一点蛛丝马迹,发现更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雪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那一片雪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睛,也晃过了神。 “你,你没事吧?” 离那么远,裴仲桁不是很能看清楚她的眼神。他偏了偏头,手摸了摸伤口,眼角应该是被镜片划破了。淡淡道:“没事。” 南舟往前走了几步,从雪地里捡起他的眼镜,擦了擦,然后走近了递给他,“没有眼镜能看清楚吗?” “看得见。”两三百度,不算很糟糕。 “要我帮你叫大夫吗?” 他把眼镜戴回去,只是一边看得清楚,一边看得模糊,反而不舒服,索性拿掉。但他又很不习惯不戴眼镜出现在外人面前,便一直没有正视她的目光。 “不用。”语气很生硬。 南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伤口里有没有玻璃渣?哦,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也学过一学期的护理课……你知道海上经常会遇到各种人员意外,这种护理急救常识是必须有的。”她解释道。 是想拒绝的。但她这时候离得很近,目光殷切。裴仲桁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说:“有劳九姑娘了。” 这院子比旁的都宽敞些,是孩子们日常学习玩闹的地方。他同她一同往他的住处走去。南舟时不时偷眼看他,他余光看到了,所以越发只能直视前方。但南舟以为是他度数太深,离了眼镜双眼无法聚焦,等同于半个盲人,便十分替他留意着路。 “小心,要上台阶了。” “小心,前面有个柱子。” “不要踩那个石头!” …… 她是当他是个瞎子吗?裴仲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却在路上,嘴里一刻不停,“过桥的时候慢点,冬天桥面容易结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桥面相对位置高,通风好,水分蒸发快……” 裴仲桁唇角动了动,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耐心地听她“讲课”。 他的院子靠墙种了一大丛竹子,虽然覆了雪,但雪下仍有绿意盎然。院子里很安静,不见什么人走动。直到快要到厢房了,才见一个小厮过来。见他受了伤,惊慌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我去请大夫!” “不用,把那个医药箱子拿过来就好。” 小厮应了声是,赶快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个大木箱进来了。裴仲桁叫他在书桌上放下。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的穿衣镜,找了半天没找到可近看的小镜子。小厮机灵道:“我去四爷那里借个镜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南舟头一回进他房间,好奇地四下打量。室内的陈设可谓简单,家具华而不奢。东西两侧都被古董架隔开,一头是卧房一头是起居室,中间是客厅。他们这时候在他的起居室里,她也不好往他卧房里张望。 贴墙一排书架,摆了不少书,中间偶尔插放了些花色细致的瓷器。 小厮从裴益那里找来了个花哨的镜子,裴仲桁眉头蹙起一脸嫌弃。小厮忙回道:“四爷还没起,这是他房里的大春姑娘的镜子。”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只得将就先用着。“打点水过来,然后叫四爷赶紧起来招呼前头的客人去。” 小厮应了一声跑了。 南舟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裴益真是个下流胚子,不晓得屋子里多少个通房丫头。 裴仲桁自己坐下拿着镜子去看眼睛的伤势,却是缓声道:“大春不是通房丫头,院子里也没有通房丫头。” 南舟才懒得管她是不是通房丫头呢。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他对南漪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原谅的。 她转了目光到他书桌上,也不过是素色的笔架笔洗砚台镇纸。镇纸下头压着写了一半的字,“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她正看着,裴仲桁却突然抓过去团成了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因为动作太大,纸带起了砚台,砚台撞了镜子,然后一齐摔到地上,镜子碎成了渣。南舟腹诽他大惊小做,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是经文。 小厮送了水进来,很有眼力地收拾了东西,末了问他还要不要再去借镜子。南舟却替他回答了“不用。” 屋子里烧了地暖,房间里暖和的很。她穿着斗篷,很快觉出热来。南舟抬手解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然后洗干净了手,自顾自打开了箱子。里面药水纱布剪刀一应俱全,可见平常就是要常用的。她看了看瓶身,挑了需要的药水,“镜子碎了,二爷你自己弄不成了。我给你弄吧?” 也不是征询他的意思。裴仲桁感到她的语气和往常不大一样,很有一点不客气。 她站到他面前。他坐着,她略弯了腰,仔细看他的伤眼。手落在他眉骨上,使了点力气从眉头一直摸到眉尾。 裴仲桁心头震颤,接着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哪里陷进去一块空洞,整个人失重般地下坠下去。他的手只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再坠下去。 他的眼睛半垂着,视线里是她胸前一颗花型繁复的凤凰扣。胸前很紧,那凤凰几欲展翅高飞。刚洗了的手有洁净的清水味,手很软,每次轻动,袖口处都会浮出一丝若有还无的馨香。 南舟的手在他眉骨上摸过一遍,不放心似地又摸了一遍。她摆正他下意识要扭开的脸,“算你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眼球。不过有一点……”她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看伤口,“有一点碎玻璃在肉里,我给你夹出来。” 说着,她拿了镊子消了毒,在伤口里翻捡碎玻璃。伤口有半寸长,正好在双眼皮的褶子处。 “疼不疼?我手是不是太重了?” “……还好。” “你走运,口子不算深,不然要去缝针了。到时候眼皮那里趴个小蜈蚣,这脸就毁了。”她嘟哝道。 裴仲桁从她的语气里咂摸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来。 她清理完玻璃渣子,拿了药水给伤口消毒。一碰到伤口,他便颤了一下。南舟的手更轻了些,“疼啊?要不要找个东西咬着?” 裴仲桁忍住不去飘给她一个轻讽的眼神,“……不用。” 药膏也涂上了,她轻轻吹了吹,希望伤口愈合的快一点。 有一点甜杏仁的甜馨扑到面上,应该是刚才吃了杏仁酥。他喉头滚了滚,手攥得更紧了。 南舟转身从盆架子上取了干净的毛巾,浸水绞干了给他擦了擦脸。因为血迹干在了脸上,所以她狠用了力气才给擦掉。 他的脸此时是热辣辣的,并不想让她瞧出来自己在脸红。她并没想到那里,只当是自己搓抹布一样下手太重,还纳罕这人的脸怎么这么细皮嫩肉不经揉搓。 她抿着嘴笑,“裴二爷今天这是鸿运当头了,今年定能财源滚滚!” “九姑娘倒是会说吉祥话。” “那是。”她又瞥见了他的手,“努,那里是紫气东来,富贵花开。” 裴仲桁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好脾气,淡淡地回了句:“谢九姑娘吉言,今天裴某一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南舟瞧着他发笑,“那我先谢二爷的红包。” 擦完了脸,现在又是一张白净的脸皮。没戴眼镜的脸看着十分陌生,南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裴仲桁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好了吗?” “好了。不过你没眼镜,等下怎么办?” “我有备用的。” “那就好。”她把毛巾重新洗了,搭回了架子上。然后问:“你的手?” “我自己来。” 地暖烧得太热,他额上冒了汗,后背也出了层薄汗。身前的雪都化了,前襟深色一片。 “二爷要不要换身衣服,身上都湿了吧?”她歪头一看,领子也是湿的。“脖子里的雪化了,流到后背可不得了。你的衣服都在哪?”说着便转身要去衣柜那边。 裴仲桁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诧异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刻松开了手,“我不是瞎子,还看得清,我可以自己来。” “哦,好。那我先到外头去,你换了好衣服叫我。”说完,南舟拿了斗篷出了门,顺手还带上了门。 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走到卧房打开衣柜。叠好的衣服按颜色摆放地整整齐齐,多是黑、白、灰色。只是有一层的衣服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条小船,兀自幽幽地散着淡淡的花草香。 南舟在院子里,仰头看雪下得纷纷扬扬。人立在竹子前,听雪敲竹叶簌簌有声。又看竹叶上的雪压得太重,起了玩心,伸手一晃。不料高处的雪也一起掉下来了,哗啦啦落了个满头满身。她笑着退了几步,看竹身叶色深绿,竹竿粗直,想起母亲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丛竹子。恍然人生的奇妙,她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在仇人的家里观赏着他的竹子。偶有一瞬,都要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了,甚至他的少言寡语也有了静水流深的意思。 南舟摘了片竹叶,放到唇间,吹了一曲容婆婆教给她的母亲家乡的小调。心里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掉下来一滴眼泪。吹完了曲子,一转身,裴仲桁已经站在廊下了。黛青色的长袍,眼镜也换了一副玳瑁框的,能稍稍遮挡一下伤眼。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侧过脸假装去看竹子,快速擦掉了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这竹子能挖出冬笋来吗?” 裴仲桁的眉头动一下,“不知道。” “可惜了。要是能挖出冬笋就好了,冬笋炒腊肉可好吃了。”她转过脸的时候,又是一副明亮的笑容。 有下头人过来说是前面都准备好,请二爷过去主持开席仪式。两人也不再耽搁,一同去了前院。 她肩上还有刚才落的雪,裴仲桁很想去给她掸掉,但忍住了。 宴客的院子是单独辟出来的,好几个厢房席开三十几桌,每个铺子的掌柜同他的伙计坐在一处。院门有领路的小厮,裴仲桁送了南舟过去。房间里人多,进去就感到热气扑面。南舟解开斗篷,他顺手接了。协助女士脱下大衣,不过是个有点绅士风度的男人都该做的事情,她也并不诧异,冲他笑了笑以示感谢,然后随着小厮落了座。 她的斗篷在他手里,肩上的那些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无需他拍打就消失于无形。他将她的斗篷在衣帽架子上挂好,余光看见她正在同邻座的一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人低声说话。这样满是男人的场合,她比他想象中更自如。 因为南舟的秘书过年回了乡下不在震州,所以今日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早知如此,所以也没觉得不自在。 裴仲桁走出去同几个大掌柜碰了头,然后到了院子中央。大掌柜代东家同众人说了些勉励的话,有下人端了托盘给各个铺子的掌柜,再由掌柜一一分派下去。 裴益一身酱红色长袍马褂,马褂上绣着飞鹤团花,头拢得油亮,简直像个新郎官。顺子捧着个托盘跟在裴益身后,径直到了南舟身旁。 裴益一脸喜气洋洋,“九姑娘稀客,姑娘这份儿红包是四爷我亲自发。”说着从托盘里捡了两个红包,一看就比旁的厚重。“一个红包是给九姑娘的,一个是给十一姑娘的,姑娘们过年吉祥。回头买点儿好吃的,做两身新衣裳。” 南舟觉得这人碍眼的很,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要面子。打算红包先收下,等到无人的时候再把南漪那份还给他,也算是全了他的颜面。南舟起身接了,“谢四爷赏。” 裴益先前在裴仲桁那里做过保证,说是今天不管南舟怎样让他吃瘪,他也不会当着人面同她闹。所以见她一改常态如此客气,裴益笑成了一朵花,“九姑娘客气。”然后转而对同屋的人道:“这是咱们九姑娘,通平号的新经理,往后各位多照看照看。”众人都向南舟拱手招呼。裴益也不做多停,又转去别的厢房。 裴仲桁站在中庭同人说话,却一直留心着那边,生怕裴益同南舟再起了冲突。好在是相安无事,便放下了心,同几个大掌柜到各个酒桌上走一遍。 这边谢应乔帮着南舟一起发完了红包,众人都客套相谢。这间房摆了五桌,有茶园的,有布庄的,还有裴益手下头的。众人开始碍着有女人在场,还藏着掖着压着声音。等喝多了几杯后,男人们就完全放开了,荤话不断。 南舟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虽然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品得出来不是好话。开始尚能忍着,到后来也有些坐不住了,打算等裴仲桁过来同伙计们喝完后就离开。 有伙计过来敬酒,南舟都以茶代酒了。虽说也有瞧不上她的,但知道她是个正经姑娘家,不是风尘女子,也不好说什么。 有个叫宋达城的副经理,是先前经理的左膀右臂。南舟查账本发现他经手的账目多有对不上的地方,便叫他解释清楚。可入了铺子这些时日,这人就是一日拖一日,不肯照做。他仗着自己是老臣子,手里又拿了一点小小的股份,带出过不少满师的学徒,在商号里很有些地位。当初南大少爷的那笔糊涂账,他也可谓“厥功至伟”。先前的经理是个甩手掌柜,谢应乔又是个软柿子,宋达城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久。但新官上任,简直不让人活。 宋达城借着酒意,抱着了一坛酒到南舟面前,“我宋达城在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真是头一回见女人持掌铺子。宋某人打从心底里佩服姑娘,特敬九姑娘一杯!”说着找来两个大碗,倒满了,自己端了一碗。 南舟捧了茶回敬,宋达城却从她手里夺了杯子,扔到了一边。然后把另一只碗推到南舟面前,“宋某从前就在南大少爷底下办事,现在又在九姑娘下头讨生活,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哪!宋某先干为敬!”仰头咕嘟咕嘟喝光了,碗倒扣下来一滴不剩。众人拍手叫“好!” 谢应乔看情况不对,忙打圆场,“九姑娘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跟咱们这些粗人一样胡吃海喝的?我看还是喝茶,以茶代酒,清雅。” 宋达城借了酒意一把推开他,他早看这个“狗腿子”不顺眼了。“乔兄,你又不是九姑娘什么人,怎么做得了她的主?” 谢应乔还想再劝,被几个伙计拉住了猛灌了一杯酒。 “九顾娘既然做了咱们的大掌柜,就是咱们的领路人。九姑娘交代什么,我们定然一呼百应。但区区这一碗酒,九姑娘都不喝的话,也太看不起咱们了!”他这样一说,几个他的心腹便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九姑娘,往年经理、先前的掌柜,这一日哪有不同伙计喝酒的?你是个姑娘家,也不要你同我们每个人都干一杯。宋某不才,今天就代表大家了,你干了这一碗就算数!” 南舟平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存心刁难。但她此时不宜与他冲突,但也不想被他吓倒。 南舟站起身端了碗,扫了一圈众人,“我们靠船吃饭的人,都晓得船帆的重要性。帆不能拉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太紧没有调整的余地,太松就借不了风力。帆不对,整条船说沉就沉,所以帆要张得‘张弛有度’。 我一届女流,不是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凡事有度,我拿了裴二爷的银子,就得替他管着铺子。这条船可以行得慢,但必须行得稳。 各位都知道船蛆的可怕之处,木头表面看着完好无损,但里头早就空了。一点外力冲撞,这船就完了。我既然做了通平号的掌舵人,定然不会叫船蛆蛀了这条船。 各位都是前辈,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我南舟若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地方,也请各位不吝赐教。往后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也当同舟共济。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往后都要按规章办事,协力齐心。铺子营业额上来了,你们的分红自然不少。小女子就在这里敬各位一碗酒。”说完南舟捧着碗喝起来。 酒入喉咙辛辣无比,但她还是忍着一口一口喝下去。可刚喝了一半,碗却被人拿开了。裴仲桁不知何时进了房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酒辣得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光,她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意外地望着他。裴仲桁也没看她,神色淡淡地看向众人,“九姑娘是我请进通平号的,这碗酒我与她同敬给各位。”然后扬头把剩下的酒喝光了,也倒了碗过来,滴酒不剩。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没人敢叫好。万林担忧地看了裴仲桁一眼,他几年前喝到胃出血,几乎是不再碰酒。今天竟然为了这女人破了戒。 裴仲桁喝完酒也不再言语,照常是大掌柜出面同众人寒暄,不过几句冠冕的场面话,人便又去了下间房。 南舟本就没吃下什么东西,半碗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的不舒服,更吃不下什么。不大工夫,有个衣着鲜亮的圆脸胖丫头走进来。有几个老人认得,忙起身拱手道:“大春姑娘。” 大春同几人笑笑,招呼了两句,走到南舟身旁低声道:“往年请财神都要闹到午夜后头,九姑娘要是乏了想回去,车已给您经备好了。” 南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虽然胖,但长得很是秀美。可她转过脸的时候,脸上有道很长的伤疤,虽然不是十分狰狞,但也是把这张脸毁了。南舟意外极了,她以为裴益那个色胚房里的丫头一定也都是十分美丽的。 大春仿佛早就习惯了人家初看她脸时的惊诧模样,领着她往外走。可绕了半天,好像还没绕出去。因为记得她是裴益房里的大丫头,南舟便紧张地问:“你要带我去见谁?裴益?有什么话过几日叫他去铺子里说。还有,他的红包,你替我还给他。”说着要把给南漪的红包塞给大春。 大春当然不肯接,仿佛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噗嗤一笑,“谁给您的,您还给谁,我可不敢乱传东西。九姑娘您也忒多心了,咱们也不去谁院子,我是送您去上车。今天有不少喝醉在园子里乱窜,怕惊扰到您,所以绕道避开。我们四爷虽然性子活泼,可从来不祸害良家女孩子的。” 南舟这时候有了些醉意,并不认同她的话,嘟囔了一句,“他还不是祸害了我妹妹。” 大春挑着灯笼,停下来转过身,很认真的神情,“九姑娘,不是我替我们四爷说话。十一姑娘那事吧,原也怨不得我们四爷。原也不该我多嘴的,但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的。那时候南大少爷欠了银子还不上,就说有个美人给抵债。我们四爷以为是南大少爷的姘头,怎么会想到他能把自己妹妹灌醉了送过来? 那天四爷也是喝多了。第二日十一姑娘醒过来寻死觅活的,我们四爷也认下了,说是愿意娶她给她个名分,是十一姑娘一直不答应。四爷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后来,一来二去的就成这样。” 见南舟脸上有不屑的轻笑,大春又道:“我自己先前也是被卖进妓院接客的,万不会替逼良为娼的人说好话。” 南舟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大春把脸扭过来,指着自己的脸,“努,姑娘瞧见我的脸没有?我娘死的早,亲爹是个混账。后娘生了弟弟就瞧我不顺眼,撺掇着我爹卖了我给他们买房子。进了妓院,老鸨让我接客,我就拿剪刀刮花了脸。老鸨气得要打死我,是四爷碰见了保我一命,又叫他们谁都不能祸害我,他们才留我做了粗使丫头。” 南舟听得入神,“那你后来怎么到裴家来的?” “后来有一回有人要害四爷,我出去倒便桶的时候正巧听见了,然后去给四爷报信。四爷看我有几分义气,就给我赎了身。我也不打算嫁人的,所以就留在裴家了。裴家除了大爷院子里有女眷,有丫头婆子,其他院子里大都是小厮,手脚不仔细。旁的东西我也不会,做做杂事还是应付得了的。您看,我在府里头好吃好喝的,都胖成个球啦!”然后又说了许多裴益的好话来,并没有阿谀在其中。 南舟听着听着,人也有些恍惚。在她心里十恶不赦的人,在旁人的心里却是有情有义有担当的铮铮男子汉。她脑子渐渐也发木了,不能思考。腿也有些软,像是踩在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大春觉出她的异常,忙扶住了她,“九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头好晕……”说着人一软就靠在了大春身上。 大春也是个姑娘家,虽然人胖却也没多大力气。她扔了灯笼,整个人去扶南舟,却是连着自己一起倒在了地上。大春放开喉咙叫人,喊了半天才碰上一个听差的路过。 南舟这会儿整个人都躺下了,大春扶着她,叫她靠在自己怀里,吩咐听差的去叫小轿子和几个大力的婆子来。 听差的应了是,忙跑去寻小轿,毛手毛脚地正撞上回院子的裴仲桁,便说是九姑娘醉倒了,他急着去叫轿子。裴仲桁听完便随着他过来了。 大春身上宣软,南舟抱着她觉得舒服极了,搂着她的腰,整个人往她怀里钻,“婆婆,你身上真软。”容婆婆也是个富态的老婆婆,南舟小时候最喜欢抱着她躺在她怀里。大春最怕痒,被她弄得咯咯直笑。 裴仲桁走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人抱在一处,南舟和大春身上都滚了雪。大春笑个不停,见到裴仲桁像见到了救星,“二爷,快、快把九姑娘弄走。我要痒死了,呵呵,呵呵……” 裴仲桁走近了,撩了袍子蹲下身,拿了南舟的手腕切了切脉,只是醉了。他俯身把南舟胳膊掰开,然后把人抱起来,“去叫万林把车准备好,再铺上软垫子。”大春忙爬了起来,应了声是。 他抱着她慢慢往大门走去。年里大约吃多了,比上回还要沉手。她的脸侧向他怀里,唇还在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不能喝还喝。”他腹诽。 冬天穿得多,衣服厚,不好使力。她人虽然醉着,却并不老实。裴仲桁走得有些踉跄,很想找根绳子把人绑住。 南舟眉头蹙起来,一脸不快。扬手一拍,正抽到他下巴上,“容婆婆,这人怎么驾车的,癫得不舒服!”又扭了几下,“我要换大马车!” “一会儿换。” “不行,现在就换!” 裴仲桁觉得自己跟个醉汉讨价还价有失风度,于是不再说话。 眼见快要到大门了,南舟忽然眉头拧成团,哇的一下吐了。裴仲桁猝不及防,被她吐了一身不说,还差点把人摔下去。 大春正好进来复命,看到了惊叫一声,“二爷!这、这……” 裴仲桁看了看两人的衣服,这样把人送回家不成体统。“去静水园,叫他们烧上热水。再去大少奶奶那里借身干净衣服,找几个大力的婆子。再叫万林给南家传个话,说九姑娘多喝了两杯,醒醒酒就回去。” 大春道了是,忙吩咐下去。他看了看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底谁欠了谁的。 几个婆子手脚并用给南舟洗澡换了衣裳,然后抬上了床。南舟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洗完澡往大床上一放,也觉得舒畅。醉语喃喃,“这马车宽敞。”在床上滚了一圈,又睡死过去。 裴仲桁也回了房间,洗了澡换了衣,泉叔已经等在外头了。“二爷,祭牲、香烛、糕点、鞭炮都准备好了,等着您去接五路财神。” 裴仲桁揉了揉额角,“让老四代我去吧,我歇会儿。” 泉叔也瞧出来他精力不济,躬身退下去了。他喝了杯参茶,想起过会儿会放炮,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她。只是这样想着,人就已经迈步出去了。 大少奶奶房里借来了两个小丫头,这时候站在静水园里守着,却是伸着脑袋往外看,怕错过了烟花。见裴仲桁进来,小丫头们立刻拘谨起来,不敢再东张西望。 “九姑娘怎么样?” “还睡着,醒酒汤煮好了,可叫不醒人。” 他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去看烟花吧。” 小丫头们行了礼,立刻心花怒放地跑出去了。 裴仲桁试了试汤的温度,已经不大烫了。他端着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纤秾合度的鸭蛋脸,腮上两团醉酒的红晕。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她,人没醒。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她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房外烟花炮竹声声,传进来都变得有些模糊,闷闷的,像是谁在心上捶打。 南舟翻了个身。她身上穿的是大少奶奶的寝衣,他大嫂是个身材十分富态的女人,所以衣服在南舟身上空荡荡的。大约下人穿得时候匆忙,前襟的纽绊没扣好,露了一片春光出来。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正在胸间,像落在雪里的一朵红梅。 他素日里禁欲自持,多是心理或生理上的洁癖和习惯,并不是他感官迟钝,也并非所谓的洁身自好。在这样污浊的世界里,总要恪守一些东西,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肉。但这一刻,所有属于雄性动物的天性,仿佛都被那颗朱砂痣激发出来了。 指尖轻轻碰到了它,心头一阵悸动。那颗痣仿佛有魔力,神秘而魅惑。她的头发撒开在床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着,腻滑的触感像是在抚摸一匹光滑的黑缎子。他说不清楚,让他这样心绪浮动的,到底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还是因为她是她。 南舟觉得胸口发痒,梦中轻轻挠了挠。她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拥着被子。一条腿架在被子上,那颗痣彻底看不见了。人像个睡熟的猫,不是文静的睡像,却有着妖娆的姿态。 裴仲桁立在一旁,心绪翻涌。闭了闭双眼,把涌上来的欲念压了下去。想起裴益那时候的自辩,“那么漂亮的姑娘,没穿衣服扔在我床上,我忍得住才不是男人!” 那他是男人还是不是男人? 他又端起桌上的醒酒汤,自己猛喝了两口。外头忽然连着几声极响的炮竹声,接着鸣锣击鼓,是在焚香礼拜接敬财五路神了。 南舟被那吵杂声吵到,梦里蹙着眉一脸不耐烦。他看她动了,把她半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把醒酒汤喝了。” “……不喝,困。” “喝了再睡。” 她没说话,他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往她唇里灌。大约是酒后嘴发干,也是乖乖喝了一些。后来就再也灌不进去了,他只得又把人放倒,仔细给她盖好被子。 约莫着前头的仪式结束了,人差不多也要散了。裴仲走到门外。雪已经停住了,空气凛冽,呼吸间全是白气。 先前那两个丫头有说有笑地走回来,见他在门口站着,忙问:“二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仔细照顾好九姑娘。”然后他拢了拢身上的大麾,离开了静水园。 第七章 人间何处问多情 江誉白趁着宅子里亲友票戏的空档偷偷开了车去了南家,只是没见到南舟,阿胜道她去了裴家赴宴。江誉白在车里等了一个钟头,还不见她回来,却是看到裴家的汽车停在了巷子口。见万林下了车去了南家,同阿胜交代了几句又开走了。江誉白等人走了再次拍门,阿胜很是意外,“江先生,您还没走啊?刚才裴家人来说我们九姑娘喝多了,说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江誉白在夜里冻了许久,这时候心头也有些发冷。但他不能再外头耽误太久,带着热恋中的人想见对方却见不到的那种浓浓的失落,落寞地回了江家大宅。 众人还在嬉闹,鼓板胡琴敲着、拉着、唱着,人声沸沸,丝竹盈耳。明明是很热闹的,可他还是觉出了一点凄凉。 江启云难得没穿戎装,一身家常衣服,在同几个族内的子侄说话,程晏阳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垂首恭听。程燕琳陪着程氏打牌,不露声色地各种迎奉——每个人都活得那么小心,包括他,他真讨厌这种感觉。 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乱跑,偶尔冲到了程氏左右,程氏一派慈祥的祖母笑容,哄着给了孩子一块糕点,让他们别处玩去。老帅往常不爱热闹,也都难得耐心坐在厅里,缓缓地抽着雪茄。三小姐留洋嫁给了当地华侨,算是落了根,几年都不回来一次的。所以这其乐融融的几世同堂,热热闹闹的又一年,唯独他是个外人。他没有家,往年这种感觉并没有这么强烈。他很想南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不那么孤单。 江誉白走到麻将桌前转了一圈,有人笑问他去哪里消遣了。他笑着道:“输怕了,找了个地方躲一躲。” 另一位亲戚家的太太笑道:“四少是好事将近了,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一位小姐说:“哎呀,刚才沈小姐不是说婶婶家今年不宜婚嫁吗?”女孩子刚说完,被她母亲瞪了一眼。江誉白微微变了脸色,但很快恢复了,转脸看向那位沈小姐。 那位沈小姐名叫丹妮,是江家一个世交的女儿,去法国转了一圈,爱上了塔罗占卜,很是痴迷地研究了两三年。据说占卜得很准,所以在京州上流社会的名媛里很是有些名气。她这回是来震州探亲,便被江家邀请过来做客的。 沈丹妮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这些占卜都是好玩罢了,做不得数的。” “那可不一定,我听我表姐说,沈小姐上回给姨婆家的三少爷算了一算,说他未婚妻年内有大灾。有一回那小姐不听人劝,非要去骑马,结果摔成了傻子——真是准得吓人呢!”另一个女孩子插嘴说。 江誉白快速地扫了一眼程燕琳,疑心她是不是和沈丹妮串通起来,故意这样说的。程燕琳只是含着笑不说话。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这才和他对视了一眼,越发笑得灿烂。“你们瞧瞧,小白都向我求救了呢!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白既然急着娶少奶奶,就赶紧早点叫人家过门,省得夜长梦多。其他的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对吧大姐?” 程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怎么不信?刚才沈丹妮的牌说了,有新人入门会妨害年轻的王的的运数,那说的可不就是江启云?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结婚嘛,晚一年两年也不打紧。便是缓缓道:“小白确实得再磨炼磨炼性子,这么爱玩,回头少奶奶进了门早晚要闹。” 江誉白心中有一团无名的怒火在心底翻涌,但还是强颜欢笑看了会儿牌,又寻了个清净地方,打算抽烟静一静。这边正要划火柴,那边隐约听见女人低声啜泣,应该是大少奶奶梅氏,“真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外头多少女人?他要是敢领人进家,我死给他看!” 江誉白想起今天梅氏的姐姐也来了,大约是在说私房话。他也并不想多听,悄悄避到别处。 他缓缓抽完了一支烟。他和南舟的事情老帅是认了的,即便晚一些也不打紧。他也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借助南舟出面才能去做,这样一转念,也许是寒洌的天气、也许是香烟,让人冷静了许多。他扔了香烟正要往回走,迎面却遇到了沈丹妮。她只松松披了件狐皮披肩,瑟缩地紧着胸口,像是专程在等他。 一张小瓜子脸,柳叶长眉,微微上挑的杏仁眼,除了皮肤略黑了些,可以说是很秀致的长相。见到他时,沈丹妮未语先抱歉地笑了笑,“四少,刚才真是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们让我算的事情会关乎到你的婚期。不然,我绝对不会那样说……” 江誉白微微一笑,显得很宽容。“沈小姐不必内疚,反正你刚才也说过的,不过是一种游戏。” 沈丹妮不确定他是客套还是真心话,偷眼看了看他。江誉白又状做无心的问起刚才占卜的细节,沈丹妮又同他说了一遍。他心底轻蔑一笑,原来程氏不过是顾忌有人妨害她的宝贝儿子。但他也有点拿不准,沈丹妮到底是被程燕琳授意过,还是算出来的果真如此。虽然他并不信这些,但确实不妨碍有人相信。 两人随意聊着,并肩回了大厅。江誉白瞥见程燕琳正探头往他们这边看,便停下身来帮沈丹妮脱了披肩,叫佣人挂好,然后佯装有兴趣地请她为他占卜一次。 沈丹妮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四少是真的要玩这个吗?” “是啊,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呢。” 他的笑容比壁炉里的火还温暖,很叫人招架不住,沈丹妮的脸很快又火热起来。他们寻了个角落坐下,沈丹妮的手袋里放着牌。两人头凑着头,声音不大,像在说悄悄话。沈丹妮的脸上一直有着羞意,不敢抬眼看他。他则是一直留心着程燕琳,看到她双眼里冒出的愤恨的光,莫名觉得畅快。至于沈丹妮在说什么,他根本没留心。 等到晚上躺到了床上,看到了枕头旁放的那张沈丹妮送给他的牌,才回想起来她刚才说的是什么。他问的是他和女朋友的关系,沈丹妮看着牌,神色很认真,“你们目前处于互相非常满足的状态,和她在一起,能让你感觉到充实。但对方正为现实的东西忙碌,无法完全沉浸到这段关系之中。不是说她不爱你。”她急忙解释道。“而未来呢,你们要的不是一种东西,两人不能接受现存的问题,关系即将崩坏,可既不愿接受也不打算面对……” 江誉白忽然明白,程氏何以会对所谓占卜的结果忧心忡忡。因为不管信或不信,这种不够“吉利”的结果总是叫人不舒服。更何况,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语,竟然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准”。就好像他并不知道南舟会去裴家赴宴,并且醉倒在他的家里。是不是也意味着如果她涉足商场,这种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江誉白猛地从床上起身,把牌丢进了壁炉里,看着它变成灰烬。猜忌,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一旦落下一颗猜忌的种子,便能在无人的角落生根发芽。他不能这样对她,她给了他十成十的信任,他也绝不让自己陷入猜忌的泥沼里,不能让程燕琳的诡计得逞。 南舟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吐了后更是肚子空空的。天没亮人就饿醒了,口又干,叫着要喝水。 丫头过来给她捧了杯温茶,她喝了满满一杯,人也略略清醒了一些。一看周围的陌生环境和陌生的脸,再看自己身上不是出门的那件衣服,剩下一半也吓醒了。 “这是哪里?” 丫头笑道:“是裴家大宅呀。” “我怎么睡到这里了?” “九姑娘昨天喝醉了,本来是要送您回家的,结果您吐了自个儿和二爷一身,走不成了,只好先住下了。” 什么,她吐在了裴仲桁的身上?除了他替她挡了酒,她根本不记得后来还见过他。那她是如何吐到他身上的? “我吐在裴……二爷身上了?” “嗯,可把我们吓一大跳。您知道,我们二爷这方面特别讲究。”小丫头吐了吐舌头。 南舟绝对能想象出裴仲桁那嫌弃的样子。而且她自觉也算是个很克制的人,居然酒品这样差?南舟懊恼地捶了捶脑袋。 “九姑娘,您还头疼?” “不,没事。什么时辰了?” “快天亮了。” 南舟忙掀开被子下床,“我睡了一夜?”这可糟了,回头不知道家里人怎样着急。 丫头笑着道:“九姑娘不要着急,昨天晚上已经到府上打过招呼了。您是要起吗?洗漱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的衣服也洗好烘干烫好了。车都备着呢,您吃点东西再走吧。” 南舟谢过她,洗漱好换了衣裳。也是饿了,便吃了点东西。推门出去的时候,外头天还昏着。丫头提着灯笼领着她往外走。 “你们二爷还歇着吧?那替我谢谢他,我就不去打扰了,改日再来道谢。” 丫头点头称是。 两个人一盏灯在游廊里穿行,她身上大红色的斗篷显眼,似夜里盛开的一团勾魂夺魄的牡丹。裴仲桁站在远处,看她走出了内院,直到消失不见。他像是那个执着地搬着石头,等着情人转世的信徒。一夜月寒风冷,只为远远看一眼她的背影。 天还是冷的,手足都冻得麻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仿佛还存留着刹那间悸动的余韵。“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他隐约觉得自己在不知死活地逆风执炬,浑身淋满了焦油,已经不是烧手之患,怕是有朝一日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他终于把目光挪开,又重新攥紧了手。 南舟到了家,听说江誉白等了她许久,肠子都悔青了。也顾不得刚进家门,衣裳也没换又跑了出去。可刚出了门,才想起来这么早打电话过去太失礼。只得先回了家,挨到了时辰,跑到巷子口的杂货铺里挂了一通电话给江家大宅。 接电话的丫头问是哪位找四少,南舟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报上姓名,便说:“姓筱,名樊川,请四少听电话。” 丫头放下电话去寻江誉白。江誉白被丫头叫醒,听说一位叫筱樊川的小姐找,他立刻清醒过来,披上寝衣快步冲下楼。 “是我。”南舟说。 “我知道。”他道。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两个人都傻傻轻笑起来。 南舟事无巨细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抱怨宋达城是如何故意为难自己,自己是怎样鼓起勇气和他对峙。她也并不是真的害怕那些阻挠,反而从那些斗争里被激发出更多的勇气来。但同他诉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变成小女人的样子,完全一副撒娇的语气。 昨天的那些失落早就一扫而光,江誉白含着笑听着,柔声劝慰了她几句。说完这些闲事,便是互诉了衷肠。两人都不方便出来见面,只能借电话一解相思之苦。可电话也不好打太久,只能依依不舍地挂掉了电话。电话挂掉了,人却还沉浸在欢喜里,两个人都感到了一种满足。 江誉白眼中笑意未减,一转身看到到江启云端着咖啡靠在桌边,看来刚才的电话也被他听去不少。江誉白恭敬地叫了声“大哥,起得这样早。” 江启云帮他也倒了杯咖啡,示意他一起喝。江誉白有些受宠若惊,谢过了他,坐到了他的对面。 兄弟两人的关系绝对算不上亲厚,但江启云从来也不像程氏一样将江誉白视作眼中钉。因为这母亲口里的这个“野种”弟弟,他从来都没放进过眼里,也从来不认为他是什么潜在的对手。 整个楼里静悄悄的,女人们向来晏起,下人们也不敢行动,所以显得格外难得的宁静。 江誉白脸上还有着恋爱里的人特有的微笑,江启云忽然很羡慕他。刚才那句“想没想我?”问得温柔似水,哪怕他这个男人也听得心动。他慢慢喝了口咖啡,“女朋友的电话?” “嗯。”江誉白赧然地垂头笑了笑。 “年轻真好啊。”江启云感慨道。 “大哥也很年轻呢。” 江启云笑了笑,三十二岁,怎么说都不年轻了。“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 江誉白笑得心无城府,“是我没本事,所以只能这样混日子。放在大哥眼里,就变成了随心所欲了。” 江启云笑得淡然,不置可否。过了半晌,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江誉白摇摇头,“大约去政府里混个闲职。” “四弟,你不用在意太太怎么想。年轻人享受生活是好的,总得有个目标。要不,要到大哥那里,帮大哥做事?”江启云生来拥有一切,因为他自信,没人可以从他这里夺走什么,所以才对江誉白能宽容公正。 江誉白有些感动,他能感觉到江启云邀请的真诚。他对于家里的男性,无论是父亲老帅,还是大哥,甚至是已经死去谁也不能提起的二哥,他的心里都是充满了景仰的。他渴望像他们一样强,也渴望接近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和认可。 江启云抽了根烟卷出来,江誉白帮他点了火。离得近了,能看见大哥鬓边有几根银色的发。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说实在的,那时候我们还是太年轻。他受了人蛊惑,我又年轻气盛……放到现在,未必不能容他。总归是是手足。”江启云的目光在白烟里显得有些软弱。 这是大哥头一回同他说起和二哥的事情。手足相残,这样隐秘的事,想来也极少能有诉说的对象。越是强大的人,偶尔展现的软弱才更叫人心折。江誉白很有一种冲动,想要握住他的手,要跟随他身边。 但他不能行差踏错。程氏是怎样自私敏感又狠辣一个人,他太了解。江誉白摆摆手,摇灭了火柴,“过阵子再说吧。”然后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是婺州离震州太远,怕女朋友不高兴。” 江启云哈哈笑起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实际上,他并不大懂年轻人所谓的爱情。在他生命里,有些感情天生就是欠缺的,不该存在的,但也不代表不会产生。就好像他看着这个弟弟,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父亲对儿子般的怜爱。 过了正月十五,江誉白终于从大宅里住回了自己的住处。和南舟许久不曾见面,两人都被相思折磨坏了。江誉白写了信,问学生过年是否懈怠学习,年轻人应该勤加勉励、抓紧时间学习云云。江南大学业已开学,请学生及时归校,会有摸底考试。 南舟笑着读完了,然后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她这里还没找到衣服,南漪却悄悄溜进来,拿了两件旗袍,问她哪件好看。 “这是去约会吗?”南舟打趣道。 南漪脸一红,“是同程小姐一起去听戏。” “穿上叫我看看。”南舟提议道。 南漪都穿了一遍,南舟也拿不定主意了,“你皮白,穿什么都好看。” “可总不能穿两件出去吧?”南漪为难道。 南舟又拿衣裳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还是挑了孔雀绿的那件丝绒旗袍。里头配着条蕾丝边的底裙,行动间繁复精致的蕾丝若隐若现,很是俏丽。“这个看着特别妩媚。” 南漪也喜欢这件,但因为是母亲从前的衣服,怕显得老气,所以才拿不定主意。现在挑好了衣服,人像了了一件大事。见南舟的箱子都打开了,也是在找衣服的样子,便问:“姐姐你也要出去吗,不如咱们一起去听戏吧?” “今天我要去上课,改天咱们去看电影。” 南漪把手上另一件旗袍递给她,“姐姐要不要穿穿看?是母亲先前给我做的,一次都没穿过。” 是件粉底小格纹的旗袍,很娇的颜色。南舟衣橱里旗袍少,穿得也少。她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穿过旗袍同江誉白约会,便欣然接过来试了一下,竟然很好看。姐妹俩说说笑笑,互相梳妆打扮,都觉得对方好看极了。南舟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出了门。 到了江誉白家,他运动完了正在洗澡。南舟先去了书房,丫头端了茶点上来,今天准备的是荷花酥。一层一层薄如蝉翼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里面裹着蛋黄酥,简直像艺术品。配的糖水是杏仁酪,甜度刚好,喝完也不会觉得腻。 书桌上有一张准备好的试卷,南舟看到抿唇笑起来,然后拿了钢笔开始写试卷。江誉白换了衣服过来,看她在奋笔疾书,便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果然是孺子可教。回答题目要仔细认真,考得不好先生要打手的。” 南舟可怜兮兮地望了了他一眼,“那你得轻点儿,我怕疼。” “疼了才长记性。” 南舟嘟着嘴瞪了他一眼,“真是心狠。” 江誉白笑着上下端详了她一遍,“不过,这么漂亮的女学生,先生就不打手了。” 南舟警觉地看了他一眼,“那打哪里?” 他笑而不语,敲了敲桌子,“快写试卷,给你计时呢。”南舟忙低下头赶快答题。 江誉白在她对面坐下,闲来无事翻了翻报纸,稍一抬头就看见她认真写字的样子。头一回见她穿旗袍,恰到好处的曲线玲珑,楚楚端秀。坐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樱粉色让她变得越发娇柔。 钢笔写在纸上沙沙有声,像是听得见时间流走的声音。就这样不说话,彼此静静地坐着,好像岁月都柔软了起来。南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和他对望一眼,也不说什么,然后抿着唇笑,继续低头写字。而他则放下报纸,专心地看她,怎么都不倦。 写完卷子,江誉白批改,南舟则拿了报纸看。看到副版生活专栏今日的食谱是酸辣汤,忽然就馋起来。南舟指了指报纸,“我想吃这个。” 江誉白还在批改,闻声偏过脸去看了一眼,笑道:“天下没有你不爱吃的东西呀,这往大了说就是美食家,往小了说,不就是小馋猫?” 南舟不乐意了,“吃你几顿饭就说人家是馋猫了?那把你家厨娘给我吧,我就不用来你家了。你当我是来看你的么,人家专程来吃厨娘的饭的。” 江誉白正好改完了试卷。合上了钢笔盖子,冲着她招手,“过来,给你讲讲错题。” 南舟不疑有他,起身走了过去。他伸手一抓把人拉坐在腿上,笼在怀里笑道:“你嫁过来做四少奶奶,一样天天吃厨娘的饭,何必转来转去这么麻烦?” 南舟被他说得红了脸,想挣开却挣不开,嗔他,“臭美,谁要嫁给你!” 江誉白拿了她的手放在唇前轻吻,“收了江家的聘礼,还有不嫁的道理?” 说起这个她更是恼他,这镯子怎么都取不下来,要不是那天他忽然戴在她手上,何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你帮我把镯子取下来吧?” “这个可不行。这镯子呢,戴上了就不能取了。取下来了,对夫君不利呢。”他佯做严肃地说。 南舟为难坏了,“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万一弄坏了怎么办?” 他又在她手上吻了吻,“那以后小心点喽,时时刻刻都记得你的小心肝在手上,不要伤了他。” 南舟嫌他腻歪,“呸呸,真肉麻。对了,错了几道题?” 江誉白这才拿了试卷给她讲题。他的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她脖子里的幽香传出来,人有些心猿意马。强稳了心神把错题都讲完了,“都会了?” 她点头,“嗳,你讲课讲得真好,以后可以考虑去大学里做教授。”她笑着偏过头,正擦着他的鼻尖。他微微一笑,噙住了她的唇。 她失了力气,软软靠在他怀里。试卷和笔都掉到了地上也顾不上了,人沦陷在这个长长的深吻里。他的手从她后背往上轻抚,唇落下绵密的温柔。耳珠,下颌,颈子。理智被舌尖卷走,他的手在她每一处的骨节上撩拨过去。仿佛被拆去了骨头,只能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忽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胡管家在外头道:“四少,晏阳少爷来了。” 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坏了,因为刚才房门不过是半掩着的。她忙从他怀里跳出来,整理好凌乱的衣服,脸红到了耳朵根。 江誉白应了声“知道了。”然后望着她笑。 她羞意难当,捂住脸生气,“你还笑!完了,胡管家都看见。” 他走过去把她的手拿开,在她额头吻了吻,“没关系,胡叔眼神不大好,肯定没看见。”南舟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笑着说:“那以后我们上课的时候,门上挂上大牌子,‘上课中,请勿打扰’。” 南舟瞪他,“有你这样上课的吗?” 他把她拉进怀里笑着耳语,“嗯,这样学得快嘛。不过只许和我这样上课。” 南舟被他气笑了,“你忘了‘教无常师’吗?为了博学,我总是要多寻几个老师的。”然后看他脸都气绿了,才笑着推他,“还蘑菇什么呢,不是有人来找你吗?” 江誉白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说:“好吧,咱们一起去会会这个不速之客。” 程晏阳站在客厅里,见江誉白拉着南舟的手一起下来,叫了声四少。江誉白略做介绍,南舟不料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竟然是他的小舅舅。江誉白看上去并不是很热情的样子,南舟只当他是抱怨来人打扰了他们亲热。 程晏阳年后要去海关做事了,所以过来找他借本书。江誉白去书房帮他寻书,南舟便像个女主人一样招呼他,同他闲聊起来。 “南小姐竟然在商号里做经理,真叫人佩服。咱们往后大约会经常碰面呢,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去找我。”程晏阳道。 南舟觉得虽然他的辈分高,但人还是很温和有礼的。南舟谢过他,又随意聊了几句。见他的目光总是落在自己的镯子上,便抬了抬手,笑着问:“程先生喜欢这个镯子?你要是问我在哪里买的,我可真答不上来。” 程晏阳笑了笑,“不是。是要恭喜南小姐,能戴上这个镯子是福气——有人想戴,却永远没有戴的机会。”到后来有些不胜唏嘘的意思。 南舟觉得他话中有话,“你说的是小白从前的女朋友吗,他们为什么分手?” 程晏阳忙垂头喝了口茶,“哦,没什么……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江誉白拿著书下来,“小舅舅有什么‘不大清楚’的地方?” 程晏阳受程燕琳的吩咐过来,故意说这样的话给南舟听,但他本意并不想如此。江誉白曾经待他极好,他也一直叫他“誉哥”,但他不更想背叛姐姐。见江誉白不冷不热地直视过来,他有些心虚内疚,强笑着摇摇头,然后谢过他拿了书走了。 夜宵备好了,南舟吃得鼻尖上一层细汗。江誉白拿帕子给她擦汗,“不能吃辣还非要放这么多辣椒油。” 南舟辣得伸出舌头哈气,他递了杯果子露给她。杯子里插了吸管,方便她喝。南舟忽然笑着问:“你是不是也对以前的女朋友这么好?” 他脸上笑意敛去,“怎么问起这个来?是谁说我有过女朋友的?” “哎呀,瞧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她为什么和你分手啊?” “合不来就分手了。”他明显不愿多谈。 南舟“哦”了一声,低下头慢慢喝果子露。她以为恋人之间应该没有秘密,但一转念又觉得或许自己的想法太自私。 江誉白也觉得刚才的语气有些严肃,缓了缓,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从前的事情,都不是很愉快的记忆。我从来都不想去想起它们,不是我想瞒着你。” 南舟也微微一笑,“我只是对你的一切都很好奇,不是非要窥探你的过去。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有过很多女朋友也不奇怪。”她忽然又想起了裴仲桁,他是不是也曾有过女朋友,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分手的呢? 江誉白失笑,“我是怎样的人,怎么就会有许多的女朋友?” 她垂着头笑,把脸埋进他怀里,“你那么好啊,谁会不喜欢你呢。”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要是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还会喜欢我吗?” 南舟从他怀里仰起头来,“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人陷入了爱情里,果然变得不可理喻,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拥有他的一切。他的过去没有她,但她希望他的未来里都是她。 南漪这时候正坐在喧嚣的佳美大戏院里,今天是震州名戏班集秀班唱开箱戏。这一日憋了许久的戏迷们将佳美大戏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开箱戏图个热闹好看,所以今天上的不是传统戏,而是集秀班名角尚水楼和阮小青的新戏《锦香亭》。 她们的包厢位置不算顶好,程燕琳同南漪比肩坐着闲话,“你不知道这包厢多难得。是我弟弟半月前替朋友定的,结果他朋友突然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才得了这样的便宜。” 南漪从来没进过戏园子。家里从前也唱堂会的,但是男女向来分坐。这样男男女女济济一堂,南漪看得很新鲜。程燕琳听了一会儿戏,忽然凑到她耳边道:“我看到了一个朋友,我得过去打个招呼,你先一个人坐着。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叫他们送过来。” 南漪虽然有点怕,但也不想太麻烦她,便点头说好。不一会儿,伙计果然送了茶水和精致的点心过来。戏院里气氛很足,叫好声不断,也有财大气粗地不断往台上扔着彩头。她不仅看戏,也观察着戏院里形形色色的人,眼睛都不够用。 台上正演到钟景期跳进虢国夫人府里,虢国夫人瞧上他美色,要与他寻欢作乐。虽然戏词已经改的雅俗共赏了,但南舟还是羞得拿帕子遮脸。心想着这算什么事儿,那男人才同葛小姐山盟海誓,一转眼就同虢国夫人日夜厮磨起来,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这时候帘子被人挑了起来,南漪只当是程燕琳,便带了点娇嗔抱怨道:“这是什么戏,看得人好气……” 待看清楚来人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她顿时红了脸。下意识立刻站起身,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茶壶眼见着要倒下来砸在她身上,男人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茶壶,里头的热水到有一半都洒在了他的手上。 南漪惊呼了一声。茶水是刚落了滚的,他这样拿手接肯定要烫坏手。声音未落,外头立刻有几个人闯了进来,“大少……” 江启云把茶壶放好,冲外头的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南漪盯住他的手,“您的手叫我看看!” 江启云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伸出了手,果然烫红了一片。南漪发了急,“赶快去冷水下冲冲,不然要起水泡的……” 他本想说算了,但看她满脸认真的样子觉得有趣,便叫外头人去打冷水。南漪又追出去告诉他们,如果能找到冰块就放点冰块在水里。下头人办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盆泡了冰的水盆进来。 南漪让他坐下,不断用手掬着冷水往他手上淋。虽然戏院里热气腾腾,毕竟是数九天气,她的指尖不断地碰着冰水,很快就冻成了粉红色。 江启云上回见她一直穿着护士袍,头发也都盘在帽子里,连笑都是制度化的。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生气。今天她编著一条辫子,薄施粉黛,刘海下的双眸天生含着汪汪的波光。这时候眉头轻蹙着,更有一种哀婉。他见过的美人不少,但她仍旧可称得上绝色。 他身边多的是摩登时髦的女人,长得美、也自知自己的美,很懂得如何展现。但眼前的女孩子像是深宅大院里私藏的一盆兰花,有种古典柔弱的美。幽幽静静,美而不自知,甚至有些自苦。十五六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不知道过几年要怎样的绝艳动人。 江启云忽然问:“南小姐的伤好了吗?” 南漪疑惑的“嗯?”了一声,他目光示意她的手,她这才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伤口早就愈合了,只剩淡淡的伤痕,让掌纹变得碎裂凌乱。再打量他,终于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见过的,程燕琳的亲戚。因为他上回穿着军装,今天穿了西装,所以才没认出来。 “没事,早好了。”然后南漪看了看他的伤处,“应该没事了,不过如果家里有烫伤膏的话,涂一点也是好的……刚才谢谢您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江启云淡淡道。 南漪拿了戏楼给的毛巾替他把手擦干,然后退开了两步,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指。他身材伟岸,虽然没有穿戎装,但双目冷峻犀利,骨子里带着不可僭越的威仪,叫人不敢逼视。刚才他是伤病,她能平常心以对。而现在,他对于她来说就是个男人,陌生的男人。她心底对男性是惧怕的,避之而不及。但因为他是程燕琳的亲戚,她不能表现出她的惧怕或者厌恶,所以只能把头偏向戏台,假装看戏。为了掩饰不安,不停地喝着茶。 “喜欢看戏?”他忽然问。 南漪点点头,声音很低,“喜欢看他们的衣服,觉得很好看。”然后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忽然注意到他在看自己,便抿住唇不再言语,紧紧地盯着戏台子。 程燕琳终于回来了,见到江启云一顿抱歉,“瞧我真是忙昏头了,大姐临时说不来,我忘了通知大少了。” 江启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燕姨辛苦,一直照顾夫人。反正我也是顺路,过来听一会儿换换脑子也好。”然后起身同二人告辞,但目光还是在南漪身上多停了一停。 南漪刚才水喝多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盥洗室。从盥洗室里出来,看到过道里挂着不少明星的相片。她同程燕琳交好后,总是一起去看电影,现在俨然是个电影迷了。看到那些相片,便饶有兴趣地仰头去看。 正看到一个喜欢的明星,忽然眼睛被人蒙住了。浓郁的香气立刻把她笼住,耳边响起笑声:“猜猜我是谁?” 南漪太熟悉他身上的味道,更熟悉他的声音,简直是噩梦。她忙掰开他的手,从他胳膊下滑出去,贴着墙要溜走。裴益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她,“你怕什么呀?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南漪简直要吓哭了,又不敢大声呼叫,只能低声道:“你放手!你再这样,我就叫姐姐告诉你二哥!” 裴益心情好的时候特别好说话,“呵,长进了,知道拿我哥吓唬我了?好了,我松手你可别跑啊。” 在得到她再三肯定以后,裴益才把手松开手,但人还是挡在她面前。“和你姐姐来听戏?坐哪里了,我给你调个座儿吧?这戏院我开的,你想坐哪儿,我给你调——就是座到戏台子上也行。” 南漪下意识地就躲他,她退一步他就近一步。“我和朋友来的,我有位子,不用你调。我得回去了,朋友还在等我。”说着转身就走。 裴益却追着她,“干嘛走得这么急啊,你喜欢尚水楼还是阮小青?回头我带你到后台瞧瞧去!” 南漪越走越快,可总也快不过他人高腿长,怎么都甩不脱。直到看到江启云迎面走过来,她一咬牙,大叫了声“叔叔!”三步并做两步,小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叔叔?江启云垂目看了看她。 她轻轻拽着他的胳膊,侧仰着头求救似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江启云再看了看已经到了眼前的漂亮年轻人,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叔叔?他竟然已经老到要被女孩子叫叔叔的地步了? 裴益见她奔向一个男人,立刻变了脸色。但听她叫他叔叔,脸上的怒容顿时又不见了。虽然不记得南家有什么叔叔,不过大家族难免有个把远亲。他正了正颜色,走到江启云面前和颜悦色道:“南叔叔,您老好啊,好像从来没见过?” 南漪见他过来,下意识往江启云身后躲。江启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刚从外地回来。” “那什么时候您老有空,在下做东,来给叔叔接风洗尘。” 南漪悄悄拽了拽江启云的袖子,轻轻摇摇头。江启云不动声色地道,“好说。时候不早了,我带漪儿回家了。” 裴益看看厅里的大钟,“别呀,时候还早,一起听戏吧!我叫人去清最好的包厢出来。” “不必客气了。”江启云只是寥寥数语,却是让人反驳不得的语气。裴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想着最近晚上也没什么事,可以寻一天去看她。 江启云带着南漪出了戏院,到了裴益看不见的地方,南漪忙松开手,低头道了声“谢谢。” 江启云叫魏子良去开车,他瞥了南漪一眼,很不经意地道:“往后遇到这样的情况,叫‘叔叔’不如说‘男朋友’来的效果好。” 南漪一怔,抬头去看他,车却已经到了眼前。江启云打开了车门,将她让进去,“魏副官会送你回去。” “我还没跟程小姐打招呼……” “不妨事,我回头跟她说。” 南漪上了车,车开出后,她转过头去看,而江启云正望过来,她吓得忙转回了头。他后来语气那么冷,是不是不高兴被人冒然攀亲戚?她顿时懊恼自己当时的莽撞,只得想着来日再道歉。 江启云上了另外的车,一直跟着前一辆,直到见魏子良将南漪送进了门方才离开。 这事传得快。没几日,少夫人梅氏打牌的时候少不得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说是少帅去听戏,半途中带走了个姑娘,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藏得倒是深。 梅氏气得肝疼,虽然江启云对她向来不冷不热,她也知道他在婺州有女人。可只要不闹到眼前,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有。可这些不安于室的女人,竟然戳到眼皮子底下了! 天气正好,程燕琳挽着程氏来找梅氏去花园玩,却看到梅氏卧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梅氏还要脸面,不想叫婆婆觉得她管不住男人,还不宽容,也就没说什么,只推说身体不爽快。 到了下午,程氏晒着太阳听着唱片,程燕琳坐在一旁挑燕毛。程氏最爱燕窝,又嫌弃丫头挑的不干净。程燕琳眼明手细,比谁挑得都好,便主动请缨,一做做了许多年。光这一点,程氏就舍不得她离开。 唱片机里唱的正是阮小青的《西厢记》。十五那天,本来她也要去听戏,却不知何故忽然腹泻,因此只得呆在家里。程氏惋惜地说:“听说阮老板那日的新戏很是叫座?” 程燕琳笑着说:“阮老板的戏哪有不叫座的?真真把个《锦香亭》改得恰到好处。” 两人闲话了一阵家常,丫头过来说燕窝炖好了,程氏叫丫头也给少夫人送一份去。程燕琳见人走了,才长长叹口气,“大姐,我对不住大少奶奶……可又不敢同她说,怕她怨我。” 程氏瞥了她一眼,“这又怎么了,大少奶奶可不是小鸡肚肠的人。” 梅氏是名门的嫡生女,身边带的大丫头茜红也比寻常丫头眼睛长得高。程燕琳虽然是太太的妹妹,但下头人眼睛毒得很,瞧不上她的那股子巴结劲儿。早几年可是闹过一小段不愉快。 程燕琳便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那日带位女朋友去听戏,中途她出去同好友打招呼,回来的时候大少过来了。不过略聊了几句,好像也没怎样。谁知道那女朋友突然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结果到了第二天,我才从旁人那里听说,一个女孩子堂而皇之地挽着大少出了戏院,又上了大少的专座……那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说完偷觑了程氏一眼。 程氏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当什么事。男人嘛,在外头谁没点风流韵事。只是你这女朋友也太不自爱。” 程燕琳懊恼道:“是啊,谁想得到呢?咱们这样的家世,大少那样的人品,多少人上赶着往身上扑。哎,我原当她人小、心底纯洁,谁成想这样深的心思!怕是想走我的门路接近大少……我这可真是对不起大少奶奶了。” “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启云大约也就三天新鲜劲头,过去了就搁开了。” 程燕琳点点头,“希望如此吧。不过我也理解,大少奶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赛一个有手段,前几日看报上说震州大学的一个教授为了个女学生,就和原配闹离婚……” 程氏目光一冷,“他敢!……算了,回头我见了启云叫他收敛收敛。你呢,有机会也劝着点梅儿,往开了想,不要自己钻牛角尖。” 程燕琳附和着说是。 江启云休完了年假正准备返回婺州,临行前程氏单独将他叫到房间里,自然一顿旁敲侧。又叫他多在意妻子,夫妻敦睦,才能家和万事兴。不要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叫梅氏难堪。 江启云这几日已经在梅氏那里受够了冷脸,今天又听程氏这样说,烦她事事都要插上一手。他冷冷一笑,“女人哪,一辈子总想要管男人,管自己的丈夫不够,还要管儿子,往后还要管孙子。母亲,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不是靠管就管得住的。” 程氏气得胸闷,儿子竟然为了个女人这样顶撞她!“反正我是警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停妻再娶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江启云低头理了理军帽。他很少任性,难得同母亲说一回任性的话。他说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实话还是气话。人总有些叛逆的。顺着生来就定下的路走,未必是他爱走的路,却又是他看上去最应该走的路。按部就班,又在兄弟阋墙中侥幸的活下来,心里未必不委屈。 那些闲话他也听了一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些人都在欺负那个女孩子。谁敢说他的不是呢?自然指责都是对着女人的。但男人生来就是应该保护女人的,尤其美丽脆弱的女人。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夺得了天下,何况一个弱女子?他享受权利,偶尔也厌烦杀戮,但他走的是条不进则退的路,偶尔的任性就像是对自己的奖赏。 江启云扬了扬唇角,语带微讽,“母亲还别说,我还真动了念头了。”说完戴了军帽头也不回地走了。 开春南舟用江南号做抵押,从叶允明那里又贷了一笔款子。她研究了震州的水域,专门设计了一条货运两用的船。到建州船坞下了定金,七八个月后便可交付。只是这条船比先前那艘更大,装备更先进,所以就算贷款也不足够付全部船资。叶允明很是热心,最后愿意动用私人关系,帮她再贷下一笔款,只是希望在这船上专留一处货位和头等舱给他。 通平号的账目也整理完毕,只有“混乱”两个字可言。账目混乱,人员冗余。南舟得了裴仲桁许可,大刀阔斧将所有船重新做安排。通平号自有的船,有年久失修的、超龄服役的,再修不值,索性作价出售。留下几条船体性能优良的,根据航道枯水季、洪水期、正常水位的不同重新布船。将几段水域里的货船按性能与吃水深浅分配下去,水路不通的地方再与和裴家各商铺对接一段陆路,再接下一程水路。 内陆资源丰富,可惜各地大小军阀征战不断,陆路又多有劫匪,水路反而相对安全,且载重量大。大多数的船运公司,多集中在上游热门水域,而深入内陆的航道却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化的轮船可用。里面的物资运输不出来,外头的货进不去,很多地方都靠人肩挑手推翻山越岭。南舟重新规划的这一条运输路线,几乎没有境外的竞争对手。而吨位大的船则继续走长途海运,保持海上航线的占有率。这样做下来自然一番人事大变动,一大半的业务也等于转向了内地汉水。正好谢应乔是汉水人,便被派过去做分号的经理。 剩下的便是最麻烦的制度上的变革,不过这事急不得,她需要慢慢来。 过了四月,通平号走海运的货船不过承风、海燕两艘。这一日通平号最大的船海燕号回了港,南舟正要去船上检查,出了办事处正遇到裴仲桁。看他似乎专程过来,南舟看了看手表,“二爷有事?” “九姑娘要出去?” “要去船上。” “船上有事?” 南舟摇摇手里的燃油账单,“跑一趟沪上,这燃油消耗简直能到云港一个来回了。我要上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废油。二爷有什么事?” “我们边走边聊。” 震州香樟树最多,四季皆青。但春日里长了新叶,老叶也同在春日里落下。此时路面铺了薄薄一层红叶,走在其中,让人有些不知岁月何季的恍惚。 裴仲桁俯身捡了一些树叶,在手里把玩。街上也偶见几个老人,拿着布口袋在捡树叶。南舟觉得诧异,“这树叶能吃?怎么都在捡?” 裴仲桁看了她一眼,“他们捡回去做枕头,安眠驱虫。” 南舟“哦”了一声,“我小时候,容婆婆给我做蚕沙枕头,说是对眼睛好。大约真是有用的,我同学里不少都近视了,我的视力却是顶好的。要是这树叶能驱虫,回头我也来捡一些。我最怕虫了,一咬上半月都消不下去。哦,对了,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刘董事昨日找我,说承风号上的大副和水手长被你换了?” 南舟点点头,“是的。” “刘董事说,这个水手长承包承风号已经很多年了,也没出什么差错。 “承风号海损记录是所有船里最多的。” “你新换的大副何家钺,听说并没从学校里如期毕业,也没有拿到毕业证。” “裴二爷,我也没拿到毕业证。”她望了他一眼。“何家钺是我的学兄,他的技术我很清楚。”南舟争辩道。 “九姑娘是为了家庭,那他是为何没有毕业?” 南舟抿了抿唇,“他的私事我不好多说,但他退学同学业无关,全是个人私事。” 裴仲桁点点头,“好,既然九姑娘做保,我便信你。但他即使水平高超,船上管理的事情,大约从来没有涉足过,他如何能做好工作?水手长换人,等于木匠、水手、舵工等等全都要换人。现在正是旺季,这耽误的日程,损失怎么算?” “二爷可能不大清楚。早年外轮进入我国,因为不懂我们的国情、又不会我们的语言,加上对水道不熟悉,所以把船上的事务全都承包出去。后来咱们国人也就有样学样,跟着采用这种买办制。 好好的一条船上也跟个小朝廷似的,朋党林立,各自为政。他们在船上各成一派,又再各自将下级事务分包给旁人。这样层层分包盘剥,任人唯亲,损公肥私,走私倒卖屡见不鲜。承包者只顾追求利益不顾效率,甚至还有用童工的,就是因为童工工钱少!”南舟越说越生气。 “虽然我也不赞成用童工,但九姑娘有没有想过,那些孩子出来做童工,就是因为家里穷困潦倒穷途末路。倘若再没有工可开,就可能会饿死。” 南舟停了下来,据理力争,“二爷说的没错,但我在码头上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和成年男人扛差不多重的东西,结果工钱却少那么多。” “九姑娘,发现问题很重要,但找到问题解决的办法更重要。你不如先想一想如何解决问题,再动手来废旧除新。” 裴仲桁的话总是叫她无可辩驳,南舟一时无言。 两人没有坐车,沿着海关大街往码头走,万林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轻柔,风里有些咸湿的气息。南舟穿着件白色开司米的开衫毛衣,走到现在也热了,便脱了毛衣系在腰上,露出里面湖蓝色的洋装。 裴仲桁抬头望了望树隙里的天空,也是这样清清爽爽的蓝。 路边有小贩挑着担子吆喝着“溪口千层饼”路过。南舟忙叫住他,试吃了一块。酥脆爽口,层次分明,立刻要了一包。正要掏钱,裴仲桁已经把钱递给了小贩。 南舟一边吃一边走,想起东西是人家买的,不好自己吃独食,便大方地把油纸包递到他面前,“二爷要不要吃一点?” 她想他怕是不会吃这些。这种酥脆的东西,吃起来没有雅相,屑渣落的到处都是。但裴仲桁却是捏了一块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吃相比她都斯文。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说话一路吃,竟然也都吃完了。这个小贩做的饼比家门口那家糕饼店里做的好吃,南舟自己没过足瘾,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买两包了。 到了码头,南舟才注意到万林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竟然没有跟来。她同裴仲桁一起上了海燕号。停泊的大小船只鳞次栉比,桅杆插入天空。船上飘着各个国家的国旗,英国的、法国的、日本的、德国的。南舟每每看到那些外国国旗都觉得心痛,只得转过脸去。好在看到海燕号上飘的中国国旗,总算有一丝安慰。 货早就清下去了,南舟上了船,找负责的船员要保养记录。那船员挠挠头,“这个都在我们大管轮那里。” “大管轮下船了吗?”南舟没在甲板上看到什么人。往常船靠岸,这些船员都会去花天酒地。 “好像没,我也不知道。九姑娘,没事的话我下船了,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呢!”那船员目光闪烁,简直像逃一样跑走了。 南舟叫不住他,气得跺脚,正好迁怒到裴仲桁身上。“瞧见没有,你先前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裴仲桁没说什么。实际上自他接手后,船上人事并没有大的变化,承包人也没有变,其实都是当初南大少爷定的承包人。 南舟进了舱室,里头值班的人不认识她,正要赶她出去。南舟正了脸色,“我是通平号的经理,这是船东裴二爷。”那船员将信将疑,但看裴仲桁气度不凡,像是船东的样子,便不好说什么。南舟在舱室做了简单的外检,又进了舱室内部去检查。虽然穿着裙子皮鞋,却是手脚灵活地爬上爬下。 裴仲桁闻不得机油味,在外头等她。等了半晌,南舟从舱室里出来,手上脸上都脏了,但脸色更黑。她把手掌打开放到裴仲桁面前,“看,这些人良心都黑透了,设备不事维护,竟然用肥皂代替润滑油!” 裴仲桁也很讶异,但这种营私舞弊的事情见得多了,不至于像她那样生气。 南舟也顾不得脸脏,疾步走到生活区船员舱室。连找了几间都是空的,看上去人都下船了。只有船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她想也没想推门就进去。 船长室里的床上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另一个光着屁股的男人则站在床前,高高举着女人的大腿。两个人太过投入,也没留心人进来。女人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乐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他们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男人是如何进入女人的身体,然后又退出来再顶进去的,淫糜不堪。 南舟怎么也料不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完全吓傻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终于觉察到有人了,女人尖叫一声,男人一转身,这下不着一缕的两个人面对面对着南舟的脸。 裴仲桁慢了她两步进来,正好到了她身后。一看这样的境况,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他蹙着眉头冷眼看了看那两个人。这场面对他来说未必不刺激,只是他是男人,更能自持。 他感到她有些发抖,把她的头压到了怀里,揽着她往外走,声音清润如水似能洗去尘埃,“我们出去再说。” 直到到了甲板上裴仲桁才松开手,南舟眼睛眯了一会儿,半晌才适应了外头的光线。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去质问大管轮,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她咬着唇垂着头,制度,如果还是这样的制度,那么永远都是这样的腐败不堪。 “不仅水手长要换,大管轮和买办也全都要换。而且不仅是承风号,接下来海燕号和其他的船,也全都要换掉!”她忽然望着海面,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裴仲桁听。 裴仲桁有点讶异刚才的事情对于她竟然没有怎样的影响,她的心思想的还是商号的变革,可见心地何等纯良。 短暂的消沉过去,南舟又恢复了常态。她一转脸看到裴仲桁正用审视地目光望着她,突然想起刚才共同观赏到的一幕活春宫,顿时尴尬地涨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静了静心,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也没有什么事了,咱们回去吧。” 裴仲桁点了点头。两人刚要下船,大管轮已经囫囵地穿好了衣服跑出来。“九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南舟无法直视这个人,偏过脸走远了几步。裴仲桁挡在他前面,同他说了几句话,南舟站得远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听见裴仲桁的声音,“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南舟忍不住问他:“他同你说什么?” 裴仲桁负手而行,目视着前方,“我想九姑娘大约不会想听。” 南舟不知道怎么的,隐约猜出来是什么。刚才那画面又闯进脑子里,脸烧得更烫了。她偏着头,不想叫他看出自己的异样。 要说男女之事,说不懂,懵懵懂懂也似乎懂一些,但耳听与眼见毕竟是很不一样的。她开始在气头上,心思没在那上头,现在却是不想去想,那画面自己就浮出来。南舟顿觉得眼睛要瞎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洗洗眼睛。 她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不成想忽然被裴仲桁拉住了胳膊。用的力气不小,直把她拉得转过了身。“怎么啦?” 裴仲桁的手没有拿开,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一点都没有不妥的样子。“九姑娘,我的钢笔好像刚才掉到了船舱里,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找一下?” 南舟诧异的很,本来想说我又不是你的丫头,你自己没长腿吗?但他又接着道:“我眼神不济,怕看不清楚。”这句话就恳切多了。南舟是个心肠软的人,看他态度还不错,便道:“好,那你去码头上等我。” 裴仲桁点点头,这才松开手。南舟顺着原路往船上走,一边走一边找。甲板上、舱室里都没有,难道掉在了那个房间里?她沉了沉嘴角,极其不情愿地走过去。 还没靠近,便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天杀的,有本事做没本事认,只顾自己快活,算什么男人!要让我男人知道了,肯定打死我,你带我走吧……”然后就是大管轮不耐烦地规劝,傻子都听得出来在哄骗那个女人。 南舟实在不能再看到这两个人。心想不过一支钢笔,再贵重也贵重不到哪里去,还是不找了,于是便返回甲板上。 但刚到了甲板上,赫然发现栈桥上乱做一团。一个小个子短打扮的人正拿着西瓜刀追着一个人砍,被砍的正是裴仲桁! 挑夫、小贩、行人,都乱哄哄地四下逃散,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去救他。南舟立刻明白,刚才他叫自己走,不过就是支开自己,他早就发现不对了。她心里忽然有一刻没着没落的惘然,但下头的喊杀声震耳,不由她有空遐想。 南舟立刻从船上跑下去,好在终于看到万林远远跑过来,但他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裴仲桁面前。裴仲桁左躲右闪尽量避着人,但砍人的却一点不在意,发疯了一样挥舞着利刃。 裴仲桁随手捡了一根挑夫丢下的扁担自卫,那人的刀迎面砍过来,他拿扁担支住。他身后不过是一根铁索护栏,被那人逼得弯了腰。再顶不住,刀就压到了脸上!南舟快要跑到跟前,听见那人恶狠狠地道:“姓裴的,拿命来换我盛三哥!” 南舟拉住旁边几乎算是看热闹的路人,急切地道:“你们怎么不去救人啊!” 可在亡命之徒面前,谁都避之不及。裴家在码头上的人这会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急得没有办法,看见桥面上小贩掉落的一杆秤,想也没想就拿起来往那人后背上砸。毕竟是个女孩子,没有要致人死地的念头,所以也不敢打他的头。 裴仲桁力气快要用尽了,见她不知死活的跑来,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走,不关你的事!” 行凶的被人袭击了,下意识转过身,长刀对着南舟劈头盖脸地砍过去。南舟惊得连躲都忘了躲,只能眼睁睁看刀落下来,下意识地闭上眼。 但没有疼痛袭来,原来是裴仲桁抱住了那人的腰,把他拖离了南舟。那人肘子猛地一击裴仲桁的后背,他立刻吐出一口鲜血来。然后那人又扬起刀,眼见就要落在裴仲桁的背上,万林终于赶到了眼前,跃起来腾空一踢,踢翻了那人手里的刀。 但这一踢冲击力太大,裴仲桁也被带了出去,倒退了几步到护栏边,收不住脚直接翻进海里。 万林和这人缠斗不已,难以分身,眼睛瞪得发红,冲南舟大吼:“快去救二爷!他不会游水!” 南舟被他吼得回过神,冲到护栏边往海里一望,哪里还有裴仲桁的身影!她忙脱了皮鞋,纵身跳进海里。 靠岸的海水并不算太深,但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也足够致命。她刚才没注意他落水的地方,只能没头苍蝇一样在水里摸索。 四月的海水还是冰冷的,她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奋力得找。终于看到无声无息地飘在水中央的裴仲桁,她忙游到他身旁,从背后抱住他,拖着他往上游。 南舟把他的头托出了水面,万林那边已经制服了行凶者,此刻裴益的人也赶到了。 “都他娘的看什么!”裴益气得踹了几个人下水,帮着南舟把裴仲桁拖上岸。 南舟跟在几个人身后,筋疲力尽地也爬上了岸。风一吹,人就冻得瑟瑟发抖。可一转眼看裴益哭喊着二哥,又把人扛到肩上倒着控水。心道他简直是在作死! 南舟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跑过去,抓住裴益想要厉声制止,只是气力不够,反倒像在祈求:“把他放下,你这样不行的!” 裴仲桁没了出气,裴益这会儿也慌了,没来由地听了她的话,忙把人放下。“南舟,九姑娘,九姑奶奶,你救救我哥!”然后看旁边的人傻站着,怒道:“都他娘的是死人啊!去叫大夫,去找担架,去开车过来啊!” 南舟从水里上来,身上也没什么热气,嘴唇冻得发紫。但救人是本能,管不了旁边的嘈杂,跪在了裴仲桁的旁边。他脉搏虽然微弱,但还在,呼吸却没有了,正是假死的状态。她忙清理了他嘴里和鼻子里的异物,开放气道。然后又人工呼吸,交替按压着他的胸部。 围观的人聚了不少,没见过光天化日之下女人跟男人亲嘴的。只见她捏紧裴仲桁的鼻孔,用嘴包住他的嘴,往里吹气。再松开嘴、松开手,然后又亲上了。一群人看得兴趣盎然。 她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把气吹进裴仲桁嘴里。终于,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出了不少水。南舟忙把他的头侧到一边,怕他又被呛到。人有了气,就没了危险。南舟累得失了力气,跌坐在一旁。裴益忙叫人抬着裴仲桁送去医院。 万林不知道哪里找来了一条破毯子给南舟披上,她实在腿软起不来。 万林刚才被裴仲桁支去,问那卖千层饼的人的住处。给了钱,交代那小贩隔几日便去南舟家附近去叫卖。待返回时发现裴仲桁出了事,万林心里万分悔恨,又难免迁怒于南舟。可如今,见南舟一个弱质女流,竟然不计生死对裴仲桁出手相救,他心中又感激起来。仿佛是有些明白了,何以裴仲桁会对这个仇人的女儿另眼相待。 万林把南舟扶了起来,声音还有些颤抖,“九姑娘,大恩不言谢……” 南舟浑身发冷,也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 小泥炉子上的瓦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烟,里面的水沸起来顶地盖子嘭嘭响。南漪拿布裹着盖子掀起来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把药倒出来,然后端进房间。 南舟裹着两层被子,江誉白坐在她面前,在“数落”她,“这什么天,那海说跳就跳啊,不要命了你?” 南舟露了一张小脸出来,连打了几个喷嚏,心虚地给自己辩护,“那时候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呀。你说我要是不会游泳、不会救人就算了,怎么说是一条命,不管是阿猫还是阿狗,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阿嚏!” 江誉白给她揩了揩鼻涕,“我还不是心疼你,女孩子家泡冷水也不怕冻伤了身子……” 两人卿卿我我的看得旁人牙酸,南漪红着脸进来,“药熬好了,姐姐你快喝药。”然后放下药就跑出去了。 被妹妹瞧见了,南舟也腼腆起来,把手帕扯走,“我自己来。” 江誉白端起碗,舀了勺药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南舟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拧到一起,“真苦,给我准备蜜枣了吗?” “没有蜜枣,就是要苦你才长点记性。” 南舟苦得耷拉着脸,在他的唠叨声里把药喝完了,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没有甜枣吃啊,苦死了。” 他垂眸一笑,偏头吻上了她的唇,舌尖在舌尖上扫了一圈,吸走了最后一点药汁。然后放开她的唇,笑着问:“现在不苦了吧?”也不好说到底谁吃了蜜,甜得眉眼都弯了。 南舟没料到他竟然敢在家里这样胆大,三姨太可喜欢听墙角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她脸烫得要命,“我生病着呢,也不怕过了病气!” 江誉白摸了摸她额头,没有发烧。不以为意道:“我身体好着呢,大冬天都在江里游泳的。” 南舟闻言来了兴致,“不冷吗?关外那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阿嚏、阿嚏!”然后又心虚地偷眼冲他直笑,“这肯定不是伤风,一定是有人背后说我闲话了。” 说她闲话的是裴益,“你不知道,九丫头力气还真大,一把推开我,说‘这样不行,你会害死他的!’然后就让我把你放下,接着就在你胸上揉啊摸啊。这还不够,那么多人,光天化日啊,就去亲你的嘴!亲一下还不够,舔舔唇,又亲。哎呦妈呀,亲得那叫一个起劲!那舌头搅来搅去的——我这么脸皮厚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二哥,我说你这个可是被她轻薄干净了……” 裴益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这还不够,他捏住了裴仲桁的下巴,示范着要用嘴贴着他的嘴,手在他胸前揉。裴仲桁恶心得推开他,冷瞥了他一眼。心乱,懒得搭理他。翻了一个身,把后背凉给他。 裴益锲而不舍地又跑到他那边,蹲在他面前,“哎,二哥,妹妹的小舌头又甜又软,姐姐的也不差吧?我瞧着九丫头奶子大得很……” 裴仲桁抬手把枕头抽出来砸到他脸上,铁青着脸吼了声:“滚出去!” 裴益想他大概是觉得被个女人轻薄,失了颜面,所以不好意思。他笑呵呵地从枕头下伸出头,“哎,算了,有什么好生气的?这种事情男人又不吃亏……”看裴仲桁甩过来的带着刀子的眼风,裴益识相地闭了嘴,“好好好,二哥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去找十一……好好谢谢她们去!”他终于找到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欢天喜地地跑了。 路过宝荣斋的时候,裴益叫顺子停下车。他也不知道买什么,就叫伙计捡着贵的拿,什么燕窝海参鱼翅灵芝包了十几包,然后提着东西去了南家。 南漪听见人拍门,打开一看是他,顿时脸冷了下来,“你来干什么?”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裴益眼疾手快,侧身一挤,整个人挤了进来,南漪根本挡不住他。他拎着大包小包长驱直入,熟门熟路地进了南舟的房间,“九姑娘,四爷我来瞧你……来了。” 裴益见一个男人坐在南舟床边,当即敛了吊儿郎当的笑,“呦,家里有客哪?” 南漪追在后面,气得没办法,“你怎么闯我姐姐的房间!” 本来江誉白来看南舟,为了避嫌就没关门。两人正说着话,不料突然有人大喇喇地就进来了。他转脸冷然地看了看裴益一眼,极漂亮的一张脸,猜到了是裴益。 南漪想把裴益拉走,可怎么都拉不动他,气得直捶他。裴益很是不为所动,放下东西抓住她的手,笑呵呵的,“捶的不是地方,你就省点儿力气吧!” 南漪气得抽回手,恨恨地瞪他。裴益正了正颜色,摆着主人的姿态,“十一,怎么不介绍介绍?” “我姐的男朋友!”南漪没好气道。 裴益嘿嘿笑了,“男朋友?……就是相好的吧?抱歉抱歉,男朋友先生,你们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你快走,我姐姐要静养!” “好好,我马上就走。我是专程过来谢九姑娘的,要不是九姑娘嘴对嘴给我二哥吹了几口气,我二哥怕是要见阎王了——姑娘这份大恩,我裴益记得了。算我欠你一条命,往后但有用的上的地方,姑娘随意差遣!” 江誉白闻言微微变了脸色。南漪听他说得这样不堪,怕江誉白和姐姐生了罅隙,忙推着裴益往外走,“说完了你还不走!你不走我走!”说完转身就出去了。裴益本来就是来看南漪的,冲两人抱了抱拳追着她出去。 江誉白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南舟,“嘴对嘴……” 南舟也是被裴益刚才的说辞给震住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去反驳。见江誉白这样的表情,急得从被子里钻出来,“不是不是,你不要听那个人胡说八道!我是给裴仲桁做急救,他那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再不做急救就没命了!不是他说的那样……” 因为太着急,被子都落开了。她身上只有件白色的薄薄的丝绸睡衣,贴着身,她一动,胸前一阵波动。 江誉白清了清喉咙,把被子重新给她裹住,“小心着凉。” 南舟一双眼睛热切地望着他,等着他表现出理解和谅解。他心里很有一些不是滋味,裴仲桁不是她的仇人吗,她竟然会这样豁出去救一个仇人。但再一转念,她的可爱之处,不也就是她骨子里的那份善性吗?嫉恶如仇,恩怨分明。 他因为她的这样的神态笑了,压住心底的不快,“好了,我知道的。” “你真的不生气?” 他把她拉进怀里,自我消化那些妒忌和不满,轻轻亲吻她的发顶,“不生气。” 南舟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抱住他,过了半晌,又听他幽幽道:“可是我吃醋了。南舟,我觉得裴家人还是太危险,你和他们走得太近我不大放心。想要回通平号,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 南舟噗嗤一笑,仰头去看他,只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她撒娇地往他怀里钻了钻,“这次只是意外,平时也不怎么碰头的。” 江誉白无声地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的不寻常,想他大概还是有点在意刚才裴益的胡言乱语,心中开始有了芥蒂。两个人都是那种嘴上不争不抢的,但心里都各自有主意的人。 通平号和他,对她来说都一样重要。她心底里的凌云壮志或许旁人看来就是一个笑话,但那对她很重要。 “那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南舟最终还是让步了。她轻轻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直到他终于低下头回应了她。像是达成了一份无声的协议。 裴仲桁嫌医院里人来来往往不清净,没两天就出了院。出院的时候人看着还正常的很,回到了家却又病了一场。这回病来得凶,发烧咳嗽,差点闹了肺炎,最后上了猛药给压住了。人整日里躺着,虚弱的很。 外头的病症好除,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心里的魔障。 房间里窗帘叫人紧紧实实地遮挡住,把他同外界隔离开来。药力上来,人似梦似醒。他躺着,有馨香的肉体缠着他的身体,他被压得动弹不得。唇是软的,他胸前衣衫也被解开了,那柔软将他全身走了个遍,身体烫的要自燃起来。他试图去看清她的脸,却无力抬头。但那颗朱砂痣却在眼前晃出了火。 脑子里一片空白,柔软的唇,不遗余力地要将坚硬化成绕指柔。他没这样失态过,也没这样想放纵过。喘息声是陌生的,他如同祭祀台上的祭品,在被神灵享受。一边是痛苦的屈辱,想要反抗;另一边却又沉浮在那情欲翻腾里,来势汹汹,最后自甘沉沦。高潮来得强烈又措手不及,尾音未断,人却惊醒了。 如同白日从水捞出来,浑身上下湿透了。 又是个绮丽的梦。那日在医院,裴益说完那些话的夜里,就梦了一回。梦里他和她去了船上,进了船长室,门打开了。里头交欢的人难耐地呻吟,白花花的肉,颤着晃着。口水声,撞击声,叫床声,每一个字都刺激着他。南舟惊呼了一声,转身往外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屋里的两个人停了下来,转过脸来,他看到他自己的脸,而高举双腿的,是她。 那夜他是被吓醒的,这无根无由的情欲叫他猝不及防。就这样一夜一夜,断断续续。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愿意睡去,还是愿意醒着。到底是真的梦境还是自己的臆想。 不想唤人,他自己挣扎着起来换了身衣服。再躺回床上,再也睡不着。他试图去回忆梦中的每一个场景,身体又有了反应。醒在了不该醒的时候,心底一丛邪火,怎么都压不下去。他想应该起床默一默经文的,可不又想动,脑子里全是梦里的碎片,往心头扎。他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拾起更多的画面,这回再怎样也回不去梦里。 他从来没这样恼怒过。一闭上眼睛,那人的脸就那样清晰。那娇盈的双唇,紧紧被她压制住胶着的身体。他终于向欲望投了降,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香囊,攥着放在鼻端。是梦里人的馨香。另一只手伸向了身下……短暂的愉悦后是铺天盖地的空虚,身与心都空空荡荡。 他又换了身衣服。多不堪的勾当也都见过,但也能冷眼旁观。谁料想在梦里初尝了滋味,便中了毒、上了瘾。眼见自己被无垠的欲望支配,却无计可施。手背盖住了脸,无法直视这样失控的自己。过了半晌再睁开眼睛,手里的香囊刺得他眼疼。他猛地起身,冲到柜子前把香囊锁进了柜子深处。 不声不响躺了几日,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欲折磨的寝室难安,不下床、不见客。衣服不许洗,叫人拿了火盆直接烧了。猛灌了苦药,逼着自己忘记那滋味,昏天黑地。睁开眼睛是她,闭上眼睛是她,魔症了一样,直逼出了骨子里阴戾。倘若人在眼前,他怕会不顾一切蹂躏身下。 南舟身体好得快,不出几日便回去上班。期间裴益过去了一趟,她才知道原来裴仲桁还躺着呢。承风号上所有的承包人她全部终止了合约,自然少不了一场漫长的扯皮。南舟说服了其中的几个董事,但还有一个董事始终不肯表态,南舟便来寻裴仲桁。但裴仲桁总差人传话,说是身体不适,避而不见。南舟也只得离开,自己再想办法。 待她去后,他又站在她曾站过的地方。空气里到处都能闻见她身体的香味,又有了反应。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疯了。他回转房间,叫上万林进了宜春居。 花红柳艳,莺歌燕舞,明明绮丽妖艳的身子摇摆,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自持。红润润的唇贴过来,还未靠近,下意识就推开。女人使出百般解数,他发现除了厌恶竟然再找不出一点旖旎心思。环肥燕瘦,将长春巷一条街百花看遍,除却空虚再也寻不到旁的情绪。而那浓艳的梦,却再也没青睐过他。本该欢欣,但心底却又是满满的失落。 南舟因生意上的事情再去寻裴仲桁,仍旧不见人影。正碰上外头回来的裴益,他笑得没心没肺,甚为得意,“九姑娘找我二哥啊?那就去长春巷,我二哥转了性子,在那里常住了。” 南舟愕然不已,心底莫名又有点生气。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亏他平日里还一副款款君子的样子,那样斯文的一个人竟然也是这样不堪吗?南舟觉得失望,又有种被骗了的感觉:所以男人都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她寻了行内有名望的老人出山做仲裁,有理有据有节,将承包人贪墨、失误一一罗列,这样下来反而变成了对方违约。那些人都还是要混饭吃的,谁也不想惹上官司。南舟并不死缠烂打,给了一笔费用,双方算是解除了合约。现在更难的事情还在后面,要建立起一个怎样的制度,又要到哪里去寻找这些新的负责的船员? 裴仲桁从长春巷里出来,已经是两个月后了。人越发清冷,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学会控制消弭那见不得人的念头。 积压的事务如山,整日忙得什么都忘了。这日他同人应酬,顺路去码头看看,但还是下意识会去看人群里有没有她的身影。许是天遂人愿,他看到了她。 南舟身上穿着件像哔叽衬衫,下面竟然穿着条工装裤。丝巾系在头上裹着头发,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两节嫩藕一样的玉臂。手腕上应该是戴着镯子,用软布缠了一圈,大约是怕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撞碎了。她正同人一起拿着图纸,一边看一边指挥着什么。 裴仲桁有瞬间恍惚,心跳的厉害,又怕被人听见。魂牵梦绕不过如此,原来连前功尽弃都算不上,一溃千里,他不过是在白费力气的自欺欺人。 他转脸去看海里的船,一艘艘来来往往,不知道开往何方,也不知道会停泊在何处。他也想象不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就这样一辈子了吗?不知所谓,一个人天荒地老。也许会遇到别人,可另一个声音明明就在说,不会了,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他欲成佛,却最终人不人鬼不鬼。那么,是做人,还是做鬼? 杀心一起,便是心藏了利刃,早晚有图穷匕见的一刻。 他开始流连在不同的寺庙和教堂间,试图寻找一个出路。先上了香兰山,同禅师问道。和尚说“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他打坐念经,但欲念不可除。他下了山去到租界的天主教堂里,或许可以试着问问洋和尚。听了几场布道,还是迷惑。最后去了告解室,头一回将心底所有的罪与欲都倾泻而出。洋牧师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孩子,我想你是爱上那个人。爱与欲本不可分,因为有爱所以生欲。” 他心中巨浪翻涌,心底筑起的城池瞬间摧古拉朽地坍塌了。是爱吗? 万林走进教堂里,空荡荡的教堂,走路都带着回声。只有裴仲桁一人对着圣母像跪着,像洋人一样,不知道是忏悔还是祷告。双手握拳垂着头,背影看着都那么虔诚。教堂里很暗,阳光照在彩色花窗玻璃上,发出一种很迷蒙的微光,越发显得人在暗影里。 万林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二爷,九姑娘让军警给抓了。” 过了半晌,裴仲桁睁开眼睛抬起头,却是望着圣母像。声音沉静,既不焦急,也不惊讶。神情淡淡地说:“万林,洋人说人生来有罪,而欲念牵引诱惑我们进入罪中。他们说‘人不制伏自己的心,好象毁坏的城邑,没有墙垣。’但既然生来有罪,还怕什么进入罪里呢?”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万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裴仲桁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灰尘,拿起了椅子上的帽子戴好,眉目冷峻,“走吧。” 南舟是半夜里被抓走的。门被拍得震天,阿胜披了衣服过去问“是谁啊?” 门外的人粗声粗气的道:“查户籍临检的!” 世道总算不得太平,半夜查户的事情也不是没遇到过。阿胜也没多想,刚打开了门,呼啦啦就闯进两队人。不待阿胜质问他们,带头的那一个快速把院子看了一遍,冷声冷气地问:“通平号的经理南舟是不是住在这里?” 阿胜被这阵势吓住了,呆呆地点点头。 “人呢?” 院子里动静太大,各屋都亮起了灯。南舟匆匆穿了衣服出来,领头的问清了姓名,不由分说就把人绑上了。 外头的人凶神恶煞,十姨太怕南漪被人瞧见再生出是非来,所以不待她出来就一把锁就挂上了。然后才哭着同来人道,他们抓错了人。 南舟虽然心慌,到底是没做过亏心事。“这位军爷,不管哪朝哪代,拿人可得有名头。你们凭什么抓我?” 带头的瞥眼冷笑,“拿人的名头?今天我们拿的是乱党间谍。” 南舟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那人见她不语,更觉得没拿错人,就这样人被带走了。 南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锁一开,她便冲出去叫“姐姐”,但车已经展目无踪了。她急得掉了泪,一时失了主意。回头一看南老爷的房间也亮了灯,忙奔到南老爷房间。 南老爷这时候也披了衣服坐在了轮椅上。南漪扑在他脚下,“爹,您想办法找找人救救姐姐!” 南老爷“哼”了一声,“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 三姨太虽然不待见南舟,可南舟一被抓,一大家人的生计就没了着落,便也劝着,“老爷,那丫头千不好万不好,也是南家嫡生小姐。就这样扔到监狱里,那监狱是人呆的地方吗?传出去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我记得老爷您有个同窗,好像是和您当初同年中举的,叫什么刘师霖的。对了,她娘还在咱们家做过工呢!他不是在省政府里做高官吗?您走走他的门路,把南舟先弄出来再说。何况南舟再没个谱,也不是闹革命的人啊!” 南老爷却置若罔闻,转着轮子到一边去了。 南漪见父亲如此冷血,也不再报任何希望,爬起来就往外冲。阿胜拉住她,“十一姑娘,这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啊?” “我去找人帮忙!” “你找谁啊?” 是啊,她能找谁呢?她心慌得不行,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姐姐不在家了,这个家就要靠她。无论如何,她要把南舟救出来。 南漪稳了稳心神,她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江誉白。但南舟平常不在她面前多说他的家事,南漪并不知道他家到底是怎样的背景。但见他素日里的做派,肯定是个富家公子无疑了。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都会有些门路。想到这里,南漪心里安定了一些。疏通门路少不得花钱,南漪先去十姨太那里要钱。十姨太有些私房钱,可都是准备给她做嫁妆的,便不大肯拿。 南漪气道:“姐姐为了我们,出去做事才惹了官非,母亲你不能这么自私!要是姐姐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不嫁人!”十姨太没办法,只得把钱拿出来给她。 南漪再也睡不着,南舟走的时候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必须先给她准备些衣服。熬到了天亮,南漪先打了电话给江誉白。江誉白听说后也是吃惊不小,叫她先别着急,他出去打听一下,等他的消息。 南漪总算是放下一半的心,可还是觉得不踏实。她这时候又想到了一个人,程燕琳。她的外甥是军中人,大约能说上点话。于是南漪又拨了电话给程燕琳。 程燕琳等这个电话等了很久了。当下人说:“南小姐打电话找您。”的时候,程燕琳正在梳妆台前化妆,镜子里的人冷冷笑了笑。不让我碰南舟?我有的是办法叫你们生不如死! 她将眉毛画好,这才下楼听电话。依旧是先亲热地同南漪寒暄,假装听不出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发现南漪的异样一样,问她:“漪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南漪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程燕琳立刻将她约了出来。在南漪眼中,程燕琳就像另一个姐姐。见到“亲人”,内心也软弱了,立刻流了泪,断断续续才算把事情说完。 程燕琳听完忙安慰了几句,“漪儿你别着急,我去想想办法,你先回家等着。有消息我就联系你。” 都叫她等着,虽然事情紧急,办事却急不得,这道理南漪懂的。但是她等了一整天,谁都没有送消息来。她只得又去求南老爷,南老爷照常闭门不见。 南漪心伤透了,从前父亲不管她的死活就罢了,连嫡生的姑娘也这样不管不顾,真叫她心凉。南漪一两日都是茶饭不思,眼见的瘦了。好在江誉白终于叫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南舟被关在了覃桥监狱,他已经去见过。虽然人不能放出来,但是一切都好,并没有上刑。他也已经在监狱里疏通好了关系,不会受太大的罪,又叫南漪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南漪忙把打包好的包袱给了送信人,安了一点心。 这样又过了几日,还是没有更新的消息。南漪实在坐不住,喊上了阿胜一起去覃桥监狱。可在大门就被拦住了,说是不给探监,南漪只得回了家。在巷子口看见了程燕琳的车,她一阵欣喜,忙上去问消息。 程燕琳道:“这案子事关重大,是你姐姐雇佣的一个叫何家钺的轮机长,伙同一拨人抢劫了城东火药库,盗走了一批军火。那些人又上了通平号的船,拿着枪逼走了船员,开着船带着武器直奔南方去了。军警抄了他的家,发现他有封因为邮资不够退回来的信,上面写着感谢你姐姐一直以来的帮助,这次的成功她功不可没,他们的革命定会成功云云。因此军警才怀疑你姐姐也牵涉其中。因为那封信,他们认定是‘证据确凿’。现在叫你姐姐交出其他的同伙的名单。” 南漪急得发了汗,“我姐姐哪里有什么同伙?我们都是安分过日子的良民,这不是故意为难她吗?他们会不会屈打成招?程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你有些门路,求你帮帮我姐姐!”说着竟是要跪下来。 程燕琳忙把她扶住,很有些为难道:“漪儿,我当你是妹妹,所以我的事情都没瞒过你。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庶女,在家里没有地位,不敢出头给家里人添麻烦……” 南漪自己是庶女,明白她的难处,抿了抿唇点点头,“我知道的,程姐姐。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程燕琳给她擦了擦眼泪,长长叹了口气,“哎,你这样哭,我心里真难受。罢了,你就像我妹妹一样。这一回就当我豁出去了!我问问你,你敢不敢跟我去婺州?我带你去找我们大少,你去求他,只要他发话,你姐姐肯定能放出来!” 南漪听她这样一说,片刻犹豫都没有,忙点头,“我敢!”然后同阿胜交代了几句便上了她的车。 南漪也走了,家中女孩子欢笑声突然没了,仿佛少了什么。十姨太不敢大声哭,躲在屋子里低声啜泣。三姨太也没了意思,百无聊赖地依在门上嗑瓜子,瓜子也不香了。忽然听见南老爷在屋里唤她,让他把箱子里那件藏青色长袍拿出来。 三姨太不知道老头子犯什么毛病,但也只得照做。虽然人瘦,嘴有些歪,但南老爷梳妆打扮好却仍然能隐约窥见曾经的一派倜傥风度。 三姨太疑惑地问:“老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会个朋友。” 阿胜从外头跑回来,“老爷信送到了。” “去把我说的东西拿出来。” 阿胜跑开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匣子进来,在他面前打开。三姨太伸着脖子一看,竟然是洪武年间的青花缠枝牡丹纹龙耳瓶。她早听姨太太们传过,南家有这么一个特别值钱的宝贝。明太祖当年在景德镇珠山设立御窑厂,也就是明代景德镇最早的官窑。而传世到今,御窑厂完整的瓷器根本没留下几件,可算得是孤品。她只当这东西被南舟卷走了,原来是老头子交给阿胜藏着了! “老爷,您拿这个做什么?” “去换那个死丫头!真是孽障,我南家一点家底,都让这些讨债鬼败坏光了!”虽然骂骂咧咧,可南老爷还是转着轮椅往外走,没有丝毫迟疑。 饭局定在了广德楼。他许久没有出过门,外头骄阳烈烈,刺得他眼睛生疼,心也虚了起来。他从云端落入泥潭,故友旧交所剩无几。得意时眼高于顶,并不曾广结善缘,如今再舔着脸出山,未必不知道会等来一场羞辱。 南老爷等了两个多小时不见人来,便让阿胜再去请。阿胜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都快要劝南老爷放弃了,刘师霖终于在酒楼快打样前现身了。他冲南老爷一抱拳,“老同窗别来无恙,我俗务繁忙,叫你久等。” 南老爷一整天没正经说过话,嗓子像黏住了一样,声音沙哑。明知道对方是故意为难,还是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说明了来意。 这是个大案子,刘师霖也有耳闻,涉及军方,他实在说不上话,更没打算帮他活动,便是左右推脱。 南老爷一招手,阿胜把匣子放到他眼前打开。“我南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留下来了,这是太祖的私藏,送给刘兄,请你看在昔日同窗的情分上,多费心帮忙打点,把我那不成器的丫头救出来。” 刘师霖立刻拉长了脸,冷笑了两声,“南兄还有脸同我提什么昔日同窗之情?你也有求人的一天吗?当年我母亲在你家做工,被你的姨太太诬陷偷盗。那时我求你,你是如何对我的?你真以为我跟你一样是老糊涂,全忘了吗!” 阿胜见南老爷的手在微微颤着,生怕他发起火来。不料他不甚清晰的声音平静地问:“那要怎样,才能平息刘兄的怨气?” “我娘已经百年了,今日你跪下,给我娘的在天之灵磕头赔罪。” 阿胜气不过,“你……” 南老爷制止了他,颤巍巍的让阿胜扶起他,然后跪在了地上,面向西方,“南之莳少时无状,叫老夫人含恨。今日给老夫人磕头陪罪,望老夫人在天之灵,大人大量不再计较。”然后连磕了三个头,再起来的时候,额上已经青红一片。 阿胜紧紧咬着唇不叫眼泪掉下来。老爷怎样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这样折辱他,无异于挖心剜肉。 刘师霖的气也平了,这才冷冷地说:“虽然我在司法厅里做事,但这军政大权都在那些军阀手里,我说了不算。更何况是同乱党搅和在一起,兹事体大,恕在下无能,帮不上南兄!”说完便是拱手而出。 阿胜终于憋不住眼泪,忙去扶南老爷,“老爷您别气,咱们再想办法!” 南老爷憋着一口气,一言不发,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肩背佝偻。半晌才虚弱地道:“回家吧。” 程燕琳陪着南漪在军部的接待室里坐了一整个下午都不见江启云,好容易天色擦黑人才见魏子良回来取当日的报文。程燕琳问起江启云,魏子良偷瞥了眼南漪,才压低声音道:“林小姐过来了……”后面的话不用再说程燕琳懂了,但南漪却是不明白,急切地求他想办法见一面大少。 魏子良实在受不了女孩子这样无声的流泪,说:“南小姐你别着急,我去汇报看看。但大少来不来,我可做不了主。”南漪千恩万谢,坐立不宁地等了好一会儿,魏子良来了,将两人接到江启云的行辕里。 见到江启云,南漪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含着泪请求道:“家姐不过一个弱女子,在监狱这么久,不知道吃了怎样的苦。我愿拿身家性命担保,姐姐绝对不会做那种激进的事情。” 江启云面色沉静地听完,淡淡道:“这件事我会叫人去看看。时候也不早了,燕姨带南小姐先找个酒店住下吧。” 南漪还想再求,程燕琳扫来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南漪千里迢迢来求人,已经是强忍着难堪。这时候想起当初姐姐一个人闯妓院、入裴宅,又是怎样的艰难境况?心如刀绞又自恨无能。 程燕琳同她上了车,叫汽车夫在外头等着,然后抚着她的手安慰道:“南漪,你再这样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对不起,是我没用,在江家也说不上什么话……” 南漪再难自持,泪如雨下,“程姐姐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是我没用,太没用了!我救不了姐姐,也辜负了程姐姐你这么远带我来……” 程燕琳看着她无助地哭了一会儿,才状做迟疑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南漪从泪眼中抬目,“程姐姐,快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只要能救姐姐,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程燕琳爱怜地抹着她的眼泪,“傻丫头,谁会舍得要你的命呢……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啊。” 南漪不明所以。程燕琳捧了捧她的脸,“只要你舍得了自己,谁会拒绝你这样的美丽的人呢?” 南漪蓦然心惊,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呆了半晌,擦干了眼泪,理了理头发,推开了车门。 程燕琳忽然拉住她的手,也红了眼,挤出两滴眼泪来,“南漪,你要想清楚啊,没有回头路的。” 南漪咬了咬唇,点了点头,还是下了车。 见她进了别墅,程燕琳长舒一口气。她坐在车中,抽了烟出来,点燃后夹在手里,嘲讽地往空中吐了几口烟圈。二楼的灯一直亮着,人没下来。她看了看手表,估摸着时间,等着这一场好戏。 梅氏的丫头茜红当年当众对她出言不逊,梅氏也不过惺惺作态地责怪了两句。她知道,梅氏瞧不起她这样向程氏摇尾乞怜的庶女。平日里面上再客气,总有一不留神就露出轻蔑的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这一步棋,既能报梅氏的羞辱之仇,也能叫江家家宅不宁。这样一个连环计,真是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她费尽心思结交南漪,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好机会。先构陷了南舟,再算计南漪。南漪若有能耐挤走梅氏,可比梅氏好拿捏多了。梅氏有娘家撑腰,她不敢明着来。不过是三天两头让“女朋友”同江启云偶遇罢了。 但这回她有预感,南漪不争不抢,反而比那些心存了攀高的女人们成算更大。就算挤不走梅氏,也够叫她窝囊一阵,更会叫程氏对南家的人心存不满。程氏最怕会兴风作浪的女人,这一下来了姐妹两个,她更不会同意。那么南舟想进江家的门,几乎就没有可能了。 但她还是妒忌的,南漪也是庶女,但看得出她同姐姐的关系是真好,也被她姐姐保护的好。白得像一张纸,又傻又天真。她呢?只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曾经有一份真心,如今也找不回来了,她怎么能不恨? 程燕琳又看了看手表,南漪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 南漪就这样枯坐在客厅里。魏子良看着不落忍,上去敲了敲江启云的书房,江启云正在看他刚才送过来的报文。 魏子良嗫嚅道:“大少,南小姐等了快一个小时了。要不,再见见吧?” 江启云放下报文,捏了捏眉心。魏子良不知道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斟酌着正想再说一遍,江启云终于开了口,“叫她上来吧。” 南漪并不害怕。这种事情叫她心生厌恶,但她此时竟然一点都无所谓了。她算什么呢,反正已经是这样的了,同一个男人或者同两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进了江启云的书房,魏子良掩上门走开了。南漪一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江启云也不说话,只是不见喜怒地看着她,“南小姐还有什么事?” “还是我姐姐的事情。”声音婉转悲戚。 “我已经说过,会叫人去查。” 倘若南漪了解这个人,就知道根本没有必要再求他一次。他是一言九鼎的人,要不就拒绝,既然答应了,就会去做。不存在所谓敷衍。 南漪不说话。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句敷衍的话。叫人去查,什么时候去查,叫什么人去查?刚才程燕琳告诉她,很多女孩子进了监狱都会被人轻薄,有的甚至……她不愿再想,她自己经历过那样的事情,知道是何等的屈辱绝望,她不能让南舟再走她的老路。 江启云见小姑娘一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她的手不安地攥着旗袍,最后忽然攥成了拳,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她霍然起身,抬手就开始解旗袍的扣子。“小女子身无长物,大约唯有一张脸还能入人眼。小女子经历坎坷,早非冰清玉洁。大少若不嫌弃,愿自荐枕席,伺候大少。”话说得很快,生硬没有情绪,像在背书给夫子听。 拔了簪子,散了头发。长发挡住胸前雪峰,春光却泄了一线。她不着寸褛地站在他面前,一直垂着眼。双眼有泪,却是没落。 江启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偏了头,抓了桌子上的打火机和香烟。打了几次,火没有打着,只得又扔回桌上。压住心中涌上来的一丝怒气,“呵!原来我在南小姐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叔叔。既然刚才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南漪微微苦笑,“无功不受禄,受了大少的恩惠,小女子内心忐忑。无以为报,愿大少笑纳。” 她那样一个笑,并非委屈并非娇戚,却是惨烈。如同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拖着病体沿路乞讨,东奔于吴般的惨烈。 江启云莫名更加恼火,却又不是平常那种怒火,只觉得难耐,声音里也有了戾气,“你想好了?” “想好了……”她闭上眼睛。一转眼天旋地转,被人抱起。肩章冷硬,如钝刀割肉。还好,不疼的。 江誉白没有允许是不能主动去见老帅的,连打听老帅的行踪都显得居心叵测。但这回事出紧急,他想父亲喜欢南舟,一定会出面的。于是旁敲侧击,打听到了老帅晚饭后会到沈家同沈厚晟下棋。他知道老帅棋瘾大,往往没有三四个小时不会收局。但还是防备着老帅提前回家,他早早将车停在了沈家附近,焦急地等着。在车里坐不住了,便从车里出来,在沈家大门外的树下等。 到了夜凉如水,起了风,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他怕错过老帅,不能到车里避雨,索性在雨里站着。 远远一辆车停下来,大门缓缓打开,驶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有人撑着伞跑过来,“四少,你怎么站在外头?下这么大的雨,进来坐吧!”是沈丹妮。 江誉白想起来,沈厚晟是她的大伯父。“不用了,我在这里等我父亲。” 沈丹妮见他神色凝重,并不知道他的家事,只当是他做了什么叫老帅不高兴的事情,等着认错。 “丹妮,怎么还不回来?雨下大了!”她的堂姐远远地喊着。 沈丹妮应了一声,然后把伞塞给他,“拿着伞吧,我大伯父棋瘾上来不知道要杀多少局。” 江誉白道了声多谢,两个人便没有什么话了。她没有借口再留下,只好商量的语气道:“那我先进去了?” 江誉白牵了牵唇角,给了她一个礼貌的微笑。沈丹妮抿了抿唇,手搭在额前往回跑。江誉白忽然快走了两步把伞举到她头上,“沈小姐留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沈丹妮忙点点。 窗外的雨连绵不休,沈丹妮快速换了衣服到了花厅。老帅果然在同大伯父下棋,输多赢少。她是沈家小儿子的最小的一个女儿,惯被宠爱。除了爱好有点稀奇古怪,性格却比较温顺,也没什么娇奢的脾气,所以人缘很好。 她拿着牌坐到老帅旁边,笑着说:“江伯父,我帮您转转运吧?您抽一张牌,我保证您看了牌就能赢大伯父。” 老帅喜欢年轻人,便欣然同意。抽了张牌出来,一翻牌面,上面写了几个字:“四少在外头等您。” 老帅不动声色地把牌还了回去。沈丹妮焦急地望着他,可他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看她,只笑着说:“沈兄,再来一局,看看丹妮的牌灵不灵”。 沈丹妮更肯定是江誉白犯了什么错,这位严厉的父亲才故意冷落他,叫他反省。 雨越下越大,甚至打起了雷,震得她心慌。她想再出去看看,但被大伯母叫去读报纸。大伯母不识字,却又爱听八卦新闻。沈丹妮分身无力,只得去了大伯母的房间里,心不在焉地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汽车的嘟嘟声,她忙放下报纸跑到窗户边,见老帅的汽车开了出去,心里总算放下了块石头。 她一转身看见大伯母很有深意地在冲她笑,“今天这是什么事情勾住咱们阿幺的魂了?光电影明星的名字都念错了两个。” 沈丹妮脸一红,“我哪里念错了?大伯母不要冤枉人,是这雷打的吓人。”窗户这时候哐当一声,是没锁紧被风吹开了。她借着由头去关窗,怕被大伯母看出自己的异样,抱怨道:“瞧这雨多大!” 瓢泼的雨如从天上倒下来的,雨刷刷到最大,前方仍旧看得不清楚。老帅的车一出沈家,江誉白就忙走过去拍车窗,把汽车夫吓了一跳。侍从官下意识拔枪,待看清楚是谁后,从车里下来上去同他说话,然后转身回到车上,“老帅,是南舟小姐出了点事,进了覃桥监狱,四少想请您出面把南小姐放出来。” 老帅的目光落在摇摆的雨刷上,声如雨冷,“叫他自己去城防司令部去。”侍从官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下车同江誉白转达了他的意思。江誉白目光里的失落叫人不忍卒看,侍从官转头上了车,车便开出去了。 江誉白从来不知道春天的雨,竟然会比关外的冬天还要冷。他不是没去过城防司令部,只是跑了几回,虽然他们知道他是江家四少,可也知道这个少爷是没有实权的。唯一的通融不过是允许他去见见南舟,同意带些东西进去,同意不为难她,单独给她弄个牢房。而其他的就免谈。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伞被风吹走了。“为什么!”他嘶吼了一声,双腿一软跪到了雨水里。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既然不喜欢他,何必生下他?既然已经抛弃,为什么又要把他带走?给了他希望,又一步一步把他的希望掐死。与其这样,他不如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父亲! 满目金粉的繁华不过五彩的肥皂泡,一戳即破。他也曾自欺欺人地觉得一切似乎都还好,但真相永远这样残酷。他这样无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他咬着牙跪在雨水里,任凭雨水兜头浇下去。拳头砸向了地面,一拳又一拳。手上的痛终于让他找回一点理智。 沈丹妮举着伞在远处站着,不敢靠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一声绝望的嘶吼,叫她忽然感到难以名状的心疼。她不敢走上去让他难堪,只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地站起来。那背影那样落寞可怜。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她才发觉自己哭了。 江誉白回到家里的时候吓了胡管家一大跳,整个人像被人抽了魂一样没了生气,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胡管家忙给他放热水伺候他洗澡换衣,然后又叫厨房弄了姜汤,看着他喝完了睡下了。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 胡管家见他躺下去了,这才悄悄掩上门。他在门外站了良久,最后拿定什么主意似的,到了书房挂了一通电话。 电话接到了老帅的私人线路。 “四少他很不好,少爷……” “一点事情都解决不了,以后怎么办?” “少爷,您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叫我跟着他、保护他,却又不告诉他。您这样冷待他,他心里多苦?” 电话那头人不说话,半晌才如叹息般说:“我是为了他好。他若自己不够强,没人能护得了他一世,更别说照顾旁人周全。” “那南小姐……” “让他去找启云。”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胡管家无奈地放下电话。熬到了天亮,借着给他送早饭的机会,暗示他去找少帅。尽管江誉白平日里看着什么都无所谓,但胡管家最知他骨子里的傲气。他对江启云既敬且慕,因为在江家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反而更要自尊,更不会主动亲近。 江誉白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老胡又道:“我从前跟着的老东家,最爱打太极拳。我也没学会什么,但记得一句话,今日也送给四少——‘曲中求直,蓄而后发。’” 江誉白手里的勺子顿住了,再看胡管家,他人已经退了出去了。他端起碗把早饭吃干净,掀开被子下了床,换上衣服立刻开了车去婺州。 到地方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魏子良起床早,正在吃早饭,见了他诧异道:“四少怎么来了?” 江誉白将南舟的事情说了一遍,魏子良揽着他的肩到一旁,“四少不用心急,今天我就会带着大少的手令过去。” 事情顺利地叫他不能相信。魏子良很有深意地一笑,低声道:“南小姐昨天就来了。”然后冲楼上努了努嘴。 江誉白讶然地看着他,目光里全是询问。“南漪?” 魏子良点点头。 江誉白满腹狐疑,她怎么找上江启云的?魏子良拍拍他肩头,宽慰道:“放心吧,这么一点小事。” 江誉白有瞬间的怔忪,这么一点小事?就这样的一点小事,他却连碰了多少钉子。一根一根全都扎进心里,叫他于自欺欺人的繁华幻影里疼醒。 他谢过魏子良,回到了车里。连夜奔波,人疲惫不堪,心更累。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绝不能这样下去了。 第二天,南舟就覃桥监狱里放出来了。人看着憔悴不少,好在没受什么苦。江誉白紧紧把她揽在怀里,同她保证,“以后不会了……” 南舟满腹委屈,也顾不得旁人,抱着他哭了一会儿。终于平息下情绪,握住他的手,他疼得“嘶”了一声。南舟拿起他的手一看,才发现他的手受了伤。 “手怎么伤了?” “没事,不小心擦伤的。” 南舟看他眼窝深陷,大约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对不起,你费心了。” “傻话。”他在她额头亲了亲。“回家吧。” 车子开远了,身后的人还没开口。万林低声问:“二爷,九姑娘已经放出来了,那陈司令的局,您还去不去?” “去,走吧。” 次日,远远见江誉白的车开走了,裴仲桁才下了车去了南家。毕竟在人家下头讨饭吃,阿胜再不喜欢裴家人,还是开门让他们进来。 南舟刚吃了东西躺下,听说裴仲桁来了,便要穿衣服起来。他人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猜到她大约是要起来见客,便提了提声音,“我没什么要紧事,看看九姑娘就走。” 南舟身上还有些乏,也懒得下床见客,便索性披了衣服叫他进了屋,又叫阿胜搬了张椅子给他。 裴仲桁走进来,注意到她床褥上有一处压痕,应该是刚才江誉白坐过的地方。他静了静心,在椅子上坐下。 到今日,南舟已经很久没瞧见他了。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说不清哪里又有点不一样。流连声色场所的人不该带着色气吗?他却看着洁净的很,人看着清净,眸子也纯净。不知道是太会伪装,还是天生如此? “二爷稀客。这样见客真是失礼。” 他从她语气里听出些嘲讽,但假装没听出来。“九姑娘这回受惊了,好些没用?” 她回应的并不积极,偶尔敷衍地答他两句,人也懒懒的。裴仲桁心里却已经如刀割过一遍了,真真是自讨没趣。他的心被她扎了个根刺,心越动,刺越深,但她却浑然不觉。果然是人动了情,最先丢的就是自尊。还忍不住捧到人家面前来,哪怕踩上两脚也心甘情愿。 他最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缓缓开口道:“船的事情,九姑娘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吧。”说完人就起身要走。 一听他说起船的事情,南舟果然立刻就涌出许多内疚来,“诶”了一声,叫住他。 裴仲桁转过身来,沉眼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这回给二爷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她早就知道何家钺在做什么。她心底是赞成他们的活动的,所以他无处落脚时,她才聘用了他。但何家钺这样不对,他若带走的是她的船,她也就算了。但这船不是她的,她人生信条里没有慷他人之慨这回事。 裴仲桁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早已经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了。 那一日他去找她问何家钺的事情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听清楚他的背景底细。他在两道上消息灵通,他们这些人未来会做什么事情,他也能估算出来一二。这人倘若肯好好工作倒也没什么,怕就怕暗地里还在活动,到时候通平号也难逃关系。因此他才需要向南舟打听,她到底对何家钺的事情知道多少。从她那时候的反应来看,她应该知道何家钺是做什么的了。既然如此,他也索性给她做顺水人情。但暗地里已经未焚徙薪,有了完全的对策。 东窗事发,这事他一点也不意外。对于一个精于计算的生意人来说,再差的局面,他都能变成“有利可图”。 “但我真没料到他会把船也开走……二爷放心,人是我找来的,这事情我定然负责到底。就算二爷不追究,总归这笔账记在我头上。”她诚意拳拳地望着他。 裴仲桁面上不见什么情绪,仿佛总是事事能置身事外,而不是一个损失惨重的船东。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却很平和,“我说过了,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要往心上去。好好休息,养息好身体最重要,旁的事不要担心。” 但他越是这样说,她心里越是过意不去。想来他的种种,似乎这个人也算不得怎样的坏。 南舟的理性会让她对裴仲桁退避三舍,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深思熟虑,恐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他的陷阱里。那时候他会撕下面具,露出獠牙,吃人不吐骨头;可感性上来说,她实在觉得裴仲桁没那么不堪。不论接人待物、行事做派,收锋内敛,都属于很叫人舒适的那类人,更何况还长着张赏心悦目的脸。她陆陆续续听过他很多传言,也可以说像传说。有的是船上人说的,有的是阿胜听来转述的,有的则是在码头无意听人聊天听到的。传说里的裴仲桁心狠手辣,却又仗义慈悲。反正她听了只是一笑,很多事情传来传去,谁也不知道当初是个什么样。 只是觉得这个人总是很遥远,他的事情都不大真实的样子。心里那些对裴家人的恨意,不知道在哪一天已经烟消云散了,她乍想起来会偷偷吃上一惊。甚至如今看他,如同看一个朋友。既然当他是朋友,有些话就很难藏得住,她斟酌着道:“二爷也要保重些身体……” 她这绝对不是句客套话,话里有话。但他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 南舟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管得太宽,没立场。但话已经说出来,也收不回去。“……我四哥在长春巷厮混过了半年,回家的时候都快没人形了……”她垂着头攥着身上的薄被。言下之意,他这幅身体,熬这几个月大约也是熬得很虚了。 裴仲桁眉头微蹙了一下,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有一点欣喜,有又有点惆怅,“谁说的?” “四爷……”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得很坦荡,掷地有声不像骗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松柏竹菊般的清正端方,叫人的猜测像是侮辱了他。 南舟有点无地自容,丢了人家的船,还冤枉了人家,更加过意不去。嗫嚅地“哦”了一声。 裴仲桁告辞离开,沉着脸上了车。 万林不知道今天裴益哪里又触了裴仲桁的霉头,兄弟两人关起门来不晓得在干什么。只听见房内东西倒地,裴益鬼哭狼嚎,喊着“哥,别打了,再也不敢了……仔细累着……哎呦!” 第八章 烟波千里家何在 连喝了几日安神汤,南舟也就没有大碍了。除了刚回来的那日,这几天南漪也没怎么露面。南舟这日临出门去看南漪,瞧见她依靠在床头,手里捧著书,却是魂飞天外的样子。她走过去把南漪的书拿掉,“听十姨娘说你不大舒服,那还看书?” 南漪晃过神,看她要出门的样子,“姐姐要出去吗?” 南舟点点头,“约了朋友。” 南漪终于有了点笑意,“是去见江先生?” 南舟微微笑了笑。 南漪的笑是发自心底的,她羡慕南舟可以有心意相通的人,“相爱”是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她年纪不大,早就断情绝爱了。看到姐姐幸福的笑,真心替她高兴。 “你这是怎么了?”南舟看她恹恹的,摸摸她额头,并没有发烧。 南漪摇摇头,“也说不上来,就是没什么力气。” “其实还是应该多运动运动,出去散散步也好。” 南漪点点头,她确实是体力不支。在医院工作其实应该是很辛苦的,好在医院里的人都对她还不错。那些重活累活,总有人帮着她。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叫她很过意不去,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开始上班赚钱能独立的那股子气泄了,人也就没了精气神。 身体其实没有大事,只是心事重重。她想像南舟一样坚强能干,可到头来发现除了这个躯体外身无长物。她受着道德的煎熬,她恨失了自我,厌恶所有的男人。她把头放在南舟腿上,“姐姐,你不知道你被抓走了,我多害怕。那时候我想,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南舟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什么傻话呢。就算姐姐不在了,家还在呢。” 南漪闭上眼睛,当时南老爷的绝情叫她心有余悸,但她不是话多的人,再多的话都守得住。“没了姐姐,家就不算家了。” 南舟不知道她这样依恋她,心里满是爱怜。这样柔弱的妹妹,她得强大起来,才护得住她。 南舟出门的时候正碰上陆尉文,说是听说南漪病了,已经向医院打了辞职报告,所以过来看看她。南舟觉得诧异,辞职的事情南漪根本没同她提起。但反正她如今有份收入,并不等着南漪的薪水用。只当妹妹工作辛苦想休息,也没做深想便出了门。 刚走了几步,远远见江誉白的车停在了巷子口,人下了车正往这头走。她情不自禁地快步迎上去,走到他面前,含着笑看他,“不是说好了在景西公园见吗?” “事情办完了,正好赶得及过来接你。”江誉白心里有事,脸上的笑不如往常轻盈。她头发有点跑乱了,他把几缕乱发别到她耳后,“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怎么放心走呢? 到了公园里,南舟挽着他的胳膊沿着人工湖岸散步。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对方,所以反而不像平时那样话多。不约而同的寻了长椅坐下。 “我有事情同你说。”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相视一笑,南舟笑着说:“你先说吧。” 江誉白拉起她的手,“我大哥一直说叫我过去帮帮他,我也是无所事事久了,不是长远之计。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了。过几日我就要去婺州,往后碰上轮休才能回来看你。” 南舟抿了抿唇,虽然很不舍,但还是说:“这也是好事。不过我从来没想到你是会投军的,是做什么去?” “在我大哥军中做个随军参谋。” 不知道是不是独自撑起这一片家业太久,江启云也感到一些倦意。或许年纪渐长,心胸也渐宽,对着幼弟生出更多的宽慈心来。“家国天下,四个字扛在我一人肩上,太沉太重。四弟,你我同为手足,愿不愿意帮大哥分担些?” 江誉白不能帮他去扛江山,“家”总还是扛得下的。但要程氏无话可说,他必须要在军中站住脚,拓展自己的人脉。上战场打仗他不行,但军中财务,乃至江家的实业经营他却是擅长的。 “要上战场吗?”南舟有些紧张。 他笑了笑,“是文职,会去管理军需财务那一块。你放心。” 她垂了脸,嗫嚅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我有点不放心。”江誉白轻笑道。 南舟抬起目光,“你不放心什么呀?” 他手里握着她的手,人离开了椅子,忽然单膝跪了下来。 南舟惊诧地张大着嘴,“你……” “南舟,嫁给我吧?” 他手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枚戒指。 事情太突然了,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江誉白把戒指套在她手上,尺寸正合适。他垂头吻了吻她的手,再抬起头来,眸子里柔情万种,“南舟,我会给你一个完满的家的。” 她听得有些泪目,横竖戒指戴上了,总不能撸下来扔掉吧? “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他坐回她到旁边,给她抹眼泪,“你这样哭,人家会以为我在逼婚呢。” 南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矫情的很。她闻言破涕为笑,忍不住再矫情一点,“人家求婚都有花的,你没送花。” 江誉白笑起来,“这个好办。”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可惜周围都是灌木,一朵花都没有。 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姑娘正好路过,江誉白叫南舟等着,然后跑到那对母女面前。不知道说些什么,妇人冲南舟看了看,脸上带着笑,点了点头。然后就看到江誉白笑着走回来。 “你去干什么了?” “借了朵花。”说着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是朵大红色的绢花。原来是从那小姑娘头上要来的。绢花下头是个发夹,他抬手给她别在耳边,端详了一下,“小姑娘还挺好看。” 南舟被他看得脸红,“真是不知羞,抢孩子的东西。” “怎么是抢的,明明是人家小姑娘看我长得好,送给我的。我看着绢花比鲜花好,永远都不谢,能传给咱们闺女。到时候告诉她,瞧,这是你爹求婚时给你娘戴的。” 她去掐他的脸,“谁跟你的闺女!” 江誉白把她揽进怀里,“小帆船和巡洋舰的闺女啊!”他在她额上亲了亲,“今年可能没办法结婚了,等我把一切安顿好,明年去你家提亲。以后我在外头做事,你呢,在家照顾孩子。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叫江南,第二个孩子叫江舟,第三个叫……你说第三个叫什么,江帆怎么样?” 南舟低低地笑,“你想得真远。” “南舟,我会是个好父亲的。”他忽然很认真地说。 南舟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又酸又疼,为他、也为她自己。她点点头,靠在他怀里,脑海里浮现出他们一家几口坐着船去周游世界的画面来。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她刚才要同他说什么,“对了,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南舟这才想起正事来,便把自己打算去南岳找船的事情说了一下。江誉白静默了好一会儿,“南舟,能不能答应我,你辞职吧,不要再在通平号里做了。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万一有什么事情,我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到底不放心你。” 南舟抿了抿唇,很犹豫。虽然一直有波折,但她是真心喜欢上现在的工作。而且,从裴仲桁那里学到了很多书本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仿佛才刚刚摸索到一点门路,她还有很多的设想想要实现。但她也懂得他的顾忌,两厢为难。好半晌才说:“给我点时间,我把船找回来就辞工。” “你真的要自己去找船?你一个女孩子家,这兵荒马乱的,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去南岳?大不了赔给他一条。” “阿胜会陪着我的。做人要有始有终,何家钺是我学兄,船是我手上丢的,我找他要,他不会不还。别人去要,我怕会生出事端来。”她主意已定。裴仲桁虽然素日里看着文质彬彬,但能两道上吃开的,绝对不是善类。他能善待她,不代表他能善待何家钺。 他们谁都无法说服谁,最后只能沉默下来。 南舟回到家洗漱好正打算睡觉,低头看到手上的戒指,一会喜一会儿愁。大约还是太仓促了,他们那样的人家,要的是一个怎样的少奶奶,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往后要怎么办呢?她可以离开通平号,但她自己的船还是得自己打理。这样退过一步,如果还要再退,她要怎么办? 她想得脑子发疼也想不出所以然,只得先放下,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这边还在心烦意乱,外头又听到三姨太的哭骂声。南舟被烦得不行,实在忍不住了,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听得三姨太这回竟然是在骂南老爷。南老爷这些日子身体忽然垮了,整个人都下不了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因为缺乏运动,方便不出来,全靠着三姨太一个人整弄。南老爷又弄脏了被褥,三姨太早上才给他换过一回,现在又要换,这下彻底发起火来。 阿胜在房外急得乱转,见南舟出来了,忙把她拉到一边,“九姑娘,你去劝劝,老爷需要静养啊!我说去给老爷换,三姨太又不让我去,说让老爷好好尝尝滋味,记住下回不要再犯。可老爷是个病人啊!” 南舟抿了抿唇,硬下了心,“女人是他自己娶的,他自己受,我犯不着上去。”说完赌气似的转身要走。 阿胜慌得拉住她,掉了眼泪,“九姑娘,跟你说实话吧。老爷他交代不让我说,可我不能不说啊,你们都误会老爷啦!三姨太生气,其实是是因为老爷为了你把龙耳瓶给人骗走啦!”然后便把当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怎样去求刘师霖,刘师霖怎样侮辱了老爷。后来又辗转托人,结果事情没给办,东西却也不还了。南老爷这才病倒了,三姨太气他存了私,叫她这样受苦,一直在骗她。 南舟不可置信地望着阿胜,阿胜怕她不信,狠狠点头,“是真的,九姑娘,我能骗你吗!那本来是老爷叫我藏起来的。说是九姑娘出嫁的时候,没娘置办东西,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就把龙耳瓶给你。换钱也好,当陪嫁也好,不会叫夫家瞧不起。结果,现在……” 南舟怔住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三姨太的哭骂声还在继续,南舟快走了几步进了南老爷的房间。这回她没同三姨太争,只请她先到外头消消火,然后她走到南老爷身边。还没靠近床褥,就闻见污秽的味道。她咬着唇开始给他换褥子。 南老爷闭着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滚出去,不要你管我!” 南舟的眼泪掉下来,“好,等我什么时候出嫁了,我什么时候就不管你了。但是现在,我还管得了你!”阿胜也跑进来,帮忙给南老爷换衣擦身。南舟则是给他换了新褥子。 等到都收拾好了,大家都被折腾个够呛。南老爷一直双目紧闭,不看,就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无能。 十姨太端了药过来,南舟在床边坐下,吹凉了要喂给他。南老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使劲一推。南舟手一滑,碗碎在了地上。 南舟没有发火,怔怔地看着地上洒的药,“爹,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您不是不疼我的,对不对,为什么要这样?” “没用的东西!” 南舟牵了牵唇角,想要笑一下,但是还是流了两串眼泪下来。“爹,您能为了我向人下跪,怎么就不能跟我好好说句话呢?您这样我心里不好受的。” 南老爷终于睁开了眼,却是带着惊慌,嘴唇在微微颤抖,“胡说八道!” 南舟终于忍不住放声哭出来,“爹,是不是你就这样恨我一辈子呢?恨母亲生了我,她才没了命。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让我死在监狱里不好吗?”她哭着趴在他床边,任父亲怎么推都推不开。最后仿佛是认命了,南老爷终于不推她了。 南舟伏在他床边,仿佛要把十几年来的委屈都哭出来,肝肠寸断。 忽然,她感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她茫然抬起头,看到南老爷老泪纵横。 “是我不好,我悔不当初,是我害了你娘……我不敢认,只能去怪你……爹不好,没做个好父亲,纵容混蛋子孙败坏家门,活该现在众叛亲离……只有你,你们……我不配……我对不起南家的列祖列宗,南家,毁在我手上了……” 南舟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地摇头,“爹,不会的,您放心,我一定不叫你失望。我一定会把祖先牌位再供奉回茂明堂祖祠,我一定会叫爹再住回南家大宅子里,我一定会光宗耀祖的!” 南舟仿佛重生了一回,这一回她终于是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心里那些很沉重的东西似乎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南老爷的病有了些起色,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了。南舟见父亲好转,也开始着手准备去南岳的事情。 阿胜这日去买票,大半天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神色有点恍惚,目光还有些躲闪。南舟随口一问,“你这是怎么了,见着鬼啦?” 阿胜缩了缩脑袋,忙摇摇头,“票已经买好了,我先前去收拾行李。”心里却是有些后怕,心说比见着鬼更可怕!脑子里又回想起那人的话,还是有点心惊肉跳。 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打着商量的语气,“九姑娘,要不你别去南岳了,成不成?这山高水远,我又没有什么拳脚功夫。路上有个好歹的,我怎么对得起老爷啊!而且听说那一片不仅有水匪,还有土匪……” 南舟不甚在意的一笑,“不要担心,咱们走大路,住正经酒店,不往僻静路上去,没什么事的。承风号那么大,我分析了那一带的水域,能停泊船的港口不过两三处,好找的很。找到船咱们就回来。而且我正好要考察一下内河的船运情况,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一趟。” 阿胜见劝不动她,也只能放弃,垂头丧气地回了房。 过了两日,南舟同阿胜上了路。她知道江誉白休假回来发现自己这样跑走了会生气,走之前特意写了长长一封恳切的信给他。不管怎样,先去再说。等把事情办妥了,再回来同他道歉,撒撒娇,这事也就过去了。 南岳当地的军阀互相缠斗多时,现在正是休战期。两人先乘火车到邬临,再搭船南下。邬临也是个繁华的城市,虽然偶有战乱,到底城里还算太平。下一程走水路,更是安全一些。阿胜本来提心吊胆的,这会儿也放下了心。两人下了火车寻了个饭馆吃饭,阿胜先去码头买了船票。码头有一间叫云水斋的茶庄,他进去了一趟方才去和南舟碰头。 他们搭的这趟船叫泰安号,两人的行李不多,也就没叫挑夫,到了时间便跟着人群一起上船。检票的只敬衣冠不敬人,态度很是恶劣。好在他们买的是一等舱,到也没怎样吃冷脸。只是秩序相当混乱,简直像逃难,人挤人地往前涌。 阿胜紧紧贴在南舟身边,替她挡着人浪。好容易挤上了船,到了自己的船舱,两个人浑身都出了一身汗。可说是一等舱,里面的陈设却不尽如人意,和南舟想象中的相距甚远。她正想出去到处看看,阿胜拉住她,“九姑娘,过会儿再出去吧,这会儿外头乱哄哄的,没得被人挤了!” 南舟探头往外看了看,外头吵杂的很,想了想还是等船开了再出去吧。阿胜起身给她倒水,暖水瓶里却一滴水都没有,托盘里的杯子看着也不大干净。阿胜咕哝道:“这是什么一等舱?简直是骗钱呢!我出去要热水去。” 南舟点点头。她这会儿出不去,只好先躺着。坐了一天的火车人也困顿的很,她歪在被褥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脖子痒的不行,抓了几下,越抓越痒,人就这样被痒醒了。“阿胜,快点拿花露水给我,又被虫子咬了。” 南舟叫了半天不见人回答,她却是醒了。睁眼一看,阿胜并不在船舱里。她从行李里找了花露水,往脖子上洒了洒。往外一看,船已经开了,外头似乎也没那么乱了。南舟走出船舱,正见阿胜抱着暖水瓶往这边走。“九姑娘你醒啦?” 南舟点点头,“你这是才打到热水?” 说起这个阿胜就来气,“连个送热水的人都没有。我去打水,结果排队排到现在。还有不讲理的插队,气死我了!”南舟安抚了下他,往甲板上去。 见惯了大海再见江河,另有一番景象。夹岸景色陌生又引人入胜,叫人看不够。南舟在甲板上看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一阵吵闹声。她回过身,看到一个松松垮垮穿着制服男人正拿着布鞋往一个少年的头上抽。 他说的不是官话,南舟听不大明白。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抱着胸冷眼瞧着,并不阻拦。周围的人也就看看,接着冷漠地走开了。那少年十三四岁,身体单薄,只是一双眼睛特别清澈。虽然被打了,也没有抱头鼠窜。男人又扬起了鞋子,这一下抽在了少年的脸上,他的脸顿时肿了起来。眼见他还要再打,南舟快步走上去挡住了,“先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没有这样打孩子的!” 男人看她穿得体面,记得她是一等舱的客人,便挂起了笑脸,用蹩脚的官话回她,“小姐,我不是在打孩子,这是我们船上的帮工。笨手笨脚撞碎了这位太太的手镯,还不肯赔礼道歉……” “我没有,是她自己弄坏的,凭什么叫我赔钱!”那男孩子反驳道。 “嗨,你还敢顶嘴了!”男人说着又要去打。南舟把少年拉到一旁,俯身捡起地上的碎片,看了看。然后走到那个女人旁边,低声说了两句。女人顿时变了脸色,狠狠瞪了她一眼,南舟则是笑了笑。女人这才不耐烦道:“算了算了,一个手镯。当被狗吃了,晦气!”说完扭着腰走了,临走前还瞪了南舟一眼。 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散了,男人朝少年身上踹了一脚,“还不去干活!想偷懒啊!”然后套上了鞋。 少年感激地冲南舟点了下头,然后拾起散落的抹布水桶去干活了。南舟则是一个人将整条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能看的地方都看了一个遍,有时候碰上看着和气的船员便同他们聊一会儿。回到船舱,她打开笔记本,将见闻记录下来,又对着地图研究这一路的水道,记录水面上的船只情况。 夕阳的金光铺在水面上,反射进来,正刺到她的眼睛,南舟捏了捏眉心。阿胜也睡了一觉,饿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南舟还在写东西,他坐起身,揉揉眼,“九姑娘,休息会儿吧。你饿不饿,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南舟被他这样一说也感觉到有点饿了。路上为了轻装上阵,她也没带什么零嘴儿。本来在码头买的一些糕点,上船的时候被挤掉踩碎了。她是离不开零嘴的人,这会儿想起来,也是饿得不行。 两人出了船舱要去餐厅,正好碰到中午在甲板上遇见的少年。那孩子很有礼貌,虽然衣服穿得朴素,却浆洗的很干净。少年叫小庆,在船上做杂工,看到南舟,他特意走过来向她道谢。见他们空着手出舱,趁着旁边没有人,小声提醒她:“小姐,不要把贵重东西放在房间里。” 南舟觉得奇怪,“我出去的时候都会锁门的。” 小庆四下看看,小声地说:“船上的人监守自盗。” 他的意思是船上的人会偷偷开客人的房间偷东西?南舟惊讶不已。见管事的来了,小庆也不敢多说,拿着扫把开始扫地。 到了餐厅点好了菜,无论色香味,哪一条都不沾边,简直难以下咽。阿胜抱怨道:“这是什么饭菜啊,还这样贵!” 南舟如今是见惯不怪了。“因为伙夫都是承包出去的,克扣客人,便可以多捞钱。你看咱们所谓的一等舱,被褥都是潮的,也没洗干净。领路员对一等舱的态度算是不错,但明里暗里都要小费,不给小费简直没办法指使他们做事。我还去看了二等舱三等舱,只能更差。拥挤不堪,设备陈旧。因为做卫生的工人不多,一等舱客人给小费多,清洁工也只愿意多放精力到一等舱里,其他的地方就囫囵了事了。” 夜里,南舟对着笔记本思考了很久,对于江南号的未来,终于有了明确的规划。 南舟同小庆熟络了起来,两个人没事便凑在一起说话,现在小庆私下里也开始叫她九姑娘了。南舟听说他父母都死在了一场瘟疫里,家里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妹妹,在洗衣厂做工。也没什么工钱,不过一日三餐饱腹。小庆则到船上来,因为船上不仅管吃管住,还有小费。他们的工钱少的可怜,有时候不小心弄坏了客人的东西,或者被客人投诉了,工钱不仅没有,还会被倒扣。辛苦一年下来,有的甚至还欠管事的钱。先前的管事,是小庆村里的远方亲戚,还能照顾一二。后来被现在的管事的逼走了,他过得特别艰难。上回那个打他的男人就是现任管事,不仅爱克扣工人,更是动辄打骂。小庆喜欢船,他父亲从前就是个船老大。他上船想跟个师傅学一学,可跟师傅要交拜师的束脩,出师后还要白干许多年。他现在就是在努力存钱,争取能拜师。 像这样的孩子不少,震州那边也一样。南舟想起那日和裴仲桁的对话,他让她先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再动手来废旧除新。她莞尔一笑,如今她真的想到了。 江上船来船往,各色国旗飘扬,一派繁忙景象。小庆认得很多船,这艘是英国太古,那艘是日本日清,那艘是美国捷江。南舟扬起头,看到这艘船上挂的也是米字旗,不禁奇道:“这船不是泰安公司的吗?我记得这是国人的船运公司啊。” 小庆说:“是的。不过水上水匪水霸多不说,还兵差不断。这一带,除了桂军自己的军船没人敢拦截,其他的都受过滋扰。船东为了方便也为了安全,索性花点钱请了洋人的旗子。一般人也不敢碰洋人的船,就当花钱消灾了。” 南舟心下了然,怪不得这一路各国的旗子都瞧见了,唯独国旗少见。 言谈间,小庆见南舟似乎对船懂得很多,便问了很多问题。南舟则是很是耐心地同他解释了普通的船同现代动力船的区别。对着江上往来的船只,告诉他何谓船型、动力、航速、客货载量。甚至有一回趁着没人的时候,两人偷偷去了舱室,告诉他这艘船用的是德国产的bentz柴油引擎,并教给他如何看引擎马力。小庆勤学好问,很多事情一点就通,觉得这个姐姐比船上的师傅懂得都多。 “九姑娘,等我攒够了盘缠束脩,我就带着妹妹去震州找你,请你做我的师傅!” 南舟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用你说,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不过我不要你的束脩,等我那边准备好了,我就派人来接你和妹妹。” 船到邱河的时候,会停靠一会儿。一等舱上来一个年轻男人,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那年轻人一身黑色绸缎衫裤,穿得很精神,做派气度不像是个下人。他脸上一撇小胡子,双目机警,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那孩子长得相当漂亮,又是很有礼貌,很是吸引人的目光。 他们正住在南舟的隔壁,阿胜对于这种亦正亦邪的,一律归为“坏人”那一边去,便劝着南舟,“那小胡子看着不像好人,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在年轻小姐身上乱转!” 南舟在写东西,头也不抬地笑道:“那小胡子怎样我没留心,就注意到那男孩子了,长得真好!”尤其是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澄澈却天生带着一点疏离。无端叫她想起了裴仲桁,大约他小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 阿胜撇撇嘴,“这年头很多坏人专门拐带漂亮的女孩子,然后剃头冒充男孩行骗,就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 这时候隔壁船响起拍打声,吓得阿胜禁了声。他吐了吐舌头,然后凑到南舟旁边压低声音说:“我说他不是好人吧,肯定偷听见咱们讲话了!” 南舟只是笑,因为从小听说过拍花子拍走的孩子多是双目呆滞,那孩子眸子很是灵动,通身清冷的贵气,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所以并未往心里去。 到了下午,船舱闷热,不少人都到甲板上透气。宜江刚到梅雨季,水流的急些,加上水道有些艰险,整条船颠簸得便有些厉害。 南舟又遇到隔壁的人。男孩子趴在栏杆上在吐,小胡子焦急地上下揉着他的后心,“圆子,你怎么样啊!叫你别坐船你偏坐,哎呦,圆子哎,我的心肝都被你吐出来了!” “五叔,都说了在外头不要叫圆子……”男孩子蹙着眉头,大约是肚子里的东西都吐空了,然后又是“噢”一声,空吐了几下,什么都吐不出来。 “好好,昭阳祖宗!你再这样吐怎么成?我叫他们把船靠上岸去!” 男孩子摆摆手,“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好……” 南舟因为阿胜的话,格外留意了一下那个男孩子。很经得起挑剔的五官,却不大像女孩子。看小胡子的紧张劲儿,也不该是人贩子该有的样子。 霍五正心疼着圆子,却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小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霍五低声说:“圆子,你怎么样啊?你看看那边那个小姐怎么样?模样算是船上拔尖儿的了吧?看着也是个文化人,你说你爹会不会喜欢?” 圆子习惯了霍五整日替他物色后妈,实在没力气应付他,恹恹地说:“五叔,人家戴着戒指呢!” 霍五偷眼一看,果然她手上有枚戒指,顿时有点丧气,“怎们瞧得上眼的,都有了人家?要我说,只要是看上了,往肩膀上一扛,抢回来就是!” 圆子煞有介事地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是,你同我爹说去。” 霍五嘴角抽了抽,“我找抽呢,跟你爹说。哎呀,人家过来了……不会主动要给你当娘吧……”圆子这下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南舟走近了,询问道:“先生,孩子是晕船还是吃坏了肚子?” 霍五清了清喉咙,“免贵姓霍。” 南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霍先生。” “是晕船。” “晕船的话,就更不要呆在这里了。这会儿水流急,弄不好掉进水里。不介意的话,我有一些方法,也许能缓解他的症状。小弟弟,你怎么称呼?” “昭阳,齐昭阳。” 南舟叫霍五去找个盆,防止孩子再吐。又叫他再去弄些水,放点糖和盐,等下拿给孩子喝。然后她双手牵着齐昭阳往甲板里走,走到她觉得比较安全的地方,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让他站在甲板上,试着去保持平衡。“这样能让你的中枢神经受到刺激,尽快适应水上的环境。”她解释道。 这样练习了一会儿,南舟便叫霍五把他带回船舱,让他喝点水。如果实在是嘴里没味道,喝点汽水也是可以的。 到了晚上,霍五又敲门请南舟过去看看。齐昭阳还是有些头晕乏力,恹恹地躺在床上。南舟问他船上的医生来过没有,霍五说:“来过,说是没大碍。不过我还是不放心,看南小姐很有些学问,所以请你过来看看还有什么法子没有。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 南舟笑了笑说没关系,然后安慰齐昭阳道:“晕船不是什么大问题,有人晕船是身体原因,有人是心理原因。就是海上资深的水手,有的刚上船的头三天还会晕船呢。” 齐昭阳眼睛亮了起来,问她是不是知道很多海上的事情,南舟笑着点头,说:“是呀。”看他很有兴趣的样子,便说:“那我给你讲讲海上的故事吧。” 船舱里亮着壁灯,南舟在灯下,整个人都染着一层蛋黄色的光晕,显得特别温柔。齐昭阳往床里挪了挪,让出了一点位置给她。南舟很是喜欢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他的目光里总会叫人心疼,她心底涌出许多天生的母性来。她坐到齐昭阳身边,一边说故事,一边拿水杯给插了吸管给他,叫他多补充一点水分。 南舟的故事特别多,她给他说有的船头会矗立一尊木质的美杜莎雕像。美杜莎是希腊神话里的女妖,谁要是和她对视就会变成石头。还说起水手们的“迷信”,在海上,谁要是杀害信天翁,谁就会受到诅咒,招致厄运。还有海盗黑胡子,他抢夺的财宝被他藏在不同的地方,那些陪着他去藏宝的人都会被他杀死,所以黑胡子说只有魔鬼和他才知道宝藏藏在什么地方…… 这些故事同别人说的很不一样,齐昭阳听得入神,渐渐把身体的不适也忘记了。南舟直到他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船舱。已经夜深人静了,阿胜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她却睡不着了,想起她离开的时候,齐昭阳在梦里呓语,低声叫了声“妈妈”,她的心一下变得很柔软,情不自禁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她想,未来她是不是也会这样给自己的孩子讲睡前故事?是她和江誉白的孩子。 天是黛青色的,星星忽明忽暗,只听见船和水的声音,舱外偶尔一点不清晰的人语,越发显得天地间的宁静。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离得那样远,忽然很想他。 船到了汉浦,霍五和齐昭阳要下船了。齐昭阳要了南舟的地址,说是有空会写信给她,甚至约好了,有朝一日一起出海去寻找黑胡子的宝藏。霍五也很热情地留下了住址和电话,“南小姐回程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到家里来坐坐啊!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打电话或者叫人捎个口信,那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南舟谢过他,又同齐昭阳告了别。船缓缓启航,看着他们越来越遥远,心底生出了一丝“日昏停桌各自归”的伤感。人生何尝不就是一趟航行,来来往往的过客,认识一两日、陪你三五程,永远不知道谁能陪着你到达彼岸。 到了南岳寻了旅店住了下来,这一路还算顺利。两人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吃了早饭出门,在店门口碰上一个女人正在下洋车。南舟认出来是在船上的那个女人,只当没看见,偕着阿胜同她擦身而过。 那女人也认出了南舟,恨地暗暗咬牙。那时候在船上,南舟拿了镯子的碎片在她耳旁道:“你把男人送的镯子当了钱贴补小白脸,再弄个假镯子诬赖别人打碎,正好再讹一笔,真是好算计。你要再蛮缠下去,我就把刚才不小心听到的事情宣扬出去。不晓得你家男人容不容得下你这样的太太?” 女人叫柳香,借着回乡探亲同人私会,不成想那日和姘头在船上低语竟然叫南舟听见了。她狠狠瞪了南舟的背影一眼,真是冤家路窄! 南舟和阿胜按着她先前推算出的地方去找船。果然没找多久,就在一个叫春沙的码头上看到了承风号。南舟上了船,船上只有一个当值的老船工,并不见旁人。南舟向老船工索要了船东的联系方式,便循着地址找过去,却是一所女子学校。船东便是学校的校长。 虽然没找到何家钺,但见这中年男人是读书人模样,南舟心里觉得这人大约应该是个知书达理的,于是便说明了来意。 这校长姓吴,正是何家钺的表哥。当时见他们不仅运回了军火还带着一条船回来,就大吃一惊。得知原委后,也是很不能认同他的做法。何家钺此时不在南岳,随军队走了。这船放在他这里,正不知道如何处置,不料南舟竟然找来了。南舟将通平号的介绍信、船只的资料一一拿给吴校长看,以证明她所言非虚。讨要船只也是有礼有节,并不给人难堪。吴校长很爽快地同意把船还给南舟。 南舟了却大事,人也松懈了下来。只是船要开回震州,要么是震州那边派人过来,要么是在这边雇佣当地的船员开回去。南舟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当地雇佣船员。毕竟通平号的雇员大都走海运,对于内河水道并不熟悉,因此只得耽误几日寻找引水员、轮机长等船员。吴校长也很是帮忙,跑前跑后介绍相熟的船员,终于是找齐了人。南舟又忙前忙后到海关那里办理同行证,颇是费了些时日。 等到一切办妥,南舟拍了电报给裴仲桁,告之了启航的日期,还有接洽的事宜。忙完这些,离返航还有一天空着,南舟便同阿胜在南岳城里闲逛,看到新奇有趣的东西便买一些带回去送人。 南岳风物大不同于震州,南舟看什么都新鲜。有些本地特产,她觉得很可以带到震州或者沪上去卖,便先定了一些货,叫他们送到旅馆里,她准备带回去试试销路。这样在外头晃了一整天,不经意天都黑了。两人找了家馆子吃了点东西准备回旅馆,一出门,有两辆洋车到他们面前招揽生意,“先生小姐,要不要坐车?” 他们正是要打算回住处的,便一人上了一辆车。两辆洋车一前一后跑了起来。 南舟坐了一会儿,感觉出不大对劲儿来。周围的行人变少了,路旁的灯火也稀疏了。她明明记得旅店不算太远,更不是偏僻之处。她探身问车夫,“师傅,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我要去民盛旅店。” “没错的,小姐,这是近路。”拉车的嘴里说着,却是越跑越快。 南舟越来越觉得蹊跷,她对拉着地说:“师傅你停一下,我要跟我的伙计交代件事。”这回拉车的索性不理她,跑得飞快。 南舟心里慌了起来,大声叫阿胜。阿胜也觉察到了异样,大声叫着“停车、停车!”可两辆洋车哪里会停?南舟咬了咬牙,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大声喊了句“阿胜,跳车!”可正要跳车,洋车却忽然停了,南舟和阿胜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见洋车停了,南舟和阿胜都急着跳下车,只是人刚碰到陆地,就有人拿着布从身后捂住了他们的脸,不过挣扎了几下就失去了意识。 南舟缓缓睁开眼睛,还是有些头昏眼花,呼吸间闻到很浓重的霉味。有一线光从头上方的气窗里射进来,斜斜的,落不到地。南舟感到手臂酸痛,想动却动弹不得,浑身都是软的。她听到身边有很轻的呼吸声,努力转过头,看到趴在地上的阿胜,她的心放下大半。 “阿胜,阿胜。”她不敢大声叫他,轻声呼唤,却不见他醒来。南舟伸手去推他,推了几下,阿胜也转醒了。他睁开眼睛,扶着头,一时还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缓了好久,两个人才彻底清醒过来,脑子清楚了,可身上都还没什么力气。 “九姑娘,我们是不是碰上歹人了?” 南舟没说话,打量起四周。破破烂烂的泥胚房子,只有一扇门一个气窗。她扶着墙站起来,走到门边,毫不意外,门上上了锁。她走回阿胜旁边,坐下来,神色凝重,“大概是的。” “那怎么办?”阿胜急道。 南舟稳了稳心神,“等着看看吧。他们求财的话,把身上的值钱东西都给他们好了。”但要说求色呢?南舟不让自己想下去。阿胜也想到了,赶紧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到贴身的口袋时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他从贴身口袋里摸了一枚簪子出来,塞到南舟手里,“九姑娘你拿着……”这是原是他买给街上点心铺子里的姑娘的。南舟懂他的意思,把簪子收在袖筒里。她上过护理课,了解人体结构,万一遇到危险,只求能一刺致命。但如果对方人太多,无论怎样做都是螳臂当车。 阿胜忽然又想到什么,双手在地上抹上泥灰往她脸上涂,涂了一遍还不放心,满满地又抹了一遍。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不是兄妹却比她的几个异母兄弟感情还要真挚些。南舟心里发热,暗暗祈求他们可以平安渡过这一劫。 门外便响起开锁的声音。阿胜撑起身,往她面前挡了挡。门推开了,涌进来几个人,为首的女人南舟认得,正是船上碎了镯子的女人。 柳香扭着腰进来,得意地冲南舟笑了笑,“真是巧哪,臭丫头,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南舟明白,这是被寻仇了。 柳香走近了,歪着头打量了一下两人,目光最后落在南舟的戒指上。她往边上一站,对着跟着来的人道:“去,把她的戒指拿给我瞅瞅,让我瞧瞧是不是也是假石头冒充火油钻。” 跟班的得了吩咐,便上去抓南舟的手,想要拔戒指。这是她的订婚戒指,她下意识就要护住。手紧紧攥住往身后藏,加上阿胜在一旁护着她,那跟班弄了半天没得手。 柳香看着生气,对着旁边的人一瞪眼,“都是死人哪,不知道上去帮忙!”这下又涌上去两个人,一个抱住阿胜,另一个人去抓南舟的手。南舟拼命地挣扎,对着来人又抓又踢。柳香在旁看得恼火,“蠢货!”索性挽起袖子走上前,对着南舟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拍得她脑子轰的一下,人也摔到了。 柳香叫人摁住南舟,然后去拔她的戒指。南舟急红了眼,“你要钱,我旅店里有,戒指不能给你!”争抢间,阿胜给她的簪子也掉在了地上。 柳香从小被卖进妓院沦落风尘,多年辗转吃尽了苦头,最后成了当地水匪大当家的姘头,对于那些年轻美貌的富家千金天生又恨又妒。南舟这下落在自己手里,自然是会往死里糟蹋。越是看她珍视的东西,柳香越是要抢。 阿胜被人压着,眼看南舟的手指就要被女人掰弯,哭着道:“九姑娘,给她吧,钱财是身外之物啊!” 南舟何尝不知道钱财是身外物,但这个戒指不一样。她想要护住它,仿若要护住她同江誉白的感情,不肯叫人亵渎。但她还是力尽了,戒指生生被柳香拔走了。 柳香拿了戒指,吐了口唾沫擦了擦,然后戴到手上,对着光看了看。钻石闪得眼疼,她还没戴过这样美的戒指。柳香轻蔑地冲她晃了晃手,“不给?还不是让我戴了?” 南舟手腕上的镯子也滑了出来,柳香一垂眼又瞥见了,这下眼睛更挪不开了,“哟,真是只肥羊,好东西还不少呢!这是老天爷给我送礼呢!”说着又叫人压住南舟,上去拽她的镯子。 那镯子卡在南舟的腕子上,怎么都拔不下来。南舟的手骨却因为粗暴地撸拽受了伤,手腕肿了起来,越发拔不下来。柳香却更是非要弄下来,叱骂跟班的不使劲。 “干什么这么吵!”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大吼,柳香吓了一条,停了下来。忙起身理了理旗袍正要往门口去,门被人踢开了,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络腮胡子的胖男人和几个喽啰。 男人正是水寨的大当家马奎先。马奎先听另一个姘头说柳香偷偷摸摸弄了两个人进寨子,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便跟着过来了。他扫了一眼地上狼狈不堪的南舟和阿胜,清了清嗓子里的痰,吐在了地上。“叫你最近不要惹事,怎么又弄人来了!” 柳香忙靠过去,“大当家的,我没有。是我回来的船上看这两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我,我怕是那些人来刺探水寨的……” “你胡说八道!”南舟怒目而视,“我们不过是过路的,是你在船上……” 柳香上去猛踢了南舟一脚,正踢在她肩膀上,疼得她蜷缩了起来。 “别想花言巧语骗我们当家的!”柳香骂道。然后又转身对着马奎先道:“大当家,我看他们是肥羊,身上还有点值钱货。咱们多久没做生意啦,不如叫他们家人送钱来,回头换点子弹也不错啊!”柳香媚着声音,撒娇地摇摇马奎先的胳膊,“大当家,人家挺喜欢那镯子的,就是取不下来……” 马奎先本就是南岳附近一个穷凶极恶的水匪头子,抢劫、绑票这种事情就是他们最常见的“买卖”。只是最近被两界军阀剿匪的军队杀的有些狼狈,才龟缩在水寨里没出去做买卖,正是缺钱缺军火的时候。 他剔了剔牙,“取不下来?把手砍了不就拿下来了吗?” 柳香一听,心花怒放,在他肮脏肥腻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对跟班的道:“都听见了,把她手砍了,把镯子拿给我!” 马奎先身旁跟着的四当家汪瘸子谄媚道:“我去给嫂子取来!”然后从身后抽了刀出来,笑着向南舟走去。 南舟被人压住后背,整个人反剪着手趴在地上。汪瘸子走近了,习惯性先捏了她的脸看了看,用手抹掉她脸上的浮灰,淫荡地笑了起来,“大当家的,这女人样子不错哎!不如先玩玩再砍手,不然血喇喇的,不爽快啊!” 阿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趁身上的人走神,猛地一冲,爬起来跑到南舟身前,猛地撞开人,“你们敢!这是震州南家的九姑娘!” 汪瘸子被推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觉得颜面扫地,怒气冲冲抬腿就踹了阿胜一脚,“我他娘的可没听说过什么南家北家的!有钱更好,玩够了还有银子收!” 阿胜被踹飞了出去,撞在了墙上吐了口血,但又强撑着爬到南舟身旁,把南舟护在身后。 “妈的,真碍事!”汪瘸子说着扬起刀。南舟知道反抗不过徒劳,很有可能把阿胜的命搭上去,她使劲拉住阿胜想把他从刀下拉开,但阿胜还是死死挡住她。 眼看刀就要落下,阿胜突然大喊:“我们姑娘是震州裴家二爷没过门的媳妇!” 这一嗓门又尖又响,简直要把人的耳膜刺穿。汪瘸子的刀在空中顿住了,狐疑地看了看阿胜,又转头看了看马奎先。震州裴二爷这名号听过,虽然山高水远井水不犯河水,但却是听说过此人是两道通吃的人,就是南岳也有裴家不少生意。 “你们不就是求财,去万盛商行叫他们告诉裴二爷,你们要多少银子我们二爷都能给!但是你们敢动我们姑娘一根汗毛,你们谁也别想活命!这东南三省、宜江下游,几个军长司令哪个不是我们二爷的朋友?桂军司令还是我们二爷拜把子的兄弟,不要命你们尽管试试!”阿胜目眦尽裂,越说越激动。 南舟同那几个水匪一样诧异,但阿胜的话似乎是起了作用,那几个水匪互递了眼色到了门外商量。 汪瘸子觉得阿胜的话不大可信,就算是真的,裴仲桁在震州一带再有势力,但手伸不到南岳来,没什么可怕。可另外一个当家的却认为宁可信其有,若是真的更好,落到自己寨子里的肥羊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但是可以卖他个人情,用这女人换几百条枪回来,也是一个上算的买卖。都晓得道上人看重脸面,这女人暂时也不能碰。先留着她,万一是假的,再动不迟。 柳香在一旁听得着急,她比谁都想糟蹋南舟,可大事她不敢插嘴,只得暗自祈求阿胜不过是胡说八道。 阿胜素日胆小,刚才那样已经用尽了力气,这会儿全是后怕。但南舟如同他的妹妹,从前没护住南漪,他已经很自责了。这回就是拼了命,也得护住南舟。他心里又庆幸之前裴仲桁来找他,威逼利诱地叫他每到一处先去裴家的铺子里知会。万一遇上事,就一定要报出家门,说南舟是他的未婚妻。那时候阿胜还嗤之以鼻,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真是谢天谢地他裴仲桁还算是有点名头。 阿胜紧紧握住南舟的手,“九姑娘,你别怕,只要通知了裴二爷,咱们就会得救的!” 南舟正想同他细说,但门又开了,汪瘸子进来叫阿胜去通知裴仲桁,十天内带二百条枪一箱子弹外加十万大洋来换南舟。 阿胜不肯离开南舟,南舟却觉得无论怎样,两个人能走一个是一个,低声劝他先出去。“我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老爷,他病情才有起色,我怕他听了消息再受刺激……” 阿胜噙着泪点点头,“九姑娘你放心,我一定能求到二爷来救你。”南舟想的却是江誉白,“你回去万一碰到了江先生,也什么都不要说。他若是问起来,就说我有事耽搁了。”是她不听他的劝阻,执意前来。万一他知道她深陷险境,不知道会急什么样子。江家的势力远不到南岳,只会更给他添无数的麻烦。 阿胜擦干了眼泪,“九姑娘,你一定要保重!”然后一咬牙离开了水寨。 出寨子的时候同样是蒙了眼睛,然后被人丢在了大街上。阿胜先寻了电报局给裴仲桁发了电报,然后马不停蹄地再坐船、火车回震州。奔波了几日终于到了震州,一下火车就见裴仲桁已经等在了站台上。阿胜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如何碰上了恶人,如何被抓,南舟受了怎样的折磨。然后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二爷,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姑娘!” 裴仲桁听完,脸上不见什么情绪,叫万林把他搀起来。“你路上也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九姑娘的事情你放心,我会把她平安带回来的。” 阿胜不好回家,只得跟着万林在旅店里先住下。也是累狠了,第二日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有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敲门来给他送饭,“我们二爷叫我带话给胜哥,说叫你放心,二爷昨晚已经动身去南岳了。要是胜哥不方便回南家,就先在这里住下。” 阿胜谢过他,吃不下,也强扒了几口饭囫囵吞了。算了算马上就是定下的归期了,如果不和南漪通个气,南老爷肯定会着急。想到这里,阿胜还是等到天黑了跑回南家,偷偷趴在墙头吹了吹哨子。南漪熟悉这个声音,推了门出去,见阿胜的脑袋露在墙头上,冲着她直招手,并做了禁声的动作。南漪吃了一惊,悄悄溜出门,“你怎么回来了?姐姐呢?” 一说这个阿胜哽咽起来,把事情说了一遍,南漪惊地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 阿胜忙安慰她,说裴仲桁已经去了南岳,肯定能把南舟带回来,只是不知道准确的归程。家里这边还要南漪多多遮掩一番,若是老爷问起来,就说收到了信,九姑娘要在外头多耽搁几日。 也只得如此了。南漪叫阿胜一有消息就来通知她,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房,辗转难眠。 南岳当地铺子里的大掌柜早早得到了消息,裴仲桁一到南岳一切都安排妥当。这些水匪都是小心谨慎的人,这水寨的所在极其隐蔽,在外头有安全的接头处,一有风吹草动便能瞬间逃匿。 按着阿胜说的地址,去见水寨的接头人。那人同万林对上了接头的暗号,然后便把换人的条件再说了一遍,这回给了交货换人的地点。裴仲桁并不同他搭话,万林同那人道:“我们二爷要先见见姑娘,确定姑娘安好才能交货。” 那人想了想,做不了主,便要先回寨子请当家的主意。第二日那人折返,说可以在水寨里见人,但只能裴仲桁独身前往。万林正要再交涉,裴仲桁却先允了他们的条件。 “二爷,您一个人太危险了!”万林忧心道。 裴仲桁却是淡淡道:“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我这条命他们不稀罕,但是枪却稀罕的很。他们舍不得杀我的。” 到了约定的时间,有洋车过来拉他,上车前先蒙了眼,然后又是洋车又是马车又是船,折腾了半日终于到了水寨。 震州裴二爷,早闻其名未见其人。几位当家围绕着马奎先分立两排,却见手下带进来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 摘了眼罩,裴仲桁偏头闭了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然后从容地从西装口袋里掏了眼镜戴上,镇定自若地将屋里的人扫视了一遍。他气质温润,只有冷鸷的目光有些不相称。想必这双眼睛是看惯生死、冷血无情的。马奎先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同裴仲桁这种与洋人、军政打交道的相比不大上台面,但还有几分认人的眼色,他一抱拳,“裴二爷,久仰。” 裴仲桁却并未回礼,沉声道:“你我同是道上的人,虚礼不必,麻烦当家的带我去见见内人。” 汪瘸子见他无礼,正要发作,被马奎先拦住了。他一挥手,冲寨子里的军师道:“老邓,带二爷去见姑娘。” 裴仲桁随人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想起了什么似地,“听我回去的伙计说,尊夫人把内人的戒指拿去把玩了,不知道方不方便先还回来?”说着从口袋里掏了一个小方锦盒出来,扔向了马奎先。马奎先一手抓住了,却没打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道上的规矩我懂,东西落到谁手里算谁的。但那戒指是和我同内人的订婚信物,意义不同。以物易物,还愿大当家能成人之美。” 柳香本来站在马奎先身后给他摇扇子,这么一听,忙凑过去看。盒子打开,里面也是一枚钻戒。那钻石比她抢来的那只还大、还闪。 马奎先虽然是个悍匪,但在人前很喜欢自居绿林好汉,自然要讲究一些所谓的盗亦有道。他斜眼瞧了柳香一眼,“还不把二爷的戒指还回去?” 柳香心里并不乐意,但拿了个更大的,也算是不亏。可心里越发妒恨起南舟,那个臭丫头,怎么这么好福气,找到这样有钱有貌的男人!那人往堂里一站,立刻衬得旁人猪狗不如。她看得心痒,眼睛几乎要沾在他身上。 裴仲桁面无表情地回视一眼,“夫人可以试试尺寸,倘若不合适,裴某再着人换一枚。” 他这样一说,柳香心里一热,心花怒放的戴上。尺寸小了点,但硬戴还是戴得上的。只是戴的时候手指不知道被戒指哪处划了一下,渗了点血出来。当然她并不在意,只是不停地伸着手看那闪着彩光的钻石,怎么看都看不腻,同那人一样。再抬头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柳香心有不甘,同马奎先媚声道:“大当家的,我跟着去看看,省得他们暗地里弄什么名堂。而且,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 马奎先却是一个巴掌抽过去,“当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瞧见俊俏的后生就骚浪起来了!” 柳香被打得脸疼,可不敢顶嘴,只能撒着娇替自己辩解。又有汪瘸子在旁劝解,马奎先才息了火。汪瘸子同军师向来不合,一有机会便要说三道四的。马奎先虽然不大信,心里还是多少泛着点嘀咕。这会儿想了想,让军师同外人独处,确实不大合适,于是还是决定亲自带着人跟过去瞧瞧。 寨子里的喽啰打开了门,裴仲桁走进去的时候,气窗射进来的那束光正刺在他眼上,以至于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形。房子里湿气很重,还有股经年累月散不去的霉味。 听到动静,南舟抬起头。这几日她根本没睡,不敢睡,也是没法睡。她也是怕的,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堪的可能。 她想起海道针经里的话,“行路难者有径可寻,有人可闻。若行船难者则海水连接于天,虽有山屿,莫能识认。”她此时就如同人在海上,什么都没有,不辨东西南北,随波逐流。一个浪头拍过来,就是沉身入海。可如果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也不能逃避,再怎样可怕的境遇,她都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她在思考对策,如果没有人来救她,她就得自己自救。这里潮气重,夜深人静之时能听见水声,想必是邻水之地。既然有水,就会有船。只要有船,她就有机会让自己从一个泄欲的工具变成一个有用的人,再借机逃出去。 她强迫自己不去焦虑,给自己找事情做,整日用手指在泥地上默航海口诀,“正九出乙没庚方,二八出兔没鸡场;三七出甲从辛没;四六生寅没犬藏……" 她蹲在地上,还没默完,抬起头就见一人从日光里走来。光照进他的瞳孔里,瞳孔的颜色变成琥珀色。然后他走近了几步,进了阴影里,眸色陡然变得很深。白色的西装纤尘不染,平静无波的眸子在看清她的时候,终于起了巨浪,却不得不隐忍不发。 南舟缓缓站起身,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话没说完,裴仲桁走到她面前忽然把她拉进进怀里,她后半段的话也因此变得嗡嗡的,“……怎么来了?” 他却是无声地抱住她,下颌落在她颈子里,手臂收得很紧。她觉出一点异样,但是想起那时候阿胜假称裴仲桁是她的未婚夫,门口还跟着水匪盯着他们,那么她也只能坚持把戏演下去。 她从来没想到过他竟然是这样有力的,她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气。这个拥抱很久,专横强硬,久到她觉得如果自己不说点什么,他会这样天长地久地抱下去。最初的诧异平息后,慢慢溢出了许多安心——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诶,我身上好脏……” 她竟然想的是这个? 是很脏,实在没法子看的脏: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皱皱巴巴暗沉沉的,裙子膝盖的地方也磨破了。脸上更不用说,厚厚一层灰。身上也浸染了潮湿的味道,但再深闻下去,还是能闻到独属于她的体香——这样的,他竟然不嫌弃。 她的目光所见之处,看得到水匪的几个头目正审视打量着他们,所以她不敢推他,只能由着他抱着。好在他终于松开了,扶着她的双肩把人稍稍拉开些,仔细端详她的脸。目光里的东西浓稠而复杂,她看不懂。半晌,才听见他叹息一样冒出两个字,“瘦了。” 南舟知道自己是副什么鬼样子,但对于落入贼窝的女人来说,她越是邋遢,就越多一分安全。但看到他西服上被自己弄脏了几处,竟然很不好意思起来,“弄脏你衣服了……” 裴仲桁没有理会自己的衣服,扫了眼四周。地上有两个破碗,一个碗里是粗糙的饭食,另一只碗里装着水,看着还算干净。只是看样子,她没动过。 南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很低,“今天还没抓到老鼠。” 他眉头微蹙了一下,不大明白。她往前凑了凑,又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我怕他们下药,所以先把东西给老鼠吃,老鼠没事我再吃。要是不大对,我就不吃。今天老鼠还没来。”她说完吐了吐舌头,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得意。 温热的气息他在面庞边,像是被火灼烧着。只消微微侧脸,便能擒获那颗樱桃。嗓子眼发紧,心里却是一阵锥痛,但都隐忍下去了。 裴仲桁掏了帕子,弯身沾了水给她擦脸擦手。她脸上因为在地上摩擦而产生的细碎的伤口,这会儿已经结了疤。被打过的那侧脸虽然肿消下去了,但白皙的皮肤仍透出青紫,嘴角也是裂开的。 南舟见他脸上不见喜怒,下颌却在收紧,她能感觉到他隐忍的怒气。她有些心虚,给他惹这样大的麻烦。 “你真是,胆大包天。”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知道拦不住她去南岳,所以威逼利诱阿胜,再三交代他每到一处必要先联系裴家商铺,商铺会派人暗里保护。这个阿胜,头几程倒还算听话,谁料想到了南岳反而没去商铺。待出了事,阿胜来见他,他一追问,方才知道是阿胜听南舟说起恐怕裴家人对何家钺不利,所以才坚持亲自前来。阿胜怕泄露了何家钺的行踪,会间接给南舟添上一条人命官司,所以没去裴家商铺。 好在阿胜还能在紧要关头报出他的名姓。可原来她心中仍旧是如此看他,根本不信他心中也有家国天下,始终是个善恶不分、睚眦必报的恶徒。 南舟抿了抿唇,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独自到南岳,还是抓老鼠? 裴仲桁的目光在细数她脸上的伤痕,又拉起她的手,她“嘶”地抽了口气,原来是碰到了伤处。她的手腕仍旧发青,不知道糟了多大的罪。 她努力表现的轻松,还安慰他说“我没事。” 这样还叫没事?他已经疼得撕心裂肺了。他抿住唇,目光越来越冷。 马奎先看了一会儿了,瞧得出来是一对儿,而且女人是男人的心头肉。这样买卖就十拿九稳了。他递了个眼色给军师,军师会意,提了提声音,笑道:“裴二爷,姑娘活生生好端端的,您也见着了。我送您出寨子吧!早日准备好东西,早日接姑娘出去。” 裴仲桁转过头,一字一句地问:“谁干的?”目光里的阴鸷叫人脊背一凉。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军师是个圆滑中年人,当即堆出笑,“二爷息怒,都是误会。并不知道姑娘是二爷的家眷,手下人手粗……” “再加两百条枪。谁干的?” 军师同马奎先对视了一眼,马奎先忽然抬腿一踢,从随从里踢出个喽啰来,然后拔枪就开了两枪,那喽啰当场断了气。南舟的耳朵被震得发疼,人也惊得呆住了。这一切来的太快,她都没反应过来。 裴仲桁自然知道那喽啰不过是个替死鬼。但这也就够了,他要的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震撼,能镇住寨子里对南舟心怀不轨的人,他不在的时候就能安心。 “麻烦各位先在外头稍候一会儿,我同内人有几句私房话说。” 众人都等着马奎先的命令,他扫了眼两人,然后一抬手,带着人出了房间。 看人出去了,南舟松了一口气,终于有机会同他说话,问他阿胜好不好,南老爷是不是知道她的事,承风号逾期,有没有人去通知船上的雇员…… 裴仲桁一一做答。南舟听完后,放下心来,却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你真要给他们那么多枪?这些人拿了枪,周围的百姓不是更要遭殃?” 裴仲桁却没回答她,俯身把地上的食盒提起来,打开了盖子。“上船时买的,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都买了一点。” 南舟垂头一看,食盒里放满了点心,椰汁桂花糕、枣泥菊花酥、开口笑……还有溪口千层饼。 “饿了吧,想吃哪个?” 这些东西叫她意外,她胸口有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在往外涌,忽然鼻子发了酸,“裴仲桁……” 他抬起目光,却是很温柔地笑起来,“现在吃我可不大方便——先吃点其他的垫垫,过两天我接你出去你再吃。” 她头回听他说这样撩人的话,可见他举手投足都是清方端正,反而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想说没人在旁边,他不用如此做戏,但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再忍耐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南舟垂首点了点头,忽然又拉住他的袖子,“二爷,能再帮我一个忙吗?我的戒指……” 她的话没说完,裴仲桁从口袋里掏了一枚戒指出来。拉过她的左手,缓缓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很慢很郑重。 是她的戒指! 南舟又喜又悲,忽然掉了眼泪。眼泪掉在了戒指上,是温热的。他的拇指轻轻揉了揉,把那滴泪揉开了。她手指上那一处渐渐发了紧。 “已经洗干净了,不过再冲一下也好。”他轻笑道。 南舟噗嗤笑出了声,不好意思的抬手抹掉了眼泪,“谢谢你……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但那滴泪却是落在他心头,又酸又苦。他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以后再说。”说完便离开了。 裴仲桁出了房间,又有喽啰上了锁。军师候在一边,笑得谄媚,“这就送二爷出寨子。” “内人脸上是什么样我都瞧清楚了,过两日若有什么不对地方,别怪我翻脸无情。也麻烦军师给内人换个像样的地方住,几百条枪的买卖,还是应该拿出点诚意来。” 军师点头称是。虽然这寨子里满是穷凶极恶之人,但裴仲桁的语气还是叫人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蒙了眼罩出了水寨,被送回了当初接头的地方。万林等得心焦,直到看到裴仲桁回来,他才放下心来,将裴仲桁接上车。 “都安排好了?”裴仲桁一上车便问。 万林一边开车一边答道:“都安排好了。钱已经从银行里提出来了,枪和子弹司令也已经叫霍五爷准备好了。具体怎么行动,司令等着二爷过去详谈。我听霍五爷说了,司令早有剿匪的意思,只是那些水匪太狡猾,打不过就躲起来,老窝不好找。” 裴仲桁点点头,人往座椅上靠过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车到汉浦直接驶进了军部,霍五已经在等他了。两人先去军火库清点了枪支弹药,又点派了一队人负责押运。一切办妥了,裴仲桁才随霍五去了行辕。 他早年落魄时,得到过桂军司令代齐的照拂。两人都是罕言寡语但做事干净利索的人,代齐看中了裴仲桁的商业天分,为人行事也投他胃口。因代齐是个淡然的性子,不重经营,后来家中私产、各项投资索性都交给了裴仲桁打理。多年下来,倒成了挚交。 圆子见了他兴奋地叫:“裴叔叔,你来啦!这次一定要多住几天,五叔新给我找了位西洋棋师傅,这回看我能不能赢你?” 裴仲桁揉了揉他的发顶,“圆子又长高了。” 圆子扯了扯唇角,“五叔每天盯着我喝三杯奶,不好好喝就不让我骑马。” 裴仲桁微微笑道:“小孩子喝牛奶好,可以长个子。” “我母亲也这样说,所以叫五叔盯着我。” 裴仲桁知道一些他父母的事情,所以很爱怜地搂了他一下,然后陪着他下了盘棋。虽然圆子年纪小,自尊心却强,同他下棋不许人让。裴仲桁也并不把他当孩子,该怎样下就怎样下。几月不见,圆子棋艺果然有了很大的长进。只是裴仲桁看到西洋棋便想起南舟,所以有些走神,圆子便赢了一局。 圆子知道他有事同父亲商量,所以也没怎样缠他,下完一局便收了棋。小大人一样点评道:“今天裴叔叔有些心不在焉,我胜之不武。” 裴仲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抬眼看见了壁炉上的一排相框。他怔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拿起了其中一个相框。 圆子也走过去,踮脚看了一眼,“这是前几天回汉浦的船上碰到的一个姐姐。” 是南舟搂着圆子在船舷边拍的相片。两个人逆风站着,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散开来,她不得用手按住头发。有一缕飘到了圆子脸上,她正笑着侧头帮他把头发拂开。相片里的人笑容灿烂,神采飞扬。 “五叔照的。摄影技术倒是越来越好了,可惜他一眼都不看的。努,那上头的全是五叔照的。” 裴仲桁抬头扫了一眼,十几个相框,里面是各种各样美丽小姐的相片。他知道是霍五特意照了给代齐看的,为了防止代齐把小姐们的相片给扔了,所以霍五每次都要让圆子和她们一起照。这样看在儿子的份儿上,他怎么都不会扔的。 代齐的旧事裴仲桁也知道一些。尤记得一年年末,他来汉浦交陈生意上事情。那年圆子被他母亲接去了京州过年,代齐一人闲着也是闲着,两人便一同对雪小酌了一夜。酒到微醺话便比平日多了些,代齐头一回问他为什么还没成家。他只道家中已有子侄,并不急着等他传宗接代。更何况他一个人惯了,不觉得非要同什么人过日子。或者说同什么人过日子于他来说没什么区别,那么早一日晚一日也不打紧。 代齐却是捏着杯子,幽幽道:“等你遇到那个人,大约就不会这么想了。” 裴仲桁有些意外,这样的话题并不多见。虽然他没什么可谈,但还是礼貌地问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算是‘那个人’?” 代齐抬头望了望黛青色的天暮,半晌才道:“就是碰上了那个人,你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然后又给他满了杯酒,“两个人能走到赤绳绾足,是运气。遇见的早一步,心智不熟;若晚一步,又会万劫不复。”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爱而不得,放不下,便成了劫数。 代齐不过年长他三四岁,可裴仲桁却从他话里听出些“少年情事老来悲”的意思来。这些话也仅听代齐说过一回,再往后也都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如今这些事情轮到自己,就有了别样的体会。有些人的满不在乎,不过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有些男人的珍而重之,是润物无声的,连目光都很克制,生怕一个眼神太深,就会惊扰了那个人。 裴仲桁轻轻把相框放了回去,“这个姐姐是有未婚夫的。” “嗯,我知道,她戴着戒指呢。”然后圆子又咧了咧嘴,“不过五叔说,只要瞧上了,管她嫁人没嫁人,先扛回家再说——他也就敢搁我面前说说,你看他敢不敢跟我父亲说。” “跟我说什么?”花厅外响起了一个清隽的声音。圆子吐了吐舌头,转过身叫了声“父亲。” 副官接了代齐的手套和配枪下去,他走过来扫了眼那排相框,淡然道:“你五叔的相机怕是不想要了。”然后转向裴仲桁,“裴兄久等了。” 裴仲桁笑了笑,“也刚到一会儿。” 两人并肩去了书房,霍五换了衣服下来只看到两人一闪而过的背影。“你爹回来啦?” 圆子点点头。 “我刚才好像听见他说什么了?” 圆子学着代齐的样子,“父亲说,‘你五叔的相机怕是不想要了。’” 霍五心里一个踉跄,这是要摔他的相机呢!他撇撇嘴,“甭理他!”然后蹲下身与圆子平视,语重心长地说:“记住五叔的话,往后瞧上谁了,不择手段都要弄到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守空房。” 圆子有点嫌弃,“五叔,能教我点儿好吗?你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 霍五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变成了驴肝肺,都被这父子俩挥霍干净了。 直到看着圆子睡下,霍五才下楼,裴仲桁和代齐已经从书房里出来了。事情谈妥了,裴仲桁也不再逗留,同二人告了别。只是临走前找霍五要了那张相片,霍五向来大方,反正代齐瞧不上,送人也好。 等到裴仲桁离开了,代齐才把事情同霍五交代了一遍,叫他部署下去。霍五一一记下,但最后有些听糊涂了,“不是说拿四百条枪一箱弹药去换人吗,怎么装箱的时候要在箱子下头垫稻草,只装一半?” 代齐挑眉看了他一眼,难得有兴致,“你猜猜。” 霍五想了想,“哦,这是要跟水匪讨价还价?裴二做生意确实有一套。” 代齐摇摇头,“错了。”裴仲桁当时一提出来,他就明白了。 “那是为什么?”霍五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对了,刚才那相片上的小姐叫什么?”代齐忽然问。 “姓南,叫南舟。” 代齐顿了顿,倏尔牵唇微微一笑。 霍五想,这会儿想起来问人家的名字了?相片都被人家讨走了!然后脑子转了一圈,忽然茅塞顿开,“裴二这些东西换的就是她?” 代齐但笑不语,站起身,“就按刚才我说的安排下去吧。剩下的东西过五日再送过去。布放要隐蔽,千万不要暴露了。” 双方定在了宜江支流的一处浅滩上换人。到了换人那日,桂军派出的几个士兵都打扮成挑夫的模样,推着几个大木箱同裴仲桁早早等在了岸边。 过了许久,才有两条船远远驶来。到了河中心,船停了下来。马奎先并没有来,只来了其他几个当家和军师。 裴仲桁抬了抬下颌,万林把木箱打开,枪支弹药的机油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裴仲桁一拱手,“麻烦几位当家把内人带出来。” 船上的人拿着望远镜仔细看了看。汪瘸子看清楚了东西,这才冲船舱里的喽啰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南舟被人从船舱里推出来,双手被绑在身后。今天不算太狼狈,穿了身粗布衣裤,头发松松绑成了条麻花辫。 “那就换人吧!” 裴仲桁这边把军火抬上了一条空船,叫人划了船到河中心,汪瘸子则押着南舟上了另一条小船,然后两边人的船上各牵了一条长绳。两船交汇时,汪瘸子跳到了另一条船上,打开箱子核对数量。十万现大洋是对的,但检查到长枪的时候,他清点了一会儿,忽然变了脸色,然后吹了一声啸子,水匪们又快速把南舟的那条船拉了回去。 万林这边正要拔枪,二当家先放了几枪到南舟的船前,“劝各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说好了换人,怎么又不放人!”万林厉声道。 汪瘸子皮笑肉不笑,“这话得问你们吧。说好了四百条枪,一箱子弹,这数量可不大对,箱子底下全是稻草!” 裴仲桁故意蹙起眉头,转身低声同万林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转过身,同几人一抱拳,“各位,裴某确实是真金白银着人买了四百条枪和一箱子弹,昨日装箱前也亲自清点过。怕是被什么人盯上暗中盗走了,并非裴某不讲信用。” “废话少说,见枪换人,否则也别说咱们翻脸不认人!” 南舟这时候已经被人又压回了船上,一只驳壳枪顶住了她的额头。她咬着唇不说话,尽管内心害怕焦急,可不愿意表现出来,不想给他再惹麻烦。 裴仲桁仿佛失了分寸,急走了几步,人都踏进了水里。“几位当家,有话好说,不要伤了内人!各位也知,银子好弄,弄军火却是堪比登天,请各位再宽限几日……” “二爷也是懂规矩的,说好的事可不好改。明日此时,如果还不见另外的枪,二爷就等着给姑娘收尸吧!” 裴仲桁却仍旧不放弃,“裴某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子一日弄来这许多枪支弹药。这样,我同各位一起回去做个质押。等我下头的人齐了东西,各位再放我和内人出寨子,这样如何?” 南舟一听着了急,大喊道:“你疯了!”还想再说,枪口却又狠狠往她额上顶了一下,让她无法再说下去。 几个当家的互看了几眼,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同意了。 空船划过来,裴仲桁低声同万林交代,“一切都等我的信号。”然后转身上了船。 万林再不赞同他的做法,也只能眼睁睁看他上了船,然后一咬牙,带着人撤了。 南舟看着他从容地站在船中,那一叶小舟破水而来。直到靠近船身,他扶着船舷跳上大船,然后走到自己面前。他唇角噙着一丝浅笑,可她怎么都笑不出来,只喃喃地道:“你真是疯了!” 两人又被绑了手脚蒙了眼罩扔进了船舱。旁边有人在,他们并不说话,只是肩并肩靠在舱壁上。一路颠簸回了水寨,两人被锁进了一间屋子里。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人。南舟一肚子火气,压低声音问他:“你为什么要进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裴仲桁却没直接回答她,打量了下四周,这房间仍旧简陋,却比上次那间干净多了。他在桌前坐下,倒了两杯茶,“九姑娘坐下喝口水,消消气。” 南舟被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气死了,赌气坐下,却是坐到了床边。 裴仲桁笑了笑,端了茶起身走到她旁边,偏头端详了一下她的额头,刚才被枪顶住的地方红了一处。又心疼了一下。 他也在床上坐下,把茶杯往她面前送了送。南舟偏过脸,不肯接。他自顾自慢慢啜了一口,忽然轻笑出声,“裴某没想到,九姑娘竟然这样惦念我的安危。” 南舟觉得这人大约是吃错了药,“谁惦念你安危了!你这叫自投罗网知道吗?我自己一个人,找个机会往水里一跳,凭我自己的水性,没人能比我游得快。你现在进来了,你又不会游泳,叫我怎么带你出去?” 裴仲桁一怔,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九姑娘是嫌弃我会拖累了你……” 南舟怒意更盛,转过脸来,“我没有!诶,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明白!” 他忽然展颜一笑,“没有就好。喝口水,慢慢说?” 南舟简直是拳头打到了棉花上,气也没出撒,夺了杯子咕嘟咕嘟喝光了。他含笑静静看她喝完,然后接走了杯子,垂目在手中轻轻转着。 南舟不是怕他会拖累自己,而是不希望他冒这样大的危险,没有这个必要。过了半晌,气头过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生气也没有办法,他人已经进来了,还是为了她才落到这样的境地里。 “不气了?”他偏头看了看她,她是气得没脾气了。 裴仲桁笑了笑,站起身到门口,拿着杯子倒扣着听了听,又走到窗户边听了听,确定隔墙无耳方才走回来,仍旧在她旁边坐下,“那让我说两句?” 嘴巴长在他脸上,她管得了这许多? 他声音压得很低,“你不是说着枪落到这些人的手里会祸害乡邻吗?所以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又能保下你的命,又不会叫他们拿了枪。” 南舟眼睛亮了起来。裴仲桁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将计划大致说了一下,末了才道:“只是要委屈九姑娘同我做几日挂名夫妻了。” 做戏她并不在乎,只是这些匪徒太可恨。她被关的这几日,又见他们抓了一个村妇。那女人不堪折磨,撞墙自尽了。人都死了,还被开了膛挂了示众。南舟恨透了这些人。听了他的安排,长舒了一口气,很有些义薄云天地在他肩上拍了拍,“二爷放心,只要能把这些匪徒剿灭了,叫我做什么都行!” 话说到此,两个人都有一段沉默,似乎是话题无以为继,又像是不知道怎样开始下面的话题。比如,这几日如何度过? 现在他们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吃住都一处,天经地义的一样。南舟对于不相干的异性其实是很迟钝的,小时候没人管她,她为了自保多是和家里护院的男孩子们在一处玩,省得被几个兄弟欺负。后来上学,也是男多女少,受了新式思想的浸淫,对于男女大防看得没那么重。她看过母亲留下的手札,见的最多的一句便是“只求无愧于心。”这话她牢牢记住的,她只要无愧于心,便不会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 此时她的沉默是在琢磨,裴仲桁怎么办?这房间虽然比旁的要舒适一些,可也是简陋的很,潮气很重。她偷眼瞧了瞧他,觉得他这样的娇贵的身子怕是吃不了这样的苦。好在他看上去是个物质欲淡薄的人。可都说“奸商”是无奸不商,这样没有物质欲望的人,如果对金钱不渴望,如何做得下这样的家业? 门外开锁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段静默,有个小头目模样的人领着喽啰送饭进来。饭菜摆好了,人正要退出去,裴仲桁走过去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那小头目面露难色,最后道:“二爷稍候,我请大当家拿个主意。”然后门又锁上了。 南舟知道了他的大概计划,虽然细节不知,但整个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走到桌边,把饭菜和碗筷摆好,“二爷饿不饿?” 裴仲桁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粗茶淡饭的瞧着没什么胃口。“还抓老鼠吗?” 南舟抿唇笑起来,“这房间没老鼠,想抓也抓不着。” 他眉头微微挑了一下,“不怕他们下药了?” “怕!不过我每样都只吃一口。再烈的药性,吸收的少,浓度不够,药性就低。”其实这些日子下来,倒没觉得水匪们在饭食里动手脚,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难怪瞧着瘦了。 裴仲桁拿起了筷子,“我先吃,没问题了你再吃。”说着每样饭菜都吃了一口,南舟想栏他没拦住,眼睁睁看他吃了起来。她紧张得盯着他看,看着他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没事吧?” 裴仲桁不说话,眉头却缓缓蹙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忽然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南舟吓了一跳,慌得扔了筷子跑到他身边。谁成想看着清清瘦瘦的一个人却那么重,拉了两下没拉起来。他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看着已经昏了过去。南舟把手放在他鼻子前,竟然没了呼吸! 难道是中毒?南舟慌了神,她只会做急救,可急救也救不了中毒啊! 她猛掐了一阵他的人中,没有反应。又去拍他的脸,“裴仲桁你醒醒,裴仲桁,你不要吓我!”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但他仍旧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她下意识地拍地更重,白皙的皮肤泛起了粉色。 裴仲桁忽然睁开了眼,眼睛里盛满了罕见的笑意,“你再这样拍下去,没毒死也被你拍死了。”然后从地上坐起身,揉了揉被拍得通红的脸。 原来在逗她!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南舟气极了,捶了他一拳,“讨厌,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一拳不解气,又接着捶了一拳。裴仲桁噙着笑任她捶打,女孩子力气真不小,有一拳捶到了胸口,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南舟还当他在做戏,捶得更重了些。 裴仲桁真觉得这样下去小命大概要交代了,不得已抓住了她双手手腕,打着商量道:“好了,我错了,姑娘手下留情吧……”可脸上还是一副讨人厌的奸计得逞的轻笑。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外头乌泱泱走进几个人,一进来就看见小夫妻俩坐在地上拉拉扯扯好不恩爱。众人都愣了一下,军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呃,原来二爷在办事,那咱们在外头等一会儿。”说着一群人又退了出去。 南舟狠狠瞪了裴仲桁一眼,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裴仲桁也起了身,从地上捡了筷子,“这筷子脏了,你先用我那副。等我一会儿,出去说几句话就来。” 南舟懒得理他,拿起筷子就吃起来。看来这饭菜是没问题了,真是气得人饿得肚子疼! 过了好一阵,裴仲桁回来了。桌上的饭菜全让南舟吃光了,一口不剩。他看到空盘子怔了一下,然后轻笑道:“姑娘胃口倒是好。” 南舟就像眼前没这个人一样,拿了帕子擦了擦嘴,然后走到床边往上一趟,拿了张冰冷的后背对着他。 脾气还不小。裴仲桁垂眸笑了笑,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要不要听我说两句?” “不听、不听!”她抬手捂住耳朵。 没办法,他只得俯下身去,双臂撑在她两边,声音又低又温存,“先前不是同你说了要做做戏嘛。” 她猛地睁开眼翻过身,却不料他离自己这样近,微微怔了一下。裴仲桁直起身,拉开同她的距离。南舟也知道不能大声说话,一骨碌坐起身,压着声音恨恨道:“有你这样做戏的吗?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下,要吓死人的!” 他笑得似是而非,“这样才逼真啊。若是被人瞧出破绽来,咱们俩可不是都活不了了?你想,他们已经拿了钱和一半的东西了。这些人觉出危险来,杀机一动,可不会在乎那两百条枪的。说不定杀了我们,还骗万林把枪交给他们。到时候九姑娘再不乐意,还不是要和裴某同归于尽了?” 同归于尽?这个词怎么这么变扭。 南舟瞪了他一眼。裴仲桁仿佛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哦,不是同归于尽,是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句听着更别扭。 南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好了,反正你说什么都有理,可是下回不能这么吓唬我了。” 裴仲桁点点头信誓旦旦,“下不为例。” 可南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这人竟然在笑!对,从主动进寨子起,他就总是在笑,带着暖意的轻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她往他面前凑了凑,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裴仲桁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你到底是不是裴仲桁?你是不是有双胞胎兄弟,我怎么瞧着好像不大认识你?”再一细瞧,他手上也戴了婚戒,也许就是他所谓的做戏总要做得像一点。 他垂目而笑,“大概是你在屋子里呆太久,眼神不济了。”说着他站起身,“起来吧,刚吃完就躺着,回头要积食闹胃疼,咱们出去走走。” “出去?二爷,我们是在土匪窝里做人质,你当逛你家园子呢?” 裴仲桁笑而不语,走到门边,一伸手就拉开了门。门外虽然有人守着,但锁却不见了。 南舟大感意外,更叫她意外的是他在门口柔声唤她:“蛮蛮,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南舟登时脸涨得通红。蛮蛮是她的乳名,因为小时候性子倔强蛮横,很吃了不少苦才懂得曲折做人。到了少女时,觉得“蛮”字不雅,再不许人叫了,后来叫的人也不多了。可他怎么会知道?但一转念,花姨娘在南家那么多年,自然是知道的。那么肯定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听说的。 但水匪怎么会同意他们走出去?她心里有疑问想要解开,动作就快了,从床上跳下来趿拉上鞋就跟上去。 多日不见天日,突然到了外面会有瞬间的恍惚,脑袋也有些发晕。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慢慢消化那点眩晕。裴仲桁则是站在她旁边静静地等着她。 “头晕?” 南舟点点头,“关久了是这样的。”她忽然想起来这是第二次“坐牢”了。 等到她的眩晕过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去,感慨道:“自由真好!” 裴仲桁笑而不语。 两人并肩漫步,身后有两个喽啰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大可以借着机会牵她的手,只是实在不屑做这样不上台面的事情。他于人世污浊的漩涡里浮沉,难免随波逐流,且退且进,违心地做一个长袖善舞、心硬手狠的人。但心底某一处,愿意对着某些人留一份不会伤筋动骨的君子之心。 南舟想声音压低些,后头的人应该听不到。但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他不得不俯着身子去细听,于是外人瞧着这两人头凑着头,很有些小儿女窃窃私语的意思。 “你怎么做到的?”她低声问。自然是问他如何叫这些人放他们出来。 “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谈的。如果谈不妥,不过就是条件不足够优厚。” “那要怎么谈?”她紧跟着他,很是勤学好问的样子。 “观察,思考。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对方的底牌在哪里。而自己手里有什么,能做到什么样的让步。” 南舟沉思了一会儿,“万事皆可谈?” “万事皆可谈。” 她忽然粲然一笑,“如果谈判有用,万事皆可谈,那普希金就不会死于决斗了。” 裴仲桁深看她一眼,“蛮蛮,不要偷换概念。” 南舟最怕人叫她小名,一听就要脸红。“你不要再叫我蛮蛮!” 他很是虚怀若谷地问她:“那叫什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叫你九姑娘。” 南舟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又不逾越、又合适两人关系的名字。 “那叫舟舟?南南?亲爱的?哦,叫九妹怎么样?”他也在认真帮她想。 他声音低下来显得太温存,南舟投降了,这些名字听得她毛骨悚然,还不如叫蛮蛮。 裴仲桁瞧着她脸色动了动,最后露出个认命的表情。他悠悠一笑,“你瞧,是不是还是蛮蛮叫起来亲切又好听?” 这寨子依山傍水,藏在一个隐秘的崖坳里,人走在里面不辨东西南北。此时已经是日暮,太阳也要落下去了,斜斜一道铺陈在水面上。两人的面庞都浸在霞色之中,染了暖意。南舟望着夕阳,仍有些刺目,便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了仲夏了,没多久她的船也要交付了。 “这么美的地方却被这些恶人霸占着。”南舟不忿地说。 裴仲桁不置可否。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善与恶的界限都很模糊,像是大浪淘沙尝尽人情冷暖后的沉淀。不像她那样泾渭分明,非黑既白。 两个人一直在寨子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南舟原先那双皮鞋早不知去向,这双布鞋是寨子里的人找给她的,不大合脚,走久了脚就疼。但她总觉得裴仲桁这样走来走去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目的,便咬着牙一直跟着走。直到脚磨破了,脸上的神色就不大对了。 “怎么了?” “鞋子有点磨脚,没事。” 裴仲桁停下来,蹲下身去。南舟退了两步,但脚腕被他捉住了。 “真没事,不用看。”她不好挣扎地太激烈。裴仲桁捏住她的脚踝,“抬起来。”不容置喙地语气。 南舟没办法,只好抬起脚。脚面磨出了一道血痕,脚后跟也破了皮。他眉头锁在了一起,“怎么不早说?” 不是怕你有正经事嘛!但这话不能说出来,便是嗫嚅了一句,“没事的。” “也不怕破伤风。” 他转过头对后头跟着的人喊道:“麻烦叫一个小轿子来。” “裴二爷,咱们这里没有轿子。”那小喽啰的任务就是一刻不离地跟着他们,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寨子里可有大夫?” “没有。不过我们军师还懂些医术。” “那请军师来一趟。” 两个喽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大约觉得这两个人插翅难飞,便走开一个去请军师。 裴仲桁转过脸同她说:“我们回去,得找点药擦一下。” “不再逛逛吗?”她给他打着眼色。 他微微笑了笑,“还有时间,不急这一刻。我扶你回去。” 南舟趿着鞋扶着裴仲桁的手臂回了房子里,军师已经等在那里了。裴仲桁找他要了些草药,正巧这山里有现成的。军师离开后不多时,派了一个喽啰送来一大包草药。裴仲桁分辨了一下,然后碾碎了草药,把药汁涂在了她的伤口上。 “你怎么懂这些的?”南舟好奇地问。 “我父亲病重时家里请不起大夫,便多看了几本医书。”他手上没停,垂着头仔细地在弄药。 南舟一时哑然。她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有点感到进退两难。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他抬起目光,神色淡然,不见什么情绪,“不关你的事。” 涂了药,人也不能乱走了,只能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等着药干透。临水的地方蚊虫多,正好有了事情做,啪啪的拍打声音此起彼伏。然后她的惊呼一声高过一声,“这么大的蚊子我头回见!”“这是喝了我多少血!”…… 裴仲桁站起身说出去一趟,南舟却是羡慕嫉妒这人做人质做得这样自由。和他一比,自己简直是炼狱。过了一会儿,有人抬了只大木盆进来,然后又有人挑了水,呼啦啦地倒进盆里。南舟眼睛放了光,这几日简直脏透了,刚才就恨不得跳水里去洗一洗。 裴仲桁接着进来,一边检查门窗一边道:“条件也就这样,只能凑合随便洗洗了。”确定门窗无误,不会有缝隙被人偷窥,方才转过身同她说:“你慢慢洗,小心脚上的伤不要泡到水。我在外头,有事情叫我。”衣服也给拿了一套,粗布蓝底白花的村妇衣裤,新的。 裴仲桁掩上门出去了。房子里没有门栓,南舟想了想还是拖了两只凳子抵住了门。他在外头听见了桌椅的移动声,无声地笑了笑。 站在门外,有个小喽啰经过,裴种桁喊住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声音不算大也不小,刚刚好南舟在屋子里能听见。 人进了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就像是脱了胎换了骨,里里外外都透着利索。窗外人声隐隐,屋子里一灯如豆,心底也生出一丝安宁。她到很久以后回想起这日时,才意识到这安宁是自打看到他时就生出了。 裴仲桁等闲也不听这许多琐碎,好在他善于同人交谈,三教九流,往往都是他起一个头,便能引着别人源源不断地说下去。过了好一阵,屋门打开了。裴仲桁这才转过身,南舟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刚洗过的脸,柔润中透着淡淡的粉色。他的眼光,从来没有错过。 “我洗好了。” 裴仲桁嗯了一声,终于同这个喽啰结束了冗长的闲话,又叫他把木盆搬出去。 南舟歪着头拧着头发,让出一条路给人,看他们把木盆搬出去了,诧异地问:“你不洗吗?” “那边有条河,我去河里洗。” 南舟觉得不妥,“你不是不会游泳吗,溺水了怎么办?”她甩了甩发尾,自己想出了办法。“我陪你过去,正好把衣服洗了。你要是溺水了,大喊一声我就下去捞你。”说干就干,也没有问他的意思。她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间,取了自己的换下的衣服,然后问他:“你有干净衣服换吗?”贤惠地语气像真了他举案齐眉的妻。 月色很好,亮晃晃地挂在山尖尖上。偶尔有举着火把四处走动巡逻的喽啰,见到两个人,拿火把往他们脸上照,认出是当家新逮的“肥羊”。不过上头交代下来,可以让他们随意在寨子里走动,所以也只是好奇地多看他们两眼。 自然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南舟身上溜。这些凶神恶煞贼眉鼠的匪徒提醒了南舟,她如今身在匪窝里,随时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她下意识攥紧了裴仲桁的胳膊,他则是将她往身后拉了拉,把她笼在身影后,不叫人瞧见她清净动人的面庞。 “你不该跟过来。”等这些巡逻的走远了,他才轻声说。 南舟紧紧跟在他旁边,“我一个人呆在那里不是更可怕?”一个人到了晚上,再大的胆子都不够用。因为夜色太深,总能吞没所有的罪恶。 裴仲桁笑了笑,“那还是跟着我吧。” 南舟很认同地点头,“两个人怎么都感觉安全些。对了,你真的没有拳脚功夫吗?”她总是不能信,他这样温文尔雅书生气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哪里都那样淡定从容? “没有。” “我听说四爷功夫好。” “嗯,他为了练功没少吃苦。” “二爷好像没什么怕的事情?” 裴仲桁的脚步停了停,偏头看了她一眼,月光落在她眸子里水亮亮的。 “喜、怒、忧、惧、爱、憎、欲,人吃五谷杂粮,都有七情六欲,我又岂会例外?”只是有的人外显,有的人禁锢的比较深罢了。 南舟莞然一笑,觉得他太过“自谦”。“可是我觉得你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哪。” “九姑娘这是贬损我呢,还是抬举我呢?” 南舟只是笑而不答,心里却是觉得他这样的脾性,未来大约也就剩下出家一条路了。 说话间到了他说的那条河边。说不上是什么河,其实是自山上潺潺而下的一股清泉,在这里的平缓之处形成的一滩浅水。 南舟蹲下去拿手探了探水,“哎呀,这水挺凉的,你能洗吗?” 他其实为了锻炼心肺,天气合适时便是冲冷水澡,所以也不以为意。“不碍事。” 南舟在石头上放下他的衣服,自觉地走远了几步到了下游。两个人之间正好隔着一个一人高的岩石。“那你洗吧,我在这边洗衣服,有事情就叫我。”裴仲桁那边只传来一个“好”字。然后南舟听见了涉水的声音,感觉到有人走进了水中央。 “水冷不冷?” “还好。” 南舟也不大会洗衣服,囫囵地把衣服浸湿,然后学着记忆里粗使丫头洗衣服的样子,搓搓揉揉,三两下自己的那几件就洗好了。但裴仲桁还没上岸。 “我帮你把衣服也洗洗吧?”她问了一声。可是却没人回答。远处站着监视他们的人,四周又黑又静,她心里有些不安。又叫了声他的名字,还是没人回答。 她疑心他又在逗自己,索性走过去拿他的脱下的衣服,但还是不放心地往水中看了一眼。水面如镜,静悄悄地,什么人影都没有。她慌得叫起来,“裴仲桁,你去哪儿了?你不要吓唬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了!” 喊了两声,忽然水中央有人从水底破水而出,站起了身。月亮这时候从一片云后晃了出来,银色的光自天上撒下来,照在他身上,泛着粼粼的光。并不是她想象中豆芽菜那样干瘦的身体,而是精瘦紧实,没有一丝赘肉。水面正到肚脐上下,湖水清澈,下半身若隐若现。 裴仲桁刚结束一个长长的闭气,似乎有些长进,他喘着气抹干脸上的水,一睁眼正看到张口结舌盯着自己的南舟。他忙转过身,“怎么了?” 南舟刚才那一瞬的目瞪口呆,是错眼以为看到了条又粗又长的水蛇,正想大叫。但她是有兄弟,见过穿开裆裤的男孩子的。所以忽然缓过神,意识到那水里的是什么东西,顿时两腮如火烧,两耳如油烫。 她慌得扶额遮脸,偏过头去。暗暗抱怨怎么跟着这人,总是看到不该看的吓人东西。“没、没什么,我说我帮你洗下衣服……”她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地连他为什么刚才不回答都忘了质问,抱着衣服撒腿就跑。没跑开几步,扑通一下摔了个狗啃泥,嚎叫了一声“哎呦!”她的膝盖正磕在岸上的碎石上,疼得钻心。她真是气恼极了,早知道还是在屋子里好好呆着算了。 裴仲桁快速蹚出水穿上衣服,跑到她面前。她正坐在地上,裤筒肥大,卷上来能看到血淋淋的膝盖。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头上的水还在往下落,衣服都是半湿的,贴着身体、描出了曲线。 那阵疼过去,南舟也缓过气来。她简直没办法再直视这个人,往后缩了缩腿,心虚地道:“没事没事,我姆妈说摔摔长个子。” 衣服是洗不成了,最后还是裴仲桁把她背回了房,又弄了草药给敷上。南舟一直没同他对视,看着自己这条敷满绿油油草药的腿,觉得自己太辛酸了。有些不满地低声咕哝,“我刚才叫你半天,你为什么不回答?” 裴仲桁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刚才真的没听见,只是想试试看能在水里憋气能憋多久。” 南舟这才抬眼去看他,“你在学游泳?” “不是怕拖累你嘛?九姑娘往水里一跳,就是浪里白条。‘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我怎么也要上进些,能多伏一刻是一刻。回头逃跑的时候,姑娘你也轻松些。” 南舟腹诽,他倒是有兴致说笑。 “游泳不是这样学的,要先把嘴放水里吹泡泡。努,这样的。”她凭空示范了一下,小巧的红唇为了做吹气的动作,嘟了起来。怕他天黑看不清,还往他面前凑了凑,“这样,先练习吹泡泡……” 不像在教人游泳,像是在索吻。 裴仲桁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心底烈火煎熬起来,被压抑住的血气往上冲。他忽然站起身,倒把南舟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看他眉宇间隐隐的煞气,不知道哪里得了罪他。 裴仲桁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稳了稳心神,有些落荒而逃,“好,知道了,下回洗脸的时候用脸盆试试。” 这样折腾一圈下来到了深夜,南舟有了困意,可如何睡觉成了难题。南舟拖了席子到地上,“地上太凉,二爷睡床上去吧。我身体好,睡地上没事。”为了证明她身体倍儿棒,还说她最怕热,小时候总贪凉打地铺的。 裴仲桁没同她争,任由她睡了。南舟实在累极了,很快就睡着了。裴仲桁却没什么睡意,等她睡熟了,把她抱回了床上。 屋子里蚊虫多,围着她嗡嗡乱转。她在梦中蹙起了眉头,抓着脸上被叮的地方。裴仲桁轻轻抓了她的手腕,阻止她把脸挠破。她只是呓语了一声,又睡沉了。裴仲桁轻手轻脚出门,折了门外的一枝芭蕉。三两下弄地稍稍小一点,然后坐在她身边替她赶蚊子。 没了蚊子,她的眉头终于松散开,睡颜越发安宁。 桌上的煤油灯燃尽熄灭了,裴仲桁独坐在黑暗里。窗户是紧闭的,进不来一丝晚风,也进不来一线月光。但那些月光都堆积到了窗棂上,一片缱绻朦胧,如同他的心。 万物都进入了梦乡,连窗外虫鸣似乎都倦了。屋子里再也听不到蚊子的嗡嗡声时,他放下了芭蕉扇站起身,蹲下去在床板下头摸索。直到在木头缝里摸到了一个洞,他停了下来,把里面的东西扣了出来。 他打开来借着天光看了看,正是水寨的地图和布放图。先前找了机会策反了军师,这才得到了这样的机密。只要把地图送出去,桂军就能找到一处合适的地点架上大炮,将这些水匪一次剿灭。 他看完折好放回了原处,然后重新坐回她身边,轻轻把她鬓边凌乱头发别回耳后。虽然拿到了地图,但他不想这么快送出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么这算计来的几日夫妻,又会有多久的恩情? 若论强取豪夺,他未必不能,也不觉有什么良心不安。只是他心中的贪念的是她的一颗真心,他要她眼中有他,心中也有他。 他有的是耐心,准备了一辈子的时间同她蹉跎。什么同人订婚,抑或是嫁了人、生了子,他都毫不在乎。他有的是时间,认定了的东西,多久都值得。他那一颗心从未住过人,往后也不会再住旁人,她可以宽宽敞敞、气定神闲地住着。没有拥挤,也不会有颠沛流离。 他等着有朝一日雾收云散,金石为开。他等着把这颗心干干净净、完完全全地捧到她面前换她的一颗真心,哪怕只有一半。 南漪日日等着南舟的消息,好在消息是一回好过一回,可仍旧不见南舟回转。她和阿胜每日约了见一面,通通消息。听到裴仲桁亲自去了南岳,并且用那么多东西去换南舟的时候,她有点不能置信,便又问了一遍,“你是说裴二爷亲自去救姐姐了?” 阿胜肯定地点点头,他是个简单的人,想不到那么多,“这船是为了裴家人寻的,也该裴家人出面去啊!对了,江先生来家过没有?” “来过了,我同她说姐姐有事耽搁住了,也想采买些货物或者联系些货主一起返航,船空着也是空着——也不知道他相信了没有。我都怕我说谎被他瞧出来。”她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 “也只能先这样瞒着了。我听泉叔说,裴二爷打了电报回来,说是东西凑齐了,已经去交涉换九姑娘了。不过还得过几日。”阿胜抓了抓头发,心里又着急却又无能为力。 两人这日通完了消息,阿胜先回了住处,南漪因为是借口买书跑出来的,少不得再去一趟书店买本书回来做做样子。她怀着心事朝书店走去,程燕琳的车停在她身旁她都没注意到。 程燕琳摁响了车喇叭,把南漪从沉思里惊醒过来。南漪一转头看见她带着宽大的太阳镜,正笑意浓浓地看着自己。 “想什么这么入神,也不怕撞上电线杆?”程燕琳打趣道。 南漪微微红了脸,“没有想什么……程姐姐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学了车随便出来逛逛,正要去你家找你,这么巧就遇上了。快上车,我带你兜风去。” 南漪摇摇头,“我出来买书的……” 程燕琳却已经打开了车门,“看什么书啊,越看性子越闷!快上来,我带你去转转。”说着硬是把南漪塞进了车。 程燕琳开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南漪心不在焉地回答几句,大多时候都在沉默。车开到郊外停了下来,程燕琳一歪头,蹙着眉头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南漪轻轻摇摇头,垂目摆弄着自己的旗袍,不欲多说的样子。 “你还当我是好朋友吗?是不是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就算你有事我也帮不了你?”程燕琳生气道。 南漪见她生气了,忙解释道:“程姐姐,你不要多想。是我姐姐出了点事……不过没关系,已经快要解决了。” 程燕琳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再套了几句,便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了。 “你说裴仲桁亲自去了南岳换你姐姐?” 南漪点点头,“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我既意外又感激他能出面相救。” 但成燕琳想得却比她深多了。她没同裴仲桁打过交道,但交际场合也碰过面,绝对不是看上去那样温文尔雅的简单商人。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深入虎穴,金钱安危都不要了,还能有什么原因?既然他都称南舟是未婚妻了,那这样的好消息,自然得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才好。 这时候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奔驰而来,到了近处,南漪看清楚是江启云,便情不自禁慌起来。她不想见到这个人,这个人让她感到耻辱。 南漪忙恳求道:“程姐姐,送我回家吧,我出来很久了,我母亲要着急的。” 程燕琳却是莞尔一笑,“再等几分钟。见到我们大少,你是有胆子不应酬,我可不敢。”说着下了车。 江启云和魏子良的马一前一后到了眼前。他勒住马,程燕琳走到他马前,仰首笑道:“大少好兴致。哦,瞧我这记性,忘了今天是大少来骑马的日子。” 江启云高坐在马上,不冷不热地同程燕琳寒暄,目光却看向了南漪。 南漪一直半垂着头,如坐针毡,假装自己根本没看见他。旗袍快要给她抠出一个洞来了。 女人欲擒故纵的手段江启云见得多了,只是没料道这一个是真的不待见自己。她的疏离冷淡,甚至恐惧厌恶都是真的,脸上明目张胆地写着几个字“你不要过来!” 江启云本想下来同她说两句话,但她这样的态度实在叫他气闷,心底隐隐一股无名之火,一带缰绳转身奔离开了。 南漪听见马蹄声,偷眼见人走了,这才缓缓长出一口气。程燕琳坐进车里,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呀,多少人想同他说一句话都苦于没有机会,你可好!” “程姐姐,你不要说了。我既不想做人的情妇,也不想做谁的小老婆。事情都已经了了,就当没发生过。” 程燕琳却更觉得自己拿对了人。越是南漪这样的,才越能勾住江启云。就如同江誉白越是不待见她,她就越想得到他一样。 程燕琳捏起她的下巴,“你真是傻丫头,女人在这个世界怎么活下去,还不是靠男人?有这样的男人当靠山,你以后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你不为你自己想,就当是为了你姐姐吧。你想,如果你姐姐是少帅的大姨子,还有谁敢动她?谁看到她不得乖乖点头哈腰的?”她不好一次说得太多,只点拨了一下。 南漪咬着唇不说话,瞧不出来到底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程燕琳却是在心底冷笑,这事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回头的道理。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南舟睁开眼,看见的是灰扑扑的帐顶。这帐子破了好几个大洞,也是用不成的东西,并不能阻挡前仆后继扑上来叮咬她的蚊虫。不过昨夜睡得沉,不像平时一样被痒醒。她坐起身,发现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膝盖和脚上被草药敷上的地方因为结了疤而紧绷着,看起来药效不错。 她往床下看了一眼,地上的席子已经被卷起来靠在了墙边。她翻身下床,先前那双不合脚的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软鞋。穿进去,又软又合脚。因为双脚受到了温柔的对待,人心里也温柔起来,唇角也扬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别人,裴仲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拉开门,日上三竿骄阳刺目,门前的两颗树间不知道何时扯起了两根绳子,裴仲桁此时正在晾衣服。南舟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说是去洗衣服,结果全丢在溪边了。难道他又把衣服洗了一遍? 裴仲桁弯腰从木盆里拿了一件拧干的衣服,撑开来,甩了几下,然后搭在绳子上,又细细把褶子撑平了。阳光照在他白粗布汗衫上,袖子卷到小臂,但扣子一直扣到了领子,穿得规规矩矩。面容沉静,头发没有发油的支撑,有些蓬松地下垂。眼镜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都发着光一样。大概晒得有些久,面皮有些微微泛红。南舟看得有点出神。 裴仲桁又弯下腰,这回手里拿是她的长裤。她见状,脸一红,急走了两步从他手里夺过来,“我自己来……”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抖开了衣服,立刻闻到一阵淡淡的皂角清香。虽然布料粗糙,洗得却是干净。 “你竟然会洗衣服!”南舟忍不住感叹道。 他那头也没闲着,又拿了件衣服,甩开来搭在她旁边,“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稀罕的。” 南舟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垂头见他胳膊上一片粉红色的包,“呀,你被蚊子咬成这样了?” 他垂目看了一眼,无所谓道:“没事,过两天就下去。” 南舟撩起袖子看自己的胳膊,奇怪道:“哎,居然我没有被咬呢!”然后看了看他,仿佛是参透了,“我知道,是你的血比较香,所以蚊子就挑嘴了。” 他唇角牵了牵,并没有说什么。 “昨天不是我睡在地上吗,怎么又跑到床上去了?” 裴仲桁只是很仔细地在撑衣服,连看都没看她,很不在意得说:“半夜咱们换着睡的,怎么你不记得了?” 南舟努力想了想,确实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裴仲桁又递来件衣服给她,一打岔便没再想下去了。 吃了午饭,太阳隐到云层后头去了。裴仲桁把晒干的衣服收了回来,坐在床边叠衣服。叠好的衣服方方正正、平平整整,每个细褶子都要撑平。南舟则坐在另一头啃着树上摘的枇杷果。她不爱剥皮,掰开啃了核出来,然后吸着果肉吃。 南舟看他一副贤妇持家的模样,莫名想笑。想着他若是个女人,男人们大约要争破头去上门提亲。这么一想,脑子里便是他绾了发髻,穿了旗袍,低眉顺眼地给丈夫洗衣做饭铺床的样子,分外觉得可乐。 裴仲桁抬了抬眼皮,“笑什么呢?” “没,没笑什么。”说是没笑,却笑得更起劲。嘴里的枇杷核没含住,掉在了床上。 裴仲桁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枇杷性寒,吃多了仔细腹痛腹泻。” 南舟忙把果核捡起来,擦干净床,“对不住对不住,弄脏了二爷的床。”然后感慨道:“南岳的枇杷真是好吃,回头走的时候一定带上一批。其实我还吃到不少好吃的东西,回头等我有了本钱,就在震州开一家南北美食斋,把天南海北好吃的东西都放到一处售卖。” 裴仲桁微笑着听着。叠好了两人的衣服,并排摆放在床头,一摞是他的,一摞是她的。 “吃好了没有?” 南舟快速把最后半颗枇杷吃干净,“好了好了,咱们等下做什么?” “写字。” “写字?” 南舟这才想起早上有人送了笔墨纸砚过来,她还纳闷做什么用的,原来要写字? 裴仲已经走到桌边坐下,然后点了点砚台,“会磨墨吗?” “会啊,不过二爷别嫌弃我磨得不好。” “不会。” 南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磨好了墨,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一张信笺裁成了两半,写上寥寥几句,什么“思君达永夜,长乐闻疏钟。”什么“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南舟没忍住,噗嗤地笑起来,“二爷诗性大发了,这是打算寄给哪家小姐的?” 裴仲桁没搭理她,统共写了二三十份,最后收了笔,方才问:“九姑娘要不要写几句?” “写给谁?” 裴仲桁将刚才写好的纸一一折好,话里有深意,“自然是想给的人。” 南舟咬唇想了想,忽然脸上浮起一点霞色,然后拿了他放下的毛笔,取了半张纸,偏着身子不叫他看。不知道写了什么,脸含了羞意,写好后快速吹干了叠了起来。 裴仲桁看在眼里,挪开了视线。刚才吃了一颗她给的枇杷果,本来还觉得很甜,这会儿回过味来酸得要命。 南舟折好了东西,问他:“写这些做什么用?” “放船。” 下午云厚,瞧着就像是晚上有雨。不过这时候天气将将好,风也凉爽宜人。两人又并肩踱到水边,望着水面,他忽然问:“会做船吗?” 南舟以为他问的是“造船”,便点点头,“不过工序复杂的很。” 裴仲桁微微一笑,“很简单,我教你。”说着抬手扯了一片芦苇叶。也不知道他手上有什么魔法,三两下那苇叶就变成了一条乌篷船。他又随意拿了刚才折好的纸,塞到了船篷子上,然后走到水边放了船下去。 南舟不知道他这是何意,只见他做了一只又一只,刚才写的纸几乎都随着船到了水里,又乘着风顺着浪飘到更远的地方。 他又折了一片苇叶,“你要不要自己也做一艘,好把你的字放进去。” 南舟点点头。两人肩并着肩坐着,他做一步,她跟着一步,反复拆折了几回,她的船也折好了,只是样子不大好看。南舟兴冲冲地把纸放进去,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送进水里。 水里远远近近有二三十条船,随着水波一荡开,看起来就很有些声势了。 “船能飘到哪里去?” “心上人那里。”他说得随意。 南舟顿时红了脸,只当他打趣自己。可又有些气不过,她不过就给人写了一张,他写了那么许多。便是咕哝道:“呵!二爷的心上人可真不少……” 裴仲桁闻言转过脸来斜睨了她一眼,“只有一个。” 南舟并没有留心他的目光,只顾盯着自己的那条船,然后“呀”的一声。原来她做的那条翻了船。可裴仲桁做的那些却都完好无损地飘远了。 后头忽然传来人的厉斥声,“在干什么呢!”又听到那两个监视他们的喽啰回答道:“军师,他们在放船玩呢!” 裴仲桁和南舟齐齐转过身,见水寨的几个当家人正带着人在巡视寨子。 “放船?胡闹,谁知道是不是夹带了什么消息!”说着,军师叫人到水里把船捞起来,有几条飘得太远,只捞回来几条。军师叫人拆了,果然见里头有字。众人脸上顿时狠厉了起来。 土匪认字的不多,马奎先却还是读过两年书的,便叫军师拿了纸来看。众人问可是写了什么紧要的消息,马奎先看几张,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扔给了军师。 军师读给众人听,“请不要这样指责我:我在你面前露出一副太冷静、忧郁的面容;你我原是面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那普照的阳光照不到两人的前额。”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南舟晓得这是布朗宁夫人的情诗,偷眼看了看裴仲桁,心想这诗他写得真是贴切的很。 军师又读了几张,古今中外的情诗,听得懂的人自然鸡皮疙瘩落一地,没听懂的则是一脸懵。 裴仲桁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视过去。她因为正在腹诽他,所以心虚地避开了。但众人瞧着却是姑娘害了羞的样子。 裴仲桁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她心头跳了一下,下意识地蜷了下手,但最后还是乖乖地叫他牵住了。他的手干爽清凉,同他人一样。可慢慢渗出了些潮热。南舟以为他事出紧张,便仰首去看他,怕他露出什么马脚。但见他面上一派朗月清风,同众人笑谈,镇定从容,并不见惶恐。 “内人总是抱怨我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解风情,不会温言软语。这不,想出来这出——鄙人同内人的一点闺房之乐,各位当家的见笑。” 众人哂笑,有人道:“城里人和咱们土鳖就是不一样,还要讲究什么情趣。女人嘛,床上弄舒服了可不就铁了心跟着你!” 南舟听得粗鲁,脸上就很不自然,抿着唇垂下头不声不响。她感到他的手略略用力握了握,仿佛是在安抚她,她便也轻轻回握了一下,意思是她懂得该怎样做。仿佛真是心意相通了,语言便是多余了。 军师道:“哎呀小娘子害羞了,咱们不要耽误人家,还是去别处瞧瞧吧!” 一行人走远了。裴仲桁看了看天,“回去吧,天色不早了,瞧着要下雨了。” 南舟点点头,随着他往回走。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地回头去看自己的船,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烈。屋子里湿意浓重,地上也返了潮。还没到就寝的时候,屋子中央的房顶上便开始往下滴水,两人忙拿盆接住。地上是睡不成了,好在床那处的屋顶还算齐全。床上干爽,两个人只得都坐到床上去,各距一边。 外头暴雨倾盆,感觉房顶都要被冲开了。南舟歪头看了看屋顶,“你说这屋顶不会榻吧?” 裴仲桁却是合衣靠在左边床头,已经闭上眼,一副生死由命的淡然。 南舟总是不踏实,只觉得落雨声铺天盖地的吵得心里没着没落。忽然又想起那河里的船,心里有些惋惜,如果有一艘能飘到江誉白那里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知道不知道自己出事了,希望不知道。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有点乱,度日如年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她看他双目微合,便靠近了些,低声问:“二爷今天放船是为什么?”她绝不相信真是所谓的闺房之乐。 他倒是没瞒她,“这寨子位置隐秘,但水水相连,定然有个通畅的水道。外头有人接应,看看能不能接到那些船。” “要是外头的人没接到呢?” “那再想别的办法。” 他的语气总是不急不徐的。南舟“哦”了一声,安下心来。 想是房顶的茅草被掀起了不少,外头下大雨,屋子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南舟感慨道:“这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了。” 木盆盛满了水,然后又溢了出来,地上渐渐也有了一层薄薄的积水。他们这床便如同汪洋里的一叶扁舟,很有些“听风听雨江湖上,一叶轻舟檥钓沙。”的孤远来。 南舟睡不着,“要是房顶被掀开了,回头停了雨,就能躺着看星星,那样就知道咱们在哪里了。” 裴仲桁睁开眼,往漏雨最多的那处扫了一眼,“九姑娘会看星象?” 南舟来了精神,“跟着学校里的一位老教授学过。你晓得人在海上,不能昼行夜宿,只能往前航行,没有指南针之前靠的就是看星象定方向。这就叫‘过洋牵星’,这种看星象定方位就叫牵星术。” “看什么?” “就是看重要的方位星啊,比如北极星、北斗星的出地高度,然后通过计算来确定船舶的方位。后来有了指南针,但要是配合看星,位置就更准确了。” 裴仲桁牵了牵唇角,人随着星走,想起来倒是浪漫。“就靠眼观吗?” “精确的算法要用牵星板。” 南舟便同他解释是怎样的尺寸,怎样的用法。裴仲桁静静地听着。她兴致昂扬的时候语速会比平日快些,但说话又很有条理,叫人很容易明白。说完后,她有些遗憾地说:“本来老师说毕业后送我一套牵星板的,结果我学业未完,不好意思向他讨要了。” 裴仲桁却是转过脸看了看她,“回头姑娘过生日,我送你一套。”说完又微微阖起双目。没戴眼镜的脸庞看着很陌生。南舟笑了笑,只当他安慰自己。 这样的凄风苦雨,人心都比白日里脆弱些。南舟佩服他的定力,“二爷倒是从容。” 他闭着眼很浅地笑了一下,“我们是生死早就置之度外的人。” “可我还不想死。”南舟道。 他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她挑了挑眉,“难道你想死吗?我还有很多的事没有做,我还没有环游世界呢。” “九姑娘志存高远,叫人佩服。” 南舟听不出来他语气里有没有嘲讽,但她也不在乎。“二爷呢?总该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吧?” 他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南舟见他不答,也没再追问。 南舟说了许久,困意仍无,肚子却饿起来了。还好吃的东西她都收得妥当,到处翻了翻,居然还有一包糖炒栗子。她铺了油纸在床上,盘腿坐着剥栗子吃。南岳的栗子比平常吃的个头要小些,但是味道却更醇厚。她这头吃起来,诱得裴仲桁也饥肠辘辘了。只是他没有夜里吃东西的习惯,便有些纠结。 南舟瞧出来了,剥干净了递给他,“瞧你晚饭也没吃什么,吃点吧!栗子总没什么说法吧?” 他垂眼看了看,“栗子熟食过多,阻滞肠胃。” 南舟怔了一下,有了愠意,“反正白日吃了性寒的枇杷,要腹痛腹泻的,这会儿吃这个正好阻塞一下!” 裴仲桁勉为其难地接过来,慢慢地吃了。甘甜软糯可口,可惜有些凉,若是温热的时候吃,怕是好吃到停不下来。 看他终于顺服地吃了东西,南舟方才露出笑脸。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剥栗子,天南海北地聊。大约是落入了这样的境地,虎落平阳,看他也没那么远不可及、不可高攀。 “二爷不是有了心上人吗?怎么不成家?” 裴仲桁向她投去淡然一瞥,“九姑娘问题倒是不少。” 南舟吃着东西,嘻嘻地笑,“那二爷捡着喜欢的回答。”她竟然开始逗起他来。 “九姑娘呢,怎么不老老实实回去做你的少奶奶?” 她没料到他又把问题甩回来。有些话,似乎从来没对江誉白说过,是不知道怎么说,说了像是要辜负他的感情。 “我怕没自由。”她忽然悠悠道,脸上的笑也敛去了一些,甚至有些迷茫的神色。 “没自由?” “这个世道,女人有什么自由呢?”她淡淡地自嘲。本来她是有自由的,只是回来了,自己把重担扛到肩上。“做了少奶奶,就有做大户人家少奶娘的责任。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多少眼睛盯着。一个行差踏错,多少张嘴等着咬你。”她叹了口气,为了那么一个人,她必须牺牲自己得之不易的自由。 “四少不是那种人。”他忽然道。 南舟垂目笑了,“我知道。只是我想做鸟,但同他在一起,撑死也就是一只风筝。也能飞,却始终要被线牵着。” 裴仲桁的目光很清透,“这世道没什么人能随心所欲,飞鸟也罢、风筝也罢,只要能一飞冲天,看到天高地阔不就足够?九姑娘不如换个想法:如果没有了线牵着,不过一刻风筝就要跌到地上去,莫说要高飞了。” 南舟细细咀嚼了他的话,忽然心头豁然开朗,也没那么沉重了。原来很多事情不大容易同亲近的人说,同这样的疏远的人反而更容易说出口。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清晨的阳光透过还余下的稀稀落落的茅草间隙,星星点点筛了下来。地上的积水流不出去,落下的阳光如同水里的星子,闪闪发光。裴仲桁早早就醒了,没动。两个人本是各占了一边睡下,但这时候整张床都被南舟占着。她夜里做噩梦,抓住了他的衣角不肯松手,他只得保持着一个坐立的睡姿,浅浅地睡了一会儿。 他垂目打量着她的睡颜,双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莹白的贝齿。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好看。他抬起手,想要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唇,但快要靠近的时候,还是停住了。 南舟被外头的人声吵醒了,坐起身揉揉眼,发现雨收天亮了。裴仲桁这才起身动了动筋骨。地上有水,她脚上有伤,他将她背出门去。 被暴雨洗过的天地别有一番清丽。这屋子是住不成了,裴仲桁又不知道给了怎样的好处,水匪们又他们换了一间房。南舟感慨,这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哪里像在做人质的? 闲来无事时,两人继续写诗放船,军师照常要叫人捞起来看看他写的是什么。这样过了两日,马奎先已经不耐烦看了,见他们在水边放船也见惯不怪了。裴仲桁将地图复制了许多张,用蜡封了塞进了芦叶船里放走了。 这一日到了夜里,两人又在水边燃了一堆篝火,裴仲桁叫人买了菱角,给她烤菱角吃。她头一回知道这样的吃法,兴致很是高昂。那两个喽啰跟着他们许久也都跟烦了,这两个整日谈情说爱的,根本就不像要逃的样子,便也是很松懈,凑在一起说些不干不净的笑话。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癫狂的笑声,那笑声由远及近,叫人毛骨悚然的。南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便探头一望。这一看吓个半死。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面皮很白,脸上却到处流着浓疮,正疯疯癫癫地边走边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看那身段是窈窕好看的。 南舟想了半天,似乎想起来她是谁了,惊讶道:“哎呀,你看看,那个不是?” 裴仲桁眼皮都没抬一下,掰开一个烤熟的菱角,剥干净了递给南舟,淡淡道:“有什么好看的?不是爱吃这个吗?” 柳香被喽啰赶走了。那两个喽啰终于有了新话题,津津有味地说开去了。南舟实在被她的脸吓坏了,竖着耳朵听那两个喽啰的话,似乎是说柳香忽然得了怪病,浑身开始溃烂,马奎先自然不要她了。她吃了不少药,却越见的坏。美貌不在了,人也疯傻了。南舟听得唏嘘不已,但裴仲桁却只是认真地在烤菱角。 他们在外头流连到很晚,直到见到天边似乎有几盏孔明灯远远升空,方才将篝火熄灭,同她回了房。 到了就寝时,他忽然道:“明天万林会带枪来换我们出去。” 南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明天吗?” “难道九姑娘还想再住几日?” 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不是!只是有点意外。”然后又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安排?” 裴仲桁没有细说,只淡淡道:“明天你跟着我就好。不过万一落了水,你就自己游走吧,不用管我。” 南舟眉头一蹙,“怎么可以?你不会游泳,我要是不管你,你不是没命了?” 他忽然很想问她,是因为他是他,她才会不离不弃;还是她性子醇厚良善,无论是谁她都会救?但他什么都没问。姑且就当做吧。 换人的时辰定在了傍晚,裴仲桁同南舟早早被压上了船。今日马奎先亲自来换人。但在船上左等人不来,右等人不来。汪瘸子不安道:“他们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军师说:“不能吧!他们还能连当家的都不要了?八成路上耽误了。” 为了表现出诚意,这回两人没有被绑着。不管船上的水匪怎样心焦火燎,裴仲桁则云淡风轻地揽着南舟看水上的晚景。南舟佩服他这份气度和定力,心里早就是七上八下的,听得心不在焉。 “紧张?”他偏头轻问。 南舟点点头,他却是微微一笑。他是不大笑的人,大约为了显得“夫妻”和睦,所以在这里笑的多一些。“听说多吓吓,胆子就变大了。” 南舟嗔了他一眼,胆子是这样练的吗? 又过了一会儿,探路的回来了,说是押运的马车太显眼,叫城里的守兵拦住了,正在盘查,要耽误几刻。 这种情况马奎先也能理解,毕竟因为裴仲桁在这几日各种要求,最后交换的物品更是翻了一倍。这么多的辎重,如果不打通好关系很容易被扣。所以他也耐了下性子,端坐在船头一张竹制太师椅上。 探路的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到了天色渐黑,终于见一队人马自远处缓缓走过来,众水匪高高提起的心才算落下。同上回一样的交换程序,核对了数量无误后,一边把货拉走,一边把人拉走。 南舟同他所在的小船眼见就要靠到岸上,她还是有些恍惚,总觉得事情顺利得令人不能相信。船离岸还有一小截路程,裴仲桁忽然拉住她的手,“我们到了。”南舟这时候终于晃过神来,他们真的逃出生天了! 身后忽然有了嘈杂声,南舟还没回头,裴仲忽然跳进了水里,顺手把她也拉下了船。水到小腿,他快速拉着她涉水到岸上。刚出了水面,身后响起震天的炮声,轰得她耳朵有瞬间的失鸣,心也重重跳了起来。 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叫骂,“妈的,中计了!”“水下有鬼!”…… 她还没听仔细,裴仲桁又突然把她扑倒,整个人罩在她身上。有尖锐的子弹划过的声音,就落在身边不远,是船上恼羞成怒的水匪放的枪。 炮声更密了,一声接着一声,终于没有水匪再有精力对着他们放枪了。惨叫和咒骂声夹杂在炮声里,南舟能想象出身后定是血肉横飞火光冲天。 这炮声不仅是一处,远远还有一处。坐船出水寨的时候,虽然蒙着眼睛,南舟也估算过距离。知道交换的地方离水寨并不远,看来水寨也同时受到了袭击。 炮声一直没有停歇,南舟想起那水寨里不仅有水匪还有一些女人,甚至还有孩子。她于心不忍,忍不住想回头看,裴仲桁却早一步握住她的后颈,声音就在她耳边,“不要回头看。”然后扶着她站了起来,他拍了拍她膝盖上的灰尘,发现她的身体有些颤抖。他忽然柔声问:“九姑娘听过俄耳甫斯的故事没有?” 南舟被他卡着脑袋不能动,他揽着她往前走,自顾自说了下去。“俄耳甫斯是太阳与音乐之神阿波罗的儿子。他心爱的妻子欧律狄克被蛇咬死了,为了让欧律狄克复活,他就到了地府去救她。冥王冥后被他的深情打动,同意让他带走欧律狄克,但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地府之前,绝对不能回头看她。就这样,俄耳甫斯带着欧律狄克穿过幽谷、走过死河,冥途将尽,快要重返人间的时候,俄耳甫斯遏制不住胸中爱念,转身想确定欧律狄克是否跟在他身后。但他一回头,欧律狄克又堕回地府的深渊里去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南舟听得恍惚,余光忽见他唇角浮出一点笑意。他目光直视着前方,那笑容很陌生,带着点玩世不恭,正邪善恶间无立场的轻笑,如修罗火场里开出的一朵妖艳的花。令窥者心惊。 他觉察到她的注视,偏了偏头垂视着她,她正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唇角的笑意未消,目光落到了她的唇上,浓烈而幽深。 刚才躲枪,她头发乱了,脸也脏了。她的唇因为失水而翘起了皮,不再是娇艳欲滴的样子,却同样诱人。他忽然抬手,拇指在她唇上揉了揉。他的心先颤栗起来,唇也麻了。 她不知他什么意思,呆呆地被他揉着唇。 “九姑娘这样子有点埋汰……” “?” “像个……小乞丐。”他忽然轻笑出声。 第九章 青山曾有几人归 南舟是几天后才知道,那一夜,桂军一举荡平南岳边界的水匪,无论男女老少,一个未留。 回程的这趟船不仅载满了货,还带走了南舟来时遇到的那个叫小庆的男孩子和他的妹妹小喜。船到了震州,阿胜南漪得了消息,早早就在码头上等着,见到南舟都是喜极而泣。匆匆安顿了小庆小喜,南舟便同阿胜他们回了家,连句正经的再见都没来得及同裴仲桁说。万林心里替他不值,但又不好说什么。不晓得他是鬼迷了心窍,还是另有所图。 南舟总算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第二日起了一大早去给江誉白打电话报平安。他还未开口数落她,她先软了调子求饶认错。 毕竟电话里说事不方便,说轻了怕她不以为意,说重了又怕两人生分,有些话只能留着当面讲。江誉白还不知道她出事,只当是在外头耽误了些行程,这会儿见她“认罪态度”良好,人又全须全尾的,气也就消下去大半。想着再过几日正好是他轮休,到时候再好好“教训”她不迟。 尽管诸多不舍,南舟还是要履行当初和江誉白的约定。辞工的事情南舟在回程的船上已经同裴仲桁说过了,他面上瞧不出喜怒,也没有多做挽留,只说“人各有志,九姑娘自便。”但南舟始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不厚道,很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而且他这一趟损失不少,她也不能装作不知。一切损失她都打算承担,但这样大一笔钱她如何归还? 船坞打来了电报,定下了提船的日期。趁着这几日,南舟先登报寻新的经理,然后把手里没做的工作都做完,各项交接事项都落到实处。南舟实在佩服裴仲桁做生意的效率,单单一个回程,船上所有的货位都是满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张罗的。 目不交睫地忙了几日,日日都忙到深夜。待到最后一日,将东西都规整完毕,第二日交还钥匙便同这通平商号再没有关系了。 南舟临出门前在办公室里四处缓缓看了一遍,她还有很多想法没有实践,很多事情也做得不够圆满,总有种半途而废的遗憾。好在自己的船就要交付了,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革旧制。 从通平号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外头夜市人声嚷嚷。她一个人从办事处里走出来,倏然走进繁华里,竟然感到了一丝落寞。还没走几步,忽然身后有人叫她,“九姑娘。” 南舟一转身看见了裴仲桁,讶异道:“二爷这么晚来商号?” “路过。” 她想起了什么,从手袋里把钥匙拿出来,“明日起我就不过来了,钥匙本来明天要去府上归还,正好遇见二爷了,那明日也不去叨扰了。” 裴仲桁没说什么,接过了钥匙转身递给了万林。街灯东一盏西一盏挤挤挨挨地,虽然是夜里,也有了浓彩,倒衬得他一身月白长衫越发清净起来。他伸了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南舟看出来他大约有话说,便随着他一同漫步。 “欠二爷的钱物,我会打上欠条送到府上。但怕一时凑不出这么许多……” 街上人来车往,叫卖声、车铃声、食铺里的香气都乱哄哄融在一起,叫她的声音也听不大分明,却听得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泾渭分明。这种动不动就要和你算清楚账的女人,真是叫人开心不起来。 她的话被他的轻笑声打断了,他偏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流,“九姑娘同裴某总是有算不完的账。”然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做生意从来不看眼前一时得失,谋得是长远之利。九姑娘一日在商场,谁又知道未来你我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说不定哪日还要认购九姑娘的股份呢。” 南舟听他所言,忽然心头一动。她不在他的铺子上做事,但他可以入她的股份啊!待她的公司成立了,便将股份作价赠送给他,剩下的欠款再慢慢还。 “二爷说的是。回头我的公司给二爷留两成股份,剩下的我尽量早点还。” 裴仲桁等的就是这句。钱他不在乎,要的只是同她的一点牵扯。他顺势点点头,“那裴某却之不恭了。” 其实这趟下来,他并没有损失多么惨重。十万块钱是银票,水匪还没来得及去兑出去。第一批的枪支弹药被军师收在火药库里,剿匪的时候大炮避开了火药库。打扫战场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原封未动,还多缴获了一些军火。第二批的枪支直接被桂军的兵拖下了水,最后也打捞起来了。只是这些他没打算同她说。 “虽然大恩不言谢,还是要多谢二爷……” 裴仲桁负手缓缓走着,忽然打断道,“既然要谢,那请我吃顿宵夜吧。” 南舟怔了一下,随即道:“好,改日我去德胜楼定上一桌。” “何必改日,就去前边吃碗馄饨面吧。” 南舟抬眼一看,前方正好有个馄饨摊子,“这,是不是太随便了点?” 裴仲桁早她一步走过去,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条凳,“心意到了一样的。” 摊主媳妇见人来了,上去招呼,问他吃什么。裴仲桁则是望着南舟,仿佛在等她拿主意。南舟也只好走过去坐下,要了碗加辣的虾子馄饨,裴仲桁则是要了碗鲜肉馄饨。 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汤鲜肉嫩皮薄,只是太烫,不得不放慢了吃,便余出了许多时间闲话。 南舟自然说起从南岳带回来的孩子。“上回不是同二爷说起过童工的事情吗,我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法来了。我打算做一所包吃包住的学校,工作半日,学习半日。小些的孩子还有女孩子,做不得繁重的工作,就在学校里做轻巧的活。大点的孩子就到船上工作。很多知识,课本上能学到,实践里也能学到,但都各有长短。唯有实践和理论联合起来,方能认识更为深刻。这样孩子们有了安身之处,也能谋些安身的本领,不至于未来要靠卖苦力为生。我呢,也可以物色些有天分的孩子。” 裴仲桁缓缓吃着东西,静静地听她细说,间或给些意见和建议。 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而街上的行人和往来的汽车也渐少了起来。有一辆香槟色的银鬼汽车驶进了海关大街,程燕琳目光焦灼地在街上寻觅,直到看到了南舟,她的唇角终于扬了起来。 她早就买通了南舟身边的那个叫孙碧华的女秘书,摸清了南舟这几日作息规律,知道今日是南舟最后一日上班。程燕琳料想裴仲桁若真对南舟有些意思,那么最后一日定然要露脸的。孙碧华假装下班后并没有离开,一直在对街的咖啡馆里监视着南舟。看到南舟和裴仲桁同时出现了,她忙打了电话给程燕琳。程燕琳同程氏在外头做完头发,故意绕路从海关大街这边经过。 程燕琳略理了理表情,忽然“呀”了一声,“大姐,你瞧那个好像是小白的女朋友呢。” 程氏本在闭目养神,这么一听也就随眼一看。果然有一对养眼的青年男女坐在路边的馄饨摊子前吃东西。两人形态也算不上亲密,彬彬有礼地各坐一边。但程氏还是皱起了眉头,孤男寡女地这么晚在外头有点不像话。虽然江誉白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可外人并不知道。而且,儿媳却是江家的儿媳。 程燕琳叫停了汽车夫,假装很有兴致地观察,“哦,那个男人我瞧着像是裴仲桁。我听说南小姐在他铺子上做经理呢。哎,南小姐也不容易,一个女孩子整日为了家庭抛头露面的奔波。不过嫁到咱们家后就好了,小白可舍不得她出去做事。其实现在女人出去做事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上船就太委屈啦,整天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传出去不大好听。” 她自顾自没心机地说,程氏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正要叫汽车夫开车,忽然看见那馄饨摊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一个人先同裴仲桁说了几句,裴仲桁起身就要走,但另外一个忽然举起相机就是一顿乱闪。而裴仲桁则是匆匆将南舟隐到身后,也不知道被拍到脸没有。但很快,从别处冲出来一个随从模样的把那两个人赶走了。 程氏看得不耐烦,“这怎么还招惹上记者了?” “嗨,谁知道呢?希望南小姐没被拍下来,不然小白误会了可不大好呢。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南小姐作证,今天他们只是在外头吃饭。是吧,大姐?” 程氏只是“哼”了一声,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程燕琳见状也不再说话。程氏一路无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程燕琳心里却高兴极了。这记者自然也是她安排下的,为了给程氏看这场戏,可费了她不少功夫。 到了江誉白休假那日,南舟早早的就敲开了江誉白家的大门。婺州到震州四小时车程,江誉白为了多匀出一日,往往前一日晚上下值后便回震州。到了震州已经是深夜,自然不好去见她。 胡管家好阵子没见南舟,见到她也是喜笑颜开。“南小姐这样早,四少刚起来,正在梳洗。” 南舟带了早点过来,还给胡管家也捎带了一份。胡管家谢过她,接过来叫下头人摆好。两人还没寒暄上两句,江誉白一边穿衣一边下了楼,见到南舟就是一怔。他还未开口,南舟先往前迎了两步,讨好地叫了声“小白哥哥。” 江誉白心里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但她主意太了,不告而别,这事情他实在有点恼,于是端起了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南舟知道他有怨气,所以已经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无论他怎样发牢骚,她都准备好声好气地受下来。她主动走过去牵了他的手,“路过瞧见豆花新鲜,给你带了份。”然后拉着他到餐桌前坐下。 “你吃了没有?”他问。 “没呢,想和你一起吃。” 她一张明媚的笑脸,他的脸也冷不了多久。豆花是咸的,吃在嘴里却还是甜滋甜味儿的,所以他打算吃饱了再跟她算账。 即便吃完了饭,时间也还早。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去,两人到小花园里散步。南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所以总是瞧他。江誉白索性停下来同她在长椅上坐下,任她看。 南舟仔细看他,人瘦了点。但他架子大,肩宽腰细,瘦点看着更精神。脸也黑了些,脸上的线条显得刚毅,气质也沉稳下来。手下摸到了粗糙的茧子,她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你这是练枪了?” “进了军中,再怎样也算个兵,不好文文弱弱的,所以就跟着一起操练操练。” “累不累?” 他轻笑,“哪就这么虚弱了?怎么样也是一直练击剑的,体格还是说得过去的。头几天不大适应,后来就很不在话下了。” 她心疼他,手一直在他手上茧子上摩挲,磨得他心痒。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嗯,生气。” 她摇摇他的手,“你是该生气的,不过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我就是怕你生气才先斩后奏的。”然后看他眉头松动了,便又撑着胆子把实情说了,怎样碰上了坏人、怎样落进了土匪窝又怎样出来的,听得他眉头全拧起来了。最后他霍然起身,手指头在空中点了两下,气得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九姑娘!” 南舟自小就知道怎么讨饶,这会儿也只能继续装可怜,一把抱住他的腰,“好了好了,你就骂我吧!反正我都受了这么顿惊吓,我长记性了,再也不敢了。” 江誉白再生气也不能对她怎样,何况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不好再说什么。既然她已经再三保证了,那么往后大约也不会再这样胆大妄为了。只是对于裴仲桁的做法实在有点不舒服,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理当第一时间来通知他这个真正的未婚夫,而不是顶着未婚夫的名头去英雄救美。 想到这里,江誉白又垂头看了看南舟,她像个橡皮膏药一样贴着他,仰着头讨好地冲他笑。她能这样敞亮得同他说,可见她心里是坦荡的。他自然不怀疑她心有二意,只是越发觉得裴仲桁对南舟的心思不简单。他不能时时陪着她,难免给人以有乘之机。 “还有,我已经辞了职,不再去通平号做经理了。”看他还在沉思,南舟又撒娇地摇摇他的胳膊。 江誉白收敛了心思,知道她心怀着重振家声的伟愿,能辞职已经是退让了一大步了。但心底实在又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大可不必如此。但他再在那件事情上纠缠,两人肯定又要不欢而散。于是抚了抚她的脸,微微笑了笑,“委屈你了。” 南舟听得心头一热,于是矫情起来,滚下一串眼泪,轻轻摇摇头。江誉白看不得她哭,心里残存的一点愠意也全烟消云散了。拿手帮她抹掉眼泪,“往后有什么事情记得要跟我说,自己家男人还怕麻烦吗?” 南舟破涕为笑,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娇恼道:“什么自家男人!” 江誉白握住她的手轻吻,“也是,总归名不正言不顺。这两日我便去同太太说去,不管怎么样,咱们先把日子定下来吧。这样旁人就不好觊觎了。” 南舟沉浸在和好如初的甜蜜里,也没细听他后头的话。 但江誉白没料到事情却不像他想象中简单。程氏一听他说想要同南舟结婚,眉头高高挑了起来,“不妥!这女孩子落进了土匪窝,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不好说。就算没有失身,但外头名声已经坏了。” 江誉白按捺住火气,轻笑着问:“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南舟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子,名声怎么就坏了?” 程氏为这事也是窝火了几日,叫丫头拿了报纸给他,“你自个儿瞧瞧报上写的都是些什么!” 原来桂军荡平了南岳边界最大的一处匪患,得到了政府的嘉奖,各个报纸大肆报道了好几日。本来也没有什么,但这些记者的报道越挖越细,最后不知道哪家小报竟然点名道姓地写了一篇裴家二爷独身潜入龙潭虎穴营救未婚妻,同桂军里应外合一举荡寇的文章来。这种带着点传奇色彩、男女爱恨纠葛的故事最是夺人眼球,这事竟然就这样传出去了。有记者到裴家围追堵截想要深入报道,都被赶走了。仍有不死心的,跟踪了几日果然拍到了“未婚妻”的相片。 程氏指着上头的相片,“那一天我正巧碰见了,南小姐正同姓裴的在外头吃饭。你说说,现在谁不知道她是裴仲桁的未婚妻?到时候你同她再发订婚启事,那像什么样子?” 江誉白看完了报纸,还是微微一笑,“不过是一份不上台面的小报,发行量也有限。而且太太您误会了,南舟是裴家铺子上的经理,裴仲桁出面也是事急从权。您想想,若我央了大哥出面,这事动静就更大了。大哥为了咱们家的声誉一定会出兵,但南岳那边又不是咱们家的地盘。冒然出兵过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也见过南舟,性子单纯的很,绝对不会和裴仲桁牵扯不清的。”说着他又转向老帅,恭敬地问:“父亲,您说是不是?” 老帅闭着眼睛正在转文玩核桃,听到他的问话,停了一停方才缓缓道:“报上捕风捉影的事情,过几日就消停了。大不了过阵子再说吧。”说完也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这样的答案并不是江誉白所期望的,但现在也只能再放一放,等风头过去再说。他退出去的时候,在楼梯正遇到程燕琳端着燕窝要去送给程氏,“呀,四少这是要回去?不喝碗甜汤润润肺?” 江誉白目不斜视从她身边经过。 “对了,好久没瞧见南小姐过来同姐夫下棋了,真真是个忙人。”程燕琳挑衅地轻笑道。说完正要到楼上去,江誉白却回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墙上,托盘里的东西全都翻到了地毯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谁在后头捣鬼!我是不是警告过你?” 程燕琳挣了挣没挣开他的手,端着一脸无辜,“是吗?我记性不好,怎么不记得了?还有,我做什么了?四少不要冤枉好人。你这是恼那小报文章?其实那天我也在场,谁晓得裴仲桁都把南小姐搂进怀里了,还是叫人拍到了脸?这怎么就怨到我头上了?我可是同大姐说了不少南小姐的好话呢!” 江誉白知道她惯会挑拨离间,轻蔑地笑了笑,“燕姨,何必做这些无谓的事情?就算我娶不了南小姐,也会娶别人,什么张小姐、王小姐、沈小姐。对了,你几个子侄辈的女孩子好像也该谈朋友了吧,亲上加亲也不错呢!瞧瞧,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会是你。” 程燕琳心中恨意重重,但面上却浮出一点凄凉的笑意,“小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怎么就不相信我不会害你的呢?” 楼上传来脚步声,江誉白退远了几步,抬眼看了看楼上。下来的是大少奶奶梅氏的大丫头茜红,她看到两人时愣了一下。江誉白柔声一笑,“茜红姐你来得正好,燕姨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燕窝,偏怪到我头上,叫我赔呢!姐姐快救救我,我急着赶牌局呢,回头赢了钱给姐姐买胭脂。” “嗨,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四少快去吧!”茜红见江誉白走远了,皱起眉头看了看地毯上的污秽,大声叫婆子来打扫。她絮絮叨叨抱怨,“真是的,太太和少奶奶正等着呢,本来秋荷做的好好的,您非要亲自去端。这下好了,回头还是秋荷挨骂。什么都抢着做,把咱们这些下人往哪里搁?” 程燕琳面上微微笑着,心里却恨极了,这个茜红仗着是梅氏的陪嫁丫头,真是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努力压下胸中的怒火,赔上了几句好话。茜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直肠子,也便住了嘴。 程燕琳等婆子收拾完了东西,又陪着茜红一同往厨房去,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茜红,前几日我听来一件事……”然后顿了顿,四下里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道:“是关于大少的。不过,你可别叫大少奶奶知道了。” 南舟一归家,南漪仿佛就有了主心骨,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起来。报纸上的文章阿胜先前瞧见了,急得拿给南舟看,懊恼地说:“都怪我当时没考虑过后果!”而且这事他越琢磨越心惊。为什么裴仲桁当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为什么他只身犯险,为什么好巧不巧叫记者拍了相片——万一这些都是裴仲桁做的局……他不敢想下去,毕竟有杀父之仇啊!好在九姑娘往后也不去他铺子上了,这人心思太深,若只是瞧上姑娘倒也罢了,就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南舟扫了眼报纸,只是一笑了之,“阿胜,裴家和咱们家可是有世仇的。”何况江誉白不会相信那些,她又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 交船前几日南舟有些余闲,便可以专心去寻一处校舍来安顿那些孩子。看了几处要出售的校舍都不大满意。这一日做地产交易的经纪人兴冲冲领着南舟去看一家校舍,直说包管她满意。 新这学校校址离码头不远,位置、价格都合适。到了地方,南舟先粗粗看了一遍,无论地段、大小,校舍现状,各方面确实都满意。她一边看一边设想这间可以做教室、那间可以做工房,忽然从后院走出两个人,一位是有些年纪的老人,另一位是个二十来岁的摩登小姐。她一头电过的长头发随着步伐微微跃动,瓜子脸上噙着轻且柔的微笑,似乎是在安慰老人,老人不住地点头。 经纪人走上去同那个小姐打招呼,“沈小姐,这么巧?” 沈丹妮停下脚步,客气地冲他点点头,“王先生。我过来看看学校。上次听陈伯说有一处漏水了,我过来瞧瞧修得怎么样了。”沈丹妮也看见了南舟,虽然不知道她是谁,还是礼貌地颔了颔首。 经纪人忙给两人介绍,“沈小姐就是房主,这位南小姐正有要买学校的打算。” 沈丹妮一听,来了兴致,“真的吗?不知道南小姐买这个校舍是打算做什么的呢?” 南舟确实很喜欢这里,便很详细地将学校的用途娓娓道来。沈丹妮面露欣喜,当即愿意降价出售。两人一聊,才知道这校舍本是沈丹妮堂兄所有。她这位堂兄一心要做教育先锋,但因为教学思想太过先进,课程设置什么的也不同于旁的学校。开始还有些学生,后来家长都觉得这校长有些离经叛道,怕孩子被教坏,便陆续退学了。她堂兄甚至还发钱来寻学生,但也没支撑住多久。她堂兄对于教育一事心灰意冷便出洋留学了,临走前托付她给校舍寻个肯做教育的买家。因为地段好,不少人都想拿来做生意,沈丹妮一直记得堂兄的托付不肯卖。今天寻到合适的买家,就是降价也觉得值得的。 学校里只有陈伯一个看门的校工,一直在学校里做事,沈丹妮也希望南舟能继续留他做校工。陈伯虽然有五六十岁,但人身体硬朗又勤恳,简单的校舍维护他都做得来。南舟正需要这样的帮手,自然不会辞退他。 待过户手续完成后,南舟先请陈伯清理出两间校舍做宿舍,男生一间女生一间,然后把小庆和小喜接了过来。一排平房、一座两层的楼房左右相对,有十来个房间。中间有一处极大的空地可供学生活动。后院还有一排平房和一个很大的花园,若开垦出来种菜、养鸡,便可以解决学生日常饮食。南舟想着房间充足,往后也不用专置铺面,她可以在这里一边教孩子一边办公。 虽然学校基本的家具都还在,可年久失修还是要添不少东西。南舟最不耐烦挑东西,南漪却爱张罗这些事情,连着陪南舟跑了几日,非但不觉得累,反而得到了许多乐趣。 这一日两人又去街上,定了些粉笔、纸张等教具。从商店里出来,南漪展开了手里的清单,“姐姐,等下我们去布店买些棉布做床单。回头到了冬天,那些孩子都得盖棉被。趁着还有日子,我和母亲可以先做起来。对了,你不是说给那些女孩子找点可以赚钱的活计吗?我昨晚仔细想了,母亲没旁的本事,绣工那是一等一的好。回头叫她去学校里教孩子们绣花去,好过在家里听三姨太编排。” 两人边说着话,边寻平价的布店。路过鸿翔布庄,南漪低声笑道:“我母亲上回来鸿翔给姐姐挑了最好的丝绸,已经给你绣好了一对鸳鸯枕头了呢。还有百子被面,我和母亲也绣了一半了。等被面绣好了,母亲说再绣个荷花帐子,包管和姑爷和和美美一辈子!”知道南舟谈恋爱后,南漪母女俩也合计起来,南舟没有母亲替她预备这些嫁衣,她自己又不会绣,便悄悄给她预备下了。 南舟被她打趣的红了脸,伸手要去掐她的脸。说说笑笑间南漪不小心撞上了个刚从鸿翔布庄里出来的人身上,南漪忙转身道了句对不起。 那人正是梅氏的丫头茜红。茜红厌恶地拍了拍胳膊,再一抬眼去看肇事者,只觉得眼前一亮,随即怒上心头。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可不就是勾引大少爷的那个小狐狸精嘛!那日程燕琳给她瞧过相片,说是大少动了要纳妾的念头。看相片已经是个绝色了,再见真人,一颦一笑更是生动娇怜,难怪把大少迷得五迷三道的。这阵子大少很是冷落梅氏,梅氏整日愁眉紧锁,有时候还会以泪洗面,可不就是这个小狐狸精害的! 茜红怒上心头,见南漪转身要走,便喊住她:“哎,你是不是叫南漪?” 南漪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讶然回身。眼前的人她并不认识,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是南漪,你是?” 话还没问完,茜红忽然走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南漪被她打得双眼一蒙,疼得眼泪顿时落下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南舟都没反应过来。但见妹妹被打了,她忙走上前查看南漪,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她怒道:“你怎么打人!” “我打的不是人,打的是这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茜红惯是盛气凌人,此时因为觉得自己占着理,分外嚣张。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你当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快给我妹妹道歉!” 茜红冷笑着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忽然觉得眼熟。难怪觉得南漪这个名字耳熟,原来同常去家里的那个“南小姐”是一家人。“不认识?南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可认得你们姐妹俩。你同我们四少谈恋爱还不够,还叫你妹妹去勾搭我们大少。怎么,挤破头想进我们江家啊?” 南舟不料她竟然是江家的人,看她穿着大约是江家的大丫头,但也没有这样侮辱人的。南舟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南漪听到“大少”两个字顿时呆住了,原来被人发现了吗?她怔了半晌,回过神拉住南舟,恳求道:“姐姐,我们走,我们走吧……” “我胡说八道?你问问你妹妹是不是爬了我们大少的床?瞧你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养出的女儿上赶着去做人家的小老婆?可不就是下贱的娼妇!” 路人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吵架,都驻足围观,指手画脚。 南舟不待她说下去,扬起手抽了茜红一个巴掌,“你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巴掌教你记得管住你自己的嘴!” 茜红虽然是丫头,但因为梅氏钟爱,从来都是她打人没有人打她的。她更是火冒三丈,“好啊,你敢打我!你们还有脸打人了!”茜红今日是同婆子一起出来的,这会儿气极了,对着婆子大骂,“没长眼是不是?瞧见我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帮忙!”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茜红的话也越说越难听。 南漪听得浑身发冷,如坠深渊:完了,姐姐知道这件事了,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她感到无地自容,捂着脸分开人群跑走了。 婆子回过神,上前去抓南舟。这婆子做惯力气活的,南舟力气再大,也不是她的对手。见南漪哭着跑了,南舟心里更着急,越是着急越挣脱不开婆子的手。 婆子大喊,“茜红姑娘,快来教训这个小蹄子!”但话音还没落,婆子忽然感到手腕疼得钻心,她哎呦一声惨叫,原来有人拧住了她的手。她一转脸看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浓黑的细长眉,桃花眼,极其出挑的漂亮长相,只是笑得邪气,看得人心惊肉跳。 “不瞧瞧这什么地儿?在爷的地盘上撒野,问过爷没有?”那人轻轻一扭,婆子顿时疼得冷汗淋漓,不得不松开了南舟。 裴益不过随意一推,婆子就跌在了地上,捂着屁股嗷嗷直叫。茜红看见他眼底的厉色,知道不是善类,便收了声,也不敢去扶婆子。 南舟对着茜红一指,“我妹妹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说完也顾不得同裴益说什么,转身去追南漪了。 顺子带着手下冲围观的一吼,路人都吓得散开了。裴益看着南舟消失的方向皱起了眉头,然后一转身,盯住了茜红。茜红量他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怎样,何况她是江家的大丫鬟,便挺了挺胸脯,瞪了回去。 裴益走近了几步,歪了歪头,掏了掏耳朵,“这位大姐,刚才爷好像听到你说谁爬了谁的床来着,爷刚才没听清,再给爷说一遍?” 茜红虽然心里害怕,却是觉得理直气壮。“说就说!她自己做下的丑事,还怕人说不成!” 南漪觉得路上所有的人都在戳她的脊梁骨。她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去哪里,走到哪里好像都有人在议论她。 南舟边跑边寻南漪,好在南漪是平日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脚程不快,南舟追了一会儿终于是追上了她。南舟拉住她,“你别跑了,告诉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南漪满腹委屈、屈辱一齐在心底翻涌,人也没了力气,只是一味地哭。南舟知道这个妹妹看着娇软,其实是个刚性子,便不敢硬逼。她放软了声音,“漪儿,有什么委屈告诉姐姐。咱们是一家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姐姐都在你这边,但是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南漪听她温言软语,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稍稍平息下来,便一五一十断断续续将事情说了出来。南舟不知道因为她的缘故叫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她心里难受地说不出话来。所以上回根本就是南漪拿自己救了她! “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他是江先生的大哥,不然我根本就不会……” 江誉白的家世南舟从来没对家人细说,不怪南漪不知道。南舟心疼她,一回又一回碰到这样的事情,又气又难过。她怕南漪想不开,极力安抚下她,把人劝回了家。 南漪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人迷迷糊糊地总说胡话。南舟满腔的怒火压制不住,她不停地想,南漪的事情江誉白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日南舟出门的时候就发现街坊邻里偷偷在背后指指点点。阿胜气不过,还同人吵了一架。但哪里堵得上人的嘴?南舟一咬牙,既然校舍里房间多,不如索性全家都先搬过去再说。 这房子是从陆尉文那里租来的,自然要再找他退房。陆尉文听闻她要搬家,诧异极了。但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只问清了新地址,说搬家时一定叫他过去帮忙。 这一日是江誉白回震州的日子,但她根本等不及第二日,当晚便去了江誉白的住处,一直等到了深夜。一听到门外的喇叭声,南舟小跑着就从客厅里跑出来。 江誉白下了车,还没活动开疲惫的筋骨就看见了南舟。他又惊又喜,走过去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轻笑道:“这么想我,今天就迫不及待地来见我啦?” 南舟却没有说笑的意思,“小白,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江誉白看她神色郑重,也严肃了起来,“什么事?” “南漪和你大哥的事情,你知道吗?”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答案。但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 “原来你知道的,你,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江誉白不知道怎么同她解释,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事先并不知道南漪会去找大哥……” “漪儿才多大,她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可以放任你大哥这样欺负她!你为什么不去拦住你大哥?”她气得哭了起来。 江誉白心里也不好受,“因为我不想你出事。你呆在监狱里,我无能为力,只有大哥能放你出去。但大哥凭什么帮我?因为我是他弟弟吗?”他无奈地摇摇头,“南舟,虽然我是江家的四少,但你也看到了,我父亲对我怎样,嫡母对我怎样。我能怎么办?” 南舟抹着眼泪,“你知道你大嫂的丫头今天在街上怎么对南漪的吗?这是要逼死她啊!” “我是私生子,连庶子都不是。”他忽然轻声道。唇角浮起一点无奈地轻笑,却是浓浓的自嘲。他本不想告诉她的。 南舟从泪眼里抬眸,讶然地望着他。 “不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会那样无用。所以我阻止不了什么,也不会去指责我大哥。而现在,你说我没有原则也好,说我忍辱负重也好,对于一切我只能忍。” 他缓缓地说起他的小时候,从孤儿院到江家。从海外留学到归国,步步都是心酸。他从来没打算说给谁听,也没打算求得谁的一丝怜悯。但今天他想要她的谅解。她若爱他,就要知道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过去和未来。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多少辛酸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但南舟却是心疼的厉害。她的眼泪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越涌越多。她紧紧抱住他,“小白,我不怪你。但你不要为了我去牺牲尊严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他轻笑起来,“没有做不喜欢的事情。只是我得变得更强些,以后才不会有人欺负你啊。” 她摇头,“你不要这样,我不想做你的累赘。如果你为了我那么辛苦,我宁可不和你在一起。”他微微笑了笑,把她拥得更紧了,“小傻瓜。” 南漪不吃不喝躺了两日,劝也劝不住。十姨太和南舟轮流守着,生怕她出意外,最后人倒是平静了,也不流眼泪了,只是瞧着更叫人忧心。 这夜南舟还要再守她,南漪却说:“姐姐你事忙,已经够操劳了,不用再守着我了。” 南舟瞧着她像是好多了,便回了自己的屋。 白日里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南漪干躺在床上,嗓子发干。起身喝了两口水,凉水入腹,整颗心都是凉冰冰的。她的事情街头巷尾传遍了,叫家人抬不起头,三姨太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数落她。她越想心里越是难过,放下茶杯,抬眼看到针线筐里的剪刀。鬼使神差地,她颤抖着手拿起剪刀,锋利的刀锋摆在手腕上。她还活着干什么呢,她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她自小被教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不仅失节了,如今还闹得尽人皆知。她根本受不了这个。 剪刀的刀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割破皮肤的痛感终于让她能短暂地忽略心里的痛。只要再痛一点,明天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门栓突然被挑开了,有人一阵风一样无声地飘进来,然后转身又插上门栓。 南漪一惊,手里的剪刀落到了地上。那人本身笑眯眯地低声道:“哎呦我的娘,终于没人守着你了!”但借着天色看到她手腕上正在滴血,他顿时愣住了,然后回过神几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你发什么疯啊?!” 好在伤口还不算太深,还没伤到要害。裴益一手掐住她的手腕,一面到处去寻纱布,“亏得今晚爷来了,不然明天不就得看你牌位、给你上香!你真活腻歪了不是?” 南漪失神地被裴益牵着在屋里乱转,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索性撕了她的寝衣给她把伤口缠住。他个子高,得弯着腰给她绑伤口。南漪也不叫也不嚷,只是呆呆地任他摆布。虽然他看着毛手毛脚,但处理伤口却是老道利索。 等伤口处理好了,南漪才低头看了一眼,刺目的白叫她如梦初醒一般,她冷笑了一下,“你也是来看我这个人尽可夫的娼妇的笑话的吗?” 裴益眉头蹙起来,不高兴她这样埋汰自己。“说什么屁话!” “那四爷来做什么的呢?难道要和我吟诗作赋?” “爷看你要什么理由,想你就来了呗。得啦,那几个泼妇爷给你教训了。你也别气啦,气坏了不值当,啊。瞧你这都瘦脱形了,本来就没几两肉,抱着膈骨头。” 南漪羞愤难当,把脸偏到一边去,“你走,我不想见你!” 裴益才懒得管她什么态度,伸手把她下巴捏起来端详她的脸,她脸上的肿还没消尽。他满不在乎道:“好好好,不见就不见吧,我给你脸上涂好药再走。这药是我从我哥御用老太医那里讨了好久才讨出来的,消肿最快,还能养肤呢。”他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盒来。打开盒子,手指挖了一大坨药膏,不由分说就往她脸上招呼。 南漪退无可退,“我有镜子,我可以自己……” 话没说完,裴益长腿一扫,把桌子上的镜子踢到了地上,碎成了渣。然后他继续嬉皮笑脸地揉她的脸,“你就偷着乐吧,爷什么时候伺候过女人?全天下你十一姑娘是头一份儿!” 南漪气得胸口发疼,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半瓶药都招呼到她脸上了,他才放开人。临了,还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瞧,摸了药脸就更滑了……你也就跟我凶,爷不跟你一般见识。爷让着你,成吧?” 南漪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落到被人轻薄的境地,眸子里蕴满了泪,抬眼看他。然后唇角牵了一个笑,却笑的凄楚。 “是,我果然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半夜摸进我的屋。”她忽然抬起手开始解寝衣的扣子。一排扣子一粒一粒地解开了,然后一扯,把衣服扯掉。“不能叫四爷白出力气不是,你来不就为了这个的吗?”然后她往床上一趟,“那请四爷快点办事,我还要休息。” 裴益实在不喜欢她这个样子,总觉得她今天太反常。但他确实是很想她,于是在她床边坐下,笑嘻嘻道:“爷虽然想办事,也不急这一宿。你手伤了,好好养着,想办事有的是机会。” 南漪却拥着被子坐起了身,要笑不笑得盯着他的眼睛,“四爷现在做正人君子,不觉得太晚了吗?反正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裴益被她那自轻自贱的鬼样子惹恼了,俯身就咬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些作践自己的话。他心里特别疼,想好好对她。本来只想去堵她的嘴,但吻着吻着动了情。南漪发现的时候下意识地反应还是去推他,但箭在弦线上哪里再忍得住?裴益抱住她,可怜巴巴的不住地吻她,“十一,你真是要了爷的命了!爷多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 南漪心里对自己失望透顶,她和娼妇有什么区别?她心痛到极致,没了推搡的力气,人也软了。衣衫都褪了去,裴益遂了心意,软着声音哄她,“乖,别哭了,以后爷就对你一个人好,好不好?”人人都惧他性格暴戾,其实他愿意的时候,又十分肯不要脸面伏低做小的撒娇,那一张惑人的脸叫人恨不下去。 南漪闭着眼睛不说话。到后来也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心里觉得很耻辱,可身体却像是空的一样,等着什么来填满。她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紧闭的双唇里不经意流出的声音也变了。他觉察出她的回应,越发生猛起来。怀里的人像被妖精附了身,再不是从前的榆木疙瘩一样,而是主动起来,他一下就把持不住了。 裴益要不是顾念着她手上的伤,怕是要再折腾下去。他从来没感觉这样好过,小小的一个人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心里的满足简直无法言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娶回家,明天就抬轿子来! 但南漪却是被人抽了魂一样,神色木木的。他一抹,原来又流了眼泪。裴益以为她还念着那个男人,便是说:“十一,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这人也不是那么差,是吧?你跟着人家有老婆的老男人有什么意思?跟着我算了!好歹是爷的大老婆。” 他从小混到大,男女的事情在他眼里从来都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更没有什么贞操的观念。所以听说她为了南舟去跟别的男人睡觉,突然特别心疼她,心里也不见得怎样生气。 南漪无力地靠他怀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裴益以为女孩子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一日都等不及了。 “十一,我明天就叫媒婆来提亲好吧?保证叫你嫁的风光。以后谁再难为你,我撕烂她的嘴!你也别说咱们两家的仇什么的,仇是有的,但也不耽误我娶你。” 南漪静默了很久,忽然开了口,裴益开始都没听明白。 “我是南家的庶女。母亲懦弱,不敢在爹面前争取送我去新学堂,但我是也跟着兄弟姐妹们念了私塾的。三岁开蒙学千字文,然后学女戒,孝经,再是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不敢说精通,总还勉强算得上知晓。” 裴益笑嘻嘻的,“我们家小十一真厉害!我最头疼读书了,大字不识几个。” 南漪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四爷,你还是不懂吗?” “懂什么?” “我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怎么不是一种人了?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嘴,两条胳膊两条腿?跟了我以后,你跟那老男人断了,不给我带绿帽子就成。就跟我一个好,给我生孩子。往后呢,我在外头挣钱,你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好好当你的少奶奶,爱干嘛干嘛。我也不招女人了,你要是不喜欢,以前的丫头都打发走,不就成了?” 南漪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轻讽,“想让我嫁给你?——你现在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明天就可以拿轿子来抬我。” 裴益终于听明白了。他霍地坐起身,“原来你看不起我?” 南漪无所谓的笑了笑,“四爷,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不识字的人呢?” 裴益从小混江湖,什么样的伤没受过,都不觉得怎样的疼。但这回不一样,他感觉心裂开了,又疼又堵。明明是该火冒三丈掐住这女人的脖子,但却什么都做不了,心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翻身下床,“好,我配不上你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我裴四放下话,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穿好衣服,连身子都没转过去。嗓子里像堵了一堆滚烫的沙子,说出的话都沙哑的。“我们也算是夫妻一场,我就祝你嫁个好人家吧。要是……要是谁欺负你了,你来找我,我也不会不管你。谁叫你是我孩子的娘呢。” 他感觉嗓子哽得不行,这些话说出来已经费尽了力气。眼睛潮了,他快速抹了一下眼角,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没出息成这样。只是心里太难受了,同小时候爹死、姐姐死的那种难受不一样,但却是一样的灭顶的难受。 人就这样走了。如果不是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南漪会以为从来没有人来过。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吧,她终于摆脱了他吗?可又有什么用呢,她的人生已经槽糕到这个地步了。心痛铺天盖地地涌出来,她想放声大哭,却怕被人听见,只能拿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天蒙蒙亮了,阿胜早起准备去买菜,推开门就见南漪已经在院子里把家里人的衣服都洗干净了。 “十一姑娘,怎么这么早?” 她“嗯”了一声,“你去买菜吗?” “是啊。” 南漪走到阿胜面前把篮子拿下来,“今天我去吧。” 阿胜怕她出去受人指点,忙说:“我跟你一起吧。” “不用了,又没多远。”说着南漪挎着篮子出门了。 她一走出门就感觉到路人都在盯着她窃窃私语。她咬着唇,挺直了背,强迫自己装作没看见、没听见。买完了蔬菜,来到了肉铺,卖肉的笑着说:“十一姑娘怎么自己来买肉啊?这块五花肉好,送给你了。”那人笑得轻浮。南漪脸一红,连肉都不要了,落荒而逃。 她挎着篮子,避着人走。她挣扎了一夜,以为可以努力不去在意旁人怎么说。但是不行,她根本做不到。她脆弱的神经根本再经不起任何一个轻蔑的眼神。嘴唇快要咬烂了,失魂落魄地机械地往前走,仿佛可以走到生命的尽头。 魏子良开着车在她身后跟了许久,不无担心道:“南小姐这是往哪里去啊?没记错的话,前面是荒废的东湖草场吧?” 后座的人沉默不语。魏子良看南漪的样子不大对,还是自作主张下了车。他也不敢贸然冲出去,缓缓地跟了几步,方才寻个轻松的语气:“南小姐,真是巧了!这么早去哪里?咦,这不是你回家的方向吧?瞧着天色不大好,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南漪闻声停下脚步,看见眼前的人如同见了鬼。又像嗅到猎狗失措的小鹿,一双美目里尽是惶恐,“不用!”说完匆匆就要离开。 魏子良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娇楚的女孩子防狼一样看着他,让他真错以为自己是个欺男霸女的流氓。 昨天官邸里的心腹打电话跟他汇报事情,末了才说起茜红当街打了南漪。魏子良惊得合不拢嘴,不晓得这事情怎么叫少夫人知道的。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江启云,因为江启云前阵子明确表示了不许再提这个女人了。可魏子良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状做无意地提了提。江启云脸上顿时乌云密布,闻讯立刻赶了回来。魏子良心有余悸,江启云何曾对哪个女人上心成这样?这还是丢不下啊,万一他没汇报,往后江启云翻起旧账来,他头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南小姐留步,我们大少有话跟你说。”魏子良尽量放轻了声音。 但他这样一说,南漪的脚步更快,“我没话跟他说!” 魏子良想拉又不敢碰她,只好张开胳膊拦住她去路。“南小姐,别叫我们难做好不好?” 南漪的眼泪涌上来,猛地把菜篮子扔到他身上。“是谁在难为谁?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我还不够惨吗?是不是要逼死我你们才肯罢手?好!”她忽然冲上去,从他腰上拔了枪,对准他,“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她脸上布满了泪痕,看得人心碎。魏子良吓白了脸,慌得哄她,“南小姐小心枪走火啊,赶紧放下来!好、好,你要回家就回家,我绝对不拦着你!” 南漪的脸上浮起悲戚的笑意,“回家?我还有脸回家么?”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头,闭上了眼,猛扣扳机。南漪并不知道如何去开枪,只是凭着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扣扳机,那决绝的神色凄艳绝伦。 但她食指扣了几下都没有扣动,手腕却被人抓住了。她猛地睁开眼睛,江启云满面阴云,眸子里全是碎冰。当他看到手里纤弱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的时候,他的眸子变得更冷了,“你的手怎么回事?” 她是宁可死也不要跟自己,还是那日茜红当街侮辱叫她活不下去了?是的,但凡有点气性儿的女孩子,没人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可这样的侮辱,是他带给她的。 他是个薄情的人,从来没不知道,心真的会为另一个人这样疼的。 “不要你管!”她不想见这个人,发了疯一样想把手从他手里抽走。两个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 忽然,枪响了!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她的手上,叫她冰冷的手有了一丝暖意。她看着眼前的人因为忍痛而额角爆出了青筋。“你、你……”她慌得去看他的伤,在手臂上。 周围的人都围上来,江启云扬了扬手制止了。 他伸手抹了抹她的眼泪,“算命的说我今年有一场桃花劫,真是没算错。”然后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别说我们两清了,现在你欠了我的。” 少帅中枪,这事情传出去太大,所以不能去医院。所幸伤处不在要害,江启云也满不在乎,只叫人回了别院。南漪吓坏了,但职业使然还是用力压住他的伤口,怕他失血过多。到了别院,医生也不让请,江启云拿了刀和镊子给她,“你给我取子弹。要是生我的气,就下手狠点,不要心疼我。” 南漪哭着给他取了子弹,又缝了针。他疼得满头大汗,嘴角却噙着轻笑,最后把她的头压进自己的怀里,“原来你这样恨我……你真是一点都不心疼我?” 南漪不敢挣扎,怕伤了他。 “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我保证。” 南漪的手撑在他胸前,是抗拒的姿态。他沉下声音,“我能放你姐姐出去,也能再把她抓回来。” 南漪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眼睛里已经没有愤怒只剩悲伤了。 江启云长长叹了口气,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细语,却是带着祈求,“我吓唬你的……你不要回去了,做我的私人看护,好不好?” 南漪的脸贴着他制服上冷硬的铜扣,却是满心的绝望。逃不了的,永远都逃不开这个人的手掌。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 “我答应你。也请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腻烦我了,请放我走。” 听到她的妥协,他如获至宝地把她横抱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胳膊上的伤。 她静静的,拿著书坐在长椅里,就是一副传世的名画。躺在床上,有不自知的百媚千娇。她不闹,顺从听话,也不摆脸子给人看,仿佛是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可他就是知道,她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她的心。他不过是占有了她的身体,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她太笃定自己的结局,色衰爱弛,所以对谁都不动心。 江启云从来没有这样的挫败感,可越挫越勇,魔怔了一样。他没料到有朝一日也会做这样卑鄙的事情,拿权势去欺负一个女孩子。但他放不开手了。 南漪消失了一日,家里的人都急疯了,找了一整日也不见人。阿胜懊恼早上没烂住她,十姨太哭晕在房里。南舟也去了警察署报了案,但办案员也只是敷衍地叫她们回家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等到众人垂头丧气地一个接一个回到家,才发现南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早上听了几句闲话心里不舒坦,找了个地方坐了一日,并没有怎样,叫大家担心了。 人回来就好,众人也不敢多加指责。第二日吃完了早饭,南漪忽然低声道:“昨日碰到一位从前的同事,介绍了一户人家做看护,在婺州……我想出去做事。” 十姨娘纵是万般不舍,也觉得这样到外地避避风头也对。 南漪草草收拾了些衣物,唯独舍不下南舟。但她知道,南舟若知道她去给人做情妇,大约会对她伤心失望透顶。等江启云厌烦了自己,就会放自己走的,她想应该不会太久,她就能回到姐姐和母亲身旁的。到了下午,南漪就被一辆车接走了。 南舟忙完了搬家事宜,转眼到了交船的日子。先递交了注册材料到交通部,南舟便同阿胜去了建州的船厂去接船。都以为南舟会用船做货运,没料到她的江南号做的却是客货两用船。避开了竞争激烈的海上航段,走内河,上行津门,下行到南岳,走的是偏线长途。因为途中一个险滩,很多船都避开绕道而行。但这条船是南舟特别设计的,她计算过,这条船只要驾驶得当,安全不成问题。因此她这一条航线虽然航线长,速度却更快。 接到了船便是去交通部核准注册船只,然后方才能去海关领取船牌。材料递上去了许久,可仍旧不见船牌批下来。南舟等得不耐,又携上材料再去了一趟海关海政局。办事员听闻她来问询船牌的事,拿了记录本翻了半天,“你们的船还没审查完,先回家等消息吧。” “还没有审查完?理船厅的人半个多月前就去勘量完毕,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审查完?是哪里不符合规定,还是我的船有问题,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那办事员极其不耐烦,“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姐你没事就别挡着了,没看到后面多少人排队等着办事吗?” 南舟自然不会接受他这样敷衍了事的态度。“既然你不知道,就叫一个知道人来。” 南舟身后的一个人悄悄拉了拉她衣角,“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南舟回身一看,是位五六十岁的生意人模样的老者,便随他到了一边。“先生您有什么指教?” 老先生摇摇头,“指教不敢当,只是姑娘你别在这里费工夫啦。我只问你,可曾给汪大嘴打点过?” “汪大嘴是谁?打点什么?”南舟诧异道。她头一条船所有的手续都是江誉白帮她办理的,到了通平号,船牌到期,呈牌备验也都是职员送到海政局,不过几日牌子便换下来了。她从来不知道要打点什么。 看她的样子老先生便明了了,低声道:“姑娘,你怕是没有花钱疏通关系吧!汪大嘴是理船厅的厅长……” 他这样一说,南舟明白了,谢过了老人家,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样腐败的制度,无所不在,船上船下,没有一点分别。她的船就停靠在东望码头上,如果不去疏通关系,难道就让它停靠一辈子?南舟握攥了手。 她又一回到那个办事员处,这一回递过去的材料里夹了两张大钞。那人见她去而复返,本是打算呼和,但一翻开材料看到了钱,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他趁人不备把钱收了起来,堆了一张笑脸。“小姐,你的船牌真的还没有批下来。”但拿人手短,样子也要做一做。那人挠了挠头,“这样,你稍等一下,我再去给你看看。”说完起身去了其他的办公室。 过了好半天,他拿着一叠材料回来。坐下翻了翻,越翻眉头拧得越深。翻完了材料,他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小姐,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南舟眉头一挑,“什么意思?” 那人指着材料道:“你这船的航线统要共过七个埠头,其他各埠头海政局的的审查都通过了,只有安州这里被卡了。江南号的吃水量超过了安州海政局限定的吃水量,所以禁止开往安州。”其他的话他不好说。虽然索贿这种事情常见,但这个明显就是被什么人卡了。 南舟的内河航线,出震州第一站就是安州,所以这一段被禁,等于全航段不能航行。“不可能,我制定航段的时候,已经把各埠的水域情况考虑进去了,不可能在这上头出纰漏。” 那办事员合上材料,“那小姐你再想想办法吧,我也爱莫能助。” “那核查员出具的核查报告呢,上面的数据会不会出错?我能申请复查吗?” 那办事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那报告不在了……申请复查?小姐,我若是你,就会去想点其他的法子。” 南舟走到大厅里,在长椅上坐下,思考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不,或者说,她要思考,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是什么人在其中动了手脚?除了裴仲桁,她并没有什么仇人了。但会是裴仲桁做的?她一下就否定了。 那会是谁呢?她正咬着指甲兀自思考着,忽然看到楼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她心头一动,站起身走过去,叫了声“程先生。” 程晏阳闻声停下脚步,转身就看到了南舟。“是南小姐啊,来办事情?” “来申请船牌。” 程晏阳怔了一下,脸上有点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哦,是吗?结果怎么样?我听说今年审查很严格,不少船都没能如期拿到船牌。” “也许不是审查严格,可能是打点的金额抬得更高了也说不定。”南舟语带轻讽。 程晏阳忙四下看了看,好在周围没什么人。“南小姐的牌照出了什么问题了吗?我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 “程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帮忙约见一下批准船牌的负责人?” “你是说,要见理船厅的厅长?” 南舟点了点头,“对,汪厅长”。 见面的地点是对方定下的,是一间东洋人的馆子。南舟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几分钟,她并不是要真的要行贿,而是暗中联络了一个记者。两人约好,那位记者等在旁边的餐室里,南舟则想办法让那人亲口承认索要贿款。等到她发出信号,记者就可以冲进来拍照,拍下他受贿的证据。 到了时间,那位姓汪的厅长还没有出现。南舟看了看表,有些心急。这时候门拉开了,却是程晏阳。 “程先生?汪厅长怎么没有来?” 程晏阳正坐下来,“刚才汪厅长的秘书通知我,厅长临时有事要处理,大约会晚一点。怕南小姐等急了,所以让我先过来。” 南舟放下心来。程晏阳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说:“南小姐,申请船牌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大少打个电话就能解决……” 南舟神色一冷,“什么意思?”原来他们都知道南漪和江启云的事情。难道叫她卖妹妹吗? 程晏阳被她的冷眼盯得很不自在,脸也涨红了。“我、我,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我觉得……”他饱受着良心的煎熬。他并不想去害谁,但这是姐姐程燕琳吩咐的,他不得不这样做,怕看姐姐失望的目光。 “程先生,漪儿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利用她,更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程晏阳放在双膝的手攥了起来。是啊,他的姐姐也是全心全意对他好。他怎么能忍心让姐姐失望呢?程晏阳拿定了主意。端起茶壶作势要给南舟倒茶,“这里的茶不错,南小姐尝尝吧。”但一不小心弄倒了杯子,杯子里的茶洒在了南舟的裙子上。他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南舟从手包里拿了帕子低头擦水迹,摇头道:“没事的。” 程晏阳心跳得极快,双手还有些发抖。趁她不备在水里撒了药,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先喝一口润润嗓子吧。汪厅长应该快到了。” 南舟喝了半杯茶,不多会儿门又打开了,女招待领着一个中年圆脸谢顶的男人走了进来。程晏阳忙站起身迎了过去,“汪厅长,您来了。” 汪厅长的目光在南舟脸上溜了一圈,眼神一亮。鼻子里“嗯”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冲程晏阳点点头。程晏阳又替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叫来了女招待点好了菜。不一会儿,女招待送了酒过来,程晏阳接过来,又悄悄在酒了下了药。 清酒不醉人,程晏阳劝着两人喝了酒,便借口有事离开了。南舟也并不想他留下来,毕竟狐狸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露出尾巴来。 程晏阳离开后进了拐角处的餐室,程氏、梅氏、程燕琳正在吃饭。 几天前,程燕琳听弟弟说起南舟要约见汪厅长。南舟的牌照本就是她让程晏阳压住不放的,故意给南舟使绊子,不让她好过。她以为南舟会去找江誉白帮忙疏通关系,谁成想南舟会自己不自量力亲自办理。程燕琳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她听说这个汪厅长贪财好色,心生一计。 一边让程晏阳约上汪厅长,就说一位女船东想结识他,话里话外暗示他南舟很想巴结他,想要做权色交易。汪厅长此人见惯这种事,只当是另一个投怀送抱谋取好处的女人,便欣然同意。另一边,程燕琳又弄了了药,好叫南舟出丑。她再借口给梅氏散心,邀上程氏一同前往,气定神闲地等着好戏开场。 等待上菜的期间,南舟同汪厅长闲聊起来,话题自然不离船牌。汪厅长见她相貌出众清丽动人,早就心里发痒。开始还能敷衍着回答问题,后来变索性说些露骨的调戏之语。南舟不料此人不仅贪财还如此好色,不想再浪费时间,便是开门见山问:“船牌批下来,不知道要多少好处费能打通关节?” 汪厅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南小姐说得什么话,怎么会让你破费?咱们都是按章程办事,只要是符合规定的船只,都能拿到船牌。”说完又是喝了一杯酒。 汪厅长的回应实在不在南舟预料之内,她按捺住心中焦急,又同他寒暄了一阵。几杯酒下肚,汪厅长只觉得心头急痒难耐,见对面的女孩子一张樱桃般水润的红唇翕动,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南小姐以后就是汪某人的朋友了,朋友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说着伸手去摸南舟的手。南舟触电般抽回了手,“汪厅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什么意思?南小姐约我来,不就是这个意思?钱我虽然喜欢,但是更喜欢和南小姐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姐做朋友。不就是一个船牌吗?你想要,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办公室,我立刻就给你批。”他目光在南舟隆起的胸前流连,觉得今日竟然如此迫切,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了。 “呵!汪厅长原来就是这样管理理船厅的!那我倒要问问,寻常人要多少钱您才肯批船牌?” 隔壁的记者把耳朵紧紧贴着墙壁,正听到关键处,却没了下文,接着就是一阵桌子翻倒的声音。南舟同他有约定的信号,没有信号他不能轻举妄动。他又仔细听了听,却听不见人声了,心里纳闷极了。 梅氏的心情不好,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程燕琳一直说笑话,想要逗她开心。梅氏本不觉得笑话有多可乐,但看婆婆听完后呵呵笑了起来,她也不好总是板着脸,也只能勉强跟着笑笑。程燕琳给晏阳使了眼色,晏阳便说:“大姐,我出去看看今晚是哪位名艺伎在。如果有空,我请她过来给你们表演,叫你们也开开眼界。” 程晏阳离开餐室,站在走道上装作吸烟。等到走道上无人时,候悄悄拉开了那间餐室的门。里面酒菜洒了一地,矮桌也翻了。而南舟正被汪厅长压住死命地挣扎着,她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 程晏阳顿时背生冷汗,内心煎熬,最后还是一咬牙转身离开了。因为心虚、内疚又紧张,步子就有些慌乱,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人,他忙说了两句“对不起。”然后就神色慌张地跑开了。 裴仲桁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蹙着眉头看了看程晏阳的背影。今天汤川约他出来吃饭,他吃到一半胃里不大舒服,刚从盥洗室出来就被人撞了。他从那间餐室前走过去,可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思忖了片刻,裴仲桁又反身回去。 刚走到餐室前,餐室的门忽然被拉开了,里面冲出来一个人。裴仲桁一怔,讶然道:“九姑娘?” 南舟刚才抓到了一片碎瓷片划伤了汪厅长的脸,这才令他松了手。情急之下,她拿桌子砸昏了人,这才得以逃脱。但不知道为什么,双腿发软,浑身使不上力气。 裴仲桁见她双颊通红,头发凌乱,衣服也破了。再望了一眼餐室里躺着的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心猛然一沉,眼底凉意横生。“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几人的笑语声。“大姐、大少奶奶,院子里真的养了两只白鹿呢!我可真是头一回见,听说摸一摸,就会有好运气。你们说我手气旺,就是上回来吃饭摸了几下呢。” 另一个略有些年纪的声音道:“真的有白色的鹿,我倒要开开眼去。” 南舟一听这个声音顿时心头一跳,似乎是江誉白的嫡母。她一下抓住裴仲桁,“二爷,帮我个忙!” 不待她细说,裴仲桁也明白了。他脱下西装往她身上一裹,然后揽着她疾步往前走。但她双腿无力,他几乎是架着她走的。 几人说笑间已经转过了弯,程燕琳忽然道:“嗳,晏阳,你不是说你们厅长今天也在这里吃饭吗?你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程晏阳额上已经冒了汗,声音也有些不大自然,但在姐姐目光逼视下也只得说,“哦,好。”他走到餐室前,吸了口气,一边拉开门一边道“汪厅长……”但只看了一眼,他心里一慌,立刻合上了门。 程燕琳疑惑地望过来,程晏阳道:“汪厅长怕是已经走了。” 程燕琳还想再说什么,程氏却已经携着梅氏走了过去。梅氏四下看着,抱怨道:“这里怎么弄得这么复杂,到处头一样,我走得晕头转向了。燕姨,往哪边走?” 同样转晕了的还有裴仲桁,情急之下走错了路,现在到了一个死胡同。而程氏她们人已经到了身后,再转身来不急了。裴仲桁只得将她往墙上一推,把她笼在身下,假装是醉酒后亲热的男女。南舟缩在他坏里,呼吸很重。若没有他托着,几乎要滑倒。 程氏和梅氏往这里才走了两步忽然见走道尽头一对缠绵男女,都唬了一条,两人忙转了方向。梅氏仿佛想起自己男人在外头大约也这样寻欢作乐,脸上便是一阵恍惚。程氏见儿媳隐隐有了凄苦神色,便是一点愠怒。 程燕琳才跟上她们,也往裴仲桁那里望了一眼,还没看清楚,却听得程氏十分不悦的声音,“燕琳,以后出门也留心些,别尽头挑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没地坏了自己的名声!不看什么白鹿了,回家吧。”程燕琳见大姐动了气,不敢自解,只得应承。 待人走了,南舟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裴仲桁低声问。 南舟目光有些散漫,声气虚浮,“裴仲桁,我好像杀人了……”他正要细问,不料她身体一倾,倒在了他身上! 餐厅外头,伺候了程氏、梅氏上了车,程燕琳这才转身低声喝问程晏阳:“你刚才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吗!” 程晏阳脸色发白,“南小姐不见了,我,我看见汪厅长倒在榻榻米上,还有血……” 程燕琳双目一亮,出人命了?那更好。她忙跑到街上的共用电话亭子里,拨了电话到警察局,说是香川餐馆里出了命案。然后姐弟俩一同坐回车里,过了一会儿见到两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到了,走进餐馆里和经理交涉。 “姐姐,咱们快回去吧!”程晏阳求道。 “怕什么?”程燕琳瞪了他一眼。可没过多久,警察却出来了,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谁吃饱了饭没事干报假案!” 程燕琳同晏阳互看了一眼,她推门下车,又返回餐馆。程晏阳胆小,在她身后追着,低声求她:“姐姐,咱们回去吧!” 程燕琳却是一直冲到了那间餐室,却发现餐室门大敞着,里面东西齐齐整整,根本不像有人来过。更没有什么死人。程晏阳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刚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 程燕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见迎面走来了个女招待,忙拉住她问这间房的客人去哪里了。女招待道:“客人早就离开了呀。”离开时,程燕琳听见她喃喃自语,“今天怎么这么多怪事?” 姐弟两人面面相觑,回家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你真的看清楚了?”程燕琳不放心地问。 程晏阳点点头,“看得清清楚楚,地上有南小姐的外套,还有血……” 程燕琳诧异不已,这就怪了。除非有人帮了南舟。算了,就当她运气好,让她逃过一劫。 程晏阳第二日去上班,特意绕道理船厅,一打听厅长没来上班。他心下狐疑。过了几日还是不见汪厅长身影,却是发现同事们都在传阅报纸。原来有个女船东状告厅长汪国枫受贿贪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因为影响太坏,上头压不住了,派了专员下来调查此案。但因为汪国枫失踪了,只从他家中挖出了一箱金条,这事最后就以畏罪潜逃定了案。 程燕琳拿着报纸给程氏读完,笑道:“哎呀大姐,四少这个女朋友可真不得了!竟然敢同官斗。要说这政府里,上上下下,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几个人手脚干净?南小姐真是年轻人的榜样,敢站出来发声。我看还有消息说,是南小姐施了个美人计……” 程氏却是冷哼了一声:“这丫头未免太能惹事生非了!”这报纸捕风捉影的,叫人难免会想,她为做事情连大家闺秀脸面都不顾了。程氏心中便是对南舟更加不满。晚饭时便是同老帅挑明了,她不同意南舟再同江誉白交往,也叫老帅不要再邀她过来下棋。 老帅默默吃着饭,并不回答。过了好半天方才说:“年轻人的事情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程氏怎么能不管?事关江家声誉,怎可让个丫头辱了门楣! 江誉白看了报纸,连夜从婺州赶了回来。南舟一见他还没顾得上说体己的话,他却是急问:“为什么打官司这样大的事情,都不同我商量?” 南舟只觉这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解决。那天在裴家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去举报。她也反应过来了,那天她浑身无力,分明就是被人下了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可见汪国枫此人不仅贪婪而且卑鄙。 “因为我不愿随波逐流。你可记得书上的话,中国的年轻人‘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我知周身皆是黑暗,但我也信总有光明。若无火炬,我便点火!你看我举报以后,不是有很多苦主一起联名作证了?” 江誉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是的,她说的他都懂,感性上他尊敬她、佩服她,但理性上隐隐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生怕她受到伤害。他们总是这样,在某些问题上,总是无法磨合,她太坚持自己原则。但这样的世界,人怎么可以不懂得曲折,识时务、通机变? 他把她轻轻揽进怀里,“南舟,我真的不想让你这样辛苦。”他想好好保护她,想她平安顺遂,不必经风历雨,不必面对阴谋诡计和无尽的艰险。 南舟心中暖意涌动,“小白,你不要担心我。我答应你,以后会小心,会好好照顾自己。” 第十章 海月空惊人两处 船牌终于批准了下来,南舟更加忙碌了起来。她带着小庆和小喜一起,把震州码头上卖苦力的童工召集起来。愿意入江南船运公司的,都算学徒。有饭吃,有学上,有地方住,轮班教学。大些的孩子到船上做最简单的工作,小些的就在学校半工半读,学一门手艺。 江南号上的被褥枕巾都不再外包,自己成立了洗衣店,雇佣了女工专门清洗。因为洗得干净,收费又合理,后来还承接了其他船上浆洗工作。 虽然江南号依旧是三个等级的船舱,但无论哪一等级都能做到干净舒适。她参考欧美的豪华邮轮,在预算内装置得尽量豪华。不追求客舱的数量,而是比别的客轮更宽敞更舒适。 所有的岗位也都废除了外包制,她登报或去码头亲自找雇员,大到大副二副,小到船上的清洁员,全都要面试。服务的水平往往决定顾客的评价,南舟又对所有的服务人员进行了专业的培训。后勤负责所有的采买,而伙夫只负责做饭。这一场制度的变革下来,处处都要用到钱。她手里的现金有限,却又是叶允明想了办法帮她贷下一笔款子来。他仍旧不收回扣,还是老要求,留一间一等舱和一个货位给他。 东望码头的大领班找的裴益,很是不满,说有条船的船东最近做了不少坏规矩的事情。裴益一问,竟然是南舟。他摆摆手,“九姑娘就不要管了,她爱怎样就怎样。不个一个丫头,还能翻出天去?”大领班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即便是工人被撬走了,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舟这样一番忙碌,首航已经快要到中秋了。江家中秋家宴,老帅仍旧点了名叫南舟一同赴宴。江誉白觉得机会难得,想再趁这个机会同老帅提一提他们的婚事。但南舟看着日历牌子却有些发愁:不少客人赶着中秋回乡探亲,所以船票卖得倒是不错。但因为是首航,她多少有些不放心,便要亲自跟一趟船。但返航到震州,却是正好错过了中秋节。同江誉白解释了良久,终是得到了他的谅解。只是江誉白心中隐隐觉得失落——他们的事情,她看得太轻,起码不足够重要。他为了他们的婚事费尽思量,但她却是总在往后退。 这个中秋节江家过得并不太平。江启云在官邸露了个脸就要回婺州,梅氏一忍再忍,最后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饭吃到一半便匆匆退席。程氏最瞧不得大过节哭哭啼啼的,按捺住脾气到梅氏的房里去劝她。 梅氏满腹委屈,“母亲您要是觉得我管不住男人,尽管责备我好了。反正我已经被那个女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了,过不了多久,我就给她腾位子!” 程氏一惊,定了定神,叫她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梅氏苦笑垂泪,“我知道我是个没见识的女人,不时髦不活泼也不漂亮。他不喜欢我、冷落我,在外头女人不断,我都认了。但他也欺人太甚了。他被个小姑娘迷昏了头,茜红为我抱不平,前阵子路上碰上那女人,气不过打了她一巴掌。 可好,大少没过多久就突然带人把茜红带走,配了个倒夜香的哑巴!我再怎样求都没有用。母亲,茜红自小跟着我,可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大少为那女人出气,打两下不就完事了吗,这是毁了茜红一辈子啊!现如今大少把人放到了婺州官邸里登堂入室,他可曾把我这个妻子放在过眼里?” 梅氏边哭边诉苦,这些话听得程氏心惊。难怪这些日子没瞧见茜红,她问起来,周围的人只道是被娘家人带走了,不成想竟然是这样的缘由。儿子真是好能耐,能让周围的人合起来瞒她! 离开梅氏的房间,程氏把程燕琳喊到面前问她详情。程燕琳旁的不说,避重就轻只说,“那个女孩子是四少女朋友的妹妹。” 程燕琳看程氏气得胸口起伏,忙上前安抚。程氏捂住胸口,眼中满是厉色,“这南舟绝对不能进江家的门!大的还没进门,倒把小的先塞进来!姐妹俩都是能兴风作浪的,真真是好算计!” 江南号安全地返回了震州,南舟这一趟实在累坏了。船上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但凡发现哪里有问题,她都要仔细记录下来,以待后来寻求解决的办法。她到了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小喜在她门前拍了好一阵门才把她拍醒。 南舟揉揉眼睛打开门,见是小喜,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哥哥凶你啦?”小喜很乖巧,只是学东西有些慢。小庆却是学什么都快,所以有时候给妹妹辅导的时候会急得凶她。 小喜忙摇头,“九姑娘,有位夫人找你,在办公室里坐着呢。” 南舟谢过她,匆匆洗漱换衣,小喜却倚着门没走。南舟问:“小喜还有话要跟姐姐说吗?” 小喜点点头,“那个夫人看着好厉害,九姑娘,要不要我把哥哥叫回来?”小喜在大户人家做过一阵子工,很会识人。 南舟笑笑说不用。 程氏面前的茶杯她碰都没碰,这间办公司在二楼拐角,采光、视线都好。身后的婆子柳妈抬眼望了望,低声道:“太太,南小姐来了。” 程氏这才端起茶杯,却是没喝。掀开盖子,茶杯里的茶水随着水汽腾空飘出一点涩涩的清香,是上等的猴魁。一抬眼间,一抹天青色的裙摆一荡,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伞裙将腰肢衬托的纤细。姐姐已经是容色妍丽如此,听说妹妹姿容更胜百倍,也难怪叫男人心痒难耐。 她过行走间很有袅娜之态,但大约生意场上磋磨过,眉目间渐有了些须眉之气,反而更觉气质出挑。人到了眼前,一双极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江夫人?”南舟怎么都料不到会是程氏。 程氏放下茶杯,客气地笑笑,却没什么笑意。柳妈自觉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南舟再迟钝,也感觉到她笑中的凉意。心里莫名忐忑,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江誉白出了什么事情? 程氏抬眼打量了四周,然后道:“南小姐真是能干的人。” 南舟谦虚道:“江夫人您过奖了。” 寒暄不过两句,程氏进入了话题,“南小姐是不是有个妹妹?” 南舟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了她来的目的,怕是为了南漪。她点点头,“我在家行九,下头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程氏点点头,却不像是赞许。“那真是个大家庭——不像我们家,人丁单薄。我就两个儿子,战场上还死了一个。小白,”她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笑,“南小姐知道小白不是我亲生的吧?” 南舟点点头。 “但我可是当他是亲生的儿子,外头人也都不晓得他不是。” 南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道:“小白说夫人待他极好。” 程氏似笑非笑垂了垂目光,然后再抬起来的时候笑意更薄了。“虽说像你们家那样的人家不少,但我们家是不许纳妾的。” 南舟抿了抿唇,索性等她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 “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年轻的时候胡闹惯了,多交几个女朋友,我们做长辈的也不会拘着。等到结婚了,就得好好收心回家。一个家乱哄哄的不太平,他们在外头做事也做不踏实——我母亲吃了这上头亏,给我寻人家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要求来的。南小姐有八九个姨娘,更应该晓得后宅不安是什么样。” 南舟知道程氏早就把自己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那也没必要再绕圈子了。“江夫人是怕我妹妹嫁给少帅做妾吗?夫人大可以放心。这事说来说去是我的错。当时我惹了点官非,我妹妹同我感情最好,她急着救我出去,才去求了少帅。她年纪小不懂事,身无长物,这才傻乎乎……” 程氏有了愠意,“这么说倒是我们大少仗势欺人,见色起意喽?” “夫人息怒。我只是想说,我妹妹绝对只想救人。事后早就和大少断了联系,并没有要插足大少婚姻的意思……” 她的话还没说完,程氏的手“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然后自觉失态,稳了稳情绪,叫了声“柳妈!” 柳妈闻声进来。 “给南小姐看看吧。” 柳妈称是,然后把一个信封交给南舟。南舟狐疑地接过来,里面是一叠照片,她越看眉头折地越深。 “孩子大了,莫说是兄姐不能约束,就是我们这些长辈也管不住。令妹已经住到了婺州官邸里去了,登堂入室,简直比人家正牌太太还招摇。” 南舟仍旧不能相信,“不、不可能,漪儿说去做私人看护……” “这可是看护到人家床上去了!”柳妈不忿,插嘴道。 程氏觉得她说得太露骨,瞥了她一眼,柳妈立刻合上嘴。但意思是传达到了。有些话,她不能说,旁人却可以说。 相片不会骗人。相片里南漪张张都是华服美饰,水边、花园、香车宝屋。江启云或牵其手,或置于膝上轻揽,或俯身给她披衣。虽然她一直垂着头看不清楚脸,但那娇楚纤致的身姿,偶尔露出的半边脸,是遮挡不住的倾城颜色。不是南漪还有谁? 她竟然这样骗她! 南舟胸口起伏不断,她以为南漪吃了这样大的亏,应该晓得利害,所以离开震州到外地重新开始对她不啻是条路。但,她竟然是去做了江启云的情妇!还嫌别人骂得不够难听吗! 程氏扫了眼她的反应,瞧着不像伪装,看起来她还不知晓。这样便好办多了。 “令妹的事怕是瞒着你吧?女人爱有权势地位的男人,本就是稀松平常人之常情,更何况你家这样的情况。” 南舟从震惊中回过神,闻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街打了一巴掌。她还没开口,程氏又道:“无论怎样,令妹也算是跟过启云一阵子,我们家不会亏待她的。她年纪还小,出国在外头长长见识也好。这笔留学的费用我出,只有一条,不许再回来。” 南舟虽然气南漪,但程氏这样的要求未免有点欺人太甚。南漪同十姨太相依为命,如何能叫她们母女分离? “江夫人,我自然会去劝漪儿回来。但至于如何安排她,是我家的家事,恕我不能从命!” 程氏眸光一冷,但没有发作。瞥见她腕子上的镯子,拿捏出一份语重心长的语气,却又遮挡不住的轻蔑:“南小姐,你是老帅赠了镯子的人,应该知道这里头什么意思。这么说吧,做人不能太贪心,你们姐妹俩,只有一个能进江家。”然后她默了一默,留出时间给南舟消化。 南舟听罢涨红了脸,半忿半怒,“江夫人,我同小白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江家四少。我同他是两情相悦,并不是因为看中他的身份才在一起的。我既没有爱慕虚荣的心,也没有攀龙附凤的意!倘若您以为我存着这样的心思——” 她放下照片,抬手就去撸手上的镯子。她近日过得十分辛苦,人比从前瘦了一圈,那镯子本是从来也取不下来的,这回也不知道是人瘦了,还是她脱镯子用了十分的力气,竟然一下就取了下来。 镯子离手,她也怔了一下。但见程氏那笃定她舍弃不下荣华富贵的神色,也是被心火一顶,放在了程氏手旁的茶几上。 “镯子就物归原主。” 程氏垂目随意地摩挲了下手上的戒指,牵了牵笑意全无的一个轻笑,不置可否。“南小姐,不必这样冲动。你还是想想我说的话,看看是你的前程重要还是你妹妹重要。话说回来,就算我挨不过儿子的苦苦哀求,松口叫你妹妹进门,也只能做妾。” “夫人不必再说,无论是我还是我妹妹,江家,我们高攀不起!” 程氏轻“呵”了一声,站起身来,“我确实是佩服南小姐的骨气。只是,小白回头怕是要埋怨我了……” 小白,小白……人怎么走的,南舟记不清了。她失了力气,双臂撑在茶几上,满脑子都是他的名字,心一抽一抽的疼。她到底干了什么?她怎么跟江誉白交代?但若再重来一次,她仍旧会把镯子还给程氏。如果为了嫁给他,叫她低三下四枉顾自尊,她宁可不嫁! 看到汽车的牌子,黑漆雕花大门缓缓打开。汽车顺着车道蜿蜒开进去很深,才见一幢巍峨的西班牙式别墅矗立眼前。 侍从见是江夫人的专车,还暗自诧异江夫人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婺州。但侍从脚下没停,到了车边拉开车门,下来一位年轻的小姐。侍从一怔,汽车夫下车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侍从恍然大悟。 南舟站在别墅前抬头望了一望,果然是金屋藏娇。她转头问那个侍从,“南漪在不在?” 侍从愣了一下,忙点头,“南小姐在的。” 南舟心里的火一纵,快要压不住了,径直往里走,“叫她出来!” 南漪这时候洗完了澡,吹干了头发。今天是她的生日,江启云晚上有个应酬不得不去,但又要亲自给她庆生,叫她一定等着。她的生日?她凄楚一笑,她都快不记得这个日子了。他对她不可谓“不好”,却是“太好”,是说出来头头是道的那种好。如兄如父,极尽宠爱。但越是这样,她越能清晰地抽离自己,冷眼旁观。她不过是一个精致的玩物。而再好玩的玩物总有兴尽的一天,那时候琼楼玉宇,贝阙珠宫,转眼就成空。 衣橱里挂满了各种裙子,从传统的裙袄,时髦的洋装,抑或是手工精制的旗袍,配套的首饰、彩宝、钻石珍珠,摆了好几屉子,都是江启云给她置办的。可她最常穿的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件。但夏去秋来,已经不宜穿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江启云叫她打扮一下,她想了想,还是挑了件艳色的裙子,戴了件首饰。穿好衣服下了楼,想在他回来前去花园里走走。可刚走下去,她的脚步倏然停滞了。 大厅里一抹熟悉的身影,南漪长睫颤了颤,双目情不自禁地睁大了,不可思议又意外惊喜。她几乎飞奔着奔下楼,可快到南舟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惧地看着姐姐,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发出声音,南舟走上前抬手一个巴掌抽在她脸上,“你竟然这样不自爱!”声音里满是痛心失望。 南漪的脑袋瞬间抽空了,人几乎没站稳。她身后的丫头姝铃吓了一跳,忙过去扶她。“南小姐!” 那疼痛不是从脸上开始的,而是从心底蔓延开,然后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南漪虚弱地抬了抬手,不叫姝铃靠近她。 姝铃手足无措地站在她旁边。这个南小姐本来在官邸里就一直郁郁寡欢,少帅为求他一笑可谓费尽了脑筋。平时一句重话都不会说,万一见她挨打,不知会怎样。她朝边上伺候的丫头递眼色,叫她快去叫江启云。 南舟的那一巴掌并没多大的力气,却比刮骨割肉都还疼。是啊,她这样不自爱。但她无法自辩,只是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声音里满是哀求,“姐姐你别生气,姐姐你别生气……” 南舟被她的眼泪泡软了心,走近了两步拉住她的手。“漪儿,你告诉我,是他逼你的?对不对?一定是他逼你的!” 她要怎么说呢?她想要姐姐的谅解宽恕,但又怕姐姐会不自量力地想要同江启云对抗。她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无论怎么说,她害怕都是万劫不复。 门外响起了有一丝动静,是江启云回来了!她不能说,说了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姐姐,说不定姐姐连江誉白都嫁不成了……心底这样百转千回,眼看这他魁梧挺拔的身影就要闪现,最后南漪认命般轻轻摇摇头。 江启云已然跨进了门,刚才她们的话他远远就听到了。见她摇头,他提着的心终于一松,跨进来的脚又退了出去。可再细看,见南漪脸红肿了半边,顿时知道发生什么,眸子里戾气横生。 南舟背对着大门,整颗心都扑在南漪身上,根本不知道身后有人。但南漪瞧得清楚,知道这是他动怒前的神情。她忙反握住南舟的手,几乎是哀求了,“姐姐,你一路辛苦,我们去屋里说话……” 南舟甩开她的手,“我的话就两句,不用到屋子里说。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做他的情妇?今天你跟我走,还是留下?你若想走,姐姐拼了命也把你带出去;你若想留下,从今天起,就当没我这个姐姐!” 江启云的手扶在佩剑的剑柄上不自觉得用了力,生怕南漪做出什么叫他心碎的选择。但落在南漪的余光里却全变了味,倘若她跟着姐姐走,他会杀了姐姐! 南舟不信她是爱慕虚荣的人,不信她会做人情妇。但看她穿着毫不违和的精致的长裙,颈子上闪着钻光的项链,耳畔微微抖动的钻石耳坠子——那样美,那样华丽,是每个女孩子都梦寐以求的繁华。她身在这富贵荣华里,相得益彰,毫不违和,她合该属于这繁华。 南漪胸口如滚水烫了一遍,张了张口,却是凄然地笑了笑。她讨好地拉了拉南舟的手,“姐姐,今天是我生日,你留下来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南舟眸子里的热切一点一点冷却下去了,她冷冷笑了笑,把南漪的手从手上拂开,“那我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完转身而去。 南漪仓皇地往前踏了两步,期期艾艾叫了声“姐姐……” 但南舟没有回头。在门口碰见了江启云,她愤恨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擦肩而去。 南漪再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南漪睁开眼的时候,耳边先听到一阵鸟鸣,然后是姝铃压着声音在说话,“陈侍卫长,少帅说叫你派人把树上的鸟赶走,南小姐还没醒……” 南漪混沌的大脑迷蒙了良久,昨夜的事情才一齐涌上心头。她咬着被子,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不一会儿枕头就湿了。 门外有人低声问话,“南小姐醒了没有?”是江启云。 姝铃回答,“还没有。” 南漪忙擦了眼泪,她不想在江启云面前哭,怕他会去找南舟的麻烦。眼泪还没擦干,门轻轻推开了。尽管刻意放轻了脚步,南漪还是感到一种压迫感临近。她无声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假装睡觉。 江启云眼尖,雪白丝缎子枕套上有大半颜色发沉,一看就是被浸湿的。而她长睫微微颤抖,是在极力伪装沉睡。她从来不会使性子蛮缠,总是乖巧得叫人心疼。他心头酸涩,伸手轻轻把泪湿的头发往她耳后理好,南漪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仍旧不睁眼。江启云也气那个做姐姐的如此不通人情,要不是为了这个姐姐,他如何能留得住她?看她这自苦的样子,他心里更难受。 “你别难过了,我去跟你姐姐解释,是我强留你的……”江启云轻声道。 南漪闻言猛地坐起身,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下意识要扶住什么。江启云眼疾手快扶住她,把她揽在怀里。等眩晕感过去,她急切道:“你不要去找我姐姐!” “好好,我不找她。”他看她在强忍着抽泣,便将从前从魏子良那里听来的冷笑话说给她听,想逗她笑一笑。 南漪努力强颜欢笑却总是力不从心。“你让我走好不好?”这句话在她心头盘旋良久,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那我叫人接你母亲过来,陪你几日怎么样,你整天这样闷着怎么行?” 南漪缓缓摇头。她母亲来了,大约只会劝她嫁给他做妾。她看够了母亲伏低做小的一生,也受够了自己不快乐的童年,她绝不能叫自己的孩子再陷入同自己一样的境地。 江启云对着她完全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才能叫她开心。过了半晌,南漪僵硬地笑了一下,“已经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公务吧,我没事的。” 江启云端详了她一阵,看她情绪稳定多了,“今天多少吃点东西,昨天黄医生来说你身体太虚弱。不过黄医生是西医,我觉得女孩子还是要看看中医调理调理,改天叫姝铃请庄大夫来给你开几剂方子。” 南漪还是摇头,“我不爱喝中药,太苦了。” 江启云笑了笑,“不想喝药就得乖乖听话,一日三餐都要好好吃饭。” 南漪乖巧地点点头。待人走后,便又躺了下去,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中午在姝铃的“监督”下,南漪好歹吃了碗燕窝羹。这边刚放下碗,那边有丫头过来回禀说“燕小姐来了。” 随着一串轻快的脚步,程燕琳出现在她面前,粉面含笑,“我说怎么这么久都找不到你,原来被大少‘作金屋贮之也’。要不是有人巴巴地求我过来,我还真不知道……” 南漪脸一红,“程姐姐……” 程燕琳打趣道:“嗳,这可差了辈分了。不要叫姐姐,要叫燕姨!” 南漪的眼睛却又跟着红了,一层薄水瞬间布满了眼眶。 程燕琳不料她还是这样心不甘情不愿,便转过头问姝铃:“园子里的菊花都开了没有?” “都开了,今年不少名品呢,有几盆十丈垂帘开得特别好看!” 程燕琳点点头,“趁着日头暖,我带南小姐去园子里逛逛,散散心。”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如海的菊花里,清香扑面而来。程燕琳故意装作不知她为何愁眉不展,边走边指花给她,“大少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这么多好花。你看这盆是西湖柳月,这盆是玉壶春,那个是墨菊。我小时候总听人家说墨菊,还以为是黑色的花,逛菊花会的时候眼睛还一直在找……” 南漪看得心不在焉,兀自心事沉沉。 程燕琳停下脚步,却是噗嗤一笑,“瞧我这么卖力逗你开心,你就不赏脸笑一下吗?万一我办事不利,回头有人可要给我甩脸子的。” 南漪却一点笑意皆无,她垂头看了看身前一朵浅绿色的汴梁绿翠,如丝的花瓣向花心卷曲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连朵花都不如。” “漪儿,干嘛这样说!” 南漪再也忍不住,滚下一串泪来,落在花心里。“程姐姐,你帮帮我,你叫他放了我,好不好?” 程燕琳脸色一凝,“漪儿,我若有那个能力,会不答应你吗?”半晌,她长长叹了口气,“可是你这样不快乐——你是不喜欢他吗?大少对你不好吗?论样貌、论权势、论才学,多少女孩子前赴后继想要他一眼青睐,你怎么就会不喜欢呢?” 南漪摇摇头,“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只想要自由,不想做一只金丝雀。” 程燕琳假装爱怜地抚了抚她的手,好半晌才说:“我有一个办法,只是……” 南漪眸子猛地一亮,殷切地看着她。 “但是,成不成,我可没有成算。” “程姐姐,不管成不成,我都要试试!” 程燕琳深呼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你就告诉他,你不要做妾,你要做正妻!” 南漪惊地双目圆睁。 南舟看了看腕表,到了江誉白来接她的时间,她深吸了一口气,想把心头莫名的紧张呼出去。门环被扣响了,她走过去拉开门,果然见他面上寒霜,又惊又惑。 南舟扶上他的手臂,柔声道:“小白,咱们有话到外头说。” 入了秋,天气还暖,枝头的叶子已经有了颓色,风一吹就飘飘洒洒地落了。有一片正好落在她手上。 “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不同我商量就做决定?南舟,你知道那镯子是什么意义?你把镯子退回去,是下定决心不同我在一起了?” 南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急躁。她抿了抿唇,“小白,齐大非偶,我不想……” “你不想,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知道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我猜得出她能说什么样的话,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们在一起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南舟心头涩涩的,“两个人在一起,不是非要结婚……” 江誉白脸色一变,屈膝下来握住她的肩膀和她平视,“你什么意思?” 南舟抬起眸子,阳光落进去,却像是孤月的光,那么凉。“我想过了,现在不婚主义的人那么多,不结婚也没什么。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会嫁给江四少。” 她的深情和决绝让他觉得心头像被人打了一拳,闷得他难以喘息。他惊疑地盯着她的面孔,“那孩子呢?” 南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追问一遍,“孩子怎么办?你同我没名没分的在一起,我们的孩子算什么?!” 孩子?南舟根本没想过那么远。 看到她脸上的茫然,江誉白苦笑一下,“南舟,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我们的将来?” 南舟慌得摇头,“我想过的!想过永远和你在一起。” “怎么永远在一起?如果我们不结婚,过不了几年,父亲和嫡母就会逼着我娶别人,到时候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绝对不允许我的孩子再像我一样,是个私生子。” 南舟说不出话来。他们之间永远有个难解的难题。自从那日程氏说出姐妹俩只有一个可以进江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她把这个机会留给了南漪。虽然她并不知道南漪是不是真心愿意去做妾,是不是会真的快乐。但她只有把这个机会让给她,南漪才有选择是走还是留。漪儿已经太苦了,哪怕有一丁点能让她幸福的机会,她都会留给她。 但她注定要辜负江誉白。 南舟扑在他怀里,只能紧紧地抱住他,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再等一等,好不好?等到南漪的事情过去,等到我足够强大,也许事情就有转机了。” “可我不愿等。小帆船,我想要个家。” 南舟鼻子一酸,落了泪,很快把他衬衫前洇湿了。他也心软了,不知道自己这样逼她到底对不对。他捧起她的脸,最终投了降。手指抹掉她的眼泪,深深叹了口气,“别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南舟用力地点头。 秋风吹得落叶翩飞,像是不情愿接受坠落的命运。升腾,降落,又腾起、又下落,最后终于是落在了泥土里,被鞋子一踩,零落成泥。 江启云回官邸的时候已经十点了,抬头看到南漪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洗漱后便去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很安静,走进里间,才注意到南漪已经倚在床头睡着了。纤长的手指松松扣着一本线装医书《脉经》。他牵唇笑了笑,真是个古怪的丫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没人不爱看时尚和电影杂志或者小说的,可问她想看什么书的时候,她就要了一堆古医书。 他轻轻把书从她手下抽走,虽然很小心,但她还是醒了。她蹙了蹙眉,揉了揉眼,波光潋滟的美目看他的时候还有些茫然懵懂。看到他拿了她的书,她忙把书拿回手上合了起来,“少帅回来了。” 还是很见外的称谓,只有在缠绵情浓处她才会愿意叫他一声启云。他想,慢慢来吧,总有金石为开的一日。 他“嗯”了一声,然后掀起被子躺在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温存之后,他将她擎在身前,南漪将自己支了起来,手顺着他的肩膀落在了他的伤处,喃喃道:“还疼吗?” 他笑,把她的头放在胸前。“傻丫头,早就好了。” 南漪静了很久,他的心跳在她耳畔,重而有力,是在雷雨之夜会叫人心安的频率。但她还是轻轻开了口,“既然你的伤好了,我也没有留下来做私人看护的必要了……” 话音未落,他抚在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翻身将她压住。此时此刻,英俊的面容有隐隐的森然怒气,“你还是想走?” 南漪也不避他的目光,眸子静如死水,没有一点波澜。“少帅要留我几日?抑或是几年?就算是买卖,也都有白纸黑字例例分明。你得给我一个日子吧。而且,我不走,留在这里算什么呢?女朋友?通房丫鬟?情妇——或者是他们说的,姘头?”娇软的声音却像带着倒刺一样,扎得他心头密密麻麻的疼。 他何尝不知道她无名无分在他身边本就是在委屈她,若要个日子,他会说一辈子。但他要用自己那点权势霸占她一辈子?从前来来往往的莺莺燕燕,都知道不过是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他得到她们的青春美丽,她们得到物质或利益,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他从不觉得亏欠谁。但她是个例外,他亏欠她的。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地把她留在身边,以为这样就是保护她,不让她受流言蜚语的伤害。但何尝不是在害她? 南漪倦倦地笑了笑。她的笑从来没有开怀过,总是叫人比看到眼泪还心揪。“如果你不肯让我走,就请少帅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他早已经暗暗在为她打算了,等到她怀了孩子,程氏再怎么反对都没用。但他现在不想说,必得等到十足的把握方才会告诉她。而且,他到底哪里不好,还是说她心里已经有了人?这个想法让他莫名震动。 “你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结婚。”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两个字。 他眉头蹙了一下,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要结婚。不是做你的情妇,也不是做妾。我要结婚,明媒正娶,有婚书、有婚礼。少帅要是做不到,就放我走。” 她一双眼睛从来没有如此明亮过,认真到近乎偏执的神情,仿佛是赌桌上压上了全部身家,赌红了眼睛的赌徒。她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震惊和薄怒被他一点一点压回去,然后江启云霍然起身,拎着衣服一言不发地甩门而去。 过了很久,南漪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也把心底里那唯一一点希冀给挤了出去。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却是越来越响,你算什么呢,不过一个玩物。 她把眼睛合上,眼角滚落一滴泪来。 南舟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船上,除了江誉白休假时两人约会,其他的时间几乎都在船上渡过。这一日从船上下来,觉得风吹得两颊冰凉,这才恍然发现震州已然入冬了。 进了学校沿着走廊走,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教室里孩子在做不同的事情。如今这间学校已经有了二十来个孩子了,南舟不上船的时候也会参与些教学。她一间一间走过去,最后在顶头那间教室前驻了足。 教室里一摸窈窕的身影穿梭在学生之间,她手捧着一本书,领着孩子们在读书,声音清亮悦耳。是沈丹妮。自从学校办起来后,她就主动过来教书,常常带相机来给孩子们照相。沈丹妮说她堂兄知道学校卖掉了以后,总是嘱咐她多写些学校的事情。她不胜其烦,索性多照些相片给他寄去。 沈丹妮余光看到了南舟,嘴里还念念有词,目光却遥遥地同她打了招呼。南舟也颔首而笑。 到了下课,沈丹妮来到后院,微笑道:“要给九姑娘贺喜了!” 南舟怔了一下,不知道喜从何来。 沈丹妮没留心她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伯父也收到请柬了,婚礼那日我们都会去的。” “婚礼?” “对呀,你家十一姑娘和少帅的婚礼。”沈丹妮说完又恍然大悟,“对了,九姑娘刚下船,怕是你家人还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南舟心下怅惘,南漪到底还是进江家做了妾。她面上淡淡,只笑着应了。 沈丹妮又聊了些学校的事情,南舟听得心不在焉。这样的结果,不知道对南漪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但如果南漪真的能从此平安喜乐,那她是真的愿意送上祝福的。但她心头又是一阵失落,她再也没有嫁给江誉白的可能了。 南舟要回房的时候路过十姨太的房间,十姨太正在窗前抓紧时间绣嫁衣,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见是南舟,她忙放下针线。一打开门就紧紧握住南舟的手,眼睛里蕴了一层泪水,声音也有些颤抖,“是平妻。漪儿要嫁给少帅做平妻了!”是惊喜的泪水。 南舟真的没料到江启云能给南漪平妻的名分,却想象得出江家一定经历了一番地动天翻。她于意外之外,心里又为南漪感到欣慰。 十姨太牵着南舟进屋,擦干了眼泪絮絮叨叨说起婚礼筹备的事情,末了又很抱歉地笑了笑,“本来是要给九姑娘绣的,只是漪儿的婚期太紧,只好先把你的放一放……” 南舟笑着摇摇头,“不要管我,我这里没个准头,先紧着漪儿吧。哦,先前十姨娘和漪儿绣的那些,都先给漪儿用。”十姨太感激地一直说好。 南舟回到房间,心头却有些发空。垂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摩挲了半晌,最后还是轻轻地摘了下来。 婚礼是在东亚饭店举行的。南漪没什么朋友,南舟就是她的女傧相,而江启云的男傧相就是江誉白。他穿梭在宾客里替江启云应酬,捏着香槟,面带着笑意。他身段很高,黑色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将他衬托得尤其风度翩翩。若不是襟前别着的花束彩条上写着傧相,他真像个新郎。就好像她今日,一身浅红色曳地长裙,欧式盘发用珍珠发叉固定住,像是天幕里撒的星子——再梳弄一下,就可以同他一起步入婚礼堂。 然而他们引着新人并肩走过红毯,到了红毯的尽头分道扬镳;他们一同对着相机面带微笑,却是一个在最左,一个在最右。他们之间不过隔着寥寥数人,却又像是隔着山岳江海人海茫茫,不可跨越。 江誉白自始至终没有看她,南舟知道他在怨她,怨她丢开了他。 高朋满座,宾客满堂,欢声笑语后几家欢喜几家愁。南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都被请来了,自然是一脸喜气洋洋,为攀上这份好亲而沾沾自喜。好在他们心中畏惧江家的权势不敢造次,倒也乖顺。虽然南家这一辈没什么本事,守着一点祖荫过活,但毕竟是富贵出身,还有些派头,所以也没给人落下什么口舌。南老爷借病没有出席,所以南家就由三姨太出面受了新人的礼。老帅和江夫人不过露个脸就离开,而少夫人梅氏索性连面都没露。 梅氏的两个儿子江绍澄、江绍澈倒都乖乖地被程燕琳带着坐了一会儿。绍澄今年已经快十岁了,同他父亲很像,是个沉稳的性子。他静静地坐在一边,冷眼看着这满堂嬉笑衣香鬓影,还有要被分走一半的父亲。弟弟不过五岁,什么都不懂,调皮的性子喜欢热闹,对南漪也不排斥,甚至抢着做花童。 新郎新娘跳完第一支舞后,宾客们才陆续纷纷入了舞池。南漪先被送回了客房休息,然后再回江家官邸。南舟没什么事做,她回到大厅里,目光一直在跟随着江誉白。有时候她快要靠近他了,还没开口叫他,他就转到其他地方去了。 南舟心里涩涩的,人生总有许多的失之交臂,但失去竟然是这样痛苦。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好像是白费力气,什么都抓不住,因为他们都知道结果。 除了南舟和十姨太,江启云并不许南家的人去打扰南漪。南舟的四嫂没机会同南漪说上话,只好巴结着南舟。她拖住南舟的手,不住感叹南漪嫁得好。末了乜了眼南舟,“哎,真是太可惜了!当初见四少追求你的那个劲头,我们还以为是你要嫁进江家的,谁晓得便宜了南漪那丫头!”连着啧啧了几声,觑着她干笑,“你不知道,当时四少找到我们,那个威逼利诱,真真吓死人!” 南舟狐疑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四嫂作样推了她一下,“行啦,别装模作样的!当初要不是四少出面,你以为我们愿意拿东西出来填老大的窟窿吗?我听二嫂说,当时老二都被吓得差点尿裤子呢!”四嫂掩唇笑了一阵,长叹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四少不错,但手里没权。现在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南漪坐了大少奶奶,这下是有权有钱了,怎么也得帮衬帮衬娘家吧……” 后面的话南舟都听不进去了。江誉白竟然为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她却这样辜负了他。她心里有许多的话想要同他说,可他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不再给她了。 裴仲桁自然也来观礼,贺喜为一,最主要的是为了看住裴益。裴益远远看到南漪穿着大红的嫁衣同江启云行礼,目光灼痛,他的拳头紧紧攥着。裴仲桁轻轻覆手上去,目光冷然地警告他不要闹事。 裴益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忿然把手抽了回来,然后从侍应生那里拿了酒连喝了几杯。待到再拿,裴仲桁给不动生色地夺下了。“老四,别那么没出息。”他压低声淡淡地说。 裴益心里烦躁,猛地站起身,“我回家了!”然后转身就走。 裴仲桁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端着酒杯,目光追着那一抹摇曳的身影,看她又一次“铩羽而归”的时候,终于放下了酒杯走了过去。 南舟望着江誉白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努力咬着唇才没让自己落下泪。她一转身,不提防撞进一人怀里。这下眼泪有了去处,借机掉了下来。 “抱歉抱歉,有没有撞伤?”那人温声相询。南舟一抬眼才看到是裴仲桁。一身白色三件套西服,衬着他清隽的面容,如三秋冷月临湖而射。 南舟心头的涩意都忍住了,手背匆匆抹掉眼泪,不欲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相。然后摇摇头,“没事。”说完扭头就要走。 裴仲桁却一把拉住她手腕,把人带到身前。“都疼哭了还说没事?我教你一个生意经,算是给你赔罪。”说着把她带进了舞池。 这时候舞曲过半,宾客们舞动的兴致正酣。不过两个回旋,南舟就被他带进舞池中央。甩手而去太扎眼,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跳舞,但目光又在人群里流连,期待江誉白能看她一眼。 “九姑娘,如果你想把一个东西卖别人,千万不要太殷切。越是无人问津,越要沉住气。这时候只要再寻一个假买家,让你的货变成‘稀缺’的东西,那个买家自然就坐不住了。争抢是人的天性,因为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越是有人抢的东西,价值就越高。所以就算本来不想买,看人在抢,不买也要多看两眼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略俯了身,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南舟一颗心都在江誉白身上,并没有觉察到他这样近。她转过头,鼻尖几乎扫过他的脸。裴仲桁呼吸滞了一下,直起了身。 他的话南舟不过潦草听进去一半,待凝神回来,他却已经说完了。只好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裴仲桁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有淡淡的促狭,“上课不认真听讲,要打手心……”说完,本是轻扶在她肩下的手忽然滑倒她腰间,用力一扣她的腰,她整个人便往他怀里贴过来。 她柔软地胸撞得有些疼,脚下的步子跟着也乱了套,连踩了他几脚。但他却一点不为所动,又把她的步子带回到节奏上去。 再对他无感,陌生男人的气息还是顿时笼得她两颊发烫。她想往后抽离,但身后的手却牢牢扣着她的腰,动弹不得。越是动不了,她越要挣扎,简直如同在他身上厮磨。她的右手在他手心里,隔着白手套也挡不住滚滚热意。他的手下意识握紧了,却见她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这才略留出了些距离,是放过她,也是放过自己。 这时候太正经了显得刻意,太不正经又显得轻浮。裴仲桁酝酿了半天,才在唇边荡起浅浅一笑,“四少没跟你说过,靠男人太近的时候最好不要乱动吗?”他眉目含笑,却是坦坦荡荡的神态。这种话说出来虽然有两分调笑,倒不见得怎样下流。 南舟对于那些事虽然懵懂未懂的,还是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脸上已经有了愠意,“你干嘛?!” 裴仲桁柔声一笑,“帮你抬抬价。” 南舟此时终于明白他刚才的意思了,觉得这人简直无聊透顶了,气咻咻得瞪他。他只是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轻笑,丝毫不理会她目光里的小怒火。南舟恨极了,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爱笑,还笑得这么讨厌,但又这样好看。若是打他一巴掌,又觉得罪过,毕竟他几次三番救过自己;不打他,自己又觉得太憋屈。在打和不打之间,打他的心思全消磨殆尽了。 明明是亲昵的舞姿,两个人却像是在暗中较劲。若即若离,又不即不离地分享着彼此的气息和低语。伴娘服尚算保守,但再保守也是一条v领子的礼服。他一垂眼便满是满园堆雪,恰有一枝红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仅是这样拥着,他就能感觉到那一处撩人的丰腴,软而温腻。心头又是一荡,艰难地挪开了目光,恐被烈火烧心。 裴仲桁轻扬了下巴,“瞧,效果不错。” 一个回旋,把南舟换到他刚才的位置。她一抬眼,果然看见江誉白一边同人寒暄一边在往这里看。酒杯在他唇边,半晌没动,目光冷然——这是今夜两人第一次对视。然后他又漠然地把目光转到别处。 南舟急切地想抽身奔过去,但裴仲桁却紧紧揽着她,“九姑娘不能这样过河拆桥,好歹跳完这半支舞。” 舞曲将尽,南舟只得心事惴惴地胡乱应付。裴仲桁垂目望着她的发顶,笑意敛去,也只有这轻描淡写的戏谑口吻,才掩饰得住心头的一片惘然。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南舟如倦鸟投林般提着裙子跑开。他身前骤冷,手心骤凉。缓步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拿过一杯酒慢慢地啜着。 花园里也牵满了彩色的小灯。他越过那些明灭的彩灯,看到南舟提着裙子在花园里四处寻找心上之人。再一抬眼,天上竟然落了雪。像有一年在沙漠遇到风暴时密不透风裹挟而下的沙,睁不开眼睛却又拼命想看清楚前路,只迷得双眼生疼。而他这时候透过那细雪,看到南舟一步一步走到一个身影前,停了下来,然后靠在了那人的背上。 嘴里的酒没了滋味,裴仲桁放下了酒杯,喃喃自语,“真傻,不知道穿件衣服。”然后转身离开了酒店。 江誉白不记得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几乎递给江启云的酒都叫他挡了去。他酒量不错,但从没想过会这样千杯不倒。想要醉过去,头却很清醒。大约酒喝多了,脑子里纷芜而杂乱,太阳穴跳痛,他却没有一点醉意。他出来抽支烟想要舒缓一下,却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没动。 他这么久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他那么渴望和她在一起,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有很多东西远比他更重要。她所谓的事业和亲人,她丢不下,所以宁可丢开他。他又算什么?到后来,他在想,她到底有多爱他?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失望。他知道她会再跟他解释,知道她会哭着求得他的谅解。是的,她一哭他就没有办法了,他肯定会心软的,然后又这样一次一次被她丢弃在角落里。所以他躲着她,不喜欢那个心软的自己。他用尽力气不去看她,却在她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又破了功。 仅仅是看到她同别人跳舞,他就难以忍受了,又怎么忍心看她投入别人的怀抱里呢?但他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南漪以平妻的身份嫁进江家,程氏早就气极败坏。她不会为难自己的儿子,也扭不过他,最后只会迁怒自己。在她看来,是南舟将南漪带进了江家,让好端端的江家家宅不宁。 这一次南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脸贴在他身后。什么话都没有意义了。她明明感觉到她在失去他,那么害怕,怕一开口就惹他生气,会让他离开地更快。 关外的冬天未必比震州更冷,但震州潮冷的冬天却是难熬,让人觉得呼吸都很沉重。 一支烟抽完了,江誉白垂头看见了她的胳膊。裸露着的两条白玉般纤长的手臂,小手紧紧在他腰前合握着。已经冻得发紫了,还是倔强地抱着他,一言不发。 他心头钝涩,抬头看了看天。天幕深邃,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源源不断地撒着细雪,落得满头尽白。他终是不忍,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南舟觉得很冷,冷地只有紧紧咬着唇才能让自己坚持下来。她知道如果她松开了手,她就再也寻不到他了。直到她快要冻得没有知觉,终于有一双温暖的手包裹在她的手上。她仿佛是被人从冰冻三尺的湖底捞了起来,置于暖炉旁,她也活了过来。 “南舟……” “小白,”她打断他,“今天就算我们的婚礼好不好?”声音很虚弱又满是决绝。 他怔了一下。她的手太冰了,整条手臂都没有一丝热气。心疼的感觉,又前赴后继地折磨起他来。他忙脱了外套,转过身来,给她披上衣服,把人拢紧,“你不要命了,怎么不穿件衣服!” 他也只敢在这样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凶她。因为再怎样,都会和好如初。 南舟抬着眼睛,眼睛里落满了星星。“今天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她落进席梦思里的时候,耳边还听得见底下大厅里的音乐。也许只是幻觉,但又不像。那些音乐时而欢快时而舒缓,她的心也在跟着那旋律荡着。 身下柔软的床垫能够承托住她的柔软,无骨人一样变成一滩水。而他是长途跋涉的旅人,在低头啜水,吞咽有声。怕是沙海里的海市蜃楼,怕是长夜里来去无踪的春梦。拼命汲取,拼命放纵,不念明朝。 窗帘也没遮上,花园里的射灯从窗户里透过来,映在天花板上。往来变换的光束如置身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舞池里,两具滚烫的身体贴在一起。爱抚厮磨,是唇舌指尖掌心的舞动,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心底有一片苦涩的底色,身体撕裂的疼痛又是那样醒目,眼泪是情不自禁往下流的。又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而是明明白白知道,或许她真的有一天会失去他。他也会同别的人做这样亲密的事情,取悦她、厮磨她,亲吻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所以眼泪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汹涌出来。 他放慢了速度,尽可能的温柔。他读懂了她眼泪里的意思,一点一点把她的泪吻掉,轻声哄她,“都会过去的……” 是的,疼痛会过去,会有变成欢愉的一刻。刻骨铭心也会过去,变成过眼云烟,烟消云散。 在情最浓时分手,也许不是件坏事。在心上留下一处伤口,经年不能愈合,越痛越深,历久弥新。是爱里发酵出的痛,又是痛里淬炼出的爱。爱与痛,再加一份欲,便是一种毒药,沾惹的人上瘾,不能自拔,欲罢不能。直到精疲力竭地在他怀里沉沉的睡去。 “小白,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呢喃。话说得支离破碎,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身边的人一动,南舟也跟着睁开眼睛。江誉白掀开被子下了床,快步走到窗前,靠在一侧往外查看。 然后南舟听见了几声像是鞭炮的声音。她支起了身体,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江誉白看到楼下人影纷纷乱乱,车灯乱闪。他快速穿了衣服,然走到她面前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像有人放枪,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然后疾步离开了。 江誉白一走南舟也没了睡意,浑身酸痛,像是被人拆解了一遍又组装了回去。她在床上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再也睡不过去。打开灯一看,不过一点多钟。她索性拖着乏软的身子起床洗了澡,穿好衣服一直等到天亮都不见江誉白回来。 南舟没有换洗的衣服,没办法离开酒店。写了条请服务员给家里打电话,叫小喜坐洋车把她的衣服送来,不要同其他人说。在等小喜来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南舟透过猫眼一看,是江誉白回来了,她忙把门打开。虽然已经赤诚相见,乍然再见还是觉得羞涩,南舟垂着眼把他让进来。 长发披在身后,她还穿着酒店的浴袍,腮上两团若有若无的绯色,似乎一直不敢看他,很温顺的样子。昨夜的缠绵旖旎齐齐涌上心头,江誉白看到她就像是突然吃了一口甜软的奶油蛋糕,一口不够,还想再咬一口。但他还有事,不得不敛了敛心神。 他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她:“这是给你的换洗衣服。我今天不能陪你,要赶紧回去。” 南舟见他神色匆忙,又整夜未归,不无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誉白犹豫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如何遣词造句,南舟更觉得纳罕了。 “昨天晚上,”他顿了一下,“南漪回官邸的路上,被裴益劫走了。” 南舟大惊失色,“那漪儿现在……” “你不要着急,人已经找到了,南漪没什么事。不过裴益,” “被抓了?活该,他就该去监狱里待一待!”南舟不忿。 江誉白摇摇头,“裴仲桁去求大哥放人,我大哥要了裴益一只手。” 他不大想回想那个场面。找到人时南漪本是毫发无损的,只是这事情太折江启云的面子了。裴仲桁想把裴益带走,开出了叫人瞠目结舌的条件。那情势下,就是叫他下跪,怕也是眉头都不会动一下。但裴益却硬气的很,最后江启云问他,哪只手碰了南漪,手留下,他就既往不咎。裴益二话不说就把手给砍了。 江誉白捏了捏眉心,“裴家不大好对付,看着朝中无人,私底下势力却是无孔不入,根基太深。裴仲桁这人平常不露痕迹,手段却猛辣。希望这事不会闹太大,不然不好收场。也希望不会被太太知道,不然你妹妹……先不说了,我给你叫辆车,你先回家,回头我再找你。” 南舟怔怔地点点头,送他出门,人的脑子还懵懵的。裴益…… 她快速换好衣服,跟服务生打了招呼,也不再等小喜了,叫了车往裴家去。 裴益的麻药没过,人还没醒。从前总是一张笑意荡漾的脸,如今苍白平静的像一张白纸。裴仲桁一直守着他,怕他醒来的时候会大闹,还特意叫顺子和万林几个手下在门外候着。 到了中午的时候裴益醒过来了,无声无息的。那双桃花眼如春光谢尽了,眼睛里没有了生气,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裴仲桁倒希望他能像从前一样闹一场。 裴益就这样睁着眼睛也不吭声,裴仲桁也就沉默着一直陪他熬着。过了很久,裴益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嘶哑的不像样。“二哥,原来心被伤了心是这么个滋味。原来女人的心能这么狠。” 前前后后的事情裴仲桁都知晓了七八分,若不是南漪有心护着,裴益这条命昨天晚上怕都要交代了。 裴仲桁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他有一丝物伤其类的唏嘘,情字一字无形,却伤人无数。“你不要恨她,她也是情非得已。” 裴益只是木然地看着天花板。他不恨她,他只是不明白。又想起昨夜江启云问她,“从前欺负你的人就是他?” 南漪抿着唇不说话,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如同他问她孩子的事情时一样,一言不发。 “今天我替你讨个公道回来。”说着江启云拉开手枪保险栓,塞到南漪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举了起来,枪口对准了他。 裴益一点都不怕死,他已经被这个女人折磨的生不如死了,就算今天死在她手里,就当是一了百了。 南漪终于开了口,却是面无表情,声音是那样冷漠,“少帅,我同他有私恨,更是家仇。但是这家仇说来话长,早已经说不清是非曲直了。我姐姐历尽艰辛万苦,好不容易了断了两家恩怨,你今日是要逼着我毁了姐姐的努力吗?我们两家的家仇已绝,我同他现在无恩无怨。 我是学医的,这双手是救人的手。你想让我沾上血,无非就是是自证清白。如果非得如此,少帅尽管开枪。他若死了,裴家人来寻仇,南漪绝不带累少帅,大不了我赔条命给他家。”说完竟然闭上眼睛,既不看江启云,也不看裴益。 裴仲桁无奈地抚了抚裴益的头发,“她都已经嫁人了,你要是真喜欢她,就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她惹是生非。” “她不喜欢江启云,她怀了我的孩子,怎么可以嫁给别人?!我的孩子,已经弄死一个还不算,还要认别人做爹?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点都没有!我那么喜欢她……”裴益激动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女人的眼泪固然叫人怜爱,但男人的呜咽更叫人心生悲凉。父亲去世的时候裴益还小,还不懂发生了什么,是哥哥嫂嫂把他带大。在外头受了别人的欺负从来不会喊疼流泪,只会想办法报复回去。除了家人生病,裴益几乎不会为任何人流眼泪,包括他自己。这个弟弟,不算什么好人,却有颗赤子之心。认定的事情便是至死不渝,谁都劝不住。 裴仲桁给弟弟擦掉眼泪,心头却是疑惑,“你怎么知道她怀了孩子,怎么肯定就是你的?” “我出酒店的时候听到别人说的。” “什么人?” 裴益有些茫然,因为他当时太震惊了。“是一男一女在说话。那女的说南漪是被逼嫁给江启云的,她怀孕了,坐胎的日子我同她在一起过,不是我的还是谁的?” “是什么人?”裴仲桁又问了一次,直觉这事有些蹊跷。 “我不知道。就记得那个女的眼角有颗痣。” 裴益不想再说话。麻药失效了,断肢的痛铺天盖地的袭上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只能咬住牙拼命忍着。但断手的痛也痛不过心里的痛。 裴仲桁知道这个弟弟有时候固执的可怕,便也不在这细枝末节上同他纠缠。“不管怎么样,先把身体养好。母亲和大哥那里,我先瞒着。” 裴益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见裴仲桁要起身去换衣服,他突然轻声说:“哥,你不要像我一样,不要喜欢上什么女人。太难受了。” 裴仲桁仿佛被他触动了心事,心微微痛了起来。 刚出了门,泉叔过来低声回禀,“九姑娘来了,在客厅。” 裴仲桁觉得心累,点了点头,衣服也来不及换了,随泉叔去了客厅。南舟一见他迈进房间就站了起来。他眉头锁着一点愁色,眼下发青,神色倦怠,可见是忙碌到现在。 省却了客套,南舟直接问:“四爷他怎么样了?” 裴仲桁有点意外她会特意来问裴益的事情,但心思一转,还是猜到她其实是为了南漪而来。 “命是保下来了,只是手……”他没再说下去。裴益的手本来是保得住的,他牺牲一点尊严或金钱是保得住裴益的手的。只是裴益太冲动了。 南舟虽然讨厌裴益,但这会儿却什么恨意也提不起来了。两家人这样一段恩怨纠缠到现在,越发说不清楚了。她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时语塞。 裴仲桁倒是突然问起:“南漪有了身孕?”昨夜看她身段窈窕,确实没瞧出来是怀孕的样子。 南舟也是一怔,这事她根本不知情。她摇摇头,“我没有听南漪说过。” 这事情就太蹊跷了。如果南舟都不知道孩子的事情,那么也就只有江家的人才知道了。但南漪昨日穿了三寸的高跟鞋,倘若江家人知道她有身孕,怕不会叫她这样穿。所以知道这事情的人,只怕同南漪比他姐妹俩更亲近。他心里琢磨着,手背在身后,默默地捏着关节。 “南漪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同你说?” “是吧?”南舟其实也不大确定,她有时候也不清楚南漪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吗?” 南舟想了想,“好像有位姓程的朋友,南漪有时候叫她程姐姐——二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然后南舟忽然想起来,姓程,怕不是江夫人娘家的人? 裴仲桁摇摇头,没有说话。 南舟见过他,心里算是踏实了一点。裴仲桁看上去还算平静,并没有要报仇雪恨的迹象。她最怕的确实是江裴两家相斗,南漪会受到牵连。南舟知道自己有些自私,心生了愧意,“二爷也别太操劳了,要是铺子上有什么要帮忙的事情,尽管差人去叫我。我这一阵都不跟船。” 裴仲桁仿佛还在沉思,等她话音落了很久方才“嗯”了一声。 只是裴仲桁并没有去寻南舟帮什么忙,报纸上也没有这件劫持新娘的新闻,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静水无波的日复一日。 这日船进了港,南舟跟着船工一起做了粗检,又看了航行日志,一忙又忙到了深夜。她正要下船,小庆从甲板那头跑过来,“九姑娘!” 南舟驻足转身,“怎么你还没下船呢?” “我在整理茶水间的东西,有点事情要跟九姑娘拿主意。”小庆年纪不大,可是手脚勤快,人本分、脑子又聪明,茶水间的事情南舟都交给他管。 “这是上回采买的茶,不过因为回航的时候遇上暴雨,回潮发霉了。九姑娘,这些茶很贵,扔了太可惜了。要不就把这些茶再晒晒,留给三等船舱里用?以前的船上都是这样做的。” 南舟脸色一沉,“茶坏了就丢掉。就算三等船舱不用好茶,也不能拿变了质的东西糊弄人家。万一客人喝坏了肚子,追究起来就更得不偿失了。” 小庆红着脸点头。南舟知道他是想替东家省钱,出发点是好的,便缓和了语气,“咱们不管别的船是怎么做的,在咱们船上,不管买的是多少钱的船票,都要一视同仁。” 小庆忙点头说“我知道了,九姑娘。” 南舟看了看存单,处理掉这批茶,就得赶紧补充新茶了。她想了想,对小庆道:“明天我去茶庄里定货,回头叫他们送过来。你快点回家看妹妹吧。” 小庆嗯了一声,笑着跑走了。 南舟下了船在码头上走了一会儿,湿冷的风吹得骨头冒着冷气。她害怕突然静下来,因为人一静就会胡思乱想。想起去年夏天,她站在这里撕碎了船票;想起江誉白在她头顶撑起的一把伞,给她遮风挡雨;想起他清亮的声音含着笑叫她“小帆船”。 她苦涩地笑了笑,其实她一直没告诉他,水上的人很忌讳人说“翻”的。她失去了桅杆,再也张不起帆来,只能无边无迹地飘着。他们也见面的,只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相处的小心翼翼,都是报喜不报忧。他们会在公园里散步,但大多数时间在酒店里。外面的世界太冷了,所以需要一个温暖的角落彼此慰藉。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见面,那么用力,直到力竭。可是真的这样一辈子吗?他们都不敢问对方,因为谁都没办法回答。 她望了望前面的路,那么远、那么坎坷。可是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啊。她紧了紧斗篷,重拾了心情迈步离开。 第二日南舟坐车到了裴家茶庄,她从前在通平号做经理的时候同不少掌柜都熟络了。并不是裴家茶庄的茶怎样价廉,而是她见过裴仲桁检货,她就知道市面上不会再有比裴家铺子里更质优价廉的东西了。她自己也同他一样,尽量做到质优价廉,倘若做不到价廉,那么价高质更要优。 二掌柜见南舟进了铺子,笑着从柜台后拱手相迎,“九姑娘稀客!” 南舟把来意说明,二掌柜请她到后堂详谈。在等人送样茶的时候,听见隔壁两个伙计在说话。南舟开始没留心,后来才注意到是在说裴益。 “你说四爷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消失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码头上都是万林哥在管事。”另一个说。 “那四爷去哪儿了?” “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传是四爷碰上了仇人,废了一只手。你也知道,四爷那枪法刀法,没了手还得了!” “会不会想不开?” “不能吧,听说大春姑娘也不见了,谁想不开还带个丫头?” “那就是被仇家……”后面的声音更低了,但伴随着一声低呼,不知道说了怎样惊骇的事情。南舟的心也高高提起来,二掌柜显然也听见了,变了脸色。他大声咳嗽了一声,隔壁的人顿时禁了声。 南舟定完货,想着那两个人的话,心里总是不踏实。裴益失踪难道是江启云做的?但江启云若杀了裴益,裴仲桁怎么会善罢甘休呢?十姨太上回看了南漪回来,南舟一问,果然是有了身孕。再联想上回裴仲桁的话,她越想越觉得蹊跷。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想了想,还是去了裴家。 刚下了车,付了钱给车夫,南舟就看见泉叔从宅子里出来。门口停着车,是要出门的样子。 泉叔看见了南舟,走到她面前客气道:“九姑娘,是来找咱们二爷的?” 南舟点了点头。 泉叔面露愁色,“不巧了,我家二爷这会儿住院了,我正要去医院看看他有什么吩咐。” 南舟诧异极了,“二爷住院了?” 南舟随着泉叔去了医院。到了病房门口,见医生在查房,她便在门口站住。查房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尉文。他正在叮嘱裴仲桁注意事项,而裴仲桁似乎并没听进去,不过敷衍地点头。陆尉文技无可施,只好又对站在一旁的万林交代了一遍。 等到确定了万林都记住了,陆尉文这才带着护士走出病房。看到南舟时,陆尉文颇有些意外,还是惯常温雅的同她招呼,然后叫护士先去下一间。等人走远了,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南漪婚礼那天,我正好有一台手术,没来得及去给她道喜……” 南舟忙安慰地笑了笑,“没事的,陆医生你不用放在心上。你送的礼物南漪收到了,她说很喜欢,也记得陆医生的帮助,她说会继续看书,不会荒废从前的学业的。” 陆尉文很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告辞离开。南舟心里也有一丝遗憾,她能感觉到陆尉文对南漪的喜爱,只是可惜他们没有缘分。 病房里泉叔已经同裴仲桁汇报完了家里和生意上的事,又找他拿了些主意,得他吩咐后就回去了。南舟耐心等裴仲桁交代完事,这才走进去。 万林见她进来,道声“我去给九姑娘倒杯茶。”然后自动退了出去。 裴仲桁刚才就看见她了。一片灰沉沉的心底,终于有了一点亮色。他有些无力地对南舟抱歉道:“怠慢九姑娘了。” 南舟摇摇头,走到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我不知道二爷病了,就这样空手过来。”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容很倦怠,“九姑娘不用客气。老毛病,一入冬就容易犯。” 中间有一阵沉默。南舟也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跑过来未免有些莽撞,但当时一听说他病了,也没做他想就跟过来了。 “我……” “我……” 两个人突然同时开了口,都怔了一下。然后裴仲桁抬了抬手,叫她先说。 “我无意中听人说四爷不在家了?”她尽量婉转。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看来家里头嘴巴不牢的人还不少。” 南舟怕他误会,忙解释“我怕是江家……” “跟江启云没关系。”裴仲桁淡淡地打断她。看她松了口气的样子,明白她又是为了南漪而来,心底涩意难挡。 “我正要跟九姑娘说这事。老四突然离家了,我也一直在找他。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在宜江附近见到他了,我准备过去瞧瞧。临时买票怕一时买不到一等舱,麻烦九姑娘帮忙给我腾挪一间出来。” 南舟点头,“这个容易。” 临近年末,客流量比往常多得多。南舟第二日一查,果然一等舱都已经满了。她想了想,叶允明那间舱房平时都空着,这趟船也没见他招呼,便交代了小庆回头直接把裴仲桁领到那间去。 南舟这几日就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本不打算跟船。但船期前叶允明忽然找到她,说有一批货会从南岳上船,因为比较贵重,所以请南舟务必多多关照。叶允明的货位一直没有空过,她看过入货单,多是药材生丝之类的寻常货品,也不见他特别交代。但这回他亲自交代了,可见是极贵重的物品。南舟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跟过去。 船行了一日,处理完船上各种大小事务,又调解了两件纠纷,到了晚上南舟才闲下来。嗓子发酸,太阳穴也隐隐作痛。洗漱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虽然人很倦怠可又怎么都睡不着,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很多人同时在她耳边说话。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到到甲板上走走。 到这时候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睡下了,船上走动的基本都是船员、船工。江风寒冽,她连打了几个喷嚏,总算是感到鼻子通畅些。她趴在护栏上,把毯子裹紧了些。江清月净,想起那时候和江誉白一起到湖心亭看月亮,想起他第一次吻她——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情。 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扶着栏杆顺着船身慢慢走了一圈,心想着走累了,回头就能睡得沉些。她刚转到船身的另一侧,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艘木船从支流的河道里往江心划。南舟吓了一跳,这木船到了轮船周边是十分凶险的事情,因为大船行驶的时候有船首波浪,小船靠得太近很可能被淹没,更有甚者会因为水的压力被大船辗过。 南舟忙跑去通知船员,让他们想办法发出信号叫停小船。但那小船上的人却充耳不闻一样,明明看见他们的船,不仅不让似乎还想靠近过来。 值班的二副一看急了,“这人怎么就不停下来呢!” 南舟叫他们鸣笛,但对方依旧故我。 二副急问:“九姑娘,现在怎么办?!” 南舟见那小船完全没有停下或者避让掉头的意思。这一段水道又窄,又逢枯水期,他们的大船想避让都无处可避。人命关天,她一咬牙,交代二副“下锚停船!” 二副在内河跑了六七年,不无担心地问:“会不会是水匪故意引诱我们停船?” 南舟再看了那小船一眼,下定了决心,“先不管那么多,一条小船上能有多少人?我们这么多人不怕。”但以防万一,还是叫船上负责安全的船员宋保做好应急的准备。 大船停了下来。那小船果然是在向大船划,越靠越近。南舟和船员们举着油灯紧张地盯着那小船。南舟从望远镜里一看,船里有三个人,两个人在划船,另一个人躺在船里,似乎是受了伤。 小船靠近了,二副冲着下头喊:“你们赶紧掉头或者靠岸去,等我们的船过了你们再走。靠大船太近会有危险!你们动作快一点,我们不能等你们太。,过一会儿还有其他的客轮经过,可没人会避让你们!撞上就没命啦!” 小船上的人似乎在互相商量着什么,最后一个年轻人大声叫道:“我表哥病重,急着去大医院看病。我们就这艘小船怕是来不及送到,能不能行个方便叫我们搭一程?” 南舟看那两个划船的青年目光如炬,带着些正气,并不像歹人。江南号下一处会在邱河停靠半日,到时候可以放他们下去。便着人放下了软梯让他们上船,其中一个人年纪略大的吃力地背那个昏迷的人爬上船。一到甲板上,两人不住地道谢。 这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舱房了,连货仓都是满的。南舟索性好人做到底,把自己的休息室让了出来。等到他们把那生病的人往床上一放,南舟看清楚他的长相,突然变了脸色。她不动声色地叫二副和其他的船员各归各位,然后再回到休息室,眼睛在两人脸上打量了一番。 那两人被她看得心虚,年轻的那个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但没摸出什么来。他看了看那个年长的青年,那人会意,也摸了一遍口袋,只摸出两块钱来。他窘迫地问:“不知道这个够不够船资?如果不够,等下回,我们一定回头补上!”。 南舟却是静静地问,“出门看病不带钱的?” 两人面面相觑。走廊里有了脚步声,年轻人正想说“我们要休息了,明天一定想办法。”南舟却转身把门一栓,卷起袖子就走到床边去解床上人的扣子。扣子刚解开两粒,她后脑就被一个冷硬的东西顶住。“小姐,你这样不大合适吧?” 南舟冷笑着转过头,把枪口推开,“你们要是打算让他流血流死,那我就不管了。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这个人我认识——何家钺。” 两个人变了脸色。南舟不再理会他们,麻利地把何家钺的中山装外套解开,里面的白衬衫已经红了一半。“要是不想让他失血过多死掉,你们就赶紧过来帮忙!” 船上这些医用急救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三个人合力把何家钺腹部的子弹取了出来,好在没伤在要害。伤口包扎好了,窗外也隐隐有了亮色,快要天亮了。 南舟离开前道:“中午大概船就到邱河了,那时候会有空舱房出来。如果各位还要再往南,就麻烦去补张票。” 一夜没睡,南舟的头疼得嗡嗡作响。先去驾驶舱看了一圈,又在客舱里巡视一遍,最后在一等舱的餐厅里找了个桌子趴着睡着了。 裴仲桁醒得早。上了船昏睡了一天,人觉得大好便出来走走疏松一下筋骨。他不大喜欢太拥挤的场合,看到餐厅里有亮光,想来这个时辰用餐的人还不多,他图个清净,先进了餐厅。 这餐厅比他坐过的任何一条船的餐厅都干净整洁。浆洗过的洁白的桌布四周坠着手工钩制的蕾丝,每个餐台上都摆放着新鲜的花。太阳将出未出,天色已经亮了,有橘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餐厅里。他忽然看见靠窗的餐桌上,南舟静静地枕在手臂上睡觉,在清晨的光线里,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裴仲桁走路的脚步也情不自禁地放轻了,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餐厅的服务生见有客人进来,正想说还没到开饭时间,但裴仲桁手指放在唇中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那服务生明白过来,又退开了。 裴仲桁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了看她。太阳的光线越来越明亮了,她的睫毛开始轻颤,是要转醒的迹象。裴仲桁挪开视线,看向窗外。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江水粼粼,夹岸的山峦还有一半在云雾里。山上墨绿色的树木,期间点缀着未尽的红叶,深浅处有白霜似落雪。将醒未醒的人又娇又软,同船外将醒未醒的自然一样,美得这样不动生色,又这样惊心动魄。 南舟睁开眼,看到捷克水晶花瓶里的白玫瑰被太阳染成了淡黄色,瓶身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钻光一样五彩缤纷。她微微笑了笑,然后直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但她突然停住了。对面的人,一个清瘦的侧影,驼色大衣映射了阳光让白皙的脸有了暖色,下颌的线条也变得柔软了一些。 裴仲桁转过脸,含笑望了她一眼,然后道了声,“早,九姑娘。”声音像破雪的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柔而和煦。 南舟差点忘了他也在船上。 裴仲桁四下打量了一下,地板光亮整洁,吧台、餐台都是悉心整饬过的。他转过头来,赞许地笑了笑,“弄得不错。” 南舟也看了看四周,有被人夸奖后的得意,“嗯,还可以。”然后相视一笑。 侍应生看南舟醒了,问她早上吃点什么。南舟要了杯咖啡,一块麦芬蛋糕。又问裴仲桁吃什么,他要了份中餐。 南舟抱着咖啡慢慢喝,“睡得还习惯吗?” 裴仲桁点点头,“你这一等舱是按着高级酒店的标准来的,成本不低。” 南舟吐了吐舌头,有些赧然,“上个月扣掉维护、消耗还有员工工资,盈余两百六十元八角。” 裴仲桁对这个数字并不意外,“你花了这许多金钱和精力在环境和服务上,确实可以用来做口碑。但做生意还是要看盈利的,我还是建议你做普通舱。毕竟走这一线的,大多数是做小买卖的,求的是安全迅速价廉,图享受的人少。” 南舟眼睛亮了亮,“这个我想到了,所以我是打算再买船的。我自己是肯定没钱了,所以已经做了招股书了,准备找人认购股份。招股书我已经写好了,二爷要是得空,帮我掌掌眼?” 裴仲桁点点头,垂眸吃了点东西,过了一会儿又道:“老四现在不在我身边,我精力有限,准备精简生意。九姑娘缺船,倒不如这样,把通平号折价入股。” 南舟惊喜不已,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细节,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南舟又想起何家钺他们,便起身告辞。 两人的舱房离得不远,裴仲桁的房间先到,拐一个弯便是南舟的休息间。她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回答。南舟四下看了看,说“是我。”里面的才打开门。 南舟带了吃的给两人,又到床前看了看何家钺。听说下半夜发了烧,幸好南舟留着退烧药。吃完药烧也退了。南舟往窗外看了看,“中午船就到邱河,你们是下船还是接着南下?” 那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说:“我们看家钺的情况,如果他能醒过来,我们中午就下船。如果他醒不过来,我们会留一个人下来陪他。”南舟点点头出了舱房。 忙了一上午,船不知不觉就到邱河。船靠了岸,服务员在客人之间往来穿梭提醒到站的下船,也帮助老弱病残搬运行李。 南舟回到了休息间,何家钺已经醒过来了。那两个青年已经做好了要下船的样子,临走前又低声同何家钺说几句。南舟没听见,也不想听。等到人走了,何家钺才抱歉道:“南舟,真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南舟不言不语地打量了他一阵,“于私说,我真是被你害惨了。莫名其妙被关了好几天,为了把船找回来,千里迢迢赶到南岳,还落进了土匪窝。” 何家钺没想到会这样,他面上越发难堪,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真是抱歉……” 南舟走过去摁住了他肩膀,“你就好好躺着吧!我话还没说完。于公说,我敬佩你。我被俗世缠身,没你们的思想,没你们的境界,更没办法抛开家庭投身革命。但是非好歹我还是知道的,你谋的是天下人的福利。”她忽然莞尔一笑,“——所以,你就安心地养病吧!别说什么添麻烦的话了。” 何家钺被她说得有些赧意,“那,那你晚上睡哪儿?” 南舟还真没想好晚上睡哪里,总不能又去餐厅坐一夜吧?但还是安慰他道:“嗨,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我自己的船,还能找不到睡觉的地方?” 何家钺身体底子好,又受到良好的照顾,人看着也有精神多了。船停靠的时候,南舟叫人下去请了个医生又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船不算小,却是物尽其用,没有多余的空处。南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休息,累了便寻个地方靠一靠。本就不大舒服的身体,倦意更盛。启航后到了夜里,南舟实在顶不住了,还是裹了条毯子到餐厅里靠着眯瞪了一会儿。但头疼欲裂,也只是浅浅地睡着。 她在半梦半醒里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那汽笛声一声又一声,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南舟忙去了驾驶舱,问大副是怎么回事。大副叫她看江面上正有两艘大船全速迎面驶来,他鸣笛让他们让道,但是对方非但不让道反而也鸣了笛,示威一样。 南舟拿起望远镜,看到两艘轮船上挂的都是太阳旗,诧异道:“东洋人的船?他们想干嘛?” 大副忧心忡忡,“看样子是要逼我们停船。九姑娘,要不要下锚?再不停船就撞上去了,他们的吨位大,撞上去就必沉无疑啊!” 南舟蹙着眉咬着唇,只得叫他下锚停船。“应该不是水匪。他们不可能挂东洋人的旗子劫船。”果然船一停下,那两艘船也不再鸣笛。而是并排停住了,正好将江南号夹在中间。 南舟同大副一起上了甲板,那船上的人已经搭上了跳板,有十几个穿着东洋军装的人从跳板登上了江南号。为首的一人军官模样,二十来岁,个头不算高,身材板正,国字脸,眉宇英武。跟在他身旁的翻译官先开口,“谁是船长?” 因为南舟这回跟船,船长的妻子做月子正好休了假。南舟往前站了站,“船长不在,我是船东。有什么跟我说。” 那军官颇有些意外,眉头挑了一下。翻译官同他交换了眼神,那人示意他继续下去。翻译官便道:“我们是东洋大使馆的卫队,这是我们汤川少佐。我们正在追捕一个逃犯,现在怀疑那个人正在这艘船上,所以请给予合作。” 南舟却微微笑了笑,“这不是东洋,你们有什么权利搜我的船?何况就算要抓捕逃犯,这些事情自然有峡防局的人出面,似乎轮不到外人在我国的地界上任意妄为。” 汤川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翻译官从前襟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甩开给南舟看,正是是峡防局的公文,让江上各轮船配合东洋大使馆卫队抓捕工作。 南舟再气,也没有办法。但她心里更紧张的是,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何家钺来的。倘若他落进这些人手里,怕是没有活路了。可是她在这里现在也不可能跑回去通知他,只希望他听见动静醒过来,能找个地方先躲好。 所有的客人都被船上的喇叭惊醒,陆陆续续被从舱室赶到了甲板上。一时间抱怨声咒骂声推搡声,还有孩子的哭声交杂在一起,此起彼伏。男女分站两边,重点检查男旅客。人黑压压地站得太满,光线又不好,南舟视力所及无法看清何家钺是不是也到了甲板上。她心里着急,面上却更不敢大动声色,也不能总是往那边看,只好冷眼看向江面。 汤川的手下检查完毕后,似乎没找到要找的人。“人都在这里了?”汤川问。这回用了中文,很流利,口音都很轻。 “都在这里了。” 南舟又紧了紧肩上的毯子,在甲板上吹了这许久,人冻得里外发凉,说出的话更是冷冰冰。“如果没找到人,请少佐先生带着您的人下船吧,不要耽误我们的客人休息。” “进舱再搜一遍。”汤川下令。 南舟往他身前站了一步,是阻挡的姿态。“倘若客人有财务丢失,贵国领事是不是负责赔偿?” 汤川笑了笑,有点轻蔑,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们只是找人,又不是抢劫。” “希望少佐先生不要食言。不过,搜舱我要跟着,确保我的旅客的私人财产的安全。” 汤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可以。” 南舟跟着汤川和他的部下一间一间查过去,先从三等舱查起。她想,时间拖得应该足够久了,她这样大呼小叫的,何家钺比寻常人都警觉,这时候应该是能找到地方躲起来——但愿。 所有的舱室都查完了,直到最后一间,也就是她的休息室。士兵的手放在手把上,转了一下,门是反锁的。汤川皱起了眉,南舟的心要跳出来了。反锁的,说明里面有人。难道何家钺还没走?会不会是睡得太沉没听见外面的动静? 她想尽量让自己不要慌张,但不慌是不可能的,她脸上一点点的变化都逃不过汤川的眼睛。 “这是什么房间?” 南舟嗓子酸疼,说出的话都变了音,“是我的私人休息室。”听着就可疑。 “打开。” “对不起,是我的私人休息室。我刚才正在整理生意上的材料,不能让别人看到,是商业机密。” “商业机密?”汤川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却是后退了两步。跟在身边的人会意,抬脚一踹,踹开了门。南舟的心跟着这声巨响差点跳出喉咙。 里面人影一晃,那些东洋士兵也快速架了枪推开了保险。南舟想也没想,往门前一挡,“不要开枪!” 汤川看清了里面的人,眉头动了动,最后竟然收了枪,笑了起来。 南舟狐疑地转过头,这一看顿时羞红了脸。原来裴仲桁正半裸着,身下潦草缠了一块白色浴巾,显然是刚刚抓过来的遮羞布。地板上凌乱地躺着几件衣服,他的全部衣服,里面若隐若现缠着粉色蕾丝胸衣。南舟“啊”的惊呼了一声,掩住了唇。 “竟然是裴君?”汤川一抬手叫人后退,正要说话,南舟却是一跺脚,然后猛地把门带上。气咻咻地瞪着汤川,“少佐先生看清楚了吧!” 汤川又仔细分辨了她脸上的神色,羞愤的样子不像是假的。在中国,未嫁的女人同男人亲热,确实不大想被人知道。汤川忽然又想起来,这张脸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但他的思绪被来复命的手下打断了,说是找遍了,没有受枪伤的。汤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南舟,然后挥手示意撤退。 甲板上的乘客怨声载道,这么冷的天,甲板上风又大,一时群情激愤,闹哄哄的快要压不住。服务员们只能不断地劝慰着客人。终于汤川发了话,乘客们这才得以可以回舱房。 南舟因为紧张冒了些虚汗,再吹了冷风,危险一除,这会儿头疼欲裂。她实在扛不住了,全委托给大副做善后。她步履轻浮脑子昏晕地往休息室去,却还是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休息室的门已经被踢坏了,一推就推开。裴仲桁此时衬衫已经套在了身上,只是还没来得及扣好扣子,袒胸露怀的。 “九……” 他刚要说话,南舟一下就扑进他怀里。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她胳膊挂住他脖子,拉低了他的头,在他耳边耳语,“外头还有人,别乱说话。” 裴仲桁哪里还说得出话?她身上带着寒气,猛然靠过来浑身一个激灵,接着却是感到腮边耳廓火烧火燎起来。 南舟力不从心,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声音太低,气息的低语,撩人的声气。 裴仲桁小心翼翼地抬了下眼皮,门口似乎是有人影。他感到怀里的人摇摇欲坠,配合地扶住她的腰。她身上的毯子松开,滑落下去,里面不过一条呢子套裙。 出了汗,粘腻拘束的难受,南舟便下意识地去解扣子。可手上没什么力气,她头昏眼花腿软,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他身体的僵硬被心底冒出来的火苗融化了,掌心也滚烫。 “怎么了?”他忧心地问。 南舟脑子里乱纷纷的,有很多话想问他,也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可实在没力气,感觉身体的力气在一点一点被抽走。她的头抵在他胸前,鼻端是清蕴的气味,很干净,又叫人心安,就想这样睡过去。 裴仲桁感到心口被烙铁烙了一个印,里头有不安于室的躁动想要顺水推舟,可内心的骄傲又唾弃寻常男人的趁虚而入。她的脸贴着的地方烫得不像话,但肯定和他的烫不一样。 呢子外套也脱掉了,是件雪白的提花真丝衬衫,贴着他的身体。他身体的血液奔流起来,直往一个地方涌。 裴仲桁垂了头到她脸边,外人望过去,像是一对交颈厮磨的男女,落到舱壁的影子也那样缠绵悱恻。他的下颌先触到她的脸,果然烫得惊人。他又急切了问了一句,“怎么了?” 南舟无力地摇摇头,已经烧得晕头转向了。他脸上凉,冰得她舒服的叹息一声。“头疼。”然后整个人歪倒在他身上。 裴仲桁终于明白过来,她这是病了。打横一抱放到床上,再摸她额头,竟然烧得这样厉害。 他想起身去给她弄块湿毛巾来,可她仅有的意识还惦记着外头。她拉住了他的衣襟,“别走……”期期艾艾的。 这一拉,裴仲桁差点压在她身上,刚扣好的两粒扣子又扯散了。他撑住在她上方,挪不动腿。手背在她额上再探了探,“你这样不行,烧得太厉害了。” 他的手凉沁沁得舒服,南舟闭着眼往他手下缩了缩,迷迷糊糊得,“没关系,睡一觉就好。好困,想睡觉。”像是怕人走,抬手去摸,摸到了他胸前。确定了人在,嘴角微微翘了翘,头一歪,人就睡过去了。 胸口被人放了把火,点火的人跑了,留着他兀自煎熬起来,再静不了了。 嗓子干得难受,他干咽了两下,却是越来越干。起身想去灌口水,但南舟人虽睡过去了,手还紧紧拉住他的衬衫。他没办法,只好脱了衣服,裸着身子去盥洗室先用冷水洗了下脸,总算冷静下来。然后又打湿了条毛巾覆在她额上。 外面似乎是没人了。他捡了地上的外套随意套在身上,出去找了热水和退烧药。他在她身旁守了一会儿,不停地给她换毛巾。 先前汽笛一响他便醒了,从走廊的窗户看见汤川带着军队上来,他就隐隐猜出是什么事情。南舟这两日在船上四处“飘荡”,连衣服都没换过,累了就找个地方打个盹儿,他就觉出反常来。叫万林暗地里一打听,才知道她休息室里住了三个半夜上船的。两个人中途下了船,还有一个在船上。汤川一上船,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来她的休息间,果然是看到个受伤的男人。这男人他见过相片,又是何家钺。 南舟一直不见醒,双唇是可见的干裂了。裴仲桁拍拍她,“南舟,起来喝点水。” 南舟半晌才哼了一声,并没醒过来。发烧的人最怕脱水,他把她扶起来,叫她半靠在自己身上。药片溶解在水里,杯子放到她唇瓣里,她双唇只是微微动了动,灌进去的水一下就从唇边流出来。根本喂不进去。 她安静地靠在他肩头,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的唇。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太烫,烫得生不出一丝绮念。只有一个念头,想让她马上好起来,活蹦乱跳地站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娇柔的面庞,很难把她同刚才那个与人对峙时的九姑娘联系在一起。她小小的一只,面对着狼环虎伺,亮烈难犯。他忽然觉得对她又有了更深的感情。是小时候坐在豪华马车里高高在上的仙女,不可侵犯,不可企及,不能染指。又拼命地想要靠近。 有些感情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就好像裴益一身功夫,每次挨揍的时候,不是没法反抗。只是是因为从心理上畏惧、敬爱他这个哥哥,所以不去反抗,自然而然地是一味承受的姿态。也像她于他,是想要拥有,又不敢触碰,想要摧毁又下不定决心。他的一身骄傲背后是深深的自卑,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他是个乞丐,小时候受她一饭之恩,便永远是个乞丐的模样。可再叫他乞求吗,他做不到。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孽缘,小四折在了南漪的手里,他是不是注定要折在她的手里?他不知道,所以且进且退,犹豫不定。 这样下去不行。 裴仲桁含了一口药水,苦的。贴近她的唇,撬开她的唇瓣,把嘴里的水慢慢送进去。他是不带情欲地在做这件事。药水苦,她有些抗拒。他不松口,强迫她咽下去。一口,两口,三口……最后去了味觉,生出了另一种滋味。 身体缺水,便有了求生的本能。从开始不情不愿地抗拒,到后来渐渐开始主动咽下。见她能咽下去水了,他心头也宽了些。最后一点了,他又噙了一口,刚渡过去,她忽然开始吮吸起来。 她在吮吸他唇上的湿润。他如电击,一不小心药水流了出来。她仍旧闭着眼,仰着头在寻觅解渴的水源。舌尖碰到了一起,那里不是苦涩的药水而是甘露。她舔舐着,纠缠住,得到了更多的津液。 她的手落在他胸前,如同有人掐在他心尖的肉上。胸腔内有急管繁弦嘈嘈切切,脑子里闪过“相濡以沫”这个词。然后清明的目光,有了沉沦的色彩。好不容易浇灭的火,又燎了原。 他不是佛,再孤高,亦有一颗七情六欲的凡心。凡心一动,便如石破天惊,满心不得纾解的欲望,只剩舌尖的纠缠。原来一个人的舌是那样细腻,那样软,还有药水的苦味都掩盖不住的甘甜。怎么样都不够,还想要更多。 他大概是魔怔了。试过去找别的女人,可别说压在身下,就是还没碰到,他就浑身不适觉得恶心。可身下人若换成了她,便是想一下都有压抑不住的燥热。他似乎是懂得了,为什么裴益后来也不再找其他的女人了。情爱这东西太魔性,一旦心里有了个人,旁人就再也近不了身。 很多东西不知道也不会觉得遗憾,可是碰过了再想丢开,就太难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慕,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有转圜之地。越压抑,越诱惑。若不用语言,就能这样无休无止的缠绵到永远。 陌生又带着诱惑,他向他唾弃的一切放弃了自尊,甘愿沉沦在这欲望里,不复醒来。不用怎样的学习,本能地知道如何回应。时光在这一刻骤然停住。 她几乎喘息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息愈重,变成了吟哦。那么低的一声,在耳朵里催生出的情欲,几乎叫他失控。他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柳下惠,也不做什么伪君子。他就是一个男人,动了欲的男人,没有理智的男人,想要这个女人。想要与她耳鬓厮磨,想要与她引颈交欢,想要贴近她的心。 她于他身下,纤长的脖子因为难耐而向后仰着,他一路轻吻下去,吻得缠绵。她身体的香气随着每一次深重的呼吸都灌满胸中。他怕也发了烧,汗津津的两具身体,粘腻腻地贴在一起。她仿佛也动了情,柔软在他的轻抚中,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脊背。 他眼里有赤裸裸的痴迷,是坠入地狱的修罗,抱定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的决绝。红了眼的猛兽,想要撕咬,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去。无尽的煎熬。 娇嫩的身体敏感的不像话,她受不住这样的刺激,颤着声音求饶,“小白,我怕……” 他如同被人兜头浇了淬冰的冷水,整个人都冻住了。身下人衣衫凌乱,长发铺散了一床,胸间的红痣艳得刺目,随着胸口上下起伏着在勾魂夺魄。 难道他要的就是这些? 第十一章 梦里关山路不知 南舟这一觉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睁开眼睛,外头还是黑的,也不知道是入夜还是黎明。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小庆拎着暖水瓶蹑手蹑脚地进来,发现南舟醒了,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九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南舟渴得厉害,叫他帮忙倒杯茶。茶壶里有现成的凉白开,小庆兑了热水端给她。南舟连喝了两杯水,总算是缓过来。她忽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问小庆:“船到哪了?” “已经过了汉浦。” 南舟在心里算了一下,她竟然睡了一整天。“裴二爷去哪了?”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何家钺怎样了。 “裴二爷在汉浦下了趟船,然后回来一直守着姑娘,这会儿是去洗漱了。刚才二爷吩咐我去打水,他说一会儿就过来。” 南舟点点头,谢过他又躺了回去。 裴仲桁进来时,南舟正侧躺着摆弄那个纸折的披着狼皮的羊。她一捏,狼头摘了,露出羊头,样子憨厚极了,她也跟着莞尔轻笑。 裴仲桁的心重跳了一下,像被撞破心事的少年,有些手足无措,又有点雀跃欢喜。她带着他折的东西,随身带着,竟然带着! 看他进来了,南舟放下折纸,警觉地看了看门口,怕还有人在偷看,犹豫间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 “感觉好些了吗?”裴仲桁把手里的托盘放到桌子上,然后在她床边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不烧了。”如释重负。 他刚洗过澡,头发擦过了,但还带着湿意。眸子里也带了湿意,显得格外清澈。只是脸上的神色却和他身上浴后的气息一样有点清冷,连眼镜片都闪着寒光似的。 南舟猜是自己又给他惹了麻烦,想问问他何家钺去哪里了,却又怕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声气里就带着些小心翼翼,“麻烦你了。” 确实很麻烦。他到现在对着她都不大自在,没这样不自在过,花了很久时间才原谅了自己昨夜的寡廉鲜耻。二十大几的人,从心到身子都是处子,混沌未开。见也见过,只是落到自己身上总归不同的。没人教授,也没人可交流,跌跌撞撞摸索前行。渐渐明白过来,所谓洁身自好,不过就是没碰到那个想要的人。心与身,爱与欲,原来难解难分。 他垂了眼不看她,“你折的?”状作无意地问。 南舟吐了吐舌头,“我哪会这个?不过我试着折了一下,没折出来。本来想打开看看怎么折的,可是怕拆了就折不回去了。”她眼睛里有盛不住的笑意流淌,然后又从手袋里把其他的几个拿出来,摆在床上,有点得意,“是我的神仙教母送我的。” 裴仲桁手一抖。觉得有点荒唐,她没想过是哪个心仪的男子吗,为什么会认为是神仙教母? 南舟展示完毕后,敝帚自珍般把折纸收了起来,生怕被人抢走一样。裴仲桁有点怔忪,觉得自己大约是错了。 她见他略下至的眼角有些红意,就有了点可怜相,蓦然叫人觉得心疼。“你一直没睡啊?” 裴仲桁躲开她探究的目光,“饿了没有?给你带了点吃的。” “饿了。可我现在想吃溪口千层饼。”是病中人惯常的撒娇语气。 裴仲桁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伸手把桌子上的托盘里的油纸包拿过来。拆了油纸,里面放了四五块千层饼。“才病好,少吃点。” 南舟惊喜不已,“你从哪儿弄的?” “到汉浦的时候下船走了走,见到有卖的就买了一点。”他甩开张餐巾铺在她膝上。并没有很刻意的殷勤,似乎真就是顺路捎带的。 裴仲桁不笑的时候,很有几分生人勿近的意思。船往南走,天气也暖了些,他只穿了衬衫毛衣。本是慵懒的打扮,到了他身上就说不清的规整肃然。南舟余光再审视了下自己,可真是蓬头垢面了。心里有点自惭形秽,明明很饿了,可不敢敞开来吃。捏了一块,小口小口地咬。手在嘴下托着,怕吃相太难看。 裴仲桁从保温桶里倒了小半碗白粥,在她咬饼子的间隙,喂上一口。因为他神色太冷,她心里有些没着落,怕一味拒绝会招来他的愠怒,便格外听话。 南舟其实打从心里怕他,不知道怕他什么。大约少时是离家那天被裴益吓坏了,又见裴益怕他,因乌及屋的,就怕上了他。也大约是南家被他们兄弟折腾得太惨,她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被他算计去,然后会落到惨绝人寰的地步——虽然他似乎没对她做过什么。越是这样,才越怕,宁可跟他丁是丁、卯是卯。 看她吃完了东西,裴仲桁站起身,“去洗洗吧。” 因为她一直睡着,这门就没修。他走到外头,掩上了门。但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大约就在外头守着。 南舟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匆匆洗了澡换了衣服,人像捡了条命回来。穿内衣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地上纠缠在一处的凌乱的衣物,脸不期然的红了起来。被他看到了,她粉色的蕾丝内衣!她在外面做事,为了显得老成,不得不捡着稳重的颜色穿。但内里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爱一切爱娇的颜色,粉嫩的私衣——都叫他看去了!他会怎么想她?还是个不稳重的孩子? 南舟懊恼地“啊”了一声。 裴仲桁隔着门都听见了,急切地问了声,“怎么了蛮蛮?” 南舟脸更红了,又叫她蛮蛮了,可见盯梢的还在。心里暗暗生气,盯着他们的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她遥遥地应了声,慌忙地找了借口,“没事,头发打结了……我洗好了。” 裴仲桁过了一会儿才进来,南舟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上擦头发了。他掩上门,“刚洗了头,等头发干了再出去。” 南舟怔了一下,他竟然看出来她要出去。但还是听话地“哦”了一声。 出浴的少女凝脂般脸庞带着红意,身上漫出的馨香能叫人昏了头。小小的舱房,骤然升了温。裴仲桁觉得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安放心底的无措。他伸手拿了托盘里的苹果,慢慢地削起了皮。 南舟眼睛往门口飘了飘,是询问的目光,裴仲桁轻轻摇摇头。南舟这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压低声音问:“那个人呢?” 裴仲桁把削了皮的苹果塞到她手里,把她手里的毛巾换了过来。“把苹果吃了。” 南舟又是“哦”了一声。感觉这样子有点怪,好像她是个做错事的学生,可她做错什么事情了?因为不知道,所以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会把何家钺给抓起来扭送给当局了吧?南舟心里着急,想要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些端倪来。 但裴仲桁却在她身边坐下,扶着她的双肩转了个方向,她彻底看不到他了。 毛巾包裹在了她头发上,他轻轻揉搓着,像在摆弄一只刚出窝的幼鸟。十指手在发顶的时候用了些力气——竟然是在帮她按摩? 南舟清了清嗓子,“二爷……” “汤川人现在在船上,这两天别这么叫。”裴仲桁音量很低,隔着一条毛巾,声音变得很软。 南舟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疑惑地问:“那怎么叫?” 裴仲桁心虚地把她脑袋又转过去,掩下自己略生硬的语气,尽量显得自然,“你看着办吧。” 南舟咬了口苹果,慢慢嚼着,似乎真在想。叫“仲桁”?怪怪的,像是贤德淑良的妻在唤丈夫;叫“二哥”,她脑子就闪现出自家那不争气,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人后的亲二哥。 “那叫小裴哥哥?”商量的语气。 她感到身后的人手顿了一下,大概是不喜欢这样叫。也是,听起来像是邻家心眼极多的小丫头,在哄骗隔壁家的傻二哥手里的麦芽糖的那种声气。可他身上总有种禁制的味道,怕是不会受骗,还会顺便把丫头手里的糖全骗走。 “那还是叫二哥吧,同四爷一样。”她语速很快,二哥两个字总叫不出口。 裴仲桁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喜欢她叫小裴哥哥,听得他心头一软。他知道都是假的,又是一出戏,做戏给人看的。她给他的欢愉都是空妄的虚像,给他的心痛是实打实的。但就像个小孩子,明知道是大人在哄骗自己,可还是开心,忍不住信以为真。 南舟等不到他回答,偏了偏头。裴仲桁又把她的头扶正,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神色。声音清清淡淡的,“随便吧。” “二,哥……?”两个字分开来在舌尖上弹弹,南舟忍不住笑,嘴里没咽下去的苹果差点喷出去。 “好笑?” 南舟忙摇头,怕开罪他。声音很低,有点撒娇的意思。“不习惯。” “好好练练,习惯了就好——汤川说他要在南岳下船。” 南舟咕哝,“这人真讨厌。” 裴仲桁先前对汤川这人无感,现在却又觉出他的好来。便不接她的话。 毛巾换成了梳子,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在他手里。从上梳到下,碰上打结的地方他也不死拽,而是轻轻地一点一点解开,再梳顺。 南舟有一头好头发,又黑又粗又亮,却不像南漪的头发那样软顺。她天生有点自然卷,所以一没照顾好就会打结。小时候花姨娘也给她梳过头的,从前都忘了,现在忽然又想起来。也是这样,梳得很慢,仿佛有用不完的时间在头发上消磨。她小时候等不及,要出去玩,总是要催花姨娘,“花姨娘,您快点儿!”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今她的头发又在他的手里,也是这样慢、这样细心。只是南舟不敢催了,也许是不想催了。她屈膝抱着膝盖,任由他梳着头发。 “那个人,你弄哪儿去了?” 她的头发直到腰,手穿插在其中,滑腻腻的——如同手在她胸前游走。裴仲桁敛了敛心神,庆幸她背对着自己。“汤川上船的时候,我叫万林带着他从后面下船游上岸了。” 南舟心里巨石落地,真是谢天谢地。 他接着又道:“床单上有血,地板上也有。我想收拾好,没来得及。怕他们进来看到,只好这样了。” 南舟扭过脸,不无担心,“他伤那么重,这种天泡水还活得成?” 裴仲桁脸上没什么情绪,“人各有造化。” “那他……” “已经在汉浦了。” 南舟眉开眼笑起来,“真的?太好了!” 裴仲桁冷哼了一声,“好?哪里好了?” 头发在他手下编成了条辫子,南舟反手一摸,顺滑整齐。她翘着唇角讨好地笑道:“头发编得好,二爷好本事!” 裴仲桁伸手在她额上点了点,“先别笑,他给你留了个东西,叫你给他保存好。我瞧着不是好事。” 裴仲桁起身又去门边,拉开门看了看外头,然后拿椅子抵死门,这才探身从她枕头里掏了个黑色的东西。南舟一看,“是胶卷?” “汤川说大使馆里丢了机密文件,应该就是这个。” 这东西烫手,南舟拿着它一时不知道该藏到哪里,哪里都不妥当。裴仲桁看她满屋乱转找地方,叹了口气,“还是缝到里衣里,贴身放着吧。” 南舟站住了,窘迫了起来,“我不会缝……” 裴仲桁尽量维持着脸上的漠然,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你去找针线来。” 南舟从行李里翻出了件吊带裙来,递给他。浅浅的樱粉,也是娇滴滴的颜色。好奇心胜过赧意,她盘腿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 裴仲桁半垂着头,细长白净的手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针脚密密匝匝,东西缝得坚固。南舟看得有点呆。见过男人写字作画时的倜傥风流,见过男人拉弓射箭跃马扬鞭的潇洒落拓,但头一回见男人做女红。她自己都不耐烦做的针线活,他却做得这样不急不躁,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她要是个男人,怕要动了娶人回家做太太的念头了。 裴仲桁缝好了东西,拿给她,假装不知道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学会了?” 南舟摇头,“学不会。你怎么连这个都会?” 他唇角牵了一下,散漫地笑了笑,“弟妹的衣服破了,总要有人来补。”明明没说更多的话,可南舟却品出这背后许多许多的辛酸来。 她脸上的笑渐渐凝了,鼻子酸酸的。好像心里的城有一处坍塌了,把她埋住了,喘不过气。南舟忽然直起身,兜头抱住了他。像天真无辜的牧羊女抱住了荒原中一只迷途的小羊,爱怜的,母性的那种拥抱。 他的头贴在她胸前,这姿势太别扭。他的唇下就是女孩子的私密的地方,她却毫不介怀地揽他入怀。人坠入云海,绵软柔腻,她身上这样好闻的味道,像花香又带着点奶香。他的脸倏的红了起来,连耳朵根都在发烫。身体可耻的有了反应,但他必须做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明明这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拥抱,却也沉沦其中。不敢乱动,连呼吸都很克制,生怕亵渎了这神圣的时间。一时屋子里静地有点不自然。 南舟把他抱得很紧,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她让他没了母亲。她也没有母亲,可她还是南家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但他什么都没有,他那么苦,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 裴仲桁感到她有些颤抖,仰起脸看到她咬着唇在哭,无声无息的。他心头又潮又软,半是玩笑半是认得地道:“好好的怎么哭了?是衣服破了没人补吗?那往后我帮你补。” 南舟闻言破涕而笑,也忽然觉得这样抱着他很失态。松开了他,跌坐下来。裴仲桁伸手抹掉了她脸上眼泪,手指间潮湿,心头一片烟雨蒙蒙。她在为他哭。他不想她为他哭,想要她为他笑。 第二日早晨,南舟在餐厅果然看见了汤川。他没穿军服,而是换上了件石青色长衫,寸头显得人利落,一双眼睛格外精明。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南舟客气地颔首,然后径直走到后厨。过了一会儿裴仲桁也进来了,汤川同他打了招呼,裴仲桁便也没推辞,到他对面坐下。 服务生走过来问他吃点什么,裴仲桁同他道,“还是老样子。” 汤川已经吃完了早饭,拿餐巾擦了擦嘴角,笑道:“原来南小姐就是裴君的小野猫。” 裴仲桁不置可否,偏头点上了一只烟,“汤川君怎么进军部了?” 汤川耸了耸肩,“我父亲的意思。他虽然是个商人,还是希望儿子能为天皇尽忠。” 说话间服务生端了裴仲桁的早饭上来,并把一个水晶烟灰缸放到裴中桁面前,很有些窘迫道:“九姑娘说,早上不许抽烟。” 裴仲桁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吧台,南舟正在同人一起对账簿,认真极了,头也没抬。他微微笑了笑,掐灭了烟。 汤川笑道:“原来裴君是被驯服的那一个。女人太宠纵了不行,偶尔男人要强硬一点,她才会更离不开你。” 裴仲桁实在没多少经验同他交流,好在沉默往往能显示出另一种高深莫测。他笑了笑,打了个岔,说起了别的。 服务生过了一会儿又过来,这回端了一个盘子放在他面前,“九姑娘说,让二爷把这个魔鬼蛋也吃了。”很快又添了句,“九姑娘亲手做的!” 两个煮熟的蛋,正中破开成两瓣。蛋黄用了胡椒粉蛋黄酱拌制好,再挤回蛋白里,上面筛上一点点辣椒粉。胖嘟嘟的有点可爱。 裴仲桁在水匪的寨子里同她说过不爱吃蛋,南舟说她同洋人牧师学过道菜,最适合不爱吃蛋的人吃,以后做给他吃。——她都记得。 裴仲桁勉强吃下了三瓣,然后抬手叫了服务生,“请九姑娘过来。” 不一会儿,南舟从后头出来,走到他面前。“怎么了?”目光停在剩下的那瓣蛋上,不大高兴,“怎么没吃完?” 裴仲桁把盘子推到她面前,打着商量,“吃不下了。” 南舟嘟了嘟嘴,觉得这人不听话,“就两个蛋!” “实在吃不下。” “我喂你?” 他们说好了得在汤川面前做戏,但怎么做,他没说。南舟也只能自我发挥。 汤川的咖啡呛在了嗓子里,猛烈咳嗽起来。然后抱歉地摆了摆手。不过两个人似乎都没在意他。 “你早饭吃了吗?”裴正桁仰着头,眉眼里尽是温存的笑影。 “等下就吃。” “我看着你现在吃,省得回头又忘了。”然后他往里坐了坐,给她空出位子。南舟不想同汤川同桌,倒胃口。于是直接把最后半块蛋捏起来,两三口就吃了。吃得有点快,噎住了。桌上没有水,她索性把他剩的半碗白粥也端起来一口喝完了。然后把空碗放到他面前,“吃好了。我忙着呢,你自己找消遣吧!”然后出了餐厅。 汤川一直留心打量着他们,这两人的默契不像假的,裴仲桁眼里的宠溺更不像假的。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知道越是素日里冷漠的人,温柔起来越是要命。末了,汤川欣然笑道,“快要喝裴君的喜酒了吧。” 裴仲桁却很有些遗憾笑笑,“你可不要刺激我,人家没打算嫁人的。” 汤川眉头挑了挑,随即表现出理解的笑容。 裴仲桁告别汤川后走到了甲板上,刚上了甲板,忽然被人拽住了胳膊。那气息太熟悉,他知道是谁,所以也没抗拒,被她一直扯到角落里。这里背风,视野又好。南舟低声问:“他没怀疑什么吧?” “蛮蛮演技这么好,可以去做电影明星了。” 南舟眉眼弯弯,“真的吗?”憨憨笑了几下。“嗳,那个蛋好吃吗?我早上起了大早做的。” 裴仲桁点点头。其实他很不爱吃鸡蛋,但她亲手做的,总归不一样。 “明天早上就到南岳了,那人走了就好了。不然整天被盯着,烦死人!” 裴仲桁笑笑没接她的话。 两人挨得很近,就着她的身高,他微微弓着身子。头凑着头,呼吸都交缠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的恋爱中的男女。他忽然希望这船永远不要停。 “你怎么认识他的?”南舟闪着大眼睛问。 裴仲桁把他们的渊源说了,南舟听罢还有点不忿,“这些人狼子野心,在别人国家横行霸道,你那时候就不该救他。”像个小妻子絮絮叨叨的抱怨。 他很受用,微微笑了起来,“见死不救没那么容易。” 南舟争辩,“那也看是什么人。” 裴仲桁原先并不知道汤川是个东洋人,也不知道他未来会做什么事,她说的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人身上,所以只是微微笑了笑。 南舟白日里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而他似乎太闲。偶尔在舱房里看看报纸,或者到甲板上观一观两岸的风光——一个人的时间难捱。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消磨时间,却是这样不够看。 船在南岳会停一日再返航。南舟同大副、二副商量完船务后走到甲板上,客人们陆陆续续下船了。直到看到汤川下了船,她长长松了口气,感觉是送走了瘟神。又看到裴仲桁和万林也下了船,她才想起来还没和他道别。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最后站住了,远远地看着他清隽的背影随人潮远去,忽然心像断了缆绳的小船,飘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没有一点依靠。 裴仲桁走了一半,停住了,回过头果然看见南舟在栏杆边朝着这边望着。他叫万林先下船,又逆着人流往回走。 南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什么感觉,想要转身回到驾驶室去,可双腿钉在了那里挪不开。汤川虽然下船了,说不定躲在什么地方在偷看他们——她这样想的。说服了自己留下。所以可以一直等着他逆流而上,直到走到她面前。 “刚才没看到你。”从人群中穿行过来,费了点力气,裴仲桁的喘息有些重。 是在解释不告而别吗?她抿着唇。 “船什么时候返航?”他问。 “停一天,后天早上八点。” 裴仲桁点点头,看了眼手表。“找到老四就会回去。” 找不到怎么办?她没问出口。 “那我要不要给你留间一等舱?” 裴仲桁嘴角浮出一点笑意,“麻烦蛮蛮给我留一间。”他想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得太久,像生了根的藤蔓。一头在向下扎,扎进心底;另一头在往上攀爬,紧紧同她的目光纠缠。 南舟也点头,像在梦里被魇住了,挪不开眼。 船上的客人基本都下了船,扛工在一件一件地把货舱里的货物往外搬。有吆喝声,争辩声。渐渐的,喧嚣的声音都慢慢消失了。 “那我下船了,你才好,进去好好休息。”他柔声叮嘱。 南舟一味点头。 裴仲桁笑了笑,转身离开。 “二哥……”南舟忽然叫了他一声,声音像清晨山岚里的雾气,轻轻柔柔,太阳一出来便消散。 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等她的话。南舟局促地捏着手指,“看到四爷,记得告诉他,漪儿说不恨他,也请他不要恨漪儿。” 直到返航的船离岸了,裴仲桁和万林也没有上船。南舟在栏杆上趴了一会儿,看南岳的码头一点一点的变小。看来没找到裴益,她想。心里发空,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盯着码头看,直到看不见才收回了目光。 船离开南岳就开始下雨,缠缠绵绵地一直下,江面也是雾气蒙蒙的。湿冷灰沉沉的天,叫人提不起精神。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南舟早早躺下,也睡不着。又从手袋里摸了狼皮羊出来,看到它的时候心情就好些。捏着捏着,忽然觉得这个羊倒是有点像裴仲桁。可他是到底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披着狼皮的羊?说不清,她都觉得很迷惘。但脑子里浮现出他披着羊皮的样子,吃吃笑了起来。 船到汉浦,她也跟着下了趟船。听十姨娘说南漪害喜,汉浦的盐渍梅甘酸可口,最适合孕妇。她事忙,没去看过南漪几回,但心里还是记挂着她的。又想着再买几块千层饼,但这两样东西在码头附近找了很久没找到。一咬牙坐了车到市里,才在点心铺子里买到,竟然这样不好买。 南舟赶回码头的时候然,从汉浦登船的客人已经检票了,货物也在入仓。她拎着几个油纸包往休息室里去,忽然看到留给裴仲桁的那间舱房的门是开的。她一阵欣喜,快步走过去,“裴”字刚出口,才发现舱房只有万林。 万林听到动静疑惑地转过脸,“九姑娘。找二爷啊?” 南舟怔了一下,然后忙摇头,“没有,我看门开着,所以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从汉浦上船来了?” 万林一肚子抱怨。裴益找到是找到了,只是怎么都劝不回来。裴仲桁没有办法,在南岳帮他打点关系,但裴益并不领情,叫他不要管他。裴仲桁安顿好一切,紧赶慢赶地赶到码头,已经九点多了,船已经开了。开就开了吧,走陆路也是可以回震州的。谁知道裴仲桁叫他雇车,日行夜宿地往汉浦赶。他原不知道为了什么,直到车到了码头,他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为了上这趟船。 抱怨归抱怨,也只是在心里,万林是个话少的闷葫芦,所以面对南舟的问题,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埋头整理行李。 南舟看他忙着,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习惯了这人话少面冷,也没有觉得不高兴。她拎着东西往回走,还没走到休息室,就看到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寥寥几日不见,人更见清瘦。侧脸的轮廓冷峭,像夹岸高岭上遗世独立的花。脊背却很挺拔,如松似竹。 裴仲桁似乎有感知,转过头看到她静静地站在转角处。微微一笑,然后朝外头勾了勾下颌,“那是什么石刻?” 南舟走近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岩壁与江水交接之处有一个巨大鱼形石刻。她“咦”了一声,随即欣喜起来,“是枯水石刻!” 看他投过来的询问的目光,南舟便解释,“过去人认为江水的枯水期水位越低,来年就越风调雨顺。所以每次遇到枯水期水位低的年份,当地人就会在江水里的岩石上凿刻文字。还有句俗语,‘石不常见,见则年丰’。” 裴仲桁微微笑了笑,“看来是好兆头。” 南舟点了点头。说话间风景变幻,两人都没再说话,静静看着窗外。 这一路回程都在下雨,乘客们活动范围有限,只能在餐厅里吃东西打牌看报,连一等舱的餐厅也有了熙攘的架势。临近新年,就算这天气阴沉沉的不痛快,人脸上大都还是喜气洋洋的。难得同船共渡,都生了几分熟稔,话也情不自禁地多了起来。说起这一年的事情,或惊心动魄或劫后余生,或皆大欢喜,人间百味。南舟巡视的时候,在餐厅里听了一会儿,或跟着揪心,或跟着欢喜,末了,也忍不住唏嘘人世无常。 舱里呆久了人就发闷,南舟上了甲板透气。再过一日就到震州了,天气不仅更冷了,人心里也有些慌,明明归心似箭,却又有些近乡情怯。冬日里天短,这会儿天已经黑了。雨很细,朦朦的,不像冬天的雨。夜里江上往来船只上的灯光都带着光晕,看不真切,倒像是夏夜里林子里的萤火虫的光。 南舟站了一会儿觉出了冷意,紧了紧披肩。正要回舱,忽见裴仲桁就在身后不远。她怔了一下,然后微微笑着同他打招呼,“二爷怎么也上来了?” 裴仲桁其实在甲板上站了有好一会儿了,只是南舟上来的时候心事重重,没注意到他。他不好出声,怕显得别有用心似的。 “上来透透气。” 两人相视一笑,也都没急着回舱,并肩在细雨里漫步。 不过才聊了寥寥数语,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巨响。南舟同裴仲桁都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过去。江面能见度低,但也看到远处火光冲天。还没有休息的乘客纷纷出来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议论纷纷。 南舟直觉不好,和裴仲桁一起匆匆赶到驾驶室。值班的是三副,大副二副听到了动静也赶了过来。“应该是有船爆炸了。”大副经验丰富,紧锁眉头。透过望远镜看过去,隐隐看出来似乎是日清轮船公司的大客货轮。 “那轮船起码得有上千号乘客!”二副痛心道。虽然是东洋人运营的船务公司,但乘客还都是同胞。 南舟神色更沉重,“我看不止。他们在和太古公司打价格战,船票价格一压再压。超售加上逃票的,船上乘客绝对不只这个数字。” 人命关天,不能坐视不理。但现在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先慢慢将船靠近一些。南舟吩咐下去,所有的船员都集结起来,准备救人! 这时候已经入夜,又不是繁忙水道,江上过路的船只并不多。等到靠近的时候,看见那艘遇难的船已经从船尾开始下沉了。隔得不远,听到对面船上哭喊声震天。很多人还在船舱里,拥挤着往甲板跑。一片人间地狱。船体倾斜了,船员根本来不及放下所有的救生艇,上了小船的人屈指可数。看到有船靠近,大船上的人都在拼命挥手呼喊。但江南号只配了两艘救生艇,只能往来施救,杯水车薪。 南舟握住望远镜,“把船靠过去,对准船舷,上跳板!” 大副不同意,“不行,江南号吨位不过对方七分之一,上跳板绑缆绳江南号就会有一同沉没的危险!” 南舟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困难的抉择,一边是即将消失的无数生命,一边是自己珍视的船和船上乘客的生命安全。她下不了这样大的决心。越来越多的人跳进水里,呼救声哭喊声连城一片,每个人心里都很沉重。 南舟紧紧咬着唇,烦躁地徘徊走动。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拉住了,很凉的一只手。她顺着手看到了裴仲桁,茫然地问:“怎么办?”其实是在问自己。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裴仲桁脸上不见慌乱,目光永远安定宁睦,配着他特有的嗓音,南舟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她抿了抿唇,然后转身,沉声下令,“靠过去,绑缆绳!” 跳板一搭上,大船上的乘客蜂拥而至。江南号的救生艇则去施救大船左舷落水的乘客。逃生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江南号的乘客们也自发地拿了被褥、毯子和干净的衣服给从水里救上来的人保暖,甲板上很快就挤满了人。 二副挤过拥挤混乱不堪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了南舟的面前。南舟正在和裴仲桁一起给一个溺水的人做心脏复苏。 “九姑娘,不能再上人了,要超载了!”二副急道。 南舟的耳边全是哭喊声、呼唤亲人的声音,她眉头紧锁着,顿了一下,想也不想,“把货舱清空!” “扔货下水?九姑娘,你怎么赔?!” 南舟摇摇头,“管不了这许多,先扔报价低的。都是人命,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到了最后,只剩叶允明一个货位的货了。二副又跑过来,因为这个货位是打了特别标记的,他拿不了主意。南舟站在甲板上,看着对面一点一点沉下去的船,最后一咬牙,“扔!都扔掉!” 好在又有两艘过路的轮船加入了救援,但救援根本跟不上船沉没的速度。这边大船下沉的速度太快,再不砍缆绳,江南号也要有被拖沉的危险。虽然仍有更多的人爬到了翘起的甲板上,但江南号也已经超载了,不砍绳不行了。 缆绳砍断了,锚从水底缓缓拔起,马达声轰鸣,也盖住了对面的哭喊声。许多人虽然得救了,但更多人绝望地在甲板上哀嚎。南舟紧紧攥着栏杆,满满的无力和挫败感。 水面上飘过来两个穿着和服的女人,上了年纪的妇人把救生圈让给了年轻的女孩子,她自己快要沉下去。那妇女用着生硬的中文大声求救,“请把我女儿救上去!” 南舟被那母亲的目光触动,回头叫船员通知大副,“再等一下开船,把她们拉上来!” 但她身后有个人忽然大声说,“她们是东洋人,不要救她们!刚才船上的人放东洋人先上甲板,他们的救生艇不让中国人上,还有好多人被锁在舱底,我们凭什么救她们!”他这一说,旁人都跟着七嘴八舌地说“不要救、不要救!” 水里的妇人绝望地喊着“救我女儿吧,不用管我,救我女儿!求求你们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冰冷的江水让那声音都覆满了凉意。 太远的人救不了了,但近在眼前的人,只因为他们不是同胞就不救吗?南舟几乎要被周围人的声音淹没了,她忽然想起裴仲桁的那句话,“见死不救不是那么容易。”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茫然地回过头看着那些获救的人。在人群里,她看到了裴仲桁,其他的人便再也看不到了。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住,裴仲桁似乎明白她此刻的两难与压力。他忽然微微笑了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南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转过脸,再也不管旁人,叫船员把母女俩救上船。等人一上来,锚出水,车钟推向全速,江南号带着劫后余生的人们驶离了沉船。 隔日,报纸上全是宜江江难的报道。获救者八百余人,遇难者难以计数。 南舟坐在一堆报表里焦头烂额,虽然救了人,却也扔了客人的货,所有损失全都要照价赔偿。还有耽误了人家交货,连带着其他的损失都要赔。虽然她得到了当局的表彰,又给了江南船运公司全口岸航行特权,但损失她必须自付。这些损失是人为,保险公司也无能为力。最叫南舟意外的,救上来的东洋女人竟然是汤川的母亲和妹妹。她哭笑不得,但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将人救起来。 救人不过就是内心的善念,不为名利。但善念不能当饭吃,乘客的损失也是实打实的。再多人感激她,上门讨债的时候也并不含糊。 会计小张正在统计赔款,一张又一张的单据,他看到南舟的神色越来越沉重,到后来都不忍再给她报表了。 记者一茬又一茬地涌过来,要来采访这位杰出女性。南舟不胜其烦,最后只得闭门谢客。沈丹妮有时候也会帮忙搪塞一下上门的记者,但今天刚走到南舟办公室门口,就看到南舟正在和一个面生的年轻男人说话。她不好进去,便等在外头,隐隐听到两人说话。 “九姑娘,我信任你才把货交给你,你怎么可以把我的货扔进江里!” 南舟只能一味道歉,“我的责任我绝不推卸,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这么办。叶先生,你的损失,我一定一分不少的赔给您。” “赔给我?你就是把船都卖了,也赔不起我!”叶允明拂袖而去。 沈丹妮等人走了才进来,南舟颓然地坐在办公桌前捏着眉心。沈丹妮放下保温桶,“九姑娘,刚才碰到三姨太,叫我转交给你的。她怕影响你工作,就没过来。” 南舟抬起头,勉强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沈小姐。” “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吃一点吧?” 南舟其实已经饿过了,这时候胃也开始隐隐作痛。打开了保温桶,倒了甜汤出来,只喝了一口便喝不下去了,却蹙着眉头强迫自己再吃一点。 沈丹妮看到她桌上堆了一摞儿的赔款单,也禁不住蹙起了眉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南舟谢过她。沈丹妮本来在这里就是无薪帮忙,她实在也不想再麻烦她。 日常运营,员工的工资,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处处都要钱——这一关不大好过。 南舟在这边心急如焚,江誉白在另一边焦头烂额。叶允民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江誉白来回走了两趟又停在他面前,“你怎么敢走私大烟土!这种东西能随便碰吗?” 叶允明颓丧地抓了抓头发,“誉白,你就不要再说了,这是意外。走了那么多趟都万无一失,谁知道会碰上江难,南小姐竟然会把货扔进江里!” 江誉白走上前抓住他前襟,“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当初咱们说过什么,烟土不碰,你当我说过的话是耳旁风吗!万一被人发现,你会害死南舟的!” 叶允明拂开他的手,“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肯在你大哥身上动脑筋,我只能捞偏门了!打点关系,哪里不要用钱?” 江誉白松开手。叶允明同他在孤儿院里共过生死,是过命的交情。货是沪上泷帮老大庄翰城的,人家给了钱就得交出货来。现在就是退钱也不成了,要的就是货。庄翰城做买卖手脚大方,但性格乖僻,忌讳也多,最恨人家拿钱办不成事。现在撂下话来,三日再不交货,就断指;五日再不见货,就断手;十日不见货就断臂。江誉白不能坐视不理。 他猛吸了两支烟,最后把烟一掐,去了海关总署。海关总署稽查司的司长沈均谕,是老帅挚友沈厚晟的第三子。两人不算太深的交情,但也算相识。沈均谕见到江誉白,意外地十分热情。江誉白还未开口,沈均谕便揽过他的肩膀,邀他一同去汉伯顿俱乐部喝酒。江誉白不好推辞,便一同去了。 几杯酒下肚,江誉白借机说明了来意,想把稽查司里从前扣下来的货先借出来救急。沈均谕笑笑,很是爽快道:“这个好说,回头我跟下头人交代一声,明天你带人过去拉就行了。” 江誉白并不傻,凡事皆是利益交易,谢过他后便等着对方开条件。沈均谕却什么都没说,继续闲聊。待到酒酣耳热的时候,方才笑着道:“我们沈家男孩子不值钱,就三叔一家生出了个宝贝闺女。对了,四少见过我家丹妮了吧?” 江誉白面上淡淡,“有过两面之缘,听我表妹说,沈小姐最近在做慈善。” 沈均谕摆了摆手,“嗨,小孩子瞎折腾。我们倒是听丹妮说过四少好几回,还当你们很熟了。” 这话不大好接,江誉白只能客气地笑笑。 沈均谕觑着他,若有所指,“姑娘大了,留不住了。这不,大人们都分派了任务下来了,务必给我家宝贝丫头物色个好婆家。” 话很明白了。但这种事情江誉白遇见的多了,知道对方看中的不过是四少的身份,他有的是办法让对方对自己没兴趣,也不会缠上自己,不过就是应酬几顿饭的功夫。便圆滑地同沈均谕闲话起来。 过了许久,江誉白偷眼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和南舟约好的时间了。 沈均谕见了笑问:“四少有约?” 江誉白摇头笑道:“昨天休假回来,还没回官邸。太太叫人煲了汤,误了点回家可是要落埋怨的。” “说到煲汤,我太太才真是煲得一手好汤。如不嫌弃,明天你取完货,到我家喝汤去?” 江誉白自然不能推辞。 南舟低头看了看手表,她和江誉白约好了五点见面,现在已经是七点了,还不见人来。应该是不会来了。她原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同他说的,想要同他商量如何解决赔款的事情,想要请他帮忙同叶允明解释,想要……她突然间什么话都没有了。 她也叫他这样等过的,无望地等待。明明是知道对方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可还是忍不住地失望了。 她拿起手包离开咖啡馆,没叫车,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仿佛想要把很多事情想清楚。 江誉白从俱乐部里出来已是夜深,冲到咖啡馆,咖啡馆已经关了门。凌晨还要去拉货,他必须先通知叶允明安排好车船,也耽误不得。等到一切忙完,看着叶允明同货一起上了船,他才松了一口气。再一看表,又到了去沈家的时间。可到了沈家,沈均谕抱歉地说沈丹妮在外头做义工,家里的车都开出去了,劳烦他去接沈丹妮回家吃饭。 江誉白看到地址的时候,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南舟搬家后他很少去,大都约在外头见面。他看了看表,希望能赶在沈丹妮下课前先跟南舟解释一下。但他一踏进大门,沈丹妮正在院子里教孩子们做体操,而南舟正站在二楼噙着笑看孩子们。 他第一个感觉就是她瘦了。两人目光对视到一起,南舟眸子亮了一下,唇角也浮起了微笑。她正要开口,沈丹妮却已经跳到了江誉白的面前,“四少,你怎么来啦?我听三哥说你今天要去我家做客。” 江誉白不得不把目光挪过来,温和地笑了笑,“均谕兄托我过来接你回家。” 沈丹妮顿时明白了兄长的用意,两颊红晕浅生,“那麻烦四少了。你等我一下,我拿上包就可以走了。”说完疾步回了教室。 南舟仍旧站在二楼,脸上的笑像是凝结住了一样,就这样遥遥地望着他。 江誉白根本没时间解释,唇语了一句“回来找你。”他不知道南舟看懂了没有,却见她疏离地颔了颔首,像是对着陌生人客套的招呼。她落寞的目光看得他心疼,他想要冲到她的面前好好解释。但沈丹妮已经到了身后,看到他在看二楼,也冲着南舟挥了挥手,“九姑娘,我先走啦!” 南舟捧着一杯热茶,水洒出来了都浑然不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他们笑着告别的。等到人走了,她才回到办公室里。茶杯放下,手掌已经烫起了水泡。 所有人都睡下了,她坐在院子里。雪一直下、一直下,好像快要把她埋住了。浑身都冷,从里冷到外。门被推开了,江誉白急匆匆地走进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捧住她的脸,“怎么脸这么冰?”又把她冰冷的手拢在掌心里,呵气搓手,想要把她暖起来。事情的原委,捡着能说的急切地一股脑儿地解释给她听。 南舟静静地听着,眼眶发热。她没有爱错人,错的是他们并不合适。他们身上各自的枷锁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还妄想着彼此扶持走出一条天长地久来,却原来在各自的漩涡里自顾不暇。但他所有的麻烦,到头来源头都在她这里。她是那个会把他拖入深渊的人。 “不气了?”江誉白小心翼翼地端详她的神色。 她摇摇头。其实沈丹妮很好,他也很好,他们在一起,或许更好。 江誉白长出了一口气,把她抱紧,有虚惊一场后的轻松。南舟也回抱住他,过了好一会儿,江誉白听见一句很轻的声音,“小白,我们分手吧。” 震州今年的雨季来得特别早,开春没多久就到了春汛。雨断断续续下了月余,没见过几回大太阳,报纸上早有人预测今年很可能会遇上大灾。但震州地势北高南低起伏不平,民众早习惯了内涝。不过涝上几日,雨一停水没几天也就退了。所以地势高处的人不在乎,地势低处的人也习以为常。 先前刮了回台风,震州不少房屋都坍塌了,好在南舟这里的校舍还算坚固,只是房顶受损,有几处漏了雨。才晴了两日,房顶还没来得及修补,又开始下雨了。 这阵雨下得更大,哗啦啦声响也大,屋里渗进来的水也越来越多。课是上不成了,南舟带着孩子们拿盆子接雨水。沈丹妮下车不过片刻,人就淋个半湿,小跑着冲到屋檐下,正碰上往外倒水的南舟。 南舟诧异道:“沈小姐,你怎么来了?昨天已经打电话到府上,告诉你今天不要来了。房顶破了,漏了雨上不成课了。” 沈丹妮“呀”了一声,“我昨天去朋友家里做客,雨太大就没回家。早上回家换了衣服就过来了,大概下人忘了告诉我。” 南舟抱歉地冲她笑了笑,“害你白跑一趟,真是对不起。”她猜得到“朋友家”是谁家。昨天江夫人做寿,南漪早早派人来过,南舟只派人送了礼,人没去。 沈丹妮往常是坐车过来,到下课的时候沈家的车再接她回去的。南舟看她湿了衣服,很过意不去,“我看这雨还有得下,沈小姐还是先回家吧。可我这边电话线昨天就被吹断了,我出去给你叫辆洋车。” 沈丹妮本想说不用麻烦,但南舟已经撑伞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南舟才回来,身上几乎湿透了。她甩了甩伞上的水珠,神色有些凝重,“路上已经拦不到洋车了。” 沈丹妮不以为意道:“没关系的,我就在这里呆着吧,下午家里的车就会来接我。” 男孩子们一盆接着一盆地往外倒水,女孩子们则在不漏雨的房间里坐在一起刺绣。沈丹妮总能找到事情做,拿了本书坐在女孩子身边给她们读故事,时间倒是不难打发。 到了下午,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开始漫进屋里了,而沈家的车已经错过了时间还没有到。南舟不禁担心起来,叫阿胜出去看看情况。阿胜才出去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路口已经被淹了,到了半人高,汽车根本进不来!”而十姨太也蹚着水跑过来,说后院的房子里都进水了。 南舟抬头看了看天,瓢泼大雨,一点收势都没有。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叫十姨太通知三姨太,把细软收拾好,所有人都到对面的二楼去。 晚饭也没办法准备,只有一些馒头和饼干,一群人只能随便打发了一顿。入了夜,水突然涨了半层楼高,电早停了。学校里留下的这六七个都是住读的孩子,有的没家可回,有的家离得远。年纪都不大,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瑟缩在一起,脸上有了惶恐的神色。 十姨太胆子小,站到墙角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地念个不停。三姨太则是抱怨刚才走的时候,箱子里的几件才做的旗袍忘了带,絮絮叨叨的声音比外头的雨声还烦人。南老爷还算镇定,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沈丹妮心里又急又怕,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一处,给他们讲汤姆索亚的故事——是给孩子们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 到了后来,大家都感到疲倦了,渐渐安静了下来。可外头的声音却清晰了起来,落雨声夹杂着纷乱的人声,听不真切,却更显得惊险。众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靠着睡着了,但南舟却没有睡意,一直留心着外头。她猜到这样恶劣的天气,沈家人不可能不来接沈丹妮。要说这个房间里她最担心谁,那就是沈丹妮。 到了下半夜,南舟果然听见外头好像有人在喊“沈小姐,沈小姐,你在不在?” 南舟立刻起身提着马灯冲到阳台上,一条小船停在了院门外。她冲下头问:“是来接沈小姐的吗?” 沈丹妮睡得也不沉,听到动静也醒了。她跑出去借着灯光看,认出了是沈家的卫队长。她 欣喜道:“是伯父找人来接我了!”她遥遥回应,“刘队长,我在这里!” 南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真怕沈丹妮在自己这里出什么意外。 船进不了院子,外头的人想尽了办法弄了半天终于把院门弄开,这才划着船进来。 “沈小姐,快点上船吧,家里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南城都被淹了!”刘队长道。 沈丹妮归心似箭,但回身看见有几个孩子也醒了,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她咬着唇摇头,“刘队长,麻烦你把这里所有人都送出去。” 刘队长和同来的侍从官对视了一眼,为难道:“沈小姐,这船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 “那你们多接几趟不就行了?” 两人面有难色。南舟忙解围道:“沈小姐你先回家去吧,我们目前还是安全的,吃的喝的也都有。” 但沈丹妮倔强起来,不肯走。刘队长打着商量道:“那我们先把小姐安全送回家,再来接他们,行吗?” 沈丹妮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接走了自己,很可能就根本不会回来了。于是道:“不,你们先把他们送出去,最后来接我!” 僵持不下,刘队长只得让步。船不大,南舟估算了一下顶多能坐五个大人。就这样在沈丹妮的坚持下,一趟又一趟,最后所有人都被送出去了,只剩下了沈丹妮和南舟。 人都走了,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两个人之间的马灯里一点微弱的光。 “沈小姐,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南舟打从心底里感激她。 沈丹妮摇摇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九姑娘不要和我这样客气。” 两人年纪相仿,但沈丹妮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在众人的呵护宠爱中长大,心性更天真一些。今晚简直就是她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情了,她想,下次一定要讲给江誉白听。 一想到江誉白,她便有些羞涩。虽然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他对她也只是客气周到,但她是那么喜欢他。堂嫂已经打听过了,他同原先的女朋友分了手,现在是单身的。她为那么多人占卜过,却从来没敢给自己占卜,怕得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心事满得藏不住,总想有人分享。堂哥堂嫂们却总是打趣她,她反而不愿意多说。 沈丹妮在震州的朋友并不多,南舟可以算一个。因为知道南舟的妹妹是江家大少的小夫人,便对南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两个人对坐着闲话打发等船的时间,聊着聊着,自然聊到了男孩子身上。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这样“同生共死”的朋友,是可以分享很多秘密的。 沈丹妮说,南舟则是静静地听。等沈丹妮婉婉转转地说完心事,南舟抬眸,见她双颊在这不甚明亮的灯光里也可见浓郁的红晕,心头发涩,却也微微地笑了笑,然后问:“你喜欢他吗?” “我爱他。虽然他现在还不爱我。”沈丹妮说。 那么笃定,那么果决。没有偏执,却又那么一往直前,那么自信。可以为了一个人放弃全世界一样——不像她。南舟转头去看外面的雨,心慢慢地沉下去。这样心思纯净,心无旁骛的女孩子,才能给江誉白完完全全的爱,她比她更适合他。真好。 时间过了太久,船还是没有来,沈丹妮倚在墙边睡着了。南舟怎么都睡不着,胸口发闷,好像是在同这城市一起被淹没。 忽然手电的光照了进来,南舟晃过神,猜到是沈家的船来了。她推醒沈丹妮,两人到了阳台栏杆那里一看,是一条船,但是是一条更小的船。船上的人一手拿着马灯,一手拿着手电。借着灯光,南舟看到了江誉白的脸,她心生欣喜,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放平了唇角。 沈丹妮冲着他招手,“四少,四少,我们在这里!”而南舟侧在她身后,心头一片惘然。 船到了阳台下头,江誉白道:“刘队长的船才下水就撞裂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条。”说话间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扶着沈丹妮从栏杆那里跳进船里。小船晃了一晃,又稳住了。 这船太小,一个划船的船夫,一个江誉白,再加上一个沈丹妮,不可能再上第四个人了。 江誉白看着南舟,“南小姐,我上去,你和沈小姐先走。” “四少……”沈丹妮舍不得把他留在这里,但话刚出口,又觉得把南舟一个人留下很过分。 南舟退了两步,避开了江誉白伸过来的手,微微笑了笑,“沈小姐,你赶紧回家吧,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再耽误下来我就太过意不去了。四少还是先送沈小姐回去吧,她家里怕是要担心坏了。回来你们再来接我也是一样的。” 沈丹妮一到了船上,江誉白就拿了雨衣给她穿上,可毕竟担惊受怕了一整天了,白天又淋了雨,这时候打起喷嚏来。 南舟又催道:“你们快点走吧!沈小姐白天淋了雨还没换过衣服。”她的衣服也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隔着雨帘,江誉白目光里全是不舍。但他是受人之托来救人的,不能再耽搁了。便大声喊道:“南小姐,稍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来接你!” 南舟强挤了一点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屋子。马灯里的油燃尽了,她腿一软,跌倒在地上,膝盖传来钻心的疼。她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但这会儿却疼得眼泪直往下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水是突然间涨起来的。她一直等着江誉白,没等到人,却等到了汹涌而来的洪水。好在她没睡着,眼看着洪水冲过来的时候,冒着雨,手脚并用爬上了房顶。瓦片打滑,几次差点滚进水里。她紧紧抱着屋顶的烟囱,不敢松手。眼睛被雨迷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咬着呀一分一秒的等下去。她不能松手,她要是死了,他找不到她怎么办?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南舟抹开粘在脸上的头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汪洋。那汪洋上一艘艘的“小船”,是人家的屋顶、木盆,那些蠕动着的,是和她一样爬上来的人。 他没来。 南舟在房顶呆呆地坐着,看着久别重逢的太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来。对上那日光,刺的眼睛生疼。她闭上眼睛,身心俱疲,抱着烟囱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南舟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他来了! 她猛然抬起头,阳光太刺眼,她眯起眼睛。一条小船由远及近,船上只有一个人,一边划桨一边张望。阳光在浑浊的水面上撒了大片的金片,波光粼粼。那个人分水而来,人在阳光和波光的笼罩里周身也染了一层光,似天神而降。 南城已经面目全非,辨不出东南西北。上游洪峰到了,为了保住达官贵人聚集的东城区,就炸了堤,水一下都泄到了南城。裴仲桁早上才从无线电里听说南城被淹的事情,各个铺子里的掌柜不管淹了还是没被淹了的,都派人来知会了一声。城郊良田被淹了,路上树木摧折,马路积水,道路通讯皆中断不通。有个铺子就在南舟家的附近,铺子里的人跑到裴家通消息,他心烦意乱的抽了两支烟,还没听来人说完再也坐不住了。 驱车先去了城区的灾民安置点里转了一圈,没看到南舟,却是看到阿胜和南家人。阿胜等了南舟整整一夜等不到南舟,已经急得嘴角发泡。他四处找船怎么都找不到,直到看到了裴仲桁。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冲到裴仲桁面前,扑通一下就跪下去了。“二爷!我们九姑娘还在家里,沈小姐说送她出来,等了一夜,还没出来。二爷,求您去找找姑娘。堤破了,姑娘她一个人怎么办……”阿胜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裴仲桁却听明白了,南舟还在家里! 他没这么慌过。有些事,他经达权变算无遗策,但水火无情,他太知道人力在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震州大船很多,但小船却有限,有限的小船这会儿也都被当局调用了。他动了关系,好不容易才匆忙间找到一条船,也没有船夫,全靠着他桨划。进了南城,他顿时心凉了半截,茫茫一片泽国,他已经找不到南家的位置了。 他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划,一路过去,但凡看到房顶上呼救的人便要停下来仔细分辨,可都不是她。有时候水上飘过来一个尸体,看得触目惊心。还有抢船的、从死人身上扒东西的……他一下又一下地划着,说服自己冷静。南舟水性好,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但那样汹涌的洪水啊,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南舟,你给我好好活着! 南舟慢慢地站起身,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但当她终于看清楚船上的人时,刚欢喜起来的心转眼就跌进深渊里。 不是他。 裴仲桁看到了南舟,惶然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赶忙把船划过去,伸出手:“九姑娘,跳过来!” 南舟一动不动,人和目光都木木的,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裴仲桁伸长了手,猛地把她拽到船上。南舟没站稳,摔倒在船上,这下摔得不轻。裴仲桁蹲下去看她,以为她哭了。但她似乎一点没感觉到疼,只是呆呆地望着水面,然后轻轻的又很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努力想要笑一下。他却觉得那个笑比哭还揪心。 “我以为他会来的。他说过要来接我的……”声音太轻了。眼眶红着,忍着没掉下眼泪,但眼睛却饱涨着水,不胜凄楚。 裴仲桁心疼她,“是四少吗?应该是路上耽搁了。城里已经乱了,我过来的时候听说不少船夜里撞坏了,用不成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南舟不是想不到这里,江誉白答应过她就不会不来,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但因为爱他,所以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要依赖他,哭的时候想要他哄,累地的时候可以借他的肩膀靠,有危险的时候,会憧憬着他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披荆斩棘冲破万难站到自己面前。 两个人走到今天,都是她在依靠着他,也许是拖累着他。即便是说过了分手,可她潜意识里他们并不是真的分手,只是暂时不在一起了,但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所以她的心还都在他那里。但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他们真的分开,再也不会在一起了。会有其他的人,依靠他、爱他,和他举案齐眉白首到老——不是她了。 裴仲桁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的表情。从前即便是涉世未深,她会胆怯、会紧张、会害怕,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 他划了一上午的船,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这时候泄了力气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漂了一会儿。 一个已经泡得发涨的尸体漂过来,闯入了南舟的视线里。那人的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但仍旧能看出来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爱人?一场大水,生死永隔。他的前尘往事旁人无从窥探,湮灭于尘世,无踪无迹。“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生死爱恨不过这么一瞬间,没有永恒。 生离和死别比起来,算什么呢? 南舟眼前发黑,脑子里也有瞬间空白,像是醍醐灌顶,又如当头棒喝,心头猛然震动。等到回过神,她仿佛才看到裴仲桁似的,“二爷,你怎么来了?” 裴仲桁垂头揉了揉手腕,含混道:“过来看一眼仓库,迷了路正好看到了你。” 南舟“哦”了一声,转头看着这曾经的繁华闹市变成一片汪洋。电线杆上、树上、屋顶上,到处都有逃生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二爷,我们过去救人吧!”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江誉白不停地看着腕表,脸色发白。南舟还在等他,她一个人等得该多绝望!但他不能走,一步都不能离开医院。 昨夜把沈丹妮送到了沈家,老帅同沈厚晟的棋局正酣。他正要回去接南舟,沈厚晟问了问他外头的情况。长辈问话,敷衍不得。江誉白把路上境况一一说了,沈厚晟眉头紧蹙,不无担心道:“少不得又是一场大灾啊!” 说话间老帅忽然抚掌而笑,原来是赢了棋了。江誉白见状,正想说他还得出去接人,可老帅忽然抚着胸口瘫倒在地! 手术一直到天亮才结束。江家所有人都赶过来了,连沈家的人也都陪在医院里。江启云连夜从婺州赶过来,南漪生产在即,不便远行,所以才没过来。江誉白就更不能走了,一直等到手术结束。 熬到了上午,老帅终于醒了过来,众人才松下一口气来。待人都一一散去,江誉白正要去找南舟,老帅的侍从官突然叫住他,“四少,老帅要见你。” 程氏手里的佛珠停了一瞬,又接着转动起来。程燕琳搀着她往外走,“大姐,您先回去休息会儿吧,熬了一宿了。回头咱们再来看姐夫。”然后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看了江誉白的背影一眼:老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见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是老帅第一次主动叫他。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父子两人。 闯了一趟鬼门关,老帅显得十分憔悴虚弱。在江誉白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魁梧威严、高高在上的。但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到床上躺着的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帅睁开眼,把氧气罩拿开,手抬了抬,示意他过来。江誉白走近了,但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他病床前,同一个听训的部下没有什么区别。 老帅努力地抬起手。江誉白不确定他的意思,但忐忑间还是把手递过去——如果父亲躲开,他就假装帮他盖毯子,他太知道如何化解那些自作多情的尴尬。但老帅的手却是实实在在的握住了他的手。松垮的皮肤,没什么力气,也不算温暖,但仍旧叫他鼻头酸了一下,一股热流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 他试着叫了声“爸爸。”他从来都是叫“父亲”,生冷疏离的,就是一个称呼。 老帅的眼角可见的湿润了,另一只手艰难地摸上了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 江誉白一下就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哭了起来。 “爸爸!”他又叫了一声。这一声里,带着独属于孩子的那种委屈和撒娇。迟到了二十多年的一点微薄的父爱,瞬间就抵消了所有的怨恨、怀疑和不甘。他贪恋地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生怕一松开手,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都是他的幻像。 老帅颤颤巍巍的抹掉了他的眼泪,努力笑了一下,“爸爸对不起你。” 江誉白抽泣着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他一个劲地摇头。有他这样一句话就够了,从前的委屈不算什么。 说几句话老帅就需要喘息着休息片刻。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沈家说很喜欢你……我喜欢南舟,但也觉得沈小姐不错。” 这是父亲第一次这样慈善地跟他说话。江誉白明白了父亲话里所有的意思,愣在那里,更多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突然有了恨意,说出话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爸爸,您一生里就没有后悔的事情的吗?” 老帅体谅他话里的叛逆,爱慈地看着他,声音微弱却有力量,“我的人生有遗憾,但再来一次仍旧是相同的选择,所以没有后悔。” 江誉白感觉到刚温暖起来的心又凉了下去。他擦干眼泪,“我明白了,爸爸。” 他给老帅掖了掖毯子,站起身鞠躬退出去,“爸爸,您不要担心,好好休息。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转身走开,刚走到门边,老帅突然说:“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她是为了成全你才没有和你在一起的,你不要辜负她。” “那您辜负她了吗?” 老帅不说话,他就这样背对着父亲,一直倔强地等着。过了很久,才听见父亲说:“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江誉白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天沈厚晟给老帅带来了一个消息,程家要倒了。 大水过了十多天才算退干净,路也通了,江誉白赶在通路的第一天匆匆到了南家。院子大门敞着,里头人影幢幢。有人在清理家具,有人在晾晒被褥,有人在修修补补。 见到江誉白,阿胜忙放下了抹布走过去,“江先生,您来啦!”然后想到了什么,顿住了。南舟早就知会过阿胜,她已经同江誉白分手了,往后见面就当是个普通朋友。 江誉白后来托人打听到南舟平安到了安置点,总算是放了心。但这么久以来,他还一直没见过她。他的目光在院子内外搜寻了半天,没有看到南舟的身影。 “南舟在不在?” 阿胜抿了下唇,“我们九姑娘不在家。” 江誉白诧异地挑了下眉头,阿胜接着道:“九姑娘出远门办货去了。” 上回江难南舟损失不小,他给她钱应急,她不肯收。为了补上亏空,南舟也做起了其他的生意。但他没料到水刚退她就走了。 他面上难掩失望的神色,阿胜看的也揪心。江誉白谢过他,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便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阿胜“嗯”了声,“谢谢江先生,九姑娘都安排妥当了。” 江誉白自失地笑了笑,她已经自己可以扛下一切,不再那么需要他了。他点点头,正要离开,阿胜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江先生请留步,九姑娘留了东西给你,我差点儿忘了!”说完跑到后院,过了一会儿人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把东西递给他。 是个红绸子裹着的东西,他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却也猜到是什么。 他不记得如何从阿胜手里接过东西,如何走到车上,如何开到了这一片荒野上来的。他把车停下来,颤颤巍巍地打开,是他给她的戒指。 他感到胸口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像极了小时候孤儿院里的冬天那总也无法密封的窗户,什么都塞不住,不知道哪里漏了风,只是冷。 眼眶酸胀的厉害,手握成拳,握在唇边。唇微微地发抖。攥着戒指,直扣进肉里。泪流得无声,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的孩子,知道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些甜美的过往,一去无回了。 南舟一年到头也不着家一回。江难让她负债累累,她硬是咬着牙把所有债都认下了。小货主能赔的先赔了,实在赔不了的,就立了字据,日后连本带利的还。有肯借钱给她共度难关的雇员,她便折了股份给他们。这一下不仅解决了一部分燃眉之急,员工也有了主人翁意识,比从前更会替东家打算。 但只做船运是还不上的。没见过比她更拼命的生意人,亲自上山下海,所有的货从源头盯住。她见过世面,总能从穷乡僻壤里挖出些稀罕玩意儿,再用自家的船带出来,一到城中就是身价百倍。她又很懂得洋人的喜好,品控又好,渐渐也有了几个固定的大客户。 这日南舟刚把绣娘们交上来的绣品送上船,亲点过数量,便要下船。小庆从茶房跑出来交给她一封信,“可算是碰上了!是十姨娘叫我一定要交到九姑娘手上的。” 南舟谢过他,下了船。忙忙碌碌到了夜里歇下才想起信的事情,拆了一看,原来是南漪的信。南漪的女儿要过周岁生日了,希望她这个姨母能到。南舟恍惚了一下,时间竟然过了这么久了?她这一年多来飘飘荡荡,如不系之舟,心无旁骛地一门心思挣钱,什么都不去想,其实就是在逃避,希望时间可以疗伤。她看了看日历,握着信怅然所失。逃避能避得了一辈子吗?总该面对的。她这么久以来不怎样见南漪,未必不是怨她。但又能如何?木已成舟,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南漪总是写信给她,一直把她当作神一样的仰望。南漪虽做了少帅的小夫人,倒也没真正松弛过。她没进过新学堂,一生为憾。江启云待她倒也很好,由着她再进了大学读书。不是考进去的,只是做了旁听生,却比寻常学生更努力,出了月子就又回了学校。后来老师实在喜欢她,便破格录取了。 南漪对她掏心掏肺,心事都同她说。说起梅氏染了烟瘾,整日里躲在床上喷云吐雾,孩子也不管了,一派生死由命的样子。她心里愧疚,想对梅氏的孩子好一些,小的还好,大的那个对她犹如仇敌。但她怕的并不是孩子仇视的眼神。 “姐姐,情爱虚无难凭,焉知梅姐姐的今日不是我的明日?他待我不可谓不好,但好得如同镜花水月,难握难掬。只有我读了书、拿了成绩的时候,才觉得我在这世间是有安身立命的本钱的,不怕色衰爱弛、情断恩绝的那日。 一枕秋风,万事且随缘定。姐姐,我是笼中鸟,身有双翼不得展翅。姐姐却是鸿鹄高骞,愿姐姐代我游遍山河,历历经行处,我心常伴。” 南舟合上信,愧意油然而生——她还是轻看了南漪,妹妹比她活得透彻。 回震州的船上她怎么都睡不着,这一年多来除了开始会失眠,她很少这样失眠过。是不自信,不知道自己到底作茧自缚的是不是结实。她没想过破茧成蝶,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茧里。她坐起身,从床头抱了个铁盒子出来,里面都是英镑折的东西。自从她离开震州后,每回办完货都会收到一个。大大小小的船,乌篷、舢板、龙船、远洋轮,还有一回收到的是郑和宝船。她不知道东西是谁送的,有着怎样的目的。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只知道这些是她深夜里的慰藉。 到餐厅里找到了半瓶酒,拎着就上了甲板。这时候不会有什么人。慢慢喝了一截下去,脑子还是清醒的可怕。忽然背后有人带着点笑意地问:“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分半瓶酒给我?” 南舟吓了一跳,转过身见是个年轻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只穿了白衬衫和西装马甲,手臂上戴着袖箍,袖子撸到小臂上,很有些风流做派。她开始以为自己眼花,当成了裴仲桁。但再一看并不是他。他肤色不算白,小臂的肌肉结实,轮廓健美。这人虽然也戴着眼镜,少了份儒雅的气质,笑得很不羁。裴仲桁更清瘦些,有时候皮肤白得显得有种病态的美。 南舟避开了两步,“先生可以去餐厅里去拿酒。” 男人耸耸肩,“餐厅已经下班了。”遗憾的声气。然后目光又落在她手里的酒瓶上,挑着唇笑了,“你这酒哪儿来的?” 南舟的清净被人毁了,也没有呆下去的意思。“不介意地话送给你,我要回舱了。” 男人倒是没客气,接过酒就喝了。南舟刚要走,他横挪了两步,挡住她的去路,“同是天涯寂寞人,聊聊天吧,反正我瞧你也是睡不着。”离得近了,淡淡的酒气喷在她脸上。 南舟蹙起了眉。那人笑了笑,又迫近了一点,“这样,你把你的烦心事说给我听,我把我的烦心事说给你听,这样大家就都不烦了。”说话间那人的唇就到了她唇边。他身上的气息干净,危险,神秘,并不讨人厌。南舟有一瞬间在想,或许试一式旁人,也许就没那么多痛苦了。更何况是陌生人。 只是他的唇刚挨过来,她还是下意识地偏开头去,她还没到为了情伤就放纵自己的地步。而且,没感觉——厌恶、喜欢、羞涩,什么都没有。她的心是燃尽的死灰,谁也点不着了。 那人笑了起来,并没有强人所难,很绅士地退开了些,接着喝酒。 “为情所困?”他斜睨了她一眼,斜地靠在栏杆上,姿态洒脱,但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你又是为什么借酒浇愁?”南舟垂头理了理被吹乱的披肩。 “山河破碎,民生艰难。”他缓缓吐了几个字,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南舟倒是意外,抬眼去看他。他笑了笑,“是不是无病呻吟?” 南舟摇摇头。虽然他刚才的举动称得上逾越,但她竟然不大讨厌他。或许是因为第一眼错认成了故人? “在哪里下船?”他问。 南舟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瞒他,“震州。” “巧了。”他笑起来,目光放肆地打量她,但并不猥亵。 南舟没觉得被冒犯,直视回去,“做戏挺辛苦吧?”这样的人她见过不少,借着一副醉生梦死的花花公子的壳子,掩盖报国无门的失望。 这回轮到他诧异地笑起来,笑着笑着默然了,冲她举了举酒瓶,一口接一口地喝。忽然大喊了一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喊完了,仿佛也发泄完心中的郁气。两个人趴在栏杆上,看着茫茫的水面,都不说话了。原来寂寞的时候,有个人在身旁也是一种安慰。南舟不禁有些想笑,自己这点小情小爱也在这里借酒浇愁,而别人却是为了家国天下。 江启云头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生日办得极是热闹。南漪平素都住在婺州,但这日是大日子,不得不往震州去。梅氏早已不出来应酬,托病在床。南漪不喜这样的场面,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酬,随着行礼。客人一茬又一茬,她最盼的,不过就是南舟。 直到南舟出现在大厅里,南漪脸上才实实在在的有了笑意。奶娘抱了孩子过来,粉妆玉琢的一个小人儿,穿着粉色的纱裙。头发细软,头顶绑了个冲天的小辫子,扎了一个蝴蝶结。一双乌黑的大眼,睫毛又长又卷,活脱脱一个小南漪。丫头也不怕人,极爱笑,叭叭地吃着手指头。眉眼弯弯,看得人心都化了。 “有大名了吗?”南舟一眼就爱上了,接过来抱住亲了又亲,奶香盈怀。 “叫江岚。”南漪有点不好意思。 “‘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南舟笑起来,“妹夫起的?”这叫法她也陌生,却亲热。南漪脸一红,点了点头。 “小名叫什么?” 南漪方才有了孩子气的顽皮笑意,“不如就叫舟舟?” 开席时江启云叫人开了家里藏的十几年的女儿红,瞧得出是真高兴。南舟一直同南漪坐在一处,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 稍晚些江誉白也来了,身边跟着的正是沈丹妮。南舟一看到他进来,忙低了头,假装逗孩子玩,心跳得很乱。沈丹妮送上贺礼,走到南舟身边看孩子。江誉白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就再也挪不开了。一年多没见过,知道她在躲他,躲得那么彻底。她脸颊的婴儿肥不见了,人瘦了,神清如雪,越见风姿。 南舟自始至终没抬头,噙着笑同沈丹妮寒暄。原来以为应该没有感觉了,可心还会痛,但掩饰的很好。她紧紧抱着江岚,怕一旦没有事情做,就无处安放自己的无措。好在煎熬总算过去,这样的家宴,江誉白总要帮着应酬。余光见他走开了,南舟总算是松了口气。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的背影,只那一眼,眼泪就要抑制不住,强迫自己不再看。 过了一会儿,沈丹妮拖着一个人的胳膊到了南舟面前,兴奋地说:“七哥,快快,这就是南小姐。我介绍给你认识了,往后可别再问我你的学校的事情啦!” 南舟闻言抬起头,看到她身边的人时愣住了,是船上的那个男人。 沈丹妮笑着把人往前推推,“这是我堂哥,沈均逸。每回写信他总是问我他的学校怎样了,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一直说什么时候一定要亲见。瞧,总算是碰上了!” 南舟冲他点了点头,沈均逸也很绅士地打了招呼。但两人很自觉地像头一回见面一样,不过客气几句。 席开过半,忽然门上又有人唱客到。众人都觉得诧异,谁这样薄主人家的面子,姗姗来迟成这样?转头望去,只见一人戎装抖擞,帽檐下一双桃花眼,蕴尽风流。脸上一点淡笑,似有还无。浓眉压目,笑意敛时,眼锋又说不出的凌厉。他边走,左手边解着身上的斗篷,随手扔给侍从官,口中说着:“少帅恕罪,裴某来迟了。”虽然他右手戴着黑色的手套,支棱棱的说不出的怪异。但韶颜稚齿,容色明艳未减,却又锋芒凛然。 是个不请自来的。江启云放下酒杯,沉了沉脸色。在座之中有认得的,裴家四爷。经年未见,竟然是一身戎装。看这戎装制式,是邻省司令蔡敏麾下的武官。再看肩章,品级不低。江启云早知裴益已是蔡军军中一位军长,很能带兵,也闯出了些名气。他同蔡敏虽然早晚一战,但目前还维系着面上的相安无事。所以,他不能动他。 南漪听那声音顿时脸色煞白,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南舟偷偷伸手覆在她手上,只觉得她的手冰凉的吓人。 裴益径直走到江启云面前,拱了拱手,“我们钧座做叫我来同少帅道喜,可惜路上耽搁来迟了,我自罚三杯。”说着拿起桌上的女儿红,自倒了三杯,一口气喝光。 放下酒杯方才看到南漪一样,抱了抱拳,“哦,也给少夫人贺喜。” 南舟只觉得南漪的手更冷了,只能紧紧握住。南漪垂着眸子,微微颔了颔首。 席间安静下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都隐隐觉得气氛不对。 “这就是小寿星吧?”裴益走了几步到南舟面前。南舟紧抱着孩子侧身躲开。裴益却俯身微微一笑,收敛了狠厉,眉目里柔情万种,“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南舟把孩子整个护在怀里,但江岚的眼睛还是露了出来。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好看的年轻男人。忽然,她从南舟怀里探出了头,小嘴一翘,接着手也伸出去了,“抱,抱……” 南舟的右手还握着南漪,只觉得手上一痛,是南漪用力地抓紧了。她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尽力维持着不失态。 裴益就是来看孩子的。当小孩子让他抱的时候,他的心软得不像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她。如果孩子是自己的,那他一定能看出来的,或者一定能感觉到。那是他的孩子,怎么都会像他一样漂亮。 南舟还在躲开他的手,但南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客气的声气,“姐姐,既然四爷想抱抱,就让他抱吧!” 南舟看了南漪一眼,她却偏过脸去看江启云,淡淡地笑了笑。南舟知道裴益的心结,心想既然南漪这样坦然,那么孩子定然不是裴益的。不如就给他抱抱,绝了他的念想。 裴益还伸着胳膊,南舟咬着唇把江岚交到他手上。裴益左手接过来,用残缺的右胳膊托着。他印象里侄子侄女是很沉手的,但接过来才发觉这个女孩子这样轻。他从前不爱孩子,嫌闹腾。但他如今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了。双臂僵硬地托着,不知道拿这个软软的小人怎么办好。 江岚到了他怀里,先是拧着小眉头审视他,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小手在他鼻子上摸了摸,嘴里喃喃有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小脑袋软软靠在他肩上,咯咯地笑。 裴益心底许多的恨与怨在这一刻忽然都不见了。这孩子,既不像江启云,也不像自己,只像南漪。一个会笑的南漪。够了。 裴益抱了一会儿,万般不舍地把孩子交还给了南舟。人似有了些醉意,眼角飞红,眸子里润了一层水光。留了贺礼,人翩然离去。 大厅里又一切如常,仿佛刚才没人来过。南漪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丢了一样。 南漪难得在官邸住上几日,南舟日日都过来陪她。南漪嫁人后便有了小妇人的端方,家中一些琐事程氏懒得理会的,下人都来请南漪拿主意。 这一回管家过来问东边宅子的事情,南漪交代完打发人离开,转过身见南舟正俯身看一丛石楠,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南漪走过去,握住南舟的手,不知道怎样说起,“是四少要订婚了。” 南舟怔了怔,然后强扯了一个笑,“是吗?是喜事。” “姐姐……” “不用说了,都过去了。”南舟打断她。南漪心中一恸,是啊,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的。 这一回离开震州,南舟再无牵挂了。似乎是习惯了漂泊,不再肯靠岸。漂泊不定,踪迹难寻。只有在船上,枕着涛声才觉得踏实。整合了通平号的船,现在她名下有了十几条船,也在船运行业有了些名头。因为是个女人,便格外扎眼,没多久便被冠了“女船王”的名头。 她从前固执,认定了要从船起家,便一头扎在里头。但慢慢回想裴仲桁教过她的那些,他说一个生意人不会永远做一个生意,追求的是能赚钱的生意。她渐渐从他的话里悟出了许多道理。虽然江难让她几乎破产,但得到了当局的嘉奖和全口岸的通行权。她从前以为那些是无用的虚名,但后来发现虚名也是可以产生价值的。她渐渐不再满足内河航运,局势动荡反而给航运带来了更多的机会。积累了经验和客户,她终于下定决心再开辟远洋货运的生意。 船运是重资行业,大船造价极高,哪怕是旧船都会耗费巨资。她下南洋,到东洋,再至伦敦,到处寻找一条合适的船。最后船找到了,资金又成了问题。但这一回她再没求任何人,而是登报公开募资。先前那些受过她救助的幸存者,这时候纷纷解囊认购股份。又有当局背书,南舟很快就解决了资金问题。 这是条为数不多的万吨轮船,船从伦敦驶回震州那日,不少人都到码头上去看船。 在等沈丹妮试衣服的时候,江誉白随意地翻着报纸,报纸上写着“震州女船王新船入港”。他猛地心头一震,迫不及待地读完整篇报道,但关于她的也只有只言片语。他的目光落在了船的名字上,“江安号”,心底痛意横生。船仍在港,或许她现在就在船上——他霍然起身。 沈丹妮从试衣间里出来,小跑两步,荔枝红色的新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赧然地问:“这件好看吗?” 江誉白停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温和一笑,“刚才那件白色的更好看。” 南舟有野心,但并不冒进。裴仲桁同她说过,做生意不是赌博,求得是一个稳字。船运寻常做法按航程计算租金,这样租金收益高。但市场好时固然不愁客人,碰上差年景或者时局意外,那么这些船就会荒废,光是停泊、保养就是一大笔钱。南舟索性反其道而行,做长租。以薄利规避风险,求稳。因为长租价格低廉,求租者盈门。南舟又以船抵押,再贷款购船,以船养船,不过两年竟然有了二三十条船。 又逢新年,家家团圆。再怎么漂,这一天是不得不回家的。南舟一直忙到最后一刻,整理所有船只的报告。机器故障,船期延误,人员意外,码头泊位不足等等,一一登记整理,再分析问题,调整对策制定方案。工作量极大,非一日能完成。小庆来回请了好多趟,南舟在船上延宕到除夕才回了家。 百无聊赖地过完年,耳朵快磨出茧子。三姨太整日里说东家儿子、西家外甥,时时都要提醒她,不小了,该嫁人了。后来十姨太也委婉地说起某某青年才俊,叫南舟不要那么辛苦,出去交交朋友也是好的。最后反而是南老爷那里最清净。 白日里出了太阳,南舟推着南老爷晒太阳。她坐在一旁拿着刀削平果,削了皮,又把苹果切成丁,用牙签插着喂他吃。南老爷吃不下什么了,可女儿递来的,还是努力吃了几口。然后怜爱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南舟知道他说什么。但微微笑了笑,“年前船到卢山,在东林寺里住了一宿。禅房里挂了一副字,‘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南老爷听完,不再言语,手轻轻覆在她手上,轻轻叹了口气。 做生意的人,少不得应酬多。平日里的应酬南舟能推就推了,但年里的,过来请的都是有大宗生意往来的,推不得。 谢应乔早几年就从裴家的铺子里出来,到南舟这里做事。震州这边的生意,如今全都是他在打理。这一日饭局,两人在饭店前碰了头,谢应乔发愁道:“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还是谈不妥。” 货运同仓储密不可分,现有的仓储有限,并且租金高昂,南舟就动了自建仓库的念头。堆栈公司已经成立了,但建仓储的地却总拿不下来。 “约了十多次了,可裴二爷总也不见。毕竟震州这几个码头,仓储的生意都被裴家垄断着。咱们要建仓库,无异于要分一杯羹。要不,九姑娘您看看,再选一处地?”谢应乔商量道。 南舟摇头,“码头是不少,但深水港加上码头设施最好的就是东望码头了。别处也能建,但大船靠不上岸,就要靠剥货。效率低不说,凭空多一份风险。”她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谈吧。”裴仲桁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生意人,只要条件合适,没有谈不妥的买卖。 说话间两人入了席,众人又是寒暄了一阵。酒过三旬,在座的话更多了。便有人说起局势不稳,来年怕是会有一战。又有人道江帅盘踞东南多年,岂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更何况,江沈两家联姻,不日就要大婚,这实力只强不弱…… 谢应乔细细听着,觉得战事一起,更是遍地商机。他转头正要同南舟说话,却发现她木然地握着茶杯,脸色雪白。他担心道:“九姑娘,你还好吧?” 南舟缓过神,松开茶杯,给自己倒酒。酒坛子不轻,她的手微微发颤。谢应乔忙托住酒坛子,帮她倒了一杯,压低声音道:“九姑娘,你不是不喝酒吗?” “过年,难得聚一处,喝一点助兴吧。”南舟拿起杯子,吞了口酒,辣得嗓子肺腑都疼了。同桌有人见了,也来敬酒,南舟也不推脱,都喝了。 谢应乔瞧她这架势不大对,见她再喝便给拦下了,然后找了个借口先告了辞。谢应乔打算送她回家,但拦了半天也只拦到一辆洋车。瓜田李下,他不好和她同车,便很执着地非要再等一辆来。 到了外头冷风一吹,人清醒不少,南舟也觉出自己失态了。“谢大哥,不用送我了,赶快回家去吧,嫂子该等急了。”南舟家在南,谢家在北,南舟实在不好意思叫他送。谢应乔惧内,这会儿确实不早了。他再三嘱咐了车夫,这才扶她上了洋车。 南舟并没有回家,而是叫车夫拉到了南家老宅的路口。打发走车夫,她一个人缓缓往老宅走去。万籁俱寂,人迹罕见,只有雪落簌簌。街上炮竹的碎红纸屑都融进了雪水里,一片狼狈的喜意。她走到了老宅门口,这宅子还空着,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燃出一点虚无的热闹。门口的雪无人打扫,也没有烟花爆竹的纸屑,白得那么寂寞。 喝了酒,人也不冷,只是头有点晕,腿发软。她用手扫了扫,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伸手在雪上写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手指冻僵了,没了知觉,还在划着他的名字,仿佛是生命的惯性。 “九姑娘?” 南舟的手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裴仲桁逆着街灯的灯光,站在她面前。 他应酬归来,惯常要从这里经过。仍旧是习惯性地往大门那里看一眼,就看到了她。他以为是眼花,或者是梦境。他仓皇地下了车,脚步很轻,生怕惊破了这个梦。经年未见,只一眼,他就能认出她。 南舟仰着脸,脸上满是泪痕。但看到他时,微微地笑了笑,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落在何处,也不知道看到了谁。 心上一杯莲心茶,“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裴仲桁蹲下身,余光见雪上凌乱不堪,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怎么在这里坐着?” 他声如冰雪,叫她清醒了一些。她为什么在这里坐着?她有点头疼,扶额想了想,想到了一处,头痛欲裂。于是自我保护似的,选择了一个不会心痛的答案,“我要和二爷谈个生意。” 酒气很重,不知道喝了多少。是醉话。 “这里不是谈生意的地方,明天到德庆楼谈吧。我送你回去。起来吧,衣服都透了,回头仔细受了凉。” 他直起身,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她站在台阶上,勉强同他平视,旋即微微一笑。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他却觉得雪融冰消,春树婆娑。但那个笑还未结束,她就倒在了他怀里。 南舟是渴醒的,坐起身伸手去摸床头柜,真摸到了一个杯子。拿了杯子就喝,水不凉不烫,是果茶。一口气把水都喝完了,口里盈满淡淡的果香,人也清醒了。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件白衬衫,衬衫很大,是男人的衣服。除了宿醉的不适,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房间里没有灯,半掩着的门透了一片灯光进来,借着那片灯光,南舟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不是船上,也不是自己的家,像是酒店? 水汀烧得很旺,并不冷。她掀开被子下床,头还有点晕。稳了稳身形,慢慢走到门边。这是个套间,外头有桌椅和会客的沙发。桌前坐着一个也穿着白衬衫的人,背对着她,背影俊秀。 她的心提了起来,赤着脚慢慢靠近,怕踩碎久盼的美梦,又像是怕惊动花蕊里娇嫩的蝴蝶。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江誉白从来没进过她的梦里。她一定不能让这个梦惊醒。 “小白……”她期期艾艾地轻唤他的名字。 桌前的人听见了动静转过身。裴仲桁见到她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接着是浓浓的失望。他心如被刀割过一遍,还要俯身把那些碎片捡起来,再缝回心上,假装仍是个有心的人。他把眼镜往上托了托,假装没听见她的话,“醒了?刚才她们只帮你换了衣服,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去洗个澡。” 南舟站在那里,有些木然,然后打量了下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东亚饭店。” 她疑惑的挑了挑眉。裴仲桁接着解释,“你喝醉了,吐了一身。这里最近。”其实是两个人身上都弄脏了。 她喝醉了?她怎么会喝醉?她从来不是会买醉的人。只是因为听见了江誉白要结婚的消息,她竟然就失态成这样吗?她喝醉了一定说了什么,胡言乱语的,是不是把裴仲桁当成了他? 她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拿不起放不下,也恨眼前的人这样神色清明的望着自己。仿佛一眼把自己看穿,也好像是见惯了她这样狼狈,再没一点撼动——震州无往而不利的九姑娘,私下就是这样一幅德行! 她转身冲进了盥洗室,锁上了门,衣服也不脱,打开花洒就站到下面。冷水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门被敲响了两下,淡漠的语气,“别冲冷水澡,病了不值当。” 南舟打了一个寒颤。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软肋,一碰即伤,一伤便痛不欲生。往日的伪装都功亏一篑,而这样狼狈的自己总是让裴仲桁看见!想起十四岁时,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俯身拍她膝盖上的灰尘,不也就是这样的姿态吗?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在红尘里翻滚煎熬,七情六欲挣扎地不得解脱,只有他——只有他,自矜、冷漠、清傲、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冷静的叫人羡慕妒忌又愤恨! 她从来听得进去道理,也想得透,但这一刻她从来没那么恨裴仲桁过。 水上福祸难料,上了船就同家人聚少离多,大都是找不到出路的人为求三餐一宿才会选择的生路。她整日往来的人,也是三教九流、品流复杂。虽然如今都称她一声“女船王”,可背后里别人如何说她的,她不是不知道,她早就无所谓所谓的“名声”了。她无力掩住悠悠众口,只能叫自己不在乎。 可她也在乎的,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想什么都不去管,只要做个读书、逛街看电影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要不是裴家兄弟,她还是南家的大小姐,不用抛头露面,不用辛苦奔波,不用一个人去撑起门楣、重振家声。南家大宅还在,兄弟姐妹还在,父亲还有威严,而不是坐在椅子上的垂垂老者——她还能同江誉白在一起的。 她忽然不想听道理、不想讲道理,心底的火猛然就烧了起来。心中的怨毒也点燃了,排山倒海地兜头把她淹没。她不信他是纤尘不染的神祇,她要把他拖下神坛,她要乱了他的分寸,失掉他的干净! 裴仲桁仍旧在桌前坐着,面前一堆生意上契书。裴益铁了心投戎,兵越带越多,仗越打越狠。裴仲桁已经可以料想到,未来有一日蔡军若动了过江的心思,裴益肯定会做他的急先锋。那么裴家的这些生意就是累赘了。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靠他生活,他不得不顾忌,也不得不为他们打算。 他早早动手开始往沪上、平津、香江腾挪生意,这是最坏的打算。虽然会有些损失,总好过最后受制于人。南舟想要那块地,他不是不知道。他也算准了她资金不够,定然会提出合作。如今倒还好说,万一有一日江家翻脸,南舟难免不受牵连。那些在她公司里入的股份,也得全部转出去。但他一有动作,旁人定然要怀疑南舟的经营是否出了问题,就怕人人都跟着急抛。若卖给她,她又拿不出赎回股权的现金。更何况,如果他撤了股,那么同她的那一点牵连就彻底没了。 他两指在桌上轻敲,犹豫再三,一直拿不定主意。 鼻端一点馨香,截断了他的思绪。他一转头看见她站在身后,玲珑的身体不过被一条浴巾松松裹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曼妙蜿蜒的曲线。裸露的肌肤,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白得刺眼。他忙转过头,“衣橱里只有我的衣服,你先穿上,明天早上大概就能把你的衣服烘干送过来。” 身后的人却没说话。香气更近了,挤走了他面前的空气,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 她的手搭在靠背上,一转椅子,把他转了过来。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薄削的细肩,紧实修长的手臂,长而直的双腿——他没去看,却全闯进眼里来。她扔了他手里的笔,甩出去的时候墨汁在桌上洒下一道弧线。 他喉头滑动了一下,眉头却蹙深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还没起身,她的手就搭在他肩上了摁了一下。只是很轻的力气,他却又跌坐回椅子里。 她已经不是他记忆里娇甜馥郁的少女,整个人从甜美变成了郁丽,可总还是梦里的样子。她又走近了,手还压在他肩上,慢慢地揉着。肩膀失去了知觉。 两个人的膝盖碰在一起,他想躲,无处可退。四个膝盖像是粘在了一处一样,她身体的那点温度很快就透到了他的腿上。 她一点点分开双膝,然后跨坐在他腿上。头发随意地翻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头发还滴着水,像深海里的趴在船头的女妖,用最魅惑的姿态引诱着船上的水手。等着他被迷惑,然后吞下享用这暗夜里的美食。她脸上没有笑,醉眼迷离。眼睛带了钩子,勾住他的目光,蝉蜕不开。 裴仲桁吞了下口水,艰难地偏了偏头,“你喝醉了。”神情却还平静,只是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干涩。 她把脸送到他面前,逼着他对视,“没醉。”声音娇媚。 她食指的指尖划过他的眉毛,往下走,停在眼镜上,然后拿掉了他的眼镜,扔在了桌子上。她的目光一直缠着他。 近视人的眼镜碰不得,碰了就是挑衅,要发火的。裴仲桁呼吸滞了一滞,控制着缓缓呼出去那口气,“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报复吗?报复谁?她自己?她后悔了,后悔和江誉白分手。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她以为可以忘了,起码不会那么痛了。可是真的眼见他要娶别人了,她简直要疯。她想去找他,告诉他她后悔了,她要他,哪怕做情人都可以。但是她怎么可以去伤害另外一个爱他的女孩子?所以,她想,便是这样吧,让一切都再没有可能了,放浪形骸的她配不上了他,就能绝了她的心。 裴仲桁是落进蛛网里的猎物,她只想拖着这个人,一起下地狱。 她什么都没说,指腹暧昧地揉着他的唇,“不要问一个喝醉的人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刚才是谁说没醉的? 裴仲桁轻嘲地笑了笑,“见过喝多了说没醉的,没瞧见说自己喝醉的。醒酒茶灌了几杯了,也该醒了。”他推她,实在不算用力,自然也推不开。他的手在她的肩上,内心的欲望猛蹿起来。 她脸上在笑,眸子里却含着水汽,混杂其中的不是情欲,而是堕落的决绝。还是为了别的男人。这算什么?施舍都不算,像是玩弄,更是凌虐。 南舟轻蔑地斜睨了他的手一眼,他立刻拿开了,无处安放。 “九姑娘,过了。”语重心长,像是拒绝,又像是云端端坐着的佛,慈悲地俯视,看世间凡人的无畏挣扎,想要点化冥顽不灵的妖女。佛不动,风不动,幡不动。 但心已动。 他双唇麻木,半个身子也已经麻软了,像被人扎了一针麻药,一点一点意识到身体失去了知觉。神经却又那么敏感。他直视着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她的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向下、向下……他目光烧起火,火辣辣地盯着她,看她还要怎样。想让她停下来,又无耻地想让她继续。他不信她敢怎样,她就是喝醉了酒。 可喝醉了酒就这样?他心底一半是怒气一般是醋意。可都轮不到他。 “知道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她轻笑,手终于放过了他的唇瓣,从他的唇一直往下滑。下颌,喉结……喉结上下耸动,她忽然发现他的喉结长得真漂亮。目光在他喉结上缠住了。然后她忽然偏过头,凑过去在他喉结上轻轻咬了下去。他身上有种很淡的气息,冷质的木香,不温暖却有些诱人。 像是亲吻,却明明感到她的尖牙。他经不起这样的撩拨,情不自禁仰了仰,仿佛把自己给了魔鬼,任凭处置,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度人度己。 自尊还在做无谓的反抗,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我不是江誉白,想在我这里找安慰?” 南舟猛地顿住了,被人抽了一鞭蘸了盐水的铁鞭,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不不由自主地用了力气,他脖子上立刻显出了指甲的印子。她松开了他的脖子,脸上的痛意很快变成天真无辜的笑颜:“那,我去别处?” 他意外,她竟然也不屑去否认。 “南舟,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咬牙切齿,快要露了原形。 “你欺负我那么久,就不许我欺负你一回?”撒娇的声气,摆出一脸不自知的娇娆。 “我欺负你?”裴仲桁失笑,他真想扯开那条浴巾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没有良心。若真想欺负她,她还能这样全须全尾的活着,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嚣张跋扈? “咱们谈个生意吧。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我要建仓库。你用地入股,我分你一半股权。” 他简直气得吐血,“九姑娘同别人也是这样谈生意的?” 闲言碎语她听得多了,可没人当面这样打过她的脸。是啊,一个年轻的女人混迹商海,都会这么想。或许江誉白也会这样想?但她还在乎什么呢? 于是她娇慵一笑,满不在乎,“是啊。这样不是最容易吗?是二爷教我的嘛,越难的事情,解决的办法越简单。” “南舟!” “嗯,在呢,二爷。”她笑地顽劣,没皮没脸,知道如何笑得动人,恃美行凶。 裴仲桁额上青筋隐隐,眼底有了狰狞的怒意,在失控的边缘。 竟然只是生气呢,她想。为什么生气,她懒得细想。只想要点一把火,扑进去,纵火自焚。 手指轻巧地解开他衬衣的纽扣,到了最下面,轻轻从腰带里抽出来,露出了胸膛。没有喷张的肌肉,却也算不上瘦弱。一抹细腰,精瘦的腹肌,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袒开的胸怀,仿若集市上挑剔牲口的眼神。他怀疑她能看见他裸露的胸膛里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他应该把她推下去,却没动手。因为知道一旦碰到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头发上的水顺着后背流了下去,氤氲在了他的长裤上,两人紧贴的地方有暧昧的潮意,让人浮想联翩。她身下滚烫,能把两个人烧起来。困兽在笼中低吼,要破笼而出。纵火的人还嫌弃火不够大,手指从他的喉结一路向下,轻挑慢捻。 他眯起眼睛冷森森地盯着她,他不信她还会向下。结果那双手在腰间停了片刻,一点一点抽掉了他的腰带。 他胸中的火烧到了耳朵,烧到了脸上,烧的眼角都有了红意。那个“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裴二爷,终于有了腾腾的杀意,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但她是嗜血的女妖,刚尝到了甜头怎么会就此罢休?她要碾碎他的金刚不坏之身,要看他忍到极致是怎样,她甚至迫不及待地要欣赏他堕落时的凄美。今夜她就是个不知廉耻的人,毁了眼前这个仇人的清白! 但再怎样掩饰也阻挡不住双颊浮出的窘迫和羞涩,落到了他的眼里却全程了妖娆妩媚的逗引。他的自制力所剩无几,他应该立刻起身把这个女人推开,推得远远的!但意识已经不再受他支配了。她手里有刀,他恨不得引颈受戮。 有些事情装不出来,她也生涩,她甚至以为他变成了受众生香火的佛像,任你如何不敬,他仍旧宝相庄严。她豁出去了,唇凑到他耳边,声如气息,“裴仲桁,这买卖,你到底做不做?”唇有些干,待人滋润。翕动时仿佛是极轻地亲吻了他的侧脸,稍纵即逝。 脑子心瞬间炸开了,困兽出笼。他猛地站起身,托住她,抱着人丢在了床上。 有些事情,不需要学,是本能。进退之间她呜咽起来,白皙的皮肤变成粉红色,薄汗莹莹的面庞红霞满腮,分辨不出是欢愉或痛苦,但他知道她不讨厌的。他含着她的耳垂吮弄,“蛮蛮,叫我的名字。” “裴,仲桁……” 整整十年,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她忽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也许是酒精麻痹了神经,也许是酒精放大了欲望。她被这异样的感觉支配着。 “再叫一遍。” “裴仲桁。” “我在……”一直在,永远在,只要你肯回头看一眼。一瞬间,仿佛一起到了世界的尽头,执手相看,已白首。 他从欢愉的劫后余生里恢复了清明,轻轻拨开她被汗湿的头发,慢慢地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痕,温柔地像对待松针上的一滴晨露。她脱力地喘息着,疲惫不堪,没有力气去想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才感觉到了什么。她被他温柔地抚慰着,软软地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那么乖地躺在他怀里,真真实实的一个人,不是梦里。他的唇角抑制不住上扬的姿态,不管她为了什么,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谁和她缠颈交欢,他不是什么人的替身。他想,她的心里总该有他的,哪怕一个角落,总是有的,他知足了。 他得偿所愿,冉冉流年,她是他最想登上的船,也是他人世间最想停泊的港岸。她要什么,都给她,哪怕是要他的命,也都拿去吧。 松兰山寺的早课还没结束,沈丹妮一个人偷偷溜到地藏王菩萨殿里,虔诚地磕头祷告。她从前不大信东方这些神神鬼鬼,但这时候,她想,她一定是世间最虔诚的信女了。拜完菩萨,沈丹妮刚出殿门就见到程燕琳站在门外,正饶有兴致地对着自己笑。 “程小姐,你也来听早课呀?”沈丹妮笑着问。 程燕琳拢了拢裘皮大衣,假装正色道:“怎么还叫程小姐?那可不行,差了辈了。得和小白一样叫我燕姨啦!” 沈丹妮红了脸,撒娇得跺了下脚,“连你也笑我,不理你了!” 程燕琳心里不知道多妒忌她。差不多的年纪,她自觉容貌也不比她差,可沈丹妮什么都有——父母的独女,家族里的掌上明珠,独宠的女儿。一张白纸,一朵温室里娇养的兰花,顺风顺水,从不曾经历过风吹雨打,也没尝过人情冷暖。人生里唯一的不顺心,大约也就是舞会的时候裙子洒上了红酒——一副叫她愤怒又妒忌的天真无邪。 程燕琳知道江誉白爱的是南舟,有情人难成眷属让她欢欣雀跃,但还是妒忌沈丹妮能最后拥有他。就算她什么都得不到,也得让得到的人不痛快。她故意等到最后这一天,一定要给沈丹妮所谓的完美的婚姻上留下一道伤疤。说不定沈丹妮一气之下就退婚了呢!就算不退婚,这伤疤也够她龌龊一辈子的了。 程燕琳脸上笑意融融,她看了看手表,“我大姐还要一会儿才听完早课呢,咱们在庙里转转吧?” 沈丹妮也是一个人呆得没意思了,有人陪着说话自然是开心的。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程燕琳乜着她笑,“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咱们丹妮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沈丹妮红着脸,央求道:“好啦程小姐,不要再打趣我了。我就是被哥哥嫂嫂们说烦了才躲出来的,你行行好,给我点清净吧!” 程燕琳收了笑,长叹一声,爱怜地拉住她的手,仿佛真是个慈祥的长辈。“嗳,你以后一定要对小白好一点啊,他可太苦啦!不过,交给你我们也是放心……” 沈丹妮闻言眉头轻蹙,不知道江家四少到底哪里苦了?便疑惑地看着她。 程燕琳仿佛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了嘴,“哎,瞧我瞎说什么呀!” 她越这样遮掩,沈丹妮越是疑惑,央着她,“好燕琳,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程燕琳这才万般无奈似的说起江誉白的事情,一直养在孤儿院的私生子不被父亲和嫡母喜爱,还被迫和未婚妻分手。 沈丹妮听完,脸色煞白,“你说他是被迫分手的?” 程燕琳抚着她的手,急切道:“丹妮,你不要问啦。他肯和你结婚,说明他肯定是喜欢你的啊!” 沈丹妮这时候已经有了泪光,她摇摇头,“不是的,你不知道……其实是我大伯给了他压力,这才把婚期定下来。难怪……我知道他心里应该有人,只是没想到……”她没再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吸鼻涕,把眼泪擦掉,强撑出一个笑。然后迟疑地问:“他的那个未婚妻……你见过吗,是什么样的?”虽然心里明白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可还是好奇他爱的人是什么样的。 程燕琳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怎么,你竟然不知道是我们小夫人的姐姐南舟?”然后猛地捂住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不知道……” 沈丹妮的脸更白了,整个人半天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是……南小姐?”然后她忽然一抿唇,拎着裙子就跑,“程小姐,麻烦你告诉我嫂子,说我先下山了!” 程燕琳满意地看着她夺路而去的身影,心里无比痛快。 天还没亮透,山边隐隐泛起一点鱼肚白,密林之中却还暗着。沈丹妮提着裙子疾步下山,高跟皮靴折断在半山上,她索性把另一只鞋跟也折断了。她必须见他!等不及了,一刻也等不及。风那么冷,割得脸疼,但都没有心疼。她一定要现在就见到他! 胡管家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听得大门门铃被摁得叮叮急响。他到大门处一看,竟然是沈丹妮。“沈小姐,您怎么来啦?” “四少在吗?我要见四少!” 胡管家放了她进来,可明天就是婚礼,哪有今天新人见面的?“沈小姐,四少在的,可是您……” 话还没说完沈丹妮已经跑了进去。江誉白正从楼上下来,意外地看到了沈丹妮。不是结婚前不能见面吗? 小小的个子样子狼狈极了,新烫的发卷都散乱了,上面全是露水。裙子也破了,鞋子更是毁的不能看。这么冷的天也没披件裘衣,脸蛋被冻得通红,眼睛里含着泪水,脸上也有未干的水痕。 “丹妮?”他疾走了几步到她面前,“出什么事情了?” 话音没落,沈丹妮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轻轻抱住她,安抚地在她头上抚了两下,“怎么哭了,不会是抽到不好的牌了吧?”他带了点揶揄的轻笑。 沈丹妮摇头,心里难过得不得了。阳光一样的江誉白,却有着那么苦的往事,太苦了。她还记得那天大雨里的他,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爱你,怕你忘了……”因为太心疼他,所以她哭得停不下来。 她一直乖乖等着结婚,但是他一直没提。要不是大伯父给了压力,怕还是遥遥无期。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心底里有人。想起从前种种,不能在一起的有情人,该是多么痛苦?他隐瞒的那么好,是为了怕自己受委屈啊!他宁可自己委屈,也不愿意伤害别人。他怎么能是这么好的人? 她也想嫁的,可是也不是那么着急。她做姑娘做得一点委屈都没有,所有人都给她很多很多的爱,所以她的爱很够,她想把自己的爱分给别人。 沈丹妮哭得更伤心了。他和南小姐在她心里变成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了罗密欧和茱莉叶,变成了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变成了皮普和郝薇香——那些相爱不能相守的人儿,曾经叫她哭泣过、遗憾过、感慨过的书里人,如今就在自己身边。可怜的小白,可怜的南小姐。那一回洪水,南小姐看到他带走自己,而把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该是多么心痛啊。但是他们伪装的那么好,那么克制自己的感情,他们都是那么善良的人,不想伤害自己。可是她却成了拆散他们的坏人。 但她那么爱他,爱到不愿意放手。“我太自私了,小白。我不好,我好自私……可是我好爱你……”所以不想放弃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她怎么可以这样坏呢? 江誉白微微笑了起来,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也许嫁人之前总是难免情绪激动。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丹妮,我会好好对你的。”他对她虽然没有多么深刻的爱,但他会对她负责。这世间很多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他试着去消耗这份遗憾,不伤害到旁人。 他没说我爱你,从来没有。但是没关系的,有一辈子的时间啊。她点点头,就算他最后爱不上自己,她能陪着他过一辈子,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现在能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他柔声问。 沈丹妮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坦白。“小白,我知道了。你和南小姐的事情……” 江誉白一怔,目光也沉凉下来。“都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沈丹妮摇头,“不是的,我不是怪你瞒着我。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她又伤心地抱住他。 江誉白太了解她,她的善良是不分原则的,只会想着别人。他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说什么呢。”然后他又问:“是谁告诉你的?” 沈丹妮止住哭泣,“你不要生气,是燕姨无意中说露了嘴,我逼着她说的。” 程燕琳,又是程燕琳。江誉白目光渐渐阴鸷了起来。 南舟这一觉睡到很晚,实在太累。房间里光线还很暗,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时辰。耳后有很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她心头震动,低头一看被人揽在怀里,她自己则寸丝不挂。 昨天晚上的事情慢慢清晰了起来,周身的气息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身后的人是谁。她懊恼地扶额,心很乱,想要静静心,可怎么都静不下来。不知道昨晚自己到底发什么酒疯,她怎么…… 难堪、自责、悔恨——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轻轻地想把搭在胸前的手挪开,身后的人动了一下,她慌得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醒来,她才往下缩着慢慢地往床沿退。终于从他怀里退了出来,身上已经沁出了一身冷汗。 她现在只想逃走,害怕和他面对面。但是衣服——她四处寻找自己的衣服,终于在床尾凳上看到了自己的衣服,折叠地整整齐齐。她想也没想赶紧往身上套,只是刚穿好了内衣和衬裙,身后的席梦思发出了动静。她惊地赶快停了下来,也不敢回头。人正僵着,听见很轻的笑声,然后他的下颌搭在了她肩上,“怎么不再睡一会儿?”初醒的人,声音带一点暗哑的慵懒,满满的柔情蜜意。 南舟听在耳里却毛骨悚然。她茫然失措,两个不相干的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应该是怎样的反应? 看她木然不动,裴仲桁又笑了一下。身后窸窸窣窣,似乎也是在穿衣服。南舟想,她不能这样衣不蔽体地同他说话,她简直羞愧至死。她手忙脚乱地继续穿衣服,肩膀上却落下一张细毯子,她被裹在毯子里,他温存地笑,“小心着凉。” 南舟受不了他这样,猛地站起身,毯子也掉了。衣服抱在胸前,她倒退了几步。还好他身上穿了浴袍,场面不算太难堪。 裴仲桁有些惊讶,“怎么了?” 她头发披散着,因为衣冠不整,有一种天然的娇弱。事已至此,再怎样解释都说不过去,不如嘴硬到底。“裴二爷的合同准备好了?” 他的心头震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他不信她真是为了那块地就跟他睡一觉。他以为,她是为情所困借酒浇愁,他至少会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什么合同?”声音有些飘。 南舟努力拿捏出一个带着嘲意的笑,姿态散漫地套上了旗袍,“昨天晚上不是说好的吗,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 裴仲桁从来没这样无措过,他不信,他的心她就一点都看不到。他走到她面前,南舟下意识往后退,退到墙壁无处可退。他人到了面前,居高临下。她旗袍的盘扣还没来得及扣上,乌绿色的丝绒旗袍里面露出玉色的衬裙,像一湖春水。 他垂着眸子,很细致地理了理她的前襟,然后慢慢地帮她从腋下开始扣起。边扣边缓缓道:“蛮蛮,你就是为了那块地?” 他表情很平静,南舟却分明感觉到了隐隐的愠怒。不然要怎样说?说她只是酒后乱性,随便找一个男人消遣?南舟想躲开他的手,他却执拗地在扣第二个扣子。 南舟偏开脸,“是。”声音冷得透骨。 裴仲桁的手停住了,仿佛风暴前的宁静,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蛮蛮。”他叫她。 昨夜他一声一声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可耻的感觉。她仍旧偏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裙摆。 “蛮蛮,我对你怎么样,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不像是个问句,像在喃喃自语。 她感觉什么?他于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是生意场上的伙伴,是亦师亦友亦敌般的存在。还会有什么?她只能这样想,也只能让他这样想。要不然那些血海深仇怎么算,那些死去的人怎么算,他们各自受过的苦又怎么算?她发过的誓言怎么算?她只会爱江誉白一个人。 她瞪着无辜的大眼,茫然地看过来。显然是不知道他所谓的“感觉”。 裴仲桁的手停了一下,很轻的声音,却字字清晰,“蛮蛮,我喜欢你。”半垂着的脸有点红意,像是不能饮酒的人被灌了酒,酡然情迷的样子。但南舟真的被这句话吓住了,下意识捂住胸口,惊恐地望着他。 他想,他真是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表白了心迹。他不是外向的人,是个没有万全之策前不会莽撞行事的人。一辈子只打算说一次喜欢,原来说出来并不难,难的是等待宣判的过程。他的心高高的悬着,深望进她的眼里。他的心这时候是敞开给她的,没有遮挡。她会看见。 南舟边摇头边往一边挪,“你发什么疯?”说着就要逃。 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她会委婉地拒绝,推说再考虑,或者羞涩逃避。但绝不应该是这样,像听到笑话一样的说他发疯。 裴仲桁抓住她,把她推回墙上,“我发疯?我可不就是发疯了才会喜欢你!蛮蛮,这么多年,我对你怎样,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就一点,一点都不喜欢我?” 南舟无法从震惊中走出来,只是惶恐地摇头。 “蛮蛮,如果你觉得太意外,那么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不喜欢你!”话说得那样干净利落,不留一点余地。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仿佛摇尾乞怜的狗,在祈求人类的一点施舍。但是求爱不都是这样吗,放低姿态,匍匐在她的脚下,换她多看一眼。他是个很要自尊的人,可原来在祈求别人的爱的时候,自尊竟然会那么一文不值。 “那你昨天……” “昨天?昨天不是一桩买卖吗,是二爷你自己要做的,我又没逼你!”她像亮了利爪的小兽,每一句话都能在人心上抓出深深的伤痕,仿佛这样才能保护她自己。 裴仲只觉得荒唐,连愤怒都没来得及,荒唐到心痛。她同他的春风一度,像小时候过年时父亲给的一颗糖。舔了一口,那滋味甜蜜的罕有。他舍不得吃掉,小心翼翼地捂在掌心里。结果都融化了,到头来一场空。 “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一点喜欢我……” “你真是疯了!我不喜欢你,如果昨天我做的那些让你误会了,我很抱歉……” 她眼中不屑一顾的神色终于点燃了他的怒火,“误会?蛮蛮,是不是你同谁谈生意就跟谁上床?” 南舟闻言抬手一个巴掌抽到他脸上,“裴仲桁,我的事情轮不到你管!不过就是买卖一场,条件谈不妥就算!”她气得双唇发抖,她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整个人忽然被他压制在墙上,“好,你要谈条件,咱们就好好谈。你不是要那块地吗,我给你。但就睡一个晚上,未免卖的太便宜了!” 南舟又甩过去一个巴掌,裴仲桁自虐般生生受下,连头都没动一下。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在白皙的面庞上美得惊心动魄。 南舟的眼泪滚下来,是了,她没有童贞,在别人眼里就是个行为不端的女人,他就这样轻看她。或许人人都这么想她,但他不行。 “我不稀罕你的破地,昨晚不是我卖给你,是我睡了你,听清了没有?裴二爷不是清心寡欲自矜自爱的很吗,还不是一样色迷心窍,所以您平日里清高给谁看呢?” 他简直想掐住她的脖子和她同归于尽。他可不就是色迷了心窍,觊觎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爱。他眼睛里痛意横生。 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动听,可就是一个全无心肝的刽子手,一刀一刀从不手软。 “二爷要是觉得亏了,大不了我再让你睡一回,咱们两不相欠。”说完,她假意去解扣子,但怎么解都解不开。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她简直是在往死里作践自己。 互不相欠?她欠了他一颗心要怎么还? 他抓住她手腕,“蛮蛮,不要闹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有没有我?不管多少,就一点点,有没有?” “没有!”她惊慌起来,“我心里谁也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情深如刺,心越动,刺越深,扎进了肉里流了脓,成了一碰就痛的累赘,丢不开拔不掉。他掏心掏肺地对她,珍视她、保护她,恨不得把心都剜给她。现在身体和心都给她了,她竟然就这样对他! “好,你要地,我给你!”他一拉,把她拉进怀里,俯身就去吻她。吻地那么狠,不一刻她的唇就红肿了。南舟疯狂地推他、捶他,但怎么都无法撼动他。刚穿好的衣服瞬间又被他撕裂,手从裂缝里探进去,用了力地揉捏她。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才松开唇,却是从颈子一路向下狠狠吻着。 “不要!我不要!”她真的感觉到了他发了疯。 “不要?你不是什么都想要吗?要地,要钱,要你南家的老宅子,要南家的铺子。你既然喜欢这样谈生意,我就这样奉陪!睡一觉还一你个铺子,九姑娘,这买卖你不亏。” 南舟惊恐地挣扎,眼泪怎么都停不下,哭的喘不过气。虽然昨晚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但那是她自愿的,现在她不愿意!“我不要,你停下来……” 但她无论怎样都无法阻挡他的手,他用扯碎的衬裙潦草地在她手腕上缠住,往上一推。她浑身一颤,扭动地更厉害,“我不要,不要!” 但他已经没有理智了,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他此时没有所谓的情欲,只有怒火,他如此的痛不欲生,他要拉上她一起,叫她知道自己是如何的痛。她哭的没了力气,直到感到她不再反抗了,他才将她抱回床上。她的眼泪也流不出来,闭上眼任由他摆布,也许就能早点结束。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俯身想要寻她的唇。她左右躲闪,他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吻住了她。她呜咽,“疼……” 他还是心软了,松开了她的手,做好了再挨她一巴掌的准备,但是没有。她的手背搭在眼睛上,无声抽泣。他去吻她的掌心,掌心里又潮又软。她觉得手心里好像掬起了一尾小鱼,水快要流干了,它还在锲而不舍地寻觅生路。 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当他温柔下来,她也跟着神思涣散了。到最后两个人紧密的贴在一起,她竟然迎合了他。她恨他,恨这样的自己。堕落下去吧,反正已经回不去了。 她又一次放任自己在他怀里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门半掩着,隐隐听见他好像在和人说话。 “去打过招呼了吗?” “已经和南家人说过了,说临时有事出去几天,二爷放心……” 南舟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还不肯放自己走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感到床垫陷下去一边,是他坐过来了。她下意识裹紧了被子,微颤着的睫毛却出卖了她。 他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他的手一碰到她,她就缩了一下,然后他的手就拿开了。“去洗个澡,我叫人换一下床单。” 南舟自知也装不过,索性掀开被子起来。她没有衣服可穿,满心的羞耻感叫她几乎想要拿毯子遮住自己。但还遮什么呢?她强压住羞耻心,赌气似地咬着牙拖着酸痛的双腿下了床往盥洗室去。裴仲桁拿了浴袍给她披上,她一耸肩推掉了,连头都没有回。沙哑的声音里满是讥讽,“有什么好穿的,反正回头二爷还是要脱的。” 纤秾合度的身体,身上布满了吻痕。不是昭彰的情欢意动,而像秋风里跌落的花瓣,只剩凄然的一抹。他心里堵得发疼,但他如果现在就放手,那么他知道她再也不会见他了。所以他要留住她,再给她一点时间,也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他打开门,服务生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入。换床单、枕套、被褥。地上有扯碎的衣服,看了脸红,只当没看见。几个人手脚麻利地迅速把房间收拾地一尘不染,末了又送了饭来。等人都走了,他过去敲浴室的门,她已经在里头泡太久了。她没回答他,他心里慌起来,怕她做什么傻事。但门锁一转就开了,他走进去看见她双臂抱膝坐在浴缸里,木然地盯着水面。脖子上的吻痕红得触目。他心底钝痛,走到她旁边,一摸水已经不热了。 “水凉了,不要泡了。”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般笑了笑,“再泡一会儿吧,洗干净了,大约值钱些……” 裴仲桁不知道自己何以这样易怒,抬手扯过浴巾然后把她从浴缸里捞出来,抱在膝头给她擦水。她也不哭不闹,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讥讽,“二爷还满意吧?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地方,您教教我,总不能叫您觉得不值。” 他的心都被她伤成这样了,可仍旧感到疼。“我最欣赏的,就是九姑娘这份儿勤学上进的心。”刚说完便又吻住她的唇,他害怕她再说出什么诛心的话,他的自尊心就会受不了,就会让她走。 南舟不知道这样昏昏沉沉的到底过了多久。他总不会这样留自己一辈子的,三两天就会厌倦的。大不了十天半月,他总不会这样和自己关在这里一辈子。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可惊恐地发现身体却越来越迷恋那种感觉,叫她感到耻辱的快乐。她因为身体的背叛而痛不欲生,越发的恨他,到最后故意摆出一副放浪的样子,仿佛欢场女子在取悦一个多金的恩客。她不断地去激怒他,在他的狠厉的研磨里找回一点自尊。 他给她找来了新的睡衣,她不肯穿,被他强套上。她不理会他,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两个人像在较劲一样。她累了便睡,离他远远的,可还是被他强硬地拉回怀里。最后,她连这个也懒得反抗了,不客气地枕着他的胳膊睡过去。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低头看见她恬静的睡颜,心里还是一片柔软。书上说了什么来着,“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灵魂,从此心中甘愿有了羁绊。”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失去了。 南舟迷迷糊糊中觉得哪里不大对,一伸手旁边是空的。她猛地坐起身,屋子里没有人。她忙四处找衣服,但是衣柜里什么都没有,早被人清除干净了。她身上只有一件吊带睡裙,她根本不可能就这样跑出去。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心思这么细腻,怎么会想不到? 她走到窗边,慢慢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外头冬日的暖阳照进来,她一阵恍惚,仿佛不在人世许多年。尘世的喧闹慢慢地将她拉回现实里。街道似乎忽然骚动了起来,有鞭炮声隐隐传来,接着是长长的西洋鼓乐队。还有穿红戴绿的人边走边撒喜糖,送喜饼,原来是一支送婚的队伍。 她心底哀戚,大约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了,她的心死了,身体也堕落了,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可目光还是恋恋不舍地望着楼下的人,似乎也从他们的笑脸上得到了一点稀薄的快乐,她微微地笑着。笑着笑着,一滴泪落到了手背上。 身后有了响动,她急忙把眼泪抹掉。他的气息很快就近了,她刚想转身走开,他却从她身后抱住了她,头搭在她肩膀上,也去看她刚才看过的地方。 “好看吗?”他轻声问。 她不说话。 “……蛮蛮,我想过这样把你娶回家的。” 她嗤笑,正要说话,他嘘了一声,“别说叫我不开心的话,不然你知道我怎么叫你安静。” 南舟愤恨的闭上了嘴,咬着唇不说话。 他静静地抱着她,贪婪地享受这为时不多的人间静好。他还是心软了,算了,既然她不爱他,那么就放了她吧。也许是自己的心意真的太隐晦,她感觉不到,那么再给她一点时间。毕竟他们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他愿意再等。 他似乎是满意了她的乖巧听话,他这才伸手去拿茶几上的东西。南舟余光一瞥,看到了茶几摆了一叠女士的衣物,还有一个档案袋。 他把档案袋拿到她面前,仍旧是把她揽在胸前。他从中抽了一叠文件出来,“这些你要的地,南家的宅子,还有南家先前的铺子——有的已经结束生意了,有的转卖了,我手头上就这几间。这些地契、凭证,都已经转到了中间人那里了,会一批批陆续转到你名下。”他不能直接给她,怕有朝一日他的身份会给她招祸。 南舟的目光还在楼下那支迎亲的队伍身上,闻言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二爷可想清楚了,别到时候又嫌弃卖便宜了,又来找我补价。” “南舟!”他把她转过来,想要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心肝。百口莫辩的委屈铺天盖地,他从来不知道要一个女人的心这么难! 她轻笑,根本不在乎他眼底隐隐的痛意。 他痛到极致,却陡然笑了,然后把她的脸转到窗外。“你在这里看半天了,还不知道下头结婚的人是谁吧?” 南舟猛地颤抖起来,隐隐仿佛猜到了。她转身要走,他却压住她,掰着她的脸去看,“看清楚,你的小白今天娶别人了,你就不要再做梦了!” 南舟痛苦地扭过脸,他却紧捏着她的脸一定要让她看清楚。她的脸被捏出了红印,执拗着再也不肯去看。 “卑鄙!”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卑鄙?他失笑,“好,既然九姑娘说我卑鄙,那我叫你看看什么是卑鄙!”他心中发狠,手从裙子下探进去,扯掉她的底衣。她立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压住他的手,终于害怕了,使劲摇头,“不要,我不要!” “九姑娘最是有信用的商家了,货款还没付清,要不要由不得你说!”他分开她的双腿,再一次进入了她。他冷静地端详着她的神情。她倔强地回视他,厌恶的、鄙视的、对抗的,如果她的目光是刀,他已经千疮百孔了。她就像捂不热的石头,降不住的野马,你对她再好、再坏她都能这样用一副冷面孔,把你凌迟处死。她把下唇都快咬烂了,就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真真正正被她逼疯了。猛地把她转过来,扯掉所所有的衣服,十指交叉把她压在窗上。这时候喜车缓缓开过来,大红色的敞篷汽车,绑满了馥郁的玫瑰花。新人坐在车里,新娘雪白的婚纱,像国王巡游的公主。半遮的面纱下是一张幸福就要溢出来的笑脸,沈丹妮坐在车里大方地向路边看热闹的人群挥手,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赞美和祝福。江誉白脸上有很温柔的笑意,一直看着身边的新娘。 她爱的人娶了别人,正从她的眼前经过。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没有比这更屈辱的姿势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终于失声哭了出来。“我求你了,裴仲桁,我求你了,不要让他看见我,不要……”如果他看到这样她,她还怎么活下去?她哭得发抖。 婚车里的人似有觉察,抬起头想去寻觅那让他感觉异样的源头。南舟想完了,他看见了,看见了这样的自己! 裴仲桁比她还痛,他不是在折磨她,而是在折磨他自己。玻璃的虚像里,他清楚的看见自己变成了怎样一个疯狂的人,他痛到窒息。她转过来的脸满是凄凉的眼泪,还在苦苦哀求他的怜悯。在江誉白抬头的瞬间,他终是把她转身抱开,合上了窗帘。 她哭的撕心裂肺,他的心也跟着被掏空了。双眸发红,人在情绪失控的边缘,失了分寸。她被他弄疼了,可还是紧紧咬着唇。他们两个不知道谁在凌虐谁,也许都在别人的痛里才能解脱自己的痛。 “蛮蛮,把心给我一点,就一点就够。”他拼了最后一丝勇气求她。可她咬着牙不说话,任凭他蹂躏,眼中无爱无恨。他只能更狠,才能让她有所触动。只有在她压抑不住的呻吟声里,他才能找回一点尊严。但结束后,她又恢复了常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发一言。 仿佛身体都掏空了。她是他的佛,他顶礼膜拜在她脚下,得到的除了一点轻蔑的唾弃,什么都没有。 他用毛巾给她擦脸,再把她身体每一处都细细擦过。她像个木偶,木然地任他摆弄。他似乎是认命了,眼底浮出很轻地苦笑,“我这一生商海纵横未有败绩,只做过一次赔本的生意……”一生一心爱一人,所得不过半支残舞,所求不过半颗真心,半生相伴。亏得心甘情愿,赔得执迷不悔,竟不可得! 他扔了毛巾,人脆弱如松枝上摇摇欲坠的残雪,“你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她的目光终于有了生气,像是不确定一样望着他。 “滚!”他几乎用尽了全力嘶吼了一声。 他从没对女人说过任何一个不堪的重字,但这时候非要说一句,才能让自己下定决心,才能让她走得甘心——其实是个笑话,她巴不得走吧?其实是让自己滚。“若将眉黛染情深,且到丹青难画处。”她让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往情深,是如何被人憎恶的。 南舟终于反应过来,匆匆穿上衣服夺门而出。他颓然地坐下,手撑着头。半晌,他抬起头茫然四顾,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弃置今日悲,即是昨日欢。”。周遭的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好像从来都没人来过一样。 他脚边横着一只粉色的天鹅绒拖鞋,是她的。古人说什么来着,“何必常相从,卑若堂下屦。”他就像这只鞋子一样,宠幸过后,被她无情地抛弃了。 第十二章 谁信人间多少恨 南舟从梦里醒过来,眼前一张清隽的笑脸,金丝镜框在斜射进来的夕阳里有微细的小光芒。她的眼睛睁着,但脑子还木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缓缓抬起手,但那静静的笑脸忽然笑出了声,半空中接住了她的手,热情地握住了,夸张的摇撼了一下,“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沈某受宠若惊啊!” 已经入了冬,那人的手很温暖,南舟的意识被那温暖唤醒了。看清了眼前的人,顿时赧然,不露痕迹地抽回了手。沈均逸也不觉尴尬,笑着转身倒了杯温水给她。 南舟接过水一口气喝完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船到哪儿了?” “刚过清河。” 南舟全清醒过来了,“那快到了。你从哪儿上的船?” “昌南。” 南舟算了算,自己竟然睡了四个多小时。 沈均逸很自然地摸了抹她的额头,“还好不烧了。你太累了,该休息就得休息,硬撑着做什么?” 南舟摇摇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 沈均逸点点头,表示理解。其实他也是因为不放心,所以才上的船。不过还是打趣道:“说实话,总看你这么飘着,真想写一句‘何日舣归舟,佳人罢远帆’挂你舱房里。” 南舟很捧场地跟着笑了笑。看她精神稍微好了些,沈均逸正了正神色,“南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 南舟有些意外,往常沈均逸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做派,除了做正事,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她“嗯”了一声,握着杯子等他说下文。 “你知道北地已经被占了,战火迟早要烧到过来。姚先生收到了耶鲁大学的聘书,他们夫妻俩虽然还在商量,但是很有可能会接受邀请。”说完他顿了下,南舟的脸色果然变了。 “姚先生和太太的意思,自然是很想带着摇摇一起走。不过,这事太大,他们还是想看看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把摇摇留下来,他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南舟低头看着空空的杯子不说话。 “当然,你也不要担心。如果不想摇摇离开身边太远,我还是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南舟苦笑了一下,笑容倦怠,“真快,都快满周岁了。” “已经会叫人了,姚太太每天都拿着你的照片教她叫妈妈。” “谢谢你了,均逸。” 沈均逸笑了笑,“别、别,咱们之间说这个见外。”然后人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调笑道:“你帮我做的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我就是帮你跑跑腿,我赚了。” 南舟推了他一下,轻轻笑了下,笑容有些脆弱,看得人心疼。 沈均逸从认识她起,她就是坚强柔韧的。有胸襟、有胆略、也有家国情怀。他在外头募集的救国款子,必须洗干净了才能拿出来用。他找到南舟,她二话不说就帮着从账上走了。要往赤区运人、运物资、运药,但凡稍微危险些的行程,她都亲自押船。 这样的九姑娘,一年多前忽求他帮忙办件私事。原来再过三个月她就要生产了,他竟然一点没看出来她有了身孕。对于孩子的事情,南舟向来闭口不谈,他自然也不好追问。待到孩子生下来,她没办法带在身边,他便寻了一个姓姚的朋友帮忙抚养。姚先生夫妻有四个儿子,想闺女想的不得了,摇摇在姚家比亲生儿子宠得还厉害。每回船路过的时候,南舟都会下船去看看孩子。 沈均逸坐到她身旁,揽着她的肩拍了拍,一时无言却又有千言万语。南舟被他那深情款款的模样逗笑了,拂开他的手,“你赶紧成家,摇摇就请你太太帮我带。” 沈均逸诧笑,斜睨了她一眼,“少打我的主意啊。我这人朝三暮四没长性,就不祸害人家姑娘了。倒是你……”南舟知道他要说什么,站起身假装去倒水,咕哝道:“你也少来。” 沈均逸笑吟吟,“对了,刚才你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南舟假意从容,“哦是吗,谁?” 沈均逸双手合握枕在脑后,笑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要是说你喊的是我的名字,你会相信吗?所以,你想听到谁的名字?” 南舟闻言,仿佛是有人拿了铜锣在她耳边哐地敲了一下,心头震动、瞬间失聪。她想听到谁的名字? 沈均逸也不再追问下去,只说:“摇摇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左右都有法子的。” 南舟感激地点点头。 船在贺州靠了岸,照样有水警突击抽查,但南舟的船是有特别通行证的,又私下里给好处。那些管制物资便蒙混过去了。有接应的人作扛工打扮,对上了暗号,把货卸下船。南舟一直在码头上盯着,直到所有的货都交到了对方手上。沈均逸遥遥地扶了扶帽檐,示意一切都对,南舟这才放下心。 船在贺州要补给停留两日。她正要反身回船,贺州这边的一个办事处的伙计跑过来交了封电报给她。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南舟下船的时候是夜里,快两年了,她头一次回震州。南家的老宅子早过户到她手里,只是开始她并没有同家里人说。直到半年前南老爷病重了,阿胜总说老爷天天念叨故宅,南舟这才拿了地契给阿胜,叫他们搬回去,希望南老爷的病能有些起色。只不过半年而已,她从来没想到父亲会有病危的这一日。 地上的雪应该白天被人铲干净过,但这会儿又覆盖了薄薄一层。下了洋车,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静静坐着,百年来从未移动分毫,仿佛岁月从来没变迁过。她怔忪地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一个人的身影来,顿时有些恍惚。 门突然拉开了,阿胜一看到她,面露喜色,“九姑娘,你终于回来啦!” 南老爷已然是油尽灯枯了,不过提着一口气在等儿女。在震州的儿女都来看过了,南漪前两日也索性搬回来同十姨太一起照顾父亲。他现在只是在等南舟。 南舟也顾不得换衣休息,进了房一下就扑到床边。南老爷看着精神倒是还好,脸色也红润,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不像个将死之人。南老爷拉住她的手,她把头枕在父亲的膝盖上,能感觉到底下枯瘦的身体,仿佛能摸到骨头。旁人都自觉到了外头,留他们父女俩说话。 南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本来还想撑到你嫁人生子,现在……”南老爷无奈地笑了笑,“大概你母亲在底下寂寞太久了,等不及了。蛮蛮,不要哭,爹不是死了,是去陪你娘啦!” 南舟泣不成声,“爸,女儿不孝,也没能侍奉床前……” 南老爷摆摆手,“没的事,没有比你更孝顺的姑娘了。” “爸,您不会有事的,咱们去沪上,找洋人医生……” 仿佛听到了小女孩的傻话,南老爷笑地越发慈祥,“不用麻烦了。是爹拖累了你,不该逼着你去重振家声。往后不要那么辛苦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去做。爹算是看明白了,人生一世,什么家族荣耀、荣华富贵,都是虚的,没什么比两个人扶持着、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更重要的事情。可是我明白的太晚……蛮蛮,这么多儿女里,其实你脾气最像爹,又倔又认死理。你不要学爹,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没有了,才知道人家的好。” 南舟泪眼迷离,心中惶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说。南老爷擦了擦她脸上泪,忽然浮起一个孩子般的笑意。他拿起身旁的竹青色长衫,“你娘说,那年在庙会里第一次看到我,我就是穿的这件长衫。你娘说只看了一眼,回去就跟你外公点了头……快帮爹穿好,我不穿寿衣,就穿这个去见你娘。我都成糟老头子啦,真怕你娘认不出我。”说着想往身上套,手却打颤,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南舟含着泪帮他穿好长衫,他才长舒一口气躺了下来,“哎,人老啦,不中用啦!穿件衣服也累成这样。”然后他笑了笑。 南舟握住父亲的手,“爸爸,您多休息……” “蛮蛮,我看到你娘啦……” 南舟只能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看他带着笑的眼睛一点一点失去了神采,最后干枯的手从她手里滑了下去。她现在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孤儿了。 南舟自父亲死后仿佛一夜之间就垮了。南漪看得心疼,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变得那样脆弱,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做姐姐的倚靠。南老爷的身后事全靠南漪一手操办,虽然忙乱,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南舟一直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堂里,像失了魂一样。有客来,上香,谢客——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日,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了,姨太太和兄弟姐妹们都下去休息了,只剩下南舟。南漪不放心她,一直跪在她旁边陪着。 到了夜里,又有吊唁客人来了。来人穿着大麾,一进来就带进一股冷风。他进了灵堂,把军帽递给了侍从官。南漪听见旁边的管事大声唱念,“裴四爷上香!” 南漪像是头上响了焦雷,她垂着头,双手抓紧了孝衣。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满泥雪的军靴。南漪生硬地磕头谢礼,头一直垂着。 裴益蹲下身,“人死不能复生,十一姑娘节哀。”他声音沉肃,几乎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完全不同了。 南漪又磕了头,“谢四爷。” 她以为他会闹事,或者会追问孩子的事情,她甚至连应对之辞都想好了。但裴益却没动,声音又沉了沉,“现在形势不好说,江启云被薛玉堂缠在酉山,他把后面放心交给了他的兄弟柳传峰。我收到消息,他这个兄弟私下里可是同东洋人勾搭到一起了。 你应该也是知道吧,为了铁路煤矿,江启云一直跟东洋人硬杠。我敬他是条汉子,才多嘴提一句。万一柳传峰一反水,他就腹背受敌了。旁人的话,他不一定听,你的话他会信。 当然我的话你也不一定会信。不管怎样,你们母女早做打算。” 南漪闻言猛抬起头,对上一双乌黑又深沉的眸子。如画的长眉微蹙,曾经白皙的面庞如今成了蜜色。脸颊上隐隐有一道疤痕,但并没有摧毁那极美的样貌,反而添了一些刚毅肃静。下颌有些刚冒出来的胡茬,满身风尘仆仆,仿佛穿过千山万水奔波而来。那一个嚣张跋扈的金鞭美少年,已是昨日枝上红花,如今只有叫人闻风丧胆的独手将军。 江启云在外头的事情从不会拿回来说,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她看报纸,知道这仗打得艰难,可没想到状况会这样凶险。但看裴益的样子并不是在吓唬她,她不该信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话又深信不疑。 裴益望着南漪,南漪被他的目光灼痛了,避开了他的视线,“谢谢四爷提醒。” 裴益也不再多言,站起身,又看了眼南舟,声音陡然变冷,但还是道:“九姑娘也节哀吧!”说完人就走了。 南舟一个恍惚,以为听到的是裴仲桁的声音,那凉薄的声气,居然是那么像。她抬起头,只看到裴益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南漪一直忐忑不安,出殡后匆匆回了婺州。满七后要去来吊唁的亲友家谢孝,几个兄弟都惧怕裴家人,最后自然推给了南舟。 去裴家的那日,南舟坐在车上心神不属。他上次说不要让他再见到她,那再见到会怎样?横眉冷对,还是闭门不见?连裴益那样仇视父亲的人,都会去灵堂上香,他不去,那只能说明他对她已经深恶痛绝了。 这么久的时间足够她去想明白他当初话里的意思。“我对你怎样,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其实是感觉到的,只是从来都不愿意去想。她对于江誉白的诺言,“我不会嫁给别人。”是她封闭起所有感情的借口。她自知不曾为他们的感情争取过、努力过,放任自流。她对不住江誉白的付出,所以死命恪守着那份承诺,当做对他的补偿——其实也不过是感动她自己。 但父亲临终时的话却如当头棒喝,原来一个人带着后悔过一辈是那样的痛苦。她总将裴仲桁放到仇人的角色里去看,回想过去种种,一旦她将他看作一个普通的男人,那么他所做过的那些,是值得她感激的。最后那几日的荒唐,早就已经说不清楚对错了。她没有理由去恨他,毕竟是她先招惹了他。她欠他一句道歉。 至于摇摇,她一想到孩子,哀恸的心终于得到一些抚慰。那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牵绊了吧。最初,她是没打算生下来的,但月份大了,大夫说:“药可以给你,但这药吃下去很可能就一尸两命。是救人一命,还是伤人害己,小姐你自己定夺吧。” 她在船上想了三天,最后还是把药洒进了江里。她也许注定孤独终老,这个孩子或许就是上天怜悯,给予她的陪伴呢? 车夫一声吆喝,“到咧!”打断了南舟的思绪。下了车,阿胜上前敲门。门房打开门,阿胜道明来意,门房回道:“四爷不在家。” 阿胜转头看了看南舟,南舟抿了下唇,方才问:“二爷在家吗?” “您稍等下。”门房把门合上。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南舟抬目一看,出来的是泉叔。 泉叔接了谢礼,又说了些场面话,末了才说:“我们二爷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见客。” 南舟不知道心里那丝芜乱从哪里来,她点点头,谢过了泉叔。泉叔直到目送他们上了洋车才转回。迈进大门,正要转身关门,忽然看到了裴仲桁。泉叔吓了一跳,“二爷,您要出门?” 裴仲桁摇摇头,在廊子下静静地站着。隔着一道朱漆大门,仿佛听见了车轮咕噜奔远的声音,渐行渐远,怅去难追。 过了年,又到了震州华商大会的时间。南舟往常不大参加,都是托谢应乔代为出席。但这回她人在震州,还是去了。现如今她生意广泛,在座的会员相熟过半。社会风气日开,也有一两位女东家入会,所以场面倒也好应付。南舟正同一位开染坊的女东家聊着,忽听见门口的伙计高声喊,“裴二爷到!”她的心像被什么猛的一撞,快速地跳起来。 裴仲桁迈步进来,同众人拱手招呼。他目光随意在大厅里扫了一圈,从南舟脸上滑了过去,仿佛根本没看见她。 南舟抿住唇,垂下目光,她为自己心头这丝惘然感到荒谬。她自嘲地笑了笑。摇摇长得太像他,脾气也像,孤高的那个神情更像。以至于这一年来,她对着摇摇仿佛是在对着他。但摇摇是会对她笑的,会搂着她的脖子,讨好地送上小嘴,湿哒哒地往她脸上亲。 她拒绝他的时候那样决绝,如何到如今反而觉得他的忽视这样残忍? 不过是因为他像摇摇罢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今年商会几件大事,会长换届、募集救国款项。款子好凑,为了支持国军,众人都纷纷解囊。但谁做下一任会长,这事情进展的非常不顺。商会理事冯慧延提议让南舟做会长,一来她受过政府嘉奖,是荣誉市民,足可谓商界楷模。二来,她年轻有为,又可为现代女性榜样。 这提名一出来,众人纷纷附和。但人群中忽然一个清润的声音道:“我反对。”众人一怔,循着声音一看,竟然是裴仲桁。 南舟并不觊觎所谓会长的位子,只是没料到裴仲桁会这样堂而皇之的反对。她不说话,自然有人开口,“裴二爷何出此言?” 裴仲桁垂着目,杯盖轻拨着杯里茶,缓缓开口,“此是战时,会长之职非同小可。商会惯有传统,下任会长之名需由上任会长提名。我如今还是会长,我没提名,九姑娘自然没有资格。” 南舟一身黑色丝绒旗袍,耳边别着一朵白色的绒花,衬的一张小脸凄艳婉媚。她始终半垂着头,直到他说完了话,她才投了目光过去。四目相对,裴仲桁避开了她的目光,接着道:“冯理事说的虽然都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会长一职,应该由更有经验的前辈们来担任。九姑娘嘛,还嫌稚嫩。”他的话说得不算客气,众人都面面相觑。南舟噙着淡淡的笑,脸却已经僵硬了。 后来自然是另外提名。那些上了年纪的,也都是圆滑的,一见自己被提名,便以高龄为由左右推脱。两派意见难以统一,最后索性仍旧由裴仲桁再任一届会长。 散会时裴仲桁先众人一步离开,步履急快。南舟跟了出去,几乎追不上。到了大门,她才鼓足勇气叫了一声:“二爷请留步。” 裴仲桁停了下来,负手而立,但没回头。南舟见万林还在一旁,便问:“二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九姑娘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万林不是外人。” 南舟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同他说一句对不起。 “若九姑娘问我为什么反对,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 南舟心底半是酸涩半是委屈。罢了,他大约并不稀罕她这句道歉,她何必自寻羞辱?她咬住了唇,也吞下了所有的苦涩。福了福身子,“是,我就是来谢谢二爷点拨的。”今时往日,她不仅欠他一句对不起,同样欠他一句谢。 裴仲桁仍旧没有回头,低着头仿佛在戴手套。但那手套怎么戴都不舒坦,弄得他心烦意乱,声音里也带着不耐烦。“九姑娘,要起风了。虽然好风凭借力,但青云之上不胜寒凉,九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见风使舵,未雨绸缪。”说完上了车,始终没回头看她。 南舟追出来的时候连大衣都忘了穿,此时不过单薄的一件旗袍,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冻住了。雪落纷纷,她站在风雪里茫然地看到他的车绝尘而去,忽然想起十四岁时的那一天。到如今急景流年,往事旧恨前欢,都被命运暗中偷换。 万林从后视镜自里看到南舟还站在那里,纠结了半晌,还是道:“二爷,九姑娘还在那…… 裴仲桁拳头握紧了,偏过头看窗外,强迫自己不回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那点好不容易才从尘土里拾起来的自尊,拼命地护在胸口,怕一转头就会扔掉。 万林忍不住,“二爷您也是,明明是为了九姑娘好,还弄得您倒成了坏人!老冯头他们知道震州要不保了,这个会长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们倒好,推个姑娘家出来多会长。咱们不是要走了吗,现在您又做了会长,那个汤川回头又要……” 他在她心里早就是个坏人,不,也许一直以来就是个坏人,那么再坏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分别。他已经困顿在这一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感情里了,也看到了结果,那么就算了吧。所谓快乐,并非是拥有她,而是她平安,他才安心。 裴仲桁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说:“我自有打算……事已经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让老太太、大爷他们先走。希望不会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震州人怎么都没想到一夜之间变了天。南舟在船停靠补给时下船买了份报纸,才知道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江启云深陷包围,突围未果被炸弹击中身亡。老帅受不了打击也病倒了,同时宣布下野。 船一到震州,南舟马不停蹄地匆匆赶到了官邸。江家一片忙乱,下人们都匆匆收拾东西,卫队进进出出,人人面上都带着凄惶的神色。江启云的棺椁已经运回来了,往日的金粉繁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缟素。 下人认得南舟,领她进来后便忙开了。南舟进了南漪的房间,她正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江启云的军装,两眼空洞洞的,一滴眼泪都没有。南舟走上前,蹲到她身前,“漪儿。” 过了好半天,南漪仿佛才有了一丝清明,喃喃道:“我去了他的营地,什么都说了,他不信我……他说你乖乖呆家在家里好好享福就好了,男人的事情不要操心……他为什么不信我?一定是我没说清楚,我应该再说清楚的,我应该想办法把他拉回家的……”他爱的霸道,她一己私念不肯回应,早抱定有雾散云飞的一日。只是她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阴阳永隔,日月难逢。 南舟握住她的手,“漪儿,这不是你的错……”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了,程氏跌跌撞撞闯进来,冲到南漪面前,指着她的脸大骂,完全没有了昔日端庄慈祥的模样。“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自从你进了江家门,我们江家就没一天安生过!启云在前头好好的,你为什么去营地?那是女人该去的地方吗?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让他改了路线。都是你害死我儿的!” “江夫人,这些都是意外……”南舟辩解道。 南漪拉住南舟,无力地摇摇头,不想姐姐为自己同程氏起冲突。“姐姐,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是!你没事,为什么你没事,为什么出事的是启云!”程氏悲愤不已,一看到南漪怀里抱着的军装,眼中恨意更盛,“你不要碰我儿的东西!” 南漪本就有些精神恍惚,怀里的军装就是她最后一点念想。此时见人来抢,拼命地护住,“不,这是我的,我的!” 但程氏满腔丧子之痛无处可去,一股脑儿全发泄到南漪身上。两个女人为了件衣服争抢不止,南舟急得想分开两人,却被程氏一推,倒退了几步正撞在茶几角上,人跌在地上疼得一时起不来。南漪的头发被程氏抓在手里,却还是不放那件军服。南舟急得大喊,“快来人啊!” 没多久就冲进来几个人,跑在先前的是江誉白。他一进来就看到缠斗在一起的程氏和南漪,他上前好生劝慰,试图将两人分开。但程氏一看到他,更是怒火中烧,抬手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你得意了吧,启云死了,江家都是你的了,你得意了吧!” 江誉白脸被打肿了,也顾不得自己,依旧拦在南漪面前,“母亲,她是大哥的妻子,是您孙女的母亲,是大嫂啊!大哥尸骨未寒,您就这样对大嫂,叫大哥在下头怎么安心!” 程氏的贴身婆子也来了,左右扶住她。程氏颤颤巍巍手指着他们,“是了!还有你,你这个野种!要不是你跟南家的女人混在一起,怎么会把这个祸水带进门!你们都是一伙的!”边说边疯了一样冲上去捶打江誉白。 江誉白也沉浸在失去兄长的悲痛之中,“我们是一伙?夫人您不如去问问程燕琳,从过去到现在,她躲在背后到底干过什么!事到如今,难道不都是拜她所赐? 要说野种,母亲还不是把晏阳当做亲弟弟?我至少还是父亲的孩子,晏阳是谁,他身上可没有一点程家的血脉!夫人还是睁睁眼去看看吧,你的私产交给好妹妹打理,现在她还给你还剩下多少!” 程氏不可思议地望着江誉白,在震惊中呆住了。随即又发狂一样抓打江誉白,“我不信,我不信!” 南漪跌坐在墙边,呆呆地抱着江启云的衣服,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江誉白的脸上、脖子上都已经被抓出了血痕,南舟看得心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帮他。好不容易才扶墙站了起来,忽然跑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见状冲过去抱住程氏,“奶奶,您冷静一点!现在就是把漪姨和小叔打死了,父亲也不能复生啊!”少年个头已然不矮了,力气又大,又抱又拖,终于把程氏带了出去。 南舟再去看南漪,头发被抓掉了一大把,嘴角也裂开了。但她好像不知道疼一样,轻轻抚平军装的褶子,摸过扣子、肩章、领章、略章。“他穿这件最好看,可我总说略章膈人,不叫他穿……” 南舟蹲到她面前,鼻头酸涩,“漪儿,你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这样憋着。” 南漪木然地摸了下自己脸,没有泪。她忽然笑了一下,“他说喜欢看我笑,我一哭他就会疼的。我不能再叫他疼了……" 南舟嗓子哽咽,还想再劝,南漪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南漪这一昏倒就一直没有醒过来,看遍了中医西医,都束手无策。开始尚有江家人来照顾,四五日后,再无人来。南漪一直醒不过来,连江启云出殡的日子也错过了。后来江誉白同沈丹妮来过一趟,原来江家已经收拾完毕,准备去大奥了。看程氏的意思,并不打算带着南漪走。 南舟也看开了,既然江夫人不待见漪儿,勉强回去也是要受她折磨,不如回来娘家她亲自照顾。只是万一南漪醒来看不到岚岚怎么办?南舟便托江誉白和沈丹妮,请他们帮忙试试看能不能把岚岚也留下来。 江誉白再回来时,南舟只看他神色也知道结果了。他十分抱歉,南舟摇摇头,知道程氏对他成见很深,他也很难。 “南漪留下未必是件坏事。大哥其实在花旗银行里一直给她留了笔钱,就是怕自己有个意外。” “钱先放着,等漪儿醒过来自己处置吧。”南舟转头看了看床上的南漪,宁静的面庞,就像是睡着的人一样。“漪儿,她是后悔没有好好待少帅。人都是这么傻,拥有的时候都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南舟从手包里拿了张相片给他,是她和南漪的合影。两个十几岁的少女,一个妍秀一个婉丽,一个笑得开怀,一个笑得羞涩,是她们最好的年纪。“就算漪儿不能陪着岚岚,也请她记住她的妈妈和九姨。” 江誉白接过相片,默默收好,嗓子发堵。“南舟,平津两州都沦陷了。震州不是久居之地,早做打算。” 南舟点点头,“我已经在安排了,会把姨太太们和漪儿送去宜城。” “那你呢?” “我的船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啊。何况现在这样,多少人得要从战区往内地逃生,船不能停,多开一趟是一趟。” 江誉白还想劝她,却见她微微笑了笑,阻止了他。看时间不早了,他也不能久留,“那我走了。” 南舟点了点头。但在他转身刚踏出门的那刹那,她忽然叫住他“小白。” 这一声叫几乎叫他落下泪来。这一次分别,掰钗破镜,天涯两端,相会无期。他停了下来,微微侧了侧头,却没敢让她看见他的眼。 “小白,你要保重啊。” 他点点头,仍旧是不敢回头,努力平抑住情绪,也强扯了一个笑,“小帆船,好好照顾自己。”说完掩上了门。 四周一片静寂,一切都了无痕迹。人生如此,“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南舟缓缓坐到南漪身边,拉住她的手,放到脸上,“漪儿,你看,我没有哭。姐姐很坚强,你也要你要坚强起来。” 南漪一直昏迷不醒,南舟怕十姨太受不住,每日都是她来陪南漪说话。南舟心里默默算着江誉白启程的日子,想去送一程,最后还是忍住了。忽然想起那时候在学校,樱华总爱读拜伦的诗,“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问候你,以眼泪,以沉默。”那时候只觉得这诗很美,却没有什么触动。但在他要走的这一日,她忽然又想起这句诗来。她与他之间也只能以眼泪以沉默相互问候,如果有相逢之日的话。但很有可能,永无期。 南舟一边帮南漪揉捏肌肉,一边轻声地念诗给她听。还没到送午饭的时候,病房的们忽然被人敲响了。南舟一开门,门口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孩子,他怀里抱着粉团一样的江岚。南舟诧异极了,“孙少爷,你怎么来了,你们今天不是要走了吗?” 江绍澄抱着江岚闪了进来,大约因为是奔跑而来的,小脸通红、气息不稳。“南小姐,我把岚岚交给你了。”说着把江岚递给南舟。 “你……江夫人知道吗?” 江岚已经三岁,因为吃的好、皮肤白,就像个白肉球。白藕节一样的两条小胳膊,紧紧抱住绍澄的脖子。绍澄紧抿着唇,想把她的胳膊拿开让南舟接过去。但是小姑娘搂地太紧,他只好柔声哄道:“岚岚乖,哥哥累了,抱不动了,让九姨姨抱一会儿好吗?妈妈在睡觉,岚岚不要吵。” 江岚想了想,终于松开了手。南舟接过江岚,抱在了怀里。但看他神色慌忙,惊道:“孙少爷,你不会是把岚岚偷出来的吧?” 绍澄避开她的目光,“岚岚还小,不能没有妈妈。”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边说边把包放下,“这里头都是岚岚喜欢的东西,这块毯子她睡觉一定要抱着的,不然就会哭。”他望了一眼南舟,“九姨,岚岚交给你了。我得走了,快开船了。”说完又看了一眼岚岚,转身要走。 江岚一看绍澄要走,小嘴一别瘪,哭了起来,“哥哥不走、哥哥不走!” 绍澄心底一软,又反身回来,在江岚头上亲了一下。小孩子一身奶味,温热的气息往他脸上拱。绍澄咬咬牙,退了两步,从包里翻出一张相片,拿给岚岚,“哥哥要坐海盗船出海找宝藏了,岚岚乖乖和妈妈在一起。等你长大了,哥哥就回来了,哥哥给岚岚带好多好玩的东西。这是哥哥的相片,后面就是哥哥住的地方,如果哥哥没找到你,你记得来找哥哥。”岚岚还是哭着要哥哥。绍澄抹了一下眼睛,转身就跑走了。 南舟抱着江岚直到她哭累了睡过去,这才轻轻把她放在南漪身旁。“漪儿,你要醒过来啊,岚岚不能没有你。” 不过月余,沦陷区的海上已经封锁了,有几条船被扣在了沪上,震州仅有的船全部排满航程,也无法满足拥挤到码头上的人们。一票难求,无数的人等在码头上排队买船票。 南舟的学校也停课了,有家的回家了,没家的孩子南舟都准备一起带着走,这会儿都在南家宅子里住着。南舟同阿胜把东西都封存好,陈伯上了年纪不肯走,便留在南家看房子。三姨太也不肯走,她晕船,一听说要坐船,便搁下狠话,“我宁可舒服地躺在床上死,也不要吐死在船上!”南舟没多少耐心给她,但还是找沈均逸想办法弄了几个手雷给三姨太防身。 明天就要离开震州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南舟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坐立不宁了半日,最后一咬牙还是叫车去了裴家。 南舟拍开裴家大门,开门的不是门房竟然是泉叔。泉叔见到她也是吃了一惊,“九姑娘,您怎么还在震州呢?” “我明天就走。您不走吗?” 泉叔苦笑,“我这条腿走不动,也不想离开故乡了,就在这里帮爷们看家吧。” “二爷走了吗?” 泉叔神色微微变了变,“二爷还在。” 南舟眼睛亮了一下,“能不能帮我通禀一声,我想见见二爷。” 泉叔面有难色,“我们二爷……九姑娘,不是我不通报,实在二爷是不方便见客。” 南舟咬了下唇,艰难地笑了笑,“好,我明白了。那请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二爷。”说完转身离开了裴家。 她没坐车,一个人缓缓地走着。整个城市都惶然着,路上行人匆忙,车马匆忙,人心惶惶。她的心空荡荡的,仔细去看这座城,这里是她的家,她出生、成长的地方,给了她爱也给了她泪的地方。从前离家,并不觉得是离家,因为这里还有家。但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真的就是飘着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广宁街,街市如旧,但街面已不复旧日繁华。大世界舞厅里再没有欢快的音乐声,佳佳大戏院索性关了门。广德楼也门可罗雀,伙计在不停地擦着桌子,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了。南舟走累了,进去点了几个菜,吃完这一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家乡菜。 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口,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外头的街景。忽然,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站起身要追出去。店小二见状上来请她付餐费,等她付了饭钱再出了店,已经看不到人了。 南舟站在广德楼前四顾茫然,那瞬间的激荡让她不知失措。她竟然这样想见裴仲桁一面,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句再见也好。 转过一个街口,路旁几个东洋浪人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看不清挨打人的模样。她这些年学了些东洋话,知道他们在咒骂这个人不长眼,在街上乱跑撞到了他们。路上匆匆而过的人敢怒不敢言,也没人上去帮忙。 南舟四下里想要找个巡警去帮忙,但找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她心中一股怒气勃发出来,折返回来,见那几个浪人不再打人了,却是蹲下身在翻东西。其中一个猖狂地笑着,“这人穿得不错,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明抢了!南舟忍不住,疾步上前想要制止他们。 不知道那浪人翻到了什么,咒骂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竟然没钱!”然后随手一扔。被打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还给我、还给我!” 南舟闻言脑子轰地一声,她冲过去推开那几个人,地上的人竟然是裴仲桁!他衣衫脏乱,光洁的额头有一道伤口,正往外渗着血。左脸肿了,眼镜也断了。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真的是他。 “你们怎么随便打人,光天化日之下抢人钱财还有没有王法!”南舟直接用东洋话叱问。 其中一个浪人正在点算抢来的钱,瞥见眼前容貌端丽的年轻女人,收了钱,露了淫笑想上前调戏。南舟看出他的歹意,退开几步厉声道:“请你规矩些,我是汤川浩司的朋友!”那几个浪人互相看了一眼,因为她会东洋话,又说得出汤川的名字,怕真有什么关系,便哼了一声走开了。 南舟这才转身去看裴仲桁,他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找什么。南舟蹲下身,“二爷,你怎么样?” “没有了,没有了!” 裴仲桁像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眼镜碎了,大约是看不清,他跪在地上边摸边找。摸到了一个石头,拿到眼前看了一下,扔了出去,“不是,不是!”然后又摸,摸到了一个烟头,“不是、不是!”又扔了出去。 若不是她太认得他,她会以为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人不是裴仲桁。她的心无端地紧了起来,又叫了一声,“二爷,你怎么了?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但裴仲桁还像没听见一样,跪行着在地上摸,像丢了心爱东西的孩子一样,执着地要寻回来。 痛楚将她圈禁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南舟失措地站在他身旁,看着他不知所谓地寻找,从她身边膝行而过,完全没看到她一样。 南舟心下发冷,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黑暗吞噬了。她跟在他身后,发不出一句声音。直到一抬眼,在路旁的树根边看到了一个香囊,她心里一震。恍惚地走过去,把香囊捡了起来。葫芦状的香囊,坠着流苏,靛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条小船。 仿佛白日梦的人被晴空的暴雷惊醒,这是她的香囊,母亲绣给她的。香囊鼓鼓囊囊的,她颤着手,松开抽绳。打开来,里面有一条素净的手帕,只在四角绣了很小的几朵石榴花。随着手帕掏出来,有几个东西也从香囊里落了出来。南舟蹲下身捡起来,是英镑折的小船。那纸船仿佛在她指尖上灼烧起来,几乎握不住。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往事千端。 “蛮蛮,我对你怎么样,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蛮蛮,我喜欢你。” “呵!二爷的心上人可真不少……” “只有一个。” “蛮蛮,把心给我一点,就一点就够。”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 她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原来那时字字句句都是写给她的。原来他竟然是真的! 天闷得要像下雨,人喘不过气,太阳却明晃晃的,仿佛要把人穿透。 裴仲桁终于找到这里,看到她手里的香囊,猛地夺过去,“我的!我的!” 南舟的手不小心被他的指甲划破了一道伤口,那疼痛终于冲开了胸中的阻塞,泪水汹涌决堤。 “裴仲桁……” 他专心致志地宝贝着手里的香囊,嘿嘿地笑。忽然发现香囊脏了一处,他脸上浮出受伤的神气,使劲在身上擦。 “裴仲桁,你不认得我了吗?”她哽咽难言。 香囊擦干净了,他也似乎终于觉察到身边有人,疑惑地拧着眉头凑近了看她。他好奇地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腮边的泪痕上抹了一下,然后放进嘴里。俊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甜、不甜,我不喜欢!”说着捧着香囊转身就要走。 南舟拉住他,几乎是恳求了,“裴仲桁,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裴仲桁厌烦地要甩开她的手,南舟死死拉住他的胳膊,“裴仲桁,你怎么了啊?我是南舟,九姑娘……”最后放声哭了出来,“我是蛮蛮。” 听到这个名字,裴仲桁终于不挣扎了,疑惑地打量她。仿佛仍旧不能确定,又凑近了看她,“是蛮蛮?” 南舟拼命地点头,“我是,我是蛮蛮。” 他咧开了嘴,笑了起来,双手捧住她的脸,左右揉着,“是蛮蛮?” 南舟的脸已经被他揉疼了,但还是扶着他的手,“是,我是!” 忽然他的笑凝住了,一脸困惑,“那我是谁?” “你是裴仲桁,裴家二爷。” 裴仲桁似乎生气了,“不,我不是!”说完又要走。 南舟脑子急转,“你是二哥。” “二哥?” “是,你是二哥,我是蛮蛮。” “二哥……蛮蛮……”裴仲桁似乎在认真地回想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兴奋地喊起来,“蛮蛮,二哥带你看船去!”说着拉住了她的手。 他身上长衫又脏又破,脸上是孩子才有的天真的笑。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松开,这样走了一个下午,南舟实在走不动了,喘着气问:“二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可是家怎么这么远?家到哪里去了?”他着急地抓着头发,几乎要把头发揪下来。 南舟心里疼得难受,忙摁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怎么走,咱们做洋车回去好不好?” 裴仲桁说什么都不愿意,南舟哄孩子一样哄了半天才把他哄上车。他一直拉着她的手,两人最后只得坐了同一辆车回去。 下了洋车,裴仲桁就要往对街走,南舟怕他走丢了,紧紧抓着他的手拖到裴家大门前,“这是你家,不要乱走。” 裴仲桁拧眉抬头研究,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南舟一手拖着他,一手拍门。刚拍了几下,门就开了。泉叔一见到裴仲桁,便喊“谢天谢地,二爷可算是回来了!”然后忙把两人让进去,嘴里絮叨着“二爷不见了大半天,人都派出去,怎么都找不到。可算是回家了!” 泉叔边领着两人往裴仲桁的院子走,边吩咐小厮先去把水放上,等下伺候二爷洗澡。南舟拉着裴仲桁,一路走一路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等跨了几个院落才想起来,家里的仆役丫头似乎都没瞧见了。看到南舟异样的神态,泉叔先解释道:“这不听说东洋人要打过来吗,我就私自做主发了钱,愿意走的就让他们走吧。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也愿意留在这里陪着二爷。” “他,怎么弄成这样的?”南舟看了一眼裴仲桁,心里又是一阵黯然。他刚才想走另一条路,被她拽回来了,这会儿正满脸不高兴。但还是乖乖被她牵着,跟着她往前走。 泉叔叹了口气,“一个多月前,商会董事开会,二爷晚上回来的路上被人埋伏了。这么粗的棒子打到了后脑上,昏睡了三日,醒来就成这样了。”说着,泉叔抹了抹眼泪,“九姑娘,刚才真是对不住,实在是二爷这样没法子见客……” 南舟摇摇头,“医生怎么说,能治好吗?” 泉叔说着眼眶又湿了,“怕是很难。洋人医生说是脑震荡,或许是脑子受了损伤,那就好不过来了;或许只是淤血一时阻塞,还有病好的一日——现在二爷就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事情都不记得了,人还能认得一两个。” “怎么那日万林大哥没跟着?而且他现在这样,怎么就让他一个人在外头?” “万林去护送太太和大爷一家了,本来是早就回来的,结果他路上得了疟疾,耽误了,到现在还没赶回来。我就等着万林回来,早点把二爷带走。自从二爷病了,家里大门都锁得紧紧的,但难免小厮一个不留神,就被二爷从矮墙那里翻出去了。” “四爷知道吗?” 泉叔叹了口气,“四爷在外头打仗,今日不知明日在哪儿。送消息的人去了,没找着。”说话间到了裴仲桁的院子。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但裴仲桁又不肯洗澡。南舟哄着他,怎么都推都不进澡盆里。最后她只得拉长了脸,“你要是不洗澡,我就不理你了!” 裴仲桁见她生气了,这才同意小厮替他脱衣服搓背。但洗澡的时候,时不时要高声叫一句“蛮蛮”。直到听到她回答,他才能消停一会儿。 南舟找泉叔要了药箱子,打开来看到里面的药水纱布棉花什么的都很齐全,想来是家中常用得上的。忽然想起那一年她来裴家,他被侄子的雪球砸伤了眼,好像还只是昨天的事情。她正胡思乱想着,裴仲桁却突然光着脚从房间里跑出来。小厮在后头拎着鞋子追出来喊,“二爷,您还没穿鞋!” 裴仲桁却不理会他,一看到南舟,就拉住她的手要往外跑,南舟差点被他拽摔跤。 南舟拂开他的手,转身从小厮手里接过鞋子,“二哥,你把鞋子穿好了再说。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不能这样。” 裴仲桁停住了,看了看脚,刚洗干净的脚又脏了。南舟又请小厮打了盆水来,推着裴仲桁在椅子上坐好。小厮正要要帮他洗,南舟却已经卷起了袖子,“没事,我来。” 裴仲桁听话的把脚放在水里。他的脚同他的手一样白皙纤长,同船上男人粗糙的脚很不一样。她也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只是看他呆傻的样子太揪心,总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心里才能好受些。 她慢慢帮他洗着,轻声道:“你那时候不让我做商会会长,是为了我好,对不对?”然后苦笑了一下,问也是白问,不期望他能回答。从前老辈儿人都爱那些谨言话少的,说是稳重、心里头见识大。“你这个人,真是个傻子……”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说不下去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从前讨厌过他,可再怎么讨厌,从来没想过要他变成这样。她心里难受,眼泪落了下来,掉在了水里。 水盆里平静的水面起了一点涟漪,裴仲桁低头看了看落进水里的水珠,又看了看垂着头的她。他忽然往前凑了凑,伸手把她的脸捧了起来,抹了抹她的眼泪,又放进了嘴里尝了一下,“不甜,不喜欢。不喜欢蛮蛮哭。” 南舟把眼泪擦干,然后帮他擦干净了脚,给他把鞋子摆正。裴仲桁穿得急,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左脚穿进了右鞋子里。南舟看得更心疼起来。她蹲下去帮他把鞋子调正,教他穿好。裴仲桁等得着急,不耐烦地直跺脚,“蛮蛮我们去看船!” 南舟起身洗了手,又把他摁在椅子上,“你头上破了,等我先帮你把伤口擦上药,然后再出去玩。” 裴仲桁噘着嘴托起腮,有点赌气的样子,但还是乖乖地坐着。南舟拿了酒精给他伤口消毒,他疼得抽了一口凉气。南舟忙对着伤口轻轻吹气,“是不是弄疼了?” 裴仲桁终于露了笑脸,笑得粲然,“不疼,蛮蛮吹了就不疼。” 南舟细细把他的脸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伤处了,又把他的手拿过来。手上有破了皮的地方,问题不大,但她还是给他拿药水擦了一遍。裴仲桁忽然拉住她的手,翻过来,她手背上有一道细长的抓痕。 “蛮蛮也受伤了。”他声气里满是心疼。 南舟笑了一下。不过是指甲抓破的口子,不算严重。“没事,过两天就好。” 他却把她的手拉到眼前,认真地审视,想摸却不敢摸,最后低头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湿热而温柔的舌轻轻舔舐着她的伤口,像一只小兽在为同类疗伤。有一点针刺般的微痛混杂着莫名的悸动,叫她心头颤了颤。 “蛮蛮疼不疼?”他舔完了,抬头问她。南舟摇摇头,越发想哭。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兴奋地说:“我们去看船喽!” 南舟以为他要去码头,结果并没有出裴家的宅子。裴仲桁没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大圈,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站在那里发急。还好碰上了来传饭的泉叔,泉叔一听“看船”,便明白了。他指了指裴仲桁的院子,“二爷应该是想去书斋。” 总算是找到了地方,推开了书斋的门,裴仲桁先跑了进去,南舟跟着也进来。但刚踏进门,她就怔住了。 室内一桌一椅一矮踏,陈设素简。贴墙站着一排博古架,上头摆了大大小小十几艘造型各异的船。窗外翠竹掩映,风一吹,满室盈满似有还无的清香。墙上有一副渡桥送别的水墨画,题了一行字,“扁舟未得如君去,空向沧江梦所思。” 她被书桌上的东西吸引住,走了过去。十二块乌木制成的正方形板,从最大的十二指到最小的一指,叠放在一起——是牵星板。他说过要送给她的。书桌的抽屉半开着,她余光扫见,然后慢慢拉开了抽屉。满抽屉英镑折的小东西。 裴仲桁正对着博古架喃喃自语,“这条最大,送给蛮蛮。这条好看,也送给蛮蛮……”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她。 南舟再也忍不住,猛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头抵着他的背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无法抑制。 裴仲桁两只手里都拿了船,默默地站着。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后背,哭得不能自已。过了好一会儿,裴仲桁才转过身,清澈黑亮的眸子对上她的双眼,慢慢凑近。她一个恍惚,仿佛那个沉静清华的裴二爷又站在了眼前。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激荡,随着他的靠近,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唇从眉梢眼角开始,一点一点吻去她的眼泪。但她的泪却越涌越多。他极有耐心地吻着,她闭着眼睛,任由他亲吻。最后,泪停住了。可他的唇只是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唇,便离开了。 她的双唇落口,缓缓睁开眼。他舔了舔唇,咂摸了一下滋味,“蛮蛮不要哭了,眼泪不好喝。”说完痴痴地笑起来。南舟只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了。 折腾到了很晚裴仲桁才肯去吃饭。吃饭也不老实,端着碗对着南舟傻笑。南舟吃不下,索性放下了碗,把他的碗拿过来,一口一口喂给他吃。裴仲桁吃得津津有味,喂多少吃多少。泉叔看得心酸,“我们二爷,好阵子没好好吃饭了。” 天太晚了,南舟哄着他去睡觉。他躺在床上,手却不肯松开,一直拽着她的手。 “不闹了,乖乖睡觉。” “蛮蛮和我一起睡。” “不”字刚出口,她想了想,还是改口道:“蛮蛮不能和你睡。” 他疑惑地看着她,嘟起嘴,“为什么?” “我明天要开船呀,睡着了就没人开船了。” 裴仲桁兴奋地从床上坐起身起来,“蛮蛮好厉害,会开船,我要看蛮蛮开船!” “我明天早上八点开船,你乖乖睡觉,早睡早起去看蛮蛮,好不好?” 裴仲桁忙点头,然后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看到她时快乐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闭上眼。这样睁睁闭闭,过了好半天终于睡着了。 他的手早就松开了,可南舟还是把手放在他手里。她握着他的手,“裴仲桁,明天我就走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啊。”她帮他把被子掖好,又看了他一会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泉叔候在游廊里,见她出来了,站起身。“九姑娘要回吧?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叫汽车夫送您回去。” 南舟谢过他。从前没留心过,如今细想起来,裴仲桁同泉叔一样,做事总是那样周全体贴。她心头一番离愁别绪,“泉叔,明天我就走了,二爷这里您多费心了。” “姑娘这是哪里话。外头人都把几位爷传的凶神恶煞,咱们自己人还不知道吗?都是有情有义的主,对下头人也宽宏。东家遭了难,只有更尽心伺候的。” 南舟歉意地笑了笑。 泉叔又问:“姑娘这是去哪里?” “去宜城。大约会安全些。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您老在震州,要多加小心。” 泉叔应了声是。 南舟到了家,辗转反侧了一夜,快天亮才草草睡了一小会儿。行李早上了船,这会儿只等人上船了。虽然没什么感情,南舟临走前还是向三姨太磕了个头,同她拜别。三姨太不以为然地垂头看新涂的指甲油,不耐烦道:“走吧走吧,我可算是清净了!还有那个十一,多跟她念叨念叨。不就是死了男人吗?她上有娘老子,下有奶娃子,还轮不到她去寻死!” 这话不中听,但道理没错。南舟习惯了她尖酸刻薄,也不以为意。 一行人早早到了码头,码头仍旧是等满了上船的人。南舟领着六七个半大的孩子,十姨太紧紧抱着江岚,阿胜同船上的船工抬着南漪,一行人艰难地分开人群上了船。这边安顿好了众人,那边开始检票了。 南舟习惯性的又去船上要紧之处查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汽笛长鸣,锚起船动。她上了甲板,船上载满了离乡的人,不少人趴在船舷栏杆上冲岸上的人挥手。空气里浓稠的浩荡离愁,同这腥气的海风一起纠缠不休,让人喘不过气。 南舟也走到栏杆边看向码头,不知道要看什么,但却那么认真地在寻找。忽然心中如电过,那一抹身影闯进了她的眼里,汹涌的人潮里,再也看不见别人。 裴仲桁一身雪白的西装,手里捧了一大捧白玫瑰,在一众乌沉沉的人群里分外扎眼。 “桃李不言随雨意,亦知终是有晴时。”这瞬间,她仿佛顿开天眼,窥见了自己的心,也从未这般地将他看得那么清晰过。他的一颦一笑,是雾里春山,欲说还休的内敛缠绵;是细雨明湖,百转千回动静有姿——他在她眼中原是这样的。 船离岸越来越远,南舟往船尾跑去,看到他把花举到头顶,试图穿过人群离船更近些。但人那么多,几乎要将他淹没。南舟拢起手,大声喊:“回去吧,裴仲桁,回家去吧!” 但裴仲桁跟本听不见一样,或许太远了,他本就是听不见。他还是憨憨的傻笑,唯有要接近她的那份执着的心,如信念般刻在脸上。南舟看见他被人挤倒了,人同花一起消失在人海里。她的心忽然坠了下去,一直坠到深渊里。 阿胜正寻着找过来,兴奋道:“十一姑娘……”但南舟看到他,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脸上闪出他从未见过的神色,“阿胜,南漪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了,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去找你们!” 阿胜听得稀里糊涂,但南舟脸上竟然浮起了一点笑意,松开手退后了两步,一转身翻过栏杆,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阿胜吓得大叫一声,探身往海里看。好在南舟不一会儿就浮出了海面,然后奋力往码头游去。 裴仲桁爬起来的时候正看到南舟跳下船,他手里的花被人踩的惨不忍睹,但仍旧高高举起来。他终于穿过了人群,也踩着防波堤的岩石往海里去。南舟换气的时候看他也下了海,吓得只能更快地往前游。这个人根本不会游泳,为什么要到海里去! 裴仲桁举着花,趟着往海里走,边走边摇动手里的花。那些花走一路掉一路花瓣,铺满了一片海。海水到了他的胸前,他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继续往里走,喊着:“蛮蛮,我来看你开船!” 南舟用尽了全力,终于游到了他身边,扶着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被他气死了,“你这个傻子!不会游泳你到水里来干什么!” 他手里只剩下最后一枝花了,完全无视她的责骂,定定地看着她嘿嘿地笑。然后把那枝花递到她面前,“给你。” 他们站在晨光里,周身飘满了雪白的花瓣。海水一荡一荡的,冲击着她的胸腔。恍然间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剪下了一枝玫瑰,就这样递到她的面前。南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但心里发疼,咬着唇拼命忍着心底激荡的情绪。 裴仲桁看她还不接花,索性折断了,往她鬓边一插,然后去抹她脸上的水。她的唇咬得发白,他摸了摸她的嘴唇,“蛮蛮不咬嘴,会疼。”然后忽然俯下身,把自己的嘴贴到她唇上,“咬我的。” 唇齿相依,声音也变得有些暧昧。温热的气息惹得她脸颊发烫,呼吸也重了起来。可他的表情那么纯澈,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南舟耳根也红了,一捂脸,“谁要咬你!”然后垂下头去。但他唇角的那一丝绵绵笑意又让她警觉了起来,疑惑地抬眼盯着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但他回答她的只是傻乎乎的笑。南舟叹了口气,刚才他亲她的那一下,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正常了。 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她还是生气,生气他从前做什么事都不说,生气他现在这样跳进水里,“傻子、傻子!”她气道。 裴仲桁也跟着说,“傻子、傻子。” 南舟想大概自己真是个大傻子,才会从船上跳下来陪这个傻子。 两个傻子手拉着手爬上了岸,风一吹都有点瑟瑟发抖。叫了车回了南家,三姨太见她去而复返,诧异极了,“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还带了个……裴二爷?” 南舟见她眼眶发红,想是刚才哭过。她虽然讨厌三姨太,但也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亲人。三姨太如今无儿无女,无亲无故的,也是可怜人一个。南舟这样一想,便把讽刺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我舍不得三姨娘呢,再跟您做几天伴!” 三姨太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一肚子的刻薄话噎住了,愣愣地看她拉着裴仲桁进了自己的院子。 南舟给裴仲桁放了洗澡水,看着他进了浴缸,让他乖乖泡着。她匆匆在隔壁南漪住的院子里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去先前大哥的院子里翻出了套干净衣服来给他穿。一套湖清色的绸子衫裤,裤子倒是穿上了,但扣子他却不会扣。 南舟在门外问他穿好了没有,他只嗯了一声。可她一进来,就看见他袒胸露怀的低着头揪扣子玩,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南舟拿了毛巾在他头上乱揉,裴仲桁停下来抬眼去看她,“蛮蛮生气了?” “生气。” “为什么?” “你不听话。” “我听话。” “那我叫你回去,你怎么还往海里去?你知道自己不会游泳的吗?” “是蛮蛮叫我过去的。” “我叫你什么了?” “蛮蛮说‘快来!’” 南舟乱柔了一阵,又泄了气。嗨,她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她把毛巾放到一边,看他上衣一粒扣子都没扣上,便坐到他对面。“过来,我教你。”然后拿着他的手,放在盘扣上,“看到没有,把这个扣坨套进纽襻里,就这样就扣好了。很简单,对不对?” 一抬眼,他却根本没看她怎么扣,而是在定定地看着她。她眨了眨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蛮蛮好看。”然后他眉眼一弯,吃吃地对着她笑。 南舟红了脸,“还笑呢,快点把扣子扣上!” 农历七月末的天气,虽然温度宜人,但下了水还是容易着凉。家里也就两个粗使婆子了,南舟也懒得再喊她们,决定自己去煮碗姜汤给他喝。只是她刚站起身,裴仲桁就拉住她,“蛮蛮去哪儿?” “我去给你煮姜汤,你乖乖把扣子扣好,我一会就回来。” 裴仲桁却一下站起来,“我也去!” 可他上衣的扣子只扣完了两个。南舟叹了口气,把他拉回到身前,“衣服没穿好,乱跑什么!”裴仲桁把胸一挺,等着她扣扣子。 南舟无奈地给他扣扣子,低声咕哝,“你还真是个爷!” 裴仲桁手上闲不住,抬手拔了她的簪子,弄散了她头发。南舟恼了,“干什么啊,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他“哦”了一声,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她的头发。忽然咧嘴一笑,以手为梳,把她头发顺了顺,编了条麻花辫子,往她头上一盘,再拿簪子一簪,比她刚才弄得还整齐。南舟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哼”了一声,“二爷真是一双巧手,也不知道给多少人梳弄过头发。”帮他穿好了衣服,她也生气了,一扭身就走了。 裴仲桁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最后只得去拉她衣角,她怎么拍他的手他都不肯松。南舟气道,“衣服都被你扯烂了!” 他又顺势抓住了她的手,任她怎么抽都抽不开,还憨憨地笑,“我给蛮蛮买好多新衣服。” 南舟崩不住,唇角扬了起来,可还是佯怒道:“谁稀罕你的衣服?” “我稀罕,蛮蛮也给我买新衣服。” 南舟瞪了他一眼,“我这样伺候你还不满足,还给你买新衣服?想得真美!” 裴仲桁傻笑着点头,“美、美,蛮蛮美。” 南舟终于噗嗤笑出了声,捏了捏他的脸,“以前都不知道二爷竟然是个油嘴滑舌的。” 两个人牵着手进了厨房,灶膛里还有火,南舟找了半天才找到了姜和红糖。她也是五谷不分没下过厨的大小姐,手忙脚乱的弄了半天都不见水开。最后裴仲桁往灶前马扎上一坐,一手拉风箱一手添柴,倒是有模有样。南舟唏嘘不已,她竟然还不如个傻子。再一想,虽然他傻了,大约生存的技能还印在脑子里。可顿时又心疼起来,他从前得受过多少苦呀! 过了一会儿,姜汤煮好了。因怕他会乱动烫伤,南舟只盛了一碗出来。两人就在厨房里的小方桌边坐下,南舟舀了一勺汤,吹得不烫了才喂给他喝。他张开嘴,喝得眉开眼笑。 “甜不甜?” “甜。” “辣不辣?” “甜。” 南舟笑起来,也不算太傻,还知道是甜是辣。她又要喂他,裴仲桁躲开了,“蛮蛮喝。” 南舟也没想过再去找另外一只汤勺,就这样喝了。但喝到嘴里眉头立刻就蹙起来了,姜放多了,这可真是太辣了。 南舟瞪了他一眼,真是傻子,这么辣还喝得这么津津有味。她嫌辣口不想喝,但裴仲桁却非得她喝一口他才喝一口。南舟没办法,两个人就这样一替一口地喝完了姜汤。 烧饭婆子拎着菜回来,进来时看到两人吓了一跳,“九姑娘您要什么吩咐一声就行啦,怎么自己动起手来了?” 南舟笑着摇摇头,带着裴仲桁出了厨房。喝完了汤,五脏六腑都跟着热起来了。算着裴仲桁出来的时辰不短了,南舟怕泉叔着急,便叫了车送他回家。但洋车才到了街口,裴仲桁便吵着要下车,南舟只好付了钱下了车。 这时候阳光正好,落在身上也不热,风也是温薰的。 “认得家在哪里吗?” 裴仲桁龇着牙笑,“蛮蛮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南舟嗔了他一眼,“你还傻出聪明劲儿来了。”但心里同这暖风温阳一样是热的。 从街头走过去,走出没多远,街路旁栽了五六棵紫薇树。风一吹,漫天的薄红。裴仲桁拉着她站到树下,高兴地转圈圈,“下雪啦,蛮蛮,下雪啦!” 南舟仰起脸,飞花漫漫。街上的行人很少,好像整个城也空了。她的心却敞亮起来,有了一种“恨随去水东流,事与行云共远。”的宁静。 她转头去看他,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身。南舟叫他弯下腰,他乖乖俯了身,她噙着笑拍去他头上、肩上的花瓣。南舟正拍着,余光看到身后似乎有人影,她转头看了一眼,两个人装模作样的在街口闲晃,但眼神飘忽。南舟凝了笑,拉住裴仲桁的手,“咱们走。” 见到南舟,泉叔也是十分意外,“九姑娘,您不是今天的船吗?” 南舟抿唇笑了笑,“嗯,我暂时不走了。”然后把裴仲桁往前拉了拉,“二爷又跑出去了,我把他送回来。”泉叔忙谢过她,把两人让进去。 南舟把裴仲桁送回了房里,“我还有事要做,晚上再来看你,不要再乱跑了。” 裴仲桁抓住她的手,一脸的不乐意。南舟拍了拍他的脸颊,“二哥听不听话?” 他点了点头。 “听话就松开手,等我忙完了再来。” 裴仲桁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可瞬间又抓住了,“不骗我?” “不骗你。” 得到她再三保证,他终于松开了手。 南舟这一去忙得忘了时辰。有船返航回来出了故障,她同机械师一直忙到深夜,等到忙完了才想起裴仲桁。看了看手表已经两点了,他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南舟叫了洋车回家,快到家门口了,想了想还是转去了裴家。一路上都在想,这深更半夜的去拍门,会不会太打扰了?要不,翻墙进去?但她还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呢,车已经到了裴家。 南舟一下车就怔在原地。裴仲桁正坐托腮坐在门口,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盹儿。她忙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他的头又垂了一下,然后人惊醒了。目光顺着她的裙子向上,看到她的脸的时候,他灿然笑起来,“蛮蛮!” “这么晚不睡觉你在这里做什么?”南舟有点生气。 “等蛮蛮。”他委屈道。 要是她不来,他就这样傻坐到天亮吗?南舟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回去睡觉,可他说什么都不回家。南舟束手无策,只好硬着头皮敲开门同泉叔交代了一下,要了件换洗的衣服带着裴仲桁回了南家。 到了家,裴仲桁熟门熟路的洗漱好,换上了带来的衣服,然后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蛮蛮睡觉了。” 南舟哭笑不得,“你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南舟本想到南漪院子里的去对付一宿,但裴仲桁这个样子她总不能放心他一个人呆着。想着旁边厢房都空着,回头叫人收拾出来一间,但现在实在是晚了,她也很累。南舟走过去抚了抚他的头发,“好乖,睡觉吧。” “蛮蛮不睡?” 南舟指了指外间的沙发,“我睡沙发上。” “为什么不睡床上?” 南舟笑了,“你睡了我的床我怎么睡?” “床大,不能一起睡?”脸上困惑的表情,问得特别天真。南舟不得不放软了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声气,“不能。” 裴仲桁伸头看了看沙发又看了看床,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南舟正要问他做什么,他却忽然抄手一抱,把她抱到了床上,然后笑呵呵的,“我睡外头,给蛮蛮看门。” 南舟累坏了,一沾床就不想起,也没力气再管他了。她眼睛一闭,意识消散前喃喃道:“你自己拿条毯子盖好。”话落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睛阳光已经投进了房间。窗户开着,能听见外头的鸟鸣,一时有些恍惚。她还迷糊着呢,忽然眼前闯进一大捧白色的晚香玉。南舟一个不留神被花香冲到了,连打了几个喷嚏,人也清醒过来了。 裴仲桁忙放下花,埋怨道:“蛮蛮不听话,不盖被子着凉了!” 南舟低头一看,被子被她蹬到了一边,两条光洁的腿露在外面。她脸一红,忙坐起身整理好睡裙,“你从哪儿弄的花?快拿远些,我闻不得这个!” 裴仲桁乖乖把花拿远了,却又抱了一个木头匣子过来。南舟认出是昨天晚上他一直抱着的那个。她揉着鼻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一掀开匣子,晨光正落在匣子里,珠光宝气瞬间迸发出来,刺得南舟眯了眯眼。裴仲桁忙把匣子放在她怀里,又拉着她的手,认真地辨认她的手指。她的无名指被他捏在手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像心被一根很细的线捆住了。 匣子里全是戒指,彩宝、珍珠、火油钻,什么样的都有。他拿起戒指,一只一只往她手上套。两只手的无名指很快都戴满了,他总算满意了。匣子里还有许多没处戴的戒指,他拧着眉头想了想,豁然开朗般笑起来,“明天戴这些,后天戴这些……” 她的手指弯都弯不了,直直地躺在他手心里,南舟嗔笑,“你是把首饰铺子搬空了吗?”还是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所以都买回了家,总会有一枚戒指能投她所好? 南舟笑着笑着,眼睛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她把眼泪逼了回去,低头咕哝,“二爷还真是财大气粗。” 他却紧张地问:“蛮蛮喜不喜欢?” 南舟抬脸,“喜欢也不能这样戴呀,你看,像什么样?”简直像一夜暴富的土财主家的小媳妇。她一只一只把戒指拿掉,到了最后一只戒指的时候,裴仲桁握住了她的手,执拗地说:“留一个。” 南舟垂眸看了看,终是把褪到一半的戒指戴了回去。他脸上又有了笑意。 闹了半天了,南舟起床洗漱,然后把昨天带来的衣服拿出来,耐心地教他穿衣。衣裳穿好了,鱼肚白色的长衫,乍一看真有些芝兰玉树的意思。从前知道他有付好皮囊,可也只是知道而已,从来看不到心里去。现在看他,真是觉得无一不好。难道真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忽然又被“情人”两个字惊了一下,神色就有些变化。 裴仲桁觑着她神色,抹了抹自己的脸,“我没洗脸?” 南舟晃过神,“洗过啦!”她想,还是因为他长得像摇摇,所以才觉得他长得好。 他“哦”了一声,然后把脑袋往她面前一送,“蛮蛮梳头。” 南舟失笑,“你自己梳。” 这位爷是真像是被人伺候惯的,拿过她的手往自己头上一放,很有些无赖的架势,却是撒着娇地说:“梳头。” 南舟手下一软,心也跟着软了。手插进了他的头发里,蓬松松暖烘烘的,像小动物的毛。便也像抚摸猫狗一样,抚了几下。想起了老人们的俗话,男不摸头、女不摸腰。小时候不懂,插嘴问了一句那谁能摸?忘了是哪个姨太太了,平日里轻佻惯了,便甩了甩帕子逗笑着说,“这男人的头只能给相好的女人摸,女人的腰也只能给愿意睡觉的男人摸。”这会儿,他的手正夫在她的腰上。南舟红了脸,把手缩了回来,敷衍着说:“梳好了!” 裴仲桁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哦”了一声。然后从她手里拿了梳子,给她梳起头发来,口里还念念有词,“给蛮蛮梳头。” 南舟被他弄得发痒,咯咯笑个不停。他有点不乐意了,“蛮蛮要听话,梳头梳头。”她笑倒在他怀里,环住他的腰。她从来没想过会这样抱着他的,但现在抱着他,心里却隐隐有了欢喜。 “裴仲桁,你是当……” 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一声尖叫声打断了。敞开的窗外露出一张目瞪口呆的胖脸。三姨太早上起床,发现养的花被人偷走了。她追着采花贼追到这里,谁想到逮到一对野鸳鸯!她先是惊再是怒,“你、你们,太不像话了!” 餐桌前,三姨太自说自话的口沫横飞,“九姑娘,虽然我不是你亲娘,好歹也是家里唯一的长辈了。你要是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当长辈的要是不说就是害了你! 你老大不小了,不嫁人就算了。既然想嫁,就规规矩矩地嫁。三媒六聘,什么礼数都不能少。你热孝才过多久?招个男人藏在闺房里就是坏了南家规矩! 而且,什么人不能嫁?这姓裴的,是咱们家的仇人。你忘了你五哥是怎么死的?你们的事,我绝不同意!” 南舟面色平静地把包子分成小块,放到裴仲桁面前,又把白粥吹凉了,方才分了点精神同她说话。“三姨娘,这个家我做主。我自己的事情,更是我自己做主。您是长辈,您说话我听着,就是尽我的孝心。但如何做,是我的事情。您也别急,过几天我就走,自然不会留您面前碍眼。” 三姨太气得吃不下饭,她又锁着眉头仔细地观察了裴仲桁一会儿,“他真是裴家二爷?” 南舟抬了抬眼皮,算是回答。 三姨太忽然抚掌大笑,咬牙切齿的,“好,好,苍天有眼,他裴家人也有今天!你九姑娘聪明一世,居然要跟个傻子过日子?” 南舟放下了碗,“三姨太,裴二爷遭了难,我不能不管,其中缘由我无需同你交代。这家这么大,您瞧不惯就不要瞧,横竖我也不会住太久。但我不在家的时候,您也别想着打他什么主意。咱们就当井水不犯河水吧。” 三姨太虽然生气,但也拿她没办法。恶狠狠地瞪了眼裴仲桁,但他笑笑地看回去,三姨太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愤然扔了碗筷,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南舟同裴仲桁吃完了饭回了房间,她换了出门的衣裳,又找了几本连环画给他,连哄带吓,“你在家等我,我去码头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不要乱跑,回头跑丢了可就见不到蛮蛮了。” 裴仲桁虽然满脸的不乐意,但还是点点头。他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送到了门口,忽然站住不动了,手也不松。 “又怎么啦,不是说好的在家等我吗?” 他晃了晃她的胳膊,“要吃糖。” “好,我回来给你带祥荣斋的甜果子。” “不吃那个。” “那吃什么?” 他忽然笑了起来,“吃蛮蛮的糖。” 正在她疑惑的时候,他弯腰指着自己的嘴,“这个,甜的。” 南舟的脸登时涨红了,不是个傻子吗,傻子也会索吻的吗?可他还是憨憨地笑,一直指着嘴。南舟瞪了他一眼,最后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他一下。他舔了舔唇,笑得更乖了。 南舟这边出了大门,招了辆洋车,刚坐定,便觉得身后有人鬼鬼祟祟。待一回头,却又没看到什么。到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她依然有这种感觉。再一留心,似乎家门口的走来走去的人比往常多了一些。可都这会儿半个城都空了,哪里来的人? 南舟进了院子,裴仲桁正眼巴巴地坐在台阶上等她。她走过去蹲到他面前,笑着问:“今天乖不乖?” 裴仲桁点点头。 南舟又问,“中午好好吃饭了吗?” 裴仲桁又点点头。南舟挺满意,“等我换了衣服咱们吃晚饭。” 现在她都是叫人把饭送到房间里来,省得再同三姨太碰面。她把菜夹进他碗里,不肯再喂,“二哥是大人,要自己吃饭。” 裴仲桁闹了一会儿脾气,南舟依旧不肯迁就他。不是她不想照顾他,而是她希望在日常起居上面,他能有起码的生存的能力。她如今能照顾他,可万一他傻一辈子,身边没有人,他要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里她有些烦乱,他同她毕竟无亲无故,到底怎样安置他还必须同泉叔商量。南漪她们还在宜城,她也不能丢下她们不管。好在姚先生夫妻把摇摇带出了国,她虽然思念女儿,倒也踏实多了。不然大大小小的,她真是顾不过来。报纸上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如今守城的司令柳传峰比不得江启云。还有小道消息流出来,说柳传峰已经集结好了部队,随时准备跑路。 她要赶在东洋人来之前把所有的船都开出去。她本来早就准备停船了,所有的船只去不回。但见码头上等着逃难的人群,还有宁海那些厂子拆运机器,航程反而比平常紧了几倍。她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定决心,只能将停航的日期一拖再拖。可她自己也明白,日子不能再拖了,她也要在最后一条船离岸的时候离开震州。 吃完饭,南舟从书架上翻出来几本连环画,“二哥,我还有点事情要出去一趟,你先看书。” 裴仲桁看她神色严肃,很乖的没有纠缠。但又指了指自己唇,要糖吃。南舟心事芜繁,如果泉叔不同意她把他带走,那么他们难免不了又是一场分离。她走到他面前,拿掉了他的眼镜,缓缓地擦干净了,但没给他戴回去。她轻轻抚着他的眉眼,他仰着头看她,抱住她的腰,“蛮蛮为什么哭?” 南舟吸了吸鼻子,努力笑了一笑,“没哭。”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他一直睁着眼睛,目光莹亮,“苦的,不甜。”他长长的睫毛上下煽动了一下,不解地望着她。 南舟喜欢他的眼睛,明明是看过无数污秽丑陋和生生死死的双眼,却仍然可以那么干净。如今,他傻了以后,那纯净里又有了一份稚气的懵懂。哪怕是他索吻的时候,都是那样干净的不带一丝情欲,是一尘不染的喜欢。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有百转愁肠。“裴仲桁……”她轻唤着他的名字。她和他,似乎早已在某个时刻起就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了,像是缘分,更像是宿命。她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是感动?是怜悯?或者,是真的喜欢。那份喜欢,来得很迟,在润物无声后,电光火石间迸发了出来。 这瞬间她也下定了决心,和他在一起吧,就算他是个是傻子,她也会照顾他一辈子。 她再一次俯身吻他的唇,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去安慰一个孩子那样的亲吻,而是真正的因为喜欢去亲吻一个男人。她慢慢亲吻着他的唇瓣,他的双唇松开,放她的唇舌进来。由浅入深,舌尖毫无征兆地碰到了一起,自然而然地纠缠在了一起。没有撕咬、没有侵占,只有无尽温柔的缠绵,交换着彼此的津液,贪婪地吞咽着、索取着,让对方的气息在自己身体里蔓延燃烧起来。 不知道何时她坐在了他的腿上,她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双手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虔诚而小心翼翼。唇里是辗转交缠的舌,两个人像缠在一起的藤,又像怛特罗教的欢喜自在。以爱欲供奉那些命运给予的哀怨跌宕,难解难分的,既神圣又欲色满满。 他搁在后背的手很烫,她的两颊也发烫。分开时,唇上湿润的津液很快就干了。人变的很渴,于是唇和唇再一次吮吸在一起,去吸取着解渴的甘露,吞下去,想要无休止的唇齿厮磨。四肢发软,但欲望很坚强,于是意识向欲望俯首称臣。 她不知道怎么躺到床上去的,闭着眼睛,脑子里蒙蒙乱乱的。“裴仲桁。”这三个字被喘息声搅碎了,淹没在唇齿间。意乱情迷时,她脑子闪过的念头却是,虽然人傻了,但还是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男人。 累得睁不开眼,她在他怀里睡过去,像倦鸟回巢,远舟归港,一片宁和。但心里有事,没睡太久她就醒了。睁开眼睛他还在睡中。细细看了他良久,睡熟的男人像个喝饱了奶的婴儿——她脸倏地红透了。 轻手轻脚下了床,穿上衣服出了门。坐上洋车,不过才到了巷口,迎面开过来的汽车忽然停下来。泉叔从车窗里探出头,喊她九姑娘。南舟叫车夫停下来,“泉叔,这么巧,我正要去找您。” 泉叔也下了车,两人寒暄了几句。南舟忽然转头看了看,泉叔问:“怎么了?” 南舟锁着眉头摇摇头,“我最近总觉得家门口多了很多形迹可疑的人。”泉叔怔了一下,“嗯”了一声,“现在这样乱,多加小心也是好的。” 聊了几句,自然便说到了裴仲桁的安置。泉叔搓了搓手,很有些难为情,“九姑娘,不是我不肯尽心伺候二爷,我们爷什么情况,您也见了……我来就是同您拿个主意,您看是您搬到咱们哪儿去,还是二爷搬过来?” 虽然他们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但从外头人嘴里这样问出来,南舟到底脸上搁不住,脸又烫了起来,勉强稳住了心神,“我去找您其实也就是这件事。我在震州不会久留,想必您家大爷也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不知道有什么打算没有?” 泉叔叹了口气,“哎,说来话长。本来是打算送二爷过去的,但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反而不敢动了。” 南舟抿了抿唇,“其实我这边忙的差不多了,如果泉叔您信得过,我就带着二爷一起去宜城,等到太平些,我们再回来。” 泉叔并没显出惊讶的神色,而是鞠躬道谢,“那真是有劳九姑娘费心了。” 说话间两人又到了南家大门前。泉叔一招手,缓缓跟在身后的汽车停了下来,汽车夫下车拎着两个行李箱下来。泉叔很是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是怕带不走二爷,所以先把二爷的东西预备好,怕九姑娘这里一时找不到合用的。” 南舟又同泉叔寒暄了几句便回了家。轻轻推开房门,叫下人把行李拎进来。关上门一转身就看到裴仲桁正盘腿坐在床上,周围摆了一圈书,原来他已经醒了。看到她回来了,裴仲桁跳下床,上去抱住她转了几圈,“蛮蛮回来啦!” 明明才离开一小会儿,弄得倒像是久别重逢。南舟被他转地头晕,“嗳,别转啦,你快放我下来!” 裴仲桁听话地放下她,南舟下颌扬了扬,“你坐好,我有话跟你说。” 裴仲桁“哦”了一声,乖乖坐到床上。坐着手里也闲不住,拿起了一本书,翻了几页,不大高兴,“没有画。” 南舟把书拿过来翻了一下,是沈均逸送的《民约论》。扉页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君子交有义,不必常相从。沈均逸,赠予九妹,某年某月某日。”南舟看着又想起沈均逸其人,笑出了声。 裴仲桁很不高兴,抢了书又乱翻了几下,“这是什么好玩的故事?” 南舟笑,“这不是故事,说民主的。” 裴仲桁认真想,然后痴痴一笑,“蛮蛮是主,我是民,咱们在一起就是民主。” 南舟笑得乐不可支,拿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二爷真是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然后正了正颜色,“不闹了,我有事同你说。”裴仲桁见她神情肃然,便也学着端正起神色。 “过几天我就要走了。你是要回家呢,还是跟我走?如果你要跟着我走,路上你就得听话,不能乱跑。跑丢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裴仲桁抿住唇认真地想了很长的时间,久到南舟怕他会说要回家。他忽然又跳下了床,把行李箱里的衣服都倒了出来,往箱子里一坐,“蛮蛮拎着,不会丢。” 第十三章 门泊东吴万里船 南舟这边都安置的差不多了,最后一批船也陆续到港,准备接走最后一批物资和乘客。但形势比人们预料的还要糟。船期的前一日,震州附近的海域突然就被封锁了。东洋人的军舰开了炮,虽然没有毁船,但船是没办法离港了。等在码头的人见状一涌而散。果然守将柳传峰一夜之间就逃了,临走前还放任部下大肆抢掠了一回,震州人惶惶不可终日,还没入夜早早都躲进了家里。但到了第二日,东洋人却并没如预期的登岸。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有军队连夜急行入了城,在码头附近同东洋人交了火,东洋人一时不能着陆。这样打了几日,竟然真把东洋人挡在了震州外。 这日早晨南舟正在同裴仲桁吃饭,忽然听见军靴顿地的声音。声音才到门口,门就一把被推开了。南舟转身去看,先看到一脸为难的陈伯,“九姑娘,没拦住这位军爷,他说是二爷的兄弟……” 南舟心想有人能拦得住他才怪。谢过了陈伯,她站起身,让出了一个位子来,“四爷坐吧。” 裴益一身灰扑扑的戎装,脸上也是灰扑扑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颚一片乱糟糟的胡茬。虽然穿的埋汰,落拓里仍有一眼惊容。 裴益也不同她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也不洗手,拿起包子就吃了起来。泉叔早送了消息来,南舟才知道那夜带兵过来的是裴益,所以心里对他又有了一重复杂的感情。 窗户半掩着,花窗透过来的晨光落了几束在裴益脸上。南舟从这里看过去,他脸上的那些污垢看不见了,只剩一道完美的侧脸的曲线。许是这些年经过了炮火的洗礼,越见峥嵘。 裴益大概是饿坏了,闷声不响地吃了五六个包子,喝完了一碗白粥。放下碗,方才有空去看裴仲桁和她。他的目光在裴仲桁和南舟的脸上来回荡了一荡,忽然咧嘴一笑,脏兮兮的手在裴仲桁头上拍了拍,“傻了?” 裴仲桁厌恶地躲远了,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裴益并不以为意,把手在身上擦了两下,眼皮一掀,视线在里间停了停。南舟忽然想起来,早上起床还没整理床铺,一时窘迫起来。 裴益收回了目光,“九姑娘,现在你跟了我哥,就叫你一声大嫂吧。不过,你们的喜酒怕是没工夫喝了。” 南舟窘迫地攥着裙边,“不是,我们没有……” 裴益眸色一凉,神情冷峻起来。“什么没有?”抬了抬下颌,“这不都睡一块儿了?九姑娘是嫌弃我哥成了傻子,只管睡不管名分?” 南舟被他气得脸通红,但看他浴血沙场的份上,忍下了。但还是想解释一下,她并不是嫌弃裴仲桁是个傻子,是她身上有孝。“四爷……” 裴益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跟爷说这些有的没的,爷没那么多工夫。总之,我二哥交给你了,劳烦嫂子你多照顾。你和二哥趁着这几天我还能顶住,能走就早点走。” “四爷能守得住震州吗?” “守个屁!人家飞机大炮,装备先进,我们怎么跟他们拼?能顶一时是一时吧。”裴益站起了身。 “四爷你多保重。” “放心,我不傻,留得青山在,有的是打鬼子的机会。”他又看了一眼裴仲桁,裴仲桁低着头正拿着筷子戳馒头玩。“二哥他是聪明了一辈子。”说到这里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行了,嫂子,我走了。祝你们白头到老,儿孙满堂吧。万一……你们多生个儿子过继给我,就当我也有后了。” 南舟本没什么,可他的话一出来,她的眼眶顿时就湿了,嗓子也哽住了。 裴益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声音不像刚才那样豪横,有些飘。“那个,十一和孩子还好吧?” 南舟心里有些刺痛,快速抹了下眼角,努力想要表现的轻松一点。“她们都好,已经送到宜城了。” 裴益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军帽,随意往头上一扣,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裴益走后,南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看着低头戳馒头的裴仲桁,心里更是一片酸楚。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揽住他,“那是你的弟弟呀,也不记得了吗?”他没有回答,馒头已经戳烂了。 “我原来对他又恨又怕的,可现在什么感觉都没了。原来的那点恨,这会儿再看,真是不值得一提。希望他能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好的。二哥,你也要好好的。” 裴仲桁依旧默然无声,却不知道何时双臂圈在了她的腰间,头倚靠在她怀里,像个无依的孩子一样。 没什么东西要带走了,不过略做收拾。在房里似乎隐隐能听见码头附近的炮火声。一切安排妥当,但南舟心里还是不踏实,最后拽着裴仲桁去了祠堂。她拉着裴仲桁一起跪下,拜了几拜,求列祖列宗保佑他们路上一切顺利,保佑裴益能平平安安——毕竟他叫她一声嫂子。 趁着夜色,南舟和裴仲桁上了车。车是泉叔安排的,没带更多的人,不过一个汽车夫和一个保镖。走陆路,这一路要绕远道避开战区,有些荒僻地方还有土匪出没,总归路程坎坷。南舟往常走船,因为熟悉船只和每一条水道,所以不论怎样的险滩暗礁,她都没怕过。但今天没来由的紧张,双手情不自禁地握成拳搁在膝头。车开出去了一会儿,裴仲桁抓住了她的手,黑夜里双眸明亮,“蛮蛮不怕。” 南舟勉强地笑了一笑。 车子还没出城,汽车夫注意到后头跟上了一辆车,他不无担心道:“九姑娘,后面那辆车好像在跟着我们。”南舟回过头去看,但对方的车灯太亮,完全看不清是什么人。他们往哪条路走,后面的车就紧紧跟着往哪条路走。 “甩掉他们!” 汽车夫快速换挡猛踩油门,可身后的车死死咬住,怎么都甩不掉。南舟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没过多久,听到“嘭”的一声,车子震了震。 “怎么了?”南舟紧张地问。 汽车夫头上也起了冷汗,“轮胎爆了一个。” “还能开吗?” 汽车夫没回答,牢牢稳住方向盘,继续踩着油门飞驰,副驾上的保镖已经把子弹上了膛。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汽车彻底停了下来。保镖回身让他们趴下去,分了一支枪给汽车夫,然后慢慢推开车门下去查看。他们刚下车,就响起了枪声。 南舟身上也带了一把枪,但临行前只匆匆跟着泉叔学了一下,她还从来没用过。这时候想拿出来,那边已经没有了枪声。她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查看,纷乱的脚步声已至面前。两边的车门同时被打开了,有人粗硬的声音冷笑道:“裴二爷、九姑娘,请下车吧。” 趁着光线不明朗,南舟还是把枪塞了回去,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来人,三十开外,寡瘦。窄而长的脸,双颊陷了进去,一只眼睛戴着眼罩,留下另一只眼更显得像要凸出来,穷凶极恶的长相。 南舟长久以来有不大识人脸的短处,但这些年商场历练,即便不识脸,也有了聪明的应对之策。譬如将这个人的名字同他的长相特征联系在一起,这样也记下了不少面孔,但眼前这人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们是谁?要我们去哪里?” “我们是谁不重要。是有人要见二位,我们是来请二位的。”话虽客气,声气却很是不逊。 “什么人要见客,竟然这样动刀动枪?” “刚才都是误会,要不是你们的人先动了枪,咱们绝不会开枪。”然后他往后让了让,等着他们下车。 倘若寻仇,大可以一枪杀了他们,但让他们下车,定然是有什么打算。既然有所求,就有谈判的可能。南舟快速梳理了眼前的状况,这时候反而不慌了。 南舟牵着裴仲桁下了车,看到不远处倒在血泊里的汽车夫和保镖,心中刀绞般难受。她偏了偏脸,看清了这一伙人。五六个悍匪,都拿着黑洞洞的枪对着他们。她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掠过,在其中一个人脸上停了一下。那人嘴下有一粒奇大的长了毛的痣,她猛然想起,这人就是在家门口见过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人的其中一个。她后悔不叠,原来早就被人盯上了! 裴仲桁一直垂着头躲在南舟身后,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南舟安抚地握紧了手。那瘦子看了眼,冷笑了一声,“二位上车吧!”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一处门脸不显眼的宅子。两人被押进了一个房间里,然后外头挂上了锁。屋子不大,该有的东西倒也都有。南舟让裴仲桁在床上坐下,他的手有些凉,南舟轻声问,“怕不怕?” 裴仲桁摇摇头。南舟笑了一下,“嗯,不怕,我们一定会平安出去的!” 她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便轻手轻脚走到了门边,侧头细听。那瘦子同同伙说的是震州本地话,似乎是起了争执。 “马旺,我劝你别胡来。一会儿他们来了,你可不好交代!别忘了咱们可是收了钱的。” “哼,我要同他们交代什么?我只说把人抓了,只要不弄死,都能交得了差!” “马旺!” “你他娘的少废话!你忘了盛三哥当初对咱们的恩情了?还有裴益那混蛋,刺瞎了老子一只眼,这个仇老子一定得报!” 南舟听得一身冷汗。她想起来了,这个人几年前在码头上追杀裴仲桁。她记得他当时被万林制住了,没料到他能活到今日。她后退了几步,看到傻傻坐在床上的裴仲桁心底发凉。这些人受人指使来抓他们,但马旺的目的却是找裴仲桁报仇。她忙把桌子往门口推,想挡住门不让人进来。但桌子还没推到门口,门刷得一下被踢开了。马旺冷笑着瞥着她,“九姑娘,这是干什么?” 南舟强压住紧张,“你进来干什么,不是有人请我们来的吗?人呢?” 马旺哈哈笑起来,却是转身去关门。门外的人想挡住,喊道:“马旺,你不要乱来!” 马旺却是一推那人,“保证不弄死!回头听到什么都不许进来。否则,可别怪我手下无情,叫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你们想要他们的钱,老子不稀罕!”说着把锁从屋里一挂,钥匙揣到了口袋里。 南舟一直往后退,退到了床前,挡在裴仲桁面前。“你要干什么!” 马旺啐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挪到床前。南舟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挡着,不肯让。马旺烦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 裴仲桁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马旺捏住了他的脸,左右晃了晃,满带嘲讽,“听说二爷成了傻子?”然后下了力气,裴仲桁的脸被他捏得发青,顿时眼泪涌了出来,“疼、疼!” 马旺哈哈大笑,“真成了傻子了?”话没说完,抬脚就对着裴仲桁踹了一脚。 裴仲桁从床上滚到地上。马旺还不肯罢休,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从前二爷不知道多威风,怎么就成了个傻子呢!”肘子又猛地往他胸口一击,裴仲桁顿时喷出一口血来。 南舟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马旺又抓又打,“你放开他!”但马旺却纹丝不动,随手一推又把南舟推开了,然后再一次把裴仲桁从地上抓了起来,“你弟弟挖了老子的眼,今天你得陪双份儿!”说着从绑腿里拔出了一把匕首,在裴仲桁眼前凶狠地晃了晃。 “住手!”南舟大喊。 马旺才懒得理会她,刀尖对准了裴仲桁的眼睛,冷笑着慢慢往下去。 “你再不住手我就开枪了!” 马旺这下终于停住了,缓缓回过头。南舟双手握着枪,正对着他的后心。他脸上闪过一丝狠毒,皮笑肉不笑道:“九姑娘,女人家不要舞刀动枪的,小心走火。” “放开他,你出去,不然我就一枪打你死你!” 马旺把瑟瑟发抖的裴仲桁松开,扔回了地上,把手慢慢举了起来,嘴里道:“好、好,出去就出去嘛。”然后一点一点往后退。 南舟握着枪的手也在发抖,一直拿枪指着他,盯着他看他往外退。 “九姑娘,这几年在震州地界上的,咱们都是听过九姑娘贤名的,都敬重你是女中豪杰,不比男人差。哦,我那表叔的侄子,还得过九姑娘的救济呢!不过这裴家兄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你跟他们在一块儿,能落什么好?我跟裴家人有仇,跟九姑娘可没仇。这样,你把枪放下,我这就放你走。” “你出去,不要废话。他是我男人,我不会让你再动他一下!” 马旺眯了眯眼,狠锉了锉牙,“好,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他终于退到了门边,摸出了钥匙打开了锁。门拉开了,南舟刚松了一口气,不料他忽然反腿一踢,正踢在她手上! 南舟双手吃痛,抢掉在地上。她大惊失色,正要去捡枪,马旺再一是踢,把枪踢到了墙角。刚打开的门又被他关上落上了锁。 南舟正欲把枪抢回来,马旺却到了眼前,眼中闪出狠辣的淫笑,“裴二爷是你男人?呵呵,那正好,今天老子就当着这傻子的面睡了他老婆!” 南舟惊地脸煞白,也顾不得再去捡枪,转身要逃,马旺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拖住她往床上一扔。“裴二爷,您睁大眼睛瞧好,看你老婆在我身下怎么浪叫的吧!” 裴仲桁像是被打得怕狠了,抱着头往墙角缩,嘴里念叨着,“怕、怕……” 马旺再懒得理他,抓起南舟的衣襟就去撕。南舟拼命地挣扎,但根本敌不过这个人。马旺一手抓住她,一手解着自己的裤带,抖落了裤子。 肮脏恶臭的男人眼看着就要贴到她脸上,却突然僵住了。南舟见状忙往后退,捂住衣服跳下了床退到了墙角。 马旺的后脑被一个冷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知道是枪。他转过头,裴仲桁正拿着枪顶住他的头。 马旺轻蔑地笑了,“一个傻子也会玩枪?" 马旺正要去夺枪,但裴仲桁却比他更快。枪未开,另一只手里的匕首却横手一划。马旺眼前闪过一道寒光,接着巨大的疼痛袭来。脸割开了巨大的豁口,顺带掉出半截舌头。速度太快,马旺反应不及,呜咽捂着嘴倒了下去。 血溅得到处都是,南舟被吓得捂住了嘴。 “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嘴巴不干不净。你这么脏的嘴,不配叫她。”清润的声音里满是狠戾。裴仲桁目光里柔软的明光不见了,满面阴鸷,如地狱里嗜血的玉面修罗,又如黎明前横行杀戮成性的恶煞,磨牙吮血,百无禁忌,见者心惊。哪里还有那个傻样子? 裴仲桁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对着马旺下身又是几枪,直到打空了弹夹。人没打死,但却像一滩烂肉一样漂在血泊里。 裴仲桁扔了枪和匕首,快步走向南舟。她惊悸未平,疑窦横生,呆呆地看着他走到眼前。他满脸关切,伸出手,不知道该去触碰她的手还是她的脸,“蛮蛮,有没有受伤?” 南舟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你没事了?” 他明白她所谓的“没事”指的是什么。如果现在不坦白,他知道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我没事……从来都没事。” 南舟忽然抬手一个巴掌抽过去,压抑着声音,压抑不住的怒气,“你原来都是骗我的?” “你听我解释……" 但南舟又猛地扇了他一个巴掌。他嘴角渗出了血,一动不动,深深地望着她,由着她又扇了一个巴掌。她再抬起手,看到他白皙的面庞浮起了手掌印,自己不争气的心疼了。这一巴掌在半空中颓然地落下来了。他见状忙抓住她的手,她的掌心打红了,手背刚才也被马旺踢肿了。他轻轻吹着她的手,“要是你手疼,我自己打自己。” 南舟恨得牙痒,想甩开他的手,但他牢牢握住,怎么都不松手。“但是我怕你心疼。” “我心疼个鬼!骗子、骗子,你这个骗子!”南舟疯了一样想去打他。 裴仲桁算是看清楚了,南舟心地良善,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倘若他从前脸皮厚一点、姿态再低一点,怎么会蹉跎到现在? “你怎么这么混蛋,你怎么能这么骗我,你怎么可以骗我?这样骗我!”南舟哭得不能自已。他试去抱她,但被她拒绝了。他只有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知道一松手,她就再也不会把手给他了。 南舟哭得收不住,又不敢嚎啕大哭,最后都变成了抽泣,却听得人更揪心。 “你知不知道我……”她咬住唇,不想说了。 他怎么会知道她为了他受了多少折磨,受了多少苦?这些日子,她日日都在心痛。处得越久,她越发现自己对他的喜欢。或许喜欢的很早了,早到她自己都没发现。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后悔、越是难过。好好的一个人,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她哭得无力。 “我知道,蛮蛮,我知道。” 他终于抱住了她,俯身去吻她的眼泪,吻她的唇。她也挣扎不动了,虚弱地捶了两下,环住了他的腰。无尽的委屈,差点失身的后怕。这失而复得的人啊!她吃尽了苦头,她怎能不哭。 唇间咸涩,但于他都是甘甜的。她仍有余气未消,发了狠一样咬他的唇,咬出了血。他吃痛,但没躲,任凭她处置。直到她的牙松开了他的唇,他才继续轻柔地吻她。讨好地一点一点舔舐,顺着她的唇线吮吸,那么温柔。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情人。她恨自己不争气,总是在他的温柔里束手就擒。 外头脚步声纷乱,他停了下来,捧住她的脸,“蛮蛮,我还得继续装下去,回头我一定告诉你为什么。”随着门被撞开,裴仲桁又缩起来躲在她身后,但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不松开。 来人穿着件鸦青色的长衫,短寸头看着利落刚毅,是汤川。可现在还在打仗,他是如何混进城里来的?那裴益现在怎么样了呢?南舟不敢细想。 汤川看到屋里一片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眉头皱了起来。 “汤川先生,原来你们东洋人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她发乱衣烂,因为愤懑而胸口上下起伏。满脸泪痕未干,手和唇都在颤抖。汤川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马旺见了汤川,挣扎着想往他那里爬,口里呜咽不清。汤川看了看南舟,又看了看马旺,拔了枪,随意地对着马旺就开了两枪,人当场就断了气。 汤川冲手下人示意了一下,下头人立刻把尸体抬出去了。他拿掉了白手套,掀了眼皮看了看畏缩在她身后的裴仲桁,若有所思。不过片刻又笑着道,“九姑娘包涵,一切都是误会。” “既然是误会,那就放我们走。” 汤川遗憾地耸了耸肩,“这个恐怕不行。” 南舟冷笑了一下,“那误会在哪里?难道不是汤川先生叫人抓了我们,把我们囚禁在这里?” 汤川笑了笑,“二爷是我的恩人,也是故人至交。九姑娘是我母亲和妹妹的恩人——总之,还是请两位给鄙人一个表达感谢的机会。” 南舟明白他定然有所图,也不会放他们离开,那也没有废话的必要了。南舟嘲讽着对他冷笑。 汤川在房间里缓缓走了一圈,叫下头人捡走了枪和匕首。忽然道:“守城的那个独手司令,九姑娘可认得?” 南舟心里一紧,状作厌恶地扭开脸,“汤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认识什么带兵打仗的?” 汤川轻轻笑了笑,“我怎么听说,那个人是裴家的四爷?” 南舟在心里快速地盘算。她听泉叔说过,裴益投军时没有用自己的名字,后来打了几回胜仗有了声望,也都只叫他“独手将军”。难道是汤川要拿裴仲桁做人质让裴益停火?但南舟又觉得是汤川听马旺他们说的,才知道这事。汤川的目的不仅仅是拿裴仲桁要挟裴益这么简单。 南舟“哼”了一声,“谁告诉汤川先生的,您就问谁好了。我这位小叔早年犯了混事,被仇家追杀,不幸丧命。这事,汤川先生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小叔……”汤川反复咀嚼了几遍这个词,笑了笑,“原来二爷还是抱得美人归了。” 南舟不理他,低头难堪地整理被撕破的衣服,“不然呢,汤川先生以为我为什么要对个傻子不离不弃?还不是因为中国女人讲究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 裴仲桁委屈地看向南舟,南舟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汤川收进了眼底,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说服了,他点了点头,“战事吃紧,我还有要务在身,二位不如先住下来,等我忙完了公务再来拜会九姑娘。毕竟等把这些欺压百姓的军阀赶走,建设新震州还少不得姑娘这样的能人,群策群力共建繁荣。”说完微微颔首就要离去,南舟却叫住他,“等一下!既然汤川先生叫我们在这里做客,总也得讲究些待客之道吧?您也知道外子现在什么情况,吃穿用度样样都委屈不得。当然,要是您当我们是囚犯,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汤川怔了一下,歉意地笑了笑,“是鄙人疏忽了。”然后吩咐了下头人,给他们另换了间舒适的房间,各种要求有求必应。 汤川上了车,车里的女人掐灭了烟,“怎么样?人没跑吧?” 汤川斜睨了一眼程燕琳,觉得她的问题太天真,懒得回答。程燕琳又往他身边坐了坐,“现在守城的,是裴仲桁的弟弟吗?” 汤川不置可否,“南舟说不是。” 程燕琳冷笑,“她说不是?中佐你怕是不知道,这个女人惯会迷惑人心,您还是要小心同她周旋。当初江启云为了她妹妹,可是断了裴益一只手的。这事我们家的人都知道。” “你们家?”汤川笑了笑,没说什么。 程燕琳却感到胸中涌出无限的恨来。是啊,她哪还有家了?自从江誉白告诉了程氏晏阳的身世,程氏就派人去查了。不仅查出了晏阳的身世,还发现了她这些年陆陆续续从程氏那里偷走的钱。江家人都走了,她们姐弟俩被程氏扫地出门。晏阳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和这样的打击,赌博酗酒,一日消沉过一日,结果有一天夜里被车撞死了。她如今一无所有,怎么能不恨!她报复不了程氏,报复不了江誉白,但是她可以报复南舟。她只要折磨死江誉白最爱的人,他会恨自己一辈子,心里永远有一处留给南舟、也留给她,而他和沈丹妮也再不会有美满的家庭生活了。 “中佐,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还知道,南舟这些年可以直同赤区的人不清不楚的。您不妨深挖一挖,说不定能捉住大鱼呢!” 夜深人静,风露中庭。虽然前途未卜,但最惊险的一刻过去了,南舟也没那么怕了。她脱了衣服,还好里面的衬裙勉强还能穿。刚才要来了针线,这会儿纫了针盘腿坐在床上补衣服。 裴仲桁洗漱完挨挨蹭蹭地也挤了过去,“蛮蛮……” 南舟眼皮都不抬一下,没好气道:“蛮蛮是你叫的?” “九妹…..” “谁是你妹!”她偏了偏身子,把破了口子的那处布合在一起,研究该怎么缝。 裴仲桁又往她身边挤了挤,“舟舟。” “快住嘴,恶心坏我了!” 她越想越气,拿破衣服当成他,一针狠狠戳过去,结果戳进了自己的手指头里。她惊呼一声,正要看手,裴仲桁抢先拉了她的手过来,放到嘴里吮。 温热而柔软的舌不断地缠绕、吮吸着她的指尖。指尖灼烧起来,一直烧到耳根。南舟抽了手回来,不想搭理他。裴仲桁从她手里把衣服和针线拿过来,“我来。”南舟正不耐烦着,索性扔给他。 两个人靠得很近,他压低了声音说话,像是耳语。“很早汤川就找过我,那时候平津局势已经不大好了。他看中了我商会会长的身份,希望我能在战后为众商家做个表率同东洋人合作。所以那时候他们叫你做会长,我才极力反对。” 南舟本是偏着脸,听到这里慢慢转了过来。 “其实家里的生意能转的我早转走了。先借口祭祖,把母亲和大哥一家送走。我本来也想走,只是一来想着再见你一面,二来倘若我走了,便要有其他人去做这个傀儡。别看那些老头子,看着一个赛一个奸猾,但也都是有些气性的,不会去和东洋人合作。到时候,汤川难免拿一两个杀鸡儆猴。 这么一想,我便留下了。但是虽然留在这儿,也不想被他们摆布,这才想起装疯这个办法,可进可退。没打过来最好,万一打过来了,一来我这个会长活着,那些人也有借口不去做会长;二来也不用再同汤川周旋。虽然我疯了的消息放出去了,但是汤川总不大信,所以我一直被他们的人盯着。 那天你来……”他抬起头,微微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南舟鼻子酸涩。倘若她没去呢? 她垂下头看见他已经将一处破口缝好了,针脚细密整齐,从正面看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不想连累你,可又想见你。所以你走了以后,我就跟在你后面。想着看一眼就走,谁知道看了一眼不够,又想再看一眼,结果怎么都挪不开眼了。”他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有些赧然。 南舟咬着唇,想忍住泪,嗓子哽地难受。他向来话少,让他说这么多心里话,怕也是为难。 裴仲桁打了结,咬断了线,看她忍泪的样子,拿手掌抹去她掉下来的泪,轻笑,“怎么又哭了?” 他又重新纫针,开始补另一处。“那几个东洋浪人是汤川的人,是来监视我的。为了让汤川相信我是真疯,有一两回我故意一个人到街上去,他们会找找麻烦,看我是不是真疯。那天,我跟着你跟得走了神,忘了这几个人。后来怕自己露出马脚,才故意撞了他们一下。” 南舟心疼不已,嗔道:“原来你是自己找打。” 裴仲桁笑了笑,“嗯”了一声。 枉费她还为他心疼半天!“二爷还真是会装!被你骗死了。”她心中的怨气终于烟消云散了,咕哝道:“你后来有机会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直装疯卖傻的,做傻子是不是做出滋味来了?” 裴仲桁噙着浅笑,也不否认。过了半晌才开口,很有些难为情,“我怕你知道了以后,会离开我。” 南舟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如果那时候知道他没有傻,她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吗?曾经同江誉白的刻骨铭心,成了文在心底的一处文身。不会消失,但会褪色。只要不去刻意去提起,就会忘记,剩下一点模糊的刺痛。 那她和他呢?说不清道不明,也无法去问“如果”,因为现在就是她的选择啊。一灯如豆,本是昏暗恍惚的,但此时她却从来没这样清明过,仿佛整颗心都被光浸透了。 她从他双臂里钻进他怀里,像一只乖猫一样缩着。看他穿针引线,十分的宜室宜家。 “你还会干什么呀?” “什么都会。你想得到的,我都会;想不到的,我也会。”他无声轻笑,很有些王婆自夸的卖弄。 南舟吐了吐舌头,嗔他,“真自大。” 最后一处破洞了。他抖了抖衣服,虽然无法像新的衣服一样平整,倒也很说得过去了。南舟心里满意,满意他的手艺,也满意这个人。 “以后不许再骗我。” “绝对不会。” “你发誓。” 裴仲桁停下来,三指朝天,浅笑淡去,只剩一张沉静清华的面孔。认真地像是对着满殿的神佛,许下生死之诺。 “苍天在上,诸神明鉴:我裴仲桁对天起誓,自今日起,对蛮蛮坦诚相待,颠沛相扶,再无半句妄言欺骗。情共日月,义同山川。盟言永固,如有违背,肠穿肚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要是蛮蛮还不放心,裴某就写给你,签字画押,以做凭证。” 南舟怎么听都觉得这话耳熟,待一细想,忽然红了脸,在他胸前轻捶了两下,“你这个人……真是的!” 他把抱紧了,忽而轻笑,如三春温薰的暖风吹过,那样甜、那样暖,那样欣然。 裴仲桁将衣服缝补好,叠好了放到一边。这会儿都累了,灭了灯躺下,一时静默无声。这样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却从心底生出许多的喜乐来。 南舟靠在他肩窝里,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叹息,“你杀人的样子真吓人。”她情不自禁去想,他从前也是那样吗,还是本来就是那样的,那端穆清华都是装出来给她看的? 裴仲桁怕她想得太多,会把自己想得太坏,便道,“蛮蛮,后背痒,帮我挠挠。” 南舟果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打散了,作势要去点灯,“哪里?会不会是床虫咬的?” 裴仲桁拉住她,“应该不是,就是后背有点儿痒,我挠不着。” 南舟不疑有他,伸手到他衣服里挠,“这里?” “上面一点。” “这儿?” “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不不……右边一点……” 南舟被他指挥的团团转,等到他翻过身来说不痒了,一点微弱的天光里,他的眸子却亮的狡黠,南舟才明白过来,又被他逗了。这个亏自然是要讨回来的。南舟又把手伸进去,假意道:“不对,刚才我好像摸到一个包,别是什么毒虫咬了肿了吧?” 她的手在他背上刻意缓慢地游走,他的身体渐渐发烫,捉了她的手,气息也重了,在她耳边絮语,“别招我,我可不想在这里洞房。” 南舟的脸倏尔红透了,抽了手,嗔道:“臭流氓。” 他的唇在她颈间逡巡,“臭?上回谁说我身上好闻来着。” 南舟扭了下身子,捂住脸。她当他是傻子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头说,结果是她才是傻子! “怎么害羞了,老婆?” “谁是你老婆?” “刚才谁说我是她男人的,还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 南舟的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瞧着他那得意的样子恼极了。索性双手从他衣襟里探了进去,在他胸前折磨起他来。方才还端肃的脸,渐渐失了形状。身体越来越烫,欲意也昂扬起来。他下颌收紧,忍得辛苦,最后轻叹一声,“算了,虽然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那就洞房吧!”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南舟闻言慌忙把手抽出来,滚得远远的。裴仲桁却不想再忍了,像大灰狼一样扑过去,把猎物锁在身下。 南舟推他,“不行不行……那个了。” 他眼睛发红,咬着她的耳珠,“蛮蛮,你这是谋杀亲夫。” 南舟撇了撇嘴,想笑,“我还没嫁你呢,你现在可没名没分。” 他噎了一下。所以裴益早看出来,她真是只管睡不管名分。他强压了欲念下去,把她抱在怀里,闭着眼睛默默念着心经静心。好容易打消了念头,一睁眼,南舟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 “生气啦?”她问。 “没有。” 又是一段沉默。他低头看到她仍旧睁着眼睛在看,轻笑起来,“看什么呢?” “看你怎么这么好看。有点迷人。”她笑。 她的直接地让他脸红了一下,“那从前也没迷住你。”声气里一点小小的抱怨。 “那我心里有别人嘛,看不到你。”她笑得没心没肺。 裴仲桁有点吃味,很想问她,现在心里还有人吗?可又觉得没有必要,就这样就很好了。他轻吻了她的额头,“我心里只有你。” 南舟心头微震,他的情话像遥远的波浪,一波追着一波拍打着心房。“为什么?”她问。 他目光未动,嘴角扬起笑纹,“因为没有选择了。” 都说裴益乖张,他才是真的乖僻。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移情别恋很容易,但对他来说却很难。很难去动心,一动心便是一辈子。因为那一眼,有人走进心里就离不开了。揣着这么个人,习惯就习惯了,换谁都不合适。所以,没有选择,只能是她了。 她“哦”了一声,没有选择。她何尝不是没有选择?因为这样一个人,这么重的感情,不由她忽视。她不想辜负,不想错过,所以认命的接受命运的给予。但却是真在这里找到了归处。她从前不肯放弃的东西,原来是肯为什么人放弃的。 她不说话,他心里有点酸。又明白人就总是这样的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还不够吗,她能为他豁出性命生死相随,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那一日他不想她看到自己被打的狼狈样,所以抱着头,宁愿装疯卖傻维护一点可怜的自尊。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对他,没想到她没有厌弃,没有走开,而是守着他。到后来见到她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想,纵然是为她死,也值得。 “我只爱你。”他在她耳边呢喃。 她眼睛有些涨,嗔他“傻子……”然后她贴着他的耳朵细语,“傻子,我也喜欢你。” 他的心底掀起了巨浪,又像长途跋涉饥渴的旅人见到了绿洲。哪怕爱与喜欢也许并不对等,放到天平上称重必然不够公平,但她的喜欢也一样有分量。 裴仲桁忽然起身下了床,南舟惊诧莫名,“你干什么去?”他一把把她也抱下了床,然后单膝跪了下来,“蛮蛮,嫁给我吧!” 虽然心里是认定了,但这时候难免要矜持。南舟正自站着,他却单膝变成了双膝,南舟简直要笑了,还有磕头求婚的吗?但他却拿了衣服拿垫在地上,拉着她也跪下来。南舟不明所以,“干嘛呀?” 他脸上有很轻的笑,还有一丝赧然。“拜堂。”然后自顾自拜了两拜,转过来,对着她又是一拜。 南舟讶异地张着嘴,脸渐渐微微泛红,“我还没答应呢。不算,无书无媒无聘,做不得数,不算!”话虽这样说,人却没起来。 他打着商量,“先上船再买票。” “没有舱房了。” “那我挤一挤,站着?” “站都没处站。” 他哭丧着脸,拉住她的手,慢慢摩挲,“真没有地方容我?”他明白她的心意,所以愿意成全女孩子这时候的矜持。 南舟心软下来,抿着唇,想想又有点不甘心。那样就给他生了孩子,现在又这样说嫁就嫁…… “没地方容我就算了,我就跟着你的船游。” “你会游水吗?”这一点她可真不是轻瞧他。 “淹死了变成鱼,就会了。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若是海上日闲了,我就跳龙门给你看;要是你饿了,就把我钓上来煮着吃。鱼眼睛留下来,串个耳坠子,还能带。” 南舟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脑袋真是被打坏了,从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从前觉得这些情话肉麻又腻歪,他这辈子都万万说不出口的。但原来只要对着她,自己竟然也可以出口成章,既不肉麻又不腻歪,还觉出甜来。 “也没有很油嘴滑舌,不信你试试?”说着唇贴了上去。 他的呼吸扑在脖子里,弄地她发痒。南舟缩着脖子笑,就是不肯如他意。裴仲桁站起身,又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现在送入洞房喽。” 南后嗔笑,“都说了不行了!” “还有旁的办法……” “嗳!……”她的惊呼被他的吻吞了下去。头晕乎乎的,最后一丝念头是,她还没答应他呢,怎么就这样了?这人太奸了。 他们又被关在了一起。从前是假夫妻,但现在却是真夫妻了。同样的一间陋室,同样的一张床,同样的两个人。只是那时候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现在的两个人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外头的风声雨声炮火声,好像都很渺远了。 这样一张被子里,交颈扣手,同心相结,共语枕前。形式潦草,心意却郑重。这世间有什么不朽?不过就是那份真心,才走得到天长地久。不怨不恨不悔。 “蛮蛮,回头再补办婚礼,叫你嫁得风光。” 南舟这一天心同身都疲惫不堪,真是困极了。缩在他怀里,“这样就很好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困意袭上来,她在想,什么时候跟他说摇摇的事情呢? 过了几日,看守的人送饭进来的时候说让两个人收拾一下,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仗打完了?南舟十分诧异。但回家比呆在这里强百倍。南舟假意要做收拾,怕外头有人偷听,说话的时候便只能唇贴着耳。 “你说四爷不会有事吧?” “该叫小叔。”裴仲桁一本正经地提醒。 她轻捶了他一下,小叔两个字说不出口,便跳过去,“你说话呀。” 他“嗯”了一下,“不会的。小时候有人给他算过命,说是命里虽然有大劫,但最后能遇难成祥。” 南舟觉得是他安慰自己的话,但诚恳地听了,心里也是这样期望的。 虽然被押上了车,但心底里还有一份携手同归的喜悦。但这份喜悦却被路上所见的景况消磨殆尽了。城里街道上都挂出了太阳旗,到处都是关卡。见到形迹可疑的人,二话不说便叫停了搜身。寻常百姓见到东洋人也都必须鞠躬——南舟看得心发冷,指甲差点抠进肉里。 说是让他们回家,但却还是押解的架势。左右跟着人,大门外头也留了几个兵看守。 三姨太见到他们惊讶极了,“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又看了眼裴仲桁。南舟怕露了马脚,唉声叹气道:“说来话长,回头再说。三姨娘,快点去帮忙给姑爷张罗饭菜去吧!” 三姨太又盯了眼她身边的鬼子兵,心中有许多疑问,但也不敢再问,忙点头出去了。 南舟这才回身对着那两个东洋兵道:“两位军爷是打算搁我们的睡房前守着吗?” 那两个兵互看了一眼,然后拥蹩脚的中文道:“老实呆着,哪儿也不能去!”然后才退出了南宅。 他们出不去,只有陈伯和粗使婆子每日可以出去买一趟菜,也有人在身后跟着。裴仲桁自有一套办法同外头联络,这才知道裴益的兵已经败退。好在是平安。 南舟在家里也交代了众人,对裴仲桁以“姑爷”相称。夜里两人一合计,差不多也琢磨出汤川软禁他们的意思来。越是暴政越有反抗,人是杀不尽的,对于普罗大众,东洋人更希望培养出顺民。他们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出来做“表率”,同东洋人合作。倘若疯了的裴仲桁无法做这个表率,那么汤川很有可能就会打南舟的主意。 裴仲桁的意思是假做病愈,他出去同汤川周旋。但南舟说什么不肯。他吃了这样多的苦,不就是为了不同汤川合作?现在站出去就是前功尽弃,做无谓的牺牲。 南舟环住他的腰,“这样的大事,咱们商量着来,你不要以为为了我好就擅自行动。我觉得你还是继续装疯卖傻,我看汤川有六七成相信,这样他就会放松警惕,总能找到办法的。你若是自作主张,咱们的婚事就不算了。” 裴仲桁有些后怕,他这几日确实已经准备背着她私自行动了。南舟拿着婚事要挟他,简直就像拿了他的七寸。“嗳,婚姻大事,哪有说不算就不算的?” “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叫你为了我去当汉奸。”他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不能视而不见。 裴仲桁笑着在她发间吻了下,“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怀里人半晌没有说话,他当她还是不信,低头去看她的脸。她脸上有些凄惶的神色,他手抬起她下颌,她配合地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泪痕。 她为他哭,他又开心又不落忍。他忽然清了清嗓子,拿了个京腔,“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他票的极不高明,荒腔走板到不至于,但也算得上扰人清净了。南舟被他逗笑了,捏住他翘起的兰花指,“二爷这么个唱法,要把整个戏园子里的人吓跑的!” 他也笑,吻去她腮边泪,“只要蛮蛮不跑。” 南舟抿了抿唇,“二哥,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他嗯了一下,其实刚才就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我”她顿了顿,“有个孩子。” 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但转瞬即逝。他握住她双手,郑重其事,“我会待他如亲生。” 南舟抬起目光,一瞬不瞬,似是要看进他的心里。眼镜片后是一双端正清澄的眼,眉骨略高,显得眼睛很深邃。微笑时也有一点孤清,但不限于他耍赖撒娇的时候。 南舟垂下脸,有点抱怨,“本来就是你亲生……”半晌不见他说话,再抬起头只见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仿佛真傻了一样。“我,我的?” “你以为是谁的!”南舟娇恼的扭了一下想要推开他,但他的怀抱变成了铜墙铁壁,她哪里也去不成。 “几岁了?男孩女儿,会写字了吗…..”他有些手足无措,很想问很多很多的问题,但一时间反而不知道问什么了。 南舟噗嗤一笑,“几岁你算不出来吗?是女孩子。” 裴仲桁快速地算了一下,可还是有些头脑发昏,“女孩子好,女孩子像你一样。” 南舟撇撇嘴,“才不像我——像你,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抱着她转了几圈,放下来在她脸上啄个不停,“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南舟怕他声音太大,忙去捂住他的嘴,嗔道:“你小声点儿!” 他在她手里亲了又亲,这会儿真是傻笑个不停。南舟心底也是满满的欢欣,“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孩子才跟你在一起的吧?” 他摇头,像拨浪鼓。“九姑娘若不是自愿,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 南舟莞尔,“算你明白!” 他迫不及待地又问起来,他的女儿,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要知道。 “为什么叫‘摇摇’?” “快生产的时候我就不上船了,沈均逸替我找了处住处待产。过了预产期,孩子怎么都不下来。我在屋子里闷烦了,挑了一日去划船,结果摇撸摇得太起劲,孩子就发动了。沈均逸笑我,说孩子怕是摇出来的……” 裴仲桁汗颜,这名字起得太草率了吧。还有沈均逸,想一想他竟然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世,真是叫他羡慕又嫉妒。下一次,他一定要陪在产房里陪着她,亲眼看孩子出生。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想办法离开震州,先同南舟去宜城补办婚礼,安顿好了生意,就去接女儿回来。当然,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女儿起个大名。 裴仲桁整日翻著书,搜肠刮肚地想寻一个叫他满意的名字。南舟倒是无所谓,觉得就是叫裴摇摇也挺好。 这一日,汤川忽然派人来接南舟,说是请她去一趟宪兵大队。南舟见推脱不得,想着他应该不会拿自己怎样,便要随他们去。裴仲桁一直紧抓着她的手,装作闹脾气,不肯放她走。南舟目光同他交流,示意他不要担心。但他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要不是曾经答应过她,这时候他一定会站出来挡在她前头。 过来带人的那个东洋士官等得很不耐烦了,瞪着眼骂骂咧咧凶,见裴仲桁拉住南舟不放开,神恶煞地举起枪托就要往下砸。 南舟怕裴仲桁吃亏,赶紧把他推到一边,抚了抚他的脸,“乖,你在家好好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平安回来的。相信我,我是你教出来的学生。”说完,转身跟着东洋兵走了。 所谓的宪兵大队不过是占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南舟记得这户人家姓彭。彭家人离开震州,搭乘的还是她的船。她从前来过一回彭家,只觉得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处不雅、无处不美。而今,鸠占了鹊巢,整个宅子都透出阴森气些来。果然是人杰方有地灵。 士兵背着枪往来穿梭,时不时见他们押着什么人进来,往宅子深处去,有时候能看到他们拖着尸体出来。南舟的手紧紧攥着裙边,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她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跟着士兵一直走到了一处房前。大门洞开,士兵大声道:“中佐,九姑娘带到!” 汤川一身军服,腰带扎得很紧,越发显得精明。南舟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原来这就是汤川先生说的‘好好报答’。” 汤川脸上的笑也是公式化的,“九姑娘不要误会,请九姑娘来,是想带你见一个人。” 南舟默然不语,直直望了他片刻,“什么人?”面上虽还沉静,但心高高悬了起来。见谁?难道是裴益?不可能,裴益不是已经转移了,怎么会被他捉去? 汤川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南舟顺从地跟着他过去了。跨了两座院子,刚进月亮门就听见呵斥、鞭打声和呻吟声。南舟顿住了,不肯再走。“汤川先生,我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吧,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汤川对于她脸上浮起来的恐惧很满意,到底是个女人。“九顾娘不要害怕,只是见一个人而已。家母和舍妹小百合还经常提起你,小百合说希望未来能和你做朋友。” 南舟笑得极为勉强,跟着他进了院子,她猜到这是刑讯的地方。彭家这样的大家族,人口众多,总有些不服管教的或者坏了家规的,私牢刑堂并不罕见。因为这院子地势背,又常年荒废,一进来就闻到浓重的霉味,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袭来。南舟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里面很暗,墙壁上燃着火把也是昏暗的,她一路走,一路穿过天窗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光线,恍惚间一时在天堂一时在地狱。到了最尽头的那间房,汤川停住了。南舟的眼睛因为忽明忽暗的光线而有一瞬间的失明。过了好半天,才适应里屋子里的光线。 吊着的人赤裸着身体,不着寸褛。头垂着,身上遍布刑讯后的痕迹,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有些伤口是褐色的,有些地方却冒着鲜红的血,不知道被折磨了多久。空气里的血腥味又浓稠了几分,南舟下意识把头偏到另一边,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涩然地问:“他是谁,犯了什么事,你们这样折磨他?” 汤川示意了手下,一个东洋兵提起装了半桶冰的水朝着那人兜头浇下去。那冰虽然没落在她身上,南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紧咬着牙关。 吊着的男人被冷水激地颤抖了几下,接着低低呻吟起来。汤川用马鞭抬起了那人的下巴,“九姑娘。”南舟从那张变形的脸上分辨出他的相貌,心里一震,是何家钺。 “这个人,九姑娘可认得?” 南舟点点头。汤川一定已经调查过,她无法隐瞒。但让她看何家钺到底是什么用意?她已经无需再去问他犯了什么事,她从来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哦,是怎么认识的?”汤川表现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南舟嗓子很干,干吞了咽了口唾沫,还是觉得嗓子里干涩难言。轻润了润唇,方才缓缓道:“他是我学兄,也在我船上做过大副。” 汤川满意地点点头。“我听说当年在建州船政学堂,九姑娘是学校里唯一一个造船学的女学生,还听说你极有天分。” 南舟不明所以地听着他说起她的旧事。汤川猛地话锋一转,“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 南舟抬眼直直地看汤川,“他是我的学兄。” 汤川嘲讽地笑了笑,“他是那个。” 南舟适时回应了一个诧异的神情。 “他还带人去刺杀冈本大佐。不过他运气不好,落在了我的手里。” “所以汤川先生叫我来就是杀鸡儆猴的?我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规规矩矩做生意……”南舟的话被汤川笑着摇头打断了。他一伸手,身边有人递了一个文件袋给他,他从里头抽了几张纸出来,“九姑娘看看这是什么。” 南舟接过来,是一张复制的船舶设计施工图纸。她垂目细看,汤川则是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表情很平静地看完,目光从图纸上抬起来,“这是艘很先进的军舰,设计工艺可谓一流,不过造价昂贵。有什么问题吗?” 汤川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九姑娘觉得这图纸有什么问题?” 南舟摇摇头。 汤川略一摆头,站在一旁的士兵从炉子里拿出了烙铁,举着靠近了何家钺。南舟脸色刷的煞白,“你们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那烙铁就落到了何家钺的身上!他压着痛苦,呻吟声也被压抑着,但胸腔内的闷哼听起来更叫人揪心。本已经被打的肿胀的脸,此时因为痛苦变得扭曲。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南舟几欲呕吐。那烙铁发出的滋滋声在她耳廓里无限放大,她的心疼得好像也被烙铁烙了。南舟实在疼得受不住,冲过去想去推开那个行刑的人。但汤川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往回带的力度太大,南舟没站稳,跌倒在地上。 何家钺再次昏了过去。南舟脊背全是冷汗,目光也呆滞了。“为什么,你要杀就杀了他,为什么这样!”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汤川蹲到她身前,把那张图纸再一次在她面前展开。南舟虚脱地抬头,眼中有了泪,“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我们一共抓住两人,另一个人说何家钺身上有一份东南几省联络人的名单——就是这张图纸。” 南舟无力地摇头,“这就是一张图纸。” “九姑娘,这名单是编了密码隐藏在图纸里的。我相信作为船政学堂的优等生,九姑娘应该能看出来哪里有不寻常的地方。” 又是一桶冰水浇下去,何家钺再一次在刺激中醒过来。南舟忍不住去看他,那肿得睁不开的眼睛仿佛在努力睁开,气窗落下来的一束光落在他身上,南舟看到他目光在闪动。曾经器宇轩昂的一个年轻人,现在像个鬼怪。可南舟却觉得他在发光,圣洁如神祗。 她得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她挣扎着站起来,往他面前走去。虽然他身上不着寸褛,但她一点都没因为他的赤裸而感到羞耻。乱世方见赤子心。 有士兵要拦他,被汤川的眼神制止了。南舟走到他面前,仰视着他,“你总是给我找麻烦啊……”但声气里没有抱怨。 何家钺的嗓子嘶哑的不像话,试图给她一个微笑,但牵痛了伤口。“对不住了,南舟。” “图纸里到底有什么?” 何家钺很轻地哼笑了一下,“别妄想了,你永远都看不出来的。你忘了,咱们比赛过船体计算,辛浦生法你总是不如我快。” 南舟也轻轻地笑了笑,“那可不一定。这些年,你的学业都荒废了吧,可我还一直在学呢。” 何家钺想做一个轻嘲的神情,但没办法做出来。 “不信?那我们再比一次。就用你这张图的数据,乞贝雪夫法,心算。” 汤川冷眼看着这两个人,他们互相默然地对望着。过了片刻,南舟说:“好了,说出你的结果。”两人同时开口,但说的数字却是不一样的。南舟怔住了,脸色更白,然后颓然地垂下头,“学兄就是学兄,我自叹不如。”她转身走开了。 汤川问:“九姑娘,怎么说?” “我看不出图纸有什么问题。”汤川的目光骤然冷了,但南舟接着缓缓道:“容我带回去细细琢磨一下。我想汤川先生一定也请过很多专家破解过,应该知道这有多复杂。我也不可能三五天就找出答案。” 汤川皱着眉头仔细审视她的样子,虚弱、恐惧都有,但凡女人经过这样的恫吓,没有不怕的。 “好,我这就送九姑娘回家,怕是二爷在家也等急了。” 南舟又打了一个寒禁,赤裸裸的威胁。她双腿发软,挪着步子往外走,她能感到何家钺在看她。她挺直了背,像是对他的回答。 出了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一点回转人间。到了大门外,汤川笑着道:“九姑娘家的耦耕园地方大,位置又好,我们冈田大佐想借九姑娘家的房子养伤。” 南舟目光有些呆滞,冷笑了一下,“说什么借,汤川先生既然看中了,就拿去用好了。” 汤川不禁觉得这个女人倒是个识时务的。 南舟又道:“只有一个要求,砌上围墙。你们觉得安全,我们也省得落人口实。汤川先生应该能体谅我的难处。” “这个自然。不过名单的事情,九姑娘还是要多多费心,我们大佐可没多少耐心。” 南舟不再说话,只是疲惫的点了点头。 南舟到了家,刚扣了一下门环,门就打开了,陈伯欣喜道:“九姑娘您可回来啦!”南舟虚弱地点点头。迈进门,大门在身后合上,她也一下被人拉进怀里。陈伯悄悄退开了,留着两个像雕塑的人。 终于落进了熟悉的怀抱里,她心底压抑的恐惧与痛楚都一股脑儿地往上涌,在他怀里纵情地哭了起来。裴仲桁什么都不问,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她现在需要的,大约也就是一个无声的拥抱。等她的情绪略略平静,裴仲桁方才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冲去找你了。” 南舟擦了擦眼泪,“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他怎么能不担心?他度日如年熬了半天不见她回来。他想,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好。如果要死,那么也必须死在一起。不,不能死,他们一家三口,还从未团圆过。幸好幸好,她此时这样真真切切平平安安地在他怀里。 “你放心,我藏了刀,如果他们想……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裴仲桁没想到她竟然也会存了这样的念头。他脸色冷肃下来,握住她的双肩,“你敢扔下我试试!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不论怎么样,都要活下去。我在等你,摇摇在等你。没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 她鼻子又酸涨了起来,努力把又要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辩解,“我只是以防万一。我还有利用价值,汤川不会对我怎样的——咱们不都分析过吗?” 裴仲桁揽着她往园子里走,南舟缓缓说了今日之事。末了,裴仲桁问:“你是不是知道如何解?” 南舟站住了,点点头。“在学校的时候,有几个学兄成立了一个解谜会。因为我记性好,速算也快,我的一位同窗就拉着我入了会。那时候图好玩,我们弄了一套编码,按照这种编码进行隐写。破解的人只要知道密钥,就能解出密文。” “也就是说,只要你知道了密钥是什么,你就解得开名单?何家钺把解密的方法告诉你了?”裴仲桁能感觉到,她受到的打击,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同胞旧友被无道的摧残,还有更沉重的心事。 南舟抿了抿唇,“是我找他要的。我想把名单解出来,然后联系上他们,让他们去救他。” 裴仲桁并不诧异,南舟虽然对政治并不热衷,但从来都是有一腔善心热血的女子,说她巾帼英雄也不为过。他心疼她,也敬爱她。裴仲桁摩挲了下她的双肩,“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们再想办法。” 夜里南舟睡得不踏实,又梦到她走进了刑讯室,耳边尽是鞭打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光线太暗,而那声音又太耳熟。她迫切地想要看清楚受刑的人的脸。但她只看到皮鞭翻飞,所过之处皮开肉绽。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却被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她一抬眼,看到那些尸体都被惨无人道地折磨过。她转过一个人的脸,是何家钺,她吓得松开了手。再翻过另一具尸体,是沈均逸,而他旁边躺着的是裴益。她心痛得喘不过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再一抬头,惊恐地发现被吊着的人抬起了脸,是裴仲桁…… “二哥!”南舟猛地惊醒,身上、额上全是冷汗。裴仲桁闻声也醒了,坐起身急问:“怎么了蛮蛮?” 南舟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就在身边,扑进他怀里,哭出了声,“我梦到他们都死了……还有四爷……” 裴仲桁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都是噩梦,不是真的。老四已经到了宜城,活得好好的。” “真的?” “真的。” 南舟终于放下心来。是的,梦都是相反的,他们都会好好的。上回泉叔送来了消息,南漪上船那日就苏醒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南漪在水池里洗手,血渐渐都随水流去,露出本来白得过分的皮肤。洗干净手,关上了水,一转身的瞬间,玻璃上出现一张尖尖的小脸。一个恍惚,她以为是姐姐南舟。刚想叫姐姐,再仔细一看,只是她自己。 他们刚到宜城时,每日都在等南舟。可左等等不到,右等等不到,电话电报都不通。阿胜虽然也是心急如焚,但总说“九姑娘绝对不会有事的!十一姑娘,你得顾念着自己的身子,好好养息着。九姑娘不在家,这老老小小的,可全靠你了啊!” 南漪被他的话惊醒。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得振作起来。她现在不仅是人女,也是人母。她是江启云的未亡人,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少帅的夫人。她不能跟着他死,就得替他好好活着! 一旦生是求生欲,人也好得快,没多久就康复了。但江岚初到宜城,有些水土不服。有一日江岚感冒,南漪带着她去医院看病,竟然遇到了陆尉文。原来他也到了宜城,现在在宜城医院做主任医生。战时医护都紧缺,南漪医学院没有毕业做不成医生,但他们的科室正好在招聘护士长。陆尉文便问南漪有没有想法再出来做护士。 南漪回去考虑了一夜,第二天就去应聘了。她太怕安静了,一静下来脑子里纷纷乱乱的。她年纪不大,心却似乎很老了,好像她的短短几年就是别人的一生。夜长梦短,深恩难报,心痛得蚀骨噬心。她粉黛不施,一张素颜,整日里黑衣黑裙,发间一朵白花。江家人虽然不认她这个少夫人,但她一辈子都冠了江启云的姓,她是江南漪,发誓要替他戴孝十年。 南漪洗干净手转去休息室,放在炉子上的饭盒已经热了。她拿了饭盒下来,坐下来静静地吃午饭。才吃几口,门被敲响了两下,陆尉文端着盒饭,仿佛路过,“南漪在吃饭呀?” 南漪点了点头。陆尉文很随意地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打开饭盒就自顾自吃起来。这是公共休息室,南漪也并没有觉得不自在,低头小口地吃着饭。 陆尉文抬头看见她饭盒里的饭菜,半天没下去多少。“你这么瘦,咱们工作强度又大,你要多吃点。岚岚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女儿,南漪脸上才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挺好的,胃口很好,也调皮。” 因为这个笑罕见,陆尉文怔怔地看了良久挪不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胳膊上受伤,目光里生无所恋的少女。那时的一眼惊艳到如今。他同裴仲桁有些交情,虽然他没去刻意打听过,但隐约还是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南漪就是那种即便没有所谓贞洁,你仍旧会心生怜惜的女子。那些所谓的“污点”,反而成了无瑕美玉上的一点暗伤,只会叫人唏嘘、慨叹、心疼。这些年,他的心意不曾表白,也知自己或许不够坚定、不够强大、无法庇护,所以宁愿默默尽己所能的帮助。他心事藏得很深,怕会惊扰到她。 这几日寡母又将婚事提起来,她需要一个儿媳,他需要一个家,他的家庭需要后代。即便是他追求到了南漪,他太明白,在他的家庭里,南漪将会面对什么。他懂得母亲,明白这样的旧式家庭对南漪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只会是煎熬。所以他宁可默默地喜欢,为她祷告、给她祝福。 两人就这样一句递着一句聊着孩子,倒也不显得尴尬。忽然门口脚步匆匆,护士小叶一阵风一样跑过去,不一会儿又返身回来,“呀,江护士长,你在这里太好了!那边有个特别难缠的病人,该换药了不肯换,骂走了好几个护士了,可凶了!能不能拜托你过去帮一下?” 南漪正好吃的差不多了,她盖上饭盒,对陆尉文道:“主任,那我过去看看。”陆尉文点点头。 南漪随着小叶去了,路上小叶简单说了一下病人情况。是个单人病房,门不过是虚掩上的,南漪还是敲了敲门,然后提高声音说了句,“长官,要换药了。”然后推门走进去。 病人侧卧着,从南漪这个角度看不清长相。她拿了床尾的病历仔细看了看,左臂有枪伤,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也没伤到骨头。还有处刀伤,缝了十几针。她又对着托盘里的药一一核对,然后对着床上的人又说了一句,“长官,该换药了。” 床上的人转过身,笑得春花灿烂。南漪怔住了,“四爷?” 裴益左臂吊着绷带,见到她便把胳膊往前一递,“听说医院里有位姓江的护士,人美手轻态度好,没想到是你。” 他是被下属硬拖过来的,本来觉得一点小伤,军医处理就可以。但到了医院,刚处理了伤口,无意中听说这里有个样子极美的护士长,还是个寡妇。他问了姓名,那些人只说姓江,他便疑心是南漪。叫下属办了住院,他在这里等了两日也没见到她。最后脑子一转,说服了护士小叶帮忙才见到她。真的是她。 南漪抿着唇不说话,不知道他真是碰巧受伤住院,还是特意找来的。她无意生事,但是还是麻利地拆了纱布。伤口很长很深,她看到时候心揪了一下,人有些发怔。 “没事,鬼子冲进工事里来了,近身肉搏,被刀砍了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 南漪看了他一眼。脸上的旧伤都很淡了,眉梢一道新伤痕还是浅粉色,斜飞入鬓。只是他却是满不在意的样子。他的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不是说他变老了,而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现在的他,不笑时显得内敛、稳重。仿佛从前的那个无法无天的裴四爷,早已经消失在很远的地方。他这个人,从来没所谓的风度翩翩,只是漂亮,纯粹的漂亮,又张扬又狰狞,一眼难忘。但现在,他有了一个全新的面貌。也好看,是被战火、危厄风蚀过的好看。那些好看沉淀下来,融进骨血,多了些所谓气质的东西。 给他换好了药,南漪又公事公办地说了注意事项。裴益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应该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四爷,该吃饭啦!”一个轻快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南漪回过头,看到一个体态略显丰腴的二十来岁的女人。虽然并不窈窕,但有一张秀美的面庞。只是左边脸上有道不短的伤疤,让那秀美打了折扣。那女人看到南漪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露齿而笑,“十一姑娘。” 南漪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裴益从前的那个大丫头,好像叫做大春的。南漪点了点头,“大春姑娘。” 大春放下食盒,很知趣的借口出去了。南漪想,这么多年了,大春一直跟着他,也是长情之人。 看她看得时间有些久,裴益忙坐近了些,“别胡思乱想,大春是我的丫头,不是通房丫头。这些年跟着我走南闯北,跟我妹子一样。” 南漪脸上不大好看,有些愠意又有些窘迫,“四爷,请自重,我是个寡妇。” 裴益敛了笑,微带轻讽,“不用你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寡妇!” 南漪不再言语,反正换好了药,索性端着托盘出去了。 忙了一整天,南漪下班的时候从裴益病房前经过。余光见他正靠在床头,大春坐在一旁拿牙签扎着切成小丁的梨子往他口里递。不喂也是不行的,他没了右手,左臂又伤了。南漪走过去,听见病房里有响亮的笑声。 南漪到了家,晚饭已摆上了桌。岚岚见母亲回来了,小跑着一路冲到她怀里,软软的小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南漪整颗心又软又甜。吃完晚饭,陪着女儿玩了一会儿,南漪就开始哄她睡觉。十姨太也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其实是想陪着南漪说话。 十姨太本要给南漪做身秋衣,料子都挑好了,无奈南漪觉得太艳不肯穿。十姨太心里苦涩,黑底苔绿的丝绒料子,根本算不上艳。但南漪只肯穿黑穿素,十姨太没办法,索性给岚岚缝件短外套。 南漪坐在床边轻拍着女儿的背,十姨太一边缝衣服一边絮絮有声,“也不知道九姑娘怎么样了。今天阿胜又出去打听了,还是没什么消息。没消息大概也就是好消息吧。” 南漪安慰她,“姐姐过阵子肯定就回来了。” “你说,那天九姑娘怎么好好的半途又不走了?” 南漪摇摇头。她是后来才知道南舟是从船上跳下去的。她隐约能猜到南舟的心,或许有什么人牵住了她,所以才肯跃进海里游向那个人。她钦佩姐姐的那份果决和勇敢。她有时候在想,总以为自己的脑子清醒,不肯为谁给出真心,到底是对还是错呢?真心错付又如何呢,起码试过了,不后悔。她至今都不太明白情爱是什么,总觉得会失了自我、失了本心。但江启云的死却让她隐隐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兀自想着心事,十姨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有点埋怨,又有点心疼,“快别拍了,再拍孩子都醒了!” 南漪回过神,收了手。给女儿掖了掖被子,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枕头下露出相片的一角,她轻轻抽了出来一看,是江家两位孙少爷的相片。十来岁的江绍澄,眉宇里隐隐有他父亲的模样。她鼻头微酸,把相片放回了原处。 南漪站起身活动了下腰肢。十姨太心中发苦,女儿还不过二十出头,难道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一辈子?女儿的命真是苦。想到这里,眼眶又湿了。 南漪假装看不见她双眼噙泪,随意道:“妈,早点休息吧。晚上做针线活伤眼睛。” 十姨太“嗳”了一声,把针线布料收拾好,放进笸箩里。南漪见母亲这样为自己的未来伤怀,于心不忍,便道:“我明天休假,天气还挺好,我带岚岚去公园里玩。” 十姨太脸上终于有了喜色,“嗯嗯”了两声,“你是该多出去走走。” 第二日,南漪领着江岚去了沙平公园。公园里虽然不如节假时人多,但也算得有些热闹。临近中秋,公园里飘浮着浓浓的桂子香,花灯也已经挂起来了,想来中秋那夜自有一番热闹。她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去年此时,江启云把婺州官邸挂满了灯笼。他驮着岚岚牵着她,一路攀花折柳猜灯谜。笑语欢声,仿佛还是昨日。 岚岚晃着她的手,叫了好几声“妈妈”,南漪回过神蹲下来问:“怎么了?” 岚岚手指着不远处,“妈妈,我想坐船,咱们去划船好不好?”南漪不忍心拒绝孩子的要求,微微笑了笑,说好。 天气很好,排队划船的人很多,多是一家三口或者年轻的情侣。她们母女两人在队伍里显得很扎眼,尤其两人相貌出众,却都是一身素服。好容易排到了她们,管理员问:“几个大人几个孩子?” “一个……” “两个!……” 两个声音同时回答。管理员抬起头,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扫了一下,“到底几个?” 裴益笑道:“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管理员开了票。裴益仍旧挂着绷带,他那只伤手正要去摸口袋,南漪忙快速从钱包里掏了钱付了船资和押金,领了一对桨。南漪冷着脸,但对着他又发不出火来,“四爷不好好在医院里歇着,怎么到处乱跑?” 裴益无所谓地看了看吊着的手臂,“又不是什么大伤。”然后弯着腰对岚岚说:“岚岚都这么大了?” 岚岚从来都是个不惧生的,对着他笑眼弯弯,“叔叔你认识我吗?” “认得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岚岚甜甜一笑,“嗯,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原来咱们是老朋友。”裴益也笑了起来。 南漪双手拿桨没办法再牵岚岚,岚岚走了很久了,小腿酸痛,嚷着走不动。裴益索性把吊脖松开,解放了胳膊,一下把岚岚抱起来。“叔叔抱吧,看看岚岚有多重了。” 南漪惊呼,“你不要命了,你的胳膊还伤着!” 岚岚看到了他的胳膊,也不无担心地问:“叔叔你受伤啦?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裴益却满不在乎,“叔叔大炮机枪都扛过,岚岚一比那些,就跟个猫一样重。” 但南漪说什么都不让他抱,她放下桨,想把岚岚接过来,但裴益就是不放。他身后不远有两个卫兵跟着,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站着不动,想来是被裴益交代过的。 两个争抢不下,却引来不少人侧目。南漪双颊涨得通红,简直要发火了。最后裴益让了步,他蹲下身,“我不抱着,驮着她总行了吧?” 南漪自然也是不同意的,但裴益耍起无赖来,她根本招架不住,又怕惹人闲话,最后只好让她驮着岚岚。 岚岚尤记得爸爸从前总是这样驮着她的,现在她好像又骑到了爸爸的脖子上。小鼻子酸了一下,不敢哭,怕惹妈妈伤心,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到了游船码头,南漪把岚岚接下来,三个人上了船。裴益自然是不能划船的,他搂着岚岚,南漪支桨,缓缓划动。两人面对着面,裴益看着她笑,她把脸偏向一边,躲开他的目光。 “叔叔长这么大,头一回有姑娘请我玩。”裴益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岚岚扭头看他,“叔叔不伤心,等岚岚大了,请你坐大轮船,我姨姨有好多船。” 裴益哈哈大笑,“你姨姨,是九姨吗?这可有点乱套啊,你姨姨现在是我的嫂子。我想想,你妈妈该怎么叫我。” 南漪闻言一愣,他什么意思?这一愣神的功夫,手里的桨滑进了水里。她下意识就要去捞桨,船却因为她侧身的动作太大而倾斜过去。眼看南漪就要落进水里,裴益眼疾手快,一手抱住岚岚,一手去拽她,一把她拽回船里,“你干什么!”他吓得不轻。 南漪也吓得白了脸,平定了喘息,看到船桨飘远了。她嗫嚅道:“我、我只是想去捞桨,不然要罚款的……” 裴益被她气笑了,“嗨,四爷我至于让姑娘担心一个船桨的钱吗!” 南漪也气结,她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两人剑拔弩张地互瞪着眼,南漪不是他对手,转过脸假装去看湖上风光。 岚岚在两个大人莫名其妙的静默里好奇地捏了捏裴益的手,“叔叔,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硬?”南漪闻言,脸更苍白了,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裴益却满不在乎地拿掉了手套,“叔叔的这只手是假手。” 岚岚心疼地摸了摸,“叔叔你的手去哪里了?” “岚岚!”南漪几乎是吼出来的。 岚岚吓了一跳,知道说错了话,但不知道错在了哪里。她委屈地往裴益怀里缩了一下,不敢去看南漪。 裴益有点不满,带上手套,“嗳,你怎么这么凶,吓坏孩子了!”然后和颜悦色地低头哄岚岚,“叔叔的手是打仗的时候受伤了,坏了就砍掉了。” 岚岚眼眶红了,“是打鬼子受的伤吗?” 裴益笑了下,点点头。 “叔叔你是英雄,和爸爸一样。你还疼吗?” 裴益的心软的不像话,抹掉了小姑娘脸上的眼泪,“不疼,叔叔不怕疼。”岚岚看了看他,抱紧了他。 南漪听女儿提起了江启云,再也忍不住,滚了泪下来。这孩子虽然爱笑却并不傻,她太懂事。从前问过一次爸爸去哪儿了,她说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没问过。因为怕妈妈伤心,所以心里再想,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说想爸爸。但南漪很多次听见她在梦里叫,“爸爸,岚岚想你。” 裴益不想让孩子看到妈妈在哭,想着法子说故事逗岚岚开心。南漪擦干了眼泪,默默地用那一支独桨一下又一下地划着船。 船靠上岸,裴益腿长先跨上去,然后再用胳膊缠住缆绳把船靠紧了,生怕她们落下水。南漪抱着孩子,船飘着站不稳,裴益伸出伤胳膊去拉她。南漪想,他的胳膊上的伤口怕又要裂开了吧,便不肯去接他的手。但他却很倔强地伸着胳膊,南漪见纱布下隐隐透了红意,最后一咬牙还是松松搭上他的手腕。但裴益手腕一转,把她的手握在了手里。再一用力,把母女两人拉了上来。她们上了岸,裴益就松开了手,并没再纠缠。 岚岚这一日玩得高兴,什么都要玩。南漪不忍拒绝,便一直玩到了暮色四合。裴益又带着岚岚去吃大餐,南漪根本说不上话,木然地跟在他们身后。直到岚岚有了困意,裴益才送她们回家。 到了街口,南漪怕邻居闲话,不肯叫车开进去。裴益随她去了,也不争。只是岚岚一直在他怀里,他抱着孩子下车,也没把孩子交给她,只说:“天这么黑,我送你们到门口。” 虽然是后方,到底是乱世,南漪也不想做糊涂事。她几次想把孩子抱回来,都被他拒绝了,最后只得随他去了,反正这条路不长。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踏在地上早落的树叶上窸窣有声。南漪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这样静静地走一条回家的路。 “姐姐嫁给了二爷了?”孩子睡了,她才有机会问清楚这件事。 "你要改口叫姐夫了。我二哥那个人……”裴益忽然不说了,低低笑了起来。 南漪睨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贼。难道姐姐是为了裴仲桁才留在震州的?她真的没想到。但只要姐姐是幸福的,同谁在一起,她都诚心祝福。 不一会儿就到了家。南漪伸手把孩子接过去,“四爷回吧。” “我看你们进去了我再走。” “你的胳膊,去医院再处理一下吧。” 裴益不置可否。 南漪知道他是个倔脾气,谁也说服不了,放弃了。她去扣门,手放在门环上静了静,然后转身对他说:“四爷,岚岚不是你的孩子……” 裴益抬了抬帽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所以呢?我又不在乎。我喜欢她,管她是谁的种。” 南漪觉得他不可理喻,拍开了门进去后就关上了门。刚把孩子放到了床上,岚岚忽然睁开眼,“妈妈,叔叔身上有爸爸的味道。” 南漪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强牵了一个笑,抚了抚她的额发,“带兵打仗的人,身上都有硝烟气。” 岚岚困得眼皮睁不开了,沉沉地睡过去。南漪瞬间失了力气,呆坐在床边,一低头看到了手上的婚戒。她轻轻抚摸着婚戒,“启云,我一辈子都会是江南漪。” 南漪醒得早,悄悄洗漱后穿戴整齐去上班。刚打开门,门口就闪过一个人影,把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裴益后,她的神色也如这晨意,有些凉,“你来干什么?” 裴益没穿戎装,短发簇然向上,发尖有细密的水珠,想是在晨雾里呆了很久。他揉了揉鼻子,说话带了点鼻音,“大世界今天有马戏表演,我想带岚岚去看马戏。” 渐渐有早起的邻居出门,南漪不想惹人非议,把他拉进门里。“寡妇门前是非多,四爷懂不懂?” 裴益懒得理会她那套寡妇理论。他既不是夺人妻女,又不是勾人背夫偷汉,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唯一不妥的,就是她的心罢了。裴益四下里看了看她的院子,算不上多宽宏,但也够宽敞,回头裴仲桁和他过来住也足够。他抬了抬下颌,“嫂子找的地方?” 南漪听见他叫南舟嫂子,还有些不习惯,但还是点点头。然后又急道:“四爷,我还要上班,要迟到了。” 裴益却是勾唇笑了,“不用去了,我已经替你请了几天假。” “你!”南漪气得红了眼。“你怎么可以这样!” 裴益搔了搔头发,笑得有点无赖,“等我的部队修整好,说去前线就去前线了。难得过几天安静日子,你就当……怎么说来着?对,让我享受几天天伦之乐的日子呗!” 南漪想发火,可她能说什么呢。 阿胜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了裴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他走到南漪面前,“十一姑娘,饭做好了,你要不要吃点再走?” 南漪窘在当场,要怎么说她没办法去上班了?裴益冲着阿胜喊了一句,“有多的没有,爷饿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阿胜心里是不待见他的,但那些肯豁出性命打鬼子的人,再坏也不坏了。他没好气地“嗯”了一声,“有,管饱!” 几个人围着饭桌坐下,岚岚坐在裴益腿上,两人嘀嘀咕咕笑语欢声,也不知道乐呵什么。十姨太不住地偷眼看南漪,南漪只是垂着头默默吃饭。等早饭吃完了,南漪站起身要收拾碗筷,裴益也站起身想帮她,但她冷声道:“四爷放下吧,别打碎了碗。” 裴益呵呵笑了,只当她心疼自己没手。岚岚刚才听得裴益说起马戏团,非常想去。她拉了拉南漪的衣角,“妈妈,咱们去看马戏好不好?” 南漪瞪了裴益一眼,然后叫岚岚回房,梳头发、换衣服,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裴益不急不躁地在外头等着。窗户开着,他一扭头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好看的挪不开眼的姑娘。岚岚眼睛弯弯冲着他笑,他也笑微微地着看她。 梳好了两根麻花辫,岚岚跳下椅子跑到院子里去找裴益。南漪见他扶着膝头弯腰去摸她的小辫子,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小姑娘咯咯地笑。 “你进来。”南漪对着他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他却清楚地听到了。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南漪点点头。裴益捏了捏岚岚的小脸,笑道,“妈妈叫叔叔呢,叔叔过去看看。”然后步伐轻快地迈进她的房间。 房间内陈设简单质朴,没有一点亮色。他路过江启云的遗像时驻了足,很从容地抽了三支香点燃了,拜了拜,插进香炉里。南漪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过了头。 他上完香才走近些,南漪指了指刚才岚岚坐过的椅子,“你坐下。” 裴益乖乖坐下,不明所以。 “把袖子卷起来。” 裴益一听乐了,“这还真办不到。” 南漪心头一顿,涩意横生,再撑不住冷脸。她拿过他的胳膊,低头一点一点卷起了他的袖子。看到伤处绷带完好,看来已经去医院处理过了。她把袖子重新给他放好,声音也缓下来了,“别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这些伤看着不重,感染起来要命的。” 裴益不由心底一甜,“嗳,知道啦。你说的话我肯定听。” 南漪还是同他们一起出了门。自从江启云过世后,岚岚还没这样疯玩过。先是去看了马戏,又去戏园子听了一会儿戏。吃饭、看电影、逛大街,一玩就玩到了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回家的路上,裴益忽然让汽车夫停车。南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裴益抱着岚岚下了车,“咱们照张相去吧!” 本来困意拳拳的岚岚来了精神,拍手叫好。南漪一抬头才发现他们正往一间照相馆走去,她心里有些不知所措,也跟着下了车。 照相馆已经上了门板,裴益拍着门喊道:“开门那、开门那,要照相!” 南漪拉住他,低声劝,“别敲了,人家都打烊了。” 可裴益依旧不依不饶地把门板拍得震天。南漪急了,“明天,明天我们再来照,好不好?” 裴益惊喜地回头,“真的?你也一起照?” 南漪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裴益笑起来,又把岚岚驮在肩上,“明天叔叔换身好看的衣服,岚岚也穿漂亮点!”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 南漪想,她不能照这张相,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不能再给他无谓的幻想,她明天就回医院上班去。 夜里南漪把岚岚哄睡了,十姨太见她正在整理上班的东西,犹豫着道:“漪儿,四爷……” “妈,你什么都不要说。” 十姨太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走开了。 南漪定了四点的闹钟。躺到床上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好容易入了梦,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有拍门的声音,还有人压着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猛地清醒过来,再细耳听去,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拍门。她披了衣服出了屋,阿胜也出来了。两人一起走到了到门边,“是谁?” “我,裴益。” 阿胜看了眼南漪,南漪红了脸,暗恼他怎么又回来了。阿胜讪讪道:“那我回去睡了,十一姑娘,你有事就叫我。” 南漪没有开门,“四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十一,你开开门,让我见你一面。” 可他们才分手不过几个小时。南漪想,她必须把话说清楚,否则对人对己都不好。 “四爷,蒙你抬爱。但我是冠了江启云的姓的,不再是南家的十一小姐,我是江启云的未亡人,会为他守贞一辈子。你若喜欢岚岚,你可以带她出去玩。但我不能再见你,我也不能和你一起照相。”她一口气说完,心快要跳出来了。 门外没了动静,她以为他走了。南漪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手放在门栓上,挣扎良久还是拿开了手。可她一转身,裴益却已经在站在院中,扬眉而笑。一轮满月,光华流转间,恍惚他还是多年前月下的少年,脸上有春花秋月,眼中旖旎含情。 裴益拂了拂身上的尘,得意道:“我都说了,爷想进来,什么墙拦得住我?” 南漪后退,“你要干什么?” 裴益笑了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临时接到命令,我要去惠原作战了。来跟你告个别。” 南漪这才留心到他已经换了戎装。知道他会走,可不知道会这样快,快得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可你的伤……” 他低头看了看胳膊,小伤,没事。”然后他走近了两步,“十一,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你就跟着我吧……要是我死了,你守寡,我就当你是为我守了。”" “你!”南漪惶然失措。 裴益笑了起来,把她揽进怀里。她挣扎不得,想捶他,又想起他身上的伤。他并没有怎样,只是把唇埋进她发间。耳边轻语温热潮湿。“我说笑的……要是我死了,你要是碰上好男人,就嫁了吧。” 南漪从来不知道,他也有这样温柔的一刻。 裴益眼中的笑意倏然散去,声气里有馁然的痛意,“我真羡慕二哥……十一,我真希望,希望可以重来一次,不要让我那样遇到你。十一,我好想回头……” 他胸前一片潮湿,怀里的人在细细颤抖。她是他一生忘不掉的年少痴狂,是断骨挖心的痛,痛到骨里,也爱到骨里。 “你说句话吧,随便什么一句都好——让我去死也行。” 南漪慌得捂住了他的嘴,只是摇头,哭得说不出话。这一路看过太多生生死死,她怕狠了这个字。心里有许多难以名状的东西,堵在胸口,哽地难受,喘不过气。 裴益握住她的手轻吻,没有情欲,很满足。 “你别哭,我不逼你。等把东洋人赶走了,你再给我句准话,跟不跟我,叫我等着也行。每次一想到你和孩子,我都想着,我不能死啊,你都成寡妇了,不能再叫你当寡妇了。十一,给我留点念想,我就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南漪眼睛哭得发涨,唇也咬破了。他看得心疼,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身后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妈妈。” 南漪慌得抽出了手,裴益一转身,看到岚岚披散着头发好奇地仰头看着他们。南漪忙擦了眼泪,“岚岚怎么醒了?” “我没看到妈妈,出来找妈妈。叔叔怎么不去屋子里坐?” 裴益笑了起来,姑娘可比娘懂事多了。他蹲下身去,她眉眼就是活脱脱一个小南漪。“岚岚真好看。” 岚岚甜甜地笑起来,夸她好看的人很多,但漂亮叔叔夸,是不一样的。“叔叔你也好看。” 裴益哈哈大笑,“丫头有眼光。快回去睡觉吧!” “叔叔,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裴益不舍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今天来不及了,下回吧。叔叔要走啦,岚岚要好好照顾妈妈。” “叔叔你去打鬼子吗?” 裴益点点头。 岚岚走上前,抱住了他的脖子。她身上有和南漪一样气息,绵软的,清甜的。 “叔叔,等你回来,我把阿布送给你。”阿布,是昨天在街上买的布猴子。 裴益笑着笑着,眼眶有点红,他再抱了一下小姑娘,站起了身。他走到南漪面前,柔声道,“我走了。”然后打开门离去。这一次,再没回头。 第十四章 天寒冰雪满关河 不过几日,南舟终于把名单解了出来。但这名单怎么送出去,送给谁,怎么送?何家钺是被叛徒出卖的,她不敢轻信别人。思来想去,最信任的人只剩沈均逸了。但沈均逸的行踪飘忽不定,往常都是他找她。南舟想起他们曾约定过一个紧急的联络方法,或许可以联系到他。 南舟同裴仲桁合计了一夜,第二日叫外头看守的人去同汤川说一声,说她要去买几本工具书。等了半日,看守的回来说汤川同意她出门,南舟欣喜不已。但这一回裴仲桁不许她再单独涉险,一定要陪着她。南舟太懂得他的那份担心,于是点点头。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了。 南舟好阵子没出门了,在家穿衣打扮都随意,但出门总还是要略做收拾。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忽然转过身,“二哥,你过来。” 裴仲桁放下手中书,走过去一本正经地问:“夫人,有什么需要小人效劳的?” 南舟笑起来,“你摸摸,哪边头发光滑?” 她长发披散,分成两边。裴仲桁认真地在两边头发上摸了半天,方才道:“左边的。” “真的吗?”她又摸了几下,“我怎么觉得右边更柔软一些?” 裴仲桁其实是没觉得什么区别,但还是又摸了摸。“两边有什么不一样?” 南舟这才笑着说:“左边是沈先生送的法国发油,右边呢,是先前我在雁山收货的时候,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里买的。我刚才看到这两瓶发油,心血来潮想试试到底有什么差别。” 裴仲桁闻言又抚了抚她的头发,现在觉出右边的好来了。“论香味,左边的味道浓郁一些,右边的更清醇些。嗯,似乎头发更软一点。” 南舟闻了闻头发,“真的吗?你看我们自己的东西,论品质不比人差,就是包装简陋些。回头我想想弄个什么好看的包装,再找明星来做广告,一定要把这发油卖到国外去。你觉得这个味道好闻?” 裴仲桁点点头。 南舟笑眼弯弯,“那我以后就只用这瓶。” 裴仲桁心满意足地笑了,从她手里拿过梳子,“我给你梳辫子。”南舟一扭头,“今天不编辫子了。你,帮我梳个小髻吧!” 是妇人的发型。 他微微一笑,慢慢梳顺她的头发,拢起来,左旋右扭绾成髻,最后插了一只碧玉的簪子。南舟从镜子里看自己,有点陌生的小妇人的模样,明艳里带着一丝娇俏。她抿唇笑了起来。 裴仲桁勾起她的下颌,蹙眉看了看,“想给你画眉,不过似乎没那个必要了。你这脸‘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倾国倾城也。” 南舟笑着拍掉他的手,“尽会说好听的!” 他反握住她的双手,轻叹,“好夫难为。话少,夫人嫌弃不懂风情;话多,夫人又要疑心哪里学得油嘴滑舌——太太教教我,怎样做个好丈夫?” 南舟看他撒娇就想笑,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二爷不用再学,做丈夫,你够九十分。” “那十分扣在哪里了?”他讶然。 南舟含笑不语,“你自己反省看看。” 裴仲桁状作思考,然后恍然大悟,“大概是不够勤勉。蛮蛮放心,为夫一定勤事耕耘。” 南舟猝不及防他这样能插科打诨,脸红透了,曲指在他鼻梁上一刮,“不知羞!” 裴仲桁抓了她的手,放在唇前轻轻亲吻,“其实我是怕万一你有了身子,路上会太辛苦。” 南舟娇恼地抽开手,怨声嗔怪,音调却甜,“你还说!” 他却又把她的手抓回来,噙着笑看着她,然后俯身在她唇上吻了吻,“蛮蛮,人真是矛盾。有时候真希望我们已经是老头老太婆了,可又舍不得时间过得那么快。” 南舟咯咯地笑,“这可真是个难题。二爷慢慢想吧!”然后调皮地拍了拍他的脸,从他怀里逃走了。裴仲桁轻叹了口气,“真是个没良心的。” 南舟逃到了门口站住,然后向他伸出手,“快点,要走啦,傻二哥!”嫣然而笑,如枝头春花轻颤。 裴仲桁无奈地走过去牵住她的手,想着怕是“傻二哥”这三个字要跟着他一辈子了。不过再咀嚼一下,竟然也嚼出一丝甜味。像是断壁残垣里开出的一朵倔强的小花,又像是荒烟蔓草里袅袅飘来的一缕叫人牵肠挂肚的炊烟。 两人坐了洋车到了广宁路,远远就看到了东亚饭店的大楼。南舟站在街口,目眺远方,“嗳,忽然想起来,我现在是东亚饭店的老板娘了呢!”但见有东洋兵从饭店门口出出入入,又觉得倒胃口,不禁叹了口气。裴仲桁捏了捏她的手心,南舟低声道,“我知道。” 他们知道身后有汤川的眼线跟着,索性少语。两人一路闲逛,东摸摸西瞅瞅,最后才进了书店。门可罗雀的书店,一日到尾也不见什么客人。伙计见客来,赶忙打起精神招呼。南舟要了几本工具书。大约生意不好,掌柜的又卖力地推销其他的书籍。南舟翻了翻书,挑了几本一起算账,然后留了地址叫送到南家去。 从书店里出来,就看到两个人随后跟着进去了,怕是要检查他们刚才定的书。南舟只装作没看到,拉着裴仲桁出来,在街上边逛边吃,直到掌灯。 两人回到家,南舟心里还有些没着落,“你说消息能送出去吗?”裴仲桁安慰她,“既然沈均逸留了这个联系方式给你,定然是能联系上的。” 南舟没有睡意,合衣躺在他怀里。她白日里在钱里夹了纸条,叫沈均逸想办法联系靠得住的人,有急货夜里上船。若是一切顺利,今晚就会有人上门,因此不敢睡沉。 果然到了下半夜,陈伯过来敲门,说德仁堂的大夫接了急诊电话,赶过来给二爷看病。南舟和裴仲桁立刻来了精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裴仲桁见到人时微微怔了一下,他确实没料到一直以来给他看病的罗大夫,竟然也是他们的人。 罗大夫身边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学徒,他放下木箱,闷声不响地把手巾、楠竹竹罐等用具摆好。罗大夫缓缓开口,“二爷可是旧疾又犯了?” 南舟道:“下午吃多了积食。” “吃的什么?” “吃了鱼。” “可是正过?” 这几句,是从前帮沈均逸送货时用的暗语。现在暗语都对上了,南舟松了口气,“正过。” 学徒此时退到外头放风。罗大夫面对裴仲桁递来的审视的目光也并不惧,一伸手,“二爷请吧,老夫为二爷取穴。” 裴仲桁解了衣服趴到了床上。罗大夫麻利地点火入罐,一边放罐子一边道:“九姑娘有什么急事找沈先生?” “名单。” 罗大夫手下一顿,目光亮了起来,“我们的同事被捕了,还出了叛徒。我们也收到消息,汤川得到了名单,交给了九姑娘破解。这名单一旦落进汤川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但这份名单只有小何知道如何破解,我们想通知同志们转移都不能够,而且同上级的联系也中断了。九姑娘可是已经破解了名单?” 南舟点点头。 罗大夫这边弄好了罐子,方才转头,“我代同志们谢谢九姑娘!” 南舟转过身,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裴仲桁誊写好的名单。“你们能去把何家钺救出来吗?” 罗大夫拔掉了裴仲桁肩膀上的一只竹罐,一扭,露出罐子里的夹层,他将名单藏好。“小何是我们的好同志,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去营救。” 时间差不多了,罗大夫一一起罐。裴仲桁身后十几个紫红的罐印。罗大夫顺便给他切了切脉,然后开了个方子,叫人去抓副药给他吃。 “我们会尽快让同事转移,等同事们都转移好了,我会通知九姑娘。你再写一份名单给汤川,他定然会亲自带人去抓人。所以那一天,我们会安排人带二位离开震州,两位要早做准备。” 送走罗大夫,南舟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汤川抓不到人,必然会回来找他们算账。但他们走了,三姨太怎么办?两人商量了一宿,还是觉得就是冒险也要把三姨太一起带走。 第二日三姨太正吃着饭,一听说要走,立刻放下了碗筷。“我都说过了,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大宅子里。我这把年纪了,再叫我劳苦奔波,你这做小辈的,怎么说得出口的?” “三姨娘,你就不怕东洋人吗?他们想让我做汉奸,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我跟着你爹,几十年了,多大的风浪都见过,没怕过的!” 南舟实在劝不动,想着现在还有时日,待到最后一日再告诉她厉害关系,或许她就会同意了。 这一路逃难危险重重,南舟偷偷备下了普通男子的衣物,但这一头长发却是累赘。在床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剪掉。裴仲桁从她身后揽住她,轻轻在她颈间亲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真舍不得你这一头好头发。” 南舟转过脸,手指在他鼻尖轻点,“我都没有舍不得,反正头发早晚都会长出来的。” 裴仲桁吻了吻她的唇,觉得看着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变长也很好。每一寸新长的,都是独属于他的。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她的肚子发出咕嘟一声,他垂目笑了起来,“饿了?” 南舟不好意思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嗯,好饿,想吃红烧狮子头。”下午被三姨太气得饭都没吃多少,可这深更半夜的,总不好把厨娘叫起来做饭。 裴仲桁的手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很饿?” 南舟点点头,“饿死了,越想越饿。不过算了,忍忍吧,明天再吃。” 裴仲桁却掀开被子下了床,“怎么能叫夫人饿肚子?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去。” 南舟坐起身,“没事,别去了。太晚了。” 他微微一笑,双手撑在她身前,俯身在她唇上一啄,“夫人饿肚子可不是小事,很快就好。狮子头估计不好做,填肚子的东西总还有。” 裴仲桁正要起身,南舟一把挂上了他的脖子,明媚一笑,“咱们一起吧,我陪你去。” 两人手挽手往厨房去。耦耕园在宅子的东南角,这会儿做了东洋人的军营。虽然砌了高高的围墙,还是能隐隐听见那边乌烟瘴气的寻欢作乐声。 南舟嘟起嘴,“耦耕园先前是爷爷的院子,院子养得风雅无二,现在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了。爷爷棺材板怕都要盖不住了,要跳出来数落我这个不孝女。” 夜里有了凉气,裴仲桁把手覆在她手上。他的手比从前有了温度,她的心也是暖暖软软的。“爷爷在天上都看着呢,蛮蛮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南舟停下来,望了望耦耕园的方向,“真想一把火把耦耕园烧了算了。”他又拍了拍她的手。 到了厨房,灶膛里还有余火。裴仲桁净了手,把厨房翻了一圈,还剩半只烧鸡。他想了想,烧旺了炉火,先煮了一锅米饭,又把鸡胸肉拆成细丝。起油锅,把切成丁的红葱头爆香。南舟本就饿着肚子,闻到了香气,更是饿得受不住。她不肯老实坐在一旁了,跑到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瞧着他麻利地调了酱油芝麻,又切碎了烤花生。那边米饭闷熟了,盛进碗里,铺上鸡丝,一小把葱花一撒,酱汁一浇,顿时香气四益。 饭刚放上桌,南舟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满满一大碗,吃了个干净。虽然肚子很撑,脑子里却还饿着。“还想吃,再做一份吧!” 裴仲桁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嘴,“那可不行,回头肚子疼可有得受。你喜欢吃,我日日都做给你吃。” “那我也有吃腻的一天。”南舟回味了一下,咬着筷子笑,“应该也不会。” “我还会做别的,可以每天不重样。” 裴二爷炫耀起自己的本事来也是从不会谦虚的。南舟看陌生人一样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一抱拳,打趣道:“二爷原来是天底下最会挣钱的厨子。失敬、失敬。” “小时候家贫,就念口吃食。《随园食单》我背得滚瓜烂熟。虽然吃不着,看著书边想着是什么滋味。那时候想着,长大就去做厨子,好歹家里人都不差口吃的。还是傻,不知道吃不饱饭的厨子满世界都是。” 南舟心底微酸,放下碗筷,走到他面前抱住他。他笑了笑,安慰道:“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本来想安慰他来着的,现在反而被他安慰。她就是心软,听不得他的苦难往事,仿佛自己也跟着苦了一回。 裴仲桁静了一刹,旋而笑起来,“人说姻缘天定,原来老天早给我备下一个馋嘴的老婆。我这一身本领,才有学有所用的一日。” 南舟噗嗤笑出声,秋波一转,娇怨低嗔,“你才馋嘴!” 裴仲桁握住她的柔荑轻吻,笑意温柔。他孑然一身,饥肠辘辘二三十年,自从遇见她便食髓知味。他自然也是馋嘴肚饿,所以该他吃宵夜了。 天短夜凉,被窝里格外令人贪恋。还没睡醒,就听得外头脚步纷乱。夹杂着陈伯的喊声:“我们九姑娘还没起,你们不能这样闯进去!” 两人都被惊醒了,互看了一眼,意识到是很可能是汤川来了。他们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南舟披衣起身,看到桌子上的剪刀,灵机一动,抓了头发就乱剪了一气。头发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又被她揉得不成样。 这边刚放下剪刀,外头汤川的声音就响起来了:“九姑娘,可是起了?” 南舟拉开门,一脸倦容,眼下淡淡乌青,头发蓬乱不堪。汤川讶然地挑了下眉,“九姑娘的头发怎么了?” 南舟窘迫地拿手捋了捋头发,“别提了,那个傻子趁我睡着的时候剪了,好好的头发就被毁了,正说今天去弄头发——叫汤川先生见笑了。什么事情这样早?” 南舟边说,目光停在了汤川身边的女人身上,蟹黄色的团花旗袍,艳丽的面容,左眼角一颗痣。她想起来,这是程燕琳,南漪口中一直喊做“程姐姐”的那一个,也是江誉白爱错了的人。南舟猛然间想通了,那时候,约汪国枫吃饭也是程晏阳出面的,难怪那么巧会遇到程氏。裴仲桁说起过,当年裴益就是听到了一个眼角有痣的女人话,才会去劫走南漪的。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忽然都联系在了一起。原来她才是阴缩在背后的小人! 汤川见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程燕琳身上,这才笑着介绍道:“九姑娘认识吗?程小姐现在是我们的特别顾问。” 南舟冷笑着重复了一遍,“特别顾问?” 程燕琳却并不憷她打量,挑衅地望回去,“怎么会不认得。说起来,还是亲戚呢。上回,在南漪婚礼上见过。可惜,小白结婚的时候南小姐没有参加。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呢。南小姐也嫁作了人妇。”见南舟终于变了神色,程燕琳痛快地笑了起来。 南舟的脸色更难看了。汤川摆弄下手套,颇有些关切的神情,“我听说前日二爷身上不好,半夜来了医生,公务繁忙,这才得空过来看看二爷。” 南舟敛了神,“汤川先生是来检查的吧,难道生病还做得了假?”她一脸不忿,让开了半步,“你若不信,叫人来搜好了!”然后冲着屋里喊:“二哥,出来,把衣服脱了,叫汤川先生仔细瞧瞧!” 汤川并不受她的激将法,迈步进了房,程燕琳也跟着进来了。裴仲桁还窝在床上,闻言坐起身,揉揉眼,茫然地看着他们。南舟仿佛真是上了火,三两步走到床边,解了他的扣子,猛地往下一扯,露出了他的后背。 那一日士兵也反复检查过,诊箱没有异常。出诊的大夫也是震州本地人,是个很有名望的老中医,这两日看行迹也没有可疑之处。汤川扫了眼裴仲桁背上的罐印,已经变浅了些,应该是两天前留下的。看样子确实是生了病,便稍稍打消了些疑惑。 早晨已经有了凉意,裴仲桁这样裸着身子干冻着,不一刻便打了喷嚏。南舟拿着衣服,语带嘲意,“我可以给他穿衣服了吗?” 汤川笑了笑,“九姑娘请便。” 南舟拉过裴仲桁的胳膊,给他穿上衣服,又仔细把扣子扣好。他下半身还盖着被子,南舟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再暖暖,仔细又受风折腾人。” 裴仲桁不习惯地扭了扭身子,“不要被子,被子湿……” 南舟一愣,伸手扯开了被子。他白绸裤子上一片淡黄色洇迹。汤川和程燕琳看了,情不自禁蹙起了眉头,互看了一眼。南舟羞愧难当,把被子又给他盖住,“怎么又尿床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说都不听。昨天是不是跟你说睡觉前不要喝糖水,你偏要喝!” 汤川见她训斥起来颇有些悍妇的架势,那烦厌的神情也不像装的,想来不是一两回了。汤川不禁也有些唏嘘,好好的一个裴二爷,成了这幅样子。想起来中国人有句俗话,巧妇常伴拙夫眠,竟然不假。 南舟絮絮叨叨地数落,汤川也听得心里生了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九姑娘,借一步说话。” 南舟无奈地扔了被子,随他到了房外。汤川自然又问了名单的事情,南舟道已经有些眉目,但还是需要时间。然后将自己用过的解法一一道来,不像是糊弄,倒是有些合作的姿态。 汤川点点头,“那九姑娘还是多费些心力吧。我这里有一件喜事要恭喜九姑娘。” “我有什么喜事?” “将军正在民间征用民船,这样有利可图的事情,程小姐推荐了九姑娘。” 南舟瞪了程燕琳一眼,“那我真是要好好谢谢程小姐了!” 程燕琳哼笑了起来,“九姑娘客气,小白不在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是能多关照就多关照你呀。不然他怎么放心得下?” 汤川并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一段纠葛,却是能感到程燕琳对南舟的敌意。他无所谓这敌意从何而来,要的,就是这样肯站出来给皇军做事的人。 南舟脸色难看了一阵,然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说什么有利可图,我的船早被你们扣住了。用不用,我说得不算。” 汤川笑道:“九姑娘不要误会,那只是暂时管制而已,船自然还是姑娘的私人财务。” 南舟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船在你们手里,要征用就征用吧,不用再跟我说了。我船上的雇员,辞职的辞职、逃难的逃难,我是找不到人开船了。汤川先生自便吧!” “我军中自然有开船的人。但是姑娘最大的那艘江安号,我们希望姑娘能亲自驾驶。”汤川道。 南舟看了眼得意洋洋的程燕琳,猜到恐怕也是她从中唆使。南舟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逼着她做汉奸,还要做给天下人看。倘若她不肯就范,就借着东洋人的手来折磨自己。 南舟心里恨得要死,脸上还不能露出痕迹。她假意低头思索,心里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船在港口停了太久,都需要做检修。我开船可以,但我一个人不行,必须要熟悉航线有经验的大副二副,还有引水员。这些,我信不过别人,要找旧雇员。你们什么时候用船,给我几日,我去寻一寻合适的人。” “用船的时自然会通知姑娘,姑娘可早做准备。” 南舟点点头,心跳得飞快。待汤川离开,她跑回房,关上门走到床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裴仲桁她的打算。 裴仲桁为防汤川再进来,仍旧穿着湿着的衣裤。南舟一看他的裤子,一下忘了要说什么,狐疑地目光在他裤子和他脸上之间打量。裴仲桁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怎么了?” 南舟掀了被子,朝床单上努了努嘴,“二爷这也太拼了。” 裴仲桁耳根泛起红意,一直红到脸上,“蛮蛮,那个是我泼的隔夜茶!” 南舟怔了一下,然后噗嗤笑出声。越笑越止不住,差点笑岔气。“我以为你是真的……” “我是真的怎样?”他咬牙切齿,却不真是有什么怒气。 南舟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说不下去,又笑起来。 裴仲桁那颗傲娇的心真是没受过这份“冤枉”,委屈袭上来。他的“急智”被她这样嘲笑,自尊心有点受不了,又害了羞。一定要从她哪里讨一点安慰回来才能罢休。他抓住她的手,“再笑我生气了。” 南舟鼓起腮帮子想要止住笑,“嗯,我不笑。”结果没崩住,还是笑出声。裴仲桁看她笑的这样开心,觉得不能原谅她了,一俯身咬在了她唇上。 南舟吃痛,果然是止住了笑,“你咬我干嘛!” 唇齿相依间,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本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却是被她哼哼唧唧真真假假地推拒撩拨起了欲望。她是他的妻,一想到这里便是满心的欢喜。 吻由重转轻,缠绵起来。像是秋日一场辄起的细雨,悠远绵长。他们是彼此避风的港湾,也是暴风雨里灯塔射出的那束穿云而来的光。这跌宕的尘世里,多少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又有多少人悄无声息的灰飞烟灭。江河湖海,日月山川,繁花景盛,人生不过须臾一瞬。在时光的罅隙里,相知相守本就是奢侈。可他们这样幸运,能做人间一对平凡的男女,尘世里一对平凡的夫妻。 雨散云收,他理了理她的乱发,“回头我给你剪头发。” 南舟点了点头,抱紧了他。“二哥,我有个打算。” 他“嗯”了一声,“你说。” “我想把船全炸了。” 裴仲桁的手停了一下。南舟缓缓说起刚才的事情。汤川要用她的船,没猜错的话,就是要运兵、运物资。要用她的船去戕害更多的同胞?她根本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我打算在船上绑上炸弹,船到海心的时候,炸船。还有程燕琳,到时候我再坚持让她这个‘皇军特别顾问’也上船,省得她以后再祸害别人。” 这是一个危险的计划。炸弹从哪里来,如何安装,怎样爆破,她如何逃生?都是一系列复杂的难题。但南舟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无法打消。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做好计划,寻求帮助。 她的船她自己最清楚,从哪里下炸药,要多少炸药,都要进行精密的计算。那几艘船的图纸都不在家中,南舟借着检查船体的机会,把几艘船里里外外重新测量勘查了一遍。 除去扣在沪上的几条船,还有已经开走的船,震州这里还有四艘大船。南舟站在码头举目望去,江安、江平、江顺、江吉号静静地停在港湾里,船身上涂上了赤红的“大东亚共荣”的字样。这些她亲手设计定做的船,是她的心血也像她的孩子。现在,她要亲手把它们毁掉。 曾经的船体的数据都要靠已有的不多数据和她的记忆,船长多少,型宽几何,型深多少,吃水、干舷等等一系列的数据渐渐都回忆出来了。南舟连夜把几艘船的图纸画出来,又埋头计算爆炸点和爆炸时机。裴仲桁在旁边一直陪着她,给她打下手。 同罗大夫通了消息,他也很支持炸船,这样不仅能消耗敌军的军力,也能稍微阻挡敌人进攻的脚步。这些炸药便由罗大夫解决,然后派人假装工程师维修设备,和南舟一起安放炸药。待到开船前假装最后检修,再启动计时器。 名单上的同事都安全转移了,罗大夫也探听到了运兵的日期。他交代南舟,上船前再把名单交给汤川。裴仲桁水性不好,南舟本意自己上船,让罗大夫想办法单独保护裴仲桁撤离。但裴仲桁执意同她在一起,最后两人还是决定一起上船。大副、二副也都是罗大夫的人,会在船体爆炸后一起负责保护他们从小船逃走。 要上船的前一天,南舟又来见三姨太。南舟母亲院子里有个地道,可通到几条街外。若她愿意走,可以安排人接她出城。但三姨娘仍旧不肯走。南舟没有办法,最后同裴仲桁一起向三姨太磕了头,又留了枪给她。 三姨太看着枪笑了笑,“我又不会打枪,要那个干吗?你自己带着吧。放心,我也是南家正紧的姨太太,不会叫老爷蒙羞。我虽然是个坏姨娘,却还是个中国人。” 她的话说得南舟心里难受,还想再劝,三姨娘摆摆手,“你们自己走吧。小五、老爷都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姨娘,万事要保重。” 三姨太摇摇头,不再说话。 凌晨时汤川派人来,叫南舟去码头。这和罗大夫得到的情报一样。南舟穿戴妥当,一身格子马裤背心,马丁靴,一头爽利的短发。她头发天生有些自然卷,像电过的,又比电出来的头发自然,英气里有一丝妩媚。他们什么都没带,就像随便出门的一日。 汤川和程燕琳已经等在了在码头,见到南舟身后牵着裴仲桁,语气里有些轻蔑,“怎么九姑娘还要带着二爷?” 南舟无奈地看了裴仲桁一眼,“我这个男人,一日都离不得身,不然定要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何况,交给谁我也都不放心。” 裴仲桁很配合地指着船大声叫道:“蛮蛮,船,我要坐船!”南舟安抚地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纸,“总算是不负所托,昨夜终于找出其中关窍,名单解出来了。” 汤川两眼放光,大喜过望。忙接过名单妥善收了,然后道:“九姑娘,就不送了。祝你们一路顺风!路上有什么需要,只管找程小姐协调。待到回程时,冈本大佐一定会给二位大大的表彰!” 南舟笑了笑,转身同裴仲桁上了船。 汤川带着人按照名单去抓捕,但跑了七八处,处处都是人去楼空。他渐渐回过味来,这些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同时转移。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早已通知了名单上的人!他想到此处,身上一阵冷汗,忙带队返回。而这时候忽然又传来消息,四艘运兵船忽然在海中发生爆炸沉船,死伤无数,损失无计。汤川顿时明白了,原来上了南舟的当! 他带着人再冲到南家,果然家中仆役也都没了踪影,只剩一个模样富态的姨太太端坐正堂。 三姨太穿着暗红织金缠枝的顶时髦的旗袍,扑了粉、勾了唇,满戴金钗。空旷的厅堂里只有她一人,她的夫、她的子都已经去了,她也忽觉人生无趣。 汤川自然要把她带走,多少能给冈本做个交代。三姨太从容地缓缓起身,理了理鬓角,迈出大厅走进刀光剑影里,心中竟然无惧。她这一生伏低做小也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有。青春消磨,中年丧子,满怀的不甘和痛苦折磨了她一辈子,到此刻忽然都解脱了。 有士兵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东洋话。三姨太听不懂,却猜到他们说的是什么。她微微侧了侧身,看向了耦耕园的方向,唇角微微浮起一个笑。她讨厌南舟一辈子,可临终还是送了她一件结婚大礼。南舟不是想烧掉耦耕园吗,她替她放了火。 三姨太忽然觉得,这大约是她人生里最痛快的一刻了。她悄然在袖子里拉开了手雷的保险栓,指头松开了压握片。“小五,娘来陪你了!” 天色蒙蒙亮起,半边天空变成了浅蓝。小船随波飘出去很远了,最惊险的一刻过去了,所有人都一身狼狈。天水相接的地方隐隐破出一道红霞,海面碎金,波浪起伏间成了一片琳琅世界。 南舟痴痴地看向来时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片火光。裴仲桁知她不舍,正想开解,她却把头倚在他的肩头,“二哥,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倒不见哀戚。 “你还有我。”他道。 南舟轻轻笑起来,仰起头,“嗯”了一声。 她多年为之所努力的一切,她曾经爱过的人,埋藏在每一艘船身上的心事与祝愿,都留在了昨日。而她和他,会有更好的明天。 小船中途靠了岸,同船的也不知真姓名,只是称作李大哥、宋大哥。上了岸,四人辗转月余终于到了宜城。将人送到,那两人便匆匆辞别。 南漪见了南舟,自然是喜出望外,笑还没淡去,眼泪又涌了出来。一转念又不妥,擦干了眼泪,拉着南舟的手,千言万语只剩下紧紧的拥抱。 晚上一家人围坐一圈,南舟见南漪虽然仍旧戴孝,但精神却好了许多。她平日里去医院上班,不上班的时候便去谢应乔那里帮忙。初到宜城的时候,孩子们本来是在这边同住的。只是医生说南漪需要静养,谢应乔便把孩子都接过去了。他那处宅子也是南舟早先叫他物色的,地方大、屋子多。他的岳丈从前是个私塾先生,背井离乡总是气不顺。孩子们过去了,老先生又有了事做,皆大欢喜。 十姨太看了看裴仲桁,又看了看南舟,一时感慨良多。“真是没想到,裴二爷竟然成了姑爷了。那时候九姑娘出生,我们几个姐妹也都去看孩子,都说这孩子长得好。得是什么样的好儿郎,才配得上我们九姑娘呢?” 裴仲桁转头去看南舟,南舟噙着笑回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眼中都有明明白白的心意,或许出乎意料之外,但一切都不过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十姨太怕南漪见了人家夫妻浓情蜜意会触景生情,但南漪却是唇角含笑搂着岚岚,眉宇间的愁色似乎都舒展开了。 房间是现成的,因为听说他们成了亲,十姨太同南漪早早就布置好了房间等着他们归来。新绣的鸳鸯对枕,合欢花的被褥,百子帐、并蒂莲,看得出操办人力求精致的用心。夜里躺在床上,倒有种在新房里的意思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非常。甫一松下劲儿,人便没了力气。裴仲桁倒没怎样,南舟却是难得的水土不服起来。人浑身没力气,又累又懒,也没了胃口。起先几日倒还没什么,只是觉得累,想睡觉。后来渐渐犯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裴仲桁见她连着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便变着花样的给她做饭。这一日南舟忽然说想吃豆腐,裴仲桁欢天喜地地跑到厨房做了芙蓉豆腐。去了豆气的嫩豆腐,在瑶柱鸡汤里滚。起锅的时候加一小撮香葱紫菜虾肉,闻着鲜香无比。可端到了南舟面前,她喝了两口忽然吐了起来。 裴仲桁吓了一跳,一边给她换衣服,弄水漱口,一边狐疑起来。虽说他的厨艺比不上德庆楼的大厨,也不至于难吃的要吐吧?自尊心受了打击,便自然要寻找原因。他吃了一口,滋味鲜美,比起阿胜的那个水平高出百倍不止。既然厨子没问题,自然就是食客的问题了。 南舟生无可恋地躺回去,“我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张嘴我看看。” 南舟张了嘴,他看了看舌苔。又拿了她的手过来,三指放在她手腕上号脉。他虽懂些医术,毕竟没看过妇人的病症。他蹙着眉头在将她的脉象与医书对照。 吐完了人也舒畅了。南舟见他这样愁容肃穆,觉得好笑,侧过身子,打趣道:“裴太医,瞧出什么毛病了?” 他心跳地极快,有些口干。舔了舔嘴唇,把眼镜往上托了托,不确定地说:“好像,好像是滑脉。” 南舟大眼睛眨了眨,“那是什么?” “就是,就是喜脉。”裴仲桁被自己的结论惊地有些不知所措,话也说不利索了。又怕自己弄错了,便又在她脉上搭了一会儿。 喜脉?怀孕了?!南舟猛坐起身,“不可能!我怀摇摇时不是这样的,什么反应都没有,能吃能喝,绝不是这样的!” 裴仲桁也拿不准,“那孩子和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嘛。明天我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或者咱们去医院看看?” 南舟算了算日子,又觉得有些可能。可怎么有这么能折腾的孩子?她又一阵恶心犯上来,捂住嘴,裴仲桁忙拿痰盂接住。昏天黑地吐了一阵,简直生不如死。 好容易平息下来,看到裴仲桁又觉得可气。“你怎么这样!”南舟抓着他一阵猛捶,“不行不行,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我们还要去接摇摇,挺着肚子怎么去?都怪你、都怪你!” 她算一算日子就知道是什么时候播下的种,这位爷自打装疯卖傻后,在她面前是一点体面也不要了。书读得多,歪诗艳词一句接一句,连道理都跟他掰扯不清了。反正他好口才,回回都能说得她哑口无言。她从前是怎样自大地认为能打败这个人的?这么狡猾的人,是怎样摆出一副孤高尘外君子的模样的?不过是一直被他逗着玩儿罢!想到这里,她便是十分的委屈起来,又捶了几下。 裴仲桁却是满心甜恰,觉得自己在生儿育女这方面同做生意一样有天分,但面上却不敢笑得太放肆,任她打骂完了,温声哄着道:“是是,都是我的错。可现在都有了,还有不要的吗?” “不要、不要!说不定还不是呢。” 但第二日大夫一摸脉便道了句“恭喜。”南舟的希望破灭了,顿时垮了脸,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全家人闻讯都喜气洋洋,送走了大夫,裴仲桁又回到她身旁,他拢了她的手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天大的福分。” 南舟恹恹了几日,也是想明白了。儿女同父母都是缘分,既然缘分来了,那便好好接受吧。熬过三个月,南舟终于没了孕期反应。吃什么都香,人也精神起来。裴仲桁觉得自己一身本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每日里尽在研究育儿书和食谱。 南舟可见的胖了,每回照镜子都要习惯性地埋怨二爷居心叵测,要把她养成个胖子。但一转身又坐在他身上,问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给她。 吃完了午饭,外头太阳正暖。南舟惬意地躺在摇椅上吃水果,裴仲桁则在一边教岚岚写字。南舟叹道,“再生个姑娘,长得要和岚岚一样好才行。” 岚岚抬起头,笑盈盈道:“姨姨肚子里是弟弟。” “真的?”南舟笑问。 “真的!” 南舟只当小孩子童言无忌,裴仲桁却认了真,小孩子猜这个可准了呢。这下裴仲桁更忙了,摇摇的大名还没起出来,现在又要多想一个男孩的名字。南舟看着他埋头在书堆里,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支颐而笑,“你看咱们一路奔波,从震州到宜城——要不就叫奔奔?” 裴仲桁死活不肯,“这么漂亮的娘,怎么就不知道给孩子起个好听的名字?” 南舟趴在他肩上笑,“我听船上的老人说,孩子名字越随便越好,好养活呢。” “那也不能太随便。‘摇摇’倒也罢了,‘奔奔’?叫不好就变成了‘笨笨’,谁家爹娘会叫自己的孩子笨笨?” 南舟笑得乐不可支,在他腿上坐下。他手圈住她的腰,怕她跌下去,又不敢圈得太紧。她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看他,他仰起头看她的时候目光很软。 “我还不是叫你傻子,你不也没有变傻?天下间数你最精明。”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他玩味地凑到她耳边轻笑,“床上叫的跟床下叫的能一样吗?” 南舟倏然面红耳赤,败下阵来,娇恼地在他面上一掐,“不知羞。”然后起身而去。 南舟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这一胎果然是和上一胎不同,早早就显了怀。向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全部重新做来,她觉得自己简直被他养成了猪。裴仲桁虽第二回 当爹,却是头一次伺候孕妇。生意场上怎么狡猾难缠对手应付起来都信手拈来,却发现孕妇实在难伺候。他走路比她还小心,只要见她站起来,必然要跑过去扶着,生怕她闪了腰、崴了脚。 南舟哪里这样束手束脚过,总是把摇摇搬出来。“我怀着摇摇七个月还能下机舱,爬上爬下从来都伶俐的很。结果这一胎直接成了废人。” 裴仲桁的经验就是绝对不能跟女人顶嘴,态度一定得好,认错一定要及时。便说:“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南舟寻不到错也生烦,了无生趣地叫他,“那你说说都是哪儿错了。” 裴仲桁抬抬眼镜。南舟了解他,但凡抬眼镜就说明在动心思。她握住他的手,挑衅道:“二爷怎么还要想的吗,都不知道哪里错了?” 裴仲桁忽然在她手背上轻吻了一下,“错就错在当初不该自命清高,既见佳人,当匍匐求之。蛮蛮,我错过了能和你在一起的许多年。” 南舟再也沉不住脸色,唇角也弯了起来。她把头倚到他肩上,“没关系,往后我们还有许多年。” 开春后,南漪为了照顾南舟,便辞了工作,但闲暇时仍旧会去难民安置所帮忙。她人做事麻利又有条理,渐渐众人都把她当做了负责人。她自感肩上责任重大,便越加认真。这一日因为又来了一批难民,便格外地忙,等到了家已然是深夜。 进了院子,南漪边走边解围巾,在院子里先遇到了裴仲桁和南舟。南漪只见他们神色凝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犹疑地叫了声“姐姐,姐夫?” 南舟扶着腰走到她面前,“漪儿,有人找你。我同二哥先回房了。”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回身扶住裴仲桁回了屋。 南漪疑心自己似乎看见她双目发红,眼里有泪光闪动。她心头蓦地一沉,连脚步也重了起来。 走进堂屋的时候,南漪只看见十姨太陪着一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年轻女人坐着。女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满面风尘仆仆。 是大春。南漪的心像被钝物猛敲了一下,闷闷地隐隐作痛起来。她扶住门框,缓缓地吸了口气。 大春见到她站起了身,脸上很平静,静得可怕。南漪无法从她面上窥见一点情绪,但看母亲低头垂泪,心便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大春对着南漪颔首,“十一姑娘回来了。” 南漪发不出声音,点了下头。 大春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笑意的笑。她转身对十姨太道:“姨太太,能不能让我同十一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十姨太不放心地看看南漪,南漪点了点头,她这才踟蹰着离开了堂屋。大春这才把身上的毡布包袱解了下来,抱在胸口不舍地摸了一下,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南漪。 南漪颤着手接住了。不待她开口询问,大春缓声道:“我替四爷来给十一姑娘送这件东西。东西送到了,我也要告辞了。” “四爷呢?”南漪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大春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毡布包裹上,嘴角动了动,竟是一点凄然的笑意,“四爷没了。” “没了?”南漪不懂,什么是没了。 “援军上不来,他一直死守平昌……整个番号都没了。四爷也没了。” 南漪说不出话来。这样的事情她听过不止一回,并不陌生。战场上,生死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可她想象不到,那个曾经嚣张跋扈又笑意灿烂的裴四,那个混世魔王一样的裴四,是如何没有的,怎么也会没有了? 大春的双眼终于动了一下,仿佛才回来一点生气。“这些是四爷一直带在身边的。其实,是我自作主张送过来的。我想,人不在了,就当是给姑娘留个念想吧。旁的遗物四爷也没有,你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说到这里,大春似乎又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十一姑娘,你多保重,我告辞了。” “你去哪儿?”南漪问。她知道大春跟着裴益十多年,无亲无故。 大春笑了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动,“不用担心,我有地方去的。” 大春走了,南漪抱着那个毡布包袱,手一直在颤抖。她一点一点解开了包袱,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纸。她把纸展开来,整个人都僵住了。泪水慢慢涌出来。 一张一张,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名字。南漪,南漪…… 这两个字从鬼画符一样看不出字形,到歪歪扭扭如孩童稚拙的笔迹,再到方圆平正。最后一页只有小半幅字,已经有了秀丽飘逸之态。最后一个“漪”字只写了半边,旁边落了一团墨迹。想象的到,写字的人丢下了笔便拿起了枪,从此再没回来写完这个字。 “想让我嫁给你?——你现在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明天就可以拿轿子来抬我。” 她的话音尤在耳,她当时是如何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的? “南漪”,这两个字在涌出来的泪水里变的有些不真切起来。一不留神,落下的眼泪如香灰落到她的手上,烫得她心头一颤。 他终究写出了她的名字,却再也不会抬着花轿来接她了。 胸口有一块坚硬的石头梗在那里。那些年少时的爱恨痴缠,那些解脱不开的怨憎贪嗔,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拿不起、放不下、不肯恨、也不会爱。她所患得患失的一切,在生死面前,都变得那么荒诞可笑。 痛是一点一点浮上来的。她听见心底四分五裂的声音,那写了她名字的纸压在胸口,如烈火在焚烧,她痛得跌倒下去。 怀里的纸四下散落,她焦急地想要把它们都捡回来。但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一张一张捡回来抱在胸口。那无声的字,是从学不会甜言蜜语的少年最隽永的诺言。一往情深深几许,尽做东风零落恨。 她只觉得心空空的,只有冷风呼呼地吹过去,带着刀子,一点一点凌迟她残存的心,直到割了个干净,什么都不剩了。 他给了她什么啊,她又还剩什么?人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心却烧成了一片死灰,“酒醒拨剔残灰火,多少凄凉在此中。” 岚岚从梦里醒来,跑出来找妈妈。她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无声地痛哭,在试图捡起飘零的纸片。她跑进来把飘远的纸捡起来拿给母亲。小手去擦她的眼泪,“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南漪将岚岚紧紧抱在怀里,终于哭出了声。“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岚岚小小的脸上充满了疑惑,但看妈妈哭的那么伤心,她也跟着难过起来。她也紧紧抱住南漪,“妈妈不哭,你还有我。” 南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众人急得手足无措,怎样劝都无用。到了第三日,南漪从房里走出来,双颊陷了下去,人越见清瘦。愁容不在,眉宇里多了一丝笃定的澄心定意。她抱歉地向众人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了。” 南舟看到她鬓边多了一朵白花,自此后再没摘过。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裴仲桁蹲在裴益的坟前,默默地烧着纸钱。这个弟弟生前爱美酒爱美人,曾经最荒唐的那个,却是裴家死得最壮烈的一个。 裴益的丧事办得素简,没有了尸身,不过一个衣冠冢。发丧的队伍走过,漫天的纸钱飞舞,卷在其中的,还有半张旧报。那报纸随同纸钱一起翻飞,挂在了树桠上。 报纸的一角,不起眼的一块巴掌大的新闻,“陵湖发现溺亡女尸一具。”那照片上的尸体,梳着妇人的发髻,穿着大红的嫁衣,泡得发了涨。 报纸在风里抖了两下,又被吹走了,翩飞于天地里,无声无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 春来春去,一晃眼到了南舟要临产的日子,宫缩也愈加频繁。裴仲桁从最初的欢喜,到现在确实有些后悔了。宜城也不再安全了,虽然不是陪都,但东洋人的飞机在天上不时的略过。警报一响,便要往防空洞里躲。 南舟开始尚能应付,但月份越大,行动起来越不方便。好在大都是侦察机,真正也就是两个月前扔过一回炸弹,炸在了城门外。城门榻了一半,好在没什么人员伤亡,大家也不过就慌乱了一刻,又恢复了平静。想来宜城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军事目标,东洋人也懒得在这里浪费炸弹。但周围的城镇受创的不少,宜城这里便涌来了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家里有余力的,能出去帮忙的都去帮忙了。家里往往也就剩裴仲桁带着岚岚,陪着她这个大肚婆。而今天,裴仲桁忽然带着岚岚神神秘秘地跑上了街,留着南舟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天已经很热了,南舟真不喜欢在这样热的天气生孩子。现在走几步路都觉得喘不上气,陆尉文来看过,说是孩子已经入盆了,应该快要生了,叫她最好多走动走动。虽然是二胎,但这孩子估摸着个头不小,怕到时候不好生。南舟便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托着肚子在院子里晃。 一架东洋人的侦察机又飞了过来,警报声也响了。南舟并不慌张,已经习惯这些飞机飞来飞去了。她仰起头,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自言自语,“儿子不怕,这个是侦察机,你娘只听引擎声就知道是什么机型。” 飞机低空擦了过去,南舟收回了目光往屋里走,想去吃个梨子。可刚走进屋,警报声又响了起来,接着就听到一阵巨响,整个地似乎都跟着晃了晃。 好半天耳鸣才消失,南舟暗道糟糕,不会真的要轰炸吧?可现在再去防空洞也来不及了,万一路上摔跤更不得了。她正琢磨该躲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热流不受控制地顺着大腿流了下去。南舟简直要跳脚了,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要生了! 警报声这时候变得越发尖锐刺耳,耳边飞机的引擎声也变了,真的是轰炸机! 没有家人,没有医生,也没有裴仲桁,只能靠她自己了!南舟一咬牙,抱了被褥扔进地窖里,又拿了准备好的孩子的衣物、纱布、剪刀、酒精。等一阵宫缩过去,她顺着梯子下到地窖里。这地窖先前加固过,应该会比在上头安全。她还想上去拿暖水瓶下来,可还没靠近梯子,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窖顶的泥土像雨水一样纷纷坠地。南舟站不稳,坐在了地上。宫缩一阵强过一阵,她想,只能这样生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外头的事情,不去想裴仲桁和岚岚有没有及时躲进防空洞,也不敢去想她的亲人,只想着一定要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她想,这孩子就叫炸炸或者叫炮炮。裴仲桁不能再跟她争,她是孩子的妈,忍着剧痛一个人生产,她想叫什么名字就要叫什么名字! 裴仲桁这时候正被万林死死抱住,“二爷,不能出去啊,还在扔炸弹!出去就是死啊!”然后他对着岚岚喊,“丫头,快拉住他啊!” 岚岚便也学着万林一样,抱住裴仲桁的腿,“姨夫你不能出去啊!” 可他怎么能不出去?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还在家里,他怎么能躲在这里?他要去见他的蛮蛮,见他的儿子,就是死也要和她们死在一起! 他早年在一个俄国没落贵族手里见过一个法贝热彩蛋,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委托珠宝工匠法贝热定做的,在复活节给妻子玛丽亚的礼物。他一下就被那华丽的造型,精巧的手工所折服了。六十几个法贝热彩蛋,他听说有一个彩蛋里是一艘蓝宝石和黄金打造的远洋舰,便四处托人一定要替他寻到这枚彩蛋。原想着或有一日可以送给她,不拘什么由头,只是想送给她。却没料到这么多年后,真的就找到了! 万林带着彩蛋千里迢迢地到了宜城,今天,他就是去和万林碰头,带回那枚彩蛋的。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什么都没送给她。这正是天意,在她第二次做母亲的时候,可以把这个礼物送给她。可他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的天意! 裴仲桁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万林的束缚,但万林紧紧地抱住他不肯松手。“二爷,再等一会儿,九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警报终于解除了,裴仲桁抱起岚岚就往外冲。一到外面他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路上到处都是没来得及躲进防空洞的路人的尸体,有的被炸的四分五裂,有的断了四肢正痛苦的哀嚎。无数的房舍倒塌了,燃烧弹点燃了不计其数的房屋,正燃起熊熊烈火。他双腿发软,却又不敢耽搁,抱着岚岚往家里飞奔。 蛮蛮,不要有事,一定不要有事! 十姨太、南漪和阿胜也从其他的地方往家里跑去,在街口和裴仲桁碰到了一起。裴仲桁把岚岚交给南漪,他像疯了一样往家跑。整一条街,面目全非,到处是断壁残垣。余烟未尽,空气里都是呛人的烟味。渐渐有人从废墟里爬出来,而随之响起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呼救的声音。 围墙塌了,大门没了,他爬上废墟,举目张望,从来没有的恐惧笼罩着他。他大声叫着南舟的名字,可回答他的只有噼啪作响的燃烧声。 怎么会这样,老天怎么可以这样薄待他!火苗仍旧在吞噬着本就所剩不多的残屋,他发疯一样跪在地上,用双手去扒砖块和瓦片。他一声又一声叫着她的名字,南舟,南舟,蛮蛮、蛮蛮。 惊魂未定的人们终于被他的哭喊声晃过神。南漪叫十姨太看好岚岚,她卷起袖子和阿胜、万林一起在废墟里寻找南舟的下落。 什么都没有。裴仲桁双目发红,近乎歇斯底里地挖,双手磨得鲜血淋漓却一点知觉都没有。直到挖出了一只旧年的燕子窝,也只剩下一半。巢穴空空,不知燕去何处。他忽然再也忍不住,抱住了那半只燕巢,眼泪夺眶而出。 阿胜在一旁看得揪心,想上前去安慰一下,南漪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头。阿胜无声地抽泣起来。南漪擦了擦眼泪,继续寻找。岚岚也爬了过来,她牵了牵母亲衣角,“妈妈,我听到小孩的哭声了。” 裴仲桁闻言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岚岚听见孩子哭声了?在哪儿?快告诉姨夫,在哪儿!” 他因痛楚而扭曲的脸把岚岚吓住了,南漪蹲下身来,一起问她,是不是真听到了。岚岚手指向一个方向,“我在那里听见的,是真的!” 裴仲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是地窖的位置。本是万念俱灰,此时他忽然又燃起了希望。他放开岚岚跑到地窖附近,把坍塌的砖墙挪开,大声地叫南舟的名字。 南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孩子真是太大了!好在是二胎,她总算有些经验,但还是费尽了力气。地窖的入口被堵死了,地窖里只有一盏油灯,她在这幽闭的空间里,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几乎筋疲力尽。但她不能晕过去,她不能放弃。她的亲人,她的爱人,她的女儿都还等着她。她拼着一口气,终于把孩子生了出来,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叫声嘹亮。 她几乎虚脱,挣扎着在灯上烤了剪刀,剪断了脐带。把孩子裹好放在胸前,小家伙闭着眼张着嘴找到了乳头,一口含住,努力地吮吸。她累得一点都动不了了。躺在棉絮上,垂头看着小东西。长长的睫毛,白皙的皮肤,发色不深。竟然又不像她。 孩子努力地吮吸着,可也吸不到什么。而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脑海里忽然间涌进来很多很多的往事。 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四岁那一年,在东望码头,她背着一包袱珠宝正要搭船。裴益推倒了她,她包袱里的珠宝散落了一地。她又看见裴仲桁把自己拉起来,俯下身在她膝头温柔地轻拍,叫了她一声“九妹妹。” 她那时候想,这个男人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坏人。后来她收拾包袱的时候,发现丢了一个最心爱的东西。那是母亲怀她时花重金买来的,说是俄国皇室流出的法贝热彩蛋。血玉髓做的蛋壳,上面有黄金和钻石镶嵌的洛可可式卷草纹。那蛋身打开,里面有一艘黄金打造的远洋舰。听姆妈说,母亲说她一辈子困在闺阁里,她希望她的孩子以后不要和她一样,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 她现在想起来这些,也觉得十分遗憾。更遗憾的是,她还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孩子累得睡了一小会儿,被饿醒了,张着嘴却没寻不到乳头。小眉头紧紧蹙起,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自地下向上,一路向上,直传进裴仲桁的耳中。“孩子、孩子!我听见了,南舟在地窖里!” 所有的人都涌了过来,一齐搬挪、挖掘,终于露出了地窖口! 一束光从天上坠了进来,明亮的光线让南舟合起的双眼动了动。孩子哭声不停,仿佛要把沉睡的母亲唤醒。她隐隐听到有人在叫她,撕心裂肺的。她缓缓睁开眼睛,裴仲红的脸出现在了地窖口,周身都发着光。苍白的脸上满是灰尘,头发也乱得不成样,眸子里尽是慌乱惊恐。南舟看到了他的脸,忽然觉得很安心。想着这样俊俏的男人,真是怎样狼狈都是好看的。 裴仲桁几乎是直接跳进来的,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跑到她身边,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哭泣。南舟头一回见他这样失态,心里却被塞满了。她微微笑了笑,努力抬手想去摸他的脸。 “哪儿都不去了,我哪儿都不不去,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他呜咽着,紧紧拥着她,怕自己拥住的只是一段虚妄的幻像。便不敢一动,生怕一松开,一切都会脱手而去。三十出头的男人,哭出了孩子相。 南舟刚才提着一口气,并不怕,现在看到他了就真正怕起来。有了依恋、有了不舍、有了牵绊,人就会胆怯起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人在命运的洪流里不过一叶扁舟。不知道哪一场风雨袭来,哪一个浪头过来,就会悄无声息湮灭了。原来很多时候,一句简单的话,总是放着、放着,就再没机会说出来。幸好幸好,她还有机会,还能告诉他。 南舟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微微笑着,眼中却有一层泪光。“刚才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有句话没机会说给你听。” 裴仲桁捂住她的唇,不许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南舟虚弱地握住他的手。他血肉模糊的双手,直灼疼了她的心。她轻轻吻了吻,生怕触痛他。裴仲桁觉察出双手的肮脏,想要拿开,她却小心翼翼地拢着,如同拢着新生的幼鸟。然后她抬眸望向他,眸光闪动,“我有句话顶重要的话要说给你听。” “你说,我就在这里。” “裴仲桁,我好爱你。” 第十五章 番外·昨夜微霜初渡河 江岚对面的女孩又扯了一张纸巾,涕泪齐下,好容易擦干了眼泪,又涌了许多出来。这个时候,咖啡馆里客人不算太多,她们又在临窗角落,但还是引人注目。 侍应生送完另一桌客人的咖啡,徘徊良久,看女孩子哭得这样伤心,忍不住驻下足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有什么要帮忙的?” 江岚微微一笑,“谢谢,请帮我们再续一杯咖啡。我的加两块糖,那位小姐不加糖,只加奶。” 同是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这一位眉目间不见一点愁色。她脸上的笑意,虽然明知道是那种礼貌的笑,却叫人觉得分外甜悦。美貌的女孩子不容易让人觉得亲近,但这个女孩的美是不带一丁点侵略性的。 侍应生应了声,走开了。江岚这才转头对着对面的女孩子说,“荣天意,你这样容易哭,还怎么做记者呀?” 荣天意并不以为意,揩了鼻涕,抹了眼泪,“都怪你,说这样好哭的故事!” 江岚无奈地耸肩,“是你要我说个故事的,我都说了,还落你埋怨,下回不说了。” 荣天意忙睁圆了红肿的眼睛,抓住了她的手,“好岚岚,我不埋怨你还不成吗!可是,我要听团圆的故事,你快告诉我后来怎样了?” 江岚噙着笑不说话。天意从对面坐到了她身边,摇撼着她的胳膊,“哎呀别卖关子,我把我最心爱的大哥贡献出来,给你做十天男朋友好吧?” 江岚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你大哥,有个万人迷的男朋友,要操心死。一天也受不了。” 荣天意也笑,“确实操心死。我从小就被大哥拎着去做挡箭牌。他要不喜欢谁,就说是我不喜欢。因为我叫‘天意’,他说是‘天意难违’。” 江岚笑着挑了大拇指,“你这名字起得好,你一开口,谁敢拂你的意?” 荣天意托住下巴,似是遥想往事,“其实是我母亲有了哥哥姐姐就不喜欢孩子,谁知道有了四哥不说,又怀了我。母亲为此恼了好久,父亲就说是天意,索性就叫了这个名字。瞧瞧,后来人人都拿我做挡箭牌,叫我做坏人。动不动就说,‘天意的话不可不听。’” 江岚也被她逗笑了。她知道一点荣家的故事,天意的父亲是富商荣逸泽,母亲是个前清格格。 荣天意又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软声求道:“好岚岚,快点告诉我下面的故事嘛!” 江岚笑起来,“好啦好啦,那我再说下去还不成吗。” 这个在轰炸里出生的男孩子叫裴渡,小名叫蛋蛋。蛋蛋半岁的时候,南舟和裴仲桁决定去接女儿摇摇。后来,南舟和裴仲桁接回了女儿,在香江安了家,又重新做起了船运。不过几年,南舟又成了女船王。 抗战胜利后,南舟和裴仲桁回到了宜城,想接南漪她们一起去香江。上船的那天,南漪最后还是下了船。 “为什么?”荣天意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 “你听过尾生抱柱的故事吗?” 荣天意点点头。 江岚微微笑了笑,“因为她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个了。” “那后来呢?” 后来的南漪,一个人留在了宜城。从护士长一直做到了副院长,一直身穿黑衣,头戴两朵白花。直到有一年,有人敲开了她的家门。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原来真的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只是受了重伤,伤愈后又接着打仗去了。 江岚说到这里,目光有些发空。她的手下意识地摆弄着胸前的吊坠。荣天意知道,那坠子里有她两个哥哥和弟弟妹妹的相片。 荣天意擦掉快要掉出眼眶的眼泪,破涕为笑,“我喜欢这个结局,今天晚上不会难过的睡不着了!” 杯里的热气也散完了,咖啡馆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清瘦温雅的年轻人。侍应生迎上去问:“先生几位?” 年轻人在店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了荣天意,便对侍应生道:“我同朋友一起来的。”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天意看到他,兴奋地摇摇手,“四哥,我们在这里!” 荣季珩噙笑走过去,在女孩子们的对面坐下。看到桌上的一摊餐巾纸,有些抱歉地对江岚道:“我妹妹是不是很麻烦?”荣天意一直在国外上学,新闻系的,趁着假期回来的空闲,想寻一些老故事,他便叫妹妹去找了江岚。 江岚笑看了天意一眼,“没有。” 荣天意见这两个人有种古怪的沉默,便很有眼力见地道:“我要赶紧回去构思一下,看看怎么写这个故事。四哥,岚岚姐交给你啦!” 荣季珩宠溺地看着妹妹像蝴蝶一样飘出去,然后才把目光转过来,抱歉地笑了笑。江岚也回了他一个笑,抿了一口咖啡,心有些重。 仿佛他也有心事,但不知道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江岚才下定了决心一样,手捧着冷杯子,踟蹰道:“季珩,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哥哥……”她垂着眸子,不笑的时候眉间便像是有一道轻薄的愁雾。 虽然她爱笑,人人都以为她是个开朗外向的人,其实她的心思比旁人都敏感。她生得美,追求者众,但到现在都学不会拒绝别人——因为有人替她做了。想到这里,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 荣季珩先是怔了下,然后仿佛松了一口气。忽然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其实,我也一直把你当妹妹。” 江岚讶然抬眸,有些惊喜。荣季珩向来是那种规规矩矩、彬彬有礼的男孩子,从不会为了应付谁而说假话。她心上石头挪开,人也松快了,脸上的笑意也灿烂起来。 “你不用担心,我去同你哥说。” “你不怕他吗?” 荣季珩笑起来,“怕。大约做了他的妹夫更可怕。” 江岚莞尔,“你这样说,大约我是很难嫁出去了。” 江岚中学就开始在这里读书,南漪全都拜托给了江绍澄。无论是记忆中早逝的父亲,还是后来的爸爸,一向都是极骄纵女儿的。江岚自认为很乖了,可还是被大哥管得死死的。 她的样子走到哪里都不乏追求者,江绍澄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陪着在学校里走了一圈。本就是个肃穆的面孔,加上穿着制服,把一众毛头小子吓得不敢出声,再也没人敢追求她了。偶尔几个其他学校的男孩子不明真相地送情书、送花,江绍澄第二日便会亲自带着东西出现在人家家门口,吓都吓死了。 这样上了大学,江岚还没谈过恋爱。有一天,她喝了一点酒,借酒盖脸,半开玩笑地说:“哥哥,我已经是大人了,也要谈恋爱的呀。” 江绍澄消失了几天,然后就把荣季珩带到她面前来。他是季珩的上峰,季珩人老实又温润,也不好拒绝,更何况她是那么美的女孩子,哪个男孩子不喜欢呢?但荣季珩也发现了,从前对他不错的这个顶头上司,自从和他妹妹约会以来便是不断地挑刺。最后他明白过来,这哥哥大约觉得世上没人能配得上他妹妹。 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他们虽然都是极温顺听话的孩子,但是婚姻大事又不肯将就,便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处着。如今说明白了,对大家都是个解脱。算起来,荣季珩是她正式交往的第一个同龄的男孩子。现在也要无疾而终了,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庆幸。 “其实我也理解你哥的。我三哥当时去你们家,也是战战兢兢好几天,生怕裴叔叔不同意。”季珩笑道。 说起荣仲棠,江岚也笑了。当时听说摇摇同仲棠谈恋爱,家里人都很有些谈虎色变。觉得荣家三少爷不稳重,又爱玩,从前女朋友又多。既不如他家大少爷,也不如他家四少爷。但三少爷苦心孤诣地追了好久才追到,摇摇把他拿得死死的。摇摇向来主意大,谁也不许对她指手画脚。大家都说只有摇摇那样的冷美人才能拿住荣仲棠那个花花公子。 江岚心里很羡慕摇摇的,摇摇平日里话不多,看着清冷,性子却果决干脆。不像她,瞻前顾后,想讨好所有的人。 最困难的事情解决了,气氛愉快了起来。 “订婚宴你也会去吧?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伯父伯母什么时候到?”荣季珩问。 “嗯,肯定要去的。正好学校也要放假了。姨姨和姨夫本来是明天的船,可中途碰上风暴了,耽误了一些时间。总是赶得及的。” 荣季珩笑了笑。两个老实孩子似乎也没什么话说了,于是他送江岚回了家。一直见她进了门,荣季珩才离开。江岚想,他真是一个能打满分的交往对象呀。只是,她不喜欢。 门铃摁了七八下,才隐隐听到拖鞋的声音。 门打开一条缝,还没看清楚来人,先是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酒气。江岚往后缩了缩,以手作扇,扇了扇,“哎呀,怎么这么大的味儿!” 门外响起沉沉的声音,“岚岚,开门。” 江岚听出了是江绍澄的声音,这才拆了安全锁,把门拉开。 门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倒下来,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江岚笑出了声,“怎么喝成这样啊?”然后抱怨,“嗳,哥,你小心点。太重啦,嗳,我可扛不动你!” 江岚吃力地架着他到沙发边上,一碰到沙发,江绍澄就倒了下去。江岚活动了一下肩膀,咕哝道:“本来个子就不高,生生被你又压短了几寸。” 倒在沙发上的人没了声息。江岚蹲到他面前,“哥,你怎么啦,怎么醉成这样?怕四伯父骂你,就躲到我这里来啦?” 沙发上的人不动,江岚抿了抿唇。他的手背搭在脸上,露出高挺的鼻子和薄削的唇,刚毅的下颌有青青的胡茬。江岚缓缓拿起他的手,人已经睡熟了。睡梦里的人,五官都舒展开,不像清醒的时候那么严肃持重。 她家里人都漂亮,爸爸妈妈姨姨姨夫弟弟妹妹,大约是漂亮的面孔见多了,不以为奇。反而时隔多年,下船后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江绍澄。那时候她还没想过他就是哥哥,只是想,这样英武的长相,原来也能有另一种好看。 江岚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轻轻把他的手放下,替他摆了一个自认为应该舒适的位置。 她这里是一居室的套间,街口对面就是圣约瑟大学。大学头一年,按说要去学校里住,无奈寝室里的另一个女孩子有些精神衰弱,晚上听不得一点声音。江岚本想调房间的,但怕这个女孩子跟谁都不和住,找不到室友,会被人诟病。最后,寝室的住宿费她交着,但还是到学校附近的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子。 江岚蹑手蹑脚回了卧室。她打开衣橱拿了一床被子,但被子抱到胸前,闻到了一点樟脑的味道。她记得四婶沈丹妮说过,江绍澄最讨厌樟脑味道。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了出去,轻轻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些,她坐回写字台前,埋头写起作业来。 江绍澄在咖啡的香气里醒过来,头疼欲裂。鼻端是一股清甜的花香,很熟悉又不敢深嗅的味道。醉的深了,便放纵着自己埋进那香气里不醒来。柔滑的被子像少女瓷滑的皮肤——他猛得睁开眼,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是哪里。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身上还是那套制服,鞋子整整齐齐摆在沙发边上,并排的还有一双粉色的毛拖鞋。他想了想,还是穿了自己的皮鞋。 不远处开放厨房的灶头那里,有一抹极其窈窕的身影。烫了的长发,随意用手帕慵懒的一系。白色的衬衫,下面是一条茶色的塔夫绸百褶裙。 他缓缓走过去,听见极轻的哼哼声,原来是在唱歌。炉子上摩卡壶里咖啡的香气愈来愈浓,江岚赶紧把摩卡壶拿下来,倒了咖啡在两只杯子里。 怕吓着她,江绍澄一直没发出声音。直到她做完这些,他才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怎么喝这么浓的咖啡?” 江岚真的被吓了一跳,她转过身,乌亮的大眼睛里有些红血丝,“哥!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他久久地看了一会儿,“又熬夜了?” 江岚有点怕被他这样看。其实家里人都挺怕他。听说自从父亲死后,大娘梅氏总是拿他出气。四叔江誉白一直都想把他养在身边,但他觉得母亲可怜,一直不肯离开她。二哥绍澈早早留洋了,不肯呆在家对着情绪极坏的大娘——都是听四叔家的沁堂妹说的。 她缩了缩脖子,讪讪道:“要考试了,这个教授人很严格,听说会很难。”最后嘴角一垂,“说来说去,都是我太笨。” “这杯是给我的?”他打断她的话。 “嗯?哦。” 江岚的眼睛很大,有点小迷糊的样子。像橱窗里的那种洋娃娃,看到就想抱回家,然后尽情打扮或者,蹂躏。他被这个念头烫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苦,特别苦。 “哥,要不要加奶?放块糖?” “不用。喝这么浓的咖啡,也不怕晚上睡不着觉?”他看到水池里已经有两三个咖啡杯了。 江岚吐了吐舌头。粉红的,尖而软,很快又缩了回去,快得他没看清楚。但那一闪的印象却又很强烈。强烈到他不得不再吞一口咖啡,压一压。真是醉的不轻。 “哥你早上吃什么,我去买早点上来。” “面包就好。” “嗯。那哥你洗个澡吧。”她拿了钱包,溜了出去,把门带上。 她的浴室也不大,浴缸也小。浴室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大约女孩都爱大镜子,顾影自怜。摆放整齐的东西,也都带着一点甜香。粉色的浴巾,粉色的毛毛拖鞋,粉色的牙刷。没有任何男性的踪迹,除了——他打开橱柜,里面有一支蓝色的牙刷,他拿了出来。职业使然,观察良久,放下心来,是新的。他同自己说,这绝对不是占有欲,受了漪姨的托付,他做哥哥的就得要看着她。 很快洗好了澡,用了她的洗头水,现在身上也有了和她一样的气息。从卫生间出来,抬眼就看到她床头柜上摆的相框。是很乖又顾家的女孩子,五斗橱上也摆满了相框。她的相片、小时候和父亲江启云的相片,她和南漪的相片,还有她和她弟弟妹妹的相片。他知道,南漪为父亲守了整整十年的孝然后才嫁人的。他对于漪姨的感情很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南漪对父亲已是情深义重。 在这些相框里,他也看到了一张旧照,是当年他把她偷出来的时候留给她的。往事历历,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情。母亲因为这件事不断地折磨他。南漪夺走了她的丈夫,她也想让南漪尝一点至亲分离的苦头。就因为他,没能如愿。她的不顺遂,全都发泄到他和弟弟身上。 门又响起开锁的声音,他的思绪断开来。放下相框走出去,江岚把早点在桌子摆好,很随意地叫他,“哥,吃饭了。” 他想起小时候见过漪姨早起亲自准备早点,也是这样叫父亲,“启云,吃饭了。”温温软软的小妻子的声气。但江岚的声音更甜恰一些。 小小一张桌子,也只够两个人坐。新出炉的面包,飘着奶香。他只吃白面包,江岚吃菠萝包,和小时候一样,最爱外头那层菠萝皮。 “你和季珩怎么回事?” 江岚没抬头,“就是那样呀。我不喜欢他。” 江绍澄放下杯子,“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像在审讯。 一句话在她心头滚来滚去,若能假装随意地说出来,或许就轻松了。但她连开玩笑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这种不该有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 “我功课忙嘛,没时间谈恋爱。” “是你说你长大了,要谈恋爱的。” “那我改注意了不行吗。”她的声音还是很软,却带了一丝叛逆。 “没有人比季珩更好了。” 江岚不说话,已经是最大的反抗了。 江绍澄走了,两人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江岚记得刚上中学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哥哥,可又和普通的兄妹不大一样。他们之间并没有从小到大的朝夕相对。中断了太久,再续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她试着去回忆别的兄妹,比如她的弟弟博衍和小妹锦薇。可他们还小,年龄又近,两人天天吵闹,锦薇每天都要哭着去爸爸那里告状。 她又试着用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式去和江绍澄相处,学着去对他撒娇,提一些“非分”的要求。像别的妹妹一样挽住他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开心的时候在他脸颊上亲吻,恶作剧一样在他白衬衫上留下口红印子,和他的女朋友们友好相处……她很努力地去做一个合格的妹妹,可她不知道她到底算不算合格。她对他又想亲近,又怕太亲近。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做不了一个称职的妹妹的呢?或许是看到他身上被大娘虐待后的伤痕,或许是见他在雨里对着父亲的墓碑独立时的落寞,或许是他笑容罕至的面庞。她开始有了心事。她同小弟小妹和爸爸妈妈多幸福,她心里有一处就多痛。痛得暗无天日,痛得日月无光,偏偏还得笑。 没人会相信爱笑的岚岚是有心事的。或许在所有人的眼里,她什么都有,她不该有那些幽暗的心事。 江岚躲在窗帘后看他的车开走了,鼓起了腮帮子,慢慢松开一口气。她走回浴室,里头还有一些潮气没散出去。她在浴缸沿坐下,旁边搭着他刚才用过的浴巾。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像他的人一样,怎样都不会乱的。除了带着一些潮湿,否则根本就像被人用过。她拿起浴巾,放在鼻端嗅了一下。一点很淡的焚香、皮革、烟草的味道,哥哥的味道。 为了试出他用的是哪种古龙水,她曾去商场里做了一个暑假的香水导购小姐。最后终于发现了那款香水,也练就了一个敏感的鼻子,能轻易闻出来和他交往的女朋友用的是什么香水。她不太开心,但是只要他需要,她还是愿意去应酬她们。有时候会放纵自己喷在枕边,就好像是有人同床共枕。 她掐自己的掌心,因为掌心不大容易留下痕迹,但却一样能感到疼。心里有个魔鬼在噬咬她,想让她臣服。可她不想毁了他,不想毁了他们的关系,不想毁了母亲。至今奶奶都不许母亲去给父亲上坟,要是知道了她……她不敢想下去。 终于考完了试,总算是能是松懈一阵了。出教室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女孩子相约着一起去吃冰淇淋。才走出校门,就看到一个材挺拔的身影,一身亘古不变的制服,倚在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前。同学撞了撞她的肩膀,“看,帅叔叔。” 江岚一看,心里偷笑,哥哥已经要到了被同学叫叔叔的年纪呢。才二十九岁,但对于她们来说,大约就是叔叔。江绍澄也看到了她,摁灭了烟,朝几人走过去。女孩子里低低一阵骚动,“走过来了!会要谁的电话?” 江岚依旧笑,避开他的目光,假装低头把耳边的头发挂到耳后。 “岚岚,放学了?”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江岚不好意地对同学道:“我哥。” 年轻的女孩子正是活泼的时候,也跟着叫哥哥,让他带她们去吃冰淇淋。不苟言笑的大哥哥也不会妨碍女孩子们的聚会,他在车里坐着等,女孩子们扎在一堆叽叽喳喳。 有一半的话题都是他。江岚有一种古怪的矛盾,像是特别珍爱的某支不知名的乐队,又想分享给其他人,让所有人知道它的好;又想捂着、藏着,独自欣赏,怕人家也喜欢,会毁了她的这份珍重。 四个女孩子,有两个住校,一个住在家里,江岚住公寓。送完了所有人,只剩下他们俩。江绍澄没说话,能闻到空气里冰淇淋的香甜。还有另外一种味道,很熟悉的,若有若无地飘在鼻端。 “明天我接你去机场。”他终于开口。 “不用,我自己坐飞机。机票已经买好了。”她头一回赌气。刚才一个同学要了他的电话,他没拒绝。 “拿给我看。” 她没办法拿给他,索性不说话,低头捏着手指。若是瓷器,怕是要捏成粉。下车时一言不发,连礼貌都不肯给他,匆匆上了楼。 她跑得飞快,知道他向来都要等她开灯后到露台和他说再见才会走。跑快一点,可以多看几秒钟,肆无忌惮地那样看,不是妹妹看哥哥。 没开灯,躲在窗帘后往下偷偷张望。他还在那里,靠在车门边,偏头点燃了一支烟。她看了一会儿,心底那口气总是不顺。索性离开窗口,蜷腿抱膝,坐在沙发上,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发呆。她变得快要不像她了,哥哥会讨厌她的吧。不听话的妹妹,越大越留不住。 江绍澄抽了半支烟,三楼那个窗口的灯还没亮,更没有人趴到露台的栏杆上跟他说晚安。他仰着头,烟也不抽了。心骤然一跳,脑子里闪过无数可怕的可能。人比脑子行动的还要快,大踏步地上楼,电梯都来不及坐。到了门口,猛地拍门,“岚岚、岚岚,你在不在?” 岚岚整个人都浸泡在水底,她喜欢这样憋气。缺氧的时候,可以让脑子不那么乱,清醒一点。 门是锁上的。他推不开,再等不及,猛地踢开门。客厅里居然已经有一盏灯了,那么刚才他为什么没看见?没工夫想,只是慌乱地叫“岚岚、岚岚!” 屋子不大,很快找到了浴室。他推开门的瞬间,她正从浴缸里站起身。两个人都呆了一瞬,她惊呼了一声,抱住胸又蹲进水里。 他反应过来,手足无措,慌得退出去差点撞倒茶几。“对不起,我看灯一直没亮,怕你出事,我不知道,对不起……” 江岚蹲在水里,水都像沸腾了一样,脸烫得要滴血。没事、没事,哥哥小时也给我洗过澡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他痛恨自己这样冒失,暴躁地在客厅地来回走了两趟。习惯性地去摸烟,想起这是她的住处,她不喜欢香烟味,忍住了。也许应该解释完了就离开,时间能冲淡这些窘迫,但才走一步就看到踢烂的门框,他走了,她怎么办? 江岚很快就出来了,双颊粉得像扑多了胭脂。她不敢看他,就去看门框。她试着关门,门能关上,但锁头全坏了,木头也裂了 “晚上去酒店睡一晚上吧。”他声音有点飘。 “我不要去。”她还在认真研究怎么把门上锁。 他忽然发觉她近来总是说很多的“不”字,是到了叛逆的年纪? 江岚转过身,脸上有些害怕的神情,“最近那个酒店连环杀手不是还没抓到吗?” 他想起来这个案子,专门针对单身住酒店的女性客人,弄得人心惶惶。她应该怕的。他也不好把她带回江家。太晚,忽然过去动静太大,解释就要解释半天。更何况,四叔他们今天已经坐飞机先过去了,只有他母亲在。 江岚仿佛放弃了,把门掩上,“对不起啊,哥……我没事,忘了开灯,直接去洗澡了。”客厅的灯昏暗,但一样看得清她脸上未擦干的水珠,像清晨玫瑰上的晨露。馥郁,娇艳,诱人。他挪开视线。 不该她说对不起,但他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略过不提,反而是种解决尴尬的方法。 “哥,你回去吧,我用椅子顶着门就好。” 椅子顶着门?一个门锁什么都挡不住,何况是个椅子?他又忧心,她一个单身女孩子住在这里太不安全。他四下看了看,走到沙发边,推了沙发过去顶在了门口,“我留下来陪你一晚上。明天叫人来修门换锁。” 江岚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谢谢哥。” 他嗯了一下,假意看不见自己那点心思。 江岚做模做样地坐回写字台前。但已经考完了,没有书可以看,也看不进去什么。但不看书,还有什么能定住她的目光? 她随意地翻书,“哥,你要不要洗个澡?”背对着他,脸红了也不怕。 身后的人似乎是在考虑。向前也在她这里洗过,今天怎么要考虑起来? 江岚咬着唇,耳朵竖着,一丁点声响都不想放过。 沙发发出声音,是他站起了身,然后说了一个“好”字。 她压不住唇边的笑意,也站起身,小蝴蝶一样飞到卧室的衣柜前,抱着一套睡衣出来。 江绍澄看到她怀里的男士睡衣,头一个反应是要审她。但压住了,她向来乖,连荣季桁都不喜欢,不会喜欢其他的男孩子。果然她笑吟吟地,“我上回去逛街,顺便买了一套回来。省得你往后和女朋友吵架,没处收留你。”然后往他怀里一塞,又坐回写字台前。 她情不自禁地压住胸口,心跳地太快,而她又不确定演技是不是流畅自然。 进了浴室,百味杂陈。脱光了衣服,镜子里的人很陌生。除了剃须穿衣,他几乎不会在镜子前流连。没这样清楚地看过自己。身上喷张的肌肉排列有致,有烟头烫过和鞭打过的旧伤,算不上狰狞,但也不好看。并不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第一个娇滴滴的女朋友见过,露出惊恐的目光,要关上灯,所以他再也不会让女人看见他的身体,他自己也不看。而此刻,明亮的灯光下,硕大的镜子让他藏无可藏,看得一清二楚。 打开花洒,站进浴缸里。刚才就在这里,他现在站的位置,她不着一缕的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却镌刻进脑子里了,挥之不去。有些念头,越是不该有,却越是铲除不干净。 他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大约是十岁左右吧。母亲派他和弟弟去婺州,不想让那两个人太快活。他无意中听见的,南漪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我不能嫁给你。”父亲说什么来着,“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是我的,他也是我的。我能给你名分,也会给他名分。” 那种感觉很奇怪。从岚岚一出生,他就没当她是妹妹。只是冷眼旁观着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子,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越来越好看。有时候想到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他也有怨恨,有一回他的手甚至已经放到了她的脸上。只要再放一会儿,母亲就能得到一点快乐。 美丽真的是一种武器,她不会挣扎,却会笑。那样纯净的眼睛,对着他笑。粉嫩的小嘴张开来,以为他的手是递过来的乳头,含住了。柔软的舌头往来反复的吮吸,大概是味道不对,小小的眉头蹙起来,但是没哭。审视地看了看他,最后咯咯笑出声。 漫长的分离,他无瑕去想任何人。疲于应付压抑的家庭,努力长成一个能顶住一切的男人。时间能重新塑造很多东西,包括情感。比如他曾经怨恨过父亲,后来怨恨变成了谅解。比如他曾经同情理解母亲,到后来也消磨的只剩一点亲情。很多事情,成年后才会懂。明白父母当初无爱的婚姻,明白原来感情不能将就。他也同人订过婚,快要结婚的时候他退却了,他不想再让一个女人成为第二个母亲。 接到四叔的电话,他去码头接她。人海茫茫里,只要一眼,他就知道是她了。那个小婴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像所有的妹妹一样,亲近他,甜甜地叫他哥哥,同他撒娇,有时候使小性子。笑容那样明媚,无忧无虑的少女。她仍姓江,在父亲的墓前哭得人心都要碎了。她努力去讨好奶奶、母亲,做着所有江家孙女应做的事情。她还不知道,也许永远不知道。大约是没人舍得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些所谓的豪门秘闻,向来惹人津津乐道。一旦传出去,人人都会在背后议论她,议论南漪,议论他死去的父亲。这些都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东西。 她当他是哥哥,他只能是哥哥,必须是哥哥。多一点的念头都是罪恶的。 匆匆擦干身体,还是她的浴巾。睡衣里有一条内裤,尺寸刚好。江沁她们有一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就是性感内裤,现在的女孩子一个赛一个大胆、能闹,她一定是跟江沁学“坏”了。 江岚不住地抬眼看钟,原来男人洗澡也这么慢。书的一角要被她揉破了,人还没出来。她要找点事情做,做点什么呢?才八点半。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或许可以打牌,可她翻遍了,没有牌。听音乐?她去翻唱片,全是情歌,夜里听情歌才要坏事。那就做点吃的?刚才他好像没吃什么东西。可她不会,除了煮咖啡,她什么都不会做。 江绍澄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江岚在煮咖啡。他走到她身后。虽然用的是相同的洗发水、相同的香皂,但那气息在他身体上酝酿后,散发出来的却是他他特有的味道,男人的气息。 江岚心头一窒,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转身想逃,却发现闯到了他胸前。他没躲,却忽然俯下身。她知道他个头高,只是从前没觉得会高出自己那么多,像一座山。事到临头她也慌,没接过吻。荣季珩又很乖巧,从来不会逾越,连手都不曾拉过。据说每次约会都要向上司报备,他敢才怪。 近得她不能呼吸了,索性闭上眼。 “烧东西也不看着炉子?太危险了。”他关了火,直起身,“大半夜的喝咖啡,还要熬夜?” 会错意了。江岚的眼睛猛地睁开,难堪。她怎么会以为哥哥要吻她? “嗯,习惯了,忘了已经放假了。”她慌忙间总算找到借口。 咖啡煮好了,没人喝。她倒了杯奶,捧着玻璃杯。 “还合身吧?”她问。 睡衣,还是,内裤?他自动屏蔽了内裤,低头看了看睡衣,“嗯”了一声。其实是把两个问题都回答了。 江岚看着他的衣服微微笑起来。难为她在商场里转了半日,深色怕老气,浅色怕他不爱,花色配他又轻浮,最后还是挑了不会出错的格子款。内裤的尺寸更头疼,营业员问什么号,她如何知道是什么号码?体态均衡,身高六尺二,在一众东南亚人居多的地方尤其显高。拿不定主意,要了中号。营业员又问她要什么款型,在她面前摆开一排,才知道男人的内裤学问不比女生简单。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等营业员包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江沁和四婶,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钱都忘了付,差点被人当成贼。可为他挑选东西时的心情呀,紧张纠结惊慌,又那样快乐。 才九点,还有的熬。 “上次演出的相片洗出来了,哥你要看吗?”她终于找到了件正经事情。 他点点头。 江岚趿着拖鞋进了卧室里,雪白的脚,刷了淡粉色的甲油。她从橱柜里抱出好几本相册出来。长得漂亮的女孩,人人都愿意给她照相,仿佛错过一天的美丽都是罪过。 相册有点分量,她坐下时没控制好距离,一下就坐到了他身边。 挨得太近了,腿贴着腿。但再挪开,显得太刻意了,她装作不在意。很多兄妹很大了,都是亲密无间的。 身体的温度很快就透过了薄薄两层,互相传递过去。有点热,她擦了擦鼻头渗出的汗。 是学校话剧社的演出,《仲夏夜之梦》。华丽的舞美,舞台上是张张青春洋溢的脸。离他很遥远。 “你演谁?” “海丽娜。” 江绍澄眉头动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演赫米娅。” 她摇头,“我其实想演波顿来着。” 他眉头蹙起,忍不住看她一眼。波顿?那个被变成驴头的? 见他不信,她信誓旦旦,“真的,我就想戴那个驴头。” 他唇角扬了扬,像是笑了。低头翻到下一页,是她的特写。长发披肩,海藻一样,秀发如云,戴着花冠。浓重的舞台妆,没有掩盖她的天生丽质,反而在光影下透出了一丝冶艳来。雪白的演出服,低胸的,腰间戴着束腰,把胸前托得鼓胀。他的笑隐去了,眉头锁起来。 江岚觑着他的脸色,不知道哪里让他不满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张相片。是社里暗恋她的一个学长拍的,因为偏爱,给她拍了很多特写。光与影下,她侧脸的线条柔美而清晰,胸口饱满,像要挤破的水蜜桃。她还挺喜欢这张,因为她真像海丽娜,爱而不得。她甚至不如,她永远都无法宣之于口。 她这时候的台词是什么来着?“我是你的一条狗,狄米特律斯;你越是打我,我越是向你献媚。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着你,虽然我是这么不好。在你的爱情里我要求的地位还能比一条狗都不如吗?但那对于我已经十分可贵了。” 她不大喜欢这段台词,却仍然为之动容,因为单恋的人的心意是相通的。他们都说她演的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她所有的话,都是对着他说的。尽管他听不见,并且永远不会知道。 “衣服是你自己的?”江绍澄还是没忍住。 “怎么会,有人专门负责的。” 看来是需要好好看看是谁给她准备的衣服了。但,不能叫她知道。 演出的相片看完了,他很自觉地拿了下一本看。是她和弟弟妹妹的相片。她比弟弟大十四岁,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她抱着婴儿的相片,后来又变成抱着妹妹的相片。 江岚有些忐忑,怕这些相片会惹他不开心。但他还是不疾不徐地一点一点翻完了。末了评价了一句,“弟弟妹妹生得都好。” 江岚脸上蓦然温柔起来,像个小女人,脱口而出,“弟弟像爸爸。”然后忽然顿住,有些讪讪,“……像我的继父。” 她还是不知道,所以才会称裴益继父。什么都不知道,大约是幸福的吧。他想。 所有的相册都看完了,她站起身。他身边骤然一冷。调整了一下坐姿,腿已经僵硬了。 “哥,你困不困,是不是该睡觉了?”她弯腰去拿相册,脖子里的坠子垂下来,在他眼前荡了荡。荡得他嗓子发紧,含混地应了声“嗯,好。” 江岚把相册放回去,开始从衣柜里往外头搬被子,熏过香,没有樟脑味的。从床上又拿了一只枕头,都仔细放好了,然后说:“哥,那我也睡觉去了。” 叫他哥哥的人很多,可她的声音最好听。微微会有一个拖音,软软糯糯的。 灭了灯,她卧室里还有些灯光。光影闪动,不知道女孩子在忙活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灯才熄灭的。黑暗一下包裹过来。 睡不着,他一点也不意外。越是安静,脑子里的东西越是乱,叫叫嚣嚣。她离他那样近,近到仿佛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他被她身上的气息包裹住,快乐与不安,都是隐秘的。所幸是夜里,有些丑陋的东西,可以偷偷放出来略做喘息。 几点了,他不确定。听到了脚步声,很轻,从她的卧室里传来。他以为她去浴室,但是脚步声却是靠近了。她蹲到了他面前,很轻地唤他,“哥哥,哥哥。” 他在想,等她再唤两声,他再装作从睡梦里醒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去准备好演出,身前的人却不再说话了。也没有走。 隔着空气,他能感到她靠得越来越近。呼吸扑在脸上,很克制的,仿佛在屏息。很微弱,很轻柔,落在他额发上,酥酥麻麻。 她在看他?梦游?他现在假装醒过来会不会吓到她?面前的异物感,越来越近,最后落在他唇上。是她的手指,很轻地在摩挲他的唇。 后背沁出了汗。 哥哥的唇比她想象的软。她轻轻感受着他的唇,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唇,一样的柔软。 她有一回让荣季珩吻她,他真是吓坏了,但没有拒绝。两个人颇有些就义的样子,他握着她的双肩慢慢俯身,她则是睁着眼睛仰着头。他的唇到了面前,她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和她一样脸红。快要碰到的时候,两个人忽然都大笑起来。所以,两个互相不够喜欢的人,是做不来这种事情的,下意识就会躲开。 但,现在……或许她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哥哥二十九了,早晚要结婚的。趁着现在吧,虽然是很罪恶的事情,但至少不会伤害到他的妻子。她好怕带着遗憾过一辈子,对,就趁现在。 她的手拿开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又有浓浓的失落。但紧接着更柔软的东西覆在了他的唇上,他心中的震撼无异于惊涛骇浪。 有一点微薄的酒意,难道她睡前偷喝了酒?这是喝醉了酒?但容不得他去思考什么。她的唇很小心地在他唇上游走,然后略略停了下来,仿佛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哥哥……”她又小心地叫了一声,确认没有把他惊醒。她又轻轻吻上他的唇。微微张口含住他的下唇,然后小心翼翼探出舌尖。 像要窒息了,怎样呼吸都不对,他用了最大的毅力去克制住自己,假装在深睡。身体最深的地方却在觉醒,想要撕破那一丝理智。 纵火犯在认真地研习,笨拙地、投入的,开始试着去吮吸他的唇。舌尖一点一点深入,不知里面有什么。碰到了他的舌。 他整个口腔都是僵硬的,控制住自己不去纠缠她的舌,像一个沉睡的人该有的样子一样。身体的温度却不受管控的升了温,他怕她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异常,他想赶快结束这样的煎熬,又渴望着她的深入。 她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终于明白了那些小报上情色小说里常用的两个字“想要”的意思。 她实在被她自己吓坏了,怕接下去会管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没脸的事情,逃也似地跑回床上。拿被子把自己卷成了粽子。她躲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咬着手指,她刚才干了什么!还好没人知道,乖巧的岚岚心里会有那样不堪的念头。但她原谅了自己,哥哥永远是哥哥而已,她永远都得不到的,她是爱而不得的小可怜。 她咬住自己的唇,唇上还有他的气息,足够安抚她。她就在这气息里慢慢睡了过去。 江绍澄一整夜没睡着,估摸着天快亮了,起身看了一眼她的卧室。小姑娘抱着枕头,头发撒着,嘴角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是在梦里。他轻手把房间的门关上,拿起电话拨给了荣季珩。 荣季珩已经到了酒店,这电话就打到了酒店。一听到江绍澄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就清醒了。 “是!……什么?接吻?……..不、不,部长,绝对没有的事情!手都没拉过,我发誓!” 放下电话,荣季珩身上一身冷汗。这是秋后算账吗?而且,正常恋爱的,拉手接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确实没怎样他妹妹,安下心来。他看了看手表,五点不到。他又躺回床上,疑心刚才的电话只是一场噩梦。 岚岚的私人医生去度假了,诊所值班的护士接到电话,翻出她的病历,从几年前开始看起。 “江先生,没有,没有开过睡眠类的药物。也没有梦游症……有没有说过睡眠不好?我看看,嗯,申请大学前有说会失眠……最近?最近没有。江小姐很健康,除了痛经,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两回……” 江绍澄挂掉电话,心里更乱。他早先派人暗地里跟着保护她,她发觉后表示了反对,他便把人撤了。但开始记和她有关的所有人的电话,同学、老师、朋友,只要是有过交集的人,他都记下来。总怕她出什么意外,他不至于无处可寻。但这时候似乎别人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她为什么要吻自己?是女孩子大了,对这些事情好奇,所以在他身上体验?还是,她…… “哥。”她的声音忽然响起,惊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头,“起来了?” 她睡眼惺忪,脸蛋上两团淡粉。“你起好早呀,是不是睡不惯沙发?”不像个问句,因为还没等他组织好答案,她就进盥洗室了。一边刷牙一边看镜子里那个总是在笑的人,心底像挂出了一个小太阳,暖融融的。她有一个甜蜜的秘密,没人知道,都融化在她心里。吻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那被吻呢?她的脸更烫了,赶紧扑了冷水让自己冷静。 一夜没睡,江绍澄的太阳穴有点发涨,得喝一杯咖啡提神。他在橱柜里找咖啡粉,江岚出来看见了,“哥,你要什么?” “想喝杯咖啡。” “我来弄吧。”她梳了一半的头发,放下梳子走到橱柜前,拿了咖啡粉出来,装到摩卡壶里煮咖啡。长发及腰,人一动,头发就随着摆动。 “什么时候出发?”等咖啡好的时候她随意地问。 “随时。” “门怎么办?” “等下到楼下跟管理员说一下。” 又没了话题。她一直装模作样地忙,不敢看他,怕目光要往他唇上飘。煮好了咖啡,她放了两块糖,拿了糖罐子给他,“哥你要糖吗?”他摇摇头,她又把糖罐子放下。搅动了一下,靠着流理台,慢慢地抿了一口,心里惴惴的,像做了坏事的孩子。不,就是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还是尝到甜头死不认错的那种。 江绍澄看了她一眼,热气里的面庞更柔润,眼睛眼含着水汽的,是他们说的那种“含情目”。视线再往下走,到了她的唇,心里一动。娇艳红润的双唇,昨天晚上就是这双唇在吻他。他挪开了视线,强行断了思绪。 他放下杯子,抬手看了眼手表。“要不现在就走吧?早点过去,你也很久没回家了。”江岚也放下杯子,“好,我收拾下东西。” 他没跟进去,去了露台抽了根烟,醒脑。 太阳刚升起来,整个城市在苏醒。青天白日下,心思都藏头缩尾起来。或许只是他的臆想,或许她喝醉了酒,把他当成了别人。对了,她哪里来的酒? 他掐灭了烟,转身进去。江岚还在收拾东西。硕大的平顶路易威登旅行箱敞开着摆在地毯上,她正在数衣服。行李箱几乎塞满了,床上还有几条裙子没装进去。他的视线快速在房间内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床头柜旁边。那里有半瓶红酒。难道昨晚喝了半瓶?他又想教育她了,可一转念,怕惹她不高兴。今天不行,换一天再说。 一股脑儿地把衣服全塞进去,江岚简直要跳在行李箱上了,怎么压都合不拢。 “去住几天?”他问。其实想问家里没有合穿的衣服吗,怎么带这么多?但女孩子做什么都有道理的,是绅士就不该过问的。 他走过去,把她拉到一边,轻轻松松一举就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你这样装不行。” “不知道住几天。摇摇说把她给我挑的衣服全带过去,让她挑,看看那天穿什么。” 江绍澄这才注意到里面光是礼服就有七八件。低胸的,露背的,超短的,哪件都不像样。他坐下来折衣服,方方正正的,一件一件塞进行李箱去。 “有机会穿这么多?” “摇摇买的,说用来和她配的。她自己不确定那天穿什么,所以叫我都带上。” 摇摇一直在国外,看到喜欢的衣服,就会按江岚的尺寸给定做了寄给她。 江岚乖乖地盘腿坐在床上,看他替她整理东西,是一种享受。他的手真大,手长得算不上文气,很结实有力,被握住的时候,满满的安全感。她看得有些出神,不提防他正在整理她的内衣。象牙色的蕾丝胸衣,象牙白色的蕾丝内裤……直到看到他拎到一件黑色薄如蝉翼的睡裙的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受了惊吓一般,直起身一把抢过去,“哥,我自己来吧!” 指间的滑腻感有几秒延迟,他依然是一副端然的表情。似乎只是个在帮妹妹整理衣服的哥哥,而不是一个窥见了年轻女孩子最私秘衣物的男人。岚岚不是那种开放的女孩子,这睡衣未免太性感了,穿给谁看的? 她是一时头脑发热买的。有一年哥哥部里的宴会,她也去了。他在同上司们寒暄,把她一个人丢在角落,怕被人觊觎了。可坐在角落里,耳朵里听了一堆荤荤素素的话。听见他们同事说起他的那个女朋友极有女人味,她回来就琢磨,什么叫女人味?她只知道自己漂亮,不知道算不算有女人味。逛街看到卖内衣的,买了日常穿的,又顺手塞了一件“有女人味”的睡衣去结账,想看看穿上是什么样的。什么都遮不住,若隐若现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脸红心跳。刚才怎么不小心把这件也装进来了? 她脑子转的飞快,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大约心底是有什么想法的。 “是我帮摇摇买的!”她为了自己,让妹妹背了黑锅。心里默念,对不起啊摇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江绍澄不置可否,仍旧是漠不关心的面孔。现在她拿在手里,放进行李箱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一咬牙,死撑到底,胡乱折了塞了进去。 江绍澄帮她把衣服都整理好,扣上锁扣。“还有要带的吗?” 她摇摇头。 “我先拎下去,你换好衣服下来。” 她点点头。看他轻轻松松地拎着她根本提不动的行李箱出了门,觉得哥哥好有力气啊。 行李放进了后备箱,交代了公寓管理员去修门换锁,江岚就出现在了楼梯口。卡其色的长风衣,娇楚里有了一丝飒爽的英气。他拉开车门让她坐进去,一路无话到了桥西小机场,这里有他的一架私人飞机。航程很近,吃点东西,看看风景不多久就到。一早就通知过的,飞机降落在山顶,有裴家的车等在那里。现在他们并肩坐在后座。 “哥你打算住哪儿?”她问。 “酒店吧。”订婚宴在梅里亚酒店,他就住那里还方便些。 她想邀请他去家里住的,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先送了她到裴家,南漪挽留了他半天,他不大习惯这样热闹的家庭生活,最后勉强留下吃了顿饭便告辞了。弟弟妹妹见江岚回来了,一下就缠过来,连胡思乱想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下午摇摇过来。他们都住山上,开车只有五分钟的距离。难得没见荣仲棠跟着,岚岚打趣道:“我的那个妹夫呢,怎么没来蹭饭?” 摇摇不怕人打趣,“他多怕我爸,你也不是不知道。吃饭比过刑堂还难熬。”然后问她:“衣服带来了没有。”江岚说当然了。摇摇到她房间里,一打开行李箱就说:“这一定不是你自己整理的。” 江岚笑,“摇摇你眼睛真毒。” 摇摇睨了她一眼,“还用毒眼吗,用脚指头都看出来了,你哪里会叠得这么整齐。你哥叠的?” 江岚点点头,摇摇羡慕道:“你哥对你真好。本来我有四个哥哥,现在只有一个捣蛋弟弟,我也想要哥哥!” 江岚知道她说的先前的养父母。姚家四个儿子,本以为至少其中一个能把摇摇娶回家变媳妇的,结果被荣家三少爷摘了花。她安慰道:“蛋蛋都六尺了,你们俩站一块,你可不像姐姐。” 摇摇撇嘴,不屑地说:“他是想当哥哥来着,可惜,我是姐姐,他得听我的。” “姨姨姨夫都回来了?” “前天到的。”然后摇摇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我妈在家光衣服都试了二十多件,一件满意的都没有。我快被她烦死了,所以一听说你回来,赶紧过来躲清静。” 江岚诧异,“姨姨穿什么都好看呀。” 摇摇难得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你知道荣伯父也请了你四叔去吧?” 江岚听说过。摇摇又凑近了,“你忘了,我妈妈从前同你四叔订过婚的。”摇摇对谁都冷,就是对她热,因为觉得她呆,总想敲敲她。 江岚瞪大眼睛,她还真忘了。总以为只有她们这样的年轻人才会有爱恨纠葛的,忘了长辈们也是年轻过的。 “那姨夫,不吃醋呀?” 摇摇捂着嘴笑,“不吃醋才怪。不过他要做个有心胸的男人嘛,不好小鸡肚肠。男人这方面总是表面一套,心里一套。” 江岚好佩服她,虽然比自己小两岁,但什么人情世故都看得透,却又不厌世。所有人都夸她这个。她有难题,需要找高人解惑。 “摇摇,我问你件事情。其实是我朋友的事情……” 摇摇正在挑衣服,手停下来,一副不信任的表情,脸上写着“你就装吧”几个字。江岚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继续说:“我的朋友,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怎么办?” “什么叫不能爱的人?有仇?你爸爸、我爸爸,跟咱们妈妈家那可是杀父之仇,还不是在一起了?” 江岚竟然无言以对,杀父之仇都能在一起,她那点障碍,算什么呢?可一转念又觉得不一样,杀父之仇,只要当事人原谅了就行。但他们的事情,不光是当事人的问题,还有父母的隐秘往事,会把两家弄得鸡飞狗跳,无法收拾。 “不是杀父之仇,比那个还不能爱。” 摇摇终于提起了兴致,托腮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她心虚红了脸,讪讪道:“你看我干什么?” “是你吧,喜欢上谁了?喜欢女人?总不会是喜欢上荣仲棠了吧。”说完摇摇掩着唇笑起来。 江岚气死了,谁要喜欢荣仲棠!就她把他当宝贝。 “那是谁?让我猜猜……” 她心眼多,江岚真怕她猜到,忙打岔,“别猜了,你不认识的!”人一着急,脸都红了。 摇摇笑,“好吧好吧,我不认识。” 江岚放下心,想来这种事情是无解的,便有些恹恹的。摇摇挑了件礼服给她,“晚上你穿这个吧!好衬你。” 江岚一看,抹胸露背的孔雀绿色织银线的长裙,虽然没缀水钻,可灯光下也能闪出一片星海。太抢眼。江岚咕哝道:“你订婚又不是我订婚,我可不穿这个,太出风头了。” 摇摇非要往她身上套,“就是叫你出风头的嘛,我都订了婚了,还要出什么风头?何况婚礼时我还可以出风头。你不一样,单身的女孩子要享受恋爱的快乐。” 江岚被她逼得没办法,勉为其难地试穿上,长发披肩,还未上妆,已经美得叫人呼吸难持了。摇摇扶着她肩膀,从镜子里看过去,“我要是个男人一定把你娶回家!” 江岚脱口而出,“你是男人,我们是姐弟,你怎么娶?” “才不管。” 江岚心头一跳。那他呢?但又气馁起来,这些都是随口赞美的话罢了。有多少人会为一点色相去同伦理和道德殊死搏斗呢? “告诉你的那个朋友,喜欢就去喜欢,千万别给自己留遗憾。看看我妈,再看你妈妈,就是该爱的时候扭扭捏捏,错过了才知道后悔。” 江岚瞪大眼睛,“你可真敢说,叫你爸爸听见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 摇摇不以为意,“当然,我爸爸也是很好的,但那也是妈妈运气好啊。万一没遇到爸爸那么好的,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错过了你四叔?不过,我总觉得,她心里肯定还是多多少少有点遗憾的吧。不然也不会这么紧张了,对不对?喜欢就去争取看看嘛,失败了就另一说,起码不后悔是不是?” 江岚似乎是被她说动了,可还有顾虑。“可是,如果人家不喜欢她呢,说了以后可就没回头路可走了。也许人家再也不会跟她好了,连……普通朋友都做不了了。” 摇摇理了理她的长发,“傻姐姐,做事都是有风险的嘛,和做生意一样。万一那个人也喜欢你——的朋友呢?” 江岚想了想,“我怎么知道他喜欢不喜欢呢?” “试一下喽。” 接下来的一整天,江岚脑子都要炸了。不知道摇摇从哪里知道这样多的恋爱理论,她像个好学的学生,努力一一记下。可还是不敢去试啊!哥哥若真的喜欢她,她会怕;若不喜欢她,她也怕。最后还是窝囊的打算不了了之。 因为这份失落,整个宴会她都提不起精神。 荣仲桁真是会玩,领着四个好友,清一色黑色燕尾服,跳舞给摇摇看。然后还跑到台上去唱歌,不说五音不全吧,总归不大好听。为了这个少爷,他家的孩子也是很豁出去了。大哥齐昭阳拉小提琴,二姐荣千依弹钢琴,天意自然就在旁边伴舞。季珩实在是个腼腆的人,没办法在台上表演,于是就在台下头卖力地鼓掌。 江岚偷眼看了看荣家夫妇,荣夫人傅婉初头疼地直抚额头,倒是荣伯父笑盈盈地看着一群儿女,笑得幸福又满足。 摇摇一向清高的,也难得有了羞怯的笑意,好像很受用的样子。江岚心里一动,或许她可以学习一下?她曾私下里问摇摇,“你喜欢荣仲棠什么呀?”摇摇则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不出喜欢什么地方,才是真的喜欢,所以就不要问喜欢什么。” 江岚觉得这话真是很有哲学深度了,可再一想,也许真的如此吧。她也不知道喜欢哥哥什么,就是喜欢。 她坐在一边看人跳舞,荣季珩是不敢请她跳的,怕她哥,假意同客人说话。偶尔和她视线撞在一起的时候,满脸歉意地对她笑笑。哥哥也没怎么跳舞,只端着酒杯同人应酬。 她穿得这样好看,竟然都没办法吸引他多看一眼呢。江岚赶快拍了拍自己的脸,她在想什么啊!他真是当她做妹妹的,他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有那种想法呢? 很多人请她跳舞,她不会拒绝人,都答应了。好在都是亲朋好友家的孩子,男孩子们也都彬彬有礼的。跳得累了,说要休息也都不会纠缠。不知不觉喝了三四杯鸡尾酒,脸也发烫了。她看到又一个年轻人似乎要向她走来了,她下意识就是想躲起来。于是假装去拿酒,边喝边溜一直溜到了远处。 落地窗前是白色的沙滩,更远的地方是已经成了浓深色的海,茫茫不见尽头。高高的椰子树在风里摇摆,栈桥缠着彩灯,一直通向海边。她再看向另一边,忽然看到了九姨和四叔。两个人正站在露台上,晚风吹得南舟长裙飞扬。 江岚心头微动,下意识往窗帘后躲了躲,怕被人发现自己在偷看。她不想偷看的,可忍不住还是偷偷看过去。事隔经年,两个曾经爱过的人再相遇会怎样? 江誉白刚才同摇摇跳了一支舞。女孩子眼神很清冷,像极了他父亲。她是个教养极佳的女孩子,对客人的微笑虽然说不上温暖却很有礼貌,行为举止挑不出一点错,对他也十分的尊重。但毕竟年纪小,再克制,她的目光里还是露出一丝好奇的探寻。江誉白心头动了一下,想来她是知道什么的。他心潮微动,不禁会想,南舟会怎样提起他? 沈丹妮永远是善解人意的妻,大方地走到裴仲桁面前,问他要不要跳舞。都心知肚明,想为那两个人营造一个自然的氛围。裴仲桁很欣慰,有这样一个体贴妻子的男人,不会再执着从前。他欣然同沈丹妮一起跳了一支舞,自然而然的,接下来的那支舞,是江誉白和南舟跳。 沈丹妮拿了酒杯,同裴仲桁念起了儿女经,亲切却不琐碎。他礼貌地应付着,也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舞池里太久。十几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几年,又有多少人有幸能再见到年少时的恋人?他其实是很坦然的。 舞池里的两个人刻意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他已娶,她已嫁,感情或许还有,只是都沉淀在心里的最深处了。面对着面,只能淡淡微笑,不敢说些什么,也不需要说些什么了。 一曲终了,江誉白还是请南舟到露台上走走。相隔很远,是陌生人客气又不疏远的距离。两人慢慢走到了露台上,潮水涨了上来,有酒店里住店的年轻人还在沙滩上嬉戏。风比白日大些,有点凉意。她有披肩,他也无需多做关怀。或许是出来的时候已经料到了,不会再给彼此触碰的机会和借口。 他们相隔的并不太远,不是天涯海角,没有关山难越,只是一直没见过面。如今是和平年代了,真的,除了生死,知道对方好好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真正放开怀抱的人,不会这样想的。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海上的月光,大约都想起了头一回去看月亮的那一年。难免会有些恍惚,今夕何夕。不期然都转过了头,四目相对,都笑了笑。沉默了一阵。仿佛在酝酿什么。 “小帆船……” 江誉白甫一开口,南舟眼底忽然就热了。 “你过得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你呢?” 他笑了一下,“嗯。好。” 虽然明明知道对方过得好,可是还是想从对方的嘴里听见,亲口给自己一点确定,好让担忧的心能安定下来。 他们已然不再年少,人到中年,经历的多了,眼中都有了风霜。可在彼此的眼中,又仿佛什么都没变过。他还是无意中闯进她房间的俊俏公子哥,而她还是那个长发披肩的天真无邪的美丽女郎。 “岚岚,你怎么在这里?” 江绍澄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江岚下了一跳,又怕惊动露台上的人,情急之下忙转身去捂他的嘴。他的鼻息呼出去的热气叫她掌心如灼。但她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触摸他的机会,所以她的手一直压在他唇上。这时候任何的惊慌都有情可原,事出有因,“别这么大声!”她小声抱怨。 江绍澄走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江誉白和南漪了,但江岚为什么躲在这里偷看? 似乎是感觉到了动静,露台上的人也转过脸来。在被发现之前,江岚又把他往窗帘深处推了一下。两个人一下就像落入密林里,被重重叠垂重的窗帘被包裹住了,像在作茧自缚。她目光恳求,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目光,然后覆上了她的手,缓缓把她的手从唇上挪开。 她刚才那一推,他下意识捞住了她的腰,纤柔不盈一握。“心猿不定,意马四驰。”两个人就这样僵着,都不敢动。无论窗外还是窗内的人,他们被谁看到都不大好。 落地的窗帘,裹得密不透风,空气不大够用。她怀疑这样待下去氧气会用尽。他垂着头,她仰着头,面对着面。躲开会显得心虚,不躲又怕控制不好自己的目光,会被他看穿心底。她不能有害羞的神情,妹妹同哥哥再亲密,也不该有那样的神情。 那应该怎样?神情自若?泰然处之?可她做不到呀!空气稀薄地她有些恍惚,会有他马上就吻下来的错觉。他掌心覆盖的那处皮肤发烫,一路从脊椎烧上来,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她的手被他攥在手里,还没放开。大约是忘了,更像是被定住了。如果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留多好。 外头有小孩子嬉闹着跑过去,她真怕哪个孩子会忽然掀开窗帘,看到他们。她准备好了借口,就是在玩捉迷藏。 他的目光一丝都不敢挪动,往下一点就是婀娜的春光,会犯罪。谁给她挑的衣服?本来就是出挑的长相,再这样穿,男人都要多看几眼。她像他的瑰宝,他也自豪她的美,可生怕旁人生出什么龌龊的想法会亵渎她。 他是个规矩的男人,规矩到近乎刻板。可再规矩的男人,心底也都囚禁着一只禽兽,平素里被道德礼教学识束缚住,稍稍管不住就要往外逃。倘若真有血缘关系大约会更痛苦一些,或许也就不会生出那些念头。但是因为知道面前的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抛开复杂的家族纠葛不提,她就是一个女人。他喜欢的女人,会叫他动情的女人。偏偏是妹妹。 他从前以为女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能相敬如宾娶在家里生儿育女的,一种是可以解决生理需求的。但再见到她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是会叫他动心、想要占有,想要娶回家天长地久的。大约他和父亲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江岚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无声的。浓密的睫毛翕动了几下,笑容里有小小的窃喜和得意,像做了挑战大人底线还没受到惩罚的孩子。但她看他的目光永远都是那样温柔,满满的仰望。 他记得有一回她不小心落水,他忘了她其实是会游泳的,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他抱着她走出水里,她呛了几口水,咳嗽了半天,却是在笑,大约觉得是很好玩的事情。上岸后,他脱了衬衫,她的目光就一直在他身上。他怕会吓到她,背过身。她脸上的笑渐渐没了,站在他身后,手指轻轻落在他的伤痕上,生怕弄疼他一样。声音里带着很重的鼻音,满是心疼,“哥哥,还疼吗?” 成年后,第一次会有人问他疼不疼。 他快速地拿了衣服穿上,转过身拿毛巾在她头发上揉,只说了两个字,“傻瓜。” 毛巾下的人乖乖地任他摆布,等他把毛巾拿开了,他看到她眼睛里有泪。还没开口问她怎么了,她忽然环上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仿佛在用她自己安慰他。那时候她多大?好像才十五岁。“男儿到死心如铁”,但为她尽做了绕指柔。 刚才露台上的人叫江岚心潮起伏。往后哥哥会娶别人,她也会嫁给其他的人。可她还不如姨姨,起码姨姨光明正大的和四叔相爱过。她有什么呢,除了深夜里的隐痛,不会有什么了。这样一想又觉得会对不起未来的丈夫,那么为什么要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呢?不如就一个人渡过此生好了,起码不会伤害别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放任自己去想他,就不会自责、不会内疚,不会觉得对不起别人。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也把自己感动的不得了。人生那么长,她不想遗憾,不想后悔,她要抓紧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秒钟,一秒钟都不要放过。 她往前倾了一下,把头靠到他胸前。轻轻活动了下脚腕,很轻的声音,像耳语。“哥,脚好疼。借我靠一下。” 他今天没穿制服,同其他的客人一样,西装领结,多了一份平易近人。她现在整个人都浸在他的气息里了,像每个夜里入睡前都要复习的梦。现在美梦成真了,又怕好梦易醒,所以赶快闭上了眼睛。 江绍澄早注意到她今天的鞋跟格外高,跳舞到现在,自然是疼的。他站立不动,由着她靠着。仿佛是站不住,她抱住了他,往他怀里钻。要谢谢摇摇给她挑的高跟鞋,难得可以缩在他颈窝里。 “哥哥。”她低声叫他。 他低头,她盘起的头发弄的他的脸有些痒。 “嗯?” “看到喜欢的小姐吗?我可以帮你要电话。” 他忽然想笑。没做声。 她抬起头,询问的目光。 江绍澄摇摇头,“不用。” 他说的是“不用”,不是“没有。”她很委屈,又不敢表现出来。是啊,他想要别人的电话,没有女孩子会拒绝的。 她在他怀里,细柔的声音在拨动他的心弦。两个人的呼吸声倾耳可闻,气氛变得很暧昧。很想不管不顾地吻她,忍得辛苦。习惯克制自己,可越是克制,心底里就越有一股尖锐的冲动。禁忌的、阴暗的、刺激的、叛逆的,蠢蠢欲动,喷薄欲出。想做一个枉顾人伦的禽兽,又怕伤了她。必须说些话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喜欢什么样的嫂子?” 江岚咬住唇。什么样的都不喜欢。可她是乖女孩嘛,要说大人爱听的话。 “是哥哥的太太,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呀。”她尽量显得轻松,可他还是听出言不由衷的味道来。 很多妹妹都对嫂子有敌意的,似乎是因为娶了太太后,男人往往都和妹妹没那么亲近了——他的机要秘书有一回这么说过的。她就有个哥哥,自从她哥哥结婚后,总是听见她在办公室里抱怨。所以岚岚大约也是怕和嫂子处不来吧。 “干嘛躲在这里偷看?”他问。 “我没有,正好路过。是你跑过来,害我变成了偷看。” 她不断地交换着脚站立,是真的脚疼了。 “脚疼得厉害?” “嗯。” “下次不要穿这么高的。” “人家个子矮嘛。”过了一会儿,话题又绕回来,“真的不要我帮忙?” “什么?” “要电话啊。你喜欢哪个小姐?”不依不饶的劲头。 “没有。” “一个都不喜欢?”她抬头。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岚岚。” “什么?” “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 她不满地嘟起嘴,“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哥却是老大不小了。” 他的唇角微微扬起来,很浅的一个笑,“想过节多拿一份礼物?” 她才不想。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就是没有他。 “我怕你一个人会寂寞。”她忽然幽幽地道。 他心头蓦然一暖,下意识把她也抱紧了,“哥哥不寂寞。” 怎么会不寂寞?虽然都住在大宅里,哥哥和大娘独门独院。大娘性子变得很坏,对下头人也不好。现在的佣人不比从前,不是奴仆,都是雇员。雇主不好伺候,说走就走,钱再多也留不住。有时候大娘逮不到人撒气,自然要刻薄哥哥——沁妹妹说的。奶奶也自己住一个小楼,整日里烧香拜佛,谁也不理。也不是不理,奶奶总刻薄四叔。沁妹妹不忿,带着对奶奶也不亲近。但四叔四婶还是对奶奶很好。四叔家有多热闹,越显得哥哥和大娘多落寞。大娘一见别人家的好,就更苛待哥哥——恶性循环。二哥哥逃到天涯海角,最苦的是哥哥。她好心疼他。 婚姻不幸的女人多可怕,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不公平。要是这样,她宁可一个人。 “哥,我永远陪着你。”她心里的这句话早想说了,虽然明知道他理解的意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但哪怕是字面上的意思,她也要告诉他。 他轻轻地笑了,“岚岚长大要嫁人的。”她喝了多少酒?是醉话。 她不说话。心里在说,如果不是哥哥,我谁也不嫁。 走廊上安静下来。他不能再这样放纵自己,他是个男人,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理智总有不够用的时候。他微微掀起一条缝隙,周围没有人。“出去吧,等下漪姨要找你的。” 她知道,所以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他弯起胳膊,“你先扶着我,我带你到那边坐一会儿。” 所幸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起消失了那么久,找了沙发坐下,江岚的眉头蹙着。他想看看她的脚,但这场合不行。 “我去和漪姨说一下,先送你回家。” 江岚摇头,“不好,摇摇肯定要不高兴的。我就坐一会儿,哥你去忙吧。”江绍澄确实不好一直在她身边,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裴仲桁慢慢啜着一口酒,也把目光从那一对小儿女身上挪开,若有所思。有人忽然挽上他的胳膊,很馥郁的香气。“爸爸。”摇摇轻轻叫了他一声。 “什么?” 她很有深意的看了看他,没说话。然后把头倚在他肩上,“妈妈最爱的是你。” 裴仲桁笑了,“我知道。”心底一软,女儿果然是贴心的小棉袄,会特别在意他。他轻轻拍了拍摇摇的手。一转眼他的小棉袄就被别的臭小子抢走了,这种心情很难言喻。但上天很厚待他了,他没那么贪心。 父女俩相视一笑。蛋蛋走过来,一脸赧然,脸很红,见到他们像见到救星。 “怎么啦?被煮啦?”摇摇笑。 蛋蛋拿了边上的苏打水猛喝,他还小,家里人不许他喝酒。“现在的女孩子真可怕!”他心有余悸。本来想去帮天意“救”昭阳哥的,结果他也差点被缠得分不了身。摇摇笑弯了腰。 蛋蛋一抬眼的功夫看到外头,“咦,妈妈怎么到外头去了?我去找妈妈去!” 摇摇一把拉住他,“你还没跟我跳舞呢!”然后夺了他手里的杯子塞给裴仲桁,拖着他进舞池了。 蛋蛋跳得心不在焉,一个劲儿往外看。 “你看什么呢,要踩着我的脚啦!”摇摇抱怨。 蛋蛋好奇,目光总是往外飘。 “蛋蛋!”摇摇佯做生气。 蛋蛋脸又涨红了,偷眼四下看了看,生怕旁边人听见。“裴心摇,都说了在外头不许叫小名的!” 摇摇笑起来,看他像真生气,才勉为其难地说:“好吧。裴渡、裴二少,麻烦你和女孩子跳舞的时候专心一点,鞋子都被你踩脏啦!” 这样一打岔,蛋蛋把母亲的事情全忘到脑后了。 江岚坐着无聊,客气地婉拒了一个又一个的邀请,确实是没办法跳舞了,只好干坐着。这样又不知道喝了多少鸡尾酒,脑袋就有些发沉了,人也有些困。 摇摇一晚上都很忙碌,蛋蛋应酬完姐姐坐到江岚旁边,看她脸上酡红,“岚岚姐,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岚岚摆摆手,脸上有微醺的浅笑,醉眼朦胧的样子艳意更盛。“不多,没喝多少。难得可以喝酒,大人不会管。” 蛋蛋不能喝,满心的好奇,“哪种好喝?” 岚岚又叫他去端了几杯,一边喝一边跟他说,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的。 南舟同江誉白已经回到了大厅。夜已经深了,有上了年纪的客人开始一一辞别主人。江岚看到江誉白一家也正在同荣家夫妇和姨姨一家道别。男士同男士互握了手,又同女士们轻轻拥抱贴面。江岚的目光一直锁在南舟和江誉白身上。他们同所有人一样,轻轻抱了一下,脸颊轻贴,然后轻吻了一下,多一秒的停留都没有。可江岚心里却充满了“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的哀愁。她再也不想喝酒了,让蛋蛋去叫江绍澄,告诉他她想回家。 南漪正在江绍澄边上,听见蛋蛋的话,同江绍澄一起走过来。江岚看上去恹恹的,是喝多了不大舒服的样子,加上江绍澄说她的脚疼,南漪便满是心疼的责备,“你这孩子,怎么喝这么多?” 江岚嗫嚅,“摇摇要嫁人了,我高兴嘛。” 江绍澄同南漪道:“漪姨,要不我先带岚岚到我房间里去休息一下,回头你们要离开的时候我再带她下来。”南漪点点头,极是放心他。 江绍澄揽着柔若无骨的人,往电梯间去。电梯门一合上,江岚再没有支持的力气,软软地依在他怀里。“哥,脚好疼,头也疼。” 有电梯管理员在,江绍澄忍住要责备她的冲动。只“嗯”了一声。 出了电梯间,江岚的双眼里蕴出了一点泪水,“难受……” 他停下来,蹲下身脱了她的高跟鞋,后脚跟都磨红了。他一手拎鞋,弯腰把她横抱起来。“现在知道哭鼻子了?” 胳膊挂在他颈子上,人往他肩窝里靠。想这条路永远都不要走到头,又怕他会累。 “哥,重不重?” 他终是笑出了声,“那么瘦,怎么会重。” 哥哥是嫌弃她瘦,没有女人味?也不是很瘦啊,该有肉的地方还是很可以的。 “哥,你喜欢丰腴一点的小姐,是不是?”声音在他颈子里,每次说话,都有温热的气扑在颈子里。 他喜欢她这样的。不好说,只能沉默。 “哥。” “什么?” “我不要嫁人。” 他已经到了门边,拿钥匙开了了门。轻轻松松的抱着她,她对于他来说,轻若无骨,在心头又重于泰山。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人走进去,用脚关上了门。松了手,鞋落下去,跌在厚重地毯上,没什么声响。顿顿的一击,像又人在心上敲。 她不松手,他也不敢松,怕跌了她。他看了一眼房间,正想把她放到床上,她却出了声,“哥,我想洗个澡。”于是他把她送进了浴室,放在了软椅上,然后弯腰去给她放水、挤牙膏、准备好浴巾浴袍,放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你一个人行不行?”江绍澄看她步伐有些虚飘,有些不放心。她憨憨地笑,“我是大人了呀。” 他只好出去,又不敢离远,在门外守着。时不时要问一声,“洗好了没有?” 他问一句,她应一句。到最后听到里头哐当一声,他急得冲了进去,江岚跪在了地板上,原来被水滑倒了。所幸穿着浴袍,不然又要尴尬。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把人抱起来,也不让她再走路了,抱回床上,又拿了毛巾给她擦头发。洗净铅华的脸,白净无瑕的,只有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他莫名愠怒,“江岚,你要是再敢喝这么多酒,你就等着!” 酒壮了怂人胆,她咯咯地笑,也是醉眼迷离的,抬手摸他的下颌,脸刮的很光滑。“哥,你晚上喝了十一杯酒,你怎么没醉?” 她竟然在数他?他自己都没留心喝了多少。他酒量很好,好到几乎从来没醉过。而那一天,是母亲又在家发了狂,他安顿完母亲后心里空得难受,忽然好想她。想看她纯稚的笑,想听她软软地叫他哥哥。再怎么可恶的世界,一想到还有一个一心一意的仰慕着他,愿意贴近他、不会嫌弃他,他就觉得生有可恋。但清醒的江绍澄不能深更半夜到江岚的家里去,喝醉了酒无处可去的哥哥却可以。 但男人和女人天生是不一样的,她怎么可以这样喝酒?她醉酒时越美的惊人,他就越生气。他不能想象有别的男人看到她醉酒的样子。她终将有一日属于别人,在别的男人怀里醉、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再也不会同他这样亲近。一想到这个,他就要嫉妒的发疯。他想带她走,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不会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也不用去理会家庭的暴风骤雨。可他不敢,她当他是哥哥。他不想变成叫她害怕的变态。 他抓住了她的手,一不小心用了力,她娇娇软软地叫了一声疼,他忙泻了力。拿了吹风筒给她吹头发,她的头枕在他膝上,蜷曲着,像个粘人的小猫。 头发快吹干了,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关了吹风机,慢慢把她的头挪到枕头上,长辈还在下头,他不能耽搁太久。手轻轻理了理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她的唇上,浴袍的带子系得并不紧,此时已经露了肩膀出来。瓷白刺目,也刺中了心中意。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最后还是给她整理好衣领,盖上了被子。 “岚岚,你乖乖睡一会儿,我去下去看看。”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拉住他的手,没用什么力气,然后把他的手压到了脸下“哥,你别走。”人却没醒过来,像是呓语。 江岚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真是喝多了,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没有酒后吐真言,也没有酒后乱性,什么都没做。就记得洗了澡,摔了一跤,然后睡着了。她懊恼极了,怎么就睡着了? 她坐起身,倒了杯水喝。想起这是哥哥住的房间,便忍不住到处看看有没有他留下的痕迹。行李箱还在,衣服都折得整整齐齐。她抱着他的衣服深深嗅了一下,是哥哥的味道。红了脸,赶紧放回去,生怕被人发现她动过。 随意拉开了床头柜,里面居然有本《yboy》杂志,是最新一期的。难道哥哥买的?随手一翻,金发碧眼的女郎,胸前波涛汹涌,满满的肉欲。是他们说的女人味?原来哥哥也不能免俗,喜欢性感的女人,有些气馁。 门外忽然响起了钥匙插进锁眼里的声音,她吓得杂志落了地,也来不及放回去,赶紧钻回被子里,蒙住了头,假装还在睡觉。 房间的门开了,江绍澄放轻步子走进来。床上的人裹成了一只粽子,他微微笑了笑。太能睡了,要叫她起床了,但又忌惮她的起床气。于是先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阳光一下涌了进来。 他一转身看到了地上的杂志,眉头皱了一下。走过去俯身捡了起来,是酒店赠送给客人看的。他低头嗅了一下,杂志上竟然有她的气息,难道小丫头在偷看这个?更可怕的可能是,她会以为他在看这个?他赶紧把杂志轻轻塞进抽屉深处,然后才在她床边坐下,唤她起床,“岚岚,起床了。” 江岚等他唤了三四声,才假装从被子里钻出头,揉眼睛,好半天才把眼睛睁开。装得好辛苦,幸好她演技出众。当然哥哥演技也出众,她只听动静便知道他把杂志藏起来了,现在又是一副端端正正的模样。他又换回了制服,像个生人勿进的冷面上司。不过哥哥穿制服特别好看,显得身材板正,禁欲自持。可看情色杂志时的哥哥是什么样的?总看到文章里写男人“兽性大发”,但她想象不出来,哥哥会是什么样。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她好怕哥哥会看出来。假装是光线太刺眼,拿手背遮了脸,“哥。”她又看了看窗外,“几点了?” 他低头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 江岚揉揉头发,竟然这么能睡!“爸爸妈妈呢?” “昨天晚上宴会结束后,他们就回去了。”他站起身打了电话叫了早餐上来,挂掉电话才说:“我在对面开了一间房。” 是怕她误会两人同居一室?她还是懊恼,昨天应该借酒装疯,让他陪着她一晚上才对。她恹恹地起床洗漱,出来的时候早餐已经送来了。也没什么胃口,囫囵吃了点。他吃完饭放下杯子,问她吃好了没有。 她点点头。他一边用餐巾擦嘴一边说:“岚岚,有件事我要跟你谈谈。” 江岚心里一凛,十分心虚,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会不会昨天晚上她说了什么,但是不记得了?难道自己已经表白了?她搅着手指,像个等大人训话的孩子,坐正了,半垂着头,“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酗酒的?” 竟然是这件事。可“酗酒”?这罪名也太大了! “我什么时候都没有酗酒。”她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觉得不高兴,想发脾气的那种不高兴。 “女孩子,尤其是你一个人住在外面,喝酒很危险。” “我没怎样喝酒。昨天摇摇订婚嘛,一高兴就不小心喝多了。而且就算是平时喝一点白兰地,也没什么吧?”江岚不想哥哥以为她是个坏女孩,自然要辩解。 “那天我在你房间里看到一瓶红酒,就剩了半瓶。” “那是……”她忽然抿住了嘴。那酒真不是她一个人喝的,是前阵子一个女同学失恋来找她诉苦,边哭边喝,那女同学喝了半瓶就倒了。那酒落在了她那里,忘了还回去也忘了扔。那天哥哥住在她那里,她想做坏事,没胆量。无意中瞧见墙角的酒,这才抿一小口壮胆。 他怎么可以不问清楚就说是她喝的?还用“酗酒”这样的字去揣测她?她那么乖,一直乖,他一点都不了解她吗? 没意思,真没意思。他只会像长辈一样管着她,眼睛盯着她一举一动,怕她做出什么事情丢他的脸吗?他有没有试过去看一看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哥哥你又不能管着我一辈子。”然后她不说话了,眼睛也红了。 见她这样,他的心早就软了,却更是觉得她是理亏。于是尽量让自己把声音放平和一些,搬出了许多的大道理。转弯抹角地说了半天,意思就是,酒可以喝一点,但不知节制是不行的。很多男人会趁虚而入,她会吃亏的。 江岚满腹委屈,不想再解释。是她傻,以为多喝一点,胆子就会大一点,结果直接喝倒了。为什么什么事情别人都可以做,就她不行?要是她就是爱乱谈男朋友爱抽烟爱喝酒爱去舞厅里跳舞,他就不再关心她了?她这样乖,是为了不让爸爸妈妈和哥哥担心,是想讨好他们,不是她就非得如此的! 她霍然站起身,声音又硬又冷,“哥,我头疼,还想再睡一会儿。你有话等我睡醒了再说吧!”然后也不再理他,爬上床往被子里一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委屈铺天盖地的,她在被子里咬着手指,怕自己哭出声。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江绍澄果然从善如流地走了,她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心都碎了。心里都是爱而不得的委屈,眼泪便无从盛放,只能流下来。她是真生了气,打电话给家里,叫人送了衣服来,不告而别。 江岚赌着一口气跟着摇摇四处去旅游,直到开学前才回公寓。一个多月和哥哥没有任何联系,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司机把她的行李拎上了楼,她从管理员那里拿了钥匙。推开门,房间里的陈设一如离开前。因为一直有人来定期打扫,屋子里纤尘不染,连一点久别的气氛都没有。书桌上的那盆哥哥送的文竹还是绿意盎然,细密的叶子,如梦似幻。像极了她的喜欢,不能放到日光下暴晒。 要开学了,心也要收回来了。心里的闷气早就烟消云散,只有思念疯长着。可她必须习惯,往后余生,也许这就是她的人生,伴着她日日夜夜。 季珩偶尔还会约她出来,只是普通朋友的见面。不是约会,不需要向上司汇报,反而相处的轻松。荣家人都回加州了,摇摇和荣仲棠也一起走了,两人会在摇摇大学毕业后正式结婚。摇摇人聪明,大约过不了几年大学就要毕业了。 她从季珩那里听到了很多哥哥的消息,其实都是她在问。哥哥没有主动找她,她也不会主动去打扰他了。季珩总是知无不言,比如哥哥又升职了,还交了新女朋友,就是那天摇摇订婚宴上认识的。部里的人都在传,说不定很快就要有部长夫人了。 江岚的心抽痛了一下,勉强维持着笑容。哥哥三年多没有交过女朋友了,终于有了女朋友,大约真的遇到喜欢的人了。又有了一种受了骗的痛楚,那天他说没有喜欢的。原来都是骗她的。是的,哥哥是大人,大人的事情不必事事同她交代。 大约和这个女朋友相处的很好吧?除了偶尔电话来关心一下她的学习,哥哥基本都不到她这里来了。有时候送什么东西给她,都是他的私人秘书过来。吴秘书比哥哥大几岁,不像秘书,像个保姆。话很多,人很体贴周到。 哥哥不缺她关心的。 她托着脸看向窗外,不知不觉春天已经过了。她知道有这样生分的一天,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不是没有去挽回过。哥哥部里的宴会,吴秘书也送了请柬来的。她另有打算,就说不去。其实是他们部里的女孩子们准备了一个节目,那个领舞的姐姐不小心摔断了腿跳不了了。季珩随口说起了这事,她便自告奋勇地去顶替做领舞。她从小练习芭蕾,跳什么舞都不在话下。她那天多激动,一想到哥哥忽然看到自己出现在舞台上,会是怎样的惊喜? 结果怎样呢?当舞蹈跳到了一半,她从伴舞的女伴们中间忽然露出了脸,所有人都在为她的美丽和舞姿惊叹,只有哥哥。他本正和身边的同僚低声说话,忽然看到了她,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霍然起身离了席。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给他丢了脸。确实,舞衣有些暴露,裙子有些短,可她真的想跳给他看的,就像荣仲棠讨好摇摇那样。 她以为他会喜欢的,结果她这样笨拙的投其所恶了。她的心像滚了一圈钉子,下了台差点哭出来。季珩带了一大捧红玫瑰给她,她才假装是感动地流泪。第二天,吴秘书又来了,这回拿了她上次小考的成绩单,说她成绩滑落了,要集中精神,好好学习。可是那次考试就是很难嘛,大家考得都不好,她已经算是名列前茅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是的,不喜欢的时候,怎样都是错的。 所以摇摇说得那些方法都没有用,他是哥哥,不是旁的男孩子,不管用的。她不能去想他,一想她心口就堵得难受,度日如年。她还没尝过爱情的甜蜜,得到的尽是苦涩。她想不管不顾地告诉他,我不是你的妹妹。可她不敢,怕妈妈难堪,怕他难做。 她很努力地学习,门门功课都拿高分,可还不见他来跟她说一句“岚岚真棒。”不过又是叫吴秘书来送礼物给她,这样敷衍她。是的,他有了女朋友,不再需要她了。她真正成了被哥哥遗弃的小可怜了。 转眼到了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她想了想,还是打电话给哥哥,问他要不要来看她比赛。他从前总说要她多多运动的,这回她这样听话,他总该高兴了吧?哥哥似乎是问了问吴秘书他的行程表,然后才说应该会去。 江岚放下电话,有点想哭。她的世界只有他,他却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她只是其中的一个,或许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她参加的项目是男女混合接力,一个队伍的四位同学,每天放学都会在操场里练习一阵。毫不意外的,其中一个叫刘宇峰的男同学开始追求她。每天一封情书雷打不动,大约是怕她不肯收,情书不是亲自送到她手上,而是请人送到了她的住处。她只看了一封,兴趣缺缺,再也不想打开。平日里的训练躲不开,但他在外人面前从不逾越,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到了比赛的那天,江岚在人群里去寻哥哥的脸,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直到上了赛道,她才看到哥哥出现在看台上,她消沉的心顿时雀跃起来,她冲哥哥使劲挥了挥手。哥哥牵了牵唇角,算是对她笑了一笑。 枪声一响,她便飞奔出去,比平时训练时跑得更卖力。最后,他们得了第一名。几个年轻人太高兴了,忘我地抱在了一起,刘宇峰趁机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的笑容那样灿烂,如骄阳,似暖春。生机盎然,春意勃勃。看到别的男人碰了她,江绍澄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个男人推开。但手攥紧了,又松开。她也会有自己的人生的。她说的对,他不能管着她一辈子。 刘宇峰的脸贴过来的时候,她本来是可以躲开他的,只是鬼使神差的,她没有躲开。而是他的唇快要碰到她的脸颊时,她才不动声色地偏开了脸。只有当事人知道,可外人都以为他亲了她。哥哥也看见了吧?他会怎样呢,会吃醋吗,会冲下来教训这个碰了他妹妹的人吗? 江岚心里很慌,却一点也不后悔。摇摇说,妒忌能让一个人做出他平常不敢做的事情。可她折磨的不是哥哥,是她自己。哥哥会怎么想她,轻浮的女孩子,不知自爱?会失望的吧?她后悔了,慌得去看哥哥。可看台上人头攒动,哪里还有哥哥的身影?竟然连训斥都不肯了。 同学们自然要出去庆祝,她连伪装微笑都做不到。郁郁寡欢地吃完了饭,其实也没吃几口,散场后刘宇峰要送她,被她拒绝了。她真傻。这种爱情的游戏,是发生在普通男女之间的。而他是她的哥哥。 回家的路上她就觉得头有点疼,她也没怎么在意,自暴自弃地不想管。她身体很好,能借病撒娇的机会都很罕见。病了也好,可以自己怜惜自己一下,想哭就哭,不用再找什么借口。 懒懒地洗漱完,就躺到了床上。还没入睡,门铃就响了。她以为会是哥哥来兴师问罪了,兴师问罪也是好的,起码她知道他还在乎她。她挣扎着过去开门,结果还是吴秘书。他捧了一大捧百合花进来,还带了蛋糕,说是部长叫他买的,庆祝她夺冠。 江岚谢过他,敷衍地回答了他的关心和问候。心里的委屈黄沙漫天,磨得心钝痛。她不要花和蛋糕,也不要这样虚伪关怀。 临走前,吴秘书很是艰难且婉转地说了半天,最后江岚总算听明白了,他是说那个刘宇峰有一个交往很久的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女孩子闹了自杀,两个人现在仍旧不清不楚的藕断丝连着。 哥哥又去查人家!这算什么呢?她很想冷笑,但她不行,她只能报以甜美的微笑,谢谢吴秘书的好意,然后再表示一下她和刘宇峰没有任何关系。她的脸已经僵硬了,很假的笑,还是让吴秘书安了心。 吴秘书一走,她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湿热,任凭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哥哥不想管她了,她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躺回床上就发起烧来,房间里是备了发烧药的,她赌气一样不肯吃,任凭它烧起来。浑身发冷,盖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还是止不住的冷。她从小到大没有这样委屈过,越来越多的眼泪跌落到枕头上。 或许她应该去爱季珩,他们那么合适,他们之间没有艰难险阻,季珩不会给她一丁点的委屈——可是她爱不上别人了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对哥哥的爱,甜蜜里总是伴着一点疼。就是这点疼让她上了瘾,欲罢不能。 睡得昏天黑地。电话铃响了,她没力气去接。爸爸妈妈很少打电话过来,多数可能是打错的,或者是同学的电话,不接也罢。 安静了好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只觉得吵,拿枕头压住了头不想听。电话又响两三回,终于平静下来。她太乏力了,又沉沉睡过去。 梦里她来到了一间教堂,教堂里坐满了观礼的人。她也穿得飘飘亮亮的去,可不知道是去参加谁的婚礼。直到后来,她钻过人群走到了最前面,才发现牧师面前的一男一女,男的是江绍澄,女的面目模糊。 牧师念完了婚礼誓言,询问现场有没有人反对。她想说“我反对!”可是张大了嘴,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她眼睁睁地看见哥哥和那个女人交换了戒指,而她只能捂住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像那个为了爱,用声音换了双腿的小人鱼。 江绍澄的手抖得快要没办法把钥匙插进锁里。自从上次以后,他特意多配了了一把她家的钥匙,就是怕有什么意外。吴秘书回来说已经把礼物送到了,也同江小姐说了那个男学生的事情。 他问:“岚岚怎样?” 吴秘书回忆了一下,“看着还好,笑着跟我说了谢谢,说是和刘宇峰没有在谈恋爱。不过看着有点疲倦,大概是比赛太累了吧!” 他谢过了吴秘书,继续工作。开了一整夜的会,这阵子部里出了很严重的政治事件,忙得不可开交,弄不好一群人都会前途尽毁。好容易终于平息了事端,事情也尘埃落定了,他便又想起了她。他这段时间刻意地疏远她,一来是公务繁忙,更为了叫他自己冷静。 但有些感觉放不凉,扑不灭,念头一起就烧到漫山遍野。昨天她夺了冠,他应该亲自祝贺她的。是的,他庆幸忽然有了这样好的借口。想她想得要发疯,终于有了一个借口可以去看她,然后抱抱她,假装也为她高兴。然后再亲自劝解她,那个男学生不是合适的人——他是为她好,不是因为看到她同别人在一起妒忌到要失心疯。很无耻,他知道。 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他以为她出去和同学聚会,但问了其他的同学都说今天没有聚会。会不会在家睡懒觉了?他坐立不宁地等到了中午,电话还是没人接。她去了哪里,同谁出去的?是同那个男同学在分手,伤心了在外头坐坐?他不停地看手表,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不对,哪里不对。她那么乖巧,答应过他晚上不会出门。她太乖了,还不懂得拒绝别人。会不会为了他而去同人决裂,然后……他越想越觉得可怖,控制不住又闪过无数恐怖的可能。或许是不小心跌在盥洗室撞破了头晕倒,或许是煮茶忘了关炉子走了水,或许是有人闯进了她的房间……虽然也许只是像上次一样,她错过了电话虚惊一场,可他害怕,他怕他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不能挽回的错误。 车开得飞快,江绍澄到了她的住处,值班的管理员也说好像没看到江小姐出去。他更是心惊胆战了,既然在房间,为什么不接电话?整整一天,他到底在等什么!一定是出事了!他冲上了楼,连门都忘了拍,直接开锁进了房。 窗帘都紧紧地闭着,只有客厅里留着盏夜灯,她的卧室里昏暗无光。他冲到她床前,还好还好。床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虽然是在几床被子下头,他还是能立刻认出她的轮廓。周围的一切宁静如旧,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提起的心总算放下去,可她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走到她的床边。她总是爱蒙头睡觉,是个坏习惯。他一点一点打开被子,刚把她的头扒出来,他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头发都汗湿了,被子里热气往外冲,他一摸,她浑身都发烫,额头更是烫的吓人。 他的心揪得生疼,他的宝贝竟然生病了。病的这样重,他竟然让她一个人这样病着! 床边的水杯已经空了,娇养的小姑娘,生病的时候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他忙去倒了温水来,“岚岚、岚岚。”他唤着她的名字。 江岚脑袋烧得头昏脑涨,发完了一身汗,又烧了起来,头疼,关节也疼。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恍恍惚惚里听见哥哥在叫她,她努力睁眼,下意识地就先对他笑了一下,也用尽了力气。可随即似乎想起来,他有了女朋友,已经和女朋友结婚了,他不要她了。她唇角的笑容淡了下去,心中苦涩难耐,落下泪,“你来做什么,你都不要我了,还来干什么?” 她很少对他说“你”,这是把他当成了别人?是那个叫刘宇峰的男学生?是了,她知道被他欺骗,一时受不了打击才病倒的。他不该这么着急让吴秘书告诉她的,或许应该再缓两日。可他一日都等不了,生怕她受了骗陷得太深。 “岚岚,是我,我是哥哥。”他试图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让她喝一点水。但她虚弱无力地推他,“你有女朋友了,不要假惺惺关心我。” 他心中悒悒,她这样为了另一个男人哭。心里酸的不像话。但总有这样的一天的,她的喜怒哀乐,都和他无关。他所能做的,就是保护她、开解她,声音越发软下来,“我是哥哥。你不要伤心了,以后哥哥给你找比刘宇峰好上一百倍的男孩子。” 他把水凑到她唇边,她偏过脸又是一推,水一下就洒在她胸前。薄削的真丝睡衣一下就透了,贴在她身上,晕出一轮山峰的侧影。浅粉的一抹,若隐若现,像是隔着雾的花。他也被她的体热传染了,嗓子发干,把杯子里剩的那一口水喝了,解不了渴。 她前胸湿透,浑然不觉。小臂搭在脸上,无声地啜泣着。他应该给她换身衣服,但是不敢碰她,怕会乱了人伦。他到衣橱里找到了件浴袍,回到她身边,几乎是恳求,“岚岚,乖一点,不要伤心了,哥哥带你去医院。” 他想给她把浴袍穿上,然后再想办法把里面的睡衣脱掉。但江岚抗拒着、推搡着他,“不用你管我!你不是我哥哥,你根本不是!我也不是你妹妹。你不用不管我……” 他对她束手无策,“哥哥错了,没有不要你,是部里最近出了事……”但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她刚才说的是什么?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妹妹。这是孩子的气话,还是——她知道? 最后还是叫了医生来,打了退烧针,人又睡过去了。等医生走了以后,他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凝视她的脸。忽然想起有一回她问过他,“哥哥,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会不会喜欢我?”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她其实同他一样,或许早就知道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那一段血缘关系?所以,会不会,她喜欢他? 此刻他有难以言喻的欣喜,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一场空欢。 这一针让江岚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睁开眼,屋子里还是昏暗的,她一时没弄清楚是夜晚还是凌晨。人很乏力,身体和头终于不疼了,但睡得腰酸背痛。她翻了个身,一抬眼就看到了江绍澄,她差点吓得叫出了声。 窗帘都合上了,光透不过来,难怪这样暗。他坐在椅子上,双臂抱胸垂着头,原来睡着了。哥哥怎么来了?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吴秘书走了以后她不舒服,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是哥哥打给她的? 她不敢动,枕着胳膊肆意地看着他。你终于肯来看我了吗?要是我就这样死掉了,你会不会伤心?她在心底抱怨。尽管埋怨他冷落了自己,可真是不争气,一看到他,什么气都没有了。哥哥过得那么苦,她希望他在她这里只有甜。 仿佛是有感应,他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到她睁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 “醒了?”他问。嗓子有些沙哑。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俯身探手去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江绍澄的手一放上来,江岚就往被子里缩了一下。他的手太暖了,心里也跟着烫了起来,简直像又要发烧。因为他出现在这里,所以她原谅了他的先前的冷淡,原谅了他找了女朋友,原谅了他在她的梦里娶了别人。她只想见他,和他在一起,其他的,都可以等他不在的时候去想。 两个人都默契的不去说不愉快的过去。 “饿不饿?”他又爱怜地理了理她额上的乱发。 她忽然觉得哥哥哪里有什么不一样了。似乎是神情没那么严肃了,又似乎是眉宇舒展开了。果然是谈了恋爱,人都开朗一些吗?她心尖被花刺戳了一下,渗出的血只能自己含在嘴里,往肚子里咽。 “饿。”她说。 “想吃什么?” “不知道。哥,你要做给我吃?”她讶然。 他忽然笑了,“抱歉,哥哥不会做饭。不过,你要是希望,哥哥可以学。” 什么是“要是她希望”?她抿了抿唇。身上粘腻的不舒服,扭了几下。 他起身,“去洗个澡吧。我打电话叫翡翠宫送点吃的过来。” 他转身出去了,江岚从被子里钻出来,溜着去洗澡了。洗完了澡,才发现忘了拿衣服。她拉开一条门缝,躲到了门后,只露了头出来。“哥,我忘了拿衣服了,你帮我拿一下。” 他本在外头给文竹喷水,应了一声,放下了喷壶。真是个小迷糊,平常忘了拿衣服怎么办?就那样走出来?他想到这里,转过头去看窗外。对街也是一幢三层的小楼,要是有人图谋不轨,望远镜就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看来很有必要叫人去对面搜查一下。 他打开衣柜,衣服分门别类的挂着。她这里隔一天有个打扫的阿婆过来替她洗衣整理。衣柜里像是熏过香,又像是打翻过香水瓶子,经年不散的一种香,单纯干净。如同她的人一样。要说风情万种,她并没有。她就是那种纯粹的好看,一眼惊艳。放到你面前,你无需费心去挖缺就看得到她的美。又有一颗很晶莹剔透的心,一眼就知道她的人和心一样美得纯粹。他拿衣服的时候又看到那件性感内衣,不知道怎么会忽然觉得,她大约是要穿给他看的。 “哥,找到没有?”她等得有些急了,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墙里墙外。 他应了声,拿了衣服给她。门又关上,里面窸窸窣窣,全落进耳里。 江岚走出来,正好翡翠宫的饭菜也送过来了。江绍澄给了他小费,提着食盒把饭菜摆出来。叫的是白粥,配了三四碟清淡的小菜。江岚看看外头,原来已经是下午了。 默默地吃了饭,她总算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知道哥哥在她这里不会呆太久,也准备着他随时说再见。可吃完饭江绍澄把碗筷都收拾好,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叫她惴惴的。 “哥,我没事了,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不用担心我。” 他洗了手,正用毛巾擦手,闻言侧过脸,“你要哥哥走吗?” 江岚背着手靠著书桌站着,心里说着“不要”,嘴上硬气,“你有事就走吧。” 他放了毛巾,走到了门边,手放到了门把上。她心坠下去了,好好的,怎么又像惹他生气了?只是听说了他有女朋友后,心情总也好不起来。她垂着头,挫败地用脚尖在地上乱划。门响了一下,她抬头,他还在那里,只是在仔细检查她的门。门还是合上的,这会儿把安全栓也挂上了。 “你昨天睡觉的时候没挂安全栓。”幸好没挂,否则他又得破门而入。 江岚根本不记得她有没有挂,这会儿脑子更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来,近得能感到他的呼吸扑在脸上。她的心跳乱得没了章法,只能瞪着眼睛。他俯身,她下意识地往后折腰,不敢离他太近。 “文竹虽然不能浇太多水,但也不能不浇水。”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喷文竹的叶子。她被圈在他和桌子中间,心慌意乱,她在哥哥的气息里快要喘不过气了。只能“嗯”“哦”,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却不慌不忙地在伺弄那盆文竹。“快被你养死了。”他最后说。 她闻言转过身去,总算不用面对着面。现在她被他圈在了怀里,若即若离的。 “那个刘宇峰……”他开口。 声音就在耳边,耳廓不争气地发烫。“哥,我知道了。吴秘书已经说过了,你不用再说。更何况,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拿剪刀修剪老枝,“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又问。她给不了答案,只能沉默。 “跟哥哥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她胸口有洪水猛兽,好怕管不住它们。 “会……喜欢哥哥这样的吗?”他忽然问。 她像是受了一惊,颤抖了一下。 江绍澄留心着她,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收入眼底。心中了然了,小姑娘竟然一直在喜欢他!他竟然没有觉察。是她隐藏得太好,还是他太迟钝?他真的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嗯?”他继续逼问。 她简直想求饶,“哥……” 他手里的东西全都放下了,双手撑着桌子,把她笼在身下。他又俯了俯身,唇将将落在她耳边。“你只要跟哥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不说话,咬着唇。逼急了,就哭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她抱住,他明白她的心意了。也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 “不说,就是喜欢了。”他的唇在她的发间,声音也有些嗡嗡的,“原来岚岚喜欢哥哥这样的。” 他是在笑吗?是的,她知道她的心事可笑,可还是受不住被他笑。 “哥,你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下回带给我看看吧。”她的心拧着痛,还要装的满不在乎。 江绍澄沉吟了一下,“很漂亮。”和你一样。 心里打翻了一地玻璃渣,赤脚走过去,还得笑。江岚“哦”了一声。 接着他闷闷地笑了,“谁说的?谁说我有女朋友的?” 她不能把季珩出卖,只好推给他自己的人。“……是你的人。” “吴秘书?” 她有觉得这样害姆妈一样的吴秘书太不厚道,忙摇头,“不是他。” “那就是季珩。” 她更着急了,立刻转身说:“不是季珩哥哥!” 一转过来,他的脸就在眼前。 “季珩哥哥……”他咀嚼了几遍。唇一动,就会轻触到她的脸。她手掌抵着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兄妹间的亲近,还是男女间的亲热。她没有其他的男人,除了他,她分不清。哥哥怎么变得好奇怪? “岚岚。” 她抬眼,他目光里的东西太浓,被黏住了。别人都说哥哥凶,其实只有她才能看见他眼底的温柔。 “你问过我,如果你不是妹妹,我会不会喜欢你。” 她的脸倏地红透了,她是失心疯了才会那么样问的。她当玩笑似地问出来的,以为人家不会记得,原来他都记得。 “是妹妹,也喜欢。还有,哥哥没有女朋友。”自从他明白了对她的那点心思后,再没女朋友。 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明明听清楚了,可还是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她问。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目光在她的双眼和嘴唇见逡巡。她的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发不出声音了。他的手指在轻揉她的唇——像那天晚上她对他那样。她忽然羞得要死,他却没给她逃脱的机会。眼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唇要碰到她,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江小姐,是我。” 江岚慌得一把推开他,力气倒是不小,他踉跄了两步。他忍不住要笑,门锁着,这样怕? 江岚揉揉自己脸,仓皇地收拾自己的表情,“是,是刘妈妈来打扫了。”话都结巴了。步子也乱。 江绍澄拉住她的手,她这样慌慌张张的神气,谁都能看出来刚才不对劲。“我去。” 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刘妈看到他有点意外,“江先生也在啊?” “嗯,岚岚生病了,我过来陪陪她。” 江岚躲在房间里,听见哥哥语气淡然地在同刘妈妈寒暄,甚至还问了刘妈的儿子找工作的事情。他怎么这么镇定? 过了一会儿,他找进来,看她缩在墙角,忍不住笑,“你躲在那里干嘛?” 江岚指指外头。 他说:“我请她过几天再来。” 过几天?那这几天呢? 看她神思又游离了,他把人拉出来。 刚才他是要吻她吗?现在呢,接着吻?他到底什么意思呢,是说不管我是不是他妹妹,他都喜欢我?不清不楚,百爪挠心。 跟着他走到客厅里,手足无措的,看到沙发像看到救星。她坐了下去,谈事情总该有个正襟危坐的样子。他也随着她坐下,果然是坐而论道的架势。她一会儿不安地捏手指,一会儿搅动发尾。沙发太软,人也虚着,不踏实。 她受不住这样的煎熬了,“哥哥……”话音没落,他毫无征兆地转身吻住了她。最后的那点意识也没了,被他卷进海里,沉沉浮浮。 娇不胜力,她觉得呼吸都困难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她垂下头喘息着。这才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十指相扣着。脸通红。哥哥竟然…… 所以这两天他都会在这里?他走的时候怎么办?不像样子。倒像是偷偷跑到情人家里幽会,幽会结束后男人就回了自己的家。她独守空房,日思夜等——想到这里她就有点怕。简直看到自己变成了怨妇的样子。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坐正了,也把她拉进怀里。 “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哥哥会解决的。” 她仰头看他,喜欢这个角度看他。能看清楚他刚毅的下颌,曲线分明的喉结。现在哥哥是她的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抚摸属于自己的东西。手在他冒出的胡茬上摸过去。原来男人的胡子长得这样快。这一点好奇心满足了,其他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想要全都探寻一遍。手指在他喉结上停住了,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那感觉很奇怪。她想笑。 他衬衫领口的扣子散了两粒,她的手从敞开的领口往下滑,但被他握住了手,抵在唇边轻吻。 快乐的像个梦,又担心起来,“万一我们是真兄妹,怎么办?” 他笑了起来,“我听到漪姨对父亲说过,嫁给父亲前就有你了。” 江岚舔了一下唇,没想到是这样。对江启云的敬爱更深了一重。其实,她一直以为父亲是蒙在鼓里的,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情深义重,便是如此了。哎,原来哥哥早就知道。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不要想那么多。” 虽然不让她去想,剩下的事情他都得想得周全。怎样去对南漪夫妇说,求得接纳。这边他现在是不能跟奶奶和大娘说的,否则岚岚往后别想清静了。还要得取得四叔四婶的支持,他倒是不担心这些。至于外头,就慢慢散出消息,说她是父亲的养女。风头浪尖,难免被议论一阵。他可以申请外调,索性去别国做大使,不叫她听到那些流言蜚语。只是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她也许会受一点委屈。但他舍不得,所以必须料理周全。 “哥,以后,会不会很麻烦?”她轻声问。怕她会影响他的前途。 “怕不怕?”他问。他更怕她只是小女孩的一时冲动,只是好奇成熟的男人,并非深爱。也许一直以来他都是牢牢管着她,她习惯了他的管控?其实他早存了私念。 她忙摇头,“不怕,只要和哥哥在一起。” 他又吻了吻她的唇,“乖宝贝。”但他是男人,有些事情要有担当。“要是有一天,你觉得心累,不想下去了。哥哥会放你走。” 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没有那样一天,没有。”她心里、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从前是,往后也是。 他坐在沙发上,她还是有些虚弱,不过会儿就把头枕在他腿上。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三岁分开,到十五岁再见,中间十二年的事情,很有得说。 不知不觉的,到了夜里。 她还是累,忍不住打了哈欠。他看了看手表,十点多了。“困了就睡觉去吧。我帮你请了三天的假,好好休息。”他说着把她抱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说是要走,轻抚她面庞的手却是恋恋不舍。 他吻了吻她的眼睛,“睡吧,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哥,别走,好不好?” 虽然他知道她肯定没有那个意思,但他只怕良夜悠悠,枕上难眠。崩得再紧的弦,不知道会在哪刻断了。可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大病初愈,不剩娇怜。他舍不得她失望,看不得她难过。煎熬便留给他自己煎熬吧。 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真的只是想他陪着而已。她躺在他的怀里,闻着他的气息,沉沉睡去。 海上千帆,潮汐往来。旧事故人似已登船而去,青山缭绕,碧水东流,而新的故事才不过将将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