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皇子的娇软白月光》 第1章 惊梦 她见到了许多年后,自己的死期。…… 时序露月,百草毕落,连绵的雨线打在花朝亭朱红色的宝顶上,琅琅有声。 沈棠音慵坐在亭内一张玫瑰椅上,柔白的纤手托着雪腮,小巧的下颌却有些不安分地顺着小臂滑落,一点一点往下坠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淡色的眉深皱着,两排密闭的长睫也如蝶翼般颤抖个不停。 睡梦中,她见到了许多年后,自己的死期。 彼时,沈府一夕之间败落,全族以结党谋逆的罪名被株连入天牢。唯独她有个未过门太子妃的名头,被天家网开一面,软禁府中。 她为父兄求情的书信送出去了一封又一封,不是被人截下,就是收信之人怕被牵连不肯回信。 她走投无路,成日里以泪洗面,近乎哭伤了眼睛。 梦境一转。 沈府被重兵把守的大门终于打开,一直不曾露面的太子亲自过来看她,同时带来了沈家被满门抄斩,她的父兄被弃尸荒野,任由鹰犬啄食的消息。 而等待她的是两样东西。 一壶鸩酒,一封撕得粉碎的婚书。 曾经对她百般温存的太子哥哥露出了藏在背后的另一张面孔,他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将鸩酒往她口中灌去,口中发泄般地说着这些年来对这门婚事的不满。 他说着自己对她的厌恶,说着从未心悦于她,百般讨好,只是为了沈府的势力。 说着这些年是如何忍辱负重,得到了沈相的信任,又是如何一步步捏造出致命的把柄,令沈府上下尸骨无存—— 暴雨倾盆而下,一道白电划过天际,刹那后,雷声隆隆而至,将沈棠音自梦中惊起。 她颤抖着自石凳上站起身来,发觉自己仍在花朝亭中。 可梦境中那摧心折骨般的滋味仍旧残留于她的记忆中。真实的仿佛是她亲身所历,甚至只要一闭上双眼,她还能看见她的父兄惨死在午门外的场景。 她打了个寒颤,提着裙裾便往花朝亭外走:“檀香,快,快去备车,我要回去见爹爹。” 哪怕是半分可能,她也绝不能让这个梦境成真。 而父亲久居朝堂,是家中最有决断的人。唯有将此事告之,她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小姐,您慢些,外头可还在落雨——”檀香一惊,忙撑开竹伞急急追了出去:“方才您睡着的时候,太子殿下身边的随奴来递过消息,说是殿下有要事缠身,大抵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如今想是快到了,您可要再等等?” 沈棠音这才记起,今日是太子邀她来宫中花朝亭内等候。 而如今她一想起太子,便忆起方才那个梦境,不安之感愈甚。 一听到他将要来了,沈棠音步子反倒是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带着雨意的冷风将斗篷领口的风毛吹起,倒伏着贴合在她瓷白的小脸上,乖顺又可怜:“可我已经在花朝亭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了。现在才走,应当不算是我失约。” 檀香闻言,心中也为自家姑娘抱起几分不平。 这太子爷昨日便递了话来,说是今日宫中花朝亭相见,可这姑娘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眼看都变了天了,还不见踪影,只遣随奴递了话来。 姑娘自幼被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地宠着,何曾受过这等的轻慢委屈? 檀香心疼自家姑娘,便也不再出言劝阻,只低头打着竹伞将棠音往北侧宫门的方向引。 主仆二人在雨幕中穿行,刚绕过花朝亭畔的假山,便听见身后抄手游廊上一阵沓沓的脚步声急急追来。 “棠音——”清润温和男子嗓音隔着雨幕遥遥唤了一声。 这嗓音极其熟悉,是梦境中一样的音色与语调。 只是多了几分清雅温润,少了那直白的鄙夷与厌恶。 但此刻落在沈棠音耳中,便如同勾魂索命的无常一般,令她四肢百骸里透出了寒意。 “我们快走。”棠音的步子不停,只是放低了嗓音。 檀香迟疑一瞬,心里对自家姑娘的心疼占了上风。两人只装作没听到身后的响动,加快了步子,近乎是匆匆忙忙地往出御花园的月门处赶。 月门外,停着回沈府的车驾。 可两个少女的脚步,又如何赶得上成年的男子,才刚转过角楼,望见月门的影子,便已被人挡住了去路。 “我来晚了。”微带疚意的语声响起,一身月色锦袍的男子已款款立于棠音身前。 眼前的男子眉眼清隽,神色温存。 正是太子李行衍。 而他身后,随行的宦官也小跑着跟上前来,一道垫足为太子打伞,一道忙不迭地与沈棠音解释道:“近日里圣上在‘寻仙殿’中与几位方士参悟天机,不见群臣。内侍们便将折子送来了东宫。奴才见里头有几本赈灾的折子,耽搁不得,便斗胆,斗胆送到了太子殿下桌前,这才耽搁了时辰。” 李行衍敛眉,轻斥一声:“长平!迟了便是迟了,无需多言!” “是,殿下教训的是。”宦官长平颔首称是,眼角余光却仍旧窥着不远处沈棠音的反应。 苏绸绣面的竹骨下,身穿兔绒斗篷的小姑娘低垂着脸,一双长睫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颤抖个不停,也不知是否听进了他的解释。 李行衍目光微深,不再多言,只侧首示意长平将一只紫檀木匣子奉于棠音,轻声笑道:“江宁巡抚新贡了十八道贡品,我见其中有一物稀罕,想着你大约会喜欢,便向父皇讨来了。” 沈棠音接过匣子,小巧的鼻翼翕动几下,一缕淡得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气味,便混着深秋的冻风,涌入了鼻腔。 她睁大了一双杏眼,清亮的眸子里恐惧之色愈甚,近乎是颤抖着指尖,去开手中捧着匣子。 因为指尖颤得厉害,她试了数次,匣子才终于‘吧嗒’一声打开,露出藏在里头的珍贵之物。 只见深色的紫檀木底上,一条浅鹅黄的披帛别出心裁的叠成盛放的芍药模样,似重重月色交叠在匣中,蕴出浅淡清辉。 她的心蓦地震颤了一下,方才的噩梦转瞬变得清晰。 她临死的时候,便戴着这样一条披帛。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南海鲛绡所制。而披帛内侧,靠近自己臂弯的地方,还以浅金色的丝线暗绣了一朵丰腴的海棠花,暗合她的名字。 ——而梦境中的太子灌完毒酒后犹不解气,还将这条披帛狠狠勒在她的颈上,恨不得生生绞断她的脖颈。 恐惧攀升到了极致,棠音的指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垂下的袖口擦过披帛边缘,令那精心叠放的花朵散开,露出鲛绡末端,一朵金丝暗绣的海棠。 转瞬间,濒死时的窒息感毒蛇一般缠上她的颈项。 她的指尖重重一颤,紫檀木匣子坠在地上,将里头的披帛摔出,正落于李行衍足下。 第2章 初遇 倒进了棠音怀里。 柔软的披帛覆上靴面,很快便被雨水打湿。 李行衍的眸光一深,伸手去触她的额头。“棠音,你怎么了?” 沈棠音却轻轻往后退却一步,正巧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竹伞下,她脸色苍白,好半晌,才勉强定下神来,低着嗓音道:“殿下,棠音身子不适,先回府了。” 话音落下,她便转过脸,与自己的侍女一道侧身快步走过了李行衍身畔,一路头也不回的匆匆往月门处走。 而在她身后,李行衍缓缓收回了落空的手,看着那道娇小的身影出了月门,匆匆上了回府的马车。 温润如玉的面孔上,两道长眉皱起,似有所思。 * 沈棠音独自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待四面的帘幕都严实放下,彻底隔绝了外头的视线,她的心中紧绷的那一根弦终于松下,一直蕴在眼眶里的泪珠滚滚而落。 在她低低的啜泣声中,马车飞驰着出了内宫,又顺着宫道碌碌驶向最近的北侧宫门。 正当北侧宫门遥遥在望的时候,赶着车的小厮荣满突然放低了嗓音开了口:“檀香姐姐,你瞧前面道旁躺着什么?似乎,似乎是个人!” 坐在车辕上的檀香顺着他指得方向看了一眼,眉眼顿时微微一跳——还真是个人,躺在雨地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檀香不敢擅自做主,只得轻叩了叩车窗,低唤了一声:“小姐?” 她的语声本就极轻,又混在杂乱的风雨声中,再被厚重的帘幕一隔,彻底消弭于无形。 车内没有回应,只有细细的低泣声断续传来。 檀香咬了咬唇,转首对赶车的荣满道:“小姐急着回府,再说,在这宫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荣满,掉转车头,我们绕过他走!” 荣满应了一声,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头。 不远处的雨幕中,李容徽俯身躺倒在道旁,心绪微澜。 上一世的今日,他便是在此处,初见棠音。 彼时他数日高热不退,已是烧得昏昏沉沉,又被恶仆趁着无人之际,暗中挪到雨地里,只待他无声无息的冻死,好去另谋前程。 就在他以为自己活不到这场雨停的时候,一辆油壁香车自他身旁停下。白兔一般温柔的小姑娘自车辇上下来,扶他起身,送他回宫,为他延请太医,替他送来过冬的炭火。 似一道干净月光照进他黑暗的生命里。 马蹄声踏过地面的雨水,沉闷而来,打断了李容徽的思绪,却也令他的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 是棠音的车驾,甚至比上一世,还要早上一盏茶的时辰。 正当他竭力放稳呼吸,将身子贴俯在湿冷的地面上,等待着车驾如上一世一般在他身畔停下。 嘈杂的雨声中,马蹄声微微一乱,继而刻着沈府徽记的车驾,竟迅速调转了马头,似想自小道而去。 想远远离开他的身边。 李容徽的呼吸骤然一停,本因高热而有些模糊的思绪在冷雨里凛然一醒。 他抬手,迅速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抖落到掌心。 食指用力,推开刀鞘,狠狠向自己的腰腹划下。 鲜血飞溅而起,正落在骏马蹄下。 随着一声长嘶,两匹骏马受惊,暴跳而起,在雨地里乱突乱冲,眼见着就要踏上那个躺在道旁的身影。 “小心——” 荣满勒不住马,憋红了脸大喊,而檀香更是已经吓得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马蹄如重锤落下,本是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李容徽借着宽大衣袍的掩饰,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毫厘之差,却令马蹄只险险擦着他的身侧而过,在袍服上烙下硕大的蹄印。 骏马左右蹦跳了一阵,渐渐没了力气,喷着响鼻被荣满勒住,不情不愿地立在李容徽身前不远处,前蹄烦躁地刨着地面。 车驾初初停稳,厚重的车帘便被一双细白的手掀起,沈棠音自车帘后探出脸来,轻声问驾车的荣满:“这是怎么了?” “回小姐,是马惊了——” 荣满的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雨地里,一声压抑的痛哼响起。 不轻不重,正巧能让棠音听见。 沈棠音的视线下意识地随着声音追了过去,却只见一人躺在雨地里,身下氤开一片鲜红。 更要命的是,他那身玄色的袍服上,还烙着一个沾满了污泥的蹄印。 这是马匹踏了人了。 认识到这点,沈棠音的脸色蓦地白了,她顾不上打伞,冒着雨便紧步下了车辇,行至地上那人身畔。 鲜血沾上了绣鞋,她慌乱地蹲下身去,又想看他的伤势,却又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只得侧过脸连声对荣满道:“快,快去请御医。” 荣满正是六神无主,听沈棠音这样一吩咐,忙应了一声,伞也顾不上打,卸下一匹骏马便冒着雨就往太医院的方向赶去。 可太医院离北侧宫门极远,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 沈棠音的目光在地上的鲜血上一落,又慌乱地移开:“檀香,快过来搭把手,我们一起将他扶到车里去。地上湿冷,不能让他再在这雨地里躺着。” 檀香急急应了一声,两人一左一右地想去搀起地上的人。 可檀香的指尖还没碰着他的衣袖,便见着地上的人皱眉痛哼了一声,似无意识地往旁侧一歪,正倒进了想要搀他起身的沈棠音怀里。 “姑娘,这,这——”檀香睁大了眼睛,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自家姑娘还未出阁,伸手去扶陌生少年虽算是失礼,却还可以用情急之下来解释过去。可这人直接倒进了怀里,又是个什么情形,这若是传出去了,自家姑娘的名节可就毁尽了。 棠音被她唤得一愣,一对圆润的耳珠转瞬便已是红透了。 下意识地想把人推开,但又怕触到了他的伤处,在原地僵立一瞬,有些不知所措。 檀香紧步走过来,伸过手低声劝她:“姑娘,还是奴婢来吧。奴婢不过是个下人,名节毁了便毁了,大不了跟着姑娘一辈子。” 棠音还未来得及答话,视线一低,看见自己的裙裾上已染了一大片血迹,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知道耽搁不得,便连连摇头,努力挪着步子把人往车里搀。 “名节哪有人命重要!我尽快将他搀到车里,把车帘子落了,便没人能看到里头的情形。” 她说着落下视线看了看自己肩上昏睡着的少年,轻声补充:“况且,他还昏着,也不会乱传什么。” 这人看着身姿挺拔,却不知为何,轻得很,半个身子压在她的肩膀上,却并没有多少重量,倒也不必再唤檀香过来搭手。否则两人的衣裙都污了,遇上了人都没人能够回话。 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的,她便将人挪到了车驾上,让他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看着他被鲜血染得发暗的玄色袍子,愈发心焦,连声问外头给她的名节望着风的檀香:“荣满可回来了?” “一趟来回得不少时辰。他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檀香迟疑了一下,看着剩下的那一匹骏马道:“姑娘,奴婢会赶车,可只剩下一匹马,就算拉得动我们,也走不了多远,到不了太医院。” “您常在宫里行走,能不能瞧瞧他是哪个宫里的人,若是宫室离得近的,我们便在原地给荣满留个信,将他给送过去。” 棠音轻应了一声,垂下长睫,将目光落在他的面上。 第3章 隔世 已经不疼了。 昏睡中的少年形容狼藉,面上又是乱发又是雨水,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上的血迹,看着狼狈又可怜。 沈棠音迟疑一下,伸手将他面上的乱发一点一点地拢在了耳后,又自袖中取出自己的绣帕,沾了些干净的清水,小心地给他擦拭着面上的血迹。 随着她的动作,眼前的少年一点一点的显出了原本的容貌。 肤色极浅,是寒玉霜雪般的冷白。 而在这冰冷淡薄的底色上,剔羽般的双眉深黑如水墨晕开,长睫轻垂,覆住一双轮廓美好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色泽华美,似暮春时节,暴雨中开至靡艳的花。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外如是。 沈棠音也被这容貌所慑,好半晌,才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眼前少年的容貌太盛,以至于她恍然间都以为见着了民间话本中会勾人魂魄的狐仙艳鬼。 而最初的震撼过去后,棠音很快便明白过来,她不曾见过此人。 毕竟这样盛极夺人的容貌,哪怕是偶然窥见一眼,也必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认得此人,就没法将他送回宫室,就只能在原地枯等着荣满回来,这样一来一回,也不知道他撑不撑得住。 沈棠音的目光落在他冷白的没有半分生机面上,眸光颤个不停,终于还是忍不住隔着帕子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额上的温度隔着薄薄的丝绸传递到她的指尖,是一片灼人的滚烫。 沈棠音吓得缩回了手指,又惊又怕,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坠下,珠串似地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 透过这一层朦胧的泪雾,她看见少年鸦羽般的长睫如经霜的花枝般微微一颤,继而缓缓睁开了那双轮廓美好的眸子。 猝不及防的,她对上一双异族人的浅棕色瞳仁。 凤眼窄长,瞳眸色浅如琉璃,边缘略深,是金碧交织的耀目之色。 沈棠音愣了一瞬,继而慢慢地,睁大了一双杏眼。 她认得这双眼睛。 宫里向来有不少传闻,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便是关于这双眼睛的主人。 传闻圣上曾酒后幸了一名身怀异族血统的宫女,两月后宫女诊出有孕,并于次年艰难产下一子后因血崩而死。 那诞下的那名皇子,有着与他母亲一样的异族人的浅棕色瞳仁。出生时,又逢天降大旱,蝗灾横行,民不聊生。 而皇子降生当夜又现荧惑守心之大凶天象,钦天监上下漏夜卜卦,认为此子不祥,圣上勃然大怒,连名字都未起,便拂袖而去。 最终还是御史台为这个孩子赐名,容徽。 皇七子,李容徽。 当这个名字甫一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沈棠音下意识地便将身子往角落中缩去,长睫更是颤抖的厉害。 听闻这位七皇子因出生不祥,不受圣上宠爱,便自小养成了阴冷凶戾,喜怒无常的性子。 曾有一名服侍他的小宦官,只是因为冬日里端来的茶水稍凉了一些,他便直接剁下那人的手腕,还将其丢下枯井,每日投些残羹剩饭,全当猪狗一样养着。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自己的马匹踏伤了他,他会不会也剁了自己的手腕? 还是说,还要比这个更残忍百倍? 沈棠音这样一想,眼泪落的更凶了,身子也一点点的往车门处挪去,随时准备着夺路而逃。 “别哭。” 正当她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垂帘边缘的时候,眼前的少年轻声开口。 这是他与沈棠音说得第一句话。嗓音因高热而略有些喑哑,却仍旧低醇磁沉,隐忍而克制。 似在压抑着什么她看不清的庞杂情绪。 沈棠音愣了一下,握着车帘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她仍旧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后背紧紧贴着车壁,但眼泪却渐渐止住了,终是鼓足了勇气开口:“你,你醒了?” 她说着低头看见李容徽衣衫上渗出的血色,迟疑着放轻了些嗓音:“你再忍一忍,太医马上就来。” 李容徽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面上,思绪有刹那的停滞。 眼前的少女形容尚小,一张瓷白的脸埋在斗篷绒绒的风毛中,使得本就软糯的小脸更添几分稚气。黛眉色泽清浅,唇上尚未涂朱,是少女特有的娇美而丰润的珊瑚色,眼眶微微泛红,一双清亮的杏眼里仍有泪意,却清澈得如天水洗过。 这是棠音还未及笄时的样子。 而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豆蔻之年的棠音了。 很久,隔世之久。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吗?”眼前的少女迟疑着怯声开口,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下手极有分寸,匕首割开的裂口虽长,却并不算深,也就是破皮见血的程度罢了。 至于疼,自然是有一些的,像是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思念一般,隐藏在暗处,时不时发作起来,绵密而细碎的疼。 但是比起上一世行军打仗时受的伤,这一点小伤,还真不放在眼中。 李容徽方想开口,车外的檀香却隐约听见了响动,抢先开口道:“小姐,是人醒了吗?”她说着如释重负一般念叨:“荣满也该来了,待他带着太医回来,我们便可以回府了。” 随着檀香的语声落下,李容徽亦不动声色的抬起眼来,看向眼前的棠音,见她被侍女一提,面上便露出急切之色,眸光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而沈棠音本就一心想着回府找爹爹商量梦魇之事,此刻檀香一提,更是心焦。 她正想开口答应,却听身旁一声压抑的痛哼。 沈棠音转过脸去,看见方才还好好倚在大迎枕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痛的弯下了身去,而指尖正捂在自己腰迹的伤口上,一道道血线正雨丝一般自指缝中溢出。 触目惊心。 “你,你的伤口——” “没事的。”眼前的少年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望向她,慌乱地伸手想要挡住自己正在不断落下的血线:“已经不疼了。” 他说着咬着唇支起身来,一点点艰难地往马车外走去:“我的宫室离这不远,我自己可以回去的。”他的尾音有些颤抖,似乎强忍着痛意,但仍旧是轻声重复道:“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我。” 眼看着他清瘦的身子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要倒下,沈棠音一慌,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袖子扶住了他。 “可外头还在下雨,你又在发热,身上还有伤——” 沈棠音说着说着,嗓音慢慢低了下去。为自己方才升起的,想要赶紧回府的自私念头愧疚起来,白皙的面上转瞬便镀上了一层绯色。 好半晌,才蚊呐一般开口:“你住在哪座宫室里?我送你回去。” 第4章 居所 这样就不会弄脏你的裙裾 送他回宫? 鸦羽般的长睫下,李容徽的眸光星辉般微微一浮——那不知为何偏离了的命运似乎又回到了前世的轨迹上。 只可惜,还不够。 他抬眼望向沈棠音,语声放缓,显出几分迟疑:“可是,方才你的侍女催你回府,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说着不动声色地将手腕往下垂落,隔着袖子送到了沈棠音的掌心里,面上却流露出几分说错了话似的慌张,忙又低声道:“你还是快回府吧,千万别因为我耽搁了。” 沈棠音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 这是方才檀香说的话被他听见了,怕她因此耽误了回府的时辰,才一直强撑着说伤口不疼。 可明明都已经伤成了这样。 还发着热。 一时间,沈棠音只觉得不仅仅是面上,就连扶着他衣袖的手指都灼烫了起来,像是一齐在为自己方才那个自私的念头而无地自容。 她红着脸抬起头来,补救一般坚持:“我送你回去。” 她生怕李容徽不答应,便松开了他的袖口,自一旁小桌底下找出了宣纸和笔墨来,一道研墨,一道轻声哄他:“不会耽搁的,府中的事,我留封信同来的小厮,让他带回去给父亲便好。” 她将润好的笔虚停在宣纸上,再次问道:“你住在哪座宫室里?” 那乖顺而体贴的少年似乎是信了,终于启唇,轻声答道:“长亭宫。” 沈棠音正要落下的笔尖停了一停。 长亭宫…… 她虽不是宫中人,但来往宫禁也算是频繁,还从未听过这座宫室。 幸而这时李容徽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在清繁殿后向北一直走,便能看见殿顶上的牌匾。” 沈棠音松了口气,将宣纸往自己这侧藏了藏,躲着他的视线写下‘荣满,带太医来长亭宫。’几个字。 写完便小心的将宣纸叠好,掀起帘子递给外头车驾上的檀香,指了指一旁小亭里的石桌,示意檀香将信放在其中显眼处,这才回过身对李容徽笑道:“好了,这样他回来便能看见我留的信,府里的事也就不耽搁了。” 她的视线落回李容徽的面上,而后者,也如释重负地回以一笑。 车内微有些昏暗的光线下,他窄长的凤眼微弯,长而密的羽睫掩住了色泽迴异的眸子,笑意自唇边晕开,为那张过于冷白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暖意。 他笑得极为收敛,笑影刚铺上眼底,便迅速被垂落的长睫所掩下。 本是靡艳到极致而显得迫人的容貌因此而柔和了寸许,显出几分少年特有的腼腆与乖顺。 沈棠音的目光不自觉地放软了几分。 无论如何看,他都不像是宫中传言里那种人间恶鬼一般的人。 即便是自己的马匹踏伤了他,他也没有半分怪罪,反倒是一直担心她耽搁了府中的事情。 更没有因此而折断她的手腕。 那些关于他的凶戾阴狠,嗜血成性的传言…… 应当都是谣传吧。 她这样想。 * 马车在檀香的驾驭下颠簸着向前行去,好一阵子,方于一座宫室前停下。 檀香将脚凳搁置于车下,又把手中的竹伞撑开,遮蔽在车前。 棠音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搀着李容徽,踏着脚凳小心地下了车辇。 木质的脚凳承担了两人的重量,有些咯吱作响,沈棠音一度担忧它会不会从中裂开,直到足尖落到了地面,才略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眼前的殿宇。 破败的大门上已经剥落了朱漆,上头斜斜悬挂着一个歪倒的牌匾。 匾内的题字褪了大半,还是残留着的铜锈令她勉强辨认出原本写着的是‘长亭宫’三个大字。 也正是这三个字,才令她确认自己没有找错了地方。 “这便是我所住的宫室。” 就在她震惊于皇宫中竟还有这样破败的地方时,身旁的少年赧然承认了,并缓缓上前,为她打开了宫门。 宫门一启,里头的情形更令人震惊。 庭院里不知有多久没人打理,杂草已生得有齐踝高。而角落里几棵枯树下,两名小宦官正坐在石凳上,心情颇好地吃着糕点,嗑着瓜子。 听见了门响,才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甫一看见李容徽,手皆是一抖,瓜子壳掉了一地:“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 说到了一半,硬生生止住了话茬,只是神情活像是见了鬼。 李容徽却没有回答他们,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雨中泥泞的地面上,对沈棠音轻声解释道:“长亭宫里没有铺过青石,每次落雨,门槛边便是泥泞不堪。” 他弯了弯唇,轻声道:“这样就不会弄脏你的裙裾了。” 他的眸光澄澈,仿佛理所当然一般。 而沈棠音看着眼前只穿着一身单衣的少年,一时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件宽松外袍下,竟是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单衣,且袖口处还明显短去一截,显然是隔年做得旧衣了。 露月里,但凡能有一件合身的衣裳,都不至于会穿这样连手腕都遮不住的单衣。 沈棠音看着沉在泥泞里的外袍,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好半晌,才低下头,轻轻搀着他往内殿里走。 进了内室,更是没有一处能够入眼的地方。 瘸桌破椅,屏风歪倒。 屋内没有燃炭,四面的窗户纸更是没有一面是完好的,上头皲裂的小口在暴雨中鱼鳞似地起伏,呼呼往里透着寒风。 沈棠音想扶着他到唯一一张榻上躺下,可走近了一看,才发觉整张床铺竟都是湿的,根本没法躺人。 一连串雨水更是当着她的面儿从头顶上落下,砸在了上头薄的不能再薄的布衾上。 沈棠音抬头看了看,才发现殿顶上正对着床榻的地方破了个斗大的窟窿,也不曾拿什么东西遮挡,就让雨水肆无忌惮的淌进来,打湿这唯一可以躺人的床榻。 沈棠音木立在这张榻前,眸光颤抖。 她出生勋贵之家,自幼钟鸣鼎食,被捧在掌心里长大。出入宫廷后,目光所及,更是白玉铺地,黄金盘柱的奢靡富丽。还从未见过这等破败的景象。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甚至无以想象他的处境。 ——明明身为皇子,却过得连奴仆都不如。 第5章 太医 我是不是太凶了? 沈棠音想起方才坐在枯树下吃着糕点磕着瓜子的两名宦官,纤细的眉慢慢拢到了一处。 方才她只觉得这两人惫懒不尽心,如今被檀香一提,心中便也多了几分思量。抬起眼来环顾天顶一圈,果然见到这偌大的宫室里,就独独破了这正对着床榻的一块。 她锁着眉还未开口,两名小宦官看见她的举动,左右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大抵是怕她将事情捅了出去,罚到他们身上,忙觍着脸凑上了前来,赔笑道:“这位姑娘,您这一身金尊玉贵的,伺候人这样的粗活,还是交给奴才们来做吧,没得污了您的衣裳。” 说着,便一左一右地伸过手来,想要自她手里将李容徽搀过。 两人的手还没伸到近前,沈棠音便发觉李容徽的小臂微微一颤,隔着单衣袖子都能察觉到他此刻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僵硬。 似是害怕已极。 沈棠音从前只在昭华那听过几句宫里拜高踩低,恶仆欺主的故事,这亲眼目睹,倒还是头一遭。 能让人怕成这样,平日里也不知是将人欺负得多狠。 棠音素日里性子温软,但却最见不得这等欺凌弱小之事。非但不将人交出去,反倒又将李容徽又搀紧了几分。 她别过脸不理会二人,只是独自扶着李容徽一路往内室里走,直到走到了那架翻倒在地上的屏风前时,方缓缓停下了步子。 这架屏风是用松木制的胎骨,上头蒙了一层粗绢做的面。本就算不上什么金贵美观,只是堪堪能够挡住床榻,不令睡卧之处一览无余罢了。 而此刻那胎骨已折了一角,眼见着是立不起来了,但屏风面上的粗绢看着倒还算干净。 沈棠音见室内实在是再寻不出什么像样的寝具了,实在没法,只能扶着李容徽于屏面上坐下,又对两名小宦官道:“他还发着热,快去拿一件外衫来给他披上。” 两名小宦官对视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绣了金丝的兔绒斗篷上,迟疑了一阵,终于不情不愿地去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一件玄色斗篷回来。 沈棠音接了斗篷,刚刚展开一些的眉蹙的愈发紧了。手上轻得仿若无物,不消看,便知道是单薄得半点寒风都挡不住的材质。 哪有露月里穿这个的? “没有其他外衫了吗?”沈棠音一道展开斗篷披覆在李容徽的身上,一道焦急补充:“即便是没有更厚实的,你们多去取几件来也成。” “没有了。” 开口的是李容徽。 他坐在屏风上,修长的手指畏寒似的将斗篷紧紧拢在身上,鸦羽般的长睫垂落,在他眼下打出浅青色的,摇晃的影:“近日里连绵阴雨,所有的衣物浣洗后都还不曾晾干,应当就剩下这件了。” 他说着松开了一只笼着斗篷的手,轻轻搭在沈棠音镶着厚实兔毛的斗篷边缘上,语声放得很低,求情一般:“你别怪他们。” “你都烧成这样了,还替他们开脱。”沈棠音看他这样子,既为他难过,又为他着急,伸手一指旁边站着那两个小宦官:“就算是连日阴雨,衣裳干不透,也不至于只剩下春日里的衣衫。你看看,他们身上穿得可是严严实实的,一件都没少!” 她说着转过脸去,学着自己爹爹平日里训斥人的样子,故作凶狠的板起脸来,看向两个小宦官,试图震慑住两人。 两名小宦官还真被吓住了,看着她的方向眼神惊恐,皆是一副白日见了鬼的模样。 他们这幅神情,倒让棠音迟疑了一下。她转过脸去,自斗篷底下悄悄伸手扯了扯檀香的袖口,低声问她:“我是不是太凶了?” 她说着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犹豫道:“真有这么吓人么?” 檀香仔细看了看自家姑娘软白的小脸,只觉得就算是她努力板起脸来做出训人的样子,也和凶狠沾不上什么边,反倒似只被人扯了尾巴的小兔,气鼓鼓的招人心疼。 “不吓人。”她由衷地答了,但方才那两名小宦官的神情她也是看在眼里,一时也有些犹疑不定,只低声道:“难道是他们天生胆子小,一点风吹草动都经不得?” 虽是这样说着,但她自个儿心里也是不信。 这也太娇贵了些吧,都快赶上自家姑娘了。 两人正迟疑不定的时候,外头的旧宫是‘嘎吱’一响,一阵脚步声嘈杂而来。 迎在最前头的,是荣满的大嗓门:“小姐,太医,太医请过来了!” 沈棠音听见,眸光微亮,霎时便将方才苦恼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快请进来!” 话音落下,一名太医便在荣满的领路下快步进来。 他进了内室,左右环顾一番,将视线落在了沈棠音的身上。 沈棠音近几年里时常奉皇后懿旨入宫走动,因而这太医倒是认得的,目光往她裙裾上的血痕一落,霎时连语气都骇得变了调子:“沈姑娘伤到了何处?” 心中更是暗暗叫苦。眼前这位姑娘看着娇娇弱弱,实则可是尊惹不起的大佛。 朝野中谁人不知,权相沈厉山对自家嫡子不见如何,倒是对晚得的女儿千娇百宠,视若掌上明珠一般。谁若是背地里敢说半句不是,传到了沈相的耳朵里,那便是掀地三尺也要找着把柄,一连弹劾上十天半月才能勉强消气。 更勿论近几年里皇后频频召见,多有赏赐。宫中皆在传,这是属意于沈家姑娘来当未来的太子妃。只是因着年岁尚小,沈相舍不得,才没有立即下诏定亲罢了。 思及此,他只觉得自己口中如吃了一整株黄连一般,苦不堪言。 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怎么就轮到了他? “不是我。” 正当他一脸苦色的时候,眼前立着的小姑娘让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坐在屏风上的李容徽,焦急道:“是我的马匹受惊踏伤了他。流了好多血,还发着热。你快给他看看。” 第6章 伤势 您可是亲眼看见自己的马匹踏中了…… 太医一听,面上的神色顿时便是一松。 他低头扫了一眼斗篷下血迹聚集之处,见是在腰腹上,便又对沈棠音拱手为难道:“沈姑娘,这伤处……您看,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棠音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对他略点了点头,带着自己的侍女檀香一同出了内室,等在了殿外廊檐下。 内殿的槅扇在她身后‘嘎吱’一声合拢,隔绝了里头的人声。 一时间耳畔只余琅琅雨声,绵密的雨丝不断击打在头顶褪了色的琉璃瓦上,永远不会停歇一般。 棠音拢袖立在廊下,目光遥遥落在门槛边,那件沉在泥泞中的袍服上。 看着上头烙着的蹄印与血迹,心情也似这连绵阴雨的天气般沉滞发闷。 她愁闷地独自立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半侧过脸去问自己的侍女:“檀香,怎么这么久还没人出来?” “太医们诊病讲究个望闻问切,应当还要一会儿。”檀香答道。 棠音攥紧了自己斗篷上兔毛的镶边,纤眉紧蹙着:“你说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檀香迟疑着道:“有太医在,大抵不会……”说着,又担心自己姑娘太过忧虑,便小声拿话逗她:“您之前对太子爷可不曾有过这般着紧。” “那不一样。” 棠音答得理所当然,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一旁听着的檀香却是觉得自己一颗心骤然高悬起来——这难道是自家姑娘见人生得好看,动了心了? 可皇后娘娘属意自家姑娘当太子正妃已是摆在台面上的事,估摸着及笄后不久,这赐婚的圣旨便要下来。 如今宫中可都将自家姑娘当未来太子妃看待。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毁了姑娘清誉。 她忙转过头去看棠音的神色,却见自家姑娘目光澄静,似两方通透的墨玉,半点杂质也无。 棠音正扳着自己的手指,认认真真地剖释道:“太子殿下什么也不缺。他若是哪里磕着了碰着了,都用不着自己发话,身边的随奴高喊一声,满东宫的太医都会聚过来,将各色名贵的药材补品流水一般的送过去。更不会冷着、饿着、也不会受人冷眼,遭人欺凌。” 她这样说着,眸光不由自主地黯了一黯,愈发觉得那七皇子可怜了。 檀香听她这样一说,知道她不曾起旁的心思,暗自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正准备再开口安慰自家姑娘几句,却听身后‘嘎吱’一响,紧闭的槅扇打开了。 棠音听见响动,紧步走上前去,问与荣满一道出来的太医:“他的伤势如何了?” 太医见是沈家姑娘问话,不敢怠慢,拱手回道:“沈姑娘不必忧心。七皇子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发热,微臣开几幅药下去,不日便可痊愈。” 棠音略松一口气,却又想起了什么,焦切追问道:“那身上的伤势呢?可要紧?” 他迟疑一下,低声问道:“沈姑娘,您可是亲眼看见自己的马匹踏中了他?” “您这是何意?”沈棠音被他问的一愣,抿唇回想了一下之前的情形,这才慢慢道:“那时我在马车内,并未亲眼见着。” 说着她便将视线转向坐在车辕上的檀香。 檀香忙摇头:“奴婢见到马匹受惊,要踏着人的时候吓得不行,就捂住了眼睛没敢看。”说完,又问一旁的荣满:“你可看见了?” 荣满答道:“小的那时候忙着勒马,慌乱间瞧见了七皇子躺倒在路边,马蹄正照着他的身上落下去。等小的勒住马的时候,就看见七皇子的衣袍上与路面上皆是血迹,想是确实踏着了。” 太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斟酌着开口:“七皇子身上不曾有踏伤的痕迹,只腰腹处有一道锐器划伤,不过好在伤口不深,将养两日即能复原,再配以玉润膏,便不会留下疤痕。” “锐器划伤?”沈棠音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微微一愣。 她正想开口追问几句,却见太医的视线一偏,定定地往自己身后一落,突然面色一变,猛地止住了话头:“若无其他事,微臣便先回去配药了。” 说罢,也不待她开口,便再度拱了拱手,比来时更为急迫地紧步往外走。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已出了殿门,不见了踪影。 沈棠音有些疑惑,下意识地转过身,往他方才视线所落的地方望去。 ——李容徽不知何时已自殿内行出,正披衣立在离她不远处的廊下。 雨中天光暗淡,他拢着一身玄色斗篷立于背光处,愈发显得面色冷白如玉,长睫垂落,于眼下投出绵密而深浓的影。 似是察觉到棠音的视线,他慢慢抬起羽睫,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定定望住她,继而轻轻启唇一笑,乖巧而温顺:“大抵是躲避马蹄的时候,被地上的碎石划伤的罢。太医已经替我包扎过了,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担心。” 他说着微垂了垂眼,有些疑惑地轻声自语:“只是我怎么会躺在雨地里?我明明记得,我昏睡过去前,是躺在床榻上的。” 他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拢着斗篷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语声有些慌乱:“许是我这几日里发热,神思不清,给记岔了。” 沈棠音听得一双纤细眉都紧紧蹙在一处,如何都舒展不开。 发着高热的人,再怎么神思不清,也不会自个儿从床上走到雨地里。 是谁下的手,一想便知。 沈棠音抬眼看向远远立着的两名小宦官,即便是她这等温软性子的人,也不由得开始生恼。 奴大欺主竟做到这等地步,趁着自己主子发热昏睡,将人挪到雨地里,还是常有马车来往的宫道上,这不是存心要人性命? “这件事不能就这样轻轻揭过,不然日后他们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来。”棠音气得提着裙裾就要往外走:“我去找昭华,按宫里的规矩,找嬷嬷打他们板子!” 还未来及迈开步子,斗篷的袖缘便被人轻轻握住了。 力道不大,如他的语声一般低微的,带着一点恳求的意味:“你别罚他们。” 第7章 名字 你可以唤我一声皇嫂 棠音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却见拽着她衣角的少年眼尾微红,语声缓慢,透着令人难过的喑哑:“你若是罚了他们,宫中便又要传我乖戾阴鸷,手段残忍。父皇……也会愈发厌恶于我。” “就算有心之人传出去,可那明明只是谣传,怎么会——”她说着倏然想起自己方才在车内知道他身份时的反应,语声慢慢小了下去,抿着唇替他不甘道:“陛下肯定不是这样听信谗言的人。” 但是这话,却连她自己也是不信。 就连她这般养在闺中的女子也知道,当今圣上,并非是什么贤明之主。 自从数年前一场大病后,圣上便开始遣人四处寻觅长生之法。无论是道士还是方士,只要能提供此类法门的,一律供养在宫中,以国士之礼待之。 今年开春的时候,用来供道士方士们炼丹修仙的‘寻仙殿’建成,圣上更是整日整日地待在殿中,已经有数月不曾早朝。 起初言官们纷纷递折子上疏,后来又成群地跪在寻仙殿前求圣上理政。 最后……寻仙殿的殿门还是开了,是圣上亲自提着宝剑出来。 据说那一日里,鲜血浸透了寻仙殿前的白玉砖。 之后,就再没人去殿前跪过。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分成两份,不急的便压下,急到等无可等的,就由太子与权相,也就是她的父亲一同处理。 想到这,她闷闷地低下头,小声嘟囔:“那你也不能任由他们欺负。” 李容徽乖顺点头,薄唇微抬,那双琉璃般色泽冰冷的眸子里染上了笑影:“好,那我便不让他们欺负。” 他本就生得靡丽,又不似马车中那般笑得腼腆收敛,眉眼一弯,便是耀目夺人之势。 简直真的像是狐仙自话本子里逃了出来,要勾人魂魄似的。 沈棠音被他笑得有些晃神,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拉回了思绪。这才缓缓想起了自己方才要做的事情,忙提着裙子绕过他的身边,走到远远站着说小话的两名宦官面前停下。 那两名宦官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看她过来,便立即收了声。 棠音蹙眉看着两人,回忆着他们惧怕的样子板起脸来:“你们若是再敢欺负他,我就告诉昭华,让她派嬷嬷打你们板子!” 他这样软和好性子的人,等她一走,肯定又会被人给欺负了去。哪怕罚不得,至少也要吓他们一吓才行。 这回她搬出了昭华的名号,可那两名宦官听了,面上的惧色反倒还不如方才,只是连连摆手油滑道:“奴才不敢,您就是给我们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啊。” 但沈棠音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也转过头去,弯起眼睛对他笑。 “他们不敢了。” 她本就生得软糯,笑起来一双明亮的杏眼便弯成新月,瓷白的小脸随着这个笑意的加深缓缓浮出两只清浅的梨涡,凝脂般的琼鼻下,樱唇桃花瓣一般盈盈一点,似一只温软的白兔化作了人形。 看着李容徽也有一瞬的失神,她便像是扳回一城一般,自心底高兴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回他的身边。 “那我先回府了。” 她一开口,李容徽面上的笑意便慢慢褪了下去。他垂下眼,看着她斗篷上的风毛,嗓音微低:“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立在檀香伞下,已走进了雨地里的沈棠音微愣一下,旋即又转首笑开:“我是相府的姑娘,姓沈,名棠音,棠花的棠,音律的音。宫里都喜欢唤我一声沈姑娘。” 李容徽没有抬头,斗篷下的手指摩擦过指腹,继而缓缓收紧,直到指甲都深深陷入掌心,破皮见血。 前世,他知道棠音的名字已是两年后的光景。 彼时她已从软糯爱笑的少女出落成姝色无双的姑娘。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着对他说—— “我姓沈,名棠音,棠花的棠,音律的音。” “是太子尚未过门的正妃。” “你可以唤我一声皇嫂。” 隔世想来,仍是摧心折骨。 鲜血自他指尖滑落,温热而黏腻的触感,被他反手紧紧握住,困于掌心。 “我知道你的名字。”棠音带笑的嗓音响在耳畔,隔着珠帘般垂下的重重雨幕,令人无端觉得缥缈,分不清前世今生。 “李容徽,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容貌美好的意思。很适合你。” “宫中的传闻我听过。” 这句话是她前世不曾说过的。 李容徽豁然抬起眼来,正撞进那双盛满笑意的清亮杏眼里。 小姑娘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做‘传闻不可尽信’。” 棠音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说完,便又笑着和侍女一同往雨幕里行去。 还未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几声凌乱的踩水声。 一回头,见着李容徽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雨地里,垂目望向她。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落下,打湿他的长睫,给语声里也带上了几分潮意。 “你今后……还来吗?” 他默了一瞬,语声更低,透着几分小心:“要是你能多来长亭宫几次……兴许他们便不敢再如此欺负我了。” 沈棠音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作用,眸光愈发清亮:“那我明日再来。若是明日里雨停了的话,就可以遣人来修屋顶那个窟窿了。” 说完,她便步伐轻盈地行出了长亭宫,踏着小木凳上了回府的车辇。 只是厚重的帘幕落下之前,她似乎隐约听得微弱一句—— “那就明日,你可……千万不要忘记。” * 沈棠音的车驾碌碌出了北侧宫门,不多时,天色便也渐渐暗了下来。 长亭宫里的两名小宦官在离内殿最远的一处回廊上熬着药,头碰头的私语着。 “你不是把人挪到雨地里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我本来是想丢来着,还没下手,不知怎么回事,都烧晕了的人突然和诈尸一样起来了,一声不吭主动往雨地里走——我哪知道他去哪了?” “怎么就没死在外头?”其中一人啐了一口,又伸手搓了搓自己胳膊上起的寒粟:“你看见他刚才对沈家姑娘说话的样子没?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浑身透着股邪乎劲!” “是想拉拢沈姑娘给他出头吧!”另一名小宦官咬着牙:“他这一醒,我们更没好日子过了,与其坐在这等死,不如我们——” 他并指向下,做了个劈砍的姿势。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第8章 静夜 小可怜的真面目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送他去见阎王!’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皆是心惊肉跳,其中一名圆脸的,更是骇得连连摇头:“人昏着的时候,你都没敢下手。现在醒了,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他说着牙关就开始打颤:“你忘记当初的小安子了?进宫前可是个练家子,三五个大汉都制不住的人。结果到了他眼前,就跟纸片叠的似的,就伸手那么轻轻一折——” 他想起了那时的场景,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背过身就是一阵干呕,好半晌才勉强止住。 而陶罐里的药汤渐渐滚沸了,咕嘟嘟地往外冒着热气。 圆脸宦官伸手去掀顶盖,却被另一名方脸宦官抬手挡住。 “再给他加点东西。” 他摊开手,露出掌心里几枚乌沉沉的丸子,咬牙道:“这是宫里拿来毒鼠的,发作得快。多下点,不信药不死他。” “会不会查到我们身上?”圆脸宦官眼皮一跳。 “谁那么闲?你看他住这破地方那么久,可有人管过他?我看那沈家姑娘也就是图个在宫里的好名声,这才伸手帮他一次。要是明天还能来——” 他赌咒发誓:“我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人当球踢。” 看着圆脸宦官还在迟疑,他语气凶戾了几分:“你今天犹犹豫豫在他床头站了那么久,等他回过味来,你觉得还能放过你不成?想想之前小安子的下场!” 圆脸宦官脸色青红不定,走马灯似的转了一阵,终于一咬牙道:“成!” 他伸过手,将乌丸尽数倒进陶罐,用长柄木勺子狠狠搅动一番,直到那乌丸彻底融化在滚沸的汤药里,这才滤去药渣,盛了满满一碗,直直向对面递了过去:“你给他端过去。” “你自己怎么不去!”方脸宦官脸色大变。 两人压着尖细的嗓音吵了半晌,没吵出什么结果来。眼看着药碗里的热气都开始散了,这才勉强止住话茬,如临大敌般往内殿里走。 * 殿内未曾掌灯,李容徽背对着二人坐于那架翻倒的屏风上,一身玄色斗篷垂落,将其周身裹入夜色,冰冷沉郁。 两人端着药碗走上前去,脸上堆起笑意,语声谄媚:“殿下,药已经熬好了。” 眼前的身影一动未动。 两人的脸渐渐笑得有些发僵,只能自顾自地绕到他的眼前,低头将装着药碗的木盘高举过头顶:“这可是太医院送来的药材,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您多少用些。” 又是良久不曾有人回应。 两人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窥了一眼。 却见李容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黑刃的匕首,不过刃尖倒不是向着他们,只是‘夺夺’雕刻着手上一截浅色木料。 看那颜色,似乎是从断了胎骨的屏风上取下来的。 也不知雕刻了多久,此刻已渐渐有了雏形,是一只短尾的白兔。 似是察觉到两人的视线,李容徽将雕到一半的白兔收回袖中,抬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二人。 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在阴暗处冷如冰凌,令人脊背生寒。 两名宦官打了个哆嗦,互相对视一眼,壮起了胆子将药碗递过去。 还没递到他的眼前,端着碗的方脸宦官突然觉得眼前一花。 搁在木托盘上的碗被匕首一下击在碗壁上,顺着光滑的托盘飞速往他头顶滑来。 一声惊呼声还未出口,那只陶碗已自木盘边缘坠落,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兜头扣在他脸上,湿淋淋地往下淌着黑汁。 他被这药烫地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捂自己的脸。 放在地上的手还未来得及抬起,一双皂青色底的靴子已重重踏在了他的手腕上。 ‘咔哒’一声脆响,在静夜中分外清晰,令人牙根发痒。 而杀猪般的惨叫尚未出口,一柄黑刃的匕首在夜色中如蛇信闪过。 快到他甚至都没能反应过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倏然被人扼住了脖颈,只能发出粗重的,‘嗬嗬’的喘气声。 他下意识地扭身想跑,一道纤细如银丝的血线却已出现在他的咽喉上,随着他的动作迅速扩散。 还未跑出几步,只听‘咕咚’一声,却是一个头颅落下,在地面上碌碌滚出老远。 而那身体仍旧凭着惯性往前冲了几步,这才轰然倒下。 令一个宦官早已吓破了胆子,撒手将拿着的木盘一丢,就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杀——” 第一个音节刚从嗓子眼中挤出,一柄黑刃匕首便已准确的洞穿了他的喉咙。 李容徽冷眼看着他,慢慢转动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匕柄,看着更多血沫决堤似地从他的喉间涌出,蔓延过漆黑的匕面。 就在那血沫要触及他冷白的指尖时,他厌恶似地收回了匕首。 刀刃刮过喉间软骨,钝而麻木的几声,很快便被一具尸体倒在地上的声响所掩盖。 李容徽甩干了匕面上的鲜血,独自行至床前,手中的匕首灵巧地游动几下,便将那张老旧的床榻变成了一大堆散落的木板。 他从中寻出了宽而扁的一根,削尖前段握在手中,独自往庭院中走。 一直行至庭院边缘,那两株白日里宦官嗑过瓜子的枯树下,他终于停下步子。 木板的尖端落在浮土上,刚想铲起,一滴雨水顺着枯枝落下,正砸在他冷白的手背上。 李容徽的动作顿了一顿,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望向身前的枯树。 这棵树已死了多年了,连分枝都已落尽,只余下斑驳而枯瘦的主干。 但是他还是能够辨出,这是一棵海棠树。 那双冰冷的浅棕色眸子于夜幕中轻瞬一瞬,似有暖意自眼底一闪即逝。 继而,他沉默着收回了手中的木板,行至院中离棠树最远的角落。 尖锐的木板不断落在雨后松软的土层上,渐渐挖出两个深坑。 两声闷响,两个重物一前一后地分别落入坑内。还有一个在夜色中滚圆如球的东西,被他的靴尖一踢,在雨后的地面上滚动了一阵,亦无声坠入。 挖出的土被填回,踏实。室内的鲜血也被清水洗净。不多时,便恢复了这座废殿日落前的情形。 破败、荒芜、寂寥。 唯一的区别,只是少了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床榻。 而榻上拆出的木板,大多被小心地磨除了毛刺,铺在门槛边泥泞处。 而沾了土屑的那一块,则被点燃,在大殿中心燃起一团温暖的火光。 李容徽半跪在火堆旁,将沾过血的匕首搁置在靴边黑暗处。 而手里则换了一支干净的木签,正借着身前的火光,一寸一寸地耐心雕刻着小木兔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这连绵半日的雨终于停歇。月光自天顶上那个破洞里透来,照得地面霜白一片。 李容徽倚坐在那架翻倒的屏风上,和衣睡去。 第9章 疑窦 动摇了 而在此之前,棠音的车驾早已回到了相府。 她匆匆回自己的闺房里将带血的斗篷换下,也来不及喝上两口茶水,便又一口气跑去了府中书房。 顾不上等下人通传,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在房前,主动叩门:“爹爹,你在书房里头吗?我有急事寻你。” 不多时,伴随着‘吱呀’一声长响,书房的槅扇从里头打开,权相沈厉山自房中步出。 今日沈相休沐,未曾身着官服。但那一身久居于人上的凛然气势却并未因此收敛半分。一张冷肃面孔上没有半分笑意,嘴唇抿得极紧,每一道唇纹里都透出不近人情的刚直。 但一见到自家女儿,那刚直便像是丢进了熔炉里似的,迅速地软化,变作笑意:“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可是想爹爹了?” 想到今日这丫头回家头一个寻得便是自己,而不是她阿娘与哥哥。沈厉山愈发高兴,大手一挥对旁边的小厮道:“还不快去端糕点!顺道将里头的茶水全换了,换成棠音爱用的酥酪!” “爹爹!”沈棠音见状,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不是来吃糕点的,我是真有急事!” 她说着赶紧让书房里的小厮们都退下,自己亲手掩上了槅扇,这才放轻了嗓音道:“爹爹,你说梦里的事情,有没有成真的?” 沈厉山闻言皱眉,他不好鬼神之道。如果眼前发问得是自家长子,他肯定要重重驳斥。 可这偏偏是他的棠音,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棠音。 他遂摁下不悦,细想了一想,揣测道:“你可是发了什么梦魇?” 沈棠音眸光一亮,连连点头,拉着父亲袖口的手指有些发颤:“确实是梦魇。我在花朝亭中小憩的时候,梦见了太子殿下登基后的场景。那时候他会,会——”她停了半晌,怎么也不敢重复出梦境中那可怕的场景,好一会才颤抖着嗓音道:“他会将沈家上下抄家灭族,连满府的下人都不曾放过。” 沈厉山闻言面色一沉,紧皱双眉沉声开口:“你将此事慢慢说与我听。” 沈棠音点头,将梦中之事一一复述。 末了,她迟疑一下,又慢慢讲出了披帛之事。 沈厉山闻言,眸光愈深:“前日里,江宁巡抚确实贡有一条鲛绡披帛。” 他说着语声一停,目光落在自己女儿日渐娇美的面上。又想起近几年来,皇后频频召棠音入宫,明摆着是属意于棠音当未来的太子妃之事,一双眉更是皱得解不开了。 自太子代政后,他与其鲜有政见相合的时候,数年前还因此有过几次不欢而散。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几年里他也曾考虑过圣上百年之后沈家如何求存之事,甚至还动过心思另扶新帝。 只是诸位皇子不是过于年幼,便是不堪重任,再者就是出身太差,难以服众,一时竟也挑不出可以与太子相争之人。 但真正令他改变了主意,决定暗中扶持太子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棠音。 这些年里,他看着自己的女儿一点点长大,从粉雕玉琢的糯米团子长成了温软清丽的少女。 就在他严防死守,生怕别家的野小子对棠音起了心思的时候,棠音却在皇后的刻意引导下,与太子有了来往。 他虽恼恨皇后此等见不得光的手段,但他亲自问棠音,是否心悦于太子的时候,棠音点头称是。 他虽不悦,却也是无法。只能陆续放权给太子。 只是为防万一,最重要的户部与兵部,他还是牢牢握在手中。 毕竟天家人毫无真心可言,即便是女儿倾心,他也得为她,为沈家留下一条后路。 即便已是年前的事了,但如今想起女儿心悦太子之事,他仍觉得太阳穴都气得突突跳动,忍不住伸手重重摁了一摁。好半晌再抬起眼来时,目光中却已有了旁的思量。 他紧紧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不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丝神情,别有深意地问道:“棠音,你心悦太子两年。如今,只因这一场梦,便信了?” 沈棠音一听这话,一张瓷白的小脸转瞬便红到了耳根子。 是啊,她怎么就信了? 明明皇后娘娘反复说过,心悦一人,就要全心全意的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生出半点犹疑。 可她确实是动摇了,那怀疑就跟生了根的植物似的,在她心里疯长,野草一般烧都烧不干净。 她忍不住了,终于小声开口:“其实,也不全因为这场梦魇。还有一桩事,和装披帛的那个紫檀木匣子有关。”她顿了一顿,目光迟疑又害怕:“我在上面闻到了刚染上不久,却又被冲洗得极淡的女子香粉味,还有……血腥气。” 的确是极淡极淡,像是用沾了水的帕子反复清洗过,若不是她那时方自梦魇中醒来,神思紧绷到草木皆兵的地步,应当也不会留意到这一点点微渺的气味。 她这句话一出口,沈厉山的面色立时变了。 自家的女儿他最是了解不过。 棠音自小便尤为喜爱带香味的东西,年岁稍长一些,请了启蒙的女师父后,更是日日央着师父在落课后教她一些品香、制香的技巧。 经年累月下来,在制香一道上,可算得上是整个盛京城里的翘楚。 不管是用料复杂的香粉,还是在熏炉里燃尽了的香灰,经到她手里,只需轻轻一闻,便能把配料原原本本地复原出来。从未有过错漏。 她说那有匣子上有香粉味与血腥味,那便是有。 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太子在朝臣面前,素来是一副忧国忧民,日日醉心国事,不近女色的姿态,以至于偌大的东宫里连一名侍女都无,除了侍卫,便是宦官。 既没有女子,这香粉味从何而来? 至于血腥气,那更是引人深思。 沈厉山以指尖重重叩了叩花梨木的桌面,下了决断:“这几月中,若非皇后亲下懿旨,你便不必再度入宫,也不可令旁人知晓此事。你只需暂且避开太子,为父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不入宫,便不会撞见太子。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令她隐隐有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只是心念微转,方落下的心复又高悬起来。 她想起了李容徽。 金风渐起后,盛京城里一日冷似一日,他身上伤病交织,殿内没有炭火厚衣,天顶上又是那么大一个窟窿,服侍的下人还怀有异心。 他可如何熬过这个冬日? 第10章 复返 那个小可怜,还缺一身暖和的衣裳…… 沈棠音的指尖轻轻绞着自己的袖口,心内很是不安。 她既不想丢下李容徽不管,又不想驳了父亲的好意,只好垂下头去不再答话。 左右她没有答应,也就不算忤逆。 只等着父亲将事情一一说完,方才乖巧地小声应道:“那女儿先回房里去了。” 沈厉山正一心为此事想着对策,闻言也没多想,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今日之事绝不可为外人所知后,便挥手让她回去。 棠音得了允准,却并未立刻回自己的房中,反倒是寻了檀香一同绕到了府中库房。 府中的管家杜伯正带着小厮清点今年新入的一批缎子,见到棠音进来,顿时便是一惊,忙停下手上的活计站起身来:“哎呦,我的大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有想要的,知会一声,我便给您送去。这地儿又是灰又是尘的,可别脏了您的裙裾。” “我就是想亲自过来看看,不妨事的。”棠音提起裙裾走了进去,目光在整齐堆放的各色物资上巡睃了一圈,得逞似地轻声笑道:“不过杜伯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把这个描金累丝的碳炉子拿上,还有那边的银丝炭,捎上十斤……不,捎上二十斤!” “还有那边团花织锦的厚被子,连同色的褥子一起,带上两床。” “还有银手炉、汤婆子、锦缎帷帐,这些都带上。” “还有床榻……那架拔步牙床,我能捎上吗?” 杜伯看着自家小姐一副想将库房搬空的架势,可谓是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您想要,小的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这些东西……都送到您的房中吗?” 棠音忙摇头:“替我放在马车上。”她似乎是想到什么,又小声道:“可不能告诉爹爹。” 杜伯为难:“小姐,您那马车小巧,可装不下这许多东西。” 棠音却仍觉得自己似乎还漏了什么,正扳着指尖将想带的物件一件一件地细数过去。 听见杜伯开口,这才抬起头来,往那堆积如山的物件上看了半晌,依依不舍道:“那……那就少带一张拔步床?” 这是少带一张拔步床的事吗? 杜伯一脸苦色,还想再劝几句,却听槅扇轻轻一响,又有一人收伞自外头进来。 是一名身量高瘦的青年男子,玉冠束发,一身靛蓝色的长衫外罩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清隽的眉眼间隐隐带着一股焦急之意。 杜伯看见来人,眼中的惊讶之意更盛。 来人是府中的大公子沈钦。今年秋日里新及得冠,在中书省担了个著作郎的官职。如今这个时辰应该正在宫中当值,怎么就回来了? 且今儿究竟是个什么日子?竟令府中的大公子与大小姐一同来了库房? 沈钦却没留意杜伯的神情,只是紧步走到了棠音面前,焦切道:“我今日遇见太医院中同僚,听闻你身边的小厮去请过太医出诊,回来的时候药童还说你裙裾上有血迹。我便匆匆告假回来了。这可是伤在哪了?” 棠音知道他是误会了,忙连连摇头道:“我没有伤着,那血迹不是我的。” 沈钦敛眉,还待开口追问,却见自家妹妹看他的眼神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只见棠音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又提着裙裾,绕着他走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领口的风毛,一双杏眼立时亮了起来:“哥哥,你这身白狐裘制的大氅看着真是暖和。还有类似的,没穿过的衣裳吗?” 她终于记起自己是忘带了什么。 那个小可怜,还缺一身暖和的衣裳。 沈钦看了她一眼,颔首答应:“自是有的,我会令侍女整理好,送到你手中。”他说着话锋微转,又道:“只是你要将方才宫中发生之事细细与我说上一遍。” 沈棠音略想一想,便也乖乖点头。 兄妹二人一道往外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廊下,沈棠音才轻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今日出宫的时候,遇见一个可怜人,就搭手帮了他一把。裙裾上的血迹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那些东西,也是我打算明日入宫的时候偷偷带给他的。” 她轻眨了眨自己那双漂亮的杏眼,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袖子,软声开口:“哥哥,你小时候教导过我,锄强扶弱是义事,既是义事,你应当不会责怪我的吧?也……也不会把我明天要入宫的事情偷偷告诉父亲吧?” 被自家妹妹反将了一军,沈钦禁不住低笑出声,他展了展被棠音揉得皱成了一团的袖口,缓声道:“罢了,我不说便是。” 在宫中救了个可怜人,又怕被父亲知道,还问他借男子的大氅,那想必是救了个被主子欺凌的小宦官。 毕竟父亲最是厌恶宦官当政,连带着对宫中寻常服侍的宦官亦是十分不喜。若是此事被父亲知道了,定是要生一宿的闷气。 他虽对宦官不曾有什么偏见,但也怕棠音心思纯稚,被有心之人哄骗,便又叮嘱道:“宫中世故繁杂,人心惟危,眼见未必为实,虽说锄强扶弱本是义事,却还是得多留三分防人心思,不要一味偏听偏信。” 棠音听着似懂非懂,但为了哥哥承诺的厚狐裘,便也乖乖点头道:“棠音晓得了。” * 一夜很快过去。 如今天子虽已有数月不朝,但百官们却不能因此怠慢。因而天际刚泛起鱼白时,沈相的车辇便已早早驶离府中。 棠音穿着一双软底绣鞋,踮着足尖攀在窗口上望了半晌,直到连随车小厮的影子都瞧不见了,这才悄悄出了自己的闺房,拉上了荣满与檀香,复又踏上去宫中的车辇。 两人皆是得了棠音的话,发誓要将此事保密不告诉老爷,但等车辇行了好一阵,宫门都遥遥在望的时候,檀香突然心虚起来。 她隔着车帘小声问道:“小姐,这宫门口人多眼杂的,万一有个人去报信,被老爷知道您偷偷进宫去了,可怎么办?” 第11章 木兔 只要你来,多久都可以 棠音正坐在车里剥着橘子,听到檀香的话,手指一颤,刚剥成花瓣形的橘子皮瞬间断开一角。 她低头想了一想,心虚道:“就……就说我去找昭华玩了。反正,我今日出宫前也是要去昭华那一趟的。这可不能算是扯谎。” 檀香听了,细想了一想,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 若是去寻姑娘口中这位,老爷知道了倒也不好说些什么。 檀香遂安下心来,不再多劝。 马车碌碌驶到了宫门前,荣满勒马,递过自家小姐入宫的玉牌给小吏过目。 “原来是相府的沈姑娘!”守门小吏拔高嗓门念了一声,又将玉牌对着日光左右细看了一阵,这才让开了路:“请吧。” 荣满倒没太过在意他这个举动,只是将玉牌收好,便又挥鞭赶马,如往常一般入了北侧宫门。 他眼睛看着车前的路,自然没瞧见,棠音的马车刚驶离宫门,便有一宦官打扮的人自暗处现身,塞了一包银子给那大嗓门的小吏。随后脚下生风,鬼鬼祟祟地顺着道旁小径一路快走,直到承德殿前方才停下。 承德殿,是太子在宫中的居所。 他进去的时候,李行衍正坐于书案上,捧卷细读。 听得他打帘进来的响动,这才缓缓搁下古籍,淡声开口:“如何?” 露月的天气里,那小宦官跑得冒出了一脑门的汗来,但语声却是喜的:“是沈姑娘进宫来了。今日娘娘未曾下旨召见,那想必是来寻您的。” 李行衍眉眼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指尖轻抬,叩了叩深色的檀木书案:“她是爱香之人,西域进贡的那一炉‘南玉香’难得,去取一些燃上吧。” * 而宫中另一处,沈棠音的车驾已于长亭宫门外停下。 檀香刚将小木凳放在车前,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掀车帘,便见自己姑娘已亲手将车帘撩起,单手提裙,踏着脚凳下来。 “我们来得这样早,天都还没亮透,他应当也还睡着吧?” 沈棠音一道说笑着,一道抬眸向前看去。 腐朽褪色的宫门前,晨光暗淡。姿容昳丽的少年拢着一身单薄斗篷,立在寒风里对她展颜而笑。 露月的风将他身上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人却固执地立在原地,不动分毫。拢着披风的手指都冻得有些青白,也不知道是在原地等了多久。 一瞬的恍惚后,沈棠音忙让荣满与檀香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一搬了下来,自己则亲手将一个热好的银手炉塞进他怀里,焦切道:“外头风这么大,你等在宫门口做什么?万一我来得晚,或是,或是干脆不来,难道你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李容徽双手捧着她递来的手炉,感受着那蒸腾而上的暖意,轻轻垂下长睫,语声微低:“我只是想着,若是你来了,我便能更早一些见到你。若是你有事不来……那我就多等一会儿。一日、两日,或者更久,都可以。” 他的嗓音愈发低了下去:“只要你来,多久都可以。” 棠音听了,低低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庆幸起自己今日入宫的决定。 这可是幸好她来了,不然他发着热在这宫门外吹上三五日的凉风,怕是人都要烧得糊涂了。 她这样想着,又自檀香手里接过了一件厚实的黑狐裘斗篷给他披在身上。手指无意间划过他赤露在外的手腕,一片冰凉的触感,令她忍不住蹙眉:“服侍你的那两个宦官呢?他们也不劝劝,就让你这样在冷风里等着?” 听见棠音问起两名宦官的事,李容徽捧着暖炉的手指略紧了一紧,旋即又淡淡松开,只低声道:“外头风大,还是先进内殿里再说吧。” 沈棠音忧心他的身子,便也点了点头,示意檀香与荣满拿了东西,一同往殿门处走。 老旧的殿门开启,棠音的眸光顺着落在门槛处,便是微微一愣。 昨日还泥泞万分的地上,此刻已铺了一层同色木板。 板面打磨得光滑,半点毛刺也无,木料本身又被削裁过,连接处严丝合缝,即便是数人踏上去,也不会令底下的污泥涌上板面,弄脏她的鞋袜。 见沈棠音迟迟不曾挪步,李容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略低下头,有些赧然地牵唇一笑,自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你待我这样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这个,是我自己雕的,可能粗陋了一些,希望你不要嫌弃才好。” 棠音伸手接过了他递来得东西,垂下视线轻轻看了一看。 却见掌心里躺着一只木雕的白兔,长耳短尾,圆滚滚的身子微团着,懒懒得像是小睡初醒。 木质被打磨得温润,还残留着他指尖淡淡的余温。 棠音看了看地上铺着的木板,又望了眼手中的小木兔,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似是晨起后梳洗过,一张冷玉似的面孔愈发通透白皙,长睫鸦羽似地垂落,带着微微的水意,却掩不住眼底淡淡的青影。 沈棠音拿着小木兔的手指轻颤一下,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他不会是……为此熬了一整夜吧? “怎么了?”李容徽看她一直不曾迈步,便又不安地轻声解释:“这木板我昨夜都清洗过了,不脏的。你若是嫌脏,我——” “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沈棠音连连摇头,证明似地踏上了木板,跟着他一同进了殿门。 李容徽这才如释重负一般,轻轻牵唇,带着她往殿中行去。 沈棠音一路跟在他身后,看见空寂的殿阁,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问道:“对了,服侍你的那两个宦官呢?怎么不见他们出来?” “他们终于寻到了门路,可以离开这座废殿了。”李容徽垂了垂眼,淡色的薄唇上笑意柔和:“跟着我,只能受人冷眼、遭人欺凌。若是跟着其他主子,至少还能吃饱穿暖。” “能离开这里,是一桩幸事。” “才不是。”棠音轻轻摇头:“他们离开了这里,可再难遇上像你这样良善又好性子的主子了。” 李容徽深看她一眼,旋即轻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涌动的暗芒。 良善、好性子。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人用这两个词来形容过他。 而他,也从来不屑。 毕竟在这深宫中,良善便代表着好欺,而一副软和的性子,更是无能的代名词。 但是,若是这样,便能让棠音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的话,他愿意一直伪装下去。 一直到她厌烦为止。 而正当他思忖的时候,跟在他身旁的沈棠音却渐渐停住了步子。 她的目光遥落在墙角那块色泽微带暗红的泥地上,略有些疑惑。 “那一块地面的颜色,怎么和旁边的不一样?” 第12章 平安 投我以木兔,报之以平安 李容徽的心于胸腔中重重震颤了一瞬,但面上却并未显出半分惊惶神色。 只是唇角微抬,轻声与她解释:“那里新翻过土,颜色会比没翻过的地方要略深一些。” 他说着,轻轻握住了她垂落的斗篷袖口,慢慢将她带离了墙角,站到一块干净的青砖上,柔声低劝:“那里浮土太多,会脏了你的裙裾。” “新翻过土?”棠音被他带着往前走了数步,几乎都快看不见墙角的情形了,只能小声问他:“是要种什么东西吗?” 她抬目望了一眼长亭宫里荒败的庭院。一时间,便想起沈府后园中草木葳蕤的场景,遂又轻声问他:“是花木一类的吗?” “想种一些吃食。土豆、红薯、玉米之类的都可以。”他说着有些赧然地轻笑了一笑,低声道:“只是都秋日里了,也不知能不能种得活。” “我也没种过这些,回头我去问问我哥哥。”沈棠音一道说着,一道抬步迈过内殿的门槛。目光随着步伐轻轻一晃,竟一眼瞥见了藏在槅扇后那个掉漆的食盒。 “这是什么?” 棠音提着裙裾走过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却见那食盒被一双冷白如玉的手给拿了过去,紧紧藏在背后。 沈棠音愣了一愣,抬目望向他。 李容徽冷玉般的面孔迅速镀上了一层重绯色,语声也透着几分慌乱:“没什么——就是个普通的食盒,真的,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棠音轻瞬了瞬目,将自己那双软白的小手伸了过去,掌心向上平摊在他面前,温声道:“能给我看看吗?” 李容徽的面色愈发得红了,握着食盒的手指攥紧,显出青白的骨节。 他羽睫颤抖,似乎在内心里很是挣扎了一阵,终于慢慢地伸出手来,将那个食盒提柄小心地交到了沈棠音手上。 沈棠音对他笑了一笑,一手接了食盒,一手下意识地将盒盖打开。 顿时,一股子食物馊腐的味道涌入鼻腔。 棠音的嗅觉比旁人要敏锐许多,立刻将盒盖放下,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继而,身旁的荣满与檀香才陆续反应过来,他们手里拿着东西,没法掩鼻,只能强自憋住气,憋得双双脸颊通红。 李容徽见状,面上赧然之色更盛,忙伸手接过食盒,严严实实地盖好了盖子,远远放到了门外。 犹是如此,殿内那股难闻的味道仍是盘恒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散去。 但即便只是慌乱中地一瞥,但她还是看清了食盒里的东西。 里头只装着两只破碗。破碗里,一个装得是两个干硬得都裂了口的馒头,一个则装了几根发黄发瘪的青菜。 馊味就是从两件东西上传出来的。 好半晌,棠音才勉强回过神来,又惊又疑,忍不住蹙眉道:“他们送这东西给你吃?”她说着反应过来:“所以你才想着自己种点吃的?” 李容徽轻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地握紧了手中的银制手炉,指尖都被烫得微微发红,却仍旧浑然不觉,只低声解释:“膳房也不是有意的。有时候事忙了,顾不上长亭宫也是有的。” 他说着转过身去,从袖袋里拿出两个干净的芋头来,轻弯了眉眼:“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记得的。你看,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芋头,还很新鲜。” 看着确实是新鲜,可是实在是太小,两个加起来,还没他的手掌大。 棠音蹙着眉,在心中埋怨起自己来。她早该想到的,他的殿内这样荒芜,可见宫人怠慢,膳房自然也不例外。 早知道,就给他带些糕点来了。 她这样想着,却见一双肤色冷白的手伸到了她的跟前,掌心里正躺着两个小小的芋头。 “你来得这样早,应当还没吃过早膳吧。这两个芋头给你。” 用早膳的时候,她满心惦记着进宫的事,确实放着满桌的糕点不曾动过。 但是她又怎么好意思去拿他仅剩下的两个芋头? 棠音忙连连摇头:“我吃过了。” 话音未落,便听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一声。 一时间,她从脸颊到耳背,全都红成了一色。尤其是一双圆润的耳珠,成熟的莓果似的,鲜妍欲滴。 棠音窘迫极了,忙转开了话茬,红着脸对荣满与檀香道:“你们将东西放下吧,然后拿着我的腰牌去铸造司里找个修天顶的匠人来。不然一会又落起雨来,可就修不了了。”她说着目光往天顶的方向一落,倏然想起了什么,一双清亮的杏眼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 “你的床榻呢?” 这话刚一出口,她便想起了自己门槛边铺地整齐的木板,焦切道:“你将床榻拆了?那晚上能睡在哪里?” 早知道,今日说什么也要将那张拔步床给他带来。 “屏风上,或者地上,都可以。”李容徽微垂下眼帘,轻声道:“我都习惯了,不妨事的。” “你的性子太好了,他们才敢这样肆无忌惮。”棠音有心想要替他出头,但这宫中捧高踩低应当也不是一时了。想罚人都不知道该从谁罚起。半晌,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又对荣满与檀香道:“去铸造司的时候,再问他们要一张新的床榻吧。一定要又宽大,又结实的。” 檀香与荣满应了一声,将手上的东西搁下,一齐退了出去。 经过这一番变故,棠音面上的烫意也慢慢褪尽了,恢复了原来瓷白莹润的本色。 她半蹲下身来,与李容徽一起整理着那一大堆东西。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念叨。 “这是碳炉子,旁边的是银丝炭。冬日里点起来整个屋子都是暖和的。” “这是被子和被褥,等床榻来了,我让荣满帮你铺上。入夜的时候盖上厚被子,发一身汗,你的热度就会褪得更快。” “还有这个,这个是帷帐,厚厚实实地挂在床榻边上,把整张床榻围起来,半夜睡的时候什么风都吹不进来,便也不会被半夜冻醒。” 她说到这里,抿着唇轻轻笑起来,偷偷拿起帷帐上的一个金流苏给他看。 流苏尾上,系着一只小小的布兔子,圆滚滚的兔身上还用金红色的丝线绣了平安两个字。 “这是我当初去寺庙里求来的,听说是在菩萨跟前开过光。我将它挂在你的帷帐上,保佑你每天都能平平安安的,再也不被人欺负。” 她说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诗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她这算不算是‘投我以木兔,报之以平安’呢? 棠音这样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忙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 而后者,也正深看着她。 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满满当当的,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大千世界,除她之外,眼里再容不下任何凡尘俗物。 对上棠音的目光,李容徽轻轻垂下羽睫,掩住眸中细碎光芒。 “你待我真好。” 他停了一停,面上仍旧是乖顺的神情,宽袖下的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待旁人,也是这般好吗?” 第13章 习惯 只想待你一个人好 ‘待旁人,也是这般好吗?’ 棠音没曾想他会这样问,稍愣了一愣,低下头去仔细想了一想。 顷刻间,便想起许多人。 爹爹、阿娘、哥哥、昭华……这些都是她十分重要的人。 她遂弯起一双杏眼,十分笃定地答道:“那是自然。” 李容徽宽袖下的手指收得愈发紧了,几乎要攥出血来,长睫垂得低低的,压着眼底汹涌的暗色。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但是当她的语声真的带着笑意响在耳畔的时候,他的心里瞬间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将她带走,带到一个与世隔绝,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让她的目光,永永远远只能看向他一人。 让她,只能对他一个人特殊,只能对他一个人好。 他放缓了呼吸,强忍着克制住了在胸腔里业火一般升腾着的,独占她的欲/望。再抬起眼来时,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湖水般澄明干净,笑意清浅,如水上逐波而过的一痕桃花,柔软而惑人:“好羡慕你,有这么多可以珍视的、可以待他们好的人。” 他看着沈棠音,眸光轻晃:“可我只想待你一个人好。” 棠音有片刻的晃神,还未来得及去细想他话里的深意,便见李容徽倏然侧过身去,以布巾掩口,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最后连嗓子都有些微微发哑,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棠音立时将正想到一半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忙伸手隔着狐裘斗篷给他拍背:“这怎么比昨日还厉害了?是太医开的药不好吗?” 李容徽咳得眼角都有些泛红,好半晌才勉强止住,但仍旧是怕她误会了一般,哑着嗓音就向她解释:“太医开的药自然是好的。一副药下去,我便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了。可能是夜里受了些风,忍一忍,就好了。” “你的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忍一忍?”棠音蹙起眉来,轻声问他:“殿里有水吗?” 至少,也得先喝点热水润一润吧。 李容徽微微颔首,将手炉小心地放在一旁。又在棠音的搀扶下,支撑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向殿外。 两人一同走到庭院里一口井旁,李容徽刚要伸手去拿水桶,却被沈棠音伸手拦住了。 “殿里连一口热水都没有吗?”她的眸光轻颤,有些难以置信。 “原本是有的。”李容徽低声答了:“只是今日服侍的人走了,便也没有了。” 那便是所有的事情皆要他亲力亲为了。 可他明明还病着。 棠音有些不忍心,伸手拿起了搁在地上的水桶:“还是我来吧,你快回殿里去,别受了风了。” 她说着,便学着昔日里侍女嬷嬷们打水的样子,也将手里的水桶丢进了井里。 连着麻绳的水桶顺着井壁往下飞速坠去,旋即便听见‘咕咚’一声的水响,挂在井口上的麻绳慢慢不动了。 棠音想,这应当是到了底了,于是便拿帕子裹了手去提那麻绳。 她自觉使了不小的劲儿,但是那麻绳却只是往上抬了一指长的距离,便再扯不动了。底下打满了水的水桶更是千斤坠似的,沉在井底连水面都不曾浮出一下。 她明明见过侍女嬷嬷们打水就是这样的,把桶丢下去,然后拽着绳往上一提,满桶的水就上来了。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样了? 棠音迟疑了一下,双手将麻绳拽得更紧了一些,刚想使劲,却见一双指节修长的手轻轻落在麻绳上。继而,几乎没费什么劲的,一整桶的水便出了井口。 这回,没等她上去搭上手,李容徽便已握住了木桶上的手把。 沈棠音刚伸出去的手没地儿放,空悬了一阵,终于在看清他清瘦的身子并不颤抖,似乎不显得吃力的时候,这才迟疑着慢慢收了回去。 李容徽的步履很稳,一直行至殿前时,桶里的水也是满满当当的,不曾洒出半点。 像是……做惯了这些粗活似的。 这个想法令棠音心里微微一澜,步子也慢了几分。眼看着李容徽走得有些距离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提起裙裾,想要小跑几步赶上他。 步子还没迈开,刚踏上台阶,走到槅扇前的李容徽便已停下了步子等她。 长亭宫并不算狭小,加之里头不曾摆上什么家具,便更显得空旷。 李容徽独自立在那高大的殿门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 仿佛这世间万籁俱寂,只留下他单独一人。 无端令人觉得寂寥。 棠音有些没来由的想—— 之前有下人服侍的时候,总觉得那两人怀有异心。但现在人另寻高枝了,殿里反倒显得冷清下来,像一座被人遗忘的荒城。 她轻轻蹙着眉,加快了步子追上去,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下,仰着头望向他。 “现在这座宫殿里只有你一个人居住了……你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李容徽轻轻垂下眼帘,看向眼前的小姑娘,有些麻木地想—— 不习惯吗? 他好像生来就是一个人,没有什么至亲的概念,对手足之间的感情也只能用厌恶两字来囊括。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习惯的话,应当是遇到了棠音以后。 毕竟一个人硬生生地闯进你的生命里,确实是挺不习惯的。 但是等他好不容易了解了、接纳了,像是蚌壳经年日久地磨一粒闯进来的沙砾一般,一点点习惯了。 她却像是割骨拆肉一般决绝地要走。 这才令他不习惯极了。 不习惯得,恨不得将整个俗世都给掀翻,然后与她一同坠到修罗地狱里去,永不超生才好。 于是他便轻轻笑起来,温柔而无害。 “起初的时候,大抵还是会有些不习惯,但是时间长了,应当也——”他顿了一顿,有些苦涩地低声道:“应当也会习惯的罢。” 他的指尖有些颤抖。水桶里的水晃出来一点,落在他靴前的地面上,很快便在日光下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滩斑驳的水渍。 李容徽的目光落在这一小滩水渍上,语声渐渐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不过若是长亭宫能热闹一些——哪怕不是每日,只是隔三差五的热闹一些,能有多好。” 他说着,轻轻抬起眼来,目光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上,只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瞬,便又怕被察觉似的,惶然移开。 第14章 照影 我信你 棠音见他的目光仓皇掠过,却只道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忙自袖中取出帕子,提着裙子走上阶来,想要借李容徽手里的井水照上一照。 但真走到近前了,眸光无意一抬,却落在了李容徽那双浅棕色的眼睛上。 这个时辰正是赤乌东升的时候,浅金色的日光自轻薄如纱的晨雾后透出,均匀洒落在殿顶有些褪色的琉璃瓦上,又顺着瓦面雨水般纷溢而下,在他幽邃的眼底落下鎏金般华美跃动的影。 棠音的目光下意识地停留了一刹,在打算移开的瞬间,轻轻定住了。 他的眸子里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比支离破碎的水面更为完整与清楚。 棠音凑近了一些,与他站在同一段高阶上,仰头去看。 左看右看的,倒是没看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只觉得他的身量未免过高了一些,即便是站在同一段阶梯上,又踮起了足尖,看久了还是觉得自己的脖子仰得有点发酸。 棠音收回了眸光,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想起了还未曾答过他方才说过的话,便舒展开眉眼,安抚似地对他笑:“一定会热闹起来的。” 她说到这略停了一停,又柔声开口:“今后每一日都会热闹的。我向你保证。” 她方才认真想过了,若是自己没了檀香陪在身边与她说小话解闷,也没有荣满给她跑腿买盛京城里的小吃和小玩意儿,她也一定会很不习惯。 这偌大的殿阁,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即便圣上不来看他,服侍的下人也应当是该有的。 不过好在,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信你。” 就在她于心中打定了主意的时候,李容徽也轻声应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冷玉似的面上镀了一层绯色,就连白皙的耳背都殷红一片。 棠音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有些恻隐地想——往日里宫人们不知是怎样苛待他的,如今自己只是答应给他寻两个下人来,便高兴成这样。 知足得令人心疼。 她这样想着,又见他还立在槅扇外的风口里,忙抬起步子,主动往槅扇里走:“殿外的风大,我们先回殿里去吧。” 李容徽轻轻颔首,乖顺地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同进了殿内。 李容徽将棠音带来的银丝炭与两个有些冷了的芋头搁在火盆中,以火折子点上后,又在上头则架起一口装满了井水的小铜锅。 两人围着这口小铜锅,坐在屏风上。因着男女大防,倒是没坐太近,中间隔了有一掌宽的距离,轻声闲聊起来。 水滚沸的时候,两个芋头也烤熟了。 李容徽用一支素银火筴将埋在火堆里的两个芋头拿了出来,轻轻抖去上头的灰,放在小碗中。 待热度冷却一点后,又以清水净了手,剥去了烤得焦脆的外壳,露出里头洁白完整的芋肉。 他将剥好的芋头沾了一些白糖,放在小碟中,与洗好的银箸一同递给了棠音。 棠音看着眼前的芋头,轻轻愣了一愣。 还未来得及开口,芋头的清香与炙烤后的焦香便一同涌来,是比早膳时,桌上那碗熬煮得清香软糯的桂花粥更好闻的香气。 令那刚刚安抚下去的五脏庙,又要开始闹腾。 棠音迟疑了一下,还是红着脸接过了小碟,夹起芋头轻轻咬了一口。 ——毕竟肚子若是又在这节骨眼上咕噜一声,也太羞人了。 芋头烤得正好,焦香而糯,上头的白糖滚过唇齿间,绵密生甜。 棠音本就是个爱甜的,一时间眉眼都微微舒展开来,忙将装着另一个芋头的碟子给李容徽递了回去:“你的手艺真好。这个芋头比我家厨娘做得更好吃。你也尝尝。” 李容徽抬目看向她,见她执意不肯再动筷子,便也伸手接了过去。 香甜的芋头入口,却让他眸底暗色愈浓。 以他现在的处境,能给棠音的实在太少。 有些事,还是应当尽早提上日程。 除棠音之外,他从来信不过旁人。只笃信权利才是唯一真正握在手中的东西。 手中的权力越大,未来的变数才越小。 更何况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他正深想着,忽听殿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来,便蹙眉望向殿门处。 棠音自然不似他习武之人这般敏锐,等她听见响动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槅扇前了。 是檀香放心不下自家小姐,先荣满一步回来了。 她迈进槅扇的时候,正瞧见自家金尊玉贵的姑娘正与七皇子并肩坐在一架翻倒的屏风上,就着白水,小口小口地吃着一个刚烤好的芋头。 两人之间本有一掌宽的距离,此刻在一番推递之下,更是近了不少,加之露月里穿得厚重,彼此衣袍铺展,乍看过去,倒像是比肩而坐。 这若是旁人看见了…… 檀香吓得脸都白了,忙上前牵起了自家姑娘袖口,颤声道:“小姐,您的斗篷边缘皱了,奴婢替您整一整。” 棠音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倒自己真的将斗篷边缘给压皱了,便将最后一口芋头咽了,将小碟搁下,就着檀香的手站起身来。 檀香赶紧将自家姑娘带远了一些,半蹲下身去替她整理起斗篷上的折痕。 刚整理到一半的时候,荣满便带着几名修天顶的工匠,抬着张宽大的拔步床,一股脑地自外头进来了。 见棠音正立在槅扇前,便都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又被荣满带着,热火朝天地修天顶去了。 而檀香则加快了一些动作,手脚利索地将斗篷整理好。 理最后几下的时候,她望着棠音身后忙做一团的工匠们,一颗心犹自砰砰跳个不停。 ——这可幸好是她来的及时,不然这人多眼杂的,万一传出去什么坏了姑娘名声,她这做丫鬟的,可真是万死莫赎。 她一阵心有余悸,忙轻拽了一下沈棠音的袖口,小声道:“小姐,您看这修天顶的工匠也来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毕竟那位主子的玉璋宫离这里可不算近。去得晚了,怕是赶不上宫门下钥。” 第15章 覆额 这是将人给伤到了 棠音正看着匠人们齐心将那张拔步床放下,经檀香这么一提醒,便也想起要去寻昭华这件事来。 遂收回了目光,只对荣满叮嘱了几句,令他将床幔挂上,便回转过身来,对李容徽道:“我还得去昭华那里一趟,再晚些,怕是就赶不上了。” 她弯眉对他笑了一笑,轻声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寻你。” 这一次,李容徽却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仍旧坐于那架翻倒的屏风上。 天光自穹顶上落下,于他那双微垂的羽睫上,落下一层华美的浅金色光晕。 如此温暖而明丽的色彩,却半点也照不进他冰冷幽邃的眸底。 此刻,他正阴暗地想—— 她身边的丫鬟,真是太多嘴了一些。 也许他应当将那条多余的舌头给割下来,免得她再出言哄劝棠音离开他的身边。 斗篷下,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落在藏在袖中那柄乌刃的匕首上,指尖轻叩着冰冷的刀鞘——在宫里动手风险太大,倒不如,等她回了相府…… 阴暗的念头还未成型,额上却是微微一凉。 李容徽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却见棠音正对着他微俯下身来。她一只软白的小手轻覆在他的额上。珊瑚色的唇轻抿着,一双清亮的杏眼带着担忧地望向他:“怎么了?是还烧得厉害吗?” 她的手指柔软,放在他额上的力度极轻,只手背轻触到他一点肌肤,蜻蜓点水般含蓄而知礼。 却又如一点火星落到了枯草上,一弹指已是燎原之势。 他眼底暗色如潮褪去,浅棕色的眸子于日色中灼灼如金,云销雨霁般涌上笑意:“不妨事的。”他感觉到沈棠音缓缓收回了手,语声略停了一停,但很快便又软声道:“你快去昭华那吧,别耽搁了出宫的时辰。” 棠音轻轻颔首,见床幔已经布好,天顶上的窟窿也已架了**修葺,这才放下心来。只留下荣满看着修葺的进度,自己带着檀香一同往宫外行去。 刚走到宫门前,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却听身后有脚步声慌乱响起。 棠音下意识地回转过身来,一张冷玉似的面孔旋即映入眼帘,日色下,本就昳丽的眉眼显得愈发绮丽惑人。 是李容徽一路跟了出来。 此刻他正立在离她三步远处,手指轻轻拢着斗篷的边缘,有些不安似地低声道:“那你明日……还来吗?” 棠音还未回话,檀香一听却已急了眼,忙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袖口,压低了嗓音道:“小姐,可不能。今日来了便来了,还能借玉璋宫那位主子做由头。若是明日再来,老爷真发觉了——” 话说到一半,倏然觉得周身一冷,却是一道憎恶的视线如利箭一般射来。 森冷而锋利,如一柄淬了毒的匕首,令人周身都起了寒粟。 檀香霎时间白了脸色,失声道:“小姐,你看他——” 棠音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眼前的李容徽仍旧是安静立在三步之外,羽睫轻颤,淡色的薄唇轻抬,牵出一个晓事而愧疚的笑来,眼底却掩不住悲哀之色:“是我强人所难了……你不必挂在心上。” 这是将人给伤到了。 “檀香!” 沈棠音见檀香一脸震悚,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怕她再说什么更伤人的话来,忙蹙眉轻唤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开口。 但其实,檀香方才说的也正是她的担忧。 若是没有檀香出口伤人,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还会答应。 但如今话已经出口了—— 她在心内很是挣扎了一阵,终于在看见眼前的少年眼尾红透的时候彻底软下心来,轻声哄道:“我明日还会入宫来的。” “一开宫门就来。” 沈棠音说着便静静望着他,等着他答话。 就在她以为李容徽会与上次一般,轻声与她说‘那就明日,千万不要忘记’的时候,却见眼前的少年拢着披风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旋即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立在荒芜的庭院中,语声低微地令人难过:“你可千万不要勉强。”他说着轻轻抬起眼来望了她一眼,甫一对上棠音的视线,又慌乱移开。眼底的神色明明是期许的,但是到了口中,却是隐忍而克制的一句:“若是有事……不来,也可以。” 尾音很轻,微渺得就像是一滴清晨时的朝露,迅速消散在日色之下。 此刻,不只是棠音,就连檀香,也忍不住动摇了,忍不住自个怀疑起自个来——难道方才,真的是她情急之下,给看岔了? 还未得出答案,身旁自家姑娘已轻轻颔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明日,我一定来。” 说着,生怕他不信,又抿着唇小声和他保证:“若是不来,就让我吃一个月的糯米糍粑做早膳。” 这句话一出口,听得檀香微微一愣。 自家姑娘可是最讨厌吃糯米糍粑了,往日里可从没拿这东西做过担保。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李容徽已轻轻颔首答应。 一点不给她插嘴的余地。 沈棠音倒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只与李容徽道了声别,便又上了停在长亭宫外的马车。 因着将马车里的东西都卸下了的缘故,即便是檀香驾车,也比来时要轻快不少。 油壁香车碌碌在宫道上行了须臾,周遭便渐渐由荒芜萧条转为了宫中应有富丽辉煌。 大抵一炷香的功夫,车驾于玉璋宫前停下。 沈棠音在檀香的搀扶下,踏着小木凳步下车辇,抬目往前望去。 入目所及,是熟悉的红墙金瓦,涂了朱漆的殿门左右敞开着,只是却不曾见到守门的宫娥。 棠音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是带着檀香一道往里走——毕竟她与昭华之间的关系极好,素来不必差人通传。 她一路走过殿内铺设着的汉白玉雕芙蓉小径,行至内殿槅扇前。 紫檀木雕花的槅扇半开着,只以一张华贵的云锦帘子做遮挡。帘上以金丝暗绣了振翅欲飞的玄鸟图纹,垂落的流苏上,则整齐地坠了一排拇指大的东珠。 棠音伸手打帘进去。 “昭——” 东珠交撞的清脆响声中,华字尚未出口,耳畔便是风声一厉。 一整只青瓷茶盏险险擦着她的耳畔飞过,落在外头汉白玉小径上,‘嘭’一声摔得粉碎。 “滚!” 殿内传来凌厉的一声。 第16章 昭华 抓住她的手捧在自己心口上…… 还没等棠音回过神来,锦屏后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一个小宦官。 他逃得太急,没留神被地上一只翻倒的甜白釉大肚瓶一绊,一跤摔倒在沈棠音跟前。 棠音被他这一惊,下意识地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那小宦官刚想告罪,一抬头看见沈棠音,一双眼睛顿时就亮了。也顾不上自地上爬起来,只颤声喜道:“沈姑娘!您可总算是来了!咱们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他说着又拔高了尖细嗓子,对着锦屏后连连唤道:“宝珠、宝瓶,快去禀报殿下,沈姑娘来了!” 一旁立着的两名孪生宫娥听了,照镜般相似的面孔上一同浮出喜色,争先恐后地往锦屏后走。 还未行出几步,只听东珠帘子‘哗啦’一响。一身胭脂色镂金妆花云缎裙的少女似一团火云般自锦屏后出来。 她只比棠音长上一岁,也不过是刚及笄年纪,却已生得凤眼红唇,五官明艳。额上点着刚绘好的六瓣红梅额妆,唇角两侧笑涡处,分别点了一点绯红色的面靥,如两枚圆润的红玉髓坠在雪白的锦缎上,重瓣芍药一般娇妖。 她快步走到棠音眼前,看也不看地上趴伏着的小宦官一眼,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捧在自己心口上,娇声笑道:“我的好音音,你可算是来了。” 随着她启唇而笑,唇角上的两点面靥便也灵巧地晃动起来,鲜艳又夺目。 棠音看着凑到眼前的,这张宜喜宜嗔的娇美面孔,也弯起眉眼,拿过搁在一旁紫檀木小几上的玉柄团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心,轻声笑道:“这是怎么了?我的公主殿下,又是谁惹你生气了?” 昭华抿了抿丰润的红唇,一脚踢开了滚到自己裙边那只甜白釉大肚瓶,不大高兴地嘟囔:“你还好意思问?你都几日没进宫寻我了?让我一个人待在玉璋宫里,都快闷成傻子了。” 棠音抬目轻扫了一眼旁边跪着的,两边站着的,还有战战兢兢捧着面脂,手膏,兰叶,青盐,玫瑰澡豆与云锦巾帕的一应人等,禁不住失笑道:“是是是,一个人。” 昭华也不脸红,只冷哼道:“这也算人?明明就是一群无趣的摆设。一天到晚见了我跟见了什么似的,诚惶诚恐的。难道我还会吃人不成?”她说着拨开了棠音的扇子,轻眨长睫,笑容促狭地反将一军:“说吧,这些日子没来,是不是去寻你太子哥哥去了?” 不知为何,当昭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棠音却觉得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堵,面上的笑容便也渐渐收了,只蹙眉小声纠正道:“那是你哥哥,可不是我的哥哥。” 这话说的,本没什么问题。 太子李行衍是皇后嫡出长子,而昭华公主李蓁蓁则是俪贵妃所出。虽非嫡亲兄妹,但毕竟皆是天家血脉,按年岁来论,唤太子一声太子哥哥也是应当。 但昭华听了,却愈发不悦,唇边新点的两处面靥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起来,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又不是一母同胞,算什么兄妹?” 这话音还未落下,身边的人皆是脸色惨白,膝盖触地声接连响起,不过是片刻,满殿的人除了棠音与昭华外,竟再没有站着的。 昭华却不以为意,只轻摇着团扇,牵着棠音的手便带她往殿里走:“难得来一次,就别说那么扫兴的。宝珠、宝瓶,去端些糕点果子过来,再将那‘小玩意’拿来。” 棠音跟着她进去,一同在铺着天香缎的软榻上坐下。 不多时,那两名唤做宝珠、宝瓶的孪生宫娥便迈着碎步匆匆进来。 一位奉上了四色糕点,一壶花茶,并时令果品八品。一位则将一只鎏金小口大肚酒壶放在离两人十步远的波斯地毯上,又将手里的白玉签子一分为二,分别放在棠音与昭华手畔。 棠音捻起一块糕点,就着花茶慢慢吃了,又以帕子掖了掖唇角,这才轻声笑道:“今日又玩投壶?那彩头可得由我来定。” “好你个音音,上回把我最喜欢的那支三翅莺羽滕花簪都给赢走了,这回还想要什么?”她说着捻起一支白玉签子,对着壶口虚描了一描,抿唇笑道:“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你若是输了,就得把你手上那制了一年的‘之纇香’给我。” 棠音也拿起一支签子:“不是我不肯,只是那之纇香还未制成。这一年来我试了无数方子,总觉得尚缺一点余味。我总不能拿一道未完成的香给你。” 她说着略想了一想,又道:“这样吧,若是我输了,就把最得意的‘明庭香’给你。” “那便一言为定。”昭华听了明眸微亮,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指一抬,那支白玉签便直直往前飞出,正落在金壶口上。签尾顺着壶嘴的纹路摇摆几下,终于失了力道,一下坠进了壶口。 还不待她得意起来,只听‘咕咚’一声响,又一支白玉签子紧随其后,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金壶里。 “中了。”沈棠音温玉似软白的小脸上旋即升起笑意:“若是我赢了,你就得给我几个服侍得称心的下人。” 昭华似乎有些讶异她会提这样简单的条件,手里的力道歪了几分,白玉签险险擦过壶嘴,掉到了旁边的地毯上。她立时皱起眉来,不悦道:“没有称心的,都讨厌得紧。若是你赢了,看哪个顺眼就直接带走吧。” 她说着又拿起一支签子,不服气道:“不过,我这几日里可练得不少,你可未必能赢过我。” 昭华性子爽朗,生性好动,时常做男儿打扮在宫中玩耍。非但寻常骑射不在话下,甚至还打得一手好马球。 若是马背上的游戏,棠音自比不过她。但这投壶,却是另有说法。 棠音擅于香道,而香之一道,本就是细腻之物。无论是研磨好的香粉,还是刚蒸出的花露,合香时但凡差了一毫一厘,最后的成品便是千里之遥。 常年制香之人,指尖平稳,握物不颤,且即便是微末之物亦衡量精准,倒是十分适宜投壶这种讲究稳准两字的游戏。 因而十支白玉签下来,看着娇软甜糯的棠音倒是没有半点失手的时候。反倒是昭华方才因惊诧投歪了一支,堪堪落败。 昭华是个明朗性子,接过一旁宝瓶递来的热帕子揩了揩手,便大方道:“是我输了,这玉璋宫里的人,你随便选。” 棠音也以热帕子拭了拭指尖,笑着站着起身来:“那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 她说罢,带着自家侍女檀香,将玉璋宫里近身服侍的下人们一一看了一遍。 看罢,主仆二人还就人选细细讨论了一番,好半晌,才下了决断。 棠音抬手指了两名眉眼温顺,看着十分好相与的宫女与两名看着伶俐些的小宦官道:“就这四人。” 至于宝珠、宝瓶。这两名孪生姐妹虽是更为细心妥帖,但却是自小就伺候在昭华身边的人,她自然不会开口讨要。 昭华似乎并不在意,看也不看便随意挥手道:“成。宝珠,你去和内务府知会一声,让他们几个今日就收拾东西出宫,到相府伺候去。” “等等。”棠音忙开口唤住了宝珠:“相府不缺人伺候,你让他们去长亭宫,伺候七皇子吧。” 昭华一双凤眼顿时睁大了,唇边的两点赤红色面靥随着她的口型凌乱地晃动个不停:“李容徽?你怎么和他扯上关系了?” 第17章 谏臣 又有些想念棠音了 棠音从不对昭华见外,见她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便遣退了一旁的下人,将自己是如何遇见李容徽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昭华也慢慢定下神来,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糕点,如同听话本子般地听了一阵,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还有这样的事。果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离奇。也就是你心软,若是我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不但不管,还得怪他惊了我的马。” 棠音也将手里端着的茶盏搁下,笑着逗她:“那若倒在路边的是我呢?” 昭华闻言也笑,抬起一双凤眼不轻不重地斜了她一眼,顺手就把一块最粘牙的芸豆糯米糕递了过来:“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两人很是笑闹了一阵,直至天光暗下,棠音这才带着檀香与归来的荣满一同回府。 棠音的车驾方出了宫门,另一头,一名小宦官便脚不沾地赶到承德殿中,对着书案前的太子叩首颤声道:“殿下,沈姑娘出宫去了。” 此刻深色的檀木书案上,三足金乌香鼎中,价值连城的南玉香早已燃尽,只余下一炉藏着火星的灰烬。 李行衍以一支羊脂色的长柄玉勺慢慢搅弄着鼎内的香灰,姿态清雅。 “从日出至日落,这数个时辰里,她去了何处?” 小宦官被问得出了一身冷汗 ,连连叩首道:“沈姑娘入宫的时候,奴才怕被人察觉,不敢跟得太近。” 他说着身子有些发颤,慌忙接道:“但日落的时候,奴才可是亲眼看见,沈姑娘的车驾是自玉璋宫里出来的。且奴才派人打听过了,午膳的时候膳房里也得过吩咐,说是玉璋宫要多加几道时令菜色。公主身边的宝瓶还特地传了话来,指明要添两碗糖蒸酥酪。想必沈姑娘是在玉璋宫里用的午膳。” 李行衍的指尖轻敲勺柄,令香鼎中的余烬层层翻起。压在灰烬下的火星被翻出,在黄昏蒙昧的光线中,暗红如深夜里豺狼的眼睛。 小宦官贴身的衣物慢慢被冷汗浸透,头皮紧贴在承德殿冰冷的宫砖上,语声颤抖:“殿下,奴才,奴才这就派人日日去宫门口守着。只要沈姑娘一入宫,奴才立马将人请到承德殿来。” “不必。”暮色里,李行衍的语声冷淡:“迫之过紧反倒适得其反。且宫中‘走马会’在即,若有余力,倒不如用在正途上。” 小宦官眸光一亮。 每年冬至的时候,宫中都会举办一场‘走马会’,考校诸皇子与群臣骑射。其中表现卓异者,圣上更是大有赏赐。 如今陛下不理朝政,常年住在寻仙殿中不见外人。这‘走马会’对诸位皇子而言,便是一个难得的,让圣上留意到自己的机会。 即便是就整个承德殿来说,这大抵也是年前最要紧的一桩事了,自当倾尽全力去准备。 至于沈姑娘。走马会是君臣同乐的盛会,沈姑娘作为权相嫡女,彼时自然也会出席,不愁见不着。 这样想着,他遂大松一口气,连连叩首道:“殿下高见,是奴才狭隘了。” * 申时,南书房落课。 李容徽换下了棠音替他披上的狐裘,只拢着一件洗得半旧的绵氅,立在离南书房稍远的小径上。 道旁的桂树生得茂盛,盛开着金桂的枝杈帘幕般重重垂落,半掩了他的身姿。 随着一阵雄浑的撞钟声,在此启蒙的皇子们陆续自书房中出来,于仆从们的簇拥下,分别踏上回宫室的车辇。 而在他们身后,皇子的伴读们也三五成群地,说笑着往外走。 他们大多与皇子年纪相仿,多是些未及冠的,官宦人家的嫡出公子。衣衫华贵,容貌清隽,青松翠柏般令人悦目。 唯独一人,步履蹒跚,干瘦的身子上背着满满一大屉书册,远远地落在后头。 他鬓角微霜,眼角眉梢的横纹沟壑似地堆叠着,如他身上那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上的补丁一般,难以数清。 看着,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李容徽抬手捻转着花枝,目光缓缓落在不远处那张略显疲惫的面孔上,薄唇抬起一个冷淡的弧度。 前世里刚直不阿,屡次犯上直谏的御史台谏议大夫章坚竟还有如此屈膝折腰的时候。 仕途艰难,穷困潦倒不说,如今年过五旬,却还是为了家中重病的妻子,觍着脸去求来了这个皇子伴读的官职。 只为了,能多得些俸禄赏赐,以求续上御医开的方子上,那些金贵的药材。 前世的时候,是太子为他慷慨解囊,换得他数年如一日,死心塌地为太子经营造势。 最后却只因替沈府上疏陈情,便被太子当做沈氏一族的同党,一同清算了。 他至死也不知道,他夫人的病,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些方子上的名贵药材。太医开这个方子,是得了太子的授意,要让他走投无路,让他死心塌地罢了—— 李容徽无声地笑了笑,自花枝上折下了一片窄长的桂叶,以拇指与食指扣在虎口如弓弦状。 待章坚走过的时候,指尖一松,翠绿的桂叶离弦之箭一般疾速飞出,险险擦过章坚洗得发白的长衫。 ‘嗤啦’一声,章坚背后缚着书屉的绳索应声断开。 又是‘砰砰’连响,书屉里的书籍凌乱地落了一地。 李容徽站在桂树下,看着章坚慌乱地捡拾了一阵,直到快捡到自己的近前了。这才半蹲下/身去,顺手将摔落到自己身侧的一本古籍捡起。 “这位——”章坚一抬首,看清他的面容,将要出口的话语蓦地梗了一梗,显然是想起了宫中有关他的传闻。再度开口时,语声中却毫无胆怯之意,只不卑不亢道:“七殿下,请将这本古籍还给微臣。”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倒不曾立即将书册还给他,只微侧过手腕,看了眼书籍上的名字:“《处世悬镜》……先生,这本书上写得是什么?” “微臣只是区区皇子伴读,不敢当您这一声先生。”章坚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位传言中凶戾成性的皇子,慢慢答道:“书里讲的是为人处世之道——殿下可以将书还给微臣了吗?” 李容徽轻点了点头,双手将书籍递出。 章坚有些讶异,接过书后又深看了他一眼。但终究不曾多言,只是拱手作揖:“微臣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先生慢走。” 李容徽目送着章坚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面上温恭的神色渐渐收了。只余下一脸的冰冷漠然。 挡在眼前的桂花枝被他顺手折断,踏在靴下重重辗转,直至连花带叶,尽数粉碎。 ——如同他前世里清算太子党羽一般。 彼时朝堂上血流成河,人人自危。覆巢之下,他却唯独放过了章坚的家人。 不为什么,就为他曾为沈府,为棠音递上的那一封折子。 思及此,他攀着花枝的手指微微一顿,眸光柔和了几分。 仅仅是半日未见,他却又有些想念棠音了。 第18章 欺负 我没有这个意思 兔缺乌沉,一夜很快过去。 第一缕天光落到斑驳的红墙上的时候,素日里冷寂的长亭宫跟前倏然热闹起来。 是内务府总管王奇亲自领着一行宫人自抄手游廊上疾步而来。 刚走到门前,甫一抬头,便看见自己要找的人正拢着一件厚绵氅立在宫门口,双手笼在袖中,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色泽寒凉。 这宦官王奇,可是宫里出了名儿的见人下菜碟的主,平日里听见长亭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但今日却不知是怎么转了性子。大老远就堆起一脸的笑来,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殷勤得像是见了菩萨:“哎呦,七殿下,您怎么自个在这殿前站着?这露月里的风凉着呢,您快进殿里去,可别被风给扑着了。” 王奇说着就要伸手去搀,手指还没碰到李容徽的衣角,眼前的人便侧身退开一步,面上的神情愈见疏离。 王奇却跟没瞧见似的,面上笑意半分不减,只是收回自己的手畏冷似地搓了两下,便迅速让开了身子,指着身后的人道:“奴才听闻,伺候您的小言子与小春子跑了。这两小子可真是不知好歹,不知道伺候您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不,奴才今日便给您重新送了几个伶俐的过来——” 他身后,统共站着四人,宫娥与宦官各两人。皆是模样周正,看着性子伶俐的,手里也各捧了一个托盘,里头装的分别是炭火冬衣等被克扣下的时令之物。 他自觉是给足了诚意,但眼前的少年只是微垂下眼睫,平静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你让他们回去吧。” “您这话说的!您贵为皇子,身边哪能没人伺候呢?难道这满殿里的活计,还得您亲自动手不成?这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这头抬着张胖脸絮絮说着,宫门口的李容徽却懒于抬目看他一眼,只将手指垂下,拢在宽大的斗篷中,以指尖无声敲打着匕面。 真是聒噪。 若不是在人前,他早已拧断他的脖子。 他需要推翻之前宫中关于他暴戾无常的传言,获得与其截然不同的好名声。 但这不代表他就要接受不知道从哪宫里塞过来的眼线。 眼看着王奇还在喋喋不休,李容徽遂抬起头来,凝眉看向他,淡声开口:“我方才不是说过——” 王奇忙停下话茬,洗耳恭听。 可李容徽话说到一半,倏然停了一停。 紧接着,一双剔羽般的眉慢慢展开了,浅棕色的眸子里染上几分小心翼翼的神色,语声轻而缓,带着些受宠若惊的惶然:“我,我一个人住惯了。殿里的活计,我都能做的,真的不需要旁人伺候。”他说着目光轻轻扫过跟在王奇身后的四人,复又敛下长睫,语声里透出几分难过:“您让他们都回去吧。跟着我……会耽搁了他们的前程。” 虽还是意在拒绝,但是这话入耳却是大有不同。 一时间,连王奇这等老油子眼底都闪过惊愕之色。 这宫中皆言,七皇子性子凶戾,喜怒无常。就连在长亭宫里服侍的下人,都跑了不知道有几茬,更有甚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想想就令人后怕。 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软弱好拿捏的性子。 不过这样,便也好办了。 王奇立时收了笑影,圆胖的脸孔一板,语带威胁地道:“七殿下,这四人,可是从玉璋宫里来的。是昨日昭华公主身边的宝珠姑娘亲自来奴才这传的话。您这硬是不肯,难不成,是瞧不上玉璋宫?看不起昭华公主?” “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话音一落,眼前的少年慌忙出口解释,冷玉似的面孔上,一双眼尾都已委屈得红透了。 王奇愈发得意,正想再说几句,直接将人留下。 肥厚的嘴唇刚刚张开,却听得身后马蹄声忽近,有少女的甜软嗓音响在耳畔—— “王总管,我只问昭华要了人来长亭宫里伺候,可没请你借这个名头去欺负他。” 语气有些急切,但仍旧是玉润婉转,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轻软甜糯。 王奇心下微惊,忙扭转过肥胖的身子,往后看去。 身后不知何时停下了一辆油壁香车,一身月华色织锦羽缎斗篷的少女正挑起车帘望向此处,一双淡色的眉紧紧蹙着,樱唇紧抿,似有几分恼意。 “哎呦,沈姑娘,您怎么进宫来了?也,也不知会一声,奴才还——” “王总管,前两年我家姑娘就得了皇后娘娘亲赏的玉牌,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怎么,如今却需要提前知会您了?这倒是桩奇事,值得找人说道说道。” 昨日回府后,檀香便起了点热度。即便是及时喝了药,用了姜汤睡下了,今日里仍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棠音怜惜她,便让大夫给她开了药在府中歇息。因而今日入宫时,带得是另一名贴身侍女,白芷。 白芷性子泼辣,一双嘴皮最为利落,是从来不饶人的。 王奇被她堵得,脸上的肥肉都重重抖了两下,忙赔着笑,连连摆手道:“这说的是哪的话。奴才不过一个阉人,就和这地上的泥也似的东西,哪敢和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白芷柳眉一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棠音轻轻抬手制止了。 毕竟这常年在宫里当差的大宦官,个个油滑无比,在这里和他磕嘴皮子,是磕不出什么结果来的。况且她们两个姑娘家,即便是斗赢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于是棠音也不与王奇多话,只扶着白芷的手踏着小木凳自马车上下来,行至李容徽跟前。 她的目光于那四人身上落了一落,见是昨日里自己选的人,并未换过,便有些疑惑地小声问他:“怎么了?是这些人不合心意吗?” 李容徽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语声有些微涩:“这些人……是你问昭华要来的?” 棠音轻轻点头,抬起一双杏眼望向他。墨玉般的瞳仁清亮纯澈,干净得半点杂质也无:“你之前不是与我说过,‘想要长亭宫能够热闹一点,哪怕不是每日,隔三差五也好’。” “所以,我便去问昭华要了这些人来。有他们在,不用隔三差五,每日都是热热闹闹的。” “这难道不好吗?” 第19章 点心 总算是有了一点住人的样子 李容徽的眸光微深,藏在斗篷下的手指无声攥紧,显出青白的骨节。 不好,当然不好。 在这个宫廷里,他唯一想见到的,想朝夕相处的,想不分日夜留在身边的,只有棠音一人。 他想拒绝,但甫一抬眸,触及到棠音期许的视线时,将要出口的话语在唇齿间滞留了一阵,终于变作轻轻一个‘好’字。 “只是,长亭宫素来清净,唯有我一人居住。平日里要做的活计也不多,用不着这许多人。”他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随意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伸手指了个站在后头的小宦官:“就他一人便好。” 棠音的目光随之落了过去。 那小宦官看着十四五岁年纪,长相清秀,人也是个机灵的。李容徽的话音还未落下,便赶紧上前几步,跪下叩头道:“奴才盛安,见过七皇子殿下。” 棠音见这小宦官还算是伶俐,加之又怕伺候的人多了,再生出那奴大欺主之事,便也随之点头:“那就劳烦王总管,将其余三人带回去,还给玉璋宫吧。” 王奇堆笑的面孔一僵。 昭华公主的脾气,那可是六宫里有名的跋扈。若是她交代的事情没办成,自己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王奇脊背上一阵发凉,忙赔笑道:“沈姑娘,这奴才可没法交代啊。您看,要不这样——” “王总管。”棠音轻声止住了王奇的话:“这里是七殿下的长亭宫,他说只要一人,那便只要一人。又有什么可以商量的?” 她本不是个爱为难人的,只是一想到方才王奇借着昭华的名头,欺辱李容徽的模样,便觉此人十分可恶,想着借此为李容徽出头罢了。 白芷见状也道:“王总管,您方才对七殿下咄咄相逼的时候可谓是牙尖嘴利。不若将这等本事,用到玉璋宫里试试?” 王奇讪笑,觍着脸还想开口,棠音却早已不再看他。 她伸手接过了白芷拿着的食盒,又吩咐了白芷与荣满两人,帮着那新来的小宦官盛安,一同去偏殿收拾出一块能住人的地儿,自己则与李容徽一道往内殿里走。 时隔一日,殿内天顶上的窟窿已被工匠补上,老旧腐朽的窗楣上也换了崭新的竹篾纸。原本搁着木榻的角落里是一架崭新的拔步牙床,四面挂了锦缎帷帐。而不远处,描金累丝的碳炉子中正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刚走进去,融融暖意便将人烤得脸颊微红。 总算是有了一点住人的样子了。 棠音打心底里为他高兴,步子不觉间也轻快了几分,不多时,便走到了昨日里倒着屏风的地方。 此刻,那屏风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张相对放着的,松木制的小凳,凳面上,还蒙了一层干净的粗绢。 棠音一眼就认出,这是那架断了胎骨的屏风改制的,一双杏眼立时就亮了起来:“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李容徽有些赧然地轻轻点头,小声道:“你每次来,殿内都没有坐的地方,总不能一直委屈你坐在屏风上……”他说着冷玉似的面孔上泛出一丝绯色,似是愧疚至极:“只是我的手艺不大好,做出来的凳子,还没有你下马车时用的木凳好看。实在是……太粗陋了。” 眼见着,李容徽的眼尾都快红透了,恨不得将凳子藏到自己身后不让她瞧见。棠音忙理了理裙裾,在离自己近的一张木凳子上坐下了,将食盒放在自己的膝上,仰头望向他,温声开口:“这凳子宽大又稳当,并不比那些装饰繁复的椅子要差。” 她怕李容徽不信,便又小声开口:“有一回,我去昭华殿里的时候,某位巡抚正好进贡了两张椅子来——那可是我见过最华贵的椅子了。制作椅子的每一根木料都是以神工掏空里层,又在其中精心灌注异域香料,力求通体生香。而木料外侧,则嵌满了拇指大的红宝石,并以鎏金装饰。彼时还是冬日,昭华畏寒,于是又吩咐人在椅面上铺了一层昂贵的兽皮。” 她说着顿了一顿,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可是我们刚一坐在椅子上,那镂空的木料便承受不住,一下子便垮了下来,把我和昭华一齐摔在了地上。还好地面上也铺了厚厚的波斯毯子,这才没伤着哪。不然这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要成为满宫的笑柄。” “那之后,我都觉得,凳子只要足够结实,便是一张好凳子。”她说着,对李容徽轻眨了眨杏眼,又笑:“这桩丢人的事,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李容徽听得出,她是在安慰自己,但也不说破,只乖顺点头道:“我不说出去。” 棠音弯着眼睛‘嗯’了一声,又伸手将搁在自己膝盖上的食盒打开:“我自家里带了些点心来,都是素日里我最爱吃的那些。” 她说着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取了出来,是一碟子玫瑰山药糕,一盘茯苓薄荷饼,还有一大碗熬煮得清香软糯的桂花粥。 因着殿内没有小几,她便将点心放在了食盒盖子上,又将食盒盖子搁在两人中间,杏眼微弯,眸光清亮:“你快尝尝。” 李容徽遂也在木凳上坐下,取过筷子,夹起一块茯苓薄荷饼。 饼面薄脆如纸,色泽雪白,夹心则是以上好的糯米磨成粉,配以蜜浆、果仁与新摘的桂花制成,里头别出心裁的加了一点薄荷,入口清新,不显得甜腻。 这确实是棠音最爱吃的点心,前世她也曾给他带过几回。 那时他并不爱用,觉得这茯苓饼即便是加了薄荷,也还是过甜了一些。 而他,并不嗜甜。 如今隔世尝来,却只觉得珍贵。 心绪微澜,李容徽咽下了口中香甜的茯苓饼,缓缓抬目看向一旁的棠音。 身姿娇小的少女正坐在他新打的木凳上,也不动筷,只托腮望着他。 殿外的光线自窗楣上新换的竹篾纸中透入,歪歪斜斜地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上,是深秋里少有的温暖而明媚的浅金色。 两人的视线对上,棠音的淡粉色的唇往上抬起,颊边晕出两个浅浅的笑涡:“怎么样?可好吃吗?” 李容徽握着茯苓饼的手更紧了几分,目光落在她初显娇美的面孔上微微一滞,半晌,才轻轻点头道:“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他身姿颀长,坐在为棠音打制的小木凳上,略有些不习惯,腿曲得有些发酸。但他却一动未动,只等着棠音回答他,这也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一点。 棠音闻言,一双杏眼弯起,语声里也蕴满了笑意。 “那你,没尝出里头的药味吧?” 第20章 道别 为什么她还是要走? 其实都不必尝,拿到手中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里头是加了东西的。 茯苓饼本身香味极淡,大多只有一点糯米与桂花的清香,近乎无味。 但棠音带来的这一碟子,除桂花外,还加了味重的蜜浆与薄荷,香甜得有些过了度,反倒令人觉得是想要刻意掩盖什么。 若这几块茯苓饼不是棠音带来的话,任何人递给他,他都不会碰。 毕竟,在宫中若是连这点警觉也无,怕是早已经成了如山白骨中不起眼的一堆。 他不曾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只轻轻颔首道:“其实……是吃出来了的。方才我吃的时候,尝到了淡淡一缕苦味。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药味。” “我特地让厨娘多加了蜜浆与薄荷,还尝得出来苦味吗?”棠音有些讶异,索性自己也拿了筷子夹起了一个,细细尝了尝,一双秀气的眉毛渐渐蹙到了一块。 果然,还是有一丝药味的。只是这药味极浅极淡,不是刻意去品的话,极难察觉。 “果然还是有一些……”她低低自语了一声,倏然想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睁大了一双杏眼讶然望向他:“你既然尝出了有药味,怎么还吃?” “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了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 “你不会。”这一次,李容徽答得很快,语声平静笃定,像是自心底里就这般觉得。 “我怎么就不会?”棠音被他看得心虚,手指握着斗篷袖口不安地搅动着,将袖边上精致的布料都揉得皱成了一团。 但是想到日后他还得独自在这宫廷里生存下去,她只好强压下心里骗人后的愧疚,将父亲曾经说给她的话,也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遍给他听。 “这宫里啊,有些人明面上对你好,心里却不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 “就像这茯苓饼。”她说着又夹起了一块茯苓饼,轻轻咬了一口:“吃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是苦的。” 李容徽也夹起一块,三口两口便将饼吃完了,鸦羽般的长睫轻抬,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她,干净的像是两方琥珀,澄澈的没有半分杂质:“就算是苦的,可这是你给我的。” 他停了一停,眼底渐渐覆上笑影。 “我信你。” 沈棠音愣了一愣。 本来她就是想骗他一次,让他以后别再这样轻易相信旁人了。 毕竟他这样软和纯澈的性子,在这复杂的宫廷里迟早是要吃亏的。 令人放心不下。 可他愈是这样说,她心里骗人后的负罪感愈是一阵一阵地往上涌,没一会儿,就招架不住了,整张瓷白的小脸红得像是刚开的菡萏似的,不待他问,便将实情和盘托出:“其实,其实里头是加了点退烧的药材。是我让府里大夫开的方子。寻常身子好的人吃了,也不会有什么要紧。” 她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终于迟疑着问道:“这都好几日了,你的热度可退了吗?” 李容徽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须臾,有些为难地蹙起眉来,轻声道:“也许是身子不好的缘故,我的手指一年四季都是凉的,碰什么都觉得滚烫。我自己……好像试不出来。” 他说着,起身自木凳上下来,往棠音那走了数步,双手拢起斗篷,半跪在她身前。 他的身量颇高,即便是同坐在木凳上,也要高出她一截,如今半跪下来,倒恰好是她伸手便可以触到眉心的高度。 只是太近了一些,近得,几乎可以看见他轻垂下的羽睫上绒绒的日光。 棠音不曾多想,只轻抬起袖口,以指尖轻轻碰上他的额头。 他的肌肤是寒玉似的触感,即便是在燃了炭火的室内,仍旧是触手生凉,令棠音的手指下意识地往回瑟缩了一下。 但旋即,她想起第一次遇见李容徽时他额上那烫得灼人的触感,方才因惊讶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便逐渐舒展,眼底也转上了笑影。 “似乎是不烫了,热度好像是退下去了。” 她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这几日,她可都是躲着家里人悄悄进宫来的。 父亲每回天不亮就要去早朝,日暮时才回府,倒还好躲些。 而母亲手里掌着中馈,又整日居于府中,府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入宫的事情,若不是有哥哥帮着遮掩,早就露馅好几回了。 即便如此,也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好在如今他的热度下去了,这殿里也有了住人的样子,应当是能够安然度过这个冬日了。 想至此,她收回手,唇边带起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来,小声自语:“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词汇,却令李容徽心口无端一紧。 还未待他开口,棠音已经抬起眼来看向他,语声轻且郑重:“今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被旁人欺负。” “我大抵很难再进宫来看你了。” 李容徽的手指蓦地攥紧,眸底暗色翻涌。 他明明已经做出了她喜欢的姿态,为什么她还是要走? 是因为太子吗? 李容徽低垂下长睫,掩住眼底暗芒,语声轻颤:“是因为昨日之事吗?” “昨日之事?”棠音微微一愣。 李容徽轻轻点头:“昨日你离开后,太子身边的苏吉曾来过长亭宫。” 他静静望着棠音,见她甫一听见太子二字,立时便抬起眼来。一双本就幽深的瞳眸,暗色愈浓。 滚过唇齿间的每一个字,都似钝刀在心口慢慢磨过,但在出口时,却仍旧轻柔而平稳,不带半分颤抖:“他说,他是来替殿下请未过门的太子妃去承德殿一叙。” 太子知道她进宫来了?还知道她来了长亭宫? 这是……派人悄悄跟着她? 棠音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只觉得恍惚间,四周视线落不到的地方,都躲满了太子的人,一个个全都在黑暗里扒着墙角盯着她看。 这个想法一起,小臂上顿时便激起一层寒粟,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臂弯,胆战心惊地问道:“然后呢?” “我回答他,近日里只来过一位沈姑娘,不曾见过什么太子妃。” 他稍停了一停,语声低得像一声叹息:“他这才与我说,沈姑娘,就是尚未过门的太子妃。” 他说着,缓缓转过视线,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定定望住沈棠音,语声微哑:“他说的,是真的吗?” 第21章 旧事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沈棠音被他这样一问,心跳蓦地慢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话到嘴边上,却又慢慢止住了。 苏吉说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 宫中的传言,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其中源头,若要往前追溯,大抵要追到她十二岁时那个早春,皇后的千秋节盛会。 她便是在那一日里,因奉上的贺礼,一品亲制的‘遥玉香’得了皇后青眼。彼时,皇后娘娘曾当着满盛京城贵女的面笑言过一句—— “棠音这孩子,很合本宫的心意。性子柔婉,肖似本宫少时。本宫见了她,便似见到了未出阁时的自己一般,忍不住心生亲近。” 之后,皇后娘娘便赏了她一块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的玉牌,又常以身子不适为由,召她入宫陪自己说话解闷。 而太子秉性纯孝,常来皇后的清繁殿中请安,一来二去,倒也渐渐熟稔了。 宫里皇后属意她为太子妃的传言,应当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一开始只是捕风捉影的一点,可随着她年岁渐长,却愈演愈烈,闹得阖宫都在讨论这事,闹得她不得不去请皇后娘娘出面澄清—— 犹记得,那时候皇后娘娘正用小银勺舀着粟米喂鹦鹉,玉容半隐在晨雾中,似一尊白玉打制的观音,洁净无瑕。 皇后娘娘一直静静听到她说完,这才慢慢将小银勺放下,将手搁在膝上,正坐着柔声问她:“棠音何出此言呢?是衍儿何处不好,惹你厌烦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她与太子之间隔着六岁,能聊的话虽不多,但太子待人温和有礼,自然也不曾生出过什么龃龉。 于是她便摇头。 皇后见状,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尾的鎏金护甲停在她的耳畔,有些微凉:“既然你不曾厌恶衍儿,那就这般顺其自然,不是很好?又何必横加干涉呢?” 这话说得对,可似乎又不对。 只是还未曾想个明白,皇后便已收回了手,重新叠放在膝上,柔声道:“你与衍儿来往,是好事。” 见她有些不解,皇后便屏退了身边的侍女,一桩桩,一件件耐心地与她细细说来。 “圣上近来龙体不适,少有临朝的时候。前朝之事,多是权相与衍儿管着。” “权相刚直,衍儿性子柔和,刚柔并济,对朝政本是一件好事。可性情相左,便难免会有政见不和之时。” “譬如前日里南面洪灾之事,衍儿想让户部开仓赈灾,而权相则认为应当先令兵部清剿水匪流寇。两人相持不下,赈灾的折子便在御史台那一搁就是数日。这数日里,也不知是多少灾民罹难。” 皇后说着悲悯似地轻轻叹息了一声,问她:“棠音,如此局面,你可忍心吗?” 自是不忍。 “棠音会回去劝劝父亲。” “不。”皇后深看着她,柔声道:“你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说。只要顺其自然便好。” 皇后的嗓音柔和,却如有实质一般,一路穿过殿内笼着的晨雾,一字一字落入她的耳畔:“棠音,你只要顺其自然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走到衍儿身边去,你的父亲便再不会与衍儿僵持,黎民百姓们,也不必受这无妄之灾。” 皇后说着,取下自己发间一支赤金八宝攒珠凤钗插入她的发间,语声轻柔:“既不曾心生厌恶,又何必因人言而避之千里?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清净自然便好。” 清静无为,顺其自然。 若是没有那场梦境,也许她就会这样顺其自然地与李行衍相处下去。 待及笄后,圣上降下圣旨,她便也会这样顺其自然地奉旨嫁入东宫,为太子正妃。 似乎有哪里不对,却始终寻不着差错之处。 棠音想得有些入神,一直没有开口。 而一旁李容徽久久不曾等到她的回答,一双鸦羽似的长睫慢慢低了下去,掩住眸底汹涌的暗色。 果真是太子。 李行衍那副悲天悯人的做派就真的有那么讨她欢心吗?以至于,连说一声‘不是’都不肯,连骗他一次都不愿。 他抬起指尖,重重摁住心口,即便力道大得近乎留下指印,却还是压抑不住疯狂翻涌着的阴暗念头。 若是他现在就去撕下李行衍那张伪善的脸皮丢在她的足下,她还会这样心心念念的,要为了李行衍离开他吗? 指尖深陷入柔软的绵氅,被揉皱的衣料被这力道拉扯着自四面聚集,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 袖口上风毛擦过指腹内侧,像是棠音温软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肌肤上,令他倏然冷静了片刻。 如果他这样做的话,棠音应该会害怕吧—— 然后就会像前世一样,更决绝地弃他而去。 一瞬间,犹如寒冬腊月里冰水兜头泼下,他陡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重重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暗色褪去,浅棕色的瞳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意。 他伸手,轻轻扯了扯沈棠音的袖口,眸光轻颤,眼尾通红:“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棠音自回忆中醒过神来,见他正抬着一双凝雾似的眸子望向自己,还没想清自己是哪里欺负了他,心底先是一慌。 一时间,也顾不得想什么了,只手忙脚乱地自袖口里找帕子给他,口中也一连串地否认道:“没有,你听谁乱说什么了?你什么时候给我添麻烦了?” 李容徽伸手接过了她的帕子,也不用,只是紧紧攥在手中不放,羽睫轻颤,语声也因难过而颤抖不定:“是不是,你总往我这儿来,太子殿下多想了什么,所以昨日才令苏吉传了话来?” 棠音听他这样一说,长睫重重颤抖了一下——她倒是不曾想到这一层。 可见李容徽伤心成这样,也不想给他更添忧虑,便又静下心来,轻声哄道:“不会的,太子殿下……”她说到此迟疑了一下,但为了安慰他,还是继续道:“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羽睫下,李容徽的眸色愈深,攥着棠音绣帕的手骨节青白,语声却愈发低而颤抖:“我不是有意的,我……” “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棠音微微一愣,却听他又颤声说了下去。 “这宫里,人人视我为祸星妖物,父皇厌恶,手足疏远,下人惧怕,恨不能避之千里。” “只有你,肯与我说上几句话,还亲自过来看我。” “是我太贪婪了。只自私地想着,若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却没顾及到皇兄的感受。” 他说着,指尖慢慢搭上了她的袖口,轻轻攥紧,浅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与自责。 “这一切,皆是我的不是。你们之间,千万别因我而起了嫌隙。” 第22章 贵嫔 我怕过了今日,便没有机会了 棠音本就是个脸皮薄的,见他一个劲儿地将错往自个身上揽,急得瓷白的小脸上红成一片,一时间有些慌不择言,只知道反着话来安慰他。 “你不是什么祸星,更不是什么妖物。宫中传这些流言的人大抵都不曾见过你,只是人云亦云,抑或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罢了。” “肯与你说话的,自然不止我一人。只是你住的宫室与其他皇子略有些远了,他们不好找来罢了。不过今日里不是新来了一个小宦官,叫做……叫做盛安来着,往后你想找人聊天了,都可以寻他,再不愁找不着人了。” “至于太子殿下……” 棠音迟疑了一下,倏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太子,便是花朝亭外不欢而散。因而,太子也未必是来寻李容徽的不是,或许,仅仅是差人来请自己过去,将当日之事说开罢了。 只是父亲叮嘱在先,这件事不好言明,她只好轻声改口道:“太子殿下,也未必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她说着微微垂目,见他露在斗篷外的手指冻得有些青白,便替他折下了袖口掩住了指尖,又安抚似地抬了抬唇角,轻声哄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与殿下之间,也不会因你起了嫌隙。” 毕竟,嫌隙的起因是那场梦魇。虽不能言明,却也不能任由他揽在自己身上,一味自责下去。 她说完,又静静等了一会,始终没得到什么回应,便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望向他。 殿宇内天光暗淡,又不曾点灯,李容徽的面容沉在这蒙昧的光线中,本就色泽冷白的面孔,愈发凝霜堆雪般不见半分血色。 随后,搭在她袖口上的指尖也慢慢移开,放回自己的膝上。 他的指尖往回缩了一下,似乎是想攥紧,但是旋即却又松开,若无其事地将手中被握得有些发皱的帕子理平,叠好,给棠音递了过去。 沈棠音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指尖刚触及到柔软的布料,便听见他终于开了口,嗓音略有些喑哑。 “那你今后,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沈棠音愣了一愣,只觉得随着这句话一出口,自己手里的帕子都无端重了许多,却是李容徽紧紧握住了帕子一角,不肯放开。 帕角上绣着的青竹叶,都被他给捏得皱成了一团。。 棠音迟疑了一下,不敢承诺什么。 毕竟谁也不知道,父亲那一句‘查下去’之后,又会是什么情形。 好在只是顷刻的功夫,帕子上的力道一松,被揉皱的青竹叶旋即到了她的手里。 眼前的少年仍旧半跪在她跟前,只轻抬起眼来,桃花叶般形状美好的眼尾有些泛红,语声微低,透着几分难过:“那你……能和我去一个地方吗?我怕过了今日,便没有机会了。” 棠音这才发觉,他是一直半跪在自己跟前与她说话的,忙伸手将人给扶到木凳上,这才轻声问他:“是什么地方?” “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株十年的木芙蓉树。宫里常有宫人偷偷在其上挂红绳许愿,听说尤为灵验。而如今,正逢花开的时候。我想去还之前许下的愿,你……能陪我一起去吗?”他小心地抬目看了她一眼,又慌忙补充道:“离这里不远,一炷香的时辰便能到。”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棠音也软下心来,轻轻点头。 她自小木凳上站起身来,往槅扇外望了一眼,见天光才升起一线,时辰方早。又想起李容徽说的,只一炷香的时辰,便也没去偏殿里唤上白芷与荣满,只独自跟着李容徽往殿外走。 两人出了长亭宫,由李容徽领着路,一路往北面走,愈走愈是偏僻,起初间或里还有一两名宫娥宦官步履匆匆而过,等走了有半柱香的功夫后,身旁已连个人声也无。 安静的,简直不像是在皇宫里,而是什么无人的荒郊。 棠音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宫室,见皆是一副破败多年的模样,便小声问李容徽:“这里的宫室,怎么全都荒着?” 李容徽抬目望了一眼,眸光有一瞬的幽暗,旋即又平复如常,只轻声答道:“是父皇的王贵嫔失宠后郁郁寡欢,在殿内悬了梁。之后这一片宫室,入夜时,便常有不干净之事发生。即便是召了法师过来也无济于事。宫中人心惶惶,这一片殿宇无人肯住,便也逐年荒败下来。” 棠音听了,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忙收回了视线,一双眼睛再不敢往旁侧的宫室里看,生怕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你不是说有许多宫人来许愿的吗?怎么是不干净的地方?” 她说着忙加快了步子,离李容徽近了一些,攥着袖口的手指有些发颤:“可这是白日里,白日里,应当是不会发生什么的吧?” 她颤抖的语声方落,走在前处的李容徽便停下了步子,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她的袖缘。 “别怕。”他的声线低醇,似连绵阴雨后,第一缕月光照在庭院花枝上,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棠音愣了一愣,转过目光看向他。 李容徽并没有回头,只轻轻握着她的袖缘,带着她往前走。一张昳丽的面孔,全隐没在浅金色的日光里,看不清神情。 “别怕。”他又重复了一次,语气平静而柔和:“王贵嫔即便真有魂魄在世,她要带走的,也一定是我,而不会是你。” 他的语气这样平静,以至于棠音觉得自己慌乱的心也随之渐渐凝定下来,不再如最初那般惶恐了,只略带疑惑地轻声问他:“为什么她一定会带走你?你认识她吗?” 李容徽眸底暗芒微深,须臾却又轻轻笑起来:“我听宫人们说过,孤魂野鬼害人的时候,每回只能带走一人。只要我走在你前面,她就带不走你。”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蹙眉道:“那你怎么办?” 话音方落,一阵浅淡的木芙蓉花香便随着语声涌入鼻端。 继而,李容徽低醇的嗓音也轻轻响在身侧:“我们到了,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地方。” 第23章 废殿 我跟你一起去。 眼前是一座荒废已久的水榭,苍青色的琉璃瓦上蒙了尘垢,高耸的飞檐也折断了棱角,整座水榭了无生气地浮在水上,像是濒死的困兽。 而这样荒败的背景下,一株木芙蓉花树亭亭立于水榭之前。 如今正是花开时节,纯白与浅红双色的重瓣木芙蓉压枝绽放,浅碧色的花枝上,系了无数红绸,水风拂过枝端,无数红绸随风而起,如满楼红袖招展。 沈棠音眸光微亮,提着裙裾小步过去。 花树生得有两人多高,但仍有不少枝条被绽放的木芙蓉花与红绸一同压下,只比她略高上一点。 棠音便踮起足尖,碰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条红绸,轻轻握在掌中,刚想去看上面写的字,却又迟疑了一下,小声问李容徽:“这都是宫人们许的愿吗?我偷看是不是不太好?” “宫中传言,说是红绸上的字,看见的人越多,心愿越容易实现。况且若是不欲被旁人窥见的,便也不会特地写在红绸,挂在花枝上了。”李容徽伸手,攀下一枝花枝,轻声念出了红绸上的字迹:“今年出宫,想嫁给邻村的阿狗哥。” 他的嗓音低醇,念出这段话来多少有些不伦不类,沈棠音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红绸,轻声念道:“老家起了蝗灾,今年的俸禄都寄过去了,还是填不满窟窿。希望娘娘能够早些喜得龙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好跟着得些赏赐。” “新来的那个小宫女生得真是清秀,要是她能与我做对食,我便拿省下来的钱给她买珠花。” “锦屏姐姐的病一直不好,太医也不肯来。若是她能够好起来,我愿意吃素一个月来还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念了几条,棠音倏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红绸抬眼望向他:“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来还愿的。”棠音说着,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在挂满了花枝的红绸上巡睃了一阵子,好奇道:“那你的愿望挂在哪里?我也能看看吗?” 李容徽松开了握着的花枝,抬手为她指了个方向:“应当就在那里。不过可能会有些不好拿。” 沈棠音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却见他指着的方向,分明是最高处的树顶。日光打在翠绿的叶片上,亮得有些晃眼。她眯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也没看清树顶上是不是也悬着红绸,倒是眼睛被光线刺得有些发痒。只能低下头来,用帕子揉了揉眼睛,语声里带着点讶然:“这么高?这是怎么挂上去的?” 李容徽牵唇笑了一笑,清澈的眸光随着他的动作,流光般微微一晃:“我许愿的时候,这棵木芙蓉树才不过半人多高。”他伸手在自己的腰迹比了一比:“树冠大概只到这里。” “那岂不是挂上去很久了。”棠音愈发惊讶:“得有三年,不,得有五年了吧?是什么愿望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实现?” “有八年了。是我小时候许的愿望。至于是什么……”李容徽轻瞬了瞬目:“取下来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说着状似无意地看了眼不远处荒废的宫室:“附近宫室里,应当不难找到梯/子。” 棠音往宫室处望了一眼,似乎是想起了李容徽之前说过,有关于闹鬼的话来,眼底的好奇之色顿时消了,显出万分迟疑。 正当她想着该如何推拒的时候,李容徽却先她一步开了口,语声有些轻颤。 “其实我也不想去那宫里。可还愿的时候,若是不取下红绸,许的愿望就不灵了。” 那可是许了八年的愿望啊—— 沈棠音这样想着,慢慢抬目看向他。 却见李容徽正畏冷似地拢紧了身上的斗篷,修长的手指搭在臂弯上,指尖微微使力,将衣料都揉皱了一小块。 他似乎很是挣扎了一阵,明明是害怕已极的模样,却还是轻轻抬起眼来,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如今是白日里,不会有事的。” “可是——” 棠音仍然有些迟疑,眼前的少年却轻轻牵唇,眼底转上笑影,覆盖了其余的情绪:“别怕。”他又重复了一次,伸手替她理了理领口上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风毛:“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说完,慢慢收回了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缓缓往宫室里走。 他的步子并不快,甚至有些虚浮与踉跄。 “等等——” 随着她出声唤住李容徽,一些话本子里怪力乱神的传说转瞬便自脑海中浮出,给眼前荒败的宫室更添几分可怖。 棠音有一瞬的犹豫,但在看清李容徽眼里转瞬升起的希冀后,终于还是软下心来,提起裙裾小步追了上去。 “我跟你一起去。” * 两人一道走过青石小径,踏入离这里最近的一间宫室。 宫室里四面皆悬着幔帐,因常年无人清理,本是雪白如纱的白幔,此刻已变成了一道道灰褐色的肮脏布条。偶有风过,便如同招魂灵幡一般在殿内回旋舞动,发出尖锐而空洞的响。 沈棠音有些害怕,忍不住走得离李容徽更近了一些:“这里,真的会有梯/子吗?” “应当是有的。” 话音方落,李容徽已伸手推开了一扇木门,日光立时自外头透了进来,照亮了整座晦暗的宫室。 棠音用袖子挡了一挡,下意识地往光源处望去。 入目所及,是一座庭院。 院内铺着汉白玉小径,一旁朱红色的亭台边放着用来赏月的青石桌椅。 这样精细的布置,令人隔着横生的蒿草,也能隐隐见到昔日里的繁华。 但对于棠音来说,最让她在意的,还是搁在墙角上那一架不起眼的花梯。 “还真的有。”她眸光微亮,与李容徽一道走上前去,拿帕子裹了手去扶那架花梯。 还未触及花梯上的格栅,一双肤色冷白的手已轻轻挡下了她的手指,先一步放在了花梯上。 “还是我来吧。” 说着,也不待她回答,便先一步,将花梯抬了起来。 这花梯看着颇沉,但到了李容徽手上,却变得没多少分量似的,看着并不显得吃力。 只是这花梯确实是经年未用了,甫一搬动,上头的灰尘便簌簌往下落,将李容徽的衣袍都沾污一片。 棠音下意识地轻蹙了蹙眉,将干净的帕子放在掌心里,想伸手替他掸一下领口上的灰尘。 指尖才触及到他斗篷上的风毛,便猝不及防地被李容徽隔着袖子齐腕握住了。 他手指上冰凉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袖传来,令棠音无端打了一个寒颤,旋即微微睁大了一双杏眼。 她想将手腕抽回,可李容徽的力道颇大,一时间竟挣脱不得。 刚想开口,却见李容徽已无声将木梯搁下,以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同时压低了嗓音—— “殿内有人。” 第24章 撞破 烫红了她一双耳珠 殿内……有人? 棠音听他这样一说,只觉得脊背上倏然升起一阵寒气,整个人转瞬就僵住,动弹不得。 刚刚进来的时候,明明是没见着人影的。 再者说,这经年荒败的废殿,能有什么人?该不会是…… 她不敢想下去,贝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不敢吱声,本就净白如瓷的小脸愈发苍白了一层,长睫蝶翼般颤抖个不停。 正惊魂未定的时候,立在她身边的李容徽往外望了一眼,剔羽般的眉微凝,手上轻用了几分力道,将她带到方才推开的木门背后,借着虚掩的木门,遮蔽住了两人的身形。 这木门是一道通往后院的偏门,制的时候本就以隐蔽为主,是以并不算宽敞,堪堪藏下两人后,这中间便几乎没什么空隙了。 棠音只觉得自己的脸近乎就要贴在他的胸膛上,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淡淡涌来,转瞬便烫红了她一双耳珠。 棠音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他,指尖刚探出去,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腕还在人家手上。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晚了,非但没将人推开,身子反倒失重似地往旁侧一倾,眼看着,就要往门外倒去。 裙幅刚擦过门扉边缘,一双骨节修长的手便已紧紧扣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替她稳住了身形。而沈棠音的指尖,也猝不及防地落在了他赤露在斗篷领口外霜白的脖颈上。 两人皆是一愣,旋即各自红云上脸。 沈棠音忙缩回了自己的指尖,像是被火灼了一般紧紧拢在袖中,不敢看他。 李容徽也收回了手指,藏于袖中,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掩住眼底细碎的光芒。 直到颈上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热度一点一点地消褪了,又在深秋的冻风里冷白如初,他这才伸手,轻扯了扯棠音的袖缘。他低垂着长睫,将声音放得极轻,尾音略有一些颤抖:“我不是有意的。你别生气。” 棠音自然知道他是好心,加之他又这样小心地与自己道歉,自是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可他方才的动作,实在是……逾越了些。如今一想起来,仍觉得面上烧得骇人。 棠音怕他看见了,忙低下脸去转开了视线。她轻咬着下唇,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轻软的尾音还未落下,袖缘便又被李容徽轻轻扯动了一下。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棠音稍稍一愣,顺着他的动作回转过脸来。 这木门年久失修,接缝处早已被蚁虫咬出一个个黄豆大的小孔。而李容徽站着的地方,正对着一个小孔,他的目光落于其中,面上则带着一些迟疑与不解。 沈棠音犹豫一下,也凑近了一些,寻了一个小孔向里望去。 这个小孔正对着内殿。棠音目光刚往里一落,便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殿内,不知何时。已走进了两人。 这两人手上各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姿态鬼祟。每走几步,都要往旁侧张望一番,仿佛怕被人发现了似的。 棠音心里微微一惊,生出些不大好的念头来——这该不会是偷了宫里的东西,打算托人卖了换银钱吧? 两人在她视线里缓缓走近,因着左顾右盼,却没看脚下的路,身段纤细一些的那人被地上搁着的杂物一绊,‘哎呀’一声打了个踉跄,手里的包袱应声落在地上,滚出大块大块的银丝炭来。 棠音微微一愣。 虽说如今冬日里炭价贵些,可偷这银丝炭,却是不值当的。这东西笨重,又远不如金银宝玉等物来的金贵。 还没待她想清楚里头的关窍,旁边站着的另一人已压低了嗓音道:“你小心些,可别招来了人。” 这嗓音,似乎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而身段纤细的那人连连点头,两人一同矮下身子去捡滚落在地上的银丝炭。 眼见这两人越捡越近,天光也终于自敞开的门扇中打到了两人脸上。 沈棠音甫一看清两人的长相,惊讶得险些自唇齿间溢出声来。 ——这两人,竟是皇后身边伺候的姑姑满钿与侍女烧蓝。 满钿与烧蓝却没看见藏在木门后的棠音,只自顾自地分别将银丝炭捡了,在殿中背风处寻了个铜盆以火折子点起。 火苗将镶着银纹的炭块烧得通红,也将两人的脸炙烤得发烫。但不知为何,那满钿姑姑打开包袱的手,却仍旧是有些发颤。 她的手指僵木似地抖了好几下,才勉强将怀里的包袱打开,拿出里头的东西,丢进火盆里。 那似乎是一件小袄,只有成年男子两个手掌大小,做得倒是很精致,袖口上还以金丝银线细细绣了如意云纹。只是还没待细看,便在火盆里化作了灰烬。 “碧玺,我把东西都烧给你了,你安心地去吧。别再来梦里找我了。”烧蓝压抑地小声啜泣着,又自那包袱里拿出一样东西,小心地放进了火盆里。 是一双虎头鞋,同样做得精致,鞋尖上还以碎玛瑙串了流苏,看着颇为华贵,不像是下人能用的东西。 而她口中的碧玺,也与烧蓝一样,是皇后身边的侍女。 十数日前,自己去皇后娘娘的清繁殿的时候,还曾见过碧玺。 那位碧玺姑娘,是贴身侍女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位,生得杏脸桃腮樱桃口,芍药花一般娇美的人。正当年华,不知为何却这样草草殁了。 且这烧的东西……小袄,虎头鞋什么的,着实令人诧异又心惊,一但往深处想,便总觉得像是无意撞破了什么秘密似的。 她都移开了眼,不敢再看。但里头却偏生不放过她似的,不知又烧了什么,一股子浓香自殿内散开,躲也躲不过地一直涌入她的鼻端。 她只闻了一下,便认出来,这是纯度极高的麝香。制香时常有用到,对常人来说,有破血化瘀之效,但唯独有身孕之人用了,会有滑胎之虞。 棠音不敢深想下去,只牢牢闭了眼睛,期许这这两人快些烧完回去,好让她带着李容徽离开,别叫人发觉。 天不遂人愿,这个念头刚转过,便听见身边刺耳的‘吱呀’一声。 棠音一惊,下意识地睁开眼来,却见李容徽正无措地望着她,手指轻轻拉着她的袖缘,满脸疚色地低声解释:“方才,方才有一阵风过去,带动了木门,我没来得及……” 话音未落,殿内便传来两人慌乱起身的声音,旋即满钿姑姑略有些沙哑的嗓音惊惶而来—— “谁?是谁藏在那?” 第25章 窥豹 自己竟忘了,他也是天家人…… 虽自知不是有意,但棠音还是有一瞬间窥探别人秘辛被当场撞破的慌乱。 “这可怎么办?”她压低了嗓音,慌乱地去问身旁的李容徽,却在视线刚触及他的时候,不安之感愈甚。 若是只有她一人便也罢了,可如今还有李容徽在。 那这可算个什么情形——相府的沈姑娘与七皇子一同鬼鬼祟祟藏在门后,偷听旁人说话? 正迟疑不定的时候,李容徽低声开了口:“我出去答话,你藏在这,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千万不要出来。” “这怎么成?”棠音眼见着他要走,眸底染上了几分急切之色,忙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口:“你就这样出去,岂不是坐实了是在偷听?” 李容徽的目光在她搭在自己袖口上,软玉般的手指上轻轻一落,没再移开,只低垂下眼睫,轻声道:“你不要担心。我在宫中的名声一向不好,再多一桩偷听之事,也没什么了。” “况且,她们今日来此,也是心中有愧,不会出去乱说什么。” “那也不成。”棠音蹙着眉,轻声道:“还是我出去吧。我是相府的姑娘,有爹爹在,她们不敢乱说什么的。” 而在两人相持不下之时,殿内年长些的满钿姑姑也渐渐定下了神来。她三下两下将地上的东西收好,又抬起目光看着木门的方向,语带威胁:“门后的那位,若是您再不出来,奴婢就要喊金吾卫来拿刺客了。” 若是真的惊动了金吾卫,那便难以收场了。 棠音轻咬了唇瓣,松开了李容徽的袖子。正打算横下心出去,可身侧衣香一淡,李容徽已先她一步踏出了门扉。 隔着一层老旧的门板,他的嗓音轻轻入耳,平静而柔和,带着一点安抚人心的力道:“再如何说,我也是圣上的第七子,由我出面,更稳妥一些。” 沈棠音微愣一愣,有刹那的晃神。 不知何时,自己竟忘了,他也是天家人。 而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容徽已经走到了殿中,站在了满钿与烧蓝面前。 “七殿下?” 满钿与烧蓝皆是满脸的惊愕之色,烧蓝更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您怎么会在这里?” 李容徽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转过视线,落在一旁还未来得及熄灭的火盆上:“两位姑姑今日来此,是来办皇后娘娘交代的差事?” 满钿与烧蓝皆是脸色一僵,殿内一时便静了下来,只听得火盆中的炭火毕剥作响。 不多时,银丝炭被烧得爆裂,一枚火星自盆中溅出,正落于李容徽靴边。 李容徽顺势往后退了一步,长睫轻抬,眸底的光淡而疏冷:“宫中爱管闲事的人不多。” 满钿与烧蓝对视一眼,很快回过味来。满钿上前,微微福身道:“想必七殿下也不是那等爱管闲事之人。今日是奴婢多话了。奴婢未曾在此见过七殿下,还望七殿下,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才好。” 她说着轻扫了烧蓝一眼:“烧蓝,将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回去。” 烧蓝忙点头应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来。 掉在地上的东西好捡,还燃着的火盆可没法带。烧蓝左右看了一看,只能握着旁边的把手勉强将火盆端起来,快步往后院里走。 她想的并没什么差错,毕竟一般宫室的后院里大多是有井的。这直接把火盆与里头的东西一齐丢进井里,也算是一了百了。 可还没走上几步,便被人挡住了去路。 只见李容徽往旁侧走了数步,颀长的身子正挡在通往后院的那扇木门前,似是看透了她的念头,眉峰冷蹙:“后殿没有凿井。” 火盆里的炭火仍未熄灭,热度一点点地传到把手上,烫得烧蓝几乎握不住,只得求救似地转首看向满钿。 满钿的眸光微微闪动一下,紧步走了过来,以袖子裹了手,接过了烧蓝手里端着的火盆。 “那我们去别处。” 她这样说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往李容徽身后一扫。 李容徽身姿挺秀,一身厚重的大氅如帘幕垂下,将门后的光景遮了个严严实实。 满钿看不着什么,眉间微蹙,正想收回视线,蓦地一阵穿堂风过,腐朽的木门后倏然飘飞出月白色的斗篷一角。 那织锦羽缎的轻软布料在李容徽深色的氅衣下摆上蝴蝶般轻轻一落,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被一双柔白的小手紧紧拢了回去。 满钿的眸光一颤,旋即却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装作什么也不曾看到一般,带着烧蓝一同往殿外走去。 她沉默地低头走着,心中却已翻起了滔天巨浪。 宫中传闻里性子分外凶残暴戾的一个人,今日却强忍着不曾发作,不是心中有鬼又是什么? 而那藏在木门后的织锦羽缎斗篷,也总是在她心里一拂一拂的,令人遏制不住地生出些旁的念头来。 这样华贵的衣料,必定不是寻常宫娥能穿得起的。 ——该不会是哪宫的娘娘吧? 她的心猛地一跳,眸光渐渐沉下来——若是就这样走了,他日后若将事情给传出去,她与烧蓝指不定还得赔命进去。倒不如……先发制人。 此刻她已走到废殿门口,甫一打定了主意,便一把将火盆丢下,紧步往外跑去,边跑,边高声喊道:“来人啊,有刺客——” 话刚一出口,还没跑出几步,却听身后‘咚’地一声闷响。 她用眼角余光一扫,却见是烧蓝一声不吭地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而七皇子李容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神情阴鸷。 满钿这才真正怕了起来,没命似地往外跑。可还没跑出几步,便觉得脖颈上一阵剧痛,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终于安静了。 李容徽闭了闭眼,敛下了眼底翻涌的暗色,缓缓转过身去。 殿外的光线斜斜自庭院里打进殿来,一身月华色织锦羽缎斗篷的少女背光立在门内,一双清亮的杏眼微微睁大了,长睫颤抖不定。 李容徽抬步向她走去,靴底还未落到地面,便见眼前的少女似一只受惊的白兔一般,颤抖着往后退开。 第26章 圆谎 我没有杀她们 李容徽的步子慢慢顿住,鸦羽般垂落的长睫轻颤了一颤。 “我若是不如此,任由她们将金吾卫唤来,混乱之下,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能让你涉险。” 棠音的目光落在他哀颓的神色上,步子轻轻顿了一顿,但开口时嗓音仍旧是颤抖的:“那你也不能……就这样杀了她们。” “我怎么会——”李容徽闻言抬起羽睫,眸底尽是被误解的委屈,语声涩然:“我没有杀她们,只是点了她们颈上的穴道,让她们暂时睡去。” “我明明看见……” 沈棠音的目光往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两人身上一落,又缓缓移回李容徽面上。 终于轻咬了下唇,一点一点地挪步走了过去,在离李容徽稍远一些的烧蓝身边半蹲下来,颤抖着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 温热的气流涌过她的手指,让棠音稍愣了一愣,再抬头看见李容徽难过的神色,语声里便不自主地带上疚意:“我,我方才还以为……” 李容徽眸光轻颤,浅棕色的眸子里带上一层薄薄的水意:“难道在棠音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会草菅人命的凶徒吗?” “我……”棠音见他如此,愈发为自己方才的猜测赧然,面上转瞬便飞红了一片。 道歉的话还未出口,袖缘便被人轻轻扯动了一下,李容徽似乎仍有些难过,但语声中并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快走吧,方才她们没看见你。可若是金吾卫来了,便解释不清了。” 是啊,他方才是为了不让满钿与烧蓝看见她,这才出手弄晕了两人。 而自己却怀疑他杀了人。 棠音面上愈发红成一片。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轻点了点头,低垂着脸与李容徽一道紧步往外走去。 废殿偏僻,加之满钿也只是情急之下喊了一嗓子,金吾卫倒也未曾立即涌来。两人一路顺着僻静小道走,倒也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长亭宫。 白芷正在殿门口翘首等着自家姑娘,却见沈棠音与李容徽一道行色匆匆地来了,先是一愣,继而忙迎上前来,拿了帕子给棠音擦额上的泌出汗。 “姑娘这是去哪了,走得这样急?大冷天出一身汗可不是好事。回去得让厨娘做姜茶压一压才成。” 棠音快走了一路,气息还未喘晕,指尖捂着自己的心口,一时间却是答不上话来,还是李容徽出言,轻声解释道:“我方才带她走得太远,回来的时候便急了些,是我没能考虑周全。” 白芷皱了皱眉,心直口快道:“七殿下,我家小姐是个姑娘家,身子骨娇贵,比不得男子。这如今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白芷——”棠音听她语中带刺,忙轻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不能怪他,是我自己要去的。” “是我的不是。”话音未落,李容徽却已将错揽了过去,眉眼间满是担忧地望着她,轻声道:“天寒风急,快回府换身衣服吧。” 棠音拢着自己的斗篷,轻点了点头,带着白芷往长亭宫外走了数步,却在回府的马车前,慢慢停下步子,轻蹙着眉心回转过身来:“我回去了,你可怎么办?你——” 棠音不敢将方才的事在人前说明,只迟疑着抬眸望向他。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 不会有什么的。 她们心中有亏,比任何人都害怕惊动旁人。 方才高声唤金吾卫,也不过是放手一搏,想抓出与他私会之人,将宫中的视线转移到此事上。一旦没能当场抓获,那她们只会比自己更想将此事掩下。 他这般想着,慢慢抬起眼来,轻声道:“虽然不知,我与两位姑姑之间有什么误会,她们要将我当做——” 他语声似有些难过,微停了一停,旋即却又轻声安慰她:“不过姑姑们都不是那颠倒黑白之人。只要我与她们解释清楚,便会没事的。” “你快些回去吧。” 快些回去,千万不要着了风寒。 毕竟明日,还要相见。 白芷虽不明就里,但闻言也催促道:“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 棠音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步上了回府的车辇。 车声碌碌,沿着宫道缓缓而去,不过须臾,便彻底消去了踪影。 * 宫里的时辰似乎总是过得分外快些,近乎是一弹指的功夫,夜幕已无声降下。 时近宵禁,四面华灯高起,宫道上已鲜有宫人来往。 而一人却步履踉跄地走在小道上,面色微微涨红,呼出的鼻息间尽是酒气。 旁侧檐下的灯烛光落在他的面孔上,影影绰绰地照出一张下颌无须的脸,俨然正是那日去太子宫中禀报棠音行踪的小宦官。 他今日不曾当值,与几名要好的宦官赌钱时喝得有些多了,现在正是酒意上头的时候,看什么都是重影。连地面上坚实的青砖在他眼里都水波似地扭曲起伏着。而一旁宫灯照不到的阴暗处,也似有一人正拢着一身玄色绵氅,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他晃了晃头,并没当回事,仍步伐不稳地向自己住的监栏院里走。 还没走出多远,途径一座水榭的时候,只听身旁‘咚’地一响,旋即觉得腰上一轻。 他眯着一双醉眼,低头看了看,见是自己身上挂着的腰牌落在了道旁,便稳了稳摇晃的身子,慢慢弯下腰去捡。 指尖还没碰到地上的腰牌,只听耳畔风声一厉,旋即膝盖上猛地一阵锐痛,似被什么钝物击中。疼得他脸色煞白,声音都卡在喉咙间,半声都没来得及喊出,身子便失去了平衡,猛然往旁侧一歪。 ‘哗啦’一声,是人体入水的声音。 深秋的水还未结冰,却已经冷得刺骨,一下子就将他的酒意全部冻醒。 “谁?是谁?”他惊惶地叫了一声,不顾膝盖上的痛,死命往岸边游去。 他的手指刚搭上了岸边的青石,正借力自水里仰起头来,便冷不丁看见一人正立在湖畔。他整个身子拢在玄色的大氅中,只一双迴异与常人的冰冷瞳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七……” 一个字才出口,一双厚底的靴子便重重踏在了他的手背上,无声碾转。 随着一声痛叫,着靴之人冷冷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再度跌回水中,没命地挣扎。 然后,再次向岸边游来。 静谧的秋夜里,这样无趣的戏码重复了三次。直到最后一次,湖面上冒出一连串的气泡,继而,缓缓归于平静。 一双肤色冷白的手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铜牌。 檐下的灯辉无声落于其上,照出冰冷的两个字——苏吉。 捡起铜牌之人却并未多看一眼,只随意将其丢入袖中,便又如来时一般,沉默着行入夜色。 也许比起圆谎,他更倾向于让能够戳破他谎言的人,再也无法开口。 第27章 连环 父亲查出什么来了? 而在此刻,相府方开过一场晚宴。棠音正坐在书房中,手里捧着一碗糖蒸酥酪,正等着父亲从前厅待客归来。 酥酪蒸得恰到好处,入口甜软香糯,棠音却有些食不知味,脑海里尽是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一会儿是满钿与烧蓝在废殿里烧小袄与虎头鞋的场景,一会儿,又是李容徽背对着她,将满钿与烧蓝弄晕在地的场景。 那时事态紧急,她听了李容徽解释后,便未再多想些什么。 而如今想来,他的动作,未免也太过熟稔了一些。 熟稔得,就像是已经这样做过千百次,熟稔得,就像是已镂刻入骨血中的本能。 ‘吱呀’一声长响,槅扇自外打开,夜风挟裹着庭院中的寒气一同涌来,打断了棠音的思绪。 她抬目看向槅扇的方向,旋即便将手里的碗盏搁下,紧步迎了上去。 “爹爹。”她轻声唤道。 来人正是沈厉山。 他分明是自前厅中待客归来,但不知为何,一张冷肃的面孔上却不见半分喜色,眸光沉沉,隐有怒意。 “你们都下去。” 他冷着脸吩咐了一声,把书房里服侍的下人们都赶了出去,紧皱着眉于上首坐了,又曲起指节重重叩了叩花梨木的桌面,对棠音道:“棠音,你坐下。” 沈厉山为人刚直,但是对待棠音,却少有这样冷肃的时候。 棠音知道,父亲这定要说什么正事,便也不再多言,只乖顺点头,拢起裙裾,在沈厉山下首的一张圈椅上坐了。 沈厉山看着自家女儿乖巧的模样,面色稍霁,但眉宇间却仍旧是紧紧锁着,未曾有半分松缓。 “上回太子之事,已查出些眉目了。” 棠音心中一跳,抬起一双杏眼,有些惴惴地望着父亲:“父亲查出什么来了?” 沈厉山看了她一眼,冷声开口:“你可知道碧玺?” 碧玺—— 这不是今日废殿中,侍女烧蓝提到过的名字吗? 棠音一双杏眼轻轻睁大了,心跳蓦地快了几分。可今日,她是瞒着父亲入宫的,一时间,便没敢说废殿里的事情,只点头道:“知道的,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宫娥。女儿去清繁殿陪伴皇后娘娘的时候,曾见过几回。” 沈厉山听完她的答话,面色却并未缓和半分,语声愈沉:“当初太子赠予你的那条披帛,就是她送到东宫里去的。” 见棠音一脸讶然之色,沈厉山又皱眉解释道:“那条披帛,本是江宁巡抚进献给皇后的。只是颜色过于鲜妍,内侧又暗绣了海棠花的模样,便被皇后赏赐给了太子,意在令太子转赠与你。而接了这桩差事的人,就是宫娥碧玺。” 棠音露在袖口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袖缘,嗓音微颤:“那她……是,是死在了东宫里?” 沈厉山闻言,眸光一扫棠音,立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的死讯?” “我……”棠音有些心虚地低下眼去,到底是不敢将瞒着父亲入宫,又险些被金吾卫当刺客抓了个正着的事情说出来,只能扯了个谎:“是昭华来信说宫里的事情的时候,顺道提上了一笔。” 沈厉山点了点头,倒也没再追问,只道:“倒是不曾死在东宫。” 棠音刚微松一口气,却又听沈厉山冷冷道:“送个披帛,在东宫里待了有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面色煞白,双目红肿,回清繁殿隔夜就死了。宫里说是染了什么恶疾,连夜把尸首拉去乱葬岗烧了。” 他说着指节重重敲了一下桌面,冷笑道:“真是好一个死无对证。东宫与清繁殿将这件事掩得滴水不漏,我调动细作查了这许久,也就查出这点消息来。连一点证据都不曾拿到手。太子这些年,可算是长进了。” 棠音听着,只觉得一阵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钻,没一会儿,一张小脸上便已经褪尽了血色。 她倏然想起了废殿里的情景。 那小袄,那虎头鞋,那满殿弥漫着的麝香味,还有烧蓝啜泣着说的那句‘碧玺,我把东西都烧给你了,你安心地去吧。别再来梦里找我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刀尖似地在她心口悬着,让她既慌且怕,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想。 ——那装披帛的紫檀木匣子上,混有麝香味的脂粉香与血腥味,该不会是…… 她想到这里,面色彻底白了,忍不住背过身去,掩住檀口一阵作呕。 “这是怎么了?”沈厉山猛然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对外吼道:“来人,快去请大夫!” 棠音忙忍住了胸腔里翻涌的恶心,连连摇头,颤声道:“不用,不用请大夫。女儿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给父亲福了福身,慢慢往外走。 而沈厉山的声音,沉沉自身后追来,语重心长:“棠音,为父知道,你心悦太子数年,没有证据摆在眼前,怕是不肯轻易死心。这件事,与其他曾有过疑点之事,为父会一直追查下去。但在此之前,你最好还是别再入宫与太子相见。毕竟两情长久,并不在一时。倒不如花些时日,彻底弄清此人是否值得你真心托付。” 棠音回过身来,苍白着脸色,郑重点头。 “女儿记下了。” * 这一夜,过得分外冗长,更深夜阑时,竟又陆续下起雨来。 连绵的雨线打在庭院中宽阔的芭蕉叶上,交织出一片烦闷的响。 棠音裹着锦被躺在宽大的拔步牙床上,双眼紧紧闭着,瓷白的额上泌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她睡得很不安稳,梦魇一个连着一个。 一会儿梦见太子面目狰狞要灭沈家满门,一会儿又梦见碧玺脸色惨白,手拿那条鲛绡披帛要找她索命。一直到天边都泛起鱼白了,仍旧未能安睡,朦胧间,还被白芷轻轻推醒。 “小姐,小姐,您快醒醒,宫里来人了。” 棠音困倦得睁不开眼来,只由着她服侍自己匆匆洗漱更衣,木偶似地跟着她往门外走。 直到走出了庭院,被外头的冷风一扑,她这才慢慢清醒过来,看了看眼前的场景,有些诧异道:“不是宫里来人吗?怎么来了角门?” 话音刚落,却见角门口扑出一人来,‘嘭’地一声跪在她跟前,哭道:“沈姑娘,奴才可算见着您了!” 棠音被他骇了一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再一抬眼看清他的长相,更是诧异:“盛安?你不是昨日刚被调去长亭宫服侍吗?怎么到相府里来了?” 小宦官盛安砰砰磕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姑娘,七殿下遇刺了,伤得很重!求您快去看看吧!” 第28章 伤重 人事已尽,剩下的,就听天命了。…… 棠音被这一惊,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一时间也顾不上外头还在落雨,转过身便往前院的方向赶。 “白芷,快,快去备车,我要去一趟宫里。” 她的语声急促,是第一次面对生死时的慌乱。 白芷忙应了一声,两人一同赶到前院,也顾不上多言什么,只带了荣满,匆匆驾车而去。 马车疾驰在入宫的官道上,一路驱开行人,颠簸不断。 棠音将身子缩在车内柔软的大迎枕上,双手无措地捧紧了放在几面的手炉,指尖颤抖,珠贝般的指甲无意识地磕打在银质的炉盖上,一声又一声散乱的响。 她自小被娇养在掌心,莫说是行刺这样的事情,即便是血光都不曾见过几次。 最严重的那一次,还是在宫道旁遇到李容徽的时候。 那时也是一个雨日。他毫无声息地躺在她的车前,面色苍白如冷玉,身上的鲜血蜿蜒而出,染红了她的裙裾。 而那今日想来尚觉得心颤的伤势,太医也不过用了一句‘七皇子并无大碍。’轻巧带过。 可如今,盛安却用上了遇刺,重伤这般令人骇然的词。 光是听着,都觉得心口发颤,似有无穷无尽的血腥气顺着雨水,汹涌而来。 她只觉得手指颤抖得厉害,索性一把将手炉放下,伸手抽开了旁侧的屉子,自里头取出一只小小的木雕白兔来。 她伸手一遍一遍抚过白兔脊背上打磨得十分温润的木料,紧紧闭上了眼睛,向神佛祈祷—— 那个可怜的小少年,一定要平安无事。 * 马车行驶得极快,须臾便到了长亭宫门前。 车驾尚未完全停稳,棠音已扶着摇晃的车辕,匆匆自车辇上下来。 “小姐!” 白芷担忧地唤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竹伞打开,便见自家小姐已走进了雨地了。月华色团花织锦云缎裙轻盈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在雨幕中散开,很快便染上了一层绒绒的雨雾。 棠音恍若不觉,只提着渐重的裙摆,一路紧步行至廊檐下。 内殿的槅扇往外敞开着,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恶兽一般乘雨而来,迫得人近乎喘不过气来。 这么重的血腥气,他该不会已经—— 棠音的心蓦地颤抖了一下,也顾不上通传,愈发加快了步子往里走去。 “李容徽——” 棠音唤出他的名字的同时,人也已经拐过了殿内放着的簇新屏风,一眼,便望见了那张搁置在殿角的拔步牙床。 锦缎帷帐已被四面的金钩高高悬起,一名太医正满脸凝重地自药箱中寻着瓶罐。 而李容徽斜躺在一个浅色的大迎枕上,长睫垂落,剔羽般的眉紧蹙着,面色霜白没有半分血色。 他未着大氅,一件被鲜血浸透的中衣散乱地挂在紧窄的腰线上,赤露在外的肌肤冷白如霜。而精致的锁骨下,一道伤口狰狞横贯在心口的位置。鲜血自伤处潺潺而出,将身下的锦被也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棠音定定看着那道伤口,手指一颤,手里攥着的小木兔落了下来,掉在了床前,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掩住檀口。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坠下,珠串一般打在小木兔光润的脊背上。 太医闻声转过身来,惊讶道:“沈姑娘?” 棠音语声哽咽:“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太医面色微凝,一道为李容徽施针止血,一道斟酌着开口:“沈姑娘,这一刀,若是再偏上一寸,便是心脉。心脉一断,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如今的情形,危险之至,微臣不敢担保,只能尽力而为。” 他顿了一顿,又道:“微臣现在为七皇子施针止血,以干净的麻布包扎后,再辅以汤药,若是日落之前还不能醒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棠音已听出了言外之意。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对生死,一时间既慌乱,又难过。一双杏眼里全是明晃晃的泪水,但是又紧紧捂着檀口,不令自己哭出声来,生怕惊扰到了太医。 她在旁边静立了半晌,直到领口上的风毛都被泪水沾湿了一片,太医这才停下动作,对棠音拱手道:“沈姑娘,人事已尽,剩下的,就听天命了。微臣先回太医署了,等会开好的药方,会由药童送来长亭宫。” 棠音勉强点了点头,请外头等着的盛安送太医回去,自己则坐在床榻边,垂目望向李容徽。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后上了药粉,鲜血也不再似方才那般潺潺涌出,只是一点点地渗透而出,渐渐染红了麻布。 棠音别过脸,好半晌终于止住泪水,挪了一张小凳在他床前,又将地上的小木兔捡起,用帕子一点点地擦拭干净。 金钩挂起的帷帐就悬在她的肩畔,帷帐流苏上,还悬着她上次赠予他的那只布兔。兔身上金线绣着的平安两个字在殿内暗淡的光线中,显得如此耀目。 棠音便将那只布兔自流苏上取下来,与擦拭干净的木兔一起,小心地放在了李容徽的枕畔。 沉睡中的少年面色苍白,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窄长凤眼密闭着,使原本昳丽至极的容貌,都显得如春日里的冰凌一般,脆弱而易碎。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棠音鼻尖一酸,忙轻轻垂下眼去,为李容徽小心地掖了掖锦被,又将金钩上厚实的帷帐放下,挡住了寒风。这才起身,走到殿门前,将槅扇打开。 白芷已在门外立了好一会儿,一见她出来,忙问道:“小姐,七皇子如何了?” 棠音没有回答她的话,语声里仍旧带着一缕哭过后的喑哑:“盛安呢?” “去太医院拿药去了,还没回来。”白芷答道。 棠音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白芷劝不住她,又怕她冻着,只好将马车里的手炉子拿来,给她笼在袖中。 棠音与白芷静静等了须臾,盛安终于提着药,一路快跑着自太医署中回来了。 白芷帮他将药放入瓦罐中熬下,便又被棠音遣去游廊上守着了。 蒸腾的苦香里,棠音的嗓音仍带着些哽咽,却并不颤抖:“盛安,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昨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29章 喂药 枫糖、粽子糖、桂花糖,你想吃什…… “昨夜里……”盛安迟疑了一下,旋即轻轻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沈姑娘,这事我本不该跟您说的。可您是这宫里唯一一个关心七殿下的人。于情于理,奴才都不能瞒着您。” 盛安说着,又往药吊子底下加了一把银丝炭,终于将此事娓娓道来:“昨夜出事的时候,大抵才刚宵禁。那时戌时的更漏才响过,奴才正在院子里洒扫,突然听见内殿里有了动静,像是,像是有人打斗似的。” “奴才不放心,就去叩了内殿的门,问殿下有没有什么吩咐。殿下好一会儿,才隔着殿门答话,说让我洒扫完了就早点去偏殿歇下。” “殿下一向不喜人贴身伺候,故而奴才那时候也没觉得奇怪,只将院子里的荒草除完,就回偏殿睡下了。” 棠音的眸光重重一颤:“就是那时候出的事?” 她轻咬了咬唇,又颤声道:“应当不是,他流了那么多血,若是宵禁的时候便出了事,如何捱得到天明?” “姑娘细心。”盛安轻轻叹了一声,又道:“奴才睡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又被殿内的响动吵醒了。可这次的响动去得快极了,奴才刚披衣起身,殿内的响动就停了,叩门再问,也没人答应。” “奴才在殿门口等了一会儿,猛地闻到一股子血腥气,觉得不对,连忙撞门进去。之后就看见,就看见七殿下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他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奴才那时候怕极了,一路跑到了太医署去请了太医,可太医也说自己不能担保七殿下没事,奴才这才慌了神。等宫门一开就出了宫,去相府请了您来。” “后头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棠音秀眉轻蹙:“那你是没看到那凶徒?” “是,不然奴才可能也没命见您了。”盛安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自袖袋里寻出一物,双手递给了棠音:“不过奴才在七殿下身边发现了这个。他一直握在手里,奴才与太医花了好大劲才拿出来。” 棠音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盛安递过来的,是一块宫中最常见的腰牌。青铜质地,镶一圈细细的银边,右缘,还浮雕着一朵半开的紫荆花。 棠音的目光落在那朵不起眼的五瓣紫荆上,眸光重重一颤。 紫荆花,是东宫徽记。这块腰牌,也是隶属于东宫之人特有的腰牌。 棠音颤抖着手,慢慢将腰牌给翻了过来。 腰牌正面上,镂刻着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苏吉。 一时间,一些散碎而凌乱的片段与昨夜里的梦境一同沉沉涌来,浸在游廊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中,渐渐发酵成深不见底的幽暗。 “昨日你离开后,太子身边的苏吉曾来过长亭宫。” “他说,他是来替殿下请未过门的太子妃去承德殿一叙。” “他这才与我说,沈姑娘,就是尚未过门的太子妃。” 或许,早就有人动了心思,只是一直在等待时机。 真正让他们等无可等的,应当是昨日里,无意在废殿中撞破之事。 若是那时候,自己能够及时将他拦住,不让他一个人出面将此事扛下,现在他,是不是也就不会生死不知地躺在榻上。 棠音低垂下长睫,墨玉般的眸子里又渐渐染上潮意。 正当珠泪又要坠下的时候,盛安用布巾裹了手,将药吊子捧起,对棠音道:“沈姑娘,药熬好了,我给七殿下送去。” 棠音轻轻抽了口气,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还是我来吧。” 她以帕子裹了手,将药吊子拿起,又以细纱布滤去了药渣,倒在瓷碗中,浑浊的一碗。 棠音捧着药碗独自进了内殿,轻轻将帷帐撩起,挂在四角垂落的金钩上。 李容徽仍旧沉沉睡着,长睫密闭,面色苍白,一双薄唇紧抿着,近乎褪尽了血色。 “李容徽。” 棠音端着药碗站在他床前,轻轻唤了一声。 良久没有回应,殿内冷寂地可以听见风吹过竹篾纸时轻微而细碎的响。 棠音的长睫垂下,眼底是盈盈的碎光,像是天上将坠未坠的星辰。 她独自在李容徽的床畔坐下,用小银匙舀了一匙药,放在唇边,轻轻吹到温热,又小心地递到李容徽唇畔。 他的唇紧抿着,银匙微倾,一匙药便尽数顺着唇线滑落,坠在他苍白的锁骨上。 棠音忙将药碗搁下,拿了帕子给他擦拭。 “不喝药,怎么会好呢?”她想着小时候母亲哄自己喝药的话,小声哄他:“喝完了药,我给你买全京城最好吃的饴糖。” “枫糖、粽子糖、桂花糖,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她说着嗓音又有些哽咽了,忙垂下头去,又舀了一银匙药吹凉了放在他的唇边。 许是在睡梦中听见了棠音的嗓音,李容徽的薄唇微微一松,不再抿得那般紧了。这一匙药,倒也喂进去了一小半。 棠音一双盈满了珠光的眸子里,至此终于升起亮色。 她一匙一匙耐心喂着,不厌其烦地拿着帕子为他擦拭溢出的药汁。一直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折腾得她额上都出了一层细汗,这一碗药,才终于见了底。 这一碗药下去,棠音总觉得他的面上似乎回了一点血色,只是仍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棠音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他重新将被角掖好。自己则搬了一张小木凳,就在他榻前不远处坐下。 她静静等了许久。等到白芷不放心进来看过了她,等到膳房送了午膳来又撤去,等到日色自深青色的宫砖上一寸寸挪过,又坠入太极殿高耸的屋脊之后。 殿内始终静谧无声,只有她一人安静地守着。 而李容徽也始终没有醒来。 棠音轻垂了垂眼。 她还记得,前一年里,皇后娘娘曾经害过一场风寒。那时候,大半个太医院的人都聚到了清繁殿里,前来慰问的妃嫔们几乎要将内殿的门槛踏破。 而如今,眼看着日头已一寸寸地落了下去,长亭宫里,却一个人都没有来过。 终于,随着漫天红霞升起,守在殿外的白芷推门进来,小声催促:“小姐,这都快日落了。我们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锁了。” 太医说过,若是日落之前还不能醒来—— 棠音有些慌了神,走到榻前,握紧了他冰冷的手腕。 她在话本子里看过,有些人昏睡过去,你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些他在意的话,兴许就能将他叫醒。 可李容徽在意什么呢? 棠音慌乱地回想了一下与他相处的场景,终于慢慢俯下身去,凑近他的耳畔,带着哭腔小声说道—— “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可就真的走了。” “今后再不来看你了。” 第30章 醒转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棠音说完,便转过脸去,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生怕错过了什么。 她安静地等了须臾,李容徽却仍旧沉沉睡着,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殿内唯一的响动,是白芷一迭声的催促。 “小姐,真的不能再耽搁了。这里离宫门可没多近,万一中途再耽搁些个,可真就要在宫里过夜了。” “到时候,可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 棠音低垂着眼,不答话,又于榻旁静静坐了半晌,直到眼看着最后一缕天光都收了,这才咬着唇,缓缓自他榻前站起了身来。 宽大的袖缘无意扫过他的枕畔,将搁在那的小木兔扫落,正落在她的裙裾上。 棠音下意识松开了李容徽的手腕,俯身去拾。 刚将木兔捡起,还未来得及抬头,棠音倏然觉得手腕上微微一凉,似乎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羽毛一般轻盈拂过,继而轻轻搭在她的袖缘上。 棠音愣了一下,旋即一双杏眼慢慢睁大了。 “李……”她颤抖着抬起眼来,正对上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眼睛。余下的字,便无声消散在唇齿之间。 李容徽的面色苍白,唇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但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望向她时,却绮丽如有万千星辰藏于眼底,被那苍白冰冷的肤色一衬,更显绮丽惑人。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棠音的袖缘上,唇角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你怎么来了?” 他停了一停,唇角的弧度慢慢平了下去,语声是伤重久睡后的喑哑:“你不是说过……往后很难再进宫来了吗?” 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语声里带上了几分细微的期许:“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只是话音未落,手背上却倏然一凉,一小滴泪水落在他冷白的肌肤上,莹莹如珠。 李容徽微微一愣。 旋即,更多的泪水落下,汇聚成行,顺着他的手腕无声坠下。 眼前的小姑娘今日没着披风,只穿了一件略显单薄的浅鹅黄色锦缎小袄,领口的风毛被泪水打湿了一片,恹恹地贴在她瓷白的小脸上。 她的眼眶还红着,清亮的杏眼里蒙了一层烟水似的雾气,随着长睫眨动,里头凝着的透明珠子嗒嗒往下掉。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她拿帕子捂着眼睛,语声自绵密的丝绸里透出来,哽咽地不成声。 “我没事。”李容徽慌乱地支起身来,这个动作扯到了刚包扎好的伤处,贴着心口的位置旋即传来一阵锐痛。 他恍然不觉,连语声也未颤一下,只有些无措地轻声哄道:“一点小伤而已。我没事的,你别伤心了。” 他说的是真话,毕竟前世行军打仗的时候,比这更严重的伤受过不知多少回。哪一次,不还是活下来了。 可棠音听他说完,眼泪却落得更凶了。 “你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能叫没事?” “我从天光初透的时候就来了,一直等到天光渐收,多少个时辰,你都一直睡着。” “太医说,你若是日落之前醒不过来……若是醒不过来……” 她说不下去了,锦帕上绣着的蜻蜓翅膀都被泪水浸透,沉沉地似要坠下。 李容徽拢在袖中的手指松了又紧,半晌没有开口。 他行事素来决绝,从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且,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下手,这件事在棠音心里,多半也就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至多十天半月,便也尽数散去。 要让棠音彻底厌弃了太子,便只能如此。 他一直觉得,只要棠音能够留下。生死边缘走一遭,也是再划算不过的事。 直到当真看见小姑娘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终于生平第一次觉得,他是真的做得有些过了。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棠音终于慢慢止住了眼泪,哽咽着在床前那张小凳上坐下。 白芷也跟了过来,焦急催促道:“小姐,你看人都醒了,我们也该——” “白芷,你先去外面守着吧。”棠音的嗓音是哭过后的哽咽,但已勉强止住了泪意:“我一会儿就出来。” 白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巡睃了一下,终于还是拗不过,一跺脚,出去了。 随着槅扇关闭的响动,棠音将手里的小木兔放回了袖袋中,转而拿出另一个物件,轻轻递了过去。 李容徽伸手接过,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正是那朵浮雕在铜牌上的紫荆花。 “这是你一直拿在手里的东西,盛安给我的,我现在还给你。”棠音抬起一双哭过后微微泛红的杏眼望向他,语声有些艰难:“这是……东宫里的腰牌,你可千万要收好,轻易不要拿出来示人。” 李容徽握着铜牌的手倏然收紧了,力道大的,近乎要将这一块薄薄的铜牌捏碎。 他的动作牵动了心口处的伤,鲜血从伤处热流般地往外涌出,浸透了干净的麻布,流淌在苍白的肌肤上,最终化为他唇边一点笑意。 就真有这么喜欢李行衍吗? 哪怕证据都送到眼前了,还是执拗地不肯相信。 或者说,明明信了,却还是要回身维护他。甚至连东宫的铜牌都不愿让他拿出来示人。 所以刚刚那么多眼泪,也是为了李行衍而流的吗? 就在他开始疯狂地想,如果他今夜就潜入东宫,杀了李行衍的可能性有多少的时候,棠音轻声开口—— “我本来是想将此事交给大理寺查办的。但看见东宫的铜牌后,却是不能了。” “大理寺听命于东宫,大理寺卿,更是皇后娘娘的姑父。哪怕仅仅是为了维护东宫的声誉,大理寺也一定会将此事压下。” 李容徽微微一愣,慢慢抬头看向她。 却见眼前的小姑娘眼眶和鼻尖都带一层哭过后的薄红,却仍旧低着头,轻蹙着眉,认认真真地替他想着—— “这块铜牌,是证据,也是祸事。” “你一定要贴身藏得好好的,最好也吩咐盛安不要宣扬出去。” 她说着,轻轻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对上了李容徽正注视着她的目光。一时间,便想起了自己才刚哭过,脸上指不定是什么狼狈模样,忙轻轻侧了侧脸。 但旋即,却又似想到了什么,遂又转回视线,走到他的榻旁,将他枕畔上那只绣着平安的布兔拿起,重新系到帷帐底下的流苏上。 一道系着,一道轻声开口。 “现在宫门快要落锁了,我得回府去了。” “但是你放心——” 她顿了一顿,语声轻且郑重。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第31章 祠堂 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在荣满不断挥鞭下,骏马四蹄生风,带着棠音的车辇一路疾驰,险险赶上了宫门落锁。 但即便如此,待她们回到相府的时候,天色也已彻底暗下,四面正是华灯高起。 白芷坐在车辕上,在等着小厮前来牵马的空隙里,隔着帘子絮絮说道:“小姐,这回可真是太冒险了。若是晚上那么一点,我们可就真要在宫里过夜了。下回,可不能——” 她说到一半,倏然住了口。 棠音经了这一日的惊怕,正是疲惫不堪的时候,本倚在大迎枕里闭目小憩,被她这一说,又陡然一收口,倒是闹得清醒了过来。 白芷性子泼辣,心直口快,可从没有这样说话说到一半,硬生生住口的时候。 棠音觉得奇怪,伸手打起了车帘,抬目往车辕上看:“这是怎么了?” 她话一出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停在府门内的另一辆车辇,打着车帘的手指倏然一僵。 还没来得及松手,车辇上已下来一人,拧着眉看向此处。 棠音迟疑了一瞬。继而,忙提起裙裾,踏着小木凳下来,走到那人身前,小声唤道:“父亲。” 沈厉山淡淡应了一声,又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 棠音心里有些发苦,确实是耽搁得太久了,都赶上父亲散职回府了。如今被抓了个正着,不给出个交代,这一关怕是不能轻易过去。 可这个交代,却不是那么好给的。 若是自己交代得不清不楚,父亲回头问起守门的小厮,小厮再将盛安的事情一说,那可就全露馅了。 “我……”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将事情推到昭华头上的时候,却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继而一辆车辇自两人身畔停下。 一身著作郎官服的沈钦于车辇上下来,拱手对沈厉山唤了一声父亲。 沈厉山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目光却仍旧落在棠音身上,似是还在等她回话。 沈钦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棠音面上,继而,款款一笑,温声问道:“今日回来的这般晚,可是去我推荐给你的那家戏班子听戏去了?” 沈厉山面色一寒,冷声道:“什么戏班子?” “是城中新来的‘杏春园’,只招待女客。城中不少贵女都爱去那听戏。”他顿了一顿,又道:“听说,他家一折‘牡丹亭’唱得极好。只是班主奸猾,为了留客,总是最后才唱这折子戏。听完散戏的时候,多半已是日暮了。” “牡丹亭?”沈厉山顿时被气得怒目圆睁,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厉声训斥道:“你竟让你妹妹去听此等淫词艳曲!这十数年的圣贤书,就教会了你这等东西?” 他气得浑身发颤,狠狠一甩袍袖道:“你给我去祖宗祠堂里跪着,不到天明,不许出来!” “父亲……”棠音眼看着父亲拂袖而去,哥哥要替自己受过,有些急了,想赶上去求情。 步子还未迈开,沈钦却已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只躬身道:“恭送父亲。” 眼看着沈厉山走得远了,沈钦这才拿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轻笑道:“追上去做什么,想和我一起跪祠堂?” 见棠音还想开口说什么,他便收回了扇子,又笑道:“好了,快回去换身衣服用饭吧。不然去得晚了,母亲还得将一样的话再问你一遍。到时候,可没人给你做掩了。” * 戌时,月上中天。 一身浅鹅黄小袄的少女猫着身子悄悄自闺房里出来,一路穿过垂花门,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当她轻轻打开祠堂木门的时候,沈钦正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轻声诵读沈家的祖训。 棠音有些心虚地在一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将一碟子点心递了过去,小声道:“我不敢给你带饭来,只好去小厨房拿了些点心。但都是你爱吃的,应该能够将就一下。” 沈钦应了一声,顺手捻起一块桃花酥,轻轻抬眉:“如今四下无人,是不是可与我说说,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棠音闻言更是心虚,轻轻低下头,拿手攥着袖缘不说话。 沈钦也不催她,只慢条斯理地吃着点心,一直用到第三块的时候,棠音终于小声开了口。 “去宫里了。” 沈钦似乎并不意外,只随意嗯了一声,淡淡道:“不是去见昭华公主吧?”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轻点头认下了。 沈钦便笑:“那是又去‘锄强扶弱’了?” 一句话,说得棠音红了脸,赌气似地将那盘点心挪远了。 “哥哥取笑我!” 她的指尖不安地捏紧了瓷碟边缘,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小声开口:“父亲让我近日里不要进宫。我本也打算不去了的。可宫里闹刺客,他伤得很重,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沈钦轻抬了抬眼,心中有了定数——看来棠音搭救的,不是个小宦官,是个小侍卫。 小侍卫,可比小宦官麻烦得多了。 “你毕竟不是宫里的人,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他一世。” “若是真放心不下,不妨去寻你的太子哥哥,让他给那人安排个轻省点的差事,便也不必成日里与刺客打交道了。” 棠音甫一听见太子哥哥几个字,便觉着心里一阵滞闷,以至于后半截的话都没细听,只自顾自地摇头:“我不想去找太子殿下。” 沈钦以为她是小姑娘面皮薄,不好开口,便只随口笑道:“就只差一纸诏书,便要当太子妃的人了。这点小事,又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棠音愣了一下,低垂下头,嗓音有些闷闷的:“我不想当太子妃了。” 从花朝亭里的梦魇到紫檀木盒子上的血腥气,再到废殿里烧小衣与虎头鞋的宫女,还有今日里,李容徽遇刺时手里紧紧握着的东宫腰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昭示着看似温润悲悯的太子,人前人后各有一副面孔。 这样草菅人命,屠戮手足的太子,令她觉得害怕。 她不想如皇后娘娘说的那般顺其自然了。 沈钦的眸光微微一抬,于心中暗叹了一声,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麻烦,还真就找上门来了。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可要想清楚。” 棠音的指尖瑟缩了一下,长睫垂落。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与太子的婚事,关乎着皇家的体面与家族的荣辱,不是说毁就能毁的儿戏。 她沉默着,轻轻抬起眼来看了看供奉在祠堂中的祖宗牌位,又低下头去,看着被自己跪得发皱的蒲团,语声慢慢低了下去。 “容我再想想。” 第32章 糖块 棠音给的糖 秋夜冗长,更深夜阑时竟又落起雨来,打落一树金桂,直至天明时方歇。 这一场秋雨后,整个盛京城仿若一夜之间入了冬,清晨的时候,道旁草木上都积了一层薄霜。 棠音添了厚衣,裹了一件厚实的狐裘斗篷,素日里穿着的绣花鞋也换成了鹿皮小靴,踩在铺了青石的宫道上,轻软无声。 长亭宫的殿门敞开着,盛安正半蹲在殿门口,侍弄着一些新栽的植株,头也不抬得十分专注。 直到棠音都走到近前了,绣着芍药花的斗篷边缘都快垂落到草叶上,盛安这才惊觉,慌忙站起身来给她行礼,语声既惊又喜:“沈姑娘,您来了!” 棠音双手拢着个银手炉,笑着问他:“你在殿门口做什么呢?这样专心。” 盛安也笑着回道:“回沈姑娘,殿下令奴才去内务府要了些花移种在殿门口。说姑娘您兴许会喜欢。” 棠音闻言微微一愣,垂目看向殿门处。 殿门外刚栽上一小列植株,叶片深绿,皆是剑形,在这百草毕落的秋日里,难得的悦目。 “是君子兰。”棠音眸光微微一亮,旋即却又不无遗憾地轻声叹道:“可今日转凉了,清晨的时候,还结了些薄霜。也不知道这时候移花过来,还能不能养得活了。” 盛安忙答道:“七殿下吩咐过,说是夜里露重的时候,搬一些炭盆放在一旁暖着,大抵是能活的。” 自己伤得那么重,却还顾着君子兰能不能成活。 棠音于心中轻轻叹了一声,轻蹙着秀眉担忧道:“他的伤势可好些了?” 盛安沉默须臾,面上略显难色,只躬身道:“不如奴才带您进去,您亲自看看吧。” 棠音今日入宫来,本就是为了探望他的伤势,见荣满这样一说,便也轻轻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内殿,绕过了殿内摆放着的屏风,一眼,便望见了李容徽。 他半倚在拔步牙床上,长睫密闭。一床团花织锦的厚锦被拥在身上,一直堆叠至领口,更显得面色积霜堆雪般苍白。 这是还睡着。 棠音不想惊醒他,便示意盛安先出去了,而自己放轻了步子,双手提着裙裾,小心地蹑足走了过去。 可即便她连呼吸都放缓了,人还没走到近前,榻上的少年已经睁开了一双色泽浅淡的眸子,冷冷扫向此处。 那道微寒的视线甫一落到她的身上,却像是被室内融融的炭火烤化了一般,须臾间冰消雪融,眼底沂水春风般覆上暖意。 但只一瞬,又转为慌乱。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小睡方醒,嗓音里犹带着一丝喑哑。冷白的指尖一抬,便要披衣起身:“是我不好,我本想去庭院里等你,可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你……是不是等很久了?今日里冷了许多,外头风又大……” 棠音见他的身子一晃,像是虚弱得要栽倒,忙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帮他披上一旁放着的黑狐裘,又将自己捧着的银手炉塞给了他,这才轻声解释:“今日是我来晚了些,也不曾等。刚随着盛安入殿,你便醒来了。” 她说着,心里不由得泛起些疚意。 经了昨日之事,她出府的时候愈发谨慎,明明父亲的车辇已去得没影了,但她又硬生生等过了一炷香,才唤了荣满赶车出来。 虽说这回不曾在路上撞见父亲了,但到底也是耽搁了。 正当她不安的时候,槅扇轻轻一声响,是盛安自外头进来。 他手里拿着个木质托盘,盘中放着一碗黑稠的药汁,并一只白瓷小匙。 “殿下,沈姑娘,药熬好了。” 棠音下意识地接过了木盘,转手递向李容徽。 李容徽的眸光轻轻一瞬,继而缓缓抬手来接。 就在他冷白的指尖刚碰到碗壁的时候,却倏然往回一缩,一双剔羽般的眉旋即蹙紧了,薄唇紧抿,似强忍着痛意。 “是药碗很烫吗?”棠音轻轻了一愣,试探着伸出指尖,小心地碰了碰碗壁。 瓷碗似乎是提前在冷水中冻过,碗壁上结了薄薄一层水珠,触手有些湿润,但并不觉得烫人。 “不烫。”李容徽先她一步开了口,鸦羽般的长睫轻垂着,薄唇上近乎是褪尽了血色:“只是方才的动作扯到了伤口,有些疼,一时间没能忍住。” 他说着抬起眼来,惶然望向她:“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怎么会?”棠音忙摇头否认了,重新扶着他将身子倚回床头的大迎枕上:“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一层。”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托盘里的药碗,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轻声开口:“还是我来吧。” 棠音说完,将木质托盘搁在了床头的小几上,又搬了张小木凳坐在床前,以小匙舀起了一匙黑稠的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几下,这才缓缓递到李容徽唇畔。 李容徽略低下头,将一小匙的药汁尽数喝下。 看得出,棠音从未这样照顾过人,动作很是生疏不说,就连那递过来的那一小匙汤药也还是略有些烫人的。 更要紧的是,应该没人告诉过她,药还是放凉了一口气喝了好。 这样一小匙一小匙的,会很苦。 可李容徽却没有出言打断她的动作,甚至连眉峰都不曾蹙过一下。 棠音一匙一匙给他递来,他便一匙一匙用,直到瓷碗见底。 随着一声瓷碗搁在木盘中清脆的响,棠音甜软的嗓音轻轻响在耳畔。 “这药是不是很苦?” 李容徽愣了一瞬,抬起眼时,却见小姑娘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手中轻轻递过来一个包得十分严实的油纸包。 李容徽遂伸手接过,将油纸包打开。 只见里头琳琅满目的尽是糖果,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在他掌心里散出诱人的甜香。 棠音指尖轻划,轻车熟路地为他介绍:“这是枫糖,这是粽子糖,那边浅黄色半透明的,是时兴的桂花糖——” 她说着抬眸望向他,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澄澈如洗:“我把糖铺子里所有的糖都给你买了一份,你快选几块,将药的苦味压下去。” 糖吗? 他似乎,真的有很久没有吃过糖了。 尤其是,棠音给的糖。 李容徽的唇角轻抬,顺手捻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糖块。 还未放入口中,殿门外却倏然传来一阵嘈杂。 无数脚步声凌乱响起,似有大队人马,比肩迭踵而来。 第33章 抢人 我可以陪你 长亭宫素来冷清,昨日里李容徽遇刺伤重都不曾来人探望,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来了这许多人。 这般声势浩大,无端令人觉得来者不善。 棠音轻蹙了眉,自小凳上起身,对李容徽轻声道:“我出去看看。” 说话间,外头的嘈杂声已经近了。棠音便不再耽搁,提起裙裾紧步往外走去。 刚转过殿内的屏风,盛安慌慌张张地自外跑来,一把跪在她的跟前,语无伦次道:“沈,沈姑娘,外头是——” 他说得有些急,一张口,便呛进了满嘴的冷风,顿时扭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将人吓成这个样子? 棠音一愣,轻声道:“你先别急,慢慢说。外头的是谁?” 她的话音刚落,浩浩荡荡一大群宫娥侍从已如乌云一般,涌入这不算宽阔的殿中。 而为首的,一身大红色织金斗篷的少女正挑着一双柳叶眉,凤目含嗔地望着她:“好你个音音,以前哪怕是奉清繁殿的诏,出宫前也都会来我这一趟。如今可好了,一入宫就往其他宫室走,将我忘在脑后。若不是今日宝瓶出宫给我买小玩意的时候看见你的车辇,我都不知道你入宫来了。” “昭华?”棠音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略有些惊讶。但见不是她想的那几位可能会来找麻烦的人,心中却也松下一口气来,露了笑颜:“你怎么来了?” 她往昭华身后那乌压压的人群里望了一眼,忍不住笑道:“还带了这么多人手过来,这是要拿我回去?” 昭华不悦地哼了一声,大步走上前来,唇边点着的面靥随着她的语声不满地上下晃动:“你以为我乐意?这不是宫里都传,昨夜长亭宫闹刺客。今日我想来这,母妃就非要我将人都带去。这青/天/白/日的,还能有人行刺我不成?” 她说着皱眉道:“倒是你,娇娇弱弱的,身边就一个丫鬟跟着,要真有刺客,第一个掳走的就是你!我劝你啊,还是少来这种荒僻的地方!” 棠音的眸光轻抬,袖口下的手指紧张地收紧了:“昨夜长亭宫闹刺客的事情,六宫都传遍了?” 那有关于东宫腰牌之事,是不是也没能藏住? “大清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能不传遍吗?”昭华懒懒道:“不就是长亭宫无人,让刺客给跑了嘛,算不上什么多丢人的事。” 棠音听她这样一说,便明白过来,外头只传了遇刺,却没传出腰牌之事,轻轻松了一口气。 东宫与清繁殿势大,以李容徽的如今处境,还是能避则避为好。 还没待她再往深处想,一双指甲上涂了凤仙花汁的手已扣了住她的手腕,不轻不重带着她往外走。 “不说这些扫兴的了,陪我回殿内打双陆去。” “可是——”棠音话说到一半,目光无意识地往屏风后一落,步子倏然顿住,一双杏眼也因惊愕而微微睁大了。 “你怎么出来了,你身上的伤——” 绘着山水花鸟的水墨屏风前,李容徽静静披衣站着,一双长睫低垂着,不知是寒冷,还是被殿内的穿堂风所拂过,略有些发颤。 他站得离昭华很远,与昭华身后,众星捧月般的人群隔出一道鲜明的距离。 热闹与繁华便也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界限似的,半点也传不到他身畔。 无端令人觉得寂寥。 棠音迟疑了一下,伸手反握住了昭华的手腕,小声道:“你先带着人回去,我一会儿就来玉璋宫寻你。” 昭华闻言停下步子,鲜艳的红唇抿起,似有几分不悦。 她的目光在棠音与李容徽之间巡睃了半晌,终于皱眉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成,我就在殿外等你。最多,最多就一炷香的时辰,你就得跟我回去!” 她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紧皱着眉就往外走。吓得身后一众宫人一脸惶恐,一个挨着一个地快步跟上。 一转眼,这殿内的人便如潮水一般,退了个干净。 唯一留在殿内的,是盛安。他犹豫了一下,便也低下头,跟在宫人们末尾出去了,临出门前,还不忘替两人带上了槅扇。 槅扇合拢,四面的长窗也关了三面,殿内的光线便也暗淡下来。晦暗得,近乎看不清李容徽面上的神情。 但他的语声隔着蒙昧的光线传来,仍旧听得出里头深藏着的难过:“好不容易来一趟,这就要走了吗?” 棠音迟疑一下,却还是照实与他说了:“其实……今日入宫来,我本就是要去寻昭华的。我有事要与她商量。”她顿了一顿,轻声道:“即便昭华不来,我也待不了多久。” 她这话,在不知情者耳中听来,属实有些敷衍了,像是在替昭华开脱。 李容徽眉峰微凝,半晌没有答话。 两世里,棠音与昭华的关系似乎一直这般好,好得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明明是性情迴异的两人,而昭华又是这样骄纵蛮横的性子,棠音究竟是看中她哪一处,要对她千般纵容,与她形影不离。 甚至只为了她一句话,就决绝地弃他而去。 难道就因为她打得一手好双陆吗? 李容徽袖中的手指无声攥紧了,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压抑的喑哑:“双陆,我也会打。” “你要是想打双陆的话,我可以陪你打。” 多久都可以。 棠音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弯了弯杏眼:“原来你会打双陆。我一直没在你殿中见过双陆的棋盘,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那我下次入宫的时候,把家里下双陆用的棋盘与檀香子带上。” 她说到此,话锋轻轻一转:“只是今日不成,我方才已经答应了昭华了。” 李容徽轻垂了垂眼,嗓音微低:“我知道,那我可以与你一道去玉璋宫吗?”他语声微顿,复又低声道:“我可以为你们数筹码。” 数筹码…… 棠音隐约,这话有些似曾相识。 她低下头去,只细想了一想,面上霎时红成一片。 这不是她读过的一本野史上所记载的风流事吗? 韦后与武三思于榻上衣衫不整打双陆,而中宗在一旁替两人数筹码。 若是换成了她与昭华打双陆,李容徽在一旁数筹码—— 棠音赶紧摇头:“不成。” 这桩事,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味。 第34章 双陆 我是不是,又令你为难了? 李容徽没曾想,棠音会这般毫不迟疑地拒绝他。一时间倒是微愣了一瞬,旋即又轻轻垂下长睫,涩声重复道:“我不打扰你们,只在一旁数筹码。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棠音也已经回过神来,目光担忧地望着他:“你伤在心口处,连端个药碗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会扯到伤口,更何况去玉璋宫一路车马颠簸,到了宫室还要带着伤给我们两人数筹码,这怎么熬得住?” 她说着轻抿了抿唇,伸手牵住李容徽的袖缘,一直将他带到榻上重新躺下,将锦被掖好,又伸手去放帷帐,口中却仍不放心地叮嘱道:“这几日,你要好好歇着,有什么事情尽量吩咐盛安去做。要是人手不够的话,就再去内务府里要一些。可千万不能再牵动伤处了。” 李容徽伸手握住了放落的帷帐一角,不肯让它落下,望着她的眸光里是满是疚意,语声微涩:“我是不是,又令你为难了?” 不待棠音开口,他便又垂下视线,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太久没与人打过双陆了。想着,哪怕是能看看也好。没想到,会让你这样担心。” “都是我不好。”他轻垂着眼,又迟疑着开口:“但太医说我这伤很快就能结痂的。可能过一日,就不碍事了。那时候,你能与我打几把双陆吗?” 他说着抬起眼来望向棠音,低声央道:“一把就好。成吗?” 棠音理着帷帐的手随着他的语声,慢慢停住了。 她家中有疼爱她的哥哥,闺中有贴身侍女檀香与白芷,从小到大,都是不缺玩伴的。 因而,她也没曾想过,对李容徽来说,连与旁人打一把双陆都是奢望。 她有些心软,忍不住便顺着他的话想着——既然太医也说了,这伤很快就能结痂。那打一把双陆,应当是没什么问题吧? 就只是一把…… 她迟疑一下,慢慢点了点头:“那就一把。可如今一炷香的时辰快到了,便是现在去拿棋盘也来不及了。还是改日吧,改日我带着棋盘与檀香子来看你。” 她说着,生怕看见李容徽因此再露出难过的神色,忙将手里捏着的帷帐一松,转过头去:“昭华还在等我,我得先出去了。” 说完她便提起裙角,生怕自己再心软一般,头也不敢回地匆匆走了。 而长亭宫外,昭华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甫一见她出来,便立即走上前来,一把挽过她的手,带着她往自己的车辇处走:“说句话的功夫,怎么耽搁了那么久?早知道,我就不说一炷香了,就说半柱香,不,小半炷香,免得我好等。” 她嘴上这样说着,但却并没有真要为难棠音的意思,只亲亲热热地带她上了车,放下车帘后,便又递了个新鲜的橙子给她:“南边贡的,听说比盛京城里的好吃一些。你尝尝。” “这回总算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水果了。”棠音想起了之前供到昭华宫里,酸得昭华勃然大怒的那些贡品,忍不住抿唇笑了一笑,伸手接过了橙子,慢慢剥了起来。 而随着她的语声落下,车辇也开始碌碌向前。 当车辇行出一段距离后,棠音也剥好了橙子。她将果肉一分为二,递给昭华一半。 昭华刚想伸手去接,车辇却猛地一晃,两人的身子一倾,险些撞在车壁上。 昭华面上顿时升起恼色,抬手一把掀起车帘,对外厉声斥道:“怎么驾车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是想进慎刑司了?” 驾车的宦官脸色惨白,忙连连告罪道:“公主饶命,这,这真不是奴才想改道。只是走到近前了,突然想起前头有些晦气,这才想抄小道给绕过去。” 棠音闻言也将橙子放下,轻声解围:“前头是怎么了?” 宦官慌忙摇头:“这等事,说出来恐怕污了姑娘的耳朵——” “我看根本没什么事,不过是你自己驾车不仔细,随便找了个由头推脱。”昭华冷哼一声,对一旁宫娥命令道:“拖到慎刑司里去,让他自己和掌刑嬷嬷说去吧!” 宦官一张脸孔彻底白透了,也顾不得什么,忙停了车,跪在车辕上解释道:“公主饶命!是昨日荷花池里溺死了一个小宦官,宫中都觉得晦气。这,这真的是确有其事,绝不是奴才瞎编了诓您!” “荷花池里溺死了一个小宦官?”棠音愣了一下,又迟疑道:“可这都深秋了,池里尽是枯花残叶与发黑的莲蓬,无景可赏,他过去做什么?” “就是这样,宫里才觉得邪门。”宦官牙关打颤,低声道:“况且,他是在太子宫里当值的,也并不是打扫荷塘的宫人,谁知道他过去做什么。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是半夜撞见了脏东西——” “你可真是敢编。”昭华冷笑,转首看向棠音:“棠音,你信他的话?” 昭华一连问了数声,沈棠音才勉强回过神来。斗篷下的手指紧张地攥紧了,一张秀脸也隐约透出几分苍白。 “……那个小宦官,叫什么名字?” 跪在车辕上的宦官愣了一下,有些答不上来。 还是旁侧一名喜欢听闲话的小宫娥低声替他补充道:“苏吉,奴婢听说是太子身边的苏吉。” 棠音眸光一颤,面上霎时褪尽了血色。 这怕是行凶不成,被人灭口了。 昭华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脸色白得骇人,顿时又生恼怒,对那宦官斥道:“你乱说些什么东西?吓着了棠音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棠音回过神来,忙轻扯了扯她的袖口:“不关他的事。” 她见昭华还要罚那宦官,忙又道:“我们先回车里吧,我有事要与你说。” 昭华重重抿了抿唇,‘啪’地一下甩下了车帘,坐回车里拿起了那个剥好的橙子,重重嚼了几下,这才解了气似地,开口问棠音:“什么事,这么郑重?” 棠音轻咬了咬唇瓣,放轻了嗓音开口—— “我想问问……皇子封王开府的事。” 第35章 狭路 与李行衍狭路相逢 昭华一听,艳丽的唇立时抿紧了,将唇角两边点着的红靥也紧绷在一条直线上,显出了十二分的不悦。 “好你个音音,人走了心还留在长亭宫。真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那么着紧!” 她说着微微一停,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一双黛眉立时蹙起:“也难怪你最近来玉璋宫的日子变少了,是不是都往他那去了?是不是?” 棠音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忙轻声道:“往日的事情先不提,今日入宫,确实是寻你来的。” 昭华抿了抿唇,只看着她,端着架子不答话,显是不信。 棠音被她看得没法,只能轻轻抬手,挑起了车帘子,对外唤了一声:“檀香。” 檀香立时答应道:“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把今日出门前,我让你带着的东西给我吧。” 檀香应了一声,旋即将自己背着的小包袱整个递了过来。 棠音伸手接过,放在膝上,斯条慢理地解着上头的系扣。 昭华性子急些,见她解了半天还没解开,再端不住架子,忍不住探过头来问道:“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棠音此刻恰好也将包袱解开了,便将里头的东西随意拿了一件递给她,小声道:“都是托我哥哥去民间搜罗来的,这要是被父亲发觉了,他怕是又要跪一夜祠堂。” 昭华凤眼微亮,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立时又伸过手来,将整个小包袱都揽进了自己怀里。 那包袱看着不大,但重量却着实不轻,沉沉压在膝上,将明红烫金的织锦裙面都压得有些发皱。 昭华却并不以为意,一双凤眼微弯:“成了,我现在信了你今日是来寻我的了。” 说话间,包袱散开,露出里头的东西。 竟是一本又一本叠放整齐的书册。只是封皮简陋,又没加官印,一眼看,便是民间私制的。 光看书名,便知道这一包袱,尽是一些民间怪力乱神的话本子。 这些东西,在宫中算是禁物。寻常宫娥不敢拿给她看,也就棠音能悄悄带上几本。 今日一口气带了这许多,足够她看到新岁,如何能够不欢喜? 昭华的神情缓和下来,红唇微弯,对棠音道:“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封王开府的事情是吧?” 她翻着手里的话本子,漫不经心道:“你是替长亭宫来问的吧?旁人还好说,唯独他,没戏!” 棠音闻言,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小声道:“昭华,你想想法子。年节的时候,我再让哥哥去西域的胡商那买宫中没有的小玩意给你。” “什么小玩意?”昭华似乎有些心动,旋即又皱眉道:“这可不是我不肯。我巴不得他赶紧出宫才好,省得你每次入宫不来我玉璋宫,尽往他那跑。” “只是这封王开府,要么得等及冠,要么得分外得父皇青眼,要么就得立下奇功伟业。他哪样都不占,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 若说及冠,那可还有五年。 如此漫长的时间,可如何挨得过去。 至于其他两样,更是艰难。 棠音轻轻叹口了气,低声道:“没其他法子了?” 昭华闻言,忍不住从那堆话本子里挑起视线看了她一眼:“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让他封王开府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不喜欢他。但凡和他有关的事情奏上去,那都是吃力不讨好。旁人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也就你性子单纯,轻易就被人诓骗利用。” 她说着空出手来碰了碰棠音的额头:“也没烧啊,怎么就糊涂了?” 棠音见她误会了,忙出言解释道:“不是他让我来问的,是我见昨日长亭宫里闹刺客,人还没能抓住。我怕刺客去而复返,想着若是能封了王,有了自己的府邸,会不会安全一些。” 昭华听她这样一说,禁不住笑出了声来:“这宫里安不安全,全看你得不得势。若是得势,那全天下可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你看我与母妃在玉璋宫里住了十数年了,别说闹刺客了,就连擦破点皮,那也是大事。” 棠音轻蹙了眉,指尖轻轻绞着袖缘,若有所思。 正往深处想的时候,车辇却又是陡然一停。 带得昭华的身子都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放在膝盖上的书落雨般掉了一地。 昭华黛眉一挑,凤眼里转上恼色。她一把掀起车帘来,恼怒道:“这回又是怎么了?你今日是不是非得去慎刑司——” 她话说到一半,倏然顿住了,只转过脸看向棠音,略有些轻嘲地掩口笑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不,撞上如今宫里最得势的一位了。” 棠音正弯腰替她捡着落下的话本子,听到她这样开口,便又直起身来,抬目往车帘外一看。 入目所及之处,是清一色的脊背与发顶。 驾车与随车的宫娥宦官们,不知何时,已密层层地跪了一地。 而视线尽处,一辆沉香木马车缓缓停在道旁。通体素淡,并无甚繁复饰物,只车壁上镂刻了一朵小小的紫荆花徽记。 沈棠音目光在那朵紫荆花上一落,眸光顿时便是重重一颤,忙伸手去拉昭华的袖缘,放低了嗓音道:“快,快将车帘子放下。” 却还是晚了一步。 随车的宦官已躬身上前,打起了沉香木马车上悬着的素色锦帘。 一身月华色绣鹤羽纹样大氅,着同色云纹锦袍的男子款款自车辇上下来。 他手里执一柄白玉骨折扇,扇底悬一枚通透羊脂玉雕成的扇坠。只端然立在日色下,便是通身的温润,似一块雕琢已久的玉璧,自有自的纹理。 “皇妹。” 他淡淡唤了一声,视线如有实质一般,透过放下的厚重锦帘,落到棠音的身上。再开口时,语声中便多了几分缱绻。 “棠音。” 沈棠音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只能沉默着将整理好的话本子放在一旁。随着昭华缓缓步下车辇。 昭华贵为公主,用的自然是人凳。她素来皆是踏着宦官的脊背下辇,可棠音却有些不习惯,扶着车辇略微迟疑了一瞬,方缓缓探出足尖。 还未曾够到小宦官的脊背,一身绣着鹤羽纹样的大氅已垂落在跟前,随之递到眼前的,还有一双指骨修长的手。 沈棠音的指尖一颤,迅速将赤露在外的手指拢回袖中。足尖在小宦官的脊背上轻轻一点,旋即稳稳立在地面上。 她的目光只落在远处的苍青色的宫砖上,并不上移半分。身子微微一低,福身行了个宫礼。 “臣女沈棠音,参见太子殿下。” 第36章 变数 她与李行衍之间,只隔着一张赐婚…… 李行衍轻轻收回了手,面上的神色仍旧是温润如初,不生半分恼意。一双凤眼中,略带些纵容的无奈:“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疏离。可是我这几日忙于政事,与相府的走动略少了一些,惹你不快了?” 他说着沉吟须臾,郑重道:“这是我的不是,改日定登门谢罪。” 在近日里发生了这许多事之后,又在去玉璋宫的路上与李行衍狭路相逢,棠音心中本就是既惊且怕,拢在袖口下的指尖犹轻颤。如今听李行衍说要登门谢罪,眸光愈发颤抖不定。 好半晌,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她往后退了一步,强忍着不让语声发颤:“父亲政务繁忙,每日天未亮便入宫理政,华灯初上时才赶着宵禁的更漏声回府。近日里,大抵没有闲暇能够在府中开宴。且您是忙于政事,如何却要向相府赔罪?相府万不敢承您这一声歉。” 她这话音落下,整个宫道上愈发寂静无声。 昭华也转过眼来,惊讶却又快意地看向她。 毕竟棠音可是宫中出了名的好性子,少有这样毫不容情的时候。且还说得句句都在理上,令人寻不出错来。 也不知太子是做了什么,将人得罪得这样狠。 让她无端觉得高兴。 李行衍不曾想到棠音会这样直白地拒绝,话到唇边微滞一滞,旋即又转为温和笑意:“是我失言了。不过近日花房里新送了几品秋海棠,今日正开得妍丽。不若去清繁殿中一观,也算是我向棠音赔罪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却是有些不好推拒了。 棠音轻抿了抿唇,一双秀眉不自觉间轻轻蹙起。 昭华本就不喜太子,见棠音这样反应,艳丽的面孔上毫不掩饰地便升起快意。 她也往后退远了几步,走到沈棠音身边,亲亲热热地挽过了她的手,再转首看向太子时,却又是一脸的冷漠:“真是不巧,棠音今日答应了我,要去玉璋宫里陪我打双陆。”她顿了一顿,语声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轻嘲:“且清繁殿里有的,玉璋宫里也有。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说罢,不由分说地带着棠音回了车辇,也不回头看李行衍的神色,只以涂着凤仙花汁的手重重将车帘甩落,朗声对外吩咐道:“宝珠、宝瓶,驾车回宫!” 车辇碌碌而去,转瞬便将李行衍一行人弃在身后。 深秋的冻风带起昨夜雨水打落的金桂,无声卷过跪俯在地的从人发顶。 李行衍静立在宫道上,凤眼微低,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半晌,他淡淡收回了视线,款步往自己的车辇处行去。 “都起来吧。” 从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自地上起身,狼狈中,才觉汗水已浸透了重衫。 清繁殿与玉璋宫不合,昭华公主性子任性跋扈,这都是六宫皆知之事。 可唯独沈姑娘—— 沈姑娘是宫中出了名的好性子,寻常从不见她说重话。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情面也不留地回绝了太子殿下,甚至还说出‘相府万不敢承您这一声歉’这样的重话。 是不是代表着,相府的立场,有所转变? 虽说众人心知肚明,沈姑娘是皇后看中的未来太子妃,与太子之间,只隔着一张赐婚的圣旨。 可这张圣旨毕竟还未曾落下…… 一切恐怕还有变数。 在众人的揣测中,李行衍已上了车辇。 素色锦帘垂落,白玉骨的折扇磕碰在车内小几上,不轻不重地一声响。 “查下去,这几日里,她都见了谁。” 他的语声轻而淡漠,隔着厚重的锦帘传来,只有坐在车辕上的心腹宦官左和得以听见,以压得极低的语声回了一声:“是。” * 玉璋宫中,帘幕低垂,缥缈的沉水香雾气自傅山炉中袅袅而起。 棠音与昭华相对坐在一张美人榻上,一手拿着两枚白玉骰子,一手握着檀香子,目光正轻轻垂落在中间的棋盘上。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在人前抛下的那句话,在宫人们心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这回要压些什么?”她笑问。 昭华似乎还在为上回投壶输给她的事耿耿于怀,一抿红唇道:“还赌你最得意的那炉‘明廷香’。” 她说着,玉指轻抬,将白玉骰子往榻上一丢。 骨碌碌一阵乱响后,两枚骰子停住,显出殷红的‘双陆’来。 昭华面上顿时现了笑影,唇边两点赤红面靥随之往上一抬,显出几分得意:“看来这回该我赢了。棠音你快说想要什么,不然等会胜负已定,我可就听不着了。” 棠音轻眨了眨眼,柔白的手指轻轻一松,手里拿着的两枚白玉骰子便也应声落下了去,在榻上轻轻转了几圈,竟也是一对殷红的‘双陆’。 她杏眼一弯,轻笑道:“你压了我得意的那一炉香,我又岂能轻纵了你。就压上你最喜欢的那匹河曲马,逐影。” 昭华闻言也笑:“你可真会挑,还有半个月的光景,便是宫中的‘走马会’了。这可是宫中一年一度的盛会,上达天子,下至群臣,皆会前来在骑术上一较高下。赏赐自然也是颇为丰厚。” “你这是要拿我的马,去赢下今年的头筹不成?” 她说着又顺手掷出骰子,可这回,却掷出两个壹来,便不满地抿了抿红唇道:“可我记得,你并不精于马术。这走马会,可是要亲自上阵御马的,光有一匹好马没有骑术也不成。” 棠音刚想掷骰子,听到她的话,便迟疑了一瞬。 她只考虑到半个月后,李容徽身上的伤应当是好得差不多了。可却没曾想过,他是否精于马术。 她犹豫一下,还是慢慢将手里的骰子掷下——不好不坏,是一对肆。 毕竟骑术在君子六艺之中,身为皇子,即便达不到精通的地步,多少也应当是会一些的。 只要不是太过拙劣,配上一匹好马,应当还是能够崭露头角。只要能得圣上青眼,他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也不会再被人任意欺凌。 于是她便也放宽了心,只笑道:“无妨,只要你到时候别不舍得就好。” 昭华笑嗔:“一匹马而已,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 她笑完,顺手一丢,又是两个壹,顿时面上的笑影就去了大半,只不悦道:“我早就该料到的。今日撞见李行衍,定是流年不利,没什么好事。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许是真被她一语成谶,之后数个来回,昭华果然再没得过‘双陆’,不过须臾功夫,便将逐影给输了出去。 她的爱马并不止逐影一匹,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只随口道:“成吧,我等会就差人将逐影送到相府里去。”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小声开了口:“不是相府……送到长亭宫里便好。” “又是李容徽?”昭华睁大了一双明媚凤眼,唇边红靥乱晃,一张娇颜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好半晌,她才放下了手里的骰子,摇头道:“你可真是疯魔了。” 第37章 相见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当昭华那句话还在耳畔徘徊的时候,日子也已如翻书一般,眨眼便过去了十数日。 眼望着,立冬将至。宫苑里金桂落尽,白梅早发。 三两支凝着薄霜的梅枝至朱红色的宫墙上垂下,似要坠在棠音鸦青色的发顶。 沈棠音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斗篷,里头则是一件厚实的藕荷色曲领小袄,高而层叠的领子将她纤细柔美的颈项严严裹住,只露出一张净白如瓷的小脸来。 “檀香,我们再走得快些,长亭宫就在眼前了。” 她捧着一个银手炉,脚步匆匆地走在宫道上,一开口,便吐出大团的雾花。 檀香抱着一个打双陆的棋盘紧步跟在后头,一道走,一道犹自心疼道:“小姐,您这又是何苦?今日里都结了霜了,车马难行。稍偏僻些的宫室,便要人下辇走着过来。何不等过几日霜化了再来,倒也不必遭这等罪。” 其实棠音也知道,今日不是个适宜出门的天气。可自从昭华那赢下逐影后,她已经十数日没往长亭宫来了。 一是怕来得太频,被父母觉察。 二也是想等李容徽的伤势真正好一些了,再兑现诺言,进宫来找他打双陆。 毕竟他这样柔顺的性子,若是她隔日便来宫中寻他,怕是也会强撑着伤势陪她玩上一整日,只一想,便令人觉得难受。 只是如今十数日未见了,倒也不知他的伤势恢复得怎样,可还有被人欺凌? 可真是令人放心不下。 棠音想至此,步子不自觉又加快了几分:“等过几日说不准还要落雪,那路可就更难走了。趁着现在地面上还没积雪,我们快些走吧。” 檀香没法,只能跟着她紧步往前走去。 两人走过寂静的宫径,绕过抄手游廊回旋的廊角,直至走得有些微微气喘的时候,长亭宫那张剥落了朱漆的牌匾,终于遥遥在望。 老旧的殿门敞开着,一身玄色大氅的少年牵马立在门内。 “李容徽。” 棠音眸光轻亮,提起裙摆小跑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立在门外的少年便回过脸,往此处望来,可步子却像是生了根似的,一动未动。 一直到棠音跑到近前了,一抬头,才望见他一双眼眶早已红透了,这一份薄红胭脂似的,一直蔓延至眼尾,又凝聚在那双色泽浅淡的眼中,化作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你终于来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怎么会呢?我只是,只是想等你身上的伤势好一些——”棠音对上那双笼着烟水的窄长凤眼,心底不自觉地涌上慌乱,忙自檀香手里接过了棋盘给他看:“你看,我上次答应要和你打双陆的,今日不是将棋盘带来了?” 她说着又慌忙自袖袋里找了檀香子递到他眼前:“还有檀香子,也带来了。” 檀香子,一共黑白三十枚。她的手小,握不住这许多,即便两手捧在一块,还是有一两枚棋子自掌心边缘滑了下去。 还未落地,便被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接住了。 李容徽手里拿着檀香子,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低垂:“我信你。” “只是,你往后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十数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喑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棠音想要与他解释,话将出口时,却忽觉有些不对,便轻轻顿住了。 旋即手上微微一凉,是他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擦过掌心。 棠音一愣,下意识地垂眼望去。 却见方才堆在自己掌心里满满当当的檀香子,已被李容徽轻轻接了过去,与他方才接住的两枚放在了一块。 “走吧。” 李容徽眼里雾气未散,却仍是微微抬起唇角,唇边笑意清浅:“我与你说过的。只要你来,多久都可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哑声重复了一遍:“只要你来。” 棠音愣了一下,愈发对自己的不告而别生起疚意,赧然得连雪腮上都飞红一片。 她怕李容徽看见,忙轻轻低下头去,小步跟着他往殿内走。 步子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棠音的眸光无意落在殿门口栽着的君子兰上,倏然停住了。 十几日前,还是一片青碧的君子兰此刻恹恹伏在地上,眼见是不得活了。 棠音起初只道是没能养活,虽有些遗憾,却也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寒冬腊月里,想养活在花中出了名的娇贵难养的君子兰,实属不易。 可等目光落了一会,棠音便觉出不对来。 伏倒在地面上的叶片还未枯黄,显是败落不久。而叶片之间,隐约可以见到一点明亮的橘红色泽,在这样苍白冷淡的冬日里,尤为触目。 这是开了花了。 君子兰开花可不容易,要养得极细心才成。 棠音愈发觉得不对,以帕子裹了指尖,轻轻翻动了一下,便看出了端倪。 无论是伏倒在地的叶片还是初开的花,上头皆是残缺不全,坑洼得像是被什么畜类啃食过一般。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被李容徽牵在手中,生得膘肥体壮的逐影,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只蹙眉道:“真是顽劣!难道长亭宫还短了你的草料不成,非要糟蹋花!” 通体漆黑的逐影偏了偏硕大的马头,似乎听懂了一般,在原地踢踏几步,烦躁地打了个响鼻。 “不是它。”李容徽伸手抚了抚逐影顺长的鬃毛,又垂目看向地上残败一地的君子兰,涩声道:“是我没能看好自己养的花。” 他说着,语声愈发低了下去,透着几分难过:“你对我这般好,我却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报答你。本想着,等君子兰开花了,便能取几盆养得最好的给你……” “可我还没等到你,花就……”他停了一停,又涩声重复道:“是我不好,我应该整夜守着它的。” 棠音轻咬了咬唇瓣,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忍不住地想着要是自己早几日入宫来就好。 早几日入宫来,便也就没这事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迟疑着又将目光落在逐影身上,轻声道:“要不,我还是把它还给昭华,换一匹听话些的来?” 一旁立着的盛安迟疑一瞬,终于还是双膝跪在地上,咬牙道:“沈姑娘,这真不干逐影的事。是,是……” 在棠音讶然的目光里,他重重一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是东宫之人。” 听见东宫二字,棠音眸光重重一颤,旋即一双纤细的眉慢慢蹙紧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头与我说一遍。” 第38章 教棋 你不要难过。 盛安得了她的话,面上不平之色愈甚,立时便将事情从头至尾,和盘托出。 “沈姑娘,你这十几日未来,宫中那些惯会捧高踩低之人,便又转了风向。将供给长亭宫的银丝炭都换了成贱价的黑炭不说,量也少得可怜。” “七殿下心疼想送给姑娘的君子兰,宁可自己冻着,也要将炭省下来,暖着花。好不容易等到花开了,就等着姑娘入宫来了,谁知道——” 他紧紧咬了咬牙,又悲愤道:“谁知道,东宫马奴放马而过,看宫中草木败落,唯独咱们长亭宫前的君子兰开得正好,竟直接纵马啃了殿下养的花。” “等奴才出来的时候,这一片的君子兰,已被糟蹋尽了,一株都不剩!” “怎么能这样?”棠音紧咬了唇瓣,气得一张秀脸微白,一时间竟将对东宫的抗拒都忘在了脑后:“这也太欺负人了。我去东宫找他们理论去。” 去东宫……找李行衍吗? 李容徽低垂下的瞳眸里,有暗色汹涌而来,转瞬便要将他吞噬。而在理智回归之前,他已紧紧握住了棠音的袖口。 “别去。” 棠音愣了一下:“可是——” “别去。”理智回笼,李容徽轻轻重复了一次,慢慢抬起眼来,眼尾在冻风里泛出微微的红意:“你若是去了,皇兄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让你与皇兄疏远了。” 他握着棠音袖口的力道微松,只用指尖轻轻攀着她的袖缘,带着几分哀求的意味:“别去好不好?” “可——”棠音迟疑又不平。 “没事的。”李容徽的目光轻轻垂落在自己掌中握着的檀香子上:“你上回不是说过,要与我打双陆吗?那我们现在就去内殿,成吗?” 棠音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你且等等。” 李容徽目光轻轻一瞬,却见裹着厚重狐裘的小姑娘,有些笨拙地团起斗篷边缘,半蹲了下去。 她自袖袋里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轻轻拨开了伏倒在地上的君子兰叶片,寻出那些尚可入眼的花来,慢慢放进锦帕里包好。 又像是对待什么金贵之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李容徽迟疑一下,伸手去拦,轻声道:“这些花都已经残败了,我重新种新的给你。” 棠音轻轻摇头:“残败了也无妨。我可以将这些花风干,缝在香囊里,或是制成一炉别致的熏香。” 她说着轻轻抬起眼来,眸光清亮而柔软:“我收到你的心意了。” “你不要难过。” 李容徽探出的指尖微微一颤,慢慢落在了棠音的袖缘上。 他轻垂下眼,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放轻了嗓音低低应了一声。 棠音见他答应了,瓷白的小脸上绽出笑晕,浮出两枚浅浅的梨涡。 她抱着斗篷边缘自地上站起身来,仰头看着李容徽,郑重道:“你若是真的想报答我,就在走马会上,争出一个名次来。让圣上留意到你,让群臣都不敢再看轻你。” 她说着,目光落在一旁的逐影上,伸出手去想抚一下逐影的鬃毛,却被逐影喷着响鼻扭头躲开了。 棠音并不生气,反倒是又弯起杏眼对他笑:“我听昭华说过,‘逐影’是举世难得的良驹,可性子却也桀骜难驯,寻常人等都近不得身。” “但是它肯听你的话,是不是说明,你不是寻常人?抑或是,你的御马之术极佳?” 她放轻了嗓音,杏眼里铺上一层明亮的笑影:“你一定能在走马会上崭露头角的,我也信你。” 李容徽的眸光轻轻垂落在她周身,半晌没有移开。 他不忍心告诉棠音,即便是有极佳的马术与举世难求的良驹也是无用。 作为不祥之人,他是没有资格出席走马会这样的宫中盛会的。 往年皆是如此。 须臾,他薄唇轻抬,眼底笑意深浓。 “好。”他轻声答应了。 前世,李行衍一如既往地在今岁的走马会上拔得头筹,朝野之中,风光无二。 今生,他本也打算送李行衍一份厚礼。但如今棠音开口了,那不妨换个形式。 只要棠音想看,崭露头角也好,让群臣不敢看轻也罢。只要她想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做到。 他答应棠音的话,从不食言。 棠音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听他答应下来,便也自心底替他高兴,弯了杏眼道:“那我们快进内殿去吧。门口风大,你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可别着了风寒。” 李容徽轻轻应了一声,握着手里的檀香子,带着她往殿里走。 两人在一张小几前相对而坐,棋盘放在正中,待李容徽放好了檀香子的时候,棠音也已拿出了玉骰子,笑问道:“是你先呢,还是我先?” “你先。”李容徽轻声答道。 棠音并未多想,只道他在玩双陆上也算是个中翘楚,便也不曾推脱,执黑先行。 只是她这回运气却不大好,只丢出一个壹与一个贰来。 李容徽握着玉骰的指尖轻轻一顿,稍稍运上几分内力。 旋即骰子脱手落在几面上,滚动了一阵,显出两个殷红的壹来。 棠音起初只道他运气不佳,并未曾多想,继续与他一来一回地玩着。 只是这回合多了,棠音也不免有些讶异。 李容徽的运道极差,点数几乎没几回能够胜过她不说,本身的技巧也是一言难尽。 几乎是个只知道规则,却根本没曾上手打过几把的生手。 像是真如他说的,太久太久没曾与人打过双陆了。 棠音有些心软,便也不曾说破,只是在落子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着他一点。 许是她让得实在是有些明显了,在几局之后,李容徽停下了手里的骰子,轻声问她:“是不是我打得太差了些?” 不待她开口否认,李容徽又迟疑着低声开口:“你能……教教我吗?” 棠音觉得,他只是打得太少了,多打几把,便能明白过来,甚至称不上一个教字。便也轻轻点了头。 孰料,这一打,便打到了红日西坠。 李容徽打双陆的技巧,却还是一言难尽。 可李容徽怎么看,也不是不开窍的人。这令棠音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局促道:“这是不是……我没能教好?” “不是。”李容徽搁下了手里的玉骰子,慌忙否认:“一定是我悟性太差了。” 棠音却觉得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想再试一试,可目光轻轻往长窗外一落,见天色已暮,便也只能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府去了。” “我送你。”李容徽信手收起棋盘,起身与她一同往外走。 因着今日棠音的马车停得远了些,两人便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走了许久。 虽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路,但棠音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眼看着回府的马车遥遥在望了,她终于开口道:“双陆的事……也许真是我教得不好。你不要妄自菲薄。” “不然改日,我让昭华来教你?”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低垂下眼,替她理了理一路上被风吹得有些发皱领口,轻声道:“还是不劳烦皇妹了。” “我觉得你教得很好,若是你能再多教上几回,我也许就能会了。” 他说着,略有些难过地涩声道:“我自小学东西就比旁人慢些,不似太子殿下颖悟绝伦,元服之时,随意赋诗一首,便得无数盛京贵女青眼。” “也不似太子殿下那般八面玲珑,各府开宴时,总能在席间与各位贵女相谈甚欢。” “我自幼鲁钝,学东西也好,旁的也罢,认准了一人,就是一人。” “你别嫌我愚笨。” 第39章 一心 一心待人,并不是愚笨。…… 棠音静静立在马车前,良久没有开口。 不知是震惊于他口中那个与常人面前不近女色的太子截然不同的李行衍,还是并不认可他所说的一切。 就在李容徽眸色渐深,思忖着是要再添一把火,还是出言挽回的时候,棠音轻声开了口。 “我并不觉得你愚笨啊。” 李容徽轻轻一愣,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似一株新发的芍药花一般,亭亭立在他的眼前,长睫被冻风吹得轻颤,眸光却清澈而凝定:“我曾见《淮南子》里写过一句话,‘两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得百人。’。我觉得这句话十分有道理。” “一心待人,并不是愚笨。” 初冬寒凉的风无声卷起两人宽大的斗篷边缘,吹向同一个方向。 棠音似乎觉得有些冷了,下意识地拢紧了手指,握住了捧在手心里的银手炉:“我先回府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说罢,她也不待李容徽挽留,便轻瞬了瞬目,弯起一双杏眼对他轻轻笑道:“若是着了风寒,明日走马会上,我可就见不着你了。” “我还想看你拔得头筹。” 李容徽没有再移开目光,只是慢慢抬起了唇角,轻轻应了一声—— “好。” * 兔缺乌沉,一夜很快过去。 时值冬至,民间皆忙着祭祖宴饮吃饺子的时候,宫中的走马会正办得隆重。 昔日空旷无人的秋猎场中,支起无数华盖,清一色紫檀木制成的宴桌分两列向东排开,如这初冬的霜草地一般,一眼望不见尽头。 棠音与家人同坐在天家下首的一张臣子席上,双手端庄地叠放在自己的膝上,低垂的杏眼里,却是一层惊惶未定之色。 方才她借着举杯的机会,轻轻往皇子席那望了一眼。非但不曾见着李容徽,还在不经意间对上了李行衍的视线,惊得她立时收回眼来,再不敢往那处看。 她不能在席面上问李容徽的行踪,只能垂首自个儿细细想了一想。 这一想,便渐渐觉出不对来。 当初宫道上,她救起李容徽的时候,只觉得他十分陌生,唯独凭借着一双眼睛得知了他的身份。 可之前,她明明已随着相府出席过大小宫宴无数次,不应该对他毫无印象才对。 除非……是他从未出席过宫中宴饮。 她迟疑一下,缓缓鼓起勇气来,又悄悄往皇子席那望了一眼。 这一会倒是看得清楚,来得最晚的那位十一皇子也已经入席了,皇子席上,已经没有空席了。 棠音愣一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昨日,昨日他明明答应了的,要在走马会上崭露头角。可如今走马会都快开席了,他却连一个席位都没有—— 正迟疑着,四面战鼓声隆隆响起,上首的成帝举杯为号,宦官们拔高了嗓音道:“走马会始,请诸位牵马入场——” 随着这一声呼喝落下,群臣与皇子们麾下的马奴们,分别牵马而来,恭立场中。 走马会的规矩并不繁杂。 起先是臣子们五人一列,自远处策马而来,中途置箭靶十只,以最快策马自御前与中靶心最多者分别为胜。 而在臣子中胜出者,便有资格与诸位皇子一较高下。 诸位皇子中,又以李行衍年岁最长,骑射之术最佳。 往年夺魁者,皆是李行衍,从未有过他人。 想至此,棠音便也对走马会失了兴致,只伸手自席上玉碟中取了一块芙蓉糕,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场中臣子们策马扬鞭,张弓引箭,赛得热火朝天,却引不起她半分兴致。 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轻垂着眼睫,心中有些许沉滞。 ……大抵是为了李容徽没能来而觉得遗憾吧。 她这样想着,口中香甜软糯的芙蓉糕,也渐渐失了滋味。 在激昂的战鼓声中,臣子们很快便分出了胜负。旋即便是皇子们下场,与臣子角逐,君臣同乐的时候了。 李行衍遂自檀木席案后款款起身,往场中行去。 行过臣子席的时候,他的步子放缓了一些,身上月白色绣银纹的披风随风扬起,银白色的潮水一般轻柔地拂过棠音面前的紫檀木席案。 棠音将搁在席案上的手指拢回了袖间,笑着转过身去与自家哥哥搭话,身子也略微旁倾了一些,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自己与李行衍之间的距离。 李行衍眸色微深,却也并未说什么,只平静行过棠音身侧。 一直到他走到了场中,回过身去向帝后躬身行礼的时候,才发觉沈棠音仍旧在与自家哥哥小声递着话。 两人似乎正说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眉眼间皆是铺了一层笑意,你来我往地聊得入神。 半晌,也没往场中看上一眼。 负责牵马的东宫马奴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赔着一脸谄笑,双膝跪在地上,将手里的缰绳高举过头顶。 缰绳另一端,拴着的是李行衍的爱马霜行,通体纯白无一根杂毛,配上金鞍玉勒,更显威风神骏。 李行衍拿过马缰,靴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一个漂亮的翻身上马。 他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配上这金鞍白马,顿时便令席间一些贵女们忍不住偷偷投过视线来,桃腮微红。 虽说她们心中都知道,沈棠音是皇后看中的太子正妃,且又是权相之女,无人敢与她相争。 但毕竟,还有侧妃与一众良娣的位置。 若是能够争到了,对自己,对家族,皆有助益。 这样想着,一众贵女们看太子的视线,除了少女怀春的心思外,便又多了几分对未来荣华的向往,愈发炽热了几分。 棠音倒是浑然不觉,仍旧与自家哥哥聊着城中哪家铺子的点心好吃之事。还是沈钦看见了场中的情形,无奈地用扇柄轻敲了敲自家妹妹的额头,侧身避过父母,放轻了嗓音无奈道:“无论你最后如何决断,哥哥都会帮你。可如今,场面上的姿态还是要做足的,别先落了旁人话柄。” 棠音微微一愣,面上旋即红成一片,是被窥破心思的慌乱。 她迟疑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乖顺地转过身,将视线往场中移去。 目光还未落到李行衍身上,也不知道是哪位贵女先发出了一声惊呼,继而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接连响起,伴随着宦官尖细地近乎显得凄厉的嗓音:“快,快来人,拦住那匹马!” 棠音一惊,旋即看见方才还神骏非凡的霜行此刻却像是发了疯一般,正在场地中乱突乱撞,时不时还长嘶着原地暴跳,甚至人立而起后又重重落地,恨不得立时将背上的李行衍摔下。 李行衍此刻仍紧紧握着缰绳,却显然已有些控不住霜行,身子随着霜行的动作而剧烈地摇晃起伏,像是随时要被摔落马下。 场中马奴策马紧追其后,却始终无法近身,一时间,皆是面如土色—— 以霜行这样的狂态,若是坠马,一阵乱蹄下去,太子岂有活路! 正当这万分情急的时刻,有一人自珠帘后起身。 摇曳的珠光半掩了她的面容,只听那语声穿帘而来,冷肃庄严,不带半分迟疑:“射马!” 正是一直坐在成帝身边的徐皇后。 她这一声令下,金吾卫们这才有了主心骨一般,分出箭术最好的几人,弯弓如满月。 只听场内破空声接连响起,霜行马首上立时中了数箭。骏马长嘶一声,濒死挣扎了一阵,终于前蹄一软,轰然倒下。 李行衍被甩落在地,又猛地一个侧身躲开了倒下的马躯,眼看着并无性命之虞。只是那一身华贵的月白色披风沾满了黄土,可谓是狼狈不堪。 他眼底神色微寒,却终于只是躬身对上首歉然道:“令父皇母后受惊了。” 成帝这才自一系列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赤红着一张脸,重重一拍龙案,厉声道:“此等劣马,也敢牵到御前!朕看是有人蓄意谋害!” 几句话的功夫,他便重重喘息,像是身子接不上他的怒意,但仍旧是不肯失威,重重一挥广袖道:“来人,把负责此事的一干人等,都给朕拖出去砍了!” 在场为太子牵马的两名马奴登时面如土色,挣扎着跪爬过去:“陛下明鉴!奴才们绝无谋害之心——” 金吾卫却不听两人辩驳,冷着脸色便将人往外拖去,如同拖两个死物。 生死关头,其中一名马奴凄厉道:“陛下!陛下饶命啊!此事是七皇子所为,不干奴才的事——” 棠音握在手中的绣帕坠下,眸光重重一颤。 第40章 万更 情意败露于人前 一时间,四面皆静。 “李容徽?”成帝赤红着面色,怒目圆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是七皇子几个字,又令他想起一些厌恶至极的事来,眼底顿时蒙上一层阴翳。 “都愣着干什么?”他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金吾卫,怒斥道:“还不快去将那孽障带上来!胆敢谋害储君,朕要亲自问罪!” 棠音的面色苍白了几分,紧紧攥着袖缘的指尖蓦地一颤,珠贝般的指尖划过细嫩的掌心,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印记。 她慌乱地想离席,还未来得及起身,却已被哥哥握住了袖口。 沈钦惊讶而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眼底神色复杂,却终归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棠音迟疑一下,咬了咬唇,勉强又自席案上坐下身来,只是面上仍旧是苍白如纸,一双杏眼里铺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急与忧色。 李行衍隔着几张席案,冷眼看着她的神情,眼底霜寒之色愈重,却又透着几分掩不去的轻嘲。 当左和将这几日里沈棠音的行踪递到案前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要留下李容徽的性命。 只是走马会在即,让他得以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却不曾想,他还未动手,李容徽却倒是先对他下起手来。 只是,自小未经什么教养,近乎是凶兽般长大的人,果然动起手来,也是这般的手段直白而低劣。 李行衍漠然低下眼去,随手掸了掸袖口上的尘土。 ——这可是李容徽自己寻死,倒也免得他动手了。 金吾卫们得令而去。 一时间,场中众人皆没了宴饮的心思,只屏息坐于席间,神色各异。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金吾卫们铁靴踏地的沉闷声响再度响起。 席间群臣与贵女,或多或少都对这皇家密辛有些好奇,或是装作举杯饮酒,或是以团扇挡着半张脸,私语着将目光往场中落去。 众人皆想看看,这十数年来,从未在人前露面的,传闻中生了一双异族人的眼睛,性子凶戾的七皇子李容徽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在一众意义不明的视线中,前往拿人的金吾卫们齐齐步入场中。 冬日荒败,秋猎场中皆是黄土尘埃,金吾卫铁靴落地,踏起淡淡的尘烟。 李容徽立在金吾卫们当中,步履从容,玄色大氅下摆于朔风里起伏如潮。一张冷玉般的面孔霜白如冬日清寒,眉眼却昳丽如暴雨中最后一茬荼蘼盛开。鸦羽般的长睫下,浅棕色的凤眼窄长,迎着冬日里稀薄的日色,似佛家七宝中的琉璃耀目,绮丽而惑人。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场中的私语声为之一歇。良久的静默后,不知哪家的席面上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却是一位贵女失手打翻了酒樽所致。 在这声清脆的响声中,李容徽向帝后所在的位置躬身致礼:“父皇召儿臣何事?” 他的语声并不重,似日落时潮水滚过海岸上细细的沙,低醇沉凛,全无半点凶戾意味。 成帝膝下子嗣并不算单薄,加之对李容徽厌恶疏远,上一回相见,可能已隔着十年之久。一时间,倒也没能立时将眼前容色无双的少年与那个贱藉宫女所出,凶戾无常的祸星联系到一处,将要出口的怒斥在喉间略微一滞,堵得他重重咳喘起来。 一双腕上戴着对通体莹润和田玉镯子的柔荑轻轻搭在他的背上,不疾不徐地给他顺着气。 “圣上,你与容徽也是许久未见了。何必一来,便行兴师问罪之事?”方才的风波过去后,徐皇后的嗓音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雍容,似天然间便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语声也渐渐放轻,直至如耳畔私语一般,仅皇帝一人可闻:“况且此事疑点重重,若只因两名马奴一面之词面斥皇子,事后查出谋害者另有其人,岂不贻笑大方,伤了天家体面?” 成帝抬起一双因常年服食丹药,而略有些发红的眼睛看向徐皇后,慢慢点了点头,沉声道:“皇后素来宽和,又识得大体,不愧是天下女子典范。依你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徐皇后斟酌须臾,缓声道:“圣上不妨先问清马奴有何证据,再去差人传大理寺到场。若是有罪,便当庭发落,显天家与民同罪的铁面无私。若是无罪,也好当着群臣之面,为他洗清冤屈。再遣大理寺之人严查下去,务必查出那幕后之人。意图谋害皇嗣,绝不能轻饶。” 这句话说得中肯,没有因太子是她所出而有半分偏颇。承帝听得十分满意,眯了眯眼,广袖一抬:“就依皇后所言。” 身旁贴身服侍的宦官得了令,立马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去大理寺中请人。 成帝也将视线转回到被金吾卫们压跪在地的两个马奴身上,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厉声道:“你们说是他下的手,可有什么实证?若只是死到临头随意攀咬,戏耍于朕,朕便下旨诛你们九族!” 他说着,又将目光冷冷落在李容徽的身上,眼底并无半分一名父亲看向自己子嗣的温慈,反倒似一只鹰隼在看爪下的幼兽:“可若真有人不顾手足之情,意在谋害长兄,朕也定不轻饶!定将他……千刀万剐!” 两名马奴早已吓破了胆子,立时跪下来,以头抢地:“圣上饶命啊!奴才,奴才岂敢随意攀咬七皇子,可这桩事,确实是七皇子所为!” 匆匆赶至秋猎场的大理寺卿徐闻气息还未喘匀,听见此言,更觉眼前一黑。 他虽是当今皇后的姑父,族中却没什么势力,全依赖着女儿们的裙带关系致仕,能爬上这个位置,也尽是仰仗着皇后与太子的鼻息。 素日里,为了讨好皇后和太子,暗地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做过不少,但究竟是没做过这般蠢的。 拿太子的性命作筏子,去构陷一个圣上厌恶至极的皇子,这简直是舍本逐末,蠢到家了。 他生怕皇后与太子把这桩事也算到他的头上,忙扭头呵斥那马奴:“天家皇嗣,岂是你区区贱奴可以攀咬?陛下让你拿出实证,实证何在?” 那马奴明显是拿不出什么实证的,面色如死,只砰砰叩首道:“此事是奴才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他涕泗交加地急急说了下去:“昨日里,奴才放马途径长亭宫门外,殿门处有几丛杂草生得分外茂盛,将御马霜行引了过去,啃了几口。奴才那时候想拦,可平素里性子最是温和的霜行却和着了魔一般,牵都牵不住。霜行是御马,明日又是宫中的走马盛会,奴才不敢用力勒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那草吃了一肚。” 棠音听得,一双纤细的眉都紧紧蹙到了一处。 她看到的时候,君子兰分明已经开花了。那样鲜明美丽的橘红色花朵,无论是谁见了,都不会将其当做是杂草。 且马奴们养马为生,制服马匹的方法有千百种,若真心想将霜行带离,又如何会寻不着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君子兰糟蹋完了才走。 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如今的场景,却已没有了她开口的余地。 那马奴继续说了下去,语声发颤:“之后奴才带霜行回了东宫,夜里便听马厩的方向传来异动,过去一看,却是霜行正躁动不安,只是天明之前,却又平复下来。奴才这才将霜行牵到了走马会上……谁知道,谁知道殿下一上马就出了这事!” 他说着一咬牙,再顾不得什么,伸手一指李容徽,高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七皇子!是他在那丛草里下了毒,霜行才会发疯!” 他虽没有实证,但说得倒是一副确有其事的模样。众人们看向李容徽的目光,愈带了几分惊疑不定。 日头不知何时已升了起来。冬日里的日光并不炽烈,落在李容徽玄色的大氅上,只余下淡淡一线金芒,照他面色苍白如霜,照他纤长如鸦羽般的睫在冻风中轻轻一颤,透着令人怜惜的哀颓之感:“种在长亭宫门外的,是君子兰而非杂草,全株无毒,更不会致使马匹发疯。更何况,太子殿下是我所敬畏的长兄,我从未想过要谋害于他。” 这句辩解,属实有些苍白无力了。 太子眼底微寒,但见他如此示弱,过于咄咄逼人,反倒会令人觉得他不顾手足情谊,落了下乘。 他略一思量,本就清隽的面孔上愈发生出宽和神色来,他对帝后微微躬身一礼,声音温润不显迫人,也如皇后一般,句句皆在理上:“父皇,母后,儿臣也不信七皇弟会是那等心性狠戾,屠戮手足之人。万不可听这马奴一面之词,便贸然定罪。” 他说着,移过了视线,落在徐闻身上,郑重道:“还请大理寺卿当众严查此事,还皇弟一个清白。” 徐闻一听,知道是自己表忠心的机会来了,忙跪倒在地,一脸肃重道:“臣这便亲自去长亭宫搜宫寻证,定当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他话音刚落,却见李行衍看向他的眸光微深,一双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搭在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牌上,指尖轻轻于上端浮雕的紫荆花上叩了两叩。 旋即,他阖下眼去,像是替被冤枉的皇弟即将昭雪而安心似地,轻声叹道:“如此甚好。” * 徐闻带着几名属下赶至长亭宫畔的时候,心中犹自砰砰跳个不停。 他常年暗中受命于皇后太子,自然也懂得其中一些关窍。若是事发突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放在明面上开口的事,这两位贵人,总会慈悲地给他一些暗示。 例如刚才太子轻叩紫荆花的手指。 那个意思是……斩草除根。 他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寒粟,忙低下头去,掩饰似地看了眼长亭宫外被糟蹋了一地的君子兰,提高了嗓音对属下吩咐道:“本官先看看这花有何异常。你们几人过去搜宫。搜仔细些!但凡有丁点不妥的东西,都给我翻出来,带到御前给圣上定夺!” “是!”几名从人应和一声,四散而去。 徐闻待人走远了,这才鬼祟地自袖袋里翻找了一阵。没找到什么能令马匹发疯的药物,索性就拿了一瓶鹤顶红,取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混在一整瓶的金疮药里,搅散了,又小心地掘开泥土,密密洒在花的根系。 这两种药粉搅在一处,红中泛着一点棕褐,正好与土壤的颜色一致,混在其中,可谓是天衣无缝。 他稳下心绪,装作是仔细端倪了一番,迟迟不动手将花自地里拔起。 直至须臾后,脚步声纷杂而起,去里头搜宫的宫人们陆续回来,他这才当着众人的面,以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花带土铲起,小心地放进一旁干净的布袋中:“本官看了半晌,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此乃证物中至关重要的一件,还是带去御前让圣上定夺为上。” 他说着转过头去,对方才去搜宫的一干人等皱眉道:“可搜出什么来了?” 属下们忙将搜出来的东西递了过去。徐闻扫了一眼,点头道:“都带上,呈给陛下。” “是。”众人齐应了一声,急急往原路复返。 待回到秋猎场的时候,不过刚过去一盏茶光景。 李容徽仍旧静立在场中,待几人匆匆而来,徐闻快跑着经过他身畔的时候,方轻声开了口:“徐大人可查出什么来了?” 他的语声轻而无害,似一支白羽轻拂而过,却无端令人四肢百骸里都生起了寒意。 徐闻暗自打了个寒颤,愈发将那祸星降世的传言信了几分,忙走到离他稍远的地方跪下,双手将方才长亭宫里搜到的东西奉上。 第一件,是一柄开了刃的匕首,通体乌黑,即便在日色下,也没有半分寒光透出。全然不似勋贵子弟们惯常用来装饰的,镶满了宝石与珍珠的文剑。 怎么看,都是一件凶物。 成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还是皇后轻声开了口:“容徽,这柄匕首,可是你的?” 李容徽抬目看了一眼,旋即轻声应道:“是儿臣贴身之物。” 群臣哗然。 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更是苍白,在日色下,近乎是通透一般,贝齿也不自觉地咬上了唇瓣。眼见着,珊瑚色的唇瓣上就要被咬出白印,她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李容徽移过视线深深望了她一眼,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里凝定柔和,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似在让她放心。 棠音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眸底的神色,李容徽已怕被人察觉一般,轻轻转开了视线。 “前日里,儿臣曾遇刺客,险些丢了性命。之后便准备了这柄匕首,用来防身。”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是被召来面见父皇,不得身怀利器,便将这柄匕首留在了长亭宫。” 十数日前,李容徽遇刺的事情,在场众人或多或少皆有耳闻。只是因他不得圣心,一直无人过问罢了。今日旧事重提…… 众人将目光移到皇帝面上,皆有些好奇他是否会为这个自己厌恶的皇子彻查此事。 却只见成帝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大理寺拿出下一件证物,似乎是对他的死活毫不上心。 如此凉薄,着实令人心寒。 李容徽的面上却并无怨怼之色,只轻轻垂下眼,恭顺地尽好为人子的本分。 群臣虽无声,但眼前的场景,却是如一阵微风一般,拂过人心。力道虽柔和,却隐约令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动摇了一瞬。 眼前的少年,知礼,内敛,隐忍,与传闻中的阴鸷狠戾,性子凶戾无常的七皇子,似有天壤之别。 徐闻见势不对,立时拿出了第二件东西。 是一只圆眼短尾的小布兔,圆滚滚的兔身上,还以金红丝线绣着‘平安’二字。 徐闻自觉扳回一城,得意道:“这东西可不是宫中的物件。看模样像是民间私制。可若是微臣没记错的话,七皇子应当从未出过宫。” “那敢问殿下,这只布兔从何而来?” 他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道,他这句话一出口,场中最位高权重的一群人里,已有数人脸色一黑。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还是得属太子。 他自左和处得到消息,清清楚楚地知道,沈棠音入宫来,去得最频繁的是长亭宫,见得最多的人,也是李容徽。 且沈棠音生肖属兔,这一只绣着平安的小布兔出自谁手,并不难猜。 世人皆知,沈棠音是皇后青眼看中的太子妃,与他之间只隔着一道赐婚的圣旨。若是让徐闻当众将此事抖出来,最颜面扫地的,反倒是他。 李行衍眸底一片黑沉,却仍是强自缓了缓面色,唇边复又挂上温润柔和的笑来:“一只布兔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徐大人也不必如此咄咄逼问了吧?” “是心上人所赠。”与此同时,李容徽耳尖微红,赧然答道。 秋猎场中,死一般的寂静。 李行衍握着折扇的右手用力至骨节泛白,银牙几欲咬碎——真是恬不知耻! 而紫檀木席案后,棠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着了,指尖一颤,险些打翻了放在案几上的蟠龙纹银杯。 还好是坐在她旁侧的沈钦察觉过来,手指一抬,稳稳地将银杯扶住了。 “低头。”他轻声与棠音道。 棠音微微一愣,又听沈钦轻声开口,语声里透着几分无奈:“知道艳若桃李这个词吧?你现在面上,像是在开一场洛阳花宴。” 棠音这才觉得面上滚烫,忙低下头去,装作是要饮酒,拿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微微颤抖的指尖,仍旧泄了一丝不安的心绪出来。 即便是要想法子蒙混过去。 即便不能公然承认是自己送他的布兔。 可,可…… ——可他怎么能那么说呀? 正当她不安的时候,李容徽低醇的嗓音复又响起,像是在与她解释,也像是在说给秋猎场上的帝后群臣们听。 “我在深秋时节曾有过一场梦境。梦见前世里的心上之人踏梦而来,赠我布兔。醒转之时,布兔便在枕畔,上绣平安二字。至此便一直留在身边,系在床边帷帐上,希望有朝一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有些喑哑:“能够再遇前世爱而不得之人,与她生同衾,死同穴,永不相弃。” 徐闻睁大了一双因酒色过度而略有些浮肿的眼睛,连声道:“梦中之人所赠?七皇子说出如此玄乎之事,是将在场诸位,都当做三岁小儿不成?” 李容徽并不看他,只注视着东珠帘幕后成帝所在的方向,一字一句道:“长恨歌中曾有记载,唐明皇于长生殿中托请临邛道士携杨妃魂魄前来相见,临邛道士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终于得见太真,带回杨妃一股金钗,半盒花钿。” “徐大人不信梦中赠物之事,那是否也觉得长恨歌为假?临邛道士不过是一江湖骗子?” 他顿了一顿,似乎随之想起了什么,诧异开口:“可临邛道士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道士’。若您认为他是一江湖骗子,那岂不是认为整个道教,所有方士,都不过欺世盗名之辈?” 成帝信奉道教修仙之法,重用方士已是朝野皆知之事。而寻仙殿中,有几位得宠的方士,地位更是远在臣子之上。 李容徽这一句话下去,立时将徐闻吓得个面如土色,连连摇手道:“诡辩!圣上,这是诡辩啊!” 他说着,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道:“道法玄妙,臣,臣甚敬畏,从未有过轻视之心,还请陛下明察——” 重重珠影后,成帝脸色已红得骇人,似是恼怒至极,若不是看在其是皇后姑父的份上,恐怕抄家夺爵已是弹指间的事情。 徐皇后轻抬起一双凤眼,替皇帝抚了抚胸口顺气,嗓音端静柔和:“大理寺卿徐大人一向是最敬道尊道,听闻府中花厅里便放着白玉打制的三清像,每日里鲜花清水不断,年年如此。今日也不知是为何如此失言——” 她说着,眉心微蹙,带得额心上那枚八宝花钿也微微一晃。宝光轻转中,她似不经意道:“臣妾听闻,荧惑之星最善于蛊惑人心,能使常人言行失律,莫不是——” 她顿了一顿,慢慢垂下眼睫,轻叹道:“容徽这孩子,生来丧母,好容易记在王贵嫔名下,得人教养,可不到几年,王贵嫔便得了失心疯了——” “他这一生,几经周折,还请圣上多宽宥一些。” 成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似是被徐皇后的话一带,又想起了李容徽降生时种种不吉的异象,顿时憎恶之色攀上眼底,只重重一甩袍袖,对着徐闻咆哮道:“朕让你查下去,你就给朕查出这点不知所谓的东西?朕要的是罪证!罪证!” 这一句话,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定李容徽的死罪一般。 即便是天家父子,但到了这等境地,也属实令人齿冷。 “是!臣,臣搜到了罪证!”徐闻被他怒斥得牙关打颤,忙将下了药的君子兰给拿了出来:“臣在长亭宫门口找到了马奴们所言的‘杂草’,是否有毒,请太医一验便知。” 成帝皱眉,眸光一抬,立时便有宦官带着随行的御医上前,接过了君子兰,以方巾裹了手,小心查验。 众人屏息等了须臾,只见那御医脸上神情一肃,旋即双手捧着君子兰跪倒在地:“回禀陛下,这君子兰的根系里,沾有两种药物。” “一种是金疮药。” “……另一种,则是鹤顶红。” “君子兰本无毒,但若是一直以鹤顶红培育,恐怕——” 顷刻间,群臣哗然。 鹤顶红众所周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而这金疮药,却又更是耐人寻味。 毕竟,七皇子前些日子遇刺重伤。这外伤,是少不得要用金疮药的—— 李行衍眸光微抬,有些悲悯地落在了李容徽面上,未置一词,只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尽显天家风骨。 成帝冷冷道:“李容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容徽纤长的羽睫轻轻一颤,继而缓缓抬起,以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与自己的父皇对视,语声似日落时的海面,平静的表层下,似带着无尽汹涌的情绪,细听下来,便令人觉得悲怆:“父皇是认定了儿臣是这等屠戮手足,凶戾阴狠之人?” 成帝冷笑一声,只抬手对金吾卫道:“拿下!” 李容徽轻垂下眸光,掩去眼底一派冷淡与厌恶,修长冷白的手指慢慢拢回袖间,紧握住袖间一只羊皮袋子。 他从不行没有把握之事。放任徐闻趁着搜宫的时机构陷,自然是提前留好了证物。 若是在大理寺中,徐闻或可徇私,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天子,也不能有所偏颇。 只等着金吾卫们走得近些,再近些,最好是刃尖都快划开他的咽喉了,抑或是见点血腥,这场戏,才更有观赏的价值。 才会令人印象深刻,广为流传。 可就当金吾卫们的刃尖将要挨上他的衣袂的时候,臣子席的方向,倏然传来一道慌乱的女子嗓音:“且等等——” 音色是天生的甜糯绵软,这一慌,语速加快了一些,便如粒粒玉珠坠下,每一枚,都似有千斤之重,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李容徽猛然回过身去,却见一身胭脂色织锦羽缎斗篷的小姑娘正挣脱了自己兄长的手,提着裙裾,慌乱地向他跑来。 冬日里的朔风吹动她的斗篷往后飘飞而起,似一尾红鱼于海水中飘拂开绯色的纱尾,绮丽得,令人心尖烫痛。 他看见小姑娘在离自己不远处立定,宽大的斗篷下,纤细的身子有些微的颤抖,但看向他的眸光却澄澈坚定,不带半分怀疑。 两人对视了一瞬,棠音明明怕得脸色都苍白了,却还是轻轻牵起唇角,带出一个宽慰的笑意,并轻启檀口,无声给他做了一个口型。 ‘没事的,我会护着你。’ 说罢,她回转过身去,对着上首帝后的方向,提裙跪下,启唇道:“臣女沈棠音,参见皇上,皇后。” 金吾卫猛然止步,雪亮的刃尖险险悬停在李容徽的衣袂上。 秋猎场中静谧无声,只有朔风淡淡而过。 半晌,东珠帘幕后传来一声女子端肃的嗓音:“棠音?” 徐皇后戴着鎏金护甲的玉指慢慢拍着皇帝的胸口,给他顺着气,语声里依旧雍容慈和,并无半分责怪之意,反倒像是在替棠音与皇帝解释一般:“说来本宫与棠音,也是有月余不曾见过了。也无怪棠音这般急匆匆地赶来人前与你我请安。到底还是小女儿娇气。” 她说着,轻转过视线,隔着重重珠影将目光落在了跪在场中的棠音身上,轻笑道:“你的心意,本宫知晓了。且回席间去吧。” 棠音的身子轻轻颤了一颤,却没挪步。贝齿轻轻咬上朱唇,似乎在给自己积蓄一点开口的勇气。 沈厉山看不过眼,大步走到场中,对上首拱手道:“臣女懵懂无知,惊扰了圣驾。臣这便带她回府好好管教!” 说着,便一把攥过沈棠音的袖口,压低了嗓音训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不快跟我走!” 棠音被沈厉山拽着站起身来,眼看着就要被带走,情急之下,不知是哪里来了勇气,抬声道:“此事并非七皇子所为。” 她的嗓音甜软,却刻意加重了一些力道,在静谧的场中,不难让众人听见。 包括珠帘后的帝后。 成帝豁然抬起眼来,皱眉沉声道:“你说什么?”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棠音畏怯似地,将身子往后顷了一些,似乎想躲开那四面八方追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但旋即,她又咬唇忍住了,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此事并非七皇子所为。” 她说着,稳了稳略有些发颤的指尖,想去解垂挂在腰间一只绣着双鲤戏水的香囊。可斗篷下的小臂还被沈厉山紧紧擒着,一时竟也够不着香囊上系带,棠音只能抬起眼来,看向自己的父亲,小声哀求道:“爹爹——” 沈厉山闻言,恨铁不成钢地闭了闭眼,咬牙放开了她的衣袖。 棠音得了自由,迅速将那香囊解下,双手呈上:“臣女曾去过长亭宫,见百草毕落,唯独长亭宫外君子兰开得正好,便折了几朵缝在香囊之中。缝纫之时,银针穿过花瓣,也未见变色,想是无毒。” 她说着轻轻抬起眼来,看向徐闻,又道:“若是真如大人所言,毒药下在花根处,天长日久,整株君子兰便染上了毒性。那臣女手中这几朵,也定然不能幸免,却为何不见银针变色?” 她看着徐闻面色微变,愈发蹙紧了一双秀眉:“且但凡是爱花之人都应当知道,君子兰是何等娇贵难养的花,哪怕是照料得稍有不尽心之处,都不能使其开花。更何况,以毒药栽培?” “这,这……”徐闻答不上话来,也不敢答话。 毕竟眼前站着的,可是皇后娘娘最看重的沈姑娘,是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得罪了她,便等同于得罪了自己的主子。 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沈姑娘,怎么会站到七皇子那边去了?这不是与太子和皇后娘娘作对? 珠帘后,皇后抚在成帝心口的手指慢慢垂下了,一双凤眼眸光微凝,定定落在沈棠音身上,白玉般的面孔上神色平和,不辨喜怒。 成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但看在沈棠音是自己最信重的权相嫡女的份上,还是强压下怒火,对一旁宦官道:“拿给太医看看!” 棠音闻言,握着香囊的手指却倏然收紧了。 她本不是个多疑的人,但是这几日的见闻,还有今日的构陷,却已令她再信不过那侍立在旁的脸生御医。 她迟疑一下,还是再度开口,颤声争取道:“棠音斗胆,请陛下不必再劳动御医。是否有毒,只需让随行马奴随意牵一匹马过来,一试便知。” 成帝皱了皱眉,却终究没再开口,算是默许。 沈厉山见状,遂亲自开口,对向来跟在棠音身边的小厮命令道:“荣满,牵马。” 荣满应了一声,紧步下去,很快便牵着一匹沈府里的马匹上来。 也是白马,也算是神骏,但与御马霜行自然是无法比拟。 他斗胆将马牵到了沈棠音跟前。而此刻棠音也已解开了香囊,从里头取出一小朵风干了的君子兰来,当着众人的面,递给荣满。 荣满接了花,不敢怠慢,立时递到白马嘴边。 那白马也不挑食,一口便将君子兰给吞了下去。 众人见状,屏息等了须臾,白马却始终没什么异动,只在原地百无聊赖地以前蹄轻刨着地面上的黄土。 沈厉山抬目看了一眼,又命令道:“荣满,上马。” 荣满应了一声,大着胆子翻身上马,驾着白马在秋猎场上嗒嗒跑了一圈。速度虽不算快,但终究是十分稳健,没出半分差池。 徐闻的面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而棠音高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她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白马与徐闻身上,悄悄侧过脸,如释重负地对李容徽启唇一笑。 这一侧首,笑意才轻轻展开一半,便倏然对上了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 李容徽也正定定望着她,专注得,像是从未曾移开过视线。 那双浅色的眸子里,如潮翻涌着汹涌而繁杂的情绪,深浓的欢愉之下,忧色渐侵。 而被铺在最底层的,像是深埋在心底见不得光的情愫一般晦暗不明的,似乎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理智所压抑着的,埋藏许久的悲怆。 久远得,像是经年隔世而来。 可他们,明明才相识不过月余—— 棠音轻愣一愣,直到徐闻抵死挣扎的辩驳声在耳畔响起。 “皇上,这,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太子殿下的霜行是昨日吃的毒草,而这匹白马才刚下肚不久,当然没事!” 他的话音落下,李容徽也从棠音的视线中轻轻回过神来。 他微愣了一下,旋即像是心事恰被心上人窥见一般,耳尖通红地慌乱侧过脸去。 然在面向帝后的那一刻,他面上的热度便已褪尽了,低垂下的眸中漠然一片,语声却是恭敬的:“若是明日日落之前,白马有任何异动。父皇可随时来长亭宫拿儿臣问罪。”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无可指摘。 成帝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鹰隼一般在徐闻身上落了片刻。 正当徐闻两股战战,瘫倒在地,仪态尽失之时,一双玉手伸来,不动声色地斟满了他眼前的金杯。徐皇后的嗓音轻柔响在身侧:“龙体为重,陛下切莫为一渎职之人气坏了身子。” 她说着,眸光轻轻往方才查验毒草的太医那一落,又轻抬玉手,将金杯递到皇帝唇畔,温柔道:“且饮酒。” 成帝皱了皱眉,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猛地伸手指向方才查验过君子兰的太医,厉声道:“构陷皇子,罪不容诛!给朕拖下去砍了!” 那太医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祸事最终会蔓延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惊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便已被金吾卫们捂着嘴,如拖一件死物一般,拖了下去。 这一场构陷,终于以这种方式,尘埃落定。 成帝像是耗尽了力气,于珠帘后重重喘息。 徐皇后忙一道帮他抚着胸口,一道开口主持大局:“既如今构陷之人已经伏法,那诸位卿家便也重新归席吧。” 沈厉山闻言,却不曾立即挪步,只是缓缓抬起眼来,将视线落在了立于自己女儿身畔的李容徽身上。 那目光褪去了平日的冷肃刚直,是锋芒毕现,直刺人心锐利。 一些朝中老臣见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上一回见沈厉山如此,还是他少年时与朝中权相夺权时所现。 之后的结局,就摆在众人眼前。 沈厉山升任权相,掌江山半壁。而落败的那位权相,抄家灭族,尸骨无存。 李容徽似有所觉,轻轻回转过身来,迎上沈厉山的视线。 继而,唇边轻抬起一点恭敬的笑意,嗓音低醇。 “沈相。” 第41章 头筹 李行衍从未觉得如此屈辱过 沈厉山冷硬的唇角并不上移半寸,眼底锋芒亦不减,只冷笑道:“不敢当!” 说罢,也不与他多置一词,只阴沉着脸色拽过自己女儿的袖口,将她重新带回臣子席上,阴沉着脸色让她坐下。 虽未说什么重话,但仍是一脸风雨欲来之态,大有回府后秋后算账之意。 棠音红着脸,轻轻垂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只隐约听得远处皇子席那处传来沉闷的重物搬动的声音,似乎是加了一张席案。 而沈厉山冷着脸,坐在一旁不说话,棠音的母亲姜氏担忧地望了她半晌,终于还是无声叹了口气,转首去劝自己的夫君。 棠音一回想起方才的事,一想起在群臣跟前说的话,一双耳珠红得都要滴出血来。 况且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她只将君子兰往上一递,他恐怕便已知道了自己这几日,是瞒着他入宫去了。 还是去的长亭宫。 正当她慌乱又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有一样橘红色的东西被悄悄自席案底下递了过来,像是要引起她注意似地,轻轻晃了一晃。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了,却发现是一枚剥好的橘子,还细心地将橘子上白色的经络都去了,只留下橙黄色的果肉。 她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橘子递来的方向,却见自家哥哥正从容地将橘子皮放进一旁的空盘里,见她视线望来,便若无其事地对她轻轻一笑,放低了嗓音问道:“后悔了?” 他的嗓音平静,像是平日里与她说着小话一般的语调,没有半分逼问之意。但棠音听在耳中,却仍觉得鼻尖一酸。她低下头去,认真想了一想。好半晌,才微抿了抿唇,轻轻摇头:“不后悔。” 方才金吾卫手上锋利的刀尖都已挨上他的衣袂了,若是她再不出面澄清的话,可再没有机会了。 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金吾卫带走,在天牢里含冤枉死。 她与李容徽相处了这些时日,经历了这许多事,分享了秘密,互赠了礼物,应当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如果因着怕父亲责罚,而对自己的朋友见死不救,她才会后悔,才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不得安宁。 可她这样做,毕竟是忤逆了父亲的叮嘱,也会给家人带来未可知的麻烦。 她这样想着,慢慢分了一瓣橘子出来,却不放入口中,只是静静地看了一阵,又抬起眼来,轻声问沈钦:“哥哥觉得,我做错了吗?” 棠音话音方落,便觉得自己掌心又微微一重,却是沈钦又剥好了一枚橘子放在她的手上。 “世间这许多事,又不是每件事都能分出个对错。遵从本心就好。” 他说完,又伸手轻叩了叩她面前的紫檀木席案,轻声道:“走马会又开始了,不看吗?” 棠音迟疑一下,拿着剥好的橘子,缓缓抬起眼来。 场中立着的是李行衍,只是方才那一阵闹剧后,他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锦袍,袖口紧束,一匹模样神骏的银鬃马立在他身旁,轻轻喷着鼻响。 棠音下意识地抿唇,转过头去,可心中隐约又觉得奇怪。 ——以哥哥的性子,在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后,又怎么会刻意让她来看李行衍? 她还未想明白此事,却听远处一阵马蹄声夺夺而来,眼角余光里,倏然闯入一道飞速而来的黑影。 棠音似乎想到了什么,再度抬起眼来,却看见那道黑影已到了场中,正以前蹄踢踏着地面,马首高昂,日色下,通身皮毛纯黑,如一匹名贵的黑缎般熠熠有光。 正是逐影。 棠音的眸光轻轻一亮,下意识地往逐影旁侧看去。 李容徽不知何时,已自皇子席中步下。身上厚重的大氅已除,只着了一身轻便的骑装,挽着一张沉重的铁胎弓。 棠音倏然明白过来,如今应当是皇子们与胜出的臣子较量的时候,意在君臣同乐。 李容徽既已脱罪赐席,自然没有不让他下场的道理。 唯一令她担忧的是,李容徽的身上的伤势也不知道好得怎么样了,这样激烈的一场骑射下去,也不知会不会撕裂伤口。 担忧的念头尚未落定,只听耳畔战鼓声忽起,几位皇子分别翻身上马,向着箭靶疾驰而去。 除沈棠音外,整个秋猎场的目光近乎皆落在了李行衍的身上。 毕竟在场皇子里,他的身份最高,又精通骑射之术,是历年走马会的魁首。 就连闺中贵女们,悄悄在手帕交圈子里开着的,赌一两朵簪花的赌局,压的也皆是李行衍获胜。 就在群臣们一道谈笑饮酒,一道等着太子殿下夺魁的时候,一道黑影在众人面前如电而过。起初与太子殿下的银鬃马并辔而行,继而慢慢超过了一个马首。在疾驰至第一个箭靶的时候,已然是越过了半个马身。 群臣们谈笑的声音小了下去,贵女们也惊讶地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嗖嗖’两声厉响,两支羽箭先后命中靶心。 珠帘后,徐皇后停下了正给成帝斟酒的手,眼底铺了一层霜色。 而李行衍亦冷了面色,俯低了身子,持马鞭的手运了几分力道,促着**的骏马往前追去。 可无论他怎样扬鞭催马,身旁的逐影却还是一寸一寸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李容徽手中的铁胎弓也一次又一次地张开。羽箭飞射而出,每每正中靶心,无一丝偏颇。 眼看着李行衍必败无疑,徐皇后放下了酒樽,凤目轻抬,无声扫过立在身后的贴身侍女珊瑚。 珊瑚会意,双手捧起御桌上快要见底的酒壶,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秋猎场中的较量仍在继续,眼看着李容徽已越过太子三个马身,也已连中九个靶心,只差这最后一箭,便可分出胜负。 他将身子紧贴在马背上,单手拉开沉重的铁胎弓,一支羽箭紧扣在弯月般的弓弦上,尾羽都绷得栗栗发颤。 正当李容徽瞄准了靶心,将要松开勾弦的手指的时候,却听‘哎呦’一声娇呼。 却是皇后身边的侍女珊瑚摔倒在一旁不远的小径上,手里捧着的九龙盘珠玉壶脱手飞出,正往箭靶中心砸来。 李容徽手中这柄铁胎弓弓力六石,足以穿壶而过,直射靶心。 可珊瑚脱手砸来的,却偏偏是绣着九龙盘珠的玉壶,是圣上御用的东西。若是被他以这种方式损坏,少不得被有心之人安上一个蔑视君上的罪名。 而**的逐影四蹄生风,眨眼间已蹿出一个马身,仿佛下一瞬,便要离开弓箭的射程。 丝毫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几乎没有半分迟疑,李容徽将身子往后一仰,倒挂在马背上,手中长弓顺势转过一个弧度,复又指向箭靶。 随着他食指一松,羽箭飞射而出,正中靶心。 战鼓声陡然一停,秋猎场中愈发静谧如死,连摔倒在地的侍女珊瑚都趴在地上忘了起身。 李容徽中的,是李行衍的靶心。 逐影又往前奔出一程,直至过了划在地上的那条纵线,李容徽才勒马停下。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长弓挽在手臂上,对尚在马背上的李行衍启唇道:“皇兄,承让了。” 李行衍薄唇紧抿,仍是赛完了全程,只是到第十个箭靶的时候,也反手一箭,射穿了本属于李容徽的靶心。 虽是同样的动作,但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是事出突然时的急智,另一个则有睚眦必报之嫌,未免落了下乘。 两人并立在场中,与其余皇子们站成一列。而身后是之前胜出的臣子们,泾渭分明的两行,都微微躬身垂首,等着成帝下旨定夺名次。 其余人的名次并不难定,唯独到了李行衍与李容徽这,帘后却沉寂了一瞬。 众人也都放下了手里的酒樽,屏息等着。 须臾,帘后传来徐皇后淡淡的一声笑:“容徽的这匹马看着倒是眼熟,可是昭华的?” 昭华对这场赛事全无兴趣,正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自己新染的凤仙花指甲。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封号,黛眉微皱,不大高兴地站起身来,勉强挂了一点敷衍的笑意,随口答道:“是儿臣的。” 她知道徐皇后想问什么,自然不会在人前牵扯出棠音来,便也不待她开口,又挑眉道:“是儿臣送给他的。” 她虽不喜欢李容徽,但相比之下,还是更讨厌皇后。 每次看到她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母仪天下的模样,她就腻得连晚膳都吃不下。 清繁殿与玉璋宫不睦已久,皇后倒也不在意她敷衍的态度,只复又轻笑道:“早听闻昭华爱马,这匹逐影确是神骏,性子又十分驯良,算得上是举世难求的良驹了。” 昭华皱了皱眉,猜到了皇后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说李容徽是占了马匹的便宜罢了。 但是她出来接下这事,只是替棠音做掩,可没有半分要替李容徽出头的意思。便也不再理会,只自顾自地让一旁伺候的宝珠拿自己案上的玫瑰酥卷去给棠音。 宝珠刚端起银盘,还未迈开步子,便听见场中一道低醇嗓音响起。 “儿臣愿与皇兄换马重赛。” 这一句话,立时就将皇后将要出口的说辞生生堵住,再吐不出半字。 又是须臾的静默,徐皇后淡淡开口道:“就依你所言。” 她的话音落下,便有马奴们疾步上前,将两人的马匹交换。 与此同时,棠音也接过了宝珠拿过来的玫瑰酥卷,一直郁郁不乐的神情,终于舒展,眸光轻落向场中。 ——逐影的性子……可并不驯良。 当玫瑰酥香甜的滋味在口中晕开的时候,马奴已分别将缰绳递到两人手中,躬身退下。 李行衍刚接过缰绳,还未来得及握紧,只听得身旁一声长嘶响起。逐影猛地一甩头将缰绳从他手中硬生生地攥了回来,继而四蹄生风,飞快地跑回李容徽身畔。以马首蹭了蹭他的掌心,亲昵地喷了个鼻响。 李容徽伸手随意顺了顺它的鬃毛,轻抬唇角,对李行衍道:“逐影性子桀骜,不喜生人,皇兄还是骑这匹银鬃马吧。” 他说着,松开了银鬃马的缰绳,示意马奴牵给太子,又抬目轻扫了一眼马厩。 “再随意牵一匹给我吧。” 马奴愣了一下,继而忙点头称是,去旁侧马厩处牵了一匹马‘玉顶’过来。虽不及银鬃马神骏,但也算是这批御马中的佼佼者了。 李行衍眸色微寒。 他也是精通马术之人,只看那逐影的模样,便知道这马性子桀骜,绝不会轻易屈从。即便是强行上马,怕是也要发狂。 有霜行之事在先,他已不能再冒险。 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马匹从背上甩下,怕是要彻底沦为旁人背地里的笑柄。 他咬紧了银牙,终于还是未置一词。 两人弃下弓箭,分别翻身上马。 这一场,只赛马,不比箭术。 马奴们便殷勤地将箭靶移开,露出空旷的草场,又重新在更远处划了一道红线,好让马匹尽情发挥。 随着战鼓声响起,两匹骏马电射而出。 李行衍自负马术绝佳,只是方才因要挽弓射箭而不能完全施展,加之惯常骑的霜行又被射死,换了陌生马匹,这才力有不逮。 如今不需挽弓,李容徽也同样换了陌生马匹,他自觉不会再次落败。 心念方转,却忽听耳畔风声一厉,却是李容徽的玉顶马已越过他半个马身。 李行衍面色一紧,挥鞭催马。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李容徽的玉顶马还是一点一点地越过了他,两人之间的距离还随着时间流逝,而一寸寸地拉远。 李行衍的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他的背影上,握着马鞭的手近乎攥出血来。 这怎么可能—— 随着划出的红线渐近,他终于想起了什么,倏然转过身去。 来时的路已被马匹跑过的烟尘所笼,但他还是能够隐约看见,方才他们上马前弃下的两张长弓。 一张木质的小梢弓,是他弃下的。这种弓轻盈柔韧,最适宜马背上的骑射。 而另一张铁胎弓,则是方才李容徽用过的。这种弓杀伤力极大,但相应的,也极重,并不适合马战使用。 他倏然明白过来。再想起李容徽方才用铁胎弓与他比试的用意,只觉得屈辱之感,一阵一阵地从心底往上涌。 他从未这样被人看轻过,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贱藉宫女所出的,他从未放在眼中之人。 李行衍握着马鞭的骨节用力至泛出青白。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越过了地上的红线,又翻身下马,与李容徽一同立在御前的。 但当朔风吹过帝后面前悬着的珠帘,一阵轻悦的响声入耳后,李行衍还是找回了自己的理智,面上复又笼上素日里温雅宽和的笑意,只坦荡道:“皇弟骑术精绝,是我输了。” 毕竟都到了这个时候,抵死不认,只会让自己输得更加难看。 金帘后,倒是久久未曾传来回答。 成帝坐在高坐之上,凶戾的眸光难得地平和了一阵。 他年少身为皇子时,也曾骁勇,也曾一骑绝尘,在走马会中拔得头筹,得父皇青眼过。 年少时意气风发,一转眼已是垂暮之年。 如今在李容徽身上,见到了他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已经彻底失去了的东西,多少,还是有些感慨。 “今年走马会的头筹,是七皇子李容徽。” “赏下去吧。” 眼看着宦官们流水一般送来赏赐,成帝似乎飘飘然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接受父皇赏赐的时候,忍不住又道:“来人,再将朕的那张龙舌弓取来,一并赏下去。” 太子袖中的手蓦地紧握成拳。 这一场,不只是输。 还输得难看至极。 徐皇后凤眼微寒,眼风淡淡扫过立在成帝身后的大宦官梁洪。 梁洪心里明镜似地清楚,也不消皇后开口吩咐什么,便紧步上前,带着一脸的谄笑小声恭贺道:“七皇子果然神勇非凡,骑射双绝。” 成帝此刻还沉浸在自己年少时的记忆里,心情颇好,难得听到七皇子几个字没有恼怒,只是随意叩了叩桌面,算是认可。 梁洪笑意不减,又道:“听说那关外的胡人,瞳色比我们中原人浅些,也是骑射俱佳。七皇子生了那样一双眼睛,果真如胡人一般,神勇无双。” 成帝闻言,倏然自年少时的幻影里清醒过来。 ——不过一血统不明的贱藉宫女所出,如何能与年少时的他所相提并论! 他眼底顿时涌上一层厌恶,猛地自高座上起身,怒然拂袖而去。 徐皇后这才复又显出笑意,款款随着成帝起身,端庄道:“陛下乏了,这场走马会,便至此散了吧。诸位卿家可各自回府。” 梁洪的嗓音不重,是以只有帝后得以听见。底下的群臣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成帝为何突然大怒,拂袖而去。 但终归是知道一点,这许多年未见天日的七皇子,终于算是得了成帝正眼。 往后,终归不能太过轻视了。 群臣们各怀心思,分别散去。 李容徽却像是天生不喜欢热闹一般,沉默着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僻静处走。 两个奴仆正抬着被乱箭射死的霜行走过,看见李容徽吓了一跳,自以为冲撞,忙躬身行礼:“七皇子,奴才,奴才们不知道你会往这走,不是故意——” 话未说完,李容徽已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茬。 “是一匹好马,可惜了。” 他说着,惋惜似地伸手抚了抚霜行沾满了鲜血的鬃毛。那修长的手指一路陷进柔软的长毛中,徐徐向下,在马鞍的位置微微一紧,继而,轻轻停住。 “带下去,找个地方埋了吧。” 李容徽漠然收回了手,独自往前行去。 宫娥宦官们都忙着收拾走马会的残局,四面人声寥落,再往里走了一阵,到了一座水榭旁时,终于彻底没了人声。 李容徽立在湖岸边一块青石上,伸出了一直放在氅衣下的手,轻轻松开手指。 三两根细如牛毛的金针自他指缝间滑落。 锋利的针尖一路于在日色下泛出冰冷的苍青色,最终坠入水面,彻底失去了踪影。 他以布巾擦了擦手,一路往来路返回。 只是步子,却加快了许多。 走马会才散席不久,棠音应当还未曾出宫,自己现在赶去北侧宫门,应当还能在人群里远远看上她一眼。 他担心沈相会为难她。 李容徽一路绕过水榭,走过抄手游廊,还未到北侧宫门的时候,终于在一处月洞门见到了相府一行人。 他怕被人发现,便不敢离得太近,便寻了一处假山,将身子藏在山顶的亭台后,居高临下地垂目望去。 视线里,小姑娘正低垂着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口,神色有些怯怯,但一双杏眼仍旧是清凌凌的,看着并不似哭过。 李容徽心下稍安,只静静注视着她,良久不曾移开视线。 他目送着小姑娘一路随着自己的家人往宫门的方向走。胭脂色的裙裾沉浮在微霜的地面上,像是一朵棠花落在江海中,逐波渐远。 “沈姑娘——” 就在棠音轻提起裙裾,就要踏上回府的马车的时候,远处却传来遥遥一声唤。 棠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只见一身天水青宫女服饰的女子自抄手游廊上下来,走到她跟前,先是笑盈盈地与她行了个礼,这才缓缓开口。 “沈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第42章 风雨 毁一桩御赐的婚事,就为了那个七…… “皇后娘娘?” 因着近日里一连串的事情,棠音连带着对整个清繁殿都生出疏离之意。如今听得眼前的宫女是皇后娘娘遣来的,反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迟疑道:“姑姑可知道皇后娘娘唤我过去,是为了什么事?” 那青衣宫娥却只笑道:“姑娘抬举了。皇后娘娘的心意,自不是奴婢敢擅自揣测的。奴婢不过是传句话来罢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若是推拒,未免就有蔑视皇后之嫌了。 棠音没法,只能轻轻点头道:“那就麻烦姑姑领路了。” 青衣宫娥脸上刚扬起笑意,沈厉山却已拧眉开了口:“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只是相府中还有一些家事,棠音过去请个安也罢,便不在清繁殿里陪皇后娘娘用膳了。” 这句话说得极不客气,青衣宫娥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却到底不敢当着权相的面说什么,只低头道:“奴婢记住了。” 棠音遂与家人分开,独自跟着宫娥往清繁殿的方向走。纤细的身影拐过了几道廊角,便彻底消失在红墙青瓦之间。 假山亭中,一直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也渐渐散去了方才的温情,浅棕色的眼底似是铺了一冬的霜雪,冷得骇人。 * 时已入冬,清繁殿中早早便铺设了厚重的波斯地毯,四面皆烧上了地龙。 青衣宫娥刚挑起绣着百鸟朝凤的苏绣帘子,一阵子暖风便自殿内吹了出来,带得棠音斗篷领口的风毛轻轻一晃。 锦屏后,徐皇后嗓音透过屏面上绣着的远山淡水迢迢而来,显得有些缥缈:“棠音来了?快进来吧,外头都结了霜了,可别冻着了。” 棠音隔着屏风轻轻应了一声,在玄关处的炭盆边上烤去了一身的寒气,这才随着那宫娥小步走了进去。 转过屏风,走过香烟袅袅的傅山炉,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徐皇后一身宝蓝色织锦宫装,正端然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见棠音进来了,眉眼间便生出笑意:“又不是 第一回 来了,这么拘着做什么?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棠音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徐皇后对面的一张绣墩上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同样以紫檀木制成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碗糖蒸酥酪,与素日里她最爱用的几样糕点。 一本翻看到一半的书籍随意放在香鼎旁,书页的边缘都被鼎内的热风烤得有些焦黄。 棠音轻垂下眸光,也不动案几上的东西,只将双手叠放在膝上,端正地坐了,又小声问道:“皇后娘娘,您唤棠音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难道本宫唤你来,非得是有什么吩咐吗?”徐皇后笑:“难道本宫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样子?” 棠音猝不及防被她将了一军,忙垂首轻声道:“棠音不敢。” 徐皇后倒也不恼,只轻笑了一笑,拿起搁在旁边的一支素银簪子,轻轻拨了一拨三足香鼎内有些暗淡下去的火星。 一阵清雅馥郁的香气,便随着她的动作流泻而出,无声环绕在周身。 “这鼎内的遥玉香,还是你上月入宫的时候给本宫带来的。如今,竟也快要用尽了。想来,本宫也是有许久没曾见过棠音了。” 棠音低垂下眼睫,掩住颤抖不定的眸光。 ——徐皇后下一句,是不是要问她这个月进宫来都去了哪? 她该怎么回答才好?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徐皇后倒没如她想的一般问了下去,只是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是与衍儿生了口角,以至于厌屋及乌,连清繁殿都不想来了?” 她的嗓音虽轻,里头的含义却重。 沈棠音轻咬了咬唇瓣,谨慎道:“棠音不知道娘娘何出此言。” “衍儿生性柔慈,并非是巧言令色的孟浪之徒。东宫里也素来清净,衍儿长到弱冠,也未曾纳半个侍妾,想来也并不十分懂得该如何与心上人相处。” “若是他何处惹你不快了,你大可来清繁殿与本宫说说。本宫自会罚他。” 皇后说着,玉手搁下了银簪,屏退了众人,这才淡声道:“还是说,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你的心意?” “是山盟海誓,还是惑人的皮相?” 她抬手,让棠音坐到自己的跟前来。纤细的手指轻轻落在棠音的手背上,语声轻柔,像是一位慈母,正与自己将要出阁的女儿说着体己的话。 “本宫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也为皮相所迷惑过,也向往过话本子里写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甚至是为世俗所不容的爱情。” “但是最后,本宫还是嫁到这宫里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棠音只觉得皇后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冰冷极了,与这温暖的殿阁格格不入。 她不敢问,也不敢答话,只咬唇低着头,看着远处的宫灯里的烛火颤栗似地胡乱跃动。 徐皇后轻轻启唇,一张白玉似的面孔仍旧慈和如观音,语声也低柔,似佛前厚重的幔帐一层又一层地压下,以善的名义,无声将人缠裹。 “因为,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顾着自个的情爱喜乐。终归,也得顾念着些家人。” “棠音,本宫曾经说过,你很合本宫的心意。性子柔婉,肖似本宫少时。本宫见了你,便似见到了未出阁时的自己一般。” “所以你,也会与本宫做一样的选择。顾念着自己的家人,不让他们因你的一念之私而遭受无妄之灾……对吗?” 棠音倏然觉得,这殿内的地龙实在是烧得太旺了一些,闷热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皇后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皆在理上,即便隐隐觉出有不妥之处,却也无从反驳。 正当她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槅扇倏然被人叩响。 声音急促,是少有的慌乱。 徐皇后止住了话茬,淡淡道:“进来吧。什么事这般急切?” 她的话音方落,槅扇旋即一响,她的贴身侍女珊瑚脚步匆匆地进来。看到棠音时似乎迟疑了一瞬,但终究还是惶急道:“娘娘,偏殿走水了。” 徐皇后秀眉紧蹙:“是怎么回事?水龙队可过去了?” 珊瑚忙道:“回娘娘,水龙队已经过去了。只是,这走水,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听今日当值的宫娥萱草说,似乎是小宦官们在殿内烧炭盆取暖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风将幔帐吹落到炭盆中所致。” 徐皇后又启唇问道:“是哪座偏殿?” “是曾经满钿与烧蓝住的那一间。” 棠音听至此,讶异出声:“满钿与烧蓝曾经住过的偏殿?为何用曾经二字?难道满钿姑姑与烧蓝姑娘,已不在清繁殿里当值了吗?” 珊瑚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沈姑娘有所不知。满钿姑姑是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了。至于烧蓝姑娘,是家中母亲重病,来皇后娘娘这求去。娘娘慈悲,赏了她不少金银细软,让她回乡尽孝去了。” 虽清繁殿内又是炭盆,又是地龙的温暖如春,但棠音还是觉得似有一阵寒气慢慢从地心里涌上来,一直浸透到四肢百骸。 她赶紧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皇后福身一礼:“清繁殿里走水,又惊动了水龙队,想是会有许多事需要善后定夺。棠音便不叨扰娘娘,先行回府了。” 这一场动乱下来,皇后也没了强留她的理由,只得略一点头,让珊瑚带着她出去。 * 沈棠音与沈钦一同回到相府的时候,日头升得正高,照在化了霜的地面上,白花花的一片。 可对他们来说,这一场蓄势已久的风雨,终于是要落了下来。 相府庭院里,下人们皆已被遣了出去。唯独一身重紫色官服的沈厉山面色沉冷地立在高阶上,身后跟着一脸忧色的姜氏。 “父亲,母亲。” 两人自车辇上下来,棠音跟在自己哥哥身后,揣揣走了过去。 沈厉山闻言面色愈冷,沉声道:“你们还知道有我这个父亲?” “老爷——”姜氏愈发担忧,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过来认错。 “你不必护着他们!”可今日,沈厉山显然是气得狠了,一甩袍袖道:“一个个的,倒是长进了!将我蒙在鼓里!” “是我的不是——”棠音见父亲真的生气了,忙低头小声认错。 话还未说完,沈厉山已厉声道:“你给我去祠堂里跪着!” 棠音知道自己是将父亲气得狠了,也不辩驳,刚挪步想往祠堂里走,却见父亲伸手一指沈钦,似蕴着雷霆之怒:“还不快去?” 棠音愣了一愣,忙道:“父亲,私自入宫的是我——” “你还好意思说?”沈厉山气得瞪了她一眼,又怒道:“私自入宫的当然是你,可若不是他给你做掩,你能瞒着我们那么久?” 沈钦无奈,只能給棠音递了个珍重的神色,抬步往祠堂里去了。 棠音独自立在庭院里,面对着父母两人一同扫来的视线,愈发是慌乱到了极处,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连头也都不敢抬。 “这件事,是女儿做得不对,不该给家中添麻烦,您别生气了。”她小声求饶。 “你这是给家里添麻烦的事吗?”沈厉山气得手指发颤,在原地重重踏了几步,气怒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去为那七皇子出头,有多险?若不是皇后与太子有意将此事压下,宫中随便捕风捉影地传出几句去,光是流言蜚语就能将你逼死!” 姜氏也叹气道:“棠音,你要知道,宫中皆视你为未来的太子妃。若是真有什么流言传了出去,太子殿下将置身何地,你又置身何地?” 棠音的指尖不安地攥着袖缘,好半晌才慢慢开了口,语声低得几乎听不真切:“我知道,宫里皆言我与太子殿下之间只隔着一张圣旨。” 她迟疑道:“可是这张圣旨,毕竟还未曾落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话还未说完,沈厉山已怒极开口:“毁一桩御赐的婚事,就为了那个七皇子?” 李容徽? 棠音闻言轻轻愣一愣,继而缓缓摇头:“不是因为旁人,是因为我自己。太子品行不端,不是女儿想嫁之人。” 姜氏不知内情,但沈厉山却是知道一些的,一时间,眸色沉沉,未再开口。 良久,他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我……”棠音迟疑一下,不知为何,倏然间却想起了清繁殿里皇后的话来。 ‘人活在世上,总不能只顾着自个的情爱喜乐。终归,也得顾念着些家人。’ 毁一桩皇后青眼,成帝默许的婚事,会付出多大的代价,谁也未尝可知。 且,她还记得那场令她恐惧的梦境,还记得那条跌落在花朝亭前的鲛绡披帛。 那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 若是她现在退婚,惹得帝后大怒,梦中的结局反倒以另一种形式提前发生了呢? 谁都无法预知。 只为了自己的喜恶,便拿整个相府的命运,拿自己的爹娘,哥哥来做赌注——她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可要让她违心地点头说自己愿意嫁给太子,眼看着相府可能步入梦中的绝境,却也是不能。 她似乎陷入了一场死局,环顾左右皆是绝路。 这样两难的抉择,一时便染红了她一双眼眶。清亮的杏眼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想清楚了么?”沈厉山再度皱眉逼问。 棠音心里既慌且乱,只是紧紧咬着唇,答不上话来,倒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连串地往下坠。 须臾,也许是急得狠了,她纤细的身子在日头下轻轻一晃,继而软软栽倒。 “棠音!”沈厉山猛地转过头来,随即咬牙对姜氏道:“把她送回房中,收了她入宫的玉牌。再去我书房把那一屉子书都拿给她,不抄完,不许出门!” *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书房的槅扇轻轻被人叩响。 “老爷。”姜氏推门进来,将手里清火用的参片茶搁在他手边,轻声道:“棠音已经醒了。” 沈厉山眸色沉沉,只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姜氏叹了口气,又自袖袋里取了一块玉牌出来,递了过去:“她入宫的玉牌我也收了。” 沈厉山皱眉伸手,一把将玉牌丢进一旁的匣子里,还顺手落了把锁,这才冷冷道:“收了清净,免得她再进宫去见什么七皇子!” “那棠音与太子的婚事——”姜氏缓缓开口,见沈厉山只沉着脸色不说话,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放轻了嗓音道:“棠音是你我看着长大的。虽是娇贵了些,但身子还没这般娇弱。” “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你可别说自己不知道。” 沈厉山被她说破,似乎有些尴尬,转过头去,恼怒道:“她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东西,你问我有什么用!” 他说着,目光又落在那个锁着玉牌的匣子上,语声愈冷:“若是她执意要退了这桩婚事,其余皇子里随意选一个,都成。唯独李容徽,不行!” 姜氏有些惊讶:“今日是我第一次见那七皇子。看着倒也是个性子温润的少年郎,马背上的功夫也不差。为何老爷这般厌恶他?” 沈厉山沉默须臾,闭了闭眼睛,缓声道:“夫人,我们相府如今掌着半壁江山,在外头可谓是风光无限。可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鼾睡?若非是圣上不理朝政,恐怕早已将沈府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有朝一日,新帝登基。第一桩事,恐怕就是将相府连根拔起。届时,寻常的勋贵侯爵,护不住沈家,也护不住棠音。她要嫁,就只能嫁未来的新帝。” “若她当真厌恶太子,在皇子之中另选一人,我全力一搏,为他挣个帝位,倒也并非全然没有胜算。” 他睁开眼来,双眉紧皱:“可李容徽不行!” “什么贱藉宫女所出,什么祸星降世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唯独那双眼睛,不成。” “天下人,绝不会让一个胡人血统的皇子登上帝位!” * 而此刻,李容徽正立在宫中一条偏僻小径上。一身玄色大氅垂落,冷白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袖中,而掌心握着的一枚火折,似还有几分温热。 对面则立着两名小宦官,手里分别捧着一个盖着明黄色绸布,高高隆起的金丝楠木托盘。 “这些都是走马会上,圣上给的赏赐。奴才们正打算给您送到长亭宫去,没想到却在路上遇到了您。”他们忙不迭地赔着笑,谄媚道:“还有两份,是我们王总管为了恭贺您得胜,特地备下的厚礼,一会也会一齐送到长亭宫来。” 李容徽不置可否,随手将盖在其上的绸布掀开。 这一年一度的宫中盛会,拔得头筹所给的赏赐可着实不少,从金银玉器到宝石古玩,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 但最为瞩目的,还是皇帝允诺的那把龙舌弓。 这把据说是先皇传下来的神弓单独放在一个托盘中,通体透着乌紫色的光,弓弦上似乎也是捻了细如胎发的金丝编成,在日色下,如笼金晕。 这样的宝物,李容徽却也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冷淡地移开了视线。只随手自里头捻起一块通体碧色帝王春翡翠玉佩,包在绢布里,独自着往另一处小径上走。 “这块玉佩我先收下了,其余的,你们送到长亭宫去。” 这块玉佩自然也是昂贵之物,但与其他物件比起来,却并没什么格外出挑之处。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番,都想不通李容徽为何独独拿走了这件东西。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容徽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小径尽头。 李容徽顺着一道抄手游廊走了一阵,于南书房不远处停下步子。 此刻正值膳时,里头进学的皇子与侍读们早已去一旁的膳堂用膳去了。整个南书房里空落落的,只有一人,正吃力地弯着脊背,将一些发霉虫蛀了的古籍一一放在木质回廊上翻晒。 这是个劳累又繁琐的活计,别说是皇子,即便是那些出身勋贵之家的侍读们,也无一愿意用大好时光来做这事。 好在,还有章坚。 他们都知道章坚缺银子,缺到一枚铜板都恨不得掰成两枚用。带来的食盒里,别说是肉了,就连白米都不曾见到一回,皆是窝头夹着野菜,囫囵就是一顿。 只要稍给一点银子,即便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他也愿做。 李容徽远远看了一阵,慢慢走上前去。 “先生。” 第43章 逾墙 小书生逾墙而来 章坚闻言一愣,抬起眼来见是李容徽,便又拱了拱手,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答道:“微臣只是区区皇子伴读,不敢当您这一声先生。” 说完,又低下头去继续翻晒地上的书籍。 李容徽随手拿起一本,低头掸了掸上头的灰,轻声道:“我之前偶然得了一本书,对书中所讲学问十分不解,还请先生解惑。” 说罢,他也不待章坚拒绝,便复又道:“是公孙龙子的《白马论》,我反复阅读了数次,始终无法理解其中真意。” 章坚是个刚直之人,听见是这本书,眼皮略微一跳,忍不住道:“这本书讲得是诡辩。七殿下读通了,也未必会有什么益处。” 李容徽将手里的书册翻晒在廊上,又问道:“何为诡辩?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毕竟两人之间隔着身份之差,且李容徽的姿态又温恭有礼,没有半分轻慢。再拒绝,反倒显得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 章坚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边翻晒,一边为他讲解起何为诡辩。 诡辩也是一门学问,一旦扯开了,揉碎了讲,这话也就多了。等他察觉过来的时候,已经说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直说得口干舌燥,而一旁的李容徽也默不作声地将一地书册晒好。 他起身自回廊上站起身来,递来一样用绢布包裹着的东西:“多谢先生指点,这件东西,就当做是谢礼。” 章坚兀自摇头拒绝,去拿一旁空了的书箱:“不过是随口讲了几句罢了,用不着谢礼。” 良久没有回应。 他皱眉,拿着书箱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个温恭有礼的少年已经离开,唯独那样用绢布细细包裹着的东西,还放在廊上,像是执意相赠。 章坚有些奇怪,顺手拿过,将上头的绢布解开。 刚解开一半,一道翠色顿时水光一般自里头透出,照得他的手掌都碧莹莹的一片。 章坚虽潦倒,但身为皇子侍读,也并非是没见过世面之人。一看此物,便知是价值连城的贵重,忙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可抄手游廊四通八达,哪里还寻得着人影。 * 夜幕沉沉降下,四面静得可以听见虫鸣。 盛安打着哈欠自侧殿出来,正打算关了殿门歇下。刚走到半路的时候,却无意瞥见一个人影静立在廊檐下,一时便打了个激灵。 “七、七殿下,您还没歇下吗?” 更深露重的冬日里,李容徽却未穿大氅,只单着了一件剑袖骑装。他立在廊檐下,手中紧握着那柄黑刃的匕首,一身玄衣像是要融进夜色里。 听见盛安开口,便冷冷瞥了他一眼。 本不欲多言,但看在他是棠音送来的人的份上,还是勉强开了口。 “今夜会有一场风雨。” “把门锁了,自己回偏殿睡下。听见什么响动都不必理会。” 盛安不知自己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只是听主子吩咐了,便也恭敬地应了一声,将宫门锁了,径自回了自个住的偏殿。 起初睡得倒还算安稳,可等到更深夜阑时,外头倏然有了响动。 似乎是真在半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整个长亭宫里一片凌乱嘈杂之声。即便一旁长窗紧紧闭着,这声响也非要从窗缝里钻进来,扰人清梦。 盛安提前得了吩咐,加之也困得睁不开眼,便用被子蒙了头,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天蒙蒙亮方醒。 他刚睁着一双睡眼打开槅扇,便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给呛住,硬生生地清醒了过来。 “七、七殿下——” 想起之前遇刺之事,盛安以为又是李容徽出了事,着急忙慌地便往正殿里跑。 可刚走出阶下,便一眼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李容徽一身玄色大氅,独自坐在长亭宫冰冷的青石阶上,羽睫微垂,眼下有两处淡淡的青影。 而石阶下,倒着两个黑巾蒙面的劲装之人,身下是一大片暗红的血液。在这样冰冷的天气里,这血早没了热气,甚至还结了薄薄一层霜花。 盛安脸色一白,捂住嘴,强忍住了作呕的欲望,颤声问道:“殿、殿下,这是?” 李容徽没有回答他,只待气息微微平复后,便起身上前,以匕首挑开了两人面上的黑巾。 是两张陌生,却又再平凡不过的脸。即便是有人见过,也很难留下什么印象。 他眸光并不在两人的面上停留片刻,匕首一偏,撬开了其中一人的嘴。 里面没有舌头。 盛安在宫里办事,多少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一时连腿肚子都有些打颤:“是死士?” 宫里传闻,勋贵世家暗地里都会豢养些死士,皆是挑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割了舌头,再请师父教导武艺,灌输对主人誓死效忠的信念,一直养上十数年方成。 每一名死士,都是主子手里的刀,武艺超群,行暗杀之事少有失手的时候,可如今—— 盛安看李容徽的目光愈发惊恐,可如今,却被七皇子给杀了? 七皇子以一敌二,身上还连一道伤口都没有。如此高强的武艺,当初是如何遇的刺? 盛安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李容徽冰冷的视线便紧追而至:“都看见了?” 这句话一落下,就仿佛一把冰雪塞进了脖领子里,盛安腿肚子都开始打转:“奴,奴才什么也没看见——” 李容徽微垂了垂眼,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仿佛顷刻间便将两人身上都搜了一遍。 如他所想,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信物。 他倒也并不在意,只随手自袖袋里取出一块青铜腰牌掷在两人身上,淡声对盛安道:“昨夜里,这两人潜进殿中,是为了来抢夺这块腰牌。但不知为何自相残杀了起来,最后皆是身受重伤,流尽了血,死在了庭前。” 盛安颤抖着将视线往那腰牌上一落,一眼便瞥见了苏吉二字。眸光一颤,还未开口,却又听李容徽平静叙述道:“至于这块腰牌,是上回七皇子遇刺的时候,刺客落下的。七皇子坚信自己的皇兄不会是那等屠戮手足之人,因而一直将腰牌贴身收着,从未交到大理寺。如今,见有死士漏夜抢夺,这才不得不拿出来,上达天听。” “记住了么?” 盛安哪敢说不,连连点头如捣蒜:“记住了,奴才全记住了!” 李容徽略一颔首,整了整身上的大氅站起身来:“记住了,便将这两人一路拖到大理寺跟前吧。” “若是有宫人想看,就让他们随意看着,不必驱逐。” 他说罢,沉默着往长亭宫门外的方向走,却在路过盛安身旁时,淡声开口道:“今日之事,唯有你一人看见。若是他日,棠音听见了半点不应听见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一双眸光锋利如刃,冰冷而过。 盛安只觉得自己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冰水,浑身都起了寒粟,连牙关都忍不住格格打颤:“奴才,奴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奴才知道——”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李容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重重宫阙之中。 * 相府中,棠音正闷闷地坐在自己闺房的长窗边,以手托着腮,皱眉看着眼前案几上那一大摞的古籍。 好半晌,才勉强伸手翻了几页,一双素手便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哀怨道:“檀香,白芷,这么多书,我抄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可抄得完吗?” 檀香正给她研着墨,闻言便轻声劝道:“小姐,抄不到开春。您看,您若是抄得快些,一天抄上半本,两天就是一本。也就一个月的光景就能抄完了。” 白芷也道:“小姐,这回老爷是动了真怒了,听说昨日大公子从正午一直跪倒第二日清晨,这才换了官服去上朝。连上官轿的时候都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呢。” 棠音听她俩这样说着,一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便也不抱怨了,只抬手洗了一支湖笔,叹气道:“我抄便是了。” 上好的湖笔刚沾了徽墨,还未曾落到宣纸上,便听得不远处槅扇轻轻一响。 檀香与白芷抬起头来,旋即齐齐福身道:“夫人。” 一身月白色上袄笼湖蓝色马面裙的姜氏自外头款款进来。 她的目光方落在棠音的身上,一双美目里便蕴上了笑意,又转首对檀香与白芷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檀香与白芷遂应了一声,打帘下去了。 槅扇轻轻合拢,姜氏坐落于棠音旁侧的一个绣墩上,伸手替自家女儿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柔声道:“现在没有旁人了。这桩婚事你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可以与为娘说说了?” 棠音轻轻搁下了笔,迟疑了一瞬,轻声道:“母亲,棠音昨夜里想清楚了。女儿不想嫁。” 姜氏于心里轻轻叹出口气来,却没有斥责她,一双柔婉的眉目里也并无半分讶异之色,只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听见。 她知道,棠音不是那般冲动莽撞的性子,昨日里倏然开口说了不想嫁,那之前这个念头怕是早已在她心底盘旋了不知道千百回了。 只是缺一个契机,没能说出来罢了。 棠音迟迟等不到母亲开口,便轻咬着唇瓣,迟疑着小声说了下去:“女儿知道,这桩婚事关乎天家,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儿戏。若是一个不慎,许是整个相府都要跟着女儿获罪。” “之前去清繁殿里请安的时候,皇后娘娘也与我说,‘人活在世上不能只想着自己,终归也是要顾念着些家人’。若是因女儿一个人的喜乐,带累了整个相府,女儿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觉得高兴。” 姜氏听了,眸光轻轻一抬,柔声道:“那你自个儿是怎么想?” “女儿想过了,若是真的不成,便让女儿独自进宫,去陛下跟前亲口推了这门婚事。这样,陛下即便是震怒,也只会罚女儿一人。”她说着轻轻扯了扯姜氏的袖口,软声道:“大不了女儿不嫁人了,做个老姑娘,在相府里陪着您与爹爹一辈子。” “胡闹。”姜氏轻笑了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心:“哪有真的一辈子不嫁人的。” “还有啊,皇后娘娘说的,要你顾念着些家人,是不错。但难道对与我与你爹爹来说,你就不是需要顾念的家人了么?” “我们就能自私到,眼看着你一个人去陛下面前扛罪?” 棠音愣了一愣,又听姜氏温声道:“我今日来,只是为了问问,你心底究竟是怎么想。” “至于这门婚事,你不用太过忧心。” “母亲?”棠音睁大了一双杏眼,愈发不解。 姜氏低眉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棠音的手背。 她的手指柔软而温软,平白令人觉得安心。 “昨夜里,我便与你爹爹商量好了。若是你不想嫁,那这门婚事,他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替你推了。即便是一时半会寻不着机会,他也会想尽办法,不让这张圣旨落下来。” “只是有一件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棠音听到这个消息,笑意都要自杏眼里溢出来,又听姜氏这样说了,忙连连点头道:“母亲想问什么?” 姜氏的目光轻轻落在自家女儿尚有些稚嫩的小脸上,轻声道:“棠音可是有心上人了?” 棠音被她问得微微一愣,一时倒也没答话,只是低下头去仔细想了一想。 起初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太子是自个的心上人。 那时候,她时常在清繁殿里遇见来给母后请安的太子,两人之间虽没有太多的话,倒也不曾起过什么嫌隙。 且太子待她也殷勤,无论是宫中的珍奇,还是各处贡上来的稀罕物,只要是女子喜欢的,便流水一般往她这送。 她秉着家中教导,平白无故不拿别人好处。但天长日久下来,总有在台面上不好拒绝的时候。 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邀约。 春时邀春宴,夏至邀泛舟,秋来邀登高,冬日又请她入宫赏梅花。 若是只有两人,倒也好拒绝。可偏偏每回都是与一群贵女才子们一道,还回回都有名目,倒也不是私相授受。 她推脱不过,便也去了几回。 之后不知为何,京中贵女圈子里,便隐隐传出了她是未来太子妃的这个说法。 那时候她偷偷想过这事,只是不敢去问母亲,就悄悄让檀香给她找了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看。 见里头都是互赠过礼物,便是定了情了,假若出去游山玩水,回来便要定下终身,若是再互相见过父母长辈,那更是不得了,便是立马就要合了八字过门了。 她看完之后惊觉,原来太子竟是自己的心上人。自己还一直蒙在鼓中。 ——直到后来,才渐渐发觉不是。 至少,心上人不该是自己一见到他就心生恐惧,想着该如何远离之人。 她这样想着,终于鼓足了勇气,拉着母亲的衣袖小声问道:“什么样才能算是心上人?” 姜氏看了她半晌,终于摇头轻笑道:“没有便好。” 不然若真是那七皇子,怕是真要将她爹爹给气出病来。 棠音没有得到答案,正迟疑着要不要再问上一句,姜氏却已站起身来:“说了这会子话,我也该回去点庄子上送来的账本了。” 她一道往门外走,一道细细叮嘱棠音:“你在这好好将这些书抄了。等抄完了,你爹爹也该消气了。” “那时候,再让他把入宫的玉牌还你。在此之前,可千万别跟他提这事,他正在气头上。要是再惹恼了他,钦儿这几日怕是都得在祠堂里过夜了。” 对哥哥替自己跪祠堂的事情,棠音一直很过意不去。此刻被姜氏一提,一张瓷白的小脸顿时红透了,也将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事给丢在了脑后,只低头小声应道:“女儿知道了。” 送了姜氏出门,檀香与白芷便也回到了房中。 她俩是不识字的,研了墨铺了纸后便也只能立在一旁干看着,帮不上什么大忙。 棠音自己闷头抄了大半个时辰,只觉得十分头疼。 也不知是父亲气极了故意难为她,还是刚好挑中了这一屉子。堆在最上面的几本都是古籍孤本,十分晦涩不说,还有不少残缺漏损之处,抄得可谓是十分艰难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对檀香与白芷道:“再在这房里抄下去,怕是书还没抄完,我便先要闷出病来。” “不如我们将东西拿着,带到庭院里去。好歹也透气一些。” 看着檀香与白芷有些犹豫,她便抬起眼来,小声道:“父亲只是不许我出门,可没说不让我在自家庭院里坐坐吧?” 檀香与白芷听了,也觉得她说得是,三人便起身将一应文房四宝拿了,一道穿过垂花门,走到了府中后院里。 冬日里百草凋零,庭院中也没什么盛景,唯独一两株红梅零星开了几支,倒也别有几分意趣。 棠音不大想让府中下人们看着她抄书,便让洒扫的奴仆们都去了前院里,自己则于一张铺了锦垫的青石凳坐落,与贴身侍女檀香白芷一道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石桌上。 起初的时候,倒也抄了一阵,但毕竟冬日清寒,搁在石桌上的手指很快便冻得放不住。 棠音只能叹着气抱着手炉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册,小声对檀香与白芷抱怨:“这可要什么时候才能抄的完?” 白芷嘴快,掩口笑道:“不是抄不完,是小姐不想抄。若是将老爷给的这些换一换,可就不一样了。” 说着,她变戏法似地在袖袋里拿出一本卷成一团的话本子来:“这是前些日子里,我遇见游商兜售,想着小姐喜欢,便偷偷买了一本。” 棠音脸上一烫,伸手拿了过来,小声道:“就你贫嘴!” 也许是古籍抄的多了,眼前这话本子便显得分外有趣些,棠音不知不觉间,倒也翻过去了大半。 只是看到有一处,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招手让两人一起来看:“都说这话本子都是落魄书生写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 两人皆是不识字的,只看着话本子连声问道:“小姐,上头写得什么呀?” 棠音便忍着笑读了出来:“小书生逾墙而来,娇小姐春心萌动,庭院相迎。” “这若不是落魄书生写的,我都不信。哪家娇小姐家的墙头有那么好翻?就拿我们相府来说,可能人还没走到墙边,就被小厮们拿住送官法办了。”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听见结了霜的衰草地上,轻轻一声响。 有一人自墙头跃下,身姿轻盈地落在她跟前。 棠音手指一颤,手里拿着的书都掉到了地上,刚想开口喊人,那人却已自地上站起身来,露出一张昳丽面孔。 棠音一双清亮的杏眼顿时睁大了,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一旁同样打算喊人的白芷的嘴。 “李容徽?” 她既惊且慌,生怕有人闯入庭院里看见,赶紧遣了檀香与白芷去前后院门处分别守着。 待她们走远了,她一颗心仍旧慌乱地跳个不停:“你怎么来了?” 李容徽正轻掸着大氅上的灰土,闻言便抬起眼来望向她,低声道:“我放心不下你。” 棠音愣一愣,又听他继续说道:“那日,你为我出言后,沈相似乎……有些不悦。” “我怕他罚你。” 棠音听了,目光不自主地转到了那堆古籍上,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岂止是有些不悦,爹爹这回是动了真怒了。 李容徽的目光往古籍上一落,一双羽睫便轻轻垂下,透出几分难过之色:“都是我不好,带累你受罚。” “不是你的错。可是……”棠音抬目看着相府四面的高墙,又迟疑着转首去看李容徽,正想问问他是怎么出的宫,又是怎么这样轻易地逾墙进了相府。 可方一抬眸,便见眼前的少年已俯身拾起了落在她跟前的那本话本子,语声低柔:“我来替你抄吧。” 棠音看着他手中那本话本子,倏然想起了什么,瓷白的小脸上霎时绯红一片,也再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便跑过去要抢:“你,你等等——” 却还是晚了一步。 李容徽已将话本子放在青石桌面上,目光落于翻开那页,下意识地轻声念了出来。 “小书生逾墙而来,娇小姐春心萌动,庭院相迎——” 第44章 书生 小书生都没什么好心思。 他话音未落,便觉鼻端淡淡一阵馨香涌来。小姑娘茸茸的发顶擦过他的下颌,旋即放在青石桌上的话本便被一双柔白小手迅速抽走,紧紧掩在身后。 小姑娘慌得不行,一张瓷白的小脸连着耳根都绯红一片,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的:“你,你,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她说着突然反应过来,手里的话本子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烫手山芋。被她慌忙往旁侧秋千上一丢:“不对,这不是我的,是方才我的侍女随手拿给我的,我,我没看过。” 李容徽的视线静静落在她的面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暗色卷过,却很快又被他掩下,只乖顺地点头,轻声道:“那名侍女应当也不是故意的。毕竟桌面上这许多古籍,不小心混进了一两本旁的,也是有的,你别怪她。” “对,一定是不小心。”棠音忙顺着他的话应下。面上的热度微微消减了一些,方才的疑问便又浮了出来,忍不住连连问道:“你是怎么来的?怎么出的宫?又怎么入的相府?一路上没人拦住你吗?” 听到棠音问第一句话的时候,李容徽身子微微一僵,有些不自在的偏转过脸去,耳廓微红。 怎么出的宫……这件事属实有些难以启齿了,还是不要与棠音明说了吧。 至于入相府,若是他连避开家丁的身手都没有,那便早已死在了昨夜的刺杀之下,也没命再来见她了。 他略微迟疑一下,轻声道:“我放心不下你,便借了出来采买的宫人的腰牌,混在采买的队伍里出来的。等进了城,又去买了一身常服,在客栈里换下了宫中的服饰,这才前来见你。” “真是太冒险了一些。”棠音望看着他那张姿容昳丽的面孔,疑惑道:“守门的小吏没认出你?” 李容徽的耳廓更红,却只轻声道:“没有。” “那你又是怎么入的相府?”棠音看着四面的高墙,又想起了李容徽马背上的本事,想着他大抵是会些功夫的,便迟疑道:“就算是你身手不凡,可以逾墙进来。那这满院子的家丁小厮,是怎么躲过的?” 她微微睁大了一双杏眼:“难道你的身手已经到了可以进出相府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步?” 可若真是这样,那他上回是怎么遇的刺? 难道是深夜熟睡的时候,被人给偷袭了? 李容徽似是看出了她的疑窦,抬起一双浅色的眸子,轻疑道:“院里有家丁小厮吗?我过来的时候,前院里一个人都没遇上,一直到了后院,才见到你正在——” 他顿了一顿,轻瞬了瞬目道:“看书。” 原来他都看见了。 棠音面上重重一烫,忙转过脸去不让他看见。为了让热度尽快冷却,她赶紧忘了话本子这件事,往旁的想去。 她想了一阵,便想起了自己母亲今日要盘点账本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应当是小厮家丁们都被支去了库房。 她没深想,也怕他再说下去,又讲出那羞人的话本子,忙趁着面上热度稍减,转开了话茬小声劝道:“那你下回可别这样了,记得要递拜帖,走正门。逾墙被发现了,可是会被不认得你的家丁当贼抓走的。” 递拜帖?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 以权相的性子,应当会在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就把拜帖撕了,再一把火烧成灰烬。若是差人问起,便推说是下人传递的时候不小心丢了,没看见。 但是他自然不会当着棠音的面说出来,只乖顺点头道:“我记住了。”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些,走到离棠音只有一步之遥的青石凳边上,小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替你抄书了吗?” “你帮我抄也不成。我们的字迹不一样,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说着忙牵着他的衣袖往院墙边上走:“你还是快回去吧。趁着如今家丁们都在库房点账——” 她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像是倏然发觉了什么似地,轻轻翕动了一下小巧的鼻翼。旋即长睫一颤,慌忙回转过身去:“你身上怎么会有血腥味?是不是方才逾墙的时候,又把伤口撕裂了?” 方才只顾着夺书了,没留意旁的。如今走近一些才发觉,他身上沾了一些极浅淡的血腥气。 若有若无的,暗丝般的一缕,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格外令人惊心。 “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然昨日走马会上,又怎么能与皇兄比试骑射?”他说着,有些慌张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大氅:“我身上还有血腥味吗?我明明已经换过衣服了。” 棠音闻言,一双纤细的眉微微蹙起,一时间也顾不上赶他走了,只担忧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又趁机欺辱你了?” 李容徽连连摇头,只低垂着眼不肯说话。一直到被棠音问急了,这才红了一双眼眶,哑声道:“没有人欺辱我,只是……只是长亭宫又闹了一次刺客罢了。” 又闹了一次刺客? 棠音霎时便想起当初他躺在长亭宫里,生死不知的模样。顿时一张秀脸苍白,连声追问道:“怎么又闹刺客了?有没有伤到?” 李容徽拢着大氅的手指收紧了,低垂下的眼尾通红:“没有伤到。”他顿了一顿,又涩声道:“只是那刺客……宫人们都说是皇兄派来杀我的死士。” “皇兄?”棠音愣了一下,心里生出不安:“太子殿下?” 李容徽慌乱地看她一眼,旋即连连摇头:“怎么会是皇兄?皇兄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会做出这等屠戮手足之事。” 他眸光微颤:“即便宫人们都说,那两位死士是为了东宫的腰牌来的,我也不信。” “是我上回还给你的,苏吉的腰牌?”棠音睁大了一双杏眼,微颤的指尖握紧了他的袖缘,急声道:“你,你快将事情与我从头说一遍。” 李容徽起初执意不肯,但抵不住她一连串的追问,只得将与盛安说过的话,略改过后,重新又与她叙述了一次。 末了,又怕她误会了似的,忙又连声替太子辩解:“若真是皇兄要杀我,又何必一口气派两名死士来?即便是想要万无一失,那,那他们两人又怎么会自相残杀?” “此事一定是有人构陷皇兄。”他说着手指微微垂落,似乎是想覆在她攀着自己袖缘的指尖上,只是快要触及的时候,终究还是迟疑了一下,只蜻蜓点水般地自她柔白的手指上拂过,落在她指尖旁侧,自己的袖缘上,将布料攥得发皱,语声微微发颤:“你千万不要因此,觉得皇兄是那等表里不一,阴险狠辣之人。” 棠音轻垂着眼没曾答话,心中却愈发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两名死士,该不会是……东宫与清繁殿各自派了一人出来,都为了夺回那块腰牌。只是事先没有通气,临到头来撞上了,反倒打了个两败俱伤。 她身子微微一颤,没敢开口。毕竟这个念头若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传出去,足以给相府带来弥天大祸。 李容徽垂落视线,静静地等了一阵,见她始终没有出言答应,眸底神色微暗。只轻牵了牵唇角,带出一个脆弱得像是一触即碎的笑意:“如果真是皇兄想要我的命——” “我给他便是。” 棠音被这句话惊住了,忙连连摇头,一迭声道:“这怎么可以?” 李容徽眼底有深浓的笑意一闪即逝,旋即却又轻轻垂下眼帘,难过道:“因为,宫中众人皆言,你是皇兄尚未过门的正妃。” 尚未过门的正妃—— 曾经听着再寻常不过的几个字,如今落到耳朵里,竟似冬日里一阵朔风吹过,让人周身都起了寒意。 棠音只觉得呼吸微微一窒,还未开口,却又见李容徽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语声轻而稳,不带半分迟疑:“屠戮手足是重罪,若真是皇兄所为,怕也是逃不过一死。而你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棠音,我不能让你还未过门,便没了夫君。” “若真是皇兄,我宁可死在昨夜里。这样,也不会带累到你。” “你怎么能这么想?”棠音震悚于太子背地里的手段,却也没想到李容徽会因为她,生出这样灰心的念头,落在他袖缘上的手指不自主地攥紧了,有些发颤:“你应当将此事上达天听,护好自己。” “上达天听?”李容徽轻轻重复了一次,慢慢摇头,语声苦涩道:“我应当将此事掩下才好。毕竟这事会有损皇兄的清誉,也会带累到你。” “而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死了便也就死了。没什么的。”他轻轻看了棠音一眼,眸底的神光晦暗不明:“除非……有朝一日,你推了这门婚事,不再做皇兄正妃——” 然后,另嫁‘他’人。 话音落下,他一瞬不瞬看着棠音的反应,紧张到几乎要将手中的衣袖捏碎。 “其实——” 棠音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将今日的变故说与他听,只是刚启唇,便听得月洞门外白芷刻意拔高的嗓音:“老爷,您怎么一大清早就往后院里来了?奴婢去给您沏壶茶。” 棠音脸色煞白,一时间什么念头都消了,只牵着他的袖口匆匆忙忙往墙边跑:“快,快回去,我爹爹来了!” 刚跑了几步,她便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往这走,顿时急得唇上都褪了血色:“不行,来不及了,现在逾墙一定会被看到的。” 她慌乱地将视线一扫,正落在秋千旁的假山上,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赶紧将李容徽往假山洞里一推,压低了嗓音道:“你可千万别出来,听见什么响动都别出来。要是被父亲发现了——” 脚步声愈发近了,棠音再不敢说下去,忙快走几步,往一旁秋千上坐下。 还没坐稳,便听那脚步声急急到了近前。 沈厉山跑得有些气喘,但那视线冷冷扫过来,仍令她慌得心如擂鼓:“父亲,您,您怎么来了?” 棠音自秋千上站起身来,扶着他的官服袖口将他往离假山远的青石桌那带:“您怎么走得那么急?快坐下歇歇,喝口茶。” 沈厉山一抬手,收回了袖口,定定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女儿。见她脸色不对,眼底更添疑窦,只冷声道:“你一个人在后院里做什么?” “父亲前几日不是让女儿誊抄古籍吗?女儿在房中抄得气闷,便来后院里继续誊抄。”她生怕沈厉山不信,忙将在房中抄好的那几页拿了过来,轻声道:“父亲您看,这不是抄了好几页了?” 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忙又道:“况且女儿也不是一个人。您方才在前院里,不是还遇见白芷了吗?她那大嗓门,在月洞门那说话,女儿在后院里就听见了。” 说话?分明是给她报信。 沈厉山眸光一冷,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接过了宣纸看了几眼,继而,伸指重重一揩。 果然如他所料,上头墨迹已干,至少也是半个时辰前写的东西,断不是新写的。 他随手将宣纸往棠音怀里一丢,大步便往前走。 棠音慌乱地接过了宣纸,见父亲仿佛查案一般,在庭院里一寸寸地细细搜查过去,顿时吓得秀脸惨白,忙一路提着裙裾跟上去:“父、父亲,您这是在找什么啊?女儿替您找——” 沈厉山却不理会她,只冷着脸色一路往前走,大有要将这方寸庭院整个翻过来的架势。 眼看着他就快走到假山外了,棠音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腿也快软得挪不动。只得认命似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李容徽被父亲发现的场景。 但旋即,却听沈厉山语声陡然一重:“这是什么东西?” ——东西? 棠音愣一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沈厉山手里拿着的话本子,脸色倏然由白转红:“等等,父亲,这,这是——” 她话还未说完,沈厉山已将话本子翻开,迅速翻过几页,顿时气得脸色涨青:“小书生逾墙而来,娇小姐庭院相迎——你这都看的什么东西!” 棠音解释不得,面色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沈厉山仍在气头上,抬手重重扬起那个话本子,对棠音怒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这——”棠音正蚊呐般开口,却看见白芷和檀香不知何时已跟进了院来,其中白芷正一脸煞白地望着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棠音迟疑了一下。 白芷虽是她的贴身侍女,却也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下人。若是她供了白芷出来,白芷少不得被拉到庭前打一顿板子,倒时候,一个姑娘家颜面尽失不说,可能还会伤得十天半个月起不了身。 棠音轻咬了咬唇,横下心来,低声道:“没人给,是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沈厉山怒极反笑:“从哪里买?你一个姑娘家,敢当街买这种东西?” 棠音以为瞒不住了,面色一白,却又听沈厉山咬牙怒道:“又是你哥哥给你买的?” 棠音一愣,忙连连摇头:“不是哥哥!”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沈厉山气得手指发颤,重重把话本子往石桌上一拍,金石般‘砰’地一声响,吓得棠音往后瑟缩了一下。 沈厉山瞪了她半晌,看着自家女儿吓得不轻,训斥的话怎么也说不口,良久,才给自己台阶下似地猛然将话本子往袖袋里一收,冷声道:“你给我好好在房里抄书!抄不完,哪也别想去!” 说罢,重重拂袖而去。 棠音待他走远了,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赶紧走到假山跟前,拉着刚自里头出来的李容徽便往墙畔走:“你趁现在快走,万一等会父亲回过味来,可就来不及了!” 李容徽深看了她一眼,紧步走到青石桌前,将上头的书分了一半过去,低声道:“是我带累了你,这些书,我会陆续替你抄完。” “可我们的字迹不一样——”棠音轻声开口,正想将书拿回来,眼前的少年却轻巧地侧身避开,三两下,便攀上了墙头。 “你不用担心,会一样的。”李容徽半跪在墙头上,垂目望着她,低声问道:“棠音喜欢小书生吗?” 他袖口里的手指无声攥紧了:“看着……清隽温润的那种?” 棠音闻言一下便想起方才那本话本子来,霎时刚冷却下来的小脸又红成一片,加之又以为他还在拿那事打趣,又羞又气,说不出话来。 墙头的少年却并不似打趣的样子,只轻声道:“我听说,小书生都没什么好心思。” “愈是看着清隽温文的,便愈是喜欢在话本子里写一些淫……淫/乱的东西。”他面色微红,却认真道:“棠音你看到这种人,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哪怕不是小书生,也是一样。” 他说完又深看了她一眼,旋即便翻下了墙头不见了踪影。 棠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刚松了一口气,却又想到了什么,担忧地望向前院的方向。 ——哥哥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第45章 制衡 即便是自己的嫡子,也不行。…… 沈钦今日休沐,便未着官服,只一身天青色常服,玉冠高束,长身立在轿前。 小厮们刚将轿帘掀起,沈钦还未低下身去,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沉闷而来,旋即旁侧的几名小厮们齐声道:“相爷。” 沈钦微讶,也随着众人转过身来:“父亲?” 沈厉山的面色却不大好看,只挥手让小厮退下,待脚步声远去后,才将袖袋里的书摔在沈钦面前,厉声道:“你就是这样教妹妹的?” 沈钦有些莫名,抬手将那本话本子拾起,还没来得及看,便又听见一阵脚步声细碎,是自家妹妹提着裙裾急急跑来。瓷白的小脸绯红,一头百合髻跑得快要散开,发间一支白玉衔枝发簪也一颤一颤地似要坠下。 “爹,爹爹——” 她在两人身前站定,娇小的身子微微俯下去,气息喘得很急,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只一个劲地向两人摇头。 沈钦看了看自家妹妹,又将目光落在了父亲甩过来的话本子上,轻瞬了瞬目,旋即轻应了一声,对父亲道:“父亲说这话本子吗?是我买给棠音的。” 棠音听他那么说,愈发着急,蹙紧了眉想要解释,却灌了一口的冷风,忍不住以帕掩口咳嗽起来。 沈钦伸手轻轻给她拍着背,从善如流道:“父亲不必动怒,儿子这便去祠堂里跪着。” 沈厉山见他如此坦荡,毫无疚意,愈发心头火起,只怒斥一声屡教不改,又厉声道:“跪完祠堂,再将我书房里中的道德经拿去誊抄百遍!也好教会你该如何为人兄长!” 说罢,他气怒之至,重重拂袖而去。 棠音这才喘过气来,正想抬步追出去,却被自家哥哥轻轻带住了袖口:“抄完那屉子书之前,父亲不许你出府门,可是忘了?” 这须臾的功夫,沈厉山已出了相府正门,眼看着是追不上了。棠音只得拽着自家哥哥的官服袖口焦切道:“哥哥,明明不是你做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认下?你这都跪第三回 了,还有这一百遍道德经,什么时候才能抄得完?” “就当是温故而知新了。”沈钦顺手将她歪倒的发簪扶正,轻轻插入她的发间,笑道:“都快及笄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 棠音抬手捂住自己的发簪,秀眉轻蹙:“这都什么时候了,哥哥还在取笑我。等父亲回来了,我便去将这件事说清楚,求他收回成命。” 沈钦拿她没法子,卷起手里的话本子,轻点了点她的额心,笑问道:“你要怎么说清楚?” 棠音看到他手里的话本子,就觉得脸上发烫,忙伸手拨开了,低声道:“我会想法子的。若是真的想不出法子来,我就一口咬定是自己买的,任父亲怎么问也不改口。” 沈钦忍不住轻笑:“那岂不是显得我更教妹无方了?” 棠音愣了一下,正苦思冥想着该如何回答。却听沈钦又笑道:“伸手。” 棠音不知其意,但仍是听话地抬起手来,手心向上放在他跟前。 旋即掌心里微微一重,却是那沈钦将那本话本子交给了她。 “收好,这回可别再让父亲看见了。” 棠音手里拿着那本话本子,一时间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面色红成一片。慌乱之间看沈钦似乎要走,忙提着裙裾追出去几步:“哥哥要去哪里?” 沈钦的步子停了一停,只笑道:“去见见列祖列宗。” * 清繁殿内,静谧无声。 服侍的宫门人都被屏退,唯有徐皇后母子隔着一张紫檀木小几,相对而坐。 徐皇后素手微抬,亲自提起几面上的玉壶,往杯盏处微微倾斜。水线自壶嘴中泄落,坠于同色玉杯之中,不多不少,正好是与杯中凤尾平齐的高度。 “衍儿可知道,本宫今日唤你过来是为了什么?”杯中的热气往上蒸腾,模糊了她那张雍容的面孔,看不清神色。 小几对面,李行衍微垂首,恭敬道:“儿臣不知。” 徐皇后轻轻‘嗯’了一声,慢慢端起了茶盏,以盏盖轻撇着浮沫,语声平淡:“本宫是想问问,你何时变得这般沉不住气了?” 李行衍仍旧是恭敬:“儿臣不知何意,还望母后明示。” 徐皇后抬目看他一眼,将手中的茶盏搁下,汝瓷的盏底磕在坚实的案几上‘嚓’地一声,令人心悸。 “本宫说过,无论你心中如何想。沈相嫡女都必须是你的正妃,在众人眼中,在她心中,你们也必须是两情相悦,互相倾慕。” “可你是如何做的?” 李行衍眸光抬起:“儿臣一直是按母妃交代的做。” “一直?”徐皇后凤目轻抬,眼底无半分笑影,如结霜雪:“本宫千方百计为你铺平道路,你却毫不珍惜,如今还敢与我说一直?” 她看着李行衍,启唇道:“好,那本宫说一句,你答一句。” 李行衍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仿佛不觉烫一般,好半晌,才垂首应道:“是。” “花朝亭中,你是否令沈家嫡女等了近两个时辰?” 李行衍皱眉:“那日……” 徐皇后眉眼更冷:“是还是不是?” 李行衍唇角微微绷直:“是。” 徐皇后又问:“沈家嫡女不悦离去后,你是否让人不必理会?” “……是。” 徐皇后一双凤眼定定地看着他,语调微显凌厉:“就在当日,沈家嫡女在宫道旁遇见李容徽。送他回宫,为他延请太医,之后与他多有往来,你却全然不知的。是还是不是!” 李行衍握着茶盏的手指愈发用力,显出青白的骨节。半晌后,却仍旧是自喉咙深处生生挤出一个是来。 徐皇后厉声道:“这便是你说的,一直在按本宫交代的做?” ‘咔嚓’一声,李行衍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微烫的茶水与碎瓷一并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一时间青碧色的茶水混着鲜红的血液淋漓而下,触目惊心。 李行衍并不觉得疼痛,只强压着心底升腾而起的怒火,压得语声都剧烈发颤:“母后认为儿臣是什么?” “儿臣是太子!不是取悦于人的娼/妓!” “为何非要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的去取悦一女子?为何非要借着女子的裙带攀上皇位?” “儿臣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庸碌之辈!儿臣可以用自己的才能,用自己的多年经营,用朝中暗藏的势力,堂堂正正地坐在上皇位!” 徐皇后只冷眼看着他,等到他宣泄完了,这才淡声道:“现在开始看不起女子的裙带了?” 她拨弄着尾指上镂刻着凤凰尾羽的鎏金护甲,凤眼如浸霜雪:“你以为你能够站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卓异的才能抑或是治国经略,更不是你所谓的多年经营,是因为本宫是皇后!” “因为本宫是皇后,你才是太子。才会有人依附,才会众望所归,才有资格立在这里,与我说出‘为何非要借着女子的裙带攀上皇位’这般可笑的话。” 李行衍的面色转瞬煞白了。 殿内静了须臾,只有李行衍急促而凌乱的呼吸声响起。 良久,徐皇后淡淡道:“去寻个太医将手上的伤裹了吧,别让人看了笑话。” 李行衍也慢慢平复了情绪,只垂首道:“儿臣知道了。” 徐皇后轻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沈相嫡女之事——她喜欢调香,你便于宫中办一场品香宴,邀上各路世家贵女,再以本宫的名义递帖子去相府请她过来。母后已为你做过铺垫,你再趁此机会,多用点心思,便能将你们之间的关系修补如初。” 李行衍默了一瞬,慢慢颔首道:“儿臣明白了。” 徐皇后这才款款站起身来,抬目望了一眼长窗外湛蓝高远的天幕,淡声道:“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本宫送你。” 李行衍躬身应下,两人一起沉默着往外走。待推开槅扇的时候,却见珊瑚一脸焦切地在庭院中等着,显是一直有事压着,但是又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不敢上前叩门。 甫一见两人出来了,珊瑚忙紧步走到两人跟前,福身行礼道:“娘娘,殿下,大理寺那出了大事。” 徐皇后眸光轻抬:“什么大事,如此慌乱?” “是,是七皇子又遇刺了。”珊瑚低垂着脸不敢看两人的面色,只听着皇后娘娘不开口,便继续说了下去:“听说是一个夜里来了两名死士,还为了抢一块腰牌打起来了,闹得个两败俱伤,最后血流尽了死在庭前。七皇子的小宦官一路哭,一路将两具尸首拖到大理寺门前,沿路洒扫的宫人都看见了。这件事……已经在宫中传遍了。” 徐皇后沉默不语,神色如霜,倒是李行衍心中一凛,开口道:“什么腰牌?” 珊瑚的身子僵了一僵,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是……您东宫的腰牌,上头刻着的,是当初坠荷花塘死的那个苏吉的名字。据说……这块腰牌是七皇子第一回 遇刺的时候,刺客身上落下的!” “一派胡言!”李行衍攥紧了受伤的右手,怒道:“这是构陷!” “衍儿!”徐皇后轻斥一声,旋即又对珊瑚道:“你先退下吧。” 珊瑚如蒙大赦,紧步往后退去,不多时,便出了内殿,只远远在殿门外守着。 徐皇后这才淡淡抬起视线,看向李行衍:“你的人?” 李行衍唇角微微绷直:“苏吉不会武功,儿臣即便要派身边的宦官刺杀他,也会选左和,而不是苏吉。那块腰牌,是构陷。” “那就是认下了。”徐皇后凤目微寒:“李容徽刚赢你一场走马会,你当夜便遣死士,还一气遣去了两人。怎么,是怕我们东宫和清繁殿立在高处太清白了,非要给自己泼溅一些污水?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沉不住气了!” “母后——” 李行衍还想出言解释,徐皇后却已冷声道:“还不快去你父皇的寻仙殿前跪着!” “本宫若是李容徽,定会将事情闹大,一直闹到你父皇出面,不可收拾为止!” 李行衍攥着的右手松了又紧,最终还是低头应了一声‘儿臣知道了’,便转身而去。 * 成帝沉迷修仙之道,认为清晨时清气上浮,是最好的修炼时机,因而清晨时寻仙殿的宫门素来紧闭,直至天光彻亮才缓缓开启。 李行衍赶到寻仙殿的时候,正是这个时机前后。可待他一路穿过供满了三清像,放满了鲜花与清水的前殿,行至成帝起居的寻仙殿后殿时,却惊觉殿内已有一人静静立着,似乎正与成帝说些什么,只是隔着重重宝幔,看不清面目。 身旁迎人的小宦官忙扬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到。” “行衍?”宝幔后传来成帝刚服食过丹药,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嗓音:“过来吧!” 李行衍应了一声是,一步步往前走去,待走到近前了,眼角余光落在立在宝幔旁之人的面上,心中便是一惊,但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对上首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成帝盘腿坐在一个金线蒲团上,脸色与眼周都有些发红,眯着一双眼睛看了李行衍半晌,终于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让你与沈相一同来寻仙殿中见朕?” 他话音落下,身旁一身常服的沈厉山便拱手道:“臣休沐日入宫,是为了北边的雪灾。听闻光是这几日里,这雪灾便冻死了无数流民。臣想令户部拨款赈灾,因着数额巨大,特来请示圣上。”他说着淡淡转过眼,看向太子,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上的右手上一落,又道:“想必殿下也是有什么大事。如若不然,又岂会连御医都不请,就赶来寻仙殿面圣?” 成帝这才留意到李行衍手上的伤势:“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李行衍自不会和盘托出,只垂首道:“是儿臣晨起练习弓马时,弓弦崩断所伤。” 成帝便又想起了那一日的走马会来,颔首道:“知耻而后勇,是件好事。”他微微一停,又道:“不过你今日来见朕,也是为了政事吗?” 李行衍眸光微微一抬,旋即反应过来——成帝竟还不知死士之事。若是他先行提起,便是心虚无疑。他微顿一顿,便也拱手道:“是,儿臣也是为了那雪灾之事。儿臣不忍见太平盛世下仍有冻死之骨,还请陛下将此事交由儿臣治理。” 他话音刚落,成帝还未开口,却听旁侧传来淡淡的一声:“太子此言差矣。” 李行衍转过眸光,却听沈厉山又开口道:“户部一直由臣管辖,赈灾之事,古往今来,也皆是户部之责,何时会要东宫储君亲自出面了?” 李行衍目光一紧,他何时说要自己出面了?不过是让沈厉山将此事转交给他,由他安排人手,也好趁此在户部中安插进自己的心腹罢了。 沈厉山似乎并未看出他的不悦,只继续道:“当初陛下将六部一分为二,礼部、户部、兵部,由臣管辖。而吏部、刑部、工部交由太子。只是此后不久,太子便以皇族祭天之礼与陛下三年一度的选秀要亲自操办为由,将礼部暂接过去,至今也不曾归还。” “如今,又要借户部。” 沈厉山俯身下去,淡淡道:“不知陛下是否有要令太子监国之意。若是有,臣自当让出手中剩余两部,也好当一回那清闲之人。” 蒲团上,成帝豁然睁开眼来,神色愠怒。 而李行衍也面色大变,倏然跪下身去:“儿臣绝无此意!” 太子监国,等同于提前将皇权放到储君手中。 成帝自认正值盛年,若是寻仙有道,或真能有‘万岁’之望,又岂会将皇权旁落? 即便是自己的嫡子,也不行。 他当初将六部一分为二,又刻意将其中三部交到了与太子政见不合的沈相手中,便是为了让他们相互制衡,却不想,如今太子却生了独大之意—— 成帝倏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前几日,皇后还曾提过,要尽快定下沈相嫡女与太子的婚事。 沈相偏宠嫡女是朝野皆知之事,即便是他也多有耳闻。若是真让这婚事定下了,沈相全力辅佐太子,那自己岂不是真正成了一‘清闲之人’? 幸而,看沈相今日的态度,仍未臣于太子。若是自己他日再将沈相嫡女另许出去,便能将局势扳回原来的局面。 想至此,成帝冷冷开口道:“雪灾之事,就由沈相统领吏部赈灾。至于礼部,如今祭天之礼已过,选秀也尚有两年之久。既无什么要事,行衍便也可将其归还给沈相了。” 李行衍笼在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殿内的白玉砖上的寒意一寸寸从他的膝盖侵入,直至四肢百骸。良久,他才哑着嗓子答道:“是,儿臣知道了。” 成帝满意地微微颔首,正想抬手令两人下去,倏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他的大宦官伏环急急自外头进来,行礼进了宝帐后,与他耳语几句。 李行衍咬着牙,凝神细听。 隐约听得,七皇子几字。 第46章 闺房 不成,我的闺房你不能进来…… 宝帐后,成帝的神情一寸寸地沉了下来,衬着他那微微泛红的面色,愈发显得阴鸷骇人。 一看,便是动了真怒。 这种场景,寻常人皆是避之不及,唯恐龙颜大怒时殃及到自己。但沈厉山却仍旧立在原处,大有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之态。 不为别的,只为他方才也隐约听见了七皇子几个字。 他倒要看看,那个诱骗自家女儿替他出头的七皇子,这会又要玩出什么花样。 他静静等了一阵,成帝终于开了口,语声沉哑,似强压着怒火:“去传李容徽过来,当面对质!” “是!”大宦官伏环应了一声,紧步下去。 只是他这一去,却着实是有些久了,直到殿内供桌上一炷清香燃到了尽头,外头才终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槅扇外悬挂着的金帘交错一响,两人一前一后打帘进来。 当先的,是宦官伏环。而其后那人于宝帐外立定,俯身行礼道:“父皇。” 成帝深皱着眉,目光在自己这两名皇子之间巡睃了一阵,终于厉声道:“听闻昨夜长亭宫中进了刺客。两名刺客为夺一块东宫宦官苏吉的腰牌,生死相搏,最终同归于尽。尸首被拖到大理寺门前示众,竟是死士。可有此事?” 李容徽垂首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李行衍却也立时开口道:“回父皇,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成帝眸光一凛,注视他半晌,开口道:“有何蹊跷?” 李行衍咬牙:“苏吉确是儿臣身边负责传话的一名内侍,前些日子,也确实溺死在荷花塘中不假。那时宫中仵作替他敛尸时,未见腰牌,以为是在挣扎间滑落到了塘底淤泥里,便没有计较,不曾想,是被人夺了去,意在构陷!”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眼底一缕讶然掠过,旋即漫上悲哀之色,只哑声道:“皇兄言下之意,是我杀了苏吉,又夺了腰牌构陷于你?” 李行衍不置可否,只冷冷道:“苏吉不会武功,如何行刺于你?” “会武功之人,也未必要显露于人前。”李容徽说罢微停一停,似不经意道:“皇兄在宫中行走时,从不带侍卫,却总是跟着贴身的那三两个宦官。想必,其中不乏藏龙卧虎,武艺精绝之人。” “若不是死去的苏吉,那便是旁人。” 李行衍眸光一紧,他身边的左和本是皇后母家豢养的死士,特地没割舌头,养到入宫的年纪净了身,又不着痕迹地一路调到东宫来,做了他的贴身宦官。 但无论做的多么小心,人为之事,终归是有迹可循,经不起查。 “如今苏吉已死,会不会武艺,都由你一面之词!”他不在其上过多纠缠,迅速转开了话茬:“父皇,若苏吉真是儿臣遣去刺杀七皇弟之人,之后两名死士又如何会放过七皇弟,反倒为了抢夺腰牌而自相残杀?” 怎么,也都应该杀了人,再慢慢搜寻才是。 成帝听了,也慢慢眯起眼来,似有狐疑之色。 “儿臣也一直想不清这点。”李容徽似有迟疑,慢慢道:“儿臣只能想到,两名死士或是来自不同主子指派,互相将对方当做了敌手——” “荒谬!”李行衍见他迟疑,自以为抓到了他的破绽,凌厉道:“一夜之间,两名死士,还分属于不同主人?何其荒谬!皇弟以为死士是什么人都当得,什么人都养得的吗?若非是蓄意构陷,普天之下,岂有如此凑巧之事?” 李行衍话音落下,却见李容徽正垂目望向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似有轻嘲一转即逝。 旋即,李容徽开口道:“儿臣听过坊间关于死士的流言。说死士是世家勋贵们挑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割了舌头,再请师父教导武艺,灌输对主人誓死效忠的信念,一直养上十数年方成。” “若说是儿臣自导自演,有意构陷——”他抬手看向宝帐后的成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敢问父皇,儿臣何以养得死士?” 成帝眼中的狐疑之色散尽了,转为沉吟。 即便自己素来厌恶李容徽,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 他的母妃出身贱藉,身后无半点势力支撑,何以养得死士? 若说能够养得了死士的—— 成帝的目光慢慢落在李行衍身上,目光闪烁不定。 看着太子面色骤白,李容徽眼底嘲弄之色更盛。 成帝在意的,根本不是刺杀,更不是那块落在刺杀现场的腰牌。他在意的,是究竟是谁在宫中豢养了死士。 毕竟以成帝对他的态度,即便是他的真的遇刺,也只会若无其事地轻易揭过——便如上次那般。 唯有搬出死士,撇清自身,将火引到东宫与清繁殿的身上,才能让他勃然之怒。 毕竟储君日盛,后宫干政,这是任何一位帝王都不可能容下的大错。 在成帝晦暗不定的目光下,李行衍汗透重衫,似一生未曾这般狼狈过:“父皇明察!儿臣绝没有豢养死士,这一切,都是有心之人的构陷。” 李容徽冷眼看着他。 其实无论是苏吉的腰牌,还是两名没有舌头的死士,都定不了他的罪,更无法证明此事是清繁殿与东宫谋划。 但天家之人何其多疑,哪怕只是一点捕风捉影之事,也会在心中留下抹不去的烙印。 这疑心一起,再要灭去,可就难了。 成帝定定看着李行衍半晌,终于厉声开口,却是对一旁大宦官伏环道:“彻查!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他说着,又自一旁案几上取出信物,丢给伏环,冷声道:“必要的时候,可以搜宫。即便是东宫与清繁殿,亦不例外。” 随着语声落下,他的视线终于再度移到了李行衍的身上,带着几分深意:“行衍觉得如何?” 李行衍脊背一僵,须臾才哑声道:“儿臣问心无愧,并无异议。” 沈厉山一直袖手在旁,冷眼看着。如今见尘埃落定了,这才微微掀起眼皮,从善如流道:“陛下,臣今日休沐,家中还有许多杂事,便先行告退了。” 成帝颔首,疲惫道:“朕乏了,都退下吧。” 三人便在宦官的引领下,依次出了寻仙殿。 直至踏出那扇朱红色的殿门,李容徽这才加快了些步子,追上了前处的沈厉山。 “沈相。”他低低唤了一声。 沈厉山皱着眉转过身来,只觉得方才隔山观火的心情都被这一声给毁尽了,好半晌,才冷冷道:“七皇子有何赐教?” “岂敢当沈相一句赐教。”李容徽恭敬道:“走马会上,我曾在万夫所指之时得沈姑娘相护,使我不至于坠于万劫不复之地。此恩此情,难以言谢,若是沈相与沈姑娘有任何用得到容徽之处,容徽绝不推辞。” 沈厉山越听越觉得刺耳,相护,难以言谢,绝不推辞。 他将这几个词反复在心里堆砌了一阵,立时明白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此恩此情,难以言谢,后面一句一般跟得都是,不如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沈相的面上立时布满阴云,只定定看了他半晌,冷声开口:“棠音性子纯稚,若是有心之人能离她远些,便是天大的幸事!还望七皇子说话算数,对此绝不推辞!” 说罢,也不待他反应,便重重拂袖而去。 李容徽面上神色如常,只将视线淡淡往李行衍身上落了一落,对着沈厉山的背影低声答道:“自然绝不推辞。” 待沈厉山彻底走远了,他便也行至李行衍身前,迎着李行衍憎恶的视线,微抬唇角,轻声道:“皇兄手上的伤,还是尽早请太医看看为好。” 李行衍冷视他一眼,将手收回袖中,脚步虚浮的往清繁殿的方向走。 李容徽立在原地不动,语声却紧随而去:“若是不及时处理,恐怕会落下疤痕。” “当初棠音替我延请太医的时候,怕我身上留下伤痕,特地令太医开了一盒玉润膏给我。” “如今还剩下半盒,可要我差人送到东宫里去?” 李行衍豁然转过身来,未受伤的那只手紧攥成拳,厉声道:“李容徽,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皇兄在说些什么?”眼前姿容昳丽的少年轻抬唇角,语声寒凉:“今日之事,难道不是皇兄差人刺杀不成,又丝毫不顾手足之情,意图在父皇面前构陷皇弟,将其置之于死地吗?” 他说着,放轻了嗓音,似感叹一般道:“其实手足之情倒是无妨。被传出是个阴狠凶戾,居心叵测之人,皇兄应当也不会在乎。” “只唯独可惜了皇兄多年豢养的死士,若是重新豢养一批,怕是又要十几年的光景了吧?” “你——”这一字一句,皆是奔着他的痛处来。须臾便将李行衍气得面色青白。 但这毕竟是寻仙殿前,李行衍端着太子的身份,终究不敢如李容徽这般肆无忌惮,只能硬生生吞下了将要出口的话,重重拂袖而去。 一连气走了两人,李容徽倒是浑然不觉,只轻掸了掸自己玄色的大氅,将上头令人厌恶的,寻仙殿里的香火气息掸落,这才独自一人踏上了抄手游廊。 这条路他走了数次,如今走来,已是十分熟稔。仿佛只是片刻,南书房飞扬的檐角已遥遥在望。 如今午时为至,南书房也还未落课,但却有一个独自坐在外头,伴着里头的朗朗书声,独自看手中一本古籍。 “先生为何独自一人在外?”李容徽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章坚的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书册砸在地上,第一回 在他面前显出心虚之态:“十二皇子有令,让我等在外头,不必进去。” “为何?”李容徽垂下视线,落在他手中那本古籍上,略有些讶异:“先生才学斐然,做皇子侍读,甚至有些屈就了,为何不让您进去?” 章坚愈是心虚,面对他的追问甚至有些答不上话来。 为何? 因为十二皇子嫌弃他穷酸,觉得他洗得发白的长衫,身上配着的那块廉价的玉丢了自己的脸。 李容徽见他不答,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目光轻轻一扫,转开了话茬:“先生为何不配玉?”他迟疑一下:“我之前,不是曾经赠玉给先生?” 章坚一张老脸,终于在此刻彻底涨红了。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莽夫尚且附庸风雅买一块贱价的玉佩在腰间,更何况他这样的读书人。 他其实是有佩玉来的,只是十二皇子嫌弃他那块玉实在是太过廉价,一怒之下给砸了。 至于李容徽送的那块……他拿去当铺,当了。 近日来,他夫人的病愈发重了,一日都离不开那个金贵的方子。月俸刚下来没几日,便已耗尽了。能借的亲戚早已经借遍,如今再登门,别人甚至连通传一下都不肯。但七皇子,却在此刻赠了他一块宝玉。 也许对皇子们来说,那只是一块玉佩,但对他来说,却是自家夫人的命。 他将那块玉佩当了,是活当,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攒够银钱将其赎回,还给七皇子。 但如今,玉佩还在当铺里,而自己却再一次偶遇了七皇子,还被他无意问起。 拿别人相赠之物送去当铺……实在非君子之行。 可钱已买了药,一时半会,赎不回来了。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赧然拱手道:“不瞒七皇子,您赠的玉,我拿去当铺当了。” 李容徽的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长衫上,轻轻颔首:“先生若是能用它来改善处境,也并无不妥。” 他沉默了须臾,又轻声开口,语气里不掩失望:“容徽还有些书未抄完,便先告辞了。” “等等!”章坚豁然起身,追上前来:“章坚绝非那等贪财无耻之辈!这块玉,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将其赎回!” 说罢,他深深一揖:“玉有价,这份恩情却无以报还!” “章坚,愿为殿下驱策!” * 章坚的誓言犹在耳畔,日子却已如翻书般过去几日。 棠音独自坐在闺房中,慢慢誊抄着一本古籍。 而在她身旁窗楣处,刚抄好的,墨迹未干的宣纸已密密排列成了一行。 手中的一整页很快抄完,棠音以玉镇纸压了,又洗了笔,看了看旁侧慢慢矮下去的书堆,心中不免有些担忧——眼看着数日过去,李容徽那边却半点音讯也没有。也没将拿走的那半屉子书给她送回来。 也不知,上回遇刺之事最后怎样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正想重新提笔,却听窗楣处传来轻轻的几声。 棠音一愣,立时转过头去。 却见李容徽捧着一大堆古籍立在窗外,正脸色微红地看着她,小声道:“我在庭院里没找到你,只能来这了。” 棠音忙走了过去,隔窗将他手里的古籍接过来,放在一旁小几上,放低了嗓音一迭声问道:“你这次又是怎么进来的?没有旁人看见吧?” “没有,我在前院弄了个响动,将下人引开了。”李容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声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小姑娘刚沐完发,一头浓云似的青丝以布巾绞到半干,丝绸般柔顺地自两肩垂落,其中正有一缕,轻轻落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些微的痒意。 棠音却没有发觉。 许是今日里父兄上朝,而母亲也去城郊寺庙里还愿,连檀香白芷都一道上街给她买小玩意解闷去了。 府中无人,不会有人突然闯入看见,心中倒也平静许多。 她抿了抿唇,小声抱怨道:“那你也总不能每次都逾墙进来。这里又不是你长亭宫后院。” 李容徽微抬唇角,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笑意深浓:“下次不会了。” 他隔着窗楣伸手,又将一大沓宣纸递给她:“我之前拿去那些,已经全部抄完了。” 棠音抬眼,看见他眼底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怪我上回没能拦住你。你帮我抄的,字迹又不一样,我怎么能拿去交给父亲?” 她说着伸手接过了宣纸,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与晒在窗楣上的,自己抄完的宣纸放在一起:“你看,这字迹——” 她说到一半,语声倏然顿住了,一双杏眼微微睁大,好半晌才讶异地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这,这字迹为什么会一样?” 相似到,若不是她看着李容徽将宣纸递过来,她甚至都要以为是自己什么时候写了忘在这的。 李容徽眼底的笑影散了些,一双鸦羽般的长睫无声垂落。 前世,他曾有一整沓与棠音往来的书信,都被妥帖地放在一只沉香木盒子里,带到了边关。 每每打了胜仗,他都会将里头的书信拿出来,一封一封,一个字一个字,从头至尾看上一遍,再模仿着她的字迹,慢慢誊写,直到静夜过去。 仿佛每这样做一次,离回京见她就更近一些。 只是,最后终究是一场空梦。 他微阖了阖眼,敛下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起眼时,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微泛波光,在这般寒冷的冬日下,显得分外温柔而无害:“我素来擅长模仿他人的字迹。只要看上一遍,便也记住了。” “原来是这样。”棠音没有怀疑,只惊叹了一声,旋即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担忧道:“你上次来的时候说过,长亭宫中又闹了刺客,最后,最后怎样了?” 李容徽沉默了须臾,语声微低:“父皇遣人搜查了东宫。” 一句话,便坐实了李行衍的罪行。 棠音听了,也被背后的意思惊得微白了面色,咬唇道:“既然圣上都留意到了,那他一时半会,应该也不敢再犯。”她说着抬起眼来,一双墨玉般的杏眼里满是化不开的忧虑:“你要不要,再添几名会武功的侍卫?” 李容徽摇头,轻声道:“你上回送来的盛安,是会些功夫的。死士来的时候,就是他护我躲在殿中。” 棠音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 李容徽也安抚似地轻笑了一笑,又道:“今日我不能久留。你把剩下那些书给我吧。我替你抄完。” “那怎么成?”棠音看着他眼底落下的青影连连摇头:“你已经帮我抄了这许多了,剩下的,我自己能抄完。” “不成。”李容徽凝眉:“是我带累你受罚,这书,也合该由我来抄。” 说着,他身姿一动,作势要过窗而入。 棠音看见他这个动作,忙紧紧攥住了他的袍袖,慌乱道:“不成,我的闺房你不能进来。我,我去拿给你就是了。” 她说罢,唯恐李容徽真的翻窗进来,忙放开了他的袍,紧步行至案前,随手拿起了上头最薄的两本,又走回窗楣前,隔着长窗递给他:“就这些了。” 李容徽接了,轻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棠音见他身形微动,生怕他下回又不声不响地逾墙进来,遂将身子探出去一些,对着他的背影急急道:“下回可千万要记得递拜帖,从正门进来。”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又焦急,又不敢大声怕被旁人听见,令人心下柔软。 李容徽遂轻回过声来,柔声答应。 “我记住了。” 第47章 拜帖 你生得好看,我一见你便喜欢。…… 章坚未曾想到,自己会在一日之内,见到李容徽两次。 彼时正值膳时,章坚也打算将书籍收好前往膳堂。孰料人刚走出南书房,便见李容徽已等在檐下。 章坚微微一愣,见四下无人,便走上前去,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不敢当吩咐二字,只是有事要劳烦先生罢了。”李容徽轻声答了,自袖中取出一张宣纸交给章坚:“烦请先生帮忙打听,纸上之人身在何处。” 章坚伸手接过,将宣纸打开,目光往上一落,便露出几分讶异之色。但终究没多问什么,只是再度拱手道:“臣尽力而为。” 李容徽轻颔首,复又开口道:“还有一桩事——” 章坚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便主动接过了话茬:“殿下对臣有恩,无论是何事,只要臣能够做到的,绝不推辞。” 见他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李容徽这才缓缓开口道:“我曾听闻,先生有一位嫡女。” 刚刚答应过绝不推辞的章坚一张脸转瞬涨红成了猪肝色,好半晌,才艰难道:“殿下,臣确有一名嫡女。但她今年才刚满十二,恐怕,恐怕——” 剩下的话,他已说不出口。 “十二……”李容徽默念了一声,剔羽般的眉微凝:“年纪的确是小了些。” 他前世对章坚的了解并不算少,知道他极爱自己的夫人与嫡女,但却也不曾细致到去打听他嫡女的生辰八字。 十二岁,那想必模样比现在的棠音还要稚嫩许多。 确实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他心念微转,却见眼前的章坚满脸涨红地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李容徽抬目看向他,旋即明白过来,蹙眉道:“先生多虑了。” 他走近了一些,轻声低语了几句。章坚面上的涨红慢慢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误解于人的赧然,只躬身道:“臣这便去取,日落之前,一定送到长亭宫中。” * 仿佛一闭眼的功夫,高悬中天的红日便已西坠。 沈厉山也落了朝,一身重紫色官服自轿中步下。 一名麻衣小厮紧步走上前来,双手将一封拜帖递上,躬身道:“相爷,今日皇子侍读,章坚章大人府上递来一封拜帖,小的给您送来了。” 皇子侍读? 沈厉山眼皮也不抬,只冷冷道:“一封拜帖,特地送来做什么?和书案上那堆丢在一起便是,我得空的时候自会看。” 这一句得空,便不知是十日,还是二十日了。 毕竟想攀附沈府的人实在是太多,一些身份低微的,排上个一年半载,拜帖都在阴雨天放到长了霉点了还无人引见,也是常事。 那麻衣小厮犹豫了一下,却没走,只是放低了嗓音道:“老爷,这封拜帖不是给您。” 沈厉山脚步一顿,微微皱起眉来。 小厮见他停步,这才低声道:“是章府嫡女给小姐的,说是想一同去城郊寺庙里许愿。” 这倒是蹊跷的很。 他刚拜相的时候,很多人见递给他的拜帖无人回复,便另辟蹊径,转而让自家女儿递帖子给棠音。多的时候,每日都有古籍那么厚的一沓。 只是,都被自己拦下了。 自家女儿心思纯稚,自不能与别有用心之人有所交集。 女儿家脸皮薄,被回绝几次,也就不敢再递。如今都清净了一年半载了,没想到,还有一封。 他拧眉沉思了须臾,沉声开口:“是哪位皇子的侍读?” 小厮忙道:“回相爷,是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 沈厉山紧拧着的眉渐渐松开了——十二皇子,今年才刚满八岁。 “查下去。” 他吩咐了一声,冷着脸往书房里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章坚的生平便已经理成一本小册,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他的书案上。 沈厉山翻开,难得仔细地一页一页看了过去。 早年中进士,后时运不济,一路郁郁不得志,又逢夫人重病,遂为皇子侍读。家中仅有一女,年十二。 家中仅有一女—— 沈厉山的手指在拜帖上无声叩了一下,前些年自己太过严苛,拒了所有贵女的拜帖,以至于时至今日,棠音的闺中密友也仅有昭华公主一人。 如今既然又有拜帖上门,家世也算青白。且棠音又关了这许多日了,天天闷在自己闺房中誊抄古籍,也陆续抄了泰半,想必也是认真反省过了。 偶尔放她去城郊寺庙里许个愿,倒也没什么。 只要,不将进宫的玉牌给她,便翻不出天去。 沈厉山又拧眉沉思了须臾,终于重重叩了一下拜帖,淡声道:“拿去给小姐吧。” 麻衣小厮应了一声,拿着拜帖急急下去,一路过了垂花门,于后院里寻着了棠音身边贴身服侍的檀香:“檀香姐姐,这是皇子侍读,章坚章大人嫡女递给小姐的拜帖,约的是明日辰时,去城郊寺庙中许愿。” 檀香下意识地接了帖子,也是一愣:“哪位皇子的侍读?” “十二皇子。”小厮答道。 这可……从没听说过小姐与十二皇子有什么来往啊? 这章坚章大人,更是闻所未闻。 檀香愈发诧异,但还是轻轻颔首道:“知道了,我去问问小姐。” 她一路压着满腹的疑惑,赶到了棠音的闺房。 彼时棠音已誊抄得有些疲倦了,只将湖笔随意搁在案上,自己半倚在美人靠上,解着今日檀香与白芷从街边买回来的一只九连环。 “小姐。”檀香轻唤了一声。 见到檀香来了,她便将解到一半的九连环搁下,轻笑道:“你不是说去庭院里折几枝红梅供进玉瓶里吗,怎么空手回来了?” 檀香忙自袖里取出拜帖,递给棠音,将小厮说的话又给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迟疑道:“小姐,您看这拜帖——” 话音未落,棠音已伸手将拜帖接了过去,一双杏眼清亮,有些不可置信道:“真是给我的?” 檀香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棠音一下便自美人靠上起身,双手捧着拜帖贴在心口,眼底满是笑意,唇边也浮出两枚浅浅的梨涡来。 自爹爹当上权相后,她已经有快两年没接到过其他贵女的帖子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爹爹对外太过冷肃,吓得人拜帖都不敢往相府里递。 每年盛京城贵女们私办的春宴,秋宴,冬宴上,在昭华因为身份太高,反倒接不到帖子的所有宴席上,她看着贵女们三两成群,出双结对,总是羡慕不已。 如今,终于有贵女给她递帖子了。 往后,再不用羡慕旁人了。 她愈发高兴,提起裙裾便紧步往自己闺房里走,一路还絮絮地问着檀香。 “明日里,我该穿什么好?月华色的会不会太素净了,让人觉得我不好接近?茜红色的又会不会太艳,让人觉得我性子强势,不好相与?” “还有,步摇是戴珊瑚衔珠的好些,还是带白玉垂流苏的好些?” “第一回 相见,要不要带些礼物给她?是带这几日新买的小玩意,还是带我最喜欢的那支簪子?” 这样兴奋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第二日梳妆罢,与檀香白芷一道走出府门。 彼时,章家嫡女正玉立在相府门口,也无甚华丽妆扮,只一身玉白色缠枝莲妆花小袄连着同色苏绣锁银边月华裙,外头随意笼一件锦茜红宽袖大氅,便是通身的明媚绮丽。似一枝新剪的红梅开在玉瓶中,令人心折。 只看这通身的姿态,便知道定是个美人。 唯独令人遗憾的是,美人似乎家风极严,只是去一趟寺庙,也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还特地戴上了幕离,重纱垂下,让人无法窥见容貌。 棠音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刚想搭话,甫一抬头,却是微微一愣。 章家嫡女才十二岁,可这十二岁的年纪,竟出落得如此高挑。 自己走到她近前了,竟才堪堪挨到她肩胛骨的位置。 棠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踮起足尖,尽力离她近了一些,将手里捧着的东西送到美人跟前。 是一只紫檀木的匣子,随着她指尖轻轻一抬,便‘吧嗒’一声在两人面前打开。 里头整齐地分成两列,一列是花钿、珠钗、簪子、步摇等女子们惯常戴的首饰,而另一列,则是这几日檀香与白芷买来的新奇玩意。 棠音面色微红,有些赧然地小声开口:“我是沈家棠音,第一回 见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些什么。便将我素日爱用的首饰和喜欢玩的小物件都带来了,你自己挑吧。” 她话音落下,又静静地等了半晌,仍不见美人开口。 棠音只道她是生性腼腆,便对她安抚似地笑了一笑,将紫檀木匣子交给了一旁的檀香拿着,自己则低下头去,学着那些彼此之间玩得好的贵女们的模样,也执起了美人的手。 美人的手指修长,皎白如霜,握在手里也冰凉似霜雪。 棠音被冻得轻轻瑟缩了一下,却没放手,只是自匣子里取出了一支最为通透的白玉簪子放到她手心里。 “你生得好看,我一见你便喜欢。这支白玉簪子送给你。” 第48章 女装 你怎么能装美人骗我 美人的指尖轻颤一下,仍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莲步轻移,缓缓地带着她往相府的马车里走。 她的身量看着高挑,但步子却极慢,短短一段距离,走得两人手心都有些微微发汗。 “你是不是很少出门?”棠音以为她是紧张,便一道踏着小木凳往上走,一道小声安慰她:“你以后多递点帖子来相府,我带你去盛京城四处走走,你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说完,刚在车内坐稳,美人却已经身姿轻盈地上了车辇。 ——没踏脚凳。 棠音愣了一愣,旋即锦缎帘子垂落,马车内的光线昏暗了下来。 而美人紧挨着她身旁坐下,两人裙摆相叠,近得棠音甚至可以闻见她身上清淡的雪松香气。 疏淡清冷,没有半分寻常女子脂粉香的缠绵。 还有一些似曾相识。 不知为何,棠音觉得面上起了几分烫意,为了不让美人看见,她忙低下头去,将视线垂落在她手里拿着的白玉簪上,伸手轻轻接了过来,小声道:“要不我替你戴上吧?” 她说着,试探着慢慢伸出手去,打算拂开她的幕离。 指尖刚碰到最外面一重布料,美人却微侧了侧身,轻轻躲了过去。旋即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一抬,自袖袋里取出两样东西交给他。 这是……美人的回礼? 棠音眸光轻亮,下意识地将东西接了过来,垂首一看。 东西并不多,也就两本古籍,一小沓宣纸。 古籍是她爹爹的古籍,宣纸上,密密麻麻落着的,也是她的字迹。 棠音面上带笑的神情倏然一凝,连指尖都僵住了。好半晌,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美人也迟疑了一下,慢慢伸手将幕离摘下,露出了一张姿容昳丽的脸。 墨发梳成云鬓,以一支赤金衔珠步摇松松挽住,冷玉似的肌肤上未施脂粉,但那双眉眼生得太好,唇色又红如点朱,即便是一张素面,也已是风姿冶丽,尽态极妍。 棠音愣了一愣,难得地有些迟疑,看了她半晌,又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古籍和宣纸,一直重复了数次,一双杏眼愈睁愈大,长睫颤抖个不停。 倒是美人先抬起羽睫来,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声线低醇,如海浪拂过岸边细细的沙。 “李容徽?” 棠音这才认定了是他,指尖一颤,险些将手里的簪子甩落,还是李容徽替她接住了,放在桌上。他有些别扭地轻扯了一扯自己身上的月华裙,点头低声应了:“是我。” “你——”棠音的目光从他的云鬓上一路往下滑落,一直滑到那条精致的苏绣锁银边月华裙上,复又慢慢移回他的面上,愣了好半晌,脑海中才走马灯一般转过方才的一系列情形。 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霎时红透了,连着方才被他反握过的手指也滚烫起来。 一时间,又羞又急又气,那双长睫轻轻一颤,杏眼里便盈上一层水光,哽咽道:“你,你怎么能装美人骗我?”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李容徽有些慌乱地在袖袋里寻了一下,却只寻出一张绣着双鲤戏水的帕子来,像是买衣裙的时候,店家附赠的。他犹豫一下,还是给棠音递了过去,小声道:“你别哭,我真不是有意的。” 棠音一把接了过去,拿帕子捂着烫红的脸,闷声道:“如果不是有意的,那你方才在府门口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我方才若是开口了,在场下人都能听出端倪,又怎么会放出你来?”李容徽轻声解释。 棠音听着他的嗓音沉默了好半晌,才咬唇道:“那你,那你方才也不能——”双鲤鱼戏水的帕子后,她的面色愈红,怎么都不肯重复当时的情形。好半晌才勉强开口说出一句:“你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能,怎么能——” 李容徽眸光轻轻一晃,旋即也涩声道:“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实在是没有办法。” “你上回说过,让我递拜帖走正门。我便记住了。” “可我递了好几回拜帖,也没得到回复。问下去,小厮们却说兴许是半途上丢了,没能交到沈相手上。我一连递了数日,皆是如此。我怕手中这两本古籍不能及时归还给你,让沈相发现了罚你。一时间,走投无路,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说着,攥着月华裙的手指收紧了,浅棕色的眸子也蒙上一层雾气:“都是我不对,我应该再想想法子的。” 棠音不知何时已止住了泪意,将一张仍有些微红的小脸自绣帕后抬起来,小声道:“我是让你不要逾墙,可也没让你这样。”她顿了一顿,似乎也能理解他是真的没了办法,好半晌,才低声道:“那至少,方才——” “方才……”李容徽冷玉似的面上染了一点绯色,轻声道:“不是你先过来握着我的手的吗?” 他说着轻轻拿过放在桌上的白玉簪子,小声道“你还送了我簪子。” “还说喜欢我。” 棠音被他这样一说,顿时连一双耳珠也红透了,慌忙道:“可,可那时候我以为你是……” 话还未说完,李容徽却已经先开了口,语声低哑,说不出的哀颓难过:“原来你都是骗我的。” 说完,他抬起一双浅色的眼睛,定定望住棠音,轻声道:“我还以为是真的。” “毕竟,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看着眼前这一张含烟笼雾的美人面,棠音心里的负疚感油然而生。 不知为何,她倏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话本子里游历花丛的纨绔子弟,沾了人家的清白身子,却又不对人负责,可恶至极。 她没来由地一阵心虚,竟不由自主道:“我,我也没都骗你。” “白玉簪,是送给你的。” “往后有机会,我也会常带你去盛京城里走走。” 李容徽见小姑娘不再落泪了,眉眼微舒,但旋即,阴暗的情绪却又翻上了眼底。 ——那就是说,方才说喜欢他,果然是骗他的。 隔了长久的一世,她心里放的,还是李行衍。 李行衍有什么好,让她如此念念不忘。 要是自己毁了他那张清隽的皮相,将他拉下太子之位,让他在人前丑态毕露,棠音还会这般惦记他吗? 会吗? 正垂眼冷冷想着,一线天光自右侧斜斜打进车来,照亮了他的眉眼。 李容徽下意识地侧目看去,却见是棠音轻轻将车帘挑起一角,往外看了一阵,旋即轻声道:“我看见天香楼了。里面的玫瑰酥尤其好吃。” 她顿了一顿,嗓音又轻又软,带着一点羞赧:“我请你吃茶点,你,你能将方才的事都忘了吗?” 李容徽将视线轻落在她身上,见小姑娘不自觉地绞着帕子,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心下柔软,便也轻轻点了点头:“我尽量。” 其他的都可以忘,唯独棠音方才牵着他的手说喜欢他这一点,得牢牢记着。 最好,回去以后再拿一张花笺写下来,也藏在檀木盒子里,常常回味才好。 棠音以为他是答应了,眸光轻亮,小声道:“那我可要掀帘子了。” 李容徽轻颔首,将桌上的白玉簪子收入了袖袋里,又拿过幕离重新戴上。 棠音这才轻掀起锦缎帘子,对驾车的荣满吩咐道:“在天香楼前停下。” 荣满应了一声,调转过马头,很快便将车辇停在天香楼旁侧。 棠音踏着脚凳下来,刚站稳了身子,便见李容徽也挑帘下来,正立在她身旁不远处。 之前不知道是他的时候,棠音倒也是不觉得什么,如今知道了,怎么看,都怎么觉得他的身量实在是太高了些,有些惹眼。 万一荣满和檀香看出来了—— 她不敢想下去,忙自袖袋里取了些银子给檀香,轻声道:“这些银子给你们,你们将车停在一旁的驿站那,自己去买点喜欢的小玩意吧。大抵大半个时辰左右光景来接我们便好,也不必跟着了。” 两人虽有些迟疑,但看棠音样子坚决,加之又是去天香楼这样的地方,便也答应了,接过银子,调转马头碌碌而去。 棠音这才松了一口,带着李容徽往天香楼的门口走。 还没进门,便迎面撞见自里头走出来一列纨绔公子哥。 皆是油头粉面,身上一股子不知昨夜从哪个花楼里沾染来的,浓烈而刺鼻的脂粉香气。 棠音的嗅觉较旁人敏锐一些,当即便轻蹙了眉,不由自主地让远了一些。 可她的身子刚往旁一让,其中一名公子哥的视线却无意间转了过来,一双因酒色过度而有些浑浊的眼睛,霎时便亮了起来。 立时自腰间掏出一柄折扇,当先一横,拦住了两人的去路:“二位姑娘这是要去哪?” 他见棠音皱眉不答,一张獐子似瘦而奸猾的脸上旋即堆起笑来,自说自话道:“可是要去天香楼里用膳?” 他说着又走近了一步:“你们两个姑娘家,自己吃多没意思。要不要,和哥哥们结伴?” 他这句话一落下,便引起旁侧几名同行的纨绔子弟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棠音自小娇养在相府,出入在宫廷,从未见过这样的市井无赖,一时间,便气红了脸。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却见眼前光线一暗,李容徽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她的身前。 “别怕。”他微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耳畔轻声道:“天香楼是官办的酒楼。进了天香楼,他们便不敢造次。你先进去定一个雅间,我很快便回来。” 回来? 棠音一愣,还未明白过来他的回来是什么意思,却见李容徽已经伸手将自己的幕离摘下。 一时间,四面皆静。 那堆纨绔子弟一个个竟看直了眼,张口结舌,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许久,才纷纷回过味来,露出一脸淫邪的笑。 “妹妹这般迫不及待,主动掀了幕离,是不是想和哥哥——” 他话音未落,却见李容徽已抬步,一声不吭地往僻静处走。 几人对视一眼,眸中几乎要泛出绿光来,皆是饿狼见兔子一般,一脸淫/笑地跟了上去。 第49章 天香 疼 李容徽专寻那偏僻的胡同走,七弯八绕地走了一阵,身边的行人也渐渐少了下来。只后头那几个像是闻到了肉味的野狗一般,一直紧跟着不放,旁边的行人愈少,面上的神情便愈见淫邪,令人作呕。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就在那群纨绔子弟就要摁那不住的时候,李容徽终于在一座旧桥上站定。 桥下是冬日里冰冷的河水,水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凌,其下是肮脏的墨绿色,一眼望不见底。 四面已没了人声,那群纨绔子弟也早已摁那不住心底的邪火,其中一位最沉不住气的,已一脸淫/笑着凑上前来,伸手就去摸李容徽的脸。 指尖还未触到他的肌肤,便觉得手腕上剧烈一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身子分了家,‘噗通’一声掉进桥下的污水中,溅起一圈水花。 惨嚎声陡然响起,却又迅速湮灭。 他颈上不知何时生出一道鲜红的纵线,正迅速往旁侧扩散,咕嘟嘟往外冒出血沫。 姿容昳丽的美人手中握着一把黑刃的匕首,锋利的刃尖悬停在他两眼之间,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冷如寒潭:“方才你是用哪只眼睛看的她?” “是左眼?” “还是右眼?” “还是两只眼睛都看了?” 他问一声,刀锋划过血肉那令人牙酸的声音与细微的破裂声便响一声,直令人恍惚置身在阿鼻地狱。 最后,是人体落水那沉闷的一声响。 李容徽转过身来,冰冷的眸光一一扫过被吓得两腿发软,在原地连逃都忘记了的几个纨绔,语声轻而森凉,像是贴着骨缝刮过的霜刀。 “方才,你们也都看了吧?” ……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墨绿色的水面归于平静。 姿容昳丽的美人立在桥面上,静静望着水面,直至最后一缕殷红无声消散。 他甩干了匕面上的血迹,立在桥头风口,让朔风陆续带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 寒风中,他紧蹙着眉,有些烦躁地想着——为什么总是有人觊觎他的棠音呢? 还用那样肮脏的视线。 害得他弄了这一身的血腥气,棠音又要闻见了。 他立了片刻,发觉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是无论也瞒不过了,索性抬手,取下了发上那支赤金步摇。 随着他的动作,绾好的云鬓散开,墨发散落满肩。 李容徽并不在意,只是簪尖抵在自己的腕上,微微往下一压,纵向划开。 鲜血溢出,顺着他霜白的手腕滑落。 他冷冷看了一眼,并不理会,只重新将幕离带上,又随手将赤金步摇一并抛入湖中,转身疾步离开。 * 天香楼雅间中,棠音已等得十分心焦。正打算回相府寻了人去救他的时候,槅扇轻轻一响,却是李容徽自外进来。 与之同时,血腥气扑面而来。 棠音纤细的身子微微一颤,忙自椅上站起身来,紧步走上前去:“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气,是不是伤到哪了?” 幕离垂落,看不清李容徽的神情,只见他的身子似乎僵了一瞬,继而有些心虚似地将右手往后藏:“没有。” 棠音秀眉紧蹙,愈发认定了什么,急声坚持:“是不是伤到手上了?快让我看看。” 李容徽迟疑半晌,似乎见是瞒不住了,只能慢慢将右手伸了出去,掌心向上,放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冷白如霜雪,看着没有半点伤痕。 棠音轻蹙了蹙眉,旋即想到了什么,颤抖着探出指尖,小心地将覆住他手腕上的宽袖掀起。 一时间,血腥味愈发浓郁。 眼前的场景也让棠音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腕上一层一层裹满了细麻布,透着金疮药与血腥气混合的古怪气味,而最外层的麻布更是被凝固的鲜血浸透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 棠音捧着他的手腕,连语声都是发颤的:“方才出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容徽沉默了须臾,却只是轻声道:“你别担心。我已经让大夫包扎过了。” 他说着,轻轻收回了手,坐在临窗那张椅子上,低声安抚:“你不是说这里的玫瑰酥好吃吗,怎么没点?” “你出去半晌没回来,我怎么还能有心思点东西?”棠音看出他似乎刻意回避着刚才的情形,而自己也不是个为了一时好奇非要强人所难的,便只是又将视线落在了他掩在宽袖下的手腕上,轻声劝道:“你还是快回宫去吧。让御医看看。” 李容徽却有些为难似地,只轻轻摇头:“前日里刺杀的风波还未平息,若再御医来长亭宫诊治,宫中不知又要传出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 “前日刺杀之事,宫中皆言是皇兄秉性凶戾,意图屠戮手足。若是今日我再去让御医诊治,传了出去——” 他低下头,哑声道:“我不想看到皇兄再度因我陷入流言。” 他说着,又像是怕棠音开口坚持让他回去一般,立时便起身往外走,轻声道:“我去让小二上来。” “等——”棠音未来得及开口阻止,便听脚步声渐远,李容徽已步下了二楼的台阶。 不多时,他与提着茶壶的小二一道上来。 那小二见是姑娘家,便给两人各斟了一壶花茶,笑道:“二位要用点什么?” 李容徽兀自于一旁风口上坐下,没有开口。 棠音知道他是怕人听出嗓音不对,便也没有推辞,随口点了一些招牌点心,与自己平日里爱吃的那些。 ——自然没有落下她提到过的玫瑰酥。 天香楼是盛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点心上得也十分之快。几乎是手中的茶水还未搁到温热,一大桌的精致点心便已上齐了。 棠音掩上了槅扇,又轻声劝了他几句,见他执意不肯,也是无法。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眼前的那碟子玫瑰酥递了过去:“尝尝这道玫瑰酥吧,是以新鲜玫瑰捣碎制成的,很是清甜可口。” 她说着,一抬眼,见李容徽还带着幕离,有些讶异道:“小二都已经下去了,你怎么还戴着?” 戴着幕离虽也是可以吃东西的,但终究是不方便。 她略想一想,记起他手腕上还有伤,怕是不太方便,便自个儿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我替你摘了吧?” 李容徽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却没有闪躲,只是任由她解开了幕离下的系扣,将幕离摘下,放在一边。 随着幕离落下,棠音的视线也落在他一头披散的墨发上,讶然道:“你的金簪呢?怎么出去一趟,头发都散了?” 她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曾想,这一开口,将眼前少年一双眼眶都逼得通红。 他微低着头,羽睫轻颤,嗓音也带着几分哑意:“方才他们将我当成了女子,见色起意,想——” 他说着,眼尾愈红:“那时旁侧无人,我只好扯下了自己发上的金簪,以尖利处逼迫他们离开。可他们执意不肯,我们便起了争执。手腕上那道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青/天/白/日的,竟然,竟然如此嚣张?”棠音听了又气又急,轻轻扯着李容徽的袖口道:“我们去报官,若是官府不管,我就将此事告之爹爹,不能让这些人逍遥法外。” 李容徽却不起身,只低声道:“若是去报官,那我……那我如此出宫之事,岂不是会闹得人尽皆知?日后,便再也无颜见人了。” 棠音垂目看着他受伤的手腕,心中忍不住为他不平难过:“那难道就这样算了吗?你手腕上的伤——” 李容徽闻言,轻抬起眼来,一双浅棕色的眸中笑意缱绻,只低声答道:“一点小伤罢了,没什么的。” “只要你没事,我怎样都好。” 棠音轻轻一怔,却听李容徽又低声说了下去。 “我会想法子,差人悄悄查下去的。” “看他们的做派,应当也不是第一回 了。总能抓住把柄的。” “也只能这样了。”棠音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抬起目光落在他的发上:“总这样散着头发也不是办法。我送你的那支白玉簪子可还在吗?若是在的话,还是先用它将头发绾起来吧。” 李容徽轻轻点头,自袖间取出完好的白玉簪来:“你送我的簪子,我一直好好收着。” 他说罢,便伸手去绾发。可那修长的手指刚将长发抬起,便猛地颤抖了一下,一头墨发立时如缎子一般自他指上坠落,流泻满肩。 “这是怎么了?”棠音担忧道。 “疼。” 眼前姿容昳丽的少年面色苍白,嗓音微颤:“似乎是牵到了手腕上的伤口。” 他轻轻抬目望她一眼,旋即又慌乱垂落,重新抬起手来,轻声道:“我忍一忍就好了。只是绾个发罢了,不会将伤口撕裂的。” 棠音迟疑了一下,在男女大防与心底的不安之间挣扎了一阵,最终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毕竟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受的伤。若是放着他不管,终究是良心难安。 棠音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他手上的簪子。 “还是我来吧。” 第50章 绾发 比李行衍好看吗? 她伸手轻挽起李容徽的墨发,动作轻柔地将散落的发丝理顺,拢于掌心。 “要梳什么发髻?”棠音轻声问他,却又迟疑道:“我没带梳子出来,像你方才那么繁复的云鬓,大抵是梳不成了。” 李容徽微垂下眼,沉迷了一会她柔软的手指停在发间的触感,须臾轻声道:“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棠音梳的,我都喜欢。” 棠音被他说得面上微微一烫,只小声道:“那我随便梳了,要是不满意可不能怪我。” 虽话是这般说,但得到李容徽轻轻一声应后。她还是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复又轻抬指尖,一点一点将他的墨发束拢,高高绾起,又以白玉簪束住。 是一个最为简单温润的男子发髻。 这个发髻一绾,略微冲淡了一些女子的婉媚,反倒显出一些雌雄莫辨的俊美来,像是曾听过的神话故事中,那些不辨性别的神祇。 棠音看了一阵,也有些晃神,禁不住轻笑道:“若是你时常这样打扮,我恐怕也不敢看观音了。” 李容徽耳尖微红,半晌才轻声开口:“棠音觉得好看么?” 棠音被他这样一问,便也垂下视线认真看了一阵,又轻轻点头:“好看。” 李容徽长睫微垂,又问道:“比李行衍好看吗?” 棠音正在替他整理最后几缕碎发,听见他这一声问,指尖一颤,险些带疼了他。 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讶然道:“你说什么?” 李容徽一双羽睫垂得更低,掩住眼底细碎的暗芒,只轻声道:“没什么。” “我只是想着,若是桌上的点心再不用的话,该凉了。” 棠音这才回过神来,忙在一旁的水盆中略净了净手,于椅上坐下来,先挟起一块玫瑰酥放在他碗中,轻声道:“你快尝尝,若是等凉了,这上面的酥皮可就不脆了。” 李容徽轻轻点头,伸手去拿搁在一旁的竹筷。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但在他做来,却是吃力无比,一双没什么分量的竹筷子在他手里却像是有千斤重一般,一块玫瑰酥刚挟起,筷子便握不住般重重一颤,复又将其摔回碗中。 他慌乱又赧然,伸手想再试一次,竹筷却已被人轻轻压下了。 再抬眼,却见眼前的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清亮的杏眼,略带担忧地望着他:“是不是手上的伤又疼了?” “我忍一忍就好了。”他微低下眼,轻声答道。 一片静谧的雅间里,他听见小姑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方才一样小声开口:“还是我来吧。”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一小块气味甜香的玫瑰酥被递到了他的唇边。 李容徽眼底不易察觉地铺上一层笑意,旋即微低下头,就着她的筷子,小小地咬了一口。 清甜的滋味于唇齿间漫开,他却浑然不觉,只将目光落在小姑娘拿着筷子的手上。 手指纤细柔白,指甲上未涂蔻丹,裸着珠贝般晶莹的甲面。往下则是一段羊脂玉般柔白的手腕,而一双小臂则隐在小袄藕荷色的袖中,看不见了。 他再没移开过视线,玉佩大小的一块玫瑰酥,他吃了许久,十分珍惜似的。 眼看着筷子上空了,那双柔白的小手想要收回去,他这才将视线随意落在离自己最近的一碟白色糕点上:“这一碟是什么?我在宫中从未见过。” 棠音也看了一眼,笑答道:“是雪梨糕,也是天香楼里特有的。” 说完,便也下意识地又挟起一块,也递到他唇边。 李容徽本不是个嗜甜的,今日里却是破了例。一种又一种不厌其烦地尝了过去,直到将桌上的都尝过一遍了,都快被甜得尝不出滋味来了,这才勉强放小姑娘坐下。 自己则去了楼下,从小二手里拿了写着点心名字的木牌,将被风吹得有些冷了的糕点重新点了一份给她。 棠音坐在一旁慢慢用着糕点,李容徽便也不再开口,只安静地凝视着她,仿佛永远也看不倦一般。 大抵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棠音也将筷子搁下,与李容徽一同往外走。 快掌柜跟前的时候,棠音下意识地便去袖袋里寻自己的荷包,还没寻着,却听一旁小二笑着说了声:“姑娘,方才账已经结过了。” 他将视线转到带着幕离的李容徽身上,又笑道:“是这位姑娘结的账。” 棠音讶然地看他一眼,只能将荷包收了回去,带着他走到了人声鼎沸的街上,这才小声开了口:“不是说好了,我请你吃糕点吗?你怎么自己把账结了。” 幕离下,李容徽轻瞬了瞬目,也放低了嗓音道:“我忘了,方才下去的时候看见掌柜,下意识就结了。” 棠音闻言,轻蹙起眉来,握着自己的荷包有些闷闷不乐,略想了一想,索性还是取出了银子给他:“那不行,方才说好了,我请你吃茶点,你把之前的事情都给忘了。现在成了你请的我,那,那些事情你岂不是要一直记着?” 李容徽没接银子,只轻声道:“你若是在意这个,不如等我们下一次来天香楼的时候,你再请回来。” 他说着微微一停,轻笑道:“说不定到了那时候,我也将事情给忘得差不多了。岂不是更好?” 棠音微愣一愣,蹙眉细细地想了一想,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便也笑着点了头:“那就这样说定了。下回,我再请回你。之前的事也就一笔勾销了。” 她说着,眸光轻轻一扫,见檀香与荣满已经驾车等在路边了,便与李容徽一道走了过去。 趁着还没走到近前,她又轻声问道:“你递帖子的时候,说是去寺庙里许愿。那这回出来也是必定要去一趟的,否则父亲知道了,一定会起疑。” “你想去哪一座寺庙?”她又问。 李容徽唇角微抬:“去护国寺吧,听闻那里的签极为灵验。” 签是极为灵验不错,庙也极远,一个来回,差不多便要踏着宵禁的更漏声回去。 在马车上的时间,也长极了。 还不会有人打扰。 棠音没曾多想,只轻轻点头答应:“那就护国寺。” 话音落下时,两人已到了马车近前,棠音便与驾车的荣满吩咐了一声,与李容徽一道上了马车。 相府的马车已算是宽敞,但李容徽受伤后似乎有些畏冷,怕窗缝里透进来的冷风,便坐得离窗扇远了一些。 只他这样一坐,车内的空间便转瞬狭隘了许多,棠音近乎是与他并肩坐着,裙摆叠着裙摆。 来的时候,棠音以为他是女子,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知道了,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车外一阵嘈杂,似乎是起了骚乱。 棠音有些奇怪,下意识地掀起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见一大列佩刀的捕快正神色严峻地往偏僻处走,而周遭聚集着的民众,也纷纷小声议论着什么。 棠音愈发好奇,忍不住小声问坐在车辕上的檀香:“檀香,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檀香却是一脸的茫然:“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与荣满去旁边的馄饨摊子上吃馄饨去了,走得有些远了,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说着看了看那些捕快,猜测道:“许是捉贼吧?” 檀香的嗓音虽轻,却还是将那些捕快的视线给引了过来。 为首一位方脸的,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浓眉紧皱,手里握着佩刀,大步走上前来。 棠音不知他要做什么,微微一惊,手指松开,车帘无声落下。 那捕快的嗓音便隔着帘子传来,嗓门极大,不像是说给车里的人听,倒像是说给一旁围观的百姓:“顺天府查案,还请这位贵人停下车驾,答几句话。” 檀香的嗓音也紧跟着传来,有些发颤,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这可是相府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我们家小姐。你一个捕快,还是外男,怎么敢拦我们相府的车驾?” 那捕快听到相府二字,似乎也十分震悚,面上的神情明显是迟疑了一下,但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站在原地不走,咬牙拱手道:“职责所在!即便相府要降罪,这话小的也不得不问!”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倒像是相府以权压人了一般。 周遭的百姓听了,议论声为止一停,旋即又嘈杂而起。 棠音隐约听得几句,秀眉微蹙,开口道:“相府从不行这等以权压人之事。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隔着帘子问吧。” 第51章 脱身 偏信、回护 捕快面色一沉,但到底不敢强搜相府的车辇,只得拱了拱手,耐着性子道:“回姑娘的话,方才盛京城里出了命案,足足有五人死于非命,尸体皆被剜去双眼,弃入河中,手段残忍至极。” 他说着,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焦躁。 这若真只是几个纨绔便罢了,偏偏其中有一个,还是刑部尚书的嫡子,还是老来才得的独子。 刑部尚书得到消息那一刻当场就在府中生生晕了过去,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压着顺天府尹彻查此事,大有揪出凶手就要让他尝尽刑部九九八十一道酷刑的架势。 ——谁不知道,刑部尚书背后站着的是太子。若是查不着,别说他们这一身捕快的官服也别想要了,怕是迁怒之下,还有性命之虞。 而车辇中,棠音听得他说的话,先是被他描述中那可怖的场景惊得往后瑟缩了一下,眼看着后背就要撞上车壁,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却自旁侧伸来,轻轻扶住了她。 棠音下意识地侧过脸去,正对上李容徽的视线。 他不知何时已将幕离摘下,眸光微颤:“天子脚下,怎会有如此凶徒?还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隔着厚重的车帘,捕快继续说了下去:“曾有百姓目睹,他们生前最后露面之处,是在天香楼门口。而见到的,是一位姿容艳丽的女子,还跟着她一路走进了陋巷,之后便发生了命案!” 棠音一双清亮的杏眼微微睁大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容徽,墨玉似的眸子里,微有震悚。 李容徽迎着她的视线,轻轻一愣,旋即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漫上哀颓之色,语声也愈发轻得不可闻:“棠音是在怀疑我吗?” 还不待棠音开口,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裙面,将上头精致的苏绣攥得有些发皱:“是我不好,我不该将方才之事瞒下。” 棠音只觉得背后冰凉一片,像是在小袄里出了一层冷汗,长睫颤抖了一下,连嗓音也有些轻晃:“你……瞒着我什么了?” “是我拿出金簪,与他们发生了争执之后的事。”他低垂下视线,看着宽袖下裹了细麻布的手腕:“我独自一人,手上只有一支甚至都算不上锋利的金簪,如何能够以一敌五?受伤之后,更是连金簪都拿不住。” “眼看着,他们便要对我……对我用强。暗巷里倏然出现了一伙强人,将这些人屠戮殆尽。听他们口中所言,似乎是家中女眷曾被这伙人轻薄过,回家便一条白绫悬了梁。他们一直在寻着机会报仇,只是这些人虽无耻,却颇有些家世,出入的一直都是京城中最大的酒楼花楼等地,跟了数月,也没寻到机会。” “直至今日,才终于发现几人一齐走到了暗巷里——” 棠音见他一套说辞十分真切,本是十分震悚的心又开始微微动摇,目光落在他受了伤的手腕上,则更是迟疑——是啊,拿一支金簪却能以一敌五本身就是一件十分荒谬的事情,且他手腕上有伤,方才连筷子都拿不稳,又如何能够伤人。 李容徽的目光微抬,又低声道:“若不是一伙强人,而是我一人。我在杀第一人的时候,他们难道不会跑么?就这样站着任由我屠戮?”他说至此,声线微涩,哀颓之意更盛:“棠音,你信他们吗?” 他的话音落下,棠音迟疑了一下,还未开口。车辇外的捕快却已等不下去了,高声道:“之后,更是有人目睹,这名女子上了天香楼雅间,与你一道用了点心,又上了同一辆车辇!” 他自认已证据确凿,便又咄咄道:“还望您交出这名女子,让她与我们去顺天府公堂上分辨!”他说完,又拱手道:“交出这名女子后,您的车辇自然可以离去。” 去公堂上分辨? 棠音目光落在李容徽身上的女子衣裙上,一双秀眉立时蹙紧——不成,若是这样去了公堂,搜身之下验了出来,又被有心之人传出去,他往后可如何过活? “这名女子是我的闺中密友,还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就这样随你们去了公堂,一身的清白名声也就毁尽了。倒时候再查出来凶手另有其人,谁来担这个责?” 她语声轻抬,不自觉间已偏信了李容徽,言语间满是回护:“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之事,没有半点实证。我不能将她交给你们。” 那捕快噎了一噎,随即抬起目光环绕过一旁百姓,高声道:“众目睽睽!人证,便是证据!”他说着话锋一转,又皱眉道:“难道姑娘不将百姓之言放在眼中?” 这些捕快在顺天府服役,而顺天府尹又有京城父母官之称,与高官们打的交道自然也不少。摸爬滚打间,早已经摸透了一些门道,知道要如何说,才能四两拨千斤,让高位者无法拒绝。 此刻说出来的话,可谓是句句诛心。 棠音一双秀眉锁得更紧,轻咬了唇:“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只是百姓们只见了她与纨绔打过照面,又与我上了同一辆车辇,可有人亲眼看到她杀人了?” 她此言一出,围观百姓里的议论声也渐小了下去。 ——自然是没有的。 捕快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却反问道:“姑娘如何知道我们没有人证?您将这女子交出,公堂之上,自然会有人出来指认。” 棠音斗不过这等常年在高官间打滚,横竖都是理的老油子,急得一张秀脸微白。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之时,身边传来轻轻一声叹,袖口上微微一重,似是有人将隔着袖口将指尖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但只是须臾,便又移开。 是一个安抚的姿态。 “别怕。” 随着李容徽叹息般地轻轻一声,车内的光线乍然一亮,却是李容徽将离她最远的那处车帘掀起一角,最后深看了她一眼,便戴上了幕离,无声下了车辇。 棠音来不及阻止,只能以指尖轻攀了车帘往外看去。 只见李容徽站在众人之前,也不曾开口,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掀起了自己的袖口,露出了被细麻布缠裹的手腕。 继而,指尖轻抬,解开了麻布上的系扣,一层一层,将那细麻布解开,直至露出手腕上,血肉狰狞的伤口。 一时间,人群中寂静无声。 棠音也觉得不知为何,自己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旋即重重咬唇,替他开口:“诸位是否想过,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也未必能够以一敌五。而如今却来指认她一个弱女子,一气虐杀五人,这是何等荒谬?” “当时几人心怀不轨,她只能以金簪划开了自己的手腕,以死相逼,才吓退了那群纨绔,惊魂未定地来天香楼寻我。我正想带她去佛前求个平安,孰料车辇方行,便被诸位拦下,还无端被扣了这样一个洗不清的罪名。” “难道也非要逼得她一根白绫悬在梁上,诸位才能满意吗?” 此言一落,百姓哗然。 人群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方才我就在天香楼前,亲眼看到刑部尚书嫡子言语轻薄这位姑娘。” 话音未落,又有人小声道:“上个月打铁匠李麻子家的闺女,不就是上街买菜的时候被这人轻薄了几句,回家就一条白绫悬在梁上死了么?难道这回又要逼死一个?”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群纨绔方才调戏李容徽时这般熟稔,自不是第一回 做这事了。 若是刚烈些的女子遇到此事,被逼死也是常事,而时下女子自戕,不是投湖便是悬梁,极易与李容徽方才的说辞重上。 但落在棠音耳中,却无异于是应证了李容徽无辜之事。 一时间,心中疑窦尽消,甚至还为方才的猜忌而起了疚意。 棠音又将帘子微抬起一些,小声对李容徽道:“快过来。” 她的语声极轻,四周又嘈杂,但习武之人耳力极佳,李容徽还是听见了。 当下也不迟疑,只抬步走到了她的车前,重新上了车辇,轻轻于她身畔坐下。 棠音也隔着袖子将指尖放在了他的手背上,安抚似地对他笑了一笑。随即又敛了笑容,轻抬嗓音对轿外立着的衙役不悦道:“事情我已解释清楚了,若是你再执意拦着我的车辇,便是无礼。按我朝律,足以重笞二十鞭!” 捕快面上走马灯板般地转过青红之色,最终还是在百姓鄙夷的目光下,慢慢让开了道,走到了一旁。 随着荣满一声吆喝,马鞭落下,车辇碌碌往护国寺行去。 棠音将车帘放下,正于车内轻声安慰着李容徽。 而檀香则坐在车辇上,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谁也不曾看到,一名穿着常服的小宦官倏然丢下了手里的东西,匆匆往东宫的方向跑去。 第52章 姻缘 姻缘这种东西,从来没什么上天注…… 马车碌碌而行,骏马的铁蹄踏破地上新结的薄霜,一路顺着山道盘旋而上,似要隐入云雾。 车厢外凝露结霜,而厚重的锦帘之后,便是另一重天地。 里头点了安神的檀香,又铺了厚绒的波斯毯子,再将锦帘一落,便暖意融融如春日。 棠音起初还与李容徽打了几把双陆,后来车行得久了,加之今日天未亮时便起来打扮,未曾睡足。这一路的平稳之下,倒也渐渐生了困意。 彼时她手里还握着一枚檀香子,羽睫却已轻轻垂下,小巧的下颌蜻蜓点水般地往下一点一点,正是困意最浓的时候。 李容徽动作轻柔地拿过了她手里的檀香子,又将棋盘收了,坐在她一旁,安静地看了她半晌。 见她始终没有醒来,便又慢慢伸出了手,轻轻攥住她的袖口,往自己这一侧带了一带。 棠音睡得浓沉,纤细的身子软得没有半分力道,被他这一带,便也似一团软云般,轻轻倒在他的怀中。 李容徽一瞬便屏住了呼吸,只将视线紧紧胶在她的身上,唯恐将她惊醒。 幸而怀中的小姑娘睡意正浓,只一双秀眉无意识地微微一蹙,长睫轻颤了两下,旋即平复如初。 她甚至还往上挨了一挨,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将头枕在他的肩上。细软的呼吸就轻轻拂落在他颈侧,有些微痒,令他冷白的颈上也渐渐浮出一层绯意。 他轻缓地挪了挪身子,好让她倚得更舒服一些,目光却也顺势落在了她的面上。 车内温暖,又有厚实的波斯毯子半覆在膝上,小姑娘睡得瓷白的小脸上都生了红晕。长而密的羽睫随着呼吸蝶翼般轻微起伏,一双红唇色泽绯如珊瑚,却又不似珊瑚那般冰冷坚硬,反倒如早春新发的芍药一般柔嫩动人。 李容徽静静看了半晌,慢慢抬起手指拢在小姑娘单薄的双肩上,替她稳住身形。继而,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潮水一般涌来,转瞬便吞没了理智。 他微垂首,让自己离小姑娘愈发近了一些,薄唇近乎就要触到她的眉心。 然而此刻,一直平稳着向前驶去的马车却陡然晃了一晃。 李容徽神色一凛,立时抬起脸来。 却听一声短促的勒马声响起,马车慢慢自道旁停下,檀香的嗓音也隔着锦帘传来。 “小姐,护国寺到了。” 随着檀香的话音落下,怀中的小姑娘也无意识地轻蹙了蹙眉,密闭的长睫轻轻一颤。 李容徽眉心紧蹙,眸底的神情为之一收。几乎是霎时便已抬起头来,轻侧过脸,将视线落在一旁垂落的锦帘上。 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动,棠音也慢慢睁开了眼。 她睡得有些迷糊了,下意识地转过脸去,尾音软软地对李容徽道:“我们好像到护国寺了——” 这一侧脸,险些就贴上他的胸膛。 棠音愣了一瞬,又抬目仔细看了一看自己当下的处境。旋即便像一只受惊了的白兔一般,迅速将身子往后一缩,后背紧紧贴在车壁上,一张瓷白的小脸也红透了。 “你,你——” 她指着李容徽,面色红得几欲滴血,脑中也混沌一片,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李容徽闻声亦转过脸来,素日里冷白如玉的面孔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绯色。 “方才双陆打到一半的时候,你便睡着了。我看你睡得不大安稳,便想拿个大迎枕过来给你垫着。” “没想到你却——” 剩下的话也不必说了,回过味来的小姑娘已经羞赧得恨不得将脸埋进衣服里,长睫慌乱地颤抖个不停,都不敢抬眼看他。 “小姐?”许是迟迟没得到棠音答复,外头的檀香又试探着唤了一声。 棠音这才勉强找回些理智,蚊呐般地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只觉得面上烫得近乎要烧起来,忙用手捂了,惶急道:“我,我方才是睡熟了。不是有意——” 她迟疑一下,一时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词语,只能将双眸一闭,红着脸将方才想到的词说了出来:“不是有意轻薄你的。” 说完,她便像是逃难一般,忙伸手打起了帘子,慌乱地踏着小竹凳下了车辇。 檀香正立在车旁等着她,甫一见她下来了,便下意识地迎了上来,视线无意识地往她面上一落,便讶然道:“小姐,您面上怎么红成这样了?” 棠音赶紧又拿手紧紧捂住了脸,小声道:“是车内太热了。” 她说完,听见身后轻微一声响,便知是李容徽自车辇上下来了。一时间更是头也不敢回,只提着裙裾匆匆往前走去,掩饰般地道:“既然都到了护国寺,我们还是快些进去吧。不然回去的时候赶不上宵禁,可就麻烦了。” 马车停在一处山坳,与护国寺之间还隔着数十道青石阶。 棠音便一路顺着青石阶走了上去,步子又急又快,檀香都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得上她。倒是李容徽步履从容,却能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不远处。 棠音知道李容徽就在身侧,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但一想到方才自己在车内做的事情,却是心虚的连头也不敢回,只一气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直到望见雄伟的山门才勉强停下。 山门上,高悬着一块乌檀木雕刻的牌匾,上头先帝亲笔提下的‘护国寺’三个大字苍劲有力,熠然生光。 檀香还是头一回来此,被这块牌匾的气势所震,忍不住小声感叹:“好气派,难怪我总听人说‘护国寺’是盛京城第一寺。就连皇室中人,也常有来烧香还愿的。” 候在山门旁的小沙弥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女施主谬赞了。在佛陀心中,众生平等,寺庙又何来的尊卑高下之分?” 檀香被他说得红了脸,也双手合十还了个礼,不敢说话了。 小沙弥合掌回礼,又问众人:“诸位今日是来上香,还是前来许愿?” 经了这些功夫,棠音面上的热度终于褪了下去,便也轻声开口道:“是许愿,劳烦小师父带路了。” 小沙弥谦了一声,复又抬步,带着一行人往前殿里走。 檀香与荣满对礼佛之事兴趣不大,棠音将他们留在了山坳处看着马车,自己则与李容徽一同进了山门。 护国寺大而气派,殿宇无数,人流倒也分散。棠音也没什么非正殿不可的念头,便只寻了一间清静些的殿阁进去。又给了一旁的小沙弥一些香火钱,买了几炷清香燃上以示诚心。 之后才款款跪倒在佛前,手持签筒轻轻晃荡。 小沙弥问:“施主想求些什么?” 棠音略想了一想,旋即答道:“家人平安。” 说罢,她轻阖上眼,耐心地将签筒摇晃了一阵。 随着一声竹签落地的轻响,她睁眼开来,将签筒小心地放回了佛前,自己则拾起了地上落着的那根竹签。 李容轻扫了一眼,只见上头是一列朱砂写的小字:第七十八签,上上。 棠音瓷白的小脸上旋即升起笑意,梨涡浅浅,连杏眼里都是一片带笑的影。 她转过脸,对李容徽轻声道:“难怪这么远你也要来,果然是很灵验的。” 隔着幕离,她看不清李容徽的神情,只见他轻点了点头,像是赞许。 棠音便又问道:“那你呢,你想求些什么?” 李容徽沉默了须臾,半晌才轻轻抬起指尖,指了一指最远处的一个木牌。 上头也是两个朱漆的大字:姻缘。 姻缘,和谁的姻缘? 棠音一愣,还未来得及明白些什么,面上刚冷却下去的热度便又烧了起来,烫得惊人。 她忙自蒲团上站起身来,慌乱道:“那,那我先去解签了。你一会求完了记得来解签处寻我。” 她说完,拿着那支签子便匆匆往外走。 小沙弥见此,对李容徽行了个佛礼,也无声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了,李容徽这才慢慢抬起眼来,看了金座的上的佛陀一眼。 这座偏殿供得不知是什么神祇,看着宝相庄严。 李容徽便也如棠音一般,先于佛前点上了三柱清香。 淡青色的烟雾袅袅而起,他却不曾跪在蒲团上,只信手拿过一旁的签筒,修长的手指随意一倾,只听‘哗啦’一声,里头的竹签应声落了满地。 李容徽背对着佛像半蹲下身去,不厌其烦地一根一根仔细看了过去。 直到看见了与棠音同样写了‘第七十八签,上上’的竹签,他这才伸过手,将其牢牢握在掌心。 金座上的佛陀宝相庄严,无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注视着他将竹签紧紧握在手中。 注视着他将签筒还原如初。 注视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金殿。 冬日里的朔风带起他衣袂翻飞,也将沉沉垂下的幕离掀起一角,露出那霜雪般冷白的肤色,与那双微微抬起的薄唇。 姻缘这种东西,从来没什么上天注定。 若是满天神佛不给,他就去夺,去抢。 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第53章 姻缘 与谁的姻缘 护国寺一隅,棠音正端坐在解签处,等着前面几位贵女们解完签,好轮到自己。 其中两位似乎是一道来的,解完了签也不走,只手里拿着签文坐在一旁头碰头地说着小话。 其中一位鹅黄锦裙的少女轻声道:“方才我看到你中的是‘邵康节定阴阳’,这可是一支上上之签,想必你与王家公子的婚事,就在这几日了。” “不似我,只得了一支下下签‘楚襄王阳台梦醒’。这是不是佛陀在冥冥中暗示我,我与那张家公子没有缘分?” 而坐在她一旁,浅粉色锦缎小袄的少女手里正拿着解好的签文细看,蓦地被她这样一说,面上便红了大半,却还细声安慰她:“你手里这支签虽不好,但你与张家公子之间也未必没有缘分。” “你改日里,让张家公子也来护国寺求上一支签。若是与你一样的,那便是天赐的姻缘,谁也拆不开的。” 棠音就坐在她俩跟前,即便是不想听也听见了。一时间便有些遗憾地想,这鹅黄锦裙少女的希冀多半是要落空了。 毕竟这一个签筒里,上百支签,两个人想要抽到一样的,简直就像是大海捞针一般。 她正想着,却听两名少女低低一声惊呼,私语声倏然停住了。 棠音有些讶异,下意识地轻转过身去,正对上一道温润的视线。 明明这道视线柔和之至,却还是令她脊背上生出一层寒意。 她握着签文的手微微颤抖一下,强忍住了心底的惧意,轻轻福身道:“太——”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李行衍轻轻抬扇止住了。 他眉眼含笑,只轻声道:“寺庙是佛门清修之地,又何必拘这些俗礼?” 李行衍说着,顺势将目光落在了棠音手中握着的签子上,看见上上二字,眸光微动。 “棠音今日来护国寺,是来求姻缘的吗?” 方才领了差事去为品香宴采买的小宦官匆匆回到东宫,来他这报信,说是沈相嫡女私下出行,听闻是想去寺庙。 他派人略查了一查,便知道去的是护国寺。也就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终于在解签处‘偶遇’。 千里迢迢过来,只为求个姻缘的女子,多半好骗。 也许用不了品香宴,他便能将两人的关系修复如初。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棠音将手指微微往回一缩,连带着将签子也隐入宽大的袖中:“殿下误会了,求的不是姻缘。” 李行衍只道她是小女儿娇态,口是心非,也不点破,只轻轻一笑道:“听闻护国寺的签文最为灵验,今日既来了,那我便也入乡随俗,求上一支。” “今日既然是微服而来,便不求四海升平,只求一支姻缘罢。” 他说着,便当着沈棠音的面走进了正殿里,给了香火钱点了清香,双手持了签筒,轻轻晃荡。 凤眼微阖,一张白皙的面上神态从容宁和,愈发显得容貌清隽。 许是有父皇那样的痴狂之态在前,李行衍也并非是个笃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的。他持签筒,不过是为了与沈棠音搭上话,修复彼此之间的关系。看着虔诚,实则心中什么也未曾想,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一只签子自签筒里滑出,弹落在地上。 李行衍这才缓缓睁开眼来,将签筒搁下,伸手将地上的签子拾起。 视线一垂,便见到上头血红的几个大字——第二十四签,下下。 下下签。 即便是对此并不上心的李行衍,见到这两个字,也是本能地眉心一蹙。 但他很快掩饰住了不悦,并未曾多说些什么,只带着签文往解签处走。 沈棠音正端坐在解签处的木椅上,手里拿着解好的签文细看,解签的僧人也双手合十,为她略作解释。 李行衍走过去的时候,只听见‘所求皆如意’一句短句。 看着沈棠音对他漠不关心的姿态,加之彼此手中天差地别的签文,李行衍心中倏然升起一点从未有过的古怪的之感。 但这种感觉很快平息了。 他想,若是沈棠音真的对他毫不上心,此刻怕是早已经走了。如今坐在这解签,不过是贵女们欲拒还迎的手段罢了。 李行衍走到近前,棠音却已早早让开了位置,立在了离他最远的槅扇处,面上的神情愈见疏离。 只出于礼节道了一句:“太子殿下请吧。”便将视线移开,落在了门外。 那种刚平息下去古怪之感,随之再度又升起。 李行衍背过身,微蹙了蹙眉,还是将手里的签子递了过去。 解签的僧人正替他寻着着签文,槅扇外倏然传来轻轻一阵脚步声。 旋即棠音带笑的嗓音轻盈入耳:“你回来了?求了一支什么签?” 与方才对他的冷淡截然不同。 李行衍皱眉,下意识地回过身去。 却见沈棠音立在一位戴着幕离,身量颇高的女子身边,正微垂下视线去看她手里拿着的签。 旋即又讶然道:“你也求到了七十八签?” 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微红,自语般地小声道:“原来世上真有这般巧合之事。” 李行衍已走到了两人身前,对棠音轻声问道:“这位是——” 棠音闻言,却下意识地退开一步,警惕般地离那名女子更近了些,只轻声道:“回太子殿下,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 她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她近日里伤了嗓子,不便与殿下请安,还请恕罪。” 李行衍倒未曾将此放在心上,只随口问道:“可要请太医诊治?” “还是不必了。她已请过郎中,说是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便好。”棠音说着,又对李行衍微微福身道:“我与她求的签是同一支,便也不必再解了。加之她身子不好,我得早些送她回去,便先行告退了。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说罢,她已牵了那高挑女子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转眼,便走下青石阶不见了踪影。 李行衍倏觉心中的古怪之感愈甚,还未待他想清始末,便听身后解签的僧人淡淡一声:“施主,您的签解好了。” 李行衍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见染着佛檀气息的签纸上仅有一句短诗。 ‘明珠在握时,不作明珠看,流落他人手,嗒焉长遗憾。’ * 山坳处,马车上。 棠音踏着小竹凳上了车辇,将车帘子密层层地放落,这才轻舒出一口气来,小声道:“方才真的好险。” 而她身旁,李容徽也已摘下了幕离,也轻轻颔首:“确实好险,我也不曾想到,会在此遇见皇兄。” 他说着轻瞬了瞬目,略有些疑惑道:“我听说皇兄与父皇一般,信道不信佛。也不知道今日为何突然起了心思,来了这般偏远的寺庙。” 棠音被他这样一提点,便也明白过来,小袄内转瞬便出了密密一层细汗——李行衍不会是差人盯着她吧? 真是可怕至极。 她不敢深想下去,下意识地转开了话茬,轻声道:“你方才还没来得及解签吧?恰好我也是七十八签,虽我们求的东西不同,但签文应当是一样的,你想听吗?” 李容徽轻轻点头。 棠音递过了自己手里拿着的签纸,一句一句给他解释了一遍,杏眼里铺着笑:“其实这签文这般拗口,想说的,却只有几个字罢了。” “所求皆如意。” 李容徽听了,那双浅棕色的眼里也转上笑影:“那便是佛陀答应了你我的心愿。” 棠音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讶然道:“可我记得你求的是姻缘。” 她顿了一顿,小声开口:“与谁的姻缘啊?” 她话一出口,却见眼前的少年神色淡了下来,只定定望着她不动。待看得她面上都有些发烫了,这才察觉似地,略垂下脸去,哑声开口。 “曾经失去的,和将来要得到的。” 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棠音不解其意,只当是他不愿说,便也没再逼问。 只自车内小几底下拿了出檀香子与棋盘来,轻声道:“这里离盛京城还远,不如我们先打两把双陆解闷?” 毕竟有了来时的事,她可是再不敢在车里睡去了。 万一再做出什么轻薄之事,可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李容徽又抬目看了她半晌,便也颔首答应。 他随手拿起了一枚檀香子,手中不觉间却用了几分力道,近乎要将其上捏出白印。 棠音方才,为何那么急着将他从解签处带走? 是因为李行衍么? 是怕他发觉,怕他不悦? 可明明求到同一支签文的,是他与棠音。 不是李行衍。 他有些恼怒地想了一阵,却在棠音抬目看他之前,将面上的神情恢复如常。 修长的手指一抬,一枚檀香子无声落在棋盘上。 ——有些事,棠音越不想让李行衍知道,自己就偏要让他知道。 最好气得他发疯,在棠音面前露出丑态。 第54章 三日 这三日,李行衍过得不如意之极…… 回程时车困马乏,这一段路程便比来时更为漫长。 棠音与李容徽打了不知道有多少把双陆,直到打得都有些疲乏了,马车这才款款驶进了盛京城的城门。 彼时已是华灯初上,距宵禁不过半个时辰,街边的摊贩都已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回家团聚。 棠音令荣满将马车行至一个离宫门不远的地界,这才将李容徽放下。 “你快回宫吧,若是再耽搁,可就赶不上宫门落锁了。” 李容徽轻应了一声,目送着棠音的车辇无声向相府的方向驶去。 直到车辇拐过了街角,彻底不见了踪影,他这才重新抬步。 只是却不曾立即往宫门处走,反倒是径自走进了城中最大的胭脂铺。 彼时露凝香的掌柜正指挥着伙计们最后将胭脂清点一遍,便要关门谢客,倏然见人进来,倒是愣了一愣。 但来者是客,自然没有往外轰的道理,加之李容徽身上的衣裙又华贵,这掌柜便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思,热情招呼道:“这位姑娘想买些什么?” 李容徽没有答话,目光随意一扫,信手拿起一盒外观看着最为华美的胭脂。 掌柜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姑娘好眼光,这一盒醉芙蓉是我们铺子里卖的最好的。色泽酡红,气味香醇,各家的贵女——” 他话未说完,却听柜台上轻轻的一声,却是眼前的‘贵女’随手拿出几锭银子搁在柜上,又拿着胭脂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掌柜没见这样买东西的,一时有些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等等,这位姑娘,一盒胭脂要不了那么多——” 他拿着银子往外追出去几步,却只见街面上晚归之人匆匆来去,早已没了那贵女踪影。 他只得一道摇头一道往回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怪人。” * 而另一处,棠音也终于赶在宵禁之前回了相府。 车辇甫一挺稳,便听见车外有人轻轻唤了一声:“棠音。” 她听出自家哥哥的嗓音,便伸手打起车帘来,见果真是沈钦立在车辇旁笑望着她。反倒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心虚来,只小声道:“外头风大,哥哥怎么在这等我?” 沈钦顺手取过一个银手炉递给她,轻声道:“过来给你提个醒,今日父亲不大高兴,可千万别再惹他生气。” 棠音正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听自家哥哥这样一说,略一慌神,足尖便没踏稳,险些摔落在地上。 幸好沈钦离得近,伸手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小臂,扶她稳稳站住了。 棠音还尚未自惊吓中回过神来,便慌乱开口:“父亲又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回来晚了?” 她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心虚又担忧地小声道:“他……不会又罚你跪祠堂吧?” “这回倒不是你我的错。”沈钦见她站稳了,便也松开了她的袖子,轻轻叹了一声:“是东宫送了帖子来,邀你三日后去宫中赴品香宴。” “东宫?”棠音轻蹙了眉,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帖子?” “大抵一炷香的时辰之前。”沈钦无奈:“送帖的人刚走,父亲就气得摔了杯子,拂袖进了书房,现在都不曾出来。” 一炷香的时辰前?那岂不是太子刚回东宫,便差人给她送了帖子来? 这也太咄咄逼人了。 棠音眉心愈紧:“这品香宴,我并不想去。哥哥便说我身体不适,替我回了吧。” “若是回得了,父亲便也不会如此恼怒了。”沈钦轻轻叹道:“这帖子虽是东宫递来的,但上头盖着皇后玺印。且名头上说的是宴请盛京城里所有贵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冲着你来的。” “若你装病不去,怕是当日宫中便会遣太医来相府替你诊治。” “装病,是行不通的。”沈钦略想一想,伸手替自家妹妹抚了抚眉心,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过你若是真不想去,我们便再想想法子,总是有办法推了。” 棠音的眸光轻颤了一下——既然东宫与皇后这般势在必得,那无论是什么法子,都是风险极大的。 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好恶,让整个相府去涉险。 “我去便是了。”棠音轻声开口:“既有整个盛京城的贵女在场,想必他们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真对我做些什么。” 她略微思忖片刻,眸光微抬:“且既然是宴请贵女,那我邀上昭华同去,便也在情理之中。到时候我自个谨慎一些,加之又有昭华帮衬,这短短一日还是挨得过去的。” 沈钦又劝了几句,见拗不过她,便只能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提醒道:“我曾听父亲提过几次,说近日里清繁殿与东宫似乎急于将婚事定下,只是圣上一直未曾松口罢了。” “这回品香宴上,怕是要借题发挥,将此事敲定。” “你可千万要小心。” * 兔缺乌沉,三日很快过去。 这三日,棠音成日将自己锁在闺房之中,不闻窗外之事,只一心试香。终于在品香宴当日,日头初初升起之时,制出了一炉子平庸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一丝差错之处,也没有半点出彩之地的熏香。 届时奉一炉这样的香上去,只要不写名字,便无人能够认出此香是她所制。 即便是写了名字,想必众人也无法将这样一炉平庸至极的香选为魁首,便也不能借着赏赐之名,行一些暗度陈仓之事。 她对此香极为满意,为此还搭了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锦缎小袄与素色月华裙,外头拢着的,也是浅灰色无半点装饰的氅衣,朴素得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姑娘。 就当她略微放下心来,小心地捧着这一炉香踏上了马车,去宫中赴宴的同时,东宫之中,李行衍却正是烦躁不安。 这三日,他过得不如意之极。 先是刑部尚书的独子被杀,刑部尚书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因顺天府没能查出行凶之人而迁怒办案的捕快,滥用私刑被罢了官。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则是朝中新贵,今年新登科的状元郎,年轻气盛,又是玉璋宫那位的侄子,明里暗里处处与东宫作对。 而沈相虽仍未曾表明态度,但每每自己的政令经过沈相统领的三部之时,不是无止境地拖延下去,便是阳奉阴违,半点不顺他的意。偏偏场面上还做得极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只能空窝一肚火气,无处宣泄。 今日里,圣上身边的伏环又带走了他身边得力宦官左和,听闻还直接送进了慎刑司里。虽左和是死士,一张嘴极严,定是撬不出什么东西来。 但前些日子里,阖宫搜查,其余的死士都已死的死,散的散,仅存的一些也都送到京城之外将养着,不敢轻易入宫。如今再失一左和,便如断一臂膀,令人难受至极。 且死士之事后,母后似乎是动了真怒,一连数日不曾见他,只令身边的贴身宫女珊瑚一次又一次地传令过来,勒令他此次品香宴上绝不容再失。 为此,他已三日未曾好眠,眼下堆着淡淡的青影,心中更是一片躁郁。 他以指尖重重叩了叩眼前的桌案,冷声道:“长平,品香宴上的香鼎可准备好了?” “回殿下,都准备好了。”长平知他近日里心情不佳,怕他迁怒。如今一听他开口,忙紧步走了过去,将准备好的香鼎一一给他过目。 但待李行衍粗略看过一遍后,他又从中取出一个,双手递了过去,低声道:“这只香鼎是根据您的吩咐,让工匠赶制的。” 长平说着,忙将香鼎翻了过来,给李行衍过目。 这香鼎看着与其他几只并无不同,但随着长平的指尖在把手上轻轻一叩,里头的香板便无声挪开,露出一朵棠花徽记。 李行衍这才面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排好顺序,务必让沈棠音拿到这只香鼎。” 随着长平连连点头称是,李行衍又皱眉开口:“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品香宴——她可来了?” 长平忙道:“回殿下,奴才方才问过了,沈姑娘的车辇已进了宫门。” 李行衍这才眉眼微舒,淡淡应了一声,于案几后款款起身:“为显诚意,孤亲自过去迎她。” 刚抬步,却听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另一名小宦官长贵自外头紧步进来,无声跪在李行衍跟前,垂首低声道:“殿下,七皇子求见。” “李容徽?”李行衍面色立时一沉,眼底暗色翻涌,只冷声道:“让他进来!” 今日里的品香宴,只邀了贵女,可没邀皇子,更没邀李容徽。 在这个节骨眼上求见,他倒要看看,这个贱藉宫女所出之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随着他一声令下,候在门外的小宦官引着李容徽行入殿中。 今日路面上已积了薄霜,李容徽却未着狐裘,只一身半薄不厚的玄色大氅,昳丽的眉眼微垂着,显出十二分的温润无害。 甫一进了殿中,还未待李行衍开口,他便已微抬起眼来,恭顺地轻唤了一句:“皇兄。” 李行衍便也微牵了唇角,淡声道:“七皇弟今日是所为何事?”他说着神色微寒:“又是来讽刺于孤?” “皇兄何出此言?”李容徽似乎有些讶异,抬目轻看他一眼,旋即又低下眉眼,自袖袋里取出一盒胭脂,双手递了过去。 “这是棠音的胭脂,前几日落在了我的宫室里,忘记拿回去。听闻今日她要入宫赴皇兄的品香宴,那便烦请皇兄代为转交。” 他说着,冷玉似的面孔上,竟染上一层薄红,忙掩饰似地微侧过脸去,只将那盒胭脂放在李行衍书案上,半晌没有开口。 胭脂,宫室,棠音。 李行衍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面色渐渐沉了下去,银牙几欲咬碎:“棠音……?是谁让你这么唤她的?你应当唤她一声皇嫂!” 李容徽微讶,抬起一张仍染着薄红的脸来,轻声开口:“是棠音让我这般唤她的。” “难道棠音,没与皇兄提过吗?” 第55章 皇嫂 皇嫂唤错了人,岂不是尴尬至极?…… “你——”李行衍被他气得胸口发闷,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脑海中却走马灯般转过上次在寻仙殿前见到李容徽的情形。 ‘当初棠音替我延请太医的时候,怕我身上留下伤痕,特地令太医开了一盒玉润膏给我。’ ‘如今还剩下半盒,可要我差人送到东宫里去?’ 那时他唤得就是棠音! 只是彼时他心中满是礼部与死士之事,并未察觉。 如今想来,怕是早有私情! 李容徽微侧了侧脸,见李行衍额角青筋直跳,一副气怒之极,却又强压着情绪不好在人前发作的模样,唇角微抬,嗓音愈发低醇:“皇兄怎么不说话,可是生我的气了?” “是因为我不愿唤那一声皇嫂?” 他说着轻垂下眼,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眼前那盒胭脂上:“不是容徽不愿。只是赐婚的圣旨还未下来,乱唤皇嫂着实失礼了些。” “若是他日,圣旨上写的不是棠音,皇嫂唤错了人,岂不是尴尬至极?” “圣旨未下,一切皆有变数。”他轻抬起眼来,浅棕色的眸中满是忧虑,仿佛下一刻,赐婚于太子的圣旨上,便要换了名字。 他轻轻叹道:“我这可是为了皇兄着想。” “李容徽!”李行衍再也摁那不住,重重拍案而起,眸光凶戾,气息紊乱。 “皇兄这是为了几句话便要屠戮手足么?”李容徽轻抬唇角,心中却不免有些遗憾——李行衍这幅模样,要是能被棠音看见,该有多好。 总有这个机会的。 他微瞬了瞬目,像是极失望一般轻叹了一口气,背转过身往殿外走。 在彻底背对李行衍后,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一双浅色的眸底锋芒暗隐,语声却仍旧柔和:“既然皇兄如此在意,那等改日赐婚的圣旨上换了人选,那声皇嫂,皇兄想听多少遍都可以,容徽绝不食言。” 他话音落下之时,人已走到槅扇前。还未迈步,便听见身后重重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 旋即,一阵浓醇的胭脂香气于殿内漫开。 李容徽薄唇微抬,眸中暗芒浮动。 这几日,内务府连夜赶制香鼎,说是为品香宴准备,倒也合情合理。 可若是往深处一想,便知道偌大的皇宫里,如何会缺区区几个香鼎。连夜赶制,必定有诈。 本想着,今日来承德殿中寻个机会,给棠音提个醒。却没想到李行衍如此沉不住气,倒是替他省事。 他薄唇微抬,重新抬步,迈过了承德殿的门槛。 * 御花园中,棠音正端坐在一株梅树下。 今日清晨降了霜,于梅枝上落了薄薄一层。如今日头出来了,便又融结为露,无声自盛开的梅花上坠下,砸落在她眼前的青石桌上,碎香四溅。 棠音轻抬了抬眼,有些担忧地往人群中望了一眼,只见各色锦衣的贵女如这园中四季妍丽的名花一般,一茬接一茬,一眼望不见尽头。 只是,却唯独没见昭华。 方才在宫门口,她刚下了马车便被人引到了御花园里,檀香与荣满,也以天家盛会,不容有失为由,被拦在了北侧宫门外。 如今竟是连一个能去给昭华报信的人也无。 她正蹙眉想着,却听远处脚步声轻起,长长两列宫娥蜿蜒而来,为首两人高举仪扇,交叠于仪舆上方。 徐皇后一身八答晕春锦长衣,笼一件正红描金绣凤宽袖斗篷,正端坐于舆辇之上。戴着鎏金护甲的玉指轻叠于手背,明黄缎垂帷落下,半掩玉容,更是通身的雍容华贵,不可逼视。 而随辇之人一身月白鹤氅,外笼同色狐裘,面容清隽,通身温润,正是太子李行衍。 皇后仪仗于御花园中停下,太子亲自上前,扶着皇后自舆辇上下来,高坐于金帘之后。 而满御花园的贵女们见此景象,亦纷纷自各自坐落之处起身,齐齐福身拜见。 “今儿是衍儿的品香宴,既是宴席,那宾主尽欢便好,也不必太过拘礼。”皇后于帘后轻轻抬手,免了诸贵女的礼,又侧首对李行衍道:“差人将东西分发下去吧。” 李行衍轻应一声,身边候着的宫娥们便鱼贯入场,将手中的玉盘搁在众贵女跟前。 盘中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一镂空雕花的银质香鼎,与各色花粉、花汁、香药数十品。 这意思,便是要人当场调制。自己带来的那一炉香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棠音正这样想着,却见身旁一贵女倏然白了脸色,纤细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手里那只青玉香鼎。 棠音明白过来,这怕是自己不懂香理,提前差精通此道之人做好了香,想要蒙混过关。只是却没曾想到皇后与太子选择让人当场制香,怕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微响,无数宫娥们手持烟青色帷帐而来,将贵女们三四人为一组,分别隔开。 这是怕御花园中人数太多,彼此之间香味晕染,混了气息,也是怕人多混乱,有人为了赏赐,做出令人不齿之事。 一切准备停当,上头传来徐皇后柔婉的嗓音:“既是宴席,又岂能没有赏赐?” 隔着金帘,她将腕上一只凤血镯褪下,搁在铺了锦绸的金盘之中,让人放在紫檀木案正中,诸位贵女都能看得见的地方。 “这只镯子,是本宫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第一回 进宫,当时的皇后娘娘亲自戴在本宫手上的。如今,本宫将它拿出来,赏给魁首之人。” 此言一出,御花园内蓦地一静。 皇后娘娘做太子妃时的镯子,还是先皇后亲赏的,其中意义之重,不言而喻。 而如今,皇后却将它拿出来,说要赏赐给魁首之人—— 难道是沈家嫡女失了皇后欢心,如今皇后要在这场品香宴上,另选她人为太子妃? 抑或说,只是为太子选两个未来的良娣? 可若是选良娣,又何须拿出这样意义深重的东西? 贵女们各有所思。 若不是有烟青色帷帐隔着,此刻怕是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要落在棠音身上了。 然不等她们想个明白,却又听上首李行衍淡淡一声:“开宴吧。” 诸位贵女便也压下了各自的心思,垂首去选眼前的香药。 而棠音的指尖刚要触及一支檀香,却像是倏然发觉了什么,手指轻轻一顿。 小巧的鼻翼翕动两下,一双秀眉微微蹙起。 众贵女们大多还在迟疑,不曾打开放香药的盒子。且中间又有帷帐相隔,是以场中的香味还不算浓郁。 也正因此,显得眼前香鼎上的胭脂气极为突兀。 制香,最讲究香味的搭配,这样热烈浓郁的胭脂气,要想压下去,就要用重香。 但若是用重香,未免也太过夺目了一些。 棠音迟疑了一阵,伸手轻掀起帷帐一角,对帐外侍立着的宫娥轻声道:“姑姑可否为我换一只香鼎?” 立在她身边的宫娥为难道:“回沈姑娘,这香鼎是内务府专门为此次的品香宴赶制的,一人一鼎,没有多余的了。” 棠音无奈,只得重新将幔帐放下,看着眼前的香鼎微微蹙眉。 正迟疑,却有一双素手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香鼎推到了她跟前。 棠音一愣,旋即抬起眼来,却见眼前一身青碧色衣裳的姑娘正切切地望着她,笑得有几分讨好:“你是相府的沈姑娘吧?” “我是工部侍郎嫡次女陆锦婵,你用我的香鼎吧。”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声与她说明了:“我手里的香鼎上,沾了特别浓郁的胭脂香气,非重香难以压住。而你手上的香鼎虽也沾染了一些,却比我的要浅淡许多,不会影响你正常制香。你——真要换吗?” 陆锦婵闻言,似乎迟疑了一瞬,握着香鼎的手指略微收紧。 她在制香一道上虽不如沈家棠音,但与其他贵女相比,也算是个中魁首,即便不能真正夺魁,也是有机会能得皇后与太子青眼的。 若有机缘的话,说不定,还能得个良娣的位份。 只她擅长的也是淡香,若是接过棠音手里这只‘胭脂鼎’,便很难再惊艳于人了。 棠音看出她的犹豫,便也不难她,只兀自对她笑了一笑,便转过身去,往旁侧走了几步,轻声又问另一名贵女。 来之前,自家哥哥便千万叮咛一定要谨慎。如今昭华未能前来,已是出了一重差错,余下之事,更得处处小心才是。 这一只香鼎上的胭脂气,比其他贵女手中的都要浓郁许多,她不能用。 陆锦婵见此有些讪讪的,正想将捧着香鼎的手收回去,可目光往正与棠音说话的贵女手中的香鼎上一落,又轻嗅了两下,脑中倏然电光火石般转过什么。 ——旁侧那贵女的香鼎,也是与她一样的,只淡淡一点胭脂香气。 或许……这满场的香鼎中,只有沈棠音手里那只格外不同。 她立时明白过来,面上重新又堆起笑来。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只紧步上前,双手便将自己的香鼎递了过去:“沈姑娘哪里的话?我就是喜欢香气浓郁些的,鼎上有现成的胭脂味,反倒还能让我省力一些,可以少调配几味花汁香药。” 她说着,便不动声色地将棠音眼前那只‘胭脂鼎’拿了过来,紧紧抱在自己怀里,眉眼舒展,一迭声道:“不妨事的。” 她只道自己手里握紧了荣华富贵,却不知一旁隐蔽处,一颗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第56章 锦婵 姐姐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制香一道实则极为繁复,修制、蒸、煮、炒、炙、炮、焙、飞等工序不一而足。但如今地点定在御花园中,请的又是诸位贵女,便也抛去了其余复杂工序,只留下最具观赏性的合香。 烟青色的幔帐中,棠音以一支小银勺取出炮制好的种种香药,又以精巧的香称按铢称好,分别置于合香盘四周。 待香静置须臾,便取一碗宫娥们清晨时收集好的花露过来,用鬃刷在香鼎内弹上薄薄一层,再铺上一层方才选好的香药。反复数次,待香药润透后,方开始合香。 一双纤细的玉手持了香板,如秋风推云般轻盈调和了须臾,直至鼎中香药与花露彻底融合,方以几层薄宣密密封好,再将鼎盖严严合上,将整个香鼎放在银丝炭上以温火煨着。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待香气自宣纸缝隙中涌出,便是香成。 棠音以帕子裹了手,取了香鼎搁在玉盘中。又兀自等了一阵子,周遭的贵女们便也渐渐停了手,纷纷将香鼎搁在眼前的玉盘中。 又是须臾,烟青色幔帐轻轻一响,侍立着的宫娥们鱼贯而入,一人持了一个香鼎,将贵女的名字写在花笺上,叠好藏在香鼎底部。也并不依照顺序,只参差放于一旁的紫檀木桌上,以示公正。 这场品香宴上,贵女们各自拼尽了本事,可最终魁首是谁,却还要皇后与太子双双定夺。 棠音低垂着眼,静立在原处,待宫娥们依次撤去贵女之间烟青色的幔帐后,便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坐落。 她心中倒没有多少惶然之意,毕竟她方才奉上去的那一盏香,是以檀香为君,而其余的臣香却刻意用得既少且寡淡。 古人云‘檀香单焚,裸烧易气浮上造,久之使神不能安。’便是指合香时要用其余香药来中和檀香令人气浮上造的药性,但她方才所用那几品,却显然是不能。 这样的香,即便再馥郁动人,也终究不算上品,更不会被选为魁首。 而此刻,宫娥们已将香鼎一一打开,分别取了一银勺的量,放在彼此眼前的傅山炉中,袅袅点燃。 贵女们没料到会是这样百香齐燃的场景,一时间不少合了淡香的,面上都隐隐透出几分后悔之色。 淡香胜在清新雅致,如今百香齐燃,香味一混,缺了那一分韵味不说,还平白被浓香仗着香气馥郁夺人给压过一头。 唯独那陆锦蝉,眸光愈亮,连连庆幸她方才因换了棠音的胭脂鼎,而不得不合了浓香。 不然这如今,被压过一头的,可就是她了。 而上首,徐皇后也款款走下高阶,与太子一同行至紫檀木案上,那一阵列傅山炉前,步态从容地慢慢品味过去。 看着两位贵人行走其中,诸位贵女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行衍走了一阵,也细细品了一路,只觉得都麻木的快品不出差别来之时,倏然身畔一阵浓香传来,如春日里百花齐放,艳香无俦,可见制香之人手艺精妙。 他心中微微一动,旋即记起沈棠音最善于制香一道的传闻来,步子也慢慢停下了。 “这一炉香不错。”他轻轻赞了一声,玉白的指尖不动声色地在香鼎把手上轻轻一叩,里头合好的香便无声陷落了一块,正是一朵海棠大小。 他心中有了底,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淡淡付之一笑。 徐皇后凤眼微抬,视线在那香鼎上微微一落,也不曾开口,只与李行衍继续往前行去。 两人一直行到了长案尽头,徐皇后重新于高座上坐落,金帘如雨,交错而下。 贵女们又屏息等了一阵,终于等得皇后的贴身侍女珊瑚轻轻打帘出来,脚步轻盈地走到其中一只香鼎前立定,含笑道:“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看中的是眼前这一炉香。” “此香浓醇馥郁,如百花初绽,可为魁首。” 候在一旁的小宦官长平忙紧步走上前来,将香鼎底下的花笺拿出,当着众人贵女的面慢慢展开。 虽早已知道了上头写着的是谁的名字,但他还是做足了姿态,认认真真地往上看了一眼。 这一看,视线便僵住了。 珊瑚等了一会,没听见他开口,一双柳眉便蹙紧了,压低了嗓音催促:“还不快唱名!” 长平的手腕颤抖个不停,几乎拿不住手里那薄薄一张花笺,脑中也是一片空白,被珊瑚一催,便颤着嗓音道:“今日品香宴魁首,工部侍郎嫡次女,陆锦婵。” 陆锦婵? 怎么可能? 李行衍的面色蓦地一白,下意识地往金帘后看去。 隔着重重珠影,徐皇后那张雍容的面孔看不真切,只两道视线透帘而来,凌厉又失望。 “母后,儿臣……” 李行衍哑声开口,似想解释些什么,却听紫檀木长案前娇滴滴一声:“工部侍郎嫡次女陆锦婵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之后,便是莺声呖呖地一连串吉祥话。 金帘后,皇后眸底神色冷如霜雪,但终究是在人前说出去的话,不好收回,只得淡声吩咐珊瑚道:“赏下去。” 自陆锦婵三个字一出口,珊瑚脊背上早出了一层冷汗,此刻皇后一开口,更是汗透重衫,只如拿烫手山芋一般,捧起那搁着凤血镯的金盘,挪步走到陆锦婵跟前。 陆锦婵望着那凤血镯,一双眼里眸光愈发亮得灼人,忙连连福身拜谢。 待她又是一连串的吉祥话落下,皇后已自帘后起身,淡淡道:“既已选出魁首,那其余贵女,便各赏一朵珠花作为嘉奖,各自回府去吧。” 底下伺候着的宫人齐齐称是,遵着皇后的吩咐,拿出一匣子红宝珠花赏了下去。 棠音坐的地方偏僻,是离宫人最近的一处,珠花倒也第一个分赏到了她手里。 她接了珠花,也谢了一声,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只脚步匆匆地往北侧宫门处走。 正当她转过廊角,以为这一日算是平安过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唤:“姐姐——” 棠音家中没有姊妹,甫听这一声‘姐姐’还以为是在唤旁人,步子倒也未停,只径自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走。 还未行出几步,身后脚步声一急,旋即一身青碧色锦裙的姑娘便自身后追了过来,气喘微微地拉住她的手,只亲昵道:“姐姐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正是陆锦婵。 棠音微微一愣,有些不大习惯初次见面之人这般热络,便将手指从她的掌心里抽了出来,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陆姑娘今年可及笄了?” 陆锦婵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也是稍稍一怔,旋即却又展颜笑道:“姐姐怎么这样问?我是去年及的笄。” 棠音轻轻点头:“我还未及笄,比你小两岁。”她说着,又怕陆锦婵尴尬,便又补充道:“你唤我一声沈姑娘就好。” “这怎么敢呢?”陆锦婵却没有半分尴尬的意思,仍旧是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袖口,一迭声道:“古人都说‘岂以长幼论短长’,况且往后都是自家姐妹了,姐姐又何必与我那么生分呢?” “自家姐妹?” 棠音一双秀眉轻轻蹙起,正想说些什么,游廊上便又是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这回却是李行衍。 他于两人面前站定,看也不看陆锦婵一眼,只对沈棠音解释道:“棠音,你信我,这是个误会。并非是我本意。” 他说着,就要来执棠音的衣袖。 棠音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躲开了李行衍的手。目光静静往两人身上一落,便想起了方才鼎上的胭脂香,两番一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语声里愈见疏离:“这是您与皇后娘娘选出的,心目中的魁首。且诸位贵女也都做了见证,再为公允不过,想必是没什么误会了。” “加之如今品香宴已散,臣女便也该回府了。” 她说着,对太子微微福身一礼,随即便转过身去,独自往回廊上走。 李行衍见她要走,心下一急,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伸手就去捉她的手腕。 只是手指还未触及到她的袖口,便见廊角里倏然转出一人,状似无意般,将手臂往前一伸,正好挡在两人之间。 李行衍收势不及,一把便抓住了他垂落的宽袖,再一抬眼,便看见一张姿容昳丽的面孔。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微微一眯,眼底似乎泛过一缕厌恶,但转瞬又很好地掩饰过去,只铺上淡淡一层笑影,温声道:“不知皇兄皇嫂在此,是容徽唐突了。” 刚沉下面色的李行衍听到这一句,倒是微惊了一惊,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袍袖,皱眉看着他:“你方才说什么?” 他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李容徽嘴里,又能吐出什么好话? 孰料,李容徽闻言,却只付之一笑。他人仍旧立在廊角,将身后的小姑娘牢牢挡住,不让太子窥见半分。但终究,还是清晰地重复了一次。 “不知皇兄皇嫂在此,是容徽唐突了。” 李行衍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反常,却也不想知道,只冷声道:“既知道是你皇嫂,那便让开。” 李容徽闻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轻瞬了一瞬,只讶异道:“皇兄在说什么?” “皇嫂不就立在你身边吗?” 他说着,将视线一抬,随意往李行衍身旁的陆锦婵上一落。 只见这山寒水冷的冬日里,陆锦婵却将袖口往上褪了一截,有意将自己戴着凤血镯的手腕露在外头。 即便莹白的肌肤上都起了一层细细的寒粟,也毫不在意。 李容徽目光只落了一瞬,便又冷冷收了回来,语声里却仍旧是带着笑的:“皇后娘娘曾说过,这只凤血镯,是要给未来太子妃的。” “那如今戴着镯子的,不正是容徽的皇嫂?” 第57章 剖白 国母之尊,天下女子的典范,殿下…… 话说到了这样令人难堪的份上,连素来最会在人前端着姿态的太子都已青白了脸色,银牙紧咬,若不是顾忌着棠音在场,怕是当场就要发作。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一旁却传来女子低低一声笑:“七皇子这话太折煞人了。锦婵不过是低门小户里出来的女子,今日一炉香得了皇后娘娘青眼,来日若有机缘,能够侍奉在侧,便是天大的福分。哪里当得您一声皇嫂呢?” 她说着,顺手将挽起的袖口垂落,不偏不倚正将那红得耀目的凤血镯给遮住,复又笑起来,这回却是对着李容徽身后的棠音说的:“锦婵尚有自知之明,从未肖想过要与姐姐争太子妃之位。” 她生得本不是十分夺目的长相,只如小家碧玉一般温婉如水,但笑出来唇边一枚小痣轻盈一动,倒也平添几分娇俏。 太子皱眉,方想开口,却见李容徽的玄色大氅后,慢慢露出一双柔白的小手,无声拽了拽他的袖口。 李容徽薄唇紧抿,抬步往旁侧让开一步。 就只有一步,也仅仅能让棠音看见立在她对面的陆锦婵,至于李行衍,仍是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一片衣角都不曾露出。 棠音的目光也只落在陆锦婵面上,轻声开口:“你若想成为太子妃,自然可以请父亲去陛下跟前求一张赐婚的圣旨来。” “我不与你争。” 棠音话音落下,场中三人皆是微微一愣。 陆锦婵轻轻睁大一双明眸看向她,眸中似有思量。而李容徽亦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眸中晦暗不明,似有诸多情绪如潮翻涌。 最先开口的,反倒是李行衍。 “棠音,你在说什么?” 李行衍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我之间,只隔着一张圣旨。” 他往前踏出一步,终于看见了被李容徽挡在身后的沈棠音。 小姑娘穿了一身再朴素不过的衣服,半点没有想来见心上人的姿态。瓷白干净的无半点脂粉的面上,神情平和,羽睫低垂,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女子争风吃味的表现。 他皱了皱眉,还想再说什么,小姑娘却先轻轻开了口。 “殿下与谁之间,不是隔着一张圣旨呢?” 李行衍一愣,旋即面上褪尽了血色,银牙紧咬,看向李容徽的目光锋利如刃,只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被旁人蛊惑了?” “你我相识多年,两情相悦,你不要听信旁人谗言!” 李容徽却难得的没有反驳,他的视线一直紧紧凝在棠音身上,半寸也不肯离开。 仿佛是怕转开视线的一刹那功夫,她便会再度改变心意。 “没有人蛊惑我。”小姑娘轻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氅衣,羽睫被冬日里的朔风拂动,蝶翼般轻轻颤抖,但语声却是平和而凝定的:“是我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所以才这般想。” 她说着抬起眼来,安静地看向李行衍,一双墨玉似的眸子里平静疏离无半点波澜,愈发令人心生绝望:“我与太子殿下相识数年,却从未了解过您。也是如今才想明白,你我之间,并非是两情相悦。只是因不曾生出龃龉,而未心生厌恶罢了。” 李行衍的眸光慢慢自李容徽身上,移回了棠音面上。 他第一次见到沈棠音的时候,她才十二岁。豆蔻初发年纪,在倒春寒的天气里穿一件锦缎小袄,搭一条浅鹅黄的千褶裙,长发丝绸般软软地垂髫而下。 只是一张小脸还稚嫩的很,像是还在少女与孩童的交界处,让人生不出旁的想法。 可他是在母后的授意下接近沈棠音的,对他来说,她是十二岁也好,二十岁也罢,没有半分区别。 这两年来,也从未认真看过她,以至于相识多年,沈棠音在他心里,一直是初见时那个小脸软白,略带点婴肥,一笑唇边便涌起两个梨涡的,好脾气,又好骗的稚龄少女。 甚至就连这个形象,也在日复一日的,因被母后强迫着对她曲意逢迎,百般讨好而生出的怨怼上慢慢扭曲变形。 以至于,他一想起沈棠音这个名字,都觉得厌烦厌恶。 直至今日,他才发觉,记忆里那个稚龄少女已无声长成了将要及笄的姑娘,已与他印象中的沈棠音背离很远。 她一张小脸净白如瓷,线条美好,早已褪去了稚龄时的婴肥。长而密的羽睫轻抬,一双杏眼仍旧清亮如墨玉,看向他时,却已不再铺上一层笑影,取而代之的,是疏离与防备。 一身色彩明丽的衣裳也换成了月白、浅灰这样冷淡的色调,如此朴素的颜色,愈发让她显得疏远而陌生。 陌生的,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她。 “棠音……”李行衍倏然觉得心中那平复了多日的古怪之感再度涌起,令他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眼前之人的名字。 小姑娘却像是受惊般退了一步,躲到李容徽的身后,将身子彻底藏住了,只露出一点素色的裙边:“往后,还是请殿下唤我一声——沈姑娘。” 她说着,微福了福身,头也不回地往北侧宫门的方向走。 李行衍眉心重重一拢,下意识地抬步去追。 刚往前踏出一步,却被李容徽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那张昳丽的面孔上满是深浓而真切的笑意,却像是毒液一般,要一点点渗入旁人的骨髓里:“我想,棠音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皇兄与其去做些无谓的纠缠——” 他的目光往一旁的陆锦婵身上一扫,淡声道:“倒不如与皇嫂百年好合。” 李行衍银牙几欲咬碎,盛怒之下不顾姿态几次出手,都被李容徽挡下。 眼见着,小姑娘素色的裙边就要彻底消在游廊尽头,他只觉得脑中一空,不顾一切地厉声开口:“沈棠音,若是你嫁与我,就是如今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国母之尊,天下女子的典范,难道你不想要吗?” 视线尽头,小姑娘那一道浅色的裙裾轻轻一停。 就在李行衍升起希望来的时候,小姑娘却轻轻开了口:“我只想家人安好。” “国母之尊,天下女子的典范,殿下还是另寻旁人吧。” 说罢,她再度福身,对李行衍恭敬一礼,转身步下了游廊。 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梅枝掩映处,再也不曾回头。 第58章 京城雪 缱绻不舍 那一日的品香宴,便似一滴热油落进了冰水里,惊起了整个沉寂已久的京城贵女圈子。 私底下的手帕交圈子中,更是流言无数。 有说户部侍郎嫡次女喜鹊登枝,一朝得了皇后青眼,日后怕是有大造化。 有说那户部侍郎嫡女身份不高,即便是得了皇后青眼,日后也不过是个良娣的位份,成不了气候。 还有人私底下议论着,这样公然的偏颇下,沈家嫡女会有何反应,会不会登上门去,以正室的身份教训那陆锦婵。 更有甚者,每日里还拐着弯地路过沈府与陆府门前,就盼着两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看这盛京城里最大的热闹。 只是没几日,她们的念头便彻底落了空。 陆锦婵只如没事人一般,该赴宴赴宴,该赏梅赏梅,日子过得并无半点不同。 而沈家嫡女,更是连大门都未曾出过,每日待在闺中,将一切流言与目光阻隔在外。 若是说她伤心欲绝,却也不像。 毕竟从品香宴回来的第二日,相府便以提前迎贺年节为由,张了灯,结了彩,一派喜气。 甚至几回太子亲自登门,东宫的仪仗都到了沈府门前了,却被沈相以时近年节,府中诸事杂乱,不堪迎驾为由,生生给拒了回去。 如此一来,盛京城中更是众说纷纭。 可偏偏棠音对此却是全然不知。 她自品香宴回来的隔日,便收到了李容徽自自己这拿走的两本古籍,并一大沓誊抄完的宣纸。 棠音将这叠宣纸与前几日中誊抄完的放在一起,又清点了一次,便知道余下的古籍已是所剩无几。 本着早点拿回玉牌的心思,她将自己关在闺房里,一连誊抄了数日,就连太子曾登门过都不知。 就在今日里,她才终于落了下最后一笔,揉着略有些发酸的手腕自古籍间站起身来。 “檀香。”她轻轻唤了一声,杏眼微弯:“两个时辰之前晒着的那几张可干透了?若干透了,便拿过来与前几日写的放在一处。” 候在外头的檀香听见她的吩咐,便轻轻打帘进来:“还未完全干透,小姐您再等等。”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股子冻风便也自锦帘缝隙里钻入,带得桌面上刚写完的宣纸微微飘起一角。 这可是刚抄完的,墨迹还未干。 棠音一惊,忙以玉镇纸一一压住了,这才一道抬起眼来看向檀香,一道轻声问道:“父亲可在书——” 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视线也正落在了檀香的身上。 只见今日里檀香一身喜庆的桃红色小袄,连着同色的棉裙,只裙裾上零星落了一些雪沫子,甫一触及到屋内的热气,便化成了一小滴晶莹的水,将裙裾的颜色染深了一些。 “下雪了?”棠音有些讶然,轻声开口。 “是啊,外头下了好大的雪。”檀香笑应。 盛京城地势偏南,即便是冬日里,也少有冷得刺骨的时候,更是极少落雪。 上一场雪,大抵已在三五年之前,记不清了。 因而得到檀香肯定的答复后,棠音也格外高兴些。只随意拿了件斗篷披在身上,便提着裙裾匆匆往廊下走。 相府中的抄手游廊建得巍然,视野开阔,只站在廊下,便能纵观整个庭院。 只见此刻庭院里已是遍地铺白,梅花枝上都压了厚厚一层落雪,可半空中却仍是玉鳞飞舞,大有永无止歇之态。 棠音将裙裾提得愈发高了一些,伸足出去,软底的鹿皮小靴在干净的雪地上轻轻一踏,落下一枚小巧的足印。 她一路往雪中的庭院里走,四面赏景,急得檀香忙追了出去,一路为她打着伞,生怕她风寒侵体。 棠音四处走了一阵,直到将这庭院中的雪景都赏尽了,这才想起了要拿回玉牌的事来,遂侧过脸轻声问檀香:“对了,爹爹呢?可是在书房里?” 碎雪打在绢伞上簌簌有声,将檀香的嗓音盖过去大半。 “相爷一早就进宫去了。” * 寻仙殿中,香烟袅袅,宝烛高烧。 成帝坐在一张兽皮毯子上,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如窗外的雪沫子般,颓散,却透着一股寒气:“北面的雪灾刚赈下去没几日,便又天降大雪,连绵了整整半月。” “城池里冻死饿死流民无数,更有甚者,已开始易子相食。数个城池民心不稳,已有暴/乱之态。” 他说着,皱眉将视线落在宝帐外肃立的臣子身上:“沈相,你如何看?” 沈厉山双眉紧锁,思忖良久,方缓缓道:“雪灾可赈,暴/乱却麻烦。如今天降大雪,北面已是民不聊生,若再以强势手段镇压暴民,怕是会引得暴/乱加剧,甚至会有乱贼趁此机会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他顿了一顿,又道:“依臣所见,应当恩威并施。由皇室中人亲任赈灾使。既可显天家皇恩,又可安百姓之心。” 成帝昨日彻夜问道,今日只略往深处一想,便觉得脑中一片钝痛。他以拇指摁了自己的太阳穴,也不再深想,只径自问道:“皇室中人颇多,在京城的也不少。依沈相看,谁最合适?” 沈厉山目光微抬,斟酌了须臾,还未开口,旁侧一道温润嗓音已响在静室,掷地有声:“依儿臣愚见,七皇弟最合适不过。” 成帝抬目看了一眼太子,眸光微动:“李容徽?” “是。”太子微垂首,恭敬答道:“皇室中人,或年幼懵懂,或有职衔在身,或于京城中已有家室,不便在年节之前远赴北城。唯独李容徽,无牵无挂,即便自幼未经蒙学,在谋略之上稍有欠缺,但有各城巡抚太守相助,也定能妥善完成此事。” “且,这赈灾使,要的是皇室众人的名头。若是遣旁支出去,未免难以服众,唯有遣皇子,才能真正收复民心,平此灾祸。” 成帝摁着太阳穴的手指略微松开了一些。 他虽已许久不理朝政,但对眼前之事,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毕竟此事都不消深想,只一眼看,便知是一件无甚名利可图,却又极为艰难,甚至还会有性命之虞的烫手山芋。丢给谁,谁都不乐意接着。 想至此,他面色微动,又问沈厉山:“沈相觉得如何?” 沈厉山掀起眼皮看了太子一眼,旋即拱手道:“既太子殿下心中已有人选,那臣自无异议。” 成帝闻言微微颔首,抬目看向太子,略有些感叹道:“难得你们兄弟一心。” 李行衍豁然抬首,神情微震,而沈厉山只拱手的姿态微微一顿,便又不动声色地肃立如初。 成帝笑道:“今日清晨,老七已与朕主动请缨,去北面赈灾。” “还放下话来,雪灾一日不平,便一日不回盛京。” 李行衍几乎要将银牙咬碎——这明明是一场不得不赴的鸿门宴,但李容徽抢先一步提出来,反倒在成帝心里落得个好。 但事已至此,他还是不得不咬牙夸赞道:“七皇弟深明大义,是皇子之典范。” 他顿了一顿,又垂首道:“灾民可怜。若不是臣手中统领着三部,杂事繁多,定会主动请缨去北面赈灾。” 成帝颔首,又抬手一指旁边的香案。 大宦官伏环会意,紧步过去,自香案底下取出一纸面略有些泛黄的奏章,走出宝帐,双手递给了沈厉山。 沈厉山接过,目光略微一扫。 上回赈灾之事离得颇近,所耗物资还未来得及清算。 因而手中这一折,写的是五年前的雪灾用度。 成帝自宝帐后开口:“此回用度,便令户部按折上所写清算下去,交给七皇子。” “沈相意下如何?” 沈厉山眸中暗光微动。 时隔五年,斗转星移间,各地物价早就涨了不知多少,这点军饷怕是不够。 再者,五年前的雪灾只是两个城池受灾,这回足有七个,再加上各地叛乱需要清剿,其中的人力物力更是难以衡量,又岂能混为一谈? 若是按折子上的算下去,勉强到了当地赈完灾后,怕是连回来的路费都不剩。 不在当地攒个两三年饷银,根本回不到盛京。 ……那时候,也许棠音的婚事都已定下了。 沈厉山唇角难得地往上一抬,顺手将折子一合,淡声道:“绰绰有余。” * 落雪的天气,天光似乎收得分外早些。 才刚用罢晚膳,庭院内便已黑沉一片。 唯一的一点微光,是棠音手里提着的一盏羊角风灯。 她方自父亲的书房里出去,正一道赏着夜里的雪景,一道缓步往自己的闺房里走去。 今日她心情颇好,一是抄完了书,二是拿着宣纸去父亲书房的时候,父亲没再为难她,只粗粗过了一遍眼,便将玉牌还了她。 有了这玉牌,她便又能去宫中寻昭华。 ……也许,还能顺道去一趟长亭宫,见见李容徽。 毕竟自他上回将抄好的古籍交给她后,又过了数日,却是音讯全无,也不知过得怎样了。 正想的出神,却听簌簌的落雪声中,似有一道低醇的嗓音,轻轻穿过雪幕而来。 “棠音。” 棠音愣了一瞬,忙将风灯提高了一些,四面一望。 很快便望见,不远处的梅树下,姿容昳丽的少年静立在雪地里,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正深看着她,眸底思绪翻涌,缱绻不舍。 棠音略微一惊,忙四面张望了一下,见庭院里无人,遂紧步过去,将手里的绢伞遮在他落了薄薄一层积雪的发顶,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她说着,便将手里的羊角风灯挂在了高枝上,空出手轻轻为他掸落发上的碎雪,担忧道:“怎么还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李容徽站在原地不动,任由小姑娘垫着足尖,攀着他的衣襟,将发上的落雪掸了一地,这才轻声开口:“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棠音掸着雪的手指轻轻一顿,微侧过脸看向他,轻讶道:“为什么?你要去哪里?” “去北城赈灾。”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一瞬也不舍将目光移开,却仍低声答道:“明日就启程。” 棠音愣了一下,倏然觉得心中一阵空落,只轻轻收回了手,低垂下眼去,看着地面上厚而白的积雪。 她知道北城,听闻那里是盛京城的最北边,即便是骑上最快的骏马,昼夜不停,也要一个月才能抵达。 她的手指轻轻攥紧了斗篷袖口,将袖缘上绣着的玉兰都揉的发皱,轻软的语声融在簌簌的落雪声中,缥缈得听不出话里的情绪。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59章 问生辰 哪有随便问未出阁的姑娘生辰的……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李容徽微垂下视线。 此次赶赴北地,除了赈灾平乱之外,他还要去收拢一些前世的旧部,其中还包括两名得用的副将。 只是如今,他们应当还是平头百姓,甚至还可能混在流民,乃至暴民之中,光是暗中寻人,便颇费功夫。更勿论还要替他们捏造合适的身份,让他们跟着自己回京。 他思忖须臾,想着棠音今年将要及笄之事,便轻抬起眼看向她,低声道:“在你及笄时,我一定回来。” 他说着略停一停,眸底神光微黯。 其实两世中,棠音都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生辰。 前世里,是她与太子的生辰一道送至钦天监占卜吉凶的时候,他夜闯其中,夺走了写着棠音生辰的玉牌。 今生…… 他想让棠音亲口告诉自己。 这个念头,一但升起,便像是一点星火在枯草上蔓延,逐成燎原之势,再也无法压抑。 他抬眼看向棠音,强压下心底激烈的情绪,只柔声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棠音听他这样问,先是稍稍一愣,继而一张瓷白的小脸迅速染上了酡红——哪有随便问未出阁的姑娘生辰的? 她本不想答话,却又怕李容徽真的一去不回,迟疑了半晌,还是低垂着脸,蚊呐般轻轻答道:“暮春时节,棠花初开的时候。” 随着她的语声轻落,旁侧梅树上的积雪终于堆积到了纤细的梅枝不能承受的地步,那柔韧的枝条轻轻一晃,大片积雪坠下,砸落在地面上,一连串窸窣的响,近乎要将她的话音尽数遮盖过去。 就在棠音想着,若是李容徽没听见,那这羞人的事情,她也再不重复了的时候,挂在梅枝上的风灯随着梅枝下弯而轻轻一晃。 灯影摇曳,于李容徽冷白的面上投下一方暖意,一直落尽那双色泽浅淡的眼睛里,化为笑影:“我记住了。” 虽说得很是模糊,但棠音终究还是告诉了他一些。即便她今日不愿意开口,明日,后日,乃至于经年后,她终归会愿意的。 棠音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低头轻应了一声,垫足将风灯自梅枝上取下,望着李容徽担忧道:“明日就要启程了,你不回去打点行装吗?” “我想带的不多。”李容徽的目光静静落在眼前的小姑娘上,半晌,才替她拢了一拢身上厚实的白狐裘斗篷,柔声道:“至于行李,盛安会替我打点,你不用担心。” 棠音又低低应了一声,倏然像是想起什么来,只抬头望向他,放轻了嗓音道:“你跟我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李容徽微微一愣,旋即那双窄长的凤眼里铺上笑影:“好。” 为恐旁人发现,棠音将手里的风灯压得极低,若不低头细看,便看不见风灯的辉光。 而李容徽则静静跟在她身旁的黑暗里,不用风灯照路,也走得平稳,甚至还能在她踩到地面上的积雪,身子微倾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扶她一把。 两人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闺房。 天寒地冻,抄手游廊外大雪仍旧簌簌落着,而畏寒的檀香与白芷,已在棠音的吩咐下,分别回自己的西侧房睡下。 闺房中,空无一人。 棠音收了手里的绢伞搁在廊下,又轻轻打开槅扇,迟疑一下,还是没让李容徽进去:“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出来。” 见李容徽轻轻颔首答应,她便提着一盏风灯进去,吱呀一声将槅扇掩上。 须臾的功夫,室内燃起温暖的烛光,风灯灭去。 李容徽静立在黑暗的回廊中,目光则轻落在眼前一阵列长窗上。 他看着暖橘色的烛光亮起,崭新的竹篾纸上便出现一个小姑娘朦胧的剪影。 看着她步子小而急促地在室内奔走,时不时还矮下身去,像是在翻箱倒柜寻着什么东西。 看着她手里拿着个长方形的物什,东一件,西一件,零零碎碎地往里放东西。偶尔还迟疑一下,像是舍不得手里的东西一般,端详须臾,但最后还是指尖一松,让东西落进了那物什里。 看着她终于收拾好了东西,竹篾纸上朦胧的剪影迅速往门边移动,奔他而来。 李容徽这才轻轻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眼前的槅扇上。 又是‘吱呀’一声轻响,小姑娘推门出来。 一双鹿皮小靴轻轻迈过门槛,立在他跟前。 小姑娘没提风灯,整个纤细的身子都裹在庭院里的黑暗中,只宽大的斗篷边缘,还染了闺房里一点暖融融的光。 凭着这点辉光,李容徽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只装饰精美,嵌了几方红宝的小叶紫檀锦盒。 “我之前去书房的时候,听到父亲正与哥哥提起雪灾的事情。说北面动荡的厉害,无数流民冻饿而死。”她柔白的手指一抬,咔哒一声将锦盒打开,又双手捧到了他的跟前,轻声道:“我把这些东西给你。你换成银子拿去北面,替我开一个舍粥铺子,最好再能发几件冬衣下去,便能救活他们了。” 李容徽于心中低低叹了一声,慢慢走近了一些,好在这样黑暗的雪夜里,看清她的神情。 小姑娘的神情温柔又虔诚,没有半分怀疑。 毕竟她生在盛京城里,长在权相的羽翼下,所见过最大的苦难,也不过是路边的缺衣少食的乞丐。而解决的法子,自然是由盛京城中好心的富户们舍粥捐冬衣。 但她却不知,北城的处境与之完全不同。饿殍遍地,易子相食,只如修罗地狱一般。 他自然不会与她说这些,只无声垂落视线,将目光落在她捧着的锦盒中。 雪夜昏暗,却不难看清锦盒里的情形,只因正中便放了一枚水杏大小的夜明珠,澄碧色的宝光,正好能将整个锦盒照亮。 盒中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列,一列是叠好的银票,另一列则是琳琅满目的女子首饰,在夜明珠澄碧的宝光映衬下,也各自辉光熠熠。 小姑娘似乎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拿着紫檀木锦盒的手指轻轻收紧了,复又低声开口:“要是,要是你盘缠不够的话,也可以挪用一些。” 李容徽的目光静静落在她的面上,修长的指尖一一拂过锦盒里的首饰,从白玉簪子,到红宝石花钿,再到水头上好的翡翠镯子…… 他一件一件地点过去,看着小姑娘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揣摩着她对这些首饰的好恶。 就当点到一支三翅莺羽滕花簪的时候,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小声开了口:“我的首饰都在这里了。你……你能不能给我留下一两样。” “不然,我都没有簪子绾发了。” 她的声音一点点放低,直至微不可闻。一张瓷白的小脸上转上红云,连一双白玉般精致小巧的耳垂,也已红如莓果。 仿佛是为自己的小气而赧然至极。 可她话音落下,便听见李容徽低低一声笑,轻而柔,似一片羽毛慢慢拂过心上,有些发痒。 “只要一支便好。”他说着,随意取了一支小姑娘不大喜欢的金镶玉蜻蜓簪出来,十分珍视地拢在掌心,轻声道:“此次是去北城赈灾,朝中自然拨了赈灾款和冬衣下来,赈灾的物资也都不缺。我会替你将心意带到的,不用当了你喜欢的簪子。” “我也不缺盘缠,你别担心。” 棠音又捧着锦盒立了半晌,见他执意不肯再拿,又见夜色已深,略迟疑一下,便将锦盒放好,从里头拿了方才那盏羊角风灯给他,小声道:“那你……一路小心。” 她顿了一顿,又低声道:“记得平安回来。” 李容徽这次却没有推拒,只轻应一声,便自她手中接了风灯,缓缓转身往雪地里走。 刚走下游廊,踏上地面上的积雪,他便略微迟疑一下,又回转过身来,轻声道:“明日辰时,赈灾队伍从北侧城门出城。” 这句话听着没头没尾,令棠音也轻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开口。 李容徽也再不曾多说什么,只提着那盏风灯,步入渐沉的夜色中。 灯火如豆,顷刻便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 第60章 牡丹亭 隔着千万人,与他短暂地对望了…… 翌日天明。 赈灾的队伍蜿蜒如长龙,井然行至北城门处停下。 守城门的小吏们冒着大雪走下城楼,两人为一列,散入出城赈灾的队伍中,一一盘查。 而赈灾众人也趁此时机,纷纷打开行装,做着最后的清点。 毕竟这出了盛京城之后,一路向北,渐行渐荒芜,也不知是否还有采买的机会。 亦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 一时间,队伍中皆有些背井离乡时的悲怆。城门内,也立满了前来送行的民众,大多皆是赈灾队伍中人的亲友。 李容徽的目光正落于人群中,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里不住巡睃,像是在寻觅着什么。 大抵一盏茶的时辰,一阵脚步声杂乱响起,却是随行的官员上前躬身禀报:“殿下,城门吏已经搜查完毕,我们可以出城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声巨响自城门处响起,宏伟的城门左右分开,让出一条可供驷马通行的大道。 而此刻,李容徽也终于自人群中收回了视线,那双浅色的眸子微黯,似有些失望,但语声仍平静,听不出端倪。 “出城。”他下令。 随着他一声令下,随行的将士官员们纷纷上马,这延绵如龙的赈灾队伍,终于开拨。 李容徽一身玄色大氅,骑着逐影率先而行,仿佛只是顷刻间,便已自城门中策马而过。 “小姐,你别走那么快,等等奴婢——”一声女子的呼唤声,透过千军万马,正落入他的耳中。 此刻,他已出了城门,闻声身姿猛地一顿,却并不勒马,只迅速自马背上回首望向声来之处。 只见绵延的赈灾队伍尽头,一名身姿纤细的小姑娘,正与她的丫鬟一道,费力地排开人群,努力站到离城门最近,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来。 李容徽也确实望见了她。 小姑娘穿了一件银红色的锦缎斗篷,乌黑的发间簪着同样鲜艳的红珊瑚簪子,立在这样苍白浅淡的冬日里,夺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而小姑娘也看见了他,杏眼里铺上了一层明亮的笑影,微垫起足尖,隔着千万人,与他短暂地对望了一眼。 惊鸿一瞥中,他看见小姑娘轻轻对他做了一串口型。 ‘一定要平安归来。’ 李容徽微一颔首,骏马踏上铺了青石的官道,一路绝尘而去。 * 赈灾的队伍离开京城数日后,京城里的大雪也渐渐停了。 棠音的日子,便也回到了与李容徽相识之前。 天气晴好时,便入宫寻昭华打一两把双陆,聊聊最近几日里时兴的话本子,或是宫中的趣事。 天雨或是降霜时,便窝在家中,与哥哥闲聊,或是打了绢伞去庭院中折了梅花,以清水供在玉瓶中养着。 期间倒是在宫廷中与李行衍不期而遇了两次,但好在昭华强势,只要她不愿,李行衍倒也没法将她带到清繁殿里去。 皇后倒也会下懿旨到相府里,召她去清繁殿陪着说话。但最多不过坐个一盏茶的功夫,玉璋宫便会来人请她过去,半点不顾及皇后的面子。 如此反复几次,她与李行衍见面的时间加起来统共也没一炷香的功夫,但清繁殿与玉璋宫之间倒是愈发势同水火了。 只俪贵妃颇得圣心,又有任刑部尚书的侄子可以仰仗,皇后即便再是不悦,也不能真将贵妃如何。一来二去,倒也不再下懿旨来相府,给自己添堵。 日子也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今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棠音拢了一件镶兔毛的织锦披风,手里捧着一只暖融融的银手炉,正往庭院里走。 昨日阴雨,她新制的梅花香药都没法晾晒,好不容易今日出了日头了,自然要在庭院里铺了笸箩,铺开香药晒至没有一丝水份,才能收进小瓷瓶里,以待来日合香时使用。 这是个枯燥而耗时间的活计,因而除了香药外,她还遣檀香悄悄将她藏着的,打算给昭华的几本话本子带上,打算无聊时可以拿来打发一下时辰。 刚走到庭院里,香药才在笸箩上铺开一半,白芷便匆匆自外间院子里进来。 “小姐,小姐——”她急促地唤了两声,上气不接下气道:“昭华公主,是昭华公主——” 也许也是知道她在家中长日无聊,昭华近日里给她递帖子递得很是频繁,棠音也不以为意,只轻笑着道:“又不是第一次接昭华的帖子了。怎么急成这样?她帖子上约的是哪一日?” 她略想了一想,又道:“难道就是今日?” 白芷先点头,又赶紧摇头,慌乱道:“不是帖子,是昭华公主的车辇到相府门前了。” “她出宫了?”棠音闻言一愣,赶紧将手里的香药随手一放,提起裙裾便往前院里走:“檀香,快将那些话本子都带上,别让昭华等急了。” 她顿了一顿,又边走边道:“白芷,你帮我将这梅花香药晒好,我过几日要用上。” 毕竟年节将至,她想着亲手制一炉香,赠给昭华。 两人步履匆匆地走了一阵,终于行至正门处。 甫一抬眼,便见一辆铺着明红色绸盖的马车正停在相府门前,车辕上坐着昭华的侍女宝珠与宝瓶。 这两名双生子一见到她,宛如照镜的面上便露出一模一样的笑来:“沈姑娘。” 两人话音一落,垂着的金线描边苏绸帘子便被一双玉手掀起,车内探出昭华那张艳色夺人的娇美面孔来。 “棠音!”她笑着冲棠音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上车来。 棠音也弯了弯杏眼,提着裙裾,踏上了脚凳,坐到昭华身边的丝绸软垫上。 她伸手放下了轿帘子,一道将檀香带来的话本子递给她,一道轻声问她:“今日怎么能出宫来了?” 虽昭华得宠,但身为公主,出宫一趟终究还是不易。 昭华也笑:“这不是年节快到了,我以这个名义求了母后好久,她才总算是答应了。” 她说着轻眨了眨眼道:“难得我出宫一趟,民间有没有什么好玩,且宫中没有的东西,带我见识一下?” 她这句话,倒是把棠音给问住了。 宫中没有的东西倒是不少,但她们毕竟都是姑娘家,许多地方是去不得的。 她略想了一想,便道:“要不,我们先沿着西街一路逛过去,看看民间的小摊子,也好容我再想一想。” 昭华笑应,吩咐车辕上的宝珠往西街走。 西街算是盛京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了,时近年节,更是什么摊子都有。 昭华一路买了泥塑、糖人、还搜罗了一大堆宫里不让看的话本子,也算是满载而归。 只是逛街毕竟是一件累人的事,两人逛了一个时辰,又在天香楼里用了饭,昭华便又拉着棠音回到了车上,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懒懒问她:“这街市还真是不错,接下来我们去哪?棠音你可想到什么更有趣的地方了?” 棠音轻咬了唇,蹙着眉细细想了一阵,不知为何,却想起哥哥第一回 跪祠堂的时候,曾与父亲说过的话来。 ‘城中新来的杏春园,只招待女客。城中不少贵女都爱去那听戏。 棠音眸光轻轻一亮。 听戏是个省力事,还能边听边用一些茶点,况且这家’杏春园‘只招待女客,想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不如去杏春园听戏?”她轻声建议。 昭华恰好也逛得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上一会,便也一口答应下来。 车辇碌碌而行,在杏春园跟前停下的时候,日头才刚刚偏西。 甫一下了车辇,门口迎客的使女见两人衣衫华贵,便分外热络地迎了上来:“两位贵女来得正巧,里头一折牡丹亭正要开场。定一间雅间也只需二两银子,还附赠装了八色蜜饯的八宝攒盒并一壶香茗。” 昭华抿了抿唇,面上的红靥不满地跳动了一下:“八宝攒盒又什么好吃的?甜腻!香茗棠音也不喜欢。” 她说着,一抬手,示意一旁的宝珠拿出几大锭银子给她:“去天香楼里给我带几品招牌点心过来,再让他们备上一盏酥酪,一盏花茶,都给我送到最清净的一间雅间里来。” 使女得了这许多银子,自没有说不好的,只笑着将两人往雅间里引。 棠音的步子却有些迟疑,一在雅间里坐定,看使女下去了,便轻扯了扯昭华的袖口,小声道:“她们说唱得是’牡丹亭‘——” 昭华凤眼微抬,好奇道:“牡丹亭?我好像没在宫里听过这折戏,有什么特殊的么?” 棠音也没听过这折戏,只能轻轻摇头,如实道:“我说不上来,可是——” 可是上回父亲一听哥哥说了这三个字,便发了好大的火,还斥之淫词艳曲,想必是不大好的。 她带昭华来的时候,可没曾想到刚好又是这一折。 她有些迟疑,可昭华却不以为意,只笑道:“有什么说不上来的?你这么一含糊,我反倒更想听了。” “毕竟左右也不过一折戏罢了,还能唱出花来不成?” 昭华话音刚落,底下的戏台上梆子声一响,妆饰格外绮丽的旦角已拖着戏腔走上台来。 见戏已开场,棠音便也不再提要走的话,只与昭华同坐在雅间中,一道用着点心,一道细细听着。 起初的时候,两人还有说有笑了一阵,可等开场了一盏茶的功夫后,两人便已不再说话了。 又一盏茶的功夫,彼此的脸上更是彻底红透了。 昭华听着底下唱书生拿着柳枝来请杜丽娘作诗,接着又将她抱至牡丹亭成就了云雨之欢的戏。一道颤抖着手搁下了吃到一半的点心,一道睁大了一双凤眼颤声问她。 “棠音,你平日里都喜欢听这些吗?” 第61章 养面首 我偷偷养几个面首给你。…… 棠音拿着糕点的手也发颤,洁白的云片糕被她捏得簌簌往盘里掉着屑:“我,我从没听过这些——” 她说着,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嗓音混着底下仍不住响起的念白声里,又急又慌,都快带上哭腔:“昭华,我平日里真不听这个,我真不知道牡丹亭里会有这些。” “不对,我也不知道杏春园里刚好要唱这一折牡丹亭。” 她这句话刚说完,只听雅间的槅扇被人轻叩了两叩,旋即珠帘微微一响,正是方才遣出去的侍女又买了酥酪来给两人添上。 大抵是在门口听见了棠音最后一句话,她便一道往杯子里倒着酥酪,一道轻笑着答:“姑娘哪里的话,我们杏春园每逢双日的午后,唱得不都是这折牡丹亭?老客都知道的。” 她话音落下,手里的酥酪也倒完了,便又笑着打帘出去。 珠帘一阵碎响后,雅间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须臾,昭华从起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面色的热度稍褪一些,轻轻开了口:“棠音,其实……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的。” 她拍了拍棠音的手背,又迟疑了一瞬,终于感叹道:“我的好音音果然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 底下的戏仍在唱着,与杜丽娘梦中相会的小书生也愈发孟浪。 棠音又努力解释了几次,昭华回回都轻轻点头表示知道,可待她说完了,却又回过头来安慰她,这是人之常情。 如此反复几次,棠音也不再挣扎了。只心如死灰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绞着块帕子,咬唇想着—— 李容徽说得对,小书生都没什么好心思。 无论是书里的,还是写这本书的,都没什么好心思。 因怕中途出去太过惹眼,被诸位贵女们发现,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两人只好一直坐在雅间里将整折戏听完,一直到散戏清场,所有贵女各自归家了,昭华这才拉着棠音回了马车上。 冬日的日头落得早些,彼时已是华灯初上。 四面灯徽落在道旁未化的积雪上,粼粼有光。 一路上,棠音都没有做声,反倒是昭华一路安慰着她。 只是昭华愈安慰,她心底就愈是沉重,等到了相府门前的时候,已在心里发誓,再不去杏春园了。 而昭华对此并不知晓,待宝珠、宝瓶放好了金丝木脚凳,又打起了车帘请棠音下来的时候,昭华仍握着棠音的手,轻声开导着:“如今民风开化,哪怕是野合,只要不传出去,也没什么。” “若是你他日成了婚,觉得夫君三妻四妾令人心烦,便来找我,我偷偷养几个面首给你。” 她话音落下,车帘子也被人卷起,外头红彤彤的灯笼光照进来,正落在两人裙裾上。 棠音正低头看着鞋尖,被这一惊,倒也抬起头来,目光往外一落,长睫便是重重一颤:“哥,哥哥,你怎么来了?” 守门的小厮不知被遣去了哪。喜庆的大红的灯笼下,只沈钦一身月白色大氅,独自立在府门前,手里提着一盏风灯,闻言略有些无奈轻笑一笑:“都快宵禁了,你还不回来,若是父亲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我本打算自己出去寻你,没想到却在府门前遇见了。” “这是你家哥哥啊?”昭华没见过沈钦,目光随意在他温润的面孔上一落,刚想移开视线,却倏然想起了什么,语声微颤:“方才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 棠音听完脸色一白,忙踏了脚凳下来,提着裙裾匆匆就往自家哥哥那跑,想要伸手掩他的口。 要是自家哥哥问上一句’公主说的是野合那句还是面首那句‘,那这人可就丢得大了。 可等她跑到近前了,还是晚了一步,沈钦已轻声开了口。 “方才站得远了些,未曾听清,还请公主见谅。” “就这几步远,若不是耳背的老翁,怎么可能听不清?”昭华脱口而出,旋即却又反应过来,一时间又羞又恼,只一把摔下帘子:“宝珠、宝瓶,回宫!” 坐在车辕上宝珠、宝瓶齐应了一声,一起调转车头,往皇后驶去。 “微臣沈钦,恭送公主。”沈钦也轻轻抬手做礼,全了礼数。 车辇碌碌而去,沈钦打起风灯,带着棠音往后院中走。 走到一条小径的时候,棠音见四下无人,忍不住轻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袖口,轻声道:“哥哥,你怎么知道那是公主?” 自己虽与昭华来往得频繁,但都是自己去玉璋宫里见她,而昭华还从未出宫来过沈府。且这次也没递拜帖,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走马会的时候,遥遥见过一面。”沈钦笑了一笑,轻声答了。 棠音应了一声,知道方才的话哥哥定是听见了,心里更是不自在,攥着自家哥哥袖口的手指也收紧了一些,小声道:“其实她平日里并非如此,也是十分端庄的一位公主。关于,关于……” 她实在狠不下心在自家哥哥面前重复野合两个字,只能轻咳一声带过去,又道:“关于那几个字,都是听完戏以后,她怕我窘迫,故意说出来逗我的。” 沈钦任由棠音将自己的袖口揉得发皱,只将视线轻轻抬了起来,又笑:“原是去听戏了,听了哪一折?” 棠音面色愈红,攥着沈钦袖口的手指也松开了,有些不自在地绞着自己的袖缘,好半晌,才蚊呐一般答:“牡丹亭。” “原来是这一折。”沈钦了然似地轻轻一笑,替她拢了一拢被朔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鬓发:“难怪回来得晚了。” 棠音红着脸,赧然地等了半晌,没等到他再开口,忍不住又抬起眼来,小声问道:“哥哥不生气?” 沈钦轻抬了抬唇角:“为什么生气?” “之前,之前父亲不是说,那是淫词艳曲。”棠音说着愈发赧然,一双白玉般的耳垂都红透了:“而且我听了,里头,里头确实有一些羞人的东西。” 沈钦见自家妹妹像是执拗于这件事了,难以过去。遂也收了玩笑的姿态,思忖了片刻,这才轻声解释道:“若真是淫词艳曲,那官面上,也早该禁了。在我看来,这折子戏文辞典雅,曲调雍永。最为人诟病的,也不过是杜丽娘的性子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至于其他的,都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所谓的淫,艳,不过是信奉’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本身对此等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纵情之事不能认可罢了。” 棠音只觉得,自家哥哥与昭华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说的,更为难懂一些罢了。 她往深处想了一阵,只觉得似懂非懂,正迟疑着想是不是要追问几句的时候,沈钦轻声开了口。 “棠音可知道,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那位大儒,在年事已高后,还曾诱尼为妾,一纳便是两人。哪怕是走马上任时,也时时将两人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棠音立时止住了心中的想法,睁大了一双杏眼,半晌才轻声道:“那,那他岂不是与自己的言行不一?” 沈钦已走到了廊下,见她听得出神,便伸手轻轻带了她一把,好让她不被廊前的木阶绊倒:“所谓的天理人欲,不过是既得利益者提出的悖论罢了。” “棠音不必太放在心上。” 第62章 缥缈梦 小书生打扮的李容徽 即便是哥哥这般说了,但那刚听过的一整折戏却是一时无法忘掉。 棠音用了膳,回了自己闺房的时候,脑海里还全是牡丹亭里的场景,以至于白芷凑过来,和她说梅花香药已经晒好了的事情,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还想劝些什么,可见自家小姐不大想多说的样子,便只得从外头拿了些有趣的玩意儿进来放在案几上,自己退出了门外守着。 棠音自己坐在桌边喝了一盏香茗静了一会,又点了一炉能安神的沉水香,心中便也渐渐静了下来。 她这才起身将白芷晒好的梅花香药放在小瓷瓶中装好,略想一想,又将前几日收好的香药都取了出来,按香味的浓淡重新排列了一番,陆续收进放香药的檀木柜子里。 这一连串的事做完,夜色已深,棠音便洗漱罢,换上了新的里衣,独自踏在拔步床上,枕着庭院里积雪融化的细微声响,慢慢睡下。 她梦见自己褪去了冬衣,只着了一身单薄的银红色石榴裙,戴着一支同色的红珊瑚海棠步摇,在庭院中游春,困倦后便伏在庭院里的青石桌上小憩。 四面是风吹柳叶的细微响动,似乎有小书生穿着皂罗袍,分花拂叶而来,轻轻在她耳畔唤了一声’好姐姐‘,邀她到一旁说话去。 棠音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眼前的小书生竟生着一张姿容昳丽,与李容徽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有些恍惚,只隐隐约约觉得,李容徽此刻应当才刚进北城,这几日的光景,是万回不来的。心里想着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含羞带怯的一句:“哪边去?” 那长得与李容徽一模一样的小书生便轻笑道:“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说着,便伸手将她横抱而起,一路往繁花盛处走,渐渐进了那牡丹亭里—— 不知何时,外头廊檐下凝着的一大支冰凌融得坠不住,’啪嚓‘一下落在青石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棠音自梦中惊起,下意识地自床榻上半坐起身来,柔白的小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贴身的丝绸里衣内早出了细细一层薄汗,一张小脸,更是红得像是刚开的芍药花似的。 在外头的檀香与白芷听见响动,忙叩门进来,看见棠音这样,忙倒了水给她,轻轻给她拍着背,担忧道:“小姐可是梦魇了?” 棠音被她这一提,一下又想起梦里的场景来。 一时间,一张本就红透了的小脸愈发像是放在火烧烫熟了一般,腾腾往外冒着热气。 她猛地将被子往上一掀,将自己满头满脸地盖住,整个人蒙在被子里,任檀香与白芷怎么唤也不肯露头。 ——真是太羞人了。 * 这一场梦境,她自然是谁都不曾提过,就像是藏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般,在心底藏得好好的。只是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意想起来,面上还是会烫得不行。 房中的熏香换了好几种,也不见效,一直等到年节的时候,宫内外的喜庆气氛浓郁,相府里也是一片热闹,她这才将此事给淡忘了下去。 因是年节,宫中特意开了恩旨,在此夜中解了宵禁。因而即便是入了夜,街巷上也是人流如织。沈厉山与沈钦去皇宫赴宴回来的车辇,也在路上被困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不得不下车步行,才勉强踏着亥时的更漏赶回了府中。 等他们一进府门,姜氏便吩咐小厨房将热着的菜肴温着的酒都拿了出来,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一家人在爆竹声里和乐融融地用了团圆饭。 守岁的时候,沈相还破天荒地与家人一同打了几把叶子牌。 只是他的牌技差得很,又特别敢押注,没多久就输了一整月的俸禄出去。倒是棠音眼前的银两银票堆起厚厚的一叠,与方才得的压岁放在一处,也十分可观。 “新岁了。”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声,远处的更漏声随之纷沓而来,混着街上舞龙舞狮的热闹声,一齐涌入耳畔。 沈相便也大方地站起身来,对众人抬手道:“守完岁想来都困了,那便都去睡下吧。只留几个人当值就成。” 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当值者,明日可去库房中多领半个月俸禄。” 此言一出,满院的下人们无不欢喜。 棠音倒还不曾发困,但听父亲这样说了,便也将眼前的银票收好,自己回到了房中,又打开了妆奁,打算将银票与之前存的那些放到一处。 但檀木妆奁刚打开,棠音的视线却越过了一众华光溢彩的首饰,不由自主一般,轻落在一只小木兔上。 小木兔长耳短尾,圆滚滚的身子微团着,懒懒得像是小睡初醒,正是李容徽当初赠予她的那只。 棠音轻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将木兔拿起,放在掌心里,手指抚过木料温润的质地,略有些出神。 李容徽已走了两月余,也曾差人给她送过书信,捎过一些京城里没有的小物件。可无论她回信时怎么追问,他寄来的信上,也只提一些风土人情与有趣的见闻,倒是极少提到如今城中的近况。 唯一提过的一次,是告诉她,自己已将她的心意带到,在城里开了舍粥铺子,并赠了不少冬衣出去。 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而官面上传来的消息,总是慢上一个月。父亲那得到的情报倒是快些,可她又不敢问父亲,只能自哥哥那里零零碎碎地知道一点。 最近的一回,只知道他进了北城。北城的情况比盛京城中预想的还要糟糕许多,其余的,便全不知晓了。 也不知道,如今北城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有些担忧地想着,指尖轻落在小木兔光滑的脊背上,微微收紧。 也不知道,李容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正想着,槅扇却轻轻被人叩响,檀香兴奋的嗓音自外头传来:“小姐,快来看,外头燃烟火了。” 棠音有一瞬心思被人窥破的慌乱,忙将小木兔收回了妆奁里,轻应了一声,推开槅扇,轻提着裙裾,跟着檀香一道走到廊下,抬头向天穹上望去。 而数千里外的雪域,李容徽正独自坐在一块青石上,沉默着擦拭着长剑上残留的鲜血,听见响动,便也下意识地抬起来眼来。 大团大团的金雾于纯黑的天幕上绽开,各色流光交织,如昙花次第而开。 漫天流彩,星河倒转。 又是新的一年。 * 翌日天明,棠音是被檀香轻轻推醒的。 “小姐——” 她昨夜睡得晚,今日起来也有些倦倦的,只闭着眼,任由檀香服侍着她穿衣洗漱,为她在额上点上象征着新岁的梅花妆,半晌,才困顿开口:“檀香,如今什么时辰了?” 檀香绞干了手里的帕子,轻声答道:“回小姐,辰时了。” “也不是很晚。”热帕子轻轻擦拭过她柔白的小脸,棠音这才勉强醒过神来,睁开一双杏眼,小声道:“是不是父亲嫌我起得晚了,让你来唤我起身?” “不是——”檀香迟疑了一下,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开口。 “是偏门处,有一位公子在等您。” 第63章 惊撞破 游历花丛的纨绔子弟 “一位公子?”棠音轻愣了一愣,她在盛京城里,可从没有什么相熟的’公子‘。 除非将李容徽也算上。 可檀香是见过李容徽的,若是李容徽的话,应当不会唤一声公子。 她略想了一想,又问:“可有拜帖?” 檀香摇头:“没递拜帖,走得也是侧门,我还以为是小姐相熟的公子。” 棠音轻蹙了蹙眉,止住了檀香想替她绾发的手:“既然没递拜帖,那就当登徒浪子看,随便找个由头给回了吧。” 说着便随着困意往窗边贵妃榻上一躺:“我小睡一会。” 檀香应了一声,便掩了槅扇出去。 棠音闭了眼,正半梦半醒的时候,只听槅扇又是一响,檀香紧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推她:“小姐,您快醒醒。外头那位非但不走,还说您没良心,是不是差人打出去?” 棠音被她闹得醒过来,略微迟疑一下,还是道:“就算再是纨绔子弟,也没有敢上相府来闹事的。” “檀香,替我绾发,我过去看上一眼。” 檀香轻应了一声,纤细的手指在她的乌发间穿梭了一阵,很快便挽起一个乖巧的百合髻来,并以一支和田玉簪子细细簪住。 棠音这才起身,披上一件织锦斗篷,随着檀香一路往侧门行去。 还没走到侧门跟前,便见一公子模样的人对一旁的小厮说着话,声音像是刻意压了又压似的,有些略哑:“你说音音是不是没良心?上回我来相府寻她的时候,还没一盏茶的功夫人就上了我的马车。如今不过隔了一日,我都在偏门等了这许久,她还不肯出来。” 那小厮低着头,嗓音却是柔婉的女子嗓音:“公……公子,您这一身打扮,沈家姑娘怕是不敢出来。” 棠音讶异地将目光往她身上一落,又移到了她身边的’公子‘身上。 只见那公子一身宝蓝色圆领锦袍,腰间配着水头上好的和田玉佩子,墨发高绾,以紫金冠束起,人又生得格外妩媚些,一双凤眼流转间,恣意风流,还真像个游历花丛的纨绔子弟。 棠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都快走到近前了,这才迟疑开口:“昭华?” 那’公子‘转过眼来看向她,丰润的唇往上抬起,轻笑出声:“我这一番打扮,险些连宝珠、宝瓶都能没认出来,你却一眼看了出来,果然是与我心有灵犀。” 棠音这才相信是她,一双杏眼惊讶地微微睁大。 昭华身量高挑,扮起男子来,倒也毫不违和。也难怪方才檀香都把她当做了公子。 若不是老远听到了她与身边’小厮‘的谈话,怕是她也不能一眼认出,这便是那个姿容艳丽,喜欢在唇边重重点两点面靥的少女。 她愣了一瞬,这才开口:“你今日怎么这番打扮过来寻我?” “这不是上回出宫的时候,带着你和宝珠宝瓶三个姑娘家,很多地方没去成吗?”她说着便笑:“这回我只带了宝珠,还让她扮成了小厮。你呢,就扮作我的夫人,老爷带着夫人和小厮出行,什么地方去不得?” 棠音闻言也有些心动,毕竟上回和昭华一道出府游玩,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加之那一次……又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一想起来就令人面红耳赤。如今也该再出去一趟,把当初的记忆给盖下去。 她自知自己身量娇小,扮男子怕是不像,便也没否认昭华夫人的说法,只低头略想了一想,隐约想起上回李容徽扮作美人的事来,瓷白的小脸上轻轻泛起酡红,忙侧过脸轻声道:“那我去拿一顶幕离来,不然扮你夫人被相熟的人看到了,少不得麻烦。” 昭华自然答应。 棠音便遣了檀香拿了幕离,与昭华一同上了候在府门外的马车。 车帘垂落,棠音便轻声问昭华:“今日打算去哪里?” 昭华似是早就想好了,她一问,便毫不迟疑道:“先去城西的马球场,看看马球赛下下注,要是有缺人的,我便自个下去打几场,赢个头筹回来。” “再去城北的人市,听闻那里还有卖胡姬的,姿容艳丽,不似中原人。要是真有好看的,我便买两名回去,送给我母妃做宫女。” “人市?”棠音听到这两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她道:“听说那里乱的很,你可别被人牙子拐了去。” “可不能。”昭华笑:“有暗卫跟着呢,只是藏好了你看不见而已。我唤他出来。” 她说着,掀起车帘子,刚想唤人,目光无意在人群中一落,却是顿住了。 一时间也不唤暗卫了,忙回转过身来,扯了一把棠音的袖口,示意她看自己手指的方向:“你看那人,是不是李行衍?” 即便许久未曾与李行衍见面了,但是听到这个名字,棠音还是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只不好拂了昭华的意,这才将视线勉强往那一落。 果真是李行衍,穿了一身常服,正与一中年男子相谈甚欢,一同往一旁的茶楼里走。 “看着像去谈事。”昭华挑眉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在东宫里谈,非要出来找个茶楼。我看不是什么好事。” “宝珠,停车。”她说着,饶有兴趣地拽了棠音的袖口:“我们跟过去,听听他们打什么如意算盘。” 棠音本不想再和李行衍扯上什么联系,但是听昭华那么一说,倒也迟疑了一下,还没定下心来,便被昭华牵着下了马车,混在人群中往茶楼里走。 棠音赶紧将手里的幕离戴上,安慰自己,她们一个戴着幕离,一个男子打扮,李行衍应当是认不出来的。 可等两人走到茶楼中的时候,因方才停马下车用了一会光景,此刻李行衍早已走得看不见人影了。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迟疑,倒是迎门的小二热络地迎了上来,对两人笑道:“二位可是要用茶?坐大堂还是开雅间?” 棠音略想了一想,自袖袋里取出一些银子给他:“替我们开一间天字号的雅间。” 她指明了要天字号,茶楼中最好的雅间,那小二一听,面上果然露出了为难之色:“这……二位来晚了一步,我们的天字号已有客了。您看,隔壁的地字号雅间也不错,是不是——” 昭华听见了隔壁二字,眸光一亮,立时点头应了下来:“那就地字号。” “好嘞。”小二收了银子,一脸笑意地将两人引到了地字号雅间里,又按昭华点的,上了一大壶铁观音。 等小二刚一下去,昭华便迫不及待站起身来,贴着两个雅间之间的墙壁站着,附耳上去。 棠音等了一阵,也忍不住好奇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昭华摇头,有些失望地直起身来:“什么都听不清。” 棠音蹙了蹙眉,旋即觉得也是。 雅茗轩是盛京城里最好的茶楼,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朝中官员,私底下谈事时都喜欢来此。若是连正常谈话都能被隔墙听见,那恐怕整个茶楼早已是门可罗雀。 她将这事与昭华说了,可昭华素来与李行衍不合,如今好容易有抓到李行衍把柄的机会,让她放弃自然是不能。 只见昭华有些烦躁地在室内站了一会,倏然眸光一亮,打开了一旁的窗户,低声唤了一句:“还不快出来!” 她的话音刚落,一名身穿寻常百姓服饰,长相也普通的让人过目即忘的暗卫便无声自长窗而入,半跪在昭华跟前:“公主有何吩咐?” “李行衍出来带了暗卫没有?” 棠音听昭华这样一问,心中也是微微一动。 若是李行衍出来没带暗卫,那昭华确实可以吩咐暗卫过去偷听。 可旋即,那暗卫却答道:“太子此次出行,远远跟着的暗卫至少三人,属下不敢靠得太近,会被发觉。” 昭华双眉紧皱,不悦冷哼:“他倒是惜命的很。” 她说着又抬手让暗卫下去,有些烦躁地在雅间内踱步。 棠音见她如此焦躁不堪,便亲自斟了一杯茶水给她,安抚道:“你先喝杯铁观音去去火。他们若真是来谈事的,一时半会也谈不完。我们可以再找找机会。” 昭华接过了杯盏,目光往里一落,看见澄碧的茶水中倒映出她男装后的面容,一双凤眼里蓦地一亮:“棠音,我今日刻意在脸上涂了点黄粉,又让善于化妆的宫女给我画出了男子的轮廓。我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来,你方才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 “我与檀香都没认出你,是后来听你与宝珠说的话,才猜到是你——”她说着,杏眼微微睁大了,忙站起身来:“昭华,你想做什么?” “富贵险中求。”昭华对她笑了一笑,一口把杯中温热的茶水饮下,猛地转过身去,疾步往外走。 棠音忙追过去想拉住她,但还是晚了几步,只见昭华一把推开了天字号雅间的门,粗着嗓音高声道:“小美人,你今日约我在茶楼相会,还自掏腰包开了天字号雅间,真是让美人破费了!” 第64章 野鸳鸯 大半个身子斜斜倚在她身上 天字号雅间内静了一瞬,继而传出李行衍愠怒的嗓音:“出去!” 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嗓音也怒道:“这是哪来的疯子,擅闯别人的雅间!店家!店家!” 棠音听见,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赶紧拿了幕离戴上,跑了过去,一把挽住了昭华的手臂,大半个身子斜斜倚在她身上,也转了嗓音,娇声与她解释:“这不是我来的时候,天字号雅间被人定了么?本想着地字号也是一样的,谁知道你这般莽撞,还能闯错门?还不快随我回去。” 赶来的掌柜与小二面面相觑,还道是撞破了一对野鸳鸯私会。 但本着做生意两头不得罪的心思,便也赔着笑对李行衍与那中年男子解释道:“这确实是小店地字号雅间的客人,想是天地两号挨得近了,一时不慎,给走错了,还请客人见谅。” 李行衍今日是微服而来,与幕僚商议要事,如今遇到这样的事,虽心中蕴着火气,却也不好亮明身份,只冷冷道:“我看分明是居心叵测,当送官法办!” 昭华只付之一嗤,粗着嗓子道:“我不过是走错了门,犯了哪条律法,就要见官?” “我看你们大白天的关着门,被人误闯就不依不饶要拿人见官,才是做贼心虚,不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李行衍从未见过出来当野鸳鸯还这般放肆无耻的,顿时气得面色泛白。 旁边的幕僚见了,浓眉紧皱,还想开口呵斥。 棠音却已抢在他之前开了口:“你今日是不是又灌黄汤了?发什么疯?还不快随我回去。” 说着,便紧紧挽着昭华的胳膊,带着她脚步匆匆地往店门处走。 像极了一个出来偷欢,又怕被别人宣扬出去的有夫之妇。 她一路拉着昭华上了马车,又唤车辕上的宝珠赶紧启程回府。 车辇碌碌而行,而车内的昭华终于忍不住捧腹笑了起来:“你看李行衍那副样子——” 棠音好笑之余,也觉得后怕:“你还说。你这直接推门进去也太险了,万一太子当场将你认出来可怎么办?” “就他?”昭华嗤笑:“连我身边的贴身服侍的宝珠和宝瓶都认不出来,就他这个一年见不着几回的,还能有那么好的眼力见?” 清繁殿与玉璋宫不睦已久,李行衍与昭华,除了各大宫宴与在宫中偶遇之外,一年之中,确实见不上几回。见着了,也未必会细看。 且,昭华的公子扮得确实是好,若不是听见宝珠说话,几乎连她也骗了过去。 如此,棠音便也放下心来,轻声问道:“那你方才……可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我就听见了一句。”昭华凤眼微抬,学着推门进去时,李行衍的神情,咬牙道:“此事必须万无一失,尽快下手,绝不能让他回到盛京!” 她说着便又笑起来:“李行衍这是又想对谁下手啊?” 她笑着笑着,却见一旁棠音的面色慢慢白了下去。 昭华愣了一愣,也反应过来:“李容徽?” 听见昭华也猜了出来,棠音面色愈发白了,一双清亮的杏眼里堆满了忧虑,只咬唇道:“我听说北城的近况一直不好,平民、流民、暴民乱作一团。若是太子再趁乱派人过去,是不是很容易就能得手——” 她正说着,额头却被人轻轻点了一下,一抬头,看见昭华正皱眉看着自己,不悦地抿着唇道:“就知道担心李容徽,怎么不担心一下我?” 棠音闻言,绞着袖缘的手指愈发收紧了:“是,屠戮手足可是大事,这种事漏了一句半句出去,可都是要人命的。方才人多,太子不好动手,等过一会,定会令暗卫来灭口。”她说罢,早没了玩乐的心思,只吩咐宝珠将车赶得快些,又道:“现在趁着暗卫还没跟来,我们赶紧回去。近日里,你也别再贸然出宫了。” 昭华倒是不以为意:“放心吧,李行衍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今日听见他说话的是你我。” 棠音却无法安心,只轻声劝道:“还是小心为上。” 话音落下,随着轻轻一声勒马,车辇已至相府门前停下。 棠音打起了帘子,踏着脚凳下了车辇,又回头对昭华道:“你也快回宫去吧。这几日里,可别再出宫来了。” 昭华不大乐意,但是见棠音一脸的忧色,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成吧,那我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了,再来寻你。” 棠音这才放下心来,独自往相府中走。 彼时才刚过巳时,日头还未上中天。 她独自在庭院里徘徊了许久,却一直静不下心来。索性让檀香从父亲书房中拿了当初她与李容徽一道誊写的宣纸来,伴着安神的沉水香,一页页看了下去,这才勉强定下心来。 一直熬至日落,父兄终于先后散职回府。 棠音迟疑了许久,还是悄悄让白芷去传了话,请了沈钦过来。 彼时,沈钦刚换下官服,正打算临帖。得了自家妹妹的口信,便搁下笔墨匆匆赶到了庭院里。 只见两处的月洞门都被丫鬟守着,自家妹妹一脸忧虑地坐在青石凳上,一见他来,便立马迎了上来,牵着他的袖口轻声开口:“哥哥,我遇到一件难事——” “什么难事?”沈钦轻笑了一笑:“是又做了什么让父亲不高兴的事?” 棠音迟疑一下,踮起足尖,凑近了他的耳畔,将方才雅茗轩里的事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等说到昭华听见的那句的时候,语声都颤抖个不停,好半晌,才又开口:“哥哥,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这件事让父亲知道。” 她为难地攥着自己的袖缘,小声道:“我本想自己去告诉父亲。但父亲似乎……不乐意见我与李容徽来往。若是我去说的话,大抵会适得其反。” 沈钦闻言轻抬唇角,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低声笑了一阵。 末了,又低头替棠音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放轻了声音,与她耳语:“父亲暗寻太子的把柄多时,却只找到一些不痛不痒,甚至捕风捉影之事,不成气候。若是此事能够坐实,父亲自是大喜过望。即便不能,也能顺着这条线索,牵出不少太子党羽,也算是收获颇丰。” 说至此,他略停了一停,复又笑道:“只是这件事,确不能由你来说。若是你现在去寻父亲和盘托出,岂止是适得其反,可能在父亲的盛怒之下,这一年也别再想走出家门。” 他说罢,轻轻直起身来:“这桩事,我会想法子让父亲知晓。只是父亲要怎么做,便不是你我可以干涉的了。” 眼看着沈钦说完话,便要往前院里走,棠音迟疑了一下,还是小步追了上来,轻轻扯住了他的袖口,小声央求道:“哥哥,即便是不能干涉父亲的决定,那我们能不能私下里,偷偷给他报个信。” 她说着,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烫,忙掩饰似地低垂下脸去,好半晌,才低声开口:“哥哥教过我,不能见死不救。” 沈钦看了自家妹妹一瞬,略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温声道:“我想想法子。” * 沈钦的话犹在耳畔,恍然间这件事却已过去了两个月之久。 起初几日,盛京城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听闻是城中出了专祸害闺阁少女的采花贼,全城搜捕,闹了好大的动静,最后却无疾而终。 盛京城里众说纷纭,但只有棠音与昭华知道,这是李行衍在寻当日偷听到了他计划的’野鸳鸯‘。 只是棠音回来后,便将自个困在府里,对外称病,足不出户,倒也没人怀疑到她身上,日子过得很是清净。 期间李容徽来了一封信,问了她的病情,还在信里为报信的事与她道了谢,说自己有惊无险,倒也让棠音放下了心来。 此刻她临窗坐了一阵,刚将李容徽的书信收好放进匣子里,檀香便叩门进来,笑道:“小姐,吉时到了,该沐浴了。” 棠音轻轻颔首,随着檀香一道进了浴房,将身上单薄的春衫褪了,整个软玉似的身子轻轻沉进浴桶里,由着檀香拿了香胰子和玫瑰膏,细细地为她沐身。 今日,是她的及笄,沐浴后便要换上采衣采履去东厢房里等候,待礼乐奏完,繁复缛节行罢,她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 她心中思绪散乱,说不出是对此期许,抑或是尚有几分慌张,视线也只轻轻落在不远处紧闭着的长窗上。 如今是白日里,外头的日光正盛,将三两枝花枝的倒影斜斜打在柔白竹篾纸上。满枝繁花随暖风轻轻摇曳,偶尔落下一瓣,无声点于窗楣上,勾勒出暮春时节的景。 人间四月,芳菲落尽。庭院里早已是春意阑珊,昔日里夺艳的夭桃秾李早已落尽,只余一两株海棠开得妍丽。 棠音慢慢地闭上眼,不无遗憾地想,李容徽应是赶不上她的生辰了。 等他回来,棠花都要落尽了。 第65章 相见欢 吻过小姑娘指尖 棠音闭着眼睛静静想了一阵,微烫的浴水也渐转温凉。 檀香一道用布巾替她绞着新沐好的发,一道轻声在她耳畔提醒:“小姐,水凉了,该起身了。” 棠音轻应了一声,抬足步出浴桶,由着檀香为她换上了今日要穿的采衣,满头乌发微束,只以布巾绞到半干,随意自两肩披落而下。 暮春的天气已十分和暖,又刻意在室内起了熏炉蒸发,待礼乐再起时,棠音水藻般的长发早已干透,便随着檀香与白芷一道行往花厅。 因及笄在盛京城是女儿家的是私事,故而相府也并未大宴宾客,等在花厅中的,也大多是相府的亲眷。 其中沈厉山与姜氏高居上首,为主人。姜氏娘家一位有诰命在身的长嫂为正宾,沈钦为有司,昭华公主则为赞者。 棠音上前与众人行礼,转向东正坐。 初加羊脂色软玉笄,回房中换素衣浅罗裙,拜父母养育之恩。 二加青白玉衔枝钗,回房中换天水青曲裾深衣,拜师长与前辈教诲。 三加赤金镶红玉钗冠,回房中着正红色广袖罗裙,拜君恩无量,海晏河清。 三加三拜之后,旁侧的侍女便奉上果酒,宾主尽欢。 沈钦方举杯,便见一旁的小厮匆匆自外头进来,兀自往沈厉山处走。 而今日是棠音及笄,沈厉山是提前吩咐过,若无要事,不要叨扰。 而沈钦看他的模样并不慌张,不像是有急政,便伸手拦下了他,将其带离了花厅,低声问道:“父亲说过,今日除急政外,不理旁事——你是有何事急着禀报?” 那小厮有些为难地拱了拱手,一脸苦色道:“回大公子,是太子殿下的车辇到了府门外,说是要进府为大姑娘庆贺生辰。可发出去的帖子上,却又没有东宫。奴才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来寻相爷。” 沈钦沉吟稍顷,对他道:“不忙找父亲,你先带我去正门处。” 小厮如蒙大赦,忙应了一声,两人一道往府门前走。 而此刻,李行衍也已在府门前等候多时了,遥遥见到沈钦过来,虽有些讶异为何不是沈厉山,但还是上前,客气道:“听闻今日是棠音及笄,孤特地带了贺礼来为她庆祝。叨扰之处,还请相府多多包涵。” 沈钦闻言,便也躬身还了个礼,轻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岂敢当包涵二字。” 李行衍听他如此开口,遂又寒暄了几句,抬步往相府内走。 还未迈过门槛,却被沈钦抬起折扇,轻轻挡住了:“今日是舍妹及笄,相府中不接待外男,赴邀而来的,也多是沈姜两家族内的亲眷,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李行衍被外男两个字噎了一噎,强压下心中的不悦,只撇开这二字淡声道:“若皆是两家亲眷,不见天家人便也罢了。但孤听闻,昭华也在场。难道昭华,也是沈姜两家的亲眷?” 这句话说得有些诛心,沈钦却也不恼,只淡笑道:“昭华公主今日是棠音赞者,自然需要到场。” “不知殿下——” 李行衍的面色微白,语气有些生硬:“盛京城人人皆知,棠音是母后青眼看中的太子妃,棠音及笄之礼,孤自然应当到场。” 沈钦却蹙眉,又道:“往日里皇后娘娘见棠音幼稚可爱,开几个玩笑也无妨。可舍妹过了今日,便不再是稚龄女童。关乎婚姻大事,自当慎重,若无圣旨,也无父母之命,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那还请殿下不要再提,以免伤了彼此清誉。” 他顿了一顿,又平静道:“家父亦会不悦。” 这几句话一出,不仅当着众人之面,将清繁殿与东宫的辛苦经营全盘否认,甚至还搬出了沈相以作威胁。 李行衍听得手背上青筋微跳,但想起自己今日是来与相府修复关系的,若是强闯,只能适得其反。便也只得强忍下了这口气,一退再退,客气道:“既然如此,及笄礼孤便不去了。只是这贺礼,是孤的一片心意,烦请转交给棠音。” 说罢,他一抬手,示意身后的小宦官长平取出一个半人多高的长方形檀木盒子,当着沈钦的面打开。 深色的檀木匣子中,平铺着一件女子罗裙。以浅色鲛绡为底,上头令苏绣高手缝制无数鸟雀腹部最柔软色泽最艳丽的一根毛羽,如此密密相叠,无论是从何角度看去,皆是流彩万千,耀人眼目。 这是仿制唐代安乐公主所制的百鸟裙,有百鸟朝凤之意,且本身又华美如天上之物,穿在女子身上,更是恍如神妃仙子。 李行衍自认,没有女子能够拒绝这样一件礼物。 他示意长平将檀木盒子交给沈钦,也不再给沈钦拒绝的机会,只回身上了东宫的车辇。 车帘放下的前一刻,他的步子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他听见了相府花厅中遥遥传来的礼乐与欢笑,与他只隔着几道高窄的马头墙,却又显得隔世般远。 李行衍皱了皱眉,强压下自己心中升起的古怪之感,重重将车帘放下。 随着宦官一声吆喝,骏马蹄下生风,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檀木盒子早已关好了,可小厮的视线还留在匣子上,像是痴住了一般,直到沈钦将檀木匣子交到他的手上,才勉强回过神来。 “拿去库房里收着吧。”见这礼物无论如何也无法拒了,沈钦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必告诉棠音了。及笄的日子,别惹她不高兴。” 这样举世无双的礼物,怎会不高兴? 小厮百般不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迟疑着重复道:“您是说,将这个拿去库房里收着,不用过大小姐的手?” 沈钦轻轻颔首:“在库房里随意找个架子放着便好。若是棠音哪一日看见了,或是问起,你便来前院寻我,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她。” “若是不曾问起,那一直放着便是。” 小厮仍是讶异,但沈钦说罢,却不再开口,只淡笑着往花厅中走。 礼物珍贵与否,全看相赠之人。若是送的人不对,那再昂贵的礼物,也不过只能落得个堆积在库房中,日渐蒙尘的下场罢了。 * 棠音并不知道府门前发生的插曲,一张娇颜上一直带着笑,欢欢喜喜地与自己的家人一直招待宾客至散席。 彼时,已至宵禁前夕,待奴仆们将一花厅的席面都收拾了,更已是月近中天。 棠音在宴席上饮了不少果酒,此刻正是醉意上涌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发烫,在闺房中十分气闷。便令白芷与檀香摆了一张贵妃躺在海棠树下,自己拥着一张薄毯,枕着清凉的玉枕小睡过去。 夜色渐深,满庭静谧,唯有一轮明月悬在中天,给青灰色的马头墙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晕,也隐约照亮了,马头墙上那星辉般一闪即逝的影子。 一人身姿轻捷地翻过高窄的马头墙,无声落在庭院里。 他一路踏着庭院中绵软的落花与月色,轻轻在棠音的贵妃榻前站定。 海棠树下,美人春睡正浓。 棠音发上繁复的赤金镶红玉钗冠已经取下,如云乌发流泻满身,一身正红色广袖罗裙自贵妃榻边缘垂落,领口束得并不高,可见一段花枝般柔美纤细的颈。 因饮了几分薄酒的缘故,瓷白的小脸上生着红晕,密密垂落的长睫下,琼鼻挺翘,红唇丰润,轮廓美好地令人心颤。 娇美得,像是树梢上新开的棠花。 李容徽静静凝视了半晌,一双浅色眸子在月辉之下,渐渐染上别样的色彩。 他半跪下身去,俯身吻过小姑娘赤露在广袖之外的指尖。 小姑娘的手指柔软如温玉,握在掌中,贴在唇畔,却又像是九天之上一点星火落下,似要燃尽通身的理智。 李容徽眸色愈深,像是不能餍足的饕餮一般,一道握着她的手指不放,一道又将视线攀上了小姑娘丰润的红唇。 须臾,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慢慢探出了指尖,轻放在那两瓣娇红之上。浅棕色的眸子微眯,眷恋又贪恋地感受着指尖的触感。 丰盈,柔软,使人沉沦。 棠音本就睡得不深,此刻酒意将散,被这一触,纤细的眉轻轻一拢,鸦羽般的长睫颤抖数下,缓缓睁开一双墨玉似的眸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姿容姝丽的脸。 李容徽玉立在贵妃榻前,修长的手指藏在玄色的斗篷下,通身沐着浅白如纱的月色,半隐于这潮闷的春夜里,缥缈而虚幻,似故人入梦来。 棠音微微一愣,继而忙抬起手,紧紧捂住了自己发烫的小脸,低声埋怨自己:“又做荒唐梦,不知羞。” 李容徽眸色微暗,复又在她榻前半跪下声来,贴近了她的耳畔,微微启唇。语声轻而缱绻,在这般寂静的春夜里听来,低醇喑哑,带着一点蛊惑人心的意味。 “是什么荒唐梦?” 他唇间的热气落在棠音精巧圆润的耳垂上,一点一点,将白玉似的色泽染成莓果一般诱人的嫣红。在这春夜里,散着丝丝甜气,令人想轻衔一口,辗转在唇齿之间。 李容徽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薄唇微抬,强忍住了翻涌而起的欲念,在她耳畔低唤了一声。 “棠音——” 第66章 神仙木 男女授受不亲 眼前的小姑娘捂着脸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也反应过来眼前的李容徽不是梦境。 可脸上的热度却不曾消褪,反倒愈发烫得灼人了。 那个荒唐梦,她连夜深梦回时无意想起,都觉得羞赧,更何况如今本人就在跟前,更是难以启齿。 她红着脸,垂首默了好半晌,终于将手指挪开一线,小心地自指缝里看去。 长长半载未见,本就姿容昳丽的少年似乎生得愈发惑人了,深艳的眉眼沉在静谧的春夜里,笼一层鲛绡般通透的月色,绮丽似话本子里的狐仙艳鬼有了人形。 两人的视线在夜色中轻轻一撞,棠音便觉得面上更是烧得厉害,忙垂落了一双长睫,小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如今已快过子夜,若是再差人通传,怕赶不上今日。”他唇角轻抬,目光灼灼,凝在小姑娘绯红的小脸上不放:“我答应过你,要在你生辰的时候回来。终于是没有食言。” 棠音轻愣了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旋即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两下,察觉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杏眼里流转过一丝慌乱:“你是赶回来的,还受了伤?” 她说着,慌忙地一旁摸索了一阵,终于寻到了搁在贵妃榻边角上的风灯,又借着月色找到了火折子,’嗤‘地一声将里头的灯芯点燃。 庭院中应声亮起一小团暖橘色的光晕,不偏不倚,正将两人携裹在其中。 李容徽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小姑娘慌慌张张自榻上下来,提着风灯挨近他的身旁,一点一点,看着他身上染了鲜血与泥点的玄色大氅,眸光轻颤:“你伤得重不重,要不要传御医?” 李容徽的唇角不由自主地轻轻往上抬起,仿佛只要小姑娘的目光再度停留在他身上,这数日里的昼夜兼程,北城中无止境的搏命与厮杀,都似冬日里最后一缕朔风一般,在春来之时,无声散去。 他轻轻握住了小姑娘攀着他袖缘的手,低声道:“大氅上不是我的血。你不要担心。” 棠音这才放下心来,一时间想问的话太多,倒也没留意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攥在了掌心里,只轻声开口:“那去北城赈灾的队伍,是不是也都回来了?北城的近况怎么样了?这半年里……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李容徽静静看着眼前白兔般的小姑娘,轻轻拉着她在贵妃榻上并肩坐下,将这半载内的腥风血雨,只化作了几句干净而柔和的话说给她听。 “去北城赈灾的队伍还在两个城池之外,是我看见道旁的棠花开了,怕错过你的生辰,便撇下他们,连夜赶了回来。” “至于北城,在开春之前,雪灾便已平息,流民们也都被安置。这一年内,不会再生出动乱。” 他怕小姑娘再追问下去,便放轻了嗓音,诱哄一般道:“我给你带了生辰礼,不想看看吗?” 李容徽能够赶在自己生辰当夜回来,已是不易。更勿论还给她准备了礼物。无论是什么,这一份心意,便已弥足珍贵。棠音一双杏眼里铺上笑影,乖顺地轻轻颔首,顺着他的话问道:“是什么?” 李容徽单手解开了染血的大氅,露出了一直被他护在怀里的东西。 是一只雕工精美的妆奁,在风灯暖橘色的光辉下,仍旧清净不染半分杂色,光润如象牙,洁白如山顶冻雪。 “雪檀?” 棠音生在相府,行走在宫廷中,见过世间不少奇珍异宝,但看见了这只妆奁,还是不免轻讶出声。 雪檀只生长在千丈高的雪峰峭壁上,以岩缝中的冰雪为养分,引天地之精华而长成,有千年仅得一寸的说法,因而也被世人称为’神仙木‘,号称是只有九天之上的仙人才得以一见。 就连清繁殿皇后娘娘那,也只得了一小块木料,最终勉强打了一把雪檀木梳子罢了。即便如此,却已是羡煞天下人。 如今,李容徽却不知从何得了这样大的一块,还打成了妆奁说要送给自己,如何能令人不惊讶。 好半晌,棠音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低声道:“这也太贵重了。” “很贵重吗?”李容徽轻轻牵起唇角,将寻雪檀的艰辛一笔带过,只轻声道:“那我没寻能工巧匠,而是自己将它雕成了妆奁,是不是暴殄天物了?” “这是你自己雕的?”棠音愈发讶异,将目光落在其上精美繁复的雕花上,忍不住轻声叹道:“你的手艺真好。只是要雕成这样,要花不少时辰吧?” 李容徽眸光微动,确实很久,他未曾数过,只记得自己自得了这块雪檀后,每个想起棠音的不眠之夜便会起来雕上一个时辰,一直到回京途中,才勉强雕完。 但无论是雪檀也好,雕刻的心意也罢,在他的小姑娘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只遗憾自己能给她的还不够多,不够好。 李容徽轻默了一瞬,见小姑娘仍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便低垂下眼,难过道:“是不是我雕得不合你的心意,让你不高兴了。所以,你才不肯收?” “我没有这个意思。”小姑娘一慌,忙将自己手中的风灯往一旁搁下,伸手想去接过妆奁。 指尖刚一抬,便触及到一略显冰凉的掌心,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 棠音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紧紧被他握在掌心里,忙慌乱地抽了出来,缩进了正红色的广袖里,面上也红透了,好半晌,才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她停了一停,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是大姑娘了。” 及笄了,确实是大姑娘了。 可以嫁人了。 李容徽这样想着,眼底不自觉间也铺上了一层笑影,只轻轻将雪檀木妆奁搁在她的膝上,诱哄一般轻声道:“不打开看看吗?” 棠音红着脸,轻点了点头,柔白的指尖轻落在雪檀木的妆奁上,轻轻一启。 这雪檀木质地如象牙,却并没有象牙沉重,十分适宜女子使用。即便是棠音这样的闺阁女子,指尖轻轻一抬,妆奁便也应声打开,露出里头一支鲜艳如血的红珊瑚簪子。 簪身打磨得温润,簪尖刻意没有打磨锋利,像是怕伤到戴簪之人,而簪头上,则雕成了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模样,因雕工精湛,珊瑚的成色极佳,更是分外绮丽夺人。 棠音也如寻常小姑娘一样,分外喜欢别致些的首饰,见了这支红珊瑚簪子,更是杏眼微亮,又是喜欢,又是珍惜地轻轻放在掌心里,都不舍得握紧,好半晌才小声问道:“珊瑚是海物,你是怎么在北城这样的雪域里找到海物的?” “北城动乱,许多富户往外出逃,一些带不走的物件,便就地换成了金银。我见这珊瑚成色极佳,便买了下来。”李容徽轻声答了,却隐了一半的实情没告诉她——只是买的时候,是一株珊瑚树,他将整个珊瑚树打磨至只剩下中心色泽最为纯粹艳丽的一块,最终雕成了她手里这支红珊瑚簪子。 他说着,轻轻将视线落在棠音黑缎般散落双肩的青丝上,指尖轻轻勾上一缕,感受着柔滑如水的触感,哑声道:“我替你戴上吧。” 他离得太近了些,呼吸可闻的距离,棠音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旁侧倾了倾身子,那一缕青丝,便也如春水一般,无声自李容徽指尖滑落:“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替我绾发,是不是……”她迟疑了半晌,始终觉得这过于亲密了些,临到嘴边了,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耳畔却传来李容徽轻轻一声笑:“上回天香楼里,我的发髻不也是棠音替我绾的?” 他说着,轻立起身来,站到棠音的身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拢起小姑娘如云缎般的乌发,嗓音微哑:“我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那时是你手腕上有伤,不方便。”棠音小声辩驳着,但一头长发被他握在掌心里,却连脖颈都不敢轻动,生怕他习武之人下手没轻没重的,慌乱之下带落几缕,只得小声开口:“那你记得手势轻些。” 李容徽低应了一声,本就十分轻柔的手势又放轻了几分,小心的,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的瓷器。 修长的手指在她柔滑如缎的发间轻盈穿梭,顺着他记忆中的样子,将她的长发绾成精巧的百合髻,又自棠音手里接过了那支红珊瑚簪子,簪在如云乌发之中。 他刻意将每个动作放缓了一些,好让这暮春时节的光阴,停留得更久。 棠音耐心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李容徽松开了手,指尖便随着自己的心思,有些不安地抚上了发梢。 男子的发髻简单,男女皆可梳成。可女子的发髻繁琐,男子若没有学过,怕是只能梳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来——李容徽该不会给她梳了一个极丑的发髻吧? 虽说是夜里不出去见人,但,但如今还有李容徽在,若是他看到自己顶着一个难看的发髻,会不会在心里取笑自己? 棠音愈发不安,一时间也找不到镜子,索性自贵妃榻上站起身来,攀着李容徽的袖缘,踮起了足尖。 她这个举动,令李容徽的呼吸都为之一窒,指尖一颤,忍不住就要顺势落在小姑娘纤细的腰肢上。 可他刚伸出手去,小姑娘便又往右偏了偏身子,手指还准确地轻抚了一扶自己发上的红珊瑚簪子。 李容徽默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又拿自己的眼睛当镜子了。 他看着小姑娘一脸满意的甜笑,有些无奈地轻抬了抬唇角,指尖轻停了一停。正迟疑着是收回,还是干脆将小姑娘揽进怀里的时候,他倏然看见,小姑娘脸上的笑影迅速淡了下去,像是早春时下的那一场雪一般,化得无声无息的。 棠音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抚着鬓发的手指垂落了,低垂着眼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你绾发的手艺这么好——” “是不是在北城里,给许多女子绾过发了?” 第67章 醋坛子 耳鬓厮磨,姿态亲密 李容徽微有些出神。 他绾女子发髻的手艺,是前世里为棠音学的。 那是他总觉得,自己多学一些,棠音便会多偏向自己一些。 只要是李行衍不会的,无论是绾发还是描眉,他都学过。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小姑娘解释这桩事,便也略沉默了稍顷。 看着小姑娘面上的神色越来越低落,像是要认定了此事,李容徽心中一颤,咬唇道:“我之前来看你时,其实是扮成采买的宫娥出的宫门。只是扮成宫娥,光是女子的衣裙不够,还得梳女子发髻。” “而盛安不会梳女子的发髻,我便自己去学了几回,还好并不难学。” 他说着生怕棠音不信,又轻声解释道:“在北城里,每日事务不断,跟在身边的,也都是赈灾的官兵,又何来的女子?” 李容徽说着,语声微微一顿,只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即便是有,我也不给她们绾发。” “我只为你一人绾发。” 棠音只觉得耳垂微烫,忙轻轻侧过脸,挪开了些距离,一张瓷白的小脸上,却终于云开雨霁,转上笑影。 她自个儿也说不清为什么,只光听李容徽这样说,心里羞赧之余,却又生出一丝庆幸来,甚至比收到珍贵的礼物还要再高兴一些。 她略想了一想,还是没能想明缘由,只觉得面上又有些发烫。似乎是残留的酒意被暮春时节的熏风一带,便又蒸腾起来,令人心旌摇曳。 棠音伸指轻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小声道:“夜深了,我有些发困,你也快回去吧。” 她说着,又抬起眼来看向他,一双杏眼里盛着担忧:“回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别被巡夜的官差发觉了。宵禁后出行,被抓到可是要问罪的。” 李容徽的视线眷恋地在小姑娘微红的雪腮上停了半晌,这才轻声应道:“我知道了。你早些睡吧。” 他说着,抬步往马头墙畔走,临到墙沿了,却迟疑一下,轻轻回过身来,低声道:“三日后,是赈灾队伍进城。” 经了半载前那一回,棠音立时便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便也笑起来:“知道了,我会过来看的。” 李容徽耳缘上微微一红,低低应了一声,身形一晃,消失在潮闷的春夜里。 * 三日很快过去。 赈灾队伍进城这日,昭华也正好出宫寻棠音一道去天香楼里用点心。 在雅茗轩撞见李行衍后,两人也是两月未见了,如今一见,自是热络。 棠音舍不得丢下昭华,便一同在天香里开了一间临窗的雅间,两人一道吃点心说着小话,一道等着赈灾的队伍过来。 辰时刚过去不久,马蹄声动地而来。 “是赈灾的队伍来了。”棠音杏眼清亮,立时拉着昭华便往廊房走。 昭华跟着她走了几步,又在路过桌旁的时候,顺手带上了一碟子玫瑰酥,这才跟她一道进了廊房,倚着栏杆往下看。 只见道旁围观的百姓被金吾卫门隔出一道可供驷马通行的宽路,整支赈灾队伍便行走在其中。 半载之前,盛京城稍有些门路之人,便知道北城是个什么境况——雪灾、暴民、还有各处随时会如燎原之火一般燃起的起义之师。 接到圣旨时,他们皆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北城。可如今短短半载光阴,北城的动荡却已平息。他们得以荣归故土,如今想来,仍如一场幻梦。 队伍中之人面上皆有感慨之色,看向马首之人的目光愈发崇敬。 在他们的视线中,李容徽着一身玄色披风高居马上,单手握着缰绳,放逐影信步而行,视线却缓缓扫过人群,不知是在寻觅着什么。 半载过去,他的容貌比出城时更为姝丽。 加之出城的时候,城中局势不明,来送行的都是赈灾队伍中的亲眷,倒也不会如何。如今功成凯旋,自是全城百姓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看这个热闹。 盛京城的民风并不算严苛,因而有不少怀春少女的视线,都紧紧胶在李容徽的面上,更在他视线扫来之时,雪腮飞红,娇羞不胜。 哪怕他的视线并不在她们身上停留,也是欢喜。 棠音看了一阵,面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只觉得心中沉滞如春日将雨。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毕竟他出身皇室,容貌生得姝丽,如今又获大功,自然会惹人遐想。 这是免不了的事情。 可愈是这样想,心中反倒愈发滞闷。 她索性不再看李容徽,只仰头去看沉沉的天幕,抿唇想着,这天幕上浓云相叠,怕是马上要落雨。 等下了雨,就没这许多人愿意在道旁围观了。 她正这般想着,唇畔却被人递了一块香甜的玫瑰酥。 昭华的笑声响在耳畔:“想什么呢?这样咬着唇,都快咬出白印了。赶紧吃块玫瑰酥,没得把嘴唇咬破了,回去你家里人说我欺负了你。” 棠音便微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 许是近日里天香楼大厨的手艺退步了,这玫瑰酥既不香,也不甜,吃在口中嚼蜡一般,没有半点滋味。 棠音忍不住蹙了蹙眉,小声嘀咕道:“这玫瑰酥不好吃,下回来这不点了。” “怎么会?”昭华微讶,拿过被棠音咬了一口玫瑰酥,在另一边也尝了一口,轻笑道:“又香又甜,哪里不好吃了?” 而栏杆下的街市上,已没有怀春的少女敢再抬眼看向马首上的少年。 方才还姿容姝丽,一双浅棕色眸子里美酒般酿着笑的小郎君,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转瞬便冷了笑意。眸底阴云翻涌,周身散着从北域带来的寒气,如雪峰般冰冷危险,凶戾得令人不敢直视。 李容徽握着马缰的手已紧握成拳,用力至骨节都泛出青白。 他方才竟然看见,棠音与一纨绔子弟一同站在天香楼的廊房里,耳鬓厮磨,姿态亲密。 甚至,还同吃一块糕点! 李容徽只觉得有红莲业火一阵阵从心底往上涌,转瞬便吞没了他的理智。 棠音是什么时候,又开始喜欢这种长相妩媚的男子了? 可若是单论长相,他难道不比站在她身边这人好看? 还是说此人善于花言巧语,蛊惑了棠音? 他越想,便越觉得那火焰腾腾往上涌,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妒忌。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微微一眯,闪过几缕危险神色。 紧握成拳的手指旋即松开,一把抽出袖间乌刃的匕首,对着那纨绔子弟电射而去。 他的动作极微,极快,周遭百姓都未曾察觉什么,只天香楼上的棠音与昭华,听见耳畔风声一利,继而一柄乌刃的匕首擦过昭华耳畔,’夺‘地一声钉在墙上,带落三两根青丝。 虽没伤到人,但到底还是让两人一惊,棠音忙伸手扶住了昭华,垫足去看她的耳畔,慌乱道:“你没伤到吧?有没有破皮?” “没有。”昭华也是在宫里金尊玉贵,被千万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何时受过这等委屈,面色也沉了下来:“他又发什么疯病?” 隔着几丈远,李容徽听不清昭华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纨绔子弟牵着棠音的手,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是在嘲笑他吗? 若不是怕吓着棠音,这匕首方才便已插在他的心口。 不过……倒也无妨。 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涌上凶戾之色,他阴暗地想着——反正得用之人也已分批带回京城。刚好让他们试试身手。 无论这人躲在何处,就算是翻遍全城,他也会将其搜出来,拖到棠音看不见的荒僻之处,剥皮碎肉,挫骨扬灰。 他这般想着,心中却仍没有半分快意,反倒是沉闷地喘不过气来。 甚至连抬头看一眼棠音是何反应的勇气也无,只攥紧了缰绳,促马入宫。 第68章 求赐婚 儿臣已有心悦之人,想求父皇一…… 大盛已十数年未曾有过战乱,因而北面的雪灾与动乱平息,已算得上是难得的盛事。 宫中为此特地开了庆功宴,为赈灾队伍接风洗尘,连数月未出寻仙殿一步的成帝,也破天荒地前来,坐镇场中。 一场酣宴后,便是论功行赏。赈灾队伍中人根据功劳大小与职位高低,擢升的擢升,赏赐金银的赏赐金银,若是两者皆赏无可赏的,便封发妻诰命,可谓是君臣同乐。 唯一令在场众人都觉得为难的,还是七皇子李容徽。 无论是论功劳,还是论身份,他都应是魁首。偏偏他身为皇子,已是升无可升,仅仅赏赐金银,又显寡恩,若说封赏发妻,七皇子身边别说是皇子妃,就连一个侍妾也无,更是封无可封。 礼部尚书在听闻赈灾的队伍将要回城时,可谓是愁得头发都白了大半,最后还是不得不连夜递了拜帖,次日一早便登门请教沈相。 谁也不知那一日的花厅中,沈相与他说了什么,只知道礼部尚书自相府出来后,满脸的如释重负。连夜便将封赏名册上最后空缺着的李容徽一行填上,递到了御前。 而如今,赈灾队伍中的众人皆已封赏完毕,成帝正将视线垂落到最后一行,李容徽的名字上。 半晌,他微微颔首,算是同意。 一旁侍立着的大宦官伏环便按着宝册上所书,高声宣道:“皇七子,李容徽,赈灾平乱有功,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珍宝若干——” 他微顿一顿,又道:“赐府邸,赐奴仆百人,美姬十人,钦此。” 众人面面相觑,若不是皇帝还在上首,便忍不住要交头耳语一番。 皇帝亲赐美人,倒不是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皇子出宫开府,却不封王。这在世人眼中,简直是尴尬至极。 况且依照大盛朝的规矩,皇子大多是及冠后封王开府,如今提前开了府,那等到及冠的时候,是否还会加封,便是未知之数。 这究竟是赏赐,还是责罚,谁也说不清楚。 唯独知道的一点,便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怕那七皇子再是不愿,也只能低头谢恩。 果然,伏环念罢,又高声道:“七殿下,还不谢恩?” 随着他这一声,众人便又将视线转到了李容徽的身上。 而臣子席最首,沈厉山仍旧是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只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美酒,从容饮下。 李容徽的封赏,是他授意礼部尚书撰写的。 开府不封王,也是他揣度圣心后,亲笔定下。 毕竟大盛朝里皇子封王,要么得等及冠,要么得分外得圣上青眼,要么就得立下奇功伟业。 李容徽未及冠,不得圣上青眼,赈灾与平定动乱,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奇功伟业。若是将封王一事写在宝册上,只会空惹圣上不悦,当场驳回罢了。 至于开府,则是他的私心。 毕竟只有开府,才能赠美姬。 而一旦美姬进了皇子府,便如同沙砾落进了豆腐里,无论如何也拣不清了。 棠音性子纯澈,一向不喜后院复杂的男子。就连李行衍身为太子,一旦动了想娶棠音的念头,也得在明面上保证后院清净。以至于弱冠年纪,东宫中连半个有名分的侍妾也无。 如今圣上一次赏赐十名美姬,只要李容徽一接下这圣旨,便与棠音再无可能。 他想至此,心情颇好,将杯中酒饮尽,又伸手去提玉壶。 手指刚碰到壶把,却听皇子席上轻微一声响动。 旋即便见李容徽随手将手中金樽搁下,阔步行至场中,却并不跪接圣旨,反倒是躬身道:“儿臣不敢受赏美姬,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众人起初见他不接圣旨,皆以为他要拼死一搏,替自己挣个王爷之位。殊不知,却是为了这个。一时间,满场皆惊,私语声四起。 在他们看来,就算是自己不好美色,这些御赐的美姬无论是养在府中待客,还是索性送出去做人情,都是一件划得来的好事。又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公然抗旨? 都说这七皇子性子喜怒无常,如今看来,简直如疯魔了一般。 而臣子席上,沈厉山保持着斟酒的姿态,视线却冷冷落在李容徽身上。直至玉壶里的酒液都已自杯中溢出,流淌到了他的袍袖上,他才惊觉。重重将玉壶搁下,以方巾随手揩了几把,狠狠抛在脚下。 高坐上,成帝的脸色也已沉下,红中泛青,似蕴着雷霆之怒。 徐皇后妙目轻转,见此,凤目里便也带了几分笑意,只柔声劝道:“陛下何必动怒,七皇子毕竟年少,又立下如此功劳,气盛些也是有的。” “且男儿先立业,再成家,兴许七皇子的心思并不在后院上,并非是有意要忤逆陛下。” 这句话便是暗指李容徽拒受美姬,是意在封王。 “皇后的意思,是朕赏错了?”成帝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复又转首对李容徽寒声道:“你可是对朕的赏赐有所不满?” “儿臣并无此意。”李容徽说罢微微一顿,只待场中私语声消去,这才以众人皆能听见的嗓音平静开口:“只是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不愿纳妾,只想求父皇一纸诏书,赐婚成全。” 群臣哗然中,他垂首而立,一双浅棕色的眸中暗色翻涌。 他本不想如此。 他与棠音都还年少,本还有漫长的光阴来两情相悦,彼此倾心。 他原也想等到棠音亲口答应他的那一天——直至今日,直至他亲眼看见棠音在天香楼上与一陌生少年耳鬓厮磨,姿态亲密。 他才知道,自己等不了了。 哪怕是用赐婚这样卑劣的手段,他也要将棠音绑在身边。 只要棠音嫁进皇子府,他愿意用余生所有时间来求得她的原谅。 李容徽的话音落下,皇子席与臣子席中却分别有一人出列。 “陛下不可!” 李容徽抬起眼来,却见李行衍跪在上首,高声道:“父皇,七皇弟如今才元服不久,迎娶正妃为时尚早。还请父皇三思!” 而另一处,沈厉山也自臣子席上出列,面沉如水,只朗声道:“臣认为,太子所言甚是。”他说着,冷冷抬起视线,扫过李容徽,复又厉声道:“七皇子正当少年,应当将心思放在正事上,而不是成日里想着娶妻生子!此乃庸人所为!” “够了!”成帝本就心情不佳,此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言辞激烈,更是让他觉得颅内隐隐发痛,忍不住出声斥止。一拂袍袖自高座上起身,恼怒道:“此事不必再议,散席!” 众人闻言,忙起身行礼:“恭送陛下。” 散席后,众人心思各异,交头接耳之余,也多将视线往那胆大妄为的七皇子身上落。 但李容徽却只是沉默着往场外行去,只留给众人一个冷淡的背影。一张姿容姝丽的脸上如结冰凌,没有半分暖意。 他阴暗地想,一次不行,就百次。每每立下功业,他都来求赐婚圣旨,总有被他求得的时候。 若是期间有人觊觎棠音,那便暗中处置了便是。 棠音青眼一人,他就杀一人,直至世上再无男子,抑或是棠音终于肯将心放在他的身上为止。 他方行至回廊,却听身后脚步声急急而来。甫一回首,却见是伏环领着工部之人而来,对他躬身笑道:“陛下赐您开府。只是这府邸建在何处,还请七皇子明示。” 李容徽淡淡颔首,带着伏环与一众工匠往宫外走。 一行人一路走出宫门,穿过闹市,眼见着都快走出盛京城的地界了,李容徽还没有停步。 这回,连伏环都有些讶异了,皇子开府,自然都是选在盛京城最繁华的地界,方便门客往来,也彰显圣上的恩宠,可这七皇子怎么越走越偏僻,一副要进山的模样。 就在伏环都迟疑着要不要开口问上一句的时候,李容徽终于在京郊一处临水靠山的地方停了下来。 伏环懂一些风水,知道临水靠山在风水上是个好地方,但还真没见人选皇子府邸选在这种地界的,荒僻又冷清。往外走十里都没有人烟。 但他毕竟只是听命办事,便也没多提点,只是笑问道:“七皇子可选定了?” “就在此处,有劳公公。”李容徽淡应了一声。 比起其余皇子,他自有自己的考量。 盛京城里达官贵人多,眼线自然也多。 大隐隐于市这一套,在盛京城中行不通。倒不如无人的荒山更容易藏人,即便有人察觉,整座山头翻过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也翻不完,里头的人得到风声,早就走得半个人影不剩。 伏环得了准话,也不过多纠缠,只问了一声身后的工匠,得知可以在此处建府后,便笑应道:“奴才记下了,这便去请工部择良辰吉日开工。” 说罢,便与李容徽告了一声退,带着工匠回了宫中。 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京郊,一旁林木掩映处,便无声行出一人。其跪在李容徽跟前,低声道:“主子,您让属下去查的人,查到了。” 李容徽眸中暗色一涌,一把便抽出了说话之人腰间配着的匕首,指尖轻弹着锋刃,语声里透着一股凶戾的意味:“他现在在哪?” “在宫中。”此人答道。 “宫中?”李容徽剔羽般的眉紧锁,回忆着那男子妩媚的长相,眸底暗色愈浓:“是乐师?” “并非乐师。”那人迟疑一下,还是垂首答道:“是昭华公主。” 第69章 生闷气 我往后不与你以外的女子说话。…… “昭华?” 影卫半跪在地上,听得上头略显迟疑的一声,惊愕之中,似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喜悦,再一瞬,尾音却转为慌乱。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耳畔风声一厉,一柄匕首被随意抛在地上,而方才持匕首之人已经展动身形,疾奔而去。 * 城中,相府。 棠音正坐在自己的闺房里,素手捻着针线,正小心地给一只绣着五色鸾鸟的香袋收口。 今日里昭华受惊,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在回府的路上,便想着亲手做一件礼物送到玉璋宫里去,也好让她展颜。 本想着是送一炉亲手制的熏香,但转念一想,年节时刚送的那炉梅花香想来还未燃尽,再送,便有些多余了。 而其余的东西,一时半会做不完。若是去买,便又失了几分心意。 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送一只香袋过去。 她的绣活并不算好,因而香袋上的五色鸾鸟自然是寻了绣娘绣的,但里头的香药确实她亲自配的,都是根据昭华的喜好来。 眼见着就差最后几针的时候,窗楣却被人轻叩了一叩。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却见李容徽面色微红地立在窗楣外,气息仍未喘匀。 棠音没想到宫中的庆功宴还未到午膳时便已结束,更没想到他会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来闺房寻她,一时间,倒是轻轻愣了一愣,不曾开口。 李容徽的视线却落在她手里正在收口的香袋上,浅棕色的眸子里升起期许,唇角微抬:“送我的?” 棠音听他一开口,便想起今日天香楼上,京城中怀春少女们看他的眼神,又想起他丢了一把匕首过来,险些伤到了昭华的事,怎么想都有些置气,索性一把将香袋收进了怀里,冷淡道:“不是。” 李容徽愣了一瞬,放轻了嗓音:“生气了?” 棠音没理他,轻蹙着秀眉走到一旁的多宝阁边上,将压在上头作为遮掩的一大堆绸缎挪开,取出底下一柄乌刃的匕首。 接着又往长窗边上走了几步,一把将匕首搁在窗楣上,抿唇道:“你的匕首。” 李容徽没接匕首,只低声解释道:“棠音,你别生我的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这句话一出口,面前小姑娘一双朱唇却抿得更紧了,连秀眉都紧紧蹙起,显是生起了闷气。 今日可是她亲眼看见的,他任由满街的姑娘看着,还丢了一把匕首过来,险些伤到了昭华。 不是这样,又能是怎么样呢? 李容徽还想解释几句,却听’嘭‘地一声钝响,长窗在他眼前合拢,紧接着又是’咔咔‘两声,是自里头上了插销。 李容徽还是第一回 见棠音如此,心中一阵慌乱,却也不敢强闯,只能隔着窗楣一声声和小姑娘道歉—— “棠音,你别生气。” “方才我没认出那是昭华,还以为是什么凶徒,情急之下,才出了手。” “我本也没想伤她,只是想让她离你远些罢了。” “我往后再不这样了。” 见闺房里始终没有半点响动,李容徽这才真正慌了神,生怕小姑娘从此渐行渐远,再不搭理他了。 若是失去了棠音,那无论之后他身在边关,还是金座之上,对他而言,都只是置身于阿鼻地狱,不见天日。 再不迟疑,指尖一抬,将窗楣上的匕首拾起,一褪,去了刀鞘,冰冷的刀锋就搁在自己的颈上,寒意透骨,但他的语声却并不发颤,低醇如往日:“棠音,今日之事,是我不对。大盛律法上,也写了杀人偿命。既然我险些伤到昭华,那我愿以命相抵。” 他说着,语声放低,像是在求得她的原谅:“只是,你能不能,别再生我气了。” 话音方落,便听见闺房内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旋即长窗自内打开,露出小姑娘神情慌乱的小脸。 当小姑娘的视线落在他架在脖颈上的匕首上的时候,瓷白的小脸更是白下去一层,只连声慌道:“你快把匕首放下,谁说要你偿命了?” 她说着,见李容徽只是定定看着她不动,忙试探着伸过手去,想将那凶器夺过。 就在她的指尖将要触及的时候,李容徽这才醒过神来。生怕手里锋利的匕首伤到她,忙将身子往旁侧一退,指尖垂落,转瞬便将匕首归了鞘,笼着薄雾的浅棕色眸子里,又铺上了一层光亮的笑影:“棠音,你肯理我了?” 棠音这才反应过来,一双秀眉蹙得更紧了,隐隐有几分生气:“你骗我出来!” 眼看着她又要关窗,李容徽遂伸手去拦。 棠音没料到他会如此,想去拢槅扇的手来不及收回,正落在他冷白的手腕上,还下意识地收拢指尖握住了。 棠音愣了一愣,甫一醒过神来,忙慌乱地松了手,将手指给收了回去笼在了袖中,面上生出一丝红晕:“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之前去护国寺时,马车里的事,一张小脸更红了:“我不是有意要轻薄你的。” 她话音落下,一只冷玉般的手腕已送到了她的跟前。 李容徽将袖子往上撩起,赤露出自己肤色冷白的手腕与精致的腕骨,语声低低的:“只要你不生气。” “由你轻薄。” 他这句话一出口,棠音顿时连一双耳珠都红透了,面上烫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红意渐褪,秀眉紧蹙,似有几分生气:“你与其他女子,也是这般说话吗?” “不是。”李容徽眸光轻轻一抬,略想了一想,旋即认真道:“如果你在意的话,那我往后不与你以外的女子说话。” “天底下除了男子便是女子,若是你不与女子说话,那岂不是有一半的时间开不了口了?”棠音抿唇不信,轻移开视线,看着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好半晌才又轻声道:“今日里赈灾队伍进城的时候,满京城的女子都在看你。” 原来是在意这个。 李容徽终于明白过来,眼底笑意愈浓,轻声道:“那我下次戴着幕离出去,不让她们看。” 棠音终是忍俊不禁,轻轻笑出声来,唇边浮起两个清浅的笑涡:“哪有男子戴幕离的?” 李容徽略想一想,又道:“既然女子可以戴,为什么男子不行?” 棠音深想了一想,也慢慢开口:“男子确实是有带幕离的,但大多是因为貌丑,或是要掩饰自己的身份,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而女子——” 而女子却是要遵从于礼法,但凡出身于礼教严苛之家,不戴上幕离,是不给出去见人的。 且这还是近几年来民风开化所致,若是时间倒退到十数年前,女子不戴幕离上街,是要被人诟病,影响婚嫁的。 李容徽见她若有所思,便也轻声道:“这世间礼教总是偏颇男子,却对女子有诸多束缚。无论是言行,礼节,还是婚嫁,皆是诸多严苛。” 他顿了一顿,将自己将要开府的事与她略微一提,又轻声道:“等府邸建成,我的皇子府中,便没有这些老旧的规矩。” 他说着,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若有所思的小姑娘:“若是来日,我明媒正娶一人,定任她所为,不加禁制。” “男子能有的一切,她只会比之更甚。” 棠音方才有些出神,没曾听出他话中深意。只轻轻颔首,若有所思地将方才想到的一些散碎事说了出来:“也是,如今的世道确实偏颇。比如男子,除正妻外,还可以纳三四房小妾,而女子却不行。” 李容徽微微一愣,面色一寒,指尖骤然收紧。 这是想纳面首? 棠音仍旧细细想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男子还可以七出之条休妻,女子却也不成。” 李容徽眸底暗色翻涌,指尖用力至骨节青白。 这是不但想纳面首,还想将正室休弃? 棠音没看他,又想起了什么,略有些赧然,便放轻了嗓音道:“男子还可以逛花楼,眠花宿柳——” “不成!”李容徽再听不下去半句,冷玉似的面上笼了一层寒霜,咬牙强忍着怒气:“你方才说的这些,都不成!” “怎么不成?”棠音觉得奇怪,讶然道:“可这些,明明是男子们常做的。” 李容徽一窒,抬起一双暗色翻涌的浅棕色眸子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我不做这些。” “所以你也不能。” “我?”棠音被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可是——” 可是她并非男子,要如何三妻四妾,如何休妻,又如何眠花宿柳? 李容徽却以为她是要重复他方才说的那句’男子能有的一切,她只会比之更甚。‘,一时间眸底暗色愈浓,胸口一阵滞闷。 可说出来的话,他又不能收回去,只能硬生生抢在棠音前面,强压着怒气咬牙开口:“宫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罢,像是生怕听见棠音开口问他要面首一般,以比平日里更快的速度翻上了相府的马头墙,迅速消失在棠音的视线里。 棠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愣了一瞬,半晌才轻侧了侧脸,有些纳闷地想——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生气了? 第70章 小树林 即便是大白天,但往小树林里走…… 虽不知道李容徽为何生气,但是棠音还是隐约觉得,自己是要负几分责任的。 因而过了几日,待城郊的皇子府邸动工之后,棠音便遣檀香去天香楼里买了些点心装在食盒中,又趁着父亲出去上朝的空档,悄悄让荣满赶车出了城,想着去看一看李容徽。 即便马车是顺着官道走,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四面便渐渐荒凉下来。路上皆是马车与赶路的行人,除了偶尔遇见一两家路边的茶摊外,竟再不见其余铺子。与盛京城里的景象可谓是天差地别。 棠音打起车帘看了一阵,忍不住轻声问荣满:“这才出城没多久,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差别?” 荣满答道:“回小姐,这盛京城是天子脚下,没什么贼人作乱,里头的达官贵人也多,生意也好做。官道上虽也算太平,但离盛京城太近,能进城的,肯定都想着往城里赶,哪有人有心思在城门外买东西,如此便也就没什么人做生意了。” 棠音轻应了一声,放下了车帘。心中却愈发讶异了一阵李容徽为何会将皇子府邸选在城外。 幸而骏马的脚程极快,并未让她好奇多久,马车便已碌碌停下。 棠音足尖刚踏上小竹凳,还没得来及挪到地面上,却见眼前玄色衣裾垂落。一抬眼,便看见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跟前。 李容徽近乎是贴着她的脚凳站着,若是她方才不留意,再往前走一步,便要撞进他的怀里。 棠音面上泛起一缕红意,小声开口:“这里这么宽敞的地界,你为什么偏偏要站在我的脚凳边?” 她话音刚落,视线无意往他身上一落,余光却瞥见李容徽身后,工匠们正在给府邸打地基。百十人一起动手,满场烟尘滚滚,给李容徽玄色的大氅上都染了一层灰蒙蒙的土色。 若不是李容徽站在她跟前挡着,现在一脸土色的就是她了。 棠音明白过来自己是误会了他的好意,瓷白的小脸上升起红晕,忙微侧过身去,自马车里将食盒取了出来,轻声转开了话茬:“我给你带了点心。” 李容徽这几日反复想着棠音说过的那句话,一直没曾好眠,眼下落着淡淡的青影,心情也不大好,故而一直没曾开口说话。 但是如今看到小姑娘亲自带了糕点来看自己,心中的郁结早就消了大半,又怕自己不说话,她一怒之下扭头走了,忙先伸手牵住了她的袖缘,低声道:“这里不是吃东西的地方,我们往前走些。” 棠音也轻轻颔首,让荣满将车辇赶到一旁尘土少些的地方,与檀香在原地等她一会,这才轻声问李容徽:“去哪?” 李容徽伸手给她指了个方向,是山坡上一片密林。 即便是大白天,但往小树林里走,还是有些奇怪。 棠音迟疑了一下,目光左右环视了一圈。却见四周荒芜,除了还在打地基的皇子府,便只有十几个简陋的,给工匠们临时歇息用的帐篷,显然是没有能够坐人的地方。加之这里尘土飞扬,也只有密林才能挡住,棠音迟疑一下,还是抬步往李容徽方才所指的方向走。 李容徽就轻轻握着她的袖缘,缓步跟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正好能将身后涌来的尘土挡住,不让她干净的衣裙上沾上半点污秽。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两人便进了密林,里头叫不出名字的树一棵又一棵密密挨着,枝叶相连,连日光都只能自绵密的叶缝里漏下寸许。 李容徽替她寻了一个树桩,又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放在略生了些青苔的树桩面上,这才轻轻扶她坐下。 棠音便将食盒搁在膝上,抬手打开。 李容徽垂目看了一眼,轻声开口:“你不是最喜欢用玫瑰酥吗,今日怎么没带上?” 棠音正伸手去拿一小块云片糕,闻言便想起天香楼廊房里的事来,仍有些不大高兴,便只抿了唇小声道:“吃腻了。”她说着,又将手里的云片糕递给了他:“反正都是糕点,云片糕也好吃。” 李容徽沉默了须臾,伸手接过,轻咬了一口。 云片糕清凉的薄荷味在唇齿间晕开,在李容徽尝来,却尽是凉薄的味道。 当初最喜欢不过的玫瑰酥,如今有了新的云片糕,还不是说厌弃就厌弃了。 若是待人也是如此—— 李容徽眸中暗色翻涌,狠狠将口中的云片糕咬碎咽下,自她面前半蹲下身来,语声却仍旧低醇温柔,带着几分诱哄:“棠音,这世间讨人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定下了,便不能再反悔。” “比如婚约。一旦定下了,便不能再拈花惹草,始乱终弃。”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颇有些切齿的意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深宅里与小妾争宠的妒妇。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得先哄小姑娘答应了,一些念头,也最好现在就掐死在襁褓中,免得日后再横生枝节,后患无穷。 棠音正伸手去拿一块芸豆卷,听到他这样说了,便也轻轻点头:“这是自然,父亲也与我说过,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李容徽眉心微舒,却见小姑娘又咬了一口芸豆卷,轻轻咽了,这才若有所思道:“但是近日里我在想,男子与女子之间,也只是隔着一道偏袒一方的礼法,若是抛却了礼法不言——” “即便是婚约定下了,也有和离的。” “有养面首的。” “还有私底下偷会情郎的。” 他说一句,李容徽的眸光便沉下一分,直至晦暗到看不见一点光亮,底下翻涌着的,尽是阴暗的念头。 若是真说不通,也就罢了。 大不了和离书她写一次,他烧一次。 面首养一个,杀一个。 至于情郎,往后他一定将家中的院墙铸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上头挂满倒刺,再差无数重兵把守,看谁还能逾墙而入,来会他的棠音。 即便是这样想着,他口中却仍旧是柔声问道:“棠音也想要这些吗?” 棠音听了微微一愣,面上涌起红云,慌忙将手里的芸豆卷搁了,下意识地就要出口否认。但话到嘴边,她又迟疑了一瞬,细想了一想,这才认真道:“我不会纳面首,也不会养情郎。” “但若是我所嫁非人,兴许也会和离。” 她说着轻抿了抿唇,轻声笑道:“这话要是被那些夫子听到了,怕是要恼羞成怒。” 毕竟在他们眼中,女子就应当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无论嫁的夫君是怎样一个人,都应当爱他忍他。 但是近日里,听了哥哥与李容徽的一席话,棠音细细想了许久,倒也想通了许多。 虽然她不能够如男子一般恣意妄为,但是与相看两厌之人和离还是可以的。至少回了相府,爹娘与哥哥也不会嫌弃她。 李容徽眸光微亮,抬眸定定望着她:“若是你所嫁之人,是两情相悦之人,且他对你百依百顺——” 他有了上一回的前车之鉴,便又在棠音开口之前补充道:“除了养面首,会情郎,逛小倌馆之外,对你百依百顺,可还和离吗?” “既然是两情相悦,为什么要和离?” 棠音略有疑惑地望向他,却见眼前的少年眼底云销雨霁般铺上一层笑影,低声道:“那便好。” 他又轻声说了下去:“皇子府自今日开始动工,我也得了出宫的腰牌,可以随时前来监工。” 他放柔了嗓音,诱哄一般轻声道:“若非宫中有急事,我寻常时日都在此处,你随时可以来寻我。” 他一提皇子府邸,棠音却又想起了她来时的疑问,便接过话茬,轻声问道:“历来皇子府邸都是建在盛京城里,为何只有你的是建在京郊?” 她想着来着的场景,秀眉轻蹙:“这里也太荒凉了一些。” ——是不是宫里的人,又苛待他了? 李容徽平静地将视线落在她的面上,不错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棠音喜欢热闹的地方吗?” 若是喜欢,那天底下,没有比皇宫更为热闹的地方了。 棠音轻启檀口,正要答话,却听身旁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一声呜咽。细细弱弱的,像是随时就要断气一般。 棠音一惊,立时自木桩上站起身来,膝上放着的食盒无声往下坠去,被一双肤色冷白的手稳稳接住,放在一旁。 李容徽皱眉,本想自己过去查看一番,但又不放心棠音一人在此,便轻声道:“你若是怕的话,我们这就回去。” 棠音并不是个十分大胆的姑娘,加之这白日里林间光线也暗淡,蒙昧中本就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怪力乱神之事,更何况那一声呜咽,细细弱弱的,不似人声,在昏暗的密林里听来,更是让人浑身起了寒粟。 她下意识地想点头,可那呜咽声,却又在风声里细细响了一声,真像是有濒死之人在求救一般。 棠音迟疑一下,担心是真的有人困在林中性命垂危,虽握着李容徽袖缘的手指已有些发颤,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颤声开口。 “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第71章 密林中 将小姑娘抱起 棠音紧紧攥着李容徽的袖口,随着他小步往声来处走。 软底的绣花鞋踏在地上成堆的败叶中,一路簌簌作响,近乎完全遮盖了那游丝般的声音。两人不得不走几步,便停下来一会,仔细听上一阵,等声音再度响起,才找准了方向继续寻过去。 如此反复几次,那声音已愈来愈微弱,几尽断绝。 棠音心中惶急,握着李容徽袖口的手指轻轻放开,在原地停下步子,鼓足了勇气轻声开口:“我们这样走一阵停一阵的,太耽搁了。不如你找过去,我在原地等你。” 她方才仔细留意过了,许是习武之人脚步声轻些,同样是踏在败叶上,李容徽行走之间便没有什么响动。 若是将她留在这,李容徽不用找一阵停一阵,也不用刻意放慢了步子,跟着她的步调,一定能事半功倍。 李容徽回转过身来看向她,见蒙昧的光线中,小姑娘的脸色都骇得白了一层,虽是立在原地,但身子却僵硬,一动都不敢动,像是怕真遇上了什么鬼神。他便上前,安抚似地抚了抚小姑娘柔软的发顶,语声低醇,却没有半分迟疑。 “不行。”他不能将棠音独自一人留在这。 即便树林之中真是有人在求救,可旁人的死活与他何干?比不上小姑娘蹙一下眉毛。 可棠音却不肯,只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赶紧找过去,执意道:“要是林中真有人在求救,却因为我耽搁了时辰——” “那岂不是我害死了他?”小姑娘的嗓音有些发颤,杏眼里蒙了薄薄一层水光,在稀薄的日色下,恍如明珠将凝。 李容徽心中软下一片,略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在棠音面前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扣住她纤细的腰肢与裙摆下的腿弯,像是面对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地将小姑娘横抱而起。 棠音没想到他会这般,身子微微往后一倾,失重感令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李容徽的颈。 两人皆是一僵,却还是棠音先回过神来,瓷白的小脸上飞红一片,挣扎着要下去。 “你,你做什么,快让我下去——” 挣扎间,小姑娘柔软的乌发擦过他赤露在外的颈,有些微痒。整个软云似的身子,在挣扎间几次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身上的馨香随之无声涌入鼻端,像是一枚刚成熟的莓果,清甜又诱人。 李容徽扣着她腰肢与腿弯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呼吸微微一重,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别动。” 他顿了一顿,微哑的嗓音带着些诱哄的意味:“我带你去寻人,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他说罢,便展开身姿,在林中飞掠而过。 棠音这才知道他的意思,迟疑一下,倒也不再挣扎,只是低下一张满是红晕的小脸埋在自己的领口间,不敢抬头看他。 即便是带了一人,李容徽的步子也是轻软无声,四面只有叶影摇动的簌簌声不住而起,却终于是能够听见那若有若无的呜咽。 随着呜咽声渐近,棠音也渐渐察觉出来,这不是人声。一张小脸上的红晕褪尽了,脊背上出了微微一层冷汗,无意识地往里团了团身子,挨得离李容徽更近了一些。 就在她有些后悔前来的时候,李容徽的嗓音轻轻自上首传来。 “别怕。” 说罢,他在原地停下,有些眷恋地沉迷了一会小姑娘倚在怀中的滋味,好半晌,才寻了一处松软干净些的地面,轻轻将小姑娘放下:“就在这了。” 棠音的绣鞋触了地,却仍旧是低垂着脸不敢抬头,只颤声问道:“是什么?” 她说着脑海中便走马灯般转过许多怪力乱神的话本子,遂忙闭上了眼,颤声补充道:“如果,如果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就不要告诉我了。我们马上就走。” 李容徽轻应了一声,半回转过身去,往声来之处看了一眼。 见那呜咽声似乎是从一处败叶堆里传来,剔羽般的眉一蹙,随手自腰间取下匕首,也不出鞘,只是斜斜自上头横扫而过。 匕首带过的劲风吹起了败叶,露出败叶堆底下黑黑的一小团东西。 李容徽起初还以为是头发,但仔细一看,却也是微微一愣。 旋即轻转过身来,柔声去哄害怕的小姑娘:“别怕,是只猫。” “猫?”棠音这才缓缓睁开眼来,也往声来之处看去。 确实是只猫,不过男子手掌大小的一团,浑身的黑毛湿漉漉的黏在一块,如今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棠音小步走上去,在这一小团之前轻轻蹲下身来,担忧道:“这么小,看着像是才刚出生,可大猫呢?在附近吗?” 李容徽略想一想,轻声答道:“应当是弃下这只走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听见它呜咽了这半晌。” “要是放在这里不管,不是被野兽吃了,便是饿死。”棠音轻声开口,有些心软地抬首看向李容徽,小声道:“我们把它带回去吧,怎么说也是一条命。” 李容徽对猫没什么兴致,但见棠音这样说了,便也轻轻颔首,自怀里取了块方巾给她。 棠音接过,小心地用方巾将幼猫裹了,抱在怀里,目光轻轻往上一落,见其通身黑色,唯独嘴边上一圈是白的,便轻声开口:“是只衔蝶。”她说着,紧步走到李容徽身畔,满眼担忧地看着怀里的猫,轻声催促:“我们快回去吧。” 李容徽的视线也随之轻轻垂落,却不是看猫,而是定定地落在小姑娘的面上。 小姑娘看着怀里的猫,那担忧又怜悯的神色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仔细想了一想,似乎和初见时看他的眼神有些相似。 李容徽双眉紧蹙,忍不住又细看了一眼,这才确定下来—— 何止是有些相似,简直是没有半分差别。 他抿紧了唇,心中一阵郁结,却又不能对小姑娘生气,便将怒意迁到了那衔蝶猫上,觉得此猫格外面目可憎。 那幼猫也似有所觉,呜咽了一声,隔着方巾便往棠音怀里钻,心疼的棠音上来扯了他的袖口催促:“你快走吧,我好跟着你。” 她不认识来时的路。 李容徽深看了棠音一眼,轻抿薄唇,半俯下身,将小姑娘连人带猫横抱而起。 “你,你又做什么呀——” 怀中传来小姑娘的惊呼,因为这次怀里抱着猫,她腾不出手来环他的脖,只能将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像一团笼了轻纱的软云,温软美好。 李容徽唇角微抬,展开了身形,轻声开口:“这样回去得快些。” 他一直带着小姑娘到了林边,眼见着快有人烟的地方,这才轻轻将小姑娘放下。 两人一道回了正打着地基的皇子府邸,因着烟尘太大,棠音便没离得太近,而是去自己的马车中等他。 不多时,李容徽带着一小碗羊奶回来,对棠音道:“一时半会找不着可以喂奶的母猫,只能先用羊奶试试了。” 他怕小姑娘伤心,隐下了下半句没说——能不能救活,就看天意了。 棠音也轻轻点头,寻了块干净的细麻布,在羊奶里浸透一角,一滴一滴喂到幼猫口中。 那幼猫似乎也是饿得狠了,一气吃了有小半碗,这才满足地轻轻呜咽了一声,团着身子在棠音怀里睡过去。 棠音轻轻松了一口气,可视线落在幼猫上,杏眼里便笼上了一层愁绪,低声叹道:“好歹是吃了点东西。可是我等会就要回相府了,它可怎么办?” 李容徽以为棠音喜欢这猫,定是要带回相府里去的,听她这样开口,微有些诧异:“相府不让养猫?” 棠音迟疑一下,轻轻点头,与李容徽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桩事来:“我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在官道边上捡过一只小狗。也是连眼睛都还没睁开。我将它带到相府里,养了一阵。” 她唇角微抬,似乎有些怀念:“它长得可快了,还没一个月的光景,就长得圆滚滚的,每日绕着我打转。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就跟抽了条的柳枝一般,没那么胖了,四条腿细而长,毛色也光亮,神气的很,像个将军似的。我便让哥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神威‘。” “后来呢?”李容徽问道。 棠音垂下眼,似乎有些惆怅:“后来,父亲便带着它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没见神威。我私底下问哥哥,哥哥告诉我,父亲不喜欢神威,将它送人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看着怀中的幼猫,杏眼里笼上担忧:“若是父亲也不喜欢它可怎么办?” 棠音犹豫了一下,有些不舍地将怀里的衔蝶猫抱了起来,小心地递给了李容徽,轻声道:“要不,你替我养着它吧。” 李容徽剔羽般的眉微凝。 他不喜欢猫,尤其是棠音怀里这只。 但还未斟酌好如何开口,却又听小姑娘轻启檀口,语声里带着几分欢喜:“若是你养着,我也能时常过来看看。” 将要出口的话被咽了下去,李容徽接过了猫,颔首应下。 “好。” 第72章 寻国师 自家妹妹真长成了大姑娘 待棠音安顿好了衔蝶猫回府的时候,正巧在府门前遇见散职归来的沈钦。 两人的车辇一前一后地进了相府,荣满先一步勒了马,棠音便踏着小竹凳下来,往沈钦的马车边走,轻唤了一声:“哥哥。” 沈钦也自车辇上下来,视线落在自家妹妹身上,眼底攒起几分笑意:“今日是又出去玩了?” 棠音轻轻点头,却又听沈钦道:“是出去踏青了?” 棠音愣了一愣,旋即想起方才小树林里的事情,略有些心虚地低下脸去,小声道:“算是吧。” 她略停了一停,还是摁那不住自己心里的好奇,遂轻声问道:“哥哥怎么知道?” 沈钦笑了笑,目光轻落在她的裙裾上:“趁着父亲还没回来,快回房换身衣服吧。不然等会晚膳的时候,父亲见了,也是要问起的。” 棠音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却见藕荷色的裙裾上沾了些细碎的草叶,细看过去,十分显眼。 她赶紧将裙摆往里掖了一掖,忙与自家哥哥道了声谢,匆匆便往房里走:“我这便回房换了。” 还好看到的是哥哥,若是父亲看到了,一连串地追问下去,知道她去了京郊看李容徽,那恐怕又要罚她抄书了。 上回抄完的古籍可还在房中放着呢。 她方行至游廊下,却又想到了什么,迟疑着转过身来,小声问沈钦:“哥哥还记得神威吗?” “神威?”沈钦本也打算回房整理,听见棠音开口,略想了一想,旋即有些意外地轻笑道:“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棠音还记着?” 棠音轻轻点头,又走了过去,拉着自家哥哥的袖口小声央道:“哥哥可知道神威被送到了谁家?我能不能过去看看?” 其实她对神威的印象本有些模糊了,但一见到那只衔蝶猫,便触景生情地想起了当初的事。当初父亲将神威送走后,她也问过神威去了哪,哥哥只推说是父亲不让说,要等她长成大姑娘了,才能告诉她。 为此,小时候的她还和哥哥闹了好几日的别扭。 如今想起来,怎么听都像是哄小孩的话,但棠音太想知道,便还是轻声补充道:“现在我及笄了,是大姑娘了,哥哥可以告诉我了吗?” 沈钦轻抬了唇角,慢慢开口:“让我想想——” 他以扇子抵着下颌,当真细细想了一阵,这才轻声道:“我想起来了,当初似乎是送给父亲的一位同僚了。没过几年,这位同僚便告老还乡了,也不知道如今是在哪里游山玩水。” “这样。”棠音轻垂下眼,有些失望,但也有些庆幸地想,还好没将衔蝶猫带回府来,至少留在李容徽那里,自己什么时候想看,便能够看到。 她这样想着,加之神威的事已过去了很久,便也渐渐释然了。只又谢了哥哥一声,许诺下次回来一定给他带天香楼里的糕点,便匆匆回了自己的闺房换衣裳去了。 跟在沈钦身边的小厮荣德是相府里的旧人了,方才听见两兄妹说话,可谓是憋了一身的冷汗,大气也不敢出。如今眼看着棠音回了房,这才重重喘出一口气来,压低了嗓音道:“大公子,小姐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还好给圆过去了。” 要知道,当初就是他跟着沈相出去,亲手将神威给放归山林了。 沈钦只摇了摇头,轻笑道:“兴许是又在路边捡到了什么,睹物思情,想了起来。” 荣德紧张道:“幸好这回小姐没把捡来的东西往府中带,毕竟上次的神威就——”他说到一半,猛然察觉自己不该议论主子,忙紧紧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沈钦却已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毕竟上次捡回来的神威,就是一只幼狼。 只是棠音一直当小狗养着,起初的时候不显,后来长到三个月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就年幼的棠音还蒙在鼓里。 父亲觉得狼就是狼,野性难改,怕有朝一日发狂伤了棠音,便选了一日将神威带了出去,放归山林了。只是对棠音说是送人了罢了。 以至于棠音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神威是匹狼。 今日里,又不知道捡了些什么,没见带回相府,像是给了旁人养了。 棠音性子素来软和,却是个护短的。当初神威送人的时候,可是因为不放心,好几日都茶饭不思,不曾想,如今却肯主动将捡来的活物送人。 沈钦轻瞬了瞬目,以扇柄轻叩了叩自己的下颌, 看来自家妹妹是真的长成了大姑娘,有了自己相信之人了。 不知道往后,父亲再发怒的时候,是不是也该由此人来跪沈家祠堂? * 京中风平浪静了几日,而和敬茶楼中,来了一位稀客。 李容徽立在天字号房前,轻叩了叩槅扇,抬步走进雅间。 雅间内,是许久未见的章坚,与一名身着苍青色道袍,蓄着长须,束着道冠,满身仙风道骨之人。 见到李容徽进来,章坚便上前躬身行礼道:“殿下,您去赈灾之前提到的人,微臣替您带来了。” 李容徽微微颔首,将视线落在那道士身上,淡声开口:“凌虚道长?” 凌虚道长回以一礼,不卑不亢道:“正是贫道。” “不知道殿下差人寻贫道,是所为何事?” “卜卦。”李容徽随意在他对面坐下,递过一只锦盒。 凌虚道长目不斜视,只自道袍袖袋中取出三枚铜钱,放于掌中,双手紧扣道:“殿下所求何物?” 李容徽淡声道:“那便问问,最近一次天灾是何时,在何地?” 凌虚道长念念有词了一阵,放下铜钱,睁开眼来,郑重道:“灾星北降,祸斗西移,不出三载,江山西北面,必有大灾。” “大盛朝能称得上是西北面的,少说也有二十余城池,不必说三载,便是一载之内,多少也会有一些雪灾洪涝,都是常事。” “先生算得笼统了一些。”李容徽平静开口:“不如我来替道长卜上一卦。” “天机难窥,贫道已是尽力而为。”凌虚道长惯行此事,即便被戳破,面上并无半分慌张之色,只从容将手里的三枚铜钱递了过来:“殿下请。” 李容徽却没接他的铜钱,只淡声开口:“最近一次天灾,是五月初五,邺城虫灾,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凌虚道长握着铜钱的手指一顿,饶是自负沉稳,也忍不住暗自抬起眼来,定定看向李容徽。 眼前的七皇子如传闻中一般姿容昳丽,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却冰冷森寒,没有半分笑意,在日色下,微带金晕,令人想起传闻中的妖物。 他寻仙问道二十年,虽盛名在外,却从未窥见过什么天机,也不信真有人能窥见天机。 所谓卜卦,天机,多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玄妙之言,让世人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揣测。 而李容徽将此事说得如此详细,不留半分余地,若不是信口胡诌,那便……真是妖物。 他的手指一颤,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起身道:“贫道观中还有一些杂事,亦有弟子需要点化。今日便谢过殿下盛情,先行告辞了。” 说罢,他便行了个道礼,起身往槅扇处走。 手指刚碰上槅扇,却听身后又是淡淡的一声:“先生既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难道就甘心屈身于区区京郊道观?” “不想……入宫当个国师?从此万人之上,甚至连君王都要对你礼遇有加。道长当真对此没有半分兴致?” 凌虚道长听出他话中之意,面上仍没什么波澜,但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今圣上寻仙重道已是人人皆知,若是李容徽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手段,何止是国师,哪怕让君王言听计从,也不在话下。 而李容徽心中,也并没有半分的疑窦。 他知道凌虚道长有这样的野心与手腕。 因凌霄道长,本就是前世里成帝最信任的那名国师。他擅长炼药,寻仙,讲道,善于用虚无缥缈之言与能短暂地令人神志清明的药丸,带给成帝长生的希望,也将成帝骗在鼓掌之间,将他奉为仙人。 直至后来,皇后引荐的南明子入宫,凌虚道长才日渐失幸于帝王。后来在某日宫中大庆时寻到机会,暗自卷了财物逃出宫去,再不见踪影。 李容徽止住了思绪,站起了身来,先一步自凌虚道长身前走出了雅间:“道长也不必急着回答我。等端午之后,一切自见分晓。” “若届时道长仍有意国师之位,便于此地等候。” 如今离南明子入宫,还有三载之久,这三载,足以令一切尘埃落定。 他不再开口,抬步行出了雅间。 第73章 过端午 环过她的腰肢,将她拢在怀中…… 随着谷雨时节过去,夏至与端午一同到来,盛京城的街面上,也比往日热闹许多。 棠音一身轻薄的浅鹅黄春衫,手里拿着一盏刚冰镇好的乌梅汤,与李容徽一道走在盛京城的吉祥街上。 吉祥街并不是盛京城里的主要街市,位置上略偏了一些,来往的达官贵人也少,街边两面大多都是小吃食肆,并一些卖小玩意的摊贩。 棠音小口小口地喝着酸梅汤,眸光却落在一家卖胡饼的摊子上,轻声开口:“听说前朝有一位丞相最爱吃胡饼,上朝的时候还带着,用袖子裹着吃,还连连称赞’美不可言‘,你说这胡饼,真有这么好吃吗?” 她说着,便将视线移到一旁的李容徽身上。 如今皇子府邸正在修葺,他也有了可以出宫的理由,再不必扮作宫女。因而今日里,着的也不再是女子钗裙,而是男子锦袍。玄色的衣袖上,趴伏着一只通体纯黑,只嘴边上一圈白毛的幼猫,正是那日他们一同救下的衔蝶猫。 此刻衔蝶猫虽仍不是十分活跃,但身上的皮毛已丰,不再似初见时那般奄奄一息。 棠音那句话便是对着它说着,此刻见幼猫抬起一双湛蓝色的圆瞳望向自己,便又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那你说呢,会好吃吗?” 李容徽起初对她先与猫说话有几分计较,但见棠音看向他了,便也抬起唇角,回以一笑:“那便试试。” 他说着,单手取了些银钱搁在一旁小摊上,对摊主道:“来一份胡饼。” “好嘞!”那摊主一道应着,一道以大竹筷挟起一块刚煎好的胡饼放在厚油纸中,给李容徽递了过去:“您的胡饼!” 李容徽接过胡饼,隔着油纸试了试温度,发觉并不烫手后,仍是又裹了一层油纸,才递给棠音:“刚炸好的,吃的时候小心些。” 棠音接过了胡饼,忍不住笑道:“怎么就买了一个,这是让我吃独食吗?” 李容徽笑了笑,随口答了:“我不爱吃胡饼。” 棠音这才隔着厚油纸拿起胡饼,小小咬了一口。这一口,只吃到了饼皮,没吃到里面的羊肉馅,除了一股子烹炸过后的麦香外,并没什么滋味。棠音便就着这个缺,又尝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羊肉香,麦香,豆豉香便一齐涌了上来,可棠音还没来得及弯眉,便尝到一股呛辣无比的味道。 她赶紧将饼递给了李容徽,自己以绣帕掩口咳嗽了几声,又连饮了好几口乌梅汤,才终于将这呛辣味压下去。 棠音抬起一张被呛的微红的脸来,对正给她轻轻拍着背的李容徽道:“这饼里面加了什么,怎么这么呛人?” 李容徽便也就这棠音咬过的地方,随意尝了一口,答道:“是胡椒。” 胡椒呛人,胡饼里却一向加得不少,像她这样的小姑娘,多是吃不惯的。 棠音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胡饼,这才明白过来,小声嘀咕:“难怪你方才只买一个。”她说着微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秀脸红了大半,顿足小声道:“你就不能再买一个,这饼是我刚刚吃过的。” 胡饼不大,在棠音说话间已吃完了,只剩两张厚油纸。 李容徽顺手将油纸丢在一旁的渣斗中,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望向她,轻声道:“可我已经吃完了。” 怀里的衔蝶猫也自袖间探出头来,轻轻’喵‘了一声,像在附和。 棠音拿他没法子,扭过头去,继续喝自己手里的乌梅汤,一小碗冰镇乌梅汤,很快便见了底。幸而街面两边的食肆多,倒也不必走回头路,再买重的。 两人顺着街道往前走,一路上皂儿糕,粉羹,豆子粥等时令小吃买了不少,端午必备的粽子咸鸭蛋等物也都买上了,棠音多数都只是浅尝即止,小用了一两口,便搁在一边。李容徽自然也没那么大的胃口,便将她尝过的每一样,也随意品上一两口,便搁下了。 起初的时候,棠音还对此颇有意见,来来回回说了他几次,但是李容徽每回都只是轻笑着回一句:“你若是将它们吃完了,我自然就去买新的了。” 就这一句话,便堵得贪鲜又吃不完的棠音回不上话来,反复几次,便也由着他去了,只扭过头,装作看不见。 两人不停步地一路往前走,又走过一家卖五色丝线的摊子的时候,摊主主动吆喝道:“公子,给您身边的姑娘买一条丝线吧!端午里驱邪避灾的!” 李容徽便又自袖袋里取了银子放在摊子上,开口道:“买两条。” 摊主应了一声,收下银子,笑着将两条五色丝线递了过来。 李容徽接过,带着棠音站到人少一些的廊檐下,自己站在廊外,替她挡住行人的视线。又轻轻将她的袖子往上褪了一些,露出洁白如玉的皓腕。 他的视线在其上略停了一停,这才慢慢解开了手里的五色丝线,轻放在小姑娘的手腕上。 随着他的动作,身前则传来小姑娘的轻笑声:“这回怎么不买一份了?” 李容徽将五色丝线替她系好,又在自己的手腕上系上了另一段,这才笑着答道:“这又不是吃食。” 他说着,便又直起身来,握着小姑娘的袖口往一旁桥面上走:“河里正在赛龙舟,不过去看看吗?” 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棠音自然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两人很快走到了桥面上,寻了个视野宽阔的地界,扶着栏杆往外望去。 吉祥街正是龙舟的起点,雕刻成游龙形状的船只披着红绸,刻着鳞甲,正泊在宽阔的河面上。 而青年桡手身上各缠一束红布,手里握着排桨,自是意气风发。 随着远处一阵战鼓声响起,龙舟如箭,自水面上破浪而出,激起桥面上一阵欢呼,也引得本走在两边岸上的人也一通往桥面上挤。 棠音身子娇小,眼见着就要被人流冲散,刚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李容徽的名字,便觉着指尖微微一紧,本就不稳的身子更是被这力道带着往旁侧倒去。 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她便已轻轻倒进一人怀中。清冷的雪松香气环绕周身,一抬眼,便见到一张姿容昳丽的面孔。 李容徽眸色微深,一道紧紧握着她的指尖不放,一道又环过她的腰肢,将她拢在怀中,与周围的人流隔开些许距离。 棠音整个身子倚在他的怀中,身后便是青石打制的桥栏,再往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河面,一时间进退不得,脑海中一片空茫,只睁大了一双杏眼看向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也忘了挣扎。 桥面上人流如织,鼓声与嘈杂声掩住了两人的心跳,也掩住了李容徽低哑的一声:“棠音。” 他无声收拢了掌心,将小姑娘禁锢在自己怀里,又俯下身去,将自己的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侧过脸去,看着小姑娘白玉般的耳垂慢慢染上绯色,那双明艳如珊瑚的红唇微张着,没能惊呼出声,反倒因细微地颤抖,而在日色下,显出格外绮丽的诱人色泽。 李容徽浅色的眸子微深,一点一点,凑近了小姑娘柔软的唇畔。 就在他的薄唇将要覆下的时候,桥沿上不远处,却传来突兀的一声:“殿下——” 此人的嗓音尖细而古怪,转瞬间便破开所有的嘈杂,直入众人耳内。 棠音被这一惊,醒过神来,忙自李容徽怀中挣脱出来。刚想往后退开几步,却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里,忙慌乱地将手指抽回,拢进了袖子里。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她一张瓷白的小脸已像是镀了一层鲜红的釉,再不敢抬头看向眼前之人。 等怀中小姑娘的温度慢慢散尽了,李容徽这才缓缓直起身来,眸底暗色翻涌,冷视向声来的方向。 却见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伏环,正带着一列金吾卫,利落地排开桥面上的众人,走到他跟前,躬身一礼,笑道:“七殿下,奴才是奉陛下口谕,请您去寻仙殿面圣。” 李容徽接下口谕,将攀在他袖缘上的衔蝶猫抱了下来,递给雪腮通红,仍旧不敢抬头看他的棠音,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柔声道:“你先带着它回去。等事情了了,我就来寻你。” 棠音抱过了衔蝶猫,待面上的热度稍褪一些,便又忍不住抬头看去,见伏环身后两列金吾卫铁甲森严,像是来拿人的气势,便觉此事来得凶险。可还未开口,却见李容徽轻抬唇角,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旋即背转过身,随着众人离去。 棠音还想追问,可随着伏环离开,被排开的人群再度合拢,很快便将李容徽的背影掩盖。 李容徽随伏环一行人,沉默着往皇宫的方向走。 吉祥街并不在皇城中心,是以走到宫门前的时候,倒是先路过了和敬茶楼。 李容徽略停下步子,对伏环道:“今日我约了一位道长在茶楼中相见。不好爽约,不知伏公公可否容我上去一叙。” “半柱香的时辰便好。” 伏环却只笑道:“七殿下,圣上有请,半刻都耽搁不得。” 他说着,隐约觉得李容徽此刻非见不可之人必有端倪,便又话锋一转:“不过让您爽约,确实不好。不如这样,奴才替您请了这人,一道进宫。” 说罢,略一抬手,随行的宦官便紧步上了和敬茶楼,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带着凌虚道长下来。 一行人再度启程,无声步入宫廷。 第74章 鹬蚌争 滚回东宫闭门思过 寻仙殿中,宝幔低垂,李行衍与沈厉山分别立在两旁,相对无言。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清香燃尽时,香灰落在鼎中细微的响。 因而槅扇打开时的响动,便于静谧的宫室中格外清晰,惊得立在一旁的李行衍豁然抬起头来,看向殿门。 只见大宦官伏环紧步进来,对上首躬身道:“圣上,七皇子到。” 随着他话音落下,李容徽与凌虚道长一道进来,躬身行礼。 成帝赤红着一张脸,慢慢自宝帐后抬起眼来,隔着幔帐冷视着这个刚立下功劳便公然忤逆的皇子,半晌冷笑一声:“老七,太子亲自弹劾你为了自身的功绩,而在赈灾期间搜刮民脂民膏,公然受贿,又强征灾民充入军中,迫其上前线与乱军对阵,致使灾民死伤无数,你可认?” 李容徽视线微微一抬,平静道:“儿臣从未如此行事。” “沈相。”宝帐后,成帝将视线转到了沈厉山的身上:“将折子给他。” 沈厉山这才掀起眼皮,淡淡应了一声,只袖中取出两份折子。 李容徽双手想要接过,但沈厉山却先一步松开了手,不偏不倚正避开了他的动作,将折子弃在他眼前的桌案上。 李容徽也并不在意,只从善如流地自桌案上拿起了折子,细细翻看了半晌,答道:“回父皇,折子上写的是两次赈灾的用度。” 一次是户部赈灾,一次则是由他亲自去北城赈灾。 成帝闻言一拍桌案,厉声道:“前后两次赈灾,不过隔了月余,耗费却相差如此之巨!朕已令户部细细清点过,你所得的物资,仅够赈灾之用。根本不足以平乱,更勿论是半载之内功成回京!” 一直不曾开口的李行衍也淡声道:“儿臣知道皇弟立功心切。但赈灾用度不足,也应当递折子入京,求得户部再度拨款,而不是搜刮当地的民脂民膏,又受官员贿赂,用以充当军饷,建自身功业。” 沈厉山虽袖手在旁,不曾开口,但显然也是认同成帝与太子所言。 毕竟户部一直是由他统领,两次雪灾的用度,他心中自然是明镜一般清楚,以李容徽的身世,即便是贴上全副身家,也不够补贴赈灾物资。这多余的一笔银钱从何而来,自不必多言。 他一直不曾上折子弹劾此事,就是等着东宫与清繁殿动手,他好坐收渔利。一直等了这许久,这两宫可终于将事情查清,捅到了御前。 以他对徐皇后的了解,没有万全的准备,是不会轻易动这个手,一旦动手,那李容徽便也是在劫难逃。 他只等着李容徽被贬出京城,再将李行衍遣死士刺杀李容徽的证据递上去,便可解了两心腹大患。 果不其然,李行衍见李容徽沉默了须臾,不再开口,便又自袖中取出厚厚一叠名册交给伏环,由伏环递到了成帝跟前:“前日里有人将此物递交东宫,说是七皇弟贪污受贿的账册,还请父皇过目。” 成帝接过,目光往上一扫,须臾,一张本就赤红的脸色涨得更红,像是一只破风箱一般粗重地喘息着,抬手就将账册丢在李容徽脚下,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容徽并不低头捡足边的账册,反倒也自袖间取出一本册子,同样递给了伏环,只轻笑道:“正巧儿臣手中也有一本账册,还请父皇一并看了吧。” 成帝正值盛怒之际,被他这样轻飘飘一句堵过来,大有一种怒火无从宣泄之感,面色阴晴不定了半晌,终于还是接过,随意扫了一眼。 这一眼下去,目光便像是胶住了一般,忍不住一笔笔细细看了下去,直至看到末尾,仍是半晌没有开口。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连沈相都起了几分疑窦,想看看李容徽递上去的,究竟是什么。 成帝没让他等太久,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有些疲惫地倚在高座上,抬了抬手,让伏环把李容徽递上的账册转交于他。 沈厉山接过账册,也细细看了一阵,片刻后,皱眉将册子合了,随手还给了伏环,心中倒是微微一叹。 看来这鹬蚌之间已分出了胜负,他只能择一取之了。 账册上,一笔笔银子的流入写得清清楚楚,皆是一路上清缴马匪、山匪、水匪所得。近乎是从出城开始,这一路的征伐便没有停过,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怕是将从盛京城到北城的路匪给清得一干二净。 用的是以战养战的法子。 而此刻,李容徽也淡声开口:“若是父皇仍对银两的来源存疑,大可差人重走一次赈灾之路,若在这一路上,还能遇到成了气候的路匪,那儿臣自当认罪伏诛。”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徐皇后在场,便该收手,想个法子将此事圆转过去。但偏偏李行衍却是个年少气盛的,好容易有了能够置李容徽于死地的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便又咬牙上前道:“即便账册是有人蓄意构陷,那皇弟又要如何解释强迫灾民上前线与乱军对阵之事?”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慢慢开口道:“儿臣确实曾在北城征兵,但从未强迫。愿意入伍者,所得军饷,兵器,口粮,与赈灾士兵无二。至于死伤惨重——” 若不上报如此惨重的死伤,他又如何将凭空消失的那一波人瞒下,暗中带回京城? 他自然不曾将真相说出,只轻抬唇角道:“这些民兵半路入伍,行军对阵上自然不能与朝廷官兵相比,死伤惨重些,也是寻常。” 他说着,又自袖袋里取出一锦盒,让伏环再度转交给成帝:“盒中是民兵入伍时亲手写下的生死状,若有不会写字的,便由旁人代写,自己摁上手印。还请父皇过目。” 伏环接过锦盒,在成帝跟前小心打开,一张张取出给成帝过目。 成帝只看了几张,便厌烦地挥手让他退下。 既民兵是自愿入伍,并非强迫,还签下了生死状,那便是生死由天,即便死伤惨重些,也至多只能说李容徽不择手段,行事狠厉,却终究不能定罪。 “父皇——”李行衍面色苍白,仍不死心,还想上前。 可还未开口,成帝便已怒斥道:“你还嫌不够丢人?给朕滚回东宫闭门思过!” 李行衍身形微晃,却终究不敢再触怒成帝,只得青白着面色,躬身退下。 李行衍一走,这一场戏便也该散场。沈厉山一道盘算着该什么时候将李行衍派死士截杀李容徽的证据放到成帝案前,一道拱手告退。 成帝便也疲惫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便都退下吧。” 话音刚落,却有一人目光闪烁,心中一横,往前一步,对宝帐后成帝的方向行了个道家礼,捻须道:“贫道凌虚,听闻圣上一心向道,却多年苦无进益。今日机缘所致,特来献一良方,助陛下早日位列仙班。” 此人正是凌虚道长。 他前几日派去邺城盯着灾情的道童已于晌午飞鸽传书回来,说是一大早邺城就闹了蝗灾,现已乱成一团。 既然李容徽所言为真,他不能失去这个绝佳的机会。 成帝对此半信半疑,便将视线转到了与凌虚入宫的李容徽身上。 李容徽迎着成帝的视线,淡声答道:“儿臣在北城时,便久闻凌虚道长盛名,前几日回城,几次差人拜访,终于求得一见,得了凌虚道长一卦,卜的是天灾人祸。” 他微停了一停,又继续道:“道长曾言,五月初五,邺城有蝗灾。儿臣不信,约道长今日再来和敬茶楼,想当面对证。” “不曾想,派去邺城探听民情的随从还未回来,儿臣也未来得及前去茶楼,便随急诏进宫,不得已之下,只能将道长一并带上。” 成帝也不信有如此玄妙之事,皱眉对伏环道:“去将今日邺城的折子拿来。” 伏环应了一声,紧步下去,不多时便又回殿躬身道:“回陛下,邺城的折子皆在此处,没有蝗灾的。” 成帝脸色微变,正要问欺君之罪,倏然外头一名小宦官急急自外跑进殿来,跪在成帝跟前叩首于地,将一封折子高高捧起,颤声道:“陛下,邺城蝗灾。这是刚到的急报!” 既是急报,那除非是未卜先知,预先遣人在邺城通风报信,否则,必不能在这折子上达天听之前,提前得知。 成帝想通其中关窍,将要出口的怒斥生生卡在了喉间,泛红的双目圆瞪。 半晌后,竟连鞋履也不穿,急急自宝幔后出来,不顾君王之威,一把握住凌霄道长的袍袖,焦切道:“道长真乃神人!还请务必留在宫中,为朕传道授业,朕,许卿以国师之位!若日后能有所进益,必不薄待!” 第75章 玫瑰酥 只有玫瑰酥,不好吗? 相府庭院中,棠音正坐于一架秋千上,白芷与檀香守着两侧的月洞门,而衔蝶猫窝在她的怀中,正睡得香沉。 棠音一手拿着一本哥哥新赠给她的香谱,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衔蝶猫茸茸的软毛,正出神,倏然听得马头墙处一阵细微的响动,便也抬起头来,看向身子轻捷自墙头跃下的少年,杏眼微弯:“李容徽。” 她说着,将香谱搁下,抱着衔蝶猫走了过去,略带担忧地轻声问道:“方才陛下急诏你入宫是为了什么事?为何圣上身边的伏公公看着来者不善,还带了这许多金吾卫,一副要拿人的模样?” “为了赈灾的事。”李容徽直起身来,轻垂下眼帘:“是皇兄带了证据,在御前弹劾我靠着搜刮民脂民膏,逼迫灾民上前线征战,以此来建自己的功业。” 棠音的长睫轻轻一颤,其实李容徽回来得这样快,这样风光,盛京城不是没人怀疑过,背地里一些不好听的话也是不少。只是她却不曾想到,如今是李行衍亲自去圣上面前弹劾了他。 她神色微紧,轻声追问道:“圣上可罚了?” 圣上的偏听偏信世人皆知,更勿论弹劾他的还是太子。 看着李容徽轻轻颔首,她心中更是焦灼,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口,焦切道:“罚什么了?” 李容徽轻轻抬目望向她,开口道:“禁足东宫,闭门思过。” 棠音闻言微微一愣,讶然开口:“罚的是太子殿下?” 李容徽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我将赈灾账本与灾民们自愿入伍的生死状呈上御前,证明皇兄是有意构陷。那罚的,自然也是皇兄。” 他轻抬了抬唇角,轻笑着开口:“棠音好像很意外,以为圣上罚的是我?” 他说着顿了一顿,离小姑娘近了一些,俯身凑近了她的耳畔,低声诱哄:“我与皇兄之间,棠音更关心谁?” 他唇齿间的热气就落在她的耳缘上,将玉白的耳垂染得微红。棠音手指一颤,赶紧将握着他袖缘的手指松开了,绯红着脸低声辩驳:“你——” 她本想说一句’你怎么问这样的话?‘,但刚开口说出一个你字,只觉得肩上微微一重,却是李容徽轻俯下身来,不轻不重地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我便知道,棠音最关心的一定是我。” 语声低醇,带着几分餍足。 棠音被他抢白得微微一愣,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却听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透着几分喑哑:“日后,最好也不要再关心旁人。” 棠音面色愈红,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垂着脸小声道:“你在说什么呀?这可是相府的庭院里,万一有下人进来看见了可怎么是好?”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轻轻笑道:“你不是让你的两名侍女分别守在前后院门了吗?”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棠音被他点破,瓷白的小脸上愈发是红得已不见了本色,只慌忙将手里的衔蝶猫送到他的怀里,转开了话茬道:“还没给它起名字呢,你快想想。” 李容徽接过了衔蝶猫,目光落在它嘴边上的一圈白猫上,迟疑着一瞬,缓缓开口道:“不如就叫衔蝶吧?” 棠音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是不是太敷衍了一些?” 李容徽轻凝了凝眉,没了办法,又将衔蝶猫给棠音递了回去,轻声道:“我没给猫起过名字,一时想不到好的,还是你来吧。” 棠音自然也没起过,加之这衔蝶猫窝在怀中小小软软的一团,自然也不能学着哥哥起神威这样英气的名字,一时间倒也有些迟疑。 倒是怀里的衔蝶在两人这一番推让之间醒了过来,半睁开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奶声奶气地低唤了一声,又往棠音怀里蹭了一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下了。 “娇声娇气的。”棠音被它逗笑,旋即却又想到了什么,便道:“不如就叫娇娇吧。” 李容徽自然没什么意见,只轻轻颔首。 衔蝶猫的名字,便也就此定了下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庭院中的日头也渐渐上来,在青石地面上铺上一层淡金色的影。 棠音便将娇娇交给李容徽抱着。自己则去小厨房里取了冰镇的乌梅汤来,又倒了两盏在青白瓷的小盏里,放在临着一棵海棠树的青石桌上。 海棠花影下,两人一道喝着冰镇的乌梅汤,一道逗着狸奴,只觉得通身的暑气也消去许多,只眼前青石地上那一片明晃晃的日光,仍旧是十分耀目。 “这时日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都已入夏了。再过几日,屋里都快用上冰了。”棠音打着团扇,轻声笑道。 “那便不好出门了。”李容徽眸色微深,若有所思,只缓缓开口道:“棠音还记得护国寺里求来的签吗?” 他顿了一顿,又轻声道:“我们求的,都是七十八签,是一样的。” 他说着,语声愈发轻了下去,带着几分缱绻:“听闻若是能求的一样的签,便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今生也不会再离散。”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却笑起来:“可我求的不是姻缘啊?” “我求的是家人平安。” “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李容徽袖口中的手指收紧,旋即却又若无其事地松开,只轻声对棠音道:“无论是什么,既然求了上上签,总该过去还愿。” “过几日彻底入夏了,山道便不好走,我们还是早点过去吧。” 棠音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便以团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颌,轻声开口:“那就——” 随着她的动作,袖口略微往下滑落了一些,露出她柔白的皓腕上,一截艳丽的五色丝线。 李容徽的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手指往回,也落在自己腕上那一段一模一样的丝线上,眉眼间渐有了笑意:“那就明日。” * 兔缺乌沉,一夜很快过去。 翌日晨起的时候,棠音刚打开槅扇,便见天幕上漫天流云,将日渐鼎盛的日光藏于一片柔白之后,倒像是回到了仲春时候的天气。 棠音只穿了一件窄袖衫并一条浅鹅色月华裙,绾个了一个最方便不过的百合髻便往府门外走。还是白芷看见了,觉得太过素淡,便自她新的妆奁里寻了一只色泽最为浓艳的红珊瑚簪子出来,替她簪在发上,这将才她送上了相府的马车。 新换的轻薄锦缎帘子落下,马车在道旁碌碌行了一阵,很快便出了城门,于京郊皇子府邸前停下。 “上来。”棠音轻轻掀起帘子,对等在此处的李容徽轻声笑道。 随着话音落下,辇底微微一沉,李容徽上了车辇,坐在她身旁。 他的目光落在棠音乌发间,自己送的那只红珊瑚簪子上,浅棕色的眸子里便铺上了一层笑影,顺手将一只食盒递了过来:“我路过天香楼的时候,给你带了些点心,你看合不合胃口。” 棠音早膳的时候吃得并不多,经他这样一问,倒也起了几分兴致,只轻轻抬手,将食盒打开。 首先落入眼帘的,便是一大碟子玫瑰酥。 棠音还记着上回的事,一见玫瑰酥,便觉得心中有些滞闷,忙抬手将这碟子玫瑰酥放到小几上,抬手拿去了食盒里的隔板,又去看下一层。 还没落眼,便闻见一股子玫瑰酥清甜的味道涌入鼻端,视线一落,果然又是一碟玫瑰酥,甚至还比方才那一碟要更多一些。 棠音下意识地抬眼看了李容徽一眼,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下了,只将手中这碟玫瑰酥和方才那碟并排放在一处,再将食盒打开了一层。 入眼的,还是一碟子玫瑰酥。 棠音终于抬眼看向李容徽,忍不住问道:“怎么这食盒里全是玫瑰酥?” 而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中,姿容昳丽的少年正托腮看向她,唇边笑意深深。 “只有玫瑰酥,不好吗?” 第76章 困意浓 枕着小姑娘的肩睡去 “可如果总是只吃一种糕点……”再好吃的糕点也会变得腻味。 棠音本是这样想的,但话说一半,总觉得李容徽话里还有旁的意思,便也慢慢止住了话茬。 她略想了一想,未想出其中深意,便索性拿了一块玫瑰酥起来,放入口中,也就免了答话。 入口是玫瑰花汁的清甜香气,里头调了一点淡淡的蜜浆,点了薄荷,愈显得清美可口。 这才几日未用,这天香楼里的玫瑰酥,竟又恢复了往日的好滋味。 棠音微有些讶异,下意识地将手里玉佩大小的玫瑰酥用完了,末了抬起眼来时,却见李容徽仍笑望着她。 只是眼底的笑意似乎铺得更深了一层,像是车帘外的日光似的,明晃晃地有些灼人。 “是不是用了这许多糕点,回过头来,还是觉得玫瑰酥最好?”李容徽轻声诱哄,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浅粉色的玫瑰酥上,捻起一块,递到小姑娘的唇边。 棠音耳缘上微微一红,忙伸手把玫瑰酥接了,轻轻点头,算是答应。 李容徽这才展眉,轻声笑道:“我便知道,棠音一旦认定了是什么,是不会轻易变心的。” 而棠音总觉得他今日里说话古怪极了,像是每一句话里,都别有深意似的。 幸好母亲教过她,如何应对这样的事。 母亲曾说过,当摸不准旁人话里的意思的时候,就只要端坐着,轻笑着颔首便是。 这样是最寻不出错处的。 于是棠音便学着姜氏交过的样子,将糕点放下,指尖也以绣帕细细揩尽了,叠放在膝上,对李容徽轻轻牵唇而笑,微微颔首。 而这一切,落在李容徽眼中,便庄重的,如同许诺一般。 他眸底笑意深浓,指尖无意识地轻敲了敲几面,倏然想起来,小姑娘还没与他许过什么山盟海誓呢。 不知今日里—— 他这般想着,却见小姑奶的视线也慢慢挪到了他的身上,继而轻启檀口,低低唤了一声。 “这都一日不见了,还不过来。” 李容徽愣了一愣,冷玉般的面孔上也微染上绯意,但终究还是听话地挨了过去。 指尖还没碰到小姑娘柔白的手指,却听怀中’喵呜‘一声轻唤,一团黑色的影子自他袖口上跳下,四爪生风,一晃眼,便扑进了小姑娘的怀里。 这时候,小姑娘第二句话才落地,带着笑音:“娇娇真是伶俐。” 原来唤得不是他,是猫。 李容徽有些闷闷地在原地坐定,看着她们一人一猫玩闹了一阵,将他冷落在一旁,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他定定看了半晌,慢慢将身子倚到了大迎枕上,修长的手指捂住心口,剔羽般的眉紧蹙,内力一催,额上便泌出一层细细的汗来。 棠音正与娇娇玩闹,无意间眸光一转,落到他的身上,面色倏然便是一白,忙将娇娇放下,挨近了他身旁,焦切问道:“这是怎么了?”她说着,便自袖袋里取了帕子,给他轻轻拭着额上的细汗:“怎么突然出了这么多汗?” 李容徽将身子往她这微侧了一些,有些无力地轻俯下身去,苍白着脸色低声道:“许是车里太闷了,我有些难受。”他说着,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看向棠音,有些慌乱道:“你继续与娇娇玩吧,不用管我,难得出来玩一次,别坏了你的兴致。” “你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去和娇娇玩?”棠音闻言便将正蹭着她衣袖撒娇的娇娇给放到了一旁,轻咬了咬唇,担忧道:“我这就令荣满把车赶回去,带你回宫请御医。” 眼见着小姑娘就要伸手去掀车帘,李容徽眸光微微一抬,身子无力般往下一倾,正倒在棠音怀中。他枕着小姑娘的肩,有些眷恋地感受着小姑娘柔软的鬓发垂落在面上微痒的触感,又抬手握住了她想去掀车帘的手,拢在掌心里,哑声开口:“不用,我睡一会便好。” 他这一连串的举动,惊得棠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瓷白的小脸转瞬便红得与发上的红珊瑚簪子一色,正想开口,却见李容徽已轻阖了眼,鸦羽似的长睫轻轻垂落,呼吸平缓,像是已经睡去,只是一双指节修长的手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指尖不放。 棠音迟疑一下,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往回抽了几次,非但没能抽回来,反倒被李容徽握得更紧,两人掌心相接的地方,都烫得快要发汗。 棠音没了办法,又怕吵醒了他,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轻声自语:“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睡就睡了?” 车内一片静谧,没有半点回应。 初夏明媚的日光自两侧新换的锦帘缝隙中透入,照在两人身上,暖而发烫。棠音便轻轻将身子往旁侧挪了一挪,够着了搁在小几上一柄团扇。指尖微抬,有一下没一下地彼此打着扇,视线也轻落在枕在她肩上,闭目睡着的李容徽身上。 他的长相过于昳丽,醒着的时候,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更是摄人心魄。可此刻静静睡着的时候,却显出几分少有的乖顺,看着平和而无害。 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捡到的神威。 ……若要细说起来,李容徽也是她自宫道边捡着的。 也算是缘分。 她耳缘微红,打着团扇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最终挡在面上,绘着接天莲叶的扇面遮住了一张红珊瑚般娇美妍丽的小脸,却没挡住团扇后,自小姑娘唇齿间溢出的一声轻笑。 短促而羞赧,像是蜻蜓自水面上轻盈点过,转瞬扑翅飞远。 * 李容徽静静睡了一路,直到荣满在山坳处勒马,他才缓缓睁开眼来,看着身旁的小姑娘,嗓音略带着些小睡初醒的喑哑:“到护国寺了?” 棠音这才找到机会,将自己的手指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收回了袖间:“马车已经停在山门下了,阶上就是护国寺。”她说着,面色微红,放轻了嗓音道:“你还不快从我身上起来。” 听小姑娘这样开口了,李容徽这才轻瞬了瞬目,有些眷恋地缓缓直起身来,与她一道下了马车。 马车外的天幕上,浓云翻滚,沉沉压下,似有山雨欲来。 两人便略微加快了一些步子,顺着青石阶走到了山门前,又一次在小沙弥的引路下,一同入了护国寺。 这一回,两人是来还愿,去的,便还是上回那个偏殿。 许是天色阴沉欲雨,这回的偏殿更是门可罗雀,香客仅有他们两人。 棠音与李容徽一道在小沙弥处买了清香点上。在袅袅的淡青色烟雾中,李容徽却慢慢伸过手去,当着小沙弥的面,轻轻扯了扯棠音的袖缘,柔声道:“要不要再求一签?” “求一支姻缘。” 棠音面上一烫,将自己的袖口收了回去,迟疑一下,还是轻声道:“你是想求自己与谁的姻缘?” 她说着语声微微一停,再开口时,便有些滞闷,带着些自己也分不清的情绪:“你有中意的姑娘了?” 李容徽怕依着本心回答吓走了她,便没说是也不是,只轻声道:“之前我们求了一样的签,你却说一支是姻缘,一支是家人平安,是不一样的。那我们今日便再求两支姻缘,若还是一样的,是不是就可证明这是天意了?” 棠音一愣,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这签筒中上百支签,上回能够一样,已是十分巧合,这回想是再不可能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免得等会下了雨,山路泥泞,马车难走。” “就一小会,不耽误事的。”李容徽说着不等棠音拒绝,便自袖袋里取了香火钱给了一旁的小沙弥,买了三柱清香点上。又扯着她的袖缘轻声央道:“难得来护国寺,就求这一次。往后再不求了。” “就这一次。” 小沙弥看不下去,赶紧闭着眼睛退了出去。而棠音也被他求得没法,只能捧起眼前的签筒,跪在蒲团上,轻声道:“那就这一次啊。” 她刚想阖上双眼,却听旁侧李容徽道:“这一次,让我先求吧。” 棠音便也轻轻颔首应下,看着他阖上双眼,双手握着签筒,轻轻摇晃了一阵。 不多时,’咔哒‘一声响,一支签子自签筒中脱出,还不待落地,李容徽便先她一步紧紧握在手中,目光刚扫到下下两个字便猛然收回,将其拢在袖中,对棠音轻笑道:“是上上签。” 他说着,一手握着签子,一手拿着签筒站起身来,两样东西在广袖下无声交叠了一瞬。 签筒微倾,上百支签子无声露出一段。李容徽修长的手指轻盈点过,仔细辨别着其中的凹刻,几乎是瞬息,便寻到一支上上,借着广袖的掩饰,迅速将其与手中的签子交换。 当这一切做罢,他也走到了棠音面前,一道将签筒在佛前搁好,一道十分自然地摊开掌心,轻念出上头镂刻着的朱砂字:“第五十二签,上上。” 他深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双浅棕色的眸中满是深浓的笑意:“护国寺中的签最灵验不过,求得上上签,那便是满天神佛都在成全。” 棠音看着签子上鲜红的上上二字,愣了一愣,心中明明知道,自己本是该替他高兴的,但不知为何,握着签筒的手却紧张地微有些发汗。 也许是她倏然想起了上一回来护国寺时,那鹅黄锦裙的少女说的话——’不似我,只得了一支下下签‘楚襄王阳台梦醒’。这是不是佛陀在冥冥中暗示我,我与那张家公子没有缘分?’ 她会不会也求到一支下下签? 一时间,棠音已有些后悔方才答应李容徽再求一次签的事来。可如今清香已点,人也跪在佛前了,自是没了退路。再是不安,也只能轻轻阖上了双眼,摇动手里的签筒。 一只签筒上上百支签,想再求到一样的,自是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她倒不做此想。 只想着,别是一支下下便好。 随着她在佛前的默念,签筒里的签子也渐渐露出一段,眼看着须臾的功夫,便要落在地上。 李容徽立时转过目光,迅速扫了一眼。 ——也是一支下下。 第77章 上上签 棠音要怜惜我,不能对我始乱终…… 眼看着签子就要落下,李容徽指尖一抬,一道劲风扫过,把将要落地的签子重新打回签筒之中。 棠音轻阖着眼,并无所觉,仍旧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签筒。 签子一支一支自筒里出来,但李容徽扫过一眼,见不是第五十二签后,便又一支一支打了回去。 棠音求了一阵,始终没听见签子落地的响动,一双秀眉微蹙,却出于对神佛的敬畏未曾睁开眼来,只小声问李容徽:“你快帮我看看,这签筒是不是坏的,为什么不出签子?” 李容徽打开了另一只签筒,指尖迅速点过里头的签子,目光却紧紧落在棠音身上,轻声道:“兴许是你用的力道不够,摇签筒的手势再重一些试试。” 棠音并不曾怀疑,便依言加重了一些手上的力道。签筒重重摇晃,很快一支签子便自签筒中飞出,‘当啷’一声,落在青石地面上。 而此刻,李容徽也已自另一只签筒中寻到了第五十二签,闻声立时将签筒搁下,又赶在棠音睁开双眼前,一把将地上的签子拢在袖中。 “是什么签?”棠音听见签子落地的响动,缓缓睁开眼来,有些忐忑地问他。 李容徽的视线随之垂落,背对着棠音轻扫了一眼手中的签子。 仍旧是下下。 “是第五十二签,上上。”他将下下签随意丢到袖袋深处,又将一直紧握在掌心里那支递向她,薄唇微抬,眼底笑意深浓:“我们求到了一样的签。” 棠音长睫微颤,仍有些不可置信,只将李容徽手里的签子接过,细细看了一阵,一双杏眼慢慢睁大了,好半晌才低声自语道:“原来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不是巧合。”李容徽轻声纠正了她,将自己的签子也放在了她的手边,与她那支紧紧挨在一处:“是命中注定。即便再求多少次,结局也是一样的。” 棠音看着并排放着的,两支一样的签子,不由得想起昨日里,李容徽说过的话来——‘听闻若是能求的一样的签,便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今生也不会再离散。’ 当初只当玩笑听过,如今两只签子放在眼前了,才惊觉是戏言成真。 棠音的面上有些发烫,忙将签子收进了袖里,掩饰一般慌乱地站起身来,小声道:“我去解签。” 她说着,便低下一张微红的秀脸,提起裙裾往殿外走。 李容徽也不再开口,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一道行至解签处,将手里的五十二签递了出去。 解签的僧人看到两支一模一样的签也是微微一讶,却也未曾多说什么,只念了一句佛号,便寻了解签诗递来。 因两人是同一支签,解签诗自然也只有一笺,被李容徽拿在手中。 棠音便只能攀着他的袖子,微微踮起足尖去看。解签诗长长一首,但真正阐述意思的,却只有一句话。 “怜取眼前人。”李容徽念了出来,转过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望向她,指尖轻抬,落在她攀着自己袖口柔白的指尖上,轻轻握住了,低声道:“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棠音要怜惜我,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他说着,生怕小姑娘反驳,便又开了口,只嗓音愈发低醇,冷玉似的面孔上略生红意:“这可是佛陀的指引。” 棠音被他说得秀脸通红,忙将指尖抽了回来,拢在袖中,慌乱地低声道:“你在说什么啊?这,这有人听着呢——” 她本指的是解签的僧人,但话音落下,却听解签处的湘妃竹帘子轻轻一响,一身青碧色衣裙的姑娘自外头打帘进来,看到沈棠音,面上便升起笑来,柔声唤道:“姐姐。” 棠音没想到会在护国寺里遇见陆锦婵,一时有些慌乱,往旁侧挪了挪步子,下意识地想将李容徽挡住。 可她身子娇小,这一挡,非但没能挡住旁人的视线,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陆锦婵的视线往李容徽的方向一落,也是微微一愣,明眸轻轻眨动一下,似有所觉。 棠音面色更红,轻声解释道:“我们不过是一起来求支签罢了。” 李容徽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将一直攀在自己肩上的娇娇抱了下来,送到了棠音怀里,柔声道:“它有些不安分,还是你抱着吧。” 棠音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了,轻声道:“是热着了吗?明明方才轿子里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句话说完,才想起来陆锦婵还在跟前,抱着娇娇的手一抖,险些没能抱稳,幸好娇娇机灵些,及时攀住了她的袖口,窝在怀中,不满地轻唤了几声。 棠音慌乱地信手抚了抚娇娇柔软的皮毛,又将视线转到李容徽身上,示意他开口解释。 平日里通透无比,一个眼神能解出千般意思来的人,这会却又偏偏愚钝了起来,非但不帮着她与陆锦婵解释几句,反倒也顺势伸过手抚了抚娇娇柔软的皮毛。 娇娇不过男子手掌大小,两人同时将手指放上去,免不得彼此触及。 眼看着小姑娘满脸通红,又不敢松手将娇娇丢下的样子,李容徽薄唇微抬,眉眼里满是笑意,只抬眼对棠音轻声道:“娇娇看起来并没什么大碍,想来只是舍不得你,想找你撒娇罢了。 “昨日你回府之后,它也是这般恹恹的。想是一日都离不得你。” “还好你我往来得频繁,不然娇娇闹腾起来,可是个制不住的。” 这一连串下去,非但没有解释,反倒像是将事情都给认下了。 可谓是越描越黑。 大庭广众之下,棠音拿他没有办法,只希望陆锦婵是个心大的,听过后便忘了才好。 而眼前的陆锦婵静静立在她跟前,面上笑意宛然,斟酌了一瞬,轻声答道:“锦婵不是个爱多嘴的。” 这句话,说得棠音耳缘上微微一红,旋即便也轻点了点头,目光缓缓落到了她手中拿着的签子上,就这她给的台阶转开了话茬:“今日陆姑娘也是来求签的?” 她略停了一停,轻声问道:“求的是姻缘?” 陆锦婵微微摇头,开口的时候,嗓音轻而凝定:“是前程。” 她的语中似有深意,但与其中深意有所关联的那个人,早与自己无关了。 棠音便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抬头看了看廊外浓云低垂的天幕,轻声道:“看外头的天气不大好,想是要落雨了。我便先回府了。” 说罢,便轻轻抱起娇娇,绕过陆锦婵往外走。 后头传来陆锦婵轻轻的一声:“沈姑娘慢走。” 不觉间,已是换了称呼。 棠音没有回头,一路行出山门,回到了相府的马车上。 才刚坐稳,车辇微微一沉,李容徽便也上来,坐到她的身畔。 棠音便伸手将帘子落了,这才轻声开口:“你方才不该承认的。万一陆家姑娘将这件事说出去了,太子殿下因此来寻你的麻烦可怎么办?” “皇兄被禁足在东宫,寻不了我的麻烦了。”李容徽微垂下眼,伸手轻轻扯了扯棠音的袖口,低声道:“棠音这是在担心我吗?” 棠音面上一红,忙将袖口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将手指叠放在膝上,小声道:“那你也不该就这样认下了。哪怕是随便解释几句也好。” “不成。”李容徽紧抿薄唇。 棠音微愣一愣,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成?” 李容徽抬眼看向她,轻声道:“我答应过你的,往后不与你以外的女子说话。” “我……我什么时候要求你这样做了?”棠音这句话一出口,才想起赈灾队伍回城后那一连串的事来,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好半晌,才轻声开口:“这分明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要求过——” “原来是我会错棠音的意思了。都是我的不是。”李容徽微垂了垂眼,伸手去掀眼前垂落的锦帘,轻声道:“我这便追上去,与陆姑娘解释清楚。” “不成!”棠音眼见着他就要掀起车帘下车,心中一慌,一抬手,便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口:“孤男寡女的,你追上去像什么样子?” “孤男寡女——”李容徽任由她握着自己的袖缘,也不挣脱,唇角轻轻上抬,低声道:“难道我们现在,不算是孤男寡女吗?” 第78章 入闺房 躲进棠音闺房 ‘难道我们现在,不算是孤男寡女吗?’ 棠音一愣,一张瓷白的小脸转瞬便染上了绯意,只松开了他的袖口就伸手去掀车帘子:“你说的是,我这就放你下去,让你过去找陆姑娘。” “我与荣满檀香就先回相府了,你乘陆府的车辇回去吧。” 她话音刚落,刚碰到车帘的手指便被人轻轻握住了,拢在了掌心里,李容徽顺势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嗓音微低:“方才刚求得怜取眼前人的签子,棠音这就要赶我走了?” “谁赶你走了?”棠音雪腮微红,抿唇道:“只是你方才也说了,孤男寡女,不得共处一室。” 李容徽枕在她的肩上,低声笑道:“我与棠音可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连佛陀都已经点头答应了。” “又岂能算是孤男寡女?” 一直团在两人之间的娇娇也轻轻呼噜一声,不知是在应和,还是反驳。 棠音垂眼看着娇娇,红着面色,于心中轻轻安慰自己——至少还有娇娇在,两人一猫,算不得孤男寡女。 这样一想,面上的热度稍褪,便也将这一茬轻轻揭过。 只是待她回过神来,再转首看向李容徽的时候,却发觉他已枕在她的肩窝上微阖了眼,像是已沉沉睡去。 半点不给人赶他下车的机会。 棠音只得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慢慢将一旁的大迎枕挪了过来,枕在他身后,好让他倚得舒服些。又拿了一柄团扇过来,却不送风,只将团扇一端抵在自己的下颌上,鸦羽般的长睫轻轻垂下,掩住了一双杏眼里散乱的思绪。 时已至了晌午,天幕上聚集的浓云无声无息地散开,透出掩藏在云后的炽烈日光。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升高,彼此交握的掌心也由最初的微凉慢慢变得有些发烫。 想是真的入夏了。 * 那日自护国寺回来后,棠音一连十数日,都没再去皇子府中寻李容徽。倒是主动把自己关在闺房中,在当初誊写过的古籍里,寻了最艰涩难懂的一本,重新铺了宣纸誊写。 这一举动,连檀香与白芷都十分不解,一道为她研墨,一道小声试探:“小姐何苦为难自己?要是觉得无趣了,我们便可陪着小姐一道去街上买些衣裳首饰,或是入宫寻昭华公主一道打双陆。” 棠音却只是摇头。 她誊写古籍,是为了静心。 只有静下心来,才好将近日里发生的事情都整理一遍。 她总觉得,自李容徽从北城回来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改变了。 而她却没有察觉。 檀香与白芷面面相觑,一时也不好再开口,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棠音抄了有小半本,眼看着就要将近日里的事情理清,可指尖刚翻过一页,却无意瞥见夹在古籍中的一张宣纸。 她微微一愣,搁下了笔,下意识地打开一看。 却见是当初李容徽为她誊抄过的宣纸,她以为尽数交给了父亲,没想到还漏了一页混在书中。 看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笔迹,棠音耳缘微红,刚平静下来的心湖又有些微乱,索性将宣纸推开,小声道:“不抄了。” “烦人的紧。” 她话音刚落下,便听轻微的两声叩击声自长窗响起,似乎是有人以指尖轻轻叩了叩窗楣。 旋即一道熟悉的嗓音低醇响起:“是什么烦人的紧?” 棠音顷刻间红晕上脸,忙让白芷与檀香去抄手游廊上守着,自己走到李容徽跟前,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李容徽轻轻垂目看着她,薄唇微抿,只轻声道:“你都十几日没来见我与娇娇了。” “我以为你把我们给忘了,便过来寻你。” 其实,在分开的第二日,他就想来寻棠音了,只是章坚那却出了事——是章坚终于在他的反复引导下,对太医开出的那张药方起了疑窦。 这几日托人寻了一位京城外的名医一问,便知道其中开得数味名贵药材不是根本没有必要,便是有同样功效的廉价药材可以代替。开这张药方之人,为的根本不是治病,而是为了生生将章府拖垮,让章坚走投无路。 章坚本就是聪明人,往回仔细一想,便想起最初给他引荐太医的人,其后还多次上门,暗示他太子仁德,从不苛待麾下之臣的人。 加之其后种种,心中更如明镜般清楚。立时便辞去了侍读之职,入职如今不归属沈相,但又不被太子掌控的刑部,只待伺机拿住太子把柄,报这多年的折辱欺瞒之仇。 可这一切波诡云谲之事,他自不会拿来让棠音烦心。便只抬眼看向她,眸光轻颤:“我方才在窗外听见,你说我‘烦人的紧’。” “难道如今我十几日来一回,棠音都要觉得我烦了?” “我那句烦人,说的不是你——” 棠音有些心虚地将李容徽替她誊抄过的那张宣纸折叠好,藏在了袖子里,这才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 见他冷玉般的肌肤被日头晒得微有些发汗,便寻了方帕子递给他,轻声问道:“今日日头这么毒,怎么想着来相府了?” 这回,她却没问他为什么没递拜帖的事。大抵是每回见李容徽都是逾墙进来,倒也慢慢习惯了。 总之,只要不惊动府里的人,递不递拜帖的,也就由他了。 李容徽薄唇轻抬,指尖轻落在了棠音给他递帕子的手腕上。 棠音一愣,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觉得腕上微微一凉,低头看去,却是戴上了一串艳丽的红珊瑚手钏。 “这是——” “是我自己雕的。”李容徽目光轻落在她被这艳丽色泽一衬后,更显得柔白晶莹的手腕上,眸底笑意深浓:“前几日刚好遇见行商卖一株色泽艳丽的红珊瑚,我便买下了。今日雕成,便想着过来给你。” “正好与之前那支红珊瑚簪子凑成一对。” 棠音目光落在腕上雕工精致的手钏上,杏眼微微弯起,旋即却又想到了什么一般,有些赧然地轻声开口:“我收了你这么多礼物,却几乎没送过你什么——” 她略想了一想,抬起眼来看向他,轻声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李容徽呼吸轻轻一窒,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是明日。 但想到自己与棠音还有方长的来日,这才硬生生忍住了,乖顺答道:“是冬月初七。” “已经过去了。” 棠音轻垂下目光——那时候,他应当在北城里。 要是自己能够早些想到此事,就能够提早给他准备礼物,在分别的时候送给他了。 明明李容徽都记着她的生辰,还披星戴月,赶在她生辰当日回城。而自己却没想过他的,是不是,太没良心了一些—— 她这样想着,又迟疑了一阵,终于决定补救一番,便轻轻开口道:“那你喜欢什么,我——” 她本想说‘我补给你’,可还未开口,便听见白芷抬高了嗓音道:“公子,您怎么来了?是来寻小姐的吗?” “哥哥来了。”棠音闻言一慌,隔着窗楣攥紧了李容徽的袖口:“你快寻个地方躲躲。” 她说着视线慌乱地环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够躲人的地方,正想开口问他能不能藏到一旁的海棠树上,却听耳畔风声一动。方才还立在长窗外的少年已身姿轻捷地逾墙进来,衣袍一展,正落在她身前。 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可闻的距离,棠音只觉得面上一阵发烫,慌乱道:“这可是我的闺房,你怎么能——” 话未说完,只觉得唇间微微一凉,却是李容徽以自己修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唇上,俯身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开口:“小声些,哥哥要听见了。” 他唇齿间的热气落在耳缘上,有些烫人。 棠音往后躲了一躲,面色愈红,还想开口,却只听耳畔压得低低的一声轻笑。旋即李容徽掠过她的身畔,步履轻盈地掠过房内隔着的屏风,躲进了……躲进了她平日里睡卧的地方。 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已红得看不出本色,正想赶紧开口唤他出来,换一处藏身,却听窗楣外,已传来自家哥哥带笑的轻唤。 “棠音?” 棠音忙回过身去,提着裙裾紧步走到长窗边。袖口下的手指已紧张地不停搅弄着袖缘,却还是尽力不让自己的嗓音因慌乱而颤抖:“哥哥怎么来了?” “今,今日不用上值吗?” 沈钦的目光在她通红的小脸上一落,旋即轻笑着将一只檀木食盒隔着窗楣递了过来:“今日宫中给了半日的休沐,我便去天香楼,带了一些你喜欢的点心来。” 棠音忙伸手接了,红着脸连声与自家哥哥道谢。 并且十分赧然地,第一次在心里盼着自己哥哥快些回自己的房里去,不要理会她。 可沈钦的目光却仍落在她的面上,只轻笑道:“不打开看看吗?” 棠音闻言,忙轻轻点头,乖顺地伸手将食盒打开。 映入眼帘的第一件东西,便是一碟子玫瑰酥。 棠音只觉得呼吸一窒,忙抬起眼来,看向沈钦。 见自家哥哥神情没什么变化,仍旧是笑望着自己,这才勉强冷静下来。 一道安慰着自己,玫瑰酥是自己平素里最爱吃的点心,自家哥哥带这样,也没什么奇怪,一道缓缓伸手,打开了食盒隔板。 幸好,底下几层皆是不一样的点心。 那碟玫瑰酥应当只是巧合,而不是意有所指。是自己太过心虚了一些。 棠音刚松了一口气,想将食盒搁下,却听沈钦又笑着开了口:“这些可够吃吗?” 棠音紧绷着的心弦此刻也略微松弛,只一道轻轻将食盒放在房内的案几上,一道轻笑着答:“哥哥把我当什么了?这一食盒的点心,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你一个人自然是吃不完的。”沈钦以手里的折扇轻轻抵着下颌,若有所思道:“只是——” 棠音眸光重重一颤,回过身去,心惊胆战地看着沈钦。 只见沈钦想了许久,却将后头的话给咽了下去,只轻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 “罢了,早知道,我便带两份过来了。” 第79章 之纇香 只能送给我一人。 “哥哥——” 棠音转瞬间红云上脸,知道她与檀香白芷那点小把戏瞒不过自己哥哥。正迟疑着是不是要向哥哥坦白认错的时候,沈钦却先她一步,轻笑着开了口。 “方才我见檀香与白芷守院门守得辛苦,想着赏些吃食下去。可惜,去天香楼的时候只买了一份糕点,没有多余的可以赏她们了。” “早知道,便多买一份了。”他笑着将方才的话圆了回来。 棠音微微一愣,也顺着他的话,红着脸轻声应了下去:“哥哥不必忧心。檀香与白芷那,我遣小厨房赏下去便是。小厨房里新研了几样点心,吃起来不比天香楼里的差。” “这样也好。”沈钦轻轻颔首,也不在自家妹妹闺房外久留,只缓缓抬步往廊下走。 方迈出抄手游廊时,天穹上明晃晃的日光坠下,正落在他的面上,令沈钦略有些不习惯地轻垂了垂眼。旋即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回转过身来,轻声对棠音道:“如今入了夏,正是裁制时令新衣的时候。母亲似乎邀了王记绸缎庄的当家绣娘王娘子,来府中给女眷们量体裁衣,应当就是这几日了。” “届时,应当会直接来你闺房中寻你。” “你多加留意些。” 他唇角微抬,言尽于此,也不回头去看自家妹妹的神情,只打开了手里的折扇,放在脸侧略挡了一挡晃眼的日光。复又抬步,踏着地上铺设的青石离开了内院。 目送着自家哥哥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棠音仍旧是临窗立了好一阵子,面上的热度才渐渐消了下去,也想起了还躲在她房中的李容徽来,忙低下脸,提着裙裾便匆匆往屏风后走。 转过浮绣着山水花鸟的锦屏,又往睡卧处走了数步,棠音一抬眼,便见到李容徽正立在房内檀木打制的多宝阁前,看着满多宝阁的香鼎略有些出神。 见李容徽没有如她想的一般坐在她的榻上,棠音这才于心中轻舒了一口气,自背后走过去,轻轻唤了他一声:“李容徽。” 她的视线随着李容徽往上抬去,渐渐与他的视线重合在一处:“你也喜欢合香吗?” 李容徽被她这一唤又一问,才猛地醒过神来,如梦初醒一般望向棠音。 也不知他方才是在想些什么,眸底一片暗色翻涌,怕小姑娘发觉,忙阖了阖眼,将心中的情绪压下。半晌才重新睁开眼来,紧紧凝住眼前的小姑娘,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无论如何也不舍移开视线,只略有些喑哑地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棠音也发觉了他的古怪,迟疑一下,仍是轻声问道:“可是,我平日里没见过你用熏香。” 他身上,总是弥着一股淡如烟雾,清冷如雪上松风的淡香,但她能认出那不是熏香,而是自骨子里透出来,每个人所独有的气息。 李容徽默了一默,终于自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只抬起唇角,离小姑娘近了一些,俯身贴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棠音可从未赠过我熏香,又怎么知道我不用呢?” 他说了,像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素来低醇的嗓音有些滞闷:“我听说,玉璋宫都收到好几回了。” 棠音被他说得有些赧然。倒不是她重此轻彼,她只是没想到李容徽也会喜欢熏香。 但如今他开口了,棠音便也抬眼看向眼前的多宝阁,轻声道:“这多宝阁上放得,皆是我亲手合的香,每一炉都是世无其二。” 多宝阁上,放得都是她最喜欢的那几炉香,若是关系寻常的人来讨,她想是舍不得的。 但李容徽不一样,送给他,就当是补给他之前的生辰礼了。 这样想着,她便又轻声开口:“无论你看中了哪一炉,我都送给你。” 李容徽便重新抬起视线,定定落在他方才一直凝视着的一只雪青色香鼎上,没有半分迟疑:“那我选这一炉。” 棠音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微愣了一愣,旋即轻轻摇头道:“不成。” “只有这一炉不成。你另选一炉吧。” 她见李容徽不开口,以为他是不知道挑哪一炉好些。便也缓步走到多宝阁前,微踮起足尖,伸手取下一只镂金小鼎:“这一炉,是苏合香,是多宝阁上所有香里,气味最沉冽,回香最悠远的一炉,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炉。” 她将小鼎递向他,弯了弯杏眼:“送给你。” 李容徽却没有抬手接过,眸底暗色翻涌。 为什么只有这一炉不成? 那明明是前世棠音送给自己的唯一一炉香。 前世在边关的时候,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起初时多些,后来渐渐转少,十天半个月才有一封,最后更是断了联系,无论他如何去信,都没有收到棠音的回信。 直到他的探子将盛京城的消息递交给他,他想要昼夜兼程,率兵回京的时候,收到了棠音递来的最后一封信。 信上一片空白,没落任何一字,随信而来的,便是这一炉熏香。 后来,无论是在边关还是朝堂,他始终带着这一炉香。静夜里,也曾打开香鼎,听着更鼓,以小银勺慢慢搅拌着里头日渐干涸的香药,直至天色将明。 他始终没舍得燃起这炉熏香,一直到最后—— 他还记得那炉香的味道,起调清远悠长,细品之下,带着一点缥缈的清苦,之后渐转浓烈,如春末草木葳蕤,繁花压枝绽放,却又在最深浓之中,戛然而止,像是一场幻梦般无声消散。 前世种种,如潮涌来。李容徽眸底暗色愈浓,只缓缓抬起眼来,视线紧紧凝住棠音,嗓音有些低哑:“若我只想要方才那一炉呢?” 棠音愣了一愣,握着苏合香香鼎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好半晌才轻声开口:“你说的那炉香叫之纇。” “意为明珠之纇,是一炉未完成的香。”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我不能拿未完成的香送人,你还是另选一炉喜欢的吧。” 未完成的香—— 前世里,棠音送给他的,是一炉未完成的香。 李容徽出神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你制这炉香,有多久了?” 棠音细想了一想,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三年了。” 她说着,轻轻蹙眉,慢慢回忆道:“起初的时候,只合出一个起调,后来你去了北城后,我又无意间合出了承调与转调,只是最后这一调——” 她眉眼间愈显愁闷,嗓音也低了下去:“只是这最后收尾的合之一调,我试了无数种香药,花露,甚至还托哥哥去胡商手里把能买到的西域香料都试了一便,却始终没能制出满意的来。这一炉香,便也就这样搁置下来。想着兴许有朝一日,也能如得承调与转调一般,倏然得了最后一调,将这之纇香彻底完成。” 她一气说完,等了半晌没等到李容徽再度开口。 抬起眼来,却见眼前姿容昳丽的少年神思飘远,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深如幽井,看不出深埋在其中的情绪。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垫足,自多宝阁上拿了之纇香下来,捧在手中,有些犹豫要不要递给李容徽。 若是送给了李容徽,她便不能再将此香完成了。 毕竟是制了多年的香,多少,还是会有些遗憾。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缓缓将手里的香鼎递了出去,“我一直想完成这一炉香。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话——” 那便送给你。 最后郑重的几字还未出口,棠音却觉身上微微一沉,重得她身形不稳,踉跄往后退去。眼见着,就要撞上身后的多宝阁,纤细的腰肢却被人环住,旋即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烫红了她净白如瓷的小脸。 这红意一路往下,顺着那张日渐娇妍的芙蓉面,一直蜿蜒到修长纤细的颈,之后,更是通身都烫了起来。 李容徽紧紧环着她的腰肢,将她锢在怀中,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紧闭着,剔羽般的双眉微凝,似强行压抑着经年隔世而来的悲哀。只薄唇欺近她红得通透的耳垂,语声微哑:“我与你一同来完成这一炉香。” 他轻声说着,像是承诺,也透着历了长长两世,终于失而复得的复杂悲喜:“无论是多稀有的香料,多珍贵的花露,我都替你寻来,无论制这一炉香需要多久,我都愿意等。” “只是,这炉香完成之后,你不能再赠予旁人。” “只能送给我一人。” 第80章 择良人 若是不嫁太子,棠音最想嫁的,…… 棠音手里仍旧捧着香鼎,被他这样禁锢在怀中,只觉得从脸到指尖都烫了起来,挣扎着慌乱开口:“等制好了,我只送你便是了。你,你先放开,这万一旁人进来了看见——” 他将脸埋在她修长的颈间,感受着小姑娘温软的肌肤一点点地烫了起来,嗓音有些喑哑:“看见就看见吧。” 棠音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在原地愣了一瞬,只睁大了一双杏眼,都忘了挣扎。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李容徽已轻轻松开了她,轻声道:“我会差人去各地寻找盛京城里没有的香药与花露,但是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只能将这香赠予我,不能送给旁人。” 他说着,像是怕棠音反应过来,恼怒于他方才的莽撞一般,迅速展开身形,自闺房中逾窗出去,转瞬便消失在高大的马头墙后。 等棠音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再生气便也有些晚了,她只得微阖了阖眼,略微平复了翻涌的心绪,又低下头去看手里捧着的之纇香。 迟疑一下,还是将香鼎打开,取出一点香末,放在傅山炉里燃了。 起调清淡微苦,承调热烈浓郁,而转调刚起,便戛然而止,令人猝不及防,像是倏然自美梦中惊醒,落得个心神不安。 无论如何品评,如今的之纇香,都算不得上品。不知为何,李容徽却如此执着,甚至愿意放弃已经制好的苏合香,去寻遍天下香药,去日复一日地等待,只为等她慢慢完成这一炉未知的香。 棠音想了许久,仍是想不出端倪,便也不再深想,只是轻轻将之纇香放在了几面上,微垂下眼去。 也许等到之纇香完成那日,她便会明白。 * 之后李容徽果然没有食言,各色从未见过的香药与花露,流水一般往她闺房里送。 每回,都是他亲自送来,也从没递过拜帖。 若不是有哥哥提前点拨,还真差点撞上前来量体裁衣的王娘子。 便像是今日里,天刚亮透,棠音的闺房槅扇便被人叩响。 彼时,棠音正整理着李容徽这几日送来的香药与花露,听见姜氏在外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搁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打开门来。 槅扇一开,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母亲姜氏,其后便看见一张带笑的圆润妇人面孔。 跟在姜氏身后的妇人一身裁剪利落的檀香色罗裙,腰间松松系一条深色的束带,两边同色披帛垂落,很好地修饰了她的身形,丰腴之余,又显得身姿婀娜。 姜氏笑着给棠音引见:“这位便是王记绸缎庄的王娘子。” “王娘子。”棠音乖顺地唤了一声。 王娘子圆润的面上笑意愈甚,目光落在棠音身上,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圈,便又笑道:“沈姑娘这一年未见,还真是长成了大姑娘了。纤细之余,也愈见玲珑。去年制的衣服,秋日冬日里那些宽松厚实的倒还好些。这夏日里的,轻薄贴身,自是不合身了,少不得重新做上几身。” 姜氏也将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身上,柔和的眉眼间也慢慢显出笑来,只轻轻颔首道:“是该多做几身了。”她又对棠音轻声道:“你先随着王娘子将尺寸量了,再与我一同去前厅里选布料。” 棠音应了一声,一道与王娘子去了屏风后。 王娘子便自袖子里取出一卷羊皮软尺,将棠音周身都细细量算了一遍,又一一记在一卷宣纸上,又赞不绝口地对棠音的身姿夸赞了几句,这才笑着与两人一道去了前厅。 今日是相府裁衣,王记绸缎庄自然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只见花厅中的八仙桌上,已经密层层地堆满了布料,五光十分,琳琅满目。 上至如今最时兴的雪缎,下至京城富户们惯用的老式绫罗,不一而足。 沈厉山与沈钦也在花厅中,但显然是已经选好了布料,就等着棠音一人。 棠音遂走上前去,在那堆积如山的绸缎间寻了一阵,陆续指了几匹花色与材质时兴一些的,对王娘子笑道:“劳烦王娘子了,就这几匹吧。” 王娘子忙上前,一一记录在宣纸上,一道写,一道又笑着开口:“就只要这些吗?会不会不太够?” 棠音以为她是本着生意人的热络,便也轻笑着回道:“只一季的衣服,光这几匹都能裁出不少,若是再多,怕是一日一件都穿不过来了。” 王娘子却笑:“沈姑娘是误会了我的话了。”她说着,侧过脸去,笑着与姜氏商量:“沈姑娘也是大姑娘了,一些东西,是不是也该提前准备起来了?” 棠音正将视线落在一匹缎子上,听到她这样说,倒也微微一愣,抬起头来轻声问道:“王娘子说的是什么?” 王娘子轻轻笑出声来,对棠音与姜氏道:“沈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嫁衣自有宫里最顶尖的绣娘来筹备,不劳旁人操心。可那些陪嫁的物件,例如鸳鸯被,红枕巾,绣石榴多子多福的锦缎褥子这一类的,可不得提前准备起来?” 她又笑着开口:“我们王记绸缎庄里,刚到了几匹上好的云缎,可不比宫里的差,若是相府里有意,自然是要留着的。” 她此言一出,整个花厅里倒是静了一静,众人皆将视线落在了棠音身上。而棠音慌得一张小脸通红,只低声道:“王娘子哪里的话——” 姜氏坚持,便也轻笑着摇头道:“棠音的亲事未定,还不到准备这些的时候。” 王娘子闻言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笑着与众人客套了几句,便带着缎子回去了。 王娘子一走,棠音便也自花厅里退了出来,重新往自己闺房里走。 毕竟她方才刚调了一盏花枝放在闺房中的案几上,怕耽搁得久了,变了味道。 她刚走到廊下,手里的一柄油纸伞刚撑开到一半,便听见身后自家哥哥轻轻地一声唤:“棠音。”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油纸伞收了,回过身去,杏眼微弯:“哥哥寻我什么事?” 沈钦轻抬起眼,缓缓将视线落于自家妹妹面上。 一身锦茜红罗裙的小姑娘背光立在廊下,软白的小脸上已褪了婴肥,显出精致的轮廓,眉眼间也如那含苞的海棠一般,随着时日流转,逐渐显出鲜妍娇美的姿态。 如今才初及笄,已是掩不住的姝色妍丽,若是假以时日,名花初绽,想是整个盛京城的目光都要忍不住地落到相府。 藏,已是藏不了多久了。 沈钦轻轻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些,抚了抚自家妹妹柔软的发顶,轻问道:“方才王娘子说的话,你如何想?” 棠音没想到是这件事,刚褪下热度的脸倏然又红了起来,只蚊呐一般道:“方才,方才母亲不是说了,还未定亲,不着急这些事。” 她低下头去,小声道:“我与母亲想的一样。” 沈钦见此,有些无奈地轻笑了笑,轻声道:“棠音是不是觉得,定亲的事还很远?” “难道不是吗?”棠音抬起头来看向自家哥哥,慌乱道:“母亲与我说过了,若是我不想嫁给太子,便可不嫁。” 她说着,面色白了下去:“难道是太子殿下要以权压人?” “太子殿下如今自顾不暇,想是弹压不了相府了。”沈钦替她拢了拢鬓发,示意她放心,却又放轻了声音,低声问她:“若是不嫁太子,棠音最想嫁的,是谁?” 他顿了一顿,又轻轻叹了一声,为她补充:“只能在诸位皇子中选。” “哥哥怎么问这样的话?”棠音雪腮通红,忙低下脸去看着自己的鞋尖,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袖不答话,只在心里盼着自己哥哥快点将话茬转开。 可往日最是顾念着她心思的哥哥,今日却不知为何,非但不将话茬引开,反倒又一次开口道:“若是非要选呢?” 语声中,也颇有几分无奈。 棠音一阵慌乱,下意识答道:“除了太子殿下外,我只与七皇子相熟一些。其余皇子除了年节之外,根本不曾见过几面,有些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若要非选——” 她愣了一下,像是被心中的答案给惊着了,只觉得盛夏的热度一阵阵往面上涌,转瞬便蒸得一张瓷白的小脸如镀了红釉一般。 沈钦微低下眼,眸底愈见无奈之色:“除了七皇子。” 沈钦望着自家妹妹,缓缓收回了手,指尖轻轻在扇柄上叩了两叩,轻声开口:“除太子与七皇子外,二皇子,三皇子已有正妃,而四皇子虽正妃病逝,但嫁过去,终归是做继室,不是适宜的人选。” “而六皇子与八皇子虽无正妃,但一位身子病弱,常年需要服药,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而另一位,生母卑微,心情暴戾,府中姬妾如云,皆非良配。” “至于九皇子之后的诸位皇子,年岁尚幼,自不在考虑之列。” “如此说来,就只剩下五皇子。”棠音细细听了一阵,缓缓抬起眼来看向自家哥哥,长睫微颤,低声道:“这是哥哥心目中的人选?” 沈钦错开了她的视线,微阖了阖眼,再开口时,温和的语声混于夏日嘈杂的蝉鸣声中,低微得像一声叹息。 “这是父亲心中的人选。” 第81章 玉璋宫 还不如嫁给李容徽 正是吴牛喘月天气,棠音的闺房四角里放了数只有半人高的铜制仙鹤,仙鹤肚里盛着刚自凌室里凿出来的冰块,此刻正从镂空的毛羽间丝丝往外透着凉气。 棠音轻轻打着团扇坐在临窗的玫瑰椅上,等着刚调好的花露出香。因怕日光进来,窗扇上的湘妃竹帘已落下,只自帘子末端,透出些微的碎光,落在她轻薄如丝的雪缎袖口上,又于柔白的手背上,投下朦胧而跃动的影。 珠流璧转间,王记绸缎庄已将制好的夏衣送到了相府,这一身浅月白罗裙便是其中之一,轻薄柔软,裁剪得宜,如一层轻薄月色笼在周身,即便在夏日里,也不显闷热。 即便如今已过去了一段时日,但那日里哥哥与她说过的话,却总是如一缕丝线一般,若有似无地萦在心间,繁忙时不显,但一旦闲暇,当日里说过的话,便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反复流转。 其中出现最多的,除了李容徽外,自然还是五皇子这几个字。 其实如她当日所言,除太子与李容徽外,她与其余皇子皆没有太多的交集。其中这位五皇子尤甚。 只知道他是贤妃所出皇子,数年前,贤妃曾数次规劝皇帝理政不成,最终心灰意冷,自请出宫,带着当时还未元服的五皇子一同去了山清水秀的扬州,令五皇子在城中开了府邸,而自己则寻了家寺庙带发修行,从此不过问红尘俗世,即便是年节也从未回来过。 至于这五皇子,也是数年未曾回宫了,即便棠音强要去想,也只能想起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来。 不说品行,便是连容貌,都不记得了。 虽说世间女子的婚姻多是听从父母之命,若是家风严厉些的,甚至要等结了亲,入了洞房,金秤挑起了红盖头时,才能看见自己究竟是嫁了怎样一个人。即便是宽松些的,也至多是相看时在屏风后偷偷望上一眼罢了。但如今轮到自己,想起当真要嫁给一个陌生人,却还是怕的。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槅扇外垂着的东珠帘子轻轻一响,旋即一阵暑气自外头涌入,却是白芷打帘进来。 白芷一张秀脸被外头的热浪蒸得发红,一道将手里一大捧新采的金盏花放在桌案上的白玉冰纹瓷瓶里,用清水供着,一道轻声抱怨:“小姐,这几日也不落雨,日头一日比一日的烫人,刚走到廊下,便看见青石地面上铺着一层明晃晃的白光,烫得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她说着,又想起这几日棠音没有出门的事来,便忍不住称赞道:“还是小姐有主见,这几日都待在房中,不曾出去受这暑热之苦。” 棠音听她这样说着,这才想起自己也许久没有出门了。似乎是自哥哥与自己说过五皇子的事后,便没再去皇子府邸寻过李容徽了。 他倒是来过几次,只是每次没一会,便被自己以怕哥哥看见的理由给打发走了,每回走得时候,似乎还颇为委屈。 想至此,棠音便觉得心中一阵滞闷,像是被外头的暑气所侵了一般,忙拿过一盏冰镇过的乌梅汤慢慢饮了,一直到杯盏见底,这才终于将心中烦乱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她略想一想,对白芷道:“备车吧,去一趟宫中。” 白芷才刚夸完她,听见棠音开口,先是一愣,继而忙摇头道:“小姐,您是不晓得外头有多热。咱们至少熬过这几日。” 棠音闻言,却轻蹙了蹙眉。 不能再等了,父亲从不将希望放在虚无缥缈之事上,既然他与哥哥提起过此事,那想是五皇子回京就在这几日光景。 虽不知道是哪一日,但应当不会太远。 说不准,就是明日? 棠音想至此,只觉得心口微微一跳,忙抬手轻摁了一摁,又对白芷道:“这夏日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过去的,我总不能成月都躲在房中不出去。快去备车吧,再晚些,怕是回来的时候又要赶着宵禁了。” 白芷没法,只能唤上了荣满,一同备了马车。 一辆轻车转瞬便出了相府,顶着烈日,碾过一路的蝉鸣,向宫中行去。 * 玉璋宫中,昭华正坐在一只冰鉴旁,慵然用着新镇好的冰碗子。涂着蔻丹的柔白玉指捻着一支银签子,挑起一枚去了籽的葡萄,还未放入口中,便见候在槅扇处的宝珠急急进来,满脸喜色地对昭华道:“公主,沈姑娘的车辇已经停在殿门口了。” 这几日天气炎热,自家公主懒于出门,成日闷在玉璋宫中,没事就念叨着沈家姑娘没良心,不晓得进宫来看她。今日,人也总算是来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可不用再成日里提心吊胆,担忧着公主一个不顺心,将火发到自己头上。 思绪刚起,方才还懒懒倚在靠背椅上的昭华已经猛然坐起身来,随意趿着放在椅下的丝履,便匆匆往殿门口走:“那还不快去迎她进来!” 话音未落,两人便在槅扇前遇见,险些撞了个满怀。 棠音被她骇了一跳,忙用手捂着心口笑道:“你这性子怎么愈发急了,连通传都等不住,竟自己跑出来。” “现在怪我急了?你自己也不想想,多久没来玉璋宫了?”昭华哼了一声,拽着她的袖口往殿内带:“我们先进去说话,门口热得很,等下中了暑可麻烦。” 她带着棠音在盛冰的玄鸟旁边坐下,又令宝珠端了冰碗子与牛酪浆调给她,这才开口抱怨道:“这都几日没见了,今日可总算是想到来玉璋宫看我了?” 棠音被她说得有些赧然,忙将准备好的一炉子新制的,夏日里用的熏香给她,这才轻笑着答道:“这几日天气热了些,等秋凉了,一定成日来玉璋宫寻你。一直到你烦我为止。” 昭华接了熏香,这才回嗔作喜,笑着对一旁的宝珠道:“去,去把我那新做的,用冷玉雕的双陆棋盘拿上来。” “先等等。”棠音示意宝珠下去,这才轻声对昭华道:“我今日里来,是有事要问你。” 昭华笑了起来,揶揄道:“我的好音音,你这还真是无事不登玉璋宫。这样吧,若是我答了你,等秋凉了,你可得带我围着整个盛京城玩一圈。” “等秋凉了,逛上几圈都可以。”她顿了一顿,有些伤感道:“若是那时候我还没定亲的话。” 昭华听她这样一说,指尖一晃,险些把手里拿着的银签子丢到地上:“定亲?”她惊讶道:“你要与谁定亲?” 方才宝珠退下后,殿内便只剩下她们两人,棠音便也不瞒她,只轻声叹道:“虽还未定下,但是我听哥哥说……父亲似乎有意于五皇子。” “怎么是他?”昭华一惊,旋即秀眉紧蹙,抿唇道:“不成,绝对不成。” 她说着,丢下了银签子,一把握住了棠音的手,连声哄道:“我的好音音,这事你可得听我的,一定要将这桩婚事给回了,绝不能答应。” 棠音微微一愣,想起了当初李行衍之事,便觉得脊背上生出一阵寒气来,低声道:“可是他也是那表里不一,品行不端之人?” 昭华答不上来,便一蹙眉道:“你先别管他是怎样的人。你只要知道,他弱冠后的封地一定是在扬州,若是你嫁了他,岂不是要跟到扬州去?” 她说着,愈发不悦:“盛京城到扬州,山长水远的,我岂不是见不着你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棠音有些无奈地轻道:“那若是选了其余皇子,不也是一样的。等他们及冠了,都是要封王开府的,到时候,我还不是都得跟着到封地里去。” “若是运气不好,封地封得远些,说不定三年五载也难回来一次——” “不成!”昭华艳丽的眉眼间生出恼意:“难道非要在皇子中选吗?就不能嫁个世家子弟,至少也能留在京城。你跟着他们去封地,山高路远的,万一受了欺负,都没人帮你。” 棠音默了一默,回想了一下自家爹爹的态度与难处,轻声道:“若是只能在皇子中选呢?” 昭华今日本就心浮气躁的,听她这样一说,更是懊恼,忍不住脱口道:“那你还不如嫁给李容徽!” “看父皇那个态度,他就是弱冠了也未必能封王开府!皇子府邸建在京郊,又没有母妃需要赡养,到时候十有八九是要留在京城的!” “且他背后没有母族可以倚仗,到时候若敢在京城里,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你,那别说是相府,就是整个玉璋宫也不会饶过他!” 她说到此,又想了想自己带人上门给棠音出气的场景,火也消了大半,又笑起来,转过眼看向棠音:“不过啊——” 她正想说李容徽出身卑微,也不是良配,却见棠音拿着银签子的手顿住了,一张瓷白的小脸浸透了绯意,半掩在堆叠的雪缎领口中,似冰雪地里,开出了一朵娇艳的棠花。 昭华正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一双凤眼睁大,再开口时呼吸都紊乱了几分:“你,你不会真打算嫁给他吧?” 第82章 馊主意 找个机会,把生米给煮成熟饭…… 棠音被她这样一说,本就已浸透了绯意的脸上,愈发烫得惊人。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往外渗着冷气的冰碗,低着脸轻轻开口:“方才不是你说的,如果嫁了他,便能够留在京城里,离你与家人都近些,也有个倚仗——” 她话音刚落,便觉得额上一凉,是昭华用刚捧过冰碗的手指在她眉心重重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跟着他有什么好的?他生母卑微,又被父皇厌恶,你若是嫁了他,势必还要招上东宫与清繁殿的记恨,日子本就难过极了。若是他日后再纳上几房妾室,那岂不是里外受气?” 棠音将烫红的小脸往领口里埋了一埋,小声辩解:“我可没说要嫁给他。”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像是羞赧至极:“我只是觉得,若非要在皇子里选,总不能选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 “那还不如选五皇兄。”昭华叹了口气,语声略显郑重:“至少她的母妃虽然无宠,但也算是出身高门,如今安安生生地在扬州城里带发修行,不到父皇眼前来,也就不惹父皇厌弃。而五皇兄是个好脾气的,你嫁了他,哪怕是远赴扬州,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况且这山高路远的,东宫与清繁殿的手也伸不过去,倒也算清净。” 她说着却自个儿烦闷了起来,只重重蹙眉道:“可我还是不想你嫁出去那么远。”她说着,一把握住了棠音的手腕,焦切问道:“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 “我——”棠音轻启檀口,话刚说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即便是非要在皇子里选,她也确实不想寻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的。 毕竟当初认识了三年的李行衍尚且有另一幅面孔,这远在扬州的五皇子,品性如何,更是犹未可知。她不想拿自己的婚姻去赌这一注。 可若是选李容徽,先不说父亲是摆明了不会同意,就连李容徽的意思,她也是拿不准的。 毕竟李容徽从未说过要娶她,兴许只当她是一个聊得来的朋友罢了。 若是到时候求得了父亲同意,最后李容徽却并无此意,岂不是贻笑大方? 她手里握着冰碗,有些闷闷地想了一阵,还是轻声开口道:“还是且行且看吧。” 至少,得先看看父亲与李容徽的意思,不然说再多,也只是空话。 “成吧。”昭华见她也没主意,便只得叹气道:“反正五皇兄也还远在扬州,面都见不上,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她说着,兀自摇了摇头,扬声对外吩咐道:“宝珠、宝瓶,去把我的双陆棋盘与檀香子拿来。” 殿外遥遥应了两声,宝珠与宝瓶很快便拿着东西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又很快躬身退下。 棠音遂与昭华打了两把双陆,一直皆是心不在焉,手气也不佳,自是输得一败涂地。 昭华看她闷闷不乐的也是不忍心,终于在她打算开第三盘棋的时候,轻轻抬手压下了棠音去拿檀香子的指尖,蹙眉道:“要不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 她说着,轻眨了眨凤眼,狡黠道:“等你想清楚了,要是选定的那个人,你父亲不同意,那就来找我,我肯定能让他点头。” 棠音被她这样一逗,心中的郁结也散了大半,忍不住轻声笑道:“我们的公主是要以权压人了?” “如今东宫与清繁殿气歪了心肝也拿沈相没办法,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压得住他?”昭华勾唇笑了一笑,对棠音道:“但我就是有法子,你附耳过来。” 棠音闻言也是好奇,便也挪了挪身子,紧挨着昭华坐下。 昭华微低下身子,附在她耳畔,红唇一启,吐出带笑的字句来:“宫中,自然有宫中的办法——实在不成,便找个机会,把生米给煮成熟饭,到时候你爹爹不答应也得答应。” 棠音一惊,面上霎时红透了,忙从昭华身边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开一步。 但却还是晚了一些,一阵烫意正火苗似地从听了这话的耳缘上传了过来,转瞬便点燃了周身,连身上那件轻薄微凉的雪缎罗裙都烫得穿不住。 她忙往盛了冰的玄鸟那走了几步,嗓音也是又羞又急:“你这出的是什么主意?这也太,太——” “太冒险了?”昭华也趿着鞋子自椅子上下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揽着她,仍旧凑在她耳边道:“没什么冒险的。我家音音本就生得好看,及笄这几月来,更是一日比一日的娇美,眼看着,都要将整个京城的贵女衬得没了颜色。这样的美人,连我都要心动了,还有哪个男人会不同意的。” 她说着,秀眉微竖,咬牙道:“要是他敢不知好歹,那这宫中有的是助兴的药物,我让宝珠多找几种,就不信成不了事!” 棠音听她越说越是不对,忙红着脸推开了她,自己往宫门口走,小声道:“不与你商量了,我回相府去了。” 昭华一看玩过了火,忙笑着追了上去,哄道:“我的好音音,我只是说着玩的,你别生气嘛。”她说着拉着棠音的袖口曼声道:“他要是真不知好歹,那便是瞎了眼,咱们也不稀罕一个瞎子,大不了,就嫁给五皇兄。到时候,我让父皇把我的公主府也建在扬州城附近,我们时时往来便是。” 棠音听她这样哄着,但心中仍是沉滞,半点开心不起来,只低垂着脸,与她一道缓缓往宫门口走。 两人还未走出槅扇,门前宝珠与宝瓶手里的油纸伞也才撑开到一半,便听见不远处一阵惊天动地的响。 棠音愣一愣,自思绪里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声来的方向一看,却又被明晃晃的日头给挡了回来,便只能轻轻侧过脸,小声问昭华:“是谁在宫里闹出那么大的响动?” 昭华用手背挡了挡光,随意往远处看了一眼,皱眉道:“是凌虚道长的仪仗——不,现在是国师了。” “国师?”棠音轻愣一愣,在她的印象中,国师与钦天监一样,只是一个虚职,并没有多少实权。可这位国师表现出来的,却又极为张扬,倒似是大权在握的模样。 昭华凝眉,似有几分厌恶:“要我看来,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也就运气好,猜中了一次蝗灾,又装模作样祈了一次雨,便被父皇当做神仙供着。现在他说什么,父皇便听什么,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谁都风光。” 一旁的宝珠宝瓶听了,两张宛如照镜的小脸一同煞白了,忙一同跪在地上,压低了嗓音连声劝道:“公主,可说不得啊!” 棠音愣一了愣,倒未曾想到区区一个国师这样的虚职,能有这么大的权利,到了连玉璋宫都要忌讳的地步。也怕因自己随口的一句问,给昭华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也轻声转开了话茬:“那我先回相府了,改日再来寻你。” 昭华轻点了点头,令宝珠与宝瓶打了伞,亲自送她上了车辇。 * 棠音独自回了相府,又是一连数日,将自己闷在闺房中不曾出门。 直至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想着去皇子府邸里寻李容徽,探探他的口风。可刚穿好了衣衫迈出槅扇,一抬头,却见天上浓云密布,像是随时会有一场大雨,便又歇了心思,只闷闷地在长窗旁坐下,调弄着前几日里刚晒好的香药。 直至午后,随着一道白电划过天际,这一场大雨终于瓢泼而至。 雨水在青石地面上打出白浪,也自半卷着的湘妃竹帘里打进来,溅湿了搁在窗沿上的香药。 棠音见此,忙将长窗掩了,又将湘妃竹帘落下,这才将方才被雨水溅到的香药分开收好。打算等天气晴了,重新晒制一次。 刚收拾到一半,却听长窗外的雨声中,混进了软软一声猫叫,旋即窗楣上传来细细的抓挠声,十分急切。 棠音愣了一愣,还道是哪家的狸奴跑了出来,被雨水淋到了,忙将刚落下的湘妃竹帘卷起,又将长窗打开。 一抬眼,便见一只通体乌黑,只唇边一圈白毛的猫儿正半蹲在窗楣外,一双刚褪了蓝膜,显出鲜亮的明黄色的圆瞳,正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旋即,又轻轻唤了一声,叫声绵软,颇为可怜。 “娇娇?”棠音立时便认出了它来,忙伸手将它揽进怀里,见它身上的皮毛是干的,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只微微讶然道:“从京郊到相府,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来的?”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窗楣上又轻轻被人叩了两声。 棠音下意识地转过视线,正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眸子。 一时间,脑海中便走马灯般转过昭华说过的话来,面上霎时便是红云上脸,好半晌,才小声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这一回,自然是问李容徽的。 李容徽一身玄色深衣立在廊下,衣袖与衣裾处皆有水意,墨发上,更可见一滴滴东珠般的雨水正顺着发梢往下落,像是出门时走得急没带伞,又恰赶上了这场大雨,看着比娇娇还要狼狈可怜上几分。 他轻抬起视线,看了棠音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这都几日没见了。我日日等在京郊,也不见你来寻我。若是我再不来,棠音都要将我忘了。” 他说着,长睫轻轻一颤,一滴落在羽睫上的水珠便应声坠下,顺着那张姝丽的容颜一路蜿蜒向下,像是泪痕。 “棠音是不是烦我了?” 第83章 雨霖铃 小姑娘有了新欢? 棠音一见到他这般模样,又想起五皇子的事来,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阵发虚。只觉得这情形简直像是话本子里,浪荡公子想养外室未遂,又被正室找上门来,堵着人问话。 这样想着,她面上愈有些发烫,忙将手里的娇娇放下,自袖袋里寻了一方帕子给他,低声道:“我,我今日本是想去寻你的,只是临出门落了雨,便打算明日再去。” “夏日本就多雨。”李容徽却没接她的帕子,只是轻声道:“若是明日也落雨,棠音是不是就不打算来看我了?” 若是落雨,就再拖几日,等到雨停。 棠音心中确是这般想的,可被他这样说出来,还是一阵赧然,忙引开了话茬道:“你知道夏日多雨,出门时怎么也不带把伞,把自己淋成这样?” 说着,她抬手想给李容徽擦拭一下仍带着水意的发端,但李容徽立在廊下没有过来的意思,便只好打开了槅扇出去,自己立在他跟前,轻轻踮起足尖,替他拭着发上的雨水,轻声开口:“这若是得了风寒了,可怎么是好?” 她说着又担忧地望了一眼李容徽身上的湿了的衣衫,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与他商量:“你总不能这样一身湿淋淋地回去,我去拿一件哥哥的衣服给你换上。” 她说着,不等李容徽答应,慌忙转身就要往哥哥的房间走,刚迈开步子,指尖却被人握住了,紧紧攥在掌心中不放。 李容徽握着小姑娘的白玉般的手指,指尖轻触了一触她柔软的掌心,像是想要借此读出她的心意一般。 当初在宫中的时候,隔着巍峨宫墙,相见一次分外艰难,棠音却也能时常来长亭宫中看他。 如今好容易出了宫,只隔着一道相府的薄墙,想什么时候相见都可以了,棠音却这样将他忘在脑后。只有自己一趟趟往相府来看她,却等不到小姑娘主动来寻他一次。 难不成是—— 小姑娘有了新欢? 李容徽眸光晦暗,语声却仍旧低醇,只轻轻开了口:“我记得,当初还在宫中的时候,你就是拿了你哥哥的衣服给我。” 他微俯下身去,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薄唇凑近她的耳畔,带着一些诱哄的意味:“总不能每次都拿哥哥的衣服……你府中可还有其他男眷的衣服,拿他们的给我吧?” 棠音微微一愣,有些赧然连李容徽都比她顾着自家哥哥一点,便也红着脸轻声答应了:“自是有的,我这便遣白芷去拿。” 她说着,想去前院找白芷,但李容徽却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只一双鸦羽般的长睫垂下,掩住眸底细碎的暗芒:“……棠音打算拿谁的衣服?” “拿爹爹的啊。”棠音下意识地答道,旋即又怕爹爹发现衣服少了解释不了,便又迟疑道:“要不……我遣白芷去库房里拿小厮们的衣服给你。” 她顿了一顿,怕他介意,便又开口补充道:“都是新做的夏裳,未曾穿过的。” 李容徽轻抬起视线望向她,眸光晦暗不定,语声却仍是如往常一般低醇,听不出端倪:“不要你父亲的,也不要你家小厮的。除此之外,可还有吗?” “除此之外——”棠音偏过头去,认真想了一想,全然未觉李容徽握着她手指的力道微微收紧了一些,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如实答道:“那便没有了。只能遣白芷上街去买些新的,只是你少不得要等上一会。” 话音落下,李容徽眼底已云销雨霁般铺上笑意,握着她指尖的手指有些眷恋地流连了一会,终于轻轻松开了,只薄唇微抬,轻声道:“那还是拿哥哥的吧。我只要有衣服穿便好,并不挑剔。” ——还说不挑剔,方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也不知是谁? 棠音于心中轻轻腹诽了一句,但想着李容徽冒雨前来,也是因自己而起,终归是自己理亏在先,这话便也没说出来,只轻轻点头道:“那你在这等我,我过去给你拿。” 沈钦的房间离此并不算远,也就隔了一个院子的距离,棠音走了一个来回,也不过一盏茶不到的时辰。 可再回到自己闺房门前的时候,却见方才还立在槅扇外等她的李容徽已不见了踪影,倒是娇娇还半蹲在廊下,正伸着爪子去拍廊檐下滑落的雨线。 这娇娇还在,李容徽能够去哪? 棠音有些迟疑,目光往四处一扫,终于落到自己的闺房里,虽说是隔着一道锦屏看不出端倪,但四面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且庭院中还有落雨,李容徽的去处,自是不言而喻。 棠音面上微烫,忙提着裙裾往屏风后走,心中想着,上次情急便也罢了,这回可一定要与他说清楚,女子的闺房不是随意就能进的。 这次进了她的也就罢了,若是改日里闯了旁人的—— 棠音不觉间蹙起了一双秀眉,步子又加快了几分。 “李容徽——”她一道转过浮绣着山水花鸟的锦屏,一道轻声开口,正想着要如何与李容徽说不能擅闯闺房的事,可刚一抬眼,便觉得一阵烫意直往自己脸上涌,连要出口的话都生生顿住了。 如她所想的一样,李容徽在她的闺房中。 只是这回,却没去看多宝阁,而是立在她的床榻前。 银红描金的苏绣帷帐被金钩挂起,来时穿着的玄色深衣落在地上。李容徽此刻通身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月白色中衣,领口已经解开了一半,赤露出一片冷玉般的肌肤,与一双精致锁骨。 两人的视线对上,那张昳丽的面孔上染上薄红,修长的手指像是受惊般地轻轻一颤,无意间,又解开一枚白玉扣。 美人,闺房,散落的衣物,在这般沉闷多雨的夏日中看来,也仍旧是满室旖旎,春光正盛。 可旋即,‘嘭’地一声,打破了满室的春情。 是棠音指尖颤得握不住,将手里的木盘都落在了地上,惊得刚跟进来的娇娇也是‘喵呜’一声唤,躲开老远。 棠音被娇娇这一声惊醒,甫一空出了手,便紧紧捂在自己发烫的小脸上,闭着眼睛便慌乱地往外跑。 眼见着,就要慌不择路撞上眼前的锦屏,垂落的袖口却被人牵住了,旋即身子失了力道,往后一倾,正倒进一人怀中。 清冷的雪松香气漫在周身,却烫得棠音不敢睁开眼来。 好半晌,才蚊呐般颤声开口:“你——” 她还没来得及指责他,却觉得肩窝上轻轻一重,是李容徽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冷玉般的面孔轻轻贴上她烫得惊人的手背,带来些许的温凉。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唇齿间的热气缭绕在她的指尖,有些发痒:“棠音什么时候这般莽撞了?” 一语双关,别有深意。 棠音一双柔白的小手只紧紧捂着自己的脸不放,指缝里露出的寸许肌肤,已是红得如上好的玛瑙一般,几近通透。 她脑海中也是烧得混沌一片,好半晌才颤声嗓音,蚊呐般地与他道歉。 “我不是有意的。” 她说着,这才想起自己还窝在李容徽怀中,又想起最后看到的那个场景,面上更是红得几欲滴血,忙自他的怀里挣开,也不敢乱走,怕又撞上什么东西,只紧紧捂着脸站在原地,慌乱开口:“你快将衣服穿上。” 耳畔传来李容徽轻轻一声笑。随即便是一阵轻微的响动,似是李容徽从地上将木盘里的衣服捡起,一一穿在身上。 须臾,李容徽轻声开口:“好了。” 棠音这才敢将手指挪开一条缝隙,自指缝里看见他衣冠齐整,这才敢慢慢放下了手,只将视线慌乱落在了地面上,不敢看他,半晌才轻声开口:“你今日来寻我,是什么事?” “京郊的府邸已打好了地基,我想请你过去看看。”李容徽的嗓音低醇,带着一点笑意。 棠音却以为他仍是为了方才的事在取笑自己,只侧过了脸,抿唇道:“我又不是匠人,你请我过去能看出什么?” “看哪里不合心意,便让匠人们修改。”李容徽的视线轻落在她面上,眼底铺了一层笑影:“我对居住之处并无偏好。一切按你的喜好来便好。” “这是你的府邸,为什么要依照我的喜好?”棠音轻愣了一愣,刚冷却下来的面上,又烫了几分,似乎隐约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但只是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又不敢认定,怕是自己会错了意思,惹得彼此都尴尬。 李容徽的目光也落在棠音的面上,见眼前的小姑娘一张柔白的小脸都红成了芍药,也怕将她逼得太紧,反倒适得其反,便只放柔了语气,轻声开口:“我在整个盛京城中,也只与你相熟,如今拿不定主意,便也只能来寻你。” 棠音听她这样说了,也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开口,便轻轻点头道:“那我知道了。” 李容徽见她答应了,这才将地上的湿衣拿了,又抱起了娇娇往外走出,临出门前,却仍是不放心,怕小姑娘还是不来,便轻声开口:“明日若是雨停,记得过来。” 他微停一停,又道:“若是雨不停,那便打伞过来。” 见小姑娘仍旧是低着头看着鞋尖,只轻轻点头不看他,李容徽刚展开的身形又轻轻顿住了,只转过身来,轻笑着开口:“我不是观音,棠音为何不敢看我?” 棠音被他这样一点,才红着一张秀脸,慢慢抬起眼来看向他。 这一回,可终于没看到什么令人慌乱的场景。 姿容昳丽的少年着一身雪青色锦袍立在多宝阁前,墨发以金冠束起,眉眼间尽是笑意,日色般的晃人。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勾了勾她的尾指,柔声道:“那便说定了,明日相见,不得毁约。” 第84章 旧人情 前世欠下的人情 翌日,又是一个阴雨天。漫天的浓云聚集在一处,连绵不绝地坠下雨线,在青石板上打出一圈又一圈的雨晕。 棠音提着裙裾,小心地探出足尖,自抄手游廊上下来。一旁给她打着油纸伞的白芷不住劝道:“小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地面上也是泥泞难行,要不我们改日再出门吧。” “不成。”棠音小心地将绣鞋落在青石地面上,看着斜飞进来的雨水落在鞋面上,忍不住轻蹙了蹙眉,却还是轻声道:“我答应了人的。” 她说着便往府门前走,白芷打着伞一路跟着,口中却忍不住抱怨道:“昨个天气就不好,就算今日不下雨,路上也是泥泞的。小姐身子娇贵,万一被风扑着了,雨淋着了,回来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棠音知道她就是这个直性子,便只是轻轻一笑带过:“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往雨里一放就化了。” 白芷仍皱着眉,小声嘀咕道:“总之,就不该约在这个天气出门。” 棠音刚想安慰她几句,一抬眼,却见相府的正门多了一辆杵榆木的马车,正与荣满备下的车辇并排停着。 棠音微微一愣,还未开口,便见那辆马车上垂落的锦帘掀起,露出一张昳丽面孔。 在她的视线中,李容徽身姿轻捷地步下马车,打一柄青色的竹伞走到她身边,伞面微倾,不动声色地将棠音自白芷身边带了过来,而后薄唇微抬,轻声道:“今日天气不好,我来接你。” “你这也太大胆了些,万一被爹爹看见了,我的古籍都要抄不完了。”棠音一慌,生怕父亲也临时休沐回府看见了。忙提起裙裾,匆匆往他马车旁走。 李容徽薄唇微抬,抬步跟在她身畔,手中的竹伞往她这倾斜,遮蔽着她不被雨水淋湿。 等走到车前了,车辕上的盛安忙跳下车来,将一只小竹凳放在马车边缘。 棠音的足尖才刚踏上小竹凳,李容徽便伸过手来,隔着袖子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腕,旋即指尖收拢,将小姑娘柔软纤细的皓腕紧紧锢在掌心里。 他的动作轻微,又隔着彼此交叠垂落的衣袖,外人更是难以看清他的动作。 只棠音能察觉到,他掌心微凉的温度正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如此众目睽睽,又如此不为旁人所知,转瞬便烫红了雪腮。 棠音檀口微启,想让他在人前庄重一些,却听李容徽在她身旁轻声细语:“雨天竹凳面上也会比往日要滑些,千万要小心。” 他这般开口,棠音反倒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轻点了点头,由着他将自己扶进了车中,又在她身边坐落。 轻薄的锦帘落下,随着盛安马鞭声轻轻一响,骏马疾驰而去。 * 如李容徽所言,京郊的皇子府邸已初建好了地基,工匠们正冒着雨在砌四面的围墙,见两人自马车上下来,自是纷纷躬身行礼。 大雨天中,倒不再是尘土飞扬,只地面泥泞了一些,李容徽便差人取了一些木板来,在地面上为棠音铺出一条干净的道路,好让她的绣鞋不沾泥泞。 李容徽亲自为她打着伞,修长的手指也从小姑娘柔白的皓腕上滑落到了指尖,又借着彼此衣袖的掩饰,紧紧扣住,浅棕色的眸底笑影深深:“棠音可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 棠音本就并不精于此道,随他走了一路,除了觉得两人交握的掌心有些发烫外,倒也没觉出什么,只轻轻摇头道:“我觉得一切都好,没什么需要改动的。” 她说着,又放轻了嗓音,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语声轻声道:“那你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万一让旁人看见——” 李容徽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将她的手指扣得更紧,只侧首对一旁的工匠淡声吩咐:“再将围墙加高。” 那工匠有些为难地躬身道:“殿下,围墙已经加高三次了,再加高,恐怕会挡着外头的光线,令庭院里晦暗。” 李容徽轻皱了皱眉,又道:“那便将那一片人工湖沿墙而建。”他顿了一顿,又淡声开口:“挖得深些。” 那工匠闻言连声应下,匆匆跑去一旁寻人修改图纸。 棠音见那工匠走得远了,这才轻声问李容徽:“人工湖素来都是建在庭院正中,旁侧也好起抄手游廊。为何皇子府邸的,要沿墙而建?是有什么讲究吗?” 李容徽微抬唇角,于雨幕中眸光晦暗——自没什么讲究,只是好让逾墙而来的人掉进湖里喂鱼罢了。 但他自不会与棠音如此开口,便只轻声答道:“似乎是风水上的一些讲究,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他将这一茬带过,两人又沿着新打好的地基走了一阵,四面看了看各处刚开始砌的围墙。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李容徽见棠音走得略有些倦了,四面又没什么像样的地方可以坐下。便避开人群,寻了一方平坦些的青石,又铺了两张干净的麻布在其上。 麻布不大,刚好可供两人并肩坐下。 棠音便与李容徽一同坐在那麻布上,任李容徽手中的青竹伞隔出一方小小的清净天地。 伞内静谧,可闻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而伞外,雨水仍旧不住地落着,天地间一片嘈杂,没有半分要晴转的迹象。 棠音伸手,轻轻接了一枚水珠在掌心里,视线也随之垂落,看着这透明如镜的一小点在掌心中晃动如珠,隐隐可见困在其中,两个并肩坐着的,小而模糊的人影。 是她与李容徽。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连四面的雨水都缓缓停住,心绪是少有的清明干净。 棠音只觉得眼前,两人相识的场景像是走马灯般无声又缓慢地过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两支一模一样的签子上。 ‘听闻若是能求的一样的签,便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今生也不会再离散。’ 李容徽的话犹在耳畔。 ……真的是注定的姻缘吗? 棠音轻垂下眼,下意识地收紧了指尖,只觉得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而她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李容徽握在掌心里,这一用力,李容徽便察觉了过来,微侧脸看向她,轻声开口:“棠音?” 棠音只觉得手心里都出了一层细汗,只低垂着脸不敢看他,好半晌,才蚊呐一般开口:“我今天来,是想问你——” 她话刚说到一半,却听耳畔风声一厉,一寻常百姓打扮之人不知从何处出来,只俯身半跪在雨地里,对李容徽道:“殿下,属下有事回禀。” 棠音被这突然出现的人惊了一惊,将话给咽了回去,只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李容徽。 “别怕。”李容徽薄唇轻抬,安抚似地对她轻轻一笑,嗓音低醇:“这是我的暗卫。” 他说着,又对暗卫吩咐道:“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那暗卫应了一声,开口道:“回殿下,是扬州城有了动静。似乎是陛下又想起了贤妃娘娘,下了诏书,令贤妃与五皇子一同回京。两人数日前便走水陆自城中出发,想是不日便到京城。” 五皇子回京—— 棠音的手指微微一颤,方才团在掌心里的那一枚水珠便也顺着掌心落下,混入满地的雨水中消失不见。 她只觉得自己心中一阵慌乱滞闷,下意识地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 李容徽也良久不曾开口。 他的视线遥落在远处的一方水洼中,鸦羽般的长睫半垂着,眸底晦暗,如天明前最深的一处夜色。 那暗色交织在一处,翻涌出隔世而来的绝望,像是羿射九日,最后一日也沉入水底,再也不会天明。 “李容徽——”棠音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一时间,万般心绪皆收了,只轻轻扯了扯他的袖缘,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李容徽这才清醒过来,只觉得脊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视线落在眼前的小姑娘上,渐渐停住。 继而,毫无征兆地,重重将她揽入怀中,将自己的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贴近她瓷白的小脸。感受着她身上真切的,温暖的热度,一颗近乎要停跳的心,这才渐渐落回了原处。 “棠音。”他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嗓音嘶哑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浓烈的情绪。 不是欲念,也不是爱慕,而是一些黑暗的情绪,像是绝望,像是疯狂,像是沉沦噩梦中再也不会醒来的恐惧。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轻轻启唇回应了他:“我在这。” 她察觉李容徽的指尖愈发冰凉一片,迟疑一下,还是轻轻开口问他:“这位五皇子……是与你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两个字,是斟酌了又斟酌,怕触到了他心中的隐痛。 只因从李容徽的反应上看来,倒像是一场梦魇。 要怎样的所作所为,才能成为旁人心中的梦魇? “不。”正当棠音迟疑的时候,李容徽轻轻开了口:“没有过节。” 他轻垂了垂眼,嗓音仍旧是嘶哑的,语声轻得有些缥缈,像是在诉说一件经年久远的旧事:“我曾经欠过他一份人情。” 一份他永远不想记起的人情。 每每想起,都如万箭攒心,恨不能将眼前的一切毁灭殆尽。 第85章 谢媒酒 必不忘皇兄今日牵线之恩 李容徽拥紧了怀中的小姑娘,感受着她微烫的面颊,与慌乱的呼吸,眸底的翻涌的暗色,终于一寸一寸地平息下去。 “都已经过去了。”他哑声开口。 都已经是前世的旧事了。 而如今小姑娘还在他身边,那一切,便如噩梦一般,都过去了。 他将脸埋在小姑娘颈间没有抬头,只淡声对那暗卫吩咐道:“去备一份厚礼送过去吧。” 暗卫应了一声,迅速退下。 而棠音也终于自他怀中挣脱出来,红着小脸迅速整了整被他揉皱的衣衫,这才抬起一双杏眼看向他,好奇问道:“当初你欠五皇子的,是什么人情?” 毕竟五皇子数年前就去了扬州,那时候李容徽还年幼。年幼的他究竟欠下了多大的人情,以至于经年后听来,仍会有如此大的触动。 “他曾经——”李容徽深看着她,眸底尽是哀颓之色,似一瞬间,想起了前世今生里的所有始末。 半晌,他垂下眼帘,语声隐在嘈杂的雨声里,无端令人觉得沉滞:“罢了。” 前世种种,棠音皆不记得。那他又何必给她徒增不快呢? 毕竟,前世的一切,今生皆未发生过。 他也不会再让那一切发生。 棠音不知他为何欲言又止,只道是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追问,目光轻落在他的身上,转开了话茬:“这皇子府邸,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是回盛京城吧。” 她略微思索一下,又道:“听闻西市里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我一直想过去看看。” 李容徽抬眸望向她,也轻声应道:“好。” 两人重新上了车辇,又令盛安赶着车,一路往盛京城西市行去。 车内也备有棋盘,两人便随手打了几把双陆解闷,棠音仍有些心不在焉的,几次都挪错了檀香子,只李容徽看见了,倒也纵着她,没有说破。 直至棠音实在是走神得厉害了,竟将李容徽那面的棋子拿了过来,他这才轻轻开了口:“棠音,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事?” 棠音被他这一声唤,也清醒过来,看着手里的黑子有些赧然,忙给他放了回去,这才轻声道:“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之纇香的事。” 李容徽豁然抬起目光,捏着檀香子的手指无声收紧:“……之纇香怎么了?” 棠音这是想起来了? 但眼前的小姑娘却只是托着腮静坐着,神色有些恍然,却并非是想起前世之事的震惊。她低垂着眼,轻声开口:“我也不知为什么,方才——” 她顿了一顿,虽是看见他的神情,才不知为何想起了之纇香。但又怕揭到了他的痛处,便没再提起他方才哀颓又绝望的神色,只轻声道:“只是方才突然想起罢了。” “大抵是这几日又试了许多香药与花露,但是始终没有进益的缘故吧。” “这样。”李容徽握着檀香子的手指无声松开,将檀香子轻轻放回棋盘上,唇角微抬:“那我们便一样一样慢慢试过去,将世上所有的花草都试一遍,总能寻到合适的。” 岁月久长,不急于一时。 棠音听他这般说了,便也轻轻颔首,正想再与他说些什么,却忽觉马车轻轻一顿,旋即帘外传来盛安的嗓音:“殿下,沈姑娘,西市到了。” 棠音便与李容徽一道下了车辇,甫一抬眼,便见眼前的人流已围成了一个小圈,想是杂戏已经开场。 李容徽看了一眼,微微皱眉,自然不会让棠音往人堆里挤,便寻了一家就近的茶楼,开了雅间,两人立在廊房上往下看,倒也十分清晰。 猴戏、吐火、吞剑。 棠音少有看这种市井杂戏的时候,自是十分新奇,只觉得方才心中的郁结为之一扫。 这便也是她带李容徽来此的理由,只希望着他能因此也将不愉快之事忘却,哪怕只是暂忘也是好的。 她这般想着,又听底下锣鼓声紧密,像是杂戏将要到最精彩的部分,便也回头唤李容徽留意。 “李——” 他的名字还未出口,一双手指修长,掌心微凉的手便轻覆在她的眼上,遮住了她的视线。 棠音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开口:“你在做什么呀?杂戏马上就要到精彩的部分了。” 李容徽剔羽般的眉深皱,只淡声道:“一会再看。” 说话间,他的视线一直冷冷落在杂戏场中。 只见随着一阵锣鼓声紧密而起,一魁梧壮汉,便脱去了上衣,兀自躺在石床上,大喝一声:“来!” 旋即旁侧便有人往他身上放了石板,又举起大锤给一旁围观的百姓们过目。 这便是杂戏班子里的名戏,也是一场中最热闹的一茬——胸口碎大石。 棠音也听到了底下百姓们热闹的响动,也好奇杂戏演到了何处,便忍不住轻声问道:“他们在演什么,我能看了吗?” “再等等。”李容徽轻声回答她,目光却仍旧落在场中不动,只等那壮汉表演完了胸口碎大石,又将脱下的衣服一一穿了回去,这才轻轻松开了手,温声道:“现在可以看了。” 棠音闻言,期待地睁开眼来,却只见杂耍班子表演已毕,正敲着锣,赔着笑,四面问行人要着赏钱。 等这赏钱要到了,这一出杂戏便也该散了。 棠音有些失望,刚想收回视线,目光却无意与一人对上,顿时紧紧蹙起了秀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背过身握着李容徽的袖缘:“我们快回去。” 李容徽反握住了她柔白的小手,安抚似地轻轻拢在掌心,继而便将视线向棠音方才所看的地方落去。 人群中,他看见了一个熟人。 李行衍。 如此想来,他已禁足多日,如今也该是解了禁令了。只是不想,如此之巧,在西市撞见。 且这也不怪棠音一眼瞥见,只因李行衍立在一大堆侍从之中,且一身华贵的月白锦袍又于周遭的衣衫朴素的百姓中太过显眼,想不看见也难。 两人对视一眼,李行衍那双窄长的凤眼中,似有冷意卷过,但旋即又有怒火腾腾而起。 转瞬,李行衍便咬牙抛下身后的随从,大步往茶楼走来。 这阵仗,将小姑娘给惊着了,拢在他掌心里的手指都有些轻轻发颤。 李容徽垂眼看向棠音,手上略加了几分力道,将她轻颤的指尖握住,唇角微抬:“别怕。” 棠音却蹙紧了眉轻声劝他:“太子殿下看着来者不善,我们快些回去吧。” 毕竟今日太子出行,带了这许多从人,而李容徽只带了盛安一个,届时要是真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李容徽怕是要吃亏。 且李容徽又是这般和软的好性子,吃了亏也不知道告到御前去,只平白被人欺负。想了,便让人心中难过。 “来不及了,若是我们现在下去,正好与皇兄撞上。”李容徽轻声答了,牵着小姑娘在廊房的小凳上并肩坐下,又斟了一杯冰镇过的乌梅汁给她,示意她安心:“不如我们就在这等他。大庭广众之下,皇兄总也得顾着点仪态。” 说话间,李行衍已行至廊房外,本强忍着怒气,端着仪态,想先轻轻叩门。但听见李容徽如此厚颜无耻的一番话,只觉得心中的火气腾腾燃起,一抬手,令从人直接将廊房的木门撞开,自己大步进去。 视线一扫,见李容徽与棠音并肩坐在两张小凳上,当着他的面十指紧扣,更觉得眼前被气得一阵发黑,握着折扇的手指紧攥成拳,显出青白的骨节。 他今日是寻了幕僚商量老五回京之事,看是要拉拢,还是排除异己,没曾想,却大白天撞见这两人私会!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当场喝骂出声,只强自将视线从李容徽身上移开,落到了沈棠音的身上,咬牙道:“棠音,你过来。” 棠音本也有几分微惊,但当李行衍真的立在眼前了,又这样说话,一阵反感油然而生,只轻轻转开眼,皱眉道:“太子殿下是在唤自己府中的下人么?” 李行衍一愣,旋即强压下火气,与棠音轻声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他说着,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中,像是被烫痛一样,迅速将目光移开,只强忍着怒气道:“你先过来,来孤的身边。” 棠音轻轻颔首,却不看他,只淡声道:“我与太子殿下非亲非故,更非东宫里的奴仆,为何非要听太子殿下差遣?” 李行衍愣一愣,指尖颤抖得厉害,不知是恼怒还是震惊:“你知不知道,你与他——”他生怕再看两人亲密的举动会忍不住直接令侍从将李容徽从楼上摔下,便只能闭了闭眼,强自冷静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与他如今的举动,要是传扬出去,名声可就毁尽了!” “此事传言出去,确实是对棠音的名节有损。”令李行衍意外的是,开口回答他的却是李容徽。 众目睽睽之下,他剔羽般的眉轻蹙,视线轻轻扫过太子背后的从人,轻声开口:“那为了棠音的名节,还请皇兄千万要管束好下人,别让盛京城里传出半点风声。” 他看着李行衍铁青的面色,微微牵唇,柔声道:“素闻皇兄御下有方,那想必此事,也不会例外。” “你——”李行衍盛怒,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却被李容徽轻轻打断。 “若是传扬了出去,为了名节不损,棠音便只能下嫁与我。” 他顿了一顿,又轻声笑道:“能娶到棠音,可谓是此生之幸。容徽必不忘皇兄今日牵线之恩。大婚之日,还请皇兄千万前来赴宴,喝下这杯谢媒酒,祝我与棠音百年好合。” 第86章 且抉择 给七皇子捎一句话:父亲有意在…… 李行衍被他气得面色霜青,胸膛急剧起伏了一阵,勉强自盛怒中一个个吐出字来:“李容徽,你这是觊觎皇嫂,颠倒伦常,天理不容!” “皇嫂?”李容徽眉眼带笑,轻轻启唇:“皇嫂不是还在陆侍郎府上吗?容徽何曾觊觎过她?” 他说着轻转过视线,落在棠音面上,指腹轻轻摩挲过小姑娘白皙的手背,有些眷恋地停在她柔白的手指上,眉眼间玩笑的神色散尽了,显得颇为郑重:“我觊觎的,从来就只有棠音一人。” 棠音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轻浮的话来,一时间红云上脸,只觉得指尖都被他握得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想将指尖抽回,却到底还是缺了几分力道,只能小声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让他松手。 但这举动,落在李行衍眼中,却无异于回应了李容徽的话。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暴怒之至,可等棠音真的开口时,却如同数九天里一桶冰水兜头泼下,令人僵木在原地。 不知何时,世人眼中认下的太子妃已换了人选,昔日里总是依着母后的意思,笑着唤他一声太子哥哥的小姑娘,也去了他人身旁。 可这本是一桩他不满意的婚事,如今散了,他应该高兴才是,只不知为何,心中却并无半点快意,甚至隐隐生出他自己也无法洞察的古怪念头。 是不甘吗? 令人如此咬牙切齿,又如此痛心疾首。 而趁着他晃神的时候,棠音也搁下了手里的乌梅汤,轻轻扯了扯李容徽的袖口,示意他快走。 两人便一同起身,无声走过李行衍的身旁。 没有李行衍的吩咐,他带来的侍从们便也只能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出手相拦。 毕竟一位是圣上的七皇子,一位是相府嫡女,都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招惹的起的。 李行衍不下令阻拦,反倒令他们暗地里也松了一口气。 在从人们的目光中,两人便这样一路下了茶楼,回到了在茶楼下等待着的马车中。 随着盛安一声鞭响,马车碌碌向相府而去,一寸一寸,驶离了李行衍的视线。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于相府门前停下,棠音在李容徽的搀扶下,轻轻踏了小竹凳下来,与等候已久的白芷与檀香一道往自己的闺房中走。 一路上,白芷与檀香皆是惴惴不安,两人互换了好几次眼神,还是大胆些的白芷开了口,小声道:“小姐,您今日与七皇子——” 棠音轻轻一愣,半晌没有开口。 雨势渐歇,廊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落下,于青石地面上打出浅淡涟漪。 棠音倏然想起来—— 她似乎,忘记问李容徽愿不愿意娶她了。 * 翌日雨停,棠音却一直反复想着雨日里发生的事。 李容徽说的话,又像是认真,又像只是为了应付太子,飘飘渺渺的,捉摸不定。 而正如哥哥所言,婚姻是一桩大事,半点含糊不得,她还是得找李容徽问个清楚才好。 正当她好不容易打定了主意,天方亮便起了身,让白芷与檀香为她梳妆,打算妆扮好了去见李容徽的时候,宫里却传来了消息。 ——贤妃与五皇子回京了。 时隔数年,这对母子再度归来,自然也给京城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尤其是在成帝下令大开宴席,以贤妃多年为皇室祈福有功为由,重赏了二人后,太子也率先表态,邀五皇子去东宫彻夜宴饮,尽显手足之情。 一时间,贤妃娘娘与五皇子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小茶馆里说书先生,都讲的是两人在扬州的传闻。 一些趋炎附势的官员们家中女眷没有诰命,见不到贤妃娘娘,自然就将心思花在了五皇子上,邀请其赏光来府中赴宴的请柬一份又一份,近乎堆满了宁水殿的书案。 直至三日后,从人们才将堆积如山的帖子整理完毕,而五皇子,也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第一封请柬。 是相府的请柬。 权相是百官之首,五皇子接了权相的拜帖本无不妥。但沈相并非趋炎附势之人,且近日里盛京城皆传沈相因自太子妃易主之事与太子不和,且太子又大肆宴请过五皇子,两件事叠在一处,便更是引人遐思。 有说沈相是借此与太子修复关系,毕竟那陆家女身份低了些,也就纳个良娣,太子妃多半还是得立沈家嫡女。 有说沈相爱女心切,是真因凤血镯之事与太子生了嫌隙,这是要拉拢五皇子,不让其与太子结盟。 也有说沈相递出请柬本就是碍于情面,是五皇子初回京城,根基不稳,想借此造势,站稳脚跟。 可无论外头如何众说纷纭,这一场开在相府中的夜宴,还是如期而行。 相府自收到五皇子回复后,便开始准备。各色美酒佳肴自不在话下,用以宵禁后留客的厢房也是早早打扫干净,换上了精良的红木家具,铺上了最上等的雪缎。 甚至连沈厉山与沈钦都同日递了折子上去,请了整整三日的休沐。 也正因如此,棠音日日待在沈相眼皮底下,自然也没能找到机会出去见李容徽。 眼见着三日转瞬过去,金乌也开始慢慢西坠。 坐在玫瑰椅上,正由着檀香与白芷给自己梳妆的棠音,忍不住紧张地伸手攥紧了月华裙的裙边。 檀香见了,低低地轻呼了一声,忙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劝道:“小姐,可攥不得,鲛绡可不比其他料子,娇贵的很,您这一用力,等下留下折痕,可就不好看了。” 棠音闻言慢慢松开了手,秀眉却仍旧轻蹙着,令正拿了螺子黛打算给她画眉的白芷一阵为难,只与檀香面面相觑了一阵,忍不住轻声问道:“小姐,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棠音慢慢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 “没有便好。”白芷轻轻笑了一声,一道抚平了她的眉心,将螺子黛轻轻点上,为她画出如烟似雾的远山黛眉,一道又轻声开口:“这一场宴席,相爷准备了整整三日呢,今日里,还特地吩咐下来,说要我们将小姐打扮得端庄些,万不可失了相府的礼数。” “是啊。”檀香也应道:“相府可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宴席了,上一回,还是太子殿——” 她说着,倏然想起京城里关于陆家女的传闻来,忙住了口,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慌忙掩饰道:“听说这回,宴请的是五皇子。估摸着再半个时辰,也该到了。” 她说着又扭头对白芷道:“白芷,我们可得快些,可不能宾客都到了,我们这还没打扮好。” 她后头的话,棠音皆没有听进去,只五皇子与半个时辰两个字一直在脑海中环绕个不停。 她原本也好奇过,哥哥口中‘父亲心中的人选’是怎样一个人,可临到头来,却觉得心中一阵慌乱,似是……万般不愿。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抬起手轻轻握住了檀香正为她绾发的手,惊得檀香都轻轻惊呼了一声:“小姐?” “檀香。”棠音迟疑了一下,还是颤声开了口:“你让荣满骑快马去京郊皇子府邸,给七皇子捎一句话——” 她闭了闭眼,缓缓道:“就说父亲有意在宴席上为我择婿。” “小姐——”檀香被这一句话吓得秀脸苍白:“您,您是说相爷有意五皇子——” 棠音却不答话,只颤声开口催她:“快去,不然赶不上宵禁了。” 檀香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听自家小姐这么一催,慌忙丢下梳子,便跑去下人房找荣满去了。 檀香一走,屋里就剩下了白芷与棠音,白芷接过了梳子的手也有些发颤:“小,小姐,相爷决定的事除了陛下外,从没人能干涉过。您,您这传话给七皇子,是想——”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棠音已轻轻睁开眼来,视线正落于眼前的铜镜上。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海兽葡萄纹铜镜中,一身月华色鲛绡罗裙的少女乌发未绾,一张芙蓉面却已细细上了妆。黛眉笼烟,琼鼻挺翘,一双杏花眸里,更是两处波光潋滟铺开,胜过城中春色旖旎。 脂粉带来的浓丽之感,与她周身还未褪尽的青涩糅杂在一处,便如同一盏初酿成的青梅酒,清冽醉人。 即便铜镜昏黄,暗淡了她羊脂玉一般柔白的肌肤,但仍旧是令人心颤的娇美姝丽。 这样美好的容色之前,就连白芷都禁不住生出了感叹——不知不觉间,自家的姑娘已从一垂髫少女,长成了姿容姝丽的大姑娘。 也难怪,老爷会动了择婿的心思。 而在她的视线里,铜镜中的棠音慢慢垂下眼来,低声开口:“我没有旁的想法。” “我们在闺房中等到开宴。若是开宴之前,他来了,我便去见他。” 她微停了一停,像是拿不定主意一般迟疑了一阵。 须臾,那双好看的杏花眸轻轻合上了,嗓音有些发颤。 “若是他不来,那我便去花厅里见五皇子。” 第87章 心意定 掩于唇齿 更漏声一声连着一声遥遥传来,府中四面也已是华灯初上。 棠音仍旧坐在铜镜前,看着白芷为自己新绾好的发髻,慢慢伸手,打开了妆奁,取出了李容徽赠她的那支红珊瑚簪子,迟疑一下,还是轻轻递了过去,低声道:“戴这支吧。” 白芷轻应了一声,替她将簪子插入发间,又往铜镜里看了一眼,忍不住轻声称赞:“小姐的眼光真是愈发好了,这支簪子艳丽,很衬您今日的衣裙。” 她话音落下,却迟迟没得到回应。视线往镜中一落,却见自家姑娘正微垂着羽睫,微有些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须臾才渐渐回过神来,却是开口问一旁的檀香:“荣满可过去了?” “已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檀香轻声答道。 闺房内静了一瞬,棠音垂落的羽睫轻颤了一颤,轻声开口:“去拿一炉沉水香点上吧。” 檀香轻轻应了一声,搁下了手里拿着的花钿,抬步出去。 不多时,便自库房里捧了一炉沉水香过来,以小银勺舀了一勺,放在傅山炉中点燃。 沉水香淡青色的烟雾袅袅而起,弥散出令人心安的浅淡香气。 棠音低垂着羽睫,静坐在这淡青色的烟气里,略有些出神。 白芷与檀香也皆是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闺房中,便也就这样沉寂下来,安静得可以听见外间的虫鸣。 更漏一点一滴落下,待夜幕彻底降下时,抄手游廊上终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白芷与檀香对视一眼,眸光皆是微微一亮,忙一同紧步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将槅扇打开。 棠音也不知何时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行至槅扇旁向外看去。 槅扇外,站着一名陌生的侍女,手里提着一盏羊角风灯,见槅扇打开,便对里头笑道:“大姑娘,花厅里开席了,相爷让奴婢来请您过去。” 她说话间手里的风灯摇曳,暖橘色的光照亮了身旁一大片夜色,却也衬得立在灯影外的棠音,一张秀脸渐转苍白,只余一点涂抹上去的胭脂强撑着血色。 “再等等。”她下意识地开口,旋即却又觉得不妥,只轻咬了唇瓣低声道:“我让檀香替我换一个发髻便来。” 侍女有些为难,便低声央道:“那您可快些,前头的宴席不等人。您要是去晚了,相爷会责罚奴婢。” 棠音轻轻颔首,回身进了房内,重新于玫瑰椅上坐下,有些不自在地轻抚了抚鬓发,又有些心虚地对檀香小声道:“等了这许久,我的发髻也有些乱了,出去待客有些失礼,你替我重新梳一次吧。” 檀香的目光往她整齐的发髻上一落,终究是没说什么,只轻点头应了一声,重新执起犀角梳,将她盘好的发髻重新散开,握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地理顺,再一寸寸盘成更为繁复的发髻,并加以三对排簪,并一支步摇点缀。 最后,才颤抖着手,轻轻将那支红珊瑚簪子插入了棠音的发间。 这一拖,又是半柱香的时辰,**满始终没有回来。 棠音轻抬起眼来,静静看向眼前的铜镜。 铜镜里的小姑娘云鬓花颜,面色微白,也安静地回视着她,一双杏花眸似有几分掩藏不住的失落。 半个时辰,若是收到了荣满的口信,便从京郊快马加鞭赶来,定是能够赶得上城门落锁的。 只要进了城门,那至多一盏茶的功夫,大抵便能赶到相府门前了。 就算路上耽误了些个,此刻也该到了。 李容徽没有来,那便是他本就不想来。 是自己会错意了。 棠音轻阖了阖眼,终于缓缓自玫瑰椅上起身。 “走吧。” 她轻顿了顿,又低声开口:“去花厅见五皇子。” 檀香与白芷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跟在那侍女身后,簇拥着棠音一路往前院的方向行去。 许是游廊上有了人声,四面的虫鸣声也歇了下去。走过之处,只有彼此的脚步声在廊间回荡,于夏夜中听来,显得分外沉闷而压抑。 眼见着行至了廊角,也是游廊里光线最昏暗的一段,倏听前头引路的侍女轻轻一声惊叫,旋即手中的羊角风灯坠地,里头的红烛摔在铜制的灯壁上,无声熄灭。 四周沉入黑暗。 还未待棠音开口询问,耳畔又是三声沉闷的响,像是人体倒在游廊上的声音。 棠音指尖一颤,下意识地想开口喊人,待檀口微启,耳畔却有人轻声开了口:“别怕。是我。” 嗓音不复往日的低醇,气息急促,音色微哑。 棠音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眼前之人。 黑暗中,她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身姿颀长的轮廓,看不清面容,但迟疑一下,还是轻声开口:“李容徽?” 她视线往地上躺倒的檀香等人上一落,带了几分急切:“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只是点了睡穴。”他似乎不欲在此事上纠缠,语气又急又快,一把便攥住了她的袖口,将人带进怀里,语声微颤,透着从未有过的后怕:“择婿这样大的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半个时辰,难道还不够你快马从京郊赶到相府吗?”棠音蹙眉,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但随着一阵夜风自彼此之间穿涌而过,她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了几下,一双杏花眸微微睁大了,嗓音有些发颤:“你身上怎么会有如此重的血腥气——你杀了她们?” 她说着,伸手就要将李容徽推开,刚一抬手,柔白的皓腕却被人紧紧握住了,李容徽的语声响在耳畔,低沉而喑哑:“不是她们的血。”他带着棠音往前走了数步,一直走到廊下的月色里。 借着蒙昧月色,棠音勉强可以看清身前之人的形貌。 眼前的李容徽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满身风尘,极其狼狈。一身玄色的深衣上,不是沾了尘泥碎叶,便是不知被什么锐器划破的痕迹。腰侧的衣料颜色格外深些,有些濡湿,棠音的指尖无意触及,便见他剔羽般的眉轻轻一蹙。 棠音眸光一颤,下意识地将触过他腰迹的手指放到眼前,却见指尖上已染了一层猩红,烫得灼人。 “你受伤了——”棠音慌乱开口。 李容徽轻轻应了一声,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不放,仿佛怕自己一松手,她便会决绝地弃他而去,到前院的花厅里,见五皇子,成为他的皇嫂。 他目光落在棠音面上,微哑着嗓音与她解释:“皇子府邸还未建成。入夜后,我便会返回长亭宫中过夜。你的家奴送信过来的时候,我正在长亭宫中,并未收到口信。还是我留在京郊的暗卫辗转入宫,替我递来消息。” “这一来一回,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宫门也已落锁。不得已,只能蹿高走墙夜行出宫,途中又被金吾卫发觉,当做刺客追杀了一阵。” “这才耽搁了。” 他说着,将脸埋在小姑娘的颈间,嗓音低哑:“我该等在京郊的,都是我的疏忽,你别生我的气。” ——更别因此去见五皇兄。 怀里的小姑娘轻轻愣了一阵,旋即回过神来,想要低头去看他的伤口,又不敢胡乱挣扎,怕带到了他的伤处,急得嗓音都有些发颤:“我不生你的气了,你,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请大夫。” “不是多严重的伤。”李容徽低声否了她,小姑娘紧紧锢在自己怀中不肯放手,发冠下散落的青丝擦过小姑娘的耳畔,薄唇轻启,语声低而微颤:“棠音,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做太子妃——” 他微停一停,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鸦羽般的长睫轻轻扫过小姑娘柔白的脖颈,在夏末微烫的夜风中,不安地轻颤了两颤,旋即停住,像是连呼吸都静止,只唇齿间的热气轻落在她耳畔,带着浓烈的希冀与不安:“那你……想做七皇子妃吗?” 庭院中的月色自天穹上落下,笼在两人身上,银纱似得淡淡一层。 棠音长睫微微颤抖,视线只落在眼前的青石地面上,良久没有开口。 随着月上中天,院内的青石地面上也已是清辉满地,满庭的霜白之色一路铺开,像是积了一层未化的冰雪。 令她倏然想起,半载之前,与李容徽道别的那个冬夜。 那时,李容徽不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也不曾整理过两人之间日渐复杂的纠葛,只将所有的怅然不舍归咎到自己不想与人分别。 如今时移世异,到了必须抉择的风口浪尖下,将一切杂陈心绪于月色下铺开,一些隐晦压抑从未直视过的心意,才终于自晦暗处升起,窥见天日。 棠音轻抬起眸光,看着远处融融的夜色,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了一阵,终于归于凝定。 她轻轻点了点头,将自己小巧的下颌轻轻抵在他的肩上,凑近了他的耳畔,略想一想,没有开口,只是自唇齿间低低溢出一个音节,轻应了一声。 她的尾音柔软,很快便被夜风吹散。 夏夜静谧得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李容徽拢着她的指尖轻颤了一颤,继而更深地将她拥进怀中,似是要揉进骨血。 两人皆没有开口。远处游廊尽头却倏然亮起一线,似有几名侍女脚步匆忙地向此而来,一路轻声唤着一个叫做‘梅蕊’的名字,打破了此刻的沉寂。 这梅蕊,应当便是方才引路的那名侍女。 这恐怕是久不见人,她同行的侍女们寻过来了。 只要顷刻,父亲久等自己不来,便会察觉到异状。届时整个相府都会被惊动,李容徽便走不了了。 棠音想至此,也有几分慌乱,忙红着一张芙蓉面,轻轻推了推李容徽的手,低声道:“是父亲遣人来寻我了,你快些回——” 话音未尽,便觉得唇间微微一烫,却是一双薄唇覆下,将余下的声音尽数吞没在唇齿之间。 李容徽并未加深这个吻,虽眷恋,却仍只如蜻蜓点水般浅尝即止,像是怕惊到了怀中的小姑娘。 而游廊上,四面寻人的侍女们已渐行渐近。 他似有所觉,轻轻垂下指尖,拢在了小姑娘的腰上,微用了几分力道,便将小姑娘横抱而起。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幽深晦暗,素日里低醇的嗓音透着几分喑哑:“既然棠音答应了我,那便不能再与旁人相看。” 说罢,也不待棠音轻轻惊呼出声,他已经展开了身形,拥着自己的小姑娘于月色下逾墙而去。 第88章 夜未央 只剩下一间上房 相府前院,花厅中,席面已经铺开,红木制成的八仙桌上放着各色珍馐,浅青罗裙的侍女们正为来客们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线,倾泻于镂刻着卷云纹的玉杯之中。 一名宝蓝色锦袍的男子端起玉杯,浅酌了一口,一双桃花眼中攒起笑来,对一旁的沈钦温声道:“我在扬州城时,便颇爱这桃花酿,还特地从酒家问了方子来。说是要以新采的桃花混以酒曲,碾碎后放在坛中,只酿三日便成。 “其余的美酒皆是愈久愈是浓醇,唯独这桃花酿,时日一久,便淡了其中的香气。” 他手里端着玉杯,目光也落在其中晃荡如月色的琥珀色酒液中,有些扼腕地轻声开口:“因而,一旦到了四月,人间芳菲落尽,这桃花酿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可谓是一年只得一个时节的佳酿。不知为何,如今已是秋节将至,相府中却仍旧能够取出如此浓醇的桃花酿?” “不知著作郎可否告知一二?” 说话之人,正是自扬州归来的五皇子,李宴。 而一旁的沈钦自不吝啬,只搁下手中的玉杯便道:“桃花酿最重要的一环,便在于新鲜的桃花瓣。相府中春日清晨采下桃花后,便立时封冻于冷室内。何时想要酿桃花酿了,便自冷室中取出一篮。如此一来,虽比不上春日里新采的桃花,但至多也只损一二分风味,并不要紧。唯独成酒的色泽比新鲜桃花要暗沉许多,因而才用玉杯盛放。” “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李宴轻轻一笑,又取过一盏浅酌一口,轻声道:“著作郎这份巧思,是李宴自愧弗如了。” “这份巧思,并非出自微臣之手,殿下错赞了。”沈钦轻笑了一笑,目光落在杯中的桃花酿上,视线柔和了几分:“是舍妹自幼喜好合香一道,见冬日里百花凋零,难以取得足够的花瓣来制香药,以至于合香时只能用早几月前的干花,或是碾好的香药来合,使合出的香也失了几分灵动,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至于以玉器盛放,本也是舍妹偏好。” “不曾想,最后被府中的酒匠见了,倒也渐渐用到了酿酒一道上。” 沈相素来谨慎,既在诸皇子中属意于李宴,自然早就将他在扬州城的一言一行查了个透彻。 许是母亲带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李宴身边也是十分清净,连一侍妾也无。素日在扬州城中,不是去陪伴自己的母亲,便是去赴一些诸如曲水流觞,春日宴等文人小宴。 对诗酒琴棋一道,皆是颇有见解。 更为难得的是,除此之外,他还与棠音一般,醉心于香道,在扬州城中,曾为了一炉熏香的秘方,而连续登门一户卖香药的小铺子足足一月,即便每次只买一两种,也是近乎将整个铺子的香药都买了下来,才打动那卖香药的夫妇松了口,将方子给他。 面对百姓尚且如此,可见是个真正性子温润,不会以权欺人的。 毕竟自家妹妹性子温软,若是他日嫁了个秉性凶戾的,势必要遭人欺负,他也自是放心不下。 他正如此想着,一旁的李宴也如他所想一般,搁下了手中的玉杯,顺着他的言语浅笑着接过话来:“我在扬州城也听过沈家姑娘的声名,城中皆传,沈姑娘在合香一道颇有造诣,是京城贵女之最。其中尤擅的清香与淡香两道,更是无人可比。” 唯一令他可惜的,便是沈家贵女身份娇贵,她亲手合的香自然也不会流落到街市上。一直以来,只能闻其盛名,而从未真正得过一炉。 今夜接了沈府的拜帖,也是为香而来,可惜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问沈家之人讨要。 毕竟是未出阁的闺秀,如何开口,都似有些唐突了。 而首座上,一直未曾开口的沈厉山闻言,终于淡淡掀起了眼皮,往此处看来。 仿佛是洞穿了李宴的心思,沈厉山淡声开口:“香乃君子之道,小女擅长制香在京中不算什么秘事。若是五殿下觉得传闻有误,那便由小女来席间亲手制一炉,便见分晓。” 李宴虽无怀疑之意,但见沈相如此开口,又确实对沈家姑娘的制香手艺十分好奇,便也只推让几句,便顺着主人家的意思应下。 沈钦见此,便也侧首对一旁立着的侍女轻声道:“去请棠音过来。” 其实他心中知道,开宴时他已遣人去请过一茬,但不知为何,却没能将棠音请来。 沈钦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却也只能安抚自己,是女儿家爱美,梳妆打扮时耽搁了一会,再遣人催一催便好。 他这般想着,又与李宴饮了几杯,终于有一位侍女回到了宴席上。 可却不是方才遣去那位,身后也未见棠音。 只见那侍女脚步慌乱,于沈厉山身旁急急低语了几声,沈厉山本就冷肃的面孔,愈发笼上了一层寒霜,而寒霜之下,却又阴云暗笼,隐有几分山雨欲来之势,甚至不顾主人之仪,中途离席,直至一炷香后方才回到席中。 但袖底的手却始终紧攥成拳,也不知是担忧还是恼怒之至。 抑或是,两者兼有。 沈钦心底微微一惊,他还是了解自己父亲的,沈相纵横朝堂十数年,早已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波澜不惊之态,要让他动容,那怕是棠音那真出了什么事了。 他皱眉,趁着李宴与父亲攀谈的机会,也借故离开了花厅,在前院中寻到了方才的侍女,压低了嗓音急声问道:“棠音那可出了什么事?” 那侍女面色煞白,显然是吓得不轻,见是大公子发问,身子一颤,带着哭腔道:“大小姐不见了。” 沈钦闻言心中重重一跳,紧声追问道:“她是在何处不见的?可差人去寻了?” 那侍女怕担上责罚,忙颤声将看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方才梅蕊去请大小姐久久未归,奴婢便去寻她。谁知道,谁知道奴婢走到游廊上的时候,却见梅蕊与大小姐身边的檀香白芷一同倒在地上。之后找遍了整个相府,也没能找到小姐,她,她怕是被强人掳走了——” 沈钦握着扇柄的手指骤然收紧,立时对一旁的贴身小厮荣德命令道:“调动府中所有侍卫,漏夜寻人,不必顾忌宵禁!顺天府尹若是问罪,便由我顶罪。” 荣德却迟疑了一下,却没奉命而去。 沈钦看出不对,强自摁那下心中焦切,示意前院中服侍的下人们退至月洞门外。 待从人散尽,荣德这才低声道:“大公子,还是……还是不必兴师动众了。” 沈钦敛眉,眸光微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事相爷已经知道了。小姐不是被强人掳走的。”他说着,犹豫一下,小声开口道:“听说第一批过去寻人的奴婢,于游廊上发现了一张字条,是用女子随身的胭脂写的。看着像是小姐的字迹。” “字条——”沈钦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间的焦切之色渐褪,转为无奈:“她写了什么?” “小姐写的是:她与心上人出去散心一夜,天明就回来,勿念。” 沈钦握着扇柄的手轻轻松开,微叹了口气,旋即却又忍不住轻笑道:“难怪将父亲气成那样。” 他又顿了一顿,微阖了眼笑道:“既不是被强人掳走,便也不必差人去寻了,免得兴师动众之下,传出于她不利的流言。至于五皇子那,我会替她遮掩过去。” 他说着语声一停,话锋微转:“只这张字条,必定不是出自她手。” 荣德一愣,忍不住道:“可上头确是小姐的字迹,连相爷都——” “字迹可以模仿。”沈钦轻轻摇头,缓缓抬步往宴席上走:“棠音身上从不带胭脂,更不会写什么‘与心上人出去散心一夜’这样的话来气父亲。” 荣德紧步跟上去,犹豫道:“那这张字条是——” 沈钦轻笑了一声,半是认真,半是无奈道:“上头不是已有署名吗?” ——自然是‘棠音的心上人’所写。 * 城中云来客栈中,值夜的小二正倚在柜台上昏昏欲睡,眼见着就要见到周公,忽听关好的槅扇‘吱呀’一声响,继而外头的热风便涌了进来,挟裹着淡淡的血腥气,一下子便将人惊醒。 他一抬眼,便看见柜台前立着一名一身玄衣的少年,血腥气便是自他身上涌出。 但更要命的是,那少年怀中还拥着一身姿娇小的姑娘。那姑娘将脸埋在他的衣袖间,只露出一头梳成繁复发髻的青丝,通身的罗裙于月色下莹然有光,虽不知是什么料子,但只消一眼,便知价值不菲,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宵禁,漏夜闯入,孤男寡女。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两人是个麻烦。 云来客栈的小二自然也知道,忙赔着笑道:“二位来的不巧,店内的客房已经满了,还请二位另投他处。” 他说着,便要将两人往门外引。 李容徽闻言,却并不抬步,只眉梢微微一挑,拥着小姑娘的手指随意一垂,自袖袋中摸出一物,随手丢在案上。 “两间上房。” 若不是宵禁了不好带着小姑娘满城乱跑,他还真不愿带小姑娘来投店。 毕竟这上房之间墙壁一隔,可就连话都说不上了。 一想到天亮了就要将小姑娘送回去,这一夜又这样过去,自然是万分不愿。 而小二也是面色一苦。脑中正盘算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护院们喊来,将人赶出去。但目光一落到丢到柜面上的东西时,却突然哑了嗓子,连视线也直愣愣地再移不开。 李容徽丢过来的,不是银子,而是一锭黄金。 别说是住两间上房,便是买下两间,也足够了。 他忙将金子揽进怀里,刚想答应,却又想到了什么,犹豫一下,说了实话:“两位,这几日过往的商队多,将小店所有房间都给订满了。如今只有一间上房,还是因为其中一户商家没赶上城门落锁空出来的。” “您看——” 第89章 洗凝脂 以布巾轻绞着小姑娘未干的长发…… 李容徽默了一瞬,方想开口,袖缘却被一双柔白的小手攥紧了,指尖有些轻颤,紧张又抗拒。 李容徽便微俯下身来,轻声去哄怀里的小姑娘:“外头已经宵禁了,想另寻其他客栈也不容易,若是路上被巡城的兵丁发现了,更是麻烦。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大不了,你睡在床榻上,我睡地上,将就一夜,我明日便送你回去。”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棠音也再寻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心里又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势,便也轻轻将指尖松开了,轻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李容徽这才自小二手中接了钥匙,抱着棠音上了木阶,在小二的引路下,进了二楼最后一间上房。 槅扇一启一阖,上房内便是另一方清净天地。 李容徽轻轻将棠音于床榻上放下,还未直起身来,袖口便被小姑娘攥住了。 借着窗外的月色,棠音将目光落在他腰侧那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迹上,担忧道:“真的不用找郎中看看吗?” “一点擦伤罢了。”李容徽低声答了,以火折子将房内的莲花灯点燃,整个上房豁然光亮。 李容徽这才缓缓将视线落到了眼前的小姑娘上。 相府中只得月色蒙昧,途中躲巡城的兵丁更是不能分心,好容易到了光亮处,小姑娘又将脸埋在了他的袖子里。因而直至如今灯火亮起,他才终于能看清她今日的打扮。 一袭华贵的月华色鲛绡罗裙,乌发绾成精致的发髻,以三对排簪一支步摇妆点,而自己送他的那支红珊瑚簪子,更是簪在最显眼处,衬得一张本就柔白如玉的小脸,愈发妍妍如海棠初开。 李容徽的目光停住了,良久没有移开。 暖和色的光晕柔化了彼此的轮廓,落在小姑娘面上,薄薄如月色般的一层,像是隔着一层纱幔,也像是隔着迢迢两世。 随着棠音韶华初成,她的容貌,也一日一日地接近前世他记忆中的长相。 像是守着一朵棠花慢慢开放一般,既欣喜,又不安。 怕有朝一日睁开双眼,发觉自己仍在边关。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对棠音的执念所化的一场大梦。 他默了良久,缓缓抬手,覆在棠音的面上,感受着掌心里小姑娘面颊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感受着这一份梦境中没有的真实感。 “李容徽?”棠音有些担忧他蹭花了自己脸上的胭脂,便轻轻唤了一声。 而李容徽也醒过了神来,轻收回了手,嗓音微哑:“我方才看过了,上房隔间内有浴房,你先去沐浴吧。” 沐浴…… 棠音瓷白的小脸上立时又落了一层红釉,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领口,慌乱道:“可,可我们没有换洗的衣服。” 她说的,是我们。 毕竟李容徽这身上又是尘又是血的,总不能再穿回这一件。 “你先沐浴,我出去给你找衣服来。”李容徽将她的赧然看在眼里,也不为难她,只轻笑了一笑,很快便自上房里出去,踏入夜色,不见了身影。 这一路躲过巡城的兵丁来到客栈,棠音也知道了他身手不凡,并不担心他会被人抓住。唯一担忧的,只是他身上的伤势。 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离开,房门也被细心地落了锁,她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于镜前坐下,一点点将自己发上的簪子步摇取下,又将脸上的妆容细细卸去。 待这一切做罢,李容徽仍没有回来,而夜已浓沉,渐有困意上涌。 棠音无法,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步进了浴房。 幸而浴房除了槅扇外,还有一道屏风隔着水汽,也好不令人一览无余。 因已是夜深,浴房中已经放好了现成的热水,倒也不必再唤小二过来。 棠音心下微松,将槅扇掩了,又将热水倒进了浴桶里,这才犹豫着,缓缓伸手解起了衣上的玉扣。 半臂,外裳,罗裙一件件从她玉白的身子上褪下,被轻轻挂在玳瑁屏风上。 直至最后一件小衣了,棠音才迟疑了一下,屏息静听了一瞬,听得上房内仍没有动静,李容徽还未回来,这才微松了一口气,将最后一件小衣褪下,一同挂在屏风角上。 继而,抬步迈进浴桶,将身子沉入水中。 她以澡豆细细沐过周身,将身上自李容徽那沾染的血腥气与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尽数洗去,这才轻挽起在水中沉浮如藻的乌发,想着先以布巾绞干,免得弄湿了衣物。 刚想自浴桶中起身,却听槅扇被人轻轻叩了几叩,外间传来李容徽熟悉的嗓音:“我寻了几件衣服,也不知是否合适,你先试试吧。” 棠音一听,刚站起一半的身子立时又沉回水中,只露出一张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小脸,好半晌,才小声开口:“你,你替我放在屏风上。” 李容徽应了一声,旋即便是浴房的槅扇被开启的声音,似乎是他抬步进来了。 棠音更是紧张到了极处,双手抱着肩,一颗心更是跳得如擂鼓一般,也不知道是赧然还是慌乱。 幸而李容徽没耽搁太久,只是顷刻的功夫,身后的屏风上轻轻一阵响,便有七八件女子的衣裙云朵一般轻容地覆在其上。 “那我先出去了。”李容徽低醇的嗓音在热气中听起来微有些喑哑,似乎也有几分局促。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槅扇重新合拢。 棠音又等了一阵子,见李容徽没有再进来,这才敢小心地自浴桶里出来,匆匆以布巾绞了绞发,看也不敢看,只随意从屏风那一堆衣物中拿了几件下来。 里头无论是小衣还是半臂,还是女子的罗裙,不一而足,甚至还都是她素日里喜欢的穿的样式,也不知如今都入夜宵禁了,他是怎么弄到的这些。 棠音有些疑惑,但时至如今,也没有旁的选择。便也只能试探着往身上穿,令她更为讶异的是,虽说比不上王娘子量身定制的衣服,但这些衣裳穿起来,倒还算合身。 李容徽是怎么知道她的身量尺寸的,难道—— 她赶紧摇头,红着脸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又迅速将身上的衣衫整了一遍,将换下的衣服放在了衣箱中,这才低垂着小脸走出了浴房,轻声道:“我洗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那些衣服,你是从哪里寻来的?怎么,怎么连小衣都有——” 不会是又闯了哪家女子的闺房吧—— 李容徽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一道从浴房里取了干净的布巾,一道轻声回答她:“进了一家成衣铺子,随手拿了一些。”他说着,抬手以布巾轻轻绞着棠音方才慌乱之下未完全绞干的长发,柔声道:“我留了银钱的。” 原来不是闯的闺房—— 棠音这才放下心来,微红着小脸将自己的长发从他手里抽出来,接过了布巾小声道:“我自己来便好,你快去沐浴吧。夜都深了。” 她说罢,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听李容徽轻轻一声笑,这才回过味来,自己这般说话,简直像是催着夫君去洗漱的妇人,刚褪了几分热度的芙蓉面上,顿时又是红云上脸,只蚊呐一般与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着,如今夜深了,你快些沐浴完,我们也能早些歇——” 她话说到一半,便察觉过来,自己似乎是越描越黑了,忙吞下了余下的话,掩饰般地慌乱推着他往浴房里走:“你快去沐浴吧,不然热水都要转凉了。” 李容徽见她羞赧得都慌张了起来,便也不再逗她,只轻应了一声,转身入了浴房。 棠音坐在床榻上等他。 静夜里,隔着一道槅扇又一道屏风仍能听见里头细微的水响。棠音想起方才李容徽坐在这里,也一定是这般听着她沐浴的响动,一张小脸愈发是红得看不出本色。 好在这煎熬没持续多久,里头的水声便停了,随之槅扇轻轻一响,李容徽自内步出。 他新换了一件玄色的深衣,领口微微敞开着,显出深衣下精致起伏的锁骨,与如寒玉挂露一般,微带水雾的肌肤。 棠音只看了一眼,忙低垂下脸去,小声说了一句:“夜深了。” 李容徽抬眼望去,看见小姑娘正坐在榻上,纤细的身子挺得笔直,叠放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收紧,于月白色的裙面上,牵出粼粼如水波的褶皱。 像是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他的眸光放软了几分,自一旁拿了一床薄毯过来,随手铺在地上,又亲手将案几上的莲花灯灭了。 “睡吧。” 房内归于黑暗。棠音轻应了一声,合衣于床上躺下,裹紧了身上的薄被。 夏夜本就燥闷,上房内又不似相府那般有冰送凉。 棠音裹着薄被躺在床榻上,半晌也无法睡去,便轻轻睁开眼来,看了头顶烟青色的帐顶半晌,迟疑一下,又小声开了口。 “李容徽,你睡了吗?” 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李容徽低醇的嗓音:“是热得睡不着吗?我去替你寻些冰来。” “没有,我只是——”棠音自然不会再让他漏夜出去,便自轻声道:“我只是在想,我们就这样不告而别,我的家人现在会不会也担忧得睡不着。” 李容徽于黑暗中轻抬起视线,温声宽慰:“我给他们留了字条。” “这样——”棠音略放下心来,慢慢侧过身转向他的方向,有些迟疑地低声开口:“你怎么还不睡?” 她略想了一想,又有些担忧地轻声道:“是伤口疼得厉害吗?” “没有,我只是——”他说着,倏然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抬。指尖随意压在自己的伤处,使了几分力道,使得伤口裂开,涌出几缕殷红。 他压抑地闷哼了一声,却又很快掩饰过去,哑声道:“我只是一惯睡得晚些。” 静夜将一切的响动扩大了,棠音自然听见他压抑的那一声闷哼,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也嗅见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忙自床榻上坐起身来,试探着去找地上的鞋履,慌乱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她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轻轻一颤,愈发自责:“一定是地上太凉太硬了些。我不该让你带着伤睡在地上的。” 李容徽素来隐忍,性子又柔和,他方才说的,只是一点擦伤的话,一定只是为了安抚她罢了。可她却偏偏信了。 此刻她也自地上找到了鞋履,便摸黑走下榻来,红着一张小脸低声道:“都是我不好,你睡榻上,我去睡地上。” 还没走出几步,却被人轻轻拦住了,耳畔传来李容徽低醇的嗓音。 “不成。” 棠音劝了好几次,可今日的李容徽却偏偏执拗的很,几次劝下来,反倒急得棠音一双杏花眸里都覆了薄薄一层水光。 她劝不动李容徽,也拉不动他,急了半晌,只好自己躺在了榻上,将身子紧紧贴着靠墙的那一面,尽量空出一大块余地来,嗓音急得有些发颤:“那我两一起睡在榻上,这总成了吧?” 她说得本是气话,但话音方落,便听见黑暗的斗室内,李容徽低低应了一声。 像是夏夜里的热风一般,轻轻转过耳畔,弥散之时,却已烫红了她一双耳珠。 第90章 共枕席 与李容徽同床共枕 床榻微微陷下一些,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 棠音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退了一退,她本就是紧挨着内侧睡的,这样一退,整个后背都碰上了冰凉的墙壁,令她略有些不适地轻蹙了蹙眉。 李容徽见到了她的举动,便主动往后退开一些距离,轻声笑道:“即便是夏夜闷热,也不能为了贪凉将自己挨在墙壁上。” “如此会更难以入睡。” 棠音被他说得面色微微一红,略往他这挪了挪身子,不说话,只轻阖上了眼,装作自己已经睡去。 但实际上,即便是分了两条薄被,但只要一想起,自己正在与李容徽同床共枕这桩事来,仍是热气直往脸上涌,如何也难以睡去。 她兀自躺了一会,睡意反倒渐渐消了,只能又小声开口唤了一声:“李容徽。” 李容徽也还未睡去,便轻轻应了一声:“棠音是睡不着吗?” 他说着略微一停,尾音里带了些许的笑意:“因为我扰着你了?” 棠音忙摇头否认了,旋即又想到夜色中他大抵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便轻声解释道:“我只是睡不惯客栈。” 她怕他不信,便又低声转开了话茬:“你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与我说?兴许听一会,也就困了。” 李容徽略想了一想,挑了一些在北城里见到的美景,与一些有趣的乡土人情讲给了她。 棠音细细听了,又轻声发问:“怎么全是北城里的事?宫里的呢,宫里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宫中……”李容徽略想了一想,又笑:“宫中有趣的地方,你不是都去过了吗?” 棠音默了一默,觉得他说的也是。 自己十二岁开始出入宫廷,宫中的繁华处都已一一见过,宫中的荒芜处,李容徽也带她见过一二,其余的,也实在称不上有趣。 她略想了一想,隔着一片夜色抬起眼来看向他,轻声道:“那你就与我说说,遇见我之前的日子吧。那时候,你也是一直住在长亭宫里吗?” 遇见棠音之前的事—— 李容徽轻垂了垂眼。 遇见棠音之前的事,其实他已不太记得了。毕竟对他而言,那已是隔世之远。 但棠音问起了,他还是努力回想了须臾,终于想起一些始末来,平静叙述道:“我在一座叫不出名字的偏殿里长到五岁,之后便被当时正得宠的王贵嫔记在名下,随着她住过一段时日的芝兰殿。再之后,便挪到长亭宫,一直到遇见你。” “王贵嫔——”棠音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细想了一想,惊讶地微微睁大了一双杏花眸:“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带我去取红绸还愿时经过一座废殿。你说那是王贵嫔旧时居住过的殿宇,我们还在里头遇见了满钿与烧蓝——” “那便是芝兰殿吗?” 李容徽轻轻嗯了一声。 许是这件事留下的烙印太深,就连一些细枝末节也还留在脑海中。棠音认真往下一想,倏然便想起了当日李容徽说过的话来—— ‘王贵嫔即便真有魂魄在世,她要带走的,也一定是我,而不会是你。’ 一时间,背后便起了一层细细的寒粟。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被中缩了一缩,忍不住轻声问道:“那座殿宇最后成了废殿,那,那王贵嫔——” 李容徽低垂的长睫下,眸光微微一深,似有暗色一闪即逝。 棠音这样执着地追问下去,倒也让一些本在记忆中模糊了的旧事又慢慢清晰了。 王贵嫔出身并不算高,只凭借着容貌得宠。眼见着入宫多年仍无所出,引已为傲的容貌,也渐渐被新入宫的年轻嫔妃们盖过,圣宠渐衰,急需一个孩子来固宠。 但那时候宫中的皇子并不多,即便有生母早逝的,也早被高位的嫔妃记在名下,她一直苦无机会,情急之下,便将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王贵嫔收养了他,想要因此重得圣宠。因而起初的时候,王贵嫔明面上待他很是不错,甚至不亚于一些皇子的生母。 ——但是她很快便失望了。 一个被誉为祸星降世,天生不祥的孩子又怎么可能邀来圣宠,只能激起成帝的厌恶罢了。 眼见着成帝来芝兰殿的日子愈来愈少,王贵嫔便也将一腔怒气都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起初的时候,是戒尺,后来便是银针,剪刀,藤条。 王贵嫔用一切可以拿到的东西发泄着自己的在成帝那积蓄的怨气,七岁那年,还险些失手将他溺死在井中。 为了不令人看出端倪,王贵嫔以他天生顽劣为由,将他关在芝兰殿中,不令他与其余皇子们一同去南书房中启蒙。 为此她见人便垂泪哭诉,说自己抚养皇子艰辛不易,皇子还因她不是生母,而屡屡忤逆顶撞,甚至连南书房都不肯去。 那时候,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可以这般颠倒黑白,反咬一口。 如今想来,还是那时的王贵嫔教会了他,如何在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如何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时日,他过了三年。 一直到三年后,成帝终于想起了王贵嫔。 那一日,满殿皆是喜色,宫人们都忙着迎驾事宜,对他的管束便也松了些。 谁也没看见,他自芝兰殿中出去,于浣衣房中寻了一件侍卫的亵衣,铺平了放在王贵嫔的枕下。 那一日,可真是芝兰殿三年来最热闹的一日,听说最后连大理寺都惊动了。 王贵嫔在殿内哭喊了一夜,却没有一人信她。就像当初王贵嫔说他顽劣不堪,阖宫也无人相信他一般。 还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最后,虽没查出什么始末,但本就不得宠的王贵嫔还是因此彻底失了宠,后来又发了疯,一根绳子将自己吊在了梁上。 其实啊—— 那时候王贵嫔疯得厉害了,只知道将自己的脖子套在绳圈上,却不知道踢凳子。 还是自己帮了她一把。 如今想起,他仍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只可惜,并不适合讲给棠音。 于是,他便只于夜色中微抬了抬唇角,语声平静地简单答道:“王贵嫔失了宠,后来又得了失心疯,宫人一个没看紧,便自尽了。” “这样。”黑暗中,小姑娘的嗓音已有些模糊了,像是困意上侵,说话的语速也越来越慢:“那王贵嫔自尽后,你一个人在宫里,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宫中的日子,就像是一方枯井,抬头便可以看见井口高远干净的天幕,但身处的,却永远是肮脏又积满尘垢的井底。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至十五岁那年,生死的边缘,遇见了棠音。 自车辇上下来的小姑娘干净清澈,似一道清亮月色照进他晦暗的生命中。 可他这般卑劣的人,一旦见过了月辉,便想将明月都困入怀中,竟因此纠缠了她整整两世。 “起初的时候,是有些辛苦。”李容徽无声地笑了一笑,语声微低:“但是遇见你以后,便不辛苦了。” 他说着安静地将视线落在小姑娘的面上,嗓音微有些喑哑:“棠音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夜色中,良久没有回答。却是小姑娘已经轻阖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李容徽半直起身来,静静等了片刻,见小姑娘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这才微俯下身去,轻吻过她光洁的额心。 “那便当你答应我了。” “不能食言。” * 许是客栈里的床铺睡得并不舒服,也许是第一回 与人同榻而眠有些不习惯,翌日天色还未亮透,棠音便已醒转。 朦胧间睁开眼来,却见床榻上已只剩下自己一人,若不是眼前烟青色的幔帐陌生,棠音倒真要以为,自己不过是在闺房中又发了一场幻梦罢了。 “李容徽?”棠音轻唤了一声,伸手撩起了幔帐。一抬眼,却见李容徽正将食盒里的早点取出,一一放在桌上。 棠音见此微微一愣,忙自榻边寻着了鞋履匆匆往浴房里走,略有些心虚地小声开口:“我是不是起晚了?” “天还未亮透,是我习惯起得早些。”李容徽将早点放好,又在案几边坐下,等着棠音洗漱完出来了,便将一小碟子玫瑰酥递了过去:“吃完早点,我便送你回相府。” 棠音本想问为何又是玫瑰酥,听到他这般开口,想问的话便吞了下去,握着玫瑰酥的手也有些不自觉地轻轻收紧了,只低声道:“这便回去吗——” 李容徽闻言,浅棕色的眸底便铺上了一层笑影:“棠音若是舍不得我,我们也可以晚些回去。” 棠音被他说得,刚洗过的小脸上又微微发烫,只低头小声道:“你想哪去了,我只是,只是在想回去要怎么和父亲交代。” “确实要给一个交代。”李容徽抬眸看向眼前低头吃着玫瑰酥的小姑娘,眼底笑意愈浓,也不出言打扰,只静静等着她吃完一块了,这才轻声开口问她。 “棠音是想要圣旨赐婚,还是由父亲做主?” 第91章 回相府 无论是何等家法,皆认罚 棠音吃罢了玫瑰酥,正抬手去斟着案几上一壶清茶,听见他这一开口,指尖一颤,茶水都斟到了杯盏外,于深棕色的桌面上四处流淌。 她一时间却也顾不上这许多,只慌乱抬起眼来:“你方才说什么……赐婚?” 李容徽轻应了一声,随手取了块方巾盖上桌面的茶水,又将她的袖口略抬,以免沾到水渍,语声仍旧是柔和的,如花叶底下脉脉而过的熏风:“棠音昨日里不是答应我了。那我们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 他说着略低下眼去,认真想了一阵,又轻声道:“我还从未成过婚,也不知是要先过定,还是先合八字?可嫁衣还未准备,府邸也还未建成,其中一些细枝末节,也还需仔细推敲。” 他说着,语气微低,惋惜地轻轻叹了一声:“这样便不能立时成婚了。不过,先过定也是好的。” 至少过了定,便是未过门的妻子。其余人等,便也不能再觊觎她的小姑娘了。 棠音愣愣听了半晌,直到听见李容徽都开始问她成亲时的轿子想要什么模样的,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犹豫一下,低声开口:“可是我总觉得,父亲不会答应。” “他可能还会差人将你打出去。” 打出去?依沈相的性子,这怕是太轻了些。 李容徽却并不在意,只轻抬了抬唇角,望着眼前满面忧色的小姑娘温声道:“沈相并非是蛮不讲理之人。只要好好商量,他总会同意的。” 重活一世,他比棠音更清楚沈相想要的是什么,顾虑的又是什么。 他会向沈相证明,他比五皇兄,比太子,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适合成为棠音的夫君。 * 辰时,天光大亮。 昨夜酣宴一场后,留宿在沈府中的宾客也纷纷起身,与相府众人告辞。 五皇子李宴自然也在其中,他宿醉方醒,仍有些慵然,直至跟着从人行至相府门外,被外头的热风一熏,才渐渐清醒过来,笑着与沈相与沈钦二人作别。 沈相昨夜似乎并未睡好,面上不佳,只淡淡应了一声,而沈钦则再次与他轻声歉道:“昨日真是不巧,舍妹贪凉患了风寒,不能来席面上亲手合香。本想令她今日过来,在香道上与殿下交谈一二。不想今日辰时,又差大夫看了,仍未曾痊愈,只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能来谢客,还请殿下见谅。” 李宴笑着微微侧首,并不受他这一声歉,只轻笑道:“人总会有身子不适的时候。沈姑娘并没什么错处,著作郎不必向我致歉。” 沈钦见他并不因此恼怒,便也轻笑了一声带过,只抬手示意小厮将准备好的礼物带上来。 除一些书画古玩外,最引人瞩目的,却是放在紫檀木托盘中,单独的一只香鼎。 “这是——”李宴微讶。 沈钦轻声解释:“是舍妹冬日里调制的一炉梅香,名为雪玉凝香。听闻殿下是爱香之人,便以此香相赠,聊表敬意。” 李宴本不打算收礼物,但听闻是沈家姑娘亲手制的香,倒是微微迟疑了一下。 作为爱香之人,他自扬州城里便听过沈家姑娘于制香一道上的声名,只是离京城路远,与沈家又不曾有过来往,无缘求得一炉。如今千里回京,来相府赴宴,也是为此。 如今真放在眼前了,要拒绝,确实有些艰难。 李宴犹豫稍顷,仍是轻轻颔首,亲手将熏香接过,眉眼微舒,轻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他也不再接其他珍贵礼物,只带着自己的从人如来时一般,款款而去。 不等回到宁水殿,只在回宫中的车辇上,李宴便亲自净了手,取了一小块香药,于傅山炉内点燃。 随着淡青色的烟气于傅山炉中袅袅而起,清冽的梅香弥散在车内,带着冬日里特有的冷冽之感,如新雪后,梅蕊初发,将落在梅枝上的积雪,也染上淡淡一层香晕。 在如此闷热的夏日中,浸身于此香之中,更令人心神俱静,神志为之一清。 坐在一旁的幕僚于梅香中醒了宿醉,轻声感叹:“沈家姑娘合香之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随意的一炉,便已胜过臣平生所见。” 他说着又敛眉道:“只是只闻其香,不见其人,总归是一件憾事——殿下真觉得,事件会有这般巧合之事,正巧在您赴宴当日,沈家姑娘便贪凉害了风寒?” 他说罢,转首望向李宴,见李宴只微阖着眼,慵然倚在车壁上,仍旧静静赏着眼前这炉梅香。幕僚迟疑一下,遂拱手道:“是臣妄加揣测了,还请殿下恕罪。” 他这一声说罢,李宴才缓缓睁开眼来,目光仍落在那炉梅香上,只轻笑道:“我只是因梅香出神罢了,你又何罪之有?” 李宴又望了这炉梅香须臾,笑意渐收,转为沉吟:“不知为何,这炉梅香甫一燃起,便令人有一缕似曾相识之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是空觉得惋叹。” 像是冬日里梅花凋尽,于大雪中碾落成泥,令人心生怜惜,却无力回天,只能付之一叹。 幕僚却并未有李宴心中之感,只将视线落在傅山炉上,斟酌着开口:“今日得相府盛情款待,殿下若是改日再开宴回请一次,也是在情理之中,不会落人话柄。” 他微顿一顿,意有所指道:“风寒不是大病,至多七日,便能痊愈。” 他说着目光微微一动,心中迅速开始筹谋——世人皆知,沈相视自家嫡女若掌上明珠,偏宠胜过嫡子。而殿下还未娶亲,若是能得沈家嫡女为正妃,那日后,更进一步,也并非全无可能。 然他还未开口,李宴已慵然阖上了双眼,倦倦将身子倚在车壁上,轻声笑道:“还是不必强求了。”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缘法。” * 当李宴的车辇碌碌而去,彻底消失于青石长街上,相府众人也纷纷回府,开始收拾这一场夜宴后的残局。 唯独沈厉山与沈钦仍旧静立在门前。 沈厉山满脸阴云,一派风雨欲来之势,而沈钦面上也是无奈,只将忧色隐藏于眼底。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荣德自后院中匆匆而来,压低了嗓音对两人禀报道:“相爷,公子,小姐回来了。” 沈厉山眉梢重重一挑,面上仍旧是一片冷肃之色,只厉声道:“她人在哪里?” “小姐是自偏门回来的,小的按您的吩咐,让她去书房里等着了。”荣德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只是,小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沈厉山眸底阴云翻涌,骇得荣德不敢抬头,只硬着头皮道:“是,是和七皇子一同回来的。如今两人一齐在书房中等着。” 话音刚落,便听眼前风声一厉,却是沈厉山拂袖大步而去。 沈钦听见七皇子几个字,也无声叹了一声,随着父亲紧步而去。 两人的步子又急又快,几乎是半柱香的时辰,便已到了书房门前。 守在门前的小厮们头也不敢抬,只战战兢兢地将槅扇打开。 里头的场景便也猛地闯入了沈厉山的眼帘。 只见自家女儿与那七皇子李容徽一左一右坐在书房中的官帽椅上,也不知在轻声说些什么。听到响动,这才慌乱地起身,走到他跟前来,轻声唤了一声:“父亲。” “你还知道回来!”沈厉山将视线往她身上一落,见她穿得不是昨日里的衣裳,本就冷沉的面色愈发铁青一片,连指尖都气得发颤:“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棠音一张小脸低得近乎埋进衣领里,眸光轻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身后有人恭敬地截过话来:“此事不怪棠音,是我昨夜潜入相府,将她带走。” “若是沈相要罚,无论是何等家法,容徽皆认罚。” “家法?”沈厉山抬目冷笑:“七皇子是天家人,沈家的家法,可不敢加在殿下身上!” “但是,我大盛朝的律法可以!”沈厉山语声愈冷,出了鞘的刀锋一般凌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盛律中写得清清楚楚!诱拐民女者,杖五十,徒刑一千里!诱拐官家贵女者,杖一百,发配边关,充入军中,永不得回!” 他说着,怒极反笑:“不知殿下对我大盛律可有异议?” “父亲——”棠音一慌,伸手去拉自家爹爹的袖口,被人沈厉山一把挥开,厉斥身边侍女。 “来人,将小姐带回房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闺阁半步!” 第92章 终不悔 女儿信他 一群侍女们面面相觑,终是不敢逆沈相的意,只能一股脑地凑过来,半拉半劝地将棠音往书房外带。 棠音也知道父亲正在气头上,再忤逆他只会适得其反,可也怕父亲真的坚持要将李容徽发配边关,慌乱之下,只得将视线落到了自家哥哥身上。 沈钦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棠音身边,背过身来挡住了他人的视线,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语声轻声道:“你先回去,这里由我看着,不会出什么大事。” 棠音迟疑一下,还想再说些什么,父亲的视线却已落了过来,厉声道:“还不快带她回去!” 话音落下,旁侧的侍女们迟疑一下,也都纷纷伸了手过来,要来拉她。 棠音没了办法,只能最后将视线往李容徽身上落了一落,便随着众侍女,走出了书房正门。 槅扇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里头的响动。 耀目的日光自琉璃瓦上倾泻下来,让棠音略有些不适地轻阖了阖眼。 一旁的抄手游廊上,两道熟悉的嗓音一同响了起来:“小姐——” 棠音睁开眼来,见远远两道身影提着裙裾向她跑来,转眼便到了跟前,正是檀香与白芷。 白芷心直口快,牵着她的袖口急急道:“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没伤到哪吧?” 她说着,视线往棠音身上一落,一双圆亮的眼睛霎时便睁大了,好半晌才强自压低了嗓音,颤声道:“小姐,衣服,这身衣服——” 棠音也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昨日李容徽带来的衣服,便轻声答道:“之前那一件弄脏了,交给嬷嬷们浣洗去了。” 她说着,面上便有红晕转过。毕竟李容徽抱着她在夜色中穿行了一路,身上的血迹自然也沾到了那件鲛绡罗裙,在月白的底色上显眼得不行,一回来,便偷偷交给了浣衣的嬷嬷。 但这话落到旁人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白芷的面色猛地煞白了。 而檀香站得远些,不曾听见两人的话,只捂着胸口忧切道:“小姐您回来就好,快随奴婢来吧。夫人正在房里等你。” “母亲?”棠音没想到自己的一时任性,竟将整个相府都给惊动了,一时也有些慌乱,只低下脸轻应了一声,加快了步子往游廊上走去。 待拐过两座廊角,棠音的闺房便在眼前,跟着她来的那些侍女们也略松了一口气,纷纷福身退下,只留下白芷与檀香二人与棠音一同打帘进去。 随着槅扇开启,棠音甫一抬眼,便见到了正坐在玫瑰椅上的姜氏。 今日的姜氏仍旧是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上裳,搭一条深蓝色锁银边的八幅马面裙,满头乌发盘成简单的椎髻,只以一支玉簪固住,看着与往日里没什么分别。 但随着棠音走近了一些,便看见姜氏那张温婉的面孔上带了几分肃重,秀眉微蹙,眼下是两团脂粉都掩不去的青影,像是也熬了一夜。 “母亲。”棠音走到她跟前,心虚地低垂着脸,轻轻唤了一声。 “嗯。”姜氏仍旧蹙着眉,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抬目对一旁的檀香与白芷道:“你们去外间守着吧。” “是。”檀香与白芷也能察觉到此间气氛凝重,连步子都刻意放轻了些。 随着槅扇再度一响,棠音才知道两人是出去了,而姜氏也在此时开口,素手指了指面前的一张椅子,轻声道:“棠音,你且坐下。” 棠音低垂着脸,小声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在自己母亲跟前坐下,将一双柔白的小手叠放在膝上。 姜氏的视线从她的发髻开始,一点点往下垂落,将她周身都深看了一遍,这才疲惫开口:“你昨夜去哪了?” 棠音叠放在膝上的手指略有些紧张地收紧了,好半晌才蚊呐一般开口:“去了客栈。” “与七皇子一起?”姜氏蹙眉又问。 棠音被自己母亲问得耳缘微红,只低垂着脸轻轻点头道:“是。” 姜氏一双秀眉锁得愈紧,视线也落在她身上这件明显不属于相府的衣裙上,语声中多了几分严厉:“你的衣服呢?” “昨夜里弄脏了,交给浣衣嬷嬷拿去洗了。” 这句话她方才刚答过白芷,此刻姜氏再问,便也很快答了出来,没有半分迟疑。 但她却没看见,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姜氏的面上却愈发是白了一层,指尖也有些颤抖,好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你这是铁了心要嫁他了?” 棠音闻言微微一愣,旋即也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该有所隐瞒,便只红着一张小脸,蚊呐一般轻轻开口:“昨夜里,七皇子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正妃。” “女儿答应了。” “他问你,你就答应?”姜氏深叹了一口气,又道:“若问你话的是太子,是五皇子,你也答应?” 棠音深想了一想,慌乱的眸光渐转凝定,只慢慢摇头:“若不是七皇子,是世上任何一人,女儿都不会答应。” 房内又是短暂的静默,须臾后,姜氏又叹了一声,颇有些无奈道:“论出身,诸位皇子皆胜过他一筹。论性情,五皇子的心性会与你更为相投。若是论相处的时日,那也应当是太子与你相识最久。你为何独独看中七皇子,甚至不惜——” 姜氏未曾说下去,只将剩余的言语,化作重重一声叹息。 棠音迟疑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轻声问自己的母亲:“那当初母亲又为何独独看中了父亲?” “那时候父亲还只是一寒门士子,也未曾于群臣间崭露头角。而母亲出身大族,上门提亲的公子中比父亲家世好的,官位高的,便如过江之鲤,为何母亲又独独看中了父亲?” 姜氏抬目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了年少时那个冒雨等在她府门外的古板小吏,唇角微抬,温声道:“那时的他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也就他一个人,敢指天立誓,敢在我父母跟前立下文书,说这一世里永不纳妾。我又是个喜欢后院清净的,便也答应了。” 而之后,他也确实是做到了。 姜氏说着,又将视线落回了自己女儿面上,轻问道:“七皇子也这般答应你了?” 棠音轻轻摇头,略想了一想,又道:“他没这般答应过我。但我总觉得,他是不会纳妾的。” 姜氏无奈:“可有什么凭据?” “没有什么凭据。”棠音缓缓抬起眼来,一双杏花眸清冽又凝定:“可女儿信他。” 她略微迟疑一下,音色轻柔却并不迟疑:“虽说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但女儿觉得,若是真心喜欢一人,便再没有多余的心思,能够分给旁人。” “因而,也不会有妾。” 姜氏闻言微微一默,只缓缓抬起眼来,看向眼前的像是海棠初开一般,生得一日比一日妍丽的女儿,眉眼间终于还是一寸寸地软和下来。 也不知何时,棠音已从那样粉雕玉琢的一只糯米团子长成了比她年少时更为娇美的姑娘,却也比昔日的她更为离经叛道一些,不愿走父母铺设好的道路,不愿选父母看中的姻缘。 只望这七皇子李容徽,别再如当初的太子一般,使棠音错付。 毕竟当初太子之事,只是京中传闻,尚有斡旋之地,而今日之事,却已是难以回头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缓缓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最后问了棠音一句:“可想好了?这一次心思落定,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棠音没有迟疑,只微低下眼去,轻声答道:“女儿想好了,不后悔,不回头。” 不后悔,不回头—— 姜氏眸光微抬,最后深看了棠音一眼,终是轻叹一声,打起帘子,款步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 姜氏离开后,棠音独自在闺房里坐了两盏茶的功夫,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推开槅扇,想去问问书房里的消息。 可足尖还未迈出门槛,便被两名陌生婆子给拦住了。 那两名婆子一左一右站在闺房门口,将檀香与白芷挤到了廊下,两张面孔皆是一模一样的死板严肃:“小姐,老爷有令,您不能出去。” 棠音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的,只能略抬了声线,对廊下的檀香与白芷焦切问道:“檀香,白芷,书房那头如何了?” 檀香白芷略微凑上来了一些,也皆是一脸的慌乱之色:“奴婢们方才过去打听过了,听说书房的门还关着,相爷与七皇子还在里头,皆未出来过。” 棠音闻言,一双杏花眸里忧色更盛——父亲的性子独断,整个相府里,也只听得进母亲话,可方才母亲都过去这许久了,两人却还未出来。难道是连母亲也未能劝住,父亲非要让李容徽去边关充军不可? 她这样想着,心中愈是慌乱,指尖也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发上的簪子。 红珊瑚簪子是李容徽送的,怕她伤着了手,刻意没将簪尖打磨尖利,而另外三对排簪,倒还算锋利,勉强可以拿来当做凶器。 唯一拿不定主意的是,若是她这样以死相逼去了书房,会不会适得其反。 ——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真将李容徽发配边疆。 她这般想着,指尖已无意识地自发间抽出了一支锋利的排簪,还未来得及往自己脖颈上放,却听见远处白芷与檀香欣喜的嗓音:“大公子,您可算来了——” 第93章 难为人 苛刻的条件 哥哥来了? 棠音握着排簪的指尖微微一颤,忙又将抽出的簪子给插回了发间,杏花眸一抬,便见沈钦正自游廊上款款而来。 “哥哥——”棠音踮起足尖,自两名婆子之间微探出身来,焦切道:“书房那边如何了?父亲可消气了。” 沈钦闻言,清隽的面孔上略显无奈之色:“书房那里倒是出了结果,只是父亲的气,大抵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光景,怕是难消了。” 他说着,于闺房前站定,对守着的两名婆子道:“你们先退下吧,我与棠音说几句话。” 两名婆子面面相觑,却仍旧是不让:“大公子别难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这是老爷吩咐我两看着小姐。要是没看好,我们两可是要吃板子的。” “那便去廊下候着吧。”沈钦视线落向檀香与白芷所站的地方:“廊下也不远,不妨碍你们看着棠音。” 婆子们迟疑一下,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便也只能拖着步子走到了廊下,只是两双眼睛仍旧死死地胶在此处,仿佛是怕青/天/白/日下,棠音又要公然与人私逃一般。 棠音心中忧切,见她两站得远了些,忙放轻了嗓音问道:“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父亲与七皇子都在书房里谈了什么,要这许久光景?” “且母亲方才也往书房去了,可劝住父亲了?” “他们谈了什么,我没能听见。”沈钦也放轻了嗓音苦笑道:“等你被侍女们带回房之后,我便也被父亲遣人撵了出去,一直到母亲来了,令侍女打开槅扇进去时,才勉强听得零星的一两句。” “哥哥听到了什么?”棠音下意识地问了,旋即又想到之前几次哥哥为自己跪祠堂的事,忙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慌乱道:“父亲没为难你吧?” 为难么?沈钦以扇柄抵着下颌,眸光微抬。 父亲大抵是顾不上为难他了,毕竟,气都尽数落在了七皇子身上,只记得将他撵出了书房,连让他去祠堂里跪着这一茬都给忘了。 “父亲未曾为难我。而就我听见的零星几句里看,父亲似乎是答应了。” “答应了?”棠音虽然知道自家哥哥是不会骗她的,但当真听见沈钦这样说了,却仍旧是微微一愣。 毕竟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并非是盛怒之下,还会轻易松口的人,除非—— “父亲是不是提出了什么很难为人的条件?”棠音有些不安。 “应当是。”沈钦回忆着槅扇打开时,里头父亲与李容徽的神色,微微抬眉道:“恐怕还是一时半会难以完成的。” 他说着,轻轻叹道:“你的婚事,应当还要往后搁一搁。” 至于搁多久——还得看七皇子什么时候能够完成父亲提出的条件。 * 夜幕很快降下,姜氏端着一盏清热去火的参茶叩响了书房槅扇:“老爷。” 她轻轻唤了一声,听里头无人应声,只略等了一会,便推开槅扇进去了。 书房内光线昏暗,只一灯如豆燃在案上,沈厉山手里捧着一本古籍看着,面色沉冷,不发一言。 姜氏走过去,将参茶搁在书案上,轻声道:“还在为棠音的事烦心?” 沈厉山面色愈冷:“圣上这许多皇子中,她选哪一位不好!非要选七皇子!甚至还为他做出夜奔这样的荒唐事,简直是——”他说不下去了,只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其实七皇子也有七皇子的好处。”姜氏温声安慰他:“你现在手中掌管着三部,若是棠音再嫁得一个出身高些的皇子,少不得惹圣上忌惮。而七皇子母族不显,嫁与他,也能让圣上放心。” “圣上倒是放心了,可我呢?”沈厉山听不下去,重重将书册砸在案几上,怒道:“这桩婚事不能只看着眼前,若往长远来看,未来太子登基为帝,有了这般过节在,他能够放过相府,放过棠音?到时候,以七皇子那母族出身,又能够护得住谁?” 姜氏默了一默,轻轻叹了一口气,放轻了嗓音道:“你说,未来登基为帝的,真会是太子吗?” 这句话说得大逆不道,就连沈厉山的怒气也为止一歇,眸光微深:“夫人此言何意?” 姜氏抿唇浅浅一笑,轻声道:“我还未曾愚钝到这等地步。若是老爷没有这般意思,便也不会与那七皇子提出那般苛刻的条件。” 苛刻到,连她这深宅妇人,都觉得艰难。 沈厉山哼了一声,冷笑道:“我不过是让他知难而退。若是届时他做不到此事,自然也无颜面来求娶棠音。” “若是做到了呢?”姜氏轻问。 书房内静默了一瞬,沈厉山眸中似有厉芒如电,一闪即逝:“那便将整个相府押上,豪赌这一把!” 毕竟,已没有退路。 他说罢,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红木的官帽椅上,阖眼冷声道:“等着吧,成不成,也就这几月光景。” * 兔缺乌沉间,转瞬便又是数日过去。 棠音始终对父亲提出的条件十分在意,偏偏哥哥又没听见,而母亲也每每缄口不答。如今知道的,便只有父亲与李容徽二人。 棠音自不敢去问父亲,可李容徽却也是问不着的。 自李容徽来府上的次日,她的房门前便多了数名粗使嬷嬷,轮流守着她,不让她出闺房半步。就连檀香与白芷,也被禁足在这个小院里,没法将口信递出去。 至于哥哥,也是几日未曾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秋后算账,罚他跪祠堂去了。 正细思着,槅扇轻轻一响,是檀香端着一个檀木托盘打帘进来:“小姐,这是夫人差人送来的。” 棠音不曾抬头,只轻声叹道:“放着吧。” 这几日中,母亲每日一早便会差人送丝线与花样来,待日落前她绣完了,又差人拿回去,第二日再次送新的来。 比起上回的抄书,这样的责罚更令人无望。 毕竟抄书还能看见古籍一本一本的少下去,总归有个尽头。而这花样子,却是绣不完的。 棠音这般想着,绣花样的心思更是歇了大半,索性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往多宝阁前走。 既然是出不去了,那倒不如再试着去完善之纇香,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能在冬日之前完成,拿去给李容徽做生辰礼。 她这般想着,可人刚在多宝阁前站定,旋即却又是微微一愣。 “这怎么少了一炉?”她将目光落在多宝阁上的一块空缺上,转首去问檀香。 檀香看了一眼,也醒过神来,忙轻声解释道:“这还是前几日里的事情。那时候您与七皇子……出去了,大公子四处找不找您,便推脱您病了。第二日晨起时,又让奴婢取了一炉您亲手合的香赠予五皇子,将此事蒙混过去。” “你给了哪一炉?”棠音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一颤。 “奴婢,奴婢不懂香理,大公子吩咐了,便随手拿了一炉——”檀香听她问起,也有些慌乱,只匆匆答道。 棠音闻言忙将视线于多宝阁上巡睃了一阵,终于在其间寻到了之纇香雪青色的香鼎,便双手将其捧了下来,护在怀中,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还好。” 她定了定神,又一一清点了一遍,轻声道:“是少了那炉雪玉凝香。” 那是冬日里制的梅香,味道清香凛冽,如梅间雪风无声而过,最适宜夏日时燃起,安神静心。自己每年冬日里都会制上类似的一炉,只不曾想今年的还未开封,便被檀香拿去赠了五皇子。 “这,这炉香是很重要吗?要不要奴婢去讨回来?”檀香迟疑着小声开口。 “一炉香罢了。”棠音被她逗笑,心里的郁结也散了大半:“只要不是之纇香,其余的送了便送了。我往日里还送过皇后娘娘,送过太子,送过昭华,难道还都要讨回来不成——” 她说着话音一顿,眸光慢慢亮了。 “檀香,将槅扇掩了,然后替我研墨。” 檀香微微一愣,一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而棠音也取了一张花笺过来,就着她研好的墨,迅速写了几行,放在风口上微微晾干。又叠成手掌大小的一块,藏进自多宝阁中取下的一炉月麟香里,转手递给檀香,杏眼微弯:“你去将这炉香送给昭华。” “可,可奴婢出不去。”檀香迟疑。 她与白芷皆被禁足在后院里,连月洞门都出不去,更勿论进宫了。 棠音忍不住轻笑了一笑,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对外只说,这是昭华公主点名要的东西。她们即便不让你进宫,也会差人替你送过去。” 只要昭华得了她的信,她便也能自闺房中出去了。 第94章 暗筹谋 殿下这几日都未曾回宫 昭华的回应来的十分之快。 翌日天明,棠音才方起身不久,正坐于铜镜前由檀香替自己梳着发髻,外头的槅扇便被人叩响。 其中一位负责看着她的婆子走进房来,迟疑着道:“大小姐,昭华公主递了名帖过来,点名要您入宫相会。如今玉璋宫的车辇,已停在府门外了。” 棠音眉眼微弯。 昭华这帖子递得巧妙,刚好算准了父亲去上朝的时辰。如今家中只有母亲在,帖子递到她那,应当也是接下了。不然这婆子也不会到她眼前来禀报。 “知道了,我换身衣服便去。”她轻声应下,示意檀香加快了一些动作。 发髻很快便盘好,棠音换了一件藕荷色的交领罗裙,便随着檀香一道出了相府大门。 府门外,果然停着一辆车辇,上头盖着彩绸,苏绣的车帘外,两串硕大的南海明珠相对垂落,确是玉璋宫的做派。 坐在车辕上的宝珠刚伸手替棠音打起了帘子,两名侍女便匆匆自府内跟来,对棠音福身道:“相爷前几日吩咐过奴婢们,小姐若是有非出相府不可的事情,便让奴婢们跟着。” 棠音秀眉轻蹙,但心中却也知道,若是不答应,这一趟宫中自也是不必去了。便也只能轻轻颔首应下,由着她们与宝珠一道坐在车辕上。 随着银鞭轻轻一响,车辇顺着朱雀长街碌碌而去。 大抵数盏茶的功夫,马车于玉璋宫门前停下。 宝珠刚为棠音打起车帘,便听见不远处女子轻轻一声笑:“好音音,你近日里可愈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这样的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来——” 棠音一抬眼,便是昭华立在跟前,便也踏着小竹凳走下车来,对昭华轻眨了眨眼,又将目光轻轻往坐在车辕上的两名侍女上一扫。 昭华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双黛眉微抬:“几日不见,你身边的侍女都换了?” 棠音杏眼微弯,如实答道:“不是我身边的,是父亲指过来的。” 昭华会过意来,挽了棠音便往殿内走。见两名侍女还要跟来,一双凤眼立时凌厉地扫过去,带了几分愠怒:“怎么,本宫与棠音说上几句话,你们几个还要旁听不成?” “奴婢不敢。”那两名侍女也不过是普通的下人,从未进过宫,更为见过昭华公主,此刻被她一声斥问,顿时皆是面色微白,站在原地不敢再跟来。 昭华便这样挽着棠音进了内殿,又令宫娥们将准备好的时令鲜果与冰碗子上来,这才与她一道于椅上坐了,轻笑道:“你这回又是做了什么,惹沈相这般生气,甚至连来我玉璋宫都要派两人跟着。” 棠音耳缘微红,一开始羞于出口,但是禁不住昭华一而再再而三的问,便让宫中服侍的下人们都退下了,将前几日夜里的事情简单地与昭华提了一提。 昭华听罢睁大了一双凤眼,连手里拿着的冰碗子都忘了放下,好半晌才惊讶道:“棠音,我上回只是说着逗你玩的。你不会——” 不会真将生米煮成熟饭了吧? “自然没有。”棠音红着脸否认了。 “就算没有,那也是铁了心要嫁他了。”昭华将冰碗子搁下,叹道:“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让你这样牵肠挂肚的。今日入宫来,也是为了他吧?” 棠音被昭华点破,有些赧然地轻应了一声,也搁下了手里的冰碗子:“我听哥哥说,父亲似乎是提了很苛刻的条件,我想问问他,究竟是什么。看看我能不能——” 能不能帮上一二。 “若只是问问,这倒不难。”昭华略抬了声线,唤来候在门外的宝瓶:“你去长亭宫,将李容徽叫来,就说棠音在这等他。” “这不就成了?”昭华说罢挑眉一笑,又让宝珠拿了檀香子与棋盘来:“你先与我打一把双陆解闷,打完了,人也应当到了。” 棠音自然没有不应的,便令宝珠搁下了棋盘,持了檀香子与昭华对弈了一局。 只是因心思不在其中,手底下倒也失了几分章法,但令她诧异的是,即便如此,昭华却也不曾胜过她。 昭华可不是会刻意让着人的。 棠音略想一想,便轻声问道:“你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我看你打双陆的时候,比我还心不在焉。” 昭华抿了抿艳丽的红唇,不悦道:“这不是父皇的万寿节将至,清繁殿那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好的机会,天天装点一下这,修葺一下那的,还借故将我们玉璋宫的人手都支去了大半,连我跟前伺候的人都少了。” “还有那凌虚国师,不知道给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借着为父皇祈福的名头,天天不是做这个法事,就是那个道场,到处调派人手搭台子,弄得现在宫中三教九流乱跑,成日搅得我不得安宁,可不是心烦的紧?” “原是万寿节将至了——”棠音抬起眼来,轻声感叹道:“那便是又要入秋了,时节过得可真快。” 万寿节是成帝的生辰,也正巧是立秋那日。到了万寿节,便也是入了秋了。 “可不是。”昭华随口应了一声,见宝珠打帘进来了,目光便往她身后一扫,蹙眉问道:“怎么就你一人,李容徽呢?” 宝珠忙福身答道:“回殿下,奴婢去长亭宫了,却没见到七殿下,只见到他身边的贴身宦官盛安。起初他什么都不肯告诉奴婢,直到奴婢说是沈姑娘在等,他这才说,殿下这几日都未曾回宫,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无从传话。若是哪一日回来了,一定会立马送信来玉璋宫与相府。” 这些话听着倒不像是虚言。 棠音,将手里握着的檀香子慢慢放下了,秀眉微蹙。 她今日进宫本是想亲自见李容徽一面,将事情问个清楚。但听宝珠所言,李容徽非但今日不在,甚至是接连几日都未曾回宫了。 他又能去哪儿? * 而京郊十里外,密林中,李容徽似有所觉,倏然回首,看向宫闱的方向。 身前众人皆是一惊,手中的佩刀皆是出鞘半寸,警惕道:“殿下,可有什么异动?” “也许是我多心了。”李容徽压在心中一瞬而起的古怪念头,继续对身前众人命令道:“既是在宫中行事,人手不宜多,甘邱、吴赤扮作随宴宦官伺机而动,乱象初现后,卢桓、薛乡、于绥你们三人暗中护住沈家嫡女,绝不容有半分闪失!” “其余人等,按计划行事。” “是。”众人齐应一声。 李容徽眸光微微一抬,眸底终于有了几分满意之色。 这些人皆是李容徽自北城中带回来的亲信,其中甚至还有几位是他前世中并肩上过战场的副将,用起来自然是分外的得心应手。 且无论是统领之人,还是底下的兵丁,这一支支规模不亚于京城守军的军队,在官面上皆已死于北城爆发的大小平乱战役中。一个个都是上了奏折,发了抚恤,消了籍贯的‘死人’,已没有半分背叛的余地,只能破釜沉舟,随他向前。 “若无他事,便各自退下吧。我还有要事在身。”李容徽思绪落定,淡淡吩咐了一声,便要抬步离去。 身形还未展开,众人中却有一人大步出列,抱拳道:“殿下,某将有一事不解!” 李容徽回转过身来,视线落下,见是前世里最信任的副将卢桓,便淡声道:“何事?” 卢桓剑眉紧皱,疾声道:“您身边数名暗卫,不是调去各处行事,便是留在沈姑娘身边。您的安危又要如何保证?依属下愚见,沈姑娘身边,留一人便可,其余人——” 他话音未落,便被冷冷一声打断:“按我的命令去做!” 李容徽视线扫过众人,冷如锋刃贴骨:“万寿节上,无论发生何事,哪怕是我深陷乱军,你们三人亦不许离她身边半步,势必护她周全!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卢桓心下一凛,忙垂首应道:“末将明白!” 第95章 夏日尽 在男女之情上,棠音会更青睐怎…… 午后落在青石地上耀目的白光还未尽数散去,金风已渐渐吹来。 时近圣上的万寿节,皇宫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四面宫室皆修葺一新,无数名贵的花卉在夏日中便被强行移到御花园中,也不管是否养得活,只要妍丽过成帝万寿节那日,便算是圆满。 而相府中,沈厉山与沈钦也因万寿节的筹备之事,而被留在宫中未曾回来,整个相府也因此显得静谧不少。 夜凉如水,棠音一身单薄寝衣,托腮立在长窗前,等着新研制的香药慢慢风干。 秋节将至,夜晚的露水也渐渐变多。若是不能在睡前将香药收回房中,第二日晨起的时候,便不得用了。 本想着是让檀香与白芷临睡前帮忙收进房里,可偏偏入夜后,两人便不见了踪影,也许是夏日滞闷,找了地儿躲懒去了。而交给门前这些陌生的婆子,却又不放心,便只能自己守着。 她于更漏声中静静守了一阵,目光落于长窗外,一成不变的夜景上,也渐渐生了困意。 一双鸦羽般的长睫刚垂下一半,却听槅扇外轻微的几声闷响。 一声连着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将倚在窗楣上有些昏昏然的棠音惊醒。 她刚抬起眼来,便见守在门外的婆子们无声无息地倒了一地,而许久未见的李容徽正立在长窗外,轻垂下眼帘,微带着疚意地垂目望着她。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还轻轻搁在窗棂上,像是怕她昏睡中惊醒,不留神磕到了下颌。 “李容徽?”棠音的困意顿时消了,轻抬起一双杏花眸看向他,半是担忧半是嗔怪道:“你这段时日都去了哪里?既不在宫里,也不在皇子府邸,更不差人递封信来?” “我听盛安说过,你令昭华身边的侍女来长亭宫中寻过我。当夜,我便想来相府,只是一直琐事纠缠脱不开身。直至今日才勉强抽身。” 他轻声解释了,又小心地自袖袋里取出了从各处收罗来的小玩意放在窗楣上,握了小姑娘的指尖轻轻摇晃,只低声央道:“往后再不会如此了。棠音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棠音架不住他这般,耳缘微微红了,忙错开眼,低头去放在窗楣上的小物件。 磨喝乐,陶响球,布老虎,兔儿爷,九连环—— 棠音看了一阵,忍不住随手拿了一件,轻轻笑出声来:“你这是将我当成小孩子了?” 李容徽也笑:“我来之前趁着还未宵禁逛了一趟西市,挑着相府里没有的东西买了一些。”他微顿了一顿,又轻声道:“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想玩没玩上的东西。沈相为人严肃,我便想着,你小时候的玩意儿兴许也不多。今日见了,便都买回来补上。” 棠音微微一愣,握着布老虎的手势放轻,低垂下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亲为人虽然是严肃了些,但私底下还是十分疼她的,其他世家贵女们小时候有的东西,她皆有。甚至连哥哥从街市上悄悄给她带一些市井间的玩意儿回来,他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苛责过什么。 李容徽给的这些,其实她小时候都是玩过的。 可李容徽却没有。 她心下微软,将这些小玩意妥帖地收好,一一装进匣子里,轻声道:“那我收下了,等你得空的时候,可要记得和我一样一样地一起玩上一回。” 一起玩这些?那还真的变成小孩子了。 李容徽唇角轻轻往上抬起,旋即又有些遗憾,若是自己能够回来得早些,回到三五岁的时候,便能看到棠音小时候的模样了。 想必也是粉雕玉琢的一小团,十分可爱。 他这般想着,便又将剩余的东西也拿了出来,交给了棠音:“今日里有西域的商队进城,带了不少异域的香料过来,我便都买下来了,你且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用上的。” 棠音便也轻轻点头,将香料接过,放在窗楣上一一打开。 西域的香料不同于盛京城里的,多是极其浓郁的浓香为主。就在棠音品了几样,便已觉得自己快要觉不出味的时候,倏然一阵呛辣味涌入鼻端,继而,只觉得所到之处,像是被毒虫爬过一般,迅速痒了起来。 棠音慌忙背过身去,以丝帕掩口,好容易才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忙连连摇手示意李容徽快将这种香料重新收好。 只等李容徽将这香料重新收到盒子里,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呛辣的味道终于渐渐在鼻腔内散去,棠音的嗓音自丝帕间传来,有些发闷:“这不是制香用的香料,是做菜用的。名为胡椒。” 李容徽微微一愣,一双鸦羽般的长睫垂落,显出几分难过:“原来香料还分这许多种,而我却并不知道。若是换了精通此道之人前来,必定不会犯这样的错处——” 他说着语声微低,复又轻声问道:“棠音这般喜欢合香,是不是也会更青睐精通此道的男子一些?” 同样喜欢香道的男子—— 棠音微瞬了瞬目,轻轻颔首道:“若是能有一样的兴趣,那自然是好的。我房中存了不少深奥难懂的古香谱,一人难以读懂,若是换了两人,便也能够互通些见解。” 李容徽静立在窗楣前,浅棕色的眸底似有暗色翻涌,袖底下的手指已无声攥紧,显出青白的骨节。 棠音并未察觉他深藏的思绪,只随着自己的想法轻声说了下去:“可若是志趣相投的,自然应当称为‘知己’,知己是不分男女老幼的,也无关男女之情。自也没有‘更青睐精通此道的男子’这一说。” 李容徽听她说完,袖底的手指渐渐松开了,眸底思绪翻涌,却只走近了一些,俯下身来轻声问他:“那在男女之情上……棠音会更青睐怎样的男子?” 他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便如夏日里一阵热风扑面而过,转瞬便让棠音柔白的小脸上镀上了一层重绯色。 “哪有你这样问的?”她的嗓音因赧然而有些慌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轻声反问了回去:“那你呢,你会更青睐怎样的女子?” “棠音这样的。”李容徽却没有迟疑,只将身子俯低了些,凑近了小姑娘的耳畔,轻声道:“棠音这样的,我便喜欢。可惜这世上只得一个,再遇不见一模一样的了。” 棠音面色愈红,随手自旁边拿过一朵绢花砸他,却被李容徽顺手接住了,收进了袖子里,轻声笑道:“都说成婚前是要互换定情信物的,那我便收下了。” “成婚……”棠音这才想起自己最初想要问的话来,抬起一张微红的小脸,轻声问道:“父亲答应你了?” 李容徽轻应了一声,唇角微抬,笑意铺满眼底,于月色下珠光般轻盈微晃,颇有些惑人:“想来不必等到冬岁,棠音便能收下我的聘书了。” 他说着,一道轻握着小姑娘柔软的手指,一道低声与她说着:“上次回去后,我去了一趟礼部,将娶亲要用到的礼节都背了一遍,想必是没有错漏了——棠音要不要听听?” 棠音面色愈红,只轻轻转开眼,小声道:“我听你背书做什么?”她说着,仍是摁那不住好奇,又转过脸来,小声问他:“你就这般笃定,能在冬岁之前下聘?” 李容徽闻言,眸底笑影愈深,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上,柔声道:“棠音是等不及了?” 棠音被他这一说,面上愈是烫得惊人,想是已红得透了。她忙低下脸去,只轻声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想问问,当初父亲提了个什么条件——我听说还是个很苛刻的条件,你怎么就这般笃定了?” 苛刻吗—— 在棠音面前,再苛刻的条件,都显得寻常了。 毕竟,他的小姑娘是这般举世无双的珍贵,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这般想着,轻捧起小姑娘柔软的指尖,放在唇畔上,一一吻过,嗓音于夜色中微有些喑哑:“棠音,你信我这一次。” “冬岁前下聘,决不食言。” 第96章 秋节至 杀机暗伏 立秋当日,成帝的万寿节如期而至。各地巡抚纷纷送上贺礼,在京城的官员们更是携了家眷,一同赴这千秋盛会。 相府自然也在其中。 棠音与相府众人一同坐在一张紫檀木席案上,将目光轻落于皇子席上。 历了北城一役,万寿节这般盛会上,李容徽也终是有了自己的席位,就依着齿序,设立在六皇子之后,八皇子之前。 此刻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察觉到棠音的视线,便也抬起头来,牵唇一笑。 棠音甫一对上他的视线,便微侧过脸去,小心地看了看身旁的家人,见无人发觉,这才轻轻回以一笑,伸手指了指席案上一碟桃花糕。 李容徽会意,放下了玉杯,自碟中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桃花糕绵软甜糯,入口便是浓醇的酥酪与桃花香气一并散开,令人如同置身于春日之中。 应当也是棠音喜欢的类型。 李容徽正想着,要不要去御厨那将秘方买下,好让棠音不入宫廷也能吃到这碟桃花糕的时候,却见方才还看向自己的小姑娘,已轻轻转过了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走道上。 李容徽顺着她的目光将视线已过,旋即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剔羽般的眉慢慢蹙紧了。 棠音看的,是李宴。 李宴比他来得晚些,此刻将要开席了,才与贤妃一同姗姗来迟。 不同于一身素服,一张素面,清冷到不沾半点红尘的贤妃。李宴一身雪青色锦袍,墨发以玉簪半束,一双桃花眼慵然轻抬,步履从容。似是一阵熏风,将扬州城里的诗酒风流,迢迢千里带到了这冷硬的帝京城。 李容徽的眸底暗色微涌,伸手招来了一旁侍立着的小宦官,手指重重在一只玉碟旁叩了叩,冷声道:“将这碟糕点送去给沈姑娘。” 小宦官应了一声,捧着碟子便匆匆往臣子席那走。 而此刻,棠音也已收回了视线。 她对李宴并没什么旁的想法,只是单纯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这‘父亲心目中的人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但真正见到了,还是不免有些诧异,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毕竟父亲是这般肃正的一人,以至于她以为父亲看中的,也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不苟言笑的皇子,至少,也该是一个古板的小书生模样。 却不想,是李宴这样。 她正想着,却倏然见一名脸生的小宦官紧步过来,将一只玉碟搁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放轻了嗓音笑道:“沈姑娘,这是七皇子让奴才拿来给您的。” 棠音目光一落,见是一碟子玫瑰酥,不由得一愣。 这怎么又是玫瑰酥?今日万寿节宴席上,点心不说上百,也得有六七十种,李容徽怎么偏偏就和玫瑰酥过不去了? 还未待她想清其中深意,旁侧听见七皇子几个字的父亲已豁然转过脸来,冷着脸色厉声道:“宫宴之上,公然互赠糕点成何体统!相府不受,给他送回去!” 那宦官本以为是一件有赏的好事,没想到劈头盖脸挨了沈相一顿训斥,只好灰头土脸地端着玫瑰酥,原路放回了李容徽的案几上。 而当沈相转过脸,对着皇子席上投去一个冰冷而警告的神色时,棠音身畔,也传来低低的一声轻笑。 棠音转过脸去,却见自家哥哥手里拿着玉杯,视线却落在自己身上,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便轻声问道:“哥哥在笑什么?” “没什么。”沈钦搁下玉杯,执筷挟了一个四喜饺子放在她碗里,轻声道:“该吃饺子了。” “又不是年节,为何要吃饺子?”棠音不解,却也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搁在一旁的玫瑰醋。 指尖还未碰到醋瓶,便被沈钦拦住了。 沈钦抬起视线往皇子席看了一眼,旋即回过脸来,复又轻笑道:“还加醋?难道这现成的还不够酸么?” 棠音这才明白过来自家哥哥话里的意思,一张柔白的小脸顿时红了大半,只慌乱与自家哥哥解释道:“我方才看五皇子,只是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并非是——” 话说到一半,沈钦却已将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旋即又放轻了嗓音轻笑道:“棠音与我解释做什么?无论是看哪位皇子,我皆没有意见。” “哥哥取笑我。”棠音一张小脸愈红,知道说不过他,索性低下脸去,不蘸醋便吃碗里的饺子,视线也垂落在饺子上,谁也不看了。 她这头刚将饺子咽下,礼乐声便是轰然一响,是帝后入席了。 众人皆搁下杯盏碗筷,自席面上站起身来,恭敬向上首行礼。 “免礼吧。”成帝于金帘后坐了,垂落的金珠左右晃动交集,半掩了他的面容,只那嗓音分外的亢奋而嘶哑,带着古怪的气音。 知道内情的宦官们左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谁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拔高了嗓音宣道:“开席——” 随着这一声令下,候在屏风后的舞姬们鱼贯而出,为帝后献舞。 那几名宦官便也顺势退了下去,走到一旁无人的走道中低声耳语着:“你说那凌虚道长似乎是真有几分本事的。自从他当了国师,给陛下练了几炉子丹药服了后,殿下每日里都是红光满面的,说话也是中气十足。听闻昨日里,还一连幸了三位秀女。” “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另一个小宦官却有些不安:“陛下吃了丹药后,精神确实是好了许多,但常常身子燥热,半夜里睡不着觉,连夜召秀女过来泻火,有时候等不及了,随手抓一个宫娥便就地幸了。如此下去,身子难道不会亏空?” “你一个阉人,还懂什么亏空不亏空的?”最先说话的那名宦官嗤笑了一声,又将视线遥遥落到皇子席与臣子席的交接处——那里单独设了一张席面,坐着一身道袍,满身道骨仙风的凌虚道长:“总之你只要知道,陛下喜欢国师的丹药,国师如今是宫里除了陛下与皇后娘娘外,最得罪不起的人便是了。” “也是。我们这些做宦官的,没事操心这个做什么?”接话的小宦官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便往偏殿里走:“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偏殿吧,听说等下要上场的一个杂耍班子是市井里来的,都是些粗人,可别出了什么纰漏。” 其余几人也觉得是,皆连声附和着往偏殿里走。 “下一场就到你们了,准备的——”为首的一名小宦官刚推开了偏殿的大门,看到眼前的场景一双眼睛顿时就瞪大了。 偏殿里正是他们为讨成帝欢心,高价从民间请来的杂耍班子。此刻也仍旧是一身走江湖的打扮,但手里那些木刀木剑的,不知何时却换成了削铁如泥的白刃,甚至其中几名精壮汉子,还在试图往上头套一层木壳,装成寻常的木柄。 “来——”走在当先的小宦官刚自嗓子眼里挤出一个音节,便听见自己的脖子‘咯吱’一声响,旋即便看见了后面的场景。 只见一行随同而来的宦官,转瞬间便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皆是一剑洞穿了喉管,半声都未能喊出,血也溅出的不多。 下手利落而狠辣,显非一日之功。 与此同时,殿内堆积着的那些杂耍用的道具里,又迅速钻出几人,皆是刻意剃了须的男子,三下两下便将他们拖进殿中,扒了一身宦官服饰穿到了自己身上,继而便又低着脸,如来时一般纷纷回到宴上。 而此刻,御花园中宴饮正酣。 一名低眉垂脸的宦官走上前去,掐着尖细的嗓音道:“陛下,下一个节目,是民间吉祥班子的杂耍。” “民间的班子?”成帝已喝的半醉,只睁着一双醉眼道:“不错,万寿节上,朕也与民同乐一回。宣!” “宣——”宦官们抬高了嗓音,音浪如潮,于御花园中层层铺开。 皇子席上,李容徽握着玉杯的手骤然收紧,而臣子席后,看似松散地立在棠音附近的几名宦官亦是面色紧绷。 随着一阵鼓乐声起,一条金龙自远处腾腾而来。 明眼人仔细一看,便见是眼前的金龙是由无数黄衣汉子,头顶金色绸布缝制的龙具组成。显然是杂戏里最出彩,也是最隆重的一幕——舞龙。 这也是最适宜拿到万寿节上表演的一项杂戏。 随着鼓点转疾,金龙夺珠,雪花盖顶,白鹤展翅,双跳龙门等难度极高的杂戏一一展现,连金帘后的成帝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而在他的大笑声中,那一条金龙也随着鼓点,渐渐自场中舞到了御前。 离帝后的金帘,已不过五步之遥。 第97章 尘埃定 对着李行衍的后心捅下 鼓点愈急,那条金龙却并未如众人所想一般,做出愈发炫目的杂戏,而是‘嗤啦’一声,从中裂开,百十个舞龙的汉子齐齐拎着支撑舞龙的木杆自龙具里钻出声来,趁着众人还未回过神来时,疾步向玉阶上奔去。 奔跑间,他们狠狠将木杆往下一挥,上头的木套应声脱落,现出雪亮的白刃。 一时间,御花园中惊呼声四起,也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护驾,快护驾!” 护在成帝面前的金吾卫们也迅速回过神来,与吉祥班之人混战在一处。 正短兵相接,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中又冲出数人,手持匕首没命似地向着成帝捅下。 “梓潼救朕!”电光火石之间,成帝一把拉过花颜失色的徐皇后挡在身前。 眼看着匕首就要刺中徐皇后的凤袍,只听破空声一响,那宦官胸前倏然多了一截在日色下闪着白光的锋利箭头。 匕首一偏,正落在徐皇后肩头,划开精致的凤袍,一路带出鲜血蜿蜒而下。继而眼前血花如雾爆开,溅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满面。 而远处,李容徽挽一张自金吾卫手中夺来的长弓,重新搭箭,又射穿了一名刺客的胸膛。 满地鲜血中,他从容挽弓,眸光却平静不动,只冷冷看着这旧事重演。 前世,万寿节上,前朝余孽扮作杂耍班子行刺,刺伤徐皇后,杀死赴宴的大臣贵女二十余人,重伤者无数。 ——实在是太不成气候了,以至于要他亲自插手,为他们添一把柴薪。 而此刻,成帝也看见了他,眸光一亮,厉声呼喊金吾卫护驾的同时,也高声对李容徽道:“老七,过来,到朕身边来!” 徐皇后闻声,只咬唇紧紧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一张玉颜褪尽了血色,目光却仍旧不住在人群里巡睃着。 大抵是在寻太子。 李容徽不动声色地破开众人,走到高座旁,成帝的身边,换长弓为匕首,与金吾卫一同挡开了一名扑上来的刺客。 许是动作太大了些,不慎碰落了成帝席案上的玉杯,不轻不重的一声,落在眼前的修罗场中,甚至引不起徐皇后的侧目。 可另一群人,将视线紧紧胶在此处的人却已看见了,一时间,御花园中乱象又起。 原本那群刺客一击不成,在金吾卫的围剿护卫下已再难得手,便如猛虎入羊群一般,没命似地刺杀起了赴宴的臣子与贵女,就连服侍在一旁跑得慢些的宫娥宦官也不放过,可谓是杀红了眼。 此刻,只听人群中有人厉声喊道:“是狗皇帝的太子,杀了他!” 那群杀红了眼的亡命徒听见此言,立时便如蝗虫一般,前仆后继地往声来之处涌去。 而正在金吾卫们护持下往金帘边退的李行衍见情势急转而下,面色也是一变,忙抽出了一旁金吾卫的长剑横在胸前,以做护身。 “衍儿!”徐皇后见李行衍就要陷入刺客之中,立时便咬牙站起身来,对一旁金吾卫厉声呵斥道:“还不快去救太子!” 金吾卫刚应了一声,却被一柄长弓挡住了去路。 李容徽不知何时已拾起了弃在地上的长弓挡在他的面前,轻声开口:“皇兄自幼由名师传授武艺,自非常人能比。又有随行的金吾卫相护,对付几名刺客,不在话下。” “你!”徐皇后面色更差,若是左和还在,这些乌合之众自然伤不了李行衍,可如今左和已死,身边尽是些不会武功的宦官,场面混乱中,金吾卫们自顾不暇,万一有个闪失—— 她不敢再想,只捂着自己肩上的伤口侧身对成帝疾声道:“陛下,他置衍儿的安危于不顾,分明是狼子野心!” “若是将此处的金吾卫都抽调去回护皇兄,那谁又来护着父皇?”李容徽轻轻抬眸,浅棕色的眸子于日色下冷得像是覆了一层霜雪,语声里也像是携裹了冰凌,一寸一寸,割裂人心:“难道在娘娘眼中,皇兄的安危,比父皇的性命更为重要?” 这句话说得诛心,方才还因徐皇后受伤而有几分愧疚之意的成帝,霎时便已面色铁青。 不错,他若是出了事,太子便顺理成章地继位成帝,而身为太子生母,又是中宫皇后的徐皇后,自然会成为大盛朝独一无二的皇太后,便是想把持朝政,甚至是垂帘听政,也未尝不可! 皇权之前,自无亲情,成帝看徐皇后的眼神霎时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神色,半晌只一抬袍口,沉声道:“衍儿武艺非凡,又是朕的太子,自有天神护佑,非这群乌合之众可伤。不必调金吾卫过去!” 他说着,又重重一挥袖,示意金吾卫们离他更近一些,也无声无息地,与徐皇后隔出了一段距离。 这举动,也将自己送到了李容徽的身边,近得,几乎只要李容徽一伸手,便能刺穿成帝龙袍下的胸膛。 李容徽握着匕首的手微紧了一紧,旋即回过身,顺势捅入一个拼死冲到高座前的刺客胸口,又无声拔出,甩干了上头的血迹。 成帝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李行衍之前。 他这般想着,便将视线抬起,遥遥落于混乱的中心。 跟在太子身边的金吾卫其实并不算少,加之李行衍本身也有武艺在身,这群刺客们,一时近不了身不说,甚至还被一点点地镇压了下去,眼看着,颓势已显。 李容徽微侧过脸,指尖不动声色地弹过匕首锋利的乌刃,远处侍立着的一名宦官打扮之人立时会意,袖口下的手指一抬,一枚鸣镝尖啸着升入天穹。 随着鸣镝声骤然而起,一名一直护在李行衍身旁,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小宦官眸光一厉,豁然自袖口里拔出一柄匕首,迅速对着李行衍的后心捅下。 事发突然,谁也没有防备,只随着刀锋贴骨而过那令人牙酸的一声响,李行衍月白的锦袍上瞬间绽开硕大的血花。 而那宦官犹不收手,只再度拔出匕首,疯狂向着李行衍捅去,嗓音尖利到近乎嘶哑:“你可还记得碧玺?那样好的姑娘,全心全意地信你,你是怎么待她?怎么待她——” 一截锋利的刀刃自他的喉头传出,凄厉的斥问声戛然而止,但握着匕首的手犹自不歇,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一般,重重向李行衍落下。 只是最终还是失了几分准头,只贯穿了李行衍的右臂。 旋即,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双目怒睁着,瞪视着倒在一地鲜血中的李行衍,像是恨不能再撕咬下他一块血肉。 随着徐皇后一声悲呼,吉祥班的刺客陆续被镇压,这一场闹剧,尘埃落定。 李容徽这才收了手中的匕首,抬起眼来,目光于一片混乱的人群中一寸寸地巡睃而过,终于落到了御花园一角,一棵梧桐树下。 相府中人皆站在那棵梧桐树下,被金吾卫们护着,三名宦官服饰的暗卫正不远不近地分别立在三个方向,警惕地留意着周遭是否还有残余的刺客。 而他的小姑娘,正立在梧桐树的浓阴下,一张芙蓉面苍白,褪尽了血色,攥着自家哥哥袖口的手指微微发颤,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李容徽眸光陡然一紧,连呼吸都为之一窒,视线慌乱地环过她的周身,见小姑娘并未伤到一毫一发,裙裾上溅的是旁人的鲜血,这才缓缓定下心来,强忍住了想要不顾一切地奔她而去的欲望,可目光却仍紧紧胶在小姑娘的身上,再也不舍移开半寸。 这也是为何动乱初起时,他一直不敢看棠音的缘由。 即便明知道这场动乱不是奔她而来,三名武艺超群的暗卫已足够护住她,但还是忍不住担忧。他怕自己看一眼,便再移不开视线,便会抑制不住内心的惶恐,不顾一切地到她的身边去,挡在她的身前。 他这般炽烈的视线,也终于烫痛了小姑娘。 棠音似有所觉,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他,长睫颤颤,杏花眸里犹蒙着一层薄薄的泪光,似是惊魂未定。 一时间,天地静默,只听见手中的长弓轰然落地的闷响。 李容徽不再迟疑,大步离开了徐皇后与成帝的身旁,一路拂开慌乱的众人,穿过围着李行衍的一众太医,一直走到梧桐树下,走到小姑娘跟前。 “别怕。”他伸手,想拭去坠在小姑娘长睫上的珠泪,却又担心自己手上的血污弄脏了她,便硬生生地收回手来,只轻声哄道:“都过去了。” 第98章 黄粱梦醒 庄周梦蝶,不知真假…… 棠音轻轻抬起眼来看向他,目光落在他溅了无数鲜血的衣袍上,愈发是重重一颤,只一迭声地慌乱问道:“怎么这么多血,是你的,还是刺客的?你可受伤了?严不严重?要不要请御医来?” 方才乱象初显,她随着家人,在金吾卫的护佑下避到一旁时,便回头看见李容徽夺过长弓,向厮杀最激烈的金帘后走去。 那时候,她甚至于心底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想法——这样生死攸关的局面,他与其顾着帝后,倒不如保全自身。 毕竟以他的身手,若是一心自保,想必也不会这般满身鲜血地回来。 “是刺客的血。”李容徽轻应了一声,目光轻落在小姑娘面上,低声问她:“你呢,可有被乱军伤到?” 棠音轻轻摇头,正想开口再问些什么,两人之间却倏然隔了一人。 却是沈相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正挡在两人之间,冷脸对着李容徽道:“棠音无事,就不劳七皇子操心了。” 说罢,他也不再看李容徽,只冷冷一拂袖,对一旁的宦官道:“带路,去北侧宫门。” 他的决断自有自己的考量,也并非是独独针对李容徽。 此刻太子生死不知,被送往偏殿,由一群御医联手救治,徐皇后不顾自己的伤情,坚持守在殿外。成帝反倒是在金吾卫的护送下,迅速返回了自己的寻仙殿中,紧闭了殿门,下旨今夜不见外人。 帝后之间分明是起了嫌隙,场中也不知是否还有混在人群中的刺客,继续留在御花园中,并不明智。 且随着帝后离场,场中的臣子们皆已携了家眷,战战兢兢地往宫门处走,只盼着早点回府,关上了府门,才好放下一颗惊魂未定的心来。 众人皆急着出门,那宫门口必定还要生出乱象,谁也不知是否会有刺客会趁此时机再度生事,若是要走,自是越快越好。 李容徽也想让棠音早些回府中歇下,便也并不辩驳,只侧身开了道路,让相府众人自身旁走过。 一行人中,走在最末的是沈钦,路过李容徽身畔的时候,他步子略微一停,抬起眼来轻笑道:“七殿下的身手不错。” 李容徽未曾想沈钦会主动与他搭话,微微讶异后,倒也微垂下眼去,轻声道:“只是勉强能够自保罢了。” 沈钦唇角微抬:“殿下过谦了。方才梧桐树下,臣与棠音一同看见了,殿下身手非凡,每每出手必中刺客要害,利落之至。” 也狠戾之至,不像是一名皇子该有的身手。 李容徽的眸色倏然一深。 沈钦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以扇柄轻敲了敲自己的下颌,状似无意道:“倒也不似舍妹所言一般,羸弱可怜。” 他说罢,也不再看李容徽的神色,只抬步追上了已经走出几步距离的家人,与相府众人一同往前行去,很快便消失在游廊深处。 * 一场动乱过后,夜幕很快降下。 李容徽独自坐在长亭宫庭院中,斟了一壶冷茶饮下,眉心紧蹙。 沈钦提醒了他。 棠音自幼养在深闺中,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难免慌乱。 但冷静下来后,是否会因此起疑?又是否会从此对他敬而远之? 李容徽握着杯盏的手指渐渐收紧了,几度想要起身,却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理智告诉他,他今夜不能去见棠音,也不能主动问起此事,不然便是坐实了心中有愧。 他皱眉又饮了一盏冷茶,神志也为之一醒。 ——还是得等棠音主动问起,他再编一套说辞瞒过,等天长日久了,棠音兴许也会像得知自己会武艺时一般,虽讶异,最终还是轻轻巧巧地将此事揭过。 虽这般想着,但是心中的不安却如潮水般翻涌不休,令人不得片刻安宁。 就在这般神思紧绷之时,一名身着宦官服饰之人,无声自高树下跃下,半跪在他跟前,开口时却是粗哑的男子嗓音:“殿下,偏殿那有动静了。”他迟疑一下,还是低声禀报道:“太子醒了。” 李容徽豁然一抬眼,眸光幽冷:“太医院的医术长进了。” 乱象之中,他居高临下看的清楚,后心那一刀必定是贴上了心脉,只是那小宦官力道不足,未能贯穿,其他几刀倒不致命,但是胡乱落刀下去,也是血流如注。这般伤势还能救回来,兴许还真如成帝所言,一国储君,自有神佛护佑。 那他便要看看,满天神佛能护他到几时。 他修长的手指垂落,于匕首上轻叩了两叩,淡声开口:“皇兄这般伤势,即便被救了回来,也是险象环生,入夜后,一个不测,在夜里惊厥而去,也是常事,怨不得谁。” 宦官服侍之人眸光闪烁,自是明白过他话中的意思,当即便应了一声。刚想展动身形,却听身旁又是轻微的一声响动,一名同样着宦官服饰之人于他身旁跪落,向李容徽禀报道:“殿下,偏殿中情况有变。” 李容徽微抬起眼来,指尖轻叩了叩匕面,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便压低了嗓音禀报道:“太子殿下虽是醒了,但是右臂经脉已断,满殿太医皆束手无策,连皇后娘娘都晕厥过去,醒后便下了懿旨,不许将此事传扬出去,违者株连三族!” 夜色里,李容徽薄唇微抬,似有了几分兴味,手指自匕首间移开,轻声道:“皇兄手臂上的伤势真有这般严重?可还拿得起普通的长弓?” 后来那人迟疑一下,旋即摇头:“奴才亲眼所见,已连杯盏都拿不住。哪怕日后外伤痊愈,经脉无法恢复,也是——” 也是一个残废。 而古往今来,还从未见过有人经脉寸断后还能恢复的。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知道了。”李容徽淡淡应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那便生死各安天命吧。” 两名宦官会意,这是不再干涉此事的意思,当即齐齐应声,身姿一展,映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李容徽便又独自斟了一杯冷茶饮下,心中的郁结也随之散去大半,反倒升起几分兴味来。 大盛开国已来便立下规矩,为国祚绵延,废疾者不可身为储君。 而大盛国史上便有记载,成帝并非中宫嫡出,只因当初的太子涉猎时为暗箭所伤坠马,跛足被废,这才轮到了长子成帝为太子。 这般鲜明的例子放在眼前,而如今清繁殿东宫又与成帝离心,李行衍废疾的消息一旦传出,太子之位必然不保。 而以徐皇后的野心,自然不会甘心于此。 也不知这场好戏演到最后,究竟是废后,还是弑君? 但这一切,不过是开在锦缎上的繁花罢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余波平息后,沈相也该答应他与棠音的婚事了。 隔了长久的一世,他终于能与心中的小姑娘结发白首。 李容徽唇角微抬,浅棕色的眸中笑影深浓。 他独自于庭院中立起身来,遥遥望向相府的方向。 一两只夜鸦自廊檐上惊起,扑翅飞入漆黑如墨的天穹之中。 * 而相府中,棠音洗浴罢,却未着中衣,而是换上了一身素淡的常服,独自坐在庭院秋千上。 檀香与白芷立在一旁,满目忧切地望着她。 今日宫中出了大事,听闻连太子都重伤垂危,一时不能理政,朝堂之事,便尽数落在了沈相肩上。朝中一些惯会见风使舵的,抑或是想来打探风向的,自然是赶着宵禁前,便将拜帖与折子如雪花片一般堆进了相府。 沈相忙碌了整日,一时无暇顾及小姐,以至于棠音用膳后留在庭院中,未曾回闺房,倒也人来赶她回去。 可毕竟是秋节了,这在庭院里坐的久了,还是容易被风寒所侵。 檀香便忍不住地轻声劝她:“小姐,如今入了秋了,夜深露重,我们快些回房吧。” 棠音却只低垂着眼,也不知神思何属,好半晌才轻声道:“再等等。” “小姐,您是在等谁啊?这夜深露重了,还有谁会——”白芷是个心直口快的,当即便焦切劝道,可话还未说完,抬目看见来人,便是微微一愣,语声下意识地顿住了。 “李容徽?”棠音眸光一亮,轻抬起一双杏花眸来,往眼前之人身上一落,待看清了来人,却又微微一愣,只地垂下脸去,小声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钦轻叹了口气,将带来的一件外裳轻轻披拂在自家妹妹身上:“都三更天了,我若是不来,你岂不是要在庭院里坐上一夜。” “我——”棠音一时答不上话来,袖口下的手指轻轻攥紧了外裳边缘,长睫颤抖不定。 沈钦见此,便抬手让檀香与白芷退到了廊下,放轻了嗓音问她:“可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兴许我能替你梳理一二。”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点了点头,小声问他:“哥哥,你说一个人习武,要多久才能习成?” 沈钦微瞬了瞬目,轻声答道:“我虽不曾习过武,但也认得几位将军,知道习武并非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他微停一停,还是缓声道:“若是要习得七殿下那般的身手,即便是天赋秉异,想是也要近十年的功夫。” 棠音闻言,长睫轻轻一颤,半晌没有答话。 夜凉如水,她与李容徽相识起发生的一切,便如走马灯一般,自眼前倏然而过。 从最开始时,自己自宫道上遇见倒在雨地里,生死不知的他。 到废殿之中,李容徽出手利落地令烧蓝与满钿晕厥在地。 又到相府庭院中,他数次逾墙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画面一转,终于定格在仲夏夜相府夜宴之日,他夜出宫门,躲开无数金吾卫的追杀,从相府中将自己带走,无声无息地绕过巡城的兵丁,带自己住了一夜客栈。 像是一本从未有人翻阅过的书籍,自己无意间翻开了其中一页,便一直沉浸其中。 如庄周梦蝶,不知真假。 直至沐浴后,心思稍静,回忆起李容徽在高阶上的举动,又想起他满身鲜血立在自己跟前的模样,这才如梦中惊醒一般,一桩桩,一件件地想起了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以来种种不合常理之处。 如黄粱梦醒。 第99章 泥足深陷 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怎样…… 万寿节一事虽过去,余波却仍未平息。 令朝野震惊的是,成帝并未将此事交由大理寺彻查,也并未交到沈相手中,反倒是钦点了素日里最不得圣心的七皇子李容徽为主审。 一时间,朝中流言四起,人人自危。 而唯独成帝身边服侍的大宦官伏环知道,这事来得既荒谬又十分顺理成章。 万寿节当夜,成帝受了不小的惊吓,回寻仙殿中闭关不见众臣,唯独召了国师前来见驾。为求心安,还令其当场做法卜卦。 国师遂求了一卦,旋即禀报成帝,自卦象上来看,如今这一场风波能安然定下,是因为成帝身旁有辅星相助,而这辅星,就是七皇子李容徽。 伏环犹记得,当时成帝也大为震惊,甚至第一次开始质疑其国师的卦象是否准确,还说出了十几年前,李容徽降生时的异象,与钦天监卜出的不祥之卦。 国师却只闭目而言,‘福之祸所依,祸兮福所倚。钦天监只卜出其一,却不见其二。七殿下的命格虽凶戾,但陛下乃真龙天子,不会如常人一般,受煞气所侵。反倒能引其命格特殊之处,为殿下趋吉避凶,是为辅星。’ 成帝闻言龙颜大悦,当即便定下,此事交由七皇子李容徽彻查。 因命格而失圣心,又因命格而得圣心,着实令人唏嘘。 伏环敛了心中所想,只对面前之人躬身道:“如今已是数日过去,不知殿下可查出了什么端倪?圣上可还在寻仙殿中等着给元凶定罪。” 而他面前,李容徽亦垂目看着他,随着他话音落下,便平静开口:“此事已经查清,是前朝逆党所为。” 伏环抬了抬眼,面皮上攒出一个笑来:“七殿下说笑了,众人皆知,此事是逆党所为,就连金吾卫也当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前朝的战旗。陛下想知道的是,区区一个吉祥班子,是如何能够滴水不漏地到了御前,甚至还混入了宦官之中,伤了太子殿下。” 自然是朝中有人与逆党勾结。 李容徽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便略一抬手,令盛安将一本厚册交到了伏环手中:“这是与逆党勾结的朝臣名册。” “七殿下劳苦功高,陛下必有赏赐。” 伏环得了想要的东西,便也不过多纠缠,只笑着躬了躬身,复又疾步往寻仙殿而去。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头,李容徽也侧首对盛安道:“备车,去一趟相府。” 自万寿节过去后,他日日都等在长亭宫中,皇子府邸那也安排了暗卫时时通传,可小姑娘非但没有再进宫来,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未曾递来,令他这三日里都未能好眠。 好容易将逆党之事了了,终于能得空出宫,去相府见他的小姑娘。 平复一下数日里的不安。 * 相府闺房中,棠音将四面的长窗都打开,自己则搬了一张贵妃榻搁在窗边,在桂花香气里,捧着一本话本子细细看着。 这话本子写得也算精彩,但棠音反反复复看了半晌,却是一句都未能记住。心中只反反复复想着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以来的诸多琐事,一些当初不曾留意过的细枝末节,在如今看来,都巧合到甚至有了几分人为的刻意。 “小姐——” 她正蹙眉想着,白芷却匆匆自外头打帘进来,满脸喜色道:“小姐,七皇子亲自送拜帖到相府,夫人不好推脱,便也接下了。如今人就在府门外等着,您快准备一下出去吧。” 这段时日下来,白芷与檀香自然也是明白了自家姑娘对七皇子格外不同些,且又在这闺房里关了这许久,能出去透透气,自然也是好的。 白芷这般想着,却见美人榻上,自家小姐指尖微微一颤,旋即垂下眼去,似乎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轻声道:“说我今日里身子不适,回了吧。” “小姐?”白芷惊讶地睁大了一双眼睛:“那可是七皇子亲自来——” “回了吧。”棠音轻声打断了她。 白芷迟疑片刻,见她不似玩笑,便也轻应了一声,又打帘出去了,大抵是去府门口回人。 棠音被这一打岔,也彻底没了看话本子的心思,索性将手里的话本子搁了,又寻了一炉最为宁神的沉水香于傅山炉中点燃,复又半倚在美人榻上,细细想起了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之后的始末来。 刚理出一段头绪,却听窗楣上轻轻一响,像是被人以指尖轻叩了几叩。 棠音自然知道是谁,只闭着眼佯装自己睡去了,并不曾理会他。 李容徽独自在窗外立了半晌,见小姑娘始终没有理他的意思,略微迟疑一下,还是逾窗进来,缓步走到美人榻前。 棠音似乎方起身不久,身上还是一身素色的寝衣,只外头随意裹了一件单薄的云缎外裳。一头浓云似的长发未绾,流水一般倾泻在榻上,一匹黑绸般裹着小姑娘纤细的身子,愈发显得那腰肢不盈一握,而赤露在宽袖外的小臂柔白如羊脂玉。 “棠音——”他轻轻唤了一声,见小姑娘犹不理他,只得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指轻晃了一晃,低声道:“父皇下旨令我彻查刺杀之事,这几日中实在是脱不开身来,没法过来看你。今日清晨,事情一了,我便递了拜帖来。” 他说着,在她的榻前矮下身来,委屈开口:“怎么不接拜帖,可是生我的气了?” 小姑娘仍不答话,还将指尖自他掌心里抽了回去,笼回了袖间。 李容徽微愣了一愣,旋即将一物轻轻放在棠音身边,低声道:“你不理我便罢了,至少理一理娇娇。它已许久未曾见过你了,整日整夜地闹腾,眼见着都瘦了许多。” 他话音落下,刚放下那黑亮的一团毛球便隔着袖子蹭了蹭棠音的手背,喵喵一阵轻唤,似有棠音不理会它,便永不停歇的架势。 须臾,棠音终是抵不住,只能自榻上半支起身来,将娇娇抱在了怀里,安抚似地轻揉了揉它身上光润的长毛。好半晌,才勉强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蹙眉淡声道:“七殿下身手非凡,出入相府如入无人之境,还需要递什么拜帖?” 李容徽微抬起眼来看向她,只低声道:“我生来便没有母妃,又遭父皇厌恶,自幼一人住在偏僻宫室中。被诸位皇兄轻视已是常事,甚至连捧高踩低的奴才们,也常奉着主子的意,在暗中欺凌于我。若是不学些武艺防身,我恐怕早已死于宫廷之中,也不能遇见棠音了。” 棠音听他这般说来,抚着娇娇长毛的手指微停了一停。 她是见过李容徽当初的处境的,自然明白一个既没了生母,又被成帝厌恶的皇子在宫中过的会有多么艰难,心下也是微微一软,但旋即又想起了初见之事,秀眉便蹙得愈发紧了:“即便如此,以你的身手,对吉祥班子的刺客都游刃有余,又如何会被两名小宦官欺凌?还这般无知无觉地倒在宫道边的雨地里,险些被我的马匹踏过。” 她说着,又急又气,丰润的唇紧抿着,失了血色。 急他当初以性命相搏,若是有半分差池,岂不是血溅当场。 气他蓄意欺瞒,明明有自保之力,还骗她相救,骗她担忧,骗她一次次背着家人入宫见他。 若是连初见,都是一场算计,那之后种种,又如何证明是发自真心? “当初——”李容徽略想了一想,依着前世里的细节低声与她解释:“我确实是有武艺在身,可那时冬日天寒,殿内又没有炭火。我习箭回来的路上淋了一场雨,衣衫尽湿,当夜便起了高热。长亭宫缺医少药,早已经烧得昏昏沉沉,直至被大雨浇醒,才知自己是被恶仆趁机挪到了雨地里,却已无力起身。若不是惊了你的车辇,恐怕我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大雨中,无人问津。” 他轻瞬了瞬目,低声道:“我没有骗你,是你救了我。” 即便是前世里的事了,但也是真实发生过的,无论隔了多久,他都记得。 棠音长睫轻轻一颤,终于转过眼来看向他,轻声道:“那之后,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有武艺在身这件事?” 骗的她一直将他当做小可怜,日夜担忧,生怕他又被人欺凌了。 如今看来,他不欺凌旁人便是好的了。 “我想过要告诉你。”李容徽轻轻攥住她的袖口,低声道:“可我怕自己一开口,你就会如那些宫人一般,怕我,惧我,厌恶我,视我为祸星妖物,再也不肯踏进长亭宫半步。” “我在宫中渡过这长长十几年光阴中,你是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他说着,慢慢抬手,隔着一层轻薄的单衣的袖口将小姑娘的手指一点点拢紧掌心里,语声微低:“我怕因此失去你。” 棠音眸光轻轻一晃,迟疑道:“那你也不该因此一直骗我——” “是我的不是。”李容徽接过话来,握着她指尖的手指愈发用了几分力道,嗓音却轻轻颤抖:“可我想着,与其让你厌弃我,还不如让你可怜我。” “其实怎样都好,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怎样都可以。” 第100章 磨镜之好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磨镜之好…… 棠音抱着娇娇看了他半晌,原本想说的话终于还是尽数消散在唇边,终于只是轻轻侧过脸去,小声道:“之前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了,往后别再这样了。” 说着,她便放下了娇娇,伸手去拿搁在美人榻上的话本子。 指尖还未碰到书页,话本子便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拿起,轻轻递给她。 棠音下意识地接住了,伸手往回一拿,却没拿动。 只见李容徽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话本子,只抬眼望向她,低声道:“我递了十几次拜帖,这是相府里唯一接下的一次。若你不肯随我出去,下一回,也不知要等多久。” 他说着,又轻声与她商量:“过几日便是中秋了,相府中阖家团圆,我一个外人,也不好打搅,就更没有机会见你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阵秋风带着桂花香气,自窗楣边无声涌入,倒是点醒了棠音,如今已是初秋时节。 一想到相府阖家团圆时,李容徽一人冷冷清清地在长亭宫中,棠音心中便软下几分,只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随你出去就是了。” 她说着略停了一停,将视线落在李容徽身上,轻声道:“你先去府门外等着,我换身衣服就来。” 李容徽见她答应了,眸底这才铺上了一层笑影,也不待她催,只将手里的话本子迅速于案几上搁下,身形一展,便自房内离开。 门口珠帘的交撞声方起,便听见‘吱呀’一声轻响,是李容徽替她带上了槅扇。 棠音忍不住轻笑了一笑,自美人榻上起来,将身上的外衫与寝衣褪了,换上一件云缎面的窄袖墨花裙。见自长窗外涌进来的风已微带凉意,便又寻了一件褪红色褙子穿在身上。 棠音刚将领口的玉扣系上,便听见槅扇被人轻轻叩了几叩,旋即外头传来李容徽低醇的嗓音:“可换好了吗?” “换好了。”棠音随口答应了一声,方于铜镜前着落,还未来得及打开妆奁,寻犀角梳出来,便听见槅扇轻轻一响,是李容徽自外进来。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目看向他,小声道:“你怎么没去府门外等着?我还没绾发呢。” “我来便好。”李容徽轻笑了一声,抬手自妆奁里寻出犀角梳来,又将她的长发轻拢于手中,动作轻柔地将这一捧流水似的青丝一点点理顺了,叠出精巧而繁复的花样。 动作熟稔,半点不见生疏。 棠音往镜中看了一眼,忍不住轻轻蹙眉,小声开口:“你这段时日里,是不是在宫中替小宫娥绾发了?” 不然为何这绾发的手艺,会比身为女子的她与檀香白芷还要熟稔一些。 李容徽轻笑了一笑,将绾好的发髻以他送给棠音的红珊瑚簪子轻轻固住,轻声答道:“长亭宫里只有盛安一人,哪来的小宫娥?” 他说着,怕棠音多想,便又低声与她解释:“我也是怕手艺生疏了,给你绾发的时候带疼了你。没事的时候,便在长亭宫里给自己盘一个女子的发髻。盘好以后拆了,拆了再盘,倒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棠音试着想了想,他在殿中独自盘着女子发髻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可刚笑到一半,却又倏然想起了李容徽一身女子裙装立在相府门前,自己还错将他当做了美人,捧着他的手对他说‘你生得好看,我一见你就喜欢。’的事来,一张瓷白的小脸立时红了大半。 她忙低垂着脸匆匆自铜镜前站起来声,轻声道:“不是说要出去吗,再不走可就要到午膳的时候了。” 说着,也不敢看他,生怕他也在笑话自己。只提着裙裾匆匆往府门外走。 李容徽的马车就停在府门外,棠音与李容徽甫一上了车辇,盛安便一挥银鞭,令骏马扬蹄而去。 车声碌碌中,棠音轻轻抬起脸来,有些好奇地轻声问他:“我们今日去哪?”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耳缘微红:“去杏春园里听戏。” “不成。”棠音立时便想起那曲牡丹亭来,本就热度未褪的小脸上愈发染了一层胭脂色。 李容徽抬目看向她,长睫微颤,低声道:“我听闻,我不在盛京城的时候,你便与昭华一同去杏春园里听戏了。为什么昭华可以,我却不行?” 他说着伸手轻轻攥住了她的袖口,哑声道:“难道在棠音心里,我及不上昭华万分之一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棠音慌乱地想了一想,忙轻声遮掩过去:“只是杏春园里只接待贵女,你身为男子,进不去的。”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低应了一声:“那我知道了。” 就在棠音以为他放弃了此事,正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李容徽却令盛安将马车在一家成衣铺前停下,对棠音低声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会’,便独自进去了。 棠音微微一愣,在车辇上等了他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听见车前垂着的锦帘微微一响,是李容徽回来了。 “你方才——”棠音刚想问他方才是做什么去了,可一抬眼,却是愣住了。 眼前的李容徽已换了女子裙装,本是以金冠束起的墨发被重新盘成了女子的云鬓,也无甚装饰,只斜斜簪了一支自己上次送给他的白玉簪子。 一张昳丽的面孔不施脂粉,却仍旧是艳色夺人,胜过寻常女子万千。 棠音一双杏花眸微微睁大了,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而李容徽俯身凑近了她的耳畔,只轻轻开口:“那这样,我总能进去了罢。” 棠音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半晌,一时说不出口半句反驳的话来,却又不敢真的点头,只慌乱道:“快、快中秋了,也许杏春园歇业了,我们还是去别处吧——” 李容徽唇角微抬,昳丽的面上生出笑来,只柔声宽慰她:“我打听过了,今日杏春园开着。听说,还上了新的曲目。” 上了新的曲目? 棠音听他这样一说,心中才如同落下一块大石般,暗自松了一口气。 毕竟只要不是牡丹亭,其余的,倒也没什么。 左不过一起听一场戏罢了。 她这般想着,马车便也缓缓于杏春园门外停下。 守在门外的,依旧是上回见过的那名女使,见两人自车辇上下来,便十分热络地迎了上来,也没察觉什么端倪,只对两人笑道:“两位贵女来得正巧,里头一折孽海记正要开场。定一间雅间也只需二两银子,还附赠装了八色蜜饯的八宝攒盒并一壶香茗。” 说的话,倒是与上回她与昭华来时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个曲目名字。 李容徽并不开口,只随手拿了些银子给她,棠音便也道:“定一间雅间。再买一些糕点来便好。” 女使得了额外的银子,面上的笑容便愈发热络了些,只笑着将两人往楼上雅间里请。 棠音方与李容徽于雅间中坐落,便听见底下的戏台上梆子声一响,装扮成小尼姑的旦角已拖着戏腔走上台来。 此刻女使已打帘出去,给两人买点心去了,棠音便也放下了心来,一道小口啜着香茗,一道静静地听戏。 起初的时候,倒还十分有趣,讲的是一个小尼姑动了凡心的故事,虽心思露骨了些,但终究不如牡丹亭那般香艳,棠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当扮作小和尚的小生一上台,两人对上了话后,唱腔也渐渐转了调子,尤其是‘堕戒行禅榻风流’那一段,更是令人面上一阵阵地发烫。 棠音拿着茶盏的手有些发颤,心里又急又慌,想要与李容徽解释,自己与昭华来杏春园听的不是这一折,又怕李容徽听过牡丹亭,反倒是越描越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正迟疑,搁在桌面上的手指却是微微一凉。 棠音转过眼去,却正看见李容徽伸手握着她的指尖,一双浅棕色的眸子正望向她,眸底满是笑影,薄唇轻抬:“棠音喜欢这折戏吗?” 李容徽这般开口,棠音面上愈是热意上涌,只蚊呐一般低声开口:“这是你非要来听的,和我可没有关系。” 就算是听到了什么出格的戏码,也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李容徽闻言,剔羽般的眉轻轻蹙起,若有所思道:“棠音主动邀昭华过来听戏,而却没邀过我。那在棠音心里,是不是昭华更重要一些?” 棠音没想到他会这般开口,略微迟疑一下,还是小声答道:“听戏就是听戏,无论是谁邀了谁,不都是一样的?” “可若是我想不一样呢?”李容徽握着她指尖的手指倏然用了几分力道,虽不疼,但也不让她挣脱,“若是我想与旁人都不同呢?” “如何不同——”棠音迟疑一下,正想问他,可檀口方启,便觉得唇瓣上微微一凉。 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将余下的话语吞没在唇齿之间。 “两位——”门帘微微一响,方才出去的女使端着一盘点心打帘进来,看见雅间里的场景顿时便是一愣。 继而忙转身躲到了外间,搁下点心捂着自己的脸,回忆着方才惊鸿一瞥的场景—— 两名美人相对坐在雅间之中,身量高挑的那位伸手将另一位贵女拢在怀中,紧扣着她纤细的腰肢,身姿微倾,于贵女红润如珊瑚的唇上肆意采撷,留下轻微的齿痕。 两人裙摆交叠,袖口下的素手紧紧交握在一处…… 那使女想到一半,一张粉面上便已铺满了红云。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磨镜之好,这也,这也—— 也太香艳了些。 第101章 太子之位 太子之位,未来的帝位,本宫…… 而此刻,清繁殿中,徐皇后独自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一张玉容苍白,眼下落着脂粉都掩不去的青影,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憔悴之色。 随着珠帘声轻微一响,一名医者打扮之人自内室中缓步出来,在珊瑚的引路下走到徐皇后的跟前,将身子躬得低低的,视线垂落在鞋面上,不敢直视其容貌。 “衍儿如何了?”徐皇后缓缓开口,竭力保持着嗓音的平和。 “回娘娘,太子殿下……”那医者斟酌了一下,额上微显薄汗:“太子殿下右臂上的伤势颇重,经脉已断,哪怕是华佗再世也无法修复如初。草民只能开几服药下去调养,再辅以针灸,若是,若是得蒙天幸,往后大抵还是能够行文书写。” 他隐下了后半句没敢说——即便是能够行文书写,也会很是艰难,甚至还不如一些幼童写得利落。 但是徐皇后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一张本就略显憔悴的玉容,愈发笼了一层霜雪,语声寒凉透骨:“连最基本的行文书写,也得蒙天幸?” 清繁殿内静了一瞬,只有那民间带来的‘神医’牙关打颤的声音细碎响起。 无人敢答她的话。 徐皇后冷眼看着众人,搁在木质扶手上的玉手一寸寸地收紧。 这几日中,无论是宫中信得过的御医,还是民间所谓的神医,她都已请了一遍,但得到的结果确实一样的。 李行衍再也无法无法挽弓骑马,更提不起刀剑。 此为废疾。 废疾者,不堪为储君。 ‘嚓啦’,徐皇后尾指上华美的鎏金护甲刮过紫檀木扶手,散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响。 在这个响动中,她缓缓抬起脸来,面上恢复了往日里的雍容平和,只淡淡道:“本宫知道了。珊瑚,赏黄金百两,送神医回去。” 珊瑚应了一声,带着一脸如蒙大赦的医者往殿外走去。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于宫阙深处,徐皇后缓缓端起了几面上的一只青瓷茶盏,淡声开口:“处置了吧,不留后患。” “是。”她身旁一名宦官打扮之人低应了一声,无声往殿外行去。还未走出内殿,便听见旁侧珠帘微微一响,宦官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旋即躬身道:“殿下。” 徐皇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略微收紧了一分,也无声抬起眼来,看向声来之处。 李行衍独自一人立在晃动的东珠垂帘之前,面色苍白如纸,无半分血色,而右臂上,厚厚缠裹了数层细麻布,散发着熏香也遮掩不去的血腥气与药气。 “母后。”他轻轻启唇,嗓音沙哑:“儿臣的手治不好了,是吗?” 清繁殿中静谧无声,徐皇后只抬眼看向他,并不作答。 李行衍的面色迅速地灰败下去,颓丧到极处,却又泛出一丝青白,他低垂着眼,缓缓开口:“废疾者不能为储君,不能为储君——” 他喃喃念了两遍,豁然抬起眼来,紧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徐皇后华美的凤袍袖口,哑声道:“母后,我们往后该怎么办?太子之位应当让给谁?” “让给老三?让给老五?还是让给——李容徽?”他说到李容徽三个字的时候,恨得连牙关都打颤,原本肖似徐皇后的清隽的面孔也微微扭曲了。 “不行,绝不能给他!”他咬紧了银牙,失控一般嘶声道:“儿臣现在就去面见父皇,将太子之位让给老五,然后我们退居封地,哪怕是退居边关,也还有一条活路——” 徐皇后垂眼看向他,又慢慢将视线落到了他握着自己凤袍的双手上。 即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李行衍的右手还是颤抖个不停,几乎连这一片薄薄的衣料都拿捏不住。 徐皇后眸色愈寒,冷眼看了半晌,待李行衍说完了,这才一寸寸地自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袖口。 旋即‘啪’地一声响,李行衍的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徐皇后冷眼看着他,语声却锋利如冰刃:“还未到生死之地,就已自乱阵脚!本宫教了你二十余年,就教会你自暴自弃,就教会你将帝位拱手让人?” 李行衍被她打得微微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只颓然跪倒在她跟前:“母后,可儿臣没有办法。” 他垂目看着自己犹自颤抖不停的右手,嗓音愈发无力:“废疾者不能为储君,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父皇,父皇也是因此才登上的帝位,自不会为儿臣而改。儿臣若是再不去寻父皇,主动让出太子之位,等废太子的诏书下来,便半点体面也没有了——” “体面?”徐皇后冷笑:“时至今日,你还想着体面?帝位之争,争的是生死!你以为将太子之位让给老五,他登基后就会放过你?本宫告诉你,不会!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若是本宫为男子,为天下至尊,也不会纵曾与我争过皇位之人活在世上!” 她说着,伸手,一把将跪在她跟前的李行衍拉起,近乎是一字一句地厉声道:“太子之位,未来的帝位,本宫绝不会让旁人染指半分!” 她说着,阖目平复了一下心绪,复又伸手抚上李行衍的脸,放缓了语声:“衍儿,母后会为你铺路,助你一步步走到帝王的宝座上。” “只要你依着母后的话去做便好。” * 相府门外,李容徽的马车缓缓停下。 提前等在府门外的檀香忙紧步走上前来,替棠音打起了车帘,扶着她自小竹凳上步下。 “那我先回府了。”棠音于地面上站定,半转过身去,轻声与立在她身后的李容徽道别。 因着要回相府,李容徽已换回了男子装扮,闻声便也轻轻颔首,借着彼此宽袖的掩饰,有些眷恋地捏了捏小姑娘指尖,只低声道:“那我改日再来寻你。” 棠音耳缘微红,怕檀香看见了,忙低低应了一声,将指尖从他手里抽了回来,藏回了袖中。 正想转身往相府里走,却听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急促响起,一名身着宦官服饰之人于相府门前勒马,匆匆走到两人跟前,视线一扫,落到棠音面上,忙躬身道:“沈姑娘,这是宫里的帖子,请您八月十五去赴宫中的中秋夜宴。” 中秋佳节,宴请群臣也是常事。 虽有些讶异前几日万寿节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成帝竟然还有心情开夜宴,但这不是她该说的话,棠音便也没有开口。只略点了点头,也没接帖子,只对立在门口的小厮道:“既然是宫中的帖子,那你拿去放在父亲的书房里吧。” 小厮应了一声,忙迎上前去,可那宦官却往回退了一步,仍将帖子递向棠音,再度躬身道:“回沈姑娘,这帖子不是递给相府的,只递给您一人。” “递给我一人?”棠音有些讶异,正想发问,却听一直立在一旁的李容徽淡淡开了口:“是清繁殿的帖子?” 宦官一抬头,这才看见了李容徽,略微迟疑一下,最终还是碍于尊卑,不得不开口道:“回七殿下,是皇后娘娘将于中秋佳节开设夜宴,特请了盛京城中所有贵女赴宴。” 棠音想起上回品香宴的事来,心中本能地有几分抗拒,可毕竟是皇后亲自下令递的帖子,若是其余贵女都去了,只她一人不来,未免有蔑视之嫌。迟疑稍顷,还是伸手接了,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回话吧。” 那宦官见她接了帖子,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只客套了几句,便复又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棠音看他去得远了,这才往李容徽那走了几步,拿着帖子放轻了声音问他:“如今太子伤得那么重,皇后娘娘却有心思开中秋夜宴,这不符合常理,想必是另有隐情。我要不要称病不去?” 李容徽的目光也落在那帖子上,剔羽般的眉微微一蹙,语声也冷了几分:“若是皇后母子执意要你去赴宴,即便是逃过了这一场,之后还会有无数名头邀你前去宫中。若是一直称病,迟早会露出端倪。” 说不定,这样反倒会更中清繁殿的下怀。 棠音仍旧是有些不安,握着请帖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只咬唇轻声道:“那我试试能不能邀昭华同去。只要有昭华在,皇后娘娘想必也不能将我如何。” 她话音还未落下,李容徽却已轻声开口:“不必邀昭华了。” “这一场中秋夜宴,我与你同去。” 第102章 心意浮沉 不知聘书何日送到相府更为合…… 不知为何,有了李容徽这话,棠音的心便也缓缓安定下来,倒也不似最初那般不安。 她便也没再给昭华递信,也一连数日未曾出府,以免节外生枝。 就当她以为自己会在相府中等到中秋夜宴开宴的时候,朝野中突然出了变故。 彼时盛京城里落了一场秋雨,棠音正坐在闺房中,将前几日里风干的桂花细细研磨成粉。 还未碾好一半,便听见房门外脚步声慌乱而来,继而垂在槅扇外的东珠帘子凌乱一响,白芷匆匆进来,还没绕过屏风,便忙不迭地开口:“小姐,出,出事了——” 棠音握着香杵的指尖微微一颤,忙站起身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知道。”白芷跑得急,如今只大口大口喘着气,抚着自己的胸口语无伦次道:“今日本是相爷休沐。可方才宫里却突然来了人,也不知是与相爷说了什么。只听守着书房的荣贵说,相爷连伞都没拿,就匆匆跟着那人走了,一路上脸色难看极了。” “这怕是宫里出了事了。”棠音将手里的香杵搁下,迟疑一下,还是对白芷道:“你快去备车,我们入宫去找昭华。” 许是这几日临近中秋了,父亲忙于宫中事务,无瑕过问禁足之事。而母亲心软,怕闷坏了她,便也让门口守着的粗使婆子们陆续散了。 如今父亲被急诏入宫,不在府中,她要进宫寻昭华,应是不难。 且若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昭华也应当是知道一二的。 白芷应了一声,慌忙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车辇便已备好,棠音与白芷只随手带了一把缎面青竹伞,便上了车辇,由荣满驾车向北侧宫门而去。 然雨中车辇难行,到北侧宫门这一段路,足足行了有大半个时辰,而到了玉璋宫殿门外时,更是已近膳时。 棠音心中焦切,车辇甫一停稳,她便踏着小竹凳下来,匆匆往玉璋宫里走。 守在门外的宝珠宝瓶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皆是微微一愣,看清了是她后,便提着裙裾匆匆往殿内通传道:“殿下,沈姑娘来了。” “棠音?”屏风后传来昭华微带笑意的嗓音,旋即一身银红色罗裙的昭华自屏风后行出,紧步走到她的身前,牵了她的手笑道:“今日这般湿冷的天气都来了玉璋宫,可是想我了?” 棠音被她这样一说,略有些赧然,只轻声道:“我本来打算,等过了中秋再入宫寻你。可今日里,宫中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连我休沐在家的父亲都被急诏入宫。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只能来你这问问。” “连沈相都召进宫了?”昭华微微一挑眉,也有几分讶异:“这还真是怪事,父皇这是打算勤政了?” 棠音听出她话里有话,忙牵住了她的袖口,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昭华倒也不吝啬,只带着她于玫瑰椅上坐下,又吩咐了宝珠去小厨房里拿些两人爱吃的点心,这才缓缓开口道:“你父亲没与你说过么?昨日里,父皇上朝了。”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轻摇头。 若是放在旁的君王上,上朝自然是常事,没什么值得说道的。 但成帝痴迷于寻仙一道,在得了凌虚道长后尤甚。长长一载,于群臣眼前露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大多还是出席宫中的大小宴席。 他突然上朝,倒是一桩奇事。 棠音这般想着,愈发觉得这是件大事,便迟疑着道:“圣上可是颁了什么新的政令?” “不曾。”昭华把玩着手边一只珐琅彩釉的茶盏,轻轻笑道:“是问罪。听闻昨日里,陛下终于将当初与吉祥班子勾结的官员们一一查清,只根据一本小册子,便发落了数十人。连清繁殿那位的姑父,大理寺卿徐闻也牵扯其中,判了个秋后处斩。” 昭华说着,嗤笑一声,不屑道:“要我说,还是判轻了些,既是谋逆,那便应当诛灭九族。也省的有些人成日在宫中碍眼。” 棠音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这可是在宫里,你千万小心别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 “我玉璋宫里可没有那等乱嚼舌根的——即便有,我难道还怕他们母子不成?”昭华秀眉一挑,愈发不屑道:“听说发落的数十人里,有一大半都是太子/党/羽,现在整个清繁殿与东宫皆是焦头烂额,恐怕没那么长的手伸到我玉璋宫里来。” “有一大半都是太子/党/羽?”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起眼来。 即便她对太子没有半分好感,但也觉得,此事隐约有几分蹊跷。 若说是太子所为,想行大逆不道之事。那刺客便应该直奔成帝而去,为何会是成帝毫发无伤,反倒伤了徐皇后与太子。 若说是苦肉计,可东宫与清繁殿却也不曾自其中捞到半分好处,反倒是与成帝离心。 但哪怕再是蹊跷,她也没有半分想要为太子伸冤的心思,只是轻轻讶异一声,便又垂落下长睫,斟了一盏清茶小口啜着,打算将此事带过,继续问问今日急诏入宫的事。 一口清茶还未咽下,昭华却又嗤笑道:“能不是太子/党/羽吗?你也不看看,是谁递的册子。” 棠音握着茶盏的手轻轻停住了,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李容徽?”她低声开口。 “棠音你果然待他不同,一下便猜出是他。”昭华笑道:“李容徽这一本小册子递上去,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一夜之间血流成河,阎王爷的生死簿也不过如此了。” 昭华自顾自笑了一阵,却没听见棠音开口。下意识地转过脸去,将视线往她身上一落。 棠音仍旧端着茶盏,但既不饮茶,也不搁下,指尖都在杯壁上烫得有些微红,面色却是苍白的,鸦羽般的长睫垂落,遮住了一双好看的杏花眸,又于秋风中颤抖如蝶翼。 “棠音?”昭华收了笑意,轻轻唤了一声,略有些担忧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棠音这才回过神来,只轻轻将茶盏搁下了,又将烫红了的指尖收回了袖间,须臾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问道:“那今日里,圣上诏我父亲入宫,是为了商讨此事?” “此事不是已经过去了?”昭华略想一想,拉着她便往玉璋宫门外走,只笑道:“你想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还不简单?自个儿过去听听不就知道了?” 她说着便对门外守着的宝珠宝瓶道:“宝珠,备车去寻仙殿。刚拿来的点心也不必呈上来了,都装到食盒里带过去。” 棠音拗不过她,一路被拉着上了车辇。 宫中一路都铺着青石地,除了路滑了些之外,倒也不算难行。骏马脚程轻快,很快便带着车辇于寻仙殿门口停下。 昭华先一步下了车辇,亲自拎着食盒对侍立在门外的小宦官道:“你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带了点心过来看父皇。” 她虽这般说着,却也并不停步,抬步就往寻仙殿里走,吓得殿门外的小宦官忙苦着脸色来拦她:“殿、殿下,圣上在寻仙殿里与沈相,七皇子议政,你不能进去。” “李容徽也在?”昭华笑了一声,挽了刚自车辇上下来的棠音一道往寻仙殿里走:“那不是更好。” “殿下,您、您不能进去。沈姑娘也不能。”那小宦官被她这个举动吓得脸都白了,忙紧步上来拦她。 棠音也觉得这样太过莽撞了些,轻扯了扯昭华的袖口,想示意她停步,可指尖才刚攀上她的袖缘,便听得‘吱呀’一声长响,寻仙殿内殿的殿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自殿内出来。 正是沈相与李容徽。 “棠音?你怎么来了?” 虽两人之间隔了有三五步远,但沈相沉着脸色,似乎还在想方才殿中之事,一时没有留意,倒还是李容徽先看见了棠音。 他冒着绵绵的雨丝,紧步走到她的跟前,只一抬手,便能触及的地方。 棠音却迟疑了一下,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没有答话。 不知为何,甫一见了他,便想起了昭华说的那本小册子。 抄家灭族,血流成河,无辜者的生死只在眼前人一念之间。 无端令人觉得……陌生。 眼前的李容徽与她记忆中隐忍而柔善的少年似乎生生分割成了两人。 倏然让她想起曾一度令她觉得温润谦和的太子。 是不是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李容徽也有另一幅面孔? 而李容徽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微抬了唇角,浅棕色的眸子里铺了一层柔和的笑影。 正俯身想低声与她说些什么,沈相却已回过神来,冷着脸色大步上前,立在两人之间,皱眉道:“我让你在房中好好反省,你就反省到宫中,到寻仙殿跟前来了?” 棠音自知理亏,便低垂下眼去,轻声道:“女儿知道错了。” 沈厉山面色仍旧是冷肃一片,只寒声道:“随我回府!” 昭华眼见着棠音要被带走,秀眉立时蹙紧了,开口道:“沈相,你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些,棠音也是担心你才进的宫,来的寻仙殿。” 也不知方才寻仙殿中商议了什么,沈厉山今日的面色格外冷沉,连昭华问话,也不缓解半分,只冷硬道:“沈府的家务事,就不劳公主挂心了。” “你——”昭华少有被人这般直白的回呛过,顿时秀眉一抬,显出恼意。 还不待她说完,立在一旁的李容徽便轻声开了口:“那便恭送沈相了。” 昭华停了愈恼,只将一腔的火气都发到了他的身上,厉声道:“你也不替棠音说上几句,枉费棠音——” 李容徽却并不恼怒,只轻声问道:“不知聘书何日送到相府更为合适?明日可好?” 聘书? 众人皆是微微一愣,倒是棠音最先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李容徽与她说过——冬岁前下聘,决不食言。 接了这份聘书,彼此之间便有了婚约,有了难以斩断的牵绊。 而沈厉山的面色愈冷,却只冷哼了一声,并未答话,只带着棠音往殿门外走。 将要走出殿门的时候,棠音却微微停下了步子,低声开口:“等中秋节后吧。” 水汽自青竹伞外涌来,沾湿了她鸦羽般的长睫,渐渐凝结成珠。 李容徽微微一愣,抬步向她走来,似乎是想开口问些什么。 棠音却已转过身去,与自己的父亲一道走出了寻仙殿的大门。 秋雨绵绵,如细密的帘幕落下,无声隔绝了李容徽追随而去的视线。 第103章 中秋夜宴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 自宫中回来后,棠音便将之纇香重新放回了多宝阁上,也不再研磨新的香药。 李容徽来过几次,皆被拒之门外,便只能将新买的香料搁在闺房门口的地上,棠音打开槅扇时见了,也就淡淡吩咐一声檀香,将其收好罢了。 檀香与白芷皆看出自家姑娘这是有了心结,但棠音始终缄口不言,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也不能主动去问,至多也只能将李容徽送来的香料放在房中显眼处,指望着自家小姐看见了能够触景生情,至少能找人聊一聊,别闷坏了自个。 日子也就在这沉默中一日日过去,仿佛只是一抬眼的功夫,天上的明月便已经圆成了白玉盘。 因是中秋夜宴的缘故,相府中比往日要早上一个时辰用过晚膳。棠音也早早回了自己的闺房,换上了新制的秋裳,坐在海兽葡萄纹铜镜前,由着檀香给自己绾发。 白芷则一道替她描眉,一道开口将正午时发生的事与棠音说了出来:“小姐,正午的时候,大公子自宫中回来过一趟,是专门来寻您的。只是刚好撞上您在小憩,大公子便没让奴婢叫醒您。只留了几句话,便又匆匆赶着回宫上值去了。” “哥哥回来过?”棠音微微一讶,旋即轻声问道:“他留了什么话?” 白芷是个心直口快的,既然自家小姐问了,倒也不多想什么,直接将沈钦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大公子说,近日朝堂中多有动荡,听闻是清繁殿与东宫麾下之人与逆党牵连颇深,一连处置了几十位大臣。如今朝野之中人人自危,好几家贵女都在今日里生了病,辞了皇后的夜宴。” 檀香虽然不懂政事,但却听得懂旁人话里的意思,绾发的手微颤了一颤,小声问棠音:“小姐,那我们还去吗?” 她这句话问完,闺房中静了须臾,良久没有人开口。 棠音只将目光轻落在眼前的妆奁上,李容徽赠她的簪子因不衬今日的衣裙,而被搁置在妆奁中,又被一大堆今日要用的步摇花钿给挤到了角落里,看着伶仃又可怜。 “小姐?”檀香又轻轻问了一声。 棠音抬起视线,轻声开了口:“还是去吧,我答应了人的。” 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了一阵,倏然明白了什么,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给自家小姐打扮起来,更是用了十二分心思。 今夜中秋,城中不设宵禁,因而月色初升的时候,一辆马车方自相府中驶出,匆匆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北侧宫门外,各家贵女的车辇云集,城门吏一一排查过去,又花了不少时辰,待到了御花园外时,已是月上中天。 棠音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方进了月洞门,便见眼前豁然明亮。 御花园两侧,搁着上百张紫檀木席面,案几上时令果品与贵女们喜爱的果酒密密铺开,案几旁每隔十步远,便立一盏龟鹤延年宫灯,一直绵延至视线尽头。 无数贵女们立在院内宫灯下,便如满园名花绽放,各有妍丽之态。 而一名天水青罗裙的贵女捧了一盏梅子酒缓缓走上前来,略施脂粉的清秀面容上带着浓醇笑意:“沈姑娘是一个人来的吗?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与锦婵同席?” 棠音的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落,复又落在她衣衫外,雪白的皓腕上。那里松松挂着一只色泽艳丽的凤血镯,与她青碧色的衣裙与淡扫脂粉的清秀面容格格不入。 而自陆锦婵开口,御花园中更是略微静了一静,旋即私语声四起。 显然是皆因品香宴之事,对棠音与陆锦婵的关系有几分揣测。 若是与陆锦婵同席,那少不得被议论上一整场夜宴。棠音不大喜欢被许多人这样看着,秀眉微微一蹙,正想拒绝,却有一人,不动声色地挡在她的跟前。 清冷的雪松香气带着园中的桂香拂面而来,交织在一处,便带了几缕秋夜中独有的缠绵。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眼来,便见李容徽正立在她身前,蹙眉看着眼前的陆锦婵。 今日里,他也是一身女子妆扮,云鬓繁复,步摇垂垂,一身格外绮丽的罗裙外,还配了一条云缎面的披帛,衬得那张本就昳丽的面容,于夜色中愈发靡丽不可逼视,像是要将这满御花园中的贵女们都给压下一重。 眼见着贵女们或惊讶,或打量,或嫉妒不善的视线都已经聚了过来,棠音不知为何,心中却起了几分淡淡的不悦,便往前走了几步,重新挡在了李容徽身前,对陆锦婵轻声道:“不巧,我今日是与这位贵女同来的。她性子腼腆,不爱与旁人同席。” 她的身子娇小,即便是挡在李容徽跟前,也挡不住他那张昳丽的面孔。陆锦婵便也抬目看了李容徽一眼,也不强求,只笑道:“那锦婵便去寻旁人同席了。” 棠音微微颔首,带着李容徽于最角落里的一张席面上坐了,远远避开众人的视线。 “这几日是怎么了?是不是闷在府中有些烦闷了?”李容徽说着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梅子酒,又端起一碟子玫瑰酥给她,这才又轻声哄道:“那过几日我们出城去郊游可好?或者是去听戏,看杂戏?只要你喜欢,都好。” 棠音却没接他的酒,只是随手捻了一块离自己远的椒盐核桃饼吃了,轻轻摇头,算是否认。 李容徽端着玫瑰酥的手微微一顿,还是缓缓将碟子放回了桌面上,浓长的羽睫微垂,本就低醇的嗓音放得更低,显出几分难过:“那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棠音沉默须臾,只觉得正吃着的核桃饼都渐渐没了味道,便将剩余大半块都给搁下了。只轻轻转过眼看向他,好半晌才轻声开口:“不知你是否听说过盛京城里的传闻——皇后青眼于我,属意我来做太子正妃。” 李容徽不知她为何突然要说这些,袍袖下的手指猛地收紧了,面上的神情却不变,只是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抖了两下,抬起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看向她,轻声道:“我从未听过。” “想来即便是有,也应当是过去的旧闻了。做不得数的。” 棠音低低应了一声,又轻声开口:“我原本是要嫁给他的。” 李容徽只觉得呼吸都为之一停,一阵业火自心底腾腾而起,近乎要将理智燃尽。他强忍着垂下长睫,挡住眸底汹涌的暗色,伸手攀上了小姑娘的袖口,紧紧握着了她的手腕,语声微哑:“你也说了,是原本。” 棠音没有挣扎,只是又低低应了一声,像是自语一般慢慢道:“可是后来,我在花朝亭中做了一场梦。那梦境虚无缥缈,却又像是一种警告抑或是指引,一点点将我带离了本来的路线。” “我见到了太子人后的那一幅面孔,狠戾,无情,残暴,与人前的温润谦和截然不同。” “所以,我后悔了。我去寻了父亲,请他想法子退了这桩婚事。” 她一句一句平静地说着,嗓音轻柔,混在夜风中听来,像是带着独特的韵律。李容徽紧握着她手腕的指尖缓缓放松了一些,心中的业火退去,却一点点浮出深藏在火焰下的不安来。 “棠音——”他低垂下眼,轻轻唤了一声。 眼前的小姑娘轻应了一声,缓缓抬起脸来看向他,那双红润如珊瑚的唇微抬,杏花眸里却落了一层粼粼的光影,也不知是中秋华美的月色,还是逐渐加深的水意。 李容徽像是被这眸光烫痛了一般,握着小姑娘皓腕的指尖轻轻往回一退。 溃不成军。 良久的静谧,唯有旁侧立着的宫灯熊熊燃着,顺着红艳的烛芯落下一行又一行的蜡泪。 就在李容徽以为,棠音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掌心里却是微微一凉,是小姑娘轻轻抬起指尖,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依旧是柔白纤细,却少了素日里暖玉一般的温度,甚至比他的,还要冰凉几分。 “之前寻仙殿外,我让你中秋之后下聘,是想问问你——” “你也如太子一般,有两副面孔吗?” 第104章 冰雪消融 棠音只能与我有瓜葛,与我牵…… 庭院中一片静默,只余月色煌煌。 李容徽于月色中缓缓抬起眼来,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于月晕下浓醇如美酒,嗓音低醇而缱绻:“棠音为何会这样想?” 他缓缓将小姑娘纤细的手指握紧了,拢在掌心里,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低声道:“无论待旁人如何,我待棠音,始终如一。” “岁岁如此,永不相负。” 棠音落在他心口上的手指轻轻瑟缩了一下,檀口微启,还未来得及回答什么,却听见远处宦官尖细的嗓音一路破开月色:“皇后娘娘到——” 棠音回过神来,忙将手抽了回来,藏进了袖中,抬目看向上首。 十二名宫娥组成的仪仗中,徐皇后缓缓而来,鬓发如云,玉颜宁和,仍旧是一派国母之姿,不因朝野中的流言而显出半分憔悴之色。 众贵女一时皆收了碎语,只一同立起身来,恭敬福身道:“参加皇后娘娘。” 徐皇后轻笑着于高座上坐落,缓声道:“今日是中秋,佳节良辰,诸位也不必太过拘礼了,都坐吧。” “谢皇后娘娘。”众贵女这才敢重新坐下身来,只抬眼悄悄往珠帘后打量。 见今日来的,果真只有皇后一人,而未见太子,更是面色各异。 徐皇后却恍然未觉一般,只抬手示意宦官们去传歌舞。 丝竹声一起,贵女们便也敢开口小声与自己的密友说话,议论的,也大多是在皇后娘娘今日的目的上。 如此兴师动众,若说只是单纯地只请她们来赴一场夜宴,却是谁也不信的。 而李容徽却并不在意,只捻起一块玫瑰酥递到小姑娘唇边,轻声道:“棠音,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丝竹声里,小姑娘终于抬起脸来看向他,迟疑了好一阵,才轻声开口:“那你……对旁人也别太过严苛了。” 李容徽眸光微微一抬,旋即乖顺点头道:“好。” “不要动不动就诛灭旁人全族。即便是真有人得罪了你,你杀他一个便也是了,就不要屠戮他的族人了。他为自己的野心,或是为旁人的野心送了命便也罢了,可后宅充作官奴的女子与不谙世事的幼童又何其无辜?” 李容徽仍旧安静地抬目望着她,没有迟疑,只待她话音一落,便又乖顺应下:“好。” 他应得这般乖顺,反倒让棠音觉得自己过于严苛起来。 她蹙眉重新想了一想,复又低声道:“若是你怕他的族人报复,就将他们流放出京吧。流放之人的子嗣三代不能科举,成不了气候。三代之后,已是将近百年,什么样的仇怨也该消了。” 李容徽望着眼前蹙着眉仔细为他谋算着的小姑娘,唇角微抬,眼底铺上了一层笑影:“我记下了。” 他轻声重复:“不折辱女子,不杀幼童,能流放出京的,便留下一条性命,远远的流放出去,我都记下了。” “只要你说的,我都会做到。”他将手里的玫瑰酥递到棠音跟前,放轻了嗓音:“棠音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 棠音抿了抿唇,迟疑了半晌,终于被他看得耳尖微烫,这才低垂下脸去,就着他的手,在玫瑰酥上轻轻咬了一口,小声道:“那你可不能骗我。” 月色浓醇,李容徽望着小姑娘的眸光微微一颤,眸底的笑影一寸寸地收了,铺上一层细碎的不安。 良久,他只轻抬起唇角,笑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不再开口。 棠音低垂着脸,小口小口地吃着玫瑰酥,并未察觉他的异状,只听御花园中的歌舞声渐歇,便抬起眼来,再度望向上首。 珠帘轻微一响,徐皇后身边的宦官自帘后出来,笑着对众人道:“今夜月色正好,诸位贵女可以随意在御花园中走动。半个时辰后,复又在此处相会,届时有诗兴的,还可当场作诗一首,辞藻华美意境上佳者,皇后娘娘皆有赏赐。” 这句话一出口,众贵女便又将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棠音与陆锦婵身上,甚至还有胆子大些的,压低了嗓音与同来的贵女说着小话。 “这是不是皇后娘娘后悔了,还是想选沈家姑娘?这会又想送个旁的,将凤血镯的事情给压下去?” “谁知道呢?不过这当面作诗,要偏颇谁,可就简单的多了。” “怎么个简单法?”说话的贵女不解:“若是皇后娘娘选中的那位贵女不会作诗呢?” “这还不简单?”另一名贵女嗤笑了一声:“若是有意偏颇,早一日让人作好上乘的诗句送到贵女府里,届时让她背诵一番便是。” 棠音闻言轻蹙起眉来,起身便带着李容徽往远处走,一直将嚼舌根的贵女们远远落在了后头,这才缓缓停下步子,轻声对李容徽道:“皇后娘娘看中的人不是我。” “我这几日里,唯一收到的,是中秋夜宴的请帖,也没在其中附有诗句。” 她本是想与李容徽解释一二,但殊不知,李容徽心中却并非是如此作想。 他只低垂下视线,阴暗地想着—— 棠音这是失望了? 还是窥见了他凶戾的一面,想要弃他而去,与太子再续前缘? 他也不知为何,只觉今日里分外不安,哪怕只一点风吹草动,亦能让他悬心半晌,思绪更是不受控制地,向着阴暗处滑去。 仿佛只要小姑娘轻轻一开口,便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沉默须臾,低低应了一声,将小姑娘柔白的手指拢在了掌心里,缓缓开口:“我虽不会作诗,但在北地的时候,也听当地的诗人念过几首,都是从未流传到盛京城里的。” 他说着抬起眼来,定定望向小姑娘,轻声道:“若是棠音需要,我可以念给你听。”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抬眼看了他半晌,缓缓开口:“那你念吧。” 李容徽眸底暗色愈浓,却仍旧是缓缓开口,念了一首咏月的诗给她。 虽应景,但辞藻平凡,又缺了几分意境,横竖看来,都不是佳作。 更不能被皇后选上。 正当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小姑娘却轻轻应了一声:“我觉得这首诗不错,皇后娘娘应当会喜欢。” 李容徽握着她指尖的手指骤然收紧了,哑声道:“棠音——” 棠音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他昳丽的面孔上,珊瑚色的唇缓缓抬起,瓷白的小脸上浮出两个浅甜的梨涡,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你若是在皇后娘娘面前作这首诗,说不定她看在你生得好看的面上,也会改了心中的人选,封你一个太子妃当当。” “再不济,也能当个良娣。” 李容徽微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冷玉似的面孔染上绯意,一颗悬着的心却终于安定下来,只握着小姑娘的指尖轻声道:“你捉弄我。” “我哪捉弄你了?不是你非要作诗给皇后娘娘?还特地找了北地里没人听过的诗来。”棠音抿了抿唇,轻声道:“你要献诗,我不拦着你。只要别让我去便好。”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眼底缓缓铺上了一层笑影,却仍旧是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作诗得皇后青眼,不好吗?” “不好。”棠音蹙眉轻声答了:“我不想再与太子殿下扯上什么瓜葛——” 她话音未落,便觉一阵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像罗网一般,将她层层困住。 李容徽轻拢着她,扣着她的腰肢不让她挣脱,只微俯下身来,借着月色轻衔了一衔她红如玛瑙的圆润耳珠,素日里低醇的嗓音微微喑哑:“是,棠音只能与我有瓜葛,与我牵扯,与我——” 纠缠不休。 他说罢,不待小姑娘开口,便就着她因惊讶而微启的红唇深吻了下去,于那珊瑚般艳丽的柔软上重重碾转,留下细碎的齿痕。 以此,来抚平他数日里的惶恐不安。 直到小姑娘一张瓷白的面孔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身子也在他怀中轻轻颤抖,李容徽这才放开了她,缱绻而不舍执起她的素手,一一吻过小姑娘玉葱般的指尖,语声低哑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像是央求一般低声道:“棠音,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第105章 人心如面 陆姑娘想求的前程,就在此处…… 棠音沐着一身月色立在他身前,也不知道该伸手去捂住自己发烫的面孔,还是掩住被吻得有些隐隐有些烫痛的双唇。 正当她低垂着脸想着要如何回答他的时候,一道宫灯辉光穿破蒙昧的月色,遥遥而来,缓缓落在两人的眼前,旋即远处传来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沈姑娘,原来您在这里,可让奴才一阵好找。” 棠音忙敛了神情转过身去,看向声来之处。她将目光落在来人青白无须的面孔上,缓声回道:“不知公公寻我何事?” “皇后娘娘有几句话要与您说。”那宦官笑着将手里的风灯换了个方向,照向一旁没有宫灯的小路:“请姑娘随奴才来吧。” 棠音迟疑一下,愈发细细看了他两眼,见是名面生的宦官,心中愈发生起几分不安,遂轻转过视线,看向身旁的李容徽。 李容徽敛眉,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并不曾开口。 棠音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对宦官道:“这位公公,我是与身旁这位贵女同来的,不好将她独自一人弃在此处。不如就让她随我一同去面见皇后娘娘。” 棠音略想一想,又轻声将他的推辞给堵了:“娘娘宽和,自不会因此计较。” “沈姑娘为难奴才了。”那宦官却坚持:“皇后娘娘虽宽和,但金口玉言,只说了请姑娘一人,奴才可不敢违背。” 棠音蹙了蹙眉,还想坚持,李容徽却抬目多看了那宦官两眼,缓缓将挽着棠音的手放开了,只微俯下身去,在她耳畔低声道:“既然推脱不得,便随他过去。我暗中跟着你。” 棠音听他这样一说,便也放下心来,对那宦官开口道:“那便烦请公公带路了。” 宦官听棠音答应了,青白的面上重新堆起笑来,于月色中看来,阴惨惨的一片,有些渗人。 还好这笑没持续太久,他很快便转过身,带着棠音一路往小径上行去。 两人方转身行出几步,李容徽便淡声开了口:“我会沿途留下印记。你去宴席上带一人过来,也不必强抢,只消告诉她,‘你求的前程到了,就看你敢不敢把握’便可。” 他的语声极轻,溶在月色中连数步之外的棠音与宦官都没能听见,但夜色中,却已有一人自暗处现身,单膝跪地道:“不知道主子要寻的是何人?” 李容徽只平静地念出了一个名字,话音方落,身形却已展开,无声隐入夜色之中,追随着昏暗小径上那一豆光亮而去。 风灯如豆,只能照亮三步远的地面。 棠音随他走了一阵,又拐过了几重假山,身边渐渐没了人声,只能听得秋夜中窸窣的虫鸣响起。 而旁侧的景物隐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陌生,令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走了有多久,前处隐约听得有水声微响,那宦官也停下了步子,举起了手里的风灯道:“沈姑娘,到了。皇后娘娘就在水榭中等你。” 棠音顺着他的视线抬目望去,只见眼前的水榭中一片灯火通明,透着灯光的竹篾纸上还隐隐映出水榭中一名女子身着宫装,高梳云鬓的剪影,看着,倒确是徐皇后今日的打扮。 一时间,就连棠音也生了几分疑惑——难道真的是皇后娘娘私下来寻她说几句话? 毕竟曾经与清繁殿走动频繁的时候,这样的事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今日的地点特殊了些罢了。 她这般想着,但不知为何心中仍是不安。 她迟疑一下,还是谢过了引路的宦官,又抬步走到了水榭里的槅扇之前,这才放轻了嗓音低低唤了一声:“李容徽。”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水榭旁便传来轻微一声水响,像是石子落水的声音。 棠音眉眼微舒,心中的不安也随之散尽。只抬手轻叩了叩水榭的槅扇,轻声道:“臣女沈棠音,求见皇后娘娘。” 水榭内静谧无声,那个宫装云鬓的剪影只循声转过身来,缓步往槅扇处走来,像是要亲自替她开门。 行走间,臻首微低,目光应是看着自己的鞋面的,素手也恭敬地拢在自己的小腹之前,略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什么,便有些慌乱地垂落回自己身侧,带得裙裾上的玉禁步琅琅作响。 不像是徐皇后素日里的姿态,倒像是……一名宫人。 心念方转,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棠音下意识地转过眼去,却只望见那引路的宦官略显狰狞的青白面孔。 棠音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这一退,便退到了水榭的边缘,隔着一层围栏,便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眼见着退无可退,那宦官却犹自紧步向前逼来,水榭里的女子也慌忙打开了槅扇,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只对那宦官焦切道:“太子殿下还未赶来,你先不急着动手。” “不行,等不及了!若是让她喊人你我都没有活路!”那宦官阴恻恻地看着她,伸手就要抓她的衣襟:“反正就这么一会,淹不死人的!” 眼见着那鹰爪般枯瘦的手指就要沾到她的衣领,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霎时褪尽了血色,惊声道:“李容徽——” 话音还未落线,便听耳畔风声一厉,方才还面目狰狞的宦官目光倏然一僵,继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那水榭里的女子见势不对,想要逃走,还未跑出几步,一枚石子飞射而去,正打在她颈上的穴道,连一声惊呼也为发出,便也软倒在地。 而棠音的身子微微一轻,被带进一个清冷雪松香气的怀中。 李容徽微俯下身,紧紧拥着她,在她耳畔低声安抚:“没事了,都过去了。” 棠音整个身子都埋在李容徽怀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素手紧紧攥着李容徽的袖口,长睫颤抖,犹自惊魂未定。 好半晌,才在李容徽的安抚中缓缓定下神来,抬目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宦官与宫女,攥着李容徽袖口的手愈发用了几分力道,颤声道:“他们是想推我下水。” 李容徽轻轻将她有些微凉的手指拢进了掌心里,目光落在地上的两人上,眸底有暗色一闪即逝。 旋即,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夜色中又有两人匆匆而来。 前处的,是一名容貌寻常的男子,着一身宦官服饰,正是李容徽的暗卫。而其后,则跟着一名天水碧罗裙的女子,因一路的疾走而微微有些气喘。 棠音愣了一愣,瓷白的小脸上立时镀上一层红釉,忙自李容徽怀中抽出身来,慌乱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裾。 而这一转眼的功夫,那两人也已紧步走到了水榭之上。宫灯的辉光落在其后那女子面上,照出一张略施脂粉的清秀容颜。 “陆姑娘?”棠音没想到来的会是她,倒是轻愣了一愣。 “沈姑娘?”陆锦婵也是微微一惊,旋即目光往倒在地上的宦官与宫娥身上一落,眼底更是多了几分探究。 不待她再度开口,李容徽已牵过棠音的手,将小姑娘从水榭栏杆边带离,又一抬眼,看向暗卫。 暗卫会意,对陆锦婵冷声开口:“陆姑娘想求的前程,就在此处。就看你敢还是不敢了。” 陆锦婵环视水榭中一圈,又缓缓将视线落在了漆黑的水面上,慢慢抬步,立在了栏杆前。 夜色中,水面细波微涌,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陆锦婵面色微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带得腕上的凤血镯子撞击在她纤细的腕骨上,轻微一声响。 她缓缓将视线落在那鲜艳如血的镯子上,一张清秀的面孔上,渐渐透出几分决绝。 继而,不等棠音开口,她已经闭上了眼,大步往栏杆前走去。 ‘哗啦’一声,是人体入水的响动。 暗卫见状,立时高声道:“来人啊,沈姑娘落水了——” 棠音微微一惊,还未抬起眼来,便觉自己身子一轻,却是被李容徽横抱而起。 “此地不宜久留。”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远处倏然有火把亮起,如长龙蜿蜒而来。 一声声宦官尖利的嗓音如烽火,层层于夜色中传开,震醒了大半个沉睡的宫廷:“沈姑娘落水了——” 李容徽紧紧环着她的腰肢,身形展动,迅速往水榭外掠去。路过倒在地面上那名宦官的时候,他目光一沉,随意于他手背上踏过。 ‘咔啦’一声手骨断裂的脆响,混在杂乱的脚步声,与众人的慌乱的嗓音中微不可闻,甚至没能惊起他怀中的小姑娘。 “陆锦婵——”棠音的目光仍落在远处漆黑的水面上,只焦切开口:“她会不会——” “她不会死。”夜色中,李容徽语声笃定,迅速带她飞掠至一座假山后,借着夜色将彼此的身形藏下。 而仿佛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语一般,远处陡然传来宦官们的尖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落水了,快来人啊——” 第106章 三书六礼 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静谧的月色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一般,瞬间沸腾如闹市。 宴席上的贵女们尽数皆被惊起,惶恐不安地赶到此处,与宫娥宦官们一同立在金吾卫身后,揣揣不安地看向湖面。 而湖中,早已经有十几名身手水性最好的金吾卫下了水,而水榭中倒着的宦官与宫女,也被暗卫趁此混乱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拖离了此处。 水面波澜四起,几乎是转瞬的功夫,便护着李行衍自水中起身,重新立在水榭之上,众人的目光之下。 密集的火把将整个水榭照得明如白昼,清晰得,甚至可以看见李行衍发上滚滚而落的水珠。 他一身月白色锦袍已经湿透,金冠也不知落在了何处,湿透的衣衫与散乱的乌发紧紧贴伏在身上,狼狈得看不出素日里温润清雅的模样。 而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动作。 李行衍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女子,左手扣着她的腰肢,右手却没用力,只是虚虚枕在她的腰下。 而那女子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剧烈地咳嗽着,像是呛了不少水,吃了不小的苦头。 最要紧的是,她身上的衣裳也与李行衍的一样,已经湿透,在光亮处,甚至都能透过轻薄的外衫,看见里头亵衣上绣着的花样来。 一时间,宫娥贵女们面面相觑,私语声密密而起。 “刚刚宦官们喊得是什么来着——好像是沈姑娘落水了?那这太子殿下怀里的,莫不就是沈家嫡女?” “不然还能是谁?这大庭广众之下,衣裳都湿透了,还躺在外男怀中,传出去,名节可就毁尽了。不过沈家嫡女有权相撑腰,指不定能以权势堵住悠悠众口。” “这里这许多人,宫娥宦官金吾卫都在,人多嘴杂的,再大的权势也堵不住。况且,你怎么知道沈家嫡女如何想?说不准,她就是算准了这个时机,想着一举稳住太子妃的位置。” “也是,毕竟都这般了,若是不嫁,便只能剃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了——” 她们正头碰头地说着小话,倏然听宦官尖利的嗓音自夜色深处响起。 “皇后娘娘到——” 一时间,碎语皆消,众人皆是福身行礼。 皇后在宫娥的引路下疾步而来,秀眉微蹙,一张宁和的面容上是恰到好处的在意与关切:“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喧闹?” “回娘娘,是沈姑娘落水了,好在被太子殿下救了上来,实乃不幸中的万幸。”旁侧一个宦官忙上前,尖着嗓子回禀。 徐皇后视线往李行衍身上一落,见他怀中确实抱着一名女子,且那女子还压抑不住地轻轻咳嗽着,显然是没有大碍,心中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略微松弛了几分。 只要沈棠音失了名节,便只能委身于衍儿。 这一桩婚事定下,她便也可借此将相府拿捏在手中,沈相统领着的三部,自然也归东宫所用,为衍儿登上帝位,增添不小的胜算。 徐皇后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只对一旁宫女命令道:“还不快请御医!” 话音落下,她的眸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李行衍怀中的女子身上青碧色的罗裙上,眸光骤然一缩,心中刚松下的弦立时又狠狠绷紧。 但饶是如此,她也不曾犹豫,只迅速命令道:“还不快拿毯子来!棠音一个女儿家,身子虚弱,又如何禁得起这秋夜寒凉!” 她这句话,无疑是坐实了这女子的身份。届时这薄毯一掩,便谁也说不清了。 但偏偏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是谁突然惊呼了一声:“这不是沈姑娘吗?” 众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将视线往声来之处移去。 却见夜色中,有两人相携而来。 一人身量高挑,云鬓繁复,步摇垂垂,昳丽的容貌半隐在月色之中,愈发是如狐仙艳鬼一般靡丽惑人。 而另一人身姿纤细,一身浅藕色的月华裙于夜风中微微起伏如涟漪散开,一双杏花眸清亮澄澈,如墨玉不染尘埃。 正是相府嫡女,沈棠音。 一时间,众人皆是屏息。整个水榭中静得针落可闻。 而棠音却浑然不觉一般,只轻轻走到众人之间,向徐皇后福身行过礼,便与李容徽一同站在了廊檐下。 她未曾开口辩过一言,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众人神色各异,却不约而同地转过视线,看向僵立在水榭中的李行衍,与他怀中的女子。 火把的辉光下,众人皆能看见,那女子身上穿得是青碧色的衣裙,与沈棠音身上藕荷色的月华裙大相径庭。 只是方才情势紧急,又有那一声‘沈姑娘落水了’在先,谁也不曾多想罢了。 李行衍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视线颤抖着落在棠音身上良久,像是转瞬间便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一声闷响,却是他手上的力道一松,将怀中的女子摔落在地。 那女子轻轻咬着唇,没有发出痛呼,只是又压抑地咳嗽了几声,缓缓自冰凉的地面上爬起身来,接过了宫人们手里的薄毯,裹住了自己有些发颤的身子。 “是陆侍郎家的嫡女。”有相识的贵女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句话一出口,四周的贵女们也纷纷回过神来,有人忍不住轻声道:“确实是陆家嫡女,你看她手腕上,还戴着皇后娘娘赏的凤血镯——” 此刻,月已西斜,漫天的月色落下来,给在场众人的面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银光,也让彼此的神情更为生动了一些。 而徐皇后那张宁和的面孔,则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寒如积了一冬的霜雪。 “棠音——”李行衍只觉得自己脑海中一片空茫,下意识地往棠音的方向踏出一步。 可视线才初初抬起,小姑娘便被一盛妆丽服的女子挡在了身后,不令他窥见半分。 而那女子有些熟悉的面容上,还缓缓带起一缕笑来。 戏谑而嘲弄。 “不,不该是这样——”李行衍不住低声重复着,像是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 最后,他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撇下了陆锦婵,向棠音走来,试图挽回:“棠音,这是一场误会——” 而挡在棠音跟前的李容徽看着他一步步走来,面上的笑意敛了,看向他的目光尽是厌恶与锋芒,虽因这一身女子的钗裙不能开口,但仍旧是将小姑娘紧紧藏在身后,不让他的视线触及。 正当两人争锋相对时,一双柔白的小手却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像是让他安心,继而,被他挡在身后的小姑娘,主动走了出来,立在李行衍跟前。 感受到李行衍的视线落在了她的面上,棠音却并不抬头,只恭敬地福身行了个宫礼,语声平静而疏远:“无论是不是误会,太子殿下此刻也应当在陆姑娘的身边,而不是臣女身前。” “棠音——”李行衍还想开口,却被棠音轻声打断了:“无论是误会也好,阴差阳错也好,抑或是……有人蓄意地谋求算计也罢。女子的名节何其重要,太子殿下身为东宫储君不会不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便也希望您能够善待陆姑娘。” 她放轻了嗓音,又以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平静道:“即便是不能善待,也请您不要再纠缠于臣女。太子殿下与臣女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瓜葛,一切只是京城中的流言罢了。如今流言已散,凤血镯也已有了主人。太子与臣女之间,也不必再有往来。” 李行衍的面色愈白,不知是不能接受与棠音彻底陌路,还是不能接受徐皇后的谋划尽数落空,仍旧是低声道:“棠音,只要你想,我可以——” 而一旁,李容徽面色已经寒透,眸底暗潮汹涌,指尖也已落到了袖中的匕首上。 还未来得及抽刀出鞘,只听远处轻微一声响,有些沉闷,是有人歪倒在地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地抬目望去,却见是陆锦婵双膝跪在地上,以额触地,颤声道:“臣女不慎落水,为太子殿下所救,苟全一条性命,可此刻名节尽失,无颜活在世上,还请皇后娘娘赐一壶鸩酒,让臣女清清白白地去九泉之下,侍奉已逝的祖母。” 这句话一出,众人看着太子的神情愈发古怪。 那一声沈姑娘落水,救上来的却是陆锦婵。 还偏偏是被根本不在中秋夜宴上的太子‘路过’所救,明眼人都看得出里头必有隐情。 可这即便算计错了人,陆锦婵的身份不够为太子正妃,封个良娣却也是足够,且陆锦婵的父亲还是太子麾下的工部侍郎,以太子马首是瞻,却被如此对待,着实令人齿冷。 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指望着李行衍能够劝回棠音的徐皇后终于彻底失去了希冀,身姿微晃,只在宫娥的搀扶下才不至于倒下,半晌,终于咬牙吐出了字句:“去扶她起来。” 这一声令下,便有宫娥上前,半扶半拖地将陆锦婵自地上搀起身来。 徐皇后看了她半晌,又转过视线,扫过周遭看着的,她刻意邀来的,大半个盛京城的高门贵女,终于重重一闭眼,缓缓开口道:“衍儿救了你,也是一桩缘分。明日本宫会请圣上赐婚,让你嫁入东宫,做个良娣。” 良娣,不是太子妃。 陆锦婵的目光微微一凝,但也明白,以她的家室,想坐上太子妃之位本就艰难,便也不强求,只是低垂着脸哽咽着开口:“承蒙皇后娘娘不弃,臣女愿为良娣,侍奉于太子左右,报此救命之恩。” “母后——”李行衍失声,面色惨白。 无正妃而先封良娣,这是颠倒纲常。即便是皇后开口,也算是储君为人诟病之处。 可李行衍此刻最为在意的,反倒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 他将从今夜起,彻底与沈棠音陌路。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下意识地还想转圜,可上首却已传来徐皇后冰冷的嗓音:“夜色已深,今日的中秋夜宴便就此了了。诸位贵女还请各自出宫回府吧。” 此言一出,众贵女皆是福身应下,流云一般纷纷散去。 棠音也转过身去,与方才一直立在她身旁的那名贵女一同往夜色中走去,谁也不曾回头。 李行衍还想追去,却被一人抬手拦住,刚想呵斥,一抬眸,却看见了徐皇后冰冷的玉容。 徐皇后冷眼看着他,不知是愤怒还是失望,只一字一句道:“衍儿,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李行衍没有回答,只将视线定定落在棠音离开的方向。 此刻夜色已深,火把散去,宫灯熄灭,小姑娘纤细的背影也早已消失在宫阙深深处,再不可见。 这一桩他一直抗拒的婚事,终于在此刻,他最想握紧,甚至为之千般算计的时候,与他无缘了。 * 北侧宫门外,回相府的车辇上,棠音经了这一夜的闹剧,只觉得身心俱疲,便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垂落了一双长睫。 李容徽知道她并未睡去,便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轻声道:“皇兄要娶亲了。” 棠音轻轻嗯了一声,仍旧未曾睁开眼来。 李容徽便顺着她的指尖攀了上去,将小姑娘柔白的小手拢到自己的掌心里,又俯身凑近了她的耳畔,有些委屈地开口:“其余几位皇兄,即便是没娶亲的,也都有了侍妾。就连年岁比我小的八皇弟都已姬妾如云。” 棠音垂下的长睫轻轻颤了一颤,耳尖上微微红了,却只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 李容徽便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去衔她白玉似的耳珠。 棠音再装不下去,只能睁开眼来,红着脸往车壁边上躲了一躲,轻声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难道你也想纳侍妾了?” “不纳侍妾。”李容徽离她近了些,低头吻了吻小姑娘鲜艳的红唇,只哑声道:“我只是想问问棠音,三日后,我可否来相府下聘?” 虽也并非是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但真的临到将要定下了,棠音却仍有些慌乱,只下意识地开口道:“为什么是三日后?” 三日太短,一翻书便过去的时间,她都来不及做好嫁人的准备。 李容徽深看着她,眸中笑意愈浓:“若是棠音等不及了,也可明日。” 说是三日之后,只是为了当初答应了沈相的条件。但是若是小姑娘等不及了,他自然是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让那道圣旨在明日落下。 棠音被他这样一说,瓷白的小脸愈红,只低声道:“谁等不及了——我只是担心很多东西来不及准备——” 李容徽唇角微抬,轻声应道:“我替你准备。” 棠音说不过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裾,小声道:“那明日也太急了。” 李容徽虽有些遗憾,但也怕自己逼得太紧,吓坏了小姑娘,便只轻握住她柔白的小手,低声道:“那便听棠音的,等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我来相府之中下聘。三书六礼,娶你为妻。” 第107章 封王拜相 那是不是说明,父亲终于认可…… 因中秋夜宴几番波折,回府的时辰又晚些,待沐浴睡下后已近子时,第二日也直睡到天色大亮方醒。 正迟疑着是否要问问母亲,下聘时要准备些什么,伺候着她洗漱的白芷却笑着开了口:“小姐,今日东宫里可热闹了。奴婢出去采买的时候,听满城百姓都在议论太子将要娶亲的事。” 这句话一出口,吓得檀香一惊,忙自裙底下踢了踢她的鞋尖,又将视线落到棠音面上,生怕自家小姐因此露出半分难过神色。 棠音浓睡方醒,困意还未褪尽,听白芷这样开口了,倒是微愣了一愣,旋即轻声道:“纳得是陆侍郎家的嫡女,陆锦婵,对吗?” 檀香与白芷对视了一眼,皆是惊讶道:“小姐,赐婚的圣旨是今日一早才下到东宫的,您怎么就知道了?” “昨夜知道的。”棠音只轻笑了一笑,便又问道:“婚期定在何时?” “就定在明日。”答话的仍是白芷,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就算是我们奴婢配个下人,也好歹要三五日准备。这太子殿下成亲,哪怕只是纳个良娣,这今日下旨明日迎亲的,也太草率了些,都来不及布置。” 旁人或许不知,棠音却是知道的。婚期定得仓促,自然是为了遮丑,为了以这桩亲事为布,将背后的阴私手段一并掩下。 可若说太子与陆锦婵的亲事是因此才如此仓促,那李容徽与她的呢?为何李容徽也要这般匆匆成婚? 昨夜里被他倏然提起,慌乱赧然之下未曾多想,今日里想起,倒觉得有几分疑惑。 他说他来准备,可短短三日,能准备些什么? 恐怕连一件嫁衣都制不好。 她这般想着,便抬起眼来,对檀香道:“不必梳妆了,替我挽一个简单的发髻换身衣服便好。” 檀香应了一声,很快便将发髻绾好,又取了一件云缎面的月华裙为她换上,之后便跟着棠音一路往内院里走。 中秋之后,守着她闺房的婆子也都散去了,棠音一路行到了姜氏房前,并未受什么阻拦。 她伸手轻叩了叩槅扇,小声道:“母亲。” 里头传来姜氏柔和的声音:“棠音来了?且进来吧。” 棠音便将檀香与白芷皆留下了门外,自个轻轻打开了槅扇,抬步进去。 姜氏此刻正坐在临窗的玫瑰椅上,看着这个月各处庄子铺子上送来的账本,见棠音进来了,便轻轻启唇笑道:“我正想着今日里差人唤你过来学学管家之道,没想到你自个儿过来了,倒是省了事。”她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张玫瑰椅,柔声道:“先坐吧。” 棠音听话地于玫瑰椅上坐下,却没动旁侧堆积如山的账本,只轻声道:“母亲,女儿今日来,不是来学管账的——” 她说着,一张瓷白的小脸倏然红了大半,嗓音也低得只如蚊呐一般:“女儿是想问问母亲,成亲的事——” “成亲?”姜氏微微一讶,搁下了手里的账本,抬目看向自家女儿,见她一张小脸已红如胭脂,便也轻轻笑了笑,柔声道:“棠音想问什么?” 棠音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道:“女儿想问问,成亲需要准备多久,三日……不,只剩下两日了,可准备得完吗?” 姜氏熟知自家女儿秉性,知道她不可能平白无故说出一个日子来。一时间,秀眉微蹙,面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即便是成亲,也有许多种礼数。若是下人之间婚配,准备得急些,两日兴许也能赶上。可若是高门贵女成婚,一件嫁衣便要绣上整整一月,更勿论是其余繁琐事,没有小半载怕是艰难。至少,也得两个月光景。” 她抬目看向棠音,面色微肃:“除非,是纳妾。” 纳妾就简单的许多,有些身份低些的甚至连聘书都没有,一定小轿自侧门抬进去,便算是礼成。 其余人家如何婚配贵女,她不管。但自己的棠音却绝不能为妾。 即便是皇亲贵胄,也绝不能。 她缓缓开口:“棠音,相府中没有妾室,母亲也未曾与你多提过此类之事。你大抵不知,妾室与主母看似同侍一夫,实则身份天差地别。” “主母可对妾室随意打压,如奴仆一般呼来喝去,甚至一些签了卖身契的贱妾,还能随意发卖,当做礼物送人。若是生了子女,也永远只是庶子,庶女,永远都只是宗族中的庶支。即便是主母离世,以我大盛朝律法,妾室也永远不得扶正,只能再度服侍于续弦夫人罢了。” 她深看向自家女儿,语声虽轻,却笃定:“无论与你提出此事之人说的如何恳切,如何列出自己的种种难处。只要他想让你为妾,便对你并非真心。也不配让你托付终身。” 棠音被她说得微微一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轻声道:“母亲,女儿何时说要为妾了。” 她说着,微红着脸,将李容徽与她说过的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姜氏听罢,眉眼渐舒,抬手替她拢了拢鬓发,有些无奈地轻声笑道:“母亲还以为是何事。原是下聘,若是下聘,那三日之后,自是来得及的。” 见棠音仍是不解,姜氏便柔声与她一一讲来:“他说的三书六礼中,三书是聘书,礼书,迎书,六礼是六个礼法,也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这繁琐的礼节走下来,直至你真正出嫁,两个月的光景还是要的。” 姜氏说着轻声笑道:“看来王娘子说的不错,一些随嫁的物件也该准备起来了。等午膳后,我便再请王娘子来一趟府上吧。” “母亲!”棠音低低唤了一声,面上愈红。 姜氏却只笑着对她道:“你也回去准备准备。明日相府中,想必还有大事。” “什么大事?”棠音一愣,下意识地轻声问道。 “明日你就知道了。”姜氏却并不多言,只笑着让房里的侍女带着棠音回去,便又让人差人请王娘子去了,还特地吩咐了,即便是将其余生意撇下,也得先来相府一趟。 毕竟棠音这未出阁的姑娘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清楚的很。 下聘是在六礼中的第三礼,也就是纳吉上才有。七皇子既说了三书六礼,自然没有跳过前两个礼节的道理,想必是明日里便要登门,将前两个礼节行了,隔日再来下聘。 至于为何与棠音说‘三日之后下聘’而非是隔一日,便登门纳采。想必是怕逼得太紧,自家女儿不答应,而使了个心眼罢了。 姜氏这般想着,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老爷会独独不喜欢这七皇子。 大抵是担心棠音秉性纯稚,会在他那吃了亏吧。 * 午后,王娘子便应邀来了府上,足足带了两车的缎子,拉着姜氏与棠音选了整整两个时辰后,又坐下来选了一个时辰的花样款式,一直选到棠音都快看不出各个花样之间的区别了,这才笑着一一记录下来,又说了许多恭喜的话,便匆匆上车回了绸缎庄,令人连夜赶制去了。 累了一整日,棠音回了房中便也早早睡下了,一直睡到天大亮时,却又被檀香白芷给叫醒。 两人皆是一脸喜色地站在床头看着她,连声道:“小姐,有喜事。” 棠音困意朦胧地自榻下寻了丝履站起身来,随意披了件衣裳缓声道:“我知道的,昨日里你们与我说过,今日是太子殿下与陆侍郎嫡女的大喜之日,如今东宫里应当十分热闹。” “不是此事!”白芷服侍着她洗漱,语声里却掩不住喜色:“是七皇子封了王了。” 棠音正伸手系着领口的玉扣,听见她这样一说,倒是微微愣了一愣,还倒是自己听错了:“白芷,你方才说了什么?” “七皇子封了王了!”她说着,生怕小姐不信,忙又急急道:“这可是大公子一早自宫里传来的消息,错不得。” “听说是昨夜里陛下拟太子殿下赐婚诏书时拟的诏,只是放了一日,今日才下来。上头写了,七皇子北城赈灾平乱有功,又于御前护驾,查清逆党,种种功劳一并行赏,册封为瑞王。大公子还说,今日整个礼部都被调动了,就连相爷也亲赴了册封大典。” “父亲也去了?”棠音微微一愣,旋即像是被白芷的喜悦所侵染一般,眉眼间也层层涌上笑意——那是不是说明,父亲终于认可李容徽了? “是啊。”白芷应了一声,笑着复述着沈钦让她带给棠音的话,一点点地描绘出了那个隆重的场面,末了,又笑着道:“七皇子的皇子府还未建成,便换了瑞王府的牌匾,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像是比今日里迎亲的东宫还要热闹,小姐可要过去看看?” “我——”棠音面色微红,只小声道:“我这一身寝衣的,头发也未梳,要怎么去看?” 白芷与檀香会意,相视一笑道:“奴婢们这就为您梳妆!” 两人话音未落,槅扇却被人轻轻叩响。 “这时候是谁过来?”白芷轻轻一讶,上前将槅扇打开,却见门外立着姜氏身边服侍的侍女墨兰,同样也是满脸的笑意,一抬眼看见白芷,便笑道:“大小姐可在房里?夫人让我来通传一声,七皇子,不,是瑞王来相府了。此刻正在花厅里与相爷说话。” “夫人让我问您一声,要不要去花厅里看看?” 第108章 孤注一掷 只希望他不要让相府失望,让…… 不是说明日下聘,怎么今日就来了? 棠音心中微微一慌,正想自玫瑰椅上起身,倏然又想起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寝衣,便轻声对墨兰道:“你且等等,我换身衣服就来。” 墨兰笑应了一声,掩了槅扇,去廊檐下等着了。 而白芷与檀香也忙碌起来,动作轻盈地替她绾了发,簪了艳丽的红珊瑚簪子,换了入秋时新制的银红色锁银边的墨花裙,挽了月白色的鲛绡披帛,还不忘于眉心处点了一处红宝花钿。 棠音于海兽葡萄纹铜镜里看见自己如今的打扮,忍不住小声开口:“这太也隆重了些。” “今日里就是应当隆重些才好。”白芷与檀香笑着扶她起身,又将槅扇打开,对等在门外的墨兰道:“墨兰姐姐,小姐打扮好了,劳烦您引路了。” “怎么当得上劳烦两个字。今日是喜日,倒是奴婢沾了小姐的光,得了些喜气呢。”墨兰笑着转过身去,只将棠音一路往前院里引。 两人过了月洞门,又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眼见着花厅就在眼前了,墨兰却倏然转了个方向。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声问道:“花厅不是就在前处吗?为何我们要往厢房里绕行?” “小姐,夫人特地吩咐了,今日里您不宜露面。”墨兰笑答了,一路带着棠音进了厢房,又自厢房里绕到了花厅里隔着的十二幅山水屏风后,便笑着退下了。 隔着这十二幅屏风,李容徽与父亲、母亲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因着李容徽的身份特殊,自然无须再报家门,问的便也都有一些杂事。 从李容徽小时候的事,到日后是否会纳妾,零零种种,不一而足。 棠音正听着,倏然听身后脚步声轻轻一响,旋即自家哥哥的嗓音低低响在身后,带着点笑意:“纳采的时候,各家贵女都喜欢躲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未来的夫君生得什么样子。棠音怎么不看?” 棠音听得专注,突然被他这样一打岔,险些惊呼出声来,忙以帕子掩了口,瓷白的小脸微红,只小声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他。” 沈钦也笑,指了指山水屏风上的一处镂雕的梅花,轻声道:“兴许今日里不一样呢?”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棠音红着脸低低答了一声,却还是挪步走到了那梅花处,垫足往外望去。 这一株梅花正雕刻在屏风正中的位置,只无数镂雕的花瓣中望去,花厅中的情形倒也一览无余。 几乎是不费什么功夫的,棠音便将目光落在了李容徽的身上。 确实是有些不同。 李容徽似乎是刚自册封典礼上赶来的,身上着的仍旧是册封时那一身墨色镶金蟒袍,四爪金蟒纵横盘亘,墨发以金冠高束,冲淡了几分容貌本身的姝丽靡艳之感,显出几分天家人特有的矜贵威严。 棠音轻愣一愣,还未回过神来,花厅里坐着的李容徽却似有所觉,抬眼直直看向此处,继而唇角轻轻往上抬起,隔着十二重山水屏风,对她款款一笑,笑容缱绻又惑人,那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更是如同盛了美酒一般,笑意浓醇醉人。 棠音面上一烫,忙自梅花间移开了视线,只抿唇小声对哥哥道:“我觉得与往日里也没什么不同。” 沈钦只付之一笑,还未开口,厢房中便又走出一人来,是去而复返的墨兰。 她端着紫檀木托盘走到棠音与沈钦身边,盘中搁了三只青白釉的茶盏,并一碟子红枣,一只小银勺。 “小姐,您若是对前来纳采的瑞王满意呢,就往杯盏里头各加一枚红枣,若是不满意呢,便不加。”墨兰放轻了嗓音对她道。 棠音正以小银勺舀起了一枚红枣,听她这样说了,秀脸微红,这一枚红枣怎么也不好意思当着哥哥的面放下去,只能小声问道:“若我不加会如何?” 墨兰便也轻声答道:“若是您不加,届时老爷夫人打开茶盏没看见红枣,自然也明白您的心意,不会将您的庚帖交给瑞王。这不换庚帖,婚事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她话刚说到一半,却听轻轻一声水响,却是一枚红枣落进了茶盏中,在青碧的茶水间浮浮沉沉,如一朵繁花盛开。 棠音于三只青白釉茶盏中各加了一枚,正想将小银勺搁下,却又听自家哥哥轻笑着开口:“怎么不多加一枚。这样的好日子,应当成双才是。” 棠音微微一愣,握着小银勺的手指轻停了一停,下意识又舀了一枚红枣加在就近的茶盏中,可等红枣一落下,她也倏然明白过来,秀脸愈红,只小声道:“哥哥你又捉弄我。” 沈钦示意墨兰将茶水端到花厅里去,那碟红枣则留在了屏风后,被他端在手中。 他随意以小银勺舀起一枚,却也不吃,只轻声笑道:“往后棠音嫁出去了,府里也没人能给我捉弄了,倒是冷清了不少。” “兴许我会很不习惯。” “我就算是……就算是嫁给了他,也是住在盛京城里,想回来的时候,还是经常能够回来的,哥哥不用担心见不着我。”棠音轻声安慰了沈钦,旋即又想起了什么,生平第一次,小心翼翼地问他:“哥哥既然怕冷清……为什么不给棠音添一位嫂嫂?” 按常理来说,哥哥比她大几岁,也该是议亲的年纪了,可不知为何,却从未听爹爹与母亲提起过此事,就连哥哥本人,对此也是缄口不言。 沈钦拿着小银勺的手指微顿了一顿,里头的红枣斜斜往外一滚,无声落回了碟中。 沈钦也抬目看向她,半晌,只低头笑道:“时局复杂,还是不耽误旁人了。” 相府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已是功高盖主,危如朝露,全凭着成帝不理朝政而安然至今。 若是有朝一日,成帝薨逝,父亲押错了下一位新帝,抑或是新帝对父亲有所忌惮,那整个相府,便会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皆时,自己的妻子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知道是一滩浑水,又何必再牵扯旁人家中的清白姑娘下水呢? 他这般想着,便只以一笑带过,又轻轻转开了话茬:“都要定亲了,棠音想不想知道,当初父亲与瑞王提的是什么条件?” 棠音的心思便也被他这话给引了过去,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是什么条件?”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沈钦目光微微一远,不由得想起了今日里自己最初知道答案时的惊讶,轻声道:“那一日,父亲说,若是他能在年节之前成为皇子中第一个被敕封的王爷,便答应将你许配给他。” “否则,再不得纠缠。” 棠音听到这个答案,一双杏花眸也微微睁大了,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之色。 在最初认识李容徽的时候,为了改善他的处境,她特地去宫中问过昭华,皇子封王开府的事。 当时昭华是这般回答她的—— ‘只是这封王开府,要么得等及冠,要么得分外得父皇青眼,要么就得立下奇功伟业。他哪样都不占,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 当时听完,她便也歇了这份心思。却不曾想,只是一年的光景,李容徽却以瑞王的身份,坐在她家的花厅里,向她提亲。 还真是世事难料。 但最让她心惊的是,当初离年节只剩下半载的光景,李容徽却还是答应了这般苛刻的条件。 她有些后怕地小声开口:“他答应的也太草率了一些。圣上那么多皇子,可从未有过未及冠就先封王的例子,且他又不得圣心。若是,若是完不成——” “若是我猜的没错,他应当不会拿与你的婚事做赌注。”沈钦将手里的银盘搁下,顺着方才棠音看过的方向,透过镂空的梅花,看向花厅之中,李容徽的方向。 “大抵是在半载之前,就已有筹谋了。” ——甚至更早。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目光也落在了花厅中那位年轻的王爷面上,微微一停,于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父亲之所以会提出这般苛刻的条件,其实他事后回想起来,也能揣度出一二。 瑞王那双迴异于常人的眼睛,就注定他想登上帝位,会比寻常皇子更艰难百倍。 若是没有百倍于人的能力与志气,又如何能让父亲孤注一掷,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他的身上? 只希望,他不要让相府失望,让棠音失望。 第109章 鹿死谁手 来讨一杯喜酒,需要穿着蟒袍…… 花厅中,墨兰已将茶盏搁在了三人眼前的案几上。 沈厉山与姜氏掀开盏盖看了一眼,心中便有了定数,只不动声色地啜饮一口,便对墨兰道:“去将小姐的庚帖拿来吧。” 墨兰应了一声,紧步退下,很快便自厢房中取了早就备好的庚帖过来,与李容徽的庚帖交换。 姜氏亲手将换好的八字放入一只红木匣子中,让墨兰供到祖宗祠堂里,又缓缓对李容徽道:“听闻城外有一座青云观颇为灵验,许多贵女们都是去此处合的八字,不知瑞王如何看?” 李容徽眸光微微一凝。 若是青云观里的道士卜出‘不合’,那他与棠音的婚事,岂不是又生波折。 他敛眉想了一瞬,旋即轻声开口:“青云观虽好,可又如何能与国师相比?万一有个错漏,却是麻烦。这生辰,不若就交由国师来合。” 姜氏虽为内宅女子,但对国师的事迹也有所耳闻,便也不曾拒绝,只开口道:“那是自然。只是却不知道,国师是否愿意行此等繁琐之事。” 李容徽也并不给两人拒绝的理会,只恭敬道:“容徽来之前已与国师提过此事,国师也已答应了。” 沈厉山想问的早已在回府的路上一一问过,对合八字这等玄虚之事,也无所谓何人来行,便只略一抬手道:“那便依你所言。荣德,送客吧。” 等在门外的小厮荣德听见了,忙躬身对李容徽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这边请,回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停在门外。” 李容徽微微颔首,随着他缓步离开了花厅。 待李容徽的身影彻底消失于游廊尽头时,姜氏也笑着对屏风后开了口:“人已经走了,你们也可以出来了。” 她的话音落下,屏风后便也缓缓走出两人,正是棠音与沈钦。 “母亲。”棠音轻轻唤了一声,耳缘微红道:“不是说是明日吗?今日怎么就定下了?” 姜氏知道她不明白其中繁琐,便也耐心地与她一一解释道:“方才不过是纳采与问名。各自回府后,还需请人合过八字,再将庚帖放在祖宗祠堂里过上一夜,此为纳吉。若是八字相合,这一日里又没有什么不吉之事发生,明日便可来下聘书纳征。” 沈钦听姜氏说完,便也轻轻笑道:“以瑞王的性子,大抵会在纳征当日,将请期这一礼也行了。” 他怕棠音不知,便也轻声解释道:“所谓请期,便是定下成婚的良辰吉日。”他说着,复又轻笑着缓声问她:“棠音想定哪一日?可要赶在年节里?” “年节里——”棠音面色微红,只小声开口:“会不会太赶了,来得及吗?” 一直独自坐在上首的沈厉山听了,终于冷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又让墨兰将李容徽那盏拿了过来,两盏并排放着,对着里头多出的一枚红枣不悦道:“人还在这,心却已向着外人,倒不如早些嫁出去罢了,我也好眼不见为净。” 他这句话说得颇酸。 许是连沈厉山自己都没曾想到,他刚直了半辈子,却在临到女儿要出嫁的时候,也会如后宅女子一般斤斤计较起来。 大抵是看不惯自己视若掌上明珠,娇养了十数年的女儿向着旁人吧。 沈钦与姜氏皆是低低笑出声来,而棠音一张小脸愈红,只小声开口:“父亲哪里的话,女儿何时向着旁人了?至于婚期,婚期自然是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她说着,忙福了福身道:“女儿房里还有香药晒着,晒久了可就散了香了。女儿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沈厉山与姜氏开口,便逃也似地自厢房中离开了。 姜氏无奈,只得笑着对沈钦道:“一会你再去一趟王记绸缎庄,将她们描好的花样拿给棠音挑选。既然你父亲说了,要将棠音早些嫁出去,那我们这头,也得着紧准备起来。” 沈厉山闻言面色一沉,但自己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收回来,只得皱眉道:“早些嫁出去也得回门,还不是一样的烦心?有什么好着紧的?该怎么准备便怎么准备!” 姜氏笑了一笑,也不反驳他,只是做了个手势,让沈钦赶快下去。 沈钦便也忍住了笑意,轻应了一声,往王记绸缎庄里去了。 * 而另一处,李容徽上了回宫的车辇,却并未直往皇宫里去,而是于东宫门前停下。 今日是李行衍纳陆锦婵为良娣的喜日,东宫中自比往日要热闹许多,前来贺喜之人络绎不绝。但在看到李容徽之时,却皆是微微一愣,旋即纷纷拱手热络道:“瑞王殿下。” 往日里他为圣上厌弃的七皇子李容徽时,在宫中就连奴仆都想欺他一头。而如今立了功业,成了瑞王,却又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新贵。 朝中冷暖,不过如此。 他一路行去,这客套之声,便也如烽火一路铺开,一直绵延至东宫正殿,令正在宴客的李行衍豁然转过视线,凌厉看向此处。 因只是纳个良娣,并非迎娶正妃,李行衍便也未着喜服,只一身重绯色的常服,算是给了体面。可面上却无半点喜色,尤其是看见李容徽后,更是冷如霜雪,恨不能以目光将其千刀万剐。 “皇兄。”李容徽轻轻牵唇,对李行衍笑道:“听闻今日皇兄大喜,臣弟特地过来讨一杯喜酒。想必皇兄不会吝啬。” 李行衍冷笑,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墨色镶金蟒袍上,只觉得胸口的怒意愈发翻涌,忍不住当着众人之面便厉声道:“来讨一杯喜酒,需要穿着蟒袍?” 随着他此言落下,整个热闹的花厅转瞬便静得针落可闻。 皇位相争,诸位皇子间面和心不和,私底下剑拔弩张也是常事,但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将这等事摆到台面上来的。 一时间,倒也不知是该说李容徽胆大妄为,还是太子浮躁,少了几分沉稳。 李容徽被他问得微微一愣,像是为他的锋利之言所伤一般。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皇兄误会了。臣弟今日辰时才于礼部行的册封大礼,其后未来得及更衣便去了相府之中纳采。纳采罢,已近正午,臣弟怕回宫更衣赶不上皇兄的喜酒,因而才匆匆而来。还请皇兄见谅。” 此言一出,宴席中人更是面面相觑。几位善于见风使舵的,更是自心中重新盘算起了朝堂的风向。 毕竟如今太子与皇后失宠于成帝,而李容徽却新封了瑞王。若是再与权相联手,那将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而其中更有一人大着胆子站起身来,对李容徽拱手道:“瑞王殿下这是打算与相府结亲?” “是。”李容徽眸底铺上了一层笑影,于人前应下,又对李行衍道:“等臣弟大婚之日,皇兄可要记得来喝上一杯喜酒。” ‘噗通’一声轻响,却是李行衍手中金杯应声坠地。 他仿佛再也控制不住,大步上前,嘶声道:“你说什么,你要与谁结亲?” 李容徽抬起目光看向他,唇角的笑意愈盛,透出几分轻嘲:“沈相只有一位女儿。” 李行衍本就心思浮躁至极,听见他这般开口,气得连呼吸都有些颤抖:“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臣弟何时骗过皇兄?”李容徽笑望着他,将他此刻的狼狈之态一一纳入眼中,平静道:“明日便是瑞王府向相府下聘之日。若是皇兄有意,可在相府外,与百姓一同旁观。” “你——”李行衍被他气得脸色都有些发白,正摁那不住,想让人将他赶出东宫之时,却听李容徽倏然转了话锋:“想不到皇兄如此关心臣弟的婚事。可今日,毕竟是皇兄的大喜之日,臣弟便不喧宾夺主了。” 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佩来,笑着道:“这块玉佩,是父皇因臣弟诛除乱党有功而赏,如今便赠予皇兄,祝我大盛江山,国祚绵延,海晏河清。” “还请皇兄不要推拒。”不待李行衍开口,他便主动将玉佩放进了李行衍的掌中。手指也顺势落在了李行衍的右臂上,使了几分暗劲。 随着李行衍一声痛呼,白玉佩应声落地,于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 “这可是父皇赏赐的东西。”李容徽长睫垂落,昳丽的面容上显出难过之色:“臣弟知道皇兄厌恶臣弟的出身,可即便如此,也不该拿父皇赏赐的东西出气。” 李行衍面色骤白,一时间连疼痛都已忘记。 毁坏御赐之物,本就是蔑视君上重罪,加之李容徽方才那一席话,更是将这枚玉佩,推到了‘国祚绵延’的高度,他当众将其毁去,若是有心之人传扬出去,更有谋逆之嫌。 “分明是你暗算孤!”他握着自己的右臂,咬牙道:“你身着蟒袍而来,本就意在寻衅,更是趁着献礼之时,故意伤人,意在构陷,其心可诛!” “众目睽睽之下,臣弟如何伤人?”李容徽面上难过之色愈盛,却仍旧是谦恭道:“若是皇兄觉得是臣弟意在伤人,那便请太医来当场验过伤势,若是臣弟所为,那便依大盛律法严加惩处,臣弟绝无二话。” 李行衍面色愈寒。毕竟他右臂经脉已断,自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请太医验伤,便只能厉声道:“万寿节上,众人皆见我为刺客所伤,如今你在我的伤势之上下手,又如何能够验出?” 李容徽微讶,嗓音也轻轻抬起,足以令宴席之中所有臣子听清:“万寿节之事已过去如此之久,皇兄右臂上的伤势还未曾痊愈吗?” 第110章 全心全意 小姐对瑞王殿下可真好。 ‘万寿节之事已过去如此之久,皇兄右臂上的伤势还未曾痊愈吗?’ 此言一出,便是满场的静谧,仿佛像是热闹的喜宴里凭空下了一场冻雨,令在场每一人的神情都微微凝结。 因各自的立场不同,面上渐渐流露出的神情也各不相同,但却又不约而同地,都将视线落在了太子的右臂上,心底寸寸生出疑窦。 太子是在万寿节上为刺客所伤,在场品级高些的官员自然都是亲眼所见。可毕竟是过去了一段时日,且又是最好的御医与最好的药材调养着,即便未能痊愈,也不至于被轻轻一碰,便痛到连一枚玉佩都拿不住的地步。 因而,一些心思重些的官员,已经在心中打算着,要如何打通关系,问一问当日为太子就诊的御医,太子究竟伤情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李行衍的面色愈发难看,半晌只开口道:“孤的伤势,不日便可痊愈,诸位无须挂心。” 他说着,又垂目看向地上破碎的白玉佩,咬紧了牙关,强自将此事认下:“此事是一场误会,孤也无意追究,便不必请太医过来验伤了。” 李容徽目光轻轻扫过众人,见人心浮动,知道今日目的已达,便也不再多言,只微抬薄唇,带起几分笑意:“既然如此,那臣弟还有聘礼需要准备,便先回府了。” 他往宴席外走了数步,眼看着就要行出李行衍的视线了,他却又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一般,缓缓回过身,对李行衍淡声道:“珠联璧合,瓜瓞绵延等话皇兄想必也听得倦了,臣弟便也不说了。” 他说着,只袖中随意取了礼金出来,递给一旁的小童,勾唇笑道:“那臣弟便祝皇兄……早日痊愈。” * 兔缺乌沉,一日转瞬过去。 天穹上初泛起一缕鱼白,棠音便已坐在海兽葡萄纹铜镜前,挑选着今日要戴的首饰。 白芷一道以布巾轻轻替她绞着新沐过的发,一道笑着开口:“宫里一早便传了消息来,说昨日里国师合您与瑞王的八字的时候,天边彩云东来,更有一对大雁轻鸣着落入庭院之中,是大吉之象,八字也是上上之合。现在宫中都在传,您与瑞王是天定的姻缘。” 棠音刚洗净的小脸上微微一红,只低声道:“今日父亲与哥哥都休沐在家,你又是听谁传来的消息?” “是瑞王身边的盛安,盛公公亲自传来的消息,做不得假的。”白芷笑着往窗外看了一眼,手上愈发快了几分:“既然八字相合,那想必今日天光大亮的时候,瑞王也该来我们相府下聘了。” 她说着,眸光微亮,期许道:“近日盛京城中最隆重的婚事,当属太子殿下与陆侍郎嫡女的。听说光是聘礼,都抬了整整八十抬,都从陆府花厅一直堆到了门外,羡煞了多少闺秀。不知道瑞王会给多少聘礼,也是八十台?” 一旁的檀香正给棠音用凤仙花汁染着指甲,闻言却抬起头来,小声道:“不一样的,陆姑娘那是嫁过去做良娣。我们小姐嫁过去,可要做瑞王正妃的。瑞王给的聘礼,怎么也得比陆姑娘多些。”她略想一想,开口道:“怎么也得有一百抬吧?” 在她们的语声里,棠音的长睫微微一颤,杏花眸升起几分担忧来。 李容徽的生母早逝,又不得成帝青眼。在宫中的日子是她亲眼见过的艰难。 如今才初初得势,又能拿得出多少聘礼? 会不会因为聘礼给得少了,而被父亲刁难,不同意这门婚事? 棠音这般想着,下意识地便想伸手去开自己的妆奁。 惊得正给她绞着乌发的檀香低低一声惊呼:“小姐,这指甲才刚染好,不能乱动,您要什么,奴婢给您拿。” 棠音微红着小脸,抬手轻轻指了指妆奁里一只锦盒,小声道:“你们让荣满快马加鞭去一趟瑞王府,将这只锦盒给瑞王。” 檀香与白芷皆是微微一愣。 作为贴身服侍的侍女,她们自然知道,小姐这十几年来存下的银票与值钱的首饰都放在里头。虽不能说是价值连城,但也可以买下几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了。 白芷有些心疼道:“这可是姑娘您自己的体己,全拿给了瑞王,日后您在王府里,遇到需要打点的事可怎么办?” “我那还有一些钗环首饰,若是遇到急用了,便将这些当了。再不济,我还有自己的陪嫁。”棠音轻声开口:“眼下还是先过了父亲这关要紧——檀香,你快些去找荣满,趁着现在日头还未升起,早点将东西交给他,他也来得及再添置几抬聘礼。” “小姐对瑞王殿下可真好。” 还是全心全意,半点退路都不留的好。 檀香拗不过她,轻轻叹了口气,迟疑了稍顷,还是在棠音的催促下,慢慢拿起了那个锦盒,往门外走。 刚打开了槅扇,却险些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却是姜氏身边的墨兰。 檀香微微一愣,忙将锦盒藏到了身后,小声道:“墨兰姐姐,您怎么天未亮就来了?” 她略想一想,也是微微一惊:“难道瑞王殿下这么早就来了?” 棠音正坐在玫瑰椅上,有些揣揣地看着两人,听檀香这么一说,也是一惊,下意识便握了白芷的手道:“可我连衣裳都还未换,是不是太失礼了?快,快,头发随意绾一绾就好,先将衣裳换了。” 白芷也是一阵慌乱,刚想将布巾撇下,却听槅扇外墨兰轻笑着道:“瑞王殿下的队伍依礼要辰时之后才能到相府。如今,是昭华公主带着侍女来了。说是急着要见小姐,奴婢便赶来通传了——” 她话音未落,游廊上又是女子带笑的嗓音响起:“棠音——棠音你可起了?” 棠音立时便听出,这是昭华的嗓音,应当是等不及墨兰回话,便仗着公主的身份自个儿进来了,也像是她素日里行事的作风。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只穿着一身寝衣不好出去,便让身边的白芷将昭华引进了闺房里来,而檀香也趁此机会,匆匆往后院里找荣满去了。 昭华甫一进来,便让房内服侍的侍女都下去了,自个儿拉着棠音的手笑道:“听闻今日里李容徽要来下聘,我特地起了个大早,赶着宫门一开,便出宫寻你来了。” 棠音秀脸微红,只轻声道:“其实你不必起那么早的,瑞王府的队伍要辰时才来。” “不早能成吗?”昭华竖起秀眉,恼道:“旁人如何我不管,我家棠音出嫁,无论是排场还是聘礼,都得是盛京城里的第一份。若是我来的不早,岂不是就得眼睁睁地看着李容徽怠慢了你?” 棠音被她说得轻轻一愣,只低声道:“他何时怠慢我了?” 昭华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地横了她一眼,开口道:“李容徽什么出生你也知道。长亭宫什么样子你也见过。你指望他能拿出多少聘礼来?别到时候寒寒酸酸地带了个二十抬,四十抬过来,还比不上一些小门小户,平白惹人耻笑。” 她说着,轻握住了棠音的手,又笑道:“不过你别担心,长亭宫里没有的,我玉璋宫可不缺。我给你带了八十抬聘礼过来,就放在城外的庄子里。到时候无论李容徽带多少,我都给他加上八十抬,至少不能输给纳了个良娣的李行衍。” 棠音听了微微一愣,旋即也是心间震颤,感动之余,却只缓缓摇头道:“昭华,我知道你的心意。可这八十抬聘礼,我不能收。” 昭华也是一愣,旋即蹙眉道:“为什么?我送你的,你收下便是了。我玉璋宫里难道还缺这区区几抬聘礼不成?” 她虽这样说着,棠音心中却仍是明镜一般清楚。 她与李容徽的婚事定得急,几乎是刚传出消息,便已到了下聘的日子。短短两三日光景,昭华又如何能暗中准备好八十抬聘礼。 只消深想一想,便知道这是将俪贵妃替她准备的嫁妆提前拿来,给她充当聘礼来了。 棠音也知道昭华的性子,她决定的事,很少有更改的时候。便认真想一想,这才轻声哄她:“李容徽与我说过,聘礼必定不会比东宫给的少。那至少也是八十抬,若是再加上你的,可不就是一百六十抬?满盛京城都找不出这样的规制,也太招眼了一些,还是算了吧。” 她这般说着,心中却隐隐有些打鼓——她给檀香的锦盒里的东西全当了,再买个二十抬嫁妆应当是可以的,若是俭省些,四十抬也不是不行。 加上原本李容徽给她准备的嫁妆,勉勉强强八十抬应该还是能够凑足的。 这般想着,她便也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也轻握了昭华的手笑道:“那就这般定下了,聘礼你还是给抬回去。只要有你在这陪我,便比什么都强。” 昭华听她这般说着,也笑道:“那是,想当初二皇兄成婚的时候,想让我提前过去陪陪二皇嫂,我都嫌要起得太早,不乐意过去。全盛京城,不,全天下,也就棠音你有这个面子。” 她说罢,两人又笑闹了一阵,便让外头等着的白芷与墨兰进来,一道为棠音梳妆打扮。 等日头彻底自云后出来了,棠音便也打扮停当,缓缓自玫瑰椅前站起身来。 正揽镜自照时,却听回廊上脚步声匆匆而响,是侍女梅蕊紧步过来,站在槅扇外气息还未喘匀,便匆匆开口道:“小,小姐,是瑞王府的下聘队伍到了。” 棠音面色微红,还未迈开步子,便见身旁的昭华先她一步,紧步走了出去。 随着槅扇外垂落的金帘‘哗啦’一响,昭华的嗓音也清晰传来:“瑞王府的下聘队伍到了?他带了多少抬嫁妆来?” 她说着,不给梅蕊答话的机会,便又急急道:“八十抬?” 棠音也有几分紧张,忙也紧步自闺房里出去,刚走过垂落的金帘,便见到梅蕊正大口喘着气,一时答不上话来,只一个劲地摇头。 昭华面色一冷,又道:“六十抬?” 梅蕊依旧摇头。 昭华贝齿紧咬,一张艳丽的面上满是恼意:“四十抬?” 仍是摇头。 棠音立在两人跟前,略微迟疑一下,还是小声开口:“是二十抬?” 第111章 如意郎君 去晚了,你的如意郎君可就要…… 梅蕊只连连摇头,好半晌才喘匀了气息,只对棠音道:“小姐,奴婢说不上来,您还是亲自去花厅里看看吧。” “是几抬便是几抬,这有什么说不上来的?”昭华秀眉一蹙,挽了棠音便往前院里走:“罢了,我与你一起去看!若是他苛待了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棠音被她拉着往前走,心中也是忐忑不定。 难道李容徽的聘礼当真少到了连下人都不敢说的地步? 可自己明明遣了檀香带着锦盒过去,应当不至于如此—— 正这般想着,两人却险些在游廊上与一人迎面撞上。 昭华面色一寒,正想呵斥,棠音却先认出了她来,微微一愣,下意识开口道:“檀香?” 檀香也是微微一惊,白着一张脸开口道:“小,小姐,奴婢让荣满赶去见瑞王殿下了,但是瑞王殿下,非但不收,还——” 她正想将锦盒打开给棠音看,但甫一见到旁边的昭华公主在场,犹豫一下,没将锦盒的事情给说出来,只小声道:“还给您添了不少。” 添了不少? 棠音稍稍一愣,还未来得及想清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却已被昭华带着往前院里走去。 “先别管这些了,要是我们再去的晚些,人可要进花厅了。” 昭华说罢,愈发是加快了些步子。 两人顺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又自后院月洞门中出去,花厅便也遥遥在望。 还未走到近前,便听见府门外一阵喧闹声隐隐传来,棠音愈发是将心悬到了高处,随着昭华快走了几步,便垫足往外看去。 甫一抬起眼来,两人皆是一愣。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只见花厅外,送聘的队伍蜿蜒如长龙而来,皆是清一色的红衣红裤,两两成对地抬着扎着红绸的聘礼,正自百姓的喧嚣声中,缓缓走进相府。 聘礼的箱子自然是敞开着,可让人看见里头的东西,其中珍奇古玩,绫罗绸缎,名家字画,不一而足。 而盛安与另一名宦官则一左一右地立着,每抬进相府两抬,便分别高声念出礼单上写着的礼名。 “无瑕羊脂玉如意四柄,珊瑚摆件二十件——” “裘皮两百张——” “上品苏绸四百匹——” 报礼声一声又一声,绵延不绝,如烽火传递,每一声,都在围观的人群中激起不小的波澜。 而那抬聘礼的小厮一对对地进来,将聘礼搁在花厅中,又一对对地出去,如此往复了一阵,就连相府中偌大的花厅也已经被堆满,不得不堆在花厅前的青石走道上。 昭华往仍在不住往相府里走的送亲队伍上看了一眼,也禁不住轻抽了一口冷气:“还没抬完?这究竟有多少抬聘礼?” 棠音也是讶然地说不出话来。两人只一左一右地在假山旁站着,看着送亲的队伍慢慢将青石走道也将将堆满,只留下一条几尺宽的缝隙供人通行,抬聘礼的小厮们也渐渐停了步子。 就当众人皆以为聘礼终于是抬尽了的时候,盛安却双手捧着礼单走到了一直站在花厅门口,沉默不言的沈厉山跟前,躬身道:“相爷,还有一些大件的抬不进来,您看,可否先容奴才先遣人将这些搬到库房里,以空出地方?” 此言一说,人群中反倒连喧嚣声都静了,只余下轻轻的抽气声。 这连相府的花厅与走道都堆满了,竟然还有? 当初成帝迎娶皇后的仪仗,也不过如此吧? 沈厉山的眼皮也是微微一抖,沉默了须臾,才挥手对相府里的小厮道:“开库房。” 那小厮应了一声,忙自后院里将所有人手都调来,就连伙房里的厨子与烧火婆子都没拉下,只一个劲地将聘礼往库房里搬。 他们每搬走两抬,送聘的队伍便再抬两抬进来,补上缺口,一直这样持续了良久,当相府的库房也将要堆满的时候,才终于见到李容徽与从人带着雌雄两只大雁进来,双手将亲自写好的龙凤金帖与聘书递上。 而一旁的盛安与另一名宦官,也双双将清点好的礼书奉上。 这聘礼,才终于算是抬完。 饶是昭华,也不免有些震惊,只拉着棠音的袖口道:“棠音,你方才数了吗?有多少抬?” 棠音的目光正落在李容徽的身上。 李容徽今日下聘,难得地穿了一身绯色衣衫,深红色的锦袍上滚着细细的金边,勾勒出精细的祥云纹路,衬得他那张本就昳丽的面孔,愈发靡丽不可方物。 也引得人群中的女子频频向他看去。 棠音下意识地轻蹙了蹙眉,对一旁候着的檀香小声道:“都下完聘了,你去让荣满将府门关了吧。” “棠音?”昭华听她答非所问,下意识地抬眼看过来。 棠音被她这样一看,才想起自己还未答昭华方才的话,一张小脸立时红了大半,忙自李容徽面上移开了视线,只轻声道:“我,我没留意——” 她说罢,又掩饰一般,小声开口:“这许多,应当是有一百二十抬吧?” 她略想一想,又轻声开口:“我之前听我的侍女白芷说过,东宫送到陆侍郎府上的聘礼是整整八十抬,都已自陆府的花厅一直堆到了门外。如今相府里却连走道与库房都堆满了,想必得有一百二十抬。” “小姐——”一旁的檀香刚挪了步子,听见棠音这般说了,便忍不住回过了身来,笑着道:“小姐,我们相府的宅子可要比陆府里大上许多,若是同样的八十抬拿到相府里来,恐怕是堆不满花厅的。” 棠音微微一愣,又轻声猜道:“那是一百六十抬?” “是两百抬!足足两百抬聘礼!”檀香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激动得两腮通红,连话也比平日多了些:“方才奴婢数着呢,整整两百抬,绝不会错的!这盛京城里,从未有哪家女儿下聘之日能有这等排场!想是再过百年,也无人能够越过您去。” 她说着,又忍不住开口道:“光看这聘礼,便知道瑞王爷对您,也是全心全意了。” 棠音面色愈红,忙轻声转过了话茬:“就知道说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快去将府门关了,没得让人一直看着议论。” 檀香笑应了一声,忙匆匆往府门处去了。 而昭华也回过神来,眸光里带了几分满意之色:“还算他有点眼色,这聘礼,勉强配得上我家音音。” “昭华你也太高抬我了。”棠音被她说得愈发不好意思,只轻声辩解道:“两百抬聘礼,就是聘皇后也足够了。” 昭华一挑眉,忍不住笑着揶揄她:“这人还没嫁呢,倒先帮着他说话了?要是嫁出去了,可还得了?” “连你也取笑我。” 棠音说不过她,只能别过脸去佯装生气。 昭华自然知道她的性子最是软和不过,只继续逗她,终于将她逗得再板不住小脸,轻轻笑出声来。 两人笑闹了一阵,方才去关府门的檀香也已经回来了,满脸喜色地对棠音道:“小姐,老爷与夫人让您去花厅一趟。” “这是要正式落聘了,还不快去。去晚了,你的如意郎君可就要等急了。”昭华趁此机会笑她。 棠音拿她没办法,只能小声反驳了一句:“还未成亲呢,说什么如意郎君。”便趁着昭华还未开口,慌忙转过脸去,紧步随着檀香往前院里走。 花厅中,沈厉山姜氏与沈钦皆在,李容徽自然也坐在下首。 檀香方将棠音引到李容徽对面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了,李容徽的视线便随之轻轻落在她的身上,温柔而缱绻,在这深秋的天气里,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烫意。 棠音不敢抬脸,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裙面。 “将礼书与聘书拿给小姐过目。”沈厉山开口对一旁的墨兰吩咐道。 墨兰应了一声,忙将而二书双手递到棠音跟前。 棠音方一接过,一低眼,便见到聘书上尽是一些愿两人白头偕老的华美辞藻,一想到,这还是李容徽亲手誊写的,面上愈发阵阵发烫,好容易看完了,没敢再看第二次,便将二书递了回去,只小声道:“女儿看过了。” 沈厉山敛眉,别有深意道:“你可看仔细了,这聘书一下,可就没有你反悔的余地了!” 棠音轻轻颔首,语声轻却凝定:“女儿看仔细了。” 沈厉山看了她半晌,终于还是无话,只冷哼一声,将视线落回李容徽面上:“既然棠音答允了。那相府会请人占卜婚期。等婚期出来了,自会送到瑞王府上。” 他刚想抬手,示意荣德送客,下首的李容徽却轻声开口:“容徽在请国师合八字的时候,已经卜过婚期了。” 沈厉山皱眉,但还是开口道:“何时?” 李容徽看向棠音,唇角微抬,像是回答沈相,也像是在轻声说与棠音。 “露月初一。” 他与棠音两世相识那一日。 第112章 永不相负 此身不殉,永不相负…… “露月初一。”姜氏略微沉吟了一阵,轻声开口:“那距如今已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是不是急了些。” 她说着,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平静道:“其余的不说,这一个多月的光景,恐怕连嫁衣都难赶制出来。” “嫁衣我会差人赶制。”李容徽承诺道:“一切出嫁事宜,瑞王府都会从中帮衬,定不会委屈了棠音。” 而一旁,沈钦也抬起眼看,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见棠音只是微红着脸,低头看着裙面,却并未出言反驳,心中便也有了定数,只无声笑了一笑,便侧过脸去,对姜氏劝道:“母亲,既然是国师卜算,那想必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吉日,若是错过了,反倒不美。” “错过了,还可以等明年。”沈厉山冷哼道:“棠音才方及笄,再等上一年也无妨。” 一年? 李容徽的眸色微微一深。 夜长梦多,他恨不能今日便将棠音娶回府中,等上这一月余,已经是昼夜艰难,又遑论这长长一载? 他这般想着,面上却并不显,只缓缓开口道:“可之前国师卜卦时曾说过,我的命格特殊,若是错过了露月初一这个吉日,便要再等五年。” 他说着,便又抬起眼来,深看向棠音,语声诚挚,并无半点犹疑:“只要沈相首肯,今日请期,五年后过门,也并非不可。” “只要棠音愿意,五年,十年,我都愿意等。” 沈厉山的面色却难看了下去。 五年,十年,他愿意等是他的事,可自家女儿却没有这般陪着他空耗韶华的道理。 等十年后,其他同岁的姑娘都有儿女承欢膝下,自家女儿却孤身一人,连个夫君也无,这又像什么样子? 沈钦见此,便也款款一笑,主动替自己父亲递上了那块踏脚的台阶:“其实露月里成婚也并无不可。虽时日是仓促了些,但有瑞王府与相府一同筹备,想必一应事宜也能在露月之前准备周全 ,绝不会慢待了棠音。” 沈厉山只冷哼一声,凝眉不语。 姜氏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只是抹不下面子开口罢了,便也笑着对一旁的墨兰道:“墨兰,去拿笔墨,让瑞王依礼将亲迎之日写在聘书上。” 墨兰也笑应了一声,转瞬便自厢房里端着早就备好的湖笔与朱砂过来,搁在李容徽眼前的案几上,与两封写好的聘书放在一块。 李容徽提笔蘸上朱砂,郑重地于两封聘书上,写下一模一样的字句。 ——露月初一,瑞王李容徽亲迎相府嫡女沈棠音为妻。 原本写到这里,聘书便已落定,可墨兰想伸手来拿的时候,却见李容徽重新提起笔来,在聘书上复又多加了一行。 此身不殉,永不相负。 墨兰一直伺候在姜氏身边,是识得几个字的,一时间,也有些动容,双手接了帖子,分别递与沈厉山与姜氏过目。 沈厉山看着聘书上的字迹,眸光也是微微一凝,旋即抬目看向李容徽,沉声道:“你可知道,聘书并非儿戏!并非是你一时兴起,想写什么便可写什么!” 李容徽垂首应道:“容徽明白。” 姜氏目光也落在那一行字上,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这句话,确实是重了些。何为永不相负,若是他日里有了妾室,可算相负吗?” 沈相也冷声道:“如今你下聘书时写得自然轻巧,可若是来日里,身份不同,满盛京城的高门贵女任你择选之时,你可还敢说‘永不相负’?可还有面目来看你今日写下的聘书?” 他说得虽隐晦,但无论是沈厉山还是姜氏,抑或是沈钦,心中自是清楚。 棠音婚期落定,沈府便也会全力扶持李容徽夺嫡,届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无回头之路。 可若是真有造化,让李容徽荣登九五,届时愿意入宫的高门贵女便如过江之鲤,被有心之人送来自荐枕席的美姬更是数不胜数。加上三年一度的大选,一年一度的小选,群臣的上疏劝谏之下,可真有人能保持本心? 当今的圣上不能,自开国以来,所有大盛朝的帝王,乃至于一众诸侯王,皆不能。 对一位帝王来说,永不相负这句话,太空,也太重。 花厅内静默了短短一瞬,却是李容徽轻声开了口:“无论来日如何,无论身份如何,容徽只棠音一妻,此身此心,永不相负。” 他说着,将视线落在了沈厉山与姜氏手里拿着的聘书上,薄唇轻抬,眸底阴霾散尽,显出一片缱绻温柔:“今日写下的聘书,等我与棠音百年之后,还要一同随葬。哪怕是碧落黄泉中,我也会时常翻看。” 又是良久的静默。 上首的沈厉山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一直紧绷着的面孔也因此微微松弛,不复方才的冷厉严肃:“不论来日如何,至少此刻,你还算是出于真心。” 他微微抬手,示意墨兰将一封婚书归还李容徽,而另一封则交给棠音,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婚期,便如聘书上所写吧。” 他说罢,便也自椅上站起身来,淡声道:“如今离露月不过月余,瑞王也早些回府筹备去吧。” 这句话,便是送客的意思。 李容徽会意,便也起身告辞,随着荣德抬步往花厅外走去。 临出槅扇前,他却轻轻停了停步子,微侧过身来,看向棠音的方向。 此刻棠音已随着自己的父母哥哥走到十二幅山水屏风前,正要转过屏风走进厢房里,被李容徽这样一看,便也若有所觉一般,轻轻转过身来。 两人的视线对上,李容徽牵唇,对她款款一笑。像是当初去北城之前,棠音隔着千万人为他送行时一般,轻轻张口,无声对她做了两个口型。 “等我。” 棠音瓷白的小脸微微一红,忙低垂下脸去,转身随着自家哥哥转入屏风之后,不见了踪影。 待穿过了厢房,沈厉山与姜氏便各自去为棠音的婚事筹备,至于沈钦,也只略与她说了几句话,便也一同帮着去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 毕竟相府嫁女是大事,婚期又定得如此之近,这一个多月里,整个相府怕是不得闲了。 而棠音却在檀香的引路下,一路往着自己的闺房里走。 刚进了槅扇,便见里头的临窗的美人榻上,躺着百无聊赖的昭华,手里拿着一本她的话本子,也没翻过几页,只哈欠连连,大抵是起得确实是太早了,以至于神思倦怠。 “昭华——”棠音知道昭华是为自己而来,且又她等了这许久,不免心生疚意,忙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 昭华被这一唤,也醒过神来,一下便来了精神,自美人榻上起身,紧步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袖口道:“怎么样?婚期可定下了?” 棠音被这一问,刚褪了热度的小脸又是微微一红,只轻轻颔首,小声道:“定下了,在露月初一。” “那岂不是就只有一个多月的光景了?”昭华惊讶道:“这来得及筹备吗?” 棠音也有些迟疑,但想起方才李容徽的话来,却不知为何,心中多了几分凝定,只轻轻点头道:“来得及。李容徽说了,他会帮着相府一同筹备。” 原本还想说由玉璋宫帮着相府一道筹备的昭华闻言,略挑了挑眉:“如今封了瑞王,本事倒也见长了。连一个多月筹备相府嫡女的婚事这话都敢说出口了。” 她说着,似又想到了什么,便又随口道:“也不知道父皇封瑞王的时候究竟给了他多少封赏,短短三两日里,凑出了两百抬聘礼不说,居然还有余力帮衬相府。” 棠音听她这般说着,眸光也是轻轻一抬,落在了搁在自己妆奁边上的锦盒中,又想起了檀香的话来—— “瑞王殿下非但不收,还给您添了不少。” 这般想着,便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将锦盒打开。 果然,除盒中本身就有的金银细软之外,还额外多了许多样式精美的簪子步摇等女子喜爱之物,直将整个锦盒放得满满当当,险些便要溢出盒面。 棠音看了微微一愣,继而缓缓开口道:“昭华……这两百抬聘礼,应当很难凑齐吧?” “那是自然。不然为何李行衍纳良娣,还是父皇亲自赐婚,清繁殿添妆的,也不过给了八十抬?”昭华顺着她的话答道:“且这可是短短两三日里凑出来的,还要样样不俗,这即便是我玉璋宫也极难做到。” 她说着,忍不住又感叹道:“李容徽这短短几日里,究竟攒了多少家底?” 棠音也有些疑惑,略想了一想,还是轻轻带了带昭华的袖口道:“要不,你替我问问他,这两百抬聘礼是怎么来的?” 昭华刚想应下,却听窗楣被人轻叩了几叩,便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这一看,便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来,只抬手点了点棠音的额心道:“不必麻烦了,人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要问的,便自个儿问吧。” 第113章 心意归属 这聘书一落,我可就是棠音的…… 人已经来了?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目往长窗外望去,却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浅棕色的眸子。 “你怎么来了?”棠音有些讶异地轻声开口:“方才不是才在花厅里见过吗?” “想问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嫁衣。”李容徽轻声答了,却又将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房内昭华的身上:“方才花厅中人太多了,一些事我不好开口问你。” 昭华看出他的意思,哼了一声:“罢了,我这就回宫,不打扰你两说小话。” “昭华——”棠音忙伸手去拉她的袖子,可昭华去意已决,转眼便已大步出了槅扇,不给她半分挽留的机会, 棠音没能拉住她,只能转过眼来看向李容徽,嗔怪道:“昭华今日过来是好心,你却将她气走了。” “是我的不是,改日我一定去玉璋宫里登门致歉。”李容徽轻瞬了瞬目,乖顺地应了,又轻声问她:“所以,嫁衣想要什么样的?是羽缎面的,还是鲛绡面的,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花样?” 棠音拿他没法子,看了他半晌,也便只能轻声答道:“羽缎面也好,鲛绡面也好,只要能在这一个月中赶制出来,便是最好的。” 她女红的水准虽不高,但基本的道理却还是懂的。 无论是雪缎也好,羽缎也好,鲛绡也罢,越是名贵的料子,便愈讲究一个轻薄柔软,恍若无物,在这样的料子上刺绣,也要比在寻常绫罗上更为小心与谨慎,哪怕是盛京城里最好的绣娘来绣,也得多花上整整一倍的工期。 若是只一味追求料子昂贵,最后却无法在露月前赶制完成,那出嫁那日,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似乎是看透了她心中的忧虑,李容徽轻轻笑了一声,柔声道:“你不用考虑旁的,只要告诉我,更喜欢什么样的便好。” “那便羽缎面的吧。”棠音略想了一想,也认真答道:“鲛绡虽名贵,但色泽清冷,质地也太过通透了些,少了几分喜气,并不适合做女子的嫁衣。” “那就羽缎面的。”李容徽低应了一声,将她搁在窗楣上的指尖捧起,轻拢进掌心里:“我改日让盛安给你送花样来选。” 棠音低低应了一声,又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小声问道:“方才我与昭华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李容徽却只笑望着她,低笑着问:“棠音希望我听见吗?” 棠音面上微微一红,却还是抬起眼来看向他,轻声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两百抬嫁妆是怎么来的?” 不待李容徽回答,她便略有些不安地按着自己的思绪低声说了下去:“昭华与我说过,两百抬聘礼,短短两三日内,即便是玉璋宫也难以凑齐。你——” 她迟疑一下,还是有些担忧地开口:“你不会是收了旁人用来买官的银子吧?” 李容徽握着小姑娘柔软的指尖,看着她担忧的神色,唇角忍不住轻轻抬起:“就算有人要买官,也该送到东宫或是吏部,怎么会送到我这呢?” 看着小姑娘略松了一口气的可爱模样,李容徽忍不住起了几分引逗的心思,只低垂下眼去,轻声道:“其实二百抬聘礼并不难凑,将瑞王府卖了,便也足够了。” “你将瑞王府卖了?”棠音刚放下的心有高悬了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他修长微凉的手指,慌乱道:“这可是御赐的府邸,若是圣上怪罪下来——”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便又答道:“圣上近日里身子不佳,连朝政都不理,又如何能管得到这等细枝末节之事。” 他说着,指尖安抚似地拂过小姑娘柔白的手背,轻笑着开口:“我现在可是无家可归了,若是棠音不收留我,我便只能去住城郊的破庙了。” “那怎么行?”棠音闻言愈发焦急:“你将王府卖给了谁?我想法子去买回来。” 看着自己真将小姑娘逗得信以为真了,李容徽忙收了口,轻声解释道:“我若是将瑞王府卖了,你岂不是得与我住在长亭宫里。长亭宫简陋,会委屈你了。” “我没将瑞王府卖给旁人。”李容徽将小姑娘发现被骗,立时便微嗔地蹙起眉来,心中也是一慌,忙轻握着她的指尖,不让她收回手去,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连连补救道:“这二百抬聘礼,是自北城回来后,便开始准备的。那时在北城的时候,赈灾的军队一路上缴平了所有成气候的山匪与水匪,这些银子,也是素日里常往来这几座城池的富商们给的。” 这些话,俱都是真的,只是颠倒了一下始末。 毕竟天下为商者,汲汲营营,皆为利往,又如何肯平白无故砸下这许多银子? 而当初他确实是动了剿匪来补充军饷,以战养战的心思。但见到北城虽贫瘠,却盛产雪域中特有的珍贵药材,因而来往的药商颇多,个个身怀巨富,却又常常被沿路的匪患所扰。干脆就让人贴出了告示出来,只要商人们愿意捐饷银,便替他们顺路荡平匪患。 一时间,慷慨解囊者众。 毕竟对富商们来说,开辟一条安全的商路,可谓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这些话,他自不会与棠音细说,只放轻了嗓音央道:“我只是看你方才心事重重的,想让你开心一些,这才说了谎话骗你。棠音就原谅我这一回——我方才,也不全是骗你的。” 棠音这才抬起眼来看向他,抿唇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开了口:“哪句是真的?” “无家可归那句。”李容徽说罢,怕棠音误会自己又在骗她,忙轻握了她的指尖,只低声解释道:“这聘书一落,我可就是棠音的人了。棠音若是对我始乱终弃,那我岂不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棠音被他说得面上一烫,又羞又急,只慌乱开口道:“明明是你骗我在先,还说是我对你始乱终弃。” 李容徽微微一愣,眸底的笑影渐渐淡去,旋即席卷而上的,是翻涌的暗色与深浓的不安。 不觉间,他握着小姑娘指尖的手势愈发重了几分,甚至还顺势攀到了她的手腕上,紧紧锢住,不让她逃离,语声也透着几分喑哑:“若是我骗你在先,棠音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对我始乱终弃了?” “我——”棠音微微一愣,正想着她几时说过这些,又为何激起李容徽如此强烈的反应,却倏然觉得腕上被他握得有些发痛,忍不住轻轻抽了一口气,小声道:“你弄疼我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双冰凉修长的手便已轻轻松开。 李容徽低垂下长睫,立在窗楣外的冻风里静默了半晌,再抬起眼来时,眸底暗色已褪,只望着她的那双浅棕色眸子里涌上薄薄一层水色,看着她的神色,委屈又难过,像是在看一个负心汉。 “聘书都已经接了,婚期也已经定下。棠音若是在这时候不要我了——” 他顿了一顿,幽幽道:“我就只能拿一条白绫将自己挂在相府门外的高树上。兴许到了地下,还能看见棠音回心转意。” 棠音被他这阵势微微一惊,一瞬间还真觉得自己像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只下意识地放软了嗓音道:“我几时说过要对你始乱终弃了?” 她见李容徽仍旧是低垂着不开口,便轻轻叹了口气,探出指尖,小心地触了触他冰冷的手背,轻声哄他:“好了,好了,我都不气你方才骗我了。” “再说了,这聘书都已经落了,婚期也定了。若是我再反悔,便只能和离了——” “不能和离。”她话音未落,李容徽却已经哑声打断了她,放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也被他反手紧紧握住了:“棠音既然决定要嫁给我,就再不能动和离的念头。” 自此,生同寝,死同穴。若是魂魄有知尚有来世,他还要纠缠不放。 棠音却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李容徽只是在成亲之前,有些忧虑罢了。便只轻声道:“怎么还没成婚,就说到和离的事去了?” 她说着,又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下意识道:“前几日母亲打算教我管账,今日我也该过去了。你快回王府去吧。” 李容徽轻点了点头,有些不舍地往外走了数步,终于还是回过身来,低声开口:“未来王府里的所有账目与中馈,只要棠音想管的,都会交由你来管。” “王府中的账目想来比相府还要多出许多,我怎么管得过来?”棠音轻轻笑了一笑:“还是得召几名账房先生的。” 李容徽抬目看向她,委屈道:“怎样都好。” “只要棠音不对我始乱终弃,怎样都好。” 他这般说着,却只立在原地不肯走了,像是执意要等她回话。 棠音没法,知道今日里不将话说清楚,这道坎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便只能微红着脸小声道:“那我答应你,除非是你负我在先,不然,绝不对你始乱终弃。” “这样,你可能放心了?” 李容徽轻轻应了一声,眸底的暗色终于消褪稍许,只抬起眼来看向她,诱哄般低低开口:“棠音说出来的话,会反悔吗?” “不反悔。”棠音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轻声应了。 “那我记下了。”李容徽这才身姿轻捷地逾过了相府的高墙,只淡淡的尾音遗落在庭院中的秋风里—— “那我这便赶回瑞王府,将棠音说的,绝不对我始乱终弃的话加在聘书上。” “你怎么能什么都写——”棠音一张秀脸霎时通红,对着他远去的方向急急唤了一声,回答她的,却只有李容徽放得极轻地一声笑,餍足又愉悦。 第114章 暗潮涌动 大抵是皇后母子走投无路,想…… 辞别棠音后,李容徽一路回到了京郊。 经这小半载的劳碌,瑞王府已显雏形,只待将一些细枝末节再细细雕琢一番,便可赶在露月之前竣工。 而正在此监工的盛安见他前来,忙上前福身行个礼道:“王爷,今日国师递了帖子来,说是皇后娘娘引荐了一名道士给陛下,似乎是在丹药上小有成就的。几枚红丸下去,陛下便觉得通体舒泰,一时龙心大悦,重赏了那名道士与清繁殿。” 盛安迟疑一下,放轻了嗓音道:“凌虚道长还说,若是让这名道士得了宠,恐怕清繁殿与东宫会有复起之势,让王爷不得不防啊。” “不必理会。”李容徽淡淡开口。 也许日子长了,有些人也会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让凌虚当上了国师,偶尔几个天灾人祸的消息,让他稳稳把持住成帝之心,而凌虚道长,也借着自己的身份,在成帝旁侧为他美言,一点一点洗去成帝心中祸星降世的痕迹,再编出了一套辅星的说法,骗得成帝愈发器重他,封了他瑞王。 瑞,本是玉符之意,但到了成帝此处,应当只是祥瑞之意。 兴许正因此事,也令凌虚道长便觉得自己居功甚伟,甚至都全然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江湖骗子,是一个人人可以替代之人,只是凭借着他给的消息,才在宫中站稳的足跟,封了国师。 甚至忘本到,都敢算计到了他的头上。 也是时候该给一个教训了。 “你去转告凌虚道长,七日后,渭河水决堤。”李容徽平静道。 盛安应声,想要退下,却听李容徽又道:“皇后推荐的那名道士,叫什么名字?” 盛安细想了一想,回答道:“似乎是唤做南明子,颇有神通。” 李容徽闻言只眸光微微一凝,倒也不再开口。 盛安见此,便也不再多言,只福身退下,回宫中回复凌虚道长去了。 秋节已深,朔风摇动一旁的桂树,于李容徽面上,投下斑驳而疏淡的影,衬得他原本就浅淡的肤色,愈发霜冷一片。 南明子……确实颇有神通。 前世成帝就是某一日临幸嫔妃后,如寻常一般服用了他送上来的金丹,之后,便一头栽倒在龙床上,再也没能起来。 史官们称其为‘金丹案’。 只是,前世中,南明子是于五年之后才入宫面圣,如今却提前了如此之多。大抵是人心动荡,皇后母子走投无路,想要孤注一掷。 李容徽唇角微抬,眸底却无半点笑影——这样也好,他也能趁此时机,为南明子搭建一条通天之路。 也是皇后母子的绝路。 * 兔缺乌沉,转眼又是数日过去。 这几日中,棠音难得地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去了一趟玉璋宫,送了个亲手制的香囊,哄好了昭华,又去了姜氏那学了理账与管家之道,末了,自己哥哥前脚刚将王记绸缎庄上描好的花样子送来,盛安后脚便也将绘好的嫁衣款式给送来,一同供她挑选。 可谓是成日里焦头烂额,一时间就连李容徽也被抛在了脑后。 等她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一次梳妆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到妆奁里的红珊瑚簪子。 彼时,庭院外的桂花都已经零落了。 棠音有些心虚,一壁让檀香替自己将红珊瑚簪子戴在发间,一壁轻声道:“你去差荣满备车吧,等梳妆好了,我们去一趟瑞王府。” 都这许多日没见了,李容徽也不曾来寻她,也不知是不是生了什么闷气。 她正这般想着,一旁的白芷却接过了话茬:“小姐,这可使不得啊。”她一旦担忧地细细说着:“这可是夫人特地吩咐过的——按照盛京城的礼数,您从下聘那日的隔日起,一直到正式出嫁,都不能见瑞王殿下。若是见了,那便是既失礼,又不吉利。” “原来是这样。”棠音微微一愣,转了话茬道:“那都忙了这几日了,也该出去走走。” 她略想一想,又道:“那便备车进宫,去寻昭华吧。” 白芷应了一声,匆匆便往后院里走。 待棠音梳妆完毕的时候,车辇早已停在了相府门外。 棠音便也踏着小竹凳上了车辇,轻轻掀开了车帘,一路往外看着街市上的风景,也全当做散心了。 可不知为何,素日里最为热闹的朱雀长街却倏然冷清了不少,街面上的铺子虽开着,但行人寥寥。而寻常出来讨生活的摊贩们,更是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棠音觉得奇怪,便转首去问车辕上的檀香:“檀香,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为何街面上的游人如此之少?” 檀香听她这样一说,也往街面上看了一眼,讶异道:“奴婢昨日出来采买的时候可还好好的。”她略想一想,又道:“也许是赶上了秋收,百姓都去田地里忙去了吧。” 棠音便也没有深想,只轻轻应了一声,随手将车帘放下。 因着街面上行人稀少,相府的马车也行的比素日里要快上许多,仿佛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停在了玉璋宫门外。 “沈姑娘——” 车辇还未停稳,宝珠与宝瓶已笑迎了上来,对她福身道:“沈姑娘来的真是巧,我们家公主正打算出宫去寻您,若是再晚上一时半刻的,可就错过了。” “昭华寻我?”棠音一道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一道轻声问道:“可我们两不是前几日里才见过。” “是我家公主新得了一件趣事,迫不及待地想与您说上一二,一时半刻都等不了。”宝珠笑着答了,与宝瓶一道将棠音往玉璋宫中引:“您快进去吧,公主都快等不及了。” 棠音便也轻轻点头,随着两人一道打帘进去。 东珠帘子刚轻微一响,里头便传来昭华急促的脚步声:“棠音——” 语声未落,人已至了她近前。 昭华走的很急,但面上却满是笑意,一把便拉住棠音的手道:“棠音,你可知道,那个烦人的国师可算是倒霉了。” “国师?”棠音轻瞬了瞬目,才想起了这号人来。她对此人没什么印象,但昭华说了,便也顺着她的话问道:“他怎么了?” 昭华笑着带着她往玫瑰椅上坐下,复述起今日刚自寻仙殿中传出来的消息:“前几日里,他非要说什么自己夜观星象,卜出渭河河水将要决堤。届时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如此也就罢了,他还非摆出一副大慈大悲的德行,说什么自己不忍见此生灵涂炭之事,即便是折寿,也要泄露天机给当今的真龙天子——也就是我的父皇。将父皇感动的,当场就赏了他一整块价值连城无瑕玉璧,还号称要升他做太傅,为所有皇子典范。” 她说着又拿起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这才快意道:“谁知道,等父皇连夜遣人将渭河沿途的百姓疏散了,这整整几日里,别说是决堤了,就连水花都没从里头溅出来一滴!若是这样便就罢了!偏偏当初父皇赏他玉璧之事,还不知为何,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 昭华笑道:“我就眼看着父皇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今日里,终于是勃然大怒,随便寻了个由头,让他跪在寻仙殿外。” “如今都两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起来没有。” “这样。”棠音轻应了一声,也弯了弯眉眼道:“那你这几日里可算是清净了,再也没人会在宫里做水陆道场吵你歇息了。” “却也不是。”昭华闻言,面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只冷哼了一声:“去了旧的,来了新的。清繁殿不知道从哪里又找了叫什么南明子的,献给了父皇。如今这凌虚一落败,南明子便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光的紧。” “比当初的凌虚道长还要风光?”棠音也端起茶盏,轻声问道。 “自然。”昭化冷笑:“今日一早,便说要在京郊道观里开什么祈福的法坛,骗得满城的百姓都往那跑。都说什么‘连圣上都信的道长,必定灵验,必定有大神通。’我看,不过就是个江湖骗子。” “难怪我这一路上未曾见什么行人。”棠音轻应了一声,正想将茶盏搁下,却倏听槅扇外的珠帘凌乱一响,方才还是满面喜色的宝珠却慌乱跑进内殿来,对着上首的昭华跪落:“公,公主,大事不好了。”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没得吓着了我家音音。”昭华挑眉不悦道:“是什么大事?” 宝珠脸色煞白,只颤声道:“方才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急怒攻心,于寻仙殿中晕厥!” 第115章 云遮雾掩 成帝不能死 “什么?”方才还慵然坐在玫瑰椅上的昭华立时站起身来,厉声道:“那还不快备车去寻仙殿!” 宝珠慌忙应了一声,紧步下去。 昭华也再坐不住,只拉着棠音便一路走到了殿外。 彼时车辇也已迅速备好,两人便一同上了车辇,由宝珠驾车,迅速赶往寻仙殿中。 一路上,却见不少从人正逆着人流,往宫外赶。棠音一问才知,这是去给宫内宫外的皇子们报急信,让他们迅速到寻仙殿中来。 ——那李容徽是不是也会入宫来。 棠音心中这般想着,但见昭华神色着急,便也没开口问她,只是伸手握了握她的纤细的手指,轻声道:“圣上吉人天相,会安然无恙的。” 昭华反握住了她的手,语声不复往日里的明快,微微有些发沉:“棠音,你可想过,若是父皇出了点什么事……继位的,可是李行衍。” 棠音自然是想过的,李行衍一直是太子,是中宫嫡出,无论是从何种角度来看,最后继承大典的,一定是他。只是成帝正值盛年,谁也没往那处想罢了。 可如今这个形式,却提前将事情摆到了台面上,让人不得不思量。 棠音面色也是微微一白,但这终究是天家的事,又事关昭华的父皇,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昭华皱眉继续说了下去:“若是李行衍继位了,清繁殿自然是再容不下玉璋宫,百般报复不在话下。至于相府,你退了他的婚事,与他生了那么大的过节,更是指不定要如何秋后算账。” “得想个法子。” 棠音的手指也微微收紧了,东宫太子与帝王可全然不同,如今李行衍还是太子,父亲自然能处处掣肘他,可若是登基成了新帝,那整个相府的便如同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不知为何,她倏然想起了花朝亭中那个梦境。 其中凄凉惨景,就连如今想起,心中都阵阵发颤。 她长睫微颤,放轻了嗓音慌乱开口:“要是登基的不是李行衍多好,那你我也就能安心了。”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昭华也敛眉细细想了一阵,低声道:“我母妃只得了我一个,膝下没有皇子,若是让我玉璋宫去扶持其他有母妃的皇子,等得了势后,自然是以自己的母妃为尊不说,若是遇到个翻脸不认人的,下场可能未必会比李行衍登基好到哪去。” 她这般说着,却又似倏然想到了什么,握着棠音的手紧了几分,皱眉迟疑了一阵,还是缓缓开口道:“其实棠音你与我不同,你有可以扶持的人。” 昭华的话音落下,车辇内便静默了须臾。 棠音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长睫又是重重一颤。 良久,她才轻轻开口道:“既然我们能想到的,那父亲必定已先一步想到。” “只看他们如何抉择了。” 而无论他们如何抉择,她都会永远站在家人与李容徽这一边。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话音落下,不待昭华再度开口发问,车辇便已停下,车帘外传来宝珠的嗓音:“公主,沈姑娘,我们到寻仙殿前了。” 听她这般开口,昭华与棠音便收了口,只对视了一眼,便心绪沉沉地下了马车,直往寻仙殿中去。 而寻仙殿内,一些品级低些的太医们正立在外围,切切私语着什么,见到昭华与棠音前来,便纷纷拱手道:“公主,沈姑娘。” “父皇如何了?”昭华急急问道。 这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终于走出一个看似品级最高的太医上前回禀道:“陛下,陛下这是急怒攻心以至于气血上涌,一时间惊厥过去。院正已在帷帐内为陛下施针。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恙。” “文绉绉地说了那么长一段,全是废话。”昭华皱眉急道:“我自己去看!” “殿下,殿下——”几名低品级的太医不敢太拦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闯进了帷帐里。 宝幔随着她的动作往上掀起了一瞬,让棠音看见了里头的情形。 太子与皇后早已侍立在成帝床畔,此刻徐皇后玉容憔悴,正以帕子哀哀拭泪,而在龙床上,成帝无知无觉地躺着,任由院正将一根根银针准确地落到他各处穴位上,却连眼皮都不滚动一瞬,仿若—— 仿若死物。 但更令人惊惧的是成帝的面色。 棠音从未见过这样的面色,红润的中隐隐透着一缕青气,明明人已无知无觉了,但光看那光润的面色,却又分明比常人还要健康许多。 不过只是一瞬,宝幔复又落下,隔绝了众人的视线。而里头,则传来昭华与李行衍争吵的声音。 “李行衍,你将父皇怎么了?父皇刚刚才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晕厥过去?其他人没来,怎么就那么巧,就你和皇后赶到了寻仙殿?” “昭华,父皇晕厥,你我皆挂心,但这并非是你随口污蔑储君,污蔑母后的理由!我方才在清繁殿中向母妃请安,清繁殿离寻仙殿略近一些,我与母妃先到此处,又有什么古怪!” 仿佛随着成帝晕厥,这宫中最后一层粉饰太平的帘幕也随之落下,露出里头狰狞的本相来。 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就当着晕厥的成帝,与徐皇后的面争执不下,句句皆是锋芒。 就在棠音担忧着,徐皇后在场,会不会回护太子,让昭华吃了暗亏的时候,外头又是一声通传:“瑞王到——” 棠音微微一惊,一时间,竟想起了白芷所的话来。 自己与李容徽是下了聘书了,按盛京城里的礼数,只下聘那日起,一直到正式出嫁,两人都不能相见,若是见了,既失礼,又不吉。 可如今人在寻仙殿中,已是避无可避,即便是出去,也只会与李容徽迎面撞上。 棠音没法,只能挪步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低垂下脸看着地面,指望李容徽情急之下没看见她。 兴许这样,就不算失礼。 而随着一阵引路宦官的脚步声急急而来,一阵清冷的雪松香气,也一路破开殿中厚重的香火味,淡淡自她身旁拂来。 而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眼前,不知何时,却多了一片玄色的袍裾,还随着衣袍主人的步伐,而愈来愈多,终于变成了一件完整的剑袖袍子,近得,还能看见袖缘上细细的金边。 棠音愈发是不敢抬头,袖口下的手指也慌乱地攥紧了。眼看着近日里新养的指甲就要嵌进手心里,一双手指冰凉的手,却借着彼此衣袍掩护,无声挡在了她的掌心之前。 她的指甲便这样落在了他冷白的手背上,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留下月牙形状的,浅浅的白痕。 棠音愈发慌乱,忙想收回手去,却觉得指尖被人轻握了一握,旋即耳畔传来李容徽低醇嗓音,带着点柔和的笑音,却又放得极轻,只令她一人听见:“别怕,不会有事。” 话音落下,李容徽已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无声走过她的身旁,一直往宝幔后行去。 此刻,宝幔后的争吵声因他的到来也已经歇了,三双眼睛皆落在他的身上,神色各异。 李容徽却只将目光落在了成帝的面上,眸色微深。 若是他猜得不错,应当不是南明子动的手。 南明子是皇后引荐,却还未入宫几日,便出了这样的大事,若是被太医验出丹药有问题,皇后自然是难辞其咎。而有这样一个母后,群臣群起弹劾,李行衍的太子之位,自然也是岌岌可危。 他们应当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且上一世中,成帝也是在南明子入宫三年后,才出了‘金丹案’之事。 于情于理,清繁殿与太子都应与此事无关。 但,无论如何,成帝不能死。 李容徽眸中暗色翻涌。 若是他一死,即便能阻止李行衍柩前即位,却还有一事躲不过。 那便是国丧。 国丧期间,不能嫁娶,那他与棠音的婚事—— 这般想着,李容徽便走近了些,借着衣袍的掩饰,缓缓伸手去探他的脉象。 手指还未搭到成帝腕脉,却倏见躺在龙床上的成帝眼皮略微滚动了几下,继而一旁的太医院院正也是喜道:“陛下,陛下醒转了——” 李容徽也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拢于袖中。 而随着他这一声,成帝皱了皱眉,终于缓缓睁开眼来,开口道:“衍,衍儿,皇后,老七,昭华你们怎么都在朕的寻仙殿中?” 令人讶异的是,成帝的嗓音并不似大病初醒之人一般沙哑沉滞,反倒是隐约显出几分亢奋。 李容徽低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细碎的光芒,只任由太子与昭华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攻讦。 “够了!”成帝大病初醒,本就心浮气躁,见他们如此不睦,更是火气直往上涌:“滚,都给朕滚出去!” 一旁的院正也慌忙收了银针,对一众人连连拱手道:“各位,陛下这是急火攻心所致的晕厥,可万万不能再让陛下动怒了啊——” “是。儿臣这便出去。”第一个答应的,却是李容徽。 他只对成帝行了个礼,便无声撩起了宝幔,大步出去。 他走得依旧是来时的路线,也与来时一般,在棠音身边停留了片刻,安抚似地碰了碰小姑娘的手背,继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率先行出了寻仙殿中,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而在寻仙殿外颇远处,无人看见,他的步子于跪在地上直冒冷汗的国师身畔一停,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嗓音冷冷开口:“你给成帝吃了什么?” 一时间,凌虚道长汗如雨下。 第116章 夜长梦短 若是我不这样做,你便会弃我…… “我,我也是不得已。毕竟您给的消息有误,皇后娘娘又送了一位南明子入宫,若是这般下去,我的国师之位便岌岌可危,我只好将近日里制得新药递上去——” 他话未说完,便觉得脖颈上微微一凉,一低头却见一柄乌刃的匕首正毒蛇一般紧贴在他的脖颈上,甚至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转瞬便将颈皮划开一线,溢出殷红的鲜血。 锐痛之下,凌虚道长面色骤白,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却听上首冷冷道:“原来你还知道惜命。那你可知,谋害天子者,诛九族,凌迟处死。你若是想死,尽可大声将金吾卫引来。” 凌虚道长牙关格格发颤,却不敢挪动分毫,只颤声道:“王爷,我还有用,只要再给我一些消息,我一定能斗倒那南明子,重新成为陛下眼前的红人,为您美言——” 李容徽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你无须与南明子争宠,甚至,还要步步相让,一直到他成为陛下近臣。但在露月之前,无论他呈上什么丹药,你都不能让陛下入口,可记住了?” “可,殿下,这——”凌虚刚想开口,颈上的匕首却又逼近了一分,锐痛之下,更多鲜血流泻而出,打湿了他苍青色的道袍领口,一时间,他无端打了个寒颤,眼底满是恐惧之色。他倏然间明白过来,眼前这名瑞王殿下,是真的会在寻仙殿前置自己于死地。 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江湖骗子,仰仗的不过是瑞王未卜先知的本事,若是他想,甚至可以扶持天下任何一个道士。 一时间,犹如醍醐灌顶,他立时后悔起今日所做之事,只颤声道:“知,知道了,瑞王殿下,您说什么,我都会去做,只求您——” 凌虚的话未说完,李容徽已收回了匕首,如来时一般,平静地自他身边走过。 唯有脖颈间的锐痛与鲜血,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不是梦境。 成帝醒转后,身子并无大碍,御医们写下了方子,便也纷纷散去,直到走出寻仙殿大门了,才发觉凌虚国师捂着脖颈跪在青石阶上,指缝里隐有血线滑落。 御医们迟疑了一下,还是有人上前道:“国师,您这——” “无须为我包扎。”凌虚国师彷如大梦初醒,又恢复了素日里仙风道骨的模样,只庄肃道:“贫道是在以自己的鲜血为陛下祈福。只要贫道其心赤诚,陛下定然无碍。” 御医们面面相觑,倒是出来送行的宦官们看了一眼,终于是有机灵的跑进了寻仙殿中禀报。 不多时,便满脸笑意地出来,对凌虚道:“国师,陛下说了,天意难测,您卜算偏颇了,也是人之常情,让您先回去歇息。” 凌虚自然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便微一颔首道:“替我谢过陛下。”之后,便起身大步而去。 看身姿倒是潇洒的很,却无人知道,袍袖下他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而随着众人出来的昭华见状,也嗤笑一声,转首对棠音道:“什么鲜血祈福?这苦肉计倒是玩得不错。” 与往常不同的,棠音却并未立即答她的话,昭华抬眼一看,却见棠音轻蹙着眉,也不知在想写什么,看着十分忧虑,便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心笑道:“还在想李容徽呢?人都走远了。” 棠音被她这样一说,瓷白的小脸微微一红,只低声道:“没有,我只是,只是在想在亲迎之前见了面,会不会不太好?”她迟疑一下,又轻声道:“我听我家侍女说,这样既失礼,又不吉。” “这次是意外,又不是你故意去寻他,谁会指责你失礼?至于不吉——”昭华哼了一声:“方才出来的时候我都看见了,你好好找了个地儿站着,是他非要来招惹你。就算有报应,也报应到他身上!” “昭华——”棠音忙低低唤了一声。 昭华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就心疼了?”她说着又抿唇道:“你看我这一日,担惊忍怕的,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棠音抬目看了她一眼,也小声道“你这话说得,哪回得了新的话本子,我没分给你过?” 她这样说着,昭华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再打趣她,只带着她上了回玉璋宫的车辇。 几把双陆并一顿午膳后,棠音便也回府继续为出嫁之事忙碌去了,谁也没曾深想那所谓的报应之事。 * 更漏一点一滴地落下,天色很快转暗,夜里起了细细的风,不多时,便噼啪落下雨来,浇打在长亭宫有些残败的瓦片上,嘈杂有声。 李容徽紧握着那柄匕首,独自一人行走在小径上。 四面起了一层夜雾,让夜色愈发浓稠如墨,甚至看不清足下的地面,仿佛仿佛下一步,便要坠入深渊。 他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隐隐见了光亮。 李容徽伏低了身子,将匕首出了鞘,一步步警惕地向着明亮处行去。 仿佛只是一步之遥,便是两方天地。 随着他的步子落下,眼前豁然光亮,是一座装饰华美的小亭,一身鹅黄色鲛绡罗裙的小姑娘正斜倚在亭中,打着团扇,笑着与自家侍女说着小话。 “棠音?”李容徽微微一愣,慌忙将匕首收回了袖中,紧步向着小亭而去。 那小亭明明看着不过三步之遥,但却不知为何,一直走不到近前,倒是小亭子里,棠音与侍女说话的声音却清晰传来。 “小姐,这几日王记绸缎庄又拿了新花样来,您要不要看看?” “不看了,又不急着准备。” “婚期就定在露月里,如今可就一个月光景了,怎么不急?” “哦……你说这个?我不打算嫁给李容徽了——你去祠堂里将聘书拿来,我将它撕了便是。” 棠音背对着他,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但语声却是平静的没有半分起伏,也冷漠地令人心颤,半点不似玩笑。 李容徽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猛然一痛,像是倏然多了一条裂伤,前世今生里堆积着的不安如血液一般自伤处涌出,转瞬便要将他淹没。 一时间,所有理智尽数熄灭,他只疯狂地向着棠音的方向跑去,不知多久,他终于进了那座华丽的小亭,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小姑娘单薄的肩膀,将她困在自己身边,一声一声地质问她。 “棠音,这是你亲手接下的聘书,亲口答应的婚事。怎么能说撕就撕,说毁就毁?” “棠音,你说过,除非是我负你在先,否认你绝不始乱终弃。你还说过,绝不后悔——” “棠音……” 他的语声愈来愈低,最后沙哑地近乎听不出原本的声线。 而小姑娘自他怀里抬起脸来,一张芙蓉面上并无半点笑意,就连看向他的眸光,也是清凌凌地,冰冷而疏远,像是在看一名陌生人。 “难道不是你负我在先吗?”她轻声开口。 李容徽一愣,豁然抬起眼来,正对上小姑娘寒凉的视线。 她一句句地说了下去:“当初在宫道边上,难道不是你自伤其身,骗我下车?其后明明身怀武艺,却一再示弱,装出柔软无倚的形貌,骗我一次次入宫来看你?之后种种,更尽是骗局,无一句真话,无半分真心!” 深秋的夜里,他只觉得额上一层层出了细汗,如珠泪般顺着下颌滚滚而落,握着小姑娘双肩的手亦有些忍不住地颤抖,只慌乱解释道:“若是我不这样做,你便会弃我而去,如前世一般,嫁给李行衍……” 他还未说完,小姑娘却已经打断了她,珊瑚色的双唇微抬,却连笑意也是冷的:“李容徽,你骗我在先,为何我不能对你始乱终弃?” “明日,我便让父亲递婚书到东宫,嫁与太子。” “大婚之日,记得来喝一杯喜酒。” “不——!”李容徽豁然自床榻上坐起身来,喘息不定,额上汗水滚滚而落。 视线所及之处,是四面垂落的锦缎帷帐,晨曦间稀薄的日色,透过幔帐而来,轻盈地覆在他的周身。 而顺着金钩落下的绯色流苏底下,还悬着一只小小的布兔,圆滚滚的兔身上,还以金线绣了平安二字。 是棠音送给他的。 李容徽下意识地将那布兔自流苏上解下,紧紧握在掌心里,心中的不安却并未平息,反倒随着他想起与棠音相处的点滴,而愈发浓郁,渐渐变成一团化不去的黑雾,带刺的荆棘般牢牢盘踞在心间。 让他痛,让他坐立难安。 “王爷,您醒了?”外头的盛安听到了殿内的响动,便端着洗漱用的金盆与一件干净的锦袍走进了殿来,笑着道:“奴才已将洗漱的东西备——” 话音未落,便觉身旁风声一厉,李容徽无声掠过他的身畔,无半分停歇,只随手抓起了他拿着的干净外袍披在身上,便飞掠过长亭宫简陋的殿门,转瞬不见了踪影。 盛安端着金盆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道:“您还没洗漱——” 第117章 得寸进尺 都已经是王爷了,怎么还乱闯…… 相府后院,棠音的闺房中。 此刻棠音小睡方醒,只着了一件月白色的寝衣,正睡意朦胧地在白芷与檀香的服侍下蹑着丝履起身。手里刚拿上浣洗用的洁具,便听见檀香轻轻一声惊呼:“瑞王爷?”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顺着檀香的视线往窗外看去。 却见李容徽只披着一件宽大的袍服,独自立在长窗外。 一头乌发未束,发梢上沾了些秋节里的寒露,微有些濡湿地顺着双肩散落而下,冷玉般的面庞在秋日稀薄的日色下,愈发通透如霜雪,窄长凤眼下聚着淡淡的青影,显出几分狼狈。 棠音没曾想会在清晨时见到他,微惊了一惊,指尖一颤,险些将一小碟子用来洁齿的青盐撒在地上。 幸而李容徽眼疾手快为她接住了。 他将那一小碟青盐握在掌中,只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须臾,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小碟搁在了窗楣上,低低唤了她一声:“棠音。” 棠音的困意此刻也已褪尽了,忙轻声吩咐檀香与白芷去月洞门处守着,待她们走得远了,这才小声开口:“你怎么来了?我听旁人说,亲迎之前,你我不能见面。” 她微顿了一顿,将视线落在他通身的狼狈上,迟疑一下,只小声道:“还来的这么早,日头都还未升起。” 李容徽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哑声开口道:“棠音,你我的聘书呢?” “聘书?”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收在妆奁中的锦盒里。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话音未落,李容徽已紧跟着她的话再度开口:“我能看看吗?” 许是秋节里露水重,他穿得有些单薄,那低醇的嗓音听起来竟有些发颤。 棠音迟疑一下,轻声开口:“我让檀香去我哥哥房里拿一件厚衣给你穿上吧。” 她刚抬步往槅扇的方向踏出一步,手腕便被李容徽紧紧握住了,同时他的语声也落在耳畔,低而轻,带着一点央求的意味:“我想先看看聘书。” 棠音有些疑惑地抬目看向他一眼,终于还是缓缓点头,小声道:“那你先放开我,我替你去拿。” 话音方落,李容徽握在她腕上的手便已松开了,有些不按地落在了窗楣上,险些将刚放好的小碟打翻。 棠音忍不住又深看了他几眼,却终究没多问什么,只独自走到妆台前,将锦盒里的聘书寻了出了,隔着窗楣递给了他。 眼看着他伸手接了,棠音这才轻声问他:“你要聘书做什么?” 李容徽却并未立时回答她,只沉默着将视线落在手中的聘书上,直将这短短一封聘书,反复看了无数遍,心中翻涌的不安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聘书还在,完好无损。 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而他心中的小姑娘正站在他跟前,只隔着一扇长窗望着他,一伸手便能触及的距离。 深秋单薄的日色中,李容徽缓缓抬起唇角,深看向眼前的小姑娘,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云销雨霁般铺上笑影,语声也回复了往日里的低醇:“棠音房里有笔墨吗?” “有。”棠音见他似乎不似方才一般反常,心中也微微一松。也未曾多想,只轻笑着应了一声,便自房里拿了笔墨来。还微挽了寝衣的袖口,亲自替他将墨研开,搁在了窗楣上,这才小声问他:“你要笔墨做什么?” “再往上加一行字。” 趁着棠音微微一愣的功夫,李容徽已自她手中接过了湖笔,手腕一抬,一行清秀的雕花小楷就落在了聘书上。 ‘一心一意,一生一人,不得始乱终弃。’ 棠音垂目看了一眼,忍不住小声开口:“你加便加了,为何还要用我的字迹来写——” 李容徽轻声答道:“这句话原本就是棠音答应过我的,只是棠音忘记写上去了,我才过来代笔。” “我什么时候——”话方出口,棠音便也想起下聘那日的事情来,一时间也有些心虚,自知说不过他,只好将聘书收了回来,小声道:“那你这一大早过来,就为了添这句话?我都还未洗漱完。” 她的话音落下,李容徽也是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方才只一心想着聘书,此刻冷静下来,才发觉小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色寝衣,领口的玉扣还在无意中碰开了一枚,赤露出一小片洁白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与两段精致如玉把件的纤细锁骨。 再往下,便是不可窥探的秘处。 棠音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一张瓷白的小脸登时红了大半,珊瑚色的唇微微一张,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慌乱地当着他的面,一把将长窗合拢。 “我,我去换身衣服——” 小姑娘羞赧又慌乱的嗓音隔着紧闭的长窗传来,似春末的熏风隔着半透明的竹篾纸落在面上,温软微烫。 李容徽的唇角轻轻上抬,连眼底都铺上了一层明亮的笑影,只静静地等在长窗外,等着小姑娘换好了衣服出来见他。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紧闭的长窗终于缓缓打开,露出小姑娘仍旧有些泛红的芙蓉面来。 之前那件轻薄的月白色寝衣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藕荷色的窄绣罗裙,领口起得极高,上头的玉扣更是一枚也不拉地细细扣好,掩住了大半纤细雪白的脖颈,却也素色的花萼一般,衬得小姑娘本就娇美的面容愈发妍妍如棠花初开。 只是还未等棠音开口,便听见眼前风声微微一动,却是李容徽无声无息地自敞开的长窗里进了她的闺房来,手里还端着那一小碟子青盐。 棠音想起床榻还未整理过,心中更是一慌,忙上前将帷帐放下了,只慌乱道:“都已经是王爷了,怎么还乱闯别人的闺房——” “不是王爷,是已经定了亲的,只是还未来得及亲迎的夫婿。”李容徽轻声指正了她。 棠音面色愈红,又不敢高声怕别人听见,只慌乱道:“那更不成——定了亲的人,本来是不能见面的。你偷偷来了也就算了,怎么还能闯进我的闺房里,这,这不合规矩——” “可我还没有洗漱。”李容徽一手拿着她洗漱用的洁具,一手捧着青盐,浅棕色的眸子轻望着她,有几分委屈地小声央道:“头发也还未束。” “衣裳也没穿好。” “棠音,你不能就这样赶我出去。” 棠音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着他这一身的狼狈,终于还是不忍心,只能轻轻别过头去,微红着小脸,只眼不见为净道:“那你可快些,要是让人看见了,始终是不好。” “我一个人,怎么快得起来?”李容徽漱了口,却学着她的样子在妆奁前坐下,慢吞吞地整理着衣衫,只轻声道:“要是我整理衣袍的时候,棠音能替我绾发,兴许便能快些了。” 第118章 成婚前后 棠音怎么就不担忧我,我也瘦…… 棠音看了他半晌,终于还是拿他没法子,便只能自妆奁里取了犀角梳出来,伸手轻挽起李容徽的墨发,动作轻柔地将散落的发丝理顺,拢于掌心,小声道:“我没学过男子的发式,只能照着你往日的模样,梳一个简单的。” “你可不能嫌弃。” 这时候李容徽才将衣袍整好,又取了热帕子净脸,听棠音这样说了,便也自帕子间抬起脸来,轻抬了唇角道:“只要棠音梳的,我都喜欢。” 棠音知道自己是说不过他的,索性也不开口,只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学着他常日里的模样,一点点将他的墨发束拢,梳成男子的发髻。 房中没有他可以戴的金冠,棠音便随手自妆奁里取出一支款式简单些的小叶紫檀簪子,插入他的发间,轻声道:“这支簪子也送你了。” 李容徽望着铜镜,视线却只落在身后的小姑娘面上,眸底笑意愈浓:“好。” 他的话音落下,棠音便也松开了手,往后退开一步,只轻轻推了推他的袖口道:“那现在洗漱了,衣袍也整理好了,头发也束了,是不是也该回宫去了?” 李容徽只抬目望向她,低声开口道:“可我还没用早膳。” 棠音见他得寸进尺,便抿唇道:“那你更应该回宫里去了,你现在是瑞王了,宫中想必也不会短你一口吃食。” “可我想吃天香楼里的玫瑰酥了。”李容徽说着,不待棠音拒绝,便只妆奁前站起身来,几步便走到了敞开的长窗边上:“我先去朱雀长街上等你,你的车辇路过的时候,只要略微一停便好。我一定不会惊动旁人。” 他说着身形微微一展,转瞬间便已轻盈地逾窗出去。 “哎——”棠音下意识地紧步走到了窗楣边上,将小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往庭院中望去。 可秋日的庭院中,唯有叶影簌簌摇动,于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 已经见不到李容徽的身影。 棠音无奈,只能将守在月洞门处的檀香与白芷唤了回来,吩咐道:“去备车吧,去天香楼一趟。” 檀香与白芷齐齐应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相府的车辇便已碌碌驶出了府邸。 棠音一路打帘看着,见到了朱雀长街了,便轻声开口对车辕上的檀香道:“先别催马了,让车行的慢些——” 话音方落,随着垂落的锦帘轻轻掀起,车辇微微一沉,李容徽已坐在了她的身边,笑着轻声道:“没让人看见。” “就算现在没让人看见,等会下车的时候,还不是要看见的?”棠音抿了抿唇,轻声嗔怪道:“到时候传出去了,父亲又要生气。早知道,我方才就不出来了,就应当让你一个人去。” “不会让旁人看见的。就当做是一场偶遇。”李容徽昨夜本就未曾睡好,又担惊忍怕了一个清晨,此刻便也略有些困倦地将下颌轻轻抵在小姑娘的肩上,低低笑了一声:“是我与棠音之间的缘分。” “哪有一辆马车这种缘分。” 随着棠音轻轻抱怨了一声,马车也已驶过了朱雀长街,于天香楼前停下。 棠音这才伸手轻轻推了推仍旧枕在自己肩上的李容徽,小声道:“该下车了。” 李容徽闭着眼睛假寐了须臾,才轻轻睁开眼来,有些不舍地将脸从小姑娘肩上挪开,柔声道:“你先去天香楼中定好位置,我随后就过来,这样,便不会被人发现是同一辆马车了。” “这样也好。”棠音也并未曾多想,只轻应了一声,便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去,入了天香楼,定了一间清净的雅间去等李容徽。 但令她诧异的是,这一等,便等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连点好的糕点都已上了大半了,都不见李容徽的影子。 这并不像是他素日里的做派。 就当棠音迟疑着,想起身去车辇中寻他的时候,槅扇却被人轻叩了一叩,外头传来李容徽带笑的嗓音:“棠音,我可以进来了吗?” “你若是再不来,刚制好的点心可都要放凉了。” 棠音轻笑着答了一声,旋即槅扇声微微一响,率先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大堆叠的高高的食盒,近乎要将李容徽给遮住。 棠音微微一惊,忙紧步走上前去,帮着李容徽将食盒一一放在了桌案上,一道轻讶了一声‘你这是买了什么来?’一道下意识地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小食盒打开。 食盒中,是两三个小纸碗,里头满满当当地装着印子糕、龙须糖与秋梨膏三样吃食。 棠音不解其意,便又接连打开了几层。 皆是些街头贩卖的小吃。 棠音以小竹筷轻轻挟起一块来,有些疑惑地问他:“不是说来天香楼里吃早膳,你怎么去街边买了这许多来,就我们两人,吃得完吗?” 李容徽低头也挟了一筷子印子糕放在她的碗里,轻声道:“之前端午的时候,我见你似乎对沿街的小吃颇感兴趣,一直都想着,哪一日里,带着你从皇城脚下的天香楼,一直吃到京郊官道上那家馄饨摊子。只是怕你疲累,便一直没能成行。” “这几日里,我们各自忙着筹办轻迎的事,见面的机会便也少了。我便想着,将这盛京城街边的小吃都买了过来,你每样都尝上一口。再挑出几十样你喜欢的告诉我,我每日里得空便给你送一碗,日日不忘。待都轮过一遍了,便该是露月里—— “我们的婚期。” 听到他这样一提,棠音才想起来,两人的婚期已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了。一时间耳尖上微微一红,只轻声道:“这日子过得也太快了些,怎么一转眼,就小半个月过去了——” 李容徽没有开口,只随手挟了一筷子龙须糖放入口中。 外头裹着的糖丝无声于唇齿间化开,沁人心脾的甜。李容徽却只低垂着眼,剔羽般的眉轻蹙着,仿佛没有尝出任何滋味。 这段时日,分明过得慢如滴水,昼夜如年。他恨不得就住在鼓楼上,听着更漏声一滴滴落下,好知道又是一弹指的功夫自这世上过去,离他与棠音的大婚,便又近了瞬息。 可棠音却嫌日子过得太快,婚期定得太近—— 他再也忍不住,只搁下了筷子,抬眼看向棠音,哑声道:“棠音,这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快。你难道不觉得,只我们定亲后,到昨日寻仙殿中见到你,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 他说着愈发委屈:“这些时日里,棠音可想过我?” 棠音挟着白玉霜方糕的指尖微微一颤,略有些心虚。 这段时日里,她又是看账本,又是挑花样地忙得脚不沾地,倒也确实没想过他几回。 但是看着眼前李容徽正一瞬不瞬地切切望着自己,心中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棠音只斟酌着小声道:“自然是有的。我还想到了娇娇。好一段时日没见它了,也不知瘦了没。” “我还记得你说过,它许久不见我,便会整日整夜的闹腾,茶饭不思的,令人担忧。” 李容徽看着她闪躲的视线,转瞬便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心中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好半晌,才勉强忍住了,只坐得离小姑娘近了些,慢慢俯下身去,拿着她柔白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低声道:“棠音怎么就不担忧我?” “我也瘦了。” “我——”棠音的视线顺着自己的手,慢慢落在了李容徽的面上,又与李容徽的视线轻轻一触,便慌忙收了回去,只心虚道:“既然瘦了,那桌上这许多吃的,你可得多用一些。” 她说着,忙收回了手,亲自加了好几样看着不错的糕点搁在他的碗里。 李容徽却不动筷,只定定望着她。 半晌,轻轻伸手带了带她的袖口,委屈道:“棠音难道就一点都不期待我们的婚事?” 他这句话,倒是将棠音给问住了,只略想了一想,又小声道:“可我觉得,我们成婚前与成婚后,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李容徽微微一愣。 却听小姑娘也搁下了筷子,认真地点着指尖说了下去:“其实这些日子里,我仔细想过了。其余人家的姑娘,婚前都是未曾见过夫婿的——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而我不但见过你,知道你的名字,还与你一起看过龙舟,听过戏,此刻还能一起坐在天香楼里用早膳。” “成婚后,也就是换了个屋子住,从相府挪到了你的瑞王府里,其余的,也并没什么不同。” “自然不同。”李容徽却轻轻开口打断了她。 “如今,我连见你一次也十分艰难。但是若是成了婚了,无论是晨起时的第一眼,还是夜晚阖眼时最后看见的人,都是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带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而不必躲躲藏藏。我可以每天替你画眉,绾发,整衣,还可以——” 他眸光微深,没有再说下去。 棠音细细听了一阵,面上也微微泛起红意,似乎对婚后的生活,有了几分期许,只顺着他的话轻声问道:“还可以什——” 话还未曾说完,便觉得唇上轻轻一重,旋即清冷的雪松香气倾覆而下,将余下的字句尽数吞没。 李容徽于她柔软的唇上辗转,像是恼她方才说的话一般,重重将她锢在怀中,一寸寸地加深了这个吻。 深秋里稀薄的日光自槅扇外斜斜透入,照在彼此身上,便落下跃动的光影。 在这斑驳的光影中,李容徽伸手,轻轻解开了棠音束得领口的玉扣,俯身下去,像衔着一支花枝一般,将小姑娘纤细的柔白的脖颈衔在口中,留下鲜红如莓果的印记。 棠音杏眼微微睁大了,一张芙蓉面上早已堆满了红云,被吻得愈发红润欲滴的檀口微张,却始终未能惊呼出声。 而李容徽一直顺势往下,于在小姑娘细白的锁骨上,狠狠烙下一吻,这才眷恋不舍地抬起脸来,凑近她的耳畔,哑声道:“棠音真想知道吗?” “我——”棠音回过神来,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忙红着脸自他怀中挣脱出身来,将被他解开的玉扣重新扣好,紧紧遮掩住了颈上的红痕,只慌乱地蚊呐一般小声开口:“我不想知道了——” 李容徽低低笑了一声,看着她的目光亮得有些灼人,烫得棠音都下意识地轻轻转开脸去。 须臾,一片碎光之中,他轻声开口,语声缱绻:“棠音,再过几日,嫁衣便可制好。” “我会亲自给你送来。” 第119章 恣意妄为 去一些女儿家去不得的地方…… 秋日多雨,绵绵落了一夜,直至天明时方才停歇。 汇聚在天顶上的雨水顺着琉璃瓦无声滑落,起初还是倒悬的水晶帘子一般密密一片,渐渐断成了透明的东珠,好半晌,才有一滴自廊檐下坠落‘吧嗒’一声,在青石地面上溅起雨涡大小的水花。 这一场雨水一落,天气仿佛骤然这件冷了许多,棠音也将上裳底下单薄的罗裙换成了厚实些的云雁纹锦裙,膝面上搭了一条薄薄的波斯毯子,正半倚身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看着墨兰刚送来的账本。 这账本,不是旁的。正是姜氏差人连夜整理出来的,她将要带到瑞王府去的嫁妆。 这些事,一般是由主母做主,姜氏之所以让人拿来给棠音,一是宠溺,顾着她的好恶,让她自行增减,二也是想看看,这十几日来,她的管家之道究竟是学的如何了。 棠音已细细看了一个清晨,此刻便也将薄毯搁到了一旁,只贵妃榻上起身,亲自研了墨,打算将里头并不是十分喜欢的几样东西换去。 笔尖还未落到纸面上,只听外头珠帘声轻轻一响,是白芷打帘进来,对棠音道:“小姐,昭华公主来了。” “昭华?”棠音微微一愣,旋即也想起来,自己这些日子,皆忙着筹备日近的婚期,而许久没能抽出时间入宫去看昭华了,听白芷这么一说,一双杏花眸里也铺上了笑意,只轻声道:“那还不快去小厨房里多拿些点心过来。” 白芷应了一声,又疑惑道:“不用先将昭华公主请进来吗?” “不用。”棠音轻轻笑了一声:“她此刻应当也快走到槅扇前了。”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珠帘又是一阵乱响,昭华带笑的嗓音远远传来:“棠音,可起身了没有?” “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能没起身?”棠音也笑着搁下了手里的湖笔,迎上前去,半点也不觉得讶异。 毕竟以昭华的性子,就算是在宫里,也是从来不等人通传的。 更何况是相府。 两人十几日未曾碰面了,此刻一见,自然是分外热络,只一路笑着往内室里走。 待经过书案边上的时候,昭华无意中瞥了一眼,立时停下了步子惊讶道:“棠音,这是你的嫁妆单子,这么快就整理好了。?” “还没呢,我还得删改几行。”棠音也看了一眼,耳尖微红,只小声道:“等我改完了置办下去,想是也快到了亲迎的日子。” “也是,这日子真是过的如翻书似的,一转眼,你便要出嫁了。”她说着,又下意识地问道:“嫁衣可绣好了?” “大抵还要一两日。”棠音轻抬了抬唇角,轻声答了。 昭华便也应了一声,又将视线落在了书案旁一小碟糕点上,讶异道:“菱粉糕,这不是民间的吃食?” 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红艳的唇微抿,故作恼怒道:“好啊,你有空去民间买小吃,却没空来玉璋宫里看我,真是没良心极了。” “这可不是我买的——” 棠音有些赧然地将视线落在那一碟菱粉糕上,白如玉珠的耳垂上一寸寸地侵上绯意。 这是李容徽买的。 当日在天香楼中,她以为李容徽说的那句‘你每样都尝上一口。再挑出几十样你喜欢的告诉我,我每日里得空便给你送一碗,日日不忘。’只是一句戏言,且自己尝了几十样后,便也有些麻木了,品不出个中滋味,便随手指了一些样子好看的,只想着将李容徽哄过去便也罢了。 谁曾想,他还真一日一碗地亲自往相府里送。 有时候是清晨,连人都没见到,一打开长窗,便见到一碗小食放在窗楣上,在深秋的天气里,还往外冒着热气。 有时候又是宵禁前夕,李容徽匆匆而来,连话都来不及与她说上几句,只将东西搁下,便又赶着宵禁匆匆回宫。 他这段时日里,似乎十分忙碌,但这一日一碗,亲自送来,却也从未食言。 她这般想着,正不知如何与昭华开口,却听外头珠帘声又是一响,是白芷端着一檀木盘子糕点,并一大壶热好的酪浆进来了。 棠音如蒙大赦,忙亲手递了一块糕点给昭华,只轻声道:“如今桂花都落尽了,这桂花糖糕再不吃,可就没有了。” “毕竟风干的桂花,与新鲜的,又是不同滋味。” 昭华听她方才说不是自己买的,还倒是白芷檀香等侍女上街的时候自街边带回来的,便也没再与棠音计较,只就这她的手随意咬了一口桂花糖糕,哼了一声道:“看来我家音音心里还是有我的。不是那等重色轻友之人。” “重色亲友可不是用在这里的。”棠音不知为何,倏然想起了李容徽那张昳丽的面孔,略有些心虚地轻错开视线,只小声道:“近日宫里可又出了什么事?” 毕竟李容徽并无实职在身,如此忙碌,便只能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可令她诧异的是,昭华只略想一想,便顺口道:“没有,一切都与往常一样。” “都与往常一样?”棠音有些讶异。 昭华见此便又重新深想了一想,秀眉霎时蹙起,带得额心上那枚赤红色的花钿都为之一颤:“若说有,那便是那成日里装神弄鬼的国师日渐失宠于父皇,倒是新来的那劳什子南明子,成天被父皇召见,近几日里,更是日日跟在身前,离不得他。” 可这两位道长如何斗法,却与李容徽没有半分关系。那他近日里又在忙些什么呢? 棠音捻了一块糕点在手上,细细地想得有些出神,直到昭华又唤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将糕点搁下,又将案几上的账本等物一并收好,吩咐白芷去拿了双陆棋盘与檀香子过来,这才轻声笑道:“你好容易来一趟,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了。不如再打几把双陆试试。” “成。”昭华一口答应下来,随手拿了黑子道:“但是没彩头总是上了几分意思,还是得压点什么才行。” 棠音持白坐在她的对面,也笑道:“这几日里我学着管账,相府里有什么东西,我都大致有了个印象,你只消说想要什么,我定能给你寻出来。” 昭华闻言也忍不住笑道:“你相府里新收了两百抬聘礼,怕是比我玉璋宫还要富足几分,就不赌这些俗物了。” “那赌什么?”棠音被她说得有些赧然,忙低垂下脸去,只抿唇轻笑着问她。 昭华一抬头丢出骰子,得了个‘双陆’,立时挑眉道:“若是你输了,那就陪我去盛京城里玩上一日。若是你赢了,条件便由你来定,如何?” “好啊,你得了个‘双陆’才说这次啊,看来这条件我是没机会提了。”棠音也笑,伸手一掷骰子,果然只是两个三罢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玩了一阵,终于还是棠音落败。 棠音便也让白芷收了棋盘,对昭华道:“这回是我输了,我们这就收拾收拾,去盛京城里玩上一日。” “这可不成。”昭华却坐着不动,只挑眉道:“如今都快午膳了,怎么能算一日?” 她说着,扫了眼被搁置在一旁的账本,这才勉强哼了一声道:“这样吧,今日我先回去,让你将账本理了,明日天一亮,我就在相府门外等你。” 棠音便也笑应了一声,又与她说了一会小话,便亲自送她出了相府正门。 * 翌日雨停,棠音天未亮便已起身,由着檀香与白芷为自己洗漱更衣。 待一切准备停当,走到相府门外的时候,金乌才方自厚重的云层中跃起,将稀薄的日色均匀洒落在青石地面上。 而在这深秋的日色中,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已停在门前,车前立着一位生得格外妩媚些的公子哥,宝蓝色衣袍配着金冠,凤目流转间,便可让无数怀春少女倾心。 可惜,棠音是见过昭华如此打扮的,便也半点不讶异,只笑着迎了上去道:“今日里又是男装出行,是想去哪里?” “自然是……去一些女儿家去不得的地方。”昭华笑着瞬了瞬目,却并不明说,只带着棠音一道上了马车。 随着马鞭声轻轻一响,马车向着闹市的方向,绝尘而去。 日色在青石地面上移过寸许,只是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便有一人,逾墙而来,身姿轻捷地落在棠音闺房的长窗之外。 他双手捧着一只硕大的紫檀木盒子,指尖还挂了一小袋龙须糖,雪白的糖丝正随着他的动作,在纸袋里轻轻晃荡,散出缕缕甜香。 但这缕甜香顺着长窗涌进了闺房中,却像是水滴入海一般,没有传来半点回应。 李容徽微微一愣,将紫檀木盒子搁下,轻叩了叩窗楣。 房内传来女子讶然地一声,继而棠音的贴身侍女檀香打开了窗户,迟疑着对李容徽道:“瑞王殿下,小姐不在府中。” “这才清晨,能去哪里?”李容徽剔羽般的眉慢慢蹙在一处,渐渐生出几分警惕之色。 檀香正想着要如何开口,可还未斟酌罢,便觉得眼前微微一花,方才还立在窗楣外的男子,已展开身形,向着府门外的方向飞掠而去。 仿佛方才那句话,不是问她,而只是低声自语了一句罢了。 檀香迟疑一下,扭过头来问一旁的白芷:“白芷,我们要不要去给小姐报个信?” 白芷迟疑道:“我倒是想,可这要如何报信?你知道小姐去了哪里?” 檀香犹豫一下,还是小声道:“我,我方才在府门外,听到了一些。” “昭华公主似乎说,说,要带小姐去一些女儿家去不得的地方。” “女儿家去不得的地方——”白芷仔细想了一想,面色霎时褪尽了血色,提着裙裾就慌忙往外跑:“那还不快去给小姐报信?” “可千万不能被瑞王爷逮个正着。” 第120章 捉奸捉双 公子是想玩些新鲜的? 车辇于朱雀长街尽头停下,昭华只吩咐宝珠在此处等她,便拉着棠音七拐八拐地往小巷子里走。 眼见着四面的人声渐歇,棠音也有些好奇道:“我们究竟是要去何处,为何越走越是偏僻了?” “到了你便知道了。”昭华笑应了一声,随手将方才吩咐宝珠买来的幕离给她戴上:“你扮男装也不大像,还不如就这样,戴顶幕离便好。” 幕离纯白色的纱幕层层落下,眼前的光影便也暗了一层,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乳白的薄雾,并不十分真切。 棠音便被她这样带着,不停地往前走去,大约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四面皆是一座座雕栏画栋明月楼,彼此牌匾上悬挂着的细碎红绸足有三丈多长,一直从匾额上垂落到将近地面的位置,随风舞动如满楼红袖招摇。 若是等天光暗下时,所有临街的的小轩窗打开,这红绸,也会被姑娘们各自的舞袖所掩盖,如招展的花枝,勾住游人的魂魄。让人不自觉地走进楼里去,喝上一杯薄酒,又等到宵禁了,便顺理成章地在楼中住下。 “这不是甜水巷子?”棠音看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幕离下一张小脸转瞬便已红透,忙停住了步子,拉着昭华的衣袖往外走:“这里头全是花楼,我们宁可饶些远路,往其他地界走。” “我想来的就是这里。”昭华却笑出了声来:“这不就是‘女儿家去不得的地方’?” “逛,逛花楼?”棠音惊讶地睁大了一双杏花眸,握着昭华衣袖的手愈发紧了:“你我怎么能去逛花楼?” “怎么不能?”昭华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男装,又将一张妩媚的面孔凑到她的近前,得意道:“难道我这般,不像是一个逛花楼的纨绔子弟?” 她说着,见棠音仍旧是不肯,便又细细劝道:“你看这是白日里,花楼清净的很,没什么腌臜事,且我们去的又不是真正的青楼。” “我差人打听了,有一座叫立雪轩的,里头皆是清倌人,只陪着饮酒唱曲,不做那等皮肉生意的。就连朝中的几位大员谈事的时候,也喜欢来次,恐怕都是此处的熟客了。我们就去这一次,有什么去不得的?” “可是——” 棠音仍有些犹豫,却被昭华带着往前走:“我的好音音,你再过一段时日,可就要出嫁了。倒时候,可真没机会了。难得今日得闲,就陪我一次吧。” 棠音拗不过她,被一路带到了立雪轩门口。 此刻正是清晨,立雪轩紧闭着大门,无半点夜里的繁华之态。 昭华也不在意,上前便开始叩门,学着纨绔子弟的姿态,粗着嗓子道:“里头可还有喘气的么?到了门口的生意都不做?这就是你们立雪轩的待客之道?” 她敲了半晌,立雪轩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一丝缝隙,露出一张年纪颇小的半大女童面孔来,像是这花楼里买来的丫头,只听她怯生生道:“两、两位,如今时辰尚早,各位姐姐也都还睡着。请两位黄昏的时候再来吧。” “黄昏?”昭华皱眉,只袖子里随意一番,丢了个东西给她:“我等不了那么久。你去随便叫醒几个当红的来,越快越好。” “可——”那小丫头还想拒绝,一低头,看见手里捧着的竟是黄灿灿一锭金子,顿时手指一颤,险些将东西给落到地上。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会跑。 看样子,似乎去叫鸨母去了。 棠音与昭华又等了一阵子,那小丫头便带着一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走下楼来,而那打开一条缝隙的大门,也彻底在两人眼前洞开。 “哎呀,两位——”鸨母的目光在棠音身上落了一落,见是个女子,看打扮,还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姑娘。视线便有一瞬的停顿,但转瞬却又笑道:“两位可是个面生的呢,头一回来我们立雪轩吧?快往里头请。” 她年轻时也是个当红姑娘,风月场里的老手了,什么情况也没见过,一时也只当昭华是个玩的花的公子哥,便又对那小丫头道:“春儿,还不快去将纤月、琼裳、回烟几个都叫起来,让她们打扮好了来雅间里供公子挑选。” 她说着,便姿态妩媚地轻轻扭过腰身,笑着将两人往楼上引。 如今还是清晨,立雪轩里的雅间倒也算清净,与一般的酒楼并无太大差别,只是摆设上,多了几分脂粉气罢了。 棠音与昭华在雅间中坐定,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听槅扇微微一启,香风扑面而来。 棠音一抬眼,便望见了当先的一名女子。 许是昭华出手大方,那鸨母便也将楼里的红牌给叫了出来,这名女子是十分标致的美人长相,杏眼桃腮樱桃口,宜笑宜嗔。白如羊脂玉的手上抱着一柄细颈的琵琶,正仪态柔婉地对昭华轻轻躬下身去,柔声道:“小女子纤月,见过公子。” 她的身子微微伏低,却又恰到好处地露出自己一段纤美如玉的脖颈,而一双带着旖旎波光的水杏眼,正似有若无地落在昭华身上。 只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落,便又害羞似地将视线转了开去,偏生一双红唇微勾,欲拒还迎。 昭华轻轻抽了一口气,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棠音的手背,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她是怎么做到一边低头,一边抬起眼来含情脉脉地看人的?花楼里的姑娘果然是与外头见到的不同,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天赋异禀?” “那叫活色生香。”棠音微红着小脸,轻声答道。 “对,活色生香。”昭华感叹道。 鸨母见她们两人只说话,却没有留人的意思,是使了个眼色,让纤月下去,让后头等着的另一位姑娘上来,同样向昭华行礼。 这一位,却又与纤月不同,是十足浓丽的长相,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波光万顷,腰身明明细得不盈一握,但偏生该丰盈的地方,却一点也不落于人后,再被那单薄的丝缎罗裙一衬,更是令人移不开眼去。 昭华叹为观止,立时便又侧首过去,与棠音低声感叹了一番。 鸨母见了,便又不动声色地让这位姑娘下去,换了另一位上来。 可昭华也是第一次来花楼,却不知道看中了哪位姑娘是要自己主动出言留下的规矩,因而一整列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姑娘过去了,她都未曾表态选中一位。 若不是那一锭黄金,鸨母甚至要以为这是对家派来砸场子的了。 但看在钱的份上,她仍旧是笑得恳切,只拍了拍手,让姑娘们尽数下去,而自己,则上前了几步,掩口轻笑道:“这些可是我楼里最好的姑娘了,公子一个也瞧不上?” 昭华挑了挑眉,刚想开口说自己每一位都看上了,却听那鸨母放轻了嗓音道:“那公子是想玩些新鲜的?” 她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余年的老人了,眼光可是毒辣的很。甫一见到昭华,便觉得她举手投足之间,有几分像是女子,如今她一位都看不上,心中自然更是认定。但却也不说破,只低笑着道:“您别忙着推拒,先看上一看,一定会让您满意。” 昭华本来也没想着拒绝,还道是还有藏着的绝色,立时又拿出一锭金子丢给鸨母道:“那你还不赶紧让她们上来!” 鸨母笑了一声,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摆着腰肢下去了。 “方才那些已经很是不错,若是挪到宫里,兴许有几个都能换个官女子当当。难怪这里全是清倌还能引得朝臣们扎堆地往这跑。”昭华期许道:“也不知剩下这些藏着不肯见人的,是怎样的绝色——” 她的话音方落,便听槅扇轻轻一响,一身月白衣袍,束着玉冠之人抱着古琴,款款自外头进来。 是一名男子。 昭华微微一愣,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而鸨母见她没有出言拒绝,便轻拍了拍掌心,对后头道:“都进来吧。” 话音落下,无数姿态各异的男子便从善如流地依照着排好的次序进入雅间之中。 无论是清隽的,婉媚的,还是英气的,似乎只要是女子会喜欢的样貌,便都被召入了这立雪轩中,无一欠缺。 甚至,还有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干干净净的长相,刚一上来,就对两人笑了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甜声对昭华唤了一声‘哥哥’。 昭华起初也是十分震惊,但旋即想到自己身上穿的是男装,且这立雪轩里也不做皮肉生意,便也冷静下来,只是如赏花一般,凑近棠音耳畔,对她一一感叹道。 “这个不错,长得倒是清隽,就是这一身月白袍子和那副姿态让我想起了李……”她顿了顿,想起还在花楼里,不好暴露身份,便硬生生将剩下两个字给吞了下去,只皱眉道:“一想起他,我就倒尽了胃口。” “那个红衣服的也不错,姿态柔婉,比女子还要妩媚几分。我听说有些官员家里会养——”她轻咳了两声,又将那两个字带过,只随口道:“总之,应当是男子喜欢的长相。” “这个也不错,天真可爱。”昭华将目光落在了方才那个叫哥哥的少年身上:“就是年纪小了些,嘴倒是甜的很。若是长大了,应当是个会哄人——” 她话说到一半,外头却倏然传来一阵喧嚣,只听得似乎是那个叫春儿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喊道:“您,您不能上去,雅间里还有客人——” 随着话音落下,又是碰地一声响,刚刚被鸨母轻轻掩上的槅扇被人一掌拍开,重重撞到一旁的墙壁上,激起烟尘漫天。 墙灰震落,在槅扇处恣意飞舞,掩盖了来人的容貌,昭华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开口赞道:“这个更不错,性子够野!少见!” 她话音方落,烟尘也渐渐散去,渐渐露出一张容貌昳丽,却冷如积了千万年寒霜的面孔。 昭华面上的笑意转瞬僵了下去,只震惊道:“李容徽?” 她沉默了一瞬,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震惊道:“难道你那两百抬聘礼是这样赚来的?” 第121章 青丝交缠 是我不如他们会伺候人?…… 李容徽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一身玄衣立在槅扇外背光处,双手捧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深紫色的盒面上,他修长的手指骤然收紧,显出青白的骨节。 须臾,他疾步走进槅扇,仿佛只是瞬息的功夫,便已经走到了昭华与棠音跟前。 不待昭华开口,他已经将盒子换到左手上单手拿着,右手则紧紧握着棠音的手腕,哑声道:“跟我回去。” 幕离下,棠音正满面通红地攥紧了衣袖不知该如何是好,被他这样使了力道一带,便也被带起身来,在昭华的抗议声中,有些踉跄地被他带着往木梯处走去。 棠音的脚步不稳,刚走下几阶,便身子一倾,往木阶下摔去。 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却又觉得腰间骤然一紧,旋即自己被李容徽重重带进怀中,身子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有些发疼,而清冷的雪松香气旋即也溢满了鼻端,却不如往日里一般平和缱绻,甚至带着一股子雪山将崩的危险感。 棠音有些心惊胆战地小心抬起头来,隔着幕离去窥探他此刻的神色。 李容徽似乎也察觉到了,只微微偏过脸去,只棠音的角度,便只能看到他冷白如霜的下颌。 依旧是看不见神情,只是锢着她的手第一回 有些颤抖,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恼怒。 “李容徽——”棠音慌乱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只觉得自己思绪散乱如沙,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 李容徽却没有开口逼问,只沉默着将她带出了立雪轩,带进了停在一旁小道上的马车内。 车帘落下,隔绝出一方静谧的天地,李容徽将棠音放在了柔软的大迎枕上,终于缓缓收回了手。 “李容徽——”棠音将身子缩在大迎枕上,一张瓷白的小脸通红,慌乱又赧然地小声解释道:“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与昭华来甜水巷子只是想看看花楼里的情形。” “如今是清晨,花楼里也算是清净,且立雪轩又不做那等,那等生意,我们也没曾想到——” 她这般说着,一张本就红如玛瑙的小脸上愈是腾腾地烫了起来,语声也低的只如蚊呐一般:“我,我也不曾想到,立雪轩里会有……男倌。” 她的话音落下,只见李容徽缓缓抬起手来,旋即‘啪嗒’一声轻响,却是自己的幕离落地的声音。 眼前豁然光亮,棠音还来不及回过神来,便见李容徽已欺身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在她身旁哑声道:“为什么要来逛花楼?为什么要找男倌?” 他那张冷玉般的面孔离她已只有寸许的距离,像是经年不化的霜雪一般,寸寸散着寒气,浅棕色的眸底暗色翻涌,寸寸涌起素日里被压抑着在缱绻神色下的,晦暗而见不得光的情绪。 阴冷,凶戾,带着不顾一切的,想要毁灭世间的姿态。让人如临悬崖之上,无端觉得危险。 棠音轻轻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李容徽握着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他手指上冰凉的触感,甚至想透过彼此的肌肤,渗入骨血之中,令她忍不住蹙紧了秀眉,低低痛呼了一声。 李容徽微微一愣,沉沦在一片阴暗之中的理智似乎有片刻的回笼。旋即,他重重咬牙,慢慢放开了棠音的手腕,阖眼沉默了半晌,再睁开眼来时,面上冰冷的神色已经散了,只是眸底仍旧是一片晦暗不明。 狭窄的车厢内,他又欺近了几分,几乎要贴上她娇小的身子,唇角微抬,眸底却无半分笑意,嗓音喑哑而微颤,像是已经克制到了极处,悲哀到了极处:“棠音为什么要找男倌?是我生得没有他们好看?” “还是我不如他们会伺候人?” 棠音慌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不住摇头。 此刻日头已经渐渐升起,深秋里稀薄的日色自两旁的锦缎车帘下涌入半缕,正落下小姑娘一张日渐妍丽的芙蓉面上,光影于她身上细微地跃动着,勾勒出墨玉似的杏眼,小巧的琼鼻,与形状美好的,温润而柔软的唇。 一想到小姑娘也会这样看着旁人,闻着旁人身上或浓或淡的衣香,吻上旁人凑过来的面容或是双唇,李容徽便觉得似有一把撒了碎石的火焰在心口腾腾燃烧,烧尽了理智,也烫痛了心脉。 在理智回归之前,他已重重俯下身去,将小姑娘禁锢在怀中,不由分说地吻上她微张的红唇。 他像是恣意采撷一朵自己精心养护了许久,却在他不留神的时候,险些便要攀出临墙的棠花一般,在她柔软的唇上肆意碾转,一寸寸地加深了这个吻。 甚至留下清晰的齿痕。 小姑娘下意识地往后躲去,眼见着就要撞上冰冷的车壁,却又被他紧紧地拢住了纤细的腰肢,锢在怀中,挣脱不得。 直至那珊瑚色的唇被他咬破,渗出些微的血珠来,小姑娘的痛呼被压抑在唇齿之间,秀眉紧紧蹙起。 李容徽这才缓缓松开了她,轻阖着眼,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呼吸紊乱,语声喑哑:“若是方才我没有及时赶来,棠音会做什么?” 话音落下,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紧紧握在那檀木匣子边缘,用力至骨节青白,也不知是迫不及待地想听到答案,还是害怕小姑娘会说出什么让他失控的话来。 让他不顾一切地,将诸般谋划尽数提前到今夜,再将小姑娘自相府中抢过来,锁在皇后的宫殿中,锁在金屋中,从此不让她再见到任何一名活着的男人,甚至连宦官都不行。 从此让她的眼睛里只能有他的身影,心上,只能镂刻下他的名字,日日夜夜里,也只能与他一人纠缠。 “兴……兴许会听一首曲子。”棠音伸手掩着自己被吻得烫痛的双唇,轻轻抽了一口气,忍着这细而绵密的痛感小声道:“或者,或者,看一支歌舞。” “就像是在宫中的宴席里一样。” “就像在宫中的宴席里一样?”李容徽微微一愣,缓缓转过视线看向她,眸底的晦暗的神色终于散去了几分,嗓音却仍旧是低哑的:“就像是,看宫中的歌姬、舞姬,奏乐起舞一样?” 棠音小心翼翼地自袖子里去了帕子,掖了掖唇上新渗出的一小枚血珠,疼得轻轻抽了一口气,好半晌才低声道:“不然呢?” 李容徽转过脸来,定定看了她良久。 许久后,才自喉间闷闷地应了一声,又自她肩窝上抬起脸来,凑近了她白玉般的耳珠,轻轻衔住,低低噬咬,直至那圆润的耳珠渐渐褪去了玉白的颜色,红如莓果一般,他才哑声开口:“若是棠音喜欢歌舞,便早些嫁到王府里来。我会在府中豢养数十名歌姬、舞姬,只要棠音想听歌赏舞,我便立即将她们召来。看腻了,便再换上一批。若是盛京城里的歌姬舞姬们换完了,我便差人去其他城池里买来。若是整个大盛的歌舞都看腻了,即便是要西域的胡姬,我也会为你寻来。” “只是,不能再来花楼。” “哪怕是没有男倌的,也不能。” 毕竟花楼中难免会撞见男客。只要那脏污的眼神落在小姑娘身上一瞬,他便无法忍受。 棠音细细听了一阵,忍不住轻轻抬目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平日里,也没那么爱看歌舞。” 她说着,又轻转过脸去,只微红着一张芙蓉面小声道:“你就不用在王府里养歌姬舞姬了,养的多了,像什么样子。仔细别人上折子弹劾你。” 毕竟,她在话本子里可是常看到歌姬舞姬与自家主子的旖旎事的。 因而只要一想瑞王府里满是美人,李容徽日日浸在美人堆里。又想到她们也像方才的纤月姑娘一样,姿态柔婉地低着脸,含情脉脉地看向李容徽,她便觉得心口发堵,觉得这马车里密不透风地闷得慌。 就在她打算伸手将车帘掀起一道缝隙,好让外头的流风透进来的时候,李容徽却轻轻拢住了她,在她耳畔轻轻笑了一声,又勾了勾她的尾指,低声道:“那便这般说定了,棠音不能再来花楼,也不能召见男倌,而我也不在府中养歌姬舞姬,可好?” “好。”棠音微红着小脸低低应了一声,轻轻伸出尾指,碰了一下他修长冰冷的手指,也轻声道:“那便一言为定。” 李容徽又低低地笑了一声,为她将旁侧的锦帘卷起,轻轻挂在垂落的小银钩上。 一时间,外头的凉风与日色一同涌入,于两人身上镀了一层月华般的光影,又吹动彼此的乌发交叠相缠,拂过微烫的面颊,带来一缕深秋的凉意。 在这凉风中,棠音一张镀了釉彩一般通红如玛瑙的芙蓉面渐渐恢复了柔白的本色,她便也低垂下眼去,看着李容徽一直紧紧握在手中不曾放开的紫檀木匣子,轻声道:“里头是什么,这般珍重?” 李容徽的眸色愈发柔和了几分,并未开口,只是缓缓坐直了身子,当着她的面,慢慢将这只装饰华美的紫檀木盒子打开。 朱红色的宝光自深紫色的檀木匣子中照射而出,如金乌初升,灿烂炳焕,耀目至令马车中洒落的日色皆稀薄了几分,不敢夺去半寸之辉。 第122章 大婚之日 这是她亲口答应的婚事,真心……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缓缓伸出手去。 触感柔软,布料水一般地顺着她的指尖流淌而下,带着丝绸独有的微亮之感,每一次微微停顿,便是一枚浑圆无半点瑕疵的东珠划过指尖。 待整整百枚同样光泽大小的东珠自她掌心中划过后,这紫檀木盒中之物,终于如一道画卷,徐徐于她掌心里铺开。 轻如蝉翼,叠在锦盒之中时如日色盈盈,展开后,却又是满室的辉光。 是一件形制华美的嫁衣,裙幅展开,便如棠花妍妍而绽,但叠在掌中时,又薄如蝉翼,唯一的重量,仿佛是来自于上头华美的刺绣与无数东珠宝石,而不是布料本身,以至于,甚至能叠放在那不过锦盒大小的紫檀木盒子中。 即便是相府出身的棠音,一双杏花眸也微微睁大了,目光轻落在那嫁衣的布料上,指尖小心地触了一触,旋即讶然开口:“这不是羽缎,也不是鲛绡,这是什么料子制成的?” “是蝉翼纱。”李容徽轻声解答了她的疑惑。 他原本以羽缎与鲛绡分别制了一件嫁衣,想一同送过来,让棠音择选。 谁曾想,半年前放出去,寻蝉翼纱的暗卫们却在十日前回了京城,当真带了一匹传言中的‘薄如蝉翼,轻若无物’的蝉翼纱来。只一眼,他便知道小姑娘会喜欢。 因而,便下令让绣娘们连夜重新赶制,这才耽误了些时日。险些,坏了大事。 婚姻大事。 棠音听了他这般皆是,却愈发惊讶了,只轻声道:“我听过蝉翼纱,却从未见过。还以为此物是旁人随意编撰出来的,却不曾想——” 不曾想,有朝一日,会以它为嫁衣,嫁给李容徽。 想至此,她轻轻收了口,刚褪下热度的芙蓉面又微带了几分绯意,只日色下看来,桃腮微红,盈盈动人。 “且试试,合不合身。”李容徽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雪腮上,眸色微深。 棠音也十分期许,便轻轻点头道:“那我们这便回相府。” 她的话音未落,一双肤色冷白的手已轻轻搭在她领口的玉扣上,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便将玉扣解开。 李容徽附在她的耳畔,哑声道:“何必要回相府,车内无人,棠音何不试给我看?” 他说着,已经轻车熟路地又解开了一枚玉扣,露出小姑娘领口下雪白如羊脂的肌肤。 上次留下的红痕,已经消了。 他便俯首下去,顺着小姑娘柔白纤细如花枝的脖颈往下吻去,留下如梅花落在雪地中一般明晰的印记。 “还,还没成婚呢。”棠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红着小脸推开了他,慌乱地扣着自己领口上的玉扣。 情急之下,甚至连玉扣都扣错了一枚,以致于浅藕荷色的领口一截高一截低地参差立着,甚至连脖颈上暧昧的红痕都难以掩住。 李容徽低低笑了一声,重新将她领口上的玉扣解开,整整齐齐地扣好了,这才哑声开口:“我带你回相府。” 他已经等了长长的一世,好不容易等到小姑娘愿意嫁与他,可千万不能在这最后的十日,因一念之差而出了差池,让小姑娘转了心思。 这十日,他等得,也忍得。 他这般想着,又眷恋地深看了小姑娘许久,直至棠音都被他看得耳尖微红了,这才轻笑了一声,打帘出去,亲自坐到了车辕上。 银鞭一响,马车碌碌向前行去。 一路碾过甜水巷渗着胭脂味的青石板,又顺着朱雀长街行了一阵,终于于相府门前停下。 李容徽让棠音自正门里回去了,自己则捧着嫁衣逾墙而入,等棠音打帘进来的时候,却发现李容徽已先一步等在闺房之中,正眉眼带笑地望着他,眸底尽是期许。 棠音面上一烫,忙自他手里接过了嫁衣,却又将李容徽只闺房里赶了出去,只小声道:“你先在外头等我,等换好了,自会出来的。” 槅扇在李容徽眼前轻轻合拢,李容徽便也不再逾窗进去,只安静地于闺房外等候着,眸底笑影渐深,如醇酒一般,将要满溢而出。 他静静地等候了一阵,却并未等到小姑娘穿好嫁衣出来,反倒是先等到了前来报信的暗卫。 那暗卫跪在回廊下的阴暗处,只低禀报道:“殿下,太子伤势久久不愈,陛下似乎起疑。清繁殿与东宫近日里也多有动作,您是否要——” 李容徽却只微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茬。 他唇角微抬,似乎心情难得的愉悦,只轻声道:“我与棠音的婚事将近,不宜见血。等大婚之后再议吧。” 那暗卫微微一愣,旋即低应了一声,再度隐于暗色之中。 李容徽并不回首,只仍旧静静地立在槅扇前,笑意深浓。 大抵又是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槅扇终于轻轻一响。 小姑娘沐着午后的碎光,提着嫁衣的裙裾,小心翼翼地迈过台阶,走到他跟前,缓缓抬起眼来,看向他。 小姑娘柔白的芙蓉面上落了新妆,愈发妍妍如海棠初开,嗓音轻软,带着一些羞赧与不安。 “好看吗?” 李容徽的视线轻轻一抬,慢慢凝住了。 小姑娘穿着华美的嫁衣立在廊檐下的碎光里,一双杏花眸里盛满了笑意望着他,轻声问他‘好看吗?’ 幻美的像是梦中的场景。 他甚至于恍惚间,看见隔世的棠音款步自闺房中行出,对着他款款一笑。 继而,那朦胧的影子渐渐与眼前的棠音重合,变作一人,只笑望着他,等他作答。 一时间,李容徽只觉得眼底涌上一层热意,唇角却轻轻抬起,带出一个柔和的弧度。 “好看。” * 日子流水一般的过去,当一应陪嫁物什备好的时候,瑞王府也终于落成。 而李容徽来相府中的频率,也从一日一回,到一日三回。 即便有时候忙得只见了她一面就得离开,但等几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会准时出现在她的窗楣外,不是带了点心来,就是带了些新鲜的玩意或是新制的首饰。 简直就跟新妇晨昏定省带上伺候午膳似的,一日三回,回回不落。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露月初一。 棠音与李容徽大婚之日。 彼时,相府中结了重彩,上至沈厉山与姜氏,下至满府的下人们,皆着了红衣,腰间束了红绸,皆是取自喜庆之意,讨个吉祥彩头。 而作为新嫁娘的棠音,更是天未亮时便已经起了身,焚香沐浴,又洗净了一头乌发,由着白芷与檀香两人一道服侍着她穿上了嫁衣。 其后,便小心地坐在妆奁前,由着檀香在面上一寸寸地画好了比往日里任何一次,更为精细与美丽的妆容。光洁如玉的额前,还细心地贴了一枚艳丽的红宝花钿,更显得她肤色白皙,脸容如玉,一等一的好容色。 至于白芷,则取了一柄犀角梳,轻轻将棠音的青丝挽在手中,每一梳,皆是一梳到底,口中也一遍遍地说着吉祥话。 “一梳梳到老,白发齐眉……” 等她语声渐渐停下时,棠音的长发也已经理顺了,乌缎一般垂落在嫁衣上,又被白芷与檀香细细盘起,绾成精致的发髻,又以六对排簪,四支长簪,并一对红珊瑚垂珠步摇重重挽住,又加上了一顶赤金镶红宝的凤冠,沉得棠音几乎抬不起来。 她方想轻轻转动一下有些发酸的颈,便被檀香笑着拦住了:“小姐,可不能动,还有些首饰未曾整理好呢。” “还要多久?”棠音小声问她。 “快了快了。”白芷笑着道:“小姐是迫不及待地想见瑞王爷了?” 棠音面色微微一红,自然没好意思说自寻仙殿中破了不能相见的规矩后,他们早已见过无数次,这十日来,李容徽更是晨昏定省似地往她这跑,自没什么相思难解的。 但是一想到真的要嫁出去了,惆怅不安之余,却还是隐隐有几分期许。 毕竟,这是她亲口答应的婚事,真心想嫁的人。 “小姐,昭华公主来了——” 候在廊檐下,正与梅蕊一同,最后一次清点着嫁妆的墨兰打帘进来,笑着通传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昭华便也快步自槅扇外进来,目光甫一落到棠音身上,便也生生定了许久,好半晌,才笑着惊叹道:“我是知道我家棠音生得好看的,但是没想到,如今更是出落得如那神妃仙子一般,即便是女子看了,都要生出几分喜欢。” “更何况男子。等李容徽见了,定要让他看呆了眼,从此不敢轻慢你半分才好。” “又拿我打趣。”棠音雪腮微红,无奈这重重的凤冠首饰压着,不好转首去看昭华,只能轻轻抬手,请昭华在自己身边的一张玫瑰椅上坐下,轻笑着开口:“等下喜宴上,你可得多喝几杯。不然都堵不住你的嘴。” “你就这么对给你添妆,为你送嫁之人的?”昭华也笑,一抬手,外头许多侍女便两人一列,浩浩荡荡地进来,将八十抬贺礼堆放在庭院之中,棠音的嫁妆之后。 倒也满满地堆出了月洞门去。 “当初这八十抬聘礼没送出去,如今便当做嫁妆,给你添妆。也好让其余贵女们,再好好地艳羡一回。”昭华看着那绵延无尽地嫁妆,得意地挑眉笑道。 “这怎么成?”棠音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这可是你的嫁妆。” “只是一部分。”昭华眨了眨眼睛,笑道:“况且,我又不急着嫁人,就先送给你了。可不许推辞,再推辞,便是没真心待过我,连这几抬嫁妆都不肯收。” “这哪里是几抬——” 棠音还想开口,却听外头锣鼓声喧天而起,欢笑声烽火一般自前院里层层递来—— “瑞王府的迎亲队伍来了——” “瑞王来了——” 白芷与檀香一听,也笑着替棠音将龙凤喜帕给盖上了,一左一右地小心扶着棠音往闺房外走。 昭华也不让棠音再开口劝她,只笑着顶替了白芷的位置。 方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出闺房,等在廊檐下的沈钦便也款步走上前来,将檀香替下。 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一身嫁衣的棠音往前院里走去,眼见着就要出月洞门了,棠音终于轻轻唤了一声,语声里微带哽咽与不舍:“哥哥——” 沈钦轻笑着应了一声,隔着帘幕般垂落的龙凤喜帕,放轻了嗓音道:“盛京城里可没有哭嫁的规矩。” 他顿了一顿,步子于不自觉间放缓了一些,语声却仍旧是轻而柔和:“即便是嫁出去了,成了瑞王妃。你也仍是沈家的女儿,我的妹妹。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不好与父亲母亲说的,都可以来寻我。” “只是往后,再闯了祸,替你跪祠堂的人可就不是我了。” 第123章 天地高堂 大盛朝开国百年来,盛京城中…… 棠音本还有几分泪意,此刻却也生生被自家哥哥逗得笑了,只低低念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哥哥还拿我打趣’,心中却也渐渐舒朗,只在自家哥哥与昭华的搀扶下,一道出了月洞门,来到了前厅里。 前厅中人声嘈杂,也不知是请了宾客,还是府门外聚了前来蹭一份喜气,也等着捡待会沿路洒落的喜钱的百姓。 不过棠音看不见他们,她顶着沉重的凤冠,戴了不知多少簪子步摇,几乎要坠断那纤细如花枝一般的颈,更勿论这一张喜帕兜头罩下来,更是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能看见自己脚边上,不断延伸出去的青石地面。 随着她出来,喜气的锣鼓声愈发热烈,仿佛就要将相府的房顶掀开。 棠音便踏着这锣鼓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眼前终于落入一双朱红色的厚底喜靴。 而与此同时,昭华与哥哥也都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她的手,站到了两边的宾客堆里。 棠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无端快了几分,只放轻了嗓音,试探着唤了一声:“李容徽?” 身前传来他低低的一声笑,像是春风漫过,继而,他一道郑重地将红绸一端递到她的手中,一道柔声纠正:“该唤夫君了。” 棠音握住了手里的红绸,喜帕底下一张芙蓉面早已经红透,只小声道:“还没拜天地。” 拜天地,顷刻间的事了。 李容徽便也没有为难她,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带着她一同往花厅里走去。 他一路上有意无意地将红绸一寸寸地往自己这牵扯,不知道是怕红绸太长,小姑娘被绊倒,还是单纯是想让穿着嫁衣的小姑娘离自己近些,总之,等走到花厅中,姜氏与沈厉山跟前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一臂长了,只要彼此一抬手,便能互相触及。 姜氏轻轻抬目望了一眼,终于还是缓缓抬手,示意身旁服侍的墨兰将装着两只青白瓷茶盏的托盘送到了两人跟前。 李容徽与棠音便一人一只茶盏地,奉到了沈厉山与姜氏跟前,李容徽也改了称呼道:“岳父,岳母,请用茶。” “瑞王客气了。”沈厉山自李容徽手里接过了茶盏,却只端在手中,并不啜饮,反倒语重心长道:“这桩婚事,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聘书上的字句,也是你亲笔所写。还望之后无论境遇如何,你不要忘了今日的本心,善待棠音。” “聘书上所写,发自本心,永不更迭。”李容徽平静地应了一声,又双手将一封锦册递上:“这是容徽的迎书。” 也是三书中的最后一书,接了这份迎书,再去瑞王府里拜过天地,便是真正的夫妇了。 沈厉山默了半晌,直至一旁姜氏轻轻带了带他的袖口,方才回过神来。 他缓缓啜了一口盏中清茶,又将杯盏搁下,这才自李容徽手里接过了迎书,从头至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好半晌,方阖了阖眼,慢慢开口道:“迎书,相府接下了。” 随着他这一声话音落下,外头的锣鼓声愈发喧天而起,一旁等候着的两名喜婆也笑着拉长了调子道:“三书落定,新人上轿——” 一片热闹中,棠音在檀香与白芷的搀扶下,款款上了轿子,轿帘落下,李容徽也跨上了挂着红绸的逐影,带着整支迎亲的队伍往王府而去。 而相府中穿着红衣红裤的小厮们,则两两成对,抬着棠音的嫁妆,一路跟随在送亲队伍之后,使得本就热闹的队伍,愈发蜿蜒如赤色巨龙,照亮了整条朱雀长街。 他们一路抛洒着糖果与喜钱,便也引得无数看热闹的百姓竞相跟随,一时间,万人空巷。 是大盛朝开国百年来,盛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热闹。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棠音都觉得脖颈酸楚地快要抬不起头来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喜婆带笑的嗓音:“落轿——” 话音未落,轿子便已在京郊,瑞王府跟前落下。红绸制的轿帘子被轻轻掀起,旋即一双肤色冷白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扶着她下了轿子,又将引路的红绸递到了她的手中。 棠音一路随着他往里走去,在喜堂中拜过了天地,而在拜高堂的时候,却自喜帕底下,隐约看见了沈厉山与姜氏的衣角,便是微微一愣。 李容徽一道带着她跪落,拜下,一道又轻声道:“我的母妃早逝,父皇又不曾来参加你我的婚礼,我便请了岳父岳母过来,拜过他们,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借着宽大衣袖的掩饰,只喜服底下,轻轻勾了勾小姑娘的尾指,语声轻却郑重:“从今往后,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 他倏然想起曾经在护国寺中事来。在佛祖金身之前,小姑娘不求姻缘,不求前程,只求家人平安,想是最在乎自己的家人不过。 他这般想着,唇角轻轻抬起,又起身带着小姑娘夫妻交拜,却在她轻轻低头,离他最近的一瞬间,轻声开口保证道:“这一世,我会护你,也护你的家人平安无恙。” 隔着苏绣织金的龙凤喜帕,他看不见小姑娘的神色,只听小姑娘放轻了嗓音轻轻笑了一声,旋即也小声应道:“我信你。” 似一阵温软的春风拂过心尖,还未来得及回味,便被喜婆带笑的嗓音盖了过去:“礼成——” 之后,李容徽便只能看着自己的小姑娘被侍女带回了喜房之中,而自己,则还得一桌一桌地向宾客敬酒。 他抬眼看去,只见一张张红木的圆桌一直绵延至庭院中,每一张上,皆坐满了宾客。 毕竟瑞王与相府嫡女成亲是大事,近乎是整个盛京城的官员都被惊动了,大半个朝野,此刻皆聚集在瑞王府中。 李容徽倏然有些懊悔,早知道,自己就将瑞王府邸建的小些,也好让挤不进来的人,知难而退。 毕竟这要是一桌桌敬过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到他的小姑娘。 李容徽强忍着不在大婚之日皱眉,心中想着只挑几桌主要的敬了便也罢了,目光随意往几章主桌上一扫,心中的郁结倏然一舒。 在那几张皇家的席面上,诸位皇子皆在其中,却独独未曾见到李行衍。 想起近日里传来的消息,他唇角微抬,招手唤来一旁侍奉着的小厮,又亲手拿了一玉壶的酒笑道:“你去将这壶酒送到东宫,顺便替本王给皇兄带一句话‘即便皇兄不来,这壶喜酒也是要喝的’。” 说罢,他也不做停留,只匆匆端了玉杯,一桌一桌迅速敬了过去。 看姿态之急,像是恨不得在一炷香的时辰内,将这面前的十几桌统统敬完。 ——好去见自己的小姑娘。 * 瑞王府正房内,红幔低垂,龙凤喜烛高烧。 棠音蒙着喜帕,独自端坐在拔步牙床上,坐得脊背都有些发酸了。 她迟疑一下,试探着唤了一声‘李容徽’,听着房内无人作答,便也隐约猜到了,他大抵是在前院里敬酒,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便也轻轻挪了挪身子,想要舒缓一下自己被压得发酸发麻的脖颈。 这一动,身子却硌到了什么硬物,透过薄薄的嫁衣传来,有些发痛。 棠音不能摘下喜帕,便只能伸手过去摸索了一下,将硌到她的东西放到了膝面上,低垂下眼轻看了一看。 是一枚花生。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又往被子底下摸索了一阵,很快手里便抓了满满一把的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等物。 她看着这些东西半晌,肚子终于也轻轻‘咕噜’了一声,惹得她一张芙蓉面通红,只连连庆幸着,房里没人,无人听见。 她自天未亮便起身,一直忙到如今,统共也就吃过几枚糖果,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 起初忙碌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一空下来,腹中便闹起了意见,翻江倒海似地难受。 棠音迟疑一下,又轻轻唤了一声李容徽,确认他不在,这才试探着拿起一枚红枣,放入口中。 这些撒帐的吉祥果,自然都是特地挑选过的,个个饱满,吃起来,也很是甜美。棠音忍不住,一连吃了几个,直将手里的都吃完了,又摸索着去床榻上找。 这一摸索,却先触到了几根修长的手指,肌肤微凉,宛如上好的美玉。 棠音微愣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那手指却轻轻一抬,拿了一枚红枣放进了她的掌心里。 继而,便是放得极轻地一声笑。 喜帕底下,棠音一张芙蓉面霎时间便已红透了,拿着那枚红枣吃也不是,放也不是,好半晌,才慌乱开口。 “李,李容徽,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第124章 玉炉烟袅 今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 “是夫君。”李容徽轻声纠正了她,唇角微微抬起:“已经拜过天地了,该改口唤夫君了。” “我……我平日里唤得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棠音红着小脸将手里的红枣给放下,小声道:“况且,若是要按礼数来,我也应该唤你王爷才对。” “那多生疏——”李容徽伸手轻轻带了带她嫁衣的袖口,柔声道:“就唤一声,就一声。往后是唤夫君也好,唤我的名字也好,都由你。只是今夜里,就由我一次可好?” 他生怕小姑娘不答应,又凑近了她耳畔,轻声道:“唤完了,我们就摘喜帕,饮交杯酒。之后,便可以吃糕点了。” “我从宴席上,给你带了糕点来。” 听他这般一说,棠音转瞬便想起自己头上还顶着沉重的凤冠与一大堆簪子步摇,脖颈也恰到好处地开始发酸,腹中更是空空荡荡,仿佛放才吃下去的那些枣子,在糕点之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挣扎了好一阵,终于还是轻轻低下脸去,红着脸蚊呐一般唤了一声:“夫君。” 她的嗓音极轻,但是李容徽就紧紧挨在她的身畔,还是一字不差地听见了。 他轻轻低下脸去,将下颌枕在小姑娘单薄的肩上,微垂了羽睫,百感交集。好半晌,唇角才缓缓抬起,低低笑出声来,餍足而愉悦。 直至小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推了他一把,他这才慢慢直起身来,一手拿了红木托盘中的金秤,一手轻轻握了小姑娘柔白的小手,一直到彼此的手心都有些微微发汗了,他才缓缓抬起那杆金秤,轻轻挑落了小姑娘的喜帕。 织锦绣龙凤的喜帕飘然落下,被李容徽顺手握在掌中,他却并不多看一眼,只将视线落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 红烛高烧,隔开斗室外的夜色。 暖融融的碎光落在小姑娘周身,照得一张微带绯意的芙蓉面,愈发临水照花般妍妍动人。娇艳欲滴的红宝花钿下,往日里清澈如墨玉般的杏花眸,像是也落进了这满室里旖旎的颜色,多了几分羞赧,却也铺了一层光亮的笑影,而这光辉盛处,正是他自己的身影,满满当当的,再容不下旁人。 长长两世中,李容徽见过她无数次。无论是小姑娘尚未及笄时的稚嫩模样,还是她风华初成后娇美的笑颜,都深深镂刻在心中,一闭眼,便能想起。 但此刻,他还是看得出了神,仿佛时间静止一般,只安静地望向她,忘了开口。 “李容徽——”小姑娘被他看了一阵,那张芙蓉面愈发红了几分,形状美好的唇微微开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随着这一声唤,李容徽这才回过神来,一双浅棕色的眸中也缓缓铺上笑意,一层又一层,春日繁花般交叠而落,衬得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如美酒一般,渐转浓沉。 烛火摇曳下,李容徽轻轻拿起搁在木盘上的金杯,递到小姑娘唇边。 棠音下意识地低头想要饮酒,等都凑到杯沿上了,才想起了什么,忙红着脸拿起了另一只金杯,与李容徽交杯而饮。 杯中装的是果酒,并不十分醉人,但不知为何,一杯果酒入腹,两人面上却不由皆泛起薄红来。 棠音轻轻低下头去,露出一段花枝般柔美的颈,迟疑了须臾,才微红着脸,缓缓伸手,去摘发上一支坠着流苏的排簪。 指尖还未触及到簪身,那支繁复的排簪却已被李容徽轻轻自发间抽出,搁在了一旁的红木盘中。 “还是我来吧。”李容徽轻轻笑了一声,顺手替她将沉重的凤冠取下,又将自己从宴席上带来的糕点放在她跟前的小几上,任她择选。 棠音落眼过去,只见皆是些清爽好克化的糕点,适合用来当做宵夜,即便吃多了,也不会闹肚子不舒服。 自然,最显眼的,还是放在最中间的那碟子玫瑰酥,是特地去天香楼中买来的,又满满当当的放在一个白玉盘中,俨然如同糕点中的正室一般,硬生生地将旁侧放在白瓷碟中,零散的几块糕点给挤得溃不成军。 棠音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缓缓捻起一块来,放入口中。 玫瑰酥清甜,入口即化。但许是大厨在这几日里改了方子,又多加了些玫瑰汁进去,入口的滋味,终归是细微的不同的。 但本质仍是一样的,并不是因为改了方子,便不是玫瑰酥了。 棠音悄悄抬起看来,看向身旁的李容徽。 平日里素来敏锐的李容徽,这次却没能察觉她在偷看自己,只手势轻柔地将她发上的排簪与步摇一一取下,整齐放在一旁的红木托盘中。全身关注,连目光都不移开半寸,生怕失手弄疼了她。 棠音看了他半晌,唇角也轻轻抬起,只觉得倏然间想通了一件事。玫瑰酥也好,李容徽也罢,都不会永远是初见时的模样。 但只要本心不变,玫瑰酥便还是玫瑰酥,是她最喜欢的糕点。 李容徽,也还是李容徽,是她的夫君,她的—— 心上人。 当思绪落定,李容徽也已将最后一支绾发用的红珊瑚垂珠步摇取下。 盘好的乌发终于随之散落,如一匹黑缎一般,泻落满肩。 李容徽也轻轻伸手拥住了她,贴近了她的耳畔,轻声道:“夫人,该就寝了。” 他唇齿间的热气落在她的耳缘上,微微有些发痒,冷玉般的手指也轻轻垂落,一枚一枚,解开了她嫁衣上缝制着的玉扣。 像是一叶扁舟破开平如镜面的湖水,那件华美的嫁衣在他手中一寸寸地褪了下去,自圆润的双肩上,缓缓滑落至纤细至不盈一握的腰间,赤露出大片雪玉一般的肌肤,与那一件单薄到近乎遮不住什么的朱红小衣。 李容徽的指尖轻轻一带,嫁衣便自她的腰间落下,坠在那铺满了吉祥果的红床上。 棠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一阵热意直往面上涌,珊瑚色的唇微张,慌乱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又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环抱住了自己赤露的双肩。 李容徽低低笑了一声,一道俯下身去,轻轻吻她,一道反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搭在自己的胸膛上,引导着她,一寸寸地解开他身上繁复的喜袍。 直到吻得小姑娘在他怀里微微有些发颤了,李容徽这才放过了她被吻得娇艳欲滴的双唇,顺着那纤白的脖颈,一路往下,在那修长如花枝的颈上,精致如玉把件的锁骨上,一路留下斑驳的痕迹。 小姑娘的指尖轻轻一颤,终于在他的引导下,解开了最后一枚玉扣。李容徽身上繁复喜袍缓缓滑落,与那件华美的嫁衣交叠到一处,一片令人欢喜的绯意。 “棠音——”他沙哑地轻唤了一声,指尖轻落在小姑娘小衣的系带上,只轻轻一勾,上头的活结便散开,整件小衣便如枝头黄叶般轻盈落下,露出深深掩藏在其后,从未被人窥见过的,棠花一般娇美纤柔的身子。 龙凤喜烛明亮的光芒中,他的眸光却一寸寸地暗了下去,覆在小姑娘手背的手指缓缓抬起,转为紧扣着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紧紧锢在怀中,也将小姑娘细微的惊呼声,吞没在唇齿之间。 贴了大红喜字的竹篾纸被风吹动,发出海潮般细碎的声响。大红描金的锦被亦不知何时已落了半幅在地上,海浪般绵延起伏着。 随着一旁银制灯架上,龙凤喜烛的蜡泪蜿蜒而下,棠音也渐渐觉出痛意,一双墨玉般的杏花眸中涌上泪意,渐渐汇集成珠,盈盈将坠。 李容徽俯身,吻过她带泪的眉眼,顺着烫红的雪腮一路往下,贴近了她的耳畔。他一壁轻轻描绘着她形状美好的耳珠,一壁嗓音喑哑地低声诱哄着:“棠音,再唤一声夫君。” 小姑娘往日里清冽的杏眼中迷离一片,似蕴着满城流动的春水,那双被吻得殷红微肿得唇微张,冬日里经霜的花枝一般颤颤,直至李容徽轻轻在她红如莓果的耳垂上留下了齿痕,才呜咽着出声,哽咽着唤了一声:“夫君。” 月色自半透明的竹篾纸中照进来,又自地面上那张大红描金的锦被上一寸寸地移过,渐转晦暗。 棠音倦极,近乎连轻抬指尖的力气也无,只轻阖着一双杏花眸躺在红床上,一头乌缎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已有些微微濡湿,雪玉般的肌肤上,更是镀了一层月华般的碎光,若是细细看去,却是在这深秋的天气里,发了一身薄汗。 李容徽身上亦是汗水涔涔而下,却仍旧是轻轻抱起了小姑娘,带着她去浴房中,将那娇艳如棠花般的身子轻轻沐过,又细细地吻过了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与耳珠,带得昏睡中的小姑娘轻轻呜咽了一声,这才小心地将她带回榻上,细细掖好了锦被。 待他自浴房中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沉沉睡去。娇小的身子在大红的锦被中缩成小小的一团,鸦羽般的长睫犹自轻颤着,微带泪意。 李容徽替她摘下了最后一枚花钿,俯身亲吻过她光洁的额心,终于自她身边睡下,一点一点地勾着她的腰肢,将熟睡中的小姑娘带进自己怀中,又伏低了身子,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处,轻轻蹭了一蹭。 小姑娘睡得浓沉,并未被他弄醒,只是下意识地轻躲了一躲,微微侧过脸去。 这一侧,却正好将一双娇艳欲滴的红唇送到了他的唇畔。 李容徽便顺势轻衔住了那双诱人的唇,轻咬了一口。 良久,夜色中传来他低低的一声轻笑。 餍足而愉悦。 第125章 食髓知味 总得让棠音知道,我也是会伺…… 一夜更漏冗长,银制烛台上的龙凤喜烛也已烧至尽头,只余两滩朱红色的蜡泪。 秋日里稀薄的日色渐渐透过长窗上的竹篾纸扫进斗室,自铺了波斯毯子的地面上蜿蜒移过,涌入描金红罗帐子中,于小姑娘微红的芙蓉面上落了淡淡一层金晕。 似被这日色所扰,小姑娘鸦羽般垂落的长睫轻轻颤抖了数下,继而缓缓睁开一双犹带泪意的杏花眸,试探着想要起身。 这一动作之下,只觉得浑身酸疼得没有半分力气,眼见着,险些就要栽倒在鸳鸯枕上,腰间却是微微一紧,被人轻轻扶住了。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正撞进一双铺满了笑影的浅棕色眸中。 棠音轻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将视线往他身上落去。 只见他正立在拔步牙床跟前,也不掀帐子,只任由两面红罗斗帐流水一般倾泻在周身。 身上的大红喜袍换了玄色的常服,墨发如素日以金冠高束,此刻,正轻垂下视线,笑望着她:“棠音醒了?” 他的嗓音仍有些喑哑,让棠音倏然想起了昨夜的事来,一张芙蓉面霎时通红,只小声开口:“你,你怎么醒的这么早?” 她说着,便挣扎着想要自他怀里起身,奈何身上没什么力道,这一动弹,非但没能将身子挪到大迎枕上去,反倒让盖在身上的大红描金锦被滑落了寸许,露出了大片凝脂般的肌肤,与那落在雪地里的红梅一般,斑斑驳驳的暧昧痕迹。 棠音的面上立时烧了起来,忙抬手扯过锦被盖住自己赤露的身子,又想起了李容徽方才衣冠整齐地在床榻边笑望着她的模样,愈发赧然地抬不起头来,只紧紧抓着锦被,慌乱地低声开口:“你怎么醒了也不顺道叫醒我,还——” 还只穿了自个的衣服。 真是让人又羞又气。 “我原本是想唤你用些早膳的。”李容徽轻瞬了瞬目,轻声道:“可是你睡得颇沉,想是昨夜里——” 他笑着点了一句,见小姑娘面上已红得看不出本色来,这才轻笑着转过话茬道:“想是倦极了,我便没舍得唤你起来,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棠音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是红得见不得人了,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便索性将脸埋进了被子里,小声道:“那我现在醒了,你,你替我将白芷与檀香唤进来,让她们服侍我更衣吧。” 她话音未落,便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连人带锦被地被李容徽横抱而起,大步便往室内的浴房里走,他的语声低低响在头顶,带着一点笑意:“不必麻烦了,我来伺候,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笑意愈发深浓了几分,又将小姑娘落在锦被外手指轻轻拢进掌心里,贴近了她的耳畔,低声道:“总得让棠音知道,我也是会伺候人的。” 棠音的身子软得没什么力气,思绪却还是清晰的。他这句话一落下,棠音便品出好几层意思来,只是这每一层,却都是让她面红耳赤的。因而她即便是听出来,也只好假装不知道,只将红透的小脸又往锦被里埋了一埋,闭着眼睛,任由李容徽将自己抱进了浴房里,伺候她洗漱。 她想,就只当是新换了个新来的侍女罢了。 即便是这般想着,当身上的锦被落下时,棠音还是一阵慌乱,忙抬手去推正俯身吻过她身上留下的痕迹的李容徽,放轻了嗓音慌道:“李容徽,这可是白日里——” 李容徽顺势握住了她柔白的皓腕,吻了吻小姑娘玉葱般的指尖,低声笑道:“没有人看见,是不是白日里,都是一样的。” 棠音一听他这话,便觉得刚好了些的身子又开始酸疼起来,忙伸手拉起锦被遮住自己的身子,小声道:“檀香与白芷都还在外头等着呢,这像什么样子——” “那我令她们等到廊下去。”李容徽仍旧握着她的皓腕不放,语声里带了几分别样的味道:“总不能让棠音觉得,我是个不会伺候人的。以至于,去窥视王府外的野花野草。” 棠音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记着当日里花楼的仇呢。一时间拿他也没有办法,只能一壁紧紧攥着锦被,一壁有些心虚地小声开口道:“花楼里的事情,我与你和昭华都分别,解释过了,只是一场误会,你怎么还记着呢?” 她说着,却也顺着这段记忆,想起花楼里纤月含情脉脉的模样来,一时便是微微一愣,珊瑚色的红唇紧抿了,只蹙眉反问道:“你那日这么快便寻着了我,想是花楼里的常客了。伺……伺候人的本事,是不是也是在那里学来的?” “昭华的马车那般显眼,随便差几个人差下去,还能有什么问不出来的。至于伺候人——”李容徽俯身轻咬了咬小姑娘圆润的耳珠,低声道:“难道棠音嫁人之前,没有看过小册子?” “什么小册子?”棠音微微一愣。 旋即却也想起来,自己嫁人之前,母亲身边的墨兰是来过一趟的,确实是转交给了自己一本锦册,还红着脸,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让她出嫁之前记得翻看一二。 只是那时她没有多想,嫁期也挨得近,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很快便将这本锦册忘到了脑后,似乎是—— 似乎是随手放在了一大堆话本子里,之后,又将这一堆话本子统统送给了昭华。 棠音心里倏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只伸手攥住了李容徽的袖口,不安道:“你说的那种小册子,我没看过。你能拿一本过来给我看看吗?” 李容徽闻言,唇角微微抬起,只轻应了一声,便自一旁一大堆书册底下,寻出一本锦册来。 棠音伸手去接,却被李容徽轻轻让开了。 他自棠音身旁坐落,隔着一层厚厚的锦被环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柔声开口:“棠音想看哪一页?”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蚊呐一般低声开口:“从第一页看起吧。” 随着李容徽笑应了一声,锦册于她眼前展开。 棠音只将视线往上一落,一双杏花眸立时微微睁大了,旋即刚褪下热度的面上,也立时染上绯意,烫得惊人。 这锦册似乎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画工精湛,色泽绮丽,哪怕是一些细枝末节之处,亦是纤毫毕现。 但令人难以启齿的是,这锦册里画的全是男女之间的旖旎事儿。配上这精湛的画工,便简直像是在现场看了一场活/春/宫一般。 棠音立时便想起了昨夜里的事来,赶紧拿手捂了眼睛,不敢再看。 李容徽却于她耳畔轻轻笑了一声,低声哄道:“这一页可看完了?可要再翻下一页?” 他说着,将小姑娘又往怀里带了一带,放低了嗓音轻笑道:“还是,我们亲自试一次?” 就当他以为小姑娘会羞得开不了口的时候,棠音却已经自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只将一双素手自面上放下,慌乱地攥了他的衣角,连声道:“快,快去备车,我们得去一趟宫里——” “父皇近日在寻仙殿中闭关,不喜旁人打扰。”李容徽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轻笑道:“棠音便不必急着去宫中请安了。” 有这个时辰,倒不如及时行乐。 “是去一趟玉璋宫里。”棠音自他掌心里抽回了指尖,慌乱地寻着自己的衣裳,一张芙蓉面上,已红得看不出本色。 “我出嫁前几日里,将母亲给我的锦册当做话本子送给昭华了!” 第126章 讨回锦册 看来音音心里,装得还是我…… 李容徽听了也微微一愣,半晌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 只一垂首,却对上了小姑娘一双水光盈盈的杏花眸,又是焦急又是嗔怪,像是随时皆要落下泪来,他这才敛了笑意,轻轻将小姑娘扶起身来,为她穿好了干净的衣衫,又将她抱到了妆奁前,一壁为她绾着发,一壁让外头等着的檀香与白芷将热好的午膳拿进房来。 随着槅扇一启,外头的日光彻底涌入,棠音这才发觉时已过了午后,忙微红着小脸,转首去问檀香:“檀香,我睡了多久?怎么都不叫我起身?” 檀香一壁将食盒里的饭菜放在妆奁边的案几上,一壁抬首望向她,见到棠音颈上的印记,秀脸也是倏然一红,忙低下脸去,小声道:“小……王妃,您睡了有六个多时辰了,奴婢与白芷本来是想唤您起身洗漱的,但是王爷说……” 她迟疑一下,还是红着脸小声开口道:“说您昨夜里劳累了,让我们别叫醒您,好让您多睡一会。” 棠音原本看见饭菜,也觉得腹中空空,正伸了筷子去挟一道松鼠桂鱼,听檀香这般一说,指尖一颤,险些将筷子都掉到案几底下,只红着一张小脸,嗔怪地看了李容徽一眼。 李容徽只唇角微抬,自妆奁里去了一支红珊瑚簪子给她戴上,这才空出手来,从善如流地接过了她手里的银筷子,亲自挟了一筷子松鼠桂鱼,又给她细细地挑去了里头的长刺,这才放到她的唇边,轻笑道:“棠音昨夜里果然是劳累了,如今连筷子都拿不稳。还是由我来吧。” 棠音面色愈红,带着檀香与白芷也纷纷红着脸低下头去,只快手快脚地将东西放好,又将榻上收拾了,便又走出门去,掩了槅扇。 随着槅扇外的珠帘轻微一响,斗室中便又归于宁静。 棠音低头就这李容徽的筷子吃了一口松鼠桂鱼,还未咽下,一杯果子酒便已经递到了唇边。 “哪有饮酒作乐的功夫?”棠音咽下了桂鱼,试图去拿李容徽手里的筷子,只焦急道:“随意吃几口便好,还得入宫去寻昭华呢。” “棠音也说了,这小册子都送出去好几日了,若是昭华想看的话,早已看了,不差这一时半会。”李容徽搁下了玉杯,又挟了一筷子素炒山珍喂她:“先将午膳用了,我陪你一过块去。” 棠音又就这他的筷子吃了一口素炒山珍,过了一会才低声开口道:“只是去一趟玉璋宫,不用如此兴师动众吧?” 自然是要的。 若是不跟着,指不定又被昭华带去见了什么外男。 李容徽眸色微深,手中却仍旧斯条慢理地为她剥着栗子,只轻笑着道:“就你我二人,又没有外人、旁人。如何就兴师动众了?” 他说着,又将剥好的栗子喂到她的唇边,眸光轻落在她柔白的颈间那一枚红梅般的印记上,低声道:“况且我们才刚结发,按祖宗规矩,就是该形影不离的才好。” 棠音微愣一愣,有些迟疑地轻声道:“大盛朝何时有这等规矩了,我怎么不知道?” 毕竟她可是听闻,有些奔于前程的朝臣们,成婚次日,便照常上朝、点卯,生怕错过了什么大事,连三日的休沐都不要。 李容徽只低垂下眼去,轻声道:“我听说,是鲜卑那边的规矩。” “众人皆言我的母妃是鲜卑人,那鲜卑那边的规矩,也是该守一守的。” 棠音听他这般一说,又想起了他早逝的母妃,生怕带起了他什么伤心事,便也没有反驳,只轻轻点头,柔声道:“既然是有这样的规矩,那还是守一守吧。” “等用完膳后,我们一齐进宫便是。” 李容徽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了一颤,却未曾抬起,只仍旧低低垂着,掩住了眸底细碎的光芒:“棠音要守鲜卑那的规矩吗?鲜卑那还说,无论男女,若是交换过信物,又许诺过永不相负,便是定下了宿世的缘分,此生此世,眼里,心里,都不能再容下旁人了。” 交换过信物—— 棠音略想了一想,一瞬间便想了许多自己与李容徽互赠过的礼物来,便也轻轻颔首,小声开口:“那是自然。” 毕竟这世上,谁又会不想,自己真心相待之人,能够回以真心呢? 只是这世上,守诺的人太少。却也正因如此,方显珍贵。 李容徽见她答应了,生怕说得多了,小姑娘渐渐回过味来,便只笑着不再开口,又取了一双筷子来,与她一道用了午膳。 午膳后,便令盛安去备了车辇。 而棠音则坐在铜镜前,微红着脸,指尖上捻了些脂粉,试着去盖脖颈上的红印。 若脂粉轻薄,无论盖了几次,都无法掩住,棠音便只能带了一条厚实的围领,将脖颈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这才敢随着李容徽出了府门,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待他们赶到玉璋宫的时候,昭华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棠音送给自己的话本子,甫一听宝珠禀报,说是‘瑞王夫妇来了’,一时半刻地,还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棠音与李容徽,立时眸光一亮,只说了一句‘还不快让他们进来’,便迅速自榻上起了身,紧步往外间走去。 刚绕过一座花鸟屏风,便与棠音与李容徽打了个照面。 昭华绕过李容徽,只拉着棠音的袖口笑道:“这才成婚第一日,还没回门呢,就想着入宫来看我了——”她说着,微挑了挑眉,看了李容徽一眼,得意道:“看来音音心里,装得还是我。” 棠音的心思却尽数放在那令人面红耳赤的锦册上,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也攀了她的袖口,小声问她:“昭华,前几日里送过来的话本子,你可看了?” “这不正看着呢——”昭华笑了一声,将棠音往贵妃榻边上引:“怎么,今日是起了兴致,想与我一起看几本?” 棠音见她这般作答,心中也猜到了她大抵是没看到那本,便也微微松下一口气来,自那堆话本子边上半蹲下身来,小声道:“有一本旁的书册混在里头了,我今日来,是想将它带回去。” 她说着,见昭华没有拒绝,便也轻轻翻找了过去。 而昭华见她如此,便也自一旁半蹲下身来,随手拿了几本过去:“是什么书册那么要紧,我帮你找找?” 棠音一抬眼,却见她拿过去的几本里,正巧有一本与旁的不同,是锦缎面的,也没写书名,一颗心立时高悬了起来,只慌忙伸出手去:“就,就那本锦缎面的,你将它递给我便好。” “找到了便好。”昭华并未多想,随手自一大堆书籍里抽出了这本,便转手给棠音递了过去,只是将要递到跟前了,视线却倏然落在棠音颈上那支与时节有些不符的兔毛围领上,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碰,讶异道:“这还没入冬呢,怎么就用上围领了?还是这样厚实的一件。” 棠音自然知道围领底下是什么,被昭华这样一说,顿时便是红云上脸,下意识地收回手来,就像护住自己的围领:“没,没什么。就是这几日风大,怕着了——” 她急着掩住自己的围领,手上的动作没曾留意,一不留神,便将昭华递过来的锦册碰落。 那锦缎面的小册子书脊向下砸在地面上,软塌塌地一声,继而,从中翻开,露出里头旖旎的画面。 一时间,玉璋宫内静得针落可闻。 第127章 八方风雨 你的意思是,父皇已经吃了南…… 偌大的宫殿中静谧无声,唯有一旁玉瓶中供着的金茶花香气悠悠而来,愈发给锦册添了几分旖旎颜色。 正当棠音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双肤色冷白的手捡起了地上的锦册,轻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便姿态随意地其卷起,收进了袖袋之中。 两道目光同时落了过去,李容徽却只轻瞬了瞬目,面不改色地平静笑道:“既然书册找到了,那我在宫中也还有事务,得先出去个小半个时辰。就不挡着你们说小话了。” 说罢,他便也不再为这本锦册过多解释,只借着衣袍的掩饰,轻勾了勾小姑娘的尾指,便大步自玉璋宫内走了出去,也不知是去了何处。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昭华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只拉着棠音的袖口小声道:“他平日里都喜欢看这个?” 她说着,又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道:“上次在花楼里遇见他,真的是巧合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棠音面色微红,忙轻轻牵了她的衣袖,将她带到案几边上,递了一块糕点给她:“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昭华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糕点,却仍旧是放心不下,只轻蹙着眉,握着她的手切切叮嘱道:“若是以后你再从花楼里遇见他,一定要与我说,我想法子荡平哪座花楼,让他无处可去,乖乖回瑞王府里来。” “昭华——”棠音见她越说越离谱,正想着要如何转过这个话茬,却倏然听远处珠帘一响,一道慵懒的女子嗓音旋即传入耳中:“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棠音与昭华齐齐转过脸去,却只见一身着曳地织锦宫装的美人自外头款款而来。高鬓翘朵,楚腰纤细,玉白的肌肤上,是与昭华一脉相承的艳丽眉眼,尤其是一双凤目,潋滟流转,使人心颤。 “母妃,你怎么来了?”昭华微讶,忙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 棠音也有些惊讶,亦福身道:“俪贵妃娘娘。” 她时常在宫中行走,也经常来昭华殿中,但见到这位俪贵妃的日子,委实不多。上一回见到,大抵已有两年的光景了,还只是在回廊上偶遇时的惊鸿一瞥,连容貌都未曾看清。 宫中人皆言,这位贵妃娘娘每日里除了争宠与保养容貌,其他的,皆不上心。因而对玉璋宫中是否来了客人,自然也并不在意,更勿论是前来相见了。 她正这般想着,俪贵妃却已经笑着走上前来,随意于昭华的椅子上坐了,也不要人服侍,只自个给自个斟了一杯果子酒端在手中,轻轻啜饮了一口,这才开口笑道:“昭华,我与瑞王妃有些事情要谈,你先回避一下。” “棠音是入宫来看我的,哪有让我回避的道——”昭华还想反驳,被俪贵妃的眼风微微一扫,便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抿了抿唇,不情愿地往门外走:“那我先下去了。” 随着槅扇外的金帘一响,整个玉璋宫再度归于静谧,就连素日里服侍着的宝珠宝瓶也远远等到了廊下,不敢靠近半步。 俪贵妃也不着急,只仪态优雅地饮尽了杯中的酒,又将玉杯搁下,这才看着棠音缓缓开口道:“你可知道,为何这几年里,你来玉璋宫多次,却从未见过本宫?” 棠音一时猜不出俪贵妃这般问的深意,便只是最稳妥地微垂下脸去,轻声道:“棠音不知。” 俪贵妃轻笑了一声,也不做任何掩饰,兀自开口道:“因为当初,你是清繁殿看中的人,迟早是要嫁入东宫里的。昭华愿意与你往来,是她的事。本宫不愿与清繁殿扯上什么关系,也是本宫的事。且这是本宫的殿宇,只要本宫不愿,你自然是见不着的。” 棠音未曾想到俪贵妃会说得这般直白,一时间也是微微一愣。 俪贵妃却并不以为意,只笑着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如今可不同了。你已嫁入了瑞王府,是瑞王正妃,也是与本宫一同,站在清繁殿与东宫对面的人了。” 棠音不知该如何接这话,便也并不开口,只默默听着。 俪贵妃也并没有要她接话的意思,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既然如此,那有些事,想必你也清楚。若是来日里太子登基成了新帝,玉璋宫与瑞王府皆没有好日子过。若是被那两位抓到了什么由头,或是随便给你编排一个罪名,怕是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她说着,纤细的玉指轻抚到自己的小腹上,从容道:“瑞王妃也知道,本宫只得了昭华一个。如今就是想收养皇子,怕也是晚了,倒不如寻个现成的,扶持一二,等他来日里若有了‘成就’,也不消他如何回报,只要确保玉璋宫一切境遇如今日便可。” 这句话已说的明确之极,甚至不消深想,便能听出俪贵妃话里的意思。 而那意思所指,却又偏偏是一道架在悬崖上的木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虽说俪贵妃所言,棠音心中也是清楚,自家父亲与哥哥的心意,她也能猜到一二。但她终究是不能背着李容徽答应下来,便也只款款起身道:“兹事体大,棠音还得回去与王爷商量一二。不如改日再入宫来拜见娘娘。” “那可得快些。”俪贵妃轻笑了一笑,放轻了语声道:“圣上近日里的身子,可不大好。” * 青云殿中,国师居所。 凌虚道长全无了往日里的仙风道骨,只急得面色煞白,额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滚滚而下:“王爷,真不是贫道不肯尽心。而是自那次卜错了渭河水决堤之事后,圣上对贫道的信任便大不如前。那南明子更是趁虚而入,一而再再而三的献上丹药,蛊惑圣心。贫道,贫道也拦了几次,实在是拦不住啊——” 李容徽冷眼看着他长篇大论地说了半晌,意在向他讨要近日里天灾的消息,便搁下了杯盏,冷冷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父皇已经吃了南明子献上的丹药?” “……是。”那凌虚只能点头道。 还想开口,却又听李容徽淡声问道:“那父皇近日里身子如何了?” 凌虚也不敢真得罪了他,只是略想了一想,缓缓答道:“看着面色红润,精神也比常人好些,只是,只是——” 他左右看了看,放低了嗓音道:“只是,在御女一事上,有些力不从心。往日里,一夜可御三女,现在,就连三日一女都十分艰难。圣上私底下,对此大为恼怒,甚至还迁怒了旁人,不少太医因此革了职,更有甚者,连性命都丢了。” 李容徽眸光微微一深,于心中渐渐整理出前世‘金丹案’的始末。 原来金丹是做此等效用,也难怪南明子会在方士之中脱颖而出,最得成帝宠幸。 他以指尖轻叩了叩桌面,又缓声道:“那父皇可有问起过皇兄的伤势?” “圣上对此颇为挂心。”凌虚道长迟疑一下,又道:“还曾遣过数名太医前去给太子诊治。但都只说是太子殿下为政事劳心,故而伤势恢复得慢些,没有大碍。” “这般。”李容徽唇角微抬,眸底却殊无笑意,只淡声道:“那你便放出消息,说本王有意为皇兄代劳,好让皇兄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的伤势——可别落下什么暗病。” “毕竟在大盛,废疾者,不可为储君。” 说罢,他便起身往殿外走。 凌虚道长慌忙追了出来,连声道:“王爷,贫道——” “五日之后,邺城降霜。”李容徽并未回头,只平静道:“等什么时候父皇又有兴致召幸嫔妃了,记得差人来瑞王府禀报。” “是,是!”凌虚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自然是千般欢喜地将李容徽送出了青云殿。 此刻,也不过两刻钟光景,离小半个时辰,还有一会。 李容徽却已不再停留,径直便往玉璋宫中赶。 待他赶到的时候,却正遇见在廊檐下说小话的棠音与昭华。 两人听见响动,一同抬起脸来,见是李容徽来了,棠音便也笑着与昭华作别,款步往他跟前走来。 “怎么不在殿内等着?仔细别被风扑着了。”李容徽脱下自己身上的氅衣披在棠音的身上,轻笑着开口。 棠音双手拢着他宽大的衣衫,面色微红,只小声开口:“遇到了一些事,不好在这里分说。” 李容徽轻轻点头,牵着她往停在宫门外的马车旁走:“那便先上马车。” 棠音也轻点了点头,扶着李容徽的手,踏着小竹凳上了马车,又等李容徽上来了,这才将车帘子放落。 随着银鞭轻轻一响,马车碌碌往宫门外驶去,棠音这才放轻了嗓音道:“我方才见到俪贵妃了。” “俪贵妃?”李容徽握着她指尖的手微微用了几分力道,蹙眉道:“她可为难你了?” 棠音轻轻摇头,只将俪贵妃与她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与李容徽说了一遍。 李容徽自然明白话中的意思,只沉吟了稍顷,缓缓抬起眼来,看向棠音,低声问道:“棠音如何想?” 棠音还倒他是在说昭华,便只轻声答道:“我自然是希望,新帝登基后,昭华也能过得如今日一般自在。” “我不是问这个——”李容徽凑近了一些,轻吻了吻小姑娘光洁的额心,又勾着她的尾指低声诱哄:“棠音想当皇后吗?” “我的皇后。” 第128章 秋水棠花 倚户黯芙蓉。涓涓秋露浓。…… “皇后——” 即便是心中早已经有了准备,但当这两个字真正从李容徽口中念出的时候,棠音还是微愣了一愣,旋即微低下脸去,轻声道:“像徐皇后那样吗?” “自然是不一样的。”李容徽轻轻握着她的指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语声柔和而笑:“我是我,父皇是父皇。” “若是棠音愿意当皇后,那便不会有贵妃,不会有贤妃,也不会有秀女。可若是棠音觉得这偌大的后宫里,一个人住着冷清了——” 他顿了顿,看着小姑娘略有些紧张的神色轻笑了一笑,柔声哄道:“若是棠音觉得冷清了,我们便把娇娇也接到宫里来。给它找个伴,让它生一窝小猫,一同在宫内养着,便也热闹了。” 远在瑞王府中,身为公猫的娇娇并不晓得自己被安了‘生一窝小猫’这样的使命,只自梦里惊醒,猛地打了几个喷嚏,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什么鸟雀之物,便又懒懒地怕俯下身,重新睡了过去。 “其实,我并未想过这许多。”而李容徽怀中,棠音一双轻垂下的杏花眸里,也带上了几分笑影:“我嫁的人是你,又不是天下之主。无论你是七皇子,瑞王,还是往后又有了什么其余的身份,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李容徽。” “至于旁的,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马车外微凉的秋风自锦帘底下穿入几缕,带动棠音围领上的风毛轻轻晃荡,衬得那张柔白的小脸愈发通透如上等的羊脂玉,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李容徽唇角缓缓上抬,眸底的笑影也深浓了几分,只捧起了小姑娘的指尖轻轻吻过,柔声道:“我知道了。” 马车碌碌碾过朱雀长街,北出城门,在渐落的日色中于京郊瑞王府门前款款停下。 棠音扶着李容徽的手,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与李容徽一道进了瑞王府。 此刻,还未至晚膳的时辰,棠音便邀了李容徽一道去清点一下自己的嫁妆。 毕竟,出了锦册这样的事,不亲自清点一遍,她还是颇有些不放心的,生怕,又漏出去什么羞人的东西。 等走到库房外的时候,一旁的栏杆上倏然响起‘噔噔蹬’的脚步声,还不待棠音反应过来,只听‘喵呜’一声,一道黑色的光影电光似地自一旁栏杆上蹿起,正砸落在她怀里。 棠音微微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只觉得怀中软软的一团,并不算沉重,再将视线一落,更是下意识地轻笑出声道:“娇娇?” 落在她怀中的正是娇娇。 一段时日不见,娇娇已从初见时手掌大小的,湿漉漉的小毛团子,变得比寻常猫儿还要肥上一圈。通身的皮毛乌黑发亮,顺滑得像一匹上好的黑缎。 娇娇也是许久不曾见她了,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翻着肚子蹭她的掌心,不住地撒娇。 只是还没蹭几下,便被李容徽一把抱了过去,随手往一旁栏杆上一放,对棠音淡声道:“看它的样子大抵是饿了,我等会让盛安去喂一喂便好。” 他说着,又牵着棠音往库房里走:“我们还是先去看看你的嫁妆吧。”说罢,他又淡声对一旁的侍女小厮们吩咐道:“你们都去前院伺候。” 因娇娇一直是李容徽在养,棠音便也没曾多想,只吩咐了一句正往廊下走的侍女,记得与盛安说一声后,便跟着李容徽进了库房。 槅扇一掩,隔绝了外头的响动,也隔绝了娇娇不悦的叫唤声。 相府送来的嫁妆比盛京城一般的贵女出嫁都要多少不少,加上昭华送的那八十抬,更是极其可观,近乎堆满了库房面东的一壁。 李容徽担心将小姑娘累着了,便特地自库房里寻了一张紫檀木的小椅出来,将小姑娘抱到上头坐了,又轻吻了吻她白皙的侧脸,这才拿了嫁妆单子给她,让她只需将上头的名字念出来,自己照着清点过去便是。 棠音几次想要起身与他一同清点,都被拦住了,最后也只能作罢,独自坐在那张小椅上,轻声开口念着单子上的东西。 “朱漆泥金雕花镜台一座——” “朱漆三斗房前桌一张——” “朱漆浮雕喜鹊登梅屏风四面——” 棠音一样样地念了过去。 她念一声,李容徽便寻一件出来,从没有什么错漏。 只是等她都念得有些疲惫了,往下一看,发觉还有大半张嫁妆单子的时候,才觉出不对来,心中隐隐打了退堂鼓,只轻声道:“要不,今日就到这吧,一时半会也清点不完。” 李容徽便也放下了手里拿着的一对白玉笔筒,走到她跟前来,轻轻替她揉着肩膀道:“棠音今日里乏累了,一会用完晚膳,还是早些歇下好些。” 棠音听得他话里有话,面上微微一红,只小声提醒他:“两日后,我还要回门的。总不能整日戴着这么厚的围领。” “我有分寸的。”李容徽轻轻替她取下了厚重的围领,目光自她微红的芙蓉面上缓缓垂落,落到那花枝般纤细的脖颈上。指腹轻抚上那斑斑驳驳的印记,惹得小姑娘红着脸往后一躲。 只是还未躲开,便被他扣住了腰肢锢在了怀中,语声微哑:“我不留下印记便好。” 李容徽说罢,便也轻垂下手,缓缓去解她领口上的玉扣,语声缱绻中带点笑意:“如今,可不是白日里了。” “可,可这是库房里。”棠音慌乱地护着自己的领口。 “方才我吩咐过了,要与你单独清点嫁妆,让他们都去前院里守着,不会有人来的。” 李容徽垂首吻过她娇艳的双唇,描绘过她红如莓果的耳垂,又一路往下,轻咬了一咬她精致如玉把件的锁骨,低哑着嗓音轻声重复道:“不会有人来的。” 领口上的玉扣终于还是护不住,被一枚又一枚地轻轻解开,赤露出小姑娘羊脂玉一般洁白的肌肤,于库房晦暗的光线中,愈发皓白如冬日里的霜雪。 只那雪地上却落了一地斑驳的红梅,尽是昨夜未散的春情。 库房中没有床榻,只得一张小巧的紫檀木椅子,李容徽便让小姑娘坐在椅子上,自个半跪在她跟前,握着她的柔白的皓腕,引着她,一寸寸地解开了他身上玄色的衣袍。 窗外的风声渐转急促,扑打在半透明的竹篾纸上,海潮般哗哗作响。三两朵金茶花被朔风所侵,颤颤地,散出浓艳而靡丽的香气。 棠音怕被旁人听见了,起初的时候,只紧咬了唇瓣强忍着,咬得红艳如珊瑚的双唇上,都起了白印儿。 李容徽见了,便就着她红唇的双唇深吻了下去,将她轻软的呜咽声尽数吞没在唇齿之间。 夜幕渐深,外头的风声愈急,终于到了如海潮般将人吞没的地步,棠音再忍不住,偏过烫红的小脸,轻咬在李容徽冷玉似的脖颈上。 李容徽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闪躲,只任由着她渐渐控制不住力道,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个深浓的印记。 随着小姑娘微带着哭腔地松开贝齿,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外头的风声也渐渐停歇,只余下枝端上微颤的金盏花香气靡艳。 又过了须臾,等月色渐渐自穹顶上照落进来,李容徽已重新穿好了那一件玄色的常服,将小姑娘横抱而起。 棠音娇小的身子尽数裹在他宽大的氅衣中,只露出一张殷红的芙蓉面与一双素白的小手,无力地攀着他的衣缘,素日里清甜的嗓音已有些微哑了,带着些许哭过后的颤音:“现在,现在去哪里?” “回房。”他说罢,察觉小姑娘攀着他衣缘的手指紧张地收紧了,便于夜色中半俯下身去,轻吻了吻她红艳欲滴的双唇,轻笑道:“自然是回房用膳?” “棠音想到哪里去了?” 棠音面色愈红,只将脸埋在大氅里不理他,好半晌,才自小声问他:“方,方才,真没人看见吧?” “自然是没人看见的。”李容徽凑近了她的耳畔,嗓音微哑地轻轻笑道:“就是我颈上的牙印,怕是不好遮掩。” “说好的,两日后要回门,不留下印记呢?” 大氅底下,棠音一张芙蓉面已红得看不出本色,只轻轻应了一声‘没人看见就好’,便将脸彻底埋进他的怀里,再不肯答话了。 李容徽也只轻笑一声,抱着自己的小姑娘,步子轻缓地往寝房的方向走,抛下身后一路旖旎的月光。 待他们走得远了,娇娇这才自库房的屋顶上睁开了一双明亮的黄眼睛,只慵懒地伸展了一下四肢,发出软软地一声猫叫。 落入庭院中靡靡月色,带出几缕未散的春情。 第129章 回门拜亲 瑞王殿下待女儿很好。 都说秋日里,日短夜长,光阴过得分外快些。 棠音也是这般觉得。 她才点清了自己的嫁妆,确认了再没什么羞人的东西流落在外头,一抬眼,便已至了她归宁这日。 因着这几日都睡得晚些,白日里也要临午膳了,才勉强起身。 今日里天色方露鱼白,便被檀香与白芷伺候着起来更衣洗漱,还颇有些不习惯,一直到都坐到妆奁前了,棠音才缓缓醒过神来。 她自铜镜里看了看自个的妆容,见脂粉已盖住了眼底淡淡的青影,又低头看了看,见脖颈上的痕迹也消得差不多了,到了同样可以别脂粉掩盖的地步,这才渐渐放下心来,转首去看站在身旁的李容徽,轻声道:“今日归宁要带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前日里便准备好了,昨日又差人清点了一遍,确保没有错漏之处。”李容徽答了她的话,又自她身旁俯下身来,凑近她耳畔委屈道:“棠音只顾着担心归宁礼了,都不担心担心我。” 棠音听他这般开口,柔白的小脸上微微一红,却还是转过脸来看向他:“我怎么就——” 话说到一半,却也顿住了,红意转瞬便弥漫到了圆润的耳珠上。 李容徽天未亮时便已起身,此刻已束好了发,换了一件墨色镶金的常服。深色的衣衫愈发衬得通身肌肤愈发冷白如玉,也显得颈上那小小一枚微红的牙印愈发点眼了不少。 ——可不能就这样回门。 棠音心中转过这个念头,忙红着脸自妆奁上拿起一盒自己用的脂粉上,指尖轻轻蘸了些水粉,便往李容徽颈上落。 可这牙印不似旁的痕迹,难遮掩得很,两三层水粉上去了,非但没有遮住,反倒有了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棠音一时有些着急,忙吩咐一旁的檀香拿了一条围领过来,亲手给他戴上了。可偏偏这牙印的位置太高,即便是戴了围领,也只能遮掩住大半,还有一小半落在外头,若隐若现的,反倒愈发惹人遐思。 棠音没了法子,垂下手赧然道:“这样可怎么出去见人,要不,要不,晚几日再归宁——” 李容徽却立时否了她这个念头,只轻声道:“大盛朝女子皆是三日归宁,若是我们拖上几日,岳父岳母怕是会担忧。” 棠音目光仍落在他的颈上,只抬起手来攀了他的袖口慌乱道:“你快想想法子——” “法子自然是有的。”李容徽顺势将她的纤细的手指拢进了掌心里,俯身贴近她的耳旁轻声道:“兴许棠音再唤一声夫君,我便想着了。” 棠音面上微红,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身子往前略倾了一些,在他耳畔低低地唤了一声:“夫君。” 随着她这轻轻一声唤,李容徽那双浅棕色的眸底便也铺上一层光亮的笑影。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小姑娘柔白的手背,须臾,才在她低声的催促下,有些不舍地放开了手,只一旁书案上,拿了朱砂与湖笔过来,递给棠音。又自她跟前半跪下身去,枕在她的膝上,将留着牙印的那段颈赤露给她。 “棠音想画些什么,便画些什么,能够遮住便好。” 棠音手里拿着朱笔,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欲盖弥彰了?” 李容徽却只是轻轻笑道:“棠音只管画,最好是谁都看不懂的更好。我会与岳父母解释的。” 棠音一时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能提笔,在他脖颈上随手画了一朵梅花。 只是她的画技并不算好,加之第一次在旁人身上作画,免不得指尖有些发颤,最终画好的东西,似花而非花,似鸟又非鸟,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不知名的图腾。 李容徽却满意极了,并借着朱砂未干的由头,在她膝上枕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接过了她方才用过的湖笔,也在她颈间绘了个一样的,待朱砂干透,这才扶着她自玫瑰椅上起身,步上等在瑞王府之外的车辇。 而相府之中,沈厉山正板着一张脸坐在花厅里,一声不吭地饮着茶水。盏中沉浮的碧叶已有些褪了色泽,想是已添过好几茬水了。 “都什么时辰了,还没来吗?”他皱眉道。 下首坐着的沈钦无奈地将刚端起的茶盏放下,轻声道:“父亲,如今才卯时两刻,按规矩,归宁是要辰时左右方至。” “卯时两刻不就是辰时左右?”沈厉山不悦地哼了一声,对一旁等着的荣德道:“再去府门前看看,人回来没有!” 荣德应了一声,紧步便往门外去,刚走出槅扇,却险些与小跑而来的荣贵撞了个满怀。 荣贵也来不及与他道歉,只满脸喜色地笑着对沈厉山与姜氏躬身道:“老爷,夫人,瑞王与王妃来了,如今已经快到花厅了。” 他的话音方落,便听见槅扇外珠帘微微一响,一身杏红色织锦罗裙的棠音带着李容徽,款款走进花厅来,对着厅内众人盈盈拜倒:“父亲,母亲,哥哥。” 姜氏抬手虚扶起她,目光轻落在自己女儿身上,心中也不免生出些感叹。 不过是三日未见,自家女儿已换了出嫁女子的衣裙,梳了闺阁时不曾梳过的繁复发髻,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一般。 她让棠音于自己下首坐下,伸手轻抚了抚她的手背,柔声问她:“这几日里,在瑞王府中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的。”棠音为了让母亲放心,便也红着脸,轻轻答了一句:“瑞王待女儿很好。” 姜氏略略点头,目光却落在了她颈上朱砂绘的图案上,一时有些迟疑:“这是——” 棠音答不上来,只微红着脸,将目光落在了李容徽身上。 李容徽唇角微抬,从容答道:“这是鲜卑一族的图腾。传闻中,只要在回门这日,绘在新婚夫妇颈上,便能保一世同心。” 棠音微讶,忍不住抬眼看向他。 ——这明明是她方才随便画的。 李容徽骗起人来,还真是没有半分心虚。 李容徽却只趁着旁人不留意的时候,款款回以一笑,还轻轻做了几个口型。 ‘若是棠音在意,我们也可将实情和盘托出。’ 棠音被他说得面上微微一烫,只能轻转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姜氏倒也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只随口问了一句,便转开了话茬,问起了其余的事来。 一盏茶的功夫,该问的事情问完,姜氏便客气地让荣德带着李容徽去了后院中等候,而自己则轻声问起棠音:“现在瑞王去了后院,你可以与母亲说说,瑞王殿下究竟待你如何?” 沈厉山也缓缓搁下了盏茶,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此处。 这是皆放心不下。 棠音面上热度未褪,听自己母亲这样一问,更是有些羞赧,便只微低下脸去,轻声重复道:“瑞王殿下待女儿很好。” 姜氏与沈厉山对视了一眼,良久终于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抚了抚自家女儿的手背道:“既然如此,便好。” 沈厉山则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喜怒,只缓缓开口道:“无论如何,既然回门归宁了,便在相府里多住几日。等立冬了再回去。” 立冬了再回去—— 那岂不是要错过李容徽的生辰了? 一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李容徽,今年陪着他一同过生辰的,如今却要反悔,棠音心中便升起几分难过之意。迟疑了好半晌,还是应不下此事,只迟疑着轻声开口道:“父亲……瑞王府初初建成,还有不少杂事需要处理,女儿怕是住不上如此之久。” 沈厉山皱眉,不悦道:“怎么,如今嫁出去了,连回府住一个月都不肯了?” 沈钦也有些担忧地望向她,以指尖轻碰了一碰几面,示意她答应。 父亲这般要求,她是能理解的,但是哥哥也要求她答应,却是有些不寻常了。 棠音联系起近日里发生的事细想了一想,须臾,还是遣退了下人,放轻了声音问道:“是不是宫中……要出什么事了?” 一时间,花厅中一片静默,只有沈钦无奈地望了她一眼,躲过姜氏与沈厉山的视线,对她轻点了点头。 棠音明白过来,握着扶手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收紧了,声音却仍旧是柔和而凝定的,并无半分迟疑:“若是如此,棠音便更应该回瑞王府中去。” “你——”沈厉山面色一寒,为女儿不懂自己的苦心而气得指尖都有些发颤。 他早已经想好,若是此次权利更迭之下,真出了什么错漏,他也可以权相的身份,以棠音归宁后便居于相府,并未参与瑞王之事为由,强行保下她。 哪怕将她送出盛京城去,至少也能留得一条性命,以待来日。 他恼怒之下还想开口,却见棠音已缓缓抬起脸来,对着花厅中的众人轻声道:“女儿既然已决定嫁给他,便是已经做好了与他荣辱与共的准备。如今风雨将来,岂有撇下他一人躲在相府中的道理。” 微寒的秋风里,她一身杏红色的罗裙端坐在靠背椅上,绛色罗生领外的颈纤细如花枝,却并不为即将来临的冬日所颤抖:“女儿知道,在政事上,自己帮不上他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一张芙蓉面上渐渐被红云所侵,却终究还是轻声说了出来:“可至少,在风雨将来的时候,女儿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让他记得——” “瑞王府中还有人在等他归来。” 第130章 相思不负 等来年开春,相携去看棠花…… 相府后院中,李容徽遣退了跟随着他的下人,独自坐在秋千上,想着当初他逾墙而入时,小姑娘面上惊讶的神色,唇角微微抬起。 ‘小书生逾墙而入,娇小姐庭院相迎’,讲得从不是李行衍,而是他与棠音。如今想来,倒是他太过不安,以至于草木皆兵了。 幸而,如今小姑娘已走到了他身边来,三书六礼,天地高堂,赤绳一系,便是一世的姻缘,除生死之外,谁也无法拆散。 如今,只差那最后一步,只要迈出那一步,天底下,便再也无人敢觊觎、敢伤害他的小姑娘。 他也终于能够安心。 正当他想得入神的时候,一双柔白的小手轻轻落在他的肩上,旋即耳畔传来小姑娘轻轻的一声笑:“李容徽,你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发愣,是在等什么呢?” 她说着,抬目望了望相府高耸的马头墙,忍不住又笑道:“是在等我逾墙而来吗?可是这墙太高了些,我逾不过去,便只能自月洞门里进来了。” 李容徽微愣一愣,也渐渐回过神来,只笑着将她纤细的手指拢进掌心里,微微使了几分力道,便将小姑娘带进了怀里,一同坐在秋千上:“方才我不在的时候,棠音与岳父母说什么了?” 他说着,低头去吻小姑娘的指尖:“可是说我欺负你了?” 棠音面色一烫,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微偏过脸去小声道:“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李容徽轻轻笑了一声,凑近了小姑娘柔白的颈,以指尖轻触了触那枚朱砂绘成的图腾,若有所指道:“怎么会呢?就算是欺负,也是棠音欺负我才对。” 他说着,轻瞬了瞬目,把着小姑娘的手落在了自己的颈上,带着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她遗留下的印记,低声笑道:“难道不是吗?” 棠音自知说不过他,便轻轻抽回了手去,只小声道:“该回王府用膳了,还不回去,是想留在相府里蹭饭不成?”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只勾着她纤细的尾指不放,须臾方轻声开口:“是我一人回去,还是棠音与我一道回去?” “一道来的,自然是一道回去。”棠音轻垂了手,带了带他绣着祥云纹的袖口,示意他放自己自秋千上起身:“回瑞王府的车辇,都已经等在门外了。” 她说罢,便觉得一直锢在她腰间的力道轻轻松开了。 棠音便自秋千上站起身来,往月洞门处走了几步,等将要走到门口了,却未见李容徽跟来,便也回过身讶异道:“不走吗?” 李容徽这才缓缓自秋千上站起身来,走到小姑娘的跟前,将她纤细的手指拢进掌心里,眸底铺了一层笑影,深浓,却又如月影般轻晃,带着几缕粼粼碎光。 他的语声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到了眼前的小姑娘:“不后悔吗?” 棠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轻弯了弯眉眼,轻声道:“今晚,我想吃瑞王府里的松鼠桂鱼了。” “还想喝一杯果子酒。” 李容徽静静望了她半晌,唇角轻轻往上抬起,勾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须臾,只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只相携着往庭院外走去。 一路柳暗花浓,明亮日光自朱红色的琉璃瓦上轻轻移过,将青石地面上,两人交叠的倒影,渐渐掩藏于繁花盛处。 * 自归宁之后,李容徽留在瑞王府中的时日便也渐渐少了。 有时天还未亮,便已起身离府,直至宵禁前夕,方才满身风尘地赶回府来。 还有的时候,明明夜色已深,一份密信过来,便又满脸凝重地漏夜出府,直至天明时,才带着倦色归来。 甚至有时候,还带着一缕洗不净的血腥气。 只是每一次,都不忘给她带一些小玩意回来。有时候是新制的糖画,有时候一本新出的话本子,有时候则是一支亲手打制的簪子。 棠音每每只是笑着收下礼物,至于李容徽的行踪,他不开口,她便也不多问,至多,只是在他连续几夜不曾回来的时候,轻声问过一句:“事情可快了了?” 彼时,李容徽的身姿轻轻一顿,只轻吻了吻她的指尖,低声道:“事情很快便会过去的,不要替我忧心。” 可转眼,又是一个月圆。 夜凉如水,棠音独自一人披衣起身,走到廊檐下,在美人靠上半倚下身来,一道借着天边明亮的月色看一本李容徽前几日里带来的古香谱,一道静静等他回来。 而娇娇也不知从何处的屋脊上跳下来,一头扎进她怀中,团成滚圆的一团。 “你说,我要不要寻昭华问问?”棠音扶着娇娇柔软的长毛,自语一般轻声道。 而娇娇也自她怀里探出头来,对着天穹上滚圆的月亮,轻轻地‘喵’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说是还是不是。 棠音便也轻轻叹了口气,自个答了下去:“还是不要了吧。之前已经去过一趟玉璋宫,见过俪贵妃了。” “俪贵妃也说了,她会尽力,有什么消息,都会送到瑞王府里来。”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平白让昭华忧心了。” 毕竟昭华与她一样,是忙不上什么忙的。 这般想这,她便又垂下眼去,将手中的香谱轻轻翻过一页。 若是能够在李容徽的生辰之前,将一直没有进展的之纇香完成,或许对他这些时日的忙碌,也是一个慰藉。 她这般想着,便愈发没了困意。一连大半个时辰,都未曾自香谱上抬起眼来,直至月色移上书页,又洒落下大片深浓的阴影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笑着如往常一般抬起眼来:“回来了?” 这一抬眼,便也望见了她正在等的人。 李容徽一身玄色大氅立在月色中,身上微带水汽,似乎是初初洗浴过,却还是掩不住那一丝流泻而出的血腥气。 棠音轻蹙了蹙眉,搁下香谱自美人靠上起身,紧步往他身边走去,担忧道:“又受伤了?” 李容徽只轻轻摇头,往前走了几步,轻握着她的腰肢将她打横抱起,惊得她怀里的娇娇都‘喵’地一声跳下了地,‘噔噔蹬’地跑出老远。 “夜深露重,怎么又等在廊下了?”李容徽单手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覆在她纤细的身子上,抱着小姑娘便往寝房中走。 棠音看他身姿轻捷,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这才弯唇道:“今晚的月色很好,还不许我独自赏月了?” 李容徽轻笑了笑,将小姑娘轻轻放在柔软的大迎枕上,又扯过锦被盖住她纤细的身子,这才俯下身去,吻她玉白的颈,眸底笑意深浓:“棠音这是怪我冷落你了?” 棠音被他吻得耳尖上都透出红意,忙轻轻伸手去推他,小声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就寝。明日里还想不想起身了?” 李容徽却顺势将她的柔白的手指拢进了掌心里,埋首在她玉白的颈间,一壁留下鲜艳如莓果的印记,一壁低低笑道:“都说‘春宵苦短日高起,自此君王不早朝’,我偶尔也想躲懒一回。棠音不会连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准吧?” 棠音微微一愣,似乎品出了些别样的意味,轻启了檀口,低低地问了一声:“李容徽,你是不是——” 不待她将心中的不安宣之于口,李容徽便已经轻俯身下来,将这份担忧的情绪湮没于唇齿之间。 他一寸寸地加深了这个吻,直至小姑娘于他怀中轻轻颤抖,这才慢慢放开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 他轻抚过小姑娘柔白的手背,一遍遍地重复着:“棠音,别怕。” 棠音抬起一双波光盈盈的杏花眸,深看了他半晌,终于伸手环上他的颈,第一回 ,主动吻上了他的薄唇。 李容徽的身子微微一僵,旋即也轻阖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于满室旖旎的月色中,温柔地回应了她。 夜风带着牡丹花香自敞开的长窗中悄然潜入,衬得一地月色明亮如霜。 翌日天明。 棠音轻轻自大迎枕上睁开眼,原本以为仍会是空无一人的斗室。可当她半支起身来,视线微微一转,却略有些讶然地在房中看见了李容徽的身影。 他墨发金冠地立在长窗边上,正动作轻柔地将一大捧棠花放入临窗的白玉抱月瓶之中。 深秋的日光已不复往日里一般热烈,落在他眉间发上,只淡淡一层浅金色的辉光。令那昳丽至靡艳的眉眼,也在这蒙蒙如雾的日色中柔化了几分,看向手中的棠花时,浅棕色的眸中散尽了所有凌厉晦暗之色,只余缱绻温柔。 棠音一身寝衣,穿着丝履走下榻来,轻轻行至他的身后,慢慢伸手环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视线也轻落在他手中那捧棠花上:“都快冬日了,哪里来的棠花?” “只要有心,总能寻到的。”李容徽轻轻笑了一声,带过她纤细的指尖,放在棠花上:“只是色泽与香味,都比春日里的,要逊色一些。” 棠音指尖轻触到棠花的花瓣,便是轻轻一愣,继而也细细看了一眼,终于惊讶出声:“是干花?” 她见过许多干花,有保存着用来做桂花糕的桂花,也有用来制玫瑰膏子的玫瑰,抑或是用来制香的桃花等物,但还从未见过,这样连枝保存,且还栩栩如生的。 其中工序,想必也很是繁复艰难。以至于世上从未有人尝试过。 但是就像李容徽说的这般,只要有心,总能寻到的。 她微弯了杏眼,缓缓踮起足尖,学着他的样子,将下颌轻轻抵在他的肩窝上,于他的耳畔轻声开口:“这是近几日里,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李容徽的唇角轻轻抬起,眸底的笑影渐渐深浓,以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尾指,低声许诺道:“当初瑞王府修葺的时候,我令花匠种满了棠花,等来年开春的时候,你便能看见了。” 棠音轻轻应了一声,又贴近了一些,轻声道:“等来年开春的时候,我们一同去看棠花。谁也不能失约。” “好。”李容徽轻抬了唇角,低声应下,目光却渐渐抬起,落在窗外高远的天幕上。 那是皇宫的方向。 棠音便也缓缓松开了手,于他跟前站定,轻轻给他整了整领口,抬起一双波光粼粼的杏花眸笑望向他,语声轻却郑重。 “记得平安回来。” 李容徽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记进心里一般。直至看得小姑娘一张芙蓉面都微微泛起红云,这才轻轻执起她玉白的手指,轻吻了一吻,如往日答应她一般,轻声应道—— “好。” 第131章 星落云散 东宫谋反,天子震怒。…… 自李容徽离开后,深秋的天气便也渐转向冬节时的寒凉。 庭院中百草衰颓,海棠花枝上也积了薄薄一层寒霜。 棠音裹着一身厚实的织锦羽缎斗篷,亲自与白芷檀香一道,将海棠花上的寒露除了,又轻声问两人:“宫里与相府里,可有消息了?” 白芷与檀香也皆换了厚衣,领口堆得高高得,只露出两张清秀的小脸,此刻却皆是一脸的难色,只轻轻摇头道:“府里好几日没送进消息来了。” “连父亲与哥哥的回信都没有?”棠音放下了手里的锦帕,轻蹙着秀眉低声问道。 檀香轻轻点头,将一只镂空雕花鸟的银手炉递到棠音手中,小声开口:“奴婢们问过了,可盛公公说,他们只递了口信来,说相府中一切平安,让您不必挂怀。” 棠音搭在银手炉上的指尖轻轻收紧了。 这并非是父兄行事的作风。 想来是宫中的形势不大好,李容徽刻意差人将信件截下了。 而他,也是整整数日未曾回过瑞王府了。 棠音心中的不安之感愈盛,却只是轻应了一声,抬步顺着抄手游廊缓缓进了寝房中:“我去写今日的平安信给他。记得交给盛安,让他亲手递到李容徽手上。” 白芷与檀香便也为她研墨铺纸,侍立在一旁。 当湖笔悬停在雪白的宣纸上的时候,棠音确实是迟疑了一瞬,想问问近几日从未落笔问过的宫中与相府的消息,可当笔尖将要落下的时候,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多问无益,还是不要让李容徽徒增担忧了。 她这般想着,轻轻自心底叹了一口气,湖笔缓缓落下。 清隽的雕花小楷密密成行,却尽是一些王府中的趣事,让人看了,能够轻轻抿唇一笑。 就当她将要收尾的时候,却听回廊上脚步声急急而起,继而槅扇外垂落的锦帘‘哗啦’一响,府中服侍着的侍女云坠匆匆自外头进来,对棠音福身道:“王、王妃,宫里来了人!” 棠音微微一愣,立时搁下笔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强压着不让语声发颤:“来了什么人?可是过来传旨的?” 那云坠慌乱道:“奴婢也不认识,似乎是位公公,点明了要见您。” “公公?”棠音心中愈紧:“他如今在何处,我这便过去。” “如今人在花厅里,雪盏正在看茶。”云坠连声答道。 棠音轻应了一声,带着白芷与檀香便紧步往花厅走行去。 待进了花厅,绕过十二幅锦绣山水屏风,一张熟悉的面孔便出现在眼前,棠音并无多少讶异,只压着心中的不安从容笑道:“伏公公。” 来人正是成帝身旁伺候的大宦官伏环。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伏环便也自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将茶盏搁下,躬身笑着唤了一声‘沈姑娘’,只这几个字一出口,却又很快转口笑道:“瞧老奴这记性,如今该唤瑞王妃了。” 棠音也轻轻牵唇,只一笑带过这一茬,不动声色自袖袋里取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子递了过去,轻声道:“不知道公公今日来瑞王府,所为何事?” 伏环没接那佩子,只笑道:“奴才今日不是过来宣旨的,只是顺道替瑞王爷带句话来,说是请王妃入宫一趟。” 棠音长睫微颤。 伏环是成帝身边伺候的人,若是寻常带句话来,必定不会让他亲自走一趟。 想是李容徽说话时成帝在旁,抑或本生就是成帝的意思。 但事已至此,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棠音便也轻声应下,对一旁的檀香吩咐道:“去备车吧,我与伏公公去一趟宫中。” “瑞王妃不必麻烦了。”伏环笑着道:“入宫的马车奴才已经备好,就停在王府门外。” “那便有劳公公了。” 棠音谢过伏环,与他一道往瑞王府走去。 而王府外,果然已停了一辆杵榆木马车。 棠音踏着小竹凳上了马车,厚重的锦帘一落,便隔绝了视线,只听得外头嗒嗒的马蹄声混着车声不住响起。听人声,似乎是一路进了盛京城,又过了朱雀长街。 大抵有大半个时辰的光景,车辇终于缓缓停下。 棠音便也伸手打起了锦帘,外头明亮的日光立时自四面涌入,刺得棠音轻阖了阖眼,好半晌,才适应了光线,扶着车辕,缓缓踏着小竹凳下来。 方立定,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血腥气,混在凛冽的风中刮骨而过,令人通身皆起了寒意。 棠音下意识地握紧了袖缘,缓缓抬起头来往前望去。 她正立在成帝的寻仙殿前。 只是往日里最为富丽繁盛的寻仙殿,现在却已被无数身穿铁甲,手持利刃的金吾卫所围,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伏环却并不半分诧异之色,只是恭敬地引着她往殿内走去。 棠音紧跟着他,看着两旁森然而立的金吾卫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 金吾卫们手中的刀锋已然出鞘,在日色下显出几分暗红色泽,带着新鲜而浓郁的鲜血腥气,令人难以喘息。 而足下的玉阶,也浸透了血迹,即便是被宫人们打水浇洗过无数次,但石阶缝隙中,仍旧是残留着一丝暗红,昭示着方才所发生过的惨烈之事。 棠音沉默着随着伏环走进殿中,刚转过绣金屏风,便听见成帝混着粗重喘息声的喝骂响起:“狼子野心!即刻打入死牢,朕,朕决不轻饶——” 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断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而剧烈的咳嗽声。 他说的——是李容徽? 这个念头方一转过,棠音的面上骤然褪尽了血色。 无数可怕的场景在心中倏然而过,让她仿佛连心跳与呼吸都随之停止。 一时间,天地静默,只有她不顾礼仪,匆匆提裙奔跑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而来。 还未跑出几步,她便险些被垂落的斗篷边缘绊倒,身子微微一倾,往前摔去。 只是还未触及到冰冷的地面,便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扶住了。 棠音抬起眼来,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向来人,却正对上李容徽那张昳丽的面孔。 他略带担忧地望向她,抬手给她拭了拭泪,轻声哄她:“别哭。” 李容徽的指尖如往日一般,微带凉意,但终究让棠音彻底冷静了一瞬,一颗高悬的心,也渐渐落回了原处。 “你没事?”棠音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袖口,颤着嗓音低声问他。 那方才成帝说的—— 李容徽轻轻颔首,接着扶她起身的时机,将薄唇轻轻贴近她的耳畔,短促地解释道:“东宫谋反,天子震怒。” 短短八字,其中的深意却令人胆寒。 棠音睁大了一双杏花眸,强忍着没有开口,只在李容徽的搀扶下,缓缓站稳了身子,往上首看去。 此刻成帝半躺在龙榻上,身上的明黄色锦被一直盖到脖颈,只露出一张灰败的面孔。 肤色红中透着青意,眼底尽是血丝,双唇随着他的剧烈的咳嗽,渐渐由白转紫,在白日里看来,也有几分骇人。 伏环忙紧步上前,替成帝拍着背,对一旁的小宦官呵斥道:“御医呢?御医还没来吗?” 那小宦官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伏公公,御医,御医已经来过了。说陛下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 “朕无须静养,朕要亲自去死牢里,将——”成帝气急攻心,登时就要自床榻上起身,可刚直起半个身子,便又重重地咳喘起来,憋得脸色青紫。 李容徽抬目望了一眼,便开口道:“此事还未查清,还望父皇以龙体为重。”他说罢,便又环视左右,缓缓开口道:“儿臣,便先退下了。” 寻仙殿内的臣子御医们,经了今日之事,心中皆是揣揣,见李容徽如此开口,便也纷纷拱手道:“陛下龙体为重,臣等先行告退。” 成帝一番喘息之后,余怒未消,却也没了什么力气,便只能重重一拂袍袖,示意他们都自寻仙殿中出去。 李容徽见此,便带着棠音,先于众人之前出了寻仙殿,上了等在殿外的车辇。 两人并未回瑞王府,而是先去了长亭宫中。 待盛安将四面的槅扇与长窗都掩了,自个儿亲自守在了门外后,棠音这才轻颤着握住了他的袖口,不安地小声问他:“李容徽,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容徽轻轻伸手,将小姑娘发颤的指尖拢进了自己的掌心里,尽量放柔了声音回答她:“数日前,宫中方士南明子于父皇的丹药中下了大量的助兴药物,又力劝父皇以鹿血佐服。” “助兴药物与鹿血本无毒,试药宦官更不会有什么反应。但父皇体虚,若是再经此猛药一催,恐怕——” 他微顿了一顿,继续道:“幸而陛下身边的凌虚道长及时发觉,这才阻了此事。而凌虚道长也惟恐皇兄为此害他性命,连夜带了金银离宫,不知下落。” 棠音长睫微微一颤,缓缓开口道:“南明子——我听过这个人。似乎是皇后娘娘送来的道士。可仅凭此事,似乎并不足以治太子谋反之罪。” 她迟疑着轻声开口:“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李容徽轻颔首,复又道:“这一切,皆是皇兄指使,南明子已在狱中招认。且,他还在酷刑之下供出——万寿节时,皇兄被刺客伤了右手,一直未曾痊愈,已落下废疾。” 棠音微惊,一双杏花眸微微睁大了,旋即颤声道:“废疾者,不能为储君。” 李容徽应了一声,继续道:“桩桩件件,已将皇兄逼上了绝路。他不甘心被废为庶人,便联合清繁殿的势力,于昨日深夜,逼宫谋反。” 他顿了一顿,眸底带起几分轻嘲,语声却仍旧是平静如初:“只可惜,宫中金吾卫早有准备,不过两个时辰,便将乱贼尽数绞杀。如今皇后被囚于宗人府,而皇兄被关押在天牢之中,只等着父皇发落。” “陛下会如何发落徐皇后与太子?”棠音抬起眼来,轻声问他。 李容徽没有开口,目光微深。 其实所谓的发落,不过是挑一个死法罢了。 谋逆,逼宫,每一样皆是死罪。而成帝惜命如金,更不是那等心慈手软之人。 太子与徐皇后的下场,不言而喻。 即便心中清楚,可李容徽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抬手,替小姑娘拢了拢有些散乱的鬓发,柔声开口:“事情已经了了。我们可以回瑞王府了。” 棠音微微一愣,好半晌,长睫才轻轻抬起,望着他的一双杏花眸里渐渐有了几分水意。 似是终于将这连日里惊惶与不安,一并放下。 李容徽吻了吻她的眼尾,轻轻将小姑娘横抱在怀中,抬步行至长亭宫的车辇旁,将小姑娘轻轻放在柔软的大迎枕上。 待她坐稳,他便也轻轻上了车辇,挨着他的小姑娘坐下,将脸枕在她的肩上,让小姑娘的香气环绕在周身,慰藉这这些时日的分别。 良久,他轻轻抬手,将小姑娘的手指拢进了掌心里,轻阖上眼,疲倦睡去。 一切,尘埃落定。 第132章 [最新] 终有尽处 徐皇后之死 即便是宫中刻意压制,不想让消息走漏,以免乱了民心。 但逼宫谋反这样的大事,终究还是藏不住。不知何时便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一桩大事,就连茶馆酒肆之中,文人墨客清谈起来,也免不了要带上几句。 眼见着众口悠悠,无法堵拦,东宫派系的官员们也纷纷与东宫撇清关系,另寻新主。 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倒戈的,却是太子良娣,陆锦婵。 棠音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瑞王府庭院中翻看庄子上新送来的账本。 听李容徽随口说起,只惊得指尖微微一颤,险些将账本掉到了青石地面上。还是李容徽抬手接住了,顺手给她放在了右手边的案几上。 棠音也没了看账本的心思,只微微讶然道:“真是陆侍郎嫡女亲自去的陛下跟前,不是外头的谣传?” 李容徽微微颔首,顺手递了一盏新酿的果子酒与她,只轻声答道:“是我留在寻仙殿中的内应亲自传来的消息,太子良娣陆锦婵亲自入宫,奉上了东宫与逆党们往来的账本。” 他说着略停一停,又平静道:“太子谋反之事已成定局,这份账本她交与不交,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是前者,更能保全自身罢了。” “这倒也是。”棠音接了杯盏,却没饮酒,只轻声道:“可她在陛下跟前砸碎了凤血镯子,磕破了头,又奉上血书,历数太子的十大罪状,做的也真是决绝。非一般女子敢为。” 李容徽却并不以为意,只平静道:“她嫁与太子,本就是为了前程,无半分情意可言。如今前程尽毁,落井下石,划清界限,皆是寻常。” “也是。”棠音低低应了一声,复又轻声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皇后与太子?” “父皇——” 李容徽方开口,回廊上便是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两人下意识地回过眼去,却见盛安面色煞白地自游廊上下来,对两人行了个礼,语声有些微颤:“王爷,王妃,徐皇后……自戕了!” * 待两人自瑞王府赶至清繁殿前时,已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但里头压抑的哭声,却仍未止歇。 如深秋的朔风扫过青石地面上滚落的尘土与黄叶,无端令人觉得萧索。 棠音与李容徽方进了殿门,还未曾迈步行入正殿,便被一身铁甲的金吾卫横刀拦下。 “瑞王,瑞王妃,陛下口谕,禁足徐皇后于清繁殿中,无他的诏书,谁也不许入内。” “可徐皇后已经——”棠音低声开口。 金吾卫却不为所动,只仍旧拦在原处,漠然道:“此乃陛下口谕,还请瑞王不要为难属下。” 李容徽皱眉看了他一眼,只袖袋里取出一块令牌丢给他,冷声道:“父皇近日身子不适,由本王代管宫中诸事。见此令牌,如见陛下!” 那金吾卫仔细看了看令牌上五爪金龙图样,双膝于两人跟前跪下,双手将令牌奉还:“属下遵旨。” 李容徽随手接过令牌收回袖间,也并不多言,只带着自己的小姑娘一同往内殿里走。 眼看着离内殿只隔了一道玳瑁屏风了,里头的哭声也愈发清晰入耳。 李容徽这才缓缓停下步子,放轻了声音去劝身边的小姑娘:“里头的场面可能不大好看。棠音还是去长亭宫中等我吧。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等我回来说给你听。” 哭声渗人,棠音也有些心悸,握着李容徽袖口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但须臾,仍旧是轻轻摇了摇头,只低声开口:“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冥冥之中觉得,我应该进去,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算是了却了——” 棠音微微一愣,一时间自己也不明白,这一眼,究竟是了却了什么。便也只能慢慢地低下眼去,止住了话茬。 李容徽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微低下身来,凑近她的耳畔,轻声道:“那便进去看一眼吧。” “若是害怕了,我们就出来。” 棠音轻轻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缓缓抬步,一一绕过了那繁复的山水屏风,凄凉的景象,也缓缓映入眼帘。 时近冬日,屋内却没烧地龙,四面的长窗皆敞开着,带得这内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却终究还是清净的,没落下什么血腥味。 而皇后身边近身服侍的珊瑚正不知所措地趴伏在床边脚踏上,哭得满脸是泪。 身后的一众宫娥们,也皆是眼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滑落,也不知是在哭皇后,还是在哭自己的命数不好,摊上了这样的事。 李容徽抬眼看了一眼,心中便也有了定数,抬步便往那张拔步牙床前走,伸手,将垂落的床幔掀起了一角。 棠音一眼便看见了躺在绣七彩凤凰云缎锦被下的徐皇后。 自赤露在外的领口上看,她穿得是一身极其隆重的皇后朝服,头上戴着华贵的凤冠,一手紧紧握着皇后的凤玺与金册,一手,则紧握着一串红珊瑚朝珠。 即便已到了这等地步,却仍旧不曾松懈半分,可见执念之深。 而锦被外,一张玉容清净,没沾什么血迹,只秀眉紧蹙,微露痛苦之色,唇角似乎还有未曾擦拭干净的血痕。 已没了半点生气。 棠音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缓缓转过眼去,问一旁的宫女们:“皇后娘娘这是——” 珊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答不上话来,倒还是另一名小宫女跪爬过来,哭着到:“回王妃的话,皇后娘娘一大早,就将我们遣了出去,说是想自个儿清净一会。谁知道,谁知道等我们过了一个时辰送早膳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就已经,已经——” 她说不下去了,只将头埋在袖口间,整个身子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当时的景象吓得不轻。 “徐皇后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自戕。”李容徽松开了握着床幔的手,重新回到了棠音的身边,语声平静道:“大抵也是知道了自己再无回天之力,与其被废赐死,倒不如自己亲自动手了断。” 棠音原本有些出神,被他这一开口,便也缓缓回过神来,只轻声道:“嫔妃自戕是大罪,更勿论皇后。那她的家人——” “徐氏一族,人丁凋零,原本就没什么人了。更何况是谋逆这样的大罪。她自不自戕,都是一样的。”李容徽淡淡答应了一声,伸手将小姑娘微颤的手指拢进掌心里,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轻声道:“棠音想保全徐皇后的家人吗?” 棠音微微一愣,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许是经历了这许多变故,让她的心肠也渐渐变得冷硬了,也许是因为旁的,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缘由,无论如何,对徐皇后,对她的族人,都生不出怜惜来。 仿佛,这只是偿还了什么宿世相欠的东西罢了。 李容徽眸底几不可查地铺上一层淡淡的笑影,怕小姑娘察觉,便又轻轻垂下长睫掩住了,只牵着她缓缓往殿门外行去:“既然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既然小姑娘都这般说了,也省了他许多事。 倒也不必先假意保住,再背地里一一诛除了。 毕竟,无论是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徐氏族人,都不能放过。 就当他们将要绕过来时的屏风的时候,却听外头又是一阵脚步声急急而起,却是成帝身边的伏环带着一大堆小宦官匆匆而来。 双方打了个照面,皆是微微一惊,还是伏环先回过神来,笑着对两人行礼道:“奴才见过瑞王,瑞王妃。” 李容徽略一颔首,淡声道:“公公客气了,只是不知,公公前来清繁殿,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宣旨的。”他说着,又对李容徽行了个礼,便匆匆往殿内里走:“奴才还有圣旨在身,便不与王爷寒暄了。还望王爷宽恕些个。” 李容徽也不责怪他的失礼,只垂下手去,轻轻带了带小姑娘的袖口,示意她加快些步子,跟着自己往殿门外走。 棠音不解其意,只小跑着跟着他走出了清繁殿大门,这才略停了步子,气喘微微地轻声问他:“怎么走得那么急?” “若是走得不急,便要留着跪徐皇后了。”李容徽轻轻应了一声,旋即又淡声补充道:“不过如今,应当已不是皇后了。” 棠音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再问上一句,便听得内殿里伏环的尖细的嗓音遥遥而来,一字一句,清晰落入耳中。 “皇后徐氏,犯上谋逆,罪不容诛。今日辰时,擅自自戕,罪加一等。即今日起,收回皇后凤玺金册,废除位分,降为庶人,不得葬入皇陵。徐氏族人,与逆党同罪,钦此——” 这一张废后的诏书,终于还是在徐皇后死后,缓缓落下。 她所紧握住的一切,也似那被收回的皇后凤玺与金册一般,烟云散尽。 机关算尽,害人无数,到头来,除了野史上的一两句骂名外,什么也没能留下。 第133章 庭院中朔风渐起,带来一丝寒意。 李容徽脱下了大氅披在小姑娘单薄的身子上,带着她缓缓行出了清繁殿的殿门,登上了回府的车辇。 许是被方才的场景所惊,棠音独自倚在大迎枕上,只垂眼看着自己袖口上精致的棠花刺绣,良久没有开口。 正微有些出神的时候,一双修长冷白的手轻落在她的衣袖上,遮住了精美的棠花。 “棠音在想什么?” 肩上轻轻一重,却是李容徽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 “在想着当初第一次进入宫廷,见到徐皇后的事。”棠音轻垂下视线,低声回忆道:“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在千秋节盛会,因一盏遥玉香得了皇后娘娘青眼,第一次,被她召入清繁殿相见。” 许是初次相见时,对徐皇后的印象颇深。以至于如今的棠音回忆起来,仍旧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清繁殿内的布置,与今日并未有什么不同。我坐在一张玫瑰椅上等她,一旁的碧玺与烧蓝笑着为我端了牛乳羹与玫瑰饼上来,我一样也没敢用,生怕在皇后娘娘身边行差踏错,受了责罚,又带累了家人。” “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辰,皇后娘娘便带了侍女自千秋宴上回来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不似我想象中那般绮丽无双如牡丹一般的形貌,只如一块羊脂玉般雍容慈和,待人可亲。” 只是如今想来,那可亲之下,却是隐藏得极深的谋算。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一寸寸地,带着她往徐皇后想要看见的方向走。 若是当初没遇见李容徽,一直顺着徐皇后为她铺好的路走下去,也不知最终是怎样一个结局。 也许会比徐皇后的,更凄凉许多。 她想得出神,便微停了语声,还未抬眼看向李容徽,他却已自她的肩窝上直起身来,轻轻拢了拢她的指尖,柔声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想这些了。” 毕竟,若是再想下去,小姑娘便该顺着清繁殿这根线,想起李行衍了。 一丝不悦涌上心头,李容徽面上却不显,只拢着她柔白的小手,轻声问她:“奔波了半日,连一块点心都未用,棠音是不是也饿了?此处离天香楼不远,不如我们先不回瑞王府了,让盛安改道,去天香楼里吃玫瑰酥可好?” “怎么又是玫瑰酥?”棠音被他这样一打岔,便也自回忆里醒过神来,只弯了弯杏眼道:“自我带你吃过一回,这玫瑰酥我们里里外外都用过多少回了?怎么不见你吃腻?” 李容徽低低地笑了一声,一壁吩咐盛安改道去天香楼,一壁轻声回她:“我不是那般朝三暮四的男子。喜欢什么,便是什么。哪怕岁月更迭,也从不更改,更不会觉得腻味。” 棠音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忍不住轻声笑道:“那我若是不喜欢吃玫瑰酥了,岂不是成了朝三暮四的女子?” 李容徽却答道:“若是不喜欢玫瑰酥了,还有云片糕,龙须糖,茯苓饼……只要棠音想吃什么,我都会替你买来。若是买不到的,让我学着去做也行,只要棠音不嫌弃我手艺不好,做的难吃就好。” 棠音被他说得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觉得肩上轻轻一重。是李容徽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棠音可以不喜欢这世间任何一件事物。” “只要喜欢我一人便好。” * 秋节渐深,即便是四面皆挂了厚重的锦帘,朔风还是自长窗底下潜入,险些将临窗放着的甜白釉小碗带翻在地。 棠音忙搁了手里的香鼎,紧步走到了长窗边上,将昨夜酿好的香粉放在朔风吹不到的案几上,一一装进小瓷瓶里。 白芷听见响动,一道往手里呵着热气,一道打帘进来。 她的视线先落在铺开满桌的制香器皿上,继而又顺着这些物件,落到了棠音捧着小瓷瓶的手指上。 天气渐冷,棠音又是个怕冻的,即便是屋里烧了地龙,放了炭盆,可赤露在袖口外的指尖,还是被风吹得有些冻红了。 白芷忙拿起被她搁在一旁的手炉递过去,一迭声地劝道:“王妃,您怎么又将手炉搁下了?这合香一道,春日夏日里,是一桩雅事。如今快冬日了,可就熬人的很。您又何必这般辛苦?” 檀香听见响动也自外头进来,也轻声劝道:“如今天寒,您多宝阁上放着的熏香,也足以燃过好几个冬季了,不缺这一鼎。您还是先将此事搁上一搁,仔细冻坏了身子。” 她生怕劝不住棠音,忙又补充道:“若是真有了兴致,那您只管合香便好,其余的晒香、蒸香等琐事,就交由奴婢与白芷来做便好。” 棠音接了那手炉,只轻轻笑道:“李容徽的生辰快到了,我总 想着,在他生辰之前将之纇香做完,当做生辰礼送给他。” “若非亲力亲为,便少了几分心意。” 白芷与檀香听她这般说,皆是微微一愣,须臾,倒还是白芷脱口道:“小姐,这,这之纇香搁置了许多年了,王爷的生辰奴婢虽不知道在何日,但看着府里已开始准备,想是不远。可来得及吗?” “我已经找到眉目了。”棠音抿唇轻笑了一笑,对两人道:“好了,都出去罢。这大冷天的,也别等在廊下,各自回房小憩上半日。若是有什么事,我自会差人唤你们过来。” “王妃——” 白芷与檀香劝不住她,只能将屋里的地龙与炭火烧得旺了些,又给她端了热腾腾的果子酒过来暖身,这才依着她的话,缓缓退下了。 等白芷与檀香一走,棠音便也将手里的暖炉搁下了,重新整理起晒好的香药。 琳琅繁复的香药在小叶紫檀的案几上呈扇形铺开,正中间,是一只雪青色香鼎,里头装得正是这数年来,一直未曾完工的之纇香。而稍远处,一只白玉抱月瓶中却未供什么时令的花木,只以清水养了几支枯枝,看着与室内精致的摆设格格不入,显出几分突兀来。 棠音却并不以为意,每每视线落到那几截枯枝上的时候,那双杏花眸反倒轻轻弯起,蕴起笑意清浅。 在几日之前,这白玉抱月瓶里供着得,还是李容徽送给她的棠花。 可这棠花虽然经过了各种工序,制成了干花,可为了那栩栩如生的姿态,一些用来维持形态的药物,便没敢往重里下。因而,只是短短几日,花瓣边缘便已有些干枯发黄,如新鲜的棠花一般,隐隐有了凋落之态。 她不忍心看李容徽的心意一点点地凋零成泥,便索性在未曾完全谢去之前,将所有棠花尽数摘下,连夜制成了香粉,留在了小瓷瓶中。 棠花原是没什么香气的,故而,也极少用于合香一道。但兴许是制成干花的时候,这棠花被诸多药材与花木浸泡过,竟也带了一缕清雅的淡香。 她原本是想着将这小瓷瓶一半做成香囊,留在身边,一半就搁在小瓷瓶里,等经年后想起来,还能记起当日的情意。但闻见了这一缕淡香后,却不知为何,倏然想起了之纇香来,便试着各取了一银匙的量,又选了几种自己素日里喜欢的香粉试探着合了一合。 令她意外的是,这干棠花里的甜香,却正好将之纇香里的苦香给中和了过去,成了一种悠长而淡远的宁和之香,似远山云雾间,清澈流水带着棠花潺潺而过,静谧而安宁。 这搁置了许久的之纇香,自此,终于有了进展。 一连数日,她皆沉醉于制香一道,终于在昨日里,才选出了最合适的几味香药。 只待今日亲手制成。 她犹记得,李容徽曾向她讨过这一鼎香,想必等过几日生辰时见到了,也定是欢喜的。 棠音想至此,唇角轻轻抬起,只将四面的锦帘细细掩了,不让半点寒风透进来,这才低垂下脸去,一心一意地合起这一鼎制了数年的之纇香。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鼎中香成。 棠音眸底笑影愈深,抬手轻轻以小银匙自香鼎中取出一勺,均匀抖落在傅山炉中,以暗火点燃。 随着淡青色的烟雾袅袅而起,清雅宁和的香气也弥散在周身。 起调清远悠长,如春日里潺潺而过的溪水,承调宁和之余,又透着些微一点缥缈的清苦,但这清苦并不长久,很快便随着转调到来而无声散去,转为炽烈的浓香,如春末草木葳蕤,繁花压枝绽放,却又在最深浓之处,缓缓平和,似化作清澈流水,挟裹着棠花潺潺而过,缠绵缱绻,永无断绝。 棠音阖目品了良久。直至香味缓缓散去,只余一缕香雾萦绕周身,这才轻轻搁下了香板,缓缓抬手,将雪青色的香鼎轻轻合拢,郑重地放在妆奁里最中心的位置。如同搁置在自己心上。 时隔数年,这一炉之纇香终于完成。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却只在唇边化为了清浅的笑意。 她睁开眼来,目光轻落在妆奁里那鼎之纇香上,杏花眸里笑影深浓,只认真地想着—— 如今已得圆满,便不能再唤做之纇了,总得新想个好听的名字。 只可惜,念头方起,却听锦帘‘哗啦’一响,脚步声急急而来,混着檀香有些慌乱的嗓音:“王妃——” 对于檀香的去而复返,棠音微有些讶异,却还是将手里的之纇香细细放好,这才抬步往声来处走:“是什么事情,这样急?” 还未走出几步,檀香便已走到了近前,眸光慌乱不定,好半晌,才放轻嗓音颤声道:“王妃,是,是废太子要见您。” 第134章 ‘王妃,是,是废太子要见您。’ 话音方落,房内便是一片静谧,唯有朔风扑打在竹篾纸上的簌簌声自耳畔细细而过。 棠音长睫微微一颤,步子缓缓停住了。 檀香口中的废太子,指得便是李行衍。 自皇后自戕被废的隔日,废太子的诏书便也落到了天牢之中,与此同来的,还有一张圣旨。 圣旨中痛斥李行衍十大罪状,定了其谋逆之罪。只是碍于这几日中诛杀徐氏族人与乱党,已是血流成河,不宜再动刀刃,李行衍的死期便拖延了一段时日。 但若是细细算来,大抵也在这几日中了。 可他人在天牢里,党/羽尽数伏诛,又是谁替他传来的消息? 思及此,棠音红唇微抿,须臾,才轻声问道:“檀香,废太子想见我这桩事,是谁过来递的话?” 檀香面色仍是慌乱,被棠音这样一问,下意识地答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得了您的吩咐,便回了自己与白芷房中。因昨夜里睡得着,并不困,便让只让白芷睡了,奴婢自个儿坐在窗楣边上绣帕子。可帕子刚修到一半,府里的雪盏便过来了。” “她说,有一名外男等在府门外,点明了要见奴婢,说是有要事。” 檀香说着也渐渐冷静下来,只紧皱着眉小声道:“奴婢不认识什么外男,原本是不想见的。可又转念一想,想着是在王府门口,出不了什么岔子。且……且,说不准是奴婢那没良心的弟弟又赌输了钱过来找奴婢,便还是过去了。” “可等奴婢到了府门口的时候,那人没头没脑地就说废太子想要见您,还硬塞了一个东西给我。”檀香说至此,忙自袖间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子递过去:“就是此物。他将这东西塞给我后,说是信物。之后一抬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人影,鬼魅似的。” “想是个武艺不凡的。”棠音秀眉微蹙,目光那紫檀木匣子上停了片刻。始终觉得有些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迟疑一瞬,还是轻声道:“我不记得我与废太子有过什么信物,你且打开看看吧。” 檀香应了一声,抬手缓缓将那紫檀木匣子打开。 一道辉光如月色清浅,缓缓自盒中透出。 只见那深色的紫檀木底上,静静躺着一条浅鹅黄色披帛。 材质通透,似是以南海鲛绡所制,如重重月色交叠于匣中。而披帛内侧,一朵以浅金色丝线暗绣的海棠花点缀其上,又被巧妙地折叠在了一眼便能望见之处,耀然夺目。 棠音的长睫重重颤抖了一下,袖口下的指尖转瞬便已收紧了——这条披帛,正是花朝亭中,被她失手碰落在地之物。 也是自那一日起,她逐渐看清了李行衍掩藏于人后的另一幅面孔,与其渐行渐远,最终彻底划清了界线。 如今李行衍又拿出这条披帛来,声称想要见她,是为了什么? 思绪还未来得及理清,棠音却听自己已轻声开口:“我不想见他,你替我将这条披帛还了吧。” 无论是为了什么,她与李行衍,也再无相见的必要。 “是——”檀香轻轻应了一声,伸手将那紫檀木匣子阖了,刚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倏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又转过身来:“可,可那人还有一句话,他说您听了,一定会愿意相见的。” 棠音本已重新坐回到玫瑰椅上,整理着方才用过的瓷瓶与香板,听见檀香这般说,秀眉轻轻一蹙,但终究是问道:“什么话?”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话,会让她改变主意,去天牢里见李行衍。 檀香犹豫一下,走近了几步,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嗓音颤声道:“王妃,那人说,废太子还让他带一句话来,问您,问您想不想知道王爷人后另一幅面孔。比他更不堪的另一幅面孔——” 棠音指尖微微一颤,手中的香板无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得一声响。 * 皇宫天牢,沉重的玄铁大门打开一线,一道纤细的人影在金吾卫的引路下,步步走下阶来。 方走出三五步远,只听又是一声闷响,玄铁大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头明亮的日光。 天牢建在地下,即便是白日里,也昏暗如永夜,唯一的光源,是墙上每隔三步远,便置一盏的昏黄油灯,如豆光亮,只能勉强照亮三步之内的地面。 也隐约照亮了,小姑娘一张因空气动着的血腥气与酸腐味而有些失了血色的小脸。 她轻轻咬着下唇,沉默着随着引路金吾卫往天牢深处走去,袖口下的手指收紧,牢牢握住一块玉制的令牌。 那是李容徽的令牌,可在这宫中通行无阻——哪怕是去天牢探监。 而这样重要的令牌,在外人看来,本应被重兵把守,抑或是随身携带,但只有她知道。自新婚之夜起,这块令牌,便一直搁在她的枕下,她伸手便能触及的地方。 她从未动过,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动用这块令牌,是用来见李行衍。 想至此,棠音的指尖轻颤了一颤,却只咬紧了下唇,并未回头。 不知道往下走了有多久,前处的金吾卫终于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之前停下步 子,对棠音拱手道:“瑞王妃,这便是废太子的囚室。” 棠音握紧了手中的玉牌,稳了稳心神,终于抬眼往前望去。 而逼仄的牢房中,李行衍也因废太子这几个字而抬起头来,唇角带起几缕自嘲的轻笑,却在对上棠音视线的一瞬间,缓缓停住了。 他的目光剧烈地颤抖了一瞬,继而大步走上前来,伸手紧握着牢房上冰冷的玄铁格栅,缓缓笑出声来:“棠音,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棠音没有回答她,只是对一旁的金吾卫轻声道:“不知可否请您回避一二,至多一盏茶的时辰,我便会离开。” 金吾卫无声点了点头,快步自牢房边离开。 等那铁靴踏地的沉闷声远得几不可闻了,棠音这才缓缓开口:“不知殿下口中的另一幅面孔,是何意?” 这也是她今日来见李行衍,唯一在意的事。 无论信与不信,若是她今日不来,这件事便会成为一根荆刺,永远地横亘在她与李容徽之间,每每想起,便会隐隐作痛。 倒不如,自李行衍口中问个明白,回去与李容徽一一问过,倒也清楚明白。 李行衍笑声渐止,往日里清隽的眉眼此刻在昏暗灯火的映衬下,隐隐有些扭曲:“你只知道他在你眼前装出一副可怜形貌,可曾知道,他背地里的手段?” 棠音没有答话,只是平静地立在远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李行衍愈发切齿,语声凌厉:“你可知道,凌虚国师是他安插在父皇身边的人!万寿节上伤我的那名宦官,也与他有过交集!至于谋反……更是他一步步将我逼到绝境,逼我走上这条绝路!” “无数曾经拥护过我的朝臣,被抄家灭族。无数将士因他在寻仙殿前战死。徐氏一族上下几百口人,因他一己私欲,血流成河。你可还觉得他可怜?可还觉得他无辜?” 棠音的指尖微微收紧了,长睫微颤,片刻,却只轻轻抬起眼来,颤声问道:“殿下可说完了?” 李行衍一愣,旋即也反应过来,握着玄铁格栅的手愈发紧了,显出青白的骨节。 语声也愈发的凌厉:“棠音,你不信?你不信对不对?我有证据,只要你想看,我现在便能拿给你——” “既然殿下已经说完,那棠音也该回去了。”棠音却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茬。 她在原地缓缓俯下身去,将一只拿在手中的紫檀木匣子搁在了地上,语声虽轻,却凝定,无半分的迟疑:“我与殿下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更勿论什么信物。这条披帛,物归原主。” 她说罢,慢慢转过身,往来路走去。 李行衍近乎不可置信,凌厉而狂乱的语声乱潮一般朝着她远去的身影涌来。 “棠音,你醒醒,他对旁人如此心狠手辣,又如何会善待与你?” “他处心积虑,在你面前摆出种种姿态,不过是为了利用你,为了利用相府的权势,以从卑贱之身,一跃登上帝位。” “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之人,岂有半分真心?等他登上了帝位,便是相府覆灭之日!届时母后的下场,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棠音——” 可无论他如何呼喊,那道纤细的身影,却只在他的视线里,愈行愈远,再不回头。 眼见着,棠音就要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李行衍的右手终于颤抖着垂下了,碰上了袖袋里的一个硬物。 那是一柄开了刃的匕首,是他仅存的死士,今日里冒死送来的。 他原本想着,既无生路,倒不如拉着曾经与他有过婚约,却又弃他而去的小姑娘共赴黄泉。 虽不能同生,共死也是一桩佳话。 只是,他却不曾想过,小姑娘毫不动摇,甚至连走近一步都不肯。 不知是恐惧还是绝望,受过伤的右手颤抖的厉害,近乎握不住那薄薄一柄匕首。 李行衍看着棠音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终于散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于晦暗的天牢中响起,是利刃划开血肉,是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也是李行衍最后的,凄厉的语声:“棠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容徽在骗你,一直在骗你。” 棠音被这响动所惊,下意识地回过脸去,却只看见了满眼泼溅的鲜红,顿时便惊呼出声,紧阖着双眼,捂着心口连连退了几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惨烈地死在她的眼前。 许久,她才缓缓回过神来,提着裙裾慌乱地往天牢外跑去。 天牢中光线昏暗,惶急之下,她一脚踏上了自己的斗篷边缘,眼见着便要自石阶上摔下,却倏觉身子一轻,似乎是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旋即,清冷的雪松香气溢满鼻端,冲散了肆虐的血腥气。 棠音眸光微颤,缓缓抬起眼来,却只望见眼前人一个模糊的轮廓。 李容徽一身玄衣立在石阶上,低垂着脸,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修长冰凉。 天牢中光线晦暗,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第135章 静谧而逼仄的天牢中,棠音扶着李容徽的袖口,缓缓直起身来。 头顶上高悬的油灯落下如豆光辉,打在她轻轻颤抖的长睫上,落下一层绵密而晃动的影。 棠音轻启了启唇,却被天牢中浓郁的血腥气所呛住,忍不住轻侧过脸,以锦帕捂着唇,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咳的,眼角都涌出了泪光。 李容徽下意识地抬手,轻轻去拍她的背,可指尖还未碰到小姑娘的衣袂,便随着小姑娘微微侧身的动作,与她纤细的身子交错而过。 李容徽的手指无措地悬停在她身旁,指尖绷直,于昏黄的灯徽下,愈显霜白而无血色。 而在棠音压抑的咳嗽声中,铁靴踏地声急急而来,铁甲佩剑的金吾卫转瞬便将两人层层包围为其中。 李容徽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将小姑娘挡在身后,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敢问瑞王妃,废太子为何会死在囚室之中?匣中又是何物?”为首的一位金吾卫沉声发问。 他手中拿着一个已经敞开了的紫檀木匣子,匣中,正是那条鲛绡披帛。 李容徽只一眼,便认出这条披帛不是瑞王府里的东西,眸光微微一沉,旋即冷声回护:“废太子走投无路,为保全最后一丝颜面,自戕也是常事。区区一条披帛,更是随处可见之物。你以何身份来质问——” 而此刻,棠音的目光却已经落在那条披帛上,因咳嗽而有些微哑的嗓音自李容徽身后清晰传来:“这条披帛,是我带来的。” 李容徽的身子微微一僵,只转身哀哀望向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又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低声开口:“棠音,皇兄的为人,你并非是第一日知晓。无论他说了什么,皆是些不可信的挑拨之言。” “你别因此与我置气。” “我有什么好与你置气的?”棠音垂落的长睫轻轻颤抖了一瞬,语声却仍旧是平静,复又对金吾卫出言解释道:“废太子是自戕。而匣中之物,也是曾经东宫之物,今日,不过物归原主罢了。” 她说着,语声微微一停,只轻声开口:“难道统领认为,是我杀了他?” 这诛心之言一落,本就静谧的天牢中,更是静得针落可闻,唯有浓稠的血腥气不住翻涌着,令人难以喘息。 但最为不安的,却还是李容徽。 他认识了棠音两世,鲜少见小姑娘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想是当真有些负气了。 他方才在寻仙殿中,与成帝商议着如何处置废太子,得到消息的时候,即便是立即赶来,也终究是迟了一步。 等他来的时候,只看见李行衍拔刀自戕,听见了他最后落下的几句话,却不知,在此之前,他究竟与小姑娘说了什么。 因为未知,所以愈发不安。 怕她听信,怕她在意,也怕她真的如梦境之中一般,因窥破了他的真面目而弃他而去。 方一想起那长亭宫中的梦境,李容徽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生出痛意,有什么黑暗的情绪,正顺着这弥漫的血腥味无声攀升,静静缠裹在周身,让人无法喘息。 若是现在解释,小姑娘还会听吗? 若是她执意要和离,自己以死相逼的话,小姑娘可会心软? 他伸手,缓缓握住了袖袋里的匕首,修长冰冷的指尖停在光滑的匕面上,却只想着,等会是 要落在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才能将李行衍的血腥味给盖过去,才能让小姑娘回心转意。 正思量,背后传来小姑娘轻轻一声唤,轻而软的语声沉在黑暗的天牢中,如一道流光而过,破开一路的暗色。 “李容徽。”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李容徽一愣,慢慢转过身去,看向她。 小姑娘低垂着脸,不与他对视,只慢慢抬手,自袖口里取出了写着他名字的玉牌递给他,轻声开口:“你的玉牌,我擅自拿了,现在还给你。往后可要收好,别随意放在枕下了。” 李容徽没有接过,只转过视线落在金吾卫手中的鲛绡披帛上,低垂的眸中,暗色翻涌如潮。 方才,小姑娘就是这样将这条披帛还给了李行衍。 现在却又要将玉牌还给他,是什么意思? 是要像与李行衍划清界限一样,也与他,渐行渐远吗? 李容徽袖中的手愈发收紧了,呼吸也轻轻慢了一拍,语声愈低,透着几分哀颓:“棠音,你听我——” 他方启唇,天牢深处,又是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却是一名医者模样之人,自李行衍的囚室方向紧步而来,于金吾卫统领身旁低语了几句。 那统领闻言,旋即垂首对两人抱拳道:“属下不敢。只是方才只有王妃一人在囚室旁,职责所在,不得不问个清楚。得罪之处,还请王妃见谅。” 说罢,铁靴一抬,让开了道路。 随着他的语声落下,棠音见李容徽没有接过玉牌的意思,便也缓缓将玉牌给收回了袖袋中,只轻轻阖了阖眼,便沉默着回转过身去,借着道旁昏暗的光线,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大抵是一盏茶的时辰,眼前逐渐见了光亮。 深秋不算热烈的日光落在周身,非但没令人觉得温暖,反倒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棠音缓步自那沉重的玄铁大门里出去,又静静地听着那沉重的门扉于身后缓缓合拢,沉闷地一声,将地牢中翻涌的血腥气尽数隔绝,只余下清冷的雪松香气环绕在周身。 与她今日里合好的之纇香,有几分相得益彰。 棠音知道李容徽便跟在她的身后,却没有回头,只是兀自往前走去。 天牢外的宫道上,荣满驾着的马车便停在道旁。车辕上的檀香见两人过来了,便忙下了车辇,取了一只小竹凳,放在马车边上,又伸手,为棠音打起了车帘。 “回瑞王府吧。”棠音轻轻吩咐了一声,没去扶李容徽伸来的手,只是扶着车辕,独自踏着小竹凳上了车辇。 李容徽的指尖微微一停,继而,缓缓地收回了袖中,只抬步上了车辇,紧挨着小姑娘坐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她的衣袖:“棠音——”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姑娘的名字,有些不安地抬目去看她的神情。 棠音却只轻垂着眼,看着自己织锦羽缎斗篷上描金绣成的花卉,纤长的羽睫垂落着,遮住了一双杏花眸里所有的情绪。 小姑娘愈是安静,李容徽心中却愈发不安,落在她袖口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几分,语声却轻轻放低,透着几分央求的意味:“棠音,你听我解释。” 棠音轻垂下的长睫微颤了一颤,旋即抬起来眼,轻声开口:“你想解释什么?” 第136章 李容徽似乎没想到,小姑娘这般平静地答应了,反倒是微愣了一愣,心中的不安却愈盛,好半晌,只试探着轻声开口:“方才天牢中……皇兄与你说了什么?” 棠音长睫微颤,语声却平静,听不出喜怒:“他说了什么,你便解释什么吗?” 李容徽微微一窒,不敢回答是与不是,只是轻轻绕开了她的话锋,回忆着方才听见的,李行衍说的话,一句一句地低声解释下去。 “我并非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身在天家,若是没有几分手段,如何能活到今日。” 他迟疑着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见棠音仍旧是只是静静听着,便又缓缓伸手去够她赤露在袖口外的指尖,语声愈低,透着几分委屈:“当初中秋夜宴上,我答应过棠音的——‘不折辱女子,不杀幼童,能流放出京的,便留下一条性命,远远的流放出去。’,如此,棠音可还觉得我行事狠绝?” 小姑娘没有答话,也没有闪躲,只是任由他将自己的指尖轻轻拢进掌心里。 只是,素日里温暖的指尖,此刻却又几分令人心悸的寒凉。 李容徽微微收紧了掌心,又轻声解释了下去:“我确实是处心积虑地接近过你,但却从未想过要利用过你,也从未想过要利用相府的权势,来登上帝位。” 他说至此,微停了一停,眸底的暗色散了几许,显出几分深埋在其下的缱绻,语声愈轻,却无端显得郑重:“棠音可还记得我在聘书上写的话?此身不殉,永不相负。无论无论来日如何,无论身份如何,容徽只棠音一妻,此身此心,永不相负。” 不待棠音答话,他便又轻声道:“无论在人前与人后有几副面孔,我对棠音,始终如一。绝不会让相府步徐氏一族的前尘,至于徐皇后——”他轻抬起小姑娘微凉的指尖,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低声开口:“棠音难道觉得,你我之间,与成帝徐皇后之间,可有半分可比之处?” 棠音等他说完了,这才轻轻抬眸看向他,一双杏花眸清澈而凝定,没有半分怀疑之色,也没有半分恼意,只轻声问他:“解释完了?” 李容徽方想点头,却听小姑娘又轻轻开了口:“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她的语声极轻,却无端令人觉得不安。 李容徽握着她手指的指尖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不让她收回手去,须臾,只轻轻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细碎的暗芒,只低声答道:“我已将自己能想到的,都与棠音解释了一次。若还有什么遗漏的,棠音随时都可以提出来,我一定解释的清清楚楚。” 他顿了一顿,试探着离小姑娘近了一些,如往常一般,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若是没有遗漏的,棠音是不是也可以原谅我了?” 棠音垂眼轻轻望了他半晌,只轻应了一声。 还未待李容徽唇角抬起,她却又缓缓伸手,将厚重的车帘挑开一线,看着外头热闹的街市,半晌,才轻声道:“这条朱雀长街实在是太热闹了些,我静不下心来。” 李容徽微微一愣,却又听她道:“等回了瑞王府,我想独自静上一静。” 确实是应当静上一静的。 其实无论李容徽是否与她解释,她都不会相信李行衍临死之前所说的话语。 她相信李容徽待她是真心,可这并不代表,她不想知道这真心背后掩藏着的东西。 她能察觉到,李容徽解释得含糊笼统,也能回忆起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蹊跷,自然也能猜到,李容徽必定是瞒了她什么的, 可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即便是真心相待,却也不能彼此坦诚吗? 深秋的冻风自锦帘底下卷入,带得小姑娘鬓角的散落的发丝随风微动,轻轻自他面上拂过,柔软而微凉。 李容徽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替她拢了拢身上的织锦羽缎斗篷,又将她有些散乱的云鬓重新拆开,细细盘好成髻,以一支红珊瑚簪子轻轻固住。 一直到发髻盘好,小姑娘轻轻转过脸来,李容徽这才渐渐缓过神,想起自成亲以后,小姑娘成日里戴得最多的,似乎便是发上这支红珊瑚簪子。 应当是她的心爱之物。 可这支簪子,是他送的。那应当也算是爱屋及乌吧。 既然如此,那便应当不会因李行衍临死前的几句话,而与他和离。 方才的反常,应当只是被李行衍的举动吓到了,等回府,安静上一阵,便又会理会自己了。 是自己多想了。 这般想着,李容徽不安的心才终于轻轻落回了原处。 他俯身吻了吻小姑娘的指尖,又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安心地阖眼小睡过去。 * 风疾马蹄轻,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马车便已经自瑞王府门停下。 棠音轻轻唤醒了李容徽,如往常一般,带着他一道落了马车,一路回了两人的寝房。 方进了槅扇,白芷便匆匆迎了过来,见是李容徽与棠音一道进来,便略微顿了顿,将原本想问的话给噎了回去,只生生转过了话茬道:“王妃,您方才走得急,桌上的香药都还没收拾。奴婢怕给您弄乱了,便也没敢乱动。您看,现在可要收拾了?” 棠音的目光落在方才合之纇香所留下的一片狼藉上,又微微俯身,自妆奁前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根香板,这才轻声道:“你先退下吧。我自己收拾便好。” 棠音制香的用具一向不爱让旁人过手,白芷便也没多想,只应了一声,便匆匆退下了。 棠音便也独自收拾起案几上的小瓷瓶来,依照着里头香药的香味浓淡,一件一件地收进一个专门放香药用的锦盒中。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里,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几次放错了地方,倒也没有察觉。 大抵是一直想着李容徽瞒着她的事。 李容徽却并不知晓,帮着她将远些的香药拿过来,一一放在她的手边上,唇角微抬,只轻声问道:“棠音又制了什么新的熏香?”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渐渐铺上了一层深浓的笑影:“可是送给我的?” 他以为小姑娘又会与往日一般,红着小脸不答话,但令他意外的是,棠音只微微愣一愣,拿着小瓷瓶的手指轻轻一顿,旋即便恢复如常,只轻声答道:“是送给你的。” 李容徽的唇角还未来得及抬起,却听见小姑娘又轻轻开了口:“我想一个人静上一静,你也先出去吧。” 李容徽方得了小姑娘亲口答应的礼物,便也没有多想,只轻轻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瓷瓶于她手边搁下,又轻轻抬手勾了勾小姑娘纤细的尾指,这才低声道:“那我先出去了。等你清净完了,记得唤我进来一同用膳。” 棠音仍有些出神,朦胧间也不曾听见李容徽说了些什么,只听他开了口,便微垂下羽睫,轻轻应了一声。 随着珠帘声轻轻一响,李容徽自寝房中出去,安静地等在了廊下。 房内归于静谧,只有细细的风声吹拂而过。 棠音便也静静地将案几上的香药一一收拾了,这才独自坐在廊下,又一次,细细地回想起自己与李容徽相识以来的种种。 这一回,却比上次回想之时,更深,也更细。 一些突兀与可疑之处,便也如隐藏在湖底的淤泥一般,随着她的思绪缓缓泛出,弄浑了清澈的水面。 可愈是看不真切,她便愈想探究湖底究竟藏着些什么。 这一想,便忘了时辰,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下。 棠音这一日里,又是惊,又是疑的,早已经耗尽了心神,抬眼看见外头星月漫天,便也觉得困意上涌,只轻声唤了白芷与檀香进来,伺候着洗漱了,便往榻上躺下。 许是今日真的乏累了,棠音一沾枕头,便也就睡了过去,更没有想起来,自己是否还忘记了什么。 而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也不敢叫醒她,只好蹑足自房里退了出去。 等走到游廊的时候,却见李容徽还在廊下等着。 手中食盒里的饭菜早已经换过了几茬,却还是渐渐散了热气。 第137章 一夜难得的好眠。棠音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方慵然自榻上起身,唤了白芷与檀香进来,伺候着洗漱了,又更衣于妆奁前坐下,由着檀香轻轻替她绾发。 此刻困意已褪,棠音自铜镜里见白芷与檀香皆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下意识地轻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可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 白芷与檀香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白芷小声开了口:“不是王府里出了事,是王爷——” 她迟疑一下,抬眼往外头窥了一眼,这才低声道:“王爷在外头等了您一夜了。” “李容徽?”棠音微微一愣,轻轻睁大了一双杏花眸,终于想起了,自己昨日里是忘记了什么。 她将李容徽给忘在外头了。 棠音忙搁下了手里的口脂盒子,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紧步便往槅扇外走。 随着锦帘轻轻一响,外头的日光自朱红色的琉璃瓦上倾泻而下,也令她略有些不适地轻抬起了手,挡住眼前略有些耀目的光线。 当眼前的画面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暗去,庭院里微凉的朔风扫过她的裙裾,带走最后一缕朦胧的困意,那短暂离开的理智便也逐渐回笼。 她想起了昨夜里深想过的事。 与李容徽相关的,不合常理,令人心生疑窦之事。 棠音轻垂下的长睫随着思绪轻轻一颤,往前走去的步子,也渐渐放缓,最终停下。 正当她迟疑着,是否要回到房中的时候,跟前不远处,却传来低低一声轻唤:“棠音。” 语声极低,似在日出之时便会消散的朝露。 落入耳中,便缓缓带出几分令人难过的哀颓意味。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缓缓睁开一双杏花眸,往声来之处望去。 先入目的,是一身微微被露水濡湿,泛着清冷寒意的玄色大氅,之后,便是一张昳丽的面孔。肤色冷白,于晨光中近乎通透。而这般浅淡的底色下,浓黑如鸦羽的长睫轻抬,一双浅色的眸子正定定望向她,眼下聚着淡淡的青影,想是一夜未眠了。 想是,在游廊上等了一夜了。 棠音轻垂下目光,落在他手中已不再散出热气的食盒上,长睫轻颤了一颤,心中微涌上几分心疼与不忍。 但即便如此,昨日里留下的疑窦却仍未散去,像是一块顽石一般落在心疼与不忍之间,令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须臾的静默后,还是李容徽抬步走到了她身边,垂下手,牵了她柔软的苏绸上裳袖口,低声开口:“棠音——” 他迟疑了下,缓缓抬目去看小姑娘的神色,见小姑娘只低垂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青石地面,昨日里方压下的不安再度涌起,让他生生将想问的话给咽了下去,只低低开口道:“棠音现在可想用膳了?” 他话音方落,棠音的长睫又是轻轻一颤,那双珊瑚色的唇,却是轻轻抿紧了。 她原本想着,若是李容徽问她,在想些什么,为何闷闷不乐,她便将昨日所想,和盘托出,听李容徽重新解释一二。 可他这欺骗过后,又一而再,再而三的避重就轻,倒也让她真生了几分恼意,一时间,便也没有开口。 庭院中静谧的令人心颤,唯有朔风卷着枝端落下的金盏花自两人衣裾旁无声而过,留下淡而清苦的余香。 李容徽心中愈是慌乱,握着小姑娘袖口的手指轻轻收紧了,旋即低下眼去,带着些示好的意味,低声开口道:“棠音是不是吃腻了府里的点心了?我之前与你说过,我会做一些简单的吃食。棠音可要试试?” 他话音落下,又唯恐小姑娘拒绝,便松开了小姑娘的衣袖,往厨房的方向走了数步,眼见着,就要走出她视线了,却又缓缓回过身来,与当初自长亭宫赶至相府那日一般,有几分委屈地小声开口:“可我还没有洗漱。” 他说罢,便在原地等着,等着小姑娘像上回一样,将自己的洁具给他,替他拢一下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重新绾一绾发。 可等了半晌,却只等到小姑娘转过身去,对身旁的檀香轻轻吩咐了一句:“去前院里将盛安唤来吧,让他来伺候王爷洗漱。” “是。”檀香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抬步便往前院里走。 “棠音——”李容徽下意识地抬步上前,伸手紧紧握住小姑娘柔软的指尖,只低声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他说着,眸底暗色涌动,只哑声道:“那一日天牢中,李行 衍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起眼来看向他。 原来那一日,她与李行衍的对话,李容徽并未听全。 也难怪,他会觉得自己还有欺瞒的余地。 若是自己没有发觉,他还真要骗上自己一世不成? 这般一想,棠音一双秀眉渐渐蹙紧了,方想开口,却听廊下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却是方才出去的檀香小跑着了回来。 “王妃——”她唤了一声,面上带着笑意通传道:“方才大公子身边的荣德过来传信,说是今日里大公子修沐,邀您回去听戏。回府的马车,都已经等在王府门外了。” “哥哥邀我回去?”棠音微微一愣,视线又缓缓于李容徽身上一落,终于还是微微颔首,轻声道:“哥哥难得休沐,我也有些想母亲了,那今日里,便回去吧。” 她说着,慢慢自李容徽手心里将自己的指尖抽出,整了整被他握得有些发皱的袖口,缓缓抬步,随着檀香一道步下游廊,往前院里走去。 李容徽在原地静立了半晌,于庭院中静默而过的朔风中轻轻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垂落的长睫重重一颤。 小姑娘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 当日光自赤红的琉璃瓦上,渐渐流泻自庭院正中时,载着棠音的马车,也款款于相府门前停下。 棠音就这檀香的手,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方一抬眼,便见到了立在门前笑望着自己的沈钦,原本有些郁结的心思,倒也在刹那间明快了几分。 “哥哥。”棠音紧步走上前去,杏花眸里也渐渐铺上了一层笑影:“今日怎么想着唤我回来听戏了?” “正巧今日里休沐,闲来无事,寻个人作伴罢了。”沈钦轻笑了一笑,一壁带着她往府门内走去,一壁轻声吩咐一旁的侍女:“去小厨房里带些点心过来,记得将那方才做好的糖蒸酥酪带上。” “相府里的糖蒸酥酪,可是好久没能吃着了。” 棠音轻应了一声,一段时日未见的亲热劲也随之涌了上来,便拉着自家哥哥的袖口,与他说起了王府里的一些趣事。 只避过这两日与李容徽怄气的事不谈。 沈钦便也笑着回应,偶尔穿插几句相府里的近况。 几句话下来,两人便也在不知不觉过了月洞门,进了相府后院。 庭院中仍旧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样貌,只在空地里临时搭建了一个高台,上头站着一个打扮好了的花旦,想是戏班子里的人。 棠音于一旁放好的玫瑰椅上坐了,又捧起茶盏来,看着上头的阵仗,轻笑着问自家哥哥:“今日里唱得是哪一折?” “是蒲剧里的挂画。”沈钦答了一声,示意上头可以开戏了。 蒲剧? 蒲剧里的挂画一类更接近杂戏,却不是哥哥素日里喜欢的戏种。 棠音有些微愣,可还未开口,便听一阵梆子声响起,花旦已抬着嗓子念起了唱词,棠音便也将疑问压了下去,只笑看着上头的花旦唱念做打。 蒲剧热闹,挂画又是一折明快喜庆的戏,老少皆宜,很快便将院子里年岁小的丫鬟们都吸引了过来,探头探脑地往这里望。 棠音也被这热闹欢快的气氛所感染,便也并不说破,只等这折子戏唱完了,这才笑着让檀香拿了一把糕点糖果,分赏下去。 那些小丫鬟们得了赏,便知道是偷听被发觉了,皆是面色绯红,便排着队,一一来棠音跟前谢过,这才红着脸散了开去。 一时间,后院里除了跟着服侍的檀香外与戏班子里的一众人外,便只剩下了棠音与沈钦两人。 棠音索性便让檀香带着戏班子退下了,只待她们也出了月洞门后,这才搁下茶盏,抬眼看向自家哥哥,迟疑着小声开口:“哥哥的休沐日,应当不是今日吧?” 毕竟这几日里,宫中各部皆因废太子之事而忙得不可开交,即便是今日休沐的,也大多调了开去。更勿论,本不是今日的。 想来,自家哥哥应当是告了假回来的。 既然是特地告了假回来的,那应当不是为了找她听戏这样的小事。 她这般想着,秀眉轻轻蹙起,又有些不安地轻声开口:“是不是近日里出了什么事?” 第138章 沈钦闻言只付之一笑,拿扇柄点了点她的眉心,轻声笑道:“杞人忧天。” “那哥哥今日寻我来——”棠音说着微微一停,倒是自己明白了过来。 昨日,废太子自戕的时候,她也在场的消息应当已自金吾卫口中传到了父亲耳中,又辗转被哥哥知晓了。 依照哥哥的性子,大抵是怕她受惊过度,抑或是因此郁郁寡欢,这才想了个由头,将她支到相府里来。 沈钦见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便也只付之一笑道:“棠音又在多想些什么了?今日寻你过来,自然是为了请你一同听戏的,没有旁的事。” 他说着,又笑着逗她:“也是,如今棠音已嫁到了瑞王府,是瑞王妃了,不再是相府闺阁里的姑娘了,想必,也不爱听戏了。” 他说着,又轻瞬了瞬目,以扇柄抵着下颌若有所思道:“还是说,是我点的曲目不对。还是应该请杏春园——” “哥哥——”棠音还记得上两回杏春园里的事,被沈钦这样一提,免不了耳背微微一红,忙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只小声道:“我回来这许久了,还没拜见过母亲。我先去她房中寻她了。若是哥哥还想听戏,这戏台也还没拆,让戏班子再回来唱一曲便好。” “好。”沈钦见状也不拦她,只轻笑了一声,重新斟了一盏茶,便又唤了檀香将戏班子重新聚起,热热闹闹地开场。 不过这回,唱得却不是蒲剧,而是他惯常爱听的那些了。 而待棠音自姜氏房中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微微偏西,沈钦仍旧是捧着茶听着上头的花旦唱戏,一副从容闲雅的姿态。 见到棠音来了,这才微一抬手,示意上头的戏班子停下,对她笑道:“日头不早了,眼见着就要宵禁,我送你回瑞王府。” 棠音听他这般一说,一时便想起了李容徽来。 只是此刻她仍旧赌气,听见瑞王府三个字,便轻轻别过脸去,只小声说了句‘还有一段时辰,不急着回去。’便也伸手去给自己盏茶。 一线青碧色茶水刚落进甜白釉的茶盏里,一旁的沈钦却已经悠悠开了口:“这是与瑞王起了争执了?” 棠音冷不防地被他说中,指尖微微一颤,手中的大肚茶壶偏了些位置,仍有些微烫的茶水正落在她的手背上,令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收回手去。 茶盏应声落下,正砸在她的云缎制的裙面上,晕开一层深色的水渍。 “哥哥——”棠音低下一张微红的小脸,轻轻娇嗔了一声,却也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将方才的话锋给避过去,便忙提了裙子往自己的闺房里走,只轻声道:“这下好了,裙子都脏了,更回不了王府了。我先去闺房里换一身衣裳来。” 说罢,她不待沈钦答话,便低着脸,匆匆顺着抄手游廊,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中。 她的闺房也维持着她出嫁前的模样,只门口垂落着的珠帘,换成了应季的锦帘,其余的,倒是没有半分变动。 兴许是听得她今日要回来,房中还提前烧好了地龙,临窗隔着的几只铜鹤里染了炭,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清淡的烟雾,让整个闺房温暖如春日。 棠音便在这热意里缓步走到衣箱前,在里头寻了一阵,找出一件当初留在府里的,秋节时候穿过的银红色锦裙来,便将身上的被茶水浓脏了的罗裙换下。 可这一换,银红色的鲜艳罗裙便却又与身上的天水碧上裳有些格格不入。 棠音没法,只能将通身的衣服都换过,又捡了一支旧时的簪子,将因更衣而弄得略有些蓬松的云鬓解开,重新盘成简单乖巧的百合髻。 等她再推开槅扇出去的时候,沈钦正立在廊下等她,见到她这一身打扮,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来:“棠音这一身打扮,衬上这百合髻,全然便是未出阁少女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已是嫁了人,成了瑞王妃了。” 棠音被他这一提点,这才想起来,这还是自己往日未出阁时的妆扮。如今自己已嫁做瑞王妃,这少女妆扮打扮起来,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了,若是被人看见,也不大好。 一时间,耳缘上也是微微一红,只轻声道:“要不,我还是回房里换了吧。” “房里皆是你往日里的旧衣,换哪件,都是一样的。”沈钦轻轻笑了一声,带着她往月洞门外走:“还是不必麻烦了,左右相府里的人也不会乱嚼舌根。如今宵禁将至,还是回瑞王府要紧。” 棠音看了眼天边渐起的红霞,便也没再说推拒的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跟着自家哥哥往外走去。 毕竟生气归生气,后日里是什么日子,她还是记得的。 若是留在王府里过夜,再随意耽搁上一日,便又要错过了。 这一错过,可就又是整整一年的光景。 她这般想着,渐渐轻蹙了眉,步子便也轻轻加快了几分,可刚步下回廊,方一抬眼,便见去前院里必经的月洞门里,正背光立着一人。 &n bsp; 月洞门上的阴影落在他的面上,看不清容貌与神情,但那衣衫与身姿却是棠音再熟悉不过的。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李容徽?” 立在月洞门内的身影微微一僵,旋即,缓缓转过身来,轻应了一声。 往日里低醇的语声已有些喑哑了。 或许在棠音眼里,她不过是回相府听了一折戏,散了散心罢了。 但李容徽的眼中,却又不同。 小姑娘一走,这偌大的瑞王府,便也似一夕之间空寂下来。 寂静得令人发疯。 他独自一人在房里坐了两个时辰,只觉得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一阵汹涌过一阵,似要将所有理智淹没。 可他不敢,不敢来寻小姑娘,生怕她气头上,会说出什么绝情的话语。 一直等到天边红霞渐起,小姑娘仍未回府,他这才真正慌了神,连拜帖都未递,只不顾一切地逾墙进了相府,将小姑娘堵在了月洞门前。 还好,有沈钦在。 他知道,小姑娘最重视自己的家人。当着自家哥哥的面,就算再是生气,也会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棠音,我今日来——”他缓缓抬起视线,不安地看向眼前的小姑娘。 可当视线方一落到棠音身上的时候,他的语声却倏然顿住,生生梗在喉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姑娘一身银红色罗裙轻盈娇艳,乖顺的百合髻以一支清雅的白玉簪松松盘起,是他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妆扮。 也是她尚未出阁时的模样。 而大盛朝中,出嫁了的女子,只有和离后,才会重新以闺阁女子的模样示人。 这是——棠音要与他和离? 随着这个念头汹涌而起,一时间,天地寂静,只脑海中轰然一响,似最后一缕理智如琴弦崩裂。 他当着沈钦的面,展动身形,以生平最快的身法追上前去,双手紧紧将小姑娘锢在怀中,语声嘶哑而发颤:“棠音,你说过的,不会与我和离,不会对我始乱终弃,你答应过我的。” “我们还将这话写在了聘书上,供在祖宗牌位前。都已由神佛见证过的事,你不能就这般轻易反悔。” 棠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一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家哥哥还在身边看着,一张柔白的小脸立时红得看不出本色,只慌乱地伸手去推他:“你,你做什么,大庭广众的——” 她挣扎得厉害,可李容徽非但不松手,反倒又将她锢紧了几分,只俯身将一张冷玉似的面孔埋在小姑娘颈间。 李容徽语声低得几近哀求,紧紧拥着她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显出从未有过的脆弱:“棠音,我知错了,往后再不会骗你分毫。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只要你不与我和离——” 他不敢想象,自己穷尽一世才求来的小姑娘,因他的欺骗,而再一次弃他而去的场景。 无异于心头剜血,削骨碎肉。 “你在说什么?” 前世今生里堆积的不安如潮涌来,他只觉心间锐痛到无法喘息,怀里的小姑娘却只是微微一愣:“我几时说过要——” 她还未说完,视线却无意落到一旁,以扇柄抵着下颌,轻笑着看向她与李容徽的哥哥身上,一张芙蓉面上更是轰然烧了起来。 羞赧之下,棠音也顾不上解释了,只忙攀了李容徽的袖口,慌乱道:“先,先不管这些了。有什么事,我们先回瑞王府再说。” 她如今说什么,李容徽都没有不答应的。 更何况,是答应与他回瑞王府。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李容徽便已将她的身子横抱而起,身形一展,转瞬便逾墙而去。 本立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算看着他们和好的沈钦见状,也只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抬步款款往前院里走。 ——原本,他还想着跟着一同到瑞王府去小住几日,看能否开解一二。可如今的情形看来,倒是他多余了。 人多余,想法,也多余。 他笑着抬步迈过了月洞门,一抬眼,便看见了还等在廊下的檀香。沈钦便也顺口唤了她一声,笑道:“你家王妃已经回府了,你也跟着回去吧。” “王妃回府了?”檀香有些讶异:“可奴婢一直等在月洞门外,没见王妃出来啊。” “不会错的,你回去便是。”沈钦也不多做解释,只笑着自庭院里将那只大肚茶壶递给了她:“记得将这只茶壶也带回去。” “今日,它也算是功臣。” 第139章 临近冬日,昼短夜长。仿佛只是一瞬息的功夫,漫天霞光已落,夜幕无声降下。 瑞王府寝房中,却不曾掌灯,昏暗得,只能借着竹篾纸上透入的微薄月色,隐约看清彼此的轮廓。 棠音坐在一张玫瑰椅上,抬目望向坐在她身旁的李容徽。 夜色融融,她看不清李容徽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他握着自己指尖的手比往日里更要冰凉几分,胸膛也微微起伏着,似因这一路的奔波,而略有些疲累。 短暂的沉默后,待李容徽的气息稍稍平复,棠音便也轻声开口:“方才在相府里,你说过,我想知道什么,你都告诉我。这句话可是真的?” 李容徽握着她指尖的力道微微一紧,须臾,却还是乖顺地轻轻点头。但旋即又担忧小姑娘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动作,便又哑声开口:“棠音想知道什么?” 棠音隔着一层夜色望向他,却始终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心中也渐渐升起几分紧张与不安来。 她默了一默,未曾立即作答,只轻轻站起身来,往旁侧的立着的铜鹤宫灯旁行去。 方抬步,手腕却被李容徽紧紧握住了,他微哑的语声响在静夜中,显出几分慌乱:“棠音,你要去哪?” 棠音沉默了一瞬,还是轻轻叹出口气来,轻声道:“都已经宵禁了,我还能去哪?” 她说罢,见李容徽犹不放手,秀眉轻轻一蹙,索性重新自玫瑰椅上坐下来,只开口道:“既然如此,你替我将旁边的宫灯点了吧。都已经入夜了,总得有点光亮。” 入夜了,总得有点光亮。 极寻常的一句话,却让李容徽在刹那之间想起许多。 前世中,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求生,每一日如同在深夜之中茕茕独行,既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归途。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暗色,这宫廷仿佛如一只噬人的巨兽一般,随时便会将他吞噬。 直至遇见了棠音。 不同于宫中的每一个人,她干净,纯澈,似一道月色照进他晦暗的生命里,让他至此见了光亮。 之后,便是奢望,是压抑着不能让人发觉的觊觎,是长达两世的追逐与纠缠,只为了将那道无意间经过他晦暗生命的月光捧在掌心,困于身边,令她永远只为自己一人而明亮皎洁。 一旦失去,他便要为之发疯发狂。 ——大抵是,曾经见过光亮的人,便更难以接受不见天日的暗色。 他想得有些出神,直至小姑娘又在旁侧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李容徽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自前世的回忆中醒来,指尖微微一抬,点燃的火折子飞射而出,险险地擦过赤露在外的灯芯,又坠落于长窗外的夜色中,转瞬熄灭。 ‘嗤’地一声轻响,宫灯亮起,在偌大的寝房中,落下一层蒙昧的暖橘色光晕。 棠音这才重新抬起眼来,再度看向李容徽。 宫灯暖色的光辉下,他的肤色却愈见冷白,被那昳丽的五官一衬,更似是初春时节,廊檐下将化未化的冰凌,仿佛只一口热气,便会分崩离析。 棠音静静地看着他,将他的所有慌乱与不安纳入眼中,须臾,才轻声开口:“所有的事。” 感受到李容徽握在她腕骨上的指尖微微一颤,棠音的长睫缓缓垂落,纤细的指尖于李容徽的掌心中,微微收紧了。 想要长久,必先坦诚。哪怕今日是切肤之痛,也不过一时。 只有将这看似完好的表皮切开,淌出里头或殷红或黑灰的血液,拔出深嵌在血肉内,经年日久,已开始腐烂的荆刺,这伤口,才能真正愈合,恢复如初。 而不是隐忍不发,让这根荆刺一直埋在心底,时触时痛,最终溃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轻阖了阖眼,须臾再抬起视线时,一双杏花眸里清冽而凝定,不带半分犹疑:“自你我相识以来,所有发生过的,你隐瞒过我的事。” 寝房内,又是良久的沉默,静得,可以听见宫灯中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夜色渐浓,宫灯的辉光也渐渐暗淡,落在李容徽垂落的长睫上,浅金色的一层,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颤抖,在那张冷白的面孔上,投下清晰而散碎的影。 良久,李容徽终于艰难开口:“露月初一,你我初见那日。你的马匹并未踏中我,是我划伤自己,惊了你的马,引你下车相救。” 棠音垂落的长睫轻颤了一颤,细细回忆了一下当初的场景。 那是露月里的一个雨日,自己自车辇上下来,一眼便望见李容徽毫无声息地躺在雨地里,衣袍上烙着一个硕大的马蹄泥印,身下氤开一片鲜红。 即便是如今想来,仍旧是触目惊心。 & nbsp; 却不料,竟是他自己下的手,只为了让她歇马停车。 若不是此刻他亲口说来,她大抵很难相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宁可自伤,宁可冒着被乱蹄踏死之险,只为了骗得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心生疚意。 “即便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也太冒险——”棠音说到一半,又想起了长亭宫中的处境,便只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问道:“这算是第一桩事,之后呢?” 被她这一问,李容徽便也哑声继续道:“之后,我也没有因这点伤势而晕厥,只是想让你送我回宫,才故意做出伤势严重的模样。” 棠音顺着他的话,想起自己当初担心得落泪的模样,一时间只觉得又羞又恼,好半晌,才抿唇道:“还有呢?” “还有那长亭宫内服侍的两名小宦官,也并非另寻他主了。”李容徽沉默了一瞬,良久才低声开口道:“是我杀的。” 棠音微微一愣,一双杏花眸慢慢睁大了。 李容徽不敢抬眼看她,只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哑声道:“我将他们埋在长亭宫墙角,第二日你问起的时候,我还骗你说是想中些吃食。” 棠音想起自己险些踏上那块色泽微微暗红的泥地,一时间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忍不住以帕子掩口,低低干呕了几声。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只握紧了手里的绣帕,低声开口:“还有吗?” 李容徽犹豫一下,还是轻点了点头。 “其实我从未在宫中挂过红绸许愿,与你说起许愿的事,是为了让你随我去废殿,听见碧玺之事。” “废殿之中,是我故意弄出的响动,满钿与烧蓝,也不是点了睡穴,而是我顺手将人打晕罢了。” “至于行刺之事——”李容徽挣扎了稍顷,迟疑着抬眼去看眼前的小姑娘。 烛光下,小姑娘一身闺阁时的打扮端坐在玫瑰椅上,一双鸦羽般的长睫不知何时已密密垂落,掩住那双墨玉般的杏花眸,看不出情绪。 但那一身未出阁时的罗裙与百合髻,还是刺痛了他的心脉。 这可能是他最后挽回棠音的机会了。 李容徽闭了闭眼,有些艰难地低声开口:“是我提前杀了苏吉,拿了他的腰牌,借此嫁祸给东宫。” 烛火渐微,棠音一张芙蓉面也渐渐褪尽了血色:“那所谓的太子失德之事,其实都是出自你的构陷?” “不。”听到太子二字,李容徽眸底暗色翻涌,冰凉修长的紧紧握住了小姑娘纤细的手腕,只哑声道:“其余的事,我或许骗过你。但无论是碧玺之事,还是人后的另一幅面孔,皆是确有其事,从无半分构陷。” “我只是,用了些手段,让你看见,让你一见他就心生厌恶,最好从此远离,便也不会——” 便也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他的羽睫微微一颤,将余下的半句话给咽下了,再开口时,语声极轻,如一支白羽轻轻拂过:“便也不会,再嫁与他。” 棠音虽还为他背地里的手段有几分胆寒,但听得他说关于李行衍之事并非构陷,心中却也落下一块大石,一时间,倒也没留意他言语中有些突兀的‘再’字,只轻声开口:“可还有其他的?” 李容徽略想了一想,看着小姑娘的面色未敢再说下去,只轻握着她的皓腕,涩声开口:“若是我一五一十地说完了,棠音是不是,便不与我和离了?” 棠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他为何执着于认为自己想与他和离,但又怕自己点了头,他便将余下的事给彻底瞒下了,因而略沉默了稍顷,仍是轻声开口道:“你先说完。” 李容徽以为她是在气头上,生怕她一怒之下去拿了婚书撕了,握着她皓腕的指尖不安地收紧了几分,却也不敢再耽搁,只一壁回忆着自己往日里背着她做过的事,一壁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言,尽量以小姑娘能接受的方式,一一与她说来。 一桩桩,一件件,若是串联起来,简直比一本有胡饼那么厚的话本子还长。 棠音也不再开口,只端坐在玫瑰椅上,静静听他说着,只偶尔听到几句过分的,便略皱一下眉心,抑或是抿一抿唇,但到底是忍住了,没再打断他。 可饶是如此,李容徽的语声,也似远处更楼里缓缓落下的更漏一般,绵长似永无断绝。 直至宫灯里灯芯烧尽,最后一缕火光沉于蜡泪之中,彻底收去了暖意,李容徽这才缓缓停下了语声。 棠音慢慢抬起眼来,隔着深浓夜色望向他,轻轻开口:“说完了?” 李容徽迟疑了一瞬,不安地抬眼望向她,像是怕她生气一般,将语声放得极低,混在窗楣外呼啸而过的朔风中,几不可闻:“方才说的这些——” “是去北城之前的。” 第140章 ‘这是去北城之前的。’ 棠音回忆了一下李容徽是何时去的北城,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忍不住开口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她顿了一顿,抿唇道:“从如今说到天明,可说得完吗?” 李容徽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望了她一眼,只低声道:“那我说得快些。” 棠音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也任由他说了下去。 起初的时候,棠音还端坐在玫瑰椅上静静听着,后来,便成了倚在玫瑰椅上,一杯一杯地喝着新泡好的浓茶,再之后,便又坐到了床榻上,倚到了大迎枕上,最后,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了,便自含糊地说了一句:“你明日再说吧,我都记不住了——” 便斜斜倒在床榻间睡了过去。 此刻,天边已泛鱼白。 李容徽见小姑娘睡着了,这才缓缓自椅上站起身来,替她掖了掖被角,因说了一夜的话,而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放低,带着几分不安与迟疑:“其实——也没有这许多,我都快说完了。” 可棠音已睡得沉了,自然没有答话。 李容徽静静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到小姑娘答话,便缓缓合衣于她身边躺下,轻声开口:“若是棠音不开口,那我便当做你原谅我了。” 寝房内静谧无声,唯有淡淡的晨光照在半透明的竹篾纸上,于小姑娘垂落的长睫下,覆下一层绒绒的光晕。 李容徽以手支颐,又静静等了一阵,始终没得到回应,可心中却仍是不安,视线只紧紧落在小姑娘那一身闺阁妆扮上,只觉得从眼底到心口,一路的灼痛。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伸出手去,先将小姑娘束发的玉簪抽了出来,将那百合髻给拆了,又轻轻托起她纤细的身子,动作轻柔地解开了上裳,褪下了罗裙。 直至小姑娘身上只余下一身月白色的里衣了,他这才觉得心下稍安,轻带过一旁的锦被覆在她的身上,又细心地替小姑娘掖了掖被角。 这一切做罢,李容徽却仍没有困意,只无声自床榻上下来,将小姑娘换下的一应衣裳都收好,藏到了箱笼最底下,确保小姑娘明日起来一时间寻不见了,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回到榻上,于小姑娘身边合衣躺下。 他轻阖上眼,听着身旁小姑娘均匀的而轻柔的呼吸声,只觉得心中渐渐安宁,不知不觉间,也渐渐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又梦见了前世里的事,梦见小姑娘手里捧着一蓬旺盛的绿萝,轻轻搁在长亭宫的窗楣上,笑着与他道:“之前的事,我已经不生气了。毕竟,人活在世上,谁又能保证自己没做错过事呢?只要做错了,还能改回来便好。” 只要做错了,还能改回来便好。 如今他知错了,他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能再原谅他一回? * 深秋时并不夺目的日光一寸寸自半透明的竹篾纸上移过,终于自穹顶上落下一缕,照在小姑娘柔白的面上,微带暖意。 棠音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了一颤,缓缓睁开眼来。 天色已大亮,外头涌进来的日光已盈满了斗室,照得大红描金的幔帐都漫上了一层浅淡的金晕。 这一觉,似乎又睡到了午膳时辰。 棠音缓缓自榻上支起身来,抬手揉了一揉有些隐隐作痛的眉心。 指尖刚触及到眉骨,便听见旁侧有些不安地一声:“棠音,你醒了?”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眼去,正对上李容徽那张昳丽的面孔。 一时间,昨夜里的事转瞬便又清晰起来。 棠音抿了抿唇,没有理会他,只越过了他的身子,以足尖去够地上放着的丝履。 还未碰到丝履的边缘,身边躺着的李容徽却已起身下了榻,半跪在地面铺着的波斯毯子上,拿了远处的丝履,捧着她的玉足,轻轻给她穿上,这才又抬起眼来,低声道:“棠音,之前的事情,我知道错了。” “我不该骗你。” 棠音静静地看了他一阵,揉着眉心的手指慢慢放下来了,轻轻垂落到身侧。 她还记得昨夜里李容徽说的话。 一桩桩一件件,要么令人胆寒,要么令人羞恼。随便一件拎出来,都可以让人生上一整日的闷气。 可令人奇怪的是,起初听到开头几句的时候,她也觉得十分震悚,可到后来,也不知是听得多了,还是困意上头,渐渐也有些麻木了。 其实她与李容徽相识如此之久,即便不能尽数知道,也隐约能够察觉一二,知道他应当在背地里,也有另一幅面孔。 只是未曾想到,会比她想得更令人震惊百倍。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自榻上站起身来,抬步往外走去。 李容徽一慌,也顾不上自榻前起身,只伸手牵住了小姑娘的寝衣袖口,慌乱道:“棠音要去哪?” 棠音看了他一眼,还是轻声答道:“我去让白芷与檀香进来伺候洗漱。” 李容徽攥着她袖口的手仍旧不放,只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来伺候你洗漱便好。” 说着,他生怕小姑娘拒绝一般,身形一展,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自浴房里拿了一应洗漱的物件,又将一件近几日里新制的罗裙放在了棠音跟前。 他一道学着白芷与檀香往日里的模样,伺候着小姑娘洗漱了,一道又替她将衣裳换好。趁着给小姑娘扣领口的玉扣的时候,又小声将昨日里没说完的一些事都说了,这才敢低低开口道:“棠音,之前的事,我都说完了。” “往后绝不再犯,能不能,就原谅我一回。” 棠音抬目望了他一眼,拦住了他还想替自己绾发的手,轻声道:“你先去洗漱吧,我自己会绾。” 她说罢,也不等李容徽再开口,便拿过了案几上的犀角梳子,慢慢给自己通起发来。 李容徽她于旁侧立了稍顷,终于还是缓缓收回了手,只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了,便又回到了小姑娘身旁,替她挑起今日要戴的珠花来,只哑声道:“我往后再不会如此。棠音能不能——别与我和离。” 棠音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昨日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来,只轻轻抬起眼来看向他。 日色里,棠音一双秀眉仍旧是不悦地轻轻蹙着,语声却已是素日里的柔和,听不出什么恼意。 “我几时说过,要与你和离了?” “不和离——”李容徽看着棠音平静的面色,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生出痛意,握着珠花的手渐渐收紧了,几乎被锋利的边缘磨出血痕。 良久,他才哑声开口:“棠音是想休夫吗?” 第141章 “休夫?”棠音微微一愣,继而轻轻自他手里将那枚锋利的珠花接过,随手搁在了一旁的妆奁里,只轻声道:“我只听说过休妻与和离,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休夫的。” 她略想了一想,还是因他的欺瞒有些气恼,便也不将话挑明,只慢慢抬手将一支素净的和田玉簪子插入发间,将发髻绾好,这才轻声开口:“许是我大盛律读得少了,若是你不同我说,我还真不晓得有休夫这个规矩。” “不知道休夫可要写休书?可要去衙门?还是让我父亲写一封折子,回禀圣上便好?” “不成——”李容徽慌到了极处,伸手便紧紧握住了小姑娘想去拿胭脂的手腕,仿佛唯恐她下一瞬,便会随手蘸了胭脂,给他写一封休书下来:“就算是休妻也有七出之条。” 他哑声背了出来:“三年无子,去;不顺父母,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李容徽苍白的眼尾泛出红意,握着小姑娘腕骨的手愈发紧了几分,指尖与语声一同压抑不住地微微发颤:“七出之条,我一条都未犯,棠音你不能就这般无端休弃了我。” 听着胭脂盒子落在案几上的脆响,棠音轻轻抬目看了他一眼,须臾,仍是缓缓轻轻启唇:“可除了七出之条外,还有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 她轻声道:“其一,你有天家可归;其二,你也未曾为相府守丧,其三,你我相识之时,正是相府繁盛之际,也谈不上什么先贫贱,后富贵。这三不去,你皆不沾半点,想必,还是可去的。” “棠音——”李容徽本就冷白的面色愈发苍白的无一丝绯色,欣长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声跪在她的跟前,双手紧紧地攥着小姑娘柔软冰凉的雪缎面裙裾,嗓音嘶哑得听不出低醇的本音:“棠音,世上除你之外,再无一心待我好之人。离了你,我无处可去。” “棠音。”他的语声愈低,一双浓长如鸦羽的长睫垂落,掩住眸底深浓的悲哀之色:“别赶我走。” 许是被他骗了太多回了,棠音此刻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在演戏。虽有片刻的心软,但片刻后,仍旧是抿紧了唇,只硬起心肠道:“瑞王府是你的府邸,何来的赶你走。即便要走,也该是我回相府去。” 她说罢,慢慢俯下身去,一寸寸地自李容徽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裙裾:“昨夜,我听你说了一整夜。尽是些骗我的事。今日里身心俱疲,没力气回去了。” 起初李容徽不愿放手,直到听见她说了一句‘不回去’了,指尖这才下意识地一松。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的裙裾,就这般轻轻落入小姑娘的掌心中,柔软而冰凉,似棠音此刻微微垂落的眸光。 棠音缓缓将裙裾上的褶皱抚平了,目光轻落在上头暗绣着的棠花上,倏然想起,这似乎是她回门归宁那日穿的衣衫,便又轻抬了唇角,缓声道:“可既然王爷都将我回门归宁那日的衣裙准备好了。我不回去,岂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那我便在王府里借住一日,隔日再回去。” 听到小姑娘这般开口,李容徽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昏黑,只有她薄情的话语,似薄而锋利的霜刃一般,贴血肉而过,自心口起生出痛意,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似乎刹那间,连魂魄都为之颤抖。 “棠音——”他慌乱地自地上站起身来,展开身形飞掠到衣箱边上,只胡乱将里头的衣衫抱起,一件一件,放在小姑娘跟前,轻声哀求道:“我没有半点这个意思。若是棠音想回相府了,便将我也带上,我们一同回去。” “想住一个月,或是一年半载,多久都可以。” 棠音羽睫轻垂,目光落在那一大堆衣裳上,半晌,只轻声道:“相府是我的母家,我回去后住多久,都是应当的。可王爷却没有去相府蹭饭的道理,若要回,便回宫里居住吧。” “棠音——”李容徽指尖一颤,一件天水青的衣衫如云雾般自指尖落下,坠在地上,似一泊堆积的泪水:“棠音,无论你要怎样怪我、罚我,皆是我咎由自取,没有半句怨言。只求你,不要和离。” “不要抛下我。” 他的语声渐低,尾音融进亭外的风声中,渐渐不闻。一双鸦羽般的长睫轻轻垂下,浅棕色的眸底缓缓涌上水意,似星辰将坠。 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棠音微愣了一愣,慢慢地,将原本准备好的话咽了下去。 她原本是想让李容徽长个记性,这才一直强压着不让自己心软,但见他如此,心底却也隐约生出几分难过。 哪怕是冷了面色,这份难过也要自眼底流泻出来,如何也藏不住。 李容徽是何等敏锐的人,恐怕只一眼,便能发觉了。 ——可她还不想让李容徽察觉。 这般想着,她便轻垂下长睫,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缓缓自玫瑰椅上站起身来。 李容 徽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见她裣衽起身,以为她现在就要离开,立时便跟着站起身来,牢牢握住了她的衣袖,眼尾通红,如何也不肯放手。 棠音便也由他攥着,只带着他往槅扇处走。 锦帘掀起,外头等着的白芷与檀香便也走上前来,福身笑道:“王爷,王妃,您们醒了?如今快到膳时了,可要传膳?” 棠音还未开口,却一眼瞥见,檀香手里正拿着个大肚的茶壶,似乎有些眼熟。 她略想一想,立时便想起了在庭院里打翻了茶盏之事,一时间耳尖微红,却也渐渐明白过来,为何李容徽会执着地认为自己要与他和离。 想是看见自己换了闺阁时的裙装,生了几分误会。 而檀香随着棠音的目光往自己手上看去,顿时也想起了沈钦的吩咐,便福身将那茶壶双手递了过去,轻轻笑道:“这茶壶,是大公子吩咐奴婢带回来的。还说‘今日里,它也算是功臣。’” 棠音自然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芙蓉面上又是微微一红,生怕李容徽察觉了,便侧过脸,将茶壶接了过来,也不欲过多解释,只轻应了一声道:“既然是哥哥送的,那我放在房里便是。” 她说着,又对白芷道:“过去传膳吧。今日里,清淡一些便好。” 白芷与檀香齐齐应了一声,便也纷纷下去忙碌了。 而棠音捧着那大肚茶壶,抬步便重新往寝房里走。 李容徽见她回身,一直暗淡一片的眸光终于有些些微亮色,也不敢开口,只屏息,放轻了脚步,安静地跟着棠音一同往槅扇处走。 可刚伸手掀起锦帘,小姑娘便蹙眉转过身来,淡淡开口:“王爷跟着我做什么?” “我——” 李容徽方开口,却觉得眼前微微一花,却是那只大肚茶壶,当着他的面,往地上,小姑娘杏红色的裙裾上坠去。 刹那间,他心中电光火石般地转过念头——不能让碎瓷伤到了她。 未来得及细思,他已松开了原本绝不会松开的,紧握着小姑娘袖口的手,将这只大肚茶壶稳稳接下,没让一滴热水溅到棠音身上。 随即,他还未来得及抬首,却只听‘咔’地一声响,是寝房的槅扇在他眼前紧紧合拢。 继而,又是一声略重些的沉闷声响,似乎是自里头上紧了门栓,将大门彻底堵死。 旋即,小姑娘的声音隔着一层雕花槅扇传来,朦朦胧胧,听不出话里的情绪:“等会饭菜送来了,就劳烦王爷,让白芷与檀香自窗口递进来吧。”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还请王爷别逾窗进来。” “不然,我恐怕只能漏夜写休书回相府了。” 李容徽方往长窗的方向踏出了一步,听得小姑娘这般开口,身子顿时一僵,硬生生地在槅扇前站住了。 犹豫了好半晌,才轻轻伸手,叩了一叩槅扇,低低地唤了一声:“棠音……” 里头再没了回应,只余下一片令人心颤的寂静。 李容徽惶然等了一阵,只觉得像是过了一世那般漫长,等到他都快要失控,才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起。 是白芷与檀香分别拎着食盒,自远处游廊上走来。 等她们走到近前了,见李容徽独自立在门口,微微有些讶异,还未来得及福身行礼,却觉得手上一轻,却是李容徽已将食盒夺了过去。 他身形展动,转瞬便立在敞开的长窗前,不安地抬目往内望去。 偌大的寝房内,棠音正背对着他坐在玫瑰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新出的话本子,细细看着。 幸好,不是在写休书。 他略微松下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搁在长窗上,又如往日里一样,轻叩了叩她的窗楣,低声唤了一声小姑娘的名字。 棠音也略些心神不宁,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做得过了些,听见响动,便将手上许久未曾翻过一页的话本子搁下,抬眼往窗外看去。 只一眼,便又想起了往日里李容徽逾墙而来,还骗她说是府里的家丁都在前院,还害得她的话本子被父亲发现,自家哥哥跟着受罚的事。刚软下的心肠又硬了几分,只款款走上前去,将两只食盒随意接过一个。 继而,也不等李容徽开口说话,便当着他的面,抬手将长窗掩了。 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李容徽看着眼前紧闭的槅扇,愣了良久,慌乱之感如暗潮一般席卷了心肺,带来灭顶般的恐惧与绝望。 小姑娘现在连与他同桌吃饭都不愿了。 是不是等明日,就要将写好的休书递给他了? 第142章 李容徽独自在长窗外立了良久,见小姑娘仍旧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觉得心中一片不安,全然没了半点用膳的念头。 待食盒的膳食一点点地散尽了热气,李容徽这才缓缓抬手,将指尖落在了窗楣上,犹豫了许久,却终究还是缓缓收了回来。 小姑娘现在应当在用膳吧,也不知消气了没有,若是自己贸然闯进去,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 李容徽迟疑稍顷,缓缓将目光落在庭院里,又转身深看了紧闭的长窗一眼,终于抬步,自绵延的抄手游廊行至庭院中。 海棠花期未至,庭院中仅有几株白梅早发,在这清冷的秋节里,暗香疏冷,穿墙而院而来。 李容徽倏然想起了什么,便行至那白梅树下,一株一株地缓缓走过去,将枝头开得最好的几朵梅花连枝折下,须臾,便捧了慢慢一怀。连衣角上,也尽是白梅冷香。 他便捧着这一怀的梅花行至窗楣边,也不拿白玉瓶,只一枝又一枝地堆叠在窗前,渐渐,便也堆了半窗之高。 而寝房内,棠音也没什么用膳的心思,只随意打开食盒,拿了几块糕点用了,虽食不知味,却也算是草草用过一餐。 可当她打算将用完了的食盒收拾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唯一动过的,还是盛着玫瑰酥的碟子。 哪怕是无意中,在十几样不同的糕点间,她还是本能地,最中意玫瑰酥。 她这般想着,迟疑着又缓缓抬手,拿起一块,细细地品了。 清甜的玫瑰汁液在口中化开,却隐约有一丝清苦的回味。 大抵是加了一些茯苓。 这还是前几日天气转凉,她怕李容徽成日里奔波于宫廷与瑞王府之间,劳碌之下染了风寒,这才让檀香吩咐府里的厨娘加的。 她又小小地尝了一口,不知为何,倏然想起自己与李容徽成亲那一日的事来。 是夜,红烛高烧,一整日繁琐的礼节下来,她粒米未进,只趁着洞房里无人,偷吃了些撒帐用的红枣。 还被李容徽看见了。 她犹记得,李容徽给她带了许多清爽,好克化的糕点过来,放在正中白玉碟子里的,就是这玫瑰酥。 也是清甜,入口即化,只是比往日里多加了些玫瑰汁与蜜浆进去,入口便多了几分甜蜜滋味,与往日里用过的,终归是有细微的不同。 那时候她曾想,即便是味道有了不同,但本质仍是一样的,并不是因为改了方子,便不是玫瑰酥了。 若是换到了人身上,是否也是亦然? 棠音微有些出神,只慢慢将手里吃了一半的玫瑰酥搁下了,缓缓往妆奁边走。 方才李容徽被她赶了出去,地上的衣裳都未来得及收拾,深红浅碧的,一件叠着一件,如暮春时节零落的繁花一般,款款于她眼前铺开。 棠音心中有些烦乱,一时间也不想再唤旁人进来,便自个儿蹲下身去,一件一件地收拾了,慢慢收回衣箱里。 等她静静地收拾了一阵,将上头的常服都理好了,指尖却倏然触到一分外柔软的面料,一时间,便是微微一愣。 手中的衣裳轻如蝉翼,落在波斯毯子上时如日色盈盈,展开后,却又是满室的辉光。 那是一件形制华美的嫁衣,裙幅展开,便如棠花妍妍而绽,但叠在掌中时,又薄如蝉翼,唯一的重量,仿佛是来自于上头华美的刺绣与无数东珠宝石,而不是布料本身。 那是她大婚之日穿过的嫁衣。 棠音轻阖了阖眼,捧着嫁衣沉默了良久,只觉得这嫁衣上暗绣着的棠花仿佛在一瞬间妍丽如生,冷香盈室。 但只是转瞬,她便微微一愣,缓缓回过神来。 ——海棠无香,她嗅到的,并非是棠花香气。 近乎是下意识地,她捧着嫁衣站起身来,往香来之处,抬步走去。 待走到长窗前,那清冷的梅香也浓烈到了极处,似一树白梅盛开,引人神往。 棠音迟疑一下,还是轻轻抬手,将紧闭的长窗打开。 随着两扇雕花画喜鹊登梅的窗扇往外敞开,一张昳丽的面孔也转瞬映入眼帘。 李容徽便立在着槅扇之外,手里捧着一支开得最好的白梅,正静静望着她。 目光相接,李容徽的长睫轻轻垂落,掩下了眼底翻涌的不安,只将手中的梅枝隔窗递来,低声道:“当初棠音说过,等来年开春,一同去看棠花。” ——如今棠花未开,又怎能就这样背信食言,决绝地弃他而去? 棠音的目光轻落在他的面上,又将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那于朔风中微微颤抖,如再不能承载半点重量的羽睫上,一双珊瑚色的唇轻轻抿紧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她没有接过李容徽递来的白梅,只背过身去,捧着自己的嫁衣,独自往寝房里走。 “棠音——”李容徽见她手里拿着嫁衣,心中愈发慌乱,忍不住低低出身,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棠音的步子微微一顿,捧着嫁衣的手指轻轻收紧了几分,却并未回过身来,好半晌,才放轻了声音,小声开口:“长窗没关,你自己进来便是。” “反正,你往日里,不都是这样的。少有走正门的时候——” 话音未落,却听见耳畔风声微微一动,旋即白梅冷香混着清冷的雪松香气一同欺近。 棠音檀口微张,还未来得及出言说些什么,便觉得腰肢上微微一紧,是李容徽自身后轻轻环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语声仍有些轻颤,喑哑地近乎听不出户原本低醇的本音:“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棠音的耳尖上慢慢染上红意,只轻轻别过脸去,捧着自己的嫁衣不肯答话。 李容徽的视线便也缓缓落在了她手里的嫁衣上,指尖微微收紧了,只哑声道:“棠音,你拿嫁衣做什么?” “你将嫁衣与其他衣服尽数倒在地上,总得有人收拾。”棠音轻声答了,旋即却觉得掌心微微一轻,却是李容徽将嫁衣给接了过去。 紧接着,李容徽环着自己的手终于松开了,随着一阵风声过耳,李容徽迅速将地上的衣裳都收了,连嫁衣一起,整整齐齐地收进了衣箱里,又落了锁,这才勉强放下心来,轻声开口:“我已经整理好了。” 他说着,又将目光落在棠音搁在案几上的食盒上,轻声开口:“棠音可用过午膳了?” 棠音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和上锁的衣箱,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还没有——” 她话音方落,李容徽便已经将食盒打开,将里头放着的糕点与小菜一一取出,搁在案几上。 只是拿出装着玫瑰酥的碟子的时候,他的视线却轻轻一停,落在明显缺了几块的角落上,微微一愣。 棠音面上轻轻一红,忙上前几步,自他手里将玫瑰酥接了过来,放在远的一个角落里,这才小声开口:“你看着还用不用膳了?” 李容徽还未开口,棠音便已拿过食盒里搁着的一双银著递给他,自己则挟了一块茯苓饼,小口小口的吃着。 茯苓饼清凉回甘,却也让她想起了方认识李容徽时的一桩旧事来。 那时候自己吩咐厨娘在茯苓饼里加了退烧的药材,却未曾告诉他,只骗着他吃了。 事后,他可是半点也没有与她置气。 棠音微有些出神,手上松了几分力道,那块刚咬了一口的茯苓饼,便无声落了下去,还未落到碗里,便被李容徽以银著轻轻接住了。 “怎么了?可是小厨房里做得不好?”李容徽低低问了她一声,继而就着她方才咬过的地方,又轻轻咬了一口,仔细品了一品,这才轻声道:“是不是太过甜腻了一些?” 棠音只轻轻摇头,重新抬起了银著。 著尖还未落到新的茯苓饼上,李容徽却已将放得最远的那碟玫瑰酥拿了过来,就搁在她跟前。 棠音的银著顿了一顿,终于还是缓缓垂落,自里头挟了一块,慢慢吃了。 李容徽并不怎么动筷,只待小姑娘缓缓吃完了,这才试探着低声开口:“棠音可消气了?” 棠音只低垂下眼,小口啜着盏中清茶,良久未曾开口。 这折腾了整整一日,可是真的身心俱疲,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可让她开口回李容徽,却又断了几分气势,显得自己有些心虚。 正这般想着,却听耳畔李容徽又低声道:“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不和离了——” 这件事他都惦记了一日一夜了,没想到,此刻却还是念念不忘地挂在心上。 棠音有些无奈,轻轻将手里的茶盏搁了,只小声开口:“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与你和离了?” 李容徽衣袖下的手指蓦地收紧,只哑声道:“休夫也不成。” “休夫这桩事,似乎是你先提出的。”棠音轻抿了抿唇,忍了忍笑意:“我只是附和着你,一起商榷了一番七去三不去的条例罢了。” 李容徽倏然一愣,旋即又哑声道:“若是棠音没有这般意思,为何在相府里——” 他停滞了良久,稳了稳紊乱的气息,这才哑声道:“要换上未出阁时的衣裙?” “你说那一日的事——”棠音眸底渐渐涌上一层笑影,杏眼忍不住地轻轻弯起:“那一日,我陪哥哥听戏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衣裙,当然是要换新的。” “相府里又没有王妃的服饰,不换未出阁时的,难道还要请人现做一身不成?” 李容徽也渐渐明白过来,浅棕色的眸中渐渐有了亮色:“那棠音从未想过要与我和离?” 他的话音落下,眼前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只轻轻笑出声来:“你骗了我至少有百余次,我就回了你这一次,应当不算过分吧?” 第143章 “不过分。” 棠音笑影未落,却听李容徽低低答了一声。 继而只觉得身子微微一轻,便落入了一个满是雪松香气与白梅冷香的怀中。 李容徽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蹭了蹭她纤细的脖颈,语声落在耳畔,低低得,带着波澜之中,终于归于凝定的心安之意:“只要不和离,不休夫,棠音无论想对我做什么,都不过分。” 棠音的轻笑声渐渐止住了,只觉得他唇齿间的热气落在耳畔,微微有点发烫,转瞬间便烧得一双白玉般的耳珠如玛瑙般鲜艳欲滴。 “棠音,可我信以为真了。昨夜里一夜都没睡。”李容徽有些委屈地在她耳畔低语:“前夜也是。” “那——”棠音刚想让他回去睡一会儿,却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被李容徽横抱而起,正往床榻前走去。 眼见着,都可以看清大红幔帐上描金的刺绣了,棠音这才慌乱道:“你,你自个睡便好。我晨起得晚些,还不觉得困——” 她话音落下,李容徽却已将她轻放在了大红的锦被上,单手轻扣着她的手腕不让她起身,单手则解着自己领口的玉扣,只低声道:“没有棠音在,我独自一人睡不着。” 说话间,衣衫上的玉扣已被他一路解开,外头的玄色大氅与里头的月白寝衣一同落下,赤露出大片冷玉般色泽的肌肤。 棠音转瞬间便红云上脸,纤细的手腕却还被他紧扣在掌心里,挣脱不得,便只能慌乱地低声道:“长窗还未关,外头的檀香与白芷会听——” 轻微一声响,长窗自外被人关上了。 棠音立时明白过来,一张芙蓉面更是红得如要滴下血来。 李容徽俯下身来,轻轻吻过她烫红的耳尖,又顺着耳廓一路向下,将那娇艳欲滴的莓果含入口中,轻咬了一咬,低声笑道:“现在长窗关上了,无须担忧。” 他说着,慢慢将锢着小姑娘手腕的手指垂落到她的掌心里,又握着她那双柔白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顺着精致的线条一路往下落去,语声愈低,带着一点轻轻的笑音:“我方才说过了,棠音无论想对我做什么,都不过分。” “那棠音现在,想做些什么?” 棠音只觉得他身上的烫意顺着指尖传递过来,近乎要将她点燃。 珊瑚色的唇方启,还未来得及落下一个音节,李容徽便已俯身下来,将一切言语,吞没在唇齿之间。 他加深了这个吻,在小姑娘唇上留在细细的齿痕,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松,只带着小姑娘的玉手一路往下,引导着她一件一件,缓缓褪下他身上的遮掩之物。 当仅剩下最后一件薄薄寝衣了,小姑娘也被他吻的微微发颤。李容徽这才放过了她,任由她躺在他怀中,微红着脸,小口小口地喘息着。 李容徽深望着自己怀中的小姑娘,指尖一寸寸地挑开了她身上的衣衫,只是在最后一件小衣的时候,却微微停住了。 “棠音——”他执起小姑娘的手,轻咬了咬她水葱般的指尖,语声微哑:“方才,你手中拿着嫁衣,我便想起了我们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你也是这般——” 他的语声微微一停,压在喉咙深处,化作低低的笑音。 棠音方喘匀了气息,一双杏花眸里,犹自含烟笼雾,神思也有些恍惚,一时间,倒也没明白过来,李容徽话中的深意。 直至他自床榻间起身,打开了那锁好的衣箱,自里头取出了那件华美的嫁衣,棠音一张本就有些微红的芙蓉面,这才一寸寸地红透了。 他该不会是想—— 可还没等她心念落下,却见李容徽已当着她的面,褪下了最后一件衣物。 随着月白色的寝衣无声坠地,李容徽抬手展开了嫁衣,轻轻披覆在自己身上。 蝉翼纱制的嫁衣,薄如蝉翼,通透如纱,若是不穿里衬与小衣,便根本遮不住什么。李容徽的肤色本就冷白,被这红纱一衬,愈发是艳得动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去。 棠音一双杏花眸轻轻睁大了,檀口微张,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热意从面上一路蜿蜒,让雪玉般的脖颈都烫得发红。 李容徽便这样披着她的嫁衣上了榻来,侧身躺在她的身畔,修长的 手指轻落在她的腰肢上,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别样的颜色,嗓音也略有些低哑:“棠音,今日换我嫁与你。” 既是嫁与,往后,便不能再提休夫二字了。 棠音只觉得面上如火烧一般烫了起来。可也不等她开口,李容徽便扶着她的腰肢,让她稳稳坐起身来。 金钩滑落,赤色幔帐无声滑落。 红幔起伏间,只听得李容徽低哑出声:“今日,棠音在上可好?” 天光自坠落在地上的白梅间寸寸移过,渐渐镀了一层落日的霞光。 继而,晚云渐收,夜幕无声降下。 而此刻,房中已唤了数次热水。那张被揉得发皱的锦被,也终于被李容徽铺平了,轻覆在彼此的身上。 他轻吻了吻小姑娘眼角的残留泪意,语声喑哑:“棠音可还要和离吗?” 小姑娘躺在他的怀里,一头墨发蜿蜒在彼此白玉般的肌肤上,已被汗水微微濡湿,而那双往日里清澈的杏花眸更是半阖着,只长睫微微发颤,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好半晌,才低低呜咽了一声:“不和离了——” 和离这两字,实在是太累人了。 * 一夜更漏冗长,直至外头的天光自半透明的竹篾上上轻轻洒落,照亮了红帐,棠音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身子方轻轻一抬,便觉得通身酸痛,身上软得没有半点力气,比洞房花烛那夜尤甚。 棠音忍不住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强忍着慢慢抬起了指尖,轻轻将锦被挑起一角。 如她所料的一般,身上满是斑驳的痕迹,自锁骨一路往下,梅花般落满了全身。 怕是要好一段时日,才能消褪了。 棠音看着这些痕迹,转瞬便想起昨夜的荒唐事来,经了一夜才褪下热度的面上立时又布满了红云,忙轻轻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这一侧脸,便正巧与枕畔之人对上了视线。 李容徽只微抬了唇角,伸手轻拢了拢小姑娘比往日里愈发绵软的指尖,只低声笑道:“棠音醒了?” “醒了——”棠音轻应了一声,迟疑了好半晌,才红着脸,缓缓垂下了视线。 锦被下,李容徽已将昨日里的嫁衣换了,只穿着寻常时的月白色寝衣,可赤露在外的脖颈上,仍旧留着两道浅红色的痕迹。 是她昨日里,‘情急’之下,失手抓伤的。 棠音看到这两道痕迹,面色更红,忙将一张小脸埋进锦被里,不去看他。 李容徽便又轻轻笑了一声,自榻上披衣起身,又将还赖在榻上的小姑娘横抱而起,往浴房里走去。 经了昨夜这许多次的叫水,棠音如今一见浴房就怕,忙勉励抬起了手,握住了他的衣襟,小声央道:“都白日里了——” 李容徽将目光落在小姑娘身上斑驳的痕迹上,忍不住又俯下身去,轻吻了吻她柔白的颈,这才低笑道:“都白日里了,棠音不想洗漱吗?” 棠音微微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想得歪了。耳尖立时便是一红,只埋首在李容徽怀里,红着脸不肯做声。 李容徽也由着她,只轻轻将她抱紧了寝房里,自己草草洗漱罢,便一心帮着她洗漱。洗漱罢,又将小姑娘那一头乌缎似的长发细细沐过,以布巾缓缓绞干。 当长发绞至半干的时候,小姑娘面上才终于恢复了柔白本色,只抬起一双杏花眸望向他,小声开口:“你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初七。”李容徽一壁轻轻替她绞着发,一壁柔声答道。 棠音一双杏花眸里渐渐带上了几分笑意,又小声追问道:“十一月初七是什么日子?” “是立冬。”李容徽略想一想,也缓缓抬起唇角:“我等会便去吩咐小厨房,中午送些饺子来。” “饺子之外,还要记得再让厨房送一碗长寿面过来。”棠音抬眸,对上李容徽微有些讶异的眸光,唇角轻轻往上抬起,带起一个柔软的弧度。一双杏花眸里,也一寸寸地铺上了光亮的笑影。 “今日,是你的生辰。” 第144章 生辰—— 这个词离他陌生而遥远,以至于他都不记得,上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了。 是在长亭宫里?还是王贵嫔宫中?抑或是在边关? 他竭力想了一阵,却始终记不起相关始末,便将手中的布巾松开,一壁替她整理着已经绞至半干的发,一壁轻声问她:“棠音往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棠音被他问得微微一愣,旋即也半垂下脸去,仔细想了稍顷,方轻声答道:“自然是与家人一块过的。” 李容徽唇角微抬:“父皇近日里身子不大好,沈相又忙与政事,我们还是不去相府里叨扰他了。” “今日生辰,有棠音与我过便好。” 棠音耳尖微微一红,只轻轻应了一声,又问他:“那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吗?”李容徽略想了一想,眼底的笑意深浓了几分:“我确实是有一个心愿,已反反复复想了许久。棠音能替我实现吗?” 棠音正自妆奁里寻了一柄犀角梳出来,还未来得及落到发间,听李容徽这般开口,倒是轻愣一愣,杏花眸里也铺上了一层笑影:“只要是我做到的,必定不会推辞。” 李容徽却并未立即开口。只是自她手里接过了犀角梳,轻轻替她梳着一头乌缎似的长发,只待长发缓缓理顺了,他这才搁下了梳子,自身后轻轻拥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开口:“我只有一个愿望——与棠音白首偕老,永不相负。” “棠音能答应我吗?” 寝房内静谧了一瞬,只余下庭中朔风带落枝头梅花的细微声响。 棠音缓缓抬起视线,将目光落在窗楣旁那一捧白梅上,良久,耳缘上泛出一缕红意,唇角轻轻抬起,于他怀中微点了点头,低应了一声。 李容徽眸底笑意深浓,俯身去吻小姑娘红润的唇:“可不能食言。” 不给小姑娘回答的机会,他一寸寸地加深了这个吻,将满室的白梅冷香,都染上了几分旖旎的气息。 眼见着春色渐浓,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忙红着脸轻轻将他推开,小声道:“都快用午膳了,我还得去小厨房里吩咐一声,不然晌午的时候,可就吃不上长寿面了。” 李容徽又轻吻了吻小姑娘柔软的颈,在上头重新烙一个深浓的印记,这才勉强放过了她,自外头唤了白芷与檀香两人进来,伺候小姑娘更衣。 待棠音更衣梳妆罢,李容徽也已换好了素日里的常服,只颈上两道浅红色的抓痕却掩不住,赤露在玄色的领口外,引人遐思。 棠音的面上微微一红,忙迎着他走过去,替他拢了拢衣领,见还是遮掩不住,只好一人拿了一条围领带上,这才总算是看不见了。 也幸而,如今已是入了冬了,戴着围领,倒也没那般突兀。 棠音这般想着,面色的热度才渐渐褪了,只吩咐白芷与檀香退了下去,亲自将搁在窗楣上的梅枝收好,一一放入白玉梅瓶中,以清水供着。 一室的白梅冷香中,棠音轻轻牵过李容徽的手,带着他往厨房的方向走,耳缘微微有些泛红:“都说君子远庖厨,那待会儿,你便在游廊上等我便好。” 李容徽也不曾反驳,只轻轻笑了一声,算是答应。 两人一道走到厨房前,棠音便松开了他的袖口,让他在庭院里多等一会,便推开槅扇,自个儿进去的。 时近晌午,小厨房中正是忙碌的时候,可甫一见到棠音进来,忙乱的小厨房内登时便是一静。 继而,还是管事的厨娘率先反应过来,忙拿过布巾擦了擦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棠音跟前,慌乱道:“王妃,你怎么来了?厨房里腌臜,您想要什么,让下人们吩咐一身便是了。” “今日是王爷生辰,午膳记得备得丰盛些。”棠音说着,抬步行至一个空置的灶台前,微挽起了袖口,轻声道:“再替我拿些做长寿面的物什过来吧。” 厨娘一愣,下意识地劝了一阵,见棠音不为所动,也没了法子,只能让厨娘们拿了食材过来,又一同帮着烧火打下手。 棠音的厨艺虽与这些厨娘们无法作比,但做一碗寿面却还是不难。 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寿面便已经做好,盛在碗里,热腾腾地往外冒着白气,面香四溢。 “我便先回去了,你们将这碗寿面与其余午膳放在一块,一同端到寝房里来便好。”棠音轻轻吩咐了一声,略想一想,又小声道:“就不必与王爷说,是我下的厨了。” 毕竟她的厨艺可算不上好,也就勉强可以入口的水准。万一李容徽觉得难吃,她便不提是自己亲手下厨这茬了。 她正这般想着,却见前头站得几位厨娘都未曾答话,反倒是瞪大了眼睛看向她的身后,一时间也是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过身去。 这一转身,便险些撞进李容徽怀中。 棠音面上倏然一红,忙往后退开两步,好半晌,才慌乱地轻声开口:“你怎么来了?” 她说着,又轻轻往旁侧迈出一步,试图将那碗刚做好的寿面挡住,只微红着脸小声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让你等在廊下吗?” “君子也有腹中饥饿的时候。闻到面香味,自然便进来了。”李容徽轻笑了一声,抬步自小 姑娘身边走过,手指一抬,便稳稳地将那碗寿面拿在手上,眸底笑意愈深:“原是棠音心疼我,亲手为我做了寿面。” 他说罢,也不待小姑娘开口,只随手自一旁拿了一副干净的银著,便当着棠音的面,用起了寿面。 棠音愣了一愣,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一阵,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整碗面吃完了,连面汤都用了,这才迟疑着开口:“好吃吗?” 李容徽点头,将手中的空面碗搁下,唇角微抬:“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众目之下,棠音的面色愈红,生怕他又说出什么羞人的话来,忙牵过他的衣袖,带着他紧步往外走。 两人出了小厨房,顺着抄手游廊回了房中,方自椅上坐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白芷与檀香便也自小厨房里拿了今日的膳食过来。 果然要比往日里丰盛许多。 棠音轻轻挟起一筷八宝鸭子,小口小口地吃了,又小声问李容徽:“等用完了膳,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容徽一壁替她剔着鱼刺,一壁轻声开口:“想去城郊十里亭看看。” “城郊十里亭?”棠音微微一愣。 城郊十里亭,设在官道边上,盛京城的界碑旁侧,走过十里亭,便是出了盛京城。 来此之人,多是为了给即将离开盛京城的故友送别。 只是不知道,李容徽为何要在生辰之时,去这般萧索的地方。 但李容徽没有开口,棠音便也不曾多问,只轻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轻轻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剔了刺的松鼠桂鱼。 许是厨娘加多了糖与蜜浆,今日的松鼠桂鱼,比往日里,分外的甜些。 午膳罢,棠音便与李容徽一道上了车辇,由盛安赶着车,一路往城郊十里亭去。 瑞王府本就建在城郊,离十里亭并不算远,只一把双陆的时辰,车辇便已与道旁停下。 棠音拢了拢身上织锦羽缎面的斗篷,扶着李容徽的手,轻轻自车辇上下来。 远游之人大多是在清晨便赶路出了城门,因而如今时值午后,官道上反倒是一片寂静,衬得那独自立在官道旁的‘十里亭’愈发静谧而寂寥。 棠音与李容徽一同抬步往十里亭走去,只待走到近前了,棠音才发觉,这十里亭不过是一座简陋至极的荒亭罢了,四面亭柱上红漆剥落,宝顶上的木材,更是在风吹雨打之下,满是斑驳的痕迹。 棠音抬步走近亭中,举目四顾,却只见四面皆是黄土与灰尘,亭中也仅有一个青石小桌,两只石凳罢了,委实不是什么观景的好去处。 她便愈发好奇起,李容徽为何非要在生辰的时候,来这个地方。 心念方转,李容徽已自袖袋里取出布巾,将青石小桌与凳面细细地擦拭过了,带着小姑娘与自己相对而坐,又将带来的双陆棋盘与檀香子搁在青石桌上,将骰子递到了棠音手里。 棠音伸手接了,这才轻声问道:“这地方,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李容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只轻声道:“自是特别,若是要出城远赴边关,心有牵挂之人,皆会在十里亭送别。” 棠音握着檀香子的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抬起眼来,轻声道:“你是不是,又要出城了?” “什么时候回来?” 李容徽只缓缓摇头,轻声开口:“我会留在你身边,不再离开。” 棠音面上微微一烫,方才高高悬起的心却终于落回了原处,唇角轻轻抬起,只小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下回,在王府里说便是,不必刻意走到十里亭来。” 李容徽低低应了一声,轻垂羽睫,掩住了微黯的眸光。 其实,他还瞒了小姑娘一桩事。 他曾活过两世,也遇见过她两世。 前世里,他远赴边关的时候,小姑娘就是在十里亭中,与他道别。 那时候,他们也带了棋盘,打了一把双陆。 小姑娘还说,若是赢过了她,便与他说一桩他不知道的事。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地,用尽了各种手段,赢过了她。 可等他追问的时候,小姑娘却食言了。 她在十里亭的寒风里沉默了良久,终于,只笑着对他说了一句:“保重。” 彼时大军开拨在即,战鼓声催人,他只能轻应了一声,便出了十里亭,策马去追驻守边关的队伍。 只临别时,他仍不甘心,便又调转了马头回去,再问了一次小姑娘:“棠音,你可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即便是隔世了,他仍旧记得那时小姑娘的回答—— “记得平安回来。” 于是,他策马出城,随大军而去。 至此,便是永诀。 他来十里亭,不是为了说这句话。只是为了告诉自己,前世之事,已经彻底过去了。 再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第145章 这一把双陆,最终还是李容徽赢了。 与前世不同的是,他并没用什么手段,棠音也未曾让着他。只是如冥冥中注定一般,他仅以一步之遥,胜过了棠音。 “方才只顾着打双陆,都忘了设赌注了。”棠音一壁收拾起青石桌面上的棋盘与檀香子,一壁笑着问他:“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李容徽轻点了点头,喉结微微滚动一下,终于还是哑声道:“我只是想问问,棠音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他说罢,便将视线紧紧胶在棠音面上,袖口里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攥紧了,显出青白的骨节。 正在收拾棋盘的小姑娘被他问的微微一愣,继而缓缓抬起眼来,对他轻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 她将手里的棋盘搁下,走到李容徽的身边来,微红着脸轻吻了吻他的唇,于他耳畔轻声开口:“生辰吉乐。” * 待他们回到瑞王府邸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时节。 棠音与李容徽用过了晚膳,便令人搬了美人靠放在廊下,又备了一壶上好的梅花酿,并肩于庭院里赏月。 今夜月色溶溶,落在庭院的青石地面上,便似积了一层薄霜。 棠音少有地饮了几杯薄酒,一张本就娇妍的芙蓉面,愈发殷红如棠花初绽,清冽的杏花眸里,也带了几分朦朦胧胧的醉意,只一壁望着天穹上高远的明月,一壁半倚身在李容徽怀中,低低开口:“我记得去年这个时节,你应当在北城里赈灾。” “北城里,也有这般好的月色吗?” 李容徽轻轻拢着她,唇角轻轻抬起:“无论是盛京城,还是北城,都是同一轮明月,又有什么差别?” “也是。”棠音有些醉了,只轻轻笑道:“那时候,虽然我们相隔千万里,但是只要抬首望去,看到的,皆是同一轮明月。” “这算不算是‘千里共婵娟’?” “即便是共婵娟,也是相隔千里。我只愿人长久。”李容徽俯身轻吻了吻小姑娘因薄醉而愈发红艳欲滴的双唇,轻声道:“像如今这般,不必仰头去看明月,只要一转首,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在身旁。便已胜过世间所有。” 棠音本就带着几分酡红的芙蓉面愈发烫红了几分,但须臾后,许是酒意上头,她却没有否认,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低声应道:“是啊。” 确实是胜过了世间所有,就连这煌煌月色,都无法比拟。 她笑着自美人靠上支起身来,牵着李容徽的袖口往房里走,语声低低的,像是融进了铺满庭院的,柔软而光亮的月色中:“都快子时了,该回房了。” 月色旖旎,美人薄醉,这句话怎么听来,都是别有深意。 李容徽冷玉般的面庞微微攀上红意,也不开口,只任由她带着自己,走进了房中。 待槅扇一掩,昏暗的寝房内愈发静谧了几分,安静得可以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可棠音却并未带着他往榻边走,也未曾记得点烛,只借着竹篾纸里透进来的月色,缓步往妆奁前走。 大抵是想先梳妆罢。 李容徽这般想着,心跳的愈发快了几分,怕小姑娘在夜色里寻不着方向,便将她轻轻抱起,大步走到妆奁前,小心地放在玫瑰椅上。 棠音轻轻笑了一声,缓缓打开了妆奁。 就当李容徽紧张到指尖都微微攥紧的时候,她却并未梳妆,只是从妆奁里拿出一个锦盒来,双手递给他。 星月清辉自妆奁旁的长窗里透进来,落在小姑娘薄红的面上,杏花眸里的笑意明亮而柔婉,似今夜旖旎月色。 “只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棠音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在他的掌心,杏眼微弯,唇边漾起一枚清浅的梨涡:“不打开看看吗?” 李容徽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将视线落在了掌心的锦盒上。 是一只小叶紫檀雕刻的锦盒,外观精美,放在掌心里,微微有些发沉。 虽与他所想的不同,但心中,仍是一寸寸地升起欢喜来。 毕竟,这是小姑娘亲手准备的生辰礼。 他这般想着,素来平稳的指尖难得有些微颤,试了好几次,这才轻轻将锦盒打开了。 锦盒内,是一只雪青色的香鼎,正一缕一缕地往外散着清淡绵长的幽香。 李容徽微微一愣,目光落在那熟悉的香鼎上,下意识地轻声开口:“这是……之纇香?” 话音落下,他的指尖也微微收紧了,心中渐渐涌上复杂的情绪。 那是前世,棠音送给自己的唯一一炉香。 隔着千山万水,与一封空白的书信一同送到他手上的时候,彼此已是永诀。 后来,无论是在边关还是朝堂,他始终带着这一炉香。静夜里,也曾打开香鼎,听着更鼓,以小银勺慢慢搅拌着里头日渐干涸的香药,直至天色将明。 如今,隔世得来,又是在自己生辰之际,由小姑娘亲手递来。 一时间,更是百感交集,只垂目无言。 棠音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站起身来,轻轻垫足自里头取出一小勺,放进了一旁的白玉傅山炉中。一壁以烛火点燃,一壁笑着轻轻开口:“如今已不是之纇香了。” 李容徽微微一愣,又听小姑娘笑着继续说了下去:“我之前便一直想着,在你生辰前将之纇香完成,赠予你做生辰礼。只是这最后的‘合’调始终不成,还以为要等来年了。” “直至后来,你送了我一捧精心保留下来的海棠。我怕它枯萎,辜负了你的心意,便本着试一试的心思,将其制成了香药,合进了之纇香里。却不想,正好将之纇香原本的苦味压了下去,几经磨合之下,终是成就了这一鼎香。” 李容徽的眸光微微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声开口:“之纇香……制成了?” 棠音轻轻点头,眸底笑影愈浓:“只是既然已经制成了,便不能唤做‘之纇’了,我给它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合璧’,取镜圆璧合之意。”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淡青色的烟雾袅袅而起,清雅宁和的香气也弥散在彼此之间。 起调清远悠长,如春日里潺潺而过的溪水,承调宁和之余,又透着些微一点缥缈的清苦,但这清苦并不长久,很快便随着转调到来而无声散去,转为炽烈的浓香,如春末草木葳蕤,繁花压枝绽放,却又在最深浓之处,缓缓平和,似化作清澈流水,挟裹着棠花潺潺而过,缠绵缱绻,永无断绝。 镜圆璧合,事事圆满。 “很好的名字。”李容徽语声微哑,珍重地将香鼎放在两人的床畔,又于傅山炉前坐落,静静地品了一阵合璧香,这才缓缓抬起唇角,轻声开口:“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合璧香宁和的气息中,他轻轻垂落了羽睫,将小姑娘的指尖拢进掌心里,低低开口:“棠音为何会想着将这鼎香赠予我?是因为,我曾经向你开口讨要吗?” 可前世里,他分明从未提起过。 合璧香缥缈的淡青色烟雾中,棠音的面上缓缓染上红意,被他握着的指尖,也微微有些发烫,良久,才于月色中小声开口:“起初制这鼎香的时候,我并无旁的想法。这鼎香,也与多宝阁上其余的,并无什么不同。” “直至这鼎香数年不成,我在其上耗费了无数的时间与心血,才慢慢觉得,这鼎香格外重要与珍贵起来。” “那时候我便想着——”她微停了一停,许是酒意上涌,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热,竟也缓缓抬眼看向李容徽,语声虽轻,却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若是有朝一日,之纇香成——” 她轻抬唇角,杏花眸里笑意明亮:“我便将它赠予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语声方落,却觉得指尖微微一痛,却是李容徽轻握着她指尖的手,骤然收紧了。 紧接着,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方才还坐在傅山炉边的李容徽不知何时已豁然起身,紧紧拥住了她。力道大的,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李容徽——”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只觉得他拥得太紧,让身上都有些微微生出痛意,便想抬手将他推开一些。 可这一抬手,李容徽却将她拥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紧紧锢着她的身子不让她抬头。 棠音试了数次,才勉强抬起手来,刚想将他推开,却倏染觉得颈上一烫,似有明珠如蜡泪一般滚滚而落,顺着她纤细的颈,一路蜿蜒进领口,流淌出一路的烫痛。 李容徽的嗓音融于夜风与夜色之中,是从未听过的悲哀哽咽。 “……我明白得太晚。” 整整晚了一世。 棠音的动作倏然止住了,只觉得一阵烫意顺着脖颈蜿蜒而下,一直烫痛了心脉。 她缓缓抬手,轻轻拥住了李容徽。 而李容徽便这样埋首在她的颈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直至哽咽失声。 第146章 立冬之后,盛京城里便一日冷似一日,庭院中的梅枝上,也覆了淡淡一层薄霜。 天穹上高悬的明月清瘦如钩,那月色静谧,白梅冷香的夜晚,转眼已过去半月之遥。 而如今,棠音与李容徽正并肩坐在廊下新铺的一张厚毯子上,眼前的一只红泥小火炉正咕嘟嘟地往外冒着热气。 棠音披着一身厚重的白狐裘斗篷,手里捧着一只刚烧好的雕花银手炉静静等了一阵,终于开始忍不住小声开口:“还有多久啊,我都快等不及了。” 李容徽轻笑了一声,只将洗净的白瓷小碗并一双银筷子放在了她眼前,这才低声答道:“应当是快好了。” 说罢,两人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李容徽这才终于将炉盖掀开。 乳白色的热气挟裹着扑鼻的羊肉香味,转瞬便席卷了这偌大的庭院,让已有些犯困的棠音眸光微微一亮,下意识地支起了身来。 而李容徽则替她盛了满满一碗,又以厚布巾裹了碗壁,这才轻轻递给旁侧等着的小姑娘,只轻声道:“刚煮好的,可要留意别被烫着了。” 棠音便将手炉搁下,小心地接过了小碗,轻尝了一口。 羊汤已熬至奶白,鲜香浓醇,羊肉更是已煮至离骨,入口即化,甘美异常。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热腾腾的一筷子下去,更是令人通身皆起了暖意。 李容徽看着她用了小半碗,这才轻抬了唇角,轻声问她:“可还能入口?” 棠音杏眼微弯,轻轻笑道:“难怪你非要来廊下亲自起炉,果然是与小厨房里送来的不同。” 李容徽微微俯身,就这她的小碗尝了一口,眸底也铺上了一层笑影,只又给小姑娘添了满满一碗,轻轻勾着她的尾指低声道:“冬日还长,若是棠音喜欢,我们往后还可以常常过来。若是再温上一壶梅花酿,便能围炉饮酒了。” 棠音笑应了一声,也拿起了搁在一旁的银勺,给李容徽也添了满满的一碗。 刚裹好了布巾,还未递到李容徽手上,一双霜花便险险临着她的发梢落下,正坠在滚沸的汤里,转瞬便消弭于无形。 棠音轻愣了一愣,只一晃神的功夫,便又更多的霜花自天穹上飘然落下,星子似地坠在彼此的眉间发上。 “下雪了?”棠音忙捧着碗站起身来,与李容徽一道将小火炉与小瓷碗移到了廊上,这才笑着感叹道:“我说这盛京城里怎么一日冷似一日了,原来是要下雪了。” 她说至此,却倏然想起了什么,眉心轻轻一蹙,只略有些担忧地小声道:“今年,北城不会又要闹雪灾吧?” “想是不会。”李容徽笑应了一声,自廊下美人靠上坐了,又将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膝上,轻吻了吻她柔白的小脸,轻笑道:“棠音是舍不得我了?” 棠音耳缘微微一红,只转过脸去,小声道:“当初可是你说的,要留在我身边再也不走。如今难道是想食言不成?” “我答应过棠音的话,从不食言。”李容徽轻笑了一笑,俯身去吻小姑娘珊瑚色的唇。 还未触及到小姑娘柔软的唇瓣,便听得庭院中轻轻一响,李容徽蹙眉抬起脸来,看向半跪在庭院中之人。 “何事?” 暗卫目不斜视,只垂首答道:“回殿下,陛下的病情加重,众太医齐聚寻仙殿中,皆是束手无策。俪贵妃已下令,明日宫门一启,便令人快马传信到诸皇子府上,令诸位皇子入宫侍疾。”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李容徽皱眉应了一声,待暗卫退下后,又俯身吻了吻小姑娘的唇,良久将她自膝上放下,重新盛了一碗羊汤给她,唇角微抬:“若是再不用,等放凉了,可就少了许多风味。” 棠音接过了小瓷碗,轻轻尝了一口,却没了方才的心境,只缓缓抬起脸来,迟疑着道:“圣上的身子,已经到这等地步了?” “他一生偏信方士,每日皆要服食各色丹药,任由朱砂等物在体内堆积。这十数年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他微顿了一顿,还是淡淡开口道:“只是一直缺少一个契机罢了。” 而徐皇后与太子的谋反,便是这个契机。 自两人谋反后,成帝怒极攻心,身子近乎是一夜之间垮塌下去,能熬到如今,已是不易。 如今看来,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棠音默了一默,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小瓷碗搁下了,只独自站起身来:“那我现在回房,替你将衣物整理了吧。这一阵子,你怕是皆要在宫中侍疾,难以回府了。” 李容徽也搁下了碗盏,轻轻牵住了小姑娘的斗篷袖口,只轻笑道:“我不过带几件换洗的衣裳罢了,倒是棠音,可要细细想想,有什么要带到宫里去的。” “毕竟,这一去,可是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回瑞王府了。”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步子,只抬目望向他。 李容徽轻笑了一笑,顺势将她斗篷下有些微凉的小手拢紧了掌心里,柔声开口道:“我之前答应过棠音,不离开你半步,这入宫侍疾,自 然也是要同去的。” 毕竟成帝这一病,盛京城中的时局必定大乱,他自不放心将小姑娘一人留在瑞王府里。 若是她不同意,那他即便是磨,也要磨到她答应的。 棠音倒没有拒绝他,只是略想了一想,这才有些迟疑地开口:“其余皇子侍疾,也会带着家眷吗?会不会惹人非议?” 李容徽却只轻瞬了瞬目,望着她低声笑道:“他人如何行事,如何去想,又与我们何干?若是要非议,就让他们非议。权当是他们嫉妒我与棠音伉俪情深,一日也分别不得。” 棠音耳缘微微一红,攀了花枝摘下一朵新开的红梅砸他:“不知羞。” 李容徽伸手接了,轻轻簪在小姑娘鸦青的鬓边,又趁着她微微一愣的功夫,将她横抱而起,大步便往寝房里走:“不说这些了。趁着夜色未深,我们还是先一同将明日的行装打点了罢。” 他带笑的语声与庭院中簌簌的雪落声一并传来,带着唇齿间的热气落在棠音耳畔,分外的低柔缱绻。 “毕竟,可不能因此耽误了‘正事’。” * 兔缺乌沉,一夜很快过去。 昨夜的薄雪簌簌落了一夜,直至天明时方歇。此刻宫门外的地面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又被无数马蹄踏过,化作脏污的雪泥。 棠音听得辰时的更漏声自远处遥遥而起,遂掀起帘子,往车辇外望去。 入目所及,是巍峨的北侧宫门,而门外,密层层地停了一路的车辇,直将宫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来得晚的几位,甚至只能停在朱雀长街上等候。 这些车辇,皆是自各路皇子府邸中驶出。 今日卯正,宫中使者便自北侧宫门而出,分别往各皇子府中报信,告之成帝病危,需入宫侍疾的消息。 而李容徽的瑞王府位于城郊,是诸位皇子的府邸中,离皇宫最远的一处,因而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卯时过了两刻。 即便早有准备,等他们赶到宫门外时,也只堪堪赶上了辰时的更漏。 而此刻,北侧宫门外,挂着各皇子徽记的车辇还在不断涌来,除诸位皇子外,他们的妻妾,子嗣,乃至于是身边服侍的从人们,也纷纷聚在此处,等候盘查入宫。 一时间,守门的小吏忙得不可开交,北侧宫门外乱象初显。 棠音想着一时半会,轮不到他们的车辇入宫,便转首与李容徽道:“起初,我还担心会招人非议,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她说着忍不住抿唇轻笑了一笑,将视线落在北边那乌压压的一片上,小声道:“停在最北边的,可是八皇子府上的车辇?这也太多了些,足足有十二辆,简直像是将整个皇子府邸都搬进了宫来。” 李容徽一壁把玩着小姑娘纤细的手指,一壁心不在焉地答道:“八皇弟新得了一对双生子,近日里,正是嚣张不可一世的时候。如今父皇病重,他自然是要趁此时机,将皇嗣带到父皇跟前,让父皇见见的。” 大抵是指望着成帝看在他新得了一对双生子的份上,将太子之位许给他罢。 毕竟,自徐皇后死后,成帝身子日渐衰败,立后之事,便也久久不曾提上日程。 如今众人皆非嫡出,都是一样的身世,那有后嗣之人,便是多了一分筹码,也无怪他如此张扬。 棠音也想到了这茬,只轻轻应了一声,又缓缓转过视线:“八皇子旁侧那位,应当是十二皇子吧。他的车辇虽只有两辆,但随行的从人却是旁人的数倍之多。” 李容徽并不在意,只随口答道:“十二皇弟是父皇幼子,自幼得宠,身边的从人多些,也是寻常。” 他答得随意,棠音却似随之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影便也一寸寸地淡了下来,转为欲言又止的忧色。 成帝病危,皇子们争先恐后,携家眷而来,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彼此心中,自然皆是明镜般清楚。 而诸位皇子中,二皇子最为年长,五皇子的母妃身份最高,八皇子新得了一对双生子,而十二皇子则最得成帝宠爱。 无论是从长幼,生母的位份,后嗣,还是成帝的宠爱来看,李容徽似乎皆不占半点优势。 这太子之位,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可自从坦诚之后,李容徽背地里行的那些事,便也不再避着她,因而她也知道李容徽究竟为这个皇位准备了多少。 让他放弃,自是不能。 可若说成帝会主动立李容徽为太子,却连她也是不信的。 棠音略想了一想,搭在李容徽掌心里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 李容徽察觉,安抚似地轻抚了抚她的手背,这才柔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棠音,怎么了?” 棠音迟疑良久,将两侧的锦帘放下,身子略略往前倾了一些,凑近他的耳畔,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颤声开口:“李容徽,你是想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第147章 李容徽未曾想到她会这般开口,倒也轻愣了一愣,旋即只低声笑道:“也是,若是我将他们‘一网打尽’,便也无人与我争皇位了。” 棠音的指尖略有些发颤,良久才放轻了语声道:“所有人?那八皇子那对新得的双生子——” 李容徽唇角微抬,俯身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斩草除根的道理,棠音应当是明白的。” 棠音眸光轻颤了一颤,良久,只缓缓垂落了长睫,没再开口。 李容徽见她当了真了,也怕小姑娘因此而担忧或生气,便也不再逗她,只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笑道:“棠音是不是担心我争不过他们?” 棠音被他窥破了心思,耳缘上便是微微一红。但旋即,她却缓缓抬起手来,将自己柔白的小手轻轻覆在李容徽微凉的手背上,试图在这朔风四起的冬月里,带给他些微的暖意。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平安便好。” 她说着轻抬起眼来,静静望向李容徽:“我愿意嫁与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抑或是地位如何。可若是你有意那个位置,非争不可,我不会阻拦你。无论成败与否,只要能保全自身便好。哪怕是被远遣封地,无论是北城还是大漠,我都打点行装随你过去。” “若你非争不可,那便放手一搏。不要因我有什么后顾之忧。” 她的语声轻而柔和,似冬月里一片红梅新绽于枯枝上,使人心弦微颤。 李容徽的呼吸轻缓了几分,良久才轻抬起唇角,笑着吻了吻小姑娘柔软的颈,只低声道:“北城苦寒,大漠荒凉,不是你会喜欢的地方,还是不去了吧。” “若是棠音想去盛京城外看看,那等事态平息,我们便乔装打扮,顺着水路而下,去一趟江南。见一见,这盛京城之外的山水美景。” 棠音自幼生在盛京,养在盛京,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京郊的十里亭。关于江南的印象,也不过是话本子中得来的一个模糊印象。此刻听李容徽这般开口,也是神往,便轻轻点头,低应了一声。 可语声方落,她却又想起方才被李容徽刻意略过的话来,覆在他手背的指尖轻轻收拢了几分,只轻声开口:“可是……你真的打算,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吗?” 她迟疑一下,还是低声劝道:“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般……血流成河了。毕竟屠戮手足,会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青史之上,也会留下污名。” 李容徽知道,小姑娘这是既担忧且不忍,便也轻轻颔首,低声道:“我会尽量,兵不血刃地处理这桩事。” 如今这等形势了,要如何兵不血刃? 棠音秀眉微微一蹙,还想开口追问,却听一阵脚步声渐近,却是守宫门的小吏终于盘查到了瑞王府的车辇前。 棠音便也没再开口,只等着小吏们盘查完毕,银鞭轻轻一响,马车便碌碌往宫中行去。 大抵半盏茶的功夫,马车便于长亭宫门前停下。 棠音扶着李容徽的手,就着小竹凳步下车辇,甫一抬首,便看见了长亭宫那块已有些腐朽的乌木牌匾。 许是因李容徽封王后定居于城郊瑞王府中,长亭宫内空寂无人,愈发是一副年久失修之态。即便是白日里,也仅有三两名宫人正低头在殿内洒扫。 甫一听到响动,宫人们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齐齐走上前来,对两人福身行礼。 想是不曾得到过李容徽与棠音将要回宫居住的消息。 李容徽也并不在意,只抬手示意他们退下,便带着棠音一同行入殿中。 如今的长亭宫,比棠音初见李容徽时的状况要略好上一些。门口与院内的泥泞处已铺上平整的青石,及踝高的蒿草也已被除去,只是未曾种上什么花木,一眼看去,倒是空旷得有些过于凄清了。 另有朔风自高而窄的马头墙上呼啸而过,吹动墙外的枯枝簌簌作响,若是静夜里听来,想必另有几分怕人。 棠音一想到今夜,甚至是很长一段时日,皆要在长亭宫中度过,不由得畏寒似地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步子也略微加快了一些,近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容徽往殿内走,一张娇妍的芙蓉面,微微透出几分苍白之色。 李容徽若有所觉,便停下步子,轻轻牵过小姑娘的手,柔声问她:“棠音,这是怎么了?” 棠音略微迟疑一下,视线下意识地抬起,往墙角的位置移去,只是还未触及,便又似被火灼了一般迅速移了回来。朔风四起的冬日里,掌心中竟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她迟疑一下,好半晌才放低了嗓音颤声开口:“我记得你与我说过,你将之前服侍过你的两名小宦官杀了,就埋在——” 就埋在墙角的那棵枯树底下。 她轻轻打了个寒颤,没敢将后半截话说出来,面色愈发的白了。 李容徽明白过来,只轻声问她:“棠音可是害怕了?” &nb sp; 棠音犹豫了稍顷,还是忍不住轻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们真要住在这吗?要住多久?” 李容徽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缓缓抬步,环视了一圈内殿里的情形。 即便是封了瑞王之后,长亭宫被略微修葺过一番,日常起居用的物件,倒也勉强算是齐全了。可终究,是简陋了一些。 委屈了他的小姑娘。 李容徽这般想着,便抬手,轻轻牵过她往外走:“一切以棠音的心意为准。既然棠音不想,那我们便换个宫室居住。” 棠音一壁轻轻提着裙裾跟着他往外走,一壁有些讶然地轻声问他:“可若是不住长亭宫,我们还能住在何处?” “难道是去——” 她略想一想,还是将玉璋宫几个字给咽了下去。 若是只有她一人过去借宿,住玉璋宫倒也无妨。可若是李容徽要一同过去,那便是不能了。 毕竟玉璋宫也是俪贵妃的居所,断没有给皇子借宿的道理。 可除了玉璋宫,她想不出李容徽还能去何处。 李容徽倒也没有过多解释,只带着她重新上了车辇,对盛安指了个方向,淡声道:“务必在午膳前赶到。” 盛安应了一声,立时便扬鞭催马。 银鞭之下,骏马的脚程自是快了不少,几乎是还没待棠音想清楚其中的始末,马车便于一座恢宏的大殿前停下。 棠音在李容徽的搀扶下轻轻下了车辇,甫一抬眼,看见‘寻仙殿’三个金色大字,顿时便是微微一愣,只下意识地小声问李容徽:“不是说去找借宿的地方,你来寻仙殿做什么?” 她的话音方落,李容徽还来不及答话,门口的小宦官便已急步走上前来,对两人躬身一礼,焦切道:“王爷,您可算来了,快随奴才进来吧。”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李容徽,而后者,只是轻瞬了瞬目,示意她安心,便只随口应了一声,带着棠音往寻仙殿中走去。 两人于宦官的引路下,一路急急地走近了内殿。方绕过屏风,便觉一阵药味,混着难以言喻的恶臭滋味扑面而来。 棠音的嗅觉比旁人敏锐一些,嗅到这般难闻的味道,面上顿时便是微微一僵。但又不好在宦官跟前失态,便只能放缓了呼吸,想着忍过这一阵便好。 可愈往里走,这股难闻的味道便愈发浓烈,最后,甚至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眼见着棠音的面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李容徽眉心重重一蹙,不动声色地自小姑娘的袖口上扯下一枚米粒大小的东珠,指尖一抬,正打在一旁的傅山炉上。 一时间,傅山炉倾倒,里头隔开香药的小铜片也被摔开,一整炉的香药遇到了明火,登时便熊熊燃烧起来,霎时间,香气扑鼻而来。 虽浓烈得有些呛人,但终究是将殿内那难闻的味道掩盖了不少。 “你们是怎么放东西的?还不快收拾了!”那引路的宦官也无暇多想,只道是伺候的宫娥没将傅山炉放好,被风吹落了,只随口呵斥了一声,便又加快了步子,带着李容徽与棠音往宝帐后走:“王爷,圣上正在等您。” 成帝在等李容徽? 棠音愈发讶然,但见李容徽并无讶异之色,便也压下了心中的好奇与不安,只随着李容徽一同往宝帐前走去。 眼见着,就要碰着层层垂落的宝帐了,那引路的宦官这才终于伸手,将那幔帐掀起。 而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更为浓郁的腐臭气味,便自宝帐之后,拔步牙床上铺面而来,逼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棠音的身子也是轻轻一晃,险些便要被熏得栽倒,幸而李容徽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的小臂,这才勉强于龙榻不远处站住了。 待眼前最初的黑意过去后,棠音也慢慢看清了,躺在明黄色锦被下的成帝,如今的容貌。 面色青灰,一张本就没什么余肉的面孔,在这长以月计的折磨下,愈发瘦削的不成样子,乍一看去,几乎就像是一副骷髅上蒙着一层干瘪的皮囊,即便是白日里,也令人心惊不已。 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张干瘪的皮囊上,还密密麻麻地生了许多恶疮,正往外淌着深红暗黄交杂的脓液,将身下的锦被都打湿了大片,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许是听到响动,成帝那深陷下去的眼眶中,一双浊黄色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望向李容徽与棠音的模样。 仿佛只一眼,那死气沉沉的眸子里便生出亮色,立时便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挣扎着想要起身。 一旁伺候的大宦官伏环见状,忙紧步上前,搀扶着成帝起身,又以大迎枕垫在他的身下,好让他直起大半个身子来。 成帝重重地喘息了好一阵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李容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拖着破败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嘶声道:“老七,你过来——” 第148章 李容徽这才轻轻松开了扶着棠音的手,抬步走上前去。 刚走到近前,成帝便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伸出一双枯枝般的手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浊黄的双眼往外凸起,沙哑的语声混在剧烈的喘息中,近乎难以辨别。 李容徽便略微俯身下去,侧耳细听了一阵,才勉强听清,他说的竟是:“国师……你快将国师召回宫。是朕错信了南明子……只要有国师的丹药,朕便能长生不死……朕愿以半壁江山相赠……” 时至今日,他竟还妄想着,以服食丹药来供自己修炼成仙,长生不死。 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李容徽轻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的轻嘲,只淡声开口:“父皇,凌虚道长虽是儿臣举荐,但毕竟是方外之士,并非是儿臣的幕僚。如今他已离宫多日,儿臣也不知他的行踪。” 成帝握在他腕上的手骤然收紧了,只是终究是身子亏空之人,即便是激动至极,手上也多大力气,左不过,在他冷白的肤色上,留下了几枚淡淡的指印罢了。 李容徽淡看了一眼,平静开口道:“但既然父皇有令,儿臣会即刻差人查下去的。” 他说罢,便单手自袖袋里取出自己的印信,当着成帝的面递给一名随行的宦官,命令道:“将这枚印信转交给瑞王府中的盛安,令他即刻差人寻着凌虚道长下落。不惜任何代价,昼夜兼程,务必将人请回宫中。” 那名宦官不敢耽搁,忙双手接了印信,急急退下了。 成帝见此,紧握着李容徽手腕的手指也脱力般的松开了,无声垂落在软枕上。 整个身子也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在榻上,双眼直直地看着帐顶盘恒的五爪金龙,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容徽见此,便也缓缓收回了手,只轻声开口:“父皇可还有什么想与儿臣说的?” 成帝却似耗尽了满身的力气一般,只直勾勾地看着帐顶,再没有开口。 李容徽静静地等了一阵,便也直起身来,淡声道:“既然父皇没有其他吩咐了,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他独自转过身去,往宝幔垂落处踏出了一步,却在宦官们伸手为他掀起宝幔的时候,复又回转过身来,轻声开口道:“儿臣的长亭宫离寻仙殿颇有些脚程,宫中又不得骑马,儿臣担心若是凌虚国师有了什么消息,再赶来寻仙殿禀报,这一来一回,恐怕会误了大事。” 他说着略停了一停,见成帝面上果然显出几分焦急之色,这才复又开口道:“不知儿臣可否携家眷,在寻仙殿偏殿中借住。若有了什么消息,也好及时与父皇禀报。” 成帝气息急促,说不出话来,只勉强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李容徽便也不再多言,只谢过了成帝的恩典,便转身出了宝幔,带着棠音一路往殿外行去。 大宦官伏环要伺候在成帝身边,故而未曾出来相送,前来引路的,是另一名常在御前伺候的小宦官。 能来御前伺候的,自然没有蠢人,他眼前着这许多皇子一同入宫,李容徽却是第一个得见天颜的,想必是在成帝心中的分量不同。 因而,他也不曾绕路,直接就将李容徽与棠音带到了离正殿最近,装饰最为华美的一间侧殿之中。帮着两人安置了,又笑着说了一句:“奴才们就在前院里伺候,你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好。”便也识趣地退下,反手合拢了槅扇。 雕花槅扇轻轻一合,殿内的光线便也随之暗淡下来。 棠音却也不曾立时去开旁侧的长窗,只是抬手去牵李容徽的袖口,无不担忧地轻声道:“国师已走了数月,若是脚程快些,想必都快出了大盛国境了。你便这样答应下来,届时若是寻不着人,抑或是寻着了人,却治不好圣上的病。届时圣上迁怒下来,会不会牵连到你?” “那也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而就今日的情况来看,成帝恐怕是熬不到能来问他罪的时候了。 李容徽心不在焉地轻应了一声,旋即往后退开一步,生平第一躲开了小姑娘的手。 在棠音微讶的目光里,他左右环视了一圈这座陌生的侧殿,旋即紧步往浴房的方向走去。 棠音抬步跟进了浴房里,却见李容徽独自取了块干净的布巾,于盆中过了水,一寸寸地将手腕上成帝方才抓握过的地方细细擦拭了一遍,直洗得肌肤都微微泛起红意了,这才随手将用过的布巾弃入杂物篓中,抬眼看向棠音。 面对着小姑娘讶然的目光,他只轻抬了唇角,缓缓伸手,替她拢了拢被朔风吹得略有些散乱的鬓发,轻声道:“住在宫中的这些时日中,若非必要,尽量别往寻仙殿正殿中去。” 棠音轻轻点头,眸底却仍有些迟疑。 不说 旁的,单单只是寻仙殿中那股散不去的腐臭味,便已足够让她退避三舍。只是李容徽这般单独挑出来说了,再联合上他方才的举动,总令人觉得有些古怪。 她犹豫一下,还是放轻了嗓音问他:“可是圣上的病,有什么不妥?” “我并非医者,倒是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李容徽眸色微凝,只低声道:“只是如今这等形势之下,能小心些,便还是小心些为上。” 棠音听他这般说,眸光也是轻轻一颤,只伸手牵了他的袖口,愈发担忧道:“那我能不能去一趟玉璋宫,见一见昭华。好让她也小心些。” “你不必担忧昭华。”李容徽平静开口:“如今俪贵妃统领六宫,是成帝最为信任之人。且昭华又非皇子,没人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对她下手。” 李容徽说罢,又替她整了整斗篷的领口,只轻轻笑了道:“与其担忧昭华,不如担忧担忧你我,这些日子里,你我怕是不得闲了。” 棠音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语中的深意,只随口应了一声,便将随身带来的香药放在傅山炉里点了,想着去一去寻仙殿中带出来的余味。 淡青色的烟雾方自傅山炉里蒸腾而起,偏殿的槅扇便已经被人叩响。 棠音只道是外头服侍的下人们送了东西过来,方抬步往槅扇处走,李容徽却已先她一步行至了槅扇边上,随手将其打开。 外头立着的,是一位身着蟒袍的男子,身后跟着的女子,衣着华贵,妆容精致,却仍旧掩不住方生产完的虚弱憔悴之色,其后,便是一大列的从人,为首的两名嬷嬷分别抱着两名婴孩,想是那对才降生不久的双生子。 正是新得了两名皇嗣的八皇子。 “七皇兄,七皇嫂。”八皇子随口唤一声,也不待人相请,便大步走进殿来,目光迅速环视过殿内的布置,见没什么改动与添置,不似是要长居于此的模样,眼底的阴霾之色才略散了几分,语声却仍是傲慢:“听闻七皇兄入宫,却不住自己的长亭宫,倒是来了寻仙殿。可是嫌长亭宫破败了?” 棠音正吩咐候在庭院中的檀香与白芷进来看茶,听见此言,也知道是来着不善,秀眉便也微微一蹙。 “长亭宫路远,借住寻仙殿,也只是为了方便侍疾罢了。”李容徽却似并没听出他语声中的讽刺之意,只轻笑道:“如此说来,八皇弟居住的兴南殿,也是在宫中偏僻处,想必来寻仙殿一趟,也并不方便。” 他说着,抬步走到那两名嬷嬷身边,随意落下视线,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双生子,骇得本就憔悴的八皇子妃面上愈发褪尽了血色,慌忙自嬷嬷手里将孩子抱过,走得离李容徽远了些。 想是听过宫里的一些传闻,唯恐他对孩子下手。 李容徽也并不在意,只微抬了唇角,淡声开口:“且八皇弟还有两名幼子,出行更是艰难。想必父皇也应当赐居了吧?” 八皇子本就是个性子暴戾的,听李容徽这般一说,面上的神色立时阴沉了下去,只冷冷道:“李容徽,我劝你别再痴心妄想。若是你如今肯在父皇跟前为我美言,那来日,你便还能继续做你的瑞王,否则——” 他没再说下去,但是眸底阴鸷一片,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李容徽淡看了他一眼,只轻笑道:“怎么不唤皇兄了?” 他说罢,只将视线遥遥落在那被抱远的双生子上,淡声道:“是得了后嗣,便忘了礼义廉耻了吗?只可惜,父皇的皇孙可不止两位。若说喜欢,似乎也是二皇兄家的那对龙凤胎更惹人疼爱些。” “毕竟,那对龙凤胎早如今已经会说话,还会走会跑,自然是比襁褓中的婴孩更为有趣——八皇弟这般看着本王作甚?若是父皇喜欢,如何不见有所赏赐?” 这句话说得委实诛心了。 方才八皇子妃抱着孩子往旁侧躲去的时候,无意中,便也离棠音近了些。 棠音敏锐地察觉到,这两对双生子身上,也残留着寻仙殿主殿里的气味,想是来见他们之前,便已抱着孩子见过了成帝。 可无论是孩子身上,还是奴仆手上,都未见什么赏赐。 不过想来,以成帝如今的近况,也很难再对新得的皇孙有什么喜爱之情了。 毕竟,新得的皇孙越是生机勃勃,就愈衬得他老迈而充满死气,令人心生惶恐。 果然,八皇子的脸色转瞬便阴沉如水,只恨恨咬牙,怒视李容徽半晌,终于还是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去找他二皇兄麻烦了。 待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棠音兀自摇了摇头,轻声对檀香与白芷吩咐道:“将茶水都撤了吧。” “还是不必撤了。”李容徽带着棠音于椅上坐下,示意白芷与檀香将室内的地龙烧得旺些,这才轻声开口:“一会,还得来人。” 第149章 仿佛是应了李容徽这句话。自八皇子怒极拂袖而去后,寻仙殿偏殿中,更是一茬一茬地来人。 起初还是皇子,后来便是皇子身边的家眷,借着闲聊的名头,想自棠音这里套出些话来,但最终也不过是失望而归。 偏殿中的茶水换过了一茬又一茬,直至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下,槅扇外悬着的锦帘,才终于得以静静地垂落了一阵,不再被从人们慌忙掀起。 棠音本就是天未亮便已起身离府,如今这一整日下来,更是累的连晚膳都未用,便倦倦地躺在了榻上的大迎枕上,疲惫道:“我从前在闺阁里的时候,便听说大家主母经常要待客,要打点四面的关系,十分累人。” “起初的时候,我还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说几句话罢了,能有多疲累。直至今日才发现,与别有用心的人,哪怕只是说几句话,都是疲累至极。” 李容徽自送来的晚膳里端了一碗清甜的百合薏仁粥过来,缓缓舀起一勺,吹至温热了放到小姑娘唇边,只轻声道:“若是棠音觉得厌烦,那明日起,我们便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棠音低头,就着他的手用了一口温粥,只觉得仿佛找回了几分力气,这才轻声开口,低低叹道:“若是闭门谢客,恐怕也会招人非议。”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轻抿了抿唇,小声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不来寻仙殿借住便好。也不会将旁人的视线都一并引来。” 毕竟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被皇子们格外留意,可并非是一件好事。 也不知,会不会给李容徽平添几分难处。 李容徽却只付之一笑,又舀了一勺温粥喂到她的唇边:“也并非全然没有益处。” 棠音微微一愣:“会有什么益处?” 李容徽轻抬了唇角,轻声开口:“至少,寻仙殿中守卫森严,入夜后不会出事。” 棠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微微睁大了一双杏花眸,也没了用膳的心思,只放轻了嗓音道:“你的意思是——” 李容徽轻轻颔首,只与她一道用了晚膳,便一同洗漱了,相拥着睡下。 寻仙殿外朔风呼啸而过,扑打在半透明的竹篾纸上,哗哗作响。 棠音有些睡不着,便轻轻睁开眼来,于夜色中小声开口:“李容徽,你睡了吗?” 话音未落,便听见旁侧李容徽轻声开口:“棠音可是睡不着?” 棠音轻轻应了一声,小声开口:“我想起白日里的事来,总是觉得不安。”她微停了一停,伸手攥紧了身上盖着的繁复而厚重的描金锦被,复又轻声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回瑞王府?” 李容徽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纤细的手指自锦被上拿开,拢进自己的掌心里,只低声道:“棠音不喜欢皇宫吗?” 棠音微愣了一愣,下意识地轻轻摇头。但旋即又想起来,如今偏殿里的灯烛都已经熄了,便又轻声开口道:“皇宫其实与相府一样,不过是一座宽阔、富丽些的府邸,谈不上什么喜欢与不喜欢。” “若说真有什么不 喜欢的,大抵还是在这宫墙里,为了权利勾心斗角,不择手段的人吧。” 黑暗中,李容徽默了稍顷,旋即微俯下身来,轻咬了咬小姑娘白玉般的耳珠,语声有些低哑:“那棠音会讨厌我吗?” “你不一样——”棠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待话音一落,又听得李容徽低低一声笑。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这般问的,一时间整个耳廓便也微微红了起来,索性便将整张脸埋进了被子里,只小声道:“明日里还要起身呢,早些睡吧。” 可李容徽却没了睡意,只顺势吻过小姑娘柔软的颈,哑声道:“明日里闭门谢客,不必急着起身。” “都累了一整日了——”棠音一慌,赶紧挡下了他的手,拿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明日里,我还想去见昭华呢。” 李容徽见小姑娘执意不肯,便只轻咬了咬她珊瑚色的双唇,在她耳畔轻声道:“无妨,明日里见过昭华,总归是要回来的。” 来日方长,并不急于一时。 棠音面色愈红,只轻阖上眼,装作不曾听见。 许是抱着明日里去玉璋宫的念头,棠音这一阖眼,倒是很快睡了过去。 以至于,不曾听见一夜的风雨声。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棠音便被外头的一阵嘈杂声惊醒。 “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棠音披衣自床榻上起来,一道由着白芷与檀香伺候她洗漱,一道困意朦胧地去问身旁立着的李容徽。 李容徽面色如常,只随手拿了柄玉梳替她顺着长发,平静道:“若是棠音想知道,等梳洗完,我们一并出去问问值夜的金吾卫。” 棠音轻应了一声,心中也有几分不安,便令白芷与檀香加快了一些动作。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棠音便已梳洗罢,也不上妆饰,只素着一张芙蓉面,随意披了一件淡色的狐裘,便随着李容徽一道往殿外走。 昨夜似乎是落了一夜的小雨,今日起来,寻仙殿前的白玉阶上,仍旧蒙着一层水雾,更有甚处,已是结了薄霜,十分湿滑难行。 李容徽放心不下,索性便将小姑娘横抱而起,一并往殿门外走去。 “旁人都看着呢,你快放我下来——”棠音一张柔白的小脸立时烫红了大片,只慌乱地伸手去攥李容徽的袍服袖口。 指尖才刚碰到他袖缘上锁着的金边,却听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旋即便是一阵熟悉的嗓音慌乱入耳:“王,王爷——宫里出事了——” 棠音抬眼望去,见是盛安,又听他这般开口,一时间心中也是一紧,只下意识地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盛安低着头不敢直视两人,只颤声道:“回王妃,是,是八皇子居住的兴南殿闹了刺客。还是冲着一双小皇孙来的……等金吾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棠音面色微微一白,方想开口,却听盛安又放低了嗓音慌乱道:“这桩事,本应交由大理寺审理。可,可如今八皇子妃状若疯癫,竟——” 他迟疑一下,还是颤声开口:“竟口口声声指认王爷是行凶之人——” 第150章 棠音听他这般开口,最后一缕困意也散尽了,轻握着李容徽袖缘的玉指收紧了几分,在那玄色的大氅上,带出散乱的褶皱。 李容徽却似并不意外,只淡声道:“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盛安迟疑了一下,却终究没多嘴什么,只躬身应下,紧步退出了殿外。 棠音这才回过神来,只担忧地放轻了声音问李容徽:“兴南殿出了事,我们可要随金吾卫过去看看——总不能就这般任由隐藏在暗处之人,栽赃嫁祸。” “若是八皇弟认准了是我所为,去了也是无益。”李容徽轻应了一声,便复又抱着她往暂住的偏殿中行去。 方走出数步远,还不待棠音再度开口,他的语声便又如霜雪般悠悠自上首落了下来,似有深意:“棠音又怎知道是栽赃嫁祸?若真是我所为呢?” 棠音耳缘上微微一红,见庭院里再没旁人了,这才放轻了声音小声开口:“你昨夜一直在我身边,哪也没去。兴南殿的刺客,又怎会与你有关。” “昨夜,我确实不曾出过寻仙殿半步。”李容徽轻瞬了瞬目,放低了嗓音缓缓道:“可若是我提前吩咐了暗卫去做呢?” “毕竟,在入宫途中,棠音也是觉得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的。” 原来是还惦记着这个。 棠音拿他没法子,只轻轻叹了口气,小声答了:“入宫的时候,我确实是这般想的。” 李容徽握在她腰间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分,那张昳丽的面孔上倒是没什么变化,看不出喜怒。只轻声问道:“那如今呢?如今棠音是如何做想?” “你说过,你会尽量兵不血刃地处理这桩事。”棠音抬眼看向他,轻声开口:“我想,既然你这般答应了我,便不会对两名稚儿下手。” “我信你。” 李容徽垂落的羽睫轻轻一颤,却并未开口,只是抱着她又往前迈出了一步。 随着他的步伐落下,迎面一阵热风淡淡而来,却是不觉间,已走到了槅扇跟前。面前,便是垂落的锦帘,手头绣着的锦绣河山近得仿佛伸手可及。 李容徽便静静立在垂落的锦帘前,视线也缓缓落在上头金线浮绣的大好山河上,良久,薄唇轻轻抬起,只轻声开口:“棠音,你也不是第一日出入宫廷了。应当知道,在触手可及的,至高无上的权利跟前,人心总是会变得格外诡谲叵测。” “如此,棠音可还信我?” 棠音的视线于那华美的锦帘上轻轻一落,便又抬起眼来,重新看向李容徽,一双墨玉般的杏花眸,仍旧是清冽而凝定:“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婚事上写过的话?” 李容徽低应了一声,眸底渐铺上一层缱绻笑影,只轻念道:“无论身份如何,无论来日如何。此身此心,永不相负。” 即便是今日里听来,棠音一张瓷白的小脸上,仍旧是红云微侵,只将脸埋在他怀中,赧然开口:“既然都写在婚书上了,在祖宗牌位前做过了见证,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李容徽低低笑了一声,轻俯下身去,吻上小姑娘微启的红唇。 直至彼此的呼吸都微有些紊乱了,他这才放过了她,重新抬步往槅扇内走去。 他双手紧紧拥着自己的小姑娘不,也不曾伸手打帘,只任由那柔软而华美的锦帘自彼此肩上发梢轻柔带过,拂去一身的霜露清寒。 锦帘后,便是另一重静谧天地。 他将小姑娘轻轻于玫瑰椅上放下,又去外间吩咐白芷与檀香拿了些清爽好克化的糕点进来,搁在小姑娘面前。 许是这回没有特意吩咐过,早膳也是御膳房里定好的规制,自然是没有玫瑰酥的。李容徽便只轻敛了敛眉,随手拿起一块顺眼的喂到小姑娘唇边,低声道:“趁着如今得空,棠音先用些早膳吧。” 他说着眸光微动,别有深意道:“若是一会忙起来,恐怕连用午膳的空隙也无。” 棠音方就这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听他这般说,又想着李容徽方才说了,不去兴南殿,便只轻声道:“一会,是要去陛下跟前侍疾吗?” “父皇大抵不会想见我。”李容徽轻应了一声,又端了一盏清茶给她。 棠音方接过了茶盏,还未来得及小啜一口,便听他这般开口。正想着开口追问一句,却倏听外头一阵喧嚣声骤起,尖利的喝骂声混合着白芷檀香与盛安等人慌乱的阻拦声,将冬日的静谧彻底打碎。 棠音遂搁下茶 盏站起身来,与李容徽一道往外头走去。 槅扇一启,先看见的,却是八皇子妃那张憔悴而苍白的面孔。 今日里,她未着半点脂粉,愈发显得面色苍白而无血色,一双美眸已哭得红肿,没有半分神采,只是僵木地随着槅扇开启的响动,缓缓抬起眼来。 但当那视线落在李容徽身上的时候,立时便化作了疯狂与绝望。 “瑞王,你狼子野心!连襁褓中的幼子都不肯放过——你要杀就杀我便是,为何要杀两个无辜的孩子——”她哭喊着在紧紧搀扶着她的婢子之间挣扎,绝望得像是恨不得冲上前来,找李容徽索命一般。 八皇子也是一脸的铁青,目眦尽裂,银牙几欲咬碎:“李容徽,你自己没有子嗣,对旁人的子嗣下手算什么本事!” 他说着,重重一挥手,厉声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一旁新走马上任的大理寺卿面对此事,也是一脸的为难,只本着谁也不得罪的心思,一个劲地劝道:“殿下,如今案情还未查清,不可啊——” 话音未落,八皇子已重重一甩袍袖挥开了他,近乎是咆哮般地厉声道:“昨日我刚带着皇儿来寻仙殿见过李容徽,一入夜便出了事,不是他,还能有谁?” 他说着,一把揪起大理寺卿的领口,扬声厉喝道:“你说,还能有谁?” 大理寺卿也不敢在此刻触他的霉头,便也只能将连连告饶,连声保证道:“殿下,下官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八皇子厉喝一声,以一双发红的眼睛怒视着李容徽:“你若是心中无愧,现在便与我去父皇跟前对质!” 棠音闻言秀眉轻轻一蹙,也算是渐渐明白了过来。 他并非是因为失去了孩子而难过,只是觉得,没了孩子,便少了一份夺嫡的希望。 如今,是想孤注一掷去成帝跟前,置李容徽于死地。 权利之前,人心诡谲,不过于此。 棠音目光最后于近乎哭哑了嗓子的八皇子妃上一落,终于还是缓缓移开,略抬起了几分声音,对着众人一字一句道:“瑞王昨日与我一同借住于寻仙殿中,入夜之后,不曾离开过半步。” “若是八皇子信不过我,那守在门外的宦官宫娥与巡职的金吾卫皆可证明。” 嘈杂的庭院中微微一静,旋即八皇子更为恼怒,只厉声道:“一派胡言!他即便自己不曾离开寻仙殿,又有谁能证明,他没有遣麾下之人,暗中动手?” 他如此开口,便根本不是要为了自己的幼子找出真凶的姿态,而只是单纯地,想要让李容徽万劫不复罢了。 棠音的面色白了几分,却少有地执拗,不肯退让半步:“八殿下如此开口,可有实证?无论是人证也好,物证也罢,可有证据能证明昨夜的刺客与瑞王府有所关联?” “若是没有,便是蓄意构陷。” “依着大盛朝的律法,蓄意构陷者,杖五十,徒刑三百里,八殿下可想清楚了?” “你——”八皇子脸色一青,盛怒之下,抬手便向棠音打来。 眼见着他的指尖就要落到小姑娘柔白的面上,却倏然停住了,不能再前进半分。 旋即一声痛叫破开满院的嘈杂。 棠音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再抬起眼时,却见是李容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显然是用了不小的力道,交握之处八皇子的肌肤都显出青紫之色,那满是凶戾之色的面孔,更是转瞬便已痛至扭曲,连话都说不出口。 随行的金吾卫们见真起了冲突,便也纷纷拔刀出鞘,警惕地看向李容徽。 李容徽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手腕一松,八皇子便姿态狼狈地摔倒在地,捧着自己的手腕冷汗汲汲而下,面色霜青。 李容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眸底的厌恶之色一闪即逝。 旋即,只淡声道:“既然八皇弟执意如此,那便去父皇的寻仙殿中辨个清楚。” 棠音抬眼看向他,一双杏花眸里满是忧色,只是方启唇,李容徽已隔着袖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与此同时,他的语声低低响在耳畔,轻而缱绻,只有彼此可以听闻:“别怕,不会有事。” 棠音低应了一声,轻轻反握住了他的指尖。 李容徽的手指依旧是冰凉,隔着一层厚重的袍袖透来,更是没什么温度。 却无端地令人觉得心安。 第151章 在李容徽的威慑下,八皇子虽仍旧是面色阴冷,但终究还是没敢再向棠音动手。 只捧着自己的手腕,脸色阴沉地随着棠音与李容徽一同入了寻仙殿正殿。 方进了殿门,里头伺候的大宦官伏环已得了消息,紧步迎了出来,对几人躬身道:“诸位贵人,太医们正在里头为陛下释针,还请稍待。” 说罢,便一抬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宫娥们上前奉茶。 李容徽微微颔首,带着棠音与一旁红木椅上并肩坐下,冷眼看着对面脸色不善的八皇子,淡声开口道:“看八皇弟的意思,是想不顾父皇的龙体,强闯不成?” “我看是你狼子野心,恨不得——”八皇子厉声开口,险些将大不敬的话说了出来,还是一旁神思恍惚的八皇子妃勉强忍住了眼底的泪意,伸手攥紧了他的袖口,他这才恨恨收了口,只阴沉着脸色坐在原地。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太医们便纷纷自内殿走步出,只因在寻仙殿中,不好交头耳语,但面色皆是不佳,只一个劲地互换着眼神,长吁短叹。 直至看见了坐在椅上的李容徽与八皇子,这才纷纷脸色一僵,忙拱手接连下去了。 而伏环也跟在他们身后自内殿里出来,对几人躬身道:“陛下已经醒了,诸位贵人请。” 八皇子这才豁然自椅子上起身,一把将仍旧愣愣地坐在椅上的八皇子妃扯了起来,也不顾她身子虚弱,便拽着她大步往殿内走。只是路过李容徽身畔的时候,才猛地停了一下步子,咬牙道:“李容徽,你敢谋害皇嗣,等到了父皇跟前,他必定会定你一个死罪!” 李容徽甚至不屑于抬目看他,只等着小姑娘将手中的茶盏搁下,这才牵着她起身,抬步往内殿里走。 许是太医们刚走,成帝身上的恶疮也方清洗过,殿内的味道倒也不似第一次来时那般难闻,倒还勉强能够忍受。 棠音只略低下脸去,放缓了呼吸走了一阵,终于听得宝幔轻轻掀起的响动,似是到了御前了。 她甫一抬眼,便看见成帝那双比前几日更为浊黄的眼睛里豁然生出光亮,却不是看向她的,而是直勾勾地看向李容徽,扯着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急促道:“老七,你今日来见朕,是不是国师有了消息了?他人在哪,何时能够入宫见朕!” 八皇子本就恨透了李容徽,见成帝此刻第一句话,便是与李容徽说的,心中恨意愈甚,只大步上前,于成帝跟前跪下,高声道:“父皇,李容徽心思歹毒,妒恨儿臣有皇嗣,竟……竟漏夜遣刺客,谋害您的一双皇孙!” 他这般说着,立时便俯下身去,将脸埋在袖间,只凄厉道:“您要为儿臣做主——” 李容徽冷眼看着他干燥得一分水意都没有的袖口,也不辩解半句,只淡声开口答了成帝的话:“回父皇,已有眉目了。” 成帝原本已将视线缓缓移到了八皇子身上,只是病中思绪迟缓,一时还未能回过神来,听李容徽这般开口,一时间便将八皇子口中之事抛到了脑后,只大口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身来,要去够李容徽的手腕:“你——你说有了眉目,是,是什么意思?” 李容徽站得并不算近,也没有再上前的意思,只随着成帝的问话答道:“今日清晨新得的密信,说是国师似乎往江南的方向去了。” 他放缓了语声,以让成帝彻底听清:“听探子回禀,国师还记着当初儿臣的引荐之情。若是等寻到了人,以儿臣的名义去请,应当不难请回。” “好,好——”成帝眸光大亮,像是这一副干枯的皮囊里,重新被注入了生机:“即刻去找!不惜任何代价!” “是。”李容徽应了一声,转身带着棠音往殿外行去。 眼见着两人就要走出宝幔了,一直不可置信般地愣在一旁的八皇子这才回过了神来,忙扑上前去,也不顾成帝身上的恶臭,只紧紧攥着他明黄的锦被嘶声道:“父皇,李容徽他心思歹毒,谋害皇嗣,必得严惩,必得……千刀万剐,以示天威!” 他的嗓音颇大,令成帝也缓缓转过一双浊黄的眼 睛看向他,好半晌,才似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嘶声开口:“老八,你说什么?” 而一直强忍着泪水立在一旁的八皇子妃终于再忍不住,膝盖一软,于龙榻前跪下身来,痛哭道:“陛下,瑞王他,瑞王他杀了臣妾的一双孩儿——” 李容徽闻声,便也停住了步子,只冷眼看向两人。 半晌,鸦青色的长睫微垂,掩住眸底一丝讽笑。 成帝只以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眼前之人,似乎迟迟未曾反应过来其中深意。 而此刻,悬在外头的宝幔再度一响,伏环恭敬的嗓音响在近处:“陛下,诸位皇子与皇子妃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入宫侍疾的皇子们依着齿序,携着自己的正妃一一走进殿来,于成帝跟前齐齐行礼道:“儿臣叩见父皇。” 成帝仍旧未曾回过神来,也不曾令众人免礼,只直直地看着八皇子,浊黄的眼中满是血丝:“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八皇子忙重复了一次,又重重拽了一把自己正妃的袖口,示意她带着哭腔重复了一次,一时间,可谓是声泪俱下,确实有几分动人之处。 可皇子里头,却有一人不为所动,只冷笑一声,不屑道:“昨日进宫的皇孙也不止你家那对双生子,怎么其余人皆相安无事,偏你家那对出了这事?如今也没证据,就指着老七不放,谁知道里头有什么猫腻。” 正是素来与八皇子不合的四皇子。 八皇子本就性子暴戾,听四皇子这般一撩拨,立时脸色铁青地自成帝榻前站起身来,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是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皇子,就为了嫁祸给他——”他一指李容徽,额角青筋直跳:“嫁祸给这个贱藉宫女所——” 他的语声还未落下,手腕上却猛然传来一阵锐痛,却是一枚东珠不偏不倚,正打在他受伤的手腕上,顿时便疼得他脸色霜青,一字也无法吐出。 而李容徽甚至并未看他一眼,只轻握着小姑娘柔白的小手,任由她那宽大的羽缎面袖口垂落在腕上。左手则轻轻自其上镶嵌成云纹的十数枚米粒大小的东珠上,一一拂过,唇角轻抬,笑意缱绻,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 八皇子本还想出言辱骂,看到他这个动作,却猛地打了个寒颤,硬生生地将想出口的话吞了下去。 而一旁六皇子见状,也勉强支起身来,低声开口劝道:“老七,老八——事情还未查清——先别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他的身子素来不好,短短一句话中停了数次,皆是低下头去剧烈地咳嗽。每咳嗽一次,面色便更霜白一分,最后一次,甚至咳出了满帕子的血来。看这模样,似乎要比躺在榻上的成帝,更为虚弱衰颓几分。 立在近处的,最得成帝宠幸的十二皇子也不甘示弱,剑眉一挑,便朗声道:“父皇,我看这桩事两位皇兄皆有错!倒不如罚他们禁足府中,半载不得入宫,以示惩戒!” 半载之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的心思近乎是昭然若揭。 八皇子自然不肯,只扭头看向十二,厉声道:“可笑!你甚至还未元服,区区黄口小儿,有何资格置喙?” 八皇子妃也哭道:“十二殿下,臣妾的孩子,也算是您的皇侄,皇侄的性命,在您眼中,难道就值这半载的禁足?” 她这一开口,其余正妃们便也纷纷跟着自己夫君的立场,或是出言安慰,或是软刀子相迎,你一言,我一语的,顷刻之间,也分不出个胜负。 一时间,整座寻仙殿中宛如闹市,皆是诸位皇子与皇子妃之间,皆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一群人之间的互相攻讦。 权利之前,不留半分情面。 眼见着,就要在这唇枪舌战之间斗个你死我活,一阵宦官尖利的嗓音却陡然自嘈杂声中响起,骤然打断了这一场闹剧。 “陛下——快,快去传太医——” 众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往龙榻上看去,却见成帝不知何时已被气得脸色铁青,此刻正双眼暴突,大口大口地吐出暗红色的鲜血。 第152章 随着伏环的嗓音落下,仍在殿外,还未曾走远的太医们迅速涌进殿来,将一众面色各异的皇子们隔绝在宝帐之外。 棠音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方想转身望向李容徽,自己的指尖却已被人轻轻握住,李容徽低醇的语声低低响于耳畔:“随我来。” 棠音没有迟疑,只跟着他,一路绕开互相怨怼的皇子们,自内殿中缓步出去。 方转过屏风,便险些迎面与两人撞上。 棠音下意识地抬起眼来,甫一看清来人的形貌,便是微微一愣:“俪贵妃,昭华?” 俪贵妃已换下了往日里的华衣,只着了一身浅鹅黄的织锦宫装,身后跟着的昭华也卸了素日里艳丽的妆容,连最爱的面靥也没点,未着脂粉的艳丽面孔,与自己的母妃有七分相似。最为不同的是,俪贵妃凤眼清澈凝定,而昭华眼尾却任由微微的红意,似是不久前刚落过泪。 俪贵妃听得棠音开口,只如往常一般,仪态万千地颔首回礼,轻启了红唇问道:“瑞王,瑞王妃,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昭华也走上前来,拉着棠音的袖口略有些紧张地问道:“棠音,父皇的病情如何了?” 棠音略微迟疑一瞬,还是轻轻摇头,只低声答道:“陛下方才似乎被气着了,如今的情形……”她微顿了一顿,还是轻声安慰昭华:“御医们正在诊治,会无事的。” “那些御医不过是些庸医!若是真有本事,父皇也不会一直缠绵病榻了!”昭华秀眉紧蹙,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就要往寻仙殿里走:“不成,我得过去看看。” 她方迈步,便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站住。” 语声虽轻,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昭华身子一顿,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焦切唤道:“母妃——” 俪贵妃却不为所动,只是对棠音道:“昭华性子浮躁,有劳王妃看着她些。本宫与瑞王进去看看圣上的病情。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 棠音知道如今形势紧急,便也没有多话,只轻点了点头,便轻声安慰着昭华,带着她于外殿一张红木椅上缓缓坐下。 而李容徽则起身与俪贵妃一道,往屏风后走去,只是经过棠音身边的时候,轻垂下手,带了带小姑娘纤细的指尖,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低声开口:“若是一盏茶后,我们仍未回来,你便将昭华支开,自己进来。” 棠音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指尖,示意他安心,便又很快松开,继续侧首轻声安慰起昭华来。 昭华独自坐在红木椅上,敛了素日里的张扬,握着棠音手腕的手指微微有点发颤:“棠音,我方才看见,满宫的太医都往这来了,父皇的病是不是——” 棠音也想起方才成帝吐血的场景来,将要出口的话微停了一停,只避重就轻地轻声道:“圣上是天下之主,若是御医们一时没有良方,还可张皇榜聘请天下名医。总会有法子的。” 昭华低应了一声,仍旧是恹恹不乐的样子。 棠音看出她是真心有些担忧,一时间也有些感叹。 成帝有如此多的皇子,无论是最年长的,还是最爱重的,此刻在他的病榻前,却只想着争权夺利之事。 唯有昭华,此刻在真心为他担忧与难过。 棠音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柔声安慰了她许久,直至一盏茶的时辰将至,这才站起身来,推说是去找李容徽问话,让昭华在原地等她,自己则转身进了殿内。 刚转过一座屏风,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了。 棠音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正对上一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便也渐渐安下心来。 方想启唇问他成帝如今的情形,却见李容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带着她,缓步往宝帐前走去。 还未走到近前,里头便传来俪贵妃微寒的嗓音:“圣上身子不适,不想看一群人乱糟糟地在眼前惹他不悦,你们都回去吧。” 俪贵妃的话音方落,她的身子便是微微一轻,却是李容徽带着她藏身于一面玳瑁屏风后。 这面屏风独立于其他山水屏风之外,用以搁置来人身上厚重的斗篷等物。今日里事出突然,谁也没有宽衣的心思,便也空置在此处。 只是屏风本身并不算宽阔,藏下两人已有些勉强,棠音便只能紧 紧挨在李容徽怀中,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棠音伸手紧紧掩住了自己的唇,以防自己不慎惊呼出声,只侧耳细细地听着外头的响动。 一阵脚步声嘈杂,大抵是方才还等在帐外的皇子与皇子妃们正一同往殿外走去。 棠音略想一想,便也明白过来。 成帝未立新后,后宫便由位份最高的俪贵妃所执掌。且俪贵妃得宠,膝下又只有昭华一名公主,在诸位皇子眼中,自然与此次的夺嫡无关,是彼此争先拉拢之人,自然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开罪与她。 因而,如今俪贵妃的话,还是十分有分量的,少有人会出言忤逆。 棠音这般想着,却听得足音渐近的同时,有一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没见老七?” 话音未落,立时便又有人冷笑道:“老七是什么出生?也就是近几年来,凭着那劳什子国师得了父皇正眼。如今这个情势,早就知趣地回他的王府了吧?” 随着一声冷哼,再无人开口,只纷纷抬步往殿外走去,显是深以为然。 棠音秀眉微微一蹙,有些担忧地抬眸去看李容徽。 李容徽面上依旧是一派平静,没什么恼怒之色,只是见小姑娘担忧地看向她,便微抬了唇角,缓缓俯下身来,在她唇上轻轻烙下一吻,又顺着小姑娘美好的轮廓一路往下,轻吻过她赤露在厚重的狐裘外,那纤美如花枝般的颈项。 想着如今还是在寻仙殿里,且这许多人只隔着一座屏风走过,棠音一张净白如瓷的芙蓉面,转瞬便落了一层鲜妍的红釉。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推他,可屏风狭窄,甚至都不允许她侧身,只得由着他欺负。 幸而李容徽还是有几分分寸在,只待众人的脚步声彻底离开了内殿,便放过了棠音,只牵着她柔白的小手,带着她往宝帐前行去。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静静立在垂落的宝帐之前。 李容徽却并未伸手去掀宝帐,只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棠音与他一同等在帐外。 隔着垂落的重重幔帐,两人只能隐约看清一个女子高挑而秀丽的背影,便是如今唯一留在殿内的俪贵妃。 她此刻正半俯下身去,缓缓给成帝拍着背,语声柔婉而关切:“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皇子们毕竟还是年少,一时间失了分寸也是有的,陛下不必与他们计较。” 隔着重重幔帐,棠音看不见成帝的神情,只听得他剧烈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透着恼怒:“这些……不肖子孙……朕还活着,便当着朕的面……开始争权夺利……” 俪贵妃则一壁给他抚着胸口,一壁也随着他的话而轻声叹道:“臣妾虽只是女流之辈,也懂得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可这几日宫中的一些留言听多了,也免不得多想。况且,今日整个情形,便愈发印证了宫里头的话……” 成帝微微坐起身来,语声断断续续,却仍旧是恼怒至极:“什么流言……是说朕……天不假年吗?” “自然不是。”俪贵妃柔声道:“陛下自是万寿无疆,如今不过是身子微恙罢了,几服药下去,便会康健如初。” 她这般说着,语声却又轻轻低了下去,只如叹息一般:“臣妾只是听闻,宫中在传,如今皇子们多已元服娶妻,到了有野心的年纪。若是太子之位空悬,少不得要生出些争权夺利的腌臜事来。” “皆时,兄弟阋墙,手足相残,陛下与臣妾,皆不忍看见。”她顿了一顿,又轻轻叹道:“尤其是方才的情形,更是——” 一提起方才的情形,成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语声里似蕴着雷霆之怒:“朕还在世,他们,他们何敢——” 俪贵妃忙又给他抚着袖口顺了好一阵气,这才轻叹着开口:“话虽这样说,可毕竟都是亲生的骨肉,陛下想必也是不忍的。” 说至此,那幔帐上俪贵妃的剪影微微一动,似乎是隔着幔帐,抬眸看了棠音与李容徽一眼。 棠音微微一惊,搁在李容徽掌心中的手指慌乱地轻轻收紧了。 她们隔着幔帐能看见俪贵妃的剪影,那俪贵妃,应当也不难看见他们的。 可俪贵妃只是望了一眼,便却又若无其事低下头去,仍旧是拿身子挡着成帝的视线,只柔声道:“不如趁着今日,诸位皇子都在的时候,将太子之位定下。” “只是不知陛下……属意于哪位皇子?” 第153章 宝帐内沉默了一瞬,只有成帝粗重的喘息声断续响起。 良久,成帝终于嘶声开口:“命伏环进来……朕,要立密旨……” 随着成帝的话音落下,李容徽便也牵着小姑娘的手,重新避到了玳瑁屏风后。 几乎是两人方一立定,俪贵妃便自里头缓步出来,径自往殿外行去。 路过藏着两人的玳瑁屏风的时候,俪贵妃微停了一停,只以锦扇轻掩了朱唇,放轻了嗓音淡声道:“王爷想知道的事情,本宫替你问了。只望王爷也别忘了答应过本宫的事。” 说罢,她也不再停留,只抬步行出了内殿。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俪贵妃与伏环一同自外进来,进了宝帐。 棠音与李容徽此刻立得并不算近,也听不见帐内的响动,只看见那宝帐轻轻一抬,又一落。片刻后,又一抬,却是连俪贵妃都被请出了宝帐之外,于屏风前等候。 又是良久的静默,垂地的宝幔随着朔风缓缓拂动,如翻涌在人心之上。 随着炭盆中的银丝炭燃到了极处,爆裂出了一枚灿烂的火星,宝幔终于分开一道缝隙,是伏环低头垂眼,双手捧着一只金丝木的托盘,自里头缓缓步出。 托盘上,只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以火漆封口,端端正正地放在盘中。 俪贵妃凤眸微抬,不动声色地跟着伏环往外走了数步,直至远离了成帝的幔帐,这才放轻了声音开口:“伏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应当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而本宫没有皇子,也要为自己与昭华寻个倚仗,与公公也算是一路人。” 她微停一停,看着伏环只低头垂眼的缄默模样,秀眉微微一蹙,又道:“如今本宫还能统领六宫,也能为公公提前牵线搭桥,那位皇子得到喜讯,想必也定会保你安度晚年。若是等……那时候,便说什么都晚了。新帝若是要清算旧人,谁也保不住你。” 她见伏环任由不为所动,秀眉蹙得愈紧,却仍是循循善诱道:“公公若是不想开口,怕旁人听见了,也无妨。只要——” 她的视线落在伏环那双粗糙如松树皮的手上,美眸中满是深意。 只要轻轻比一个手势,便也分明了。 伏环看似老迈,步子却平稳,一停也未停地往前走去,那双捧着紫檀木托盘的手更是一动也未动,直至走到屏风前了,这才对俪贵妃躬身道:“陛下以火漆封口,便是让奴才三缄其口。贵妃娘娘又何必多问呢?等到时候了,自然便会揭晓。”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内殿,由金吾卫们护送着,往封存各类天家机密的轩辕阁中去了。 俪贵妃玉面生寒,抬步自玳瑁屏风前停下,冷声开口:“听闻瑞王爷身手非凡,那为何不趁着本宫与他说话之迹,出手将人拦下,难道还等着本宫亲自挽袖与人动粗么?” “如今密旨进了轩辕阁,由无数暗卫死士日夜看守,便是再无取出的可能了!” 李容徽听她说破,便也带着小姑娘抬步自屏风后行出,立在俪贵妃跟前,淡声道:“方才伏公公也说了,等到时候了,自然便会揭晓。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俪贵妃闻言,凤眸里寒意更甚,须臾,却只以锦扇掩口,轻轻笑道:“倒是本宫多管闲事了,也罢,只要瑞王能过做到答应过本宫的事,其余的,本宫也懒于过问。” 说罢,俪贵妃也不多做停留,也抬步往殿外行去,想是去寻昭华了。 李容徽略等了须臾,等着俪贵妃走得远了,这才转了个方向,带着小姑娘往敞开的长窗旁行去。 待行至窗前,他便伸手将小姑娘揽于怀中,带着她,身子轻捷地逾窗而去,一直走到远处的抄手游廊上,这才轻轻将她放下。 棠音担惊忍怕了一路,见四下无人,这才敢轻轻带了带他的袖口,只轻声问他:“你当真不在意,密旨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吗?若是在意的话,为何不将伏公公拦下?” “方才内殿中,至少藏有二十名死士,其中成帝榻旁便隐着五人。伏环身旁,至少跟着三人。”李容徽垂目望向眼前的小姑娘,伸手替她拢了拢微有些散开的狐裘领口,让她不被寒风所侵:“若是我方才出手制住伏环,殿内藏着的所有死士,皆会暴起。” 即便他能全身而退,却很难保全身旁不会武功的小姑娘。 他绝不会让棠音涉险。 棠音听了也是微一慌乱,攥着李容徽袖口的指尖轻轻收紧了,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远处的寻仙殿上,仿佛是怕里头的死士追出来,拿彼此问罪:“那我们方才躲在屏风后的事,还有俪贵妃与我们说的话,岂不是都被他们听见了?” “他们会不会禀报成帝?” “不会。”李容徽带着她往回廊上行去,一路上朔风拂面而来,吹动他身上玄色的大氅往后扬起,如一面暗色的旗帜:“他们没有舌头。” 死士,不过是成帝养在身边的刀刃,只负责内殿中的安危。 至于旁的,无须过问。 * 自成帝立下密旨后,仿佛了却了一幢大事一般,心头微微一松,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得渐渐衰败。 很快,便到了弥留之际。 那一夜,天降大雪,漫天飞白将寻仙殿前的宫砖都覆成一片缟素之色。 李容徽亲自打着一柄素面竹骨伞,扶着自己的小姑娘,一阶一阶顺着这千重白玉阶而上,一路走过跪俯在地的宫娥与群臣,缓缓于寻仙殿正殿前收伞停步。 垂首侍立在旁的近侍们为他们打起了锦帘,沉默着将两人引入内殿。 十二面锦绣山河屏风将寻仙殿分成两重天地,屏风后,内部存放着名贵香料的空心烛燃烧起来异香浮动,火光明亮,驱散了内殿中深浓的夜色,也于跪俯在地的每一人脊背上,镀上一层亮色。 而宝帐内成帝的呼吸声一声粗重似一声,像是即将枯竭的河流,随时便会淌尽最后一滴活水。 众人皆在等着最后一刻来临,等着金吾卫们护卫着伏环将密旨自轩辕阁中带回,自诸位皇子中册立新一任的太子。 再于守灵之后,柩前即位,成为大盛朝的新帝。 李容徽拂去了棠音袖间的碎雪,带着她一步步往宝帐前行去。 还未走到近前,侍奉的金吾卫们便已金刀出鞘,挡在两人跟前。 雪刃寒光照在彼此的眉睫之上,冷如覆霜。 底下跪俯着的众皇子们皆是色变,不知是谁寒声开口:“老七,你是要造反吗?” 一句话,便让金吾卫们持刀的手猛地绷紧,一派剑拔弩张之态。 李容徽的目光自锋利的刀刃上无声而过,渐落于那垂落的宝帐之上,只平静开口:“儿臣寻回了国师。” 短短七字,却如一滴沸水坠入热油之中,转瞬便让那宝帐之后的喘息声剧烈急促了数倍。 已如朽木的成帝仿佛被这句话重新注入了生机,干哑了数日的嗓子,一寸寸地挤出字来:“快……快请……” 李容徽却只长身鹤立,岿然不动:“国师一再告诫过儿臣,此事事关天机,除儿臣与陛下外,不可再有旁人在场。” 一直跪在地上的八皇子闻言直起身来,声色俱厉:“简直是一派胡言,父皇,他定是想趁着内殿无人,行刺于您——” 他的话音未落,成帝却倏然自宝帐里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剧烈而僵木地挥动着:“退……快退……” 皇子们面色各异,其中几人,更是认定了觉得李容徽还要趁此最后的时机,蛊惑成帝修改遗诏,皆银牙紧咬,面色霜青。 可毕竟成帝如今还是天子,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忤逆于他。因而,再是不甘,也只能一个个地自地上站起身来,咬牙往殿外走去。 昭华是众人之间第一个起身的,却并未走向殿外,而是轻轻抬步走到了棠音身旁,红着眼眶牵过了棠音宽大的狐裘袖口,嗓音里仍有些哽咽:“棠音,我们出去吧。” 棠音听着她的话,却没挪步,只缓缓抬起眼来,安静地望向李容徽。 她没有开口,可一双杏花眸里,却已盛满了担忧。 李容徽冰冷的神色松动了一瞬,眸底生出几分缱绻的无奈来,只轻轻抬手,抚了抚小姑娘柔白的小脸,于她耳畔低声开口:“等我回来。” 棠音深望了他良久,终于还是低应了一声,随着昭华一同背转过身去,渐渐隐于宽大的绣金屏风之后。 而随着众人退下,寻仙殿中归于静谧,只余成帝粗重的喘息声急促响起。 而另一阵脚步声,便踏着这喘息声急急而来,待到了近前了,被灯光一照,便显出一张蓄着长眉长须,颇有仙风的面孔。 正是凌虚国师。 李容徽兀自上前,伸手掀起了层层幔帐,让成帝能够看清立在跟前之人。 成帝那双浊黄的眼睛迟缓地转动了一阵,落在凌虚道长身上的时候,豁然绽出罕见的光亮来,近日里一直喑哑得难以发声的嗓子,仿佛一瞬间,又重新能够连词成句:“国师……只要你能救朕,朕,愿以半壁江山相赠——” 凌虚道长脖颈微微一僵,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转首去看李容徽,但还未动作,便觉旁侧李容徽的眸光冷冷而来。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如霜刃透骨而过,顿时便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强行止住了动作,只端着往日里出尘的姿态,一步步往病榻上的成帝跟前走去。 成帝睁大了一双浊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如同溺水之人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凌虚道长却只垂下眼去,作势在成帝的天灵与命脉之间看了一阵,终于捻须摇头道:“祸斗东移,紫薇暗淡,荧惑守心之象已显,陛下,您的寿数尽了。” “天命如此。贫道,也无力回天。” 他的话音方落,成帝眸中的光迅速熄灭,转为一片绝望之色,旋即,大口大口暗红至发黑的鲜血混着细碎的血块自他的口中喷涌而出,转瞬便染红了身上的锦被。 鲜血晕染的极快,几乎是转瞬的功夫,大殿中重新归于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剧烈地跳动着,于大殿冰冷的宫装上,投射出摇曳而扭曲的影。 而在殿内幽暗处,缓缓走出一人。 此人面上青白无须,身形佝偻,在满殿辉煌的烛火映衬下,宛如鬼魅。正是成帝跟前伺候的大宦官,伏环。 而那双枯瘦如松树皮的手中捧着的,却正是那一张,象征着帝位归属的遗诏。 他没有看向病榻上已没了气息的成帝,只是一步步走到李容徽身前,缓缓跪俯下身去,双手将圣旨高举过头顶,奉到李容徽的眼前。 李容徽抬手接过,以匕首割开了封口的火漆,就着殿内辉煌的烛火,一字一字,郑重看去。 须臾,他低低谑笑了一声,抬手将圣旨放在燃烧的烛火之上。 随着他的动作,火焰猛地往上窜起,舔上明黄色的绢布,近乎只是一瞬木的光景,那一张被封存了多日,也被皇子们觊觎了多日的遗诏,便已经化作了灰烬,无声散落在空心烛深红色的蜡泪之中。 李容徽信手掸去了落在衣袖间的灰尘,淡声对伏环道:“重新拟诏吧。” 随着他这句话,空心烛中的火焰猛然一跳,带得凌虚道长面上也是一阵发颤,出了一额的细汗。 伏环那张青白老迈的面孔上却无半分波澜,只如往常一般,恭敬地应了一声,重新自书案中的密阁里取了空白的圣旨,研墨落笔,竟是与成帝一样的字迹。 待写罢,墨迹稍干,便又与雕刻着九龙腾飞的传国玉玺一同奉到李容徽面前。 李容徽重新过目了一次,便伸手,握住了那块明黄色的玺印。 伏环没有松手,只抬起一双老眼看向他,压低了嗓音道:“七殿下,老奴冒天下大不韪如此行事,死后也无颜面去地下服侍先帝。不知您应下之事,何时可以兑现?” 李容徽淡声开口:“七日之后,登基大典时,你便可假死出宫。带着你的对食一起,以新的身份,永远离开盛京。” 话音落下,伏环牢牢握着玺印的那双手,松开了。 大盛朝中,唯有宫女可以年满出宫。但宦官们,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宫墙之中。若是得了主子青眼的,死后还要随葬在主子的灵寝旁侧,去地下继续效忠,是为一生的荣耀。 众人皆以为服侍了成帝一生的大宦官伏环忠心耿耿,无法收买。可即便是宦官,也是人,是人,便会有欲/望。 只是皇子们捧出的,皆是成堆金银抑或是让他安享晚年的承诺。 却无人想到,这伺候了成帝一生的大宦官,最想要的,还是活着走出困了他半生宫墙,在残年里不再卑躬屈膝,居于人下,死后也不必以奴仆的身份,随葬于成帝身边。 仅此而已。 烛火辉煌中,李容徽独自拿起玺印,重重落于圣旨之上。 一切,尘埃落定。 而伏环自李容徽手中接过了玉玺,将其放回原处,又以火漆在圣旨上封口,这才疾步走到龙榻之前,伏在成帝已渐渐散去热度的身子上,拔高了嗓音,尖声哭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他的话音方落,外头一阵脚步声便杂乱而起,等候已久的众人皆往殿中快步而来,以至于将十二面锦绣山河屏风都撞歪了两面,让外头的寒风与各怀心思的目光毫无阻碍地涌进殿来。 棠音与昭华身为女子,步子比男子要略慢一些,便被远远地撇在了后头,刚踏上内殿的波斯毯子边缘,便听见伏环尖细的嗓音如一道白电一般,迅速破开了深浓的夜色:“陛下,陛下驾崩了——” 一时间,嘈杂的殿宇为止一静。 昭华的身子轻轻一晃,险些栽倒。棠音忙伸手扶住了她,视线却越过众人而去,落在立在成帝龙榻之前,李容徽的面上。 李容徽也正抬目望向他,隔着混乱的人群,他轻轻启唇,对她做了两个口型。 ‘放心’。 随着这无声的两字落下,太医也把完了拢脉,掩面摇头。 顷刻间,哀哭声豁然而起,从内殿烽火般传出,如烟雾般笼罩了整个宫廷。 这般悲怆的哭声中,不知是谁一壁哭着,一壁视线缓缓移到了伏环身上:“圣旨——伏公公那还有陛下留下的遗旨——” 众人的视线便也随着这一句话,齐齐落在伏环怀里那张明黄色的圣旨上,重重泪光掩饰之下,眸底神色各异。 继而,也不知是谁率先开口,哽咽道:“陛下已去,伏公公,宣旨吧。” 愈来愈多的声音附和而上:“伏公公,且宣旨吧——” 伏环便也哽咽着勉强自成帝身上直起身来,颤抖着手,用一把御赐的金刀去割那火漆。 许是悲不自胜,手上颤抖得厉害,这一刀,竟歪了许多,生生割破了他手上粗糙的肌肤。殷红的血液自他的虎口落下,一滴滴坠在内殿厚重的波斯毯子上,转瞬便弥散不见。 伏环却仿佛觉不出痛意一般,仍旧是颤抖着手,一寸寸地割开了上头封口的火漆,双手展开了圣旨。 “朕少时登机,至今已过数十春秋,可感上苍。惜年事渐高,于国事,有心无力,恐不多时。为防驾鹤之际,国之无主,亦念国中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 皇七子李容徽,南风斯玄,俊秀笃学,颖才具备,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伏环的话音落下,殿内哀哭声顿时为之一歇,霎时便有人青白着脸色起身道:“李容徽?怎可能是他?” 这句话一落,喧闹声顿起。 “他血统不正,又不为父皇所喜,怎可能是他?” “方才父皇还好好的。为何一遣退了旁人,父皇便驾崩了?定是他动了什么手脚——” 伏环脸色渐沉,厉声道:“陛下遗诏在上,难道诸位,是要抗旨不成?” 不曾给他们答话的机会,外头陡然一阵喧嚣,却是无数身着铁甲之人,将整座寻仙殿团团围住,刃尖雪亮的寒光近乎要照亮整个晦暗的雪夜。 金吾卫们面色骤变,顿时也齐齐拔刀出鞘,与那来历不明的私军对峙。 “李容徽,你难道是想篡位谋反不成?”八皇子立于一名金吾卫身后,陡然扬声。 寻仙殿内外,人心皆是一乱,无数道视线,便也随着这句话,齐齐落在上首,玄衣金冠的男子面上。 李容徽不知何时已将棠音带到了身边,只以身护着她,不被众人的视线所窥探,语声冷厉:“本王即位,奉的是先帝遗诏!篡的是谁的位,谋的又是谁的反?!” 伏环也厉声道:“先帝遗诏在上,皇七子李容徽继任储君之位,还不速速放下兵刃!” 金吾卫们听伏环如此开口,又看着静夜中数倍于他们的私军,眸底的神色皆有些动摇。 事出突然,即便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去兵部报信,等诸位将军率兵前来的时候,恐怕宫中也已是血流成河,而他们这些守在寻仙殿中的,自然要与这些皇子一同陪葬。 在这般胜负已定的情形之下,为了一腔孤勇枉送了性命,真的值得吗? 且,既伏公公没有异议,那这一张圣旨,应当便是陛下遗诏—— 皇七子继位,名正言顺。 不待他们定夺,群臣之中,已走出一人,踏着寻仙殿前的积雪,大步而来。 殿内的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神情冷肃,刚直,而不通人情,正是当今权相,沈厉山。 他手持笏板,于漫天大雪中厉声开口:“先帝遗诏已下,皇七子李容徽继任太子之位。待七日之后,柩前即位,便是我大盛朝新帝。”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位皇子与金吾卫,目光如刀,不退分毫,语声于风雪中抬高,愈发凌厉:“而你们,却在此你们却在此妖言惑众,置先帝遗诏于不顾——” “究竟是谁,想谋反篡位,毁我大盛朝百年基业!” 风雪愈急,原本喧嚣的殿内,却陡然静谧了一瞬。 继而‘当啷’一声闷响,是一名金吾卫手中的钢刀坠地。 这一声响,如同重重砸落在人心之上,转瞬间,同样的坠落声不绝于耳。 一众金吾卫,尽皆俯首。 * 七日之后,大雪初停,无数宫娥疾步奔走于寻仙殿之间。 如今仍是国丧,宫娥们皆是一身素服,手中的宫灯也蒙着一层缟素,但这一层素白之下,却也隐隐透出金笔绘成的龙凤图腾。 今日,是储君柩前即位。 大盛朝的国丧与盛事,同日而行。 寻仙殿偏殿之中,棠音身着皇后吉服,端坐于一张紫檀木椅上,由着檀香与白芷为她顺着青丝。 半个时辰之后,便是李容徽的登基大典,而作为他的正妃,她便也会在这一日中,被册立为后。 至此,同荣同辱,风霜与共。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悬在槅扇外的东珠垂帘轻微一响,旋即身旁的白芷与檀香齐齐福身,恭敬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转过身去。 却见垂落的东珠帘幕无声分开,外头的朔风无声涌入,带得来人一身衣袍翻涌如潮。耀目如日芒的底色下,九龙腾飞,盘绕于两袖的华虫振翅而起,勾勒出天下最尊贵的景象。 “李容徽——”棠音却一眼便认出了他来,珊瑚色的唇轻轻扬起,杏花眸里如常一般铺上笑影:“你不在正殿里准备即位之事,怎么到我这来了?” “我怕旁人伺候不周。”李容徽轻抬唇角,低低应了一声,抬步行至她身后,执起眉黛与玉梳,如往常一般,为她描眉绾发。 棠音的目光轻落在铜镜中,隔着一层昏黄的镜面去看他熟悉的眉眼,眸底笑影深深,只任由着他为自己绾好了发,戴上了华美繁复的凤冠。 是比大婚之日更为沉重的分量,令小姑娘略有些不适应地轻轻握紧了李容徽的修长冰冷手指。 李容徽便顺势将掌心抬起,俯身轻吻了吻小姑娘柔白的指尖,这才于她耳畔轻声道:“棠音,这一场册封大典,我终于能站在你身边。” 棠音轻抬起眼来,一事不解他话中的深意,李容徽却也不过多解释,只牵着小姑娘的手站起身来,带着她一同登上候在殿外的轺车。 银鞭轻响,车声碌碌,他们于轺车之上,并肩穿过哀颓又喜庆的宫廷,于太极殿正殿前,携手步下车辇。 礼官们宣旨的嗓音远而缥缈,棠音只紧紧牵着李容徽的手,任由他带着自己,一步步拾级而上。 听礼乐入耳,受百官跪拜。 李容徽带着她,一直走到了太极殿正殿之前,走到离金座一步之遥之处,握在掌心里那双柔白的小手却倏然一颤,继而,身旁的小姑娘缓缓停下了步子。 李容徽不明白小姑娘为何要在这一步之遥出停下,便轻垂下视线望向她,低低唤了一声:“棠音?” 华美的凤冠吉服之下,小姑娘也正轻轻抬眼望看向他。 “李容徽——” 她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满是笑意的杏花眸里渐渐漫上一层水烟,似星月盈盈将坠。 “我是不是很久之前,便见过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