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病弱反派后》 第1章 、小殿下 “听说,这里头住着一位皇子?” “嘘,别提他。” 树影下,两位太监交头接耳地说着闲话,将目光落在一丈之外的墙上。 白墙青瓦。因为有些年头,显得破败不堪,上头还挂着几张蛛丝网,说话间刚有一只蛾子,扑着翅膀钻进网里。惊得蛛网颤动一下。 “你入宫晚,不知道这些。是早些年,陛下喝醉酒做出的糊涂事儿。陛下厌恶极了这一对母子,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没出过冷宫,说来都是晦气,咱不说这个。” “可是如今太子殿下入了狱。你说若是有个什么万一,里头那位,有没有可能翻身。”小喜子捧着饭盒问。 “太子殿下能有什么万一?他的舅舅可是丞相孙氏,姨母是国公夫人,这样的底子,难道还当真能栽在那个人手里?” 说完了,又瞅了眼天色,差不多到时辰了,便将他招呼着沿墙一路往前:“唉,咱们底下人,做好手头上的差事就好,上头人的事情还轮不到咱们嚼舌根。” 小喜子点头,心想是这个理。 “走吧,给里头都送饭去,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别和他说话。”师徒指着不远处的大门,推了他一把,因为这是小喜子第一次给冷宫里的母子送饭便多提点了一句。 “为什么?” “陛下厌恶他,你何必惹这一身麻烦与他去攀交情。听我的便是了。” 小喜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食盒走了。 吱呀一声推开门。从狭小的门缝里瞧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正蹲在中间的荒草平地里像是在挖什么的样子。小少年唇红齿白。眉眼清俊,看着像是很乖巧。 小喜子顿时忘了师傅的嘱咐,将饭盒递进去后,忍不住唤了一声,只道:“饭送来了” 只见那孩子放下手中刨土的铲子。将一身泥污往身上擦了擦过来了。 没有应声,缓缓踱步到门边上,拎起食盒便转身要走。 已经是腊月,小喜子见这位殿下只穿着件单薄的单衣,看了一眼将要下雪的天色,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快些回屋里去吧。” 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了过来,看了自己一眼。 “嗯。”小殿下声音也极是文静,“谢谢。” 小喜子刚要离开,却感到有一股阻力,回过头一看才发觉竟是小殿下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拽住了自己的腰带。 “可以给我一些炭火吗?太冷了。”小殿下说话温温软软,十分可怜。 小喜子大吃一惊,这样冷的天,这屋子里竟然既没有御寒的衣物,又没有可烧的炭火。 就是最卑贱的奴才,过的也不该是这种日子呀。 可是偷偷往冷宫的运东西是忌讳,小喜子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出言拒绝了他。 结果没走出几步,又听到身后传来抽抽噎噎的哭声,小喜子心一软,蹲在门缝旁边问,“你哭什么呀?小殿下。” 这位二殿下红着眼睛不停的揉弄着。着急的像是话都有点说不清了,道:“天太冷了,娘亲都冻病了,好公公,施舍我些炭火吧,求您了。”声音里带着些鼻音,既可怜又无助。 小喜子看了看周围,见没人瞅见,此处又地处偏僻,,便跑去自己的卧房里抱了几块炭过来。从门缝里一根一根的塞进去,还给小殿下递了一张火折子。 权当做点好事了。稚子何辜啊。 师傅说的对,皇家的事情瞬息万变。小喜子前脚刚给小殿下送完炭火。后脚回到卧房里时。便看到对面负责宣旨的大太监刚刚穿戴得华丽又整齐,器宇轩昂的从正门出去。他问师傅:“他传的是什么旨。” 话音未落。满屋子都寂静了 师傅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小喜子,别打听了。” 又将他拉出了房间,领到墙角,才道:“是孙丞相被流放的旨意。” 小喜子不敢相信,太子入狱后不到半个月,他的舅父孙丞相竟然被流放了。莫非太子一党,当真要折在那个阉人手里。 旨意很快传遍了皇都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到了诏狱之中。 整个皇城一夕之间风云变幻。 丞相孙严钦拖着一家老小坐在囚车里被运出皇都的时候,楚歇正站在城楼上俯瞰着那一队远去的车马,眼里悲喜莫辨。 那一天夜里皇城里下了极冷的冬雨。带着雪子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 冷宫里,江晏迟摸着娘亲越来越发烫的身子,将院子里挖来的草药揉成一团往她嘴里塞:“阿娘,阿娘……吃下去。” “这是我跟外头人要来的炭,烧起来就不冷了,阿娘,你烤烤火吧。”他扶着娘亲坐起来,温声劝着。 “阿娘……阿娘只怕是不行了。”段瑟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阿予,对不起,这一世是阿娘拖累了你。” 江晏迟神色依旧温和,只温和地哄着她:“别说这些话,吃下去,吃下去就好了。” “不成了,不成了……” 江晏迟放下娘亲,看了一眼外头冰冷的夜色,合身冲进雨里,拍打着冷宫的门道:“公公,是公公在外头吗……求求您了,我阿娘快病死了,施舍我们一碗药吧……” 那声音像是一只弱小的幼兽在低低地嘶鸣,可怜到了极致。 可外头并不是前几日当差的小喜子。 而是向来喜欢打压他们母子的老太监。分到个雨夜看守冷宫已经是让他觉得无比倒霉,如今还听到里头说人要死了,更觉得惹了一身晦气。 “死了就死了!死了还干净!” 老太监往地上啐了一口,“那贱女人早该死了,也惹不得我在这受这罪。要死就快死!” “公公,大人……赵大人,求您了……” 江晏迟红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拽着老太监的衣袖,却被他狠狠甩开:“你也是个下贱胚子,还不放开咱家。小贱种。” 尖酸刻薄的话一句一句传入耳中。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十三年。 江晏迟收回了手,看着锁门十三年从未打开过的这条长长的铁链,又看到那太监腰侧佩的短刀。 声音依旧是柔柔地:“赵大人,求您了……给我送点药进来罢。就当可怜可怜我们……” “我呸。去去去,要死就跟你娘一块死了,明天早上我来埋人。” 伸得长长的手再一次拽住那人衣袖,这次,老太监顺手抄起一旁的枯枝往那手上狠命抽了两下:“滚开!” 惊得那孩子立刻收回手,再不敢伸出来。 守夜到了后半夜,有了些困意。他靠着大门听着檐前落下的雨声睡了过去。 檐下蛛网上的飞蛾已经被蜘蛛啃噬殆尽,只剩下一对漂亮的翅膀挂着。 猛然听到哐当一声,是锁链被砸开的声音。 老太监还未睁开眼,便感到喉头一凉,鲜血喷射在一双细嫩白皙的手背上。他捂着脖子震惊地看着面前手持利刃的少年,只看到向来温软可欺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只余下一片沉沉的死寂。 一道闪电撕开夜空。 照亮少年眉目的冷冽与沉郁。 江,晏,迟。 老太监眼神里的光很快暗下去。 少年将尸体拖进屋里,先用一堆杂草盖住了,然后才冒着雨偷偷逃出冷宫,往药房的方向奔去。 将好容易偷来的药在炭火上陶罐里熬成一碗浓浓的汤药,给娘亲喝下。后半夜里,她身上的滚烫终于一点点褪下。 第二日清晨,段瑟醒来便看到江晏迟在冷宫的一角挖地填坑,她走过去,江晏迟停下手中铲子,扬起乖巧地微笑:“娘亲好些了?” “嗯,好多了。”段瑟温柔地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多亏你讨来的草药。” “那都是外头守夜的可怜我。”江晏迟眼底尽是温柔的笑意,还望段瑟怀里蹭了蹭,又说,“娘亲且先去里头坐着吧。” “你在做什么。”段瑟看着地上的一块新翻出来的泥土。 “阿娘不是最喜欢梨花树吗。予儿想把后院那颗快死的梨花树挪到前院来。前院日光好,想必那梨花树明年春天一定能开花。” 孩子温和无害地笑着。 段瑟心想,自己从未给这个孩子带来过片刻好日子,可这孩子生得如此乖巧善良,没有心眼。倒也是一件好事。 正想到此处,门扉陡然被推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说昨夜守夜的大太监不见了,要进来搜人。 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没找到一点痕迹,为首的赵副统领将目光落在新挖的那块地上,追着问:“挖地做什么?” 段瑟莞尔一笑,语气里有些胆怯的样子:“孩子就喜欢栽种些花草,这个……应该不是不可以吧。” 赵副统领看了一眼江晏迟,见他目光澄澈明朗,一副无害的样子,想了一会儿,招手领着人出去了。 咔嚓一声,重新将大门锁上。 这样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十几天。 院子里新栽的梨花树长得极好,冬去春来,眼看着再过两个月就能重新开花了。 江晏迟却被接走了。 没人告诉他,要将他带去哪儿。分开的时候,他看到段瑟眼底惊恐的目光,她扑上来便拽着自己孩子:“你们要把他带去哪儿……他只是个孩子!我们都已经沦落至此了,在这冷宫里打算过一辈子了,这样都不可以放过我们吗……” 说着说着,又哭了。 江晏迟挣开那些人,走到娘亲面前擦干她的眼泪:“阿娘别怕,这位公公说只是要带我去量身裁衣,娘亲想到哪儿去了。” 声音极其平稳。 冷宫消息闭塞,段瑟又活得单纯,至今还不知道太子党已经彻底垮台,江晏迟成了昌平帝如今唯一的孩子。 他将被接出冷宫。 一切仿佛在做梦一般。 段瑟看着那些人态度的确很是恭敬,将江晏迟扶上马车后,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远去。 回过头。 看到冷宫中梨花树下多了一人,长身侧立,其人如玉。 一剪秋瞳在冬日里无波无澜,透着几分清寂的意味。 “你是段瑟。江晏迟的生母。” 声音也极为好听。 “我叫楚歇。” 那人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中染着几分森森寒意。 他留下了几句话,便施施然离开,临走前还说了一句:“想清楚了,就来楚府找我。从现在起,没人能再拘禁你们母子……江晏迟一生的荣华富贵,也都端看你的决定。” 脚步声渐远。 段瑟抬头看着刚刚种好的梨花树,眼底弥漫起水雾,模糊了眼前的枯枝。 江晏迟回来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娘亲眼睛红了。 他问:“你哭了。” “是开心,娘亲太开心了……没有想到,我们还能有出冷宫的那一日……”段瑟吸了吸鼻子,抹去脸上的泪水。 “阿予,走吧。” “去哪里。” 段瑟回头再看了一眼那颗梨花树,深深吸一口气:“去找楚歇。” 第2章 、反派 “楚大人现下不在。”看门的小厮和颜悦色地解释着。 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和气的笑脸,段瑟一时间又要感动哭了,吸了吸鼻子,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额,这个小人就不知了。”小厮将门打开些,“不如娘娘和殿下,先且进来坐坐吧。大人吩咐了,若娘娘来寻,必要妥帖照顾。” 娘娘。 段瑟啪嗒一声眼泪就落下来。 她从来都是一个最卑贱的罪臣之女,什么时候被人喊过娘娘。 忙不迭地带着江晏迟进到了这高门大院里。 江晏迟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路过之处皆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草,脚底的石砖都被打磨得平整齐对,朱红的木柱都是去年新漆的,鲜艳夺目。 过了拐角,又是一座雅致的假山,山后潺潺流水蜿蜒到后头的一小片竹林里。 这坐落在皇城中心的宅子,竟能盖得如此大。 江晏迟只是这么想着,段瑟便说了出来:“好大的府邸……” “哦,这块地倒不是陛下赐的,是我们大人自己买的。本是小小的一块,这些年来旁人又买了边上的送来,大人便合着一块修缮并入……不知不觉,府院便这样大了。”小厮恭敬地引路,“这边。” 旁人送的。 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能送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目光一扫,落在那流水中的锦鲤身上。 那花色极为难得,光是一条可能就得上百铢。 先不说别的,光是眼前引路的小厮,身上穿的也是皇城中一匹难求的暮云锦,鞋子上都是金线绣的图纹。 楚府。楚歇。 江晏迟眼光微微一凝。 “到了。” 小厮推开门,唤人来奉上一壶热茶,将二人当座上宾看待。 江晏迟和段瑟对视一眼。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这样体贴地照顾着。 “殿下和娘娘可以先沐浴焚香,之后再用些午膳。小人这就去为你们准备。”小厮躬身退出去,将门仔细关好。 江晏迟看到这房子四面有窗,觉得很是奇怪。刚刚一路看过来也发觉——楚府里所有的屋子,窗户都极多。 “看来,太子殿下是真的出不了昭狱了……”段瑟看着屋内雅致而名贵的摆件,不禁又红了眼圈,“没有想到,我们母子真的也能等来这一天……” 高兴地太早了。 江晏迟扫视一眼屋内,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 只怕这个地方—— 比冷宫可怕千百倍。 *** 咻啪—— 阴冷潮湿的地牢内,不断传来被鞭打人痛苦的哀嚎声。 长鞭毫不留情地挥下,人声渐渐微弱,最后消失。 哒哒的脚步声靠近,转角处,狱卒踩着小碎步一脸谄媚地赶来,匍匐在楚歇脚下,替他捶着腿,嘿嘿笑着擦去脸上的血迹,说:“掌印,他晕,晕过去了。” 指骨匀停的手指端起素雅雕花的白玉杯盏,细细品了口茶,眼也不抬地问。 “快死了?” “那,那倒没有。就是以前金尊玉贵的,也没受过刑,挨不住那疼。”狱卒察言观色,高高捧起一双手要替楚歇接过手中的茶,“茶凉了,小人去给您换一杯……” 楚歇看着他手上的血,微微皱眉,并未递过去。 那狱卒尴笑着收回手,将血往身上一擦,弓着身子:“要不您在外头等着,别脏了掌印的眼。” 昭狱中火光幽微,将那隽秀的轮廓投在湿乎乎的石墙上。本就瘦削的轮廓更显清减,鸱目烁然。 楚歇笑了。 “不了,本座就喜欢看人哭。” 将身上墨色狐皮大氅拢了拢,往拐角处缓步走去。越往里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扑面而来,他手微微发抖,脚步也不免踉跄一下。 “掌印!”小狱卒惊呼。 越过拐角,那伤痕累累被绑在木架上的男子映入眼帘。 楚歇迅速找到这间暗室中唯一的窗子,眼睛紧紧盯着那处,慢吞吞长呼几口气。 狱卒打开木门,楚歇低头进入。 身后狱卒要关门,楚歇立刻一扬手:“别关门。” “唉。”他手碰着那一道道见血的伤口,像是一只豺狼怜惜着羔羊的伤口,嗔怪着:“你们下手也太狠了。” 目光落在那人晕死过去的面容上。 复而用力掐住他的下颚,将低垂的头掰得高高扬起。 冷然一声。 “泼醒。” 半桶冷水浇下,冰水溅上楚歇的鞋履。 “懂不懂规矩!”狱卒将倒水的狠狠一脚踢倒,赶忙脱了自己的外衣,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楚歇擦鞋面,“掌印,新来的,笨手笨脚的。您看着给弄得……” 好大一只狗腿子。 “无妨。” 好在楚歇像是心情不错,还没等那狱卒将鞋面擦干净,便抬脚踩过水洼,走到那受刑人面前,看着对方睁开的双眼先是迷蒙,瞬间又变得锐利如鹰隼,恨不能用眼神将自己削成肉泥。 “楚歇阉狗!” “下头人不懂规矩,出手重了些。”他说话懒懒地,嘴角噙着一点看戏似的笑意,“太子殿下,只能多担待担待了。” “你这畜生,杂种!迟早要千刀万剐!放开我,你……等我继承了皇位,你……” 狱卒哈哈一声大笑,啪地一鞭子抽在那人身上,带出点点血迹:“掌印喊你一声殿下,你该不会就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吧。孙严钦那老东西都被流放了,你舅父家三族都被株连,如今靠山都没了你还想继承皇位,做你的春秋大梦!” 废太子浑身抖如筛糠。 “你敢动我,我可是国朝唯一的太子!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楚歇淡淡一笑:“你不是。” “你忘了,你还有个弟弟呢。” 废太子脸色倏然一变:“你说江晏迟那小贱种?你要扶他当皇帝?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一鞭子下来又是见血,他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他恶狠狠地怒骂道:“没根的畜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楚歇阴冷一笑,看够了戏,又觉得这牢狱还是太暗了,悄无声息地将领口扯开些,脑袋已经控不住发晕,“你们再慢慢审。我先回府等着,不要让我失望。” 走出寒气森森的昭狱,楚歇终于感受到温暖的阳光。 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直藏在袖子里不停发抖的左手也终于平息下来。 为什么他这种既晕血,又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人偏偏拿到这种变态反派剧本呢。 真他妈操蛋。 远远看去,这位权势滔天的掌印大人孤身立于昭狱大门外,日光明媚,照耀在他身上却驱不走他身上裹挟的阴寒。 身后的随从遥遥看了一眼,躬身行礼后去取马车了,丝毫不敢懈怠。 毕竟他如今侍奉的这位,可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如今大魏首屈一指的掌权人——楚歇。 自昌平帝半年前病重起,楚歇身为掌印太监代传帝意,擅权干政,短短六七个月内在前朝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排除异己,结党营私。 手段之残酷狠毒,令人谈之色变。 楚歇环顾周遭,见只剩随身保护的暗卫藏在远处。 终于是一个人了。 他脸上半永久的冷笑终于能放松,揉了揉脸颊上的筋肉,将表情放松下来。 随从架着富丽堂皇镶金带玉的马车到了身前,楚歇调整好表情,端着下巴,施施然进了马车里,将两侧的门帘都拉开,门帘也是半遮半掩的。饶是如此,楚歇还是非常抗拒乘坐马车。 “恭喜宿主,成功走完‘迫害前太子’剧情。” “嗯。” 将领口扯得更开些,用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下一个剧情是什么。” “让我解锁一下……啊,加载出来了,是‘与主角的初遇’。这个剧情简单,又没有血,又没有暗室!”系统兴高采烈地说道。 终于要见到小主角了么。 楚歇刚停轿,便听到府兵来报,说段瑟带着孩子来了。 隔得老远的高楼上,楚歇透过大开的窗看到里头坐着的那对母子。 十三岁的江晏迟。 唇红齿白的,生得倒是一副乖巧模样。 楚歇微微眯起眼。 这他妈就是那个四年后要将自己摁在菜市场,一百零八刀活活剐了的狗比崽子? 少年瞳孔漆黑如曜,眉目几分隽秀,像极了他母亲年轻时的风姿。 少年似是感觉到什么,猛地一个转头,与自己四目交接。 有种偷窥被抓到的尴尬。 楚歇竟然被惊了一跳,这么远都能发现的吗。 好吧,开工。 继续走剧情。 *** “他来了。” 江晏迟话音未落,便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先是家仆将门推开,进来两位端着炭盆的下人将东西放下。 然后将四面的窗都打开,风吹进屋子里,江晏迟闻到一股柏兰的香气。 再抬眼,便看到那人已经进来。 披着墨色狐皮长裘,手里还端着锦缎套住的金丝手炉,黑色长靴裹着细瘦颀长的小腿藏于长衣之下。 大氅上点缀着朱红的细绒,将小半张脸遮住,如红梅夜雪,衬得他肤色如玉白皙。 这位掌印比想象中年轻。 且意外的,竟是个如此昳丽清隽的美人。 江晏迟跟在段瑟后头,没等二人完全站起,楚歇先客气地说:“快快坐下,二位贵人不必多礼。” 楚歇坐在一张铺着皮毛的座椅上,揣紧了手中暖炉,关切而惋惜地说:“这许多年,是娘娘和殿下吃苦了。” 段瑟听了,鼻头发酸,眼泪便不自觉地滚了出来。 “倒也不算苦……就是阿予,跟着我实在可怜……” 楚歇眉头蹙起一点,一个眼色,下人便把干净帕子递给段瑟。 “楚大人真是好人,这世上,几乎都没有怜悯我们母子的人了……谢谢您,肯将我们从冷宫里接出来……” 楚歇默默地喝了口茶,余光却看着身边的小殿下。 心里头在想:苦不苦的不知道,这主角和他娘,倒是被冷宫养得格外单纯啊。 楚歇将职业假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唉,娘娘这苦日子可算是……” 咚咚咚。 有人敲门,楚歇回头看到管事呈上一张画押的状纸:“是昭狱来的。” 那状纸厚厚的一叠,上面溅满斑斑点点的血迹。 楚歇白净如葱的手指拿过那些状纸,指尖被未干的血迹染上些许殷红,一页一页翻过去看得仔细,神色分毫未变。 动作像是在读诗集似的优雅。 段瑟却被那血吓了一跳。 “人呢。”看完了,淡声一问。 “折了一条腿,那头捎话说活不活得过今夜,还得看造化。”管事压低了声音,段瑟大抵是没听见的,但一字不落地入了江晏迟的耳朵。 “造化。” 楚歇微微一笑,将手中罪状整齐地放回去,取来帕子擦干净手里的血。 莞尔一笑:“依我看,他没这个造化。” 管事得了暗示,瞥了眼楚歇面前的二位,朝着三人行了一礼步履匆匆地退出去。 江晏迟面上不动声色,心却陡然沉下去。 他抬起头看向身边还不懂情况的段瑟,温温软软地说:“娘亲,我不想住这里。” 第3章 、权柄 “可是府中下人有何招待不周之处?”闻言楚歇将目光转向江晏迟,眼中带有一些歉意,“恰逢今日有事出去了一趟,未能及时迎接两位贵客,实在是楚某人怠慢了。” 江晏迟立刻被他阿娘瞪了一眼。 段瑟急得耳朵都红了,瞪完了立刻摆手解释道:“不,非常周到,十分周到,不能再周到了。小孩子不会说话,楚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再将手伸到后头,拽两下江晏迟的衣物。 “那便好。”楚歇道,“午膳已经快备好了,不嫌弃的话,请移步去正厅吧,我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见。” 段瑟见此人说话慢条斯理,举手投足间又自带着恰如其分的贵气。 不禁从内心油然生出一种敬意。 将人好歹送出去了,段瑟瞪着眼回过头,气鼓鼓地看着自己儿子:"阿予,怎么可以随便说这种话呢?人家可是我们的恩人。" 江晏迟不赞一词。 只透过窗看着渐渐远去的那道身影。 楚歇这个人,很不对劲。 江晏迟早在冷宫里便打探过此人。他无身份无背景,既不是三大国公府里的权贵,也并非三省六部中手握实权官家的后嗣,也和侯爵世家扯不上半分联系。 没得倚仗,未有实权,手无兵马。 最初的时候,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太监,被万人踩在脚底的奴才。 六年前因性格机灵做了越国公家世子的伴读,后来又成了太后跟前的大太监,再后来,便是三年前当上父皇的掌印太监。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绿荫深处。江晏迟收回了目光。 此人,绝不简单。 *** 楚歇回到屋中,脸上顿时浮现不耐的神色,急匆匆叫人打了几盆水来。将刚刚摸到血的手放在铜盆中用力的擦洗。 一盆清水来,一盆清水去。 仆从都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按照规矩,不断地将水端进来。 洗了好一会儿,搓得手指尖都通红。可算是觉得干净了。 这才松了口气。 “妈的,再进昭狱我就是狗,是狗!”楚歇在心里骂着,忍住要将那铜盆踢翻的冲动。 将人遣了出去,一屁股坐在榻上,将腿搭在膝盖上一翘一翘,手臂也枕在脑袋后头。 想了想,觉得不通。又打开了那个废物系统。 “你说,段瑟和江晏迟那么没心眼,当初怎么没死在那冷宫里。”楚歇在脑中问。 给一点好脸色就痛哭流涕地感恩,要不是楚歇拿了反派剧本不得不走剧情,他都想直接把这两个人送出眼下的皇城。 ——太不适合这个地方了。 “我们眼下也只能拿到楚歇人物线的剧本,还是一个一个解锁的……也许剧情走到后面我们有权限可以解锁别人的,但是……这个不是重点吧,宿主,不管主角是什么样的,我们不想这么多,就是照剧本完成任务就好了呀……” 也有道理。 管这么多做什么,反正都是纸片人。 走完剧情,重生就好了。 “眼下的人物贴合度100%,您真的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宿主了!”系统日常吹彩虹屁,“演技神了!” “那是。” 楚歇十分得意,还不忘凡尔赛地谦虚一下,“主要是这个人物不复杂,就是蔫坏,就是变态……” 咕噜噜。 肚子叫了一下。 唉,社畜的午休总是如此短暂。 他整理一下仪容,对着镜子调整出温文尔雅的微笑。 在赶去饭厅时,江晏迟和段瑟都已经入座了。 满桌二十七道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应有尽有。 都是段瑟十几年都没再吃过的。 也是楚歇穿过来几年都快吃吐了的。 江晏迟不着急动筷子,也暗下拦着段瑟。用余光瞟着那试毒的小太监,见他将每一道菜都试过后,才对着自家娘亲微微点头。 可段瑟觉得他完全是多虑了。 楚歇人品贵重,怎么会无缘无故做出下毒暗害的事情呢。 还有,菜太香了。 段瑟红了眼,眼看着泪水又要啪嗒啪嗒落下,楚歇忙着站起来亲自为她布菜,道:“快些吃,这是高兴的时候,何必总是一副伤心模样。” 段瑟怕自己败了兴致,强行将眼泪憋了回去,闷声吃了两大碗。 但是忍不住,吃饱了以后更想哭了。 太好吃了,饭菜也可以这么香啊。 捧着碗眼泪啪嗒啪嗒掉。 “阿娘。”江晏迟将手覆上段瑟的手背,安抚性地摸了摸。 “娘娘,殿下。总是闷在院子里容易想些伤心事,这样,我今日和明日都无事,一会用完午膳我带你们去城外西山围猎去。”楚歇又给段瑟打了一碗汤,“届时好好放松一下,就不会一直想着过去的事情了。” 江晏迟吃的不多。 这个年纪的孩子只吃这么点,不容易长身体。 楚歇琢磨着一桌子的菜难道是不合江晏迟的胃口,问:“殿下是不爱吃这些菜吗。” 想了一下,又问:“殿下喜欢吃甜吗。” 江晏迟还未说话,段瑟就点头:“是的,楚大人如何知道。” 楚歇眼底堆满了亲切的笑意。 “陛下也爱吃甜的。” 段瑟手微微一顿,江晏迟也愣了。 楚歇:“总是爱在深夜里还叫上一碗甜汤,糕点也从不吃咸口。想来小殿下应当是和陛下像的。” “陛下他……”段瑟手指微微一蜷,“还好吗。” “不大好,两年前便有些病症,八九个月前忽然病发,如今也只能躺在床上,醒一日睡五日的,都下不得榻……唉。” “唉……”段瑟也跟着叹息一声。 “等过些日子陛下好些了,我问问他,看你们一家三口能不能吃个团圆饭……” 段瑟一惊,立刻起身,一个动作将身后椅子都往后推了一尺,发出刺耳的声音。 “别!陛下厌恶我,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我,也别提予儿……我们就这样极好,能出冷宫便很好,不奢望旁的……” 江晏迟闻言,将目光转向楚歇。 却见楚歇笑容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默着没有接话。 前半个月都是下雨。今日也不怎的,出了个大晴。 正适合围猎。 楚歇带着这一对母子去往西山猎场,怕他们不会骑马还特意请了骑射先生候着,原本以为这个年纪小孩子定会活泼好动,兴致高昂。 却没想到小殿下是个文静的。 兴奋了的反而是段瑟。 她一下跨上马背,搭弓引弦,百步穿杨。日光下段瑟笑容开朗,远远地朝着他们二人挥动手中十几斤重的长弓:“我先去林子里啦!” 楚歇愣住。 看着那一骑绝尘的背影,那是连骑射先生都追不上的速度。 简直可以直接上战场了。 “没有想到娘娘的骑射这样好……” “她的骑射,是我阿翁手把手教的……在月氏还未被灭的时候。”江晏迟道。 “殿下会骑射吗。” “不会。”江晏迟看向楚歇,像是有些羞赧,“我在冷宫里长大,什么也没学会。” 楚歇将手搭上江晏迟的肩膀,微微躬下身,凑近了平视着他的眼睛:“那不是小殿下的错。放心,今后我会给殿下找最好的先生,殿下尚且年幼,做什么都不迟。读书写字也好,骑马射箭也罢,一定都能慢慢学会的。“ 见他低着头只踢脚下石子,没什么回应,转了个话题:“殿下的小字,是一个予字吗。我听娘娘总是这么叫你。” “风予。风言风语之风,予取予求之予。是阿娘给我取的。” 江晏迟声音低如蚊鸣。 楚歇笑了一笑:“殿下可要多读些书。您这小字可不是这么解的。所谓风予,乃闻风破胆之风,生杀予夺之予。” 江晏迟抬眸瞻顾,像是有些不解。 但是楚歇没有再往深说,招手命人牵来一匹温顺的马,道:“殿下不如试试?” 江晏迟在骑射先生的搀扶下上了马,踉踉跄跄,摇摇晃晃。 楚歇便多招呼了几个人在边上守着,怕他忽然摔下来。 江晏迟很有天赋,没一会儿已经能自己拉着缰绳慢走了。 回顾问楚歇:“楚大人不骑吗。” 我骑马。 楚歇心里嗤笑一声,就我这身子骨,你别把我四年寿命直接摔没了,来一个当场去世。 让我这本就不长的寿命,雪上加霜。 面上微笑着摇头:“我不喜欢骑马射箭,也并不擅长舞刀弄枪。” 江晏迟难得在一个问题上纠缠追问:“为何呢。” “就是,不大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是只喜欢与人讲道理,不爱拼力气的。” 远处段瑟骑马驰骋而来,只见她单手牵着缰绳,手中已经拎着好几只兔子,后面还用绳子绑着驼回来一只小野猪。 春风满面,英姿飒爽。 真是厉害啊。 江晏迟看到楚歇理了理袖口,状似无意地将眼风扫落在自己身上。 “殿下也可以去试试拉弓。” 那人身上传来名贵的柏兰熏香,有些过分浓郁了。靠近了些发觉里头又混着些清苦的气味。 清苦。 江晏迟嗅觉极是敏锐,第一次见到楚歇时就隐约察觉了。 是药草的气味。 他在用浓郁的熏香遮盖身上的药味吗。 第4章 、楚歇 “掌印?” 身后传来一声招呼,楚歇看到另一头越国公家的世子赵煊正从马背上下来,朝着他行了一礼后问,“真是难得,竟能在猎场遇到楚掌印。” 赵煊世子比楚歇还大几个月,可看着还有几分少年意气,身躯提拔,下马时动作利落干脆。 “哦,闷在家中也是无聊。带人出来松泛松泛。” 楚歇并未回礼,下颚微抬着让开了些许,赵煊这才看清身后人是个陌生的孩子。 看着像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便问:“没见过啊,谁家的小公子?” 楚歇一天天口蜜腹剑,惯会玩弄权术,许多人都吃过他的暗亏,一面怕极了他,一面又趋之若鹜地要同他打交道。 倒是没见过他像个随从似的领着谁家小公子四处玩儿的。 不由得对那小公子多瞧上两眼。 “这孩子是江晏迟。”楚歇解释道。 赵煊脸色一变。 江晏迟,那个江晏迟吗? 眼下这种微妙时刻,楚歇把这一对母子从冷宫里弄出来干什么。 要知道,振国侯家相保的宁远王嫡子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 赵煊也不傻,目光来回地在三人身上扫视,仔细一想便隐隐猜到楚歇的目的。 只将他拉过来,多走出几步:“你是想把这孩子推上皇位?” “嗯。” 楚歇大方地承认。 “你疯了。他身上可流着着一半月氏的血!没人会同意他当皇帝的!”赵煊将声音压得更低些,“况且,振国侯,宁远王,还有荣国公,三家齐齐作保要推那陵城郡王江景谙当太子,你何必去趟这浑水!” “江景谙当不了皇帝。” 楚歇道,“陛下又不是没有亲儿子,如何轮得到他。” “那江景谙也是先帝嫡亲的孙子!况且宁远王和振国侯都手握兵权,这哪里是好惹的……” 楚歇余光瞥了眼不远处在马山踉踉跄跄的那孩子,笃定道:“我就要江晏迟当皇帝。”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这他妈的是老子必须走的剧本。 “钦天监算过了,说近日西北红霞蔼蔼,帝王星移,紫微星升,江景谙位于西北可不就是他嘛。而且啊,前两日他途径云华寺,顺道求了一签,就是帝王令!千里无一,这可不就是命!” 帝王令,神特么帝王令。封建迷信狗东西。 楚歇脑子一动,赵煊倒是点醒了他。 将那孩子从马背上牵下来,拍了拍他袖子上的灰,说:“走。” “做什么?” 楚歇看着段瑟,说:“娘娘去了便知道了。”又转过头朝着赵煊摆摆手,表示有事要先走一步。 *** 灵妙寺里香火不断,一踏进便闻见熏人的焚香。楚歇看着方丈将签筒递给江晏迟,那孩子还抬头望了门外的自己一眼,楚歇温柔地点点头,示意他大胆地求签便是。 一签摇出。 寺庙中钟声顿响,惊起树上喜鹊。 “是帝王令……” “帝王令啊……” “怎么可能,宁远王之子不是也……” “嘘……” 寺庙中人声鼎沸。 年迈的方丈阿弥陀佛一声,跪拜在佛前磕头。 江晏迟瞥了眼方丈手中的签,微微侧首,透过身后重重人影交错晃动的缝隙,望见门外身形不动,始终静止伫立的那个人。 他没有笑。 眼神空寂地望着自己身前那一尊大佛。 那一瞬间,江晏迟若有所觉。 这个人敢在这种事情上动手脚——他根本就不认神佛,无畏无惧。连神佛不信的人,往往极为可怕。 出了寺庙后,回去的一路上江晏迟都默不作声。 那种令人心烦的预感愈加深厚,压在心口教人喘不过气。 楚歇想让自己当太子。 江晏迟终于确信了这一点。 刚刚回到府邸中,便见到一分讣告递到府上。 还未打开,听到管事的说:“大人。太子殿下……畏罪自尽了。” 江晏迟瞳孔骤然一缩,眼光落在那一处讣告上。 楚歇的手指修长匀停,白净得纤尘不染。 下人们将暖炉递到他手里,又为他披上雪白的披风。 他的脸挡在温暖的雪绒中,睫羽如蝶,扑闪着,掩起满目的黑暗与静默。 “先且别告诉陛下。陛下身子骨不好,怕是听不得这伤心事。” 话语温柔,好不体贴。 他孑然一身倒是无所畏惧,被权力捆绑也无妨。可是,他希望他的娘亲能一辈子平安快乐,无忧无虑。 这太子,不当也罢。 但第二天,楚府里小殿下抽到帝王令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都,几乎所有人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到底小殿下和小郡王哪个能当新太子。 夺储之争犹如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 * 咻—— 一支箭飞射而出。 划出一道弧线插进草地里,连箭靶子都没碰到,甚至差了一大截。 师傅矜矜业业地教了好几天,小殿下到现在都还拉不开弓。 大魏以武立国,说实话,还没出过这么废物的皇子。 楚歇在远处高台上嗑着瓜子,周边没人便也没绷着张脸,郁闷和系统在脑中吐槽。 “行不行啊……字吧不识字,弓也拉不开。文不成武不就的,我是不是找错男主了啊?” “没找错,就是他,姓江,名晏迟,字风予。”系统认真地确认了一遍,安慰道,“他可能是……大器晚成的类型。” “晚成?”楚歇将一把瓜子砸桌子上,骂骂咧咧,“再晚就成不了了!那宗室的小王爷马上就到京城了,人家可是文武双全,十项全能!自家孩子这么个样子,怎么走剧情,怎么把他推上皇位?!我不搞了,这任务太难了,这男主是个废物石锤!” 一听楚歇要撂挑子,系统急眼了。 “后面肯定有转机的!宿主别急嘛……再说了,就算男主弱了点,您的反派buff还是很强的,您想想办法呀……” 想办法想办法,又是要我想办法! 楚歇一个头两个大,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刚落座转头又看到那小殿下射出一箭,这次倒是射得远了些,差点把靶子边站着的师傅射死了。 “……” 楚歇望着那手足无措,正唯唯诺诺道歉的小殿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人家是冷宫里长大的,什么都不会很正常……宿主怎么能这么嫌弃他呢……” 又是一箭出去,这次压根没拉好弓弦,一松手箭直接从手头上滑下去,掉在脚跟前。 “至……至少他长得,长得很可爱……”系统说话声音越来越弱。 小殿下瑟瑟缩缩地捡起来,蹲在地上,一副失败太多次快要哭了的样子。 楚歇也快哭了。 小祖宗,怎么回事。前几天也没发现你特么原来这么废啊。 “他后来还打仗了,我看看……应该是十八岁的时候……哦对,就是宿主你被凌迟处死后的第二年。” 楚歇太阳穴突突突地发疼。 差点还忘了凌迟这茬。 楚歇如此牛逼的人物还得被这么个废物凌迟处死……怎么凌迟,凌迟两个字你会写吗。 就火大。 “不是还有一个哥们要穿进来吗。还说是正派那边的助攻,人呢?再不来帮,我可真是人要没了。” 这都什么垃圾主角。 扶都扶不起来的阿斗。 “我看看……快了,就两个月后,宿主再坚持一下,江晏迟被封太子后,第二位宿主就要穿进来了……到时候您就不是孤军奋战了……” 还得两个月啊。 楚歇头秃。 还说后期要折磨他,给他吃苦头。看那蔫蔫的模样,动不动就委委屈屈的跟个小姑娘一样。 跟他那缺心眼的娘一个德行,除了哭还是哭,真要折磨一番说不定还得去跳护城河。 到时候别说两个工具人配角线崩了,主角线崩得更快,全文直接快进到be。 “宿主,您想想办法啊……再不想办法,我们的小主角的太子之位就要被那位小郡王抢了……” “你他妈也是……就知道让我想办法!一路来我想了多少办法了,主角这么辣鸡,连个太子之位都争不到,你让反派来想办法,合适吗!”楚歇火上来了就忍不住口吐芬芳,“反派能怎么办,反派也很绝望啊!” “呜呜呜……” “哭,一个个就知道哭!” 滴的一声把系统关了。 楚歇感到寒风扑面而来,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抱紧手中的金丝暖炉。 ——也就这炉子还有点温度。 “备轿,出门。” * 在城外十几里的官道旁小栈处,看到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都是官爷打扮,正坐着吃茶。 马车上印着醒目的‘宁安’二字。 正是护送宁安王之子,江景谙的车马。 江晏迟隐身于林间暗影里,远远地马儿停下,所有人都盯着那雕花红木制,珠玉垂帘的轿撵看。 宁安王去往西北封地已久,所跟随从大多也都习惯了苦寒。 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漂亮的轿子。 珠帘掀起后。 手捧着金丝暖炉,身披纯白大氅的楚歇足尖点地,施施然低头,被府兵搀着下了轿。 那些个官爷都看直了眼,手里的茶碗都没端住,被烫了一手的红斑。 是美人啊。 一剪秋瞳,眉黛远山。纤纤素手比女子的还白净。 太他娘的好看了。皇城里的人都这般好看吗。 听到外头有些动静。 郡王江景谙从驿站走出,正巧与刚刚下轿的楚歇对视上。 江景谙喉结上下一滑,哽了片刻。 楚歇还未说话,漆黑的眸子一转,便瞧见了里头的江景谙。 心想,可算逮着你了,孙子。 这种时候来添乱争皇位,争什么,争你马呢。 楚大爷今天教你做人。 面上挂着静默的笑意,只见美人踱步而来,幽雅的柏兰香气随着风弥漫开来,寒风拂面吹起一缕鬓发,闻着心醉。 “可是郡王殿下。” 啊啊,美人声音也好听。 江景谙只觉得心口都酥了,光顾着点了点头,然后才轻咳一声掩饰着方才的失神。双掌交叠,十分客气地行了一虚礼:“景谙许久不曾入京,敢问,是朝中哪位大人。” “我是楚歇。” 四个字如平地惊雷。 把刚刚回过神的郡王又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楚歇倒是半点不慌,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叫随从再擦了一遍,不急不缓地坐下,又叫了一壶热茶来。 “郡王殿下入京何事。” “哦,是听闻陛下病重,荣国公夫人是我姨母,是她奏请陛下容我替家父前来探望……” “原来如此。”楚歇嫣然一笑,在这荒山野岭里险些将这位郡王眼睛晃瞎。 “可是眼下可不是什么好时机,最近皇城里乱的很呢。” 江景谙问:“楚大人说的,是太子殿下之事……实不相瞒,本王此番前来,也是有事想再见见太子堂兄,是……” 楚歇眼生悲恸,打断他:“太子殿下已经被关进昭狱了。” 江景谙背脊一僵。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扎入,直升头顶。 “你说什么。” “我说,太子殿下,已经在昭狱里被关了十天了。” 闻言,江景谙倒吸一口凉气。 面前的楚歇神色虽然哀伤惋惜,可那眸子深处透出来的光是冰寒的。 “太可怜了。他在昭狱里我去看过一次,那身上,当真是没一块好肉。那狼牙长鞭都是带倒刺的,一鞭子下去!”楚歇眼看着江景谙肩膀随着他的话抖了一下,嘴角勾起,“那血就凝成珠子,点点滴滴往下淌。” 眼前年轻的郡王眼神震颤不安。 膝盖一软,几步趔趄便险些跌坐在地上,幸得身边随从一扶才堪堪站稳。 第5章 、郡王 陪着江景谙一同前来的随从毕竟是荒僻的边陲封地里出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看着眼前一介阉人竟也敢如此恫吓他们尊贵的郡王殿下,气焰嚣张地怒吼一声:“放肆!你不过是个奴才!” 屋内气氛顿时十分紧张。 刚刚站落在屋顶的江晏迟屈膝蹲下,小心地掀起一片砖瓦,入目便看到一群人将楚歇围在中间,抽刀相对。 而那人一脸从容,冷淡地瞥了眼那说话的官爷,吩咐了一句:“拖出去,打死了丢林子里喂野狗。” 眼看着江景谙脸色白了几分。 那些人握紧了手中刀,便想要劈过来,奈何手刚刚抬起便被一把小刀削了手指,哐当一声沾血的指头和刀一起落地,滚得全是灰。 楚歇果然带了暗卫。 那些个官爷不敢再轻易动手,只能看着楚歇的府兵将那乱说话的随从拖下去,然后便是一声惨叫。 眼前此人,看着清癯瘦弱,手段着实令人胆寒。 江景谙收起了他那些没必要的旖旎心思,小心应对着面前张狂的权阉。 楚歇面上就像一株漂亮绮丽的昙花,偶然盛放在深夜里,教人忍不住驻足伸手,可却不知花下匿着一条见血封喉的毒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声音里带了些难以遏制的颤抖。 楚.演技派.歇微微一笑,脸色愈发和风细雨,走到江景谙耳畔低笑一声。 “我是奴才,不知殿下可有命当我主子?” 此言一出,屋内鸦雀无声。 郡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他:“你,你……” 楚歇笑露八齿,将惯用的职场假笑拿捏得恰到好处,凝着眸子俯视着江景谙。 随着江景谙一同来的一位国公府的管事,始终不发一言,从看到楚歇的第一眼起,便满心满眼的谨慎对待。 江景谙倒是还站得住,事到如今,那名管事不得不站出来先且服软,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叩拜礼:“对不起,方才是那随从不懂事,冲撞了掌印。还望掌印看在宁远王和国公府的脸面上……” 见火候差不多了。 楚歇将勾起的嘴角一点点压平。 唇上没有笑意,眼神里的寒冷才一点点沁出来。 “上一个想当我主子的,已经被关进昭狱。”楚歇负手而立,倾下身子凑在江景谙耳边,眼光流转在那人耳畔,呵气如兰,“死——透——啦。” 什么。 这次,国公府的管事都满脸错愕。 太子殿下。 死了。 瞳光流转,楚歇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 既阴冷又诡异。 楚歇离开了许久,屋内阴恻恻的寒气才渐渐散去。 郡王的背脊都被冷汗浸湿了,好一会儿缓过神来才说:“这便是那位掌印吗?” 荣国公府的管事心有戚戚,点了点头。 也跟着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才说:“所以这些年,我们荣国公府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的……” 这皇城里供着这么位祖宗,怕是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吧。郡王想。 “无妨,他这也是过来示威,想先发制人压一压郡王的势头,等郡王成了太子,一切都好……怎么了?”看着郡王殿下东摸西摸,管事问,“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关碟……还有官符……不见了!” 江景谙再仔细摸了下身上,脸色越来越白。 “是楚歇!” 郡王怒不可遏地起身,也不歇脚了,连夜赶往皇都,却喜闻乐见地被拦在了城门外。 “敢问殿下的官符呢?”守城的护卫问。 “不……不见了。” “那通关文牒呢。” “也……也不见了,你先让我进去,我让家父加急送来,过半个月我定补上……” 守城的护卫先回去问了声副将,然后才小跑过来说:“殿下,这不合规矩。没有这两样东西,按理您是不能进到皇城的……殿下还是先回封地,把东西补全了再入城吧。” 江景谙气急了,当场跺脚道:“我的东西都在楚歇那里,你叫他出来见我!我与他对峙,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 护卫面露难色,好言相劝道:“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楚歇,楚歇!” 郡王殿下气急了,隔着护城河怒喊那人名字。 谁承想还真把人喊来了,倒像是他一直就在城门口等着似的。 楚歇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温文尔雅地站在城内隔着几丈的距离看着外头的江景谙。 见到了人,郡王气势又天然弱了三分。 “楚……楚大人,刚……刚刚我们在驿站相遇,你是不是拾到我的关碟和官符了……是的话,还请你还给我。我有急事必须入城的,拜托了!”江景谙大声喊道,还给楚歇铺好了台阶。 楚歇却好似很疑惑,脑袋稍稍一歪,像是在认真辨认眼前人的脸。 看了好一会儿,才颇为客气地问。 “阁下是?” 江景谙和荣国公府管事对视一眼,脸色顿时青白一片。 “小殿下,许是路上不仔细丢了吧。若是没有关碟,我们真的不能放您进来。要不,您再回一次封地?”护卫恭恭敬敬地建议道,“来回约莫一个多月,倒是也不太久。早点回去,还能早点赶回来。” 江景谙一个跺脚,眼睁睁看着楚歇的背影渐行渐远。 *** 荣国公府。 一杯茶猛地摔碎在地上。 “什么,郡王被拦在皇城外进不来?” 管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国公夫人便开始拿着帕子抹眼泪,一边抽噎一边说:“唉,我那小侄子就是死心眼,哪里斗得过那心思诡谲的阉人!眼下可如何是好,侄儿进都进不来,更妄谈带到陛下面前去……我今天还听说,听说昭狱那位已经——” “妇人之言!”荣国公怒斥一声,“少说几句吧!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说完了又下来踢了那管事的一脚,直把人踹得直不起腰来:“没用的混账东西!早就叫你防着楚歇和越国公家的人,你怎么还能让郡王殿下吃这种亏!” 若是要郡王殿下回封地取东西一来一回也得一个多月。若是快马加鞭将关碟送来,最快也得二十日。 二十日,变数太多了。 还不知道楚歇那厮要搞出些什么幺蛾子。 “快快要宁远王再造一份关碟和官符来!皇城这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国公爷长叹一声,心想莫非大魏还真的就要毁在这个阉人手里。 呜呼哀哉! *** “宿主牛逼!” 系统在脑海中不停的尖叫,循环播放礼花炮的声音:“至少拖延出二十天时间,我们可以用这二十天好好想想怎么把主角推上太子的位置!等等,剧情线可能会更新……我来升级一下……”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 楚歇不禁又想到了四年后自己在菜市场被一百零八刀活剐了的结局。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楚歇心想,什么仇什么恨,非得把人切成一百零八片。 ”叮~开启主线剧情:逼死主角生母段瑟。” “……?”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楚歇忽然心梗。 “……等,等一下,你刚说什么……” 系统:“……逼,逼死……” 原来如此主角拿的是生母祭天,法力无边的剧本? “妈的有病啊!” 楚歇豁然起身。 敢情这一百零八刀是这么来的?! 楚歇原装货为了力保这个傀儡太子坐稳位置,杀死了他月氏国公主身份的娘亲。 这些日子的相处,楚歇别的没看出来,这位小殿下对跟他娘亲感情好那是没得说的……冷宫里相依为命十几年,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娘亲却死了…… 这一百零八刀肯定一刀也没法少。 特么这个剧情怎么走。 楚歇倏然灵机一动。 “我的工具栏里是不是还剩一支特效药。”楚歇问。 “只对毒药有效,不治愈身体本身孱弱。宿主要用吗,没法治疗您的病弱哦。” “知道了。” 系统:“宿主想做什么。” 他翻了个白眼:“走剧情啊。我想了下,反正段瑟也压根不合适呆在皇城,干脆假死把她弄出去也清净。管一个智障总比管两个轻松……” “可是特效药是您穿进来唯一的赠品,就这么用在一个炮灰身上……您何必一定救段瑟呢,反正只是纸片人?” 楚歇想到段瑟哭哭啼啼红着眼睛的模样,老父亲一般摇摇头说:“我说救就救。” “如果四年后那狗逼崽子真的掌权了,要将我压往菜市场一百零八刀剐了。然后发现他娘亲还活着……” 楚歇在心里盘算着。 “怎么也能改成斩首吧。” “……” “……不,不行的话。吊死也行啊……” 第6章 、美强惨 上元佳节那一日。皇城阴云整日,预示着夜里的狂风骤雨。 可花灯依旧摆上闹市,爆竹声声不曾停过。 段瑟跟随父王初来皇城那一日正是上元佳节,城中琳琅满目的花灯晃得她睁不开眼。 那时的她才十岁,不认得魏字,也不会说魏语。可父王将她当做质子扔在皇城,自己却偷偷溜回了南疆月氏国,策划了一场惊天的刺杀。 大魏的永安帝和太子都被杀死,砍下头颅双双滚落长阶。 史书记其为永安之变。 很快,月氏被大魏报复,国灭不过顷刻。 月氏皇族皆沦为阶下囚,受尽大魏的□□与折磨。 段瑟从十岁那年起,鞭打怒骂,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后来,一场醉酒的意外再次改变了她的人生。因为与一位罪恶滔天的月氏人厮混还有了个孩子,当时还是太子的昌平帝险些被废黜。 后来昌平帝登基,下令将她彻底幽禁,一条长长的锁链再次困住这个女孩十五年。 十五年的囚禁,未曾想过终有一日得到自由。 深冬里她第一次被接到楚府的夜里,兴奋得半夜都没能睡着。 她抓着那孩子的胳膊,说:“予儿,我们自由了。真的自由了……再过半个月便是上元佳节,阿娘带你去花灯,好不好。” “好。” “花灯……真的很美。” 他的娘亲就是这样。 记不住别人的践踏□□,记不住那二十年的折磨痛苦。 却记得初入皇城那一夜的花灯,绚丽烂漫。 江晏迟声音难得温柔,甚至带着几分宠溺:“好。” 不过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今日正是正月十五。 可事情有些不对。 楚歇一反常态地命人看守着他,将他软禁在屋中。他听到外面的人说,越国公府里来人了。 天色渐暗,江晏迟在屋中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阿娘回来。 隐隐有种极不好的预感。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一刀割裂衣角,将双手双腿束紧,悄悄从窗户溜出去,□□越室,攀上楚歇卧房屋顶。 动作极轻,掀起一块砖瓦。 顿时,脸色渐青。 “国公爷,如此,可是放心了?”楚歇的声音传来,“这月氏皇族最后的血脉已断,到底也是往上三辈的事情,江晏迟如今可是陛下唯一的血脉,总不至于还要死死揪着这处不放吧。” “掌印办事果真利落。” 越国公沉声,“还好一开始便将他母子控在府里了,楚大人果真是有先见之明。想来若是这段瑟趁乱逃出皇城去,再想斩草除根就麻烦了。” 这……是什么意思。 目光下移,顿时眼眶欲裂。 他瘦弱的阿娘躺在阶下,嘴角沾着刺眼的血迹,脸色灰白毫无生气。 她死了。 楚歇杀了她。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浑身颤栗着,险些直接从屋顶上跌下。 脑中嗡地一声乱了。浑浑噩噩地跑到大街上看到花灯盏盏,觉得方才看到的景象像是一场梦。 楚歇从一开始将他们从冷宫接出,就是打算杀了阿娘。 啪嗒。 有雨落在他脸颊,冷若冰霜。 夕阳未落,大雨倾盆。 江晏迟在街上行尸走肉般走着,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了神。有个收摊的打爷瞧着孩子可怜,送了一盏漂亮的荷花灯到他手上,说:“孩子,今年花灯看不了了,快些回家去吧。” 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绕了一圈,竟又回到楚府。 手中提着的花灯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 他冷眼瞧着那巨大的‘楚’字。 手指头都在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楚歇从里面走出来,打着一把伞遮在他的头顶。 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关切地问:“唉,小殿下出去怎的不带个随从,这冬日的雨伤身,快些进来。” 拿了干布先将他头发擦干,又命人给他将试衣服换下。 一边守着人打热水来,一边说:“小殿下是想去看花灯?今年冬天雨多,怕是看不了了……不过,乞巧节的花灯也很好看。到时候……” 江晏迟握紧手中湿漉漉的花灯。 声音嘶哑着问:“我买了……买了花灯给我阿娘,她在哪里。” 楚歇愣了一下。 “她最喜欢花灯的……我看外头像是要下雨了,怕买不到,所以才跑出去……还好,还是买到了一盏……” “她回南疆了……”楚歇将怀中书信掏出,放在小殿下手里,“昨日夜里更我要的车马,不忍心跟你告别,只能让我转达……” “故国虽已不再,故土却还能归去。小殿下,你阿娘她……从来都不喜欢皇城的。” 江晏迟很久都没说话。 “那我以后……还能看到我阿娘吗。” 楚歇微笑。 “自是可以。等殿下长大了,我带殿下去寻她可好。” 说完了,一下一下揉着他的发顶。 “你阿娘回家了。殿下不必担心她,她说每个月都会写信给殿下的。” 说谎。 此人口中,没有一句真话。 江晏迟垂着头,紧紧咬着牙,硬是没让楚歇看出自己的异样。 过了好一会,才说。 "好。等我长大了,楚大人一定要带我去找我阿娘。" 这世上根本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只有冷漠无情的利用与抛弃! 父皇是这样,楚歇,也是这样。 "嗯,一言为定。"楚歇的声音依旧带着假惺惺的温柔。 他们,都该死。 江晏迟抬起眼,眼神懵懂好似单纯地望着楚歇:"嗯。" 上元佳节风雨刺骨。楚歇因亲自接江晏迟回来受了些寒气,当天夜里发起高热。 江晏迟看到府里竟有常驻的大夫,更是生疑。忙碌了一整夜后,楚歇难得地连早朝都吩咐了不去,直接昏厥得得人事不知。 这便是现世报了。 江晏迟心想。 看着进进出出的仆从们眼生寒光,盼着他今日夜里能病死了才好。 * 深夜里,他手持利刃潜入楚歇房中。脚不仔细提到一个红色空药瓶,咕咚咚滚出几尺,江晏迟拾起来闻了闻。 是鹤顶红。 见血封喉的毒药。 几个时辰前,楚歇便是用这个逼死了娘亲。 将手中刀刃握得更紧,顺手将大开的窗户都关上。 同时心里闪过一丝疑虑,他病得这样重,为什么还要开着窗受冷风吹。 今夜府里很乱,江晏迟观察过了,暗卫都离得较远,主要守着府邸四周去了——就像是要死守着楚歇生病的消息不外露一般。 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晏迟走到塌边,便看到楚歇向来白皙若雪的面容染着绯红,像是春日盛开的桃花瓣一般鲜嫩娇娆。 那人皱着眉,仿佛在睡梦里依旧很不安,微喘着,胸口不断起伏,给人一种油尽灯枯的错觉。 一头的细汗。 手中刀刃高高抬起。 他如蝶的睫羽扇动一下,缓缓睁开一丝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面前有人,伸出手抓住江晏迟的手。 那手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 “去……开,开窗……” 楚歇气若游丝地吩咐,甚至都看不清来人是谁:“快……” 江晏迟纹丝不动,见他不时将要彻底醒来,只将匕首抬得更高。正欲下死手,却见楚歇稍稍清醒几分,却像是更喘不过气来,松开攥着自己手臂的手,摁着胸口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 “开……开……” 开什么。江晏迟皱眉。 整个人被激得咳嗽起来,那咳声震动肺腑,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揉碎了一般。 门外迅速传来脚步声,江晏迟身形一个偏转,藏于内室阴影处。 “呀,窗户怎么关了!” 奴婢们立刻将房间四处的窗户都打开,这才上前去为那人擦着汗,一边换着衣物一边说,“快去,叫朱大夫来!大人怕是不好了!” 第7章 、指鹿为马 屋子里一瞬间又涌入好几个人,江晏迟藏在暗处阴影中,稍稍压下头,只能瞧见楚歇被扶着坐起,褪下半截衣衫后露出白皙瘦弱的脊背,蝴蝶骨下深凹出一片曼妙的阴影,头无力地耷拉在婢女手弯处,像是没有半点力气。 婢女将他身上的薄汗擦干后不敢耽误,又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裳,将人塞进厚重的被褥里。 又是几碗汤药来,捏着鼻子往那人口中灌去。 大夫很快就来了,只看了眼脸色,便沉声说:“不大好。” 排开针袋,取下银针刺下几处穴,便听到楚歇又轻声咳起来,但这次还好,咳了几声后便顺过气来,大口地呼吸着。 “楚大人?可听得见老夫说话?”那位大夫一边施针一边问。 “嗯……” 江晏迟听到一声虚弱的应答。 “且先将这药丸吞下。”朱大夫将一颗乌黑的丹药递给婢女,捣碎了和着水给他送服入肚。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呼吸渐渐平缓了。 “多谢。”楚歇说完了又咳了几声,“现在……好多了……” “元月寒雨最是伤身,大人不该出门,更不该沾那雨水。”朱大夫声音里带着几分责怪的意思,“如今寒气入体,精神不济……若是楚大人自己不爱惜身体,那老夫就算是华佗在世,也难保大人朝夕!” 这话说得很重。 但是楚歇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他竟也有这样好相与的时候。 “大人。太傅府递来消息,半个时辰后要来府中拜访……”门口的小厮道,“是要回绝吗?” “回了吧。”大夫道。 楚歇立刻制止:“不,不可回绝。” “楚大人如今这模样,如何还能见客?”朱大夫声音更沉几分,手指窗外,“更何况这是在三更!” “正是因为三更,才不能回绝。” 楚歇在婢女的搀扶下倚靠着床头半坐起来,又招呼人取来了大氅。 声音里带着几分喑哑。 “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分,一步也不可行差踏错。”用手撑了撑被褥,又根本提不起力气。 “可是太傅府那只老狐狸……” “朱大夫,我身上乏力得很,可有法子治治。” 楚歇打断他,那眼神扫过来,朱祈便知道这一面他是一定要去见了。 “来人,备药浴。”朱祈吩咐着,将被褥扯上了些,直盖着楚歇的下巴,道,“明日早朝,不可再去。” 楚歇退让道:“嗯,都听您的。” 屋内挤满的人很快又散去,仆从们抬来一个木制浴桶,楚歇穿着薄薄的一层纱衣全身浸在药水中,雾气氤氲着,鬓发尽湿,几缕垂下,几缕贴着轮廓。 一滴水顺着下巴落入水中,滴答一声,在深夜里分外清晰。 江晏迟踏出半步,凝视着楚歇露在桶外的一截细长脖颈。 青丝如墨散落在水中,如此模样的楚歇倒是少了些往日里冠发高束的气势与威严。 他走近些许,恰逢那人将一只玉臂轻抬,虚虚搭在桶边。几缕发丝贴着凝脂似的肌肤,湿漉漉的。 雾气遮着他的眉眼,再走近些许,能够清晰地听到那人并不顺畅的呼吸。 削尖的下巴上还凝着晶莹的水珠。 片刻的发怔后,听到外头又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江晏迟知道自己没机会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几步,从侧面小屋的窗户翻身离开。 *** “听说了吗,楚掌印怕是遇了煞,躲在府里好几天都没出门。” “唉,怕不是遭报应了,被废太子厉鬼索命了吧……” “欸,话不可乱说,不可乱说……问题是,如今陛下病重,楚掌印又告假……唉,这……” 咚,咚,咚。 脚步声渐近。 一身玄衣的楚歇最后才踏入殿中,一袭三爪金螭官服极是惹眼——要知道,这可是只有藩王和太子才能穿的图纹啊。 众人都听闻他病重了,可此刻见他脸色,除了比平日里白几分好似也没有什么异常。 玉面高冠,风姿绰约,肤白胜似冬雪,双眸一剪秋瞳,脖颈细长如鹤,双眉细黛远山。 若是抛开他入宫七年里的不择手段和心狠毒辣,单单看此人的容貌身段,那完完全全配得上风华绝代四字。 可惜啊,是个实打实的蛇蝎美人,蛰一口能要命的那种。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楚歇坐在皇帝宝座右侧的长椅上,众人开始行朝拜礼后,听到上头传来淡淡地传来一句:“刚刚哪位大人说的厉鬼索命四字?” 堂上顿时寂静,落针可闻。 “又是谁说,本座会遭报应。”楚歇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在殿堂内自左向右扫视一番。 无人敢答。 楚歇轻蔑一笑。朝着堂外招手:“来人,牵上来。” 哒哒哒。 众人侧目,纷纷避开让出中间一条宽阔的大路。尔后围成一个圈,仔细打量着中间那一头漂亮的鹿。 楚歇一边扯了扯两只长袖,一丝不苟地将身上最后一道褶皱抚平,然后才站起来,掺和进去成了最后一个围观者。 “前两日告假,是兴致大起去了皇都外围猎,这不,猎到一匹上好的野马。特地带上来给诸位大人共赏。” 众人不明所以,这分明是鹿啊。 有人直肠子地想要说“这难道不是一头鹿”话还没说完被身旁人一个拉拽噤声,一转头看到三两个人冲着自己摇头,逐渐回过味来。 楚歇轻轻咳嗽一声,再一次扫视众人,好似一分一毫的表情都不放过:“各位大人觉得,这可是一匹好马?” “好!”礼部尚书常胥率先摸了摸鹿角,连连赞叹,“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千里马,楚掌印猎得如此好物,实在是大魏的祥瑞之兆啊!” 楚歇目光又落在余下几位尚书身上。 嘴角勾着,可眼底分明没有笑意。 只看得人心寒胆颤。 “是马。这,这马果真好看!”兵部尚书上前拍一下鹿屁股,声音爽朗地连连称道,“臣征战沙场十数年,还没看过这样好的马!” 紧接着,更多的人开始夸马匹好看,有人建议应当命画师前来为马作画以留存其英姿,有人提议不若今夜曲觞流水诗词歌赋一番,为此马写诗成册,还有人提议可以将此马归入战马,培育繁衍,定能使大魏兵力更加繁盛。 吏部尚书薛氏分外沉默,脸色有些发白。 今早朝堂上的一片乌烟瘴气很快入了江晏迟耳中。 彼时他正在练马场上练骑射之术,听闻可笑的“指鹿为马”事件后,眸光里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但很快又掩藏起来。只将弓弦拉得满张,一箭穿三树,惊起一片鸟雀啁啾。 没一会儿,向来无人问津的他回到自己破旧的冷宫,却看到里头跪倒一大片,规规矩矩地朝着他磕头。 为首的端着朱漆木盘,上头放着一顶耀眼的东珠金冠——是储君发冠。 不过三日的功夫。 楚歇竟果真将太子之位夺下,硬生生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他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到的,但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一切,无不提醒着自己—— 楚歇此人,绝非善茬。 分明前天还病得像是要死的样子,今日又在这里飞扬跋扈,好不张狂地在朝堂上撒起了野。 “恭喜您,二殿下,你现在是太子啦!” 为首的宦官先是道了声喜,然后才规规矩矩地拿起圣旨念完,将那玄金旨意举过头顶,递到江晏迟手中。 他俯瞰着金灿灿的圣旨。 从怀中掏出那鹤顶红空瓶,颤抖着捏紧,瓶子几乎就要碎在手心。 阴沉着脸,站了好一会儿,宦官以为他高兴坏了,一点点抬起头提醒:“太子殿下?” “嗯。” 低顺地将圣旨接过来。 甚至还对那太监怯怯地道了句辛苦。 楚歇是一条毒蛇,环伺在周围让人一刻也不得喘息。 可是巧了,他江晏迟自冷宫出生,堪堪活了这十四年,别的没学会,最擅长便是于强权压制下慢慢熬着命,待摸到七寸之骨,一举反杀。 正这么想着,一回头瞧见好大一排阵仗越过冷宫往这马场那便而去,屏退左右,将披风往头顶一盖,隐身于林间。 便看着众星拱月似的,几位尚书和侍郎们将楚歇拥至马场中,为他挑了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 不等人搬来踩凳,楚歇直接踩着驯马人的背上了马,虚虚地扯着缰绳,分明就是不大会骑的模样。 远远看去,一身墨色长裘上缀着暗红的绒毛,那几分颜色衬得楚歇面如冠玉,肌肤细腻而白皙,淡色嘴唇上带着惹人恨的清淡笑意。 教人只想远远地搭弓引弦,将那披着人皮的妖孽一箭射死。 “我可是将这好马让给了你。”楚歇嘴角弯如新月,教人将那只鹿驱赶过来,语气轻快里甚至带着些少年似的俏皮,“若是你还跑不过我,是不是要领些惩罚?” 他正在对新科状元说话。 那状元郎年方十七,看着稚嫩得很。刚刚在朝堂上极轻地一句“马哪儿有长角的”得罪了这位掌印。 如今正被当众羞辱。 “那是应当。状元郎,快些和掌印比比吧……” 周围几位五六品的官员起着哄。 状元郎的脸色很白。 他眼睁睁看着驯马人将马缰套在眼前这头鹿上,又被人以一个请的姿势要求立刻上‘马’。 远处的江晏迟见着这一幕眉头紧紧拧起。 状元郎最后不得不骑上这匹鹿,却因鹿的挣扎而一下从鹿身上跌下来,十步都未跑过。 干净的朝服沾上一身尘泥。 周围哄然一笑。 他踉跄着爬起,脸红的好似要滴出血来。 “唉,状元郎啊就是握笔的,拉起缰绳来果真就是不行呢。这样一匹好马让给你,你却都没法子胜过我。”楚歇也并不打算真的把他怎么样,狠狠地羞辱敲打一番也就差不多了,“马骑不好没关系,只是这笔啊,最好得握紧了。别连本分的事情都做不好,那可才是真的贻笑大方。” 状元郎只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做声。 简直欺人太甚。 “敢问楚掌印,能否与下官,换一匹马比比。”状元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猛地抬起头反扑起来。 哄笑的气氛顿时散了。 化作有些沉重的死寂。 诸位官员面面相觑,还有一两位给状元郎使起了脸色,暗示他暂且忍下这一时之气。 楚歇见四下众人脸色忽然就凝固了。倒是也没太在意,懒懒地反问一句:“哦?你要骑我的马?” “是。”状元郎咬着下唇,憋红了一张脸,指着身后的鹿说,“楚掌印可愿与我换马试试?” 这位新任状元郎可是日后叱咤朝堂的大人物。推陈出新,很有才华,是大魏十五年后的左丞相,辅佐着主角江晏迟开创一片盛世。 楚歇眼下将他得罪个干净,也不过是在矜矜业业地走剧情。这位状元越是恨自己,以后,就越能成为主角的助力。 都是走个过场罢了。倒是没想到这状元郎也是有些傲骨的。 打心眼里又有些佩服他。 这佩服的眼神一下没收住,被状元瞧了个明白。这位状元一时间又有些迷茫,像是怀疑自己看错了似的。 第8章 、下药 楚歇很给面子地下了马。 “好呀。” 气氛如此凝重,大家应当都想着以楚歇的手腕,这状元不死也得残。 却见楚歇果真抽出一柄长剑,只是胳膊细弱无力,刚抽出来剑头便往下倒,他便笑道:“嗐,没使过剑,倒是都拿不动了。”说完笑出声来。 可只有他在笑,别人都笑不出来。 他抽剑干什么。 楚歇握紧了剑柄,看到前面的状元郎身形一抖,像是风中枯叶似的一动不敢动。 微微一笑,一刀斩落。 鲜血溅上他的衣袖,只听马儿一声嘶鸣,倒在地上。 “骑吧。”楚歇将长剑丢在地上。 状元刚刚及第,上朝还没几回,诸位同僚都没认全,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登时就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你,你……” 楚歇一脚踢开长剑,血染着青叶漫出一股刺鼻的腥气。 楚歇走到那状元郎面前,扯出一缕浅浅的笑意。 “换不换。” 状元郎没敢说话。 “活人骑活马,死人骑死马。”楚歇笑着露出尖尖的虎齿,看上去像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换,还是不换。” 状元郎彻底不做声地,只撑着身子蹬腿退了几寸,用力摇起了头。 楚歇站起来,微微扭动了下脖子,像是刚刚那一剑废了他不少力气似的。 周围的气氛过于凝重了。 楚歇懒懒散散地蹲下,仔细打量着这位状元。 众人瞧着比那状元高出半个头的掌印伸手抬起这位状元郎下颚掐住,倏然抬起。 “你倒是很有趣。” 骚话拈手就来,“不如别当状元郎,来我府里,当我的夫人。” 半神半假的话瞬间稀释了凝重感,周围重新变得乐呵呵,一团打趣。 不少心里门儿清的官员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也发现一个不得了的事情——原来楚歇好男色。 还好状元的姿色尚可,算是讨了他欢心,逃过一劫。 而树影下的江晏迟指甲深深抠进树皮,看着面前荒唐不堪的景象,眼神渐渐变得更加阴鸷。 阉狗楚歇,擅权干政。身上累累罪行早已罄竹难书。 更害死他的娘亲。 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要活剐了这个人。 他的每一片肉都丢去喂狗,将他鞭尸三百,挫骨扬灰。 * 因身子懒怠,近个把月楚歇都很少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是折子还是每日毕恭毕敬地递进楚府。 年初刚过,坐着轿撵进了宫殿,便听到有位看门的禁军竟然斗着胆子将他拦住。 “放肆,你可知这位是谁?!”前头的小太监一脚踹在那禁军统领身上,虽然没踹动分毫,气焰倒是很嚣张,“这位可是楚掌印!” “臣知道。可是楚大人如今案子在身,按照国朝律法,七日之内不得参加早朝。”孙统领一丝不苟地说道。 楚歇眼微微一眯。 “本座有案子在身?什么案子?” “昨日夜里的事情。楚大人的府邸犹如铁板一块,应天府的消息递不过去也是正常。”手握兵权的向来说话硬气,面对楚歇犹然不卑不亢,“是城北金还赌坊的事情,涉嫌贿赂朝廷买官的大案。” 噢,是金还赌坊事件。 这可是本书一个重大转折。 这就涉及到大魏的上百年的家族史纠缠以及权力更迭,楚歇看原文时只草草略过并不感兴趣,现如今要他理清也没法子。 这么好的放假机会,他求都求不来呢!正好可以在家躺尸七天,何乐不为。 别搞得跟这朝他多想上似的。 楚歇冷笑一声,支着手腕往后一挥,连人带轿掉了个头,舒舒服服地打道回府。 府外竟遇到了一袭便衣的太子殿下。 可真是稀客。 有些日子不见,他像是又长高了些。 说话时嘴边有白气喝出,遮不住嘴角的一缕温柔笑意:“掌印。” “何事。”楚歇被小太监搀着从轿撵走下。 “是廊西要道拨款之事。户部今年的大头都抵在蝗灾上,河西郡却提出三月前必须拨下七十万两修缮金,二位在朝堂上都吵起来了……” 呵,不让我上朝堂,却要我处理麻烦事儿。 没有权力,哪来的义务。 楚歇冷淡地说:“此事你自己看着来。” “是。” 少年有说:“还有一事。” “说。” “是匈奴耶尔族左贤王携使臣来皇都觐见之事,比预计的早三天。今日午时便该到了。” ……所有的假期,都是画饼。 敲尼玛。 楚歇脸色明显抑郁了。 后知后觉地想起剧情,他七年前是私卖战马兵器刮了匈奴几个部落不少银钱的。只是后来此事被北境的镇国侯许邑察觉些端倪,事情没闹到明面上,可暗下还是掐断了他的财路。 因为他这头擅自违背约定,故而与当时的耶尔族单于长孙忽敕尔结下梁子。 谁承想不过三四年功夫,忽敕尔的父亲夺了他家老头子的权,一举统领部落,成了现今匈奴各部落的伊秩訾王。 忽敕尔也成了炙手可热的左贤王。 楚歇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位。 脸色更难看了。 “我不去,中午你设宴款待便是。” 小殿下赶忙截住楚歇的去路,劝说道:“可是,这些我都不大懂,掌印还是去吧。如今朝中能说话的也没几个,还怕在外邦人面前失了规矩……” 推辞不得,楚歇不得不又当起两国友谊的桥梁,先回了府邸梳洗换衣。 午时一刻,匈奴人的车马便入了城。 时隔七年,左贤王忽敕尔还是一眼认出城墙上披着雪色大氅,恍若遗世独立一般的那个人。 这个男人果真生得一副好皮相。 隔了七年再见,还是挠得人心发痒。 与此人初遇时,忽敕尔便想起草原上狡诈的红狐狸。皮毛油光蹭亮的即使好看,又很机敏—— 是最难猎到的小畜生。 用膳时,新封的太子殿下坐在殿上,楚歇便落座在其左。 虽是匆忙,可掌印将设宴,歌舞,琴曲诸多小事安排得极为妥帖,草原向来贫瘠,大魏美人儿多,美酒也甜,倒是让他们艳羡不已。 楚歇自然是防着那位的,酒过三巡,他筷子都不动一下。 待到日近西山,给那左贤王在宫殿外收拾出了一处住所,再寒暄了片刻,楚歇打算回去洗洗睡了。 一起身,却感觉哪里不对劲。 抬眼瞥了眼身下,脸色顿时一僵硬,登时又坐了下来。 他……妈的。 *** 江晏迟一直都能看出来,一下午坐在左侧的楚歇背脊挺得笔直,显然很是防备。 硬是将楚歇拉上这席位,本是打算借着那来使杀了他。 宴席未了,便察觉楚歇微躬身,像是有些难受的样子,悄悄离了席。 匈奴人果真颇有手腕,楚歇这只狡诈的狐狸也没能侥幸躲开。 江晏迟跟了上去。 躲在长廊尽头转角处,能明显感到楚歇脚步虚浮,走了几步走不动了,只能扶着墙,身子一点点滑落下去。 是毒杀。 江晏迟想,如此死法倒有些便宜他。 嘴角微微勾起,眼底闪过冰冷的光芒。 他要亲眼看着楚歇死。 却听到另一个浑厚刚劲的脚步从长廊另一头传来,走到楚歇面前,从雪色大氅里摸出他纤细的手腕,将袖子推上去,指腹摩挲着手腕细嫩的内侧。 半天没听到进一步动静。 莫非这毒是慢性。 江晏迟探出一点头,却看到那小王子半跪着抬起楚歇的手,正啃咬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往他细腰处将他勾住,往前一拉。 便听到一声勾人的闷哼。 那声音在寂静的长廊里分外明显,江晏迟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是毒药。 然后才听到那左贤王闷闷地笑了一声,用匈奴部落的话问。 “楚歇,楚大人。” “大魏有人知道你不是真的太监吗。” 这发展他始料未及。 那忽敕尔身手了得,江晏迟不敢轻易靠的太近,只能尽可能敛起呼吸,放虚步子,再靠近了些许。 只见楚歇微喘着气,下巴被攥着抬起,不得不仰视着面前身形高大的男人。 “七年前你伙同陈起默坑了我那么多钱财,以为钻进了西京皇城就能相安无事?” “放……放开……” 他紧着牙,好容易吐出两个字,又极力地压制着某种颤音,那种欲而不发的隐忍听得人血脉喷张。 第9章 、掣肘 “托你的福,我哥哥险些被穆尔察绑在木桩上活活打死……三千匹战马,你的胃口是真的大……楚歇,你怎么就这么有能耐?嗯?” 手捞着才发觉那腰盈盈一握,瘦得不成样子。 “我……”楚歇审时度势,狡辩道,“当年的事,是你误会了……那战马真不是我吞了……你要怪,就得怪那镇国侯许邑,我本也是……” “许邑?” 忽敕尔一声冷笑,将人箍得更紧,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关那半截入土的老头何事?” “若非他从中作梗……你我好事早就成了!”楚歇喘着气,将他摁在下巴上的手扯下,“我也是受害者啊……七年前我是无奈只能作逃不假,但我避之不及的哪里是你左贤王,是那镇国侯许氏啊。他镇守西南手握百万雄兵,当年若想碾死我,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似的轻松……” “你看看,都过去七年了,许邑照样也没放过我,当初搅黄了我和你买卖,眼下又要封了我的赌场,你若是不信,在这多住几天去查查……不要听外面的人流言蜚语的,以为我在这西京皇城呼风唤雨过得多舒坦似的……还不就是在那些个王公贵族里讨条……条命活么……” 这么一说,倒还是他错怪了。 忽敕尔鼻嗤一声,手上松了些。 “那钱呢。” 他问,“一百五十万两银钱,你总不能是铸佛像盖寺庙去了吧。” “您父亲现在是伊秩訾王,你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匈奴赫赫有名的左贤王。这区区些许银钱怎么记这么久……气性,气性当更宽些才是……我们大魏有句话,叫……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楚歇说话越来越慢,浑身血液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在血脉里汩汩穿梭呼啸。 他妈的,这家伙是给我下了什么药。 “哼。” 察觉到楚歇身子愈发沉下去,柔弱无骨地落在自己怀里。忽敕尔心猛的碰碰跳了起来,生了些别的心思,另一只手绕过膝盖,将整个人拦腰抱起。 雪色大氅裹住的身体竟比草原上一只狼崽子都轻。 “我也知道,大魏有句话叫巧舌如簧。大抵说的,便是你这种人了。” 楚歇抬臂抓住那人手臂上冰凉的铁缚,努力维持着声音的正常,动作绵软无力:“左贤王大魏话学的真好。” 一面打开了系统,昨儿个也没说要走这剧情啊。 刚一打开,脑袋被一声“啊啊啊”刺得整个人惊住,立刻又关上了。 隔了一会再打开,他还没问呢,就听到系统大呼一声:“怎么回事?!宿主,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这剧情怎么回事。我……我感觉身体好热,我是被下毒了吗……” 楚歇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 精致的锁骨在月色下隐约可见,冷风灌进领子里又让他觉得冷,禁不住瑟缩一下。 “宿主,这不是毒……这是,嗯……那种药。” 楚歇立刻反应过来。 怪不得他好好地忽然老二就起来了。 “我早就说了要留着那个特效药啊啊啊啊!”系统比他还急,“怎么办啊宿主!又不能让人发现你并非假太监,不能轻易喊人,可眼下打也打不过……” “怎么办。我得先知道他想怎么办。”楚歇在脑海里吩咐,“快看看还有没有解毒剂什么的能买……” 一面耷上那人的脖子,轻声道:“左贤王,您要有不满,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银钱之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可否先,先给我找个女人……” “京城里不是传言,你喜欢男人么。” 忽敕尔冷哼一声。 “谣言,谣言。不可信的。”楚歇摇头,却感到那人将怀抱收拢些,蓦地若有所觉。 他妈的你不是想上我吧。 楚歇微微眯起眼,这次挣了一下,说什么也不肯在他怀里呆着了,踉跄了两步好容易稳住身形。 “宿主,我查过了,没有新剧情解锁……原文里这一段您本是在府休养,与这位左贤王根本碰不上,他没有下手的机会,五日后便回匈奴了。您的下一段剧情,就是金还赌坊。” “……” 他想了一下,好像是被那小狗崽子半路上拉到这一场宴席中来的。 这小主角人废脑子蠢,倒是还挺能添乱啊。 老子矜矜业业地给你走剧情,太子之位都给你争过来了,你就给我搞这个? 是我布置的抄书作业太少了是吗。 “楚歇,不要以为只有你狠。乱世当道,有的是杀伐决断的人……你以为背靠苏明鞍那老狐狸能讨到什么好处,得罪了镇北侯和宁安王,别说你了,就是那毫无根基的小太子也没有活路!” 这么说着,他将头压下些,闻着那人身上馨香馥郁,道:“还不如同我回……” “我选哪条路,跟左贤王早就没有关系。”楚歇冷淡地回应。 “宿主,没有解毒剂。但是有昏睡剂可以购买,要不……您晕过去算了,睡一觉这个药可能就解了吧……” “你是蠢吗……算了,药剂快点兑换给我。” 拿到后,楚歇稳住身形,朝那忽敕尔面前踉跄着靠近两步,像是站不稳地寻求一个支力似的抓着他手臂处的衣袖。 瞧着那不堪重负的模样,那忽敕尔立刻心猿意马,微微低下头,扶着他的手腕温声询问:“难受得厉害?不如,不找女人,我来帮你……” 一片白色粉末猝不及防地撒在面前。 他眼前一黑,瞬间栽倒在弱柳扶风的楚歇脚下,昏过去的最后一眼还瞧见那人俯瞰自己好似戏谑一般的笑意。 狐狸。 他就是一只狐狸。 草丛里传来窸窣一声,楚歇敏锐察觉,“谁!出来!” 见一副清瘦的身子从草丛里站起,头上还沾着几片花草,楚歇微微眯眼:“祁大人?” 原来鬼鬼祟祟的正是那登科未久的状元郎,祁岁。 状元郎过度解读了眼前的场景,像是没想到那楚歇和这位也有一腿,脸色发白着连退几步,才道:“我,臣……什么也没看到……”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再瞥了一眼倒在地上那人。 想到祁岁的单纯性子,楚歇将他招来,道:“送我出皇城去,兹事体大,别声张。” 祁岁自上次指鹿为马事件后就对楚歇颇有几分畏惧,此刻听了,也只能先且照办。立时将楚歇送了回去。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楚歇好几日都没有再进宫,江晏迟心想也好,吏部尚书那头如今正紧着金还赌坊的案子。 此一计不成,还有下一场风波等着。 可未成想,那左贤王回北匈奴的那一日送别早宴上,这位楚大人出现了。 迟迟来晚,八抬大轿直入宫门,果真好大的架子。 楚歇是带着边关的急奏来的。 江晏迟看到那奏疏的刹那,眼底难掩晦暗——哪怕是边关八百里急报,那也是先去的楚歇楚大人府上。 楚歇将事情三两句说清楚了,奏报上所言为西北羌族在边境滋事,扰乱民生。说完又看着那忽敕尔:“这边境是我大魏的北境,也是你北匈奴的东边,我是看着此事也有些麻烦,才一大早赶来。趁着左贤王在此也方便商讨出个对策。” 楚歇笑得很是温婉客气。 江晏迟对这个笑容很熟悉。 那正是他心底有些盘算,运筹帷幄,等待猎物入网的笑容——就像那一日他接自己和娘亲入府时那般。 “掌印大人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许久未得一言的兵部尚书对于此事颇有几分发言权,抢先接话,“是战是和?” 楚歇尾指略抬,端起一杯热茶,“这不还在商量着么。” 抿了一口,又道:“听说北匈奴与羌族向来不睦。如今他们多番试探,也不过是想要得我们一个口风。我们大魏呢,倒是可和,可战……就是若我们合了,只怕北匈奴的西境诸部落,就和不了了。” 楚歇淡淡地几句话留有了余地,又点破了玄机。 忽敕尔毕竟是个有野心的,听出了言下的松动,便顺着杆子往上爬,道:“北匈与大魏交好十数年,那羌族也不过是近几年消停了些。若是问我们的意思,自然是希望战。自然,需要我们从众协助,也可拨出五千精兵……” “诶,这话说得有点早。” 楚歇将杯盏一放,笑得愈发客气了,“什么协助不协助的,慢慢商量。” 忽敕尔是个马背上的英雄,不懂楚歇这种人的话里有话。 还琢磨了一会儿,才问:“那楚掌印的意思是,要卖我们北匈一个人情,来日再还?” “倒也不必如此沉重,等什么来日,今日都在,便可今日了了。” 楚歇又给自己添了杯茶。 堂上一片寂静,都不知他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戏。 江晏迟不赞一词,始终沉默。他想到昨日夜里那忽敕尔所言,楚歇与北境镇国侯不睦已久,隐隐已能猜到他的打算。 非得拖到一壶茶都快凉了。楚歇才长袖一拂,撑着膝盖,身子微微前倾些许。 忽敕尔闻见那熟悉的柏兰香气,不知怎的又想到那月色里,脖颈之下绰约可见的锁骨。 眼神渐渐幽深。 “不若,北匈给予一定银钱上的支持,这战,我们来打。” 此言一出,江晏迟眼光一锐。 吏部尚书薛氏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口只能喊一声:“这只怕有些不妥……” 兵部侍郎得了个眼色,立刻作揖道:“合适,自是合适!那许氏百年侯府,三代镇守北境,个个骁勇善战,不过平区区一个羌族之乱不再话下。” 楚歇指腹摸索着杯沿,煞有介事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忽敕尔,笑意不减,声音压低了些:“三百万银钱,换你西境十年太平。若你是个有本事的,兴许换来的更多,很划算的。” 忽敕尔被点醒。 楚歇一如七年前那个模样稚嫩,口齿伶俐的少年,几句话正中心窝,踩住了他的野心,教他由心底生出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只有西境安宁了,他才有机会更快地一统那残余的顽固部落。 若是跟羌族再耗上几年,越拖越难打,届时可不是区区三百万银钱可以换回的损耗。 而大魏不同。 屯兵百万北境,兴许只挪动个几步,羌族便不敢再动弹。 虽说有乘人之危之嫌,可到底,于自己还是有益的。 忽敕尔眼底掩不住野心的光芒,显然被说动了。 “你说了算么。你能指使得动许家的兵?” 忽敕尔按捺着激动,沉声反问。 “哈哈。”楚歇难得爽朗一笑,将江晏迟招呼过来,“这位是我们大魏新封的太子殿下,此事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我们太子殿下少年英才,昨日夜里一封书信告知我,才让我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此乃我们大魏储君的意思,您说,一道旨意过去,那素来忠义的长明军能一动不动?” 江晏迟不能装看不见楚歇那一个微妙瞥眼的瞎子,只能点头:“嗯,是我的意思。” 刚推上位的新太子,这便利用上了。 这些个心思诡谲的阉人,果真城府深沉。诸多良臣默默不语,只敢暗下相顾,未有一人敢言阻。 只是北匈这些年内战不断,只怕银钱也短缺,不知这三百万银两可是拿的出。 楚歇与他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个敢赌的,也是个胆大的,更是个急进的。 “好,我与你换。”意料之中的一句回答,掀起楚歇的嘴角。 忽敕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赶来西京皇城再一次见到七年前坑了自己一百五十万银钱的那个少年郎。 一百五十万没要回来,这里又折出去三百万。 真他娘的离谱。 楚歇将桌前一杯茶推往忽敕尔:“这些日子来为迁就诸位口味,都是奉酒不奉茶。但其实大魏的茶清香醇厚,不比你们草原的烈酒差,别有一番滋味的,尝尝。” 忽敕尔冷笑一声,一饮而尽:“依我看,这大魏的茶,可比草原上的酒厉害多了。” 楚歇笑而不语。 江晏迟心底发寒。 就在刚刚三言两语之间,楚歇卖了北匈未来新单于一个大人情,又讨来三百万银钱解了眼下户部空虚的急难,麻烦的却是北境许氏的长明军。 这四两拨千斤,借花献佛,手腕好生厉害。 吃力不讨好的是镇国侯许邑,得了便宜的却是楚歇和户部。 江晏迟将目光往户部二位主事人那头一扫。 原来—— 向来中立的户部是楚歇手里的人。 第10章 、兔子 正这么想着,便听到楚歇又来了一句:“河西郡,廊西要道的七十万拨款。宋尚书去安排吧。吵了好几日,也该消停了。” 始终不曾插话的户部尚书宋谨低头道:“是。” 将那忽敕尔送出城时,那左贤王凑近了楚歇,捏着他的手:“你骗我。” “我几时骗过你。”楚歇斜睨他一眼,“我是正经生意人。” 忽敕尔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耳语了,声音冷漠姿态亲昵,“那日夜里你骗我,说你在大魏无权无势,不过讨条命活。” 哦,说这个啊。 楚歇眼神清浅往那忽敕尔脸上扫过,也将声音压低了些,附耳回道,“人活一世,谁不是讨条命活。权势这种东西,今日有,兴许明日便没了。如今见我谈笑风生,过几天,指不定我就被压往菜市场一刀一刀要了命。” 大实话。 忽敕尔笑了笑,权当他胡言乱语。 座下的状元祁岁只觉得喉咙干渴,他性子是单纯,可脑子灵活,又怎会看不懂方才一片和谐氛围里的暗潮涌动。 楚歇明面上看着坏得很,既好色,又荒诞。 可他着着实实地从那果敢英勇的外邦人手里讨到了好处。 以那幅清癯瘦弱的身子,推杯就盏间完全地制约了那马背上几乎一统北匈的果敢勇猛的战将。 此人可在短短数年内攀上如此高位,也是有些缘由的。 祁岁不免又想到那一日楚歇看向自己的眼神。旁人觉察不出,可他的确是感受到了。 那刹那里他眼神中的善意。 祁岁捏紧手中的茶杯,楚歇……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 *** 上回给了状元一个下马威后。 楚歇像是很快又盯上了刚被封没多久的小太子。 三月倒春寒,宫里四处芳菲,绿柳竹林抽新发芽,除了冷宫这块,四处生机勃勃。 楚歇将人拎出来后去往风最大最冷的湖畔,将人扔在亭子里抄书。 风呼呼地从四面八方吹着。 镇尺都压不住陡然掀起的纸张。 他只能一手摁着纸防备着寒风,一手研磨提笔。 没有凳子,江晏迟只能站着弯腰抄写。 手被冻得紫红紫红,脸却吹得煞白,为了方便指点握笔姿势,楚歇还不许他穿着厚厚的大氅。 唉,殿下真是可怜。 宫人们都不大敢靠的太近了,远远地望过去只觉得楚歇折腾的手段可真是钝刀子割肉似的教人难忍。 但江晏迟每次都忍了。 乖巧得像是一块任人拿捏挤兑的棉花。 冬日里日光暄然,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水榭亭台之上,一袭墨狐皮大氅盖身的楚歇手盖着腹上玄金云纹腰带,食指一下下百无聊白地叩击着,摇椅缓动。 “怎么样,抄完了么。”眼风扫过亭心的身形瘦弱的少年。 一阵寒风吹过,陡然听见质问的少年握笔的手如风中绿柳抖了两下,一点墨甩在纸上,染出一大片污渍。 “掌,掌印……” 少年唇色发白,抖着唇回头。 却见他捧着金丝暖炉施施然起身,看到纸上晕染出的污迹,一个斜眼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重抄。” “……是。” 楚歇盯着少年瑟瑟发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又耐着性子一般等他再抄了一个多时辰。 刚刚扳倒太子殿下的楚歇显然过于张狂。 新科状元也要敲打。 一手扶持的新太子也要拿捏。 江晏迟微微眯眼,故意又手抖了一下。 墨水再次沾湿宣纸,浸透底下好几层,刚刚抄了许久的国史又不能做数了。 还未回头便听后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太子殿下,以后若成了一国之君,可不能手抖成这样啊。要我看,还是写得少了,今晚再去抄一百页过来,明早交给我。” 一百页,他是决计抄不完的。 这样为难他,不过是为了明天继续惩治他做个铺垫。 江晏迟一副怕极了却不敢反驳的模样:“……是。” 楚歇轻咳一声,三月初的风,对于自己这具身体而言有些过于寒凉了。他笼了一下身上的大氅,又招人来换了个热乎的新金丝手炉抱着。 原来男主小时候是这样的。 初遇的时候就格外沉默,整个就是一个软柿子。 连那姓祁的都不如。祁岁好歹狗急了还跳个墙,这一位倒好,稍微恫吓两句,直接吓怂了。 看着还挺可怜的。 虽然可怜,不过剧情里会有一个白莲花拯救他,陪伴他,支持他,直到走过这一段最难熬的时光。 那白莲姓许,名纯牧,字隅安。 正是北境镇北侯许邑最看重的嫡孙。 说来好笑。就这么一本狗血虐文,竟然还有两个配角崩了。一个是自己穿的反派工具人,大佞臣楚歇,一个就是正派工具人,镇国侯嫡系亲孙子,小侯爷许纯牧。 脸谱化就好好做个没脑子的工具人。可原文里的楚歇和许纯牧不知道为什么,人物剧情线双双崩了。直接影响了本文所有任务线的推进。 所以有自己几年前穿了进来。 替代崩坏的反派,走正常的剧情,让书能按照原剧情正常发展下去。 系统说今天便是另一位宿主——许纯牧穿过来的日子。 想想拿许纯牧剧本的人真是爽啊,不用天天干这么些缺德事,不用顶着这幅弱不禁风的身子。出身武将侯爵家族高贵又英武。 嗐。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先生。” 正在专心抄字的小太子未有回头,但从声音来判断,应当是有些胆怯的模样。 “我可以……见一见我的娘亲吗。” 楚歇神色未变,只是过了半刻都没答话。 在小太子眼里,娘亲现在还在南疆隐居呢,楚歇想着多少眼睛盯着这处,在江晏迟彻底坐稳皇位之前,段瑟必须跟个真正的死人一样无迹可寻才行。沉默好一会儿才搪塞道:“再等等吧,想见你娘亲,那得当个听话的好孩子才行。” 小主角没说话了。 楚歇渐渐有些困了,拢了拢身上的暖炉,在寒风里打起了盹。 江晏迟冻得手都僵了,往手心呵气时回过头看到沉睡的楚掌印。 意外地,这个人睡着后神色极其温和。 舒展的眉眼里都透着恬淡,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乖巧。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半点看不出来醒来时阴冷跋扈的模样。 江晏迟皱起眉头,为心底一时涌起的想法而惊愕,而后转为几分讥诮。 楚歇就是只阴险狡诈的豺狼。 怎么会是一只无害的兔子。 夕阳西下,风渐渐冷了。江晏迟握笔的手迟疑一下,看着楚歇的睡容。心想,只怕夜里又得病得要死不活。 这么想着,一滴墨又染上宣纸,将一贴写得工整的字迹染污。 心头又有些乱,将宣纸揉皱了,抛进池子里。 楚歇再醒来时,天边将要收起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 江晏迟胆子小,找人要来一盏灯,还在矜矜业业地抄书。 看这天色,他该不会真的写了三个时辰没歇半口气吧。 明面上不能看顾他,楚歇只能假装自己累了,匆匆起身打算从亭中离开。 没关系的。 等许纯牧穿过来就好了,会有个知心人陪在小主角身边。 伸手扶了下栏杆,险些直接跌进湖里。 一双有力的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身形稳住,在他身后柔柔地喊了一声:“掌印?” 拇指中指摁着两边太阳穴揉摁几下,楚歇道:“无妨。” “您是病了吗。” 小太子没有松开扶住自己的手,顺势竟想搭脉。楚歇一下清醒过来,厉声:“放开!” 江晏迟一个哆嗦,忙不迭地退了几步。 楚歇自觉语气严厉了些。 可江晏迟是个在冷宫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身上是多少有些医术傍身的,万不敢让他摸出些什么。 “你这一手伤疤脓血的,是不怕弄脏本座的衣裳吗。”楚歇沉声。 太子将头低得更下。 “是风予莽撞了。还请掌印宽恕。” 楚歇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 “掌印可以先行回去的。”江晏迟道。 狐狸尾巴可算露出来,楚歇一笑,语气里带上几分戏谑:“怎么,才三个时辰便忍不了了?” “掌印要的字帖,风予定然每日勤勉抄写,送去府上。只是,掌印似是身子不爽快,若是拖得病了,反倒成了风予的罪过。” 楚歇愣了一下。 眼神颇有些古怪地问一句:“此乃真心话?” “如何不真心?” 少年眼底一片诚挚。 这男主……怎么回事。 他以为江晏迟之前是年纪小不想事儿。可如今身居太子也有一段时日了,按理说怎么也会忌惮自己擅权太过,怎的倒还像是一只单纯的小鹿一般乖巧可人。 从楚歇眼底看出了疑惑。 江晏迟温婉一笑,道:“我自冷宫中出生,比宫中任何奴婢都活得卑贱,我原以为要那样过一辈子,却不想,楚掌印将我和娘亲救出那水深火热之中……” “此等大恩,风予此生不忘。” 哦,原来如此。 楚歇心底有些软了,可顾念着人设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还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性子绵软待人温善的小皇子三年后将会在这风云诡谲的西京皇城彻底掌权,扳倒擅权宦官,镇住边境藩王,再一次集权于中央,登基为帝。 不由得多说了一句:“你还是太小了。身在这权力的漩涡里,恩与仇,又哪是三言两语辨得清。” 迎风吹来寒风,轻咳了一声后,楚歇转过头,却冷不丁对上一双寂然的眼眸。 江晏迟极快地垂下眼。 第11章 、杀意 楚歇离开那亭台,直接出宫回了府邸。 没成想这刚回到自己府里,屁股都还没坐热呢,立刻又听到系统震耳欲聋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 楚.真.聋了歇:“又怎么了?” 系统:“宿主!!另一个宿主穿错世界了,现在您必须一个人走两个人的剧情。” “……?!” 楚歇懵了,穿错了可还行。 “能穿回来不。” “不能。一旦穿进新世界就会进行身份绑定,在走完那个人物剧情线之前他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界,我看看,他在那个世界还要……卧槽,胎穿,还要活九十六年。” “……” 妈的心累。 楚歇摁了摁太阳穴:“那换个人来穿许纯牧。” “我看看……啊,嘤嘤嘤,宿主,预计一千三百六十八年内都没有人会帮我们了……” 贵行这么缺人吗。 楚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那哥们剧本是什么。” “让我康康……啊,那位兄弟拿的是白莲花剧本,从楚歇手里保护男主,陪伴男主,最后为救男主而死。” 妈的还真是完、全、相、反的人设啊。 楚歇闻言,沧桑点烟地表情:“可以换个世界做任务不。” “呜呜呜呜……” 楚歇无动于衷。 “嘤嘤嘤嘤……” 楚歇翻了个白眼。 还是手贱点开工具栏,看到几乎所有的小图标都点亮了。 目光落在“不掉马面具”上。点开一看价值三十万积分,是除非主角自动摘下,能确保不被任何外力或者意外撞掉的半张面具。 几乎是盖了全脸,只有左便眉眼和额头部分是露出的。 道理我都懂,可是为什么这么贵,艹。 楚歇头痛欲裂,系统在一旁弱弱地提示道:“因为这个面具是有剧情影响效用……就是戴上它的话,没人会通过你的外貌和声音联想到你是楚歇……而且不会被轻易摘下,宿主,买吧。小金库都给你,咱们买得起……” “我不能直接穿进许纯牧的身体吗?”楚歇问。 系统听到他口风有松动,痛哭流涕,十动然拒:“不行,您已经绑定了楚歇的身体,不能解绑再穿到许纯牧身上……” 没有别的路了,就只能一身分饰两角了呗。 “宿主……反正也就剩下两年了,您看看,不如就继续在这个世界把任务做完吧……” 两年,行吧。 楚歇,以后改名楚不歇。 楚.零零七.全年无休.昼夜不歇,本歇。 操蛋。 *** 是夜。 窗阁咯吱一响,江晏迟脸色微微一凝,眼光顿时锐利起来。摸上腰侧的短刀,踩着步子贴墙屈膝。 窗户被缓缓推开。 手中刀刚要刺出,却不曾想伸出一只攥着一沓书纸的右手。 江晏迟愣了下,便是这么一顿,那沓书妥帖地放下后又缩了回去,江晏迟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拿起那一沓书纸,他发觉上头都是楚歇让自己抄的《国史》,并且将自己的笔迹模仿得真假难辨。 是谁呢。 江晏迟看了眼自己满是冻疮裂伤的十指,将那书纸收拾妥帖,第二日却并未呈上去。 过了几日,那人又来了。 还是选在子时深夜,将纸张从窗户递入,像是生怕被人发现的样子。 那是一双干净白皙,指骨匀停的手。 江晏迟多看了两眼,忽的出手捉住往里一拉,便听到“呀”地一声,那人另一只左手扒上窗台,险些一个翻身栽进来。 江晏迟没用什么力的,没想到对方如此瘦弱,一扯就倒了。 眼疾手快地赶紧用另一只手撑在那人腹部,虚虚一扶。 像是没想到江晏迟在就贴墙站在窗边,那人惊得低呼一声,身形是稳住了,手中厚厚的一沓纸往半空中一抛,呼啦一声片片零落。 半空错落纸张前,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眸撞进江晏迟心底。 那眼神飞快一闪,立刻别过脸去,背对着自己:“殿……殿下。” 江晏迟这才低眸一瞥,那一张张果真又是楚歇要自己抄的国史。 “你是谁。”他戒心很重,顺手摸上腰侧的刀柄。 那人戴着面具,身形颀长削瘦,一袭黑衣显然是为方便偷偷进来特意换上的。 “我……我先走了。”他刚跨出两步,被江晏迟飞掷而出的短匕拦住,咚的一声匕首钉入墙壁。 “站住。” 楚歇看着那入目寸许的匕首,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凝视着那十六未满的少年。 ……男主他妈的什么时候有了一身功夫?! 江晏迟冷笑一声,眼睛微微眯起,绕到了楚歇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你当我太子居所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来去自如。” 他妈的男主又是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气势了?! 楚歇一下被惊住了,很久都没说出话来,只看了一眼那江晏迟锐利的眉眼,又飞快地瞥过了头去盯着角落。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江晏迟吗?! 那个什么都不会的怂包废物太子?! “哑巴了。” 身后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立刻一把寒刃落在自己肩头,就这么轻轻搭上,已经削断了一缕长发。 楚歇心一凉。 这副身子骨可是半点身手都没有,病骨沉疴,跑都跑不快。 而此刻身后冰冷刺骨的寒意直入骨髓,刀锋愈加逼近脖颈,像是随时要切开自己的喉咙一般绝情。 “殿……殿下……” 关键时刻,楚歇总是服软服得很快,抖着手回过头,顺着他的质问先认错再说,“对,对不起……我下次……下次不敢再轻易进来了……” 刀可算没有立刻抹了脖子。 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如桃花一般,眼尾微微泛红,眼底满是惊惧。 江晏迟想了想,暂且收了刀。 楚歇这才敢正视着面前的江晏迟。 他妈的。 面前这个人完全跟过去两年看到那个狗逼崽子完全不一样啊喂! 只见他剑眉星目,眼神冷冽而深邃。收刀动作干脆利落,显然就是用惯了刀剑的。 尼玛,这小子难道是—— 一直在给我扮猪吃老虎吗?! 楚歇再一次没控制住自己表情,满眼的惊异,一脸退了好几步,心里满满是被欺骗的沉痛。 我就说,一只小绵羊一样的皇子到底三年后是怎么掌的权。原来此题是有解的,那就是—— 他一直在装。 装成一个拉不开弓提不起剑的废物,装成一个大字不识又人善可欺的傀儡。 楚歇自从穿过来,自认在演技上无可挑剔,业务水平极高。 今天才知道这是遇到行家,班门弄斧了啊。 失敬失敬。 早该想到的。能在如此残酷的冷宫里平安活过十几年的母子,怎么可能两只都是温顺的绵羊。 里头一定有一只是牙尖爪利,嗜血为生的虎豹啊。 江晏迟蓦然间眉头一皱,骇然往前跨一步。 楚歇登时反应不过来,退了些许小腿撞上身后桌案,哗啦一身撞倒一片高垒的书简。 身子也往后倒去。 一只手恰时地往他后腰一拦,整个人被撞进那人怀中。 门口的守卫立刻有了些动静,登时便要闯进来。 江晏迟眼疾手快地将楚歇打横一抱,掀起被褥将人摁在里头,人也翻身上了榻。 “殿下。” 护卫进来后左右扫视一圈,对着江晏迟行礼。 “刚刚睡前想摸本书看,不仔细撞倒了,无妨……我自己收拾便可。” 可怕。 楚歇在被褥里又听到了小殿下平日里温温软软的声音。 判若两人。 过了一会儿,头顶的被褥掀开,楚歇看到那人打量着自己,说:“你还真是一点傍身武艺都没有,那这偌大的宫中,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问题切入点好生……犀利。楚歇脑子转得飞快,窝在被褥里假装有难言之隐,说:“我……自有些我的法子。” “你模仿着我的笔迹,将那《国史》一页一页誊抄好了……还深夜里给我送来,又是何意。” 一个一个难答的问题接踵而来,楚歇万万没想到这个白莲花剧本这么难走。 楚歇吞了口唾沫,道:“您冬日里向来都冻得手生寒疮,哪里能这样抄书。我仿着您往日里的笔迹都抄好了,您直接交上去,掌印不会发现的。” 那人轻笑一声。 将被褥彻底掀开,明晃晃的烛火晃了他的眼。 “那我问你。我的笔迹——你是如何拿到的。” 这一个问句和之前的语气全然不同,显然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原来这还是连环套话。 “我……” “答不出?”江晏迟下了床榻,声音静静的,“无妨,你可以编好了,再答。”说完了蹲下身,将刚刚洒了一地的纸张和书籍慢慢拾起,整理在桌案上。 楚歇皱眉头,这个江晏迟…… 真特么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他打了直球,楚歇便跟着应对。 “我想帮您,殿下。” “哦?” 江晏迟手卷着最后一道竹简,垒砌好后并未转身,只用余光扫着自己,“帮我什么。” “扳倒楚掌印。” 江晏迟愣了下。 那人嘴上终于带了些弧度,可却好似讥嘲:“哦,那你可以说说你的计划。” 到窗前左顾右盼后正要将窗掩上,却听身后人急急地说一句:“且慢!” 然后有些腼腆地说:“别,别关窗。” 楚歇反客为主,酝酿了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试探起眼前的小狼崽子来。 “我……我也很讨厌楚歇。我知道宫中已经没多少人敢对抗他了,再这样下去,可能整个大魏都要毁在那个人手里。我人微言轻,也做不了什么,就是希望能够保护太子殿下……希望日后终有一日,太子殿下可以强大起来,重新掌权。大魏可不能一直握在一个阉人手里啊。” 江晏迟黑曜一般的眸子这才转了过来,正视着自己。 楚歇眼底一片诚挚的善意,煞有介事道:“我是镇国侯许氏派来帮助殿下的。” 江晏迟眼底精光一闪。 猛地一下掐住他的喉咙,将人提着摁在门扉上,楚歇单薄的身子挣了一下。 楚歇不懂江晏迟何以忽的发难,只知道这个剧情八成走失败了,立刻要系统兑换了迷药,想要故技重施先且脱身。 江晏迟凑近那人耳畔:“过了子时,冷宫里楚歇的暗卫就会退居庭外,无诏不得入内。你就是喊,也没有人会救你。” 这句话什么意思。 楚歇还没反应过来,立刻被拎着摔在门口那一棵巨大的梨花树下。 江晏迟居高临下踩着他的胸口,风吹过梨花树,满树芳菲尽落眼前。 清雅的花香扑入鼻腔。 江晏迟手持利刃,再一次高高举起,瞄准的正是自己的心口。 “两年前曾有个太监,在我阿娘重病时咒他死。我便将他杀了埋在这梨花树下……想着花开了,讨了我阿娘欢心,也算他赎清了罪过……” “你看着梨花一年一年地开得多好。是不是因为埋了死人啊。要不,你也埋进去吧。” 刀刃在月色下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映在楚歇瞪大的眼眸中。 “等等,你为何要杀我!” 楚歇一脸懵逼地问:“我是……我是北境许氏……派来襄助你……” “撒谎。” 泠泠月色将那孩子的面容衬得冰冷肃穆。 “你身上的香,是乌孙王族善用的柏兰。你不是许氏身边的人,而是楚歇脚底的狗。” 第12章 、襄助 是气味露了破绽。 楚歇立刻反应过来,正要将手中迷药洒出,却听到梨花树后头小门被人轻轻扣响。 江晏迟暂且松手,将他捆在了树下,将小门拉开后发觉面前一身斗篷的来人竟是吏部的薛尚书。 将人带进来了,只见那尚书普通一声跪在江晏迟面前:“殿下,救救我儿啊!” 太子眸色深邃,眼光左右一探,才将人带得近一些,道:“薛侍郎怎么了?” “他被……被楚歇诬陷,今日夜里关进昭狱了!”薛尚书年纪大了,老泪纵横地抓着江晏迟的手,“殿下……殿下啊,不能再让那阉人张狂下去了……大魏,真的要毁在那个人手里了!” 江晏迟抿着嘴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尚书莫急,我再想想法子。” 薛尚书暗查金还赌坊惊动了楚歇。此事实为楚歇对他的一个敲打,警告他别再打赌坊的主意。 可好不容易揪住那人的狐狸尾巴,若就此放弃,岂不前功尽弃。 “殿下。” 梨花树下传来一道声音:“我有法子。” 江晏迟眼风一扫,之间双手狼狈地被束缚着的楚歇站起身来,靠着梨花树着急地说道:“我……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北境许家的人,我可以仿你的字迹,自然也能仿我们侯爷的……不只是字迹,印章我也能仿。如果得到一封镇北侯的手书,这几日之内尚书大人之子的性命怎么也是能保住的。” 楚歇微微一笑:“殿下,您疑我是对的……在这尔虞我诈的地方,绝对不可以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但是眼下情况紧急,没有我,殿下跨不过眼前这道坎。这才是我不得不冒险来寻殿下的原因。殿下,您过来些。我将前因后果同您解释清楚。” 江晏迟依言走近。 几片花瓣簌簌如雪落在那人面具上,像是沾上未融的冰雪。 楚歇怕极了江晏迟过来再二话不说一刀结果了自己。 “殿下想清楚,若我当真是楚府的走狗,那您就更不能轻易杀我的。” 江晏迟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冷淡着一张脸:“你倒是惜命。废话少说,解释不清楚,你必死无疑。” “小人无畏生死,只盼着死得其所……日后,若有一日殿下遭受威胁,我能为保住天下大统而死……定是无怨无悔。” 江晏迟并没有在这些讨好的话中迷失,而是一语中的再问一遍。 “那你倒说说,你身上为何沾有柏兰气味。” 楚歇早已打好腹稿。 “因为我是……许家安插在楚府里的细作。我怀中便有楚府的令牌,这便是我没有半点身手,却能在潜入太子居所的真正原因,也正是如此,我能拿到殿下的手稿,也知道楚歇……都正在对您做些什么。” 这一段话毫无漏洞。 江晏迟的脸色稍缓,“继续。” “我今夜便可以造伪造镇国侯府的一封手书,您让尚书大人连夜呈给楚府里的人……让楚歇知道,薛尚书是有镇国侯作保的。这样便可保薛公子在昭狱活下一条命……之后的事情,也可再行商量。” 江晏迟沉吟许久,似是在判断此举的可行性。 “殿下不必参与此事。尚书今夜来此的事情定然瞒不过楚歇,可是,殿下可以什么不应答,明哲保身。那尚书府的公子,我会为殿下保住。殿下,信我一次,没有损失。” 江晏迟看着那人白皙瘦弱的手腕被紧紧捆着,已然勒出一道红印,伸手将那人捞过来,一边解开一边问:“你仿的字迹和印章,确保能以假乱真?楚歇此人,可不是好应付的。” 楚歇连连点头,手上得了自由便自己揉弄着手腕,道:“您放心,我若没些本事,许家也不敢将我安插在楚歇府邸……我以性命作保,楚歇一定无法辨认那手书的真伪。” 楚歇观察着江晏迟的神色,瞧出来他果真舍不得放弃金还赌坊这个大案子,片刻间拿定了主意。 还是想赌一把。 这样重创楚歇的机会,决不能放过。 被太子殿下领着进了屋子。 “没有想到许家世代戎马,竟也会养出你这样的谋士。” 楚歇:“是我……给许家丢脸了。” 江晏迟默默地没说话,走了两步将窗关上:“我并非此意。我的意思是,你很聪明。” “也就这点小聪明,还可堪一用了。” 窗户被关上,楚歇环视一眼屋内,门窗都是紧闭的,小小的只能放下床榻与桌案的屋子里烛火也很暗。 瞬间口心口一闷,手扶着墙壁扯了下衣襟,有些慌张地说:“我,我不能久留……现在,就走了……殿下,等昭狱的消息便是。” 匆忙地推门而去。 瘦弱的身影在开门一刹的风中衣袂摆动,隐约可见鼓风的领口里一片白皙。 修长的脖颈线条往下延伸,连着一道绰约的锁骨阴影。 “若那薛家公子活过今夜,您便知道我并未撒谎。”那人声音温柔散漫。 江晏迟看得一愣。 身影消失在门前,只剩地上几片花瓣被风扫开。 他忽地却是上去,长廊外一树梨花满开,风里吹来清雅的香气。 他走上前去扣住那人的手,却发觉他虽身形颀长,手腕却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竟是瘦弱不堪。 他不是单单的没有功夫傍身。 简直是弱不禁风。 楚歇向来精明狡诈,手段残忍。 他若当真是许家安插在楚府的细作,事情一旦败露,眼前人根本没有逃脱之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也许,也许还能有别的法子。”江晏迟道。 楚歇不懂,这小殿下为何又犹豫了。 莫非还是有些怂。 念头一转,便出声鼓励道。 “殿下,如果那薛家公子死在昭狱里,薛尚书将后继无力,疲于追查金还赌坊之案。更重要的是,朝中人将会对楚歇更为惧怕……那是一个永无止尽的恶性循环。况且,我能借此赢得殿下信任,此举……与我而言是一石二鸟。” 楚歇的声音很平静,好似舍命犯险的并不是自己一般。 江晏迟蓦地将手拉得更紧:“我信你。但是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长不了,殿下。” 楚歇轻咳一声,眉宇间尽透着浓浓忧思。 “陛下没有多久了……只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楚歇将消息摁得死,就是怕生乱。这个机会,我们不可错过。” 楚歇拉扯一下,却不见那人松手,垂下眼看到那手上满是伤痕,才想起来自己还给他带了伤药的。 眼下四周开阔,月色迷人,楚歇心绪渐渐平复。 便拉着小太子坐在长廊阶下,从袖中掏出药,握着那只手先是吹了吹,抠了一小块,借着月光,将药点在溃烂的伤口上,一点点揉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小太子问。 “他可有为难迫害你?” 楚歇怕碰痛他的伤口,擦得极为仔细。 “我没有被他迫害。” 一片梨花落在楚歇头上,被小太子一手扫落。楚歇将另一只手也捉过来放在腿上,又挖了一小块药膏仔细涂抹,冰凉的手指力道很温柔。 “我只是不喜欢他,一直在做坏事。” 夜风过堂,楚歇闷地咳了两声,震动肺腔整个身子都在震颤。 是上次的风寒还没彻底病愈。 “你怎么了?”江晏迟立刻解下一件外裳披在他身上。 目光渐渐沉下。 “无妨,是前些日子不慎感染了风寒。不打紧。”楚歇平复了呼吸,望向太子的眼神里满是笃定,“殿下,我接下来说的话,您一定要听好了。” “外头的人都不知道,皇帝陛下的病……可能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若一年之内殿下还不能亲政掌权,待到陛下故去,整个天下就成了那楚歇的囊中之物……他是个祸国殃民的,届时大魏只会一片生灵涂炭……所以,殿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年之内,我一定会帮你削弱楚歇的势力,助东宫重夺皇权。” 那单薄削瘦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江晏迟摊开方才一直握住的手,余温残留。 手心里躺着楚歇留给他的药膏。 薄唇不自觉抿起。 一夜无眠,次日清晨没等到昭狱那头的消息,江晏迟披上大氅早朝也不上,便出宫赶往楚歇的府邸。 刚到楚府门口,便听说了薛家公子在昭狱里被打得半死,清晨里一件血衣丢往薛府门口的事情。 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若非楚歇受镇国侯一纸手书震慑,以此人的手段,人送进了昭狱绝不会让他活过一日。 楚府的大门缓缓打开,管事迎面赶来,依旧如两年前客客气气:“殿下怎的这样早来了,大人还未起呢。殿下可是有事?” “我……” 江晏迟心里极乱,竟连借口都未想好。 “风冷,殿下先且进来吧。” 江晏迟左右看着,往来奴仆,侍从,管事……默默地一路走过去,余光不放过任何一道身影。 第13章 、证据 直到走到楚歇寝殿对门的客堂,也没瞧见相似的身影。 那人没有身手,定不是护卫。难不成只是个杂役小奴,呆在他看不见的院落。 更令人烦闷的是,江晏迟发觉自己记不清昨夜里那人的身形了。 个头,轮廓,眼神……都模模糊糊的。 隐约间只记得修长白皙的脖颈和那道深凹的锁骨。 正想着,管事道:“楚大人醒了,听说殿下来了,正吩咐人准备早膳。” “大人今日何以辰时三刻方醒?” “昨日寅时,夜里一封急书递到了楚府,扰了些清净。故而今日起的晚了。” 正说着,楚歇刚洗漱穿戴好,依旧揣着暖炉从对面卧房里迎面走来。 神色几分不善。 楚歇先是将下人端来的一杯热茶喝了,暖了暖肚子。尔后才转头瞥了眼身旁的小太子。 “一大早过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楚歇问。 江晏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朝着他抱拳行礼:“楚掌印。今日当去早朝了。” 楚歇冷冷一笑:“不急。”又慢吞吞地用过了早膳,才坐上轿撵带着江晏迟去往宫城。 路上多问了句:“你同那吏部尚书有些往来?”听得江晏迟心底一惊,忙答“薛尚书为人正直,在朝上曾上谏过不少卓见”云云。 楚歇冷着脸没说话,补了一句:“少来往。” “是。” 接下来几天,被卷入金还赌坊事件的各路官员们都提心吊胆,眼看着矛盾非但没有平息,还愈发尖锐。 面上看,倒也不难懂。 无非就是楚掌印手底下钱袋子被人戳了个大洞——皇都城内的金还赌坊,被迅速查封了。 谁都知道这赌坊的大东家是楚掌印,从来没人敢在那里头惹事,更没人敢找麻烦,权当卖楚歇一个面子,让他赚些小钱开心开心。为此还有不少的小官小吏托人送礼不成故意来赌坊里送些银钱,疏通底下关系,买个小小荫官当着。 东都皇城里的人都习惯了当哑巴瞎子。 没成想这吏部尚书骨头忽然硬了,敢捅这马蜂窝。 吏部尚书姓薛,几个儿子都大有出息,不是侍中侍郎也是个在外的副将。但更值得一提的是他那二女儿。 他的二女儿嫁给了边境振国侯的长孙。 是手握大魏半壁兵权的许家长孙媳妇。 故而吏部尚书此举,也有些可能是许氏一族对楚歇的一个敲打。 可楚歇天性张狂,行事狠辣。哪里是能被敲打一番就偃旗息鼓的那种人。那赌坊里经营的不可仅仅是表面生意,还贩私盐,这才是大头盈利。 楚歇身上的万贯家财,管了一半多都是这路子来的,上上下下每年都要打点。如此断他财路,可不是将这炮仗彻底点着了。 不将对方撕咬到见血才怪。 这不,赌坊头天被查。 第二天,那薛尚书的长子,薛南锦就因渎职而入了狱,也没客气,直接将人拖去昭狱里打了个半死,折磨的花招没少用。还将染血的中衣丢在了薛府的门口,直接把薛老爷子气得躺在床上,连夜召了两三个御医赶往看顾。 于是乎这几日朝堂上诸臣噤若寒蝉。 楚歇一如既往地总是姗姗来迟,摆足了脸面。 几日后金还赌坊解禁,没人敢再质疑这其中的章程。 可有趣的是,薛老爷子没两天又醒了,听闻了薛侍郎在狱中性命无碍,便硬是死磕着那赌坊,二次将赌坊查封。 这下可是将楚歇彻底惹翻了。 当天夜里,昭狱里就传来薛家公子的认罪画押。 判了斩首,七日后行刑。 满城惴惴之气不散。 不少人跪在冷宫门口,开始磕着头求太子殿下主持公道。 江晏迟青白着脸,听着门外的人长跪不起,可他自己如今也不过是楚歇手里头捏着的一只小虫。 纵使知道忠臣被害,也不敢轻举妄动救下。 楚歇第五日三更半夜偷偷潜入冷宫时,便感觉到江晏迟心事重重。 他仿照着原文里许纯牧所做的,将一小盒□□制成的鸣炮交给他。 轻轻一拽,一盏焰火便飞上头顶,绽出一朵漂亮的小小烟花。 原文里许纯牧送的是鸣笛。 可惜,许纯牧是武器高强,耳朵灵敏。可楚歇不一样,这么一副残破身子,别说鸣笛这么一吹了,就是大喇叭他也听不见。 而且送烟火也是有些用意的。 想要烟火被看到,便只能晚上放。 这样一个白天搞事一个晚上干活,两个人设就基本不会撞上。 楚.绝顶聪明.歇。 江晏迟手里捏着那鸣炮,深深地看了楚歇一眼:“你当真觉得,我可以扳倒楚歇吗。” 那当然,你可是主角啊。 小太子怎么开始自我怀疑了。 江晏迟久久未能听到答音,心一寸寸沉下去。 一个转身,却闻弦声。 只见楚歇抱着他的旧琴坐于案前,月色泠泠倾倒在他身上,将他的衣袖染得如梨花烂漫。 “宿主。”系统的声音不合时期的出现,“人设不对,许纯牧不会弹琴!” “啰嗦。”楚歇手一顿,“难不成要我在主角面前舞刀弄剑,来一场气壮山河的动员大会?!我这胳膊拿得动哪把剑,舞着舞着刀飞出去把主角砍死了怎么办?” “……啊这。” 楚歇:“你行你上,不行下线!” 系统悻悻地下线。 绑定主角时得到了一些人物技能奖励,楚歇弹得一手绝妙的琴声。 夜色寂静,冷宫中传来往常听不到的丝竹之声,如诉如泣,动人心弦。 江晏迟看到那一双拨弄琴弦的纤纤素手,细腻如玉,指骨匀停。 真好看。 一曲《小雅空谷》,是大魏失传已久的乐律,未曾想许家世代从戎,戍守边境百年,竟还能出这般文雅的后人。 不知不觉,心也跟着静了。 “想不到,你竟还会这个。”待到一曲毕,江晏迟才走到案旁,屈膝半跪着,学着他拨动两下琴弦,“真好听。” “丝竹悦耳,可静人心。殿下,我教您。” 他将太子的手拉过来分别将手指落在该落的琴弦上,手覆上那人手背,一边摁下,一边说:“先拨这根,再这根……然后,这根……你动右手拨弦,我左手配合。试试?” 江晏迟会弹琴。 但是此刻笨手笨脚的,乱了心。 手指也跟着糊涂了。 笨拙的模样引来那人轻笑,却没有半点讥讽,只见温柔地再摁下自己的手:“没关系,慢慢来。” 尔后抬眸,凝望着自己,极有耐心。 “学琴也是,其他的也是。慢慢来。我相信殿下,一定能做到。” 明明手已经停下。 可心里的弦,却被猛地一拨。 月色下,那人的脖颈细长白皙,靠得那样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清香。 “许公子。” 楚歇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小太子这是在叫自己。‘嗯’了一声后,听到一声极其幽微的“谢谢”。 “不用谢我。”楚歇轻声回应。 “实际上,这两年我真的……旁人都觉得我被楚歇选中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是多么大的运气。可是,可是……” 我娘亲死了。 被楚歇以一瓶鹤顶红杀死了。 这样沉重的话,最终还是哽在喉头没能说出口。 这是头戴这一顶东宫羽冠的代价。 楚歇想,难道是金还赌坊的事件让他太苦恼了,纠结至此。 温声劝道:“殿下不必太过纠结。倒也不用急着站队,此事也许还能有些转机。” 江晏迟才明白他说的是赌坊买官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转机。” 提到此事,江晏迟长叹口气,“如今事已成定局。三日后,薛家二公子就要被斩首了。待他一死,满朝上下也会对我失望至极吧……你……” 你也是吧。 会对我很失望。 后半句没说出口。 楚歇心里有些打算,抬手几分僭越地揉弄了太子殿下的头:“我说有转机,就一定有。” 说完这句话,楚歇离开了冷宫。 接下来两天,都没有再过来。 直到第三天夜里,在薛二公子将被斩首的前一夜,江晏迟隐隐有种预感,今晚那个人一定会过来。 可今夜外头还跪着许多重臣,里头兴许还有不少楚歇的眼线。 如果可以的话,江晏沉倒是希望他今夜不要来,不要再掺和到此事中来。 金还赌坊案子结了便结了。 不要弄巧成拙,反被楚歇盯上。 他身子骨柔弱,说话里也总是温声细语,大抵都想象不出这世间的刑罚能有多么残酷。若是露了破绽,可受不住楚歇的几番折磨。 可他还是来了。 那人依旧带着软皮面具,在深夜里偷偷从后门塌了一角的墙缝钻进来,进来后又将砖一块块补上,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尾随,走了两步被小太子一下拉到梨花树下的阴影里。 “现在非常时分。你竟还敢过来。”江晏迟捂着他的嘴巴,让他不要出声,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畔说话,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惹得一片绯红,“多少眼睛现在盯着冷宫,你先走罢。” “唔!” 楚歇指了指被捂的嘴。 江晏迟犹豫了一下,松开。 便看到楚歇窸窸窣窣地从袖子里掏出几本账本和联络的书信,交到了自己手上。 “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看到那书信上楚歇的印章和落款,以及账面上一串串惊人的数字,脸色登时风云忽变。 楚歇被一把摁在树上,背脊被粗粝的树干磨得火辣辣地生疼,这把病骨都差点直接撞散了。 那双手还紧紧扣住他的肩膀,指甲掐这胳膊:“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偷的?你不要命了!” 这是楚歇贩私盐的书信往来和账面。 若非楚歇的亲信,是一定拿不到这些。 这个人是傻子吗。 为了能削弱楚歇势力,为了能让自己手握皇权,他真的连命都不要了吗。 “你别回楚歇那儿了,我给你准备一辆马车和一些银钱,你连夜逃走吧。我找人护送你往北而去,金还赌坊的事情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这账面和这书信丢了,楚歇很快就会循着蛛丝马迹背叛了他的是你,事不宜迟,今夜就走!” 江晏迟声音里透着焦躁与沉郁,他现在脑中不断地想着得罪了楚歇的薛家二公子在昭狱中一夜之间被打得几乎断气的消息。 手里握着那些书信,就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石。 恨不能那人从未偷过。 第14章 、帷幕 楚歇见他手心发抖,发觉现在的太子还是势单力孤,不大敢公然对抗楚歇。 是了,眼下他应该鼓励鼓励主角。 他挣了一下那只手,揉着自己被抓红的手腕摇着头说:“我不走。殿下,证据我已经帮你偷来了,这便是我说的转机!殿下,金还赌坊的案子绝不能成死案,眼下就是扳倒楚歇的最好……唔!” 越说越慷慨激昂。 江晏迟用力地捂住他的嘴。 谨慎地看了眼周围,然后才沉着脸色:“光靠这点东西根本没办法扳倒他,别说傻话了。赶快走,连夜离开皇城!回你的北境去!” 这个主角怎么说不通。 太惜命了吧。 楚歇换了个方向再次劝说。 “殿下,您之前问我,若未能保住薛氏公子,满朝文武官员是否会对您感到失望,我又是否会失望。我告诉您不会……因为那是无可奈何,那是不可抗争。但是眼下机会我已经送到殿下面前,此刻就握在殿下手里……我是费了多少周折冒着多大的风险才拿到这些东西的殿下难道不知吗。殿下难道要永远做楚歇手里的牵丝傀儡吗。” 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把话说得这么轻巧。 他根本不知道楚歇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人。 闻言,江晏迟非但没有被一言骂醒,反而眼底暗光渐盛,像是极力压住一团火气:“你……你知不知道,许家虽然势大可远在天边,你胆敢在他眼皮子地下动这样的手脚,若没有我保你,你根本就不可能活过今晚!” 手中的书信‘啪’地一声被用力砸在地上,沾上灰尘与草屑。 楚歇生怕重要的证据被毁,连忙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在怀里如同珍宝一样蹭干净,一张一张叠得仔细。 “别摔啊……”楚歇小声地喃喃,“这个很重要的。” 江晏迟强行将一口气忍下。 看着他怀揣那账面和书信,如揣着一怀希冀一般小心翼翼,此刻还十分为难地看着自己,似乎还想劝谏,却不知如何开口。 慢慢地心火又渐熄。 察觉到他眼光有些发蔫,江晏迟声音便再放软了些,只说了句“我只是怕你被发现”,便将书信账本收好,藏进袖中。 楚歇悟了。 想着这太子行事缜密过了头,着实是太谨慎。 他怕这细作的身份曝光,顺藤摸瓜,拖累东宫。 鼓励。 还得再鼓励。 “殿下,放心。我行事周密,就算楚歇发现异样也定不会牵连东宫。眼下真的是个好机会。我们应该赌一把。”楚歇手指东南方向的储君宫殿,巧笑盼兮,“相信我,我们会赢的……殿下会住进那东宫,成为真正的储君。不仅如此,不久的将来,殿下定当君临天下。” “可是,若此时东宫和楚歇彻底撕破脸,你……” 就知道你顾虑这个。 楚歇心下了然,绕到太子身前,捞起这位小殿下的手劝慰道:“你别怕,你是如今陛下的儿子,是国朝的太子。许侯赤胆忠心,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楚歇害死的。你看,这次的赌坊事件不正是老侯爷给你的一个小小的信号吗。” 熟知剧情发展的楚歇知道,许家会成为太子殿下最大的后盾。 原剧情里许纯牧是许氏最小的孙子,年方十九,却手握三十万兵马。也因结识了许纯牧,小太子才有胆子正式和楚歇撕破脸。 自此事件之后,楚歇将会步步衰落。 直到一年半后被一举扳倒,凌迟处死。 如今正是这个重要转折的剧情到了。怎么能让主角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认怂。 楚歇心底苦笑,只能搬出杀手锏。 故而淡淡一笑。 “殿下。是爷爷让我来帮助您。“ “爷爷?” 江晏迟若有所觉:“你是……” “我不是普通的许家后人,我姓许,名纯牧,是许家嫡系次孙,在北境掌有三十万兵权,殿下,有我给您做后盾,您别害怕。” 江晏迟半天没回过神,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你是,许纯牧,镇国侯府的小侯爷?” “是,带着面具是不方便被皇城中的人认出来。殿下别怕,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殿下,包括楚歇。” 江晏迟若有所思。 他会是许纯牧吗。那位小侯爷驰骋沙场多年,怎么可能会是这样清癯孱弱之人呢。 “殿下。爷爷本欲保那宁安王之子为储,可奈何为楚歇所挡,如今让我入这皇城襄助殿下也是被逼无奈……爷爷的意思是,不管谁当储君,只要是皇族嫡系血脉便可。但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楚歇那等狼子野心之人继续把持朝政。” 此言有理。 没有想到,眼前人竟为天下大义可奋勇至此,此等血性与肝胆,可不正是边境侯爵许家后裔当有的模样么。 沉吟片刻,江晏迟才攥紧了手中的证据:“好,许小侯爷,我们便一起来赌这一把!” 是输是赢,端看天命。 若能赢。 江晏迟转眸看向身后眼底满是光芒的人。 定不负你期许。 *** 七日已过。 薛家二公子今日午时便要押解至刑场,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眼看着就要掉了脑袋。 真令人唏嘘。 昌平帝依旧重病不问朝堂,可令人震惊的是,今日刚刚被封位不久的太子殿下来了。 这仿佛预示着什么。 众朝臣们面面相觑,跪下行礼时膝盖都在颤抖,这一礼行得真心实意,恨不能将膝盖跪破。 而楚歇看到太子不请自来,像是一条看到猎物的毒蛇,瞳眸骤然一缩。 江晏迟几乎能听到吐出蛇信的声音。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得闲,竟到朝堂上走一遭。”楚歇慢悠悠地问,照旧坐在了皇位旁的长椅上。 江晏迟一步步踏上殿去,看着楚歇散漫的眼神随着他的靠近而逐渐变得锐利如针,竟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江晏迟静默着说:“我是国朝的太子,父皇病重,由我辅政才理所应当。” 抬手指着楚歇身下的长椅。 “这个位置,是我的。” 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楚歇,看着对方的脸色逐渐变得无比难看。 楚歇压低了声音,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江晏迟……你可还记得前太子两年前怎么死的。” 这是楚歇第一次当众直呼太子全名。 全然没了以往的虚与委蛇的客气。 “我记得。”江晏迟眼里没有怯意,“他是被你害死的,我记得……很清楚。” 妈的男主真的好有胆。 楚歇在心里感慨,这主角气场竟然快要压过自己。 真不敢相信他才十六岁。 楚歇眼微微一眯,手中杯盏用力砸向地面,碰地一声碎成无数片,大殿之下落针可闻。 “想救姓薛的是吧。”楚歇怒极反笑,“你有这个本事吗。” 江晏迟将怀中账本和书信取出,哗啦一下抛向殿上,洋洋洒洒数百张。 楚歇的脸色难得地慌乱一瞬。 “你!”撑着座椅猛然站起,掐着江晏迟的脖子,手指缓缓收拢,这还是诸多朝臣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你竟在我身边安插细作!江晏迟,本以为你是一条听话的狗,倒是我小看了你!” “大人!” “楚掌印!” 朝臣们方寸大乱,楚歇身边跟着的小太监也忙不迭地上前劝阻,这好歹是在人前啊!总得有点分寸。 楚歇心想,就自己这反派人设,像是能有分寸的样子么。 于是松了手,一脚把男主踹下阶梯去。 这一脚费了他好大力气,憋了口气使劲儿踹完后胸腔内立刻涌起一股闷痛感,喉头隐隐带着些腥气。 “咳……咳咳……” 江晏迟是头牛吗,把他踹下去竟然要使这么大的劲儿。 这下倒好,滚下去的人没怎么着,踹人的倒像伤着了。 楚歇扶着长椅的椅坐,忍着痒意——自己的病弱现在还不能被人看出端倪,眼下咳两声还能当是急火攻心。 要不小心咳出一口老血,让人看出自己命不久矣。 只怕是明天夜里就群起攻之强行便当。 这么想着,好容易将血气压下。楚歇先且坐在了长椅上,手撑着脑袋匀着气息。 脸上染着些薄霞的掌印大人,微喘着,鼻尖和眼梢都带了点红,远远看上去竟有几分娇娆。 江晏迟被心里跳出来的这个词又惊了一跳。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定了下心神,又一步步踏上阶梯,每逼近一步还沉静地套着话:“掌印如此气急,想来也不用查了,这证据都是真的了。金还赌坊真的只是暗度陈仓买卖荫官?不止吧。” 两年刚过,可江晏迟身长七尺,身高已超过自己的眉头,如今站在面前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素来清润的眉眼此刻冷冽如寒泉汩汩。 “还卖私盐,是不是。” 后排的朝臣们这才将证据捡起来一一看过,脸色均是大变。 贩私盐,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第15章 、东宫 掌印也太大胆了,如今证据确凿,只怕是真的要栽了。 楚歇却没在看他,而是将目光越过他肩膀,扫了一眼某处。 然后便听到角落里传来刑部侍郎一句:“那便请殿下将证物交给刑部,此乃大案,我们必将连夜审查,力求一个水落石出。” 江晏迟侧首拧眉。 道:“王尚书还不曾说话,刑部什么时候轮到侍郎为首了。” 这话很不客气。 侍郎郭氏脸面挂不住,宗正又出了声,道:“太子殿下受封未久,恐不知朝堂事。按照章程,此证物的确应当是要先教与刑部……” 朝堂之上。 楚河汉界从未如此分明。 吏部薛尚书重重咳嗽两声,看着宗正道:“宗正大人说笑了,事关当朝掌印,牵涉官员诸多,那吏部是不是也该协同查案。” 户部素来出人精,本是沉默着乐意当着墙头草,好似并未偏帮与谁。 听着吏部薛氏都出声后,观摩着楚歇的眼色,不得不上前一步截下话头道:“薛尚书此言差矣,若吏部要以此理由插手案子审判,那此案牵涉金额极大,户部岂非也有理由干涉审查?还是全权交于刑部审理的好。怎么,莫非薛尚书以为我朝六部之一还不查不清区区一桩案子,只是个虚架子不成?” 话中带了些软刀子,薛尚书年迈,闻言,饱含风霜的脸褶皱更深。 方才还人人缄默的朝堂上,霎时间吵开了锅。 江晏迟冷眼瞧着,偏过头余光打量着楚歇。 巧了,正与他目光对上。 那户部的人舌灿如莲,都是滑头,伙同那宗正唱起了双簧,硬是要将案子塞进刑部去。 楚歇嘴角适时一勾,眼底满是讥诮,这才收回了目光。 偏是此时,那位始终未曾插话的荣国公上前几步,恭敬行礼道:“太子殿下,臣有奏议。若只是普通的买卖荫官倒还好,给刑部便是。贩私盐是多大的案子,依我之见刑部还真不一定管得过来。不如——交给大理寺初审,调查,刑部负责二审,岂不更好。” 江晏迟眼神一亮。 不愧是三朝元老,百年公府。 一语中的,打破僵局。 的确如此,事情牵涉到贩私盐,当然是应该交给大理寺卿。 谁不知道刑部紧紧握在楚歇手里,这证据要是进了刑部的手里,只怕到这证据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直到那国公大人一语点破,楚歇始终散漫的脸色才有了些变化。 目光如鹰隼,直勾勾地凝视着那国公爷,道:“国公大人,心思奇巧啊。” “掌印过誉。” 楚歇扶着椅手站起身,手虚蜷着咳了一声,才道。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荣国公上前一步拦住楚歇去路。 “那么金还赌坊一案,是交给大理寺卿,还是交给刑部呢。” 楚歇收起眼底最后一丝温情。 眼风扫过荣国公的后颈,仿佛能从上头剜下一块皮肉一般。 “明日再议吧,国公爷。”楚歇明明白白地说。 荣国公退让半步,楚歇身上戾气稍减,正要踏出半步。 “殿下以为呢。” 国公爷看向江晏迟。 江晏迟看着楚歇停下的脚步,手心猛攥成拳,一字一句道。 “交给大理寺卿。” *** 楚府。 “啊,宿主,金还赌坊完美走完剧情。‘许纯牧’人物线更新了!您是否要查看许纯牧视角的剧情进程……” “看看看!” 楚歇飞快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新解锁的剧情,看能不能从许纯牧的人物线剧情里揪住什么关键线索。 哦,原来金还赌坊本来的剧情是这样的。 许纯牧提前入京,在冷宫中结识太子江晏迟。此后许纯牧轻功如燕来去自如,襄助江晏迟借由金还赌坊案断了楚歇后路。 看完后松了口气,大致剧情相似。许纯牧这个人设贴合度应当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警告!‘许纯牧’人物贴合度55%。低于及格水平,请宿主及时调整。” 脑海中响起了警铃。 “……?!” 怎么会这么低。 这不应该是我的业务水平啊。 “宿主,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啊。我明明觉得许纯牧的剧情走得挺好的啊……怎么人设贴合度这么低……” 是啊,剧情都是一样的走。 为什么呢。 “宿主,其实我们这边挑选宿主绑定人物都是有严格审核过的……您能绑定楚歇,证明您灵魂和抑或经历与他契合度极其高……所以您看,走楚歇的剧情您就如鱼得水……我的意思是,可能您根本就不适合许纯牧那种正义凛然的剧本……” 骂谁呢骂谁呢。 谁和这种变态奸臣灵魂契合度高啊?! “宿主,我不得不提醒您,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设契合度60%以下,您都无法在原世界重生了……” 楚歇心烦意乱地关了系统。 管事推门进来说:“大人,金还赌坊的案子,判了。” “怎么判的。” 楚歇屏气将温热的药一口气喝完,心想那荣国公府的老头手脚果真是快,就怕坐不实自己的罪证似的。 “线索追到户部那儿就断了。王尚书他已认了是他借用那赌坊贩私盐。大人只和买卖荫官有关系,怕是暂时在朝堂上得放点权,不大好说话了。贩私盐之事倒是处理得干净,已经牵连不到大人。只可惜断了一条好臂膀……” 断了的岂止是一条臂膀,还有通天的财路啊。 楚歇叹息。 叹完了以后才想到,应该高兴啊。 毕竟顺利地走完了这个重点剧情。 又不免有些焦躁,开始担心许纯牧人设贴合度过低的问题。 打开系统,问:“下一个人物线剧情是什么。” “毒杀太子。” “……” 憋了一会儿,楚歇忍着没爆粗口。 重生是一定要重生的。 这剧本不管多难,一定要走完。 “同时还有一个许纯牧的剧本:“救下太子。” 还是没忍住:“……操。” *** 在荣国公府的大力相保下,江晏迟成功入主东宫。 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储君。 楚歇为避风头不得不暂时放权,将国印也暂且交还到太子殿下手中。 刚刚搬进来的第一夜,江晏迟便寻出了那人给自己的烟火炮。 点燃后一道漂亮的朱色烟花绽放在夜空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人便来了。 今日江晏迟格外高兴,刚见到他就闻见他身上清冽的酒气,整个人仿佛容光焕发,整个眸子里都溢出‘普天同庆’四个字。 发觉他兴致不高,像是有些蔫蔫的。江晏迟立刻贴了上来,问:“怎么了,阿牧。” 他十分客气地退了半步。 江晏迟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中,默默收了回来,正色道:“怎的,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麻烦事儿挺多。 都和你有关。 楚歇微微一笑:“没有,是你多疑了。” “那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他狐疑地追问。 剧情这么难走,就没让我开心过。 楚歇继续微笑:“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我特地备了一桌酒席。”太子试探性地抓着他右手将他往桌上带,看着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菜品,香气浓郁扑鼻,楚歇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便算作庆功宴了。” 楚歇端着半永久小号假笑,体贴入微地说:“辛苦殿下了。” 眼风淡淡地扫过一桌佳肴。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子殿下,你庆功宴里有一碗菜被下了毒。 还是要命的那种。 听到楚歇温润地附和,江晏迟神色缓释,看上去极其愉悦。 如今站着靠近了看,太子殿下果真比半年前又要长高了一些,已经到他的眉梢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见江晏迟眉毛很浓,剑眉星目之中隐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 玄色祥云图腾的披风往身上一披,又站在殿外灯火阑珊中等人的模样……倒真的颇有一国太子的尊荣。 想当初刚把他从冷宫里带出来时,还穿着一身破烂长衫,活像个小乞丐呢。 小崽子还生得好看,再过两年也该许亲了吧。 只是那时候,自己应该死了。看不到了。 本来看守冷宫的小喜子被江晏迟要来了东宫服侍。那小太监年纪虽小,可人机灵又讨巧。一回子的功夫就将东宫打理得像模像样。 楚歇被太子殿下如座上宾般迎进去,小喜子瞅了一眼殿下妥帖搀着对方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刚想上前服侍,就被一语屏退。 太子想同那人独处。 楚歇只见桌上摆着两坛酒,其中一坛已经喝得见了底。太子嫌它碍事,轻轻一推便滚到了一旁。 楚歇素来都是不碰酒的,喝酒伤胃。 显然今日,江晏迟的兴致极高。他坐下后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的酒,想哄着他喝一些下去,楚歇看这架势,觉得太子像是有话要说,倒是也不着急喝酒,而是婉拒一般,用葱白的手指,将酒杯推挪向另一处。 一双即漂亮的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的盯着江晏迟。 靠近了些看得更清楚。 太子眉峰极其锐利,眉骨下一片凹下的阴影使得眼神看上去更显深邃。因为酒气脸颊染上些许绯红。 他本是与楚歇面对面坐着,见他几乎不动筷子,也不沾酒杯,便贴着他坐在了身边。手稍稍碰着了楚歇的小指,就见他将手撤回些许。 “怎的了?这些饭菜不大合你胃口吗?”江晏迟问,”那你爱吃些什么口味的?我叫人去做,你自北境而来,想来,应当是爱吃这些的。” 太子的手炽热而温暖,不容避开地附在他的手的手背上。过分的亲昵让楚歇有些不自在,想要将手抽回来,可不知怎的,察觉到自己的这一动作后,那人将手握得更紧了,仿佛不容他挣脱一般的执拗。 看来今天,这位太子果然是有话要说。 “阿牧,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开心。你知道吗?户部尚书王琦,被流放了。这,王琦素日以来和楚歇是一路的,惯会仗势欺人……” 话还说未说完。便听到身边人轻轻的打断。 “楚歇惯会,仗势欺人?” 太子自斟自饮。又吞了一杯烈酒下肚。只说:“阿牧,你别怕。我已经入主东宫……我,我会护着你的。” 楚歇说:“太子殿下,你醉了。” “我没醉。” “你多大了呀?”太子又问。 “我永安十二年生的。”楚歇照着许纯牧的生辰答。答完以后才想着,太子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上头还有个哥哥吧,我认得你哥哥,你既然是许家的人,为什么不跟着你父亲和哥哥一起学弯弓射箭学骑马呢?”江晏迟又问。 “我自生下来,身子骨变不好,学不了这些。”楚歇敷衍地回答,并不太想在这问题上继续下去。 他往日里没看出来,太子是个如此八卦的人。 可不知江晏迟从里头听出他什么意思,眼神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刚拿起的筷子都搁下了。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皇都。你这样的,家里人竟也放心撇开你不管。”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许家的男儿从没怕过什么。” 江晏迟醉眼朦胧,嘴角弯起笑意。 “你是几时到的皇都。” “约摸两三年前吧。” 楚歇想着,好家伙,这套话没完没了。 太子生性多疑,难不成又是何处被瞧出了什么破绽,如此想来,也有点紧张,手指微微一蜷,在桌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声响。 江晏迟听见了。 他难得地停下话来没有再接着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楚歇不知道他现在心里满满地都是怜惜。就通过刚刚的三言两语,江晏迟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已经给楚歇扣上一个因体弱而不得家人宠爱,被不公对待的可怜身世。 若当真是许家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又怎么会让他进到楚府里,吃那些苦受那些罪。怎会让他孤身一人流落到这皇城中来。怎会放任他留在奸佞楚歇身旁,任由他一次次以身犯险。 想他兄长许长陵,那可是京城里叱咤有名的人物,娶了尚书家的嫡女,皇城里宅子也有好几处,上头有侯位等着承袭,日子过得又潇洒又清闲。 许纯牧倒是一直被养在苦寒的边境,传言有三十万兵权,是打仗的一把好手…… 可见,传闻不可尽信。 不过是偏心长子,嫌恶幼子罢了。 江晏迟依旧温温地笑着,眼底却生了些寒意。 第16章 、中毒 “我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许家世代忠良,你既是许家的子孙,我说什么也该看顾看顾才是。”太子慢条斯理地给楚歇夹了些菜,状若无意道,“若我当真能扳倒楚歇,从此往后,你便别回北境了吧。极北苦寒,你这身子骨哪儿能受得住。也不知道你过去十几年都是怎么在那边过的日子。” 这是试探吧。 明显话里有话啊。 楚歇越发坐不住了,想,莫非太子已经开始怀疑他并非是真正的许纯牧。 太子看似散漫,余光却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 只瞧着那人眉头一皱,默了一会子。眼神里似是有几分闪躲。 楚歇想事已至此,除了一口咬死了自己的身份别无他法,便道:“十几年都那么过来了,我都习惯在北境呆着了。” “你回北境又能做什么。难不成,你还真要带兵打仗?传闻你爷爷给了你三十万兵马……阿牧,就你这点劲儿,跨的上马背,拉得住缰绳吗?” 太子声音很平静,语气故作打趣。楚歇也在用余光揣摩着对方神色,瞧着那人眼底没有什么笑意,像是压着口气似的。 心下一惊。 立刻想到了月色下太子一刀将要扎入自己心口时恣睢阴冷的眼神。 是了,许纯牧是手握三十万兵权的少将军。和自己如今这病骨沉疴的模样相去甚远。 这怎么圆。 楚歇心里百转千回,额角不自觉沁出些许冷汗,开口便又是舌灿如莲:“带兵打仗不是只拼刀枪的。我虽体力不济,但兵法计谋,可丝毫不比我大哥差。” 说完这句,见太子将目光收回。楚歇才微微松了口气。 敢情这是一场鸿门宴啊。 太子果然疑心病重。 楚歇只想快点走完这个剧情回家睡觉。 你他妈倒是动筷子啊。 饭桌上菜都快凉了,江晏迟愣是一口也没吃。喝下去的酒也消得差不多,脸上的红云淡去,又变回往日里的冷峻模样。 面前人一副油盐不进,铜墙铁壁的姿态。 说一句噎一句。 教他束手无策。 “许纯牧,你喜欢不喜欢皇城。” 太子手指曲起,食指指尖没有意识地轻扣着桌面,一下又一下,暗示着他有些焦躁的内心,“像你哥哥一样,寻一位皇城里的人成亲如何。” 对方眼神里明显浮现出迷茫的意思,甚至还忍不住瞥了自己一眼。 又斟酌了好一会,楚歇说:“我挺喜欢北境的,散养惯了,并不打算留在皇城。再者,皇城里的金枝玉叶我也着实配不上。” 叩击的食指戛然停下。 江晏迟长呼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又没找到话头,抬手又不知要干什么,只故作无意地挠了挠额角。 不是错觉,楚歇感觉到二人之间好像陷入了异常的尴尬里。 可是为什么尴尬呢。 他的回答里应该没有漏洞,也十分得体。 他试探性地看着太子,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吃饭?” 终于能走剧情了。 楚歇很开心。 “嗯。” 太子反倒兴致缺缺的模样。 楚歇提起筷子的手一顿,怎么了,刚刚不是还挺开心么,加了一筷子青菜递到江晏迟碗里:“多吃些。” 太子愣了下。 楚歇知道毒下在中间那碗挂炉山鸡里,刚把筷子伸过去,夹起一块肉,便听到冷不丁地一句。 “那若是皇城里,有人看上了你呢。” 啪地一声肉砸进了汤碗里。 “我……我只是侯府里的次子……人人都喊我一声小侯爷那是揶揄,实际上,承袭侯位的只能是我大哥许长陵,像我这样没什么前途的……可别误了谁家姑娘……” 楚歇有些慌了,这太子怎么回事。 他出发前打好的腹稿一句没用上,这剧情节奏不对啊。 他好像是出于某种理由,想将结姻为由,将自己扣押在西京皇城为质子。 可自己如今顶着许纯牧的身份,没有需要拉拢亦或压制的地方啊。 楚歇想不通。 但多年走剧情的直觉让他知道,对手出现迷惑行为的时候,一般自己都是游走在危险边缘的。 “若是……” “我有喜欢的人了。” 楚歇尔雅一笑,再讨好似的将一筷子菜夹往太子殿下碗中:“殿下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 出现巨大数值波动后,系统机械的提示音在脑中炸开:“许纯牧人设贴合度65%,超过及格线,宿主再接再厉!” “……?” 这不还没开始救小太子么,怎么人设贴合度就提高了? 楚歇发现他真的搞不懂许纯牧的人设贴合度分值的变化规律。 小太子却是彻底不动筷了。 楚歇又殷勤地给他选了好几样菜入碗:“殿下?” 你他妈倒是吃啊!菜都凉了!我不要走剧情的吗?! 小太子缓缓将头抬起,神色看不出什么波动,只是很乖巧地模样,问:“是谁家的姑娘,可在西京。不如,我帮你牵线拉媒……” “不,不必了。”楚歇犯了难,这话题怎么就过不去了,“我虽很喜欢那人,可她却并不喜欢我,是我配不上她,倒也不必耽误她。” “是西京的?” “是,是北境的。”楚歇下意识地否认。 “噢。”小太子终于拿起了筷子,吃了一小根青菜。 楚歇缓了口气,见那人终于动了筷,心想剧情可以走了。 便一筷子又要往那挂炉山鸡伸去。 “是北境哪位公侯将军家的千金?” 江晏迟又问。 没,没完没了了? 楚歇身形一僵,江晏迟便语气轻快地又补了一句:“……北境之内,竟也有你许小侯爷配不上的姑娘吗。” 像调侃,又不尽如是。 那目光绻绻,分明在等一句答话。 楚歇凝神,不得不再次放下筷子。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北境究竟都有哪些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 妈的还真没有。 别说北境,就是整个大魏,也不该有镇国侯许氏之孙配不上的人家啊。 轻轻咳了一声,眼底里似是强忍着些忧愁,道:“实不相瞒,我身骨孱羸,在人人快意纵马,冰雪千里一望无垠的荒漠上,纵有个许氏名头在前,又有几个世家大族真的瞧得上我……且侯位上有哥哥继承,我若不来西京博些自己的功名,怕是这辈子都娶不到妻了吧……” 江晏迟听得认真,听着前头的时候眼神一软,到了后几句,不知怎的,眼底暗光一闪。 倏然起身,震得桌上杯盘叮当一响。 脸色忽的变得有些难看。 “原来你是为的这个来西京皇城。” 像是不大想看着眼前人的脸,他转头负手在跟前踱步几回,猛地又倾身过来,这一次字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那般不管不顾,便是为了在我讨个功名,好回去娶你心上人?” 楚歇看着一桌子冷饭冷菜,看着莫名其妙好像有点生气的主角,嘴上也不歇着,赶忙说些奉承话。 “我自然是钦佩殿下为人与能力,才誓死追随的……” 江晏迟听着胸口几番起伏,眼底都生了些红意。 “殿下,这饭……不是庆功宴吗,不吃……了吗?” 快吃啊!你不中毒我怎么救你啊! 楚歇心里渐渐焦躁起来。许纯牧的人设贴合度好不容易65%了,这个剧情万一没走过,可就又要跌回去了。 怎么回事,今晚的剧情怎么这么奇怪。云里雾里像是抓不到重点一样。 江晏迟又踱步几番,最后一掀珠帘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望着那一盘挂炉烧鸡,楚歇犯了难。 这一次,他夹了一筷子,放进自己碗里。 若是小殿下死活不吃,自己吃了,剧情完成度怎么也能加五个点。好过彻底错过这个剧情。 楚歇夹起那一块过於沉重的肉片。 反正解药也带了。 若是没有东窗事发,楚歇的剧情和许纯牧的这一段剧情任务双双崩塌,那才是真的完蛋。 “殿下,坐下吧,我们再吃些?”楚歇做着最后的挣扎。 可自己不知哪里惹到了江晏迟,他回了里屋,好半会都没有应答,只管冷着自己。 过了半晌才说:“你吃吧,吃完了教人来撤了。” “您不吃了吗。” “不吃了。” 楚歇沉默。 又一会儿,里面又传来一声闷闷的“你好歹吃些,别饿着”。 楚歇眉头紧皱,手竟然有些发抖。打开了系统最后求助着问:“这剧情我走不下去,还有别的法子不。” 系统花了好久明白了现状,然后才看着楚歇夹着那块肉,说:“宿主要自己吃?” 瞬间感动到痛哭流涕……好几百年没遇到过这么敬业的宿主了。 “可是……您别忘了你这幅身子是病弱挂的,万一直接药死了怎么办……要不这段剧情……就直接错过吧……” 还剩一年半。 全部剧情就会走完。许纯牧和楚歇都会死于小皇帝登基的那个深夜…… 最后能重生的条件是剧情完成度80%以上,两个人设贴合度60%以上。 今后的剧情有种越来越难走的趋势。眼下毒杀太子和拯救太子的两个副本都压在这小小一片肉上。 他一定要重生。 楚歇将肉塞进嘴里,咀嚼了一番—— 好吧,还挺香。 “宿主……”系统咬紧小手绢落泪。 “我把解药数据化放进了空间,一会儿江晏迟和太医开出的药若并不对症亦或来不及救我,你一定要及时给我用上,”楚歇认真地嘱咐。 妈的,富贵险中求。 不管了,一口吞下便是。 长长呼出一口气,便登时感到胃部一阵绞痛,滴答一声,一滴鲜血从鼻腔流下,滴在手背上。 “对了……别愣着……踏马的给我开个止痛buff啊……” 系统立刻用权限给他将止痛buff开到最大的90%。 楚歇立刻好受不少,只觉得手背上的血碍眼,正想擦一擦。 可还没擦干净,眼前瞬间一黑。 *** 江晏迟本在内殿心乱如麻地坐着,忽的听到外头咚地一声,还没走出去便看到那人撑着桌椅,一副将要软倒的模样。 瞬间呼吸滞住。 堪堪将那绵软的身子接住,便闻见满身腥气。 他一个偏头,将一口乌黑的血吐在自己怀中。 将自己心口那一簇簇无名的小火浇了个干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第17章 、小侯爷 “御医!”江晏迟立刻将人捞了,一边侧身支起珠帘往内殿而去,将人平缓放在榻上,一探竟是呼吸微弱。 小喜子听那语气像是了不得了,赶忙冲了进来。 入眼见到一滩黑血,杯盘尽碎,脸都吓白了。 手脚利落地吩咐人去喊御医来,同时又唤了一小拨人来将这菜收拾好,怕不是酒菜里有古怪。 御医断定是药石难医的剧毒,一时间还诊不出源头。只能先将几样常用的催吐汤喂进去,让他先将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可他根本也没吃什么,吐出来的都是些血水。看得人头发嗡地一下发麻。 御医施针将气血封住,暂且拦着毒血往骨髓里扩散,眼看着人就要没气了,又琢磨着太子铁青的脸色,也管不得许多只能先将可能有用的解毒剂先且喂下去。 大抵是这人命大,胡乱地吃了一通药,鬼门关里走一遭竟然还能又有了些气息喘出来。 楚歇矜矜业业地走着剧情,一只手刚抬起些,便被江晏迟紧紧接握。 "殿……殿下,别吃……有,有毒……" "叮,毒杀太子任务完成。" "叮,救下太子任务完成。" 听着脑海里两道声音响起,楚歇心终于放下,疲惫感渐渐上来。 "别睡……阿牧,先别……别睡……" 他眼睛瞬间红了,慌张地搓着他的手心。 不可以,不可以这么冷。 他想到了两年多前看到阿娘尸体死灰般的颜色。和如今眼前人几乎没有区别。 "别睡……别……死……" 楚歇迷迷糊糊里感觉到手被攥得生疼,硬是将眼睛睁了条缝。 "殿下,别哭啊。" 听到他的声音,江晏迟用力地点头:"我不哭,你别睡,好不好。" 瞧瞧这如丧考妣的模样。 打开了止痛buff,楚歇犯困得不行,没顾上安抚他,眼睛一合睡了过去。 御医吓得背都汗湿了三层衣裳,如今终于擦了擦额角,收了针:“好险,好险,此毒要命,这人差点没了……好了好了,眼下是有命了……” 江晏迟这才松了浑身的劲儿,一下跌坐在床榻边,手撑着额头,笑着笑着,眼角又沾上一片潮湿。 小喜子将那一碗挂炉山鸡呈了上来。 “殿下,验过了,毒在这里头。” 江晏迟只摁着额头,脸色藏匿在手心阴影里,嗓音喑哑而满是疲惫:“往下查。” 小喜子左顾右盼一下,放下那木盘,凑到江晏迟耳边压低声音说:“查过了,说是楚府那边动的手脚。” 楚歇。 又是楚歇。 手缓缓放下,眼眶染着一圈淡红,眸中针芒乍现。 "殿下,眼下只能拖着。一日之内必须拿到对症的解药才行……"御医一边切脉一边说,"抓紧,得抓紧!" 江晏迟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那人,心里头琢磨着什么,道:“暗下接一人进东宫来。” "接谁?"小喜子问。 "镇国侯世子,许长陵。" *** 连夜入宫的正是在上京城闲居已久的北境镇北侯嫡长孙,吏部尚书家的贤婿许长陵。 江晏迟见到此人,只见他身高八尺,的确是长得高大又挺拔,颇有几分武将人的英姿。 只是厮混已久,自成亲后,得有三四年没回过北境了,身上那是半点军功都没有。 “禁军?”许长陵听闻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摇头说,“那李统领是先帝提拔,向来忠勇。可是副统领赵栝正是那越国公府的堂亲。禁军虎符得有一半是捏在姓赵的手里,想要调动的确是难。” “那世子可有旁的法子。” 江晏迟又问:“刑部上下都是楚歇的人,想要靠刑部来查清此案子根本不可能……” “反正殿下如今也算是无事,不如就此轻轻揭过?也算卖那姓楚的一个人情?”许长陵挠了挠头,试探性问道。 “轻轻揭过?”江晏迟声音里带着些薄怒,"不,我定要他百倍千倍为此事偿还。不为我自己,也为你弟弟……" “许纯牧?”许长陵更懵了,低着头想了一下,才问:“家弟也牵扯进来了?他不是在长野郡吗。” 江晏迟并未细说,只提了一嘴许纯牧偷入上京城襄助自己之事。许长陵听完后半信半疑地摸了下鼻头,说:“我也有许多年没见过纯牧了,刚来上京城时,他也不过十岁,后来他带兵去了,也就见得少了。这么说他眼下还在上京城?” 如今那人病得正重。江晏迟不愿让人搅了他安睡,便含糊道:"嗯,眼下不大方便见人。" 又皱着眉追问。 “你们竟果真让他上了战场?” 许长陵好像对太子问出这样的问题丝毫不感意外,轻车熟路地又开始解释起来。 “嗨,殿下,您别看这他长得秀秀气气跟个娘们似的,打起仗来那兵法用得可是诡谲老道,对大漠的地形也熟,什么苦都肯吃,能抗事!”许长陵笑了笑,“要不是我虚长他几岁,这侯位还真不能落在我头上……不过,他到底也只是个庶子……” 江晏迟起身的动作一顿:“他是庶子?” “是的,是个外头抱回来的野孩子……可老侯爷疼爱得很,便也记在了侯夫人名下,当嫡子养着。” 一切都对上了。 他小时候果真是吃了不少苦的。 嫡子可以长住西京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却不得不守在苦寒的北境,凭着那幅瘦弱的身子骨还要领兵打仗…… “殿下若想要我许氏向越国公府施压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许长陵晦涩地暗示,“这对于镇国侯府而言,像是并没有什么便宜之处。” “许世子久居上京,也未得个闲差,不若你像个法子,将那越国公府副统领的差事顶了去。”江晏迟道。 许长陵眼微微一眯,显然颇为满意。 许家在边境势力自是不容小觑。可是对于上京城,始终鞭长莫及。 这也是他九年前上赶着娶了位尚书家嫡女的原因——许家一直都在稳固自己在皇城的势力。 若是能得一半禁军统领权自是再好不过。 江晏迟能看出他的心动,末了又添了一句:“还有,我要迎娶你许家次子许纯牧为太子妃。” “……?” 许长陵这下是又懵了。 虽然男后男妃自古有之,但是太子殿下这拉拢得也太草率了……不过转念一想,许纯牧那张脸的确是比一般上京城的官家姑娘漂亮很多,光是看那皮相,太子殿下起了这个色心也无可厚非。 倒是有些眼光。 许纯牧到底不过是个庶子。若是能当上太子妃,那许家的势力有增无减,这简直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向来父亲和爷爷都会很高兴的。 许长陵立刻抱拳应下,像是生怕这位太子殿下反悔一般。 如今国印就在自己手中,江晏迟立刻拟旨了一道旨意快马加急送往北境,八百里加急,应当六七日便能送到。 将这一切都安排落定,江晏迟终于长吁出一口气。 *** 北境。长野郡。 扎营中的将士们远远地看到一道火光靠近,却不听哨兵的动静,都好奇地往那头张望着。近了才看清是皇家的信使。 长野郡极北,倒是极少见到皇城加急赶来的递信的事儿。 将士们都搓了搓手,见到那穿着墨绿绸缎披着大氅的宣使将一卷玄底金龙纹印的圣旨举高过头顶,递进了军帐内。 许纯牧瞥了眼那道旨意,发觉上头盒子是皇城的标志。 眉头一皱。 “什么旨。” “世子打开便知,这可是上京城来的旨意,快快接旨吧。”那信使满脸喜气。 现在四海太平,上京城里哪还有什么能八百里加急的旨意千里迢迢地送过来。 许纯牧喝了一口烈酒,走到那信使旁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将手轻轻搭在剑柄上,道:“说。” ”是……是……“明明知道这不合章程,但迫于许家的威严,信使抬头瞥了眼这位小侯爷冷峻的神色,道,”是……立您为太子妃的……旨意……“ 闻言一怔。那秀气的眉头拧得更深。 这上京城里又是刮的哪门子妖风。 “照原样,送回去。” 许纯牧冷了脸,愈发惜字如金。 信使惊了,忙不迭地一下跪俯在地上:“使不得……使不得呀小侯爷,这……” 唰地一声,长剑抽出,直指那人鼻尖。 “送,回,去。” 信使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锋利的刀收了回去。月光映着小侯爷清冷的侧脸,更显淡漠。 将要退出帐篷时,又听到那人低低一声。 ”慢着。“ 信使停下脚步。 “楚……” 回头见小侯爷不紧不慢地擦着剑,漆黑的瞳色似一潭死水,寂然许久,又道:”……罢了。" “……” 第18章 、断袖 许小侯爷如墨的瞳中渐渐点出一片深邃的波澜,过了好一会儿,那宣旨的信使才在副将的眼神示意下暂且先退出账外。 出了军帐便是寒风冷冽,一张口都灌入口鼻。 北境极寒,名不虚传。 正捋下袖子缩着脖子打算连夜离开,却听到背后一声呼喊,正是那余副将追了出来,将一把铁铸的银钱塞入自己的袖中,低声问:“跟您打听件事儿,上京城的。” “余将军尽管问。”信使掂量了下银钱的重量,喜笑颜开。 “就是那楚歇楚大人……如今,可还司掌印之职?” “那可不,那可是顶头的大人物,还需要如此打听?”信使犹豫了一下,又将银钱退还,余副将那钱袋子再往信使怀中一推。 问道:“说实话,我们小侯爷知道就在前一天,许世子修家书一封往北境昌平郡府邸而去,那是给老侯爷的……不知道那送信的信使可和您是一路的,您又是不是知道那封信里说的又是什么?” 那信使拿着那沉甸甸的银钱,左顾右盼,为难地笑了一笑。 “快些说罢,好歹也都是给镇国侯府的信不是,本不该如此为难的。”余副将使了个眼色。 那信使终于松了口,凑在那余蒙耳畔说了那封信的底细和由来。 余蒙脸色一变,抱拳告别后大步流星地又入了许纯牧的营帐内。 “小侯爷,了不得。那家书果真蹊跷,那太子殿下好似许诺了您兄长上京城内的禁军副统领之职!” 又狠狠呸了一声:“什么玩意,我们在这头吃这么多苦,他在上京城里吃喝玩乐十来年,做了尚书府的乘龙快婿,如今还掌握了半个禁军……小侯爷,这是不把您当许家人呗……” 话说的糙了些。 许纯牧脸色未变,还在擦着剑,说:“不过也是为人刀剑耳……” 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只是,太子想对付谁,非得将禁军赵家的势力替换了下来……” 手猛地一顿。 越国公府,赵氏和楚歇素来交好。 唰地一声长剑入鞘,撩起帐篷又将那勒马将行的信使唤住,嘱咐了几句他将要进京的消息后才放人离开。 那信使还以为是小侯爷改了主意,满脸喜色地扬鞭而去。 “小侯爷,怎么了,您怎的忽的又想入京了?”余副将跟上来问。 “事情不对劲。”许纯牧面容冷若冰霜,可语气里却暗藏着些许躁动,“我分明没有去上京城,为何金还赌坊……楚歇还是败给了太子。还有这一前一后两道圣旨……” 余副将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扬着调“嗯”了一声。 他走近了些,这次听清了许纯牧的喃喃自语。 “为何太子……会忽然想立我为太子妃……” 扑哧一声笑出来,豪迈地推搡了那人肩膀一下:“还能因为什么,你长得好看呗!” 许纯牧敛起眼神,眼风凉凉地扫过余蒙。 “好……我不说了。你呀要去上京城你就去,反正也没人敢拦你许小侯爷……哦,是太子妃……” 许纯牧没有接他的话头,只吩咐人牵了一匹马来。余蒙的脸色这才变了些,不再一副嬉笑怒骂的模样,一下拽住他的手腕:“不是吧,你真要走?擅离职守,那可是大罪!” 许纯牧镇定道:“反正他也要立我为太子妃……怎么,难不成要太子追到这北境来成亲不是。” “诶,不是,你……”余蒙又被噎了一嘴,好一会儿才讷讷道,“你真要去上京城当太子妃啊?” 许纯牧又用那凉凉地眼神扫了他一眼,那马儿正牵来了,他跨马而上一扬鞭消失在夜色中。 *** 初晨的风很是凛冽,江晏迟轻手轻脚地翻进了楚府,意欲将解药偷来。逛了许久竟发觉楚歇不在。 在此的是越国公府家的小世子,赵煊。 早些年楚歇便是当了这位世子的伴读才步步高升,想来知遇之恩,走得近也有理。 江晏迟没空理会这些,只顾着寻府邸里的药房。 嗅觉灵敏的他入了楚歇的卧房,觉得此处药味甚重,又发觉墙壁中空,不会儿敲击石砖竟破开一道密室。 密室里满满当当存的都是药材。 楚歇无事囤放这么多名贵药材做什么。 江晏迟不敢耽搁,回想着御医所说的翻找合适的解药。不一会儿便找到了那个小瓷瓶。 再翻身离开回到宫内,已是日上三竿。 御医说今早他刚走,此人的病情便稳定了许多。此时他迫不及待将药喂进了那人嘴里,到了下午,那惨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红润的气色,呼吸也匀长了。就连手心都有了些温度。 过了傍晚,人终于再一次幽幽转醒。 江晏迟竟然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夜,楚歇万万没想到。 而且系统里的解药也根本没用上,江晏迟竟然想法子为他弄到了解药……莫名其妙的剧情颠倒了,救人的成了太子,被救的成了自己。 楚歇赶忙看了一眼剧情完成度:75%。竟然加了十个点。也不枉费他鬼门关里走一遭了。 又调出人物贴合度。 楚歇:100%。 许纯牧:30%。 他微微张嘴,用力地眨了下眼睛,确定的确是30%。 “……” 走剧情前还有55%,而且中毒前明明涨到及格线以上的……怎么睡一觉成了30%?! 眼神顿时灰暗了,长叹出一口气,整个人都颓了下来,软进了锦被中。 “怎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江晏迟凑上前问道,“肚子还疼吗。手脚呢,握一握,都有知觉吗?” “殿下,我得走了。”楚歇虚弱地撑起身子,“这是东宫,不合适……” “你以后就住在此处。”江晏迟伸手将他按了回去,“我已经一封诏令去往北境,不久之后,你就是我的太子妃。” 太。 太什么玩意? 楚歇脑子轰地一下炸了。 过了一会儿,他指着自己:“你要娶我?” “嗯。”江晏迟替他掖好被角,默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不大愿意,可我会对你好,慢慢地……你会……会……”又顿了一顿,像是勉强自己扯出一个笑容,“会习惯我在你身边的。” 楚歇脱口而出:“我不喜欢男人。” 江晏迟立刻想到什么,认真地竖起三根手指:“你不愿意,我绝不碰你。” 碰我?碰我什么。 我碰你行不行。 楚歇可算知道许纯牧的人物贴合度为何如此之低了。 必须要赶紧掰回来。 “殿下,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你。”楚歇故作一副冷淡疏离地模样,甚至还带着些嫌恶地撇开眼神,“我有喜欢的人,您知道的。” 江晏迟身形一顿,呼吸也好似乱了一下。 缄默良久,道:“无妨,你先顶着这个身份……名正言顺呆在东宫,这样,我也能安心……” “我不安心。”楚歇看着江晏迟,一字一句道,“我不要这样。” 江晏迟的手指渐渐收拢,下颚也绷紧了。 他看着那人冷淡的侧脸,声音还是放得极轻缓:“你当我的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这万里江山从此往后都是……” “我不在乎。” 楚歇声音冷硬地打断他。 “殿下,我并不是为了这些才帮你。” 江晏迟终于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他才起身,默默的走了出去:“你先好好休息。” 楚歇刚松了口气,喝了药又有些昏沉,喝过了半碗小粥后便有些困了,正侧了个身要睡过去,忽地耳尖地听到有人靠近。 吓得他差点立刻翻身起来,只可惜身子绵软无力,只轻轻蹬了蹬腿,那人便压上了床榻,一团热意带着酒气扑面而来。 黑暗里楚歇听到那人呼吸声近在耳畔。 可他却没做什么,只以为自己睡着了,衣带未解,也不曾掀起被褥冒犯。楚歇将上次未用的昏睡剂撒在醉酒的江晏迟身上,撑着身子勉勉强强下了塌。 好好的主角,怎么还是个断袖啊。 二话不说用楚歇的令牌偷偷出了宫,再一次回到楚府。 不成想刚回去,便看到赵家公子在里头等着,听下人说已经等了好几日了。 “楚大人,你可知禁军副统领换成那许长陵了?”赵煊开门见山地问。 楚歇没空与他商讨这些令人头痛的变故,身子还虚着,赵煊也察觉出他有些病恹恹的,赶忙上去扶着他的手臂,问:“你这又是怎么了,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 “别说了,我先去躺躺……有些累,别叫醒我。有人见我麻烦拦一下……有事儿等我睡醒了再说……” “好。” 赵煊应承道,扶着他进了屋子。 那是刚过子时三刻,没成想刚过了两个半时辰,天刚蒙蒙亮,竟就有位贵客来了。 来人正是那削了他赵家半数禁军职权的小太子,江晏迟。 江晏迟看到常青树下越国公世子在一旁沏着茶——原来他竟是在此处住了好几日。 远远地瞧见自己来了,越国公世子作揖来迎,压低了声音道:”楚大人昨夜睡得不大好,如今在补眠。殿下有什么事吗。“ 没睡好。 也是,一心惦念着自己是不是被毒死了,辗转难眠了吧。 江晏迟望着赵煊:“世子同楚大人的关系倒是不错。” “认得八年有余,自是有些来往的。”赵煊斟酌着用词,“殿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江晏迟瞧着这常青树修剪得一丝不苟,日光透过树叶洒在石砖地上,斑斑点点地好不惬意。 他倒是还乐得清闲,一个越国公世子就想打发了自己不成。 心里那团火烧了起来。 几成燎原之势。 从江晏迟眼底看出些狠意,赵煊有些不好的预感,恰逢表兄被莫名其妙降了职,他此刻有些坐立不安地看向太子。 “楚歇毒杀东宫。竟还有道理在此安坐?!”江晏迟语音未落,赵煊心想此事果真是太子的意思,立刻跪地叩首。 “殿下怕是误会了!” “误会。”太子冷笑一声,命围在外头禁卫军将楚府重重围起,楚歇睡得很沉,如此动静都还未能醒来。 江晏迟冷然道:“去昭狱走一遭,便知道是不是误会了。” 第19章 、惊变 赵煊脸色一变,看着江晏迟眼底掩不住的乖戾锋芒,惊觉事情有些不对劲。退了几步便又听那人道:“急着回国公府报信?世子,你既与他相交八载有余,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越国公府再清楚不过……若来日他得杀身之祸,你可是要整个越国公府都受牵连,与他陪葬去?” 赵煊不大擅长猜测人心。他知道楚歇向来作威作福惯了,在西京里树敌不少。可楚歇往日里的确是待这位小殿下还不错的,怎的惹来这样浓烈的杀意呢。 世子是个单纯耿直的性子,想到此处便会直言相劝。 “殿下,经金还赌坊一案,楚掌印已然将国印交还,殿下又何必苦苦相逼……两年前若非楚大人相保,如今高坐东宫之上又岂会是殿下!” 江晏迟闻言目光一凛。 紧着牙,一字一句反问:“照世子所言,倒是我无端成了那白眼狼?世子说话好生轻巧,怎么,越国公府百年荣华,如今竟都系在这一个阉臣手里不是?!” “臣下此言绝非私心!只是殿下,如此这般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又岂能是圣贤明君之道!”赵煊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他纵使对不住天下人,也并没有对不住殿下,那昭狱是何等地方,请求殿下……放他一条生路吧……” 放他一条生路。 现如今分明是他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偏偏每次伤害的都不是自己,而是身边地抵命相守的无辜之人。楚歇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害死自己最看重的人,没完没了,不知收敛! 两年前他为苟命不得不忍,事到如今,再忍,只怕那个人也再护不住了! “殿下!楚歇会将皇权交换给您的,但不是现在……您何必如此着急!殿下,他并不是您的敌人,您切勿受了奸人挑拨……” 江晏迟眼底寒光更甚,便朝着那树荫下的人而去,一把抽出腰侧的长刀直指那人心口:“他就是最大的奸佞,哪还有什么旁的奸人!” 这一声怒吼唤醒了本还在沉睡的楚歇。 他起身后伸手捞了一件披着长衫单衣披上,垂在膝盖附近也未系好腰带,风一吹便衣袂飞扬。 扶着门框看到不远处的江晏迟。 他醒来后似乎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迷惑,缓缓眨了好几下眼,便是这片刻的怔忪,江晏迟已抽出长剑直指他鼻尖。 楚歇被惊得推了半步,勉强扶着门框才站定,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他看着那如镜的剑身上印着的自己半张脸,问:“江晏迟,你要杀我。” “是又如何。金还赌坊一案尘埃落定,你不是也打算杀了我吗。” 风吹动那人散落的青丝,好不惫懒的姿态倒与眼下争锋毫不相称。 一缕青丝散进领口,贴着白玉似的肌肤没入衣物。 迎面吹来柏兰清雅的香气。 楚歇彻底清醒过来,眼神逐渐清明,紧接着,迸出一片料峭冰寒的冷意。 “太子殿下翅膀硬了,说话也有底气了。想必是东宫里住得太舒适了……让你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国之储君是不是。” “有什么话,昭狱里去说。” “你就是蠢。”楚歇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荣国公的人一给你撑腰,你便巴不得地把自己送上去给人当刀子使。吏部尚书一开口,你就以为能搭上北境镇国公府这艘船……你可别忘了,他们二人起初保的,可都是你堂兄江景谙。你不愿当我手里的棋子,却急着成为人家的垫脚石……说你蠢,都是抬举你。” 他的话轻轻地,像是没什么力气。 江晏迟的刀更逼近几分。 “我何曾需要过你的抬举……就是在冷宫里过一辈子,我也……” “江晏迟,想要将我抓进昭狱,可以。”楚歇道,“等那刑部敢将你所谓的证物起草落案,下传缉拿令,亦或那禁军统领李州敢带着刀踏进我楚府拿人,再说。” 他抬着纤细的手腕端起方才赵煊沏好的茶,抿了一小口。 “对我发狠,还早了些吧。” 江晏迟却并未如他所料地恼羞成怒,而是冷哼一声。 越国公世子脸色黑成一片,上前一步似是想要告诉楚歇什么,却被身后整齐而坚毅的脚步声打断。 楚歇看到闯入府邸的禁军,瞳孔骤然一缩。 再看到缓步而来,趾高气扬的许长陵,楚歇肉眼可见地一慌,一连咳了好几声,扶着门框,指着江晏迟:“你……你身为东宫,岂可随意换动禁军副统领……这是,是大逆不道!” “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都做了,我与掌印相比,还是差的远呢。” 江晏迟手一挥,那禁军的人便往前几步,阴恻恻的刀剑直指着楚歇。 “掌印是自己去,还是让我‘请’你去。” 楚歇微微眯起眼。 “殿下!”赵煊拦在楚歇面前,“还望三思!” 恰截断二人的对视,江晏迟听到楚歇淡淡然一句:“好,我去。” “楚大人!”赵煊脸色一沉,“别意气用事,还是等我先回府禀告家父……” 楚歇的声音透着薄薄的戏谑:“江晏迟,你如今请我进去,我要你明日,跪着求我出来。” 一语罢了,从容不迫地将系带理好。 鬓发来不及扎起,被他懒散地用一截襟领松松束,碎发遮住眉眼,衣着单薄之下更显清癯。 越过许长陵时,眼风默默地扫过他的下颚。 身高八尺的大将喉结上下一动,险些被那眼神摄走一魄。 他娘的—— 此人皮相,竟是比许纯牧还勾人几分。 香气从发丝间飘出,混着身畔绿叶的气味,闻得人喉头一烧。 *** 荣国公府。 “果真进去了?”国公爷长袖一指那西南方向,“是昭狱?” “是,千真万确。那楚歇也是够大胆的,竟如此明目张胆地敢去毒杀太子……如今太子撤下了越国公府那头的禁卫军权,全部挪到了北境许氏一族手中……风水轮流转,如今形势对我们大有裨益啊!” 荣国公世子陈涟生喜上眉梢,与母亲对视一眼,夫人立刻打起了边鼓:“老爷,您看眼下是不是让我们侄儿再入京一次的好……” 荣国公爷稍稳重些,又负手斟酌了一会儿,摇头驳回:“镇国侯许氏得了禁卫军兵权,难说,是不是与那太子同气连枝。他们态度不明,我们陈氏毕竟没有兵权,宁远王又远在千里之外,还是先不要动作的好。再稳妥些。” “可是……” 世子拉了拉娘亲的袖子:“娘亲,父亲说得也有道理。那楚歇向来狡诈,就算现今要世子进京眼下也来不及,后头说不定还有些旁的变故。” 荣国公夫人不再说话。 “不对。” 荣国公复而细想,疑心甚重。 “若是如此,按兵不动更糟。”他抚须斟酌,“小太子不足为虑,问题在于楚歇和许氏的态度。许氏在这西京掌了禁军的权,边境又有四十万大军在握……那眼下,便是我们与宁远王联手也不见得有和许氏对抗之力……眼下形势已是三足鼎立!慢着,慢着……我们不仅得防着那阉狗,还得防着在皇城里的许长陵!” 世子听得似懂非懂,只能跟着点头附和:“父亲说得有理。” *** 昭狱。 “你确定,荣国公府会和越国公府齐齐保你。” 黑暗中,暗紫色锦缎在火光里若隐若现,沉稳的声音隔着栅栏传来。 楚歇懒着身子好不舒坦地坐在铺满棉絮的木床上,手指绕着一缕青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嗯,陈莲洲向来多疑又胆小。他与那镇国侯许氏往日里有过节,本就是貌合神离……如今忌惮许氏,定会保我以制衡许氏在西京的势力。” 那人始终隐在黑暗里:“确定手脚够干净吧。” “放心,越国公府向来稳妥。赵煊与我有几分交情,一定是仔细得不能再仔细……那小太子怎么也抓不到把柄。” 楚歇胸有成竹。 “此事苏大人不必插手。楚某应付得来。最多两日,那小太子必得求着我从这昭狱出去。” “嗯。” 那人走近栅栏,现身于一片光晕中。 “你做事也要收敛些,吃了这次的亏,也该知些进退了。” 楚歇长长的睫羽掩去一片憎恶的暗光。 “手里的幼犬不听话,就该让他从台子上狠狠摔下去,给他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只是可惜了,让他苟活一条命。江晏迟不是一条听话的狗。我早就应该杀了他,何必等到今日。” 那人紫色衣袖轻摆,干净得与这阴冷潮湿的昭狱格格不入。 他道:“江晏迟不是听话的狗,江景谙更不是。楚大人,收敛些。” “哼。” 楚歇嘴角微微勾起,一边眉头轻挑:“怎么,你怕了。” “我并不是怕什么。只是我们步步为营这许多年,好容易攀上这个位子。眼看大事将成,可不能在眼下出了岔子。” 楚歇淡漠着偏转过头去,望着那一处小小的窗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缄默半晌,才退让,“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心里头也难受。等到此事过去,我便将荣国公的人头馈赠与你,也叫你静静心,可好。” 楚歇猛的一下从床上越下,也不嫌栅栏上满是污垢,双手紧紧抓住,眼神遽然:“此话当真?” “嗯。这次的暗杀事件你虽莽撞,好歹后路铺得漂亮。利用完那陈家老头保你出昭狱后,我便做些手脚,将这腌臜罪名都扣在荣国公府。” 楚歇先是微微颔首,将头越点越重,喃喃:“极好,极好……” “我就要陈莲洲——死无全尸!” “这两日你便好生在此书呆着。莫要再惹什么别的乱子。北境传讯来说,许纯牧朝着西京来了,这其中怕还有些变故。” 许纯牧来了上京城? 楚歇错愕。 “好。”楚歇虚作一揖,“此事劳烦苏大人了。” 那暗紫色的身影消失在昭狱尽头的转角,吱呀一声,转角处出现一抹光亮,有风吹动壁火,使得这牢狱内明暗交错几番,紧接着转角处又融入黑暗。 门只是虚掩,走个过场。 楚歇将栅栏门也推开,目光再一次扫过高处的窗户,深喘了几口气。 早些出去吧。 这地方太憋闷,空气里还带着淡淡的腥气,他实在无法忍受。 一晚上都翻来覆去地并未睡好。 到寅时初,天还未亮,正是最黑的的十分,他听到昭狱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稀稀拉拉地像是不少人。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小卒的声音:“在呢,就在这里头。” 楚歇眼底泛起些许笑意——终于能出去了。 一定是荣国公府或者是赵氏的人,来得倒是比想象中更快,让自己少受不少罪。 楚歇装作还在睡的模样,听到铁链被打开抽出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铁门被一把推开,重重砸在墙上的动静。 巨大地一声似是将墙灰都震了下来。 一束火光从转角处照了过来,楚歇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看到来人并不是荣国公府的人,也并非赵氏。 是江晏迟。 这么晚了,江晏迟怎么会来。 莫非是这小子开窍了,识时务了。知道不能和自己硬抗,还特地来跟自己服个软。 可是两个人的脸皮都撕破到这个地步,眼下服软有什么意义吗。果真是孩子心性,尚不懂着皇权斗争的残酷。 “为何牢门是开的。”他听到江晏迟低沉的诘问。 “这,楚,楚大人不让关……我们也,也不敢关啊……” 那狱卒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求饶。 江晏迟看着栅栏内铺满棉絮的木床,里头打扫得干净整洁半点没有牢狱的模样,甚至附带上一张上好的紫檀木桌案和草垫。 好似他是来当座上宾的一般。 见那人睡得沉,竟似毫无忧虑。昨夜里荣国公府的人竟还特意递上折子保他,楚歇啊楚歇,果真是手眼通天,使得一身好手段! 眼中暗色更甚。 楚歇本以为能听到他说几句软话,这头还在假寐,没成想在小卒的一声惊呼下,被子一掀,刺骨的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 瞬间懵了。 只见江晏迟眼底幽暗,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手上像是攥着什么东西,对上自己的眼神后像是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一般踏了进来,道:“楚歇,你倒是睡得着。” “这个时间,你又来做什么。”楚歇忍着口气,拧干袖子上的水,声音里也带着怒火,“在我府里搜了整整一日,可搜出了什么?” 小太子不说话,他便冷笑一声:“搜不出来,便只能来泼臣一身冷水。这和丧家之犬狂吠有什么区别。” 江晏迟眼底怒火瞬间被掀起。 将手中东西狠狠抛掷在他面前。 楚歇看清了,那是……是他扮做许纯牧夜里见他时穿的夜行衣。 心猛地一沉。 完了完了完了。 赵氏只知道将下毒有关的痕迹都抹去,却并不知道自己扮做许纯牧与太子来往的事情,那日回府邸也匆忙,竟忘记处理好这样重要的衣物。 好在面具是收纳在空间里的。 楚歇只能装作茫然:“这是何物。” 江晏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手指着地上,鼻翼处还沁着点点的冷汗,那指节都在发颤:“人在哪儿。” “什么人在哪儿。” “我问你他在哪儿?!”江晏迟猛地一推,砰地一声将人重重摔在榻上。楚歇被砸了个七荤八素,翻身便轻咳了两声。 “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江晏迟见他一副死咬着不肯松口的模样,急怒之下面色发白。 那一日他应该派更多人看着许纯牧的。楚歇向来狡诈阴险,定然是能查出金还赌坊事件中背叛自己的人。 许纯牧生性单纯,又不曾见识过这人的狠辣手段。只怕是毒半解未解便回了楚府,片刻便被拿住。 想到此处,江晏迟心底一片冰凉。 他听见那人咳嗽,稍稍恢复了几分神志,嘴唇发着抖问:“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是不是。” 楚歇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只觉得眼下剧情真的是崩得亲妈都圆不上了。 只能好歹先糊弄着。 “殿下问的是谁。我府中上等杂役都会发这样一件衣衫,黑色嘛,耐脏……” “撒谎。搜遍了你楚府,只在你卧房偏厅搜出这一件!”江晏迟缓缓合上眼,平复跳动过快的心口。 他想到了。 阿娘被杀,也是在他卧房偏厅。 楚歇就喜欢在那里杀人是不是。 再睁开时,满眼的殷红。 “你是不是杀了他。” “回答我。” 楚歇一看这形势不大好,考虑着要不要打开系统商量。刚一打开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啊啊啊”,震得脑袋发疼。立刻又关上了。 他……妈的。 给了系统一些看清形势的时间,楚歇与小太子斡旋着:“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何人,但是最近几日,府里像是逃了几个奴仆。怎么,这里头有太子殿下要找的人?那也不急,等我从昭狱出去了,帮您好生找找便是……” 难得地说话客气了几分。 一身湿透了,又是温度最低的凌晨,楚歇手脚一片冰凉,只想快些打发了江晏迟。 “太子殿下在找谁。可否和我说说。” 江晏迟只抿着嘴,许久都没能接话。 “我并没有下毒害你,这一定是误会。想必殿下也并没有找到证据,知道我清白的,对不对。都是误会,你我如今闹得这样难看怕是不好,这样,待我出去后各退一步……” 话未说完,江晏迟一声冷笑:“你以为你还出得去?” 这小崽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软的不吃,非得吃硬的。 楚歇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压平。 “殿下。荣国公府陈氏,越国公府赵氏,两位世家大族为我作保。如今昭狱也好,刑部也罢,都抓不到丁点证据。怎么,殿下以为还扣得住我?” “可笑,跪着求来的储君之位,你还真以为能站着坐稳?”楚歇说话毫不留情,“想当人当人,想做狗又做狗。你想得到美。我劝你识时务,江晏迟,我有本事让你坐上这个位置,也有本事将你摔得粉身碎骨。” 江晏迟深呼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总说些没用的,你在拖时间?难道,你还等着国公府来人保住你?没有证据又如何,这昭狱里被冤死的还少吗?!” 楚歇心口一寒,心道一声不好。 这男主路数太野,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莫非今天要栽在这里。 “楚歇,你说也好不说也罢,我都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里。”江晏迟手一挥,立刻有人上来钳制住他两只瘦弱的胳膊,“我知道下毒的是你,也知道你手段通天,事情抹得一干二净教人抓不住把柄……可我今天不管这罪名坐得实坐不实,我偏要你死在这里。” “江晏迟,你敢!” 他的脸色难得地出现一丝慌乱,色厉内荏道:“你敢动我,你……” “拖出去,直接杖毙。” 江晏迟眼看着那人被扭着胳膊拖出去到刑房中,缓步跟上,瞧着狱卒往楚歇口中塞了满满的白帛,将人捆在长凳上半点动弹不得。 第20章 、生疑 看出来了江晏迟是真的起了杀心,楚歇赶忙将数据再调出来看了眼。 剧情完成度75%。楚歇人设贴合度100%,许纯牧人设贴合度15%。 15%…… 怎么又降了。 “我现在如果被直接打死会怎么样。”楚歇赶紧问系统。 “数据值不达标,您将无法获得重生……宿主,您快想想办法吧,剧情完成度就差一点了,就是许纯牧人设贴合度过低……不管怎么样您不能死在这里啊呜呜呜……”系统一边哭着一边默默替他把止痛buff开到最大。 我踏马怎么知道江晏迟的行为这么难预测! 就这么死在这里。 不行,不可以。他要重生啊。 楚歇蓦然挣扎起来,可这幅身子孱弱,狱卒稍加点劲儿往下摁住便被镇压回去。 “唔——”他扬起脖子,回过头看着江晏迟。 你,你再给我个机会狡辩一下! 江晏迟知道此人舌灿如莲,性子又狡诈刁钻,一开口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并不打算取下堵嘴的白帛,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许纯牧的下落,等处理了楚歇,他都能慢慢查出来。 想到那人,江晏迟心口一片钝痛,冷眼看着狱卒搁棍,“现在想求饶,晚了。留你全尸,已是便宜。” 自从三年前楚歇将自己从冷宫中接出来。 那一千多个日夜里,自己便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他早该死了。如果自己早些下此决断,阿牧也不会…… 楚歇本就只穿两件薄薄的单衣,如今被淋得湿透,雪白的衣料紧紧贴着身子,脚踝处麻绳捆得紧,显得一双腿修长笔直。 单薄的脊背被伸手摁着,半点动弹不了。 小喜子乱着步子赶来,在江晏迟耳边低语:“越国公府的人已经在昭狱外落轿了,殿下,这……” “拦住。” 江晏迟眼底寒光未泯,看着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单薄身子。 “愣着作什么,往死里打。” 那行刑的人进退两难,一个闭眼将棍棒高高抬起,使了七八分的力气往人身上砸去。那人嘴被塞得死,只能听到呜呜的痛呼,额头沁了汗,凌乱的鬓发紧紧贴着脸颊,乌黑的瞳眸里像浸了水,湿漉漉地发着亮。 很快那亮光黯淡了。 那人身子娇弱,根本不吃刑,不过十几棍便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渗出来,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人也彻底厥过去。 那行刑的人见他进气少出气多,不敢再打了,观摩着太子殿下的神色战战兢兢地说:“殿,殿下……这,这怕是不好……” “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吗?!”江晏迟目光上下扫过那狱卒,“没胆的东西!” “殿下,不能打了,再打就真的没命了……”一旁的狱卒在地上用力地磕着头,说什么也不肯再动手的。 且不说这受刑的是权倾朝野的楚歇,就光是上头便有好几位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不约而同打过招呼,得将此人好生看顾的,如今若是人在太子殿下手里没了,只怕自己一家老小的命也要跟着去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小喜子又跌跌撞撞地来了:“殿,殿下……越国公爷亲自来了,小人拦……拦不住了啊……” 江晏迟心中一急,手成拳,指节泛青。 又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脚踹在那狱卒身上:“还不快动手!” 那狱卒左右为难,只能又握住红漆长棍,高高抬起,刚又朝着相对伤没那么重的腿部砸了几棍下去,便听到一声喝止:“住手!” 到底还是没拦住国公爷。 越国公赵煜被孙子搀着亲自到了昭狱,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景象,赵煊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许多先割断了绳子,将人扶了下来,避开身后被血洇透的伤处将人的胳膊架着支起来:“快,快去宣御医!” “殿下,不是查清楚了,此事并非楚大人所为。” 江晏迟看着越国公爷,心里头压着一口气下不去,声音也很不客气:“是不是他做的,国公爷难道不清楚吗。” 越国公瞧着这小太子眼神烁烁,器宇轩昂,竟与当年的宣和帝有几分神似,小小年纪已有些君王气势。 宛如叹息一般说:“殿下何必如此急着置他于死地,国印,不是已经交还殿下了。” 为何每个人都在与他提国印。 就好像楚歇只要对自己稍稍做出点让步,自己就该感恩戴德,一辈子铭记于心一般。 可到底,擅权干政的难道不正是他! “赵大人。”江晏迟面色阴鸷,“这天下到底姓江,还是姓楚?!” “殿下这话重了。”国公爷给自家孙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将人带走,又上前一步拦在想跟去的太子殿下面前,“眼下形势微妙,太子殿下不该如此心急。就算您能杀了楚歇,难道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了吗。这皇位您还坐得稳吗……岂不是平白给那陵城王做了嫁衣!” “可是!” 可是楚歇过往所做的那些恶事,难道就要因为他权势大就这样轻轻揭过吗。 明明知道他害死了娘亲,甚至是……阿牧,他也不能杀了他吗。 他都已经进了昭狱了,好不容易落在了自己手里。 就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就可以将他置之死地。 江晏迟看着那远去的身影,满心不甘。却见楚歇整个身子都软着,赵煊扶不动,一直往下滑。 越国公世子便调整了一下姿势,几乎是半背着那人,加快了步子出了昭狱。 “太子殿下想清楚。如此信任镇国侯许氏又是否是良策……许家在北境本就权势过重,如今还……” 小喜子忽的捧着一张书信跑了进来,走到江晏迟面前,喘着气说:“殿,殿下!镇国侯许家小侯爷进京了!” 江晏迟顾不上听越国公的话,大步跨来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上下阅览一番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长吁一口气。 还活着。 许纯牧还活着。 没有死在楚歇手上,真是太好了。 眼底的凛冽都化作一片柔光,甚至眼圈晕一片浅红。 上京城北门外,因只带官印未得官符,许纯牧被照例拦在城门外等候。守城的将士远远地看着城下策马而立,衣袍猎猎的少年郎,身形清瘦颀长而身姿挺拔,肤若春梨,一点朱唇分外殷红。 一把长弓负于身后,一柄红缨枪束在马背。掩不去他眉眼里的秀气。 长得比女人还精致俏生。 是个能打仗的么,怕不是冒充的吧。 那头商讨许久,不知该不该将他放进城来。他倒是也不催,但是神色清冷肃穆,一副不可冒犯的模样教人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太子殿下心仪这位许小侯爷,那是上京城里都知道的。 许长陵又刚刚接管了赵家的禁军权,眼下许氏如日中天,可是轻易怠慢不得。 没一会儿,城门大开,许纯牧一手挥鞭,长驱直入,未等城门口的层层木桩挪开,一拉缰绳马儿纵身越过,直跨数丈落地稳当。 木桩旁的将士被一阵劲风刮到,看着那远去的身影满脸惊愕。 ——刚刚谁说的这不像个能打仗的。 宫城外江晏迟远远地瞧见那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恍若戗风吹沙入眼,竟惹得鼻头有些发酸。 又觉着有些疑惑,他的御马之术竟如此纯熟。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面具之下许纯牧的脸。 原来他生得如此模样。 清隽高雅,姿貌端华。 果真如许长陵所言,不大像个行军打仗的。 “殿下万安。”许纯牧脱下沾满尘灰的墨色大氅,里头穿得是一件鸦青锦织常服,对襟上绣着几片竹叶,平添几分儒雅的气质。 只是此人神色微冷,高山仰止。 “怎么样,你如今身子可好些了?”江晏迟实实在在地将他扶起。 “嗯?” 许纯牧顺着话意回,“本也没什么不好。” 说完了,又单膝跪地抱拳行了军礼,俯首认罪:“臣擅离职守,私自入京,还请殿下责罚。” “无妨,无妨。”江晏迟再一次将他扶起,“你来了便好,从今往后你就呆在我身边,我……” “敢问殿下,这三年可曾见过陛下。” 许纯牧显然并不打算和他多作无谓的寒暄。 “没……” “那殿下可知陛下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况。” “大概……不大好……可除了楚歇,现如今没人能……” 江晏迟的话戛然而止。 猛地抬头看向许纯牧,反问一句:“陛下如何,你当比我清楚,为何还要来问我。” “殿下说笑了,纯牧一直远在北境,陛下近况,如何得知。”许纯牧望着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蓦地想到什么,再问,“楚氏拿捏住了陛下,那国印如今是在他手中,还是殿下手中?” 江晏迟心中的不安渐盛。 “在,在……” 许纯牧眉头一皱:“还扣押在楚歇手里?” “在我手中……” 江晏迟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看着面前的许纯牧,听到他说“虽然冒犯,但是还望殿下将国印交于臣下一观,以断真假”,茫然地伸手指了指那案上。 许纯牧白皙修长的手指郑重地取下国印,看着上头被磕破的一角与爷爷曾给自己看过的画像一致,才道:“是真的。当年永安之乱时,是我许氏镇守国印长达八年,绝不会错断。如此甚好。” 手指,指骨匀停。 身形,颀长削瘦。 像,又不像。 江晏迟手撑着头,发觉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记忆里阿牧的轮廓。 只伸出手一下抓住许纯牧的手腕,才发觉没有想象中瘦弱。拉扯一下后那人也纹丝不动,还问:“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这个人。 虽温润却清冷,性子里透着钢直与无谓。 他想不起阿牧的眼睛。 但他记得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的温柔里,像是藏着某种脆弱的执拗。 “你,你是……是许纯牧?”江晏迟再问。 “是。我是镇国侯许邑之孙,许氏纯牧。”许纯牧似是想到什么,将腰袢许家令牌取下交到太子手中,“不会有假,有令牌为证。殿下是初次见我,我又是孤身前来,殿下有些怀疑也是正常。” 初次见我? 江晏迟踉跄两步。 不对,这不对。可究竟是哪里错了。 ‘殿下,我是镇国侯许家派来襄助您的。’ ‘实不相瞒,我并非寻常的许家后人,我姓许,名纯牧,字隅安。’ 许纯牧走进了,将令牌递过来,江晏迟看着那一双指骨分明的手,细长而白皙。没有接过令牌反而握住了他的右手打量着。 食指和中指内侧明显有长年弯弓射箭,舞弄刀枪留下的旧茧。 并不是那双教自己拨弄琴弦的手。 许纯牧似是没想到这茬,愣了半瞬,利落地将手抽回:“殿下做什么。” 微蹙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辜负殿下了,纯牧自幼在边境无人管束,不懂这些上京城的规矩……旁的事,只怕,也只能辜负殿下厚爱。” 最后一句婉拒的意思十分明了。 “那你不愿做太子妃……可是要去求取你喜欢的那位姑娘?”江晏迟言语里似是有几分试探。 “纯牧未曾有过心上人。” 江晏迟愣了,寒意自脚底而起。 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 这个人,不是他的阿牧。 没空再与许纯牧寒暄,过了好一会儿,江晏迟整个人混混沌沌地回了东宫偏殿,神思游离,像是出窍了一般。 小喜子喊了他好几句都得不到回应,吓得差点将御医喊来。 “殿下,殿下您到底怎么了……” “他不是许纯牧。他骗了我。”江晏迟失神地喃喃。 仔细想着,他提及自己的身份也不过两次。一次是为了赢得自己的信任,还有一次,是为了鼓励自己上交证据,在金还赌坊上切断楚歇后路。 都是有目的的。 他根本不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 他捏造身份欺骗自己,为的是打消自己的顾虑,鼓励自己抓住机会,不要犹豫。 事到如今才发觉对于那个人的了解,除了许纯牧这一身份外。 一无所知。 十日前他身中剧毒……如今可是好些了,会不会,会不会那时候压根就没熬过来…… 可怕的猜想如重锤入心,将心肺砸了个粉碎。 江晏迟捂着心口,几乎要窒息了。 第21章 、苏醒 许纯牧出了宫门后本沿着路慢慢走着,他在上京城没有宅子,眼下只能先投奔长兄许长陵,可一抬头察觉前头正是闹市。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佳节,故而这几日此一带街市都极热闹。 张灯结彩,闲花绿枝。 但似有官爷和府兵在驱散人群,许纯牧定睛一瞧,街尽头的正是越国公府的轿子。 可越国公府明明在东南方,怎么会往这个方向去。 许纯牧沉吟片刻,策马再往前几步。 却见前头一辆马车拦住去路,还有不少人围着。许纯牧心中更疑,复而狠抽一鞭子,缰绳倏然拉紧,共踏战场重重枯骨的马儿与他心有灵犀,先是踩着一侧的墙壁借力,继而一脚踏上那华丽的马车顶,再越过围观人群稳稳落地。 咯噔咯噔,马蹄渐止。 风扬起越国公轿撵珠帘一角,珠玉碰撞声清脆入耳。 轿中一袭白衣惊鸿一现。 是楚歇。 他脸色微变。 许纯牧利落地策马穿过拥挤人群,府兵拦不住他,赵煊惊恐地瞧见自家马车帘被一把掀开,整个人还蒙着,问:“你,你……” 许纯牧没有答话,只探了一下赵煊怀中那人鼻息微弱,周身皆是浓厚的血腥气。背脊到大腿一片都被血染红。 失血太多,手脚都冰凉了。 眸子一凝,解开自己身上厚厚的大氅将人团团裹住,避开伤口将人打横抱了扶上了马背,横趴着放在身前,扶稳了后只留下一句:“这样不行,我送他。” 小世子立刻教人拦住他,“欸,你……你!”赶忙催外头人策马跟上,可许纯牧一骑绝尘,连人带马已走出半里。 停在拐角不远处的马车帘子被一只干枯的手掀起,原来这是荣国公家的轿子,此时国公爷陈莲洲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皱着眉问自家孙儿:“那是许家的人吧。” “啊?”待到陈小世子伸出头去看,已不见了踪影,“我,我也不大认得……” “许邑好福气,这孙儿有他当年风范。” 陈家世子有些尴尬地坐稳了,附和一声:“爷爷所言有理。” 陈莲洲心想,许家人怎么还会救楚歇。莫非,许氏阳奉阴违,根本就与宁远王不是一条心的。 如今搭上楚歇这条线,是摆明了要扶持江晏迟这黄毛小儿了! 如此可不妙。 陈莲洲仔细一琢磨,愈发觉得不妙。如今许长陵得了一半禁军兵权,那是天子脚下的守卫,抵得过外头千军万马。 加上手握三十万兵权的许纯牧此时入京,又救下了楚歇,便是将三省六部拿捏了大半。 难道许家是想对付荣国公府。 陈莲洲眼底暗光涌动。 “去,杀了许纯牧。” 许纯牧策马刚过两条街,立刻察觉到人影潜伏在砖瓦一侧,他手握身后铁弓反手一打,头也不回地将三支背刺而来的利箭打落,再一个偏头躲过迎面飞刀。 □□的就敢动手。 自己前脚刚入皇城,这些人消息倒知道的快。 倏然伸手在楚歇后颈三寸处截下一支箭后整个身子后仰,右脚勾住马缰一扯,马儿被缰绳一拉立刻在下一个借口掉头右转,许纯牧顺势将手中长箭搭弓引弦飞射而去。 一箭穿心,那刺客滚落跌下。 越过两条狭窄的暗巷,迎面便看见楚府。 许纯牧将人抱下。 他个子比楚歇高了两寸,披风又格外宽大,将人裹着抱住时还垂下一截,看上去整个人都埋在怀中布料里。 战场多年厮杀使得他对危险的嗅觉敏锐无比。 脚刚落地,身后传来破风之声。 当即屈膝一蹲躲过,复而将怀中人稍稍抛起,抽出腰侧短刃放在手心一旋调转刀刃方向,反手将那人喉咙割破。 鲜血溅上手腕,许纯牧再将下落的人稳稳接住,为了不碰伤他的后背微微躬身缓冲。 不等敲门,直接□□而入。 迎面又见楚府的暗卫,立刻沉声:“这是楚大人。” 近在咫尺的刀刃停下。 “快去叫府里大夫。” 将楚歇安顿好后,他擦干净刀上的血,将那人身上的单薄的布料一一割碎,将那粘连着皮肉的衣物小心揭下,从袖中取出止血的上药,却被管事阻止。 “这是我在战场上带回来的,止血上好。” 大抵是由于此人说话过度坦荡,教人不自觉地信任。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默认了他上药。 朱大夫来了后立刻削了一片千年老参放在他舌上吊着一口气,然后才以银针刺穴,为他处理伤口。 好一番清理后,才看向身旁容貌隽秀的青年:“敢问您是……” “我姓许,名纯牧。” “原来是北境许小侯爷。”朱大夫郑重行了一礼,“此番,多谢小侯爷出手襄助……” 那人经过一番救治好似将存在心口的气儿终于喘出来,只是人还未醒来。嘴唇翕动,婢女立刻喂了几口水。 可水却喂不进去,只从嘴角落下,沾湿了枕头,婢女急得直哭。一边放了碗,又将枕头给那人换了干爽的。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大人……进,进了昭狱,太子殿下……带,带禁卫军亲自来拿的人,说,说他暗杀太子,这才两三天的功夫,怎么就……成了这样……”婢女桃厘哭得伤心,年华豆蔻的小姑娘心里发急,说起话来抽抽噎噎。 暗杀东宫。 许纯牧像是想到了什么。 立刻沉声:“他既毒杀东宫,太子又是如何逃过一劫?” 朱大夫脸色微变,神色有异,暗下瞥了眼许纯牧。 桃厘只狠狠一跺脚说:“什么呀,都是外头人诬陷的,昭狱和刑部的人来搜了整整一天,根本就没有搜出证据!都是造谣!太子殿下也不知怎的,偏要信那些胡言乱语……” 许纯牧不说话了。 却又听府兵来报,说小太子就在外头。桃厘一听到又是这位太子殿下,整个人又吓哭了,腿一软蹲在床边上抹眼泪:“当年还是我们大人把这位小太子扶上皇位的呢,眼下,眼下这太子三天两头就要找我们大人的麻烦,可……可怎生是好……呜呜……” 朱大夫脸色也不大好看,立刻吩咐了人去越国公府报信。 又觉得不妥,低声喊人再递了个信去往太傅府。 许纯牧耳尖听见了,眼中明光闪过。 又听见外头有些动静,大抵是江晏迟已闯入门来,却被拦在寝屋外拦着不肯进来。许纯牧刚踏出院子,便看到太子身后人高马大的许长陵。 自然,许长陵也看到了他。 “哟,你怎的在这儿。”兄长眉头挑起。 江晏迟瞧见许纯牧也惊讶了下,然后才说:“小侯爷可否让开,我有话要问楚歇。” 许纯牧没有挪步,只看着二位,轻声说:“人还未醒,殿下想问什么,若是方便的话,不如先告诉我,等楚大人醒了我替您尽快问出。” “听你这语气,你还要在这歇下了?”许长陵嗤之以鼻,“怎么,我的府邸你都看不上了是吧,非得住到人家家里去?” 许纯牧眼风扫过那人,不卑不亢道:“大哥已有妻室,是纯牧不便打搅。” 许长陵看着他那一派端正的模样就来气,顿起仰着鼻孔又嗤笑一声,“你住楚府更不合适,若非得说,住东宫去岂非更好?” 江晏迟像是想到什么,朝着许纯牧走近几步,“你如实答我,许家可有在楚府安插细作。” 许纯牧顿了一顿,摇头。 “据我所知,不曾有。” 江晏迟眼神一黯。 许纯牧又行一揖,礼数十分周到:“人只剩一口气,能不能活过今夜都难说。殿下就是想问也必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如先回去吧。” 可江晏迟没走。 他不仅没走,还招来楚府的管事叫全府的人都过来,上至管事账房,下至洒扫小仆,一个个过眼。 可要命的是,他根本想不起来那人的身形和轮廓。 甚至是声音都很模糊。 只能是无功而返。 可许纯牧瞧出了些蹊跷,问:“殿下是在找人?” 江晏迟不置可否。 “什么样的人,是楚府的人吗。” “不知道。” “那身长,年岁,样貌呢。” “也不知。” 许纯牧疑惑了:“那殿下找那人作什么?” 江晏迟的手虚握了下,只含糊地说了一句:“他救了我。” 闻言,许纯牧眼色一顿,立刻联想前因后果,“殿下的意思是,楚歇毒杀东宫,有一个人救了你。” “是。” 许纯牧沉吟片刻,江晏迟以为他有些思绪刚想追问两句,便又听到他问:“既是救过您,怎么会不知样貌。” 江晏迟不肯再说,实际上心中已经万念俱灰。 这么多日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他每日夜里都会点燃那烟火,可那人一次也没再出现过。 他一定是遭遇不测了。 江晏迟无数次在心里这么想,可怎么也不肯真的去信。 阿牧,你说对。我可以扳倒楚歇,我可以入主东宫。你那么聪明,每一件事情都能算到。 可是为什么又那么傻。 明明只是个没有身份的普通人,这样三番四次豁出命来帮我,楚歇岂会轻易饶过你。 “封城。” 江晏迟深深呼出一口气,回首余光瞥着许长陵:“上京城封城一月。一寸一寸地刨,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可是……”许长陵瞅见太子这倔气就犯难,“不是根本就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嘛……” “很瘦。”江晏迟将手比划着,“手腕大概这般粗细,指骨匀长,是读过书的,弹琴很好听。” 这些都是废话。 这种特征根本不算特征,往书院里一抓一大把,都是能读书又能弹琴的公子哥。 可是许长陵面上还是不好说什么。 江晏迟说着说着,像是某一处忽地被点醒:“去乐坊问,谁会弹那些偏门的,失传已久的古曲。” 许长陵更摸不着头脑了,乐坊里可没几个能识字的,为何还要去乐坊里找人。 许纯牧却问:“那个人弹过哪首古曲。” “小雅。” “第几篇呢。” 江晏迟仔细回忆了会儿,猛地抬眸:“空谷。是小雅第三篇,空谷。” 小雅空谷。 许纯牧若有所思,蓦然降头一抬。 不动声色将余光扫向身后楚歇的寝屋内。 越国公府的人急匆匆地赶来时,江晏迟已经被许纯牧好生相送出府,刚走没几步。赵煊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对身旁的小侯爷抱拳行礼:“这次真是多谢小侯爷了……” “世子谢我做什么。” “侯爷不知道,太子殿下与楚大人不睦已久,自半年多前金还赌坊事件后那更是……唉,若是这位太子爷以后当真掌了权,君临天下,只怕楚府要遭灭顶之灾。” 许纯牧看着夕阳的余晖,眼光悠远。鸦青色的常服与青墙白瓦相衬,身影与暮色交融合一。 “的确是……” 灭顶之灾。 天边收起最后一丝余晖。 楚府里灯火通明,亮起盏盏灯火,成了整个上京城里最明亮的地方。 许纯牧倒像个自家人似的,招呼了越国公府的小世子用过晚饭后回了楚歇的卧房。 一直守了十几个时辰没合眼的桃厘困得直在床边头一栽一栽,管事便叫她先去偏殿小睡一下。 许纯牧从温暖的被褥里掏出楚歇的手腕,拇指与中指合拢一圈估摸着,又回想着方才太子殿下比出的手势,眼光渐深。 难不成—— 不,不可能。 *** 是夜。 疼。 除了疼,没有旁的感觉。 楚歇终于有了些意识,却还没力气睁开眼。 "宿主,你终于有些意识了……"系统嘤嘤嘤地哭了好一会儿,"我一直都帮你开着止痛buff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楚歇一根头发丝都不想动弹,"还是,挺疼的。" "那当然,您可是差点就活生生被打死了……还好,还好命大……呜呜呜……" "别哭,吵死了。" 楚歇疼得心情烦躁。 "叮,许纯牧人物贴合度80%。再创新高,恭喜宿主!" 楚歇愣住。 多少? 80%?! "啊啊啊啊……宿主,宿主!"系统的声音爆炸一样在脑中响起,"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宿主牛逼!呜呜呜宿主……现在两个人物贴合度都在60%以上,剧情完成度75%,只要再加五个点,您就可以完成任务直接死盾重生了!" 可楚歇自己也是懵的,怎么许纯牧的人物贴合度就忽然80%了,在他睡着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是变化完全就是没有规律啊。还是说有规律,但被自己忽视了。 等等。这不是重点。 还差五个点,那不就最多再走一个剧情就够。 楚歇精神了。 "下一个剧情是什么!" "宿主!下一个剧情简单,是‘陈莲洲之死’。就在半个月后。" 终于! 可以重生了! "只是宿主,您半个月内不一定能下床,走这个剧情您必须亲眼看着陈莲洲死……要不,我们错过这个,养养伤,等下一个剧情?" 楚歇被吵得脑袋疼,这次失血过多,伤得重了,聚焦许久视线都还是模糊的。 "不用,直接走。我要尽快重生……" 耳朵中嗡鸣声渐渐消散,他听到夜里安静的蝉鸣。 还有近在咫尺的,极轻微的脚步挪动的声音。 楚歇登时一惊,瞳孔放大。他闻见满身的腥气后身子都在发抖——该不会是江晏迟那个混账玩意见自己没被打死,大半夜的又来搞暗杀了吧! 他这头刚一挣,背上便传来撕裂的疼痛,立刻听到一声:“别乱动。”察觉到那身子有些抖,又补了句,“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那人查探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又将身上的被子又拉上一些,才轻吁出一口气:“楚大人可算醒了。” 很陌生的声音,清冷却温柔。 “你是……”楚歇一张口,才发觉嗓子里像吞了一把香灰,喑哑干涩得不成样子,“是谁……” 脑中系统的声音忽然崩了出来,这次它没有尖叫,而是十分沉重地提醒,“宿主,是,是许纯牧啊!正牌许纯牧!” “久仰楚大人盛名,我姓许,名纯牧。是镇国侯许邑之孙。” 清朗的声音再次传入耳畔。 楚歇被惊得一颤。 却见那人半蹲下来,冰凉的手指探着自己的额头,动作轻柔而慎重。 “等一下,等一下……不对劲,宿主,哪里不对劲……” 楚歇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终于对焦,看清了面前人的脸。 那是一张清隽秀丽的容颜,眉眼清秀淡雅。 许纯牧没有唤奴婢来,而是伸手扶着他的双肩,缓慢而沉稳的力道下楚歇被扶着从俯趴成了侧躺,倒是没牵动伤口。那人出去一趟,端来一碗浓黑的中药递到他唇边。 楚歇满口寡淡,一碗喝下去倒也不觉得苦。 许纯牧见他像是喝惯了药似的,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 将一颗裹着糖霜的枣儿推入楚歇口中。 他觉得怪异,不由得望了一眼许纯牧。 “这样便不苦了。小时候我也经常从马上摔下来,每次吃药我阿娘都会给我一颗糖枣。”许纯牧淡声解释道。 这,这这。 这他妈的又是什么情况。许纯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歇的职业素养极高,虽然不明白眼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便顺着话往下聊:“许小侯爷自幼得家人看重,自是美满幸福。” 许纯牧愣了下,没有再往这头说。 将空碗放在一侧的桌案上,再扶着楚歇好生躺下。 “你这次没死在昭狱,那是走运。你难道都不会怕吗。” “怕什么。” 许纯牧将目光从楚歇脸上挪开,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善终么。” 怕啊。 怕的要死! 楚歇前世也是打小怕疼,就算是开了95%的止痛buff,杖毙也还是这么疼。现在他想到江晏迟那张脸都有心理阴影。 楚歇的灵魂在疯狂小鸡啄米式点头:我也觉得楚歇一直都在往死里作,果真英雄所见略同。 现在江晏迟已入主东宫,和楚歇已成分庭抗礼之势。 可楚歇知道不到一年江晏迟就会登基为帝,彻底将自己干掉。 接下来的日子他只会越来越难过。你说不怕,那可能吗! 最令人心塞的是,江晏迟的行为根本就不能预测!主角线已经崩得亲妈都不认得了,他却还得矜矜业业地去走配角线,还是两个人的配角线! 想想都觉得自己太难了。 心理活动剧烈,可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小侯爷此言何意。” 许纯牧知道他素来爱喝茶,又一边起身打起火褶子点燃一炉小火,先且将茶煮上。 "你可知我小字?" "可是隅安二字。" 许纯牧拎着茶壶的手顿了一顿,然后才将第一壶茶水抬手倒了,"嗯。我爷爷为我取名隅安,寓意偏安一隅。他说不指望我有什么大的作为,一辈子开心,随性,便是好的。" 楚歇听着这很具凡学气质的话,欲言又止。 "……你还是挺有作为的。" 三十万兵马呢。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可不是教科书一般的年少有为。 "我是说。人有时候执念过多,沉湎其中,容易误入歧途……亦或者,平白葬送性命。" "……" 这是话里有话吧。 楚歇打开了系统,又看了一眼许纯牧的人设——明明是个高冷寡言的没错啊,怎么眼前这只话还挺多。 多就算了,还很哲学。 哲学到楚歇根本听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接。 屋子里只能听到茶水费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 这沉默维持了太久,楚歇想着说些什么,转移一下话题,一个偏头正撞进一双深褐色的眼眸。 视线一对上,还是许纯牧先开的口:"再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不必了,我……"我都伤成这样了床都不一定下得了,哪儿还有心情出门。 楚歇顿了顿,"我不喜这些的。" "要接触些人间烟火气。很有意思的,乞巧节……有花灯会,会很好看。" 楚歇终于听出一些意思来了。 他对系统说:"这个许纯牧……" "好像男版段瑟啊。" "……" "是不是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比较单纯善良的孩子,第一次来上京城的时候都很喜欢看花灯会?" 事实证明。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并不是人家许纯牧,而是楚歇本歇。 楚歇穿来这个世界近十年,一直沉醉于贴合人物线,整颗心都为走剧情操碎了,根本从未有过什么闲情雅致在西京逛过花灯会。 他简直难以想象,一朝古都竟也能盛装如此,烟火漫天不暗,龙舞戏珠穿过数条长街。 酒楼里香气四溢,姑娘们化了一张张桃花妆面,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半城的花灯尽数点亮这座古都的繁华。 美不胜收。 楚歇如今怕死得紧,虽说是逛花灯会,还是带着面具生怕有人要来给自己搞暗杀。 “大魏的皇城,果真美极。” 身畔的许纯牧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偏偏楚歇还得装作司空见惯的模样答:“自是与北境不同的。” “可北境的山河辽阔,冰原千里。也自有它的曼妙之处。”许纯牧摘下一盏白鹤提灯递给楚歇,“世间千姿百态,一世不过百年,说到底,怎么样不是活呢。” 又来了。 许纯牧要是生在现代一定是个哲学家。 楚歇看着手中精致的提灯点头,微微扬起嘴角。 火光映衬下,那眼底的笑意那样轻灵。 许纯牧凑近他的耳畔,几乎是半拥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盏燃烧的灯火:“阿歇,放下吧。” 那声音里弥漫着浓厚的哀伤。 “不要……去杀陈莲洲。” 楚歇蓦然瞪大双眼,手中灯火落地,将一只栩栩如生的纸扎白鹤尽数焚毁。 “你会死的。” 第22章 、你别走 明明是七月天,楚歇却觉得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火光灼烧了二人的衣角与鞋面。 楚歇愣了很久。 系统的声音不断在脑中炸开。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我知道了!另一位宿主不是脑子有问题穿错了世界,而是穿越失败被别的灵魂挤走了!宿主!你眼前的这个许纯牧——” “是重生的啊啊啊啊!” 楚歇整个人都懵了。 等到要用力将面前人推开时,牵扯到背后伤口,刚刚推了些许又被紧紧箍住:“别乱动,伤口会崩开。” “放开!你……咳……咳咳咳……”楚歇一时激动,风灌进嘴里一阵咳嗽,许纯牧立刻先将他放开,退了几步。 许纯牧见他咳得厉害,面具下眼尾染上些浅红,整个人有些站立不稳打摆子似的颤动。 “你……” 霎时间眼中满是沉痛。 “我说的都是真的。楚歇,如果你杀了陈莲洲,你一定会死的。你根本不知道,你……” 楚歇脑筋转得再快,也应付不住面前的变故。 他只能故作难受的模样,先且退了几步,然后才缓过些心神捋着如今的情况。 你丫的这个许纯牧居然!是重生的! 还嫌情况不够乱吗! 没事。 别慌。 冷,冷静,冷静…… “我要放弃这个世界。”楚歇冷静下来后,认真地说,“真的太难了。这他妈竟然还有重生的?!” “啊啊啊……宿主,不要哇呜呜呜呜……就差七天了,七天后陈莲洲一死,我们就直接死盾!不求完美完成任务,但求可以重生!呜呜呜宿主……球球你了……” “那许纯牧的人设贴合度怎么办?!他是重生的啊!所有的剧情走向他都一清二楚啊!我能怎么办,我太绝望了!”楚歇在脑海中咆哮,“去你妹的,我要换个世界,立刻,马上!” “呜呜呜宿主,就七天,你相信我,这个剧情真的超好走,绝对不会有意外!七天,您只要七天之内保证人设贴合度不低于60%,剧情一走完我们就地自鲨!” 七天,就是一天我也…… 嗯,七天。 楚歇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七天,一百六十八小时……对,只要荣国公爷陈莲洲一死,自己立刻死盾。 再怎么难,也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楚歇调出人设贴合度看了眼,还是一个100%,一个80%,稳如老狗。不管如何只要能勉强走完下一个剧情,就一定能重生。 情况再乱,跟他无关! 反正我很快就要跟这个世界拜拜了。 楚歇调整好心态后,才将眼光一点点抬起,尽心尽力地继续维持着自己的人设:“许纯牧,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咳,咳……你就不怕,不怕我杀了你……” “呜呜呜……宿主加油……” 不等系统继续嘤嘤嘤,楚歇一把将它关掉。 许纯牧下颚紧绷着,原本是满脸的担心。听到楚歇的诘问后反是释然了一些。 “你不会杀我。” 许纯牧笃定地说道。 少年人,你哪里来的自信。 楚歇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可是连自己都杀的人。 “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楚歇冷冷地说道,“若你知道想,就立刻滚回你的北境,永远不要再插手西京皇城里的事情!” “阿歇,你……” 楚歇猛地回过头来,就这孱弱的身子将许纯牧一把推在身后的木门上,咯吱一声巨响在小巷中回荡,“叫我楚大人。” 许纯牧抿起嘴,他担忧过度的情绪波动让楚歇的伤势加重。在楚歇盛怒的逼视下终究退让。 “楚……大人。” 楚歇将手松开。 将披风笼起,盖起半个脑袋。楚歇转身便走:“别跟着我,也别……再住在我府里。” 皇城中人群熙然,灯火明盛。 楚歇逆着人流,抬头看着岿然的城墙上明晃晃的灯火与结彩,因吉时到了开始漫天飘洒的碎花瓣落在他头顶。 他打开了系统,便听到那头传来一声蔫蔫的:“宿主……” “原本的那个世界里,许纯牧和楚歇的人物线为什么会崩。” “宿主……这重要吗,以前您都不在乎这些的,我们不是走剧情就好了吗……” 楚歇难得地沉默一会儿:“嗯。是的。” “宿主,您到底怎么了?这是我第二次感觉到您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上一次这样波动……还是段瑟假死的时候。” 他来到这个世界十年了。 始终都是个有演技但没代入感的人。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纸片人,自己所做的也不过都是一场又一场的戏。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从许纯牧的眼睛里看到深切的疼痛。 那么真情实感。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重生吗。” 系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听到楚歇说心事的一天……不对,它震惊的是楚歇这样的人竟然还能有心事。 他一直以为这个宿主都是莫得感情的走剧情机器。 优柔寡断也好,郁郁寡欢也罢,这样的情绪从没在楚歇身上出现过。 他一直果断,利落。时常暴怒,却从不彷徨。 ——虽然有时候在某些方面极其迟钝。 但的确是他遇到过的所有宿主里面将剧情完成得最好的,它也认真分析过,认为原因不仅仅是楚歇聪明,演技好,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会对剧情中的人物产生真情实感,始终都游离于故事之外。 有很多走剧情的宿主走着走着代入感太强,直接就留在原世界了。 但楚歇绝不会。 他的眼里,现世与虚幻壁垒分明。 “我有一个妹妹。亲生的。” 楚歇说。 “我十三岁那年她才五岁,我妈在家在家里烧炭……专业一点来讲,这个叫,呃,强迫性集体自鲨?” 系统震惊。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轻松。 “门,窗,通风口……全都堵死,整个屋子都是暗的。我花了好大力气终于砸破了玻璃,把邻居喊来了。结果得救第二天,我妈又割腕了,弄得整个浴室都是血。” 寥寥数语里全是惊心动魄。 他是怎么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 “所以宿主三年前才救的段瑟……我就觉得很奇怪,宿主这样精打细算的人,怎么会忽然决定用一瓶特效药去救一个炮灰……” “段瑟本该死的那年,江晏迟也正是十三岁。但他更遭,他甚至没有妹妹。”楚歇站定在人来人往里,像一座孤岛,“所以那时候我决定不杀段瑟。” 系统还是觉得怪怪的。 按照他以前绑定宿主的经验,像楚歇这样心态阳光,并且对回去执念极强的人类,应该都是从小沐浴在幸福中长大的。 可竟是完全相反。 “宿主,你……你都不伤心的吗。”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世上烦死人的麻烦事儿那么多,一个一个解决都来不及,哪儿还有空去伤心。” 只是刚刚许纯牧想救自己的眼神太过深重,让楚歇想起了曾经他也如此竭尽全力地期待着别人活下来。 楚歇低沉不过三秒,抖了抖肩膀,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继续抬步向前走,直到走到最为繁华的主城楼下。 “呜呜呜呜……”系统又咬起了小手绢,“宿主你,你,你加油,我永远爱你……” 楚歇翻了个白眼:“你的爱一文不值。” “嘤嘤嘤……” 楚歇看到荣国公府的轿子停在城楼下,抬头果然瞧见那老头儿站在高楼上俯瞰众生。 陈莲洲。 楚歇琢磨着什么,忽然感受到另一道迫人的视线。 目光一移,看到了城楼另一侧的江晏迟,正巧目光对上。 只一瞬,那人立刻翻身到梯上,脚下生风地奔下楼来。 “妈,妈的……” 楚歇现在一看到江晏迟就觉得伤口更疼了,下意识就想撒腿跑。又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确定江晏迟认不出自己是楚歇。 正做着心理建设,肩上猝不及防地搭上一只手:“楚大人。” 许纯牧?! 我勒个去,你还没被骂走呢! 楚歇余光瞥见那人马上就要下完城楼了,二话不说立刻拽着许纯牧绕过熙攘的人群躲进了小巷子里。 “宿主,怎么办啊!好不容易许纯牧人物贴合度80%,如果被主角发现你根本不是许纯牧那之前的一切会不会前功尽弃……只剩七天了,人设不能崩!宿主你快想想办法啊……” 在想了在想了! 楚歇见前头有个小门立刻先将许纯牧塞进去,“许纯牧,你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绝对绝对不能出来,否则我……我就杀了你!” 刚把门关上感觉到一道黑影出现在巷子口。 正是江晏迟。 “阿,阿牧。” 那孩子眼睛发红,本是一路疾驰而来,如今倒有些不敢接近似的,“是……是你吗。” “嗯。” 楚歇的声音很轻柔,“殿下。” “你……你好些了吗。” “我很好。” 江晏迟走近了些,但是楚歇现在一看清他的脸,就想到昭狱里那冰冷恣睢的眼神。 一时间心态没调整好,连退了好几步。江晏迟见他想走,立刻三步作两步扣紧了他的手腕将他拽住:“你别走!” 这一拉扯牵动伤口,楚歇禁不住闷哼一声。 门另一头立刻有些动静。 “谁!”江晏迟耳聪目明,立刻将目光投向那道薄薄的朱红旧门。 “是,是风吧。”他立刻扬起声音解释,“殿,殿下你先放开我,我不走。” 江晏迟却没有放开。 反而将他一拽入怀中,这次楚歇怕惊动门内的许纯牧强忍着没有痛呼,任这小太子抱着。 “我还以为,以为你……太好了,太好了。”太子将头埋在他的颈上,声音近在耳畔,“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 这语气像是个小姑娘在抱怨久不归家的郎君一般委屈。 唉,好好的主角为啥要弯呢。 楚歇想着许纯牧最近的行程,好像都是一直呆在楚府没有出去的。打了一会儿腹稿,便缜密地答:“楚歇查到了我背叛他的事情,所以我连夜逃走了。又听说您许给我长兄禁军之权,所以才敢回上京城来……” 江晏迟松开了手,凝神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才呢喃着,声音很是安静:“既然你被他发现了,为什么进京后还要住在楚歇的府邸呢。” 啊,忘了这茬。 怎么圆。 江晏迟缄默着,捞起楚歇的一只手细细摩挲。 没有茧。 “你……真的是许纯牧吗。”江晏迟抬眸,倏然质问,“那为何你上次在东宫说你与我是第一次相见?” 什么,正牌许纯牧和小太子还见过面。 这养伤养得,信息都闭塞了,完了完了。 我的人设值—— 是不是要保不住了。 楚歇一时间脑子打结,不自觉地整个身子都发起了抖,背上撕裂的伤口还在一阵一阵发疼,让他脸色煞白一片。 江晏迟脸色微微一变,蓦然又道:“你……你别急,慢慢说,我听着。” 楚歇真的有些慌了,决定看着那人设贴合度数值走剧情。 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好腹稿,又开始他缜密地狡辩。 “我,我手上有三十万兵权,兄长手上又有了禁军之权,自然就不怕楚歇了。如今陛下与楚歇正是针锋相对,我住进楚府里,也是为了帮陛下看住他。至于上次见面,殿下,我并不喜欢您,我已经与您说过很多次了……我们许家的男儿志在四方,并不是想攀龙附凤的。您若不肯取消婚约,那么以后不管是明面上,还是像如今的私下里,我都只能当做从未认识过您。” 还是80%,一个点没掉。 数值稳住了,是说服他了吗。 “原来是这样。”小太子的回应很轻。 太子过分安静,楚歇心想着是不是话又说重了,便顺带着吹了个彩虹屁:“殿下如今入主东宫。最危险的时期总算过去了,想来以后就算不靠着家兄的兵权,殿下也会护我周全的,是不是。” “对,我定护你周全。”小太子目光如炬,楚歇彻底松了口气。 “殿下也不必担心,我们许家,永远是您最大的后盾。”楚歇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臣由衷地盼着有朝一日,殿下得以君临天下。” “好,我会取消和……你的婚约。”江晏迟似是在忖度着什么,抬脚走近一步顺势握住他微凉的手,借着月色仔细凝视那人的眼睛,仿佛要窥探进他心里,“你往后也不要再避着我,可以吗。” 对视上这双眼。 楚歇立刻回想起昭狱里那冰冷恣睢的眼神。 整个人猛地一惊,禁不住趔趄一步,整个后背砸上墙壁,瞬间疼得眼前发黑。 门那头再次传来一声动静,这一次江晏迟听得清楚,也不问了,整个人便要推门而入。 楚歇拼死将他一抓,额头冒着汗,声音细细地说:“我,我有些疼,你送我回去可以吗。” 江晏迟蹙眉。 目光在楚歇身上和那道朱门之间极迅速地来回一掠。 最后还是回来扶着楚歇,柔着声音上下打量着他:“哪儿疼。” 第23章 、危 你,你丫的。 能不能不要一句一句地尽是问这种我没法回答的问题! “又,又好些了。”楚歇反思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因为这幅身子挨了重刑上次失血过多尚未恢复,导致现在脑部供血不足的原因,体感今天的应对格外吃力。 只能再次很生硬地再转移话题,“我们去逛花灯会吧。” 江晏迟凝眸望了他一会儿,余光又瞥了眼那朱漆的门。 “好,那我们走。” 楚歇走在前边,江晏迟跟在后头慢吞吞的,经过那扇门时猛地一个挥袖将门栓打落,碰地一声门被霍然推开。 楚歇的心一下提到喉咙口,立刻惊叫:“你!” 目之所及,空空如也。 许纯牧走了。 楚歇惊出一身细汗,吞了口唾沫,声音连降几度:“你……怎的将人家门都推坏了。” 江晏迟收回目光,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哦,没站稳扶了一下,怎知道这门如此不经事,一推就开。” 这谎话倒是拈手就来啊小兔崽子。 明明就是听到里面有些动静疑心病就犯了,以为有刺客呢吧。 不管怎么样,还好许纯牧是个机灵的。躲过一劫。 “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江晏迟带着他走出暗巷,顿时像进了另一个明亮喧闹的世间,人群拥挤,江晏迟伸手将楚歇纤细的手腕抓着,以免一回头人不见了,“挑喜欢的,我买给你。” “不必了,我……” 江晏迟的声音很是低落,蓦地回头看他:“你今天一直在拒绝我。” “有,有吗。” 江晏迟松开手,指尖微屈朝着楚歇脸上的面具伸过去:“这个戴着很累赘吧,不如摘下好了?” 楚歇登时退了一大步:“不,不必了!我不想被人看见我同你私交过密……” 江晏迟轻轻地笑了一声:“你看。”将手默默地收回来,“你今天好像只会说不能,不行,不可以。” “那做什么可以呢,你告诉我。” 楚歇就近摘了一盏,是非常寻常的荷花灯,“就这个吧,我挺喜欢的。” 他不肯买江晏迟心里不开心,可他敷衍自己,好像心中更憋闷。 可面上还是笑盈盈地应着:“好。” 转身瞧见墙头一只红艳艳的凤仙花伸出头来,花苞欲放,缀着几朵全开的,在夜风中摇曳。似是想到什么,踱步而去攀折一支下来。 “我从前住在冷宫时,每每到了六七月梨花落尽的时分,西南角里的凤仙花就满开了。”江晏迟揣着这一枝,眼下的笑容里似是有几分勉强,眼圈一点点地发着红,“我阿娘喜欢花。可她再瞧不见了。” 连鼻尖都发红,可见是真触景伤情了。 怎么,南疆古怪花草众多,却开不出凤仙花? 仔细一想,的确有三年多没让他见娘亲了。 再过七日自己怕是就‘溘然长辞’了,如今江晏迟长到了懂事的年纪想必也知道轻重,也到了时机,得安排安排此事,让这一对母子偷偷团个小圆了。 楚歇看着他如今模样,忽的又想到了几年前刚将他从冷宫里接出来时那个浑身破破旧旧,唇红齿白的少年面容。 那时候人才胸口高。 别人家的孩子就是长得快。 “阿予。” 江晏迟刹那怔忪。 楚歇伸手捏着江晏迟的脸,用力一扯:“不要这样伤怀,苦痛都是一时的。你的好日子都在后面呢,殿下。” “你叫我什么。” 段瑟不是这么叫他的吗。楚歇猛地一惊,不对,许纯牧应当是没见过段瑟的。 不动声色地接过他手中的风险花枝,状若无意地解释:“殿下小字风予,这样唤您,是臣不知轻重,唐突了。” “不唐突,只是,我阿娘也是这样喊我的。” 江晏迟又将花枝上两朵开得正盛的掐下,捏在手心里揉弄成团,“你知道凤仙花还有些旁的用法吗,我以前时常和我阿娘一起做。” 江晏迟将他手再次捞起来将揉碎的花瓣一点点擦在他小尾指甲上,冰冰凉凉的,动作却细致温柔。 涂指甲油? 段瑟真的是把他当女孩养啊,这教的都是什么。 似乎嫌颜色不够深,他反复擦抹好几次,直到那淡淡的红色逐渐鲜明才松了手,“是不是很好看。” 怪怪的。哪个男的会在指甲上涂大红色指甲油啊,还是小尾指。 楚歇没说话。 “不好看吗。” “……还行吧。” 等你坐稳了皇位,你天天去给你娘涂吧,别拉着我。 江晏迟握着那白皙细嫩的手,见着那雪地梅红似的一点缀着,旖旎又惊艳,眼神渐渐暗了。 “走吧,我送你回楚府。” 楚府就在上京城最繁华的中央,走过两条巷子便到了。 楚歇正上前一步,却被自家看门的管事拦住了:“敢问是哪位大人?” 卧槽,这面具效果也太好了,我们府里管事都认不出我了。 楚歇余光瞥了眼不远处小太子,回过身将声音扬起些许道:“殿下不如先回去?” “到都到了,我看你进去再走。”小太子反而走近了些,“怎么了。” 别问,问就是头疼。 门里又传来脚步声,不知跟管事说了句什么,管事赶紧地将人迎了进来:“原来是许小侯爷,抱歉,一时间没能认出,快进来吧。” 楚歇一颗心放回原地。 “那我先进去了。” 江晏迟清淡地“嗯”了一声,瞧着人的确是坦坦荡荡进了楚府才离开。 楚歇觉得尾指那一抹红有些扎眼,他素来不喜欢红色。 便叫人打了一盆清水来洗,谁承想洗了好几次半点颜色都未褪。唤了桃厘来问,桃厘说“大人怎么会取凤仙花染甲,外头不是多的好染料吗,只有穷人家的小孩才用这个的”。 说完了又看了眼他的尾指,“染得还这样深。没有十天半个月是褪不了色的。哎呀,这可怎么好,五日后还有宫宴,可别教人瞧见笑话了去。” 闻言,楚歇心里一咯噔,想着大事不好。 忙着又叫桃厘去摘了些凤仙花来,带着满满一盆的花大半夜去敲了许纯牧的门。 他正在收拾行李。 “你,你收拾东西作甚?”楚歇将一筐花放下。 “不是你不愿我住你府里么。”许纯牧这么说着,可并没有愠怒的意思,“无妨,我搬去我兄长那儿也成。” “倒也不必那样急。”楚歇几分亲近地坐在他身旁,“你今日究竟听了几句?” 许纯牧未答反问:“你为何要骗太子殿下,说你是许家的小侯爷?” “我……” “若是不想答,也便算了。”许纯牧像是有了些猜测,并不着急追问。 “可我有事求你。” 竟用上了求这个词。 许纯牧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瞥了眼那凤仙花:“你说。” 楚歇伸出手,教许纯牧看清了他尾指上的一抹殷红,说:“你……你能不能照着这个,也染个指甲。” 他叹了口气,像是有几分无奈:“你行事倒是缜密得很。” 许纯牧是武将,应当最厌恶这些涂脂抹粉一般的小女人做派,楚歇原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他,没成想他将左手往楚歇面前一递:“涂吧。” 楚歇仿着江晏迟的动作,先摘下几朵满开的话揉成小团再捏碎,细细涂在许纯牧干净的尾指上,还小心地不碰着旁边的皮肉。 真是个精细活儿。 待到细致地涂完了,许纯牧想到什么,想解开他的衣裳替他看一眼背上的伤。楚歇却抱着一筐花边走边说:“无妨,桃厘会替我上药的,你的伤药很好,还得谢谢你。” 听到这一句谢。 许纯牧眉头紧紧皱起。 总觉得眼前的楚歇不大像前世记忆里的模样。 但是说到底,前世他也根本没这样深入地和他相处过,许多事情更是在他死后才知道……说到底,楚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兴许从未懂过。 这一世重生,他没有参与金还赌坊事件,甚至连京城都未入。 是想看看当年若无自己自己为是的插手,楚歇究竟想做的是什么。可未成想金还赌坊楚歇还是败给小太子,毒杀东宫,小太子还是活了下来。 一步一步,又与前世无异。 这究竟是为什么。 江晏迟是你一手扶持起来的傀儡,为何你一面杀他,一面又要救他。 对待镇国侯府的态度亦如是。 争斗了十年,好几次都是从爷爷许邑手中死里逃生,自从掌权后也是处处打压许氏。 可偏偏暗地里又装作许家人去襄助小殿下,讨那未来新君的欢喜——许长陵在京久居十年都没有得半点功名,一朝成了禁军副统领,此事也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如此行径,岂非自相矛盾。 越是接近,越觉得此人是一个谜团。 可有一点许纯牧是几乎能确定的——楚歇,一定与当年的永安之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前世他才会疯了一般地去陷害陈莲洲,将他当众车裂而死。 他凝望着尾指的一抹嫣红,像是一团火焰烧在指尖,将他向来冷淡的魂魄烫伤。 他不能让楚歇杀陈莲洲。 陈莲洲一死,楚歇一定活不了。 所有的谜题总会有解开的时候,但是在此之前,楚歇不能像前世一样,不明不白地被绞杀在着皇城汹涌诡谲的暗流之中。 一夜未眠,次日许纯牧方醒,便又听闻小太子在门口邀请自己去西城门外围猎。 这江晏迟倒是三天两头地往楚府跑。 许纯牧淡声回绝了他,抱拳作揖时尾指的鲜亮引人注目。江晏迟明显注意到了。 待到那人离去,小喜子跟了上来,在江晏迟耳畔小声嘟囔:“殿下,是不是您多疑了,您看这小侯爷尾指上也有痕迹,那阿牧公子定就是许小侯爷。” 江晏迟目光晦暗交错,街上如今还人影零星,他瞥着那远去的挺拔身影陷入沉思。 “撤了城禁,开放上京城。也不必满城地寻人。” 小喜子如得赦令,却又听到后一句:“盯死楚府和许纯牧。” “……?” 江晏迟声音渐渐阴鸷:“那个人就在许纯牧身边。” 在我面前将双簧唱得这样好。 许家够有本事的。 第24章 、 自昨夜险些人设崩塌,楚歇一大清早地做了个心惊胆战的梦。 他梦见一片秋雨迷蒙里,他双手被捆着押送在刑场上,地下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江晏迟高坐在不远处的观刑太上,眼神冷冽。 “行刑。” 楚歇瞧见身边的人举起锐利的小刀,那小刀刺入自己的心口鲜血迸出。 凌迟。 鲜血汩汩流下,他跪在地上听到江晏迟森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疼吗。” “我就要你一点一点,慢慢死。” * 唰地一下睁开眼,竟是日上三竿。楚歇发觉自己浑身都是湿透了,正粗粗地喘着气。 风灌进屋子里吹在他裸露在外的小腿上,勾起一阵寒意。他将腿收进薄薄的被褥里,唤了桃厘进来为自己擦身。 “呀,大人怎得出这样多虚汗,可是又有些不好了?奴婢给您再换一次药可好?” 楚歇撑着头缓了好一会儿。 “管事叫来。” 楚歇的声音里像是有些疲惫,“刑部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 “没有,不过应当快了,我昨夜听闻荣国公府里有些乱子,八成是搜出了什么。” “唔。” 任由桃厘拿着惹帕子撸起袖子擦拭手臂,楚歇有些没精神地耷拉着脑袋,又问:“段瑟那边……还好吗。” “很好,根据最新的信函上来报,她最近又开了一小片荒地种起了果子。还问要不要给您寄一些……呃,但好像并不好吃。” “寄便罢了,送到都臭了。拟一封书信给她,要她八日后将信物通过许家递入东宫,见面不要选在上京城内以免被抓住把柄……至于之后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了,教江晏迟去管吧。” 桃厘擦着擦着,噗嗤一声笑了:“大人这是要告老还乡不是,怎的说管不了了呢。” 管事的脸色却有些凝重。 朱大人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大人的身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近日里连遭变故,怕是来日无多。 桃厘却不大清楚这些,还带着笑:“大人若是要还乡,请带着桃厘一起去吧。桃厘也在这上京城待够了,一点没意思的。” 楚歇模模糊糊地应承着,待到上好药,觉得整个人疲累得很,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四日倏忽而过。转眼便是荣国公府东窗事发之日。 宫宴头一天,大理寺卿提交了东宫毒杀一案的进展——矛头直指荣国公府。据说在府内搜查出了与东宫菜肴里一致的毒药。 证据确凿,动静极大。 刑部办事雷厉风行。荣国公家一家宗族嫡系八口人入狱待审。余下的也幽禁在府。 蛰伏了半个月的楚歇,在午后迟迟赶来时依旧是满朝文武的焦点。众人都猜想着这是不是又是这位胡作非为惯了的权阉暗下使出的手段。 今日晨起,那位国公爷唯一的嫡孙正从刑部移交给到昭狱,想来定要吃尽苦头。 楚歇倒还是一副老样子,半个月里风言风语不少,大多都在传听说在昭狱里他险些被太子打死,如今看来八成是假的。 看看他怡然自得的做派。 哪里像重伤之人。 许纯牧落座在左侧第二排,右边正是太傅苏明鞍。楚歇落座左侧首席,一人之下。 许纯牧的副将刚刚得诏入京,如今坐在他后头,看到斜前方那位小侯爷近半年来无比关注的掌印大人。 真是位昳丽的美人。 他还是第一次见着比自家小侯爷的皮相还貌美几分的男人。 这样一个瘦弱的大美人怎么爬上高位的。 副将心中还在忖度着,忽地又见到小侯爷左手尾指上的一点朱红。 登时整个人不太好。 "小侯爷,您这手……" 给别人看了八成得笑话。还不遮掩着些。却听许纯牧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有女人了。 副将一拳砸在大腿,他家小侯爷一定是在上京城有了心仪的姑娘了!这玩意儿除了那些描眉贴花的女人能搞点小乐趣往男人身上弄,还能是怎么来的。 小侯爷在北境那是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没想到啊一来上京城就被女人骗上了塌! 苦闷地将一杯酒落了肚。 太子殿下却缺席了,前去刑部看顾荣国公府的人,不知怎的,太子好似十分笃定毒杀东宫的一定不是陈氏,本欲作保,奈何证据确凿。 今日前去坐审,也是为着能让审讯清明,防着人做手脚将人平白冤死。 楚歇看着那空空的位置,余光淡淡扫过正对面的苏太傅。 太傅端起一杯烈酒,一口下肚,回了他一个几不可见的点头。 很好。 楚歇心底的石头落下。 苏明鞍四朝太傅,位同宰辅。曾当过两任帝师。 他既点头,这案子江晏迟就是盯出花儿来,也翻不得案。 宴席过半,果真见太子带着些许不悦神色入了宴席,上来便先喝下两杯桂花酒压着火,眼神往楚歇那头一扫。 "楚大人好兴致。" 楚歇猜想太子想保荣国公。就像上次想保吏部尚书薛氏一样。 太子心里很清楚,毒就是楚歇下的。 可他偏偏有法子推脱得一干二净不说,一转眼又嫁祸给荣国公府——早知道,楚歇进昭狱时,荣国公府还曾为他作保的。 如此不顾情面,反手便咬人的恶犬。 如何留得。 还没再说两句,又有人将荣国公府毒杀东宫事件审讯新的证据呈上,楚歇熟谙剧本,知道眼下是在荣国公府的管事招认,自发供罪以降刑罚。江晏迟见了呈报后脸色越来越黑。 眼神掠过那人时,眼睛如钩子一般剜过楚歇的皮肉。 一曲舞毕,薛尚书沉着声音,话就是要说给楚歇听的,“车裂?刑部断案草率不说,刑罚也为免太过残酷。不若先改为流放,其亲族……” 楚歇冷冷地驳回,“毒杀东宫,构陷重臣,死有余辜。” 江晏迟手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毒杀东宫的是谁。 构陷重臣的又是谁。 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却不成想太子还未曾开口,对面的许小侯爷先站了起来:“再怎么样,四日草草断案,实在不妥。事情牵扯到百年国公府,怎能如此轻率地断送人命……” “只要命,不削爵。已是宽厚至极。”楚歇眼皮一点点抬起,暗光流转,“怎么,许小侯爷以为弑君之罪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说,在您看来,弑君根本不是重罪。” 最后一句话暗讽的意思太明了。 谁不知道许家军功过盛,一直有盖主之嫌。 许纯牧脸色白了白,还没说什么,一旁另一位跟着许家好几年的将军霍然起身直指楚歇:“你胆敢这样说话!我们浴血奋战保家卫国,那干的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情!这份忠肝义胆怎会是你一个人从没踏出过上京城一步的宦官可懂!” 字字铿锵,殿上瞬间安静无比。 楚歇右手端着小小一只茶杯,饮了一小口,不急不缓地以小指垫了下杯底放下,动作端庄娴静愣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泰然处之的模样,与那武将的莽撞冲动形成鲜明对比。 “将军长年征战辛苦了。” “只怕是将军久居边境,山高皇帝远,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上京城的规矩……弑君之罪若不重重惩处以儆效尤,那么我们殿下将来登基之后,又怎么敢将数十万兵权交给像将军这样的忠肝义胆之人呢。” 那将军被楚歇三言两语绕进去了,反倒是许纯牧清醒得很。 立刻反驳。 “罗将军的意思并不是弑君之人不可斩杀,而是弑君之罪不得乱判!”许纯牧起身行至楚歇面前,“荣国公府里是搜出毒药不假,可对于如此答案证据显然还不够,掌印何必咄咄逼人眼下便要立刻处死荣国公!” “怎么成了我着急处死他。” 楚歇并未起身,倒像是十分疑惑地模样,抬头凝望着许纯牧,“难道不是他自作孽,倚仗自己是百年国公府,便想要扶持自己的侄儿当皇帝?其心可诛,其意当杀。” “那便幽禁!终身幽禁,不得——” 啪嗒。 楚歇手中杯子重重放下,像是耗尽了最后的耐心一般,声音里不再带有那虚假的客套。 “案子已经断了,小侯爷。” 那眼神里分明是警告的意味,诡谲如一条攀附缠绕在身前的,露出獠牙吐信的毒蛇。 怎么回事。 许纯牧看着面前冷酷决绝的楚歇,又回忆着前几日端着一盆花细致地给自己擦指甲的那个人,隐隐约约觉得十分违和。 打量着那人的眼神,许纯牧微微俯下身,压低了声音:“阿歇,你怎么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 “叫我楚大人。” 楚歇慢慢站起身来。好好的一场宫宴又被闹得不得安宁。 都是因为楚歇。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总归是乌烟瘴气。 江晏迟眼神暗沉,却见那人抱拳行礼:“殿下,您认为该如何裁决。” 这话听着恭敬,可那眼底的寒光和挑衅着勾起的嘴角分明不是这么回事。像是在警告着江晏迟—— 我没有死在昭狱,就一定会将你左右臂膀一一折断。将你拽下皇位让你永不得超生。 听着这一来一往的辩驳,太子只觉得胸口愈发憋闷,愤怒如风中的薪火即将瞬间点燃。 手紧紧地捏住那一纸诉状,几乎揉皱成团,愤怒之下又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正欲驳斥,目光却陡然落在他抱拳作揖的手上。 长袖遮掩下,他左手的尾指被一层白布缠绕包裹,像是被伤着的样子。 话将出口猛地顿住。 眼神由手至人,看着楚歇恣睢的笑意,江晏迟心间停跳刹那。 脸色渐生青白。 第25章 、 “请注意!”系统机械化的声音强制性在脑中绽开,“楚歇人物贴合度降低2%,5%,8%,11%……” “目前人物贴合度为89%。请宿主及时调整,务必不要低于60%。” “……?” 楚歇忽然懵了。 这个剧情没走好吗,万年不变的本命人物贴合度怎么会骤降。 楚歇顺着江晏迟的目光望见了自己的左手。 脑中嗡地一响,他是注意到了被白布包裹的小尾指。 不是吧。 这个小崽子真他妈是个人精吗。 江晏迟见楚歇神色刹那松动,尔后将手不自然地收回袖中,眼皮猛然一跳。 楚歇转身便走,江晏迟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许纯牧眼光追着江晏迟动作而去。 背对大殿的楚歇毫无防备,在太子即将捉住他手腕的刹那,许纯牧将其一截,沉声:"殿下!" 一声惊呼下,楚歇错愕地回过头,被近在咫尺的江晏迟锐利的目光所震动。 他登时想到梦境中江晏迟看着自己凌迟处死时冰冷的眼眸,一双腿它自己立刻就发起软来。当机立断趁着江晏迟被拦住立刻坐上轿撵脚底抹油溜了。 非常时期,反派活命全靠苟。 江晏迟目光一凛,“拦住他!” “殿下三思!”许纯牧登时喝止,“殿下,眼下与楚掌印翻脸实非上策,或许应当再……” 眼瞧着那人走远了,江晏迟满身烦躁,一抬手便扣住许纯牧的手腕一折,那人眼疾手快地一个翻身才避免立时折断,脚尖点地后又伸手一拽,将要跨出殿外的太子手臂被扯住,生生将硬拽回来。 众多人脸色倏然变了。 薛尚书:“许,许小侯爷!那可是太子殿下!你怎可与他动手!” 越国公爷:“殿下!小侯爷说得有理,您稍安勿躁!” 一人拉一个,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越国公世子赵煊算是在场的里头有些身手又知分寸的,观察爷爷的眼色后立刻插身到二人之间将他们生生分开,赵煊一边用力一边劝和:“殿下,他可是太子妃,以后都是一家人呢,以和为贵,怎么能动手……” “谁是太子妃!” “我不是!” 赵煊脸色尴尬:“吵,吵架了?” “许纯牧,镇国公府打的什么主意我比你清楚!劝你脑筋不要用在歪的地方。” 许纯牧却皱着眉头,不卑不亢:“殿下,楚掌印纵使跋扈,可尚有可用之处,水至清则无鱼,殿下又何必急着打压他!” “许家在楚歇手上没少栽跟头吧。上回平北匈内乱哪里讨到了什么好?许小侯爷如此大度维护,不知可是镇国侯爷的意思?” “殿下过河拆桥,难道就不怕旁人寒了心?!” 这这这。 赵煊一只手推着一个,脑袋在二人之间来回瞟动,觉得为难至极,皱着脸看向自家爷爷。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拦住他!”江晏迟怒然,“这是皇命,许纯牧,赵大人,你们要抗旨吗?!” 小喜子守在殿外,见里头情形不好,快步赶了进来跪伏在地上说:“殿,殿下。楚掌印他已经出了宫门了……” 许纯牧松了口气。 江晏迟挥袖往外:“摆驾,去楚府!” 许纯牧还欲再拦,却被薛尚书挡住去路:“小侯爷!您为何要淌这浑水!” “我……” “您久不在上京,怕是还不大清楚楚掌印这么些年来在上京城的所作所为,眼下太子殿下震怒也是常事,那荣国公府摆明就是被楚歇陷害的!小侯爷,您何必要替他说话,惹恼殿下呢!” 薛尚书的儿子上次险些死在楚歇手中,如今见太子与楚歇针锋相对,只盼着那个阉狗能早些垮台。 知道许小侯爷素来正直,故将他去路彻底拦死,神情恳切,复而再劝:“您如今觉得陛下兔子狗烹不妥,那难道那荣国公府百年世家,这样被五马分尸,这便妥当吗?!” 许纯牧瞬间被点醒。 是了。 楚歇如此这般死咬着荣国公不放,只会惹得太子更为忌惮。 根源不在于拦住太子,而在于救下陈莲洲! 见他似乎被说动,薛尚书稍稍松了口气,“您能想通便好。” **** 楚歇这边回来一路上都在细想对策,听到抬轿的人追上来说:“大人,不好了,听闻太子殿下摆驾往楚府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时候能有点好事儿啊! 楚歇看着自己的小指头,总归不能把手指头剁了吧,啊,剁了也没用啊! “宿主!” 系统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嘤嘤嘤……您快想想办法,楚歇的人设贴合值为什么一直在掉啊……” “掉到多少了?!”他心口一紧。 “76%,呜呜呜……啊74%了,呜呜呜,完了,73%了……” 江晏迟到底在琢磨些什么,怎么数值一点点地降得这样厉害。 是因为自己刚刚表现得不够阴毒。 还是江晏迟看到自己小指上包着块布,猜测到了那个夜里救他的会是自己。 他思路是多跳脱,这都能联想到。 还是这面具不够靠谱? 动动脑子。正常人谁一边当恶人一边当白莲花。 又不是精神分裂。 “呜呜呜,宿主,您快啊,想想办法啊,后天陈莲洲就要死了,就差两天……要是人设贴合值不够没办法重生啊呜呜呜……” “吵死了!”楚歇在脑中吼了一声,“你先安静!” 总归是这两个理由里面的一个。 要么是自己刚刚不够狠,要么是江晏迟怀疑自己救了他。 别慌。 一定有法子能解决。 就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也行。 轿子停下,已经到了楚府门口。 刚一进去,就看到桃厘正采着一支支的花儿坐在凉亭里修剪,远远地瞧见楚歇来了,放下手中剪子道:“噫,今日大人回来得好早,可是宴席的饭菜不大合胃口?” 楚歇看着桃厘手中的花,心中忽生一计。 “府中可还开着凤仙花,桃厘,快去采些来,越多越好。” “大人寻凤仙花作什么?”桃厘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小女儿娇俏模样,“难道大人是觉得那花汁染甲,还挺好看不是。” “是挺好看。” 楚歇命人将府门关上,“快些,教府中所有奴仆侍从,但凡是及笄上下的青年,少年,尾指都照着我的手涂上。一刻钟内未涂的,自己去领罚二十鞭。” “哦,好嘞。” 桃厘不明白大人想做什么,但是大人总归是聪明的,凡事不要多问事情办的利落便行。 楚歇将时间掐得极准。 江晏迟摆驾落轿在府门外时,他已换了常服,正懒懒地躺在假山后树荫下的竹椅上,像是在傍晚小憩的样子。 “楚歇,你——” “太子殿下早些年曾在我这住过几个月,倒是把这当自己家了。来去自如啊。” 楚歇冷冷地一声,眼懒懒地睁着满脸戏谑。 甚至都不打算起身行礼。 不对,不是。 亲眼见到楚歇,江晏迟又有些怔了。 自己这样迫切地,到底是想确认什么。 可笑不可笑。 怎么可能呢。 再将目光落在那被白帛包裹的尾指上:“你的左手,怎么了。” 楚歇低低地笑了起来:“追了我这么远,就为了问这个?” 眼前人嫣然一笑,因容貌隽秀无双,故而带着几分娇娆的意味。 凝视着太子,楚歇故意指骨分明的手指缓缓展开,又一点点收拢,动作好不曼妙。 眼他将指尾的结拆了,一圈圈松下来后,江晏迟见到那指尾的殷红瞳孔一颤,“你……” “你在找这个?”楚歇笑意不减,另一只手手背托着下巴,将身子微微凑近了些,盯着江晏迟,“好看吗。” 江晏迟没有说话,只沉默着打量他,仿佛想要窥进他的内心。 “他的手,也很好看。” 江晏迟整个人一震。 小厮前来端茶递水,江晏迟分明地看见那人尾指也是染红的。 "就动了些手脚,你竟真的眼巴巴地跟过来。听说你满城地找人,找谁啊。要不要我帮你找。" 刚刚进来时太过慌张,此刻四下扫去,只瞧见处处都是染了指甲的仆从。 再抬眼,只看到楚歇眼底满是嘲讽。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停住了。宿主!现在人设贴合度是67%。咦,又降到66%……嗯?又回到了68%……” 楚歇轻缓地将一双腿从竹椅上挪下,正冠纳履,一双白净的手卷进了袖里,笑意更甚,声音带着些渗人的温柔。 “江晏迟,你的秘密……被我发现了。” “69%……宿主,宿主牛逼!70%,回到70%了!” “怪不得你老往我这跑。”楚歇语笑盈盈,又将左手抬起来看着尾指,“原来,是在我府里有相好啊。” 江晏迟细细观察着此人,侧面可见其脖颈修长肤色细腻,柔美的线条一直延伸到衣领内,隐约可见锁骨。 风中飘来熟悉的柏兰香气。 阿牧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阿牧。 楚歇。 阿牧……是的,第一次见面,他身上就带着浓郁的柏兰香。 “69%……67%……64%……宿主,宿主!” “金还赌坊,是他做的。我早就查出来了,可你猜我为什么不杀他。”楚歇往前踱步,见江晏迟身形僵立,站在他身后凑在他耳畔低语, “因为我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伸出手指,替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江晏迟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襟,好似当年小小的太子刚接进府中一般妥帖相待。 一边叠着玄色绫布,冰冷的手指擦过他的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 “要不我们来点有趣的。你找找,这里头有没有你的心上人。”楚歇招了招手,将府内所有几位的青年少年都叫来了,所有人的左手小指上都擦着一抹嫣红。 “仔细点看哦,挑错了——” 楚歇眼里仿佛要沁出寒冰,笑容也逐渐阴暗:“我就杀了他。” 江晏迟顿时连退几步:“你!” “快挑啊。怎么,挑不出来?” 楚歇又笑了起来:“你就没想过,他就是许纯牧吗。” “他不是许纯牧。”江晏迟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怎么发现他不是许纯牧的。”楚歇这么问着,系统立刻报道贴合度再降两个点,他轻咳一声,压住对‘自己演技到底哪里有破绽’的好奇心,“江晏迟,选不出来,那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江晏迟看着眼前的楚歇,他的神态,身形,声音,模模糊糊地像是和夜色下提着花灯的那人。 像,又不像。 阿牧怎么可能会是楚歇。 自己是疯了吗。 直到此刻楚歇正经地抛出了一个问题,他才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没有什么情绪似的说:“把人交给我,我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江晏迟声音很低:“让陈氏死。” 楚歇发现,江晏迟远比自己想象的细致。 恨不能立刻答应。 只可惜他交不出人,头疼。 江晏迟细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不愿意么。” “嗯,不愿意。” 楚歇从容应对,“我不会交出任何人。但这个人,和荣国公。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交易的规矩,我说了算。” 楚歇从怀中取出一个面具,在江晏迟面前晃了晃。 看到那面具的刹那,太子浑身巨震——那的确是阿牧的面具。 “宿主,这样不行,人设贴合值一直在63%和67%之间反复横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它稳定在70%以上?” 问问问,就知道问。 楚歇在心里骂出脏话,这个世界这么难,你总让我想办法我哪里有那么多办法能想! 骂完后还是矜矜业业地端起反派假笑。 楚歇的人设就是阴冷狠毒,弄权高手。素日里惯会折磨人心。 只要再一次让小太子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一定不会相信那小白兔意一般的阿牧会是自己。 楚歇心里这么忖度着,便将声音放缓了。 “考虑好了?那我们去一趟昭狱。” *** 说实话,楚歇对这个地方是有阴影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一步也不想再踏进这里。 ——尤其是跟江晏迟一起。 但是现在是形势逼人,楚歇琢磨着自己这反正两天后也退休了,就当做退休前最后的加班。 不是我吹牛逼,只要人设值保得住,什么戏我都能给你加出来。 荣国公和世子,还有嫡亲的小世子三代同堂,被关押在这幽暗的牢狱内已经小半日了。只怕是从刑部往这头挪送的时候,陈莲洲已经想到自己命不久矣。 此刻再看到楚歇,并不惊讶。 只怒瞪着一双眼,须发间都在抖,问:“我自问从未与你有什么大仇,你何必这样陷害?” 荣国公家的世子看到拐角处出现江晏迟的身影,立刻抓住了木栅,仿佛像从里头将身子挤出来似的喊:“殿下,殿下救我!荣国公府是冤枉的,您知道的,我们从不曾下毒害您啊……” 楚歇冷笑,走到审讯的桌案边,捻起那管事的自供状书晃了晃,单薄的纸上还染透着点点血迹。 “证据都摆明面上了,还嘴硬呢。” “楚歇,你!” 世子伸出手来想抓挠,楚歇退了小步,刚好站在指尖够不着的位置,气得世子直落眼泪,“爷爷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是你,你陷害的我们!” “殿下!”荣国公只看着江晏迟,像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百年赤胆忠心,自问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殿下,难道您真的要任由这个阉人胡作非为吗!废太子怎么死的,陛下怎么病的,太子殿下,您都不管了吗?!” 站得久了,身后还在隐隐发疼。 楚歇将命人将座椅垫上厚厚的貂皮厚毯,好整以暇地端起一杯茶斜靠着凳椅,找了个不那么难受的姿势窝着。 “你自己认罪,便是枭首。不认,就是车裂。选吧。” 雾气氤氲,楚歇的眸子藏在后头,好似蛰伏于迷雾中的野兽一般凶残。 “殿下!” 见江晏迟有些犹豫,楚歇将怀中面具再掏出晃了晃。 笑得很明媚。 “楚歇,你竟然挟持太子!”虽然不明白他手上的是什么,但是从太子的反应推断出什么后,陈莲洲立刻暴怒不已,“你该被千刀万剐!” “好啊,有本事你来剐我。” “殿下,您相信臣,臣真的是被冤枉的,臣……” “您是被冤枉的,可国公爷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解释此事。”楚歇将手中状纸轻摁在案上,以镇纸小心地压平了,“现在在这里的,没有人觉得你真的下了毒。” "你可知为何。" 陈莲洲整个人气得发起抖来,"你……你……" “因为下毒的是我呀。” 楚歇笑道。 世子不明所以,立刻尖叫着手指楚歇,“殿下!他承认了,您看,他承认了!” 江晏迟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背脊发冷,步子沉得挪不动半寸。 他看着楚歇言笑晏晏,嘴角带笑,却似罗刹。 心口一片冰冷。 怎么可能。 刚刚自己在想什么。 当年杀死段瑟时,他也是带着这样的笑。问越国公府的人‘这样可是放心了’。 一模一样的语气。 一次又一次,将他人性命死死踩在脚底。因别人的痛苦而愉悦。 “陈莲洲。我就是要用你没犯过的罪,冤杀你。” 这个人,不是阿牧。 不可能是他。 江晏迟手攥成拳,将最后一点荒诞的思绪压下。 “75%,宿主,回到75%了,宿主牛逼!!”系统尖叫不已。 一场大戏,搞定了江晏迟,也坐死了陈莲洲的罪。 剧情完成度和任务完成度同时解决。 楚歇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疲惫得不行,这幅身子终究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又去找朱祈要了半碗续命的药丸子吃下去,强行续命。 两日后,陈莲洲一死。 就立刻自尽。 小音还在等着我回家。 想到妹妹,楚歇眼神里软和一些,正想要睡个好觉。 桃厘忽然推门而入,紧随其后的管事惊叫着:“大人,不好了!” “刑部失火,案卷——全部被烧毁了!” 楚歇如遭雷劈,瞬间清醒。 被子一掀,下床动作太快扯着些伤口,幸得桃厘扶着才没有跌在地上。 “你说什么,案卷被烧?” 剧本里没有这个啊!好好地放着怎么会被烧呢! “王知岳呢,他这个刑部尚书是个废人吗!连几卷纸都看不住?!”楚歇话音未落,便听门童来报说王尚书就在门口等着,希望能见大人一面。 楚歇随便套了件外裳,步履焦急地前往前堂,刚落步便看到王尚书迎面而来作揖行礼道:“大人,臣罪该万死……” “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今日下午,小侯爷来了刑部,说,是得了您的意思,再将这卷宗过一眼……” 许,许纯牧?! 楚歇眼前一片发黑。 “混账东西!他说要看你就给他看,我与许家交恶这么多年你办事情都不过脑子的吗!” “可是他现如今住在大人府邸,素日里又不像与许副统领交好的模样,我便以为他同大人有些私交,见他取出了大人的令牌,我便……” 令牌,对,令牌。 楚歇摸了全身,又差桃厘回去翻找了,果真是丢了令牌。 大意了。 只顾着江晏迟这头,怎么也没想到许纯牧向来行事磊落的一个配角,也会这样阴人。 真他妈服了。 “那人呢。” “许小侯爷作保,如今已经出了昭狱,回估计也就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回府了……这一次不成,荣国公府的人对咱们起了戒心,再想出其不备地坐实死罪就难了!” 难,难,难。 太难了。 “大人别急,满额头都是汗。”桃厘见状不好,立刻扶住了楚歇,让他先且去榻上歇息一会儿。 楚歇挣开她。 “大人?” 楚歇打开数据。许纯牧人设贴合度80%稳如老狗。楚歇人设贴合度73%到76之间反复横跳,勉强也算稳定。 只差剧情。 越拖变数越多。 不能拖。 他一定要重生。 楚歇几秒钟内做了决断,立刻和系统说:"昏睡剂还有吗。" "有,要多少有多少。" 今天荣国公府的人死里逃生,一定不会想到自己在今夜动手。 "让暗卫将昏睡剂撒在荣国公府的水井里。趁着他们还没回去!" "宿主,你是要……" 楚歇皱紧了眉头。 反正只要陈莲洲死了,剧情勉强就算完成。五个点怎么都有,怎么死根本不重要。 如今时机正好,一定能成功。 "就今晚,我要暗杀陈莲洲。" 提前两天,今晚直接自己给自己退休。 第26章 、 荣国公府坐落在上京城西北角,院落很大,虽比不上楚府装饰华贵,但也别致幽雅。 因突遭变故,府内已经萧条了好几日,几个时辰前才刚刚撤去刑部的看守,寥寥地奴仆正尽心尽力地打扫着,等待家主的回归。 不一会儿,好几位都泛起沉沉的睡意,眼见着有几位靠着墙根握着笤帚便睡了过去。 暗卫的掩护下,楚歇从墙角的栀子树下走出,花瓣雪白如大片的雪花落在他肩头。 细雨横斜。 无月无星,那雨水淅沥像是一盆墨倾,染黑了整片夜色。 脚底泥泞沾污,楚歇默默藏身于陈氏的睡卧中,手握上腰侧刀柄听着门口动静。窗外的暗卫隐在树间,随时准备掩护出手,还有几位换上陈氏家仆的衣物,正在外头洒扫收拾。 一切都准备妥当。 门被有规律地扣响三下。 这是门口眼线的暗哨——陈氏要回来了。 “此番,多谢许小侯爷。”门外,荣国公爷被孙儿搀扶着下了轿,几日磋磨下都憔悴不少,但还是郑重地行礼。 “不必言谢。”许纯牧回了一礼,意欲转身离去,小世子从马车里匆匆拿出一把伞撑开递过去。 “细雨伤身。” 许纯牧接过伞,余光再瞥一眼荣国公府。 好黑。 怎么灯笼都不多点几盏。 不疑有他,撑着伞踱步离去。 “爷爷,您说这许纯牧和楚歇,到底是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小世子看着许纯牧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陈莲洲没说话。 他之前看到许纯牧骑马的姿态,身形,乃至那一身的正气……都和年轻时候的许邑太像了。 可如今近了看。 他的样貌不似许邑宽额长脸,也没有继承到许家那一窝的浓眉。 他眉若细柳,长得分外秀气。 要说样貌,那还是许长陵和许邑长得像。 是像娘亲吗。 “再看吧。”府门打开,陈莲洲跨国朱红门槛,有种劫后余生的松快感,“烧好热水了吗。” “老爷,都烧好了,您现在要休沐吗。” 雨势渐大,黑云渐渐压在上京城顶,是夏夜特有的暴雨将至。 闷闷的雷声盘旋在上空。 “嗯,将水打去我卧房。” 陈莲洲解了外裳,先用家仆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独身往卧房走去。 从正厅过甬道至偏房,雨水斜入落在他身上,染出斑斑点点的水迹。一道惊雷闪过,照亮陈莲洲冷峻的脸色。 楚歇。 将手握得关节咔嚓作响。 *** 江晏迟踱着步子回到宫殿后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来回琢磨却好像有什么情绪压在心口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楚歇。 楚歇…… 小喜子来报,昭狱的卷宗刚刚归档,刑部那头便失火了。还附耳上去,“听说,是许家小侯爷干的。” 许纯牧? 他放火烧了那儿做什么。 楚歇,许纯牧,阿牧。 好像有什么东西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 教他看不穿,理不清。 前几日乞巧佳节,阿牧戴着面具长身玉立,手中提着一盏灯火的模样再次映入脑海,他伸出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 ‘阿予。’ 那一声入了心。 ‘殿下的小字,是一个予字吗。我听娘娘总这么叫你。’ ‘风予,风言风语之风,予取予求之予。’ 记忆深处的声音不断涌出,江晏迟瞳孔逐渐放大。 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小字几乎无人知晓,是冷宫中段瑟一边学着大魏话,一边在泥地里写出来的。 众人只知他是大魏高高在上的太子江晏迟。 几人知他曾是冷宫里将死未死的江风予。 ‘殿下可要多读些书。您这小字可不是这么解的。’ ‘所谓风予,乃闻风破胆之风,生杀予夺之予。’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终于想起来了。 娘亲一死,唯有楚歇知道他的小字! 外头惊雷顿起,轰隆一声将窗阁照亮,整个上京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青石板阶梯被染如快快黑玉,倒映着一风中盏盏晃动的灯笼。 “小喜子,在宫外备马!” “殿下这样晚了,还要去哪儿。” “去楚府。” 又去哪儿? 小喜子挠了挠头,“殿下,天都黑了,已经亥时了,不如明早再……” “现在就去!”江晏迟将脱下的墨锦长衣再次披上,一边将袖子理好一边冲出雨幕。 “诶,殿下,雨太大了,带伞,带伞啊!” 小喜子抱着伞追出来,可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已然没了江晏迟的身影。 *** 马蹄踏水,在四下无人的长街溅起一朵朵水花。巡夜的守城卫兵远远地瞧见了那策马疾驰的身影,立刻出身拦下:“什么人,如今城门已关,将至宵禁,有什么……” 雨水打湿那人面容,江晏迟将怀中玉牌摔在地上:“滚开。” “殿下,是殿下!” 卫兵立刻单膝触地作揖,“殿下这个时间了出宫作什么。” “废话少说,开宫门。” 卫兵们交换了个眼神:“可是殿下,这不大合规矩……” 江晏迟唰地一声抽出腰侧佩刀,“违令者斩。” 宫门幽幽推开,发出沉重悠长的咯吱声。江晏迟狠命一将马鞭一抽,往楚府而去。 “殿下,我们大人已经睡了。”在府门外听到这样一声应答,江晏迟抿着嘴一把将人拽开,却见府内灯火黯淡,倒像是人真的睡了一般。 他朝着卧房走去。 心情从未如此忐忑。 楚歇,阿牧。 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阿牧怎么会如此心狠手辣,怎么会做出那样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楚歇又怎么会救自己,怎么会将金还赌坊的证据交到自己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夜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轰隆隆。惊雷乍现,四下窗户大开,江晏迟瞧见卧房里分明没人。 更奇怪的是,整个楚府都很空。 江晏迟扫视一圈,发现不见的不仅仅是楚歇,许纯牧也不在。 那些府兵呢,潜藏在那处那些身手了得的暗卫呢。为什么都不见了。 “楚歇去哪儿了?”江晏迟抓着桃厘便问,“说!” “大,大……大人可能,可能梦魇了就,就出门散散步吧,刚刚真的,真的睡了……” 桃厘被吓得差点哭了,又不会撒谎。 还是管事急急地赶来。 “楚大人去刑部处理失火的案子了,殿下着急寻他,那不如去刑部看看,亦或者去尚书大人府里找找人,再者,也许去昭狱找了有没有荣国公案子的卷宗遗留。大人的行踪本就不必向我们这些下人禀告,殿下这样问,我们也不能确定呢。” 倒是会圆。 楚歇手下的人,和楚歇一样能说会道。 刑部尚书府邸,刑部,昭狱。 一南一东一西。 一处一处寻,天都要亮了。 江晏迟出了府,跨身上马掉头朝南,往最有可能的尚书府策马而去,刚走出没几步,脑中咯噔一下。 不对。 刑部丢卷宗是申时。尚书王知岳和侍郎都是楚歇手里的人——卷宗被烧,楚歇一定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 王知岳不是个能拿主意的,他一定会先来楚歇府邸拜访以求庇护。 退一万步,就算王知岳没来,是楚歇去了尚书府,最多酉时二刻,事情一定就清清楚楚地进了楚歇的耳朵,事情很简单,哪里还会需要说到这个时辰。 那个管事在撒谎。 他说了三处,恰避开了城北。莫非楚歇去了城北,城北有什么地方。 江晏迟细细琢磨了一下,蓦地背脊一僵。 荣国公府,在城西北! 缰绳狠命一扯,调转往西北而去,雨水如豆打在身上,江晏迟的心越发冷了。 暗卫和府兵都带走了,楚歇他……他该不会。 是要去杀人的吧。 *** 陈莲洲进了卧房,只觉得暗得很,便道:“来人,多点几盏灯来。” 结果几位奴仆点着一盏灯来,屋内稍稍亮了些许,陈莲洲怒然:“要你多点几盏,你就拿来一盏?” 话音未落,他的嘴被狠狠捂住,颈上一道劈落便晕了过去。 楚歇从床榻后的帘帐处走出。 “宿主,数值又开始掉了!” “74%……72%……宿主!69%……快,快动手!” 楚歇将手中刀握紧,高高抬起对准那人心口。 一道惊雷劈过,照亮身下人的脸。 蓦然间,楚歇的手狠狠颤抖起来。 “宿主,宿主您怎么了?别犹豫啊……您的情绪波动很大,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楚歇脸色惨白,眼前闪过浴室里沾满鲜血的小刀,被红色染污的地板,还有女人白色衣裙上晕开的浅浅血迹。 “宿主,快!陈莲洲死有余辜您知道的,怎么了,现在忽然下不了手了?您不是这样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 楚歇深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闭眼,一刀刺下。 可那一刀好似不是扎进那人心口,而是划伤了自己的皮肉一般。 “叮,剧情完成度80%。许纯牧人设贴合度80%,楚歇人设贴合度67%……65%……63%……” 温热的血溅上手背,楚歇的心立刻绞痛起来。 共情,强烈的共情 “宿主!……不,宿主你清醒一点!不要和原主的身体共情!” 楚歇却听不到系统的声音了。 他脑海中两个女人绝望的哭声重叠着响起。 ‘小楚,我们……一起去死吧。’ ‘孩子,活着太苦了,跟着阿娘一起……死吧。’ 封死的窗户,不断燃烧的炭火。 紧闭的阁楼,不停窜起的火焰。 画面不断交错重叠,像一根长针穿进头颅不断搅弄。 “宿主,宿主!就是现在,快点自杀,快点啊……” 系统着急地喊着他,可他好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呆呆地望着自己沾满鲜血手。 血,好多血。 怎么回事,宿主的情绪波动怎么会这么大。楚歇向来都不受这些负面情绪影响的,他的心理素质向来都极强,这次是怎么了。 系统懵了。 第27章 、 楚歇用力地晃头,却挥不去脑海中接踵而来的破碎画面。 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用力的砸着玻璃碰碰作响,既慌张又绝望。 “妈,妈……让小音活下去,我陪你死,我陪你死好不好。” 十岁的孩子在幽暗长廊的尽头,风吹柳树簌簌作响,长廊的一端紫色衣袍的男人一字一句地同他说:“孩子,你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身上背负着一百四十七条命,从此往后你活着,便也算是死了。” 无数声音夹杂在一起,纷至沓来洗刷着他的脑海,教他心绪乱作一团,失去理智。 这是楚歇前世的记忆,交叠着书中原主楚歇的过往。 他捂着头,强大的共情力令他沉湎其中,挣脱不出。 “警告,楚歇人设贴合值低于60%……58%……55%……” 楚歇恍若未闻。 鲜血将他的衣角,袖口沾湿。 满满的腥气扑入鼻腔,像是要将他溺毙。 错过了。 宿主竟然错过了最佳自杀的时机。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完了。现在楚歇人设值低于60%,已经不能轻易死了。 可是宿主却动手杀了陈莲洲,一旦被人发现难逃罪责,一切全完了。 “宿主,我们得先藏起来……宿主,宿主!” 脑中的声音终于渐渐变得遥远,直至消失,随之而来震耳欲聋的惊雷声在耳畔响起,惊动魂魄。 楚歇好像终于有了一些意识。 他得完成任务,他得重生。 小音还在等他回家。 踉踉跄跄地将那把刀拔了出来,鲜血溅上他的脸。 可眼前蓦地发黑,身子一软,再没力气支撑住。 生生往后倒去,却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楚……歇。” 江晏迟的呼吸停滞了。头顶滑落的雨水打湿怀中人的面容,他用力擦去楚歇脸上的血迹,在下一道闪电来临时,再一次清清楚楚地看清漆黑一片的屋内。 楚歇手还握着利刃,紧紧闭着眼,半边脸颊都溅着血。 倒在他身前的正是荣国公爷的尸体。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江晏迟喉头发涩。 “楚歇!”江晏迟低喊着他的名字,这才发觉他的身子滚烫,脸上也浮着不同于常的红晕,“你怎么了?” 他颤着手,取下那一只染血的刀,顺势握上黏腻的手。 细细摩挲着指骨与掌心。 是他。 真的是他! 太荒唐了。怎会如此。 楚歇昏睡过去,可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整个身子还在细细发着抖。江晏迟听到荣国公府兵有人赶来的脚步声,顾不上许多先将扯下身上的外裳挡在他身上,冲进雨幕里。楚府的暗卫紧跟其后,对江晏迟始终抱有戒心。 可见他只是将人仔细裹着,策马往楚府的方向而去便只是默默跟随。 好烫。 隔着好几层布料,被雨水浸湿个彻底,可他还是能感觉到怀中人炽热的体温,像是要将人烧化了一般。 令人心惊胆战。 桃厘正整理着床铺,忽感到身后一阵冷风吹来,便见到太子淋得浑身湿透的模样,怀中还抱着一团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 一层层剥开看了,才发觉那怀里缩成一团的竟是自家大人。桃厘“噫”了一声,赶忙一同扶着楚歇在塌边先睡着,还什么都没干呢眼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一样一颗颗往下砸:“怎么了……这,这又是怎么了……呜呜……” 看到那满身被水冲淡的血色她的心就一紧,仔细一看发觉那上头的血并不是大人的以后,又松了口气。 桃厘吸了吸鼻子,默默地替他脱起衣服。 江晏迟一把抓着她:“你做什么。” “这衣服湿了,还沾了血,我得替我们大人脱了……” “我来。你出去吧。”江晏迟不肯将楚歇交给旁人,正将他衣服要解开。 桃厘忽然哭得很大声,一下就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殿下,殿下……你放过我们大人吧!他很好的,他真的……真的很好的……”桃厘词穷了,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一只手弱弱地拽着楚歇一处衣角,“你,你将他还给我,还给我好不好……” 江晏迟的眉头紧紧皱着,僵着背一言不发。 烛火闪动,光影幽微。 “他不喜欢血,殿下,他醒来若是看到自己一身血会很难受,您让奴婢先给他将伤口处理了,再换身干净衣服……” “伤口?”江晏迟先是反问了一句,蓦地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唰地一白。 立刻将他腰间衣带解开,将湿漉漉的上衣解了,月白色的内衫自锁骨处散开,露出修长脖颈之下白皙如玉的肌肤来。 再往下便是重重绷带。 方才的颠簸动静撕开了身后的伤口,此刻正混着雨水粘在身上。 江晏迟整个人都怔忪了,就这样抱着他,任他的头耷拉在自己肩胛骨上,看着那人背上洇透的血水彻底失语。 心底密密麻麻地浮起啃噬似的疼痛。 桃厘观摩着殿下的神色,上前去为楚歇解开缠绕的纱布,可伤口与纱布粘连在一处她揭不下来。又命人去叫来朱大夫。 朱祈提着药箱子赶到时,甚至都还没看人,便驾轻就熟地先取了一片参放在他口中吊起,然后在他手腕几处下阵固住他的心脉。 之后才教人打了一桶热水来,将人好生安置在榻上,用热水浸过药后平覆在身后大片的伤口上,待到药水浸透了,人不知怎么的也模模糊糊地有了些动静。 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人虽然昏过去了,还是有些吃不住疼。 随着背上纱布一点点揭起,带出轻微的呓语。 桃厘便坐在床头,让他的头枕在她膝上,抬手一下下抚着那人的头:“不疼了,大人,不疼了……” 在桃厘的安抚下,那人紧皱的眉头又松了些。 就像是一只被安抚的猫儿一般温顺。 化了小半个时辰,待到那人所有的纱布揭下,江晏迟浑身的汗都和雨混在一处,湿作一团。 朱祈又开始将中药捣好,包在一块素帛中拧出药汁,滴入水中。再以帕子沾着那药水点点给楚歇擦背上的伤口。 这一碰便了不得,楚歇登时迷迷糊糊地挣扎起来,管事像是早有预料立刻要上前摁着他的脚,江晏迟却先替了上去。 楚歇的脚踝也很细。 他整个人看着颀长,可其实往怀里一抱,轻得像一团棉花。 人发着热,连脚脖子都透着淡淡的粉,握在手里像块触手生温的白玉。 刚刚有了些绮想,猛地听到那人呼吸重了,脚上无意识地蹬了下腿,江晏迟不敢握得太紧怕抓伤他,一下竟被他轻轻踹了一脚。 那一脚踹在他腿上,像是挠痒似的。 是在敷药了。 怕不是蛰的疼。 楚歇的额角沁出了冷汗,发丝紧紧地贴着,人还是没醒来,可呼吸已经乱了。 偶尔还漏出两声痛苦的喘声。 待到纱布再一层层缠上。江晏迟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只是下颚绷得很紧。 到了寅时末,雨水还未停,天微亮。 那滚烫的热度在半个时辰前达到最高,人都烧的迷糊了。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朱祈不停拿酒给他擦拭消着温。 “不大好,不大好。” 朱祈脸色变了,见人久烧不褪,心里想着大概是雨水感染,也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不知是内因还是外因,总归眼下这么烧下去定是不行。 兴许,这人便过不去这坎儿了。 偏是此时,管事来说荣国公府的人去大理寺跪了一片,鸣冤诉恨,矛头直指掌印楚歇。 这样下去不妙。 别这人还没醒,先给挪去了大理寺审问。 江晏迟只思忖片刻,便决定将楚歇带往东宫。晨起的风很是潮湿,吹得人心里发冷。 这一次用厚厚的毯子将人里里外外裹了三层,团成一大只抱在怀里钻进马车里,轻轻地坐下,确保不碰伤他身上的伤口。 消息压得很死,许纯牧也是到了凌晨听这些动静才知道楚歇出事了,听着那些丫头们一边烧那几件血衣嘀嘀咕咕着,顿时整个人踉跄两步。 马车将动,一抽鞭子马儿却不走。 江晏迟听到马车外许纯牧的声音:“殿下要将他交给谁,刑部,还是大理寺?” 许纯牧固执地板着那马车轮子,也没顾上手心一片淤泥:“殿下。您借此事削了楚歇的职吧,别治他死罪。我,我可以带他去北境,我替殿下看着他……今后半生再不入西京,您就当他流放了,可好。” “许氏说话向来算数。殿下,我不会欺您,我……” 江晏迟长睫微动,薄唇微抿。 雨又下大了,天色渐明。 府门外的侍从给小侯爷打了把伞,劝道,“小侯爷,殿下这是要带楚掌印进宫治病呢。” 许纯牧挣不过,又来不得硬的,只得道。 “殿下……救您的不是我,是他。殿下……他虽害您,可对您也有救命之恩!您不能杀他。” 江晏迟眼底光芒再偏转,隔着层帘子仿佛能看到外头的许纯牧。 喉头一紧,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许纯牧竟什么都知道。 到头来,只有他什么也不知道。 若不答,怕是这位小侯爷不会撒手。江晏迟幽幽地松了口:“你放心,我不杀他。” “我会救他。” 马车渐渐往前。在青石板路上压出一道水印。 *** 楚歇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拆卸一般地疼过。 刚有些意识,第一件事就打开系统。 “呜呜呜,宿主,您终于醒了……我差点以为您要病死了……” 昏过去前的记忆逐渐回来,楚歇神志恢复清明,立刻问:“陈莲洲死了吗?剧情完成度多少了?” “死了,剧情完成度80%了……” 楚歇大喜,扫视一眼屋内,立刻忍着疼撑着身子下了床榻,摸着桌案上那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就要插进胸口。 “啊啊宿主慢着!别死别死!楚,楚歇人设贴合度降到43%了……” 手生生刹住。 什么。 多少。 “什么时候降的?!”楚歇大惊。 “就,就昨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宿主,您可千万别死,现在不能死……我觉得小太子有些不对劲,他是不是怀疑救他的认识你……如果他坐实了猜想,两个人设都要一起崩了啊怎么办啊呜呜呜……” 哭哭哭,又哭。 楚歇扶额,他也快哭了。 “宿主,昨晚您怎么了,情绪值波动得厉害,怎么会忽然跟原主共情了……宿主,我们错失了最好的自杀机会,太可惜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了。 忽然一下就,唉,现在又好了。昨夜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感烟消云散,楚歇甚至回忆不起那种心脏绞痛的痛觉。 事已至此,再想也无用。 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事。 楚.无情走剧情机器.歇,“你别吵我,我再理一下思路。” 楚歇掐断了系统,安安静静地琢磨着眼下的情况。早在上一次江晏迟发觉自己尾指的染甲后楚歇的他其实就是一直没有完全放下对自己的怀疑。 勉勉强强应付过去,可实际上那番话里很多漏洞,楚歇自己很清楚,根本经不起推敲。 但小太子竟然反应如此之快。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很确定,楚歇人设值的降低的确是跟那个白莲花马甲有关。 可如果系统说得有理,为什么楚歇降的同时,许纯牧的一动不动。 慢着。 是因为江晏迟先确定的救自己的白莲花并非许纯牧。然后才发现那人可能是自己! 楚歇顿时通了。 失去了白莲花人设的干扰,重生且未崩的许纯牧本身的人设贴合值就有80%! 这么说,如果当初他不走剧情,眼前这个许纯牧人设反而能一路稳高,人家压根不会崩。白莲花人设让江晏迟对许纯牧生出本不该有的那种感情,人设值反而一路飘低。 “卧槽!”楚歇慌慌忙忙地打开系统,“我知道了,这个人设值数值的变化,的确是取决于江晏迟的主观判断……但是我唯一错估的是江晏迟这个小孩,他好像……” “好像是个恋爱脑!” “……?” “他的主观判断和正常人不一样,所以人设值的变化规律我总是把握不好。谁知道他天天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东西,那人设值就跟过山车似的……唉,也不能怪他,他自小在冷宫里长大没怎么接触过旁人,一开始眼巴巴就望着一个段瑟过活,现在段瑟回不来,好容易又碰着个对自己好的,他八成就心态倾斜过于严重了……” 现如今这个白莲花人设就是烫手山芋,谁沾上谁人设值就狂跌。 这可怎么搞。 有没有什么解释能把这个人设圆过去,且总体人设还能尽量往楚歇的原人设靠拢。 楚歇疯了。 怎么可能圆得过去。 这次真的没法解释,这次他是糊弄都糊弄不了。 我是大反派,那我为什么要帮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傀儡搞垮自己,为什么一边摁着他抄书,一边自己抄了又巴巴地送过去。为什么眼睁睁案子都要断了,还踏马给人送上证据非得逼的自己将国印交了出去。最最奇葩的是这里一面下毒害死人家,又能在毒发后说‘殿下,有毒,别吃’。 这这,这不是是脑壳有问题吗。 别慌,冷静。 让我好好想一下,一个脑壳有问题的人是怎么做到权倾朝野身居高位的。 门被轻轻扣响,侍从听见了里头的些许动静,探头探脑地将门推开些许:“大人醒了?”又瞅见楚歇正坐在案上,正是大好了的模样,总归彻底松了口气,赶紧打发人去再将御医召来,再步履匆匆地前去禀告一夜未睡的太子殿下。 便是这片刻的消停里,越国公府的赵煊递信过来问是否愿见一面。 “叮,解锁新剧情,‘赵煜之心’。” 我现在需要的是剧情吗?! 我需要的是人设值啊啊啊! “宿主,解锁吧,剧情解锁值85%以上的话表明您的走剧情能力极高,可以获得一个特权,哪怕任务失败不能重生,也可以靠死盾立刻优先穿进下一个世界。继续开启新任务。不必再等几十年让系统自动去分配……” “您不就是想早点完成任务回家吗。这个世界太难圆不回来,就换一个世界吧。” 楚歇心动了。 “请进来。” 赵煊进来后明显脸色不太对,楚歇看着他那满怀心事的模样倒是先开口了:“世子怎么了?” 在他身侧落座后,楚歇看到赵煊身后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是一盏银色酒壶,酒壶上头一红一绿两颗玉珠子缀着格外好看。 楚歇眼睛在那酒壶上一扫,淡淡地说:“世子今日想同我饮酒?你难道不知,我向来只喝茶的。” “宿主,这酒……” “我知道。”楚歇在心里回,“特么的这好像是毒酒。” “宿主心里有数就好……” “你,你……你便同我喝一杯吧。” 赵煊结巴了一下,此人根本就不大会撒谎。一心虚起来脸色都无比慌张,教人一眼就看破。 估计江晏迟眼下将自己看的紧,只有与自己交好的赵煊有机会能见到自己一面。 否则怎么也不会让他来做这种事。 楚歇这个人物怎么回事。 当初不是越国公府免去他的宫刑,将他安插在宫的么。一路来越国公府也都是暗地里护着他,支持他。 怎么事到如今,竟掉转头来要杀自己。 难道是眼看着自己要失势了,墙倒众人推,先划清楚界限。 楚歇腹诽一阵,“我如今重伤在身,也并不合适饮酒。” 赵煊面露难色。 不动声色又补了句,“但若是你给我的,我便喝。” 赵煊愣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倒了两杯,一杯递给楚歇,一杯捏在自己手里。 楚歇盯着他的眸子接过酒杯,嘴角一扬,“我想喝你手里那杯。” 话音未落,赵煊的脸色无比难看,手里的就哐当一声就砸在地上。豁然起身将身后的杯盘都撞倒了,酒水尽洒。 唉,这位世子心理素质是真不行。 但是这种人偏偏很好套话。 赵煊知道楚歇已经看透手里的是什么,此刻脸煞白煞白的,手都在发抖:“你,你不要怪我……我本,本想让你没有痛苦地死去,可你……” “我自问从未亏欠过越国公府什么,与你相识这么久,也从未有那里对不起你。如今见我将要失势,你们便上赶着要来杀我,这是什么道理。世子当初与我读书时曾念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倒是未曾想过,赵公子也有做小人不做君子的一日。” 楚歇嘴角的苦笑拿捏得恰到好处。 “是我看错了你。” 赵煊紧紧皱着眉,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一般:“你,你虽未亏欠与我,可你往日里作的孽也根本不少……楚歇,你……” “你真的希望我喝下去?” 楚歇双指捏着杯子,指腹摩挲了好一会儿没等到答话,“理由是什么。就算要我死,也得把话说清楚吧。” “反正你……你如今得偿所愿了。” 楚歇在那结结巴巴地话里蓦地眼神一凝。 “什么得偿所愿。” “陈莲洲,是你杀的吧。”赵煊颤着手,“爷爷知道你是谁了,你如今大仇得报,性命折在我们越国公府已是最痛快的……这鸩酒毒性极大,你只要喝下去片刻就会没命,不会有太多痛苦。” 见他不动,赵煊霍然逼近两步。 “楚歇,你不死的话,大魏迟早会亡在你手里……你和你父亲一样,骨子里都是——” 原来如此。 “赵煊。我如今得偿所愿可以死,可你也不要以为你爷爷赵煜是个什么好东西……” “这个上京城里,根本没几个干净的人。若断清楚了,谁都得死。” 他话说得有些急了,猛地咳了两声,看上去虚弱极了。 其实就算不杀死这个人,他也根本活不了多久了吧。 “滚出去。” 赵煊脸色发白。 又怔了一会儿,才讷讷地说:“阿歇,对不起……” 楚歇嘴角还噙着讥诮的笑意。 原来,宁远王安插在上京城里的暗线根本不是有姻亲关系的荣国公府,而是越国公赵氏。 陈莲洲一死,自己的目的达成的同时,身份被人察觉。 宁远王便按捺不住地要来斩草除根。 “叮,剧情完成度85%。” 楚歇盯着手中的这杯毒酒,犹豫着要不要穿去下一个世界。赵煊有一点说得对,这样死已经算是最痛快的死法的。 落在谁手中都不能死得这么舒服。 又摇了摇酒杯。 酒杯里倒映着自己有些薄红的一双桃花眼。 主要是那个人设值吧,真的是没法子,圆不上。 第28章 、 还是去下一个世界吧。 楚歇长叹口气,杯沿冰冷地抵在唇上,扑鼻而来的酒气熏红他的眼睛。 下定决心手肘刚刚抬起,猛地听到外头传来一声震怒,“把赵煊扣下!”门被刹那推开,手中酒都撒了两滴。 只见那太子脚下生风,身影一晃已至眼前,一道劲风刮过鼻尖——手中毒酒被一掌打落。 叮当一声,酒撒了一地,酒杯在地上碰落后滚出老远。 楚歇看着空空的手心。 忽然觉得江晏迟真特么是他命里的灾星。 赵煊被扭着压在门外,江晏迟没有将他放进来,而是问了几句后楚歇立刻听到什么‘拖下去’之类的词,太阳穴突突地发疼。 越国公世子赵煊可是二十年后的御史大夫,在越国公爷去世后被陷害没有承袭爵位,自己考的科举一步步攀上来……是一位重要的后起之秀,可不能在这里被江晏迟稀里糊涂弄死了。 唉,反正人设值都圆不上了。 管他剧情崩成什么样。 楚歇心中烦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个反派要操心这些。 听到赵煊恐惧的惊呼,楚歇还是想到他在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昭狱里一劫,若非他及时赶到,自己也许那时候便死在江晏迟手里。 赵煊绝不是坏的。 他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怎能还未绽放便枯萎。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戗风迎面而来,吹动楚歇鬓角散落的发丝:“放了他。” “你……” 楚歇默默地将摁着赵煊的手挪开,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没什么情绪地拍了拍那人身上的尘灰,“回去吧。” “楚……” “让他走。” 楚歇一身单薄的浅色长衣随着这穿堂的风轻摆,人更清减些,下巴如刀削般凌厉,眼下乌青很重,整个人看上去根本没有生气。 赵煊倒宁愿看到他盛气凌人的模样。 江晏迟震怒,蓦地将他一拽,“你可知道这酒里是什么吗。” 他眸子冷淡,“嗯。是鸩酒。” 楚歇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条涸泽之鱼,透着些许喑哑。 “赵煊想杀我,我知道的。” 越国公和掌印不是一丘之貉吗,向来密不可分,过去十年没少来往,怎的现如今忽地要来杀他。 “那你还……” “您不也很想杀我吗,殿下。” 这一声殿下,像极了阿牧。 撞入江晏迟视线的是一剪秋瞳,楚歇只是静默地凝视着自己,可却好似有万钧重铁压在心口教人忽地喘不上气。 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点薄笑,终于将那眼光挪开,“这上京城内,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想我死。法不责众,让赵世子回去吧。” 好了。 人设差不多崩完了。 就这样吧。 楚歇暗下摩挲了一下藏在袖里的小刀,打开人设值却发现并未下降。 这个世界,很虐。很残酷。配角众多剧情复杂,还有两个崩坏的人物线。实在是太难了。 换地图吧。 心里拿定了主意,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楚歇开始说几句真心话,不拘泥于任何人设的,真正想对这位小太子说的话。 “江晏迟,我知道你是被硬推着坐上这个位置。但这世上有多少人身不由己,多少人也是被命推向万丈深崖,一辈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不想要的荣华偏偏将你束缚,你看不上的权势却成新的枷锁。” “但这就是你的命。” 楚歇咳了两声,“你还小,人生还很长。是我一手将你扶持成太子,却没有再教你更多的东西。事到如今,以后的路也只能你一个人走。” “阿……牧,楚歇……”江晏迟有些茫然地往前走两步,忽的感到心底有些空洞洞的慌张,“你别担心,你的病,我一定会治好,我……我不会让你……” “殿下。我说过,你终将君临天下。我会将整个江山交到你的手里……但我不希望你是一个被争斗磋磨殆尽的人,人手中一旦握上承受不起的权力,就只有两种结果——” “被权力所驾驭,亦或者,驾驭权力。” 江晏迟鼻子一酸,踉跄着走近两步。 “江风予。” 楚歇握紧手中的刀刃,指腹感受着刀柄上粗糙的图纹。 “成为后面那种吧。” “楚歇!”江晏迟蓦地绕到他跟前,楚歇不得不暂且压下手中的刀,一双眼眸尽显疏离,“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阿牧,为什么帮我,我不明白,你告诉我……” 小太子的双眼如丹朱入水,晕开一圈浅红。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一会儿杀人,一会儿救人。 跟神经病一样。 嗯? 楚歇蓦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神,经,病。 卧槽,卧槽! 是啊,楚歇为什么不能是个神经病呢! 双重人格了解一下!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楚歇打开系统调出人设值,看着那数值深深呼吸一口气,在心中琢磨了一小会儿台词,开始走最后一场大戏。 赌一把。 能不能让白莲花人设和自己合理杂糅,让人设值回归正常。 哪怕只糊弄片刻也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楚歇的背影看上去些许凄清,“我和他,一点都不像是不是。” “他?” “楚歇。你们时常所看到的,那个楚歇。” 血液一下从脚底凝固,皮肉里好似都结了冰一般由内而外散着寒意。 “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他。” “因为他总是在做坏事,还会杀人。” 江晏迟看着那人转过头来,嘴角温良的笑容里分明带着些许无奈与释然,“可我厌恶他,就是厌恶我自己。”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或许根本就没有尽头。将金还赌坊的证据交于你时,你曾问我就不怕被他报复吗。可你却不知道他心狠手辣不假,我却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杀不死也无法伤害的人。” 楚歇双手圈着卷在袖中,姿态松散地靠墙,单薄的身躯在夜风中显得如此孤寂。 云开月现。 月色入窗阁,在他鬓发上洒下一片霜华。 “江晏迟,我的存在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埋藏在楚歇身上最大的秘密。” 月色又被一缕云翳遮掩,在无尽的苍穹上晕出一圈华光,整个夜空灿烂而旖旎,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他有严重的心疾。” “那个疾,就是我。” 江晏迟手指尖战栗着,那凝结的皮肉好似又碎成渣滓,在血液中奔涌流窜,在皮肤下划出道道细碎的伤口,带着细密而窒息的疼痛在心口迸射而出。 阿牧。 是楚歇的心疾。 段瑟年少流离病弱,江晏迟曾为了给她治病,小小年纪偷来许多医书看过。 他也曾知道的,有人心疾严重时会状似两人……但那都是古书上的东西,这种疾病真的存在吗。 一个人。 怎么可能可以彻底割裂成两个人呢。 这简直…… 太荒唐了。 江晏迟踉跄两步,楚歇却转过头,左手扶在窗台上,月光将他背影照耀得洁白无瑕。 楚歇极轻柔地将刀一点点抽出,江晏迟整个人都被震懵了,竟没听到这细碎的声音。 49%……51%……54%…… 楚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数值,侧过身体,将刀抵在心口。系统已经默默地为他将止痛buff开到最大,也屏住呼吸等待着数值进一步上升。 56%……58%…… 停住了。 嗯? 楚歇余光看着一侧的江晏迟。却见他只是愣着,没有丝毫动作,就像是个草扎的稻人似的杵在原地。 刀收回袖中。 楚歇侧过头,鼻尖微红:“殿下不信?那我……让你见见他。” 江晏迟呼吸停滞。 他眼睁睁瞧着楚歇闭上了眼,找了一张凳子倚靠着缓缓坐下,整个头微微垂下耷拉在一处就像是睡着一般。 过了一会儿,那双眼再次睁开。 江晏迟惊愕地发现那眼神完全变了。 那是楚歇的眼神,和阿牧完全不同。 冰冷的,恣睢的,光是对视上就能教人心口发寒。 “江晏迟。” 楚歇环顾着四周,忽的瞧见外头的月色,像是想到什么,整个脸色蓦然变得很差,“是晚上,你……” 话又哽在喉头没说开。 他像是在观察着江晏迟的脸色。 “我怎么会在这里。” 江晏迟手脚彻底寒凉。 “陈莲洲是你杀的吗。”江晏迟声音战栗,“你为何杀他。” 楚歇冷笑一声,好似听到什么荒唐的问题。 “我想杀,便杀了。” “那我兄长呢。你为何也要害死他。” “还有,我阿娘……你,你……为何,为何偏偏是你……” 楚歇微微眯起眼,再一次瞧见外头明朗的月色,倏然转眸:“你是不是……” 他负手而立,每每进一步,江晏迟便退半步。 江晏迟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终成惨白。 他眼中的杀意如此明显!那气势骇人得好似下一秒便要动手一般。 可是脚步却倏然停住。 那人又好似有些痛苦地捂着头,身形一晃扶着墙壁缩在在窗阁一头的角落里。 “阿……” 江晏迟开口竟都不知该唤他什么,又讷讷一声,“楚……” 心中一片纷乱。 59%……60%…… 楚歇好似累极了,风吹动他鬓角碎发,如柳絮拂动,“因为如今是深夜,我才能……勉强占有一定的主动权……若是让他发现你知晓了他的秘密,他必然……不会放过你……” 61%……63%…… 超过了。 楚歇取出刀刃,一点点将利刃推入心口,忍住即将出口的闷哼,整个身子都发着颤。 在江晏迟看不到的一侧,鲜血缓缓涌出,染红了他整个手掌。 顺着衣料淌下。 那鲜血的气息让他刹那失神,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旁的,那种窒息感再次扑面而来。 第29章 、 才看见那人满手的血,和没入心口只剩刀柄在外的利刃。 江晏迟眼眶欲裂,伸手想抓那把刀又不敢轻易触碰。只能扶着他盈盈一握的腰使他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不立时滑落下去。 “你,你……你别动……放松……别动……” 江晏迟太过害怕,手几乎脱了力,只麻木地将他轻轻抱起,脚步一个踉跄又惊得怀中人吐出一口血。 “阿牧,没事,没事的……” 将人安置在榻上后,他拿起擦身的布帛,摁住那刀旁的伤口,他的手掌被刀刃划伤却好似感觉不到疼。 饶是如此,温热粘稠的血却还是不断从他指缝中溢出,他更用力地摁住,楚歇却应声又吐出一口血,手松了些,却能感觉到鲜血自掌心汩汩冒出。 他要死了。 刀刺入得那样深。 他本就病骨沉疴,就一口气吊着。 救不活的。 越是这样想,手便抖得愈发厉害。 江晏迟听着他油尽灯枯似的喘息,红着眼慌张地探着他的鼻息:“别睡,你别睡……” 可楚歇身子渐渐无力,连睁眼都觉得吃力。江晏迟便上去抱着他,用身子给他暖着手脚,拉过厚厚的被褥盖着他的身子。 御医呢,御医怎么还没到?! “你跟我说话,你还没说清楚呢……你,你……” “说不清楚的,殿下……”他气若游丝地呢喃,“让我死吧。” 仿佛如释重负。 “我死了,他也就再不能害人了。” 江晏迟眼眶里的湿气凝成一团,终于砸下在那人脸上,一颗又一颗,滚烫又冰冷。 不要,不要。 62%……61%……62%…… 楚歇知道这幅身子本就孱弱,如此往心窝里去了一刀,必死无疑。 没一会儿御医来了,可楚歇自四肢到心扉,都能感受到麻木的寒冷。那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能连连摇头:“不成了,这次是真不成了……” 江晏迟眼底殷红,一把揪住御医的衣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楚大人本就身子不好。旧伤又极重,昨日夜里能救回一条命已是死里逃生……如今一刀没了心口,断了心脉,这……” 听了御医都这么说,楚歇放心了,能死就行,不枉费我这么疼一回。 缓缓闭上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叮~楚歇人设贴合值62%,许纯牧人设贴合值80%,剧情完成度85%。现在将您投放回原生世界,开启重生……” 成,成功了! 终于可以重生了! 魂魄抽离的时候,楚歇看到小太子绝望地抱起他渐渐失温的身体,不停的喊着他的名字。 紧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滴答,滴答。 楚歇再睁开眼,看到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和仪器的滴滴声。 “宿主完美完成任务,已经获得重生,恭喜恭喜,请珍惜得来不易的新生命。系统即将抽离,三,二……” 楚歇刚刚放松,浑身忽然撕裂一般地疼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强硬地将他排斥出这具身体。 “咦,咦?!” “宿主,你等等……哪里不对……” 轰然一声,楚歇再次沉入黑暗里。 *** 东宫里忙进忙出整整三天,谁也进不去,只看到一波又一波的御医往里头去,也没见谁出来。 众臣都在猜,是不是太子又遇刺了。 越国公府的人倒是聪明,不盯着东宫而是去了药房里打听。 赵煊亲自去的。 用了些银钱,买到了运往东宫的药材。里头都是些松花红药子之类的止血的药,还有些吊命的山参。 三天了。 也没听里头说有什么动静,东宫里到底……到底怎么了。 这里前脚刚出药房,便迎面碰上许小侯爷。 二人心照不宣地一个点头,错身而过。 赵煊回到越国公府,那头紧着问,“死了?”赵煊摇头,说不清楚。 这头许纯牧也回了楚歇府邸,管事的焦急着问,“可有消息?”许纯牧叹息一声。 “东宫里消息紧得很。我今日又去了趟宫中药房,只知道大抵是出了些事,却不知详细内情。” 桃厘登时又抹了把泪,“那东宫是什么地方,我们大人进去了哪里还能舒服地呆着,如今大理寺还三天两头的要人,我们哪里有人能交,我们还想去跟东宫要人呢!眼下可怎生是好……” 许纯牧心念一动,倏然抬眸。 “那便去跟东宫要。” 不能再等了。 “如何要?”管事正这么问,忽的像是想到什么,立刻道,“大人曾说过,曾给过太子殿下亲娘一件信物。并嘱咐荣国公府出事后三天将此信物转交给小侯爷,由侯爷秘密呈交东宫……不知可否以此为契机,去东宫再见大人一面。” 许纯牧眼神立刻一亮。 “竟还有此事,速速将信物交于我。” 管事去暗室内搜罗一番,找到了那一枚段瑟的随身玉佩和一叠书信,都交给了许纯牧:“自太子殿下与我们大人撕破了脸,段娘娘的信就再没递过给东宫。您也一并转交了吧。” “好。” 得了由头,许纯牧再一次徘徊在东宫外,这一次凭借着这些由头,他终于再次见到江晏迟。 只三日未见,他却看上去憔悴得不少。 “殿下。” 许纯牧行了一礼,将怀中书信递上,“这是楚大人要我转交给您的。” 听到了楚歇的名字,江晏迟眼底才有了些神采:“楚……歇” “嗯。”许纯牧将信件一一排开,“是您母亲寄给您的书信。” 江晏迟似是有些迟缓,默了许久,“烧了吧。这根本不是阿娘的信。” “怎会不是。”许纯牧疑惑。 “我娘早就死了。四年前,楚歇毒杀了她。” 江晏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低地,听不出憎恨,也没有释然。只像是将什么闷在心头,再无人可说。 许纯牧脸色却沉了,这信是假的?楚歇和江晏迟之间竟还有个杀母之仇?怪不得前世江晏迟恨极了楚歇。 心念一转,忽然惊觉。 顾不得冒犯,一伸手紧紧抓住江晏迟的手腕,“殿下,楚大人呢。” 江晏迟既然知道楚歇杀了自己母亲,又岂会真心想要医治那人。 自己当时的放手,该不会是将羊送入了虎口。 “他,他……” 江晏迟声音低如蚊呐,哽了好几次,才轻轻地说出口,“他死了。” 许纯牧瞳孔骤然放大,手未收回,僵在当下。缓了好一会,“死了……是什么意思。” 江晏迟没作声。 许纯牧的心口一点点浸出寒意。 “不是你说的,会救他吗。”许纯牧手搭上腰侧剑鞘,蓦地将剑抽出抵在江晏迟心口,宫墙之内立刻万剑指其,霎时间剑拔弩张,“你骗我,你从一开始就想杀他,是不是。” 可江晏迟却只沉默。 “你小小年纪,行事竟这般狠绝——” “小侯爷!”禁军统领威吓一声,“那可是太子殿下,望您慎重!” “你杀了他,你竟动手杀了他!”许纯牧长剑再近几分,“你恨他,便削他的职就好,我说过我带他回北境,我说过,此生此世再不回上京城!你何必要下如此狠手!” 见江晏迟始终沉默着,许纯牧眼底渐渐生红,一柄长剑直接擦着他脖子:“如果不是他,殿下能当上这个太子吗!就算他杀了陈氏有罪,自有刑部来断!他……他……” 这一世,到底。 还是没能救下他。 许纯牧的剑身颤出嗡鸣,久久不动,眼底波涌之后徒留一片荒凉。 统领提弓拉弦,箭头直指那人,“许纯牧!” 许家小侯爷向来规矩,总是进退有度,最是本分。 李统领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激进的神态,又想着许纯牧身手了得,心里头一根弦紧紧绷着,分毫不敢松了。 “他在哪儿。” 许纯牧长剑退了些许,总归是没再逼近,满眼沉痛再质问一遍,“交给我!” 时隔三日,许纯牧终于再见到楚歇。 他没有想到他并未死于沉疴难愈—— 而是心口的一刀毙命。 探了一下人的确是已经没有呼吸,脉搏也停了,身体早已凉透。可是不知为何脸色却并未青白,看上去只是失了血色的虚弱模样。 教人怎么都不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许纯牧将人好生地抱了,正要踏出东宫却听到身后传来江晏迟的声音:“你要将他带去哪儿。” 那声音依旧是发着懵的,恍恍惚惚,像是不大清醒。 “自是好生葬了。难道,还要他继续躺在这冷冰冰的宫城里吗。” 冷冰冰的宫城。 是了。 东宫也好,冷宫也罢。 其实都一样。戚戚然,毫无生气。 许纯牧将楚歇最后托付下的玉佩扔在桌案上,咕咚一声响,“城东三十里驿站,酉时三刻,有人要见你。” 江晏迟看到那块玉佩的刹那瞳眸骤然一缩。 终于找回些神志,一下铺在桌案上颤颤巍巍地拿起玉佩,那人还未走远立时追问:“这玉佩谁给你的?!” 许纯牧头也不回地踏出东宫,声音淡漠在风中,“这是阿歇活着的时候,嘱咐的最后一件事。我如今也算是为他办好了,至于殿下去与不去,自己决断吧。” 江晏迟捏着那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一点点地,眼底渐渐清明。 这是阿娘的玉佩。 为何楚歇会要许纯牧将这玉佩交于自己。还是提前安排。 难道他早已算到自己杀死陈氏后必死。 城外三十里驿站,酉时三刻。 楚歇算准了自己的死期,又是要安排自己去见谁。 江晏迟心底隐隐地有一些猜测,捏着玉佩的手指骨发青,微微战栗。 第30章 、 江晏迟便衣轻装出了上京城,来到许纯牧所说的破旧驿站——这里曾是一处官驿,后来官道改了,约莫十几年前被闲置了。 鲜少人来往。 分明还未到初秋,可山林间薄雾渐起,迷蒙前路。江晏迟的心随着这马车颠簸着,越是行至荒僻,越是惴惴不安。 楚歇割裂成了两个性子,一善一恶,一忠一奸。 他疯狂害人,又拼命救人。 这里头,会不会包括他阿娘段瑟。 驿管的门上满是尘灰,江晏迟进去时瞧见上头有个纤细秀气的掌印,将手覆上后比自己手掌要小上许多。 他想起了幼年时段瑟抓着自己的手,一边印在她掌心上笑然,‘阿予,等到你这小手儿什么时候比娘亲还大了,便是个大人了。’ 江晏迟深深呼出一口气,将门慢悠悠地推开。 陈旧的木质阶梯上夜都是灰尘,上头印着一个秀气的脚印。 江晏迟一脚覆上一个,走上了二楼,远远地便瞧见窗子旁那鹅黄色身影。 四年未见,段瑟还是那个模样。不喜打扮,粗布挽着头发,朴素的发饰却遮不住此人眉眼里的毓秀灵气。 “阿……娘?” 江晏迟趔趄两步,险些没踩空一脚。 段瑟红了眼,也黏糊糊地喊了声,“阿予,你好高了啊。” 说完了走过来,江晏迟还差一个阶梯,可段瑟身高还是只到他口鼻处,扑进了他的怀里抱着他,“还挺瘦,难道是东宫里吃食不好?”末了伸出手垫着脚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可不行,我们阿予要长得高高的才行……” 那说话的语气,分明还将他当做十二三岁的小孩。 江晏迟心里满胀着酸涩,鼻尖发着红,紧紧地抱住了段瑟。 “唔,你怎的了。” 段瑟拍着他的背,“见面了知道要抱会儿,那我给你写那样多信,你怎生一封也不知道回。” 段瑟的声音里带着些委屈。 “我还当我孩儿有出息了,便不要我这惯是丢人的阿娘啦。” 江晏迟将她抱得更紧。 怎会不要,怎能不要。 “阿娘这些年都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在南疆啊。” 江晏迟微微一愣。 “我好想你。”江晏迟微微屈膝,将头埋在她脖颈旁,段瑟感到脖子上惹了一处潮湿,怔了下,“我们阿予受委屈了吗,不会呀,都是太子了,还有谁能让我们阿予委屈。” “是啊,我是太子了,不委屈。” 江晏迟又自己擦去眼角的湿意,软着声音,“阿娘也不委屈,阿予以后会照顾阿娘,保护阿娘。” 段瑟笑吟吟地回了个‘好’,然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跑去角落里拿起一个布包的包袱,拆开了里头还分了好几个小木匣子,虽是包得简陋不大好看,也都细致地都用蜡封好了的。 她一边数着摆弄,一边说,“这个是杏干,这是李干,哦对,我还带了些新种的橘子,可惜太酸拉,不知道你和小楚先生会不会喜欢。阿娘太笨了,种不出什么好吃的玩意,总是想着要给你寄一些,可小楚先生要我别寄,大概是也知道我种的果子难吃吧……” 江晏迟面色发白。 望着段瑟的背影忽地觉得有些喘不出气儿,伸手扶了一把墙,才踏上这最后一道阶梯。 “四年前,救你的……是楚歇吗。” “啊?” 段瑟还在数着干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江晏迟再问了一遍,她才笑了笑说,“你怎的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当年不正是小楚先生将我们救出的冷宫吗,你忘了?” 又念叨一下,“这样的恩情,那可是断不能忘的呀,阿予。这桃干是最甜的,你不要不要先试一快,你最爱吃甜的了……我给你做了好多呢。” “不是,不对……我说的是,上元佳节那一日……” 段瑟动作停了停,“对不起,没来得及陪你去看花灯会。但是你送我的花灯小楚先生寄来了,我日日都挂在床头呢……我时常就看着那盏灯想啊,我们阿予多高了,每天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用功读书,当了太子后会不会被别人嘲笑是从冷宫里出来的……我们阿予,会不会也像娘亲想他一样,也想着娘亲呢。想啊想啊,就睡着了。” “不对,楚歇不是,不是给你一瓶毒药……我,我看到你倒在地上……”江晏迟有些急了,连言语都乱了,“我看到你……” “阿予,对不起,阿娘是月氏人……”段瑟捏紧了手里的桃干,踌躇着,“小楚先生说,只要我是你阿娘,只要我还活在世人眼里,你就不可能当太子。我想想也是,生作了我的孩子,真是叫你吃尽了苦头……果然,没有了我,我们阿予就能前途坦荡,一世无忧……” 看到江晏迟急急地还欲再说些什么,段瑟盈盈一笑,“你看到了?是不是让你担心了,其实也不大疼的,就是吐了两口血,很快就晕过去了。小楚先生说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上京城,说要将我送得远远的,等到哪一日你登基了,掌权了,成为了真正的皇帝。才让能再见面……” “我不懂这些……但我现在见到你了,阿予,你是要当皇帝了吗?” 段瑟这么问着。 又看了眼周遭,“小楚先生呢,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他……” 江晏迟喉头一堵,很久都没喘上气,他想到了楚歇在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感觉,想到了那满手汩汩流出的鲜血。 他看着自己的手。 “阿娘。” “嗯?” “阿予犯了一件大错……” 江晏迟的手微微颤抖着,扶着墙弓着身子,声音却很静默,“极大,极大的错……阿娘,我……我该怎么办……” 一点点完全蹲下,“没用了……不成了……” 形如槁木,仿佛有什么将他狠狠拉向冰冷的深渊。 教他窒息,惊得背后全湿透,偏偏又喊不出声来,只讷讷着,“这次,是真的……真的,再没法子了……” “阿予,你怎么了。你冷吗。” 段瑟见他发着抖,上前去抱住了他,温暖的怀抱却透不进那孩子的心底,她一下下揉弄着他的头发,“没事,没事的……没关系,阿予别担心。不管是什么事,一定能熬过来,能解决的……” 段瑟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笑着说:“实在解决不了,我们还可以去找小楚先生啊。” “他那样厉害,又善心。一定会肯帮我们的。阿予别怕。” 江晏迟在段瑟的怀中抬起下颚,一双眼睛通红,里头没有一点光亮。 段瑟被这样的目光惊着了。 “阿娘,没有了,没有楚歇了……” “他……死了。” 段瑟哑然,怎么这好好的人说没了就没了。小楚先生还这样年轻呢,怎么会忽然就死了。 “御医救了三天,已经想尽了一切法子,怎么都救不回,没有了,这个人……再没有了……” 段瑟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只眼神灰暗,又望了眼自己带来的干果,“怎会这样。” “阿予,我们不哭。” 段瑟紧紧的抱着江晏迟,“不伤心,阿娘在呢,阿娘陪着你。” 可听了这句。 江晏迟漆黑的眸子,更加灰暗了。 *** 陵城王世子江景谙再一次入京,没有了楚歇拦路,大摇大摆好不风光。 早在荣国公府陷入毒杀东宫风波时,姨母便擅作主张要他快马加鞭赶来,没成想还真对了,虽说没来得及救下姨夫,却正碰上了楚歇和江晏迟狗咬狗。 死的竟然还是楚歇。 简直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听说是太子殿下在东宫一刀捅死了楚歇,若不是许家小侯爷去将尸体要出来,可能都保不住全尸。 果真冷宫里出来的就是看不清时局。 特意折了路去了楚府,看着那上头白花缀着白灯笼刚挂上,幸灾乐祸的同时也在心里感慨,活生生的一个美人儿,非得搅进着诡谲的斗争中来,要不是爪子这样尖,倒是教人很想将他圈着,当个雀儿养着。 那样一副好皮囊,上京城里再找不出更惊羡的了。 进了里头果真瞧见那许小侯爷守在棺材旁,看到这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就好笑——非亲非故的,许纯牧怕不是昏了头。 “唉,所以说,盛极一时又有何用。命太短了,也是愁苦。”江景谙走到棺材旁看了一眼。 楚歇已换好了衣物,一身素衣安详地躺着,皮肤苍白没有血色,可也没有死人的青灰和斑点。 江景谙也是跟着父亲打过仗的,总觉得这不像死人。 心中生了疑,便想解开他的衣物看看那一刀毙命的伤口。 许纯牧一下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小侯爷如此作甚?” 江景谙笑了笑,“怎么,还觉得自己能当太子妃?” “楚歇死了,江晏迟这太子之位焉能坐稳?镇国侯府这算盘可算是打错了,还眼巴巴地送了位美人过来……今日我倒是想听听个明白,你们许家这到底是几个意思,怎么颠来倒去的,眼下又和一个阉人和一个罪女之子搅和在一起了?” 说完了又笑。 江景谙这一年因为许家对宁远王的疏离而憋了口气,听说荣国公府要出事还以为自己真的彻底与皇位无缘。 压抑着心情赶来了上京城想着就是心死也得来个痛快,没成想他的心还没死,楚歇先死了。 这变故来得太快,让他压不住翘上天的尾巴,说话里没了分寸。 “难不成许家都是草包,兵权都握不住了,只能抓紧裙带关系?” 许纯牧站起身,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太子妃。” “现在想撇清,晚了。” 江景谙再看了眼楚歇,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的脸色好像还没刚刚苍白。 心里咯噔一下,这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趁着许纯牧眼下的服软,他近了一步:“我给你个机会,反正楚歇死都死了,你把他头割下来悬城头半月。镇国侯府这两年背叛我们投靠了这阉狗和那下作玩意的事儿,我权当没发生过。日后若我登基为帝,也不会再拿此事为难你们。” “如何?” 第31章 、 许纯牧手紧紧扣着棺材口,眼底浮起薄薄的怒意:“陵城王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江景谙瞧着他的模样,觉得有意思极了。 踱步而来,俯视了一眼那棺材里已无气息的楚歇,只觉得心里解恨得很。手在那棺材上点了点,指着那棺材里的人再讥讽,“我很清楚我自己在说什么。倒是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以为我放过他,我姨母表兄他们就会放过他吗?不枭首示众,哪里能解那诸多怨恨?!本就是他作恶多端,如今自有天收,这便是现世报!” 说完了,又在堂前绕了一圈,这里摸一摸,那里探一探,最后摩挲着棺材口那一朵素白的纸花感慨似的,“许纯牧,北境长明军尊称您一声小侯爷,你便当好你边境守城将便是,怎的非要搅弄到这皇城里来。”说完了又将指腹沿着棺材边沿划过,“楚歇非得扶持这么个小皇子当太子,以为他是一个好控制的傀儡,却不想也养了一只小狼崽子。这一步,本就是他错了。成王败寇有什么可惜,不过是一场输赢。” “他输了。” “那小贱坯子也输了。” 指甲故意在玄漆上落下一道划痕,惹来许纯牧的怒瞪。 “自五年前陛下病重起,你想想,上京城里多少事,全都是拜楚歇所赐。堂堂太子被楚歇拉进昭狱都不能活着出来,新立的太子还是由他这个权阉选定,想三四十年前大魏何等风光,百国来朝盛世光景,如今被一个没根的畜生玩弄得成什么样子了!你如今还守在这灵堂前坐着,许纯牧,你守的是什么玩意?!你父亲,你爷爷……若知你如此昏聩,可还敢把那三十万兵权交到你手里?” 字字珠玑,分明骂的是楚歇。 可字里行间又有些迫人的意思,软硬兼施就想向许纯牧松口,给个立场。 “我许家孩儿自当保家卫国,一片赤胆忠心!”许纯牧见他提及许氏门楣,立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站起,“可这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江景谙,不要把自己说的那么大义凛然,你也不过是想当皇帝而已!” “若非皇爷爷去得早,这皇位本就该是我父亲坐!” 江景谙一脚踢着楚歇的棺材,震得棺材挪动半寸,咬牙切齿,“我姨父家百年荣国公府,楚歇他敢大半夜的一刀就捅死!许纯牧,这样的人,不该挫骨扬灰吗?!” “你又怎知荣国公府便干干净净?!” 许纯牧手持刀鞘,利落地在江景谙脚踝处一打,他疼得立刻将脚撤了下去。 “楚歇杀陈氏,一定有理由。”许纯牧紧绷着下巴,一双褐色的瞳眸里透着铿锵的正气,“他并不像你们看到的那么残酷,他……” “哟,小侯爷。” 江景谙嘶哈着揉了一下脚踝,“就听不进人劝,非得要守着这尸体呗。” “嗯。” 许纯牧没有多做言语。 “何必这么犟,为了这么个破烂身子。” 正在此时,门口果真浩浩汤汤来了一群人,人还没进来便听到呜呜的哭声,嚎着喊着堆在门口。 正是荣国公府的人,将荣国公的尸体抬在了楚府门口,正碰碰的砸门。 许纯牧脸色一白,听到外头荣国公夫人一身素衣地哭。 荣国公家十岁的小世子还在不停地砸门:“楚歇还我爷爷命来!大坏蛋,大恶人!” “关紧门!”许纯牧立刻下令,“将门栓都扣上!” 江景谙一个挑眉,低低地笑了,“说了跟他扯上关系就是惹一身骚,你还不信。” 许纯牧冷着眼,“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 “你说你,怎么是这么个不开窍的脑子!” 江景谙跛着脚,脚跟落地还发着疼,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许纯牧的肩膀,“我七八年前就跟你说过,许家老大就是个酒肉包子,那肯定是跟你没法比的,你得了三十万兵权想要什么得不到,可你呢,眼睁睁看着他娶了那尚书府里的嫡女,进了上京城有了大靠山,将世子的位置一屁股坐稳……那看看你这七八年,除了在那塞北饮雪吃霜,还干了什么?劳心劳力的事都是你做,荣华富贵又都是人家的……许纯牧,你再这么倔下去,迟早把你自己玩完。” 许纯牧一副并不想再接话的模样。 他是块硬骨头,江景谙一直都知道。 如今楚歇死了,只要他能再压制或拉拢许家的人,太子之位就一定是他的。 他今日还就非得整得许纯牧服这个软,磨一磨他身上的锋芒。 “许纯牧,我是打心底里欣赏你的。现如今只要你肯割下他的头。我保证你前路一片坦途,就是你那傻哥哥许长陵,也再抢不得你风头。” 许纯牧默默地将棺材挪了半寸,正了位。 没有再应他半句话。 外头的哭闹声越发大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那荣国公家的人府兵排了一排,定是要将楚歇的尸体拖出来鞭尸三百方能解恨。 不仅如此,那旧太子府的遗孀也在府门外哭喊,说旧太子也是被楚歇冤枉至死,可怜一国太子就这样死不瞑目。 江景谙看着许纯牧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渐深。 后门处传来叩门声,是越国公府小世子赵煊。桃厘不疑有他为他开了门,却见赵煊带着几个人直接闯了进来,看着灵堂前的许纯牧和江景谙先是愣了一下。 江景谙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许纯牧瞧着赵煊这架势,脸色却更白了。 他说:“赵世子这是……” “许小侯爷,楚歇本就作恶多端,如今人反正都已经去了……荣国公府也的确是想要个交代,何不给他们一个交代?” 许纯牧看向赵煊的神色越发冰冷。 “赵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煊别开了脸。 “我……” 许纯牧若有所思,将目光在赵煊和江景谙身上来回一扫,蓦然惊醒。 原来一直与楚歇走往过密的越国公家,其实也与宁远王一直暗度陈仓! 楚歇看似在上京城中呼风唤雨,肆意妄为。 可这许多年来也承受了太多的恨意,周围附庸之人多是貌合神离,随时都准备翻脸甚至踩上一脚。 一旦他跌落高位。 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都恨不能来棍棒敲打一番。 许纯牧有些绝望地瞥了一眼楚歇,愈发坚决地将人护在身后:“赵煊,这么多年来越国公府从他身上得来多少好处,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小侯爷,识时务者为俊杰,正所谓,人走茶凉啊。” 江景谙与赵煊交换了个眼色,朝着那棺材逼近。 “赵煊!赵若阑!”许纯牧厉声喝道。 “我承认他有些时候很好。可是,许纯牧。他过往做出的很多事情,真的并不值得被原谅。”赵煊停下脚步,看着棺材中安睡的楚歇,“他死的时候应该没有受什么苦,到底现在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给天下人解解恨,有何不可。” “你没在这上京城待过。许纯牧,不要被他的皮相所蛊惑,他的日日装出的温柔下全是算计,他的美貌下就是一颗恶毒的心。自一位能看透他,能接近他,亦或者能利用他的,都被他杀了……我与他相处十几年最是清楚……你认得他才几天。” “平心而论,他就是死有余辜。” 赵煊的声音闷闷的。 好像也陷入某种纠结,说这句话的时候竟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带着一股说服的意味。 “他没有对不起我们赵家,但他对不起天下人。” 第32章 、 许纯牧听闻此言,再看看那些人道貌岸然的模样,手哆嗦了一下。 他蓦地想到了前世楚歇死的时候,人群里那交叠反复的欢呼与言语。 ‘总算死了。’ ‘想来大魏日后总要有些好日子了吧。’ ‘听说他是个大恶人,前太子就是被他害死的……’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到头来,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以为这一世不再偏帮小太子,就可以窥见楚歇不一样的结局。可是事情循环往复,还是走向同一个终局。 他死了。 整个上京城的人只感到松了口气。 甚至都巴不得看到他更凄惨的下场。 夕阳西下,夜色渐浓。 西京城门。 江晏迟风尘仆仆地回来刚到城门口,小喜子便解下他身上氅衣换上缎裳,“殿下,楚府里又出事了。” 江晏迟脸色一凝:“什么事。” “那许家小侯爷想给楚大人下葬,被两位国公府的人拦着了,人现在还停在堂上,本是算好戌时二刻落葬的,眼下人都堆在楚府,不许他落葬,说要将尸体交出来枭首鞭笞……” 听到最后四个字,小喜子看到江晏迟眼神顿时满是锐利。 刚走了两步,却看到城楼下走下个熟悉的身影,颀长的身子往前一凑拦住了便衣太子的去路,“殿下。” 江晏迟抬眸,略微点头,“苏大人。” “殿下可愿随苏某来一趟,苏某……” 江晏迟直直地越过太傅,抛下一句,“现在不行。”直接策马入了皇城,苏明鞍眼底有些愕然,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太子远去的背影。 楚府外果真跪倒一大片人。 为首的正是荣国公府陈氏的人。 江晏迟一个勒马,听到那陈氏哭着,“楚歇陷害我们荣国公府不说,还恶胆大于天,深夜里便敢来我府里杀人,如今刑部推三阻四不敢接这个案子,我们总得自己……” 府门始终紧闭。 想来,是许纯牧还在里头。 许家戍守边关二十几年,只怕是不大招架得住这些上京城里的泼皮言语,也没看惯这些人情冷暖,如今只能闭门不出拖延着。 好歹是拖延住了。 江晏迟看着这一团乱的景象,眉头微蹙。 陈氏哭得更厉害些,只差没找个大椽来撞门。前太子遗孀也系着白帛在一旁泪沾衣襟,抱作一团。 偏在此时,冷冷从后头传来一句:“谁说,荣国公府是被陷害的。” 咯噔咯噔,马蹄声挤入人群,走到那二位面前抛下一句:“荣国公府毒杀东宫证据确凿,刑部失火案宗烧没了,就以为定不了罪了吗。” “殿,殿……” 荣国公夫人抱紧了小世子,一时间哽着没说出话:“此事分明就是楚……” “此事分明就是刑部的过失,这案子早该断清楚的。荣国公夫人若觉得自己是冤枉的,应该去刑部门口跪,盼着刑部能早日查清楚洗刷你们荣国公府的冤情,怎的跪到这头来了。” 江晏迟将目光投向一侧的前太子遗孀,江晏迟的声音极尽漠然:“皇嫂,皇兄都已经死了四年了,丧期早已过,你如今戴着这白头巾……是什么个意思?” 废太子遗孀惊觉不对,皇帝如今病重,此举的确是犯了大忌讳:“臣妇不敢,怎么会敢咒父皇!这,是……是臣妇失仪,臣妇……” 江晏迟走到她身边,起身下马,压低了声音,“皇嫂,若是我继承皇位,好歹皇兄是我亲哥哥,那小侄儿也是实打实的皇族宗亲。可那江景谙可是宁远王之子,若是他当了皇帝,你们可就成了旁系,回头圈一处荒凉封地就能打发了,日子只会更难过……不要纠缠于过去听了人几句挑拨便犯了糊涂,站错位置。凡事多为小侄子想想,人得考虑将来不是。” 小太子字字珠玑,三言两语正点破要害。 前太子遗孀张了张嘴,一下没能说出话来,只俯着身,不再轻易辩驳。 *** 好吵。 好像有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让楚歇脑子发胀似的疼着。 还能听见仪器的声音和医生匆忙抢救的动静,可是却像是关在一个黑匣子里,看不见也摸不着。 “宿主!出现了一点问题,您现在没办法重生……” “什么问题?”楚歇慢慢地又有了些意识,浑浑噩噩着地问。 “您原本的身体……好像被另一个魂魄占据了……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我们没有办法抢夺到那句身体的主动权……除非他自己放弃,不然我们进不去那具身体啊……” “……?” 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冰冷又有些熟悉。 “再回去那里,回去大魏。” “……?!”楚歇惊愕地着还没说什么,却听到仪器机械声越来越远,莫名的嘈杂哭声越来越近。 这,这什么鬼。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这,这踏马到底什么情况。这是谁的声音,谁霸占了他原本的身体。 “想我把身体还给你,可以。再替我完成最后一件事。” 你,你大爷的! 这踏马谁啊! 鸠占鹊巢还威胁人到底有没有道德底线?!不会回自己的身体里吗?!我这刚交代完那边的遗言,好不容易走完了人物线都要重生了! “九个月后,太子江晏迟登基。那是许纯牧的死期。” 那人声音低沉而森寒。 “我要你,救他。” 声音渐渐消失。 周遭空洞洞地,只剩下黑暗。 嘈杂声越发大了,又在到达某一个临界点后化作一片嗡鸣声。楚歇在这片刺耳的声音里缓缓睁开眼。 “正在为宿主修复致命伤,三,二,一……宿主,您快喘口气试试……” 楚歇又顿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地呼出一口气,再缓缓地吸气,找回了呼吸。身体都麻木着,冰冷得好像没有半点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头吵架的声音不绝于耳。 “赵煊,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是许纯牧愤怒的声音。 是了,他又回来了。 他……妈的。 “许纯牧,人都已经死了,你何必为了一具尸体得罪整个上京城的人。” 江景谙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带着些游刃有余的威胁意味,“你想清楚了,这天下将来到底会在谁的手里。” “郡王知道人已死,为何又不肯放过。他尸骨未寒,若是听见你们这些声音,就不怕夜里……” “欸,这种人一死早就被小鬼捆着下地狱了,哪儿还有空深夜游荡人间。” 江景谙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的听到赶来的小厮同赵煊说了几句,赵煊又转达给了他,说是太子殿下在外头呢。 看架势,像是要保楚歇稳妥出殡。 江景谙目前不想和江晏迟面对面,只得先从侧门离开,临走前又瞥了眼楚歇的尸体。 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郡王殿下,太子快进来了。” 赵煊在一旁提醒。 江景谙只能先行离去。 好容易消停了,许纯牧走到棺材旁有些失魂落魄地蹲下,手撑着额头思绪飘去好远。 楚歇,这么多年,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想到了那个在深夜里仔细给自己拈花涂甲的侧脸,许纯牧心底渐渐苦涩。 蓦地一下,棺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有气无力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 江晏迟好容易将外头的人彻底打发了,如今踏进楚歇的灵堂,看着里头四处挂满白绸,素色的灯笼一盏盏点起将楚府照得灯火通明。 既明亮,又昏暗。 江晏迟心口钝痛,步子也缓和不少,像是怕惊着谁。 踏进大堂,看到棺材已封,钉得死死的—— 竟是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吗。 将段瑟给他带的果子撒了些在棺材前,江晏迟伸出手摸了摸棺材上的长钉,眼睛一圈圈发红。 这三日他混混沌沌地,好像想什么都不清楚,可见到了段瑟,让他找回一些生机。如今的思绪竟是比往日都要清明。 他才刚刚找到阿牧。 他便死了。 和楚歇一起,彻底埋葬在这一具棺椁中。 黑漆漆的棺盖,将一切善恶恩仇都掩起,不久后也将在黄土中被彻底埋葬。 他想知道的事情。 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许纯牧护着一盏白烛,立在棺前。瞧见堂下站着的江晏迟先是一惊,险些手中白烛没能端住。 “殿,殿下……” “到时辰了。” 江晏迟望着他手中的烛火,眼神黯淡,并非疑问。 “嗯,多谢殿下,好歹没错过了落葬的好时辰。”许纯牧观察着江晏迟的神色,将烛火立在棺材前,将素笼罩上,“殿下难不成是想送他一程吗。” “嗯。” 许纯牧站着没动,似是婉拒。 江晏迟便再解释了句,“不是我杀的他。那一日我救回了,胸口那刀,是自尽。” 许纯牧手顿了顿,灯笼钻了些风进去,险些吹散这一盏明火,“自尽?”素白的烛火衬得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他不想活了。 为什么。 “我以为殿下和那些人一样,都是恨极了他的。” 江晏迟没说话。 看着一切就绪,转过身,掩去眼底弥漫的薄红,“走吧。” 棺椁被抬出了楚府,小厮们脚步在青石板路上稳当地走着,迎面吹来一股阴风,带着些可怖的气息。 他们其实也是怕的。听闻这死的楚掌印虽是位高权重,可没少做腌臜事儿,就怕死了怨气重魂魄也不得安宁,还得作妖。 脚程不由得加快些,没一会儿就出了上京城。 “殿下,臣真的不适合当您的太子妃。”许纯牧斟酌着用词,“臣喜欢北境无拘无束的环境,今日夜里臣便打算动身回北境了。” “好。”江晏迟声音低低的,像是没怎么入耳。 “今夜过后,臣也不会再入上京城。但是殿下不必担心——北境边沿千里,我会为殿下开疆扩土,不叫殿下烦扰忧心。” “你也觉得这西京皇城,教人片刻都不想呆着吧。”江晏迟没什么情绪地说,“所谓上京,就是一座枯骨堆起来的城。所见的绮丽,繁盛,那都是吸吮着骨肉渣滓开出的花。” “只教人想走的走,想死的死。” 暗夜里,许纯牧瞥见江晏迟的眼神如此沉郁。 “殿下这话重了些。” 到了落葬的地点,望着那挖好的大坑,江晏迟眼神沉沉地问了句:“人躺在这样深的地下,会冷吗。” “死了便不觉得冷了。” 许纯牧挥手,棺椁入土,一铲子一铲子的土盖上,很快便将坑填平。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江晏迟将手中一盏灯笼吹熄,借着幽暗的月色看着眼前的这新坟。 “许纯牧。” 江晏迟声音始终很冷,“楚歇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许纯牧整个身子一震。 “永安之乱因陈氏一纸状告而起,在上京城乃至边境十三郡掀起腥风血雨,三胡厮杀,残骸万里。皇城屠戮千百,血气不散……” “他一定要杀陈莲洲,是不是因为,他是永安之乱的旧人。” 第33章 、 马车徐徐向前,楚歇被裹在厚厚的毡衣里,苏醒了些意识,咕哝着要水喝。没一会儿一支竹筒水递到唇上,解了这火燎火燎的口渴。 在看清眼前,发觉自己竟然在马车里。 马车虽宽敞,可窗紧紧闭着,门帘也打下。 几乎是瞬间,楚歇心底一揪,重重地喘了口气后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开……” 许纯牧一惊,立刻扶稳他,“开什么?” “开窗……” 他听清了,带着些疑虑还是先将窗打开,冷风吹了进来,许纯牧为他将毡衣拉上盖得更紧些,扶着他再坐稳靠在自己身上,“这样好些吗。” 楚歇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嘶哑着声音,“我们在哪儿……” “我带你回北境。” 许纯牧的声音里带着些笃定,“你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你保护我,拉倒吧,是我必须保护你好吧。 楚歇心里憋闷着,打开了系统:“怎么回事,那个霸占我身体的是谁啊。” “宿主,刚刚我对了一下频,发觉那个人灵魂契合度和您是93%,按照这个数值来看,他应该就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真正的楚歇。他和许纯牧一样本来是要重生的,但是许纯牧重生成功,而他重生失败,魂魄被挤到了您的身体里……” 灵魂契合度93%? 我特么和这种坏事做尽的人能有这么高的契合度? 楚歇听着就脑壳疼,“为什么他也能重生?这前世线到底踏马的怎么回事。” “宿主,解锁剧情吧,超过90%的剧情完成度可以解锁全部原文剧情……现在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要帮助原主保住许纯牧的性命让原主心甘情愿地让出身体,您就可以直接重生……” 楚歇心里憋闷。 忽然福至心灵。 “你说,原剧情崩了,是不是因为正反两派工具人谈恋爱了啊。” “……?” 宿主逻辑鬼才,一叶知秋! 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道理!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可,可是宿主,这原书它,他是个权谋文啊……怎么可能歪成这样呢……” 楚歇不以为意,“那权谋文的男主江晏迟,不也莫名其妙的弯了吗。一切皆有可能。”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相爱相杀,虐恋情深,崩坏的剧情线里是不是这么个剧本。”楚歇一锤定音,“所以他们打算双双重生,因为想要再续前缘!” 系统:“笔,笔给你,你来写……” 过了一会儿,琢磨着问:“这个许纯牧是崩坏剧情线里的许纯牧吧。我解锁原文剧情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他的前世到底崩成了什么样。他那么单纯,我直接从他嘴里套话就是啊。” 他,他单纯吗。 许纯牧人设只是正直好吧,也不是个一根筋的。你确定能套得出? 系统欲言又止,最后屈服,他觉得宿主有种神奇的走剧情的能力,真能套出来也未可知。 “……也,也有道理。你,你想个办法套吧……” 楚歇关掉了系统,看着面前的许纯牧,打了个直球,“你为何要救我。” 许纯牧抱着他,分外温暖。 “很久之前,你救过我。如今,我便也救你。” 这踏马还真的直接套得出啊。 系统直呼牛逼。 楚歇声音很疑惑,“可我不记得我救过你。” “没关系,我记得。” 哦,他倒真的是个重情义的。 等等,他的意思是,在那条崩坏的线里,原装货楚歇救过许纯牧。 真他妈搞笑了,‘楚歇’这种恶贯满盈人设竟然还能救人?这不崩你崩谁。 又瞄了一眼许纯牧,心里想,许纯牧一身正气,长得又的确细白清隽,像极了白月光人设。也许大反派还就好这口。 只见那人望着窗外无垠的天色,“你问的我都答了,那,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如果你实在不想答,可以不答。但是不要骗我。” 许纯牧真的可以当哲学家。 说话都是七拐八拐的。 “你问。” “你是月氏人吗。” 楚歇整个身子抖了一下,他以为小侯爷会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杀陈莲洲,或者问他是怎么假死再活的,没想到他问这个。 楚歇的身份是什么人那是还没解锁出来的,必须要剧情完成度90%才能看到。但是楚歇根据以往走剧情的经验,对原主的身份隐隐地有一些猜测。 “不是。” 许纯牧默了默,“不是月氏人,那你姓沈吗。” 楚歇不说话了。 许纯牧好像忘了自己刚刚才说过,不想答可以不答。将视线转过来看着楚歇追问了句,“沈弃安是你什么人。” “我没听过什么沈弃安。” “噢。” 许纯牧没有再问,只将他往怀中搂得更近些,避开他身上累累的伤口静默道,“没关系,我带你回北境。只要能回到那个地方,你可以不用再谨小慎微的活着。不管你身上有什么秘密,只要你不想说,没人能从你身上挖出来。” 许纯牧不敢将马车驾快了,怕几番颠簸让那人旧伤加重。可有心疾隐隐有些急躁,害怕上京城里的人会半路追上来。 照着这个速度,还差三□□程才能入北境十三郡。 就让上京城里的楚歇彻底死了。 不管你是谁,从此往后只在北境活着。 楚歇又琢磨起了剧情线。 现在剧情任务都已经完成了,只要保护许纯牧活过九个月他应该就可以真正的重生了。如果跟着许纯牧去北境的话倒是也很好,直接把后面的剧情全部错过,苟住九个月让小太子自己去登基就行。 只是,没有了他这个假助攻,和许纯牧这个真助攻。 小太子真的能够在九个月后自己登基么。 楚歇有些发愁。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 “那日在宴会上想坐死陈莲洲罪行的那个‘楚歇’,真的是你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难不成我有个双胞胎兄弟? “为何那一日的你,和眼下得你,判若两人。” 还能因为什么,我演技好呗。 楚歇在心底叹了口气,往被子里缩了下,“我不想答,可以不答吗。” 许纯牧顿了顿,眼底浮着一点笑意,“可以。” 好,那就不答。 许纯牧和江晏迟不一样,他没有什么攻击性,温润如玉是个真正的君子。跟他一起走任务比跟江晏迟那个狗崽子好搞多了。 甚至不用费尽心思地编谎言。 楚歇打了个哈欠,便听到他说:“困了?那睡会儿,再有几日便到了。” 偏是在此时,马车被一勒停住,许纯牧眸色微动,将楚歇安置好后掀起帘帐看着外头拦着管道之人,问:“你是?” 难道是上京城里的人这么快就察觉出了异样吗。 “小侯爷。” 那人跳下马来将一封信交到许纯牧手里,“我们大人想要奉劝小侯爷,不要轻易沾手不该沾的人和事。” “上京城里污浊却也清澈,一点点动静,都瞒不过去的。” 那小厮声音低沉而带着些嘶哑,像是被这带着砂砾的风磨过了一般。 “哦?”许纯牧眉头微微蹙起,“不知是上京城哪位大人。” 又想起了在楚府住的时候偷偷听到的一两句要紧话,凝了凝神,再问:“可是太傅苏大人。” 那小厮不作言语,只退了几步便一个纵身越上马儿,消失在管道旁的小径里。 展开信,上头只写着六个字。 楚歇不可离京。 细细想了想,又将帘帐掀起,轻轻推了下有些困意的楚歇,捡着要紧的先问了句:“你同太傅苏明鞍,是不是暗地里有交情?” 听到苏明鞍三个字,楚歇就醒了。 许纯牧来上京城没几日,倒是能把这层关系都探出来。楚歇皱着眉糊弄了一句:“同朝为官,怎能不识。” 许纯牧却还想到了许多旁的。 “十年前北境的战马私卖大案。是不是你伙同陈起默干的勾当,那些银钱都流向哪里了?” 楚歇心想特么的你这问得,去问你老子不就全知道了。当年还是你爷爷和你爹合起伙来摘了我的钱袋子呢! “小侯爷说什么,我不认得什么陈起默。” 许纯牧不再问了。 坐了回来,只思忖片刻便下定决心:“加快路程,两日内必须到北境。” 马车快了些,便颠得伤口隐隐发疼。 楚歇睡不着了,带着点怨气窝了火,睡着都皱紧眉头因药物再次沉沉睡过去。 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日黄昏时到了。 楚歇还没醒来,许纯牧便将他直接抱至守城门关下,谁承想城门刚打开一点,又立刻关上了。 抬起头,城楼石砖凹进处看到父亲许承堇的脸,满是肃穆。 “牧儿,你怀里的是谁。” 许纯牧听着这口气便觉得有些不好,但也只能往实里答,“是楚歇。” 许承堇脸色登时就变了,沉吟片刻,道:“眼下时局紧张,我们北境容不下这尊大佛,你将他送回去吧。” 闻言,许纯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地说,“父亲,不能将他送回去,他会死的!您开门吧!” “一个阉人,死不死干你何事。” 许承堇脸一沉,话也变得严厉起来,“你是糊涂了吗,快快送回去,莫要牵连了我们许家。” 许纯牧没想到会被拦在关口,如今进退两难,只能再求:“父亲……” “隅安!” 几声吵嚷下楚歇醒了过来,一看面前这架势,先从许纯牧怀里下来,好容易站稳了看着头顶的那位许将军。 许承堇清清楚楚地看到楚歇埋藏在大氅下那张昳丽隽秀的脸,和那一剪明眸似秋水,登时气得头都要发昏。 难不成是看上了这张祸水似的脸不是。 自己孩子什么时候成了这样被美色所惑的人了。 “快,快将他送回去。是死是活,跟我们许家都没有半点关系!” “父亲!” 争执无果,又落下行踪。许纯牧只得扶着楚歇再进了马车,安慰道,“你别担心,就算不去北境,我也会想法子安置你。” 楚歇看着许纯牧,问,“许小侯爷,你为什么一定要救我。” 许纯牧被他问住了。 “你说我救过你,那你也救过我一次,不当是扯平了吗。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救。” 第34章 、 许纯牧眼神先是不自然地闪避一会儿,“唔,我就是觉得,你应当是有些苦衷……我不想你死。” 楚歇一边眉头轻挑。 果然还是前世的原因吧。 “楚歇,你为何要自尽。”许纯牧见他精神好些了,又递给他一盅浓黑的苦药。 楚歇没答。 许纯牧却苦笑了一声,将碗口递到他面前,不容他拒绝的模样,“不想说便不说,喝吧。” 北境十三郡的夜格外漫长,星河璀璨,一望无垠。 许纯牧大概是如今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不想他死的吧。 脑中蓦地又想到江晏迟那小崽子。自己就这样提早九个月死了,对于他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呢。 好像,江晏迟的事业路会肉眼可见地变难。不过无妨,江晏迟现在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现在的重点是许纯牧。 楚歇这么想着,顺道一口一口喝着药。 许纯牧余光厚毯里被包裹的美人,病弱的脸颊被热乎的汤药熏出一缕红晕,一碗药喝完了,嘴唇和鼻尖都透着淡淡的粉。 煞是好看。 禁不住嘴角微扬,抬手捏着干净的袖口将他嘴角一点污渍擦去。 楚歇犯着困,眼神半闭半睁。 活像只慵懒的猫儿,一个偏头又睡过去。 *** 上京城。 东宫。 “苏大人找我何事。” 灌木后火光绰约,前头两位提灯的婢女退了十几步在远处站着,假山上潺潺水流落下哗啦啦作响,掩去大半的人声。 眼前暗紫履袍的太傅似是有话要说,却选在如此深夜。 “殿下可知,那陵城郡王为何执意与许小侯爷起争执,也要去折辱那楚歇的尸身?” 提到楚歇二字,江晏迟慢慢地把眼光收回。苏明鞍手抚着羊尾须:“殿下既为东宫太子,可知这用人用臣之道。” “太傅此言何意。” 江晏迟不置一词,只默默地听一耳朵。 “活人可用,死人亦可用。楚歇往日里坏事做尽,名声极差,那满朝上下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一朝失势,江景谙和赵家便要将他死死踩在脚底为的就是搏个惩恶扬善的好声名,为其夺东宫之位造势,可见其狼子野心。” 江晏迟仿佛知道了太傅的来意,退了两步:“东宫之位,就这样好吗。” “那是自然。” 苏太傅抚须叹道,“一个人能坐稳高位,必然要成为一个心狠之人。殿下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应当早做打算。” 江晏迟眉头拧起,“你是来劝我将楚歇枭首示众的?” 深深呼吸一口气,压着心底的沉郁,“太傅走吧。” “殿下既能狠得下心杀他,怎么到了最后一步又不肯走了。”苏明鞍似是在试探着,“殿下难道不明白,为君之道……” “太傅是来教我为君之道的?”江晏迟的心底攒了些怒气,“杀佞臣以聚人心,可着佞臣是谁养成。” “是君养成。” 太傅直截了当的四个字,让太子如同被打了一闷棍。 忽的七荤八素起来。 这么大半夜的,苏明鞍便是来同他说这个的? 江晏迟心中蓦然闪过一道灵光。 隐隐约约地想到了许久之前,上元佳节那一日他暗杀楚歇时。那人深夜病重里依旧要去见一个人。 那人便是太傅苏明鞍。 后来,娘亲被杀,楚歇成功扶持自己当了太子。 “殿下,臣知道您恨极了楚歇。天下人也恨极了他。这样一个人是必须存在的,在您尚且弱小时能拉您上位,在您日渐强大后,可踩之高升。只要用法得当,哪怕是最恶毒的蛇蝎,也是最锋利的利刃。” 凉风吹起那暗紫色绣着白玉兰的衣角霞罗,江晏迟听到水池里幼蛙咕咕的鸣叫,一声一声催得心灰意冷。 波澜的水面倒影着破碎的圆月。 ‘大人,是太傅府来了人。’ ‘楚歇,不要以为只有你狠。乱世当道,有的是杀伐决断的人。你以为背靠苏明鞍那老狐狸能讨到什么好处。’ 一点点零碎的东西慢慢拼凑。 在心底汇成一个猜想。 “苏大人与楚歇,暗下里有不少来往吗。” 江晏迟莫然一问,却瞧见苏明鞍眼底闪现出一道欣赏似的亮光。 苏明鞍走近了些,身影逆光而立遮住一片月华,教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那些阴沟里腐烂的泥土一旦爬起来,往往就是势不可挡的。楚歇也是,殿下也是。我看人从不出错,殿下比前太子和江景谙都更合适当一位君王。” 楚歇背后果然还有别人。 第一次踏入楚府,江晏迟就觉得奇怪了。 一个毫无背景,奴才出生的楚歇就算是左右逢源手段了得,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爬上如此高位且屹立不倒。 楚歇早已是整个上京城里的眼中钉,乖戾又狠毒,教人敢怒不敢言。 可这样一个人也是处处受人盯着,有很多暗地里的事情并不好安排。 原来,他从不是一个人。 亲近皇族的掌印太监楚歇在明。 朝堂重臣三朝太傅苏明鞍在暗。 如此才能使老皇帝病重,将太子与丞相一同拉下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轻扫旧太子势力,扶持自己这个毫无背景的小皇子当太子。 “荣国公府案子的证据是你坐死的是不是,楚歇那个时候被我摁在昭狱几乎……”江晏迟顿了下,才讲话顺利说完,“他昏厥了许多日,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安排对陈氏的陷害。” 江晏迟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轻轻一阵风吹来好似寒冬腊月。 “你早就算到了楚歇会死,他就是你竖起的一道箭靶子。苏明鞍,你……” “殿下以为,他就不知道自己会死吗。”苏明鞍斟酌着用词,“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不对。 江晏迟将事情串联起来,想得越发清楚。 “越国公府对楚歇朝夕态度瞬变,不是因为他们是宁远王的人背叛楚歇。苏明鞍,赵氏是握在你手里的!当初若你真想护住楚歇,在昭狱里本可让赵氏来迟一步,让我打死他也就完了。可你后面还要杀陈莲洲,所以你保了楚歇一命,让他替你吃尽这上京城权贵的最后一道怨气再死。” “楚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一颗弃子。用臣,杀臣,这就是你今夜想来告诉我的为君之道吗。” 苏明鞍神色清淡地听他说完了这一车轱辘,才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是。” “我用他,杀他,都是为了你。我要让你坐上这大魏的皇位。江晏迟,只能是你,只可是你。” 江晏迟蓦地踉跄两步。 这个苏明鞍,怎么回事。 “我为你指一条明路,江晏迟,在江景谙之前将楚歇挫骨扬灰,换取天下人心。你肯是不肯。” 江晏迟脸色骤沉,目光如隼。 便是不肯了。 苏明鞍见他如此模样,只在心底可惜地以为,这少年心底到底还是存了几分不该有的温软。 虽说有这个觉悟乘势杀死楚歇,却还是不忍将他碎尸万段。 可惜。 这心性还是差些火候。 “江晏迟,你见过你父亲吗。昌平帝,江近林。你活了十七年,可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 苏明鞍眼底烧起一把无名的暗火,执意将眼前尚且彷徨的少年扣上无法挣脱的枷锁,将他彻底拉入深渊。 “我带你,去见见他。” *** 夏末初秋,北境山林里弯绕的官道上又下起雨来,马车卷着泥泞行不快还易打滑,许纯牧只能教车夫再形得慢一些。 忽的听见刀剑破空声,外头的车夫闷哼一声后跌落马车。 车身巨震,许纯牧当即将楚歇卷了掀起车帘骑坐在马上,一剑将身后绳索斩断策马疾驰。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楚歇醒了过来。却察觉到耳畔数道利箭嗖嗖飞驰而过。瞬间脸色吓得苍白。 抬起手揪住许纯牧的衣袖,“怎,怎么了!” “是上京城追来的。城内有人知道你没死。” 许纯牧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将挡雨的大氅拉得更上些,“低头,抓紧我。” 侧身躲过几道淬毒的箭,楚歇的心一揪起,想着许纯牧可不能死啊。 退一万步,就是自己死了好歹还能尝试一下能不能再夺回一次身体。可许纯牧死了那个魂魄一旦暴怒就更没戏了。 “许,许纯牧……” 楚歇揪着他的衣物,“你放下我,自己逃吧。” 许纯牧闻言,深褐色的眸子更暗了几分,“我不会。” 在分岔路处将缰绳一拉,避开官道入了幽深的树林里,细细的枝桠刮破二人的衣裳,脸上几道浅浅的口子渗出血丝。 越过几道沟壑,再穿过一道山谷。 狂风骤雨中马蹄急急,踏着清浅的细流而过,溅上满身水花。 这一次—— 我一定救你。 一道□□自断谷深处飞掷而来,势如破竹,枪头的红缨好似深夜里野兽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背上的二人。 拉起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抬起,□□却刺伤马的后腿。许纯牧护着怀里人在河边滚了几圈,看着断谷深处的人影。 竟是在守株待兔。 此人对北境地形极为熟悉,像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将他二人杀死在这里。 怎会如此。 已经重活了一世,已经离开了上京城,为什么他们还是逃不开这重重的死劫与杀机。 许纯牧低头看着楚歇:“你别怕,我会杀了他。” 楚歇看着那一柄刺入马蹄的□□,像是想到什么,骤然调出原文查看起许纯牧原本的结局。 紧接着立刻拉住许纯牧的胳膊,沙哑的喉咙里传出一声惊呼:“别去!” 原文里许纯牧的结局。 就是死于这一柄红缨流云枪。 为什么,江晏迟明明还没登基,为什么这柄枪他妈的现在就出现了?! 楚歇急地咳了两声,有些岔气了,揪着许纯牧的衣领:“你……你会死,快,快跑……” 第35章 、 几番斗争之下,许纯牧手臂处划伤一道寸许深的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满鼻的腥气涌入口鼻。 楚歇拽着他的袖子,鲜红的血沾了一掌。 登时眼前发晕,心口绞痛。 仿佛一团黑雾笼罩在眼前,楚歇蓦地失去了意识。 *** 上京城。 宫殿帷幔飘摇,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火光。 江晏迟进来的时候还能闻见屋子里浓浓的药味,还有微弱而粗粝的呼吸声。 “当年,江近林还是太子,因与月氏遗孤段瑟一夜风雨,珠胎暗结,彻底惹怒了宣和帝。本来宣和帝是要废了他,立宁远王为太子。” 江晏迟听着后头的声音,像是有些失神。掀起帷幔看到了那床榻上半死不活的人。 此人眼睛深深凹陷,瘦的皮包骨头,离断气就分厘之差。 “可偏在此时,宣和帝碰巧死了。宁远王远在封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所以这一次他学聪明了,上京城里一有点什么动静,就马上将嫡子送进京来。” 碰巧。 不是碰巧吧。 江晏迟探了一下那人的呼吸,极轻地喊了一声,“江……近林。” 他没有喊他父皇。 “江晏迟。你想不想当皇帝。” 江晏迟沉默了许久,“你要我学他,弑父继位。” “江景谙如今就在城中。不仅得弑父,还得弑兄。”苏明鞍风轻云淡,“如今这世道,你想登高位,就必须当个狠心绝情之人。” 当年,你也是这样将这句话送给楚歇的吗。 “江晏迟,其实你很想杀吧。”苏明鞍以为他又心软了,旁敲侧击道,“你和你阿娘那么多年的苦痛折磨,都是因为这个薄情又懦弱的男人。可怜你娘亲到死都没有享过半天福,你难道真的不恨吗。你能下狠心杀楚歇,却杀不了这真正的罪魁祸首吗。” 江晏迟又是沉默了半晌。 这次,就连苏明鞍也没琢磨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当年永安之乱后,宣和帝继位不到五年就死了。苏明鞍,你手上到底沾了我们江家多少鲜血。” 苏明鞍低声笑了。 “你是月氏人,是不是。” “是。” 太傅明明白白地承认了。 永安十二年末长野之战,将军沈弃安携五十万兵马连破北匈千里,继而坑杀北匈奴十七万兵马,边境的动荡引得月氏王都政变,沈弃安顺道屠了月氏王城,浮尸千里,月氏自此改朝换代。 可不过数月光景,还没等将军退蛮夷于风雪之外,连破三胡。大魏便掀起内乱,沈弃安因与北匈勾结叛国之罪,被永安帝急召回上京城。 沈弃安不从,永安帝一日杀沈氏十人。 待到第十七日,沈氏一百余口人都被斩杀殆尽,沈弃安弃兵叛国大开城门,自尽于边城。三胡入境,月氏刺杀永安帝事成,将君王与太子脑袋斩落殿前,滚下千道长阶,举国哗然。 这便是前朝骇人听闻的—— 永安之变。 此变之后,当时尚是不起眼的皇子的江辅清登基,将沈家兵权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一手扶持自己登上帝位的许家,一半给了长子封其宁远王,两份兵权在边境一北一西相互牵制。 宣和元年,大魏遭此惨变,很快整顿反扑,将月氏彻底灭国。 宣和帝拜好友苏明鞍为太傅,教养彼时年方十二的太子江近林。 在宣和帝的力挽狂澜之下,大魏人渐渐走出那段可怖的记忆,重新回到了繁荣。可惜好景不长,宣和五年郡王一朝病重亡故,年幼的太子江近林十六岁便继了位。 江晏迟犹然记得自己被楚歇罚抄国史时,那人在耳畔的低语。 他说:“太子,别看这一字一句不过挥毫滴墨,那里头藏着的,是蔽原千里的堆骨,染透河山的鲜血。” “楚歇是沈家的遗孤,是不是。” 江晏迟心口绞痛,“当年永安帝猜忌,偏信那陈莲洲的一纸状告,老来做出那等糊涂事来……灭了沈家满门,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他。” 江晏迟过往看着楚歇,总觉得他仿佛活得并不真实。 不像个活生生近在眼前的人,倒像个来自远方的孤魂。 赵煊一杯毒酒要杀他,他却一点都不恨。几乎没有常人的情绪。 自己险些将他彻底打死,可他熬过来后,还是只执着于自己的目的,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动用一切能达成目的的手段。 好像满心满眼地都只想杀陈莲洲,根本融不进眼下的现世里。 原来,他背负着如此惨痛的过往。 “杀了江景谙又如何。” 江晏迟声音冷了下来,“当年陈莲洲一纸状告固然害了沈氏不假。可宁远王和镇国侯也都是帮凶……” 可怜他孤身一人在这世上。 想要复仇谈何容易。 只能成为苏明鞍最锐利的刀刃,因利而合,谋求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 兴许他本就是阿牧那样纯善的。可惜,在这滔天的仇恨里善良不得苟存,故而又衍生出恶的一面。 他是活活被逼出了一善一恶两个性子。 到头来,也还是被生生绞杀在这皇城里。 “杀一个江景谙有什么用。宁远王也不过是派了一个质子前来试探。”江晏迟望着面前苟延残喘的皇帝,眼底的薄红渐渐堕成无底的冰窟,“死了江景谙,他还有别的儿子。” 苏明鞍愣了。 莫非他还想削了宁远侯的权。怎么可能办到呢。 “我不要弑父继位。” “我要宁远侯和镇国侯都死。就像永安之乱一样,借北匈的兵马,将他们冤杀在边境。” 苏明鞍大惊,刚往前走几步。 “这种事情你不是第一次做吧。宣和帝怎么继位的,我就要怎么继位。我不要像江近林一样苟延残喘在宁远王和许氏的虎视眈眈之下,我要当真正的帝王。” “江晏迟,路得一步一步走!这样激进只会惹得天下大乱。你可知那永安之乱,大魏几近亡国!宣和帝是天降帝才方能兵行险着在那一场三胡乱京的残虐中重镇旗鼓,你……” 江晏迟的眼底彻底没有了光芒,阴沉沉地如一望无际的冰原。 段瑟的人生,自己的人人生,楚歇的人生……许多人的人生,根本就是泥沼里早已腐臭的烂肉。 所有人,都没有半点生机。 “若败了,大魏亡了也就亡了。” “反正这个王朝,早就没有希望了。” *** 楚歇再一次醒来,只感到瑟瑟的寒风攥紧被褥里,他看到眼前陌生的毡房撑着身子坐起来,听到外头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不断,兵器演练的声音近在耳畔。 原来是许家的兵马恰时赶到,救下了自己和许纯牧的性命。 楚歇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长的一场梦,可醒来都想不起梦见了什么。 许纯牧听闻他醒了,很快便赶了过来。 楚歇还是第一次看到一身戎装的许纯牧,他问,“你的伤可好些了。” 许纯牧只淡淡地说,“嗯,没有大碍。你这一睡便是半个月,医官也诊不出病症来。你到底怎么了。” 楚歇看着许纯牧的脸,隐隐约约觉得那梦境似乎和许纯牧有关,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只感觉到沉沉地压抑。 隐约几个片段,像是朱红的宫墙上开着白梅晃着,又像瞧见医院天花板上盏盏小灯闪过。 许多记忆杂糅在一处,教他只是混乱。 “外头怎的这样吵闹。” “北匈自北境破城,宁远侯手下的两位副将投递叛国,丢了关口。北匈奴人一路往西北,才半个月,已经拿下五郡。”许纯牧皱着眉,“事情怕是不好了,很古怪,这城破来得奇怪,像是针对宁远王。怕不是上京城里弄出的变故。” 上京城里弄出的变故。 江晏迟? 楚歇大惊,赶紧调出了系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剧情忽然走到这个暗黑走向了?!为什么忽然战乱了,江晏迟不是先杀了江景谙然后杀了我最后当了皇帝的吗,剧本上没说要打仗啊?!” “啊,宿,宿主……这……主角线,不是早就崩了吗……” “这仗在西边打打也就算了,那江晏迟是摆明了要拿宁远王的二十万兵权给自己皇位铺路啊,这,你确定他是主角不是反派?!他这行径比我这个反派要狠毒一千倍一万倍啊!!” 不是,这,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战就这样烧到了北境,许纯牧上次还重伤未愈,现在又要上战场,这万一一个不小心死了怎么办?! 他不能死啊! 这特么的,江晏迟疯了吗,好好的皇帝不当,非得要来破罐子破摔当亡国之君?! 脑子有坑? 楚歇再次把可见的原文调出来,仔细分析了一下现在边境的局势。宁远王手里有九郡,镇国侯这边十三郡,一共有五个关口,如今已经破了两个—— 卧槽,怎么就破了两个了。 宁远侯那便有奸细叛国了是吧。 怎么剧情线全都乱了,本来就是虐的剧情线,现在更是泥石流一样眼看着再过半个月就要打出全员be结局了! 就他妈离谱! “我要回长野郡了,阿歇,很抱歉,是我将你带来北境……我也没有想到,边境会忽起大乱……你放心,我会平定……” 放个屁的心。 楚歇慌慌张张一把拽住许纯牧的手腕:“你身上还有伤,别去打仗!” “可是……” 楚歇长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我去和谈。你别担心,我心里有些法子,定不教那北匈破了你北境十三郡。” “阿歇,你……” “我不是框你,那北匈的左贤王我认得,我手里头还有他些把柄,你让我先试试,别打仗,别打仗……你好好养伤就是。” 许纯牧摇头。 “你手无缚鸡之力,我怎能让你独自涉险。” 第36章 、 “别,你去了我就谈不成了。你相信我,许纯牧,你就在这呆着。千万别上战场。就算是谈不成,我保证我能全身而退……”楚歇连连摆手,生怕许纯牧跑来添乱似的。 “那我可以装成小兵,陪你去。” 楚歇笃定地摇头:“你就呆在这。等我回来就是。” *** 琅琊郡。 “王,前头便是琅琊雪岭天堑,只要能再破了那处,我们便可直入北境长野郡,再转而南下往西京而去。” 忽敕尔一口烈酒滑入喉头,就这黎明的微光看着远处玲珑剔透的山脉若有所思。 魏北的长明君可比宁远王的手里的兵难打得多,且这次是一因为大魏起了内乱,自己趁了贼人通敌叛国的势力才能如此顺利,这魏北究竟要不要一鼓作气地打下去,倒是还得稍稍斟酌一番。 大魏竟在眼下关头起如此大乱。 是因为夺储。 没有想到那个四年前看似对楚歇俯首帖耳的小太子,倒是个敢赌的人。 竟敢借外敌肃内乱。 就不怕一个行差踏错,彻底亡国了么。 外头忽传有大魏的使者前来和谈,还是孤身前来。 忽敕尔眼微微一眯,在这魏北魏西的交界处他不敢轻举妄动,思索了下,将青铜酒盏往桌上一放,眼神讥诮:“告诉他,不见。等本王打拿下了魏北十三郡再谈。” “那人说,王见过这个会见他的。” 那人将一束马鞭奉上。 手中酒盏一倾,忽敕尔望着那陈旧的马鞭出了神,倏然道:“带进来。” 是楚歇。 他不是死了么。 眼下大魏的内乱,不正是因为楚歇死了,小太子无人相保才引起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入了帐,忽敕尔只觉得心都满满涨涨的,又像是被羽毛轻轻刮了一下似的难耐。 四年前一别,楚歇样貌并无太大分别,只是看上去更清瘦几分,倒是没了四年前那股子华贵的锐气,多了些温雅的文人气质。 “楚歇,你竟没死。”忽敕尔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出这么一句。 “哦,盼着我死是吧。”楚歇像是因舟车劳顿有些疲惫,眼睛熬得都有点红了,可还是强撑着精神不愿落于人下,皮笑肉不笑地反唇相讥,“失望了?” “哪里哪里。” 忽敕尔嘴上以退为进,又说起了浑话,“我是舍不得你死。” 知道楚歇压根没身手,忽敕尔将人屏退至账外,只留了一两个倒酒的。 “喏,我们北匈的酒,要不要试试?” “不必了。” 楚歇婉拒。 “我今日来问你,是向你讨一句准话,这魏北十三郡,你是要打,还是不打。” 如此开门见山,倒是不像楚歇弯弯绕绕的性子,忽敕尔愣了一下,虽然心底的确是犹疑不定的,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地先吓唬着:“我都打到这儿,自然是要打过去的。” 果真见楚歇脸色凝重了些许。 忽敕尔心底生了乐,“怎么,你不想我打过去。你不是向来巴不得大魏乱么。” 又像是琢磨到了哪一出,放下手中酒盏,“楚歇,你到底是不是月氏人。” “你猜。”楚歇捻起桌上一块奶糕就吃了小半口,为了赶路他昨夜就眯了一个半时辰的眼,一大早的也压根没吃东西。 忽敕尔见他一点不客气,又教人给他上了一碟,楚歇却用细白的手指将那一叠推远了,“别,你后上的吃食我可不敢碰。谁知道你又要给我下什么。” 忽敕尔爽朗地大笑了两声,觉得眼下屈居人下的楚歇十分有趣,“楚大人,若是当真是月氏人,那我如今替你杀了那魏西的宁远王,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又接着试探,“若你好生谢我,要我再替你杀了镇国侯许氏满门,也不是不可能。” “什么月氏不月氏,我是大魏人。” 楚歇虚虚实实地答着,“我既是大魏派来和谈的,自是愿和不愿战啊。不如左贤王好生考虑下,要什么才能放过这魏北十三郡。银钱上嘛,都好说。” “如今大魏人都当你死绝了,您还有钱呢。” 忽敕尔好笑地乜了他一眼。“可真有本事。” “说笑了,怎么是我有钱。那是我们殿下有的是钱。” “听说那小太子都把你杀了,你还能跟他要到钱?”忽敕尔又讥讽一句。 “诶,不是我要钱,是您要钱啊。您有本事打下这魏西九郡,连破玉衡南山二关,眼看都要打到琅琊山底下了,这钱不给不行,多少都得拿出来呀。” 楚歇话里话外恭维着,明明知道是这只红皮狐狸又在油嘴滑舌,可还是让让忽敕尔心情舒畅得很。 美人唇红齿白地,又细细地吃了两口糕,伸出一点舌头舔过下唇处。 他忽的喉头一灼。 “我不下药,你再多吃些。” 忽敕尔又教人上了些吃食和羊奶,可楚歇闻着那羊奶的膻味立刻皱起了眉头,忙不迭地坐了三尺远。 只得又叫人撤下,还让人去州府家翻箱倒柜地找茶去。 简陋安营的驻地顿时忙进忙出。小兵们半步都不敢停。 这哪里是来了个战败国的和谈的使者,分明是来了个祖宗。 “我不要钱。” 忽敕尔命人又上了一壶酒,“我要大魏整片国土。” “饭要一口一口吃。您看看眼下这格局……” “楚大人就是说上天去也框不了我。眼下正是难得的时机,大魏内乱,那小太子眼看着自己坐不稳江山想要解我的兵灭了北境诸侯,结束大魏四五十年的诸侯割据场面……你说,大家吃饭都不一口一口吃,我就不信是我先撑死。” 楚歇干咳了一声,“您说的在理。” 忽敕尔难得在与楚歇的对峙里占有一些主动权的感觉,心情颇为愉悦,“再说了,你都在上京城混不下去了,你还操心大魏的事做什么。我早就说过,你在苏明鞍手底下根本讨不到好,大魏如今广厦将倾,你不如……” 手中青铜盏往桌上一放,叮地一声很是清脆,“跟我回北匈去。” “我在大魏过惯了……” “没关系,你喜欢大魏那个郡,我先给你打了。” 忽敕尔冷笑一声。 这话简直是没法聊下去。 楚歇额头微微沁出一些薄汗,看着外头越来越亮的天色,担心一言不合忽敕尔今日便打算拔营北去,只能退了一步:“这事儿,我们后头再商量。” “殿下可知,二十三年前也有外邦胡人由西至东,直破上京。那时也是大魏内乱,三族并进侵扰大魏,险些将之灭了国。” 不就是永安之乱么。 在这一场大乱你们大魏的皇帝和太子还都被砍了脑袋,好不狼狈。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北匈会和月氏一样被报复灭国?”忽敕尔鼻嗤,“那是月氏没本事。他们岂可与我们相提并论。再说了,你们大魏不是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楚大人难道不懂。” “唉,左贤王打这西境顺利,该不会就以为我们大魏的兵都是花架子吧。那是苏明鞍要借你的手杀了宁远王,你才杀的了,那不然能这么好打……” 忽敕尔也不傻,慢悠悠地说。“那你怎么不知,苏明鞍会不会也想借我的手,杀了许家呢。肉都送到嘴边了,不吃对不起他。” “永安之乱后,匈奴一分为二二十几年,直到去年才一统,您现在还只是左贤王,迫切地想要些军功当那北匈的单于可以理解,可这大魏那里是一两个月能打得下来的,老单于毕竟年迈,回头您被这牵绊住了,那头要是生了什么变故……” “我连大魏都能打下来,还怕什么北匈的小变故。” “怕就怕手里的兵都耗死了,这后方又要作妖。到头来给旁人做了嫁衣,成了名垂青史的辅臣,那好笑不好笑。”楚歇眯了眯眼,好不恳切,“我见惯了这些事,不瞒你说,那江晏迟能当上太子也正是这么来的。左贤王一片赤胆怕是还没见过这些阴诡手段。缓一缓,拿了眼下的军功,先回北匈坐稳皇位去吧,别再往下投注了。” “真要和长明军动上刀枪,结果,可就真是未知了。就算您能打到上京城,把皇族都杀了,可也总会有新的皇帝出现。真正棘手的根本也不是那上京城的人,是边境的兵,大魏养精蓄锐二十几年,您真要因为内政的混乱就去碰这些早就摩拳擦掌的雄兵吗。” 忽敕尔勾着嘴角,眼底没有笑意。 但楚歇此番话的确是他这几日一直在考虑的。 “您可知当年那批战马去往了何处?”楚歇观摩着他的神色,幽幽然道,“可不是给了大魏,而是您的亲弟弟,察木耶。他当时花了四百万银钱从我这买走的,比许邑来得早一夜,其实那桩生意只是您黄了,我是没黄的。还说我们大魏有钱,我看,还是你们游牧民族富庶。” 嘴角带着的那点笑可真是招人恨。 楚歇从怀中取下一件信物,果真是他弟弟随身的玉哨。 “我不骗你的。要不是眼下火烧眉毛,我也不会出卖我的老东家。” “您自己琢磨琢磨,他那十几年是个什么心思。” 忽敕尔霍然起身,险些将面前的吃食一下扫落在地,忍了一手不想让楚歇看笑话,只一拳砸在桌上:“好你个奸诈的魏人!竟敢两面三刀算计我北匈皇族!” 又呼哧呼哧大口喘气,长叹一声后收起情绪,思考着什么。 “楚歇,你想三言两语将我唬住没那么容易!如今兵临城下,就算我要走,好歹也打过一场再走!靠嘴巴皮子想糊弄住我没那么容易!要不打,行,叫许纯牧拿真刀真枪地同我来试,我倒要看看这长明军的骨头有多硬!” 楚歇脸上的表情凝住了,捻起最后一块糕又吃了一小口,抿着嘴咀嚼着,细长的脖颈处喉结细细一动,便是将其吞了下去。 “好,那打。” 他像是不慌不忙,对长明军极有信心的模样,“但愿势均力敌,能各退一步吧。” 这句话里还有些旁的意思。 如若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万一是北匈的兵落了败势,到时候想喊停倒还有些由不得人。 兴许到手的优势也会丢了。 好精明的话术,这分明就是威胁。 “苏明鞍这老狐狸,果真是手把手教出了一只小狐狸。只是我不懂,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成了他的弃子?你还敢威胁我,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许邑那老头子——” 忽敕尔话头一转,倏然大步流星地走到楚歇面前,一脚踏上他面前的桌子,将杯盘一手扫落乒铃乓啷好一阵吓人的动静。 楚歇没料到这一招,像是被惊到了,呛了口气低低地咳出身来。 又不愿落了下风,捂着嘴偏过头去,可有有些力竭地拿手撑着身下的羊毛毡垫,憋得耳根都红了。 “你……” 忽敕尔的话戛然而止,猛地蹲下下去扶了他一手,声音都轻了些:“你怎么了。” 第37章 、 楚歇鼻尖微湿,眉头颦颦,又用力咳了几声后终于顺过呼吸,将那只伸过来的手婉拒似的推开。 忽敕尔低眸瞥了眼那抵在自己虎口处的柔夷,微凉的触感似白玉一般,只觉得整只手都像是有蚂蚁啃噬着。 心思更歪了。 转念一想,便复而扣住那手腕将人往前头一牵,另一只手顺势扶着他的腰问,“楚歇,不要这么硬气。我都打到这琅琊山脚了。眼下这个时分,我要的银钱大魏得给,我要的人,他们也得给。” 人? 楚歇微挣了一下,却感到腰间桎梏更重,像是揪住一只随时要逃窜的狼崽子似的。 忽敕尔将人一拉入怀,闻着这满怀的清雅馨香,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楚歇看着身形颀长,华衣锦缎那么披着,在大魏时见着华贵清俊。 如今落魄了,也始终仪态雍容。 可将这一人摁在怀里抱着,不过瘦瘦的一只,那只手腕脆弱的好像一折就断。 细长的脖颈如水边的白鹤。 总是骄傲地仰着,一靠近便振翅飞去,徒留一水波澜不散。 “楚歇,要我不打北境,可以啊。” 忽敕尔炽热的呼吸在耳畔响着,声音低哑而带着几分狂狷。 “我娶你,你跟我回北匈去,你肯不肯。” “……?” 楚歇更用力地挣了一下,忽然对自己能‘全身而退’的预判产生了一定的怀疑。肚子里还有一箩筐话没来得及编排出来,就生生被这一个转折憋了回去。 他还真是力大如牛,他不肯放开,楚歇根本挣不开。 温热的呼吸还打在耳廓。 “嗯?” 楚歇只得先干笑一声,直呼其名,“忽敕尔,我很贵的。” “我知道。”忽敕尔笑了笑,听他点名,又将他松开了些,看着那一双碧水无澜的双眸,“可你也说了,眼下是什么局势,我说什么那小太子都得答应。再说了,你在大魏早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如此辛苦所图为何。我们草原天高云长,不比这四方小城开阔舒坦?” “魏西九郡,魏北十三郡,就换你一个楚歇。” 楚歇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伸出手摁了摁眉心:“倒,倒也没有那么贵。” 忽敕尔懒懒地笑了,退开几步,神态语气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 “你若肯心愿臣服,为我北匈所用。他日我继位单于,还愁没有踏平大魏五十七郡的时候。” 忽敕尔笑里带着些轻薄,“不是只有你是生意人。十年前我赠你这马鞭,将你扶上马教你骑射,也是你告诉我——” “生意人的本质,就是价低时入,价高时出。” 楚歇擦了擦汗。 “我看,你眼下的价,就低得很。” 假若楚歇来日再登高位,大魏再次国运昌隆。那眼下的机会,再不会有第二次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么。 “我早就不是生意人了,我是大魏的臣。”楚歇眼底染上半分疏离。 “臣?” 他好似听到什么惹人发笑的事情,“杀君之臣?擅权之臣?为君所忌,遗臭万年?” “楚歇,你是不是月氏人。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见他不再说话,忽敕尔脸色渐渐冷峻几分,蓦地抬手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直视着自己,仿佛想要将他魂魄深处的一切污秽残渣都看得清清楚楚。 “功名?雪恨?你要什么,苏明鞍能给你的,我也能。” 外头猛地传来些动静,有人来报:“王,二十里外有一小支长明君骑兵,约摸五千人,怕不是有诈,是否要退营三十里再作后议?” 下巴处手势加重,捏得楚歇发疼。 “你和北境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你此行不会是伙同那些个姓许的来诈我吧。” 楚歇心里咯噔一响,与许纯牧约好的两个时辰竟过得如此快。 他再不出去,许纯牧便要来夺人了。 届时弄巧成拙,反倒是直接打起来了。 “我的确是一人入你帐中不假,哪有人会这样拿自己的命去诈你。我是真心实意来和谈的。” “好啊,条件我开出来了,你和,还是不和。” 许纯牧身上还有伤,就算是拖延也好。 不能打起来。 “和。” 忽敕尔仿佛未曾料到一般,明明许家的人都在二十里外了,他竟还一口应下了。 反倒是愣了一瞬,然后才将手讪讪放开。 “你,你说了算么。那许纯牧二十里外的兵……” “你不打,他就不会打。”楚歇咬紧了牙关,“我说的,哪一次没算数过。” “好,我再信你一次。” 忽敕尔下令拔营退三十里。 果真许纯牧见他退了,没有再急着赶过来,只在原地对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消息。 片刻后,一顶破旧的轿子缓缓驶出,行至山坳停下,后头还跟着一小支北匈的骑兵,风中旌旗摇曳,旗下人影单薄。 “如何。” 许纯牧迎了上去,警惕地看着身后那些骑兵,“他可愿和?” “嗯。” 楚歇伸出手摸到许纯牧肩胛处厚厚的裹布,心里想着那么深一道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愈合啊。 心底叹息了一声,才将手再卷入袖中。 “他和了。你先回去好好养伤,我在……在这再住些时日。” “……?” 许纯牧迷惑极了,“你不跟我一起走?同那北匈人厮混在一处做什么?” “我和他旧日里也是有些交情的,无妨。”楚歇语气清浅,“你快回去吧。” 许纯牧不置一语。 思忖片刻,摇头,“你同我一起走。否则我不走。” 见他要出手拽楚歇,身后的北匈骑兵顿时剑拔弩张。许纯牧隐隐察觉气氛不对,再看向楚歇:“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楚歇默不作声,趁着他伸出手的瞬间抽了一下手,顺道将手心里一道令牌暗下递到许纯牧手里,眼神里暗光闪过。 许纯牧若有所觉。 只得松了手,宽厚的袖子垂下遮住手掌。 楚歇笑了笑,“纯牧,好好养伤。保重自身。” 许纯牧脸色有些白。 他一定答应了那人什么了不得条件,眼下正在拖着时间。这块令牌,是北匈王族随身的玉章。 “饭也要好好吃。行军打仗嘛,吃不饱可就不好了。” 楚歇留下这么一句,便跟着那些骑兵回了五十里外的北匈营地。许纯牧这次带来的兵马不多不能直接硬碰硬。又斟酌着楚歇的最后一句话。 忽的就明白了。 楚歇在暗示他利用这块玉牌断了忽敕尔的粮草后路。 他这哪里是去谈判的,分明是谈判不成就做好了阴对方一手的打算。 许纯牧如今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计不成,只怕是楚歇落在那北匈人手里顷刻就要没了性命。 他为什么可以为了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许纯牧始终不明白。 握紧了手中的玉牌,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形图,开始猜测北匈人设置粮草的地点。 此击必须一次就成,再兵分两路救趁乱救出楚歇。 只要能断了粮草路,忽敕尔这一仗就打不长,耗不起。只能往后退到第二道南山天险外守军。 届时便可大大地松一口气。 *** 营帐外篝火熊熊,杀鸡宰羊烹牛,珍馐美味一应俱全。忽敕尔更一连喝了好几口酒,他酒量大,喝了只觉得更意气风发了,映着灼灼的火光打量着楚歇的脸。 这张皮相,真是见了鬼的好看。 三分清贵,七分昳丽。 十分绝色。 就算是不看他的脾气秉性,单单地养着这么个皮相,也是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楚歇不吃这些油腻的,拿着竹筒打了一碗茶水坐在篝火旁喝。 一个人静坐在角落里,透着和北匈人格格不入一般的斯文。 忽敕尔像是觉得哪里不满意了,拉着楚歇进了营帐,顿时周围传来几声欢呼口哨声‘王,还没拜天地没喝合衾酒呢’‘不能这么快’‘大魏人最是讲规矩的’。 楚歇倒是不觉得忽敕尔是个如此急色之人——他知道这个人,越是胜券在握越是小心谨慎。 反倒是被逼急了容易暴躁。 果然,忽敕尔给他扔来一套北匈的服饰,又召了两个医女过来服饰着他换衣服。 楚歇不想穿那些蛮子似的衣服,可他还没说什么,就听到忽敕尔冷冷一句:“楚歇,从此往后你就是北匈的。自然不能再穿这身魏人的衣服。” “……” 行吧。 楚歇慢吞吞地换了衣服,见起裸背的时候才看清他背上层层叠叠的纱布裹着药草,眼前人看着弱不禁风却孤高非常,那藏在衣裳里的竟是一副重伤的身躯。医女都愣了,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默默地退了出去禀报。 另一个用不大标准的大魏话问:“要替您换药吗。” 大可不必。 “不用。” 刚刚将里层的衣物穿好,那忽敕尔立刻掀了帘帐进来,二话不说拉住他的衣领一扯,楚歇一声惊呼,便见到半边肩胛都露了出来,隐隐可见窥见背后被包裹尚未愈合的伤处。 忽敕尔一惊,顿时问:“他们竟对你重刑?” 楚歇默不作声地将衣领拉上,想一想该怎么应对。 “就这样你还替他们和谈?楚歇,你脑子是被马尥过吗。” 想再看一眼,又知道眼前人肯定是不肯的,只能先将人屏退左右,帘帐一放下楚歇立刻出声,“不准掩门。” “怎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鼻嗤一声,“我要做什么,掩不掩门你都逃不掉。” 话说得狠,还是小心地扳过他的身子,想要解开他的衣衫看一眼他身后的伤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入眼却是楚歇长发披落,穿着北匈有些粗犷英气的服饰,艳丽的狐皮毡帽缀着几颗素白的珠子,点在眉心如同一颗朱砂痣。 见鬼。 他怎的穿什么都不落俗尘似的。 可真像个神仙。 第38章 、 收了收心思,手勾上楚歇手还摁着的领口,声音软了些:“我给你看看。” 却见他细长的脖颈僵了一瞬,站起来退了几步,将外衣也穿上:“你要我作北匈人的打扮,我也听从了,怎么,得寸进尺?” “嗯,很好看。” 忽敕尔迎合着应了一句,听上去像是不怎么走心的样子。 楚歇学着他哼了一声,也不敢再僵持,默默地将毡帽扶稳了便要走出账去。却见他出去时原本围在篝火旁的小兵们好几个砸了酒碗,几个近处的看了他一眼后眼睛都直了。 他眉头一挑,正想再去个角落里烤烤火窝着,忽敕尔蓦地跟了出来,手绕着他的腰摁在他小腹将人一拖又拉回昏暗的营帐里。 外头窃窃然传来些私语,与篝火噼啪声夹杂在一处,楚歇听不清。 “今夜,早些睡吧。” 他隔着衣料顺着楚歇的背脊往下摸,就这包扎的厚厚素帛一路摸出他的伤处,避开后拦腰将人团成一团捞着,侧放在暖塌上。 又为他将毡帽取了,放在床头。 ——真的是太轻了。 刚刚见他不太想和北匈的兵靠的近,却又一直围着一炉火,缩在角落里捧着一杯热茶。猜想他其实怕冷极了。 许是喜欢通风什么的,他又极不爱掩门关窗,风便时不时地呼呼往里灌。 他便教人也在营帐内生了一盆炭火。 命人彻夜守着。 将他塞进被褥里后,倒是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行为了。 楚歇一颗心稍稍安定,此番兵行险着,能不能成事,全看许纯牧那头的安排了。 *** 上京城。 八百里军报入皇城,直扣响宫门入了东宫。 “僵持了?”江晏迟疑惑着看着手里头的军报,“打都未打,对峙在琅琊山下整整七日未挪一步?” “是。” 驿站小使领着随行而来的北境信使磕了个头,然后才听那人说,“的确是僵住了,也不知能不能打下去。” 怪哉。 忽敕尔手段雷霆,自上次上京城一别短短三年便一统一南北匈奴,扶持着老单于坐稳了首领的位置。 是个有野心且激进的。 怎的会在琅琊山脚下被长明军震慑,一步都不敢前行。 “听闻……” 那北境的信使欲言又止,与那驿使交换了个眼神,得了个点头才徐徐地说:“有些不知可不可靠的消息,说是那说是那长明军将军许纯牧从北境找了个绝色美人赠与那左贤王,换来这片刻的安宁。” 驿使忍俊不禁。 大魏多美人,原这英雄最是难过美人关。 前头的帐打得太容易。如今芙蓉帐暖,那忽敕尔热血难捱,怕是被迷晕了头都不知道南北西东了。 “送去的是哪家的姑娘,若是能和亲解决……” 驿使试探地问着。 “不是个姑娘,是个男子。”那信使煞有介事地说道,“也不知道许纯牧哪里寻来的那般绝色,送去的当日,那忽敕尔便被哄得拔营退了三十里。一步都没踏进北境……” 不对。 这个忽敕尔他曾见过,根本不是那般色令智昏之人,寻常的美人就算再绝色又怎么会让他弃了这唾手可得的北境十三郡。 不知怎的,江晏迟忽然想起四年前宫宴上楚歇和忽敕尔在长廊好一番痴缠的事来。 不,也许他是喜欢的,他喜欢楚歇那样精明狡黠的美人儿。 “我听那州府里的人传讯来说,忽敕尔为了那小美人还四处搜刮上好的茶叶,就差没把西境九郡翻了个底朝天……要是他好这口倒好了,美人嘛,大魏多得很!不如殿下再送几个过去?” 江晏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茶。 楚歇最喜茶的。 “那位美人还有什么特征?” 那信使以为殿下听进了自己的建议,开心得不行,搜肠刮肚地把自己知道都说出来:“瘦瘦弱弱的,很白。听说是有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山里的狐狸成的精怪……哦对,好像那美人还身上带伤的,忽敕尔把西境有些名气的大夫都绑到营帐里去了给那小美人看伤……” “原来,他好这口。”驿站的小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是喜欢弱柳扶风的,那也不难,好找,好找!” 太子殿下的脸色越忽红忽白。 负手来回踱步几遭,猛地说:“去城西山丘,给我把楚歇的墓撬开!” “……?” 那声音不容置疑,下头只能领命去办。 秋雨如针,一场一凉。江晏迟披着玄色披风策马在山间踏行,赶到坟前时见已挖开,正在一颗一颗地拆钉,那匠人还一边撬一边喃喃:“这棺椁也太轻了些……” 江晏迟心底一沉。 ‘殿下,臣真的不适合当您的太子妃。’ ‘臣喜欢北境无拘无束的环境,今日夜里臣便打算动身回北境了。’ 江晏迟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几分浑噩,没空去想这些细枝末节。如今再回想起来总归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许纯牧之前明里暗里那样看重楚歇的模样,可楚歇一死头七都没过,立刻头也不回地离京去了北境。 哐当一声。棺椁终于被打开。 “噫?”匠人惊愕一声,“空的……” 江晏迟没看里头,便听到这句立刻下马,膝盖一软差点跌跪在地上,趔趄几步走近了看清里头的确只防着一床棉絮和几件寿衣,心下顿时狂喜。 欢喜得眼眶发红。 可细想过后,那满溢出的欢喜又一点点熬成了焦苦的残渣,一时间扶着棺椁情愫莫名。 许纯牧。 果真和楚歇是旧识! 他不知道他们二人是怎么做到这一场假死的,总归是他们唱了好大一场戏,挥一挥衣袖又去往了北境。 瞒过上京城里所有人。若非他今日开棺,兴许他也永远不知道楚歇还活着。 镇国侯府,楚掌印,果真好手段。 “走,眼下立刻动身。” “殿下要去哪儿。” 江晏迟掩不去眼底的一缕薄红:“去北境。” *** 楚歇深夜里睡得很浅,算着日子觉得差不多了,这几日更是警醒着。 深夜里听到营帐外传来一阵碎碎的脚步声,顿时一喜。然后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楚大人……” 不是许纯牧的声音。 “嘘……楚大人,我是许小侯爷的副将,我姓余。这是许小侯爷的令牌您可断真假。小侯爷说您见过这个就会随我走的。” 楚歇接过令牌放手心里摸过以后点点头:“你是来救我的?” “是的。小侯爷说今夜便会动作,消息最快三刻钟便会传到这营帐,我必须在寅时三刻前将你带出营帐。” 余副将看到楚歇掀起帘帐后竟是一身北匈人的服饰,又看了眼床头的毡帽和地上的看着昂贵的高筒牛皮靴。 “……” “来不及换衣服了,大人跟我走吧。” 余副将领着楚歇从窗户翻了出去,绕开值守的北匈人,先藏在了几座营帐的后头,劈晕了一位烧柴的小兵,将衣服剥了给楚歇套上,动作的时候又看到楚歇被绑成小辫的头发和额前朱红的束带。 “……” 不知是哪一步露出了破绽,竟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黑漆漆的营帐顿时灯火通明,四处都打着火把像是找什么的样子。 忽敕尔的营帐不愿,躲在此处隐隐地听到忽敕尔踢翻打碎什么的动静,吓得楚歇心一紧,“他发现我不见了,赶紧走。回头许纯牧那一偷袭他就知道是我动了手脚。” “好。” 余副将身手极好,如今也知道拖不得了,便干脆将楚歇背着避开人多处,抄了一条小径见人就出手,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先出了营帐再说。 风刮着脸颊过,楚歇揪紧了余副将的肩膀,一跃出那栅栏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催促,“再快点,再快点。” “可是你身上还有伤……” “被追上我会死。”楚歇压着声音,“他这一次跟头栽得狠,绝不会放过我。” 您倒是也知道呢。余副将心想,这姓楚的果真是个胆子肥的,在谁面前都能耍这种赌命的花招。 原来也是知道自己会没命的,也知道担心害怕。 余副将不敢耽搁,脚程加快了些。 翻过了两座山,也没听见后头有追来的声音,又听余副将说,“大人别担心,山下有马车,再往北五里就有八千骑兵守境。我们会平安越入长野郡境内的……” 楚歇心稍稍安定了些,应当是恒山郡后方粮草被烧的消息传入了营中,忽敕尔根本顾暇不及这头,只能连夜拔营再往北退二百七十里,让出三郡,直退到南山天险之外以守为攻。 一切都很顺利。 在楚歇和余副将远远看到山路尽头的马被斩杀,血溅了一马车之前。 楚歇瞧见那马车旁伫立的身影,顿时脸色苍白如雪。手在余副将肩头紧紧一抓,指甲掐进皮肉里。 “大人别怕。”余副将抽出了刀刃,明晃晃的刀上一片霜华。 楚歇手松了些:“放下我。” “什么?” “放下我,你往北去搬救兵。”越是急的情况,身后的人的声音反倒越发镇定了。余副将本也是慌的,听到这声嘱咐后心都定了一些,只犹疑着问,“可是……” “我就是个拖油瓶,被追上了根本逃不掉。若是进一步纠缠,你我都得死。快去!越快越好。” 余副将只再犹豫一瞬,便将手中削铁如泥的刀交到了楚歇手里,再往他怀中塞了一把短匕,“一盏茶,你只要撑一盏茶。” 立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里,如同一只没入林间的野獾。 楚歇站在那不动了,见他有要后退的动作,只是片刻,那忽敕尔形影一晃便到了他面前。他脸上还沾着马腥臭的血气,猛地一下紧紧扣着他的手腕,将他尚未挥出的刀刃一掌劈落。 楚歇疼得整只手都失去知觉,只听哐当一声刀被踢出很远。 而他的整只手臂一折,往背后翻扭后整个人被摁在地上,一脚踩上他的小腿骨,听到暴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楚歇,你果真是骗我的!” “你还敢往北追,你……” 手被扭得更厉害,再用一分力肩膀就要脱臼,楚歇不敢再轻易说话,只得放软了些:“你,你别生气。” “你说过你说话算数的!” “我说话向来都算数的,我不骗你。”楚歇额头冒着冷汗,抵死不认,“事情怎么会这样,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说的话,哪一次没算数过。 要是没算数了,你就完犊子了。 “不知道你跑什么?!”忽敕尔将他整个人翻过来,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摁在粗粝的灌木草地上,背上的伤口瞬间被撞得裂开,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我当年就该杀了你,在草原上就该杀了你!” 忽敕尔极怒地咆哮一声,见楚歇暗下里竟还想偷偷摸摸地去摸腰侧,一把将他腰侧的短刀唰地抽出。 抓着他的右手,拿刀比着手腕:“是这只手偷的?” 楚歇疼得发晕,摇着头认怂:“不,不是……” “那是左手了。” 松了右手换左手,作势要一刀斩落,楚歇吓得整个人登时挣扎起来:“也,也不是!你听我说……” “哼!” 鼻嗤一声,手高高举起,寒光反射在楚歇眼底。 倏然一支箭破空而来,将那利刃打落在地,震得忽敕尔整只手都发麻,猛地看向对面山头。 可入目却只有一片暗影。 忽敕尔不死心,登时抓住了楚歇便撂上肩头,楚歇的背脊又是一阵撕裂的疼痛,刚走了没几步,两支箭再次飞射而来,一箭擦着忽敕尔左耳过,一箭越过他的膝盖,拦在他脚下的路前。 是警告。 第39章 、 忽敕尔停下脚步,又听身后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这一次竟直奔左胸而来,他一个偏身险险躲过。 远处已听到腾腾的马蹄声在接近,正是长明军整齐有序的骑兵。 他不敢在轻易纠缠,对山的那个人分明是冲着楚歇来的,一时间赶不过来,便以飞箭威慑。 再拖下去,兴许就真要被许家的人扣下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忽敕尔心生不甘,终究将楚歇俯身放下。望着那山头往后退了十几步,没有流矢在追着来。 果真是在保楚歇。 许纯牧难道竟是精明到这个地步,还知道安插一个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埋伏在山的对面。 心有忿忿,极为不甘。 应该一开始就果断地打过去的。 到如今,进难攻,退难守。 只能让出魏西三郡,退到南山之外。 太可惜了。 忽敕尔攥紧了拳头,再看下月光下那侧躺蜷缩着的人,那眼神又爱又恨,咬牙切齿着。他明明知道这个人素来狡诈,满口胡诌,怎么就总是能信了他的邪。 没法子带走楚歇了,只能先赶紧拔营撤退。 忽敕尔隐身在山坳后,一个飞哨招来烈马,一把跨上后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近,余副将飞奔而来时便看到滚落在草丛里蜷缩起的那个身影,背后还洇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将人扶起来看到手腕处一片青紫,顿时面色不大好看。 赶忙将人驮了安置在马车上,再将信隼往空中一抛。 余副将不敢将马车驾得快了,他不确定楚歇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处。故而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刚刚在长野郡营寨落脚,刚勒马缰,便听到身后马蹄急急,正是许纯牧连夜赶了回来。 殷红的袍子上被烧焦些许,几点墨黑的洞缀在上头,风吹鼓动,少年意气。 鼻尖沾着煤灰,手背上也都是擦伤,鬓发几丝凌乱。 那张隽秀的脸素来干净,这次倒瞧着着实狼狈。 许纯牧眼尖地瞧见了马车,更是狠命一鞭子抽在马儿身上,一个飞身立于马车头的木杆上,两步跨进里头。 “怎么了?”许纯牧瞧着余副将搂着楚歇,再一看那人脸色苍白,忙不迭地将他扶起来看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有,有些变故。” 余副将眼神闪躲着,很是心虚的样子,“没有想到那个忽敕尔会不要命地往北追,还能看穿我们的逃跑路线,在官道上直接截杀了我们的马车……” 听到此处,许纯牧心猛地提起,“然后呢。” “楚大人要我先走,去搬救兵……” 许纯牧听不下去了,怒然一斥,“他叫你走你就走?!你知不知道他根本没有一点身手,落在那……” “对不起,是属下失职。” 余副将自知理亏,也不敢多作辩驳。许纯牧这气来得快收得也快,很快调整好情绪,手在楚歇手臂上一一拿捏过,再摁了摁腿,发觉人是完好无损的。 就是手腕和肩胛扭伤了,已经有些肿起。背上斑斑点点地渗着血,可能伤口又撕裂了。 许纯牧知道那种情况下,楚歇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并非余副将贪生怕死,而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做出最有利的决断。是他布局不够周全才让楚歇涉险,还好终归人总体是没事的。 得赶紧给他将背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许纯牧将人抱下马车,足尖轻轻一点落地,屈膝缓冲了一下。隐隐地觉得背后似有一道锋芒,猛地回过头去目光落在半里外的密林中。 漆黑如墨的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是错觉吗。 也顾不上许多,将人抱进了营帐内,给他解开那一身碍眼的北匈衣服,拿着干净的毛巾浸上药水再给他清理着身后的伤痕。 又将一碗煎好的汤药给人喂了下去。 许纯牧将门窗打开,在床头又烧了炭,席地而睡就靠在楚歇的床头守着。怕他夜里忽然发热。 刚眯眼一小会儿,周围都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和着窗外夜风拂过草叶的摩挲响动。 楚歇忽然醒了过来,睁开发涩的眼睛,头也不动,模模糊糊瞧见个人在边上就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还没拽到,刚动一下许纯牧就醒了。 “渴了?” “你回来啦。” 楚歇的声音里透着些乏力,又带着点鼻音,听上去竟有几分撒娇的感觉。许纯牧将被子拉得上一些,心底发软:“嗯,我回来了。” “你的肩膀,好了吗。” 许纯牧的鼻子酸了一下,还是带着笑,“早就好了,一点都不疼。” “那便好。不要去打仗,忽敕尔是草原上最野的战马,很危险的。” 楚歇说了两句,又像有些没力气了,越说声音越小。 知道他危险你还往上凑。 许纯牧也跟着小声地辩驳着,又轻又软:“我也不弱啊,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楚歇呼吸声渐渐沉下去,在许纯牧的帮助下稍稍翻动了下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他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又困极了:“你肩膀受伤了,那么大一个口子,不能去出去打架。” 许纯牧抬手将他额角鬓发整理在尔后,温声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哪样。” “自作主张,耍这些小聪明。那忽敕尔是什么样的人,那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北匈左贤王,那也是你轻易算计得的。” “算计不得,那也算计了。” 楚歇咕哝着,抬起一只手抓着许纯牧的手腕,“他往西退去了?” “嗯,应该会退回南山之外。阿歇,你立了大功。” “别告诉别人……” 楚歇像是清醒了一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尤其是上京城里头的……让那里的人就当楚歇死了吧。” “……为什么。” “我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 夜色如水,北境入秋后早晚都寒凉得很。许纯牧握着那只手塞回被褥里:“好,我们谁也不告诉。阿爹知道你救了北境,他不会再赶你走了。从此往后,我们就呆在北境,哪儿也不去了。” “嗯……” 楚歇困极了,一个偏头在许纯牧的手弯里睡过去。 他睡着的样子格外温顺,像林间跪卧的梅花小鹿似的纯净无邪。不自禁又想到他在上京城里狠毒的眼神。 不管在旁人眼里的楚歇是什么样的。 自他重生后一步步接近此人,越发地靠近,他眼前真实的鲜活的这个楚歇并不像过往他所以为的那般。 他满是针刺的外表下,裹着一颗很柔软的心。 前世,他手握三十万兵权却被诬陷弑杀郡王江景谙,落入昭狱受尽拷打。 第一次见到楚歇,是在自己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端来一碗水喂给自己,他睁开眼甚至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听他一句:“别担心,我会救你。” 没几日,刑部查出楚歇暗害江景谙的证据,坐实了那人的死罪,也洗清了自己的冤屈。 他从牢中放出来的时候,楚歇已自尽于城墙上。听闻他死的那一日,满城欢欣,举杯同乐。 可许纯牧却记得自己濒死时的那一碗水。 他开始暗查楚歇的身世,甚至怀疑那刺杀郡王的罪究竟是不是冤枉了楚歇。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他过往二十多年所受的教导。 若他为人所冤,他须得替他翻案。 可是很快,他也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重生,只是那深深压在魂魄里的执拗让他分外关注他,得知金玉赌坊中他依旧失势,下定决心靠近他。爷爷许邑自幼教导自己,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听人言,不如无言。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自己亲眼去确认。 楚歇,楚歇。 许纯牧在心底不断咀嚼着这个名字。 看着指甲尾将要褪色的指甲,许纯牧心底又甜又苦。 他是怙恶不悛的掌印,也是深夜里捧着一筐残花,风卷衣袂扣门而来的楚歇。是明明弱不禁风,却以一人却千军万马于北境之外的楚歇。 是怕得要死,可为了不让受伤的自己上战场,头也不回直入敌营的楚歇。 如果他所猜不错,楚歇一定是当年开国功勋沈氏遗孤。 他所做的一切恶事,都因他身负着血海深仇。 如果能将他这样深重的仇恨中拽出来。 是不是这一次,就能保他一条性命。 许纯牧这么想着,不自觉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几道月牙似的红印,几乎要渗出血来。 “小侯爷。” 外头门轻轻扣响三声,“将军要您现在去一趟前堂。” “夜已这样深了,是有什么旁的事吗。不若等明天……” 许纯牧片刻都不想离开,出言推辞着。 “将军说您必须过去,是,是有位贵客。” 似乎怕他再次拒绝,那侍从再添半句,“……上京城来的。” 许纯牧脸色骤变。 招来几个丫头仔细看顾着楚歇,命人前来为他更衣束发,打来一盆清水将脸上脖子上手上的灰尘血迹都彻底擦去,又恢复了往日整洁素雅的模样。 收拾妥帖也不过半刻钟,立刻赶往前堂。 远远地便隔着树叶的缝隙瞧见父亲坐在高堂坐侧,堂上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身披鸦青色大氅,玉冠墨发的少年人,他手中正握堂前所奉的宣和帝所赐的宝剑默默打量,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纯牧只觉得那身形几分熟悉。 再走近了些,许纯牧凭背影认出了此人。 登时心便凉了。 是太子。 听见脚步声,江晏迟手握宝剑微微侧首,眼眸中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什么,渐生阴霾。 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还是许承堇先站直了身子,对迎面而来的许纯牧沉稳着介绍:“这位是太子殿下,还不快快见过。” 许纯牧双手交叠行了正礼,心如擂鼓却强行稳住声音:“殿下。” “不必多礼,我与许小侯爷在上京城里早已打过照面。”江晏迟的声音很是淡漠,“是旧识。” 这二字的分量极重,许承堇立刻推辞:“犬子不敢当。” 江晏迟嘴角带了点笑,看上去眉目莞尔,将许将军虚虚一扶:“将军此次立了大功,是大魏顶顶的功臣。我还想着要不要多给了爵位封赏,如此多礼,倒是让晏迟惶恐了。” 许承堇越发恭敬,心底却很是开心。许家向来子嗣单薄,他本就是许邑独子,膝下也只有两个儿子。长子许长陵将来一定是要继承镇国侯位的,次子许纯牧一直养在北境,许邑亲自养着这位小儿子,更是将大半的军权都交付给了他。 可到底是长子享福,次子受累。 老爷子也不是不知道。 始终觉得愧对许纯牧。如今若能再得个爵位,过几年太平了,教纯牧也能想象着太平盛世的福,那就真是再好不过。老侯爷定能安心。 “纯牧不在意这些功名。” 还没等许承堇压下心底的喜悦,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瞪着眼看向许纯牧示意他住嘴。 江晏迟问:“可是小侯爷立下如此大功,不费一兵一卒抵挡匈奴二十五万雄兵,若是不赏,岂不是要说朝廷苛待了。” “纯牧身受朝廷封赏,保家卫国是本分。不敢再求功勋。” 故意不看父亲的脸色,许纯牧执意拒绝。 江晏迟指腹擦着手中的宝剑,感受着那一片肃杀似的凉意:“人人都道上京城好,怎的就许小侯爷偏爱这荒凉雪原,竟都不愿争个封赏像你兄长似的,去上京城享福。” “若是人人都只知享乐,河山谁护,疆土谁守。” 江晏迟缓缓垂眸。 掩起眼底一番晦暗涌动。 “也是。这次的仗便打得漂亮。竟能教那一统南北部落的北匈左贤王让出三郡,退守南山之外。” “纯牧愧不敢……” 咔嚓一声将剑合上,稳妥地放回堂上。 “只是不知许小侯爷是使了什么计策,用兵如神。”江晏迟端起杯盏,坐于堂前,以茶盖撇着闻着清香,状似无意。 “玉井云雾,好茶啊。” 第40章 、 “算上不上什么计谋。”许纯牧应对自如,“是那忽敕尔本就有退意,碰巧猜中他的心思罢了。” 江晏迟抿了口茶,又将目光挪向那柄锃亮的宝剑:“这是当年宣和帝所赐宝剑?” “回殿下,正是此剑。” 江晏迟放下手中杯盏,一路从剑头摸到剑尾,方才收手回头,“二十三年前永安之乱,许家平定战乱有功,退北匈,御月氏,平西凉。皇爷爷登基后亲赐此剑,足可见看重。只是你们知不知道这把剑原本是谁的。” “当年,判臣沈弃安枭首示众,全族尽没,连府邸都烧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这一把戍守边境百年的剑,承载着它曾有过的荣耀与鲜血,继续留存世间。”江晏迟望着许承堇,“而许家,又瓜分了沈家大半的兵权。此剑是恩赏,更是劝诫。” 这是戍边将军沈弃安的剑。 许纯牧第一次听说这个,再次看向那把剑时,眼神与往日不同。 “宣和帝的深意,臣等自当代代意会遵循。”许承堇当即带着许纯牧跪下,朝着那剑重重叩拜,“此生不负大魏,不负君恩。” 许纯牧跟在后面,将最后一句话跟着说了一遍。 江晏迟的余光平平扫过二人。 故意停了一会儿,然后才自言自语般:“不负君恩……许纯牧,你果真能做到不负君恩么。” 许纯牧低垂的脸色霎时血色尽褪。 许承堇顿时警觉。 “你匆匆从上京城赶回北境,为的是什么。”江晏迟将话头撕开了,许承堇瞬间便推辞辩驳。 “殿下,我们……” “没有为什么。” 许纯牧顶着压力抢答,仿佛是讨饶一般地像父亲抛去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也被江晏迟揪住,他的眼底寒光乍现。 “许将军。”江晏迟观察着二人的神色,将目光落在许承堇身上,“您也没有什么话,是要同我解释的吗。” 许承堇没有纵容许纯牧的放肆。 他就这屈膝行礼的姿势,朝着太子殿下再行叩拜:“臣有罪,臣收留了不该收留的人,臣……” “父亲!” 许纯牧立刻往前爬几步,紧紧揪着许承堇的一处衣角,声音里带着难以遏制的慌乱,却引来一声呵斥:“混账东西,还敢放肆!” “不该收留的人?”江晏迟声音很轻,“谁。” “御前掌印,楚歇。” “父亲!” 许纯牧的手发起了抖,登时便站起身来,“殿下,您听我说。阿歇他也曾是救过您的,他……” “阿歇?” “竖子胡言乱语!”许承堇又将许纯牧摁住了,解释,“我们同那位楚大人并不相熟。” “哦,不相熟,却能在眼下这时分助他出上京,入北境?” “殿下,他已死过一次。您就当他认罪伏诛了吧……他真的……” “许纯牧!”许承堇霍然一下抽出腰侧长剑,直指着许纯牧的鼻尖,“你这逆子还敢在此胡言乱语,竟还想包庇奸佞!”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与这位楚掌印不睦已久,好不容易东宫事变将楚歇杀了,如今人又在长野郡出现,这究竟要怎么才能说得清楚。 一个不小心,那可是上京与边境勾结谋逆的大罪! 可许纯牧好像认定江晏迟也许并不想杀楚歇,他曾亲口承认过楚歇非他所杀,乃是自尽。当初送葬时,他也曾默默不语,似是感怀。 许纯牧必须赌这一把。 “殿下。我愿一生再不入上京,只为殿下守着这边境千里。只求殿下放过楚歇一条性命,也别再将他——” 江晏迟瞥了眼揪住自己的那只手,又用余光扫着脸色铁青的许承堇。 又低低一句“若是我不肯放呢”。 江晏迟缓缓蹲下,平视着许纯牧:“许纯牧,对你我向来都是看重的。我可以不追究你欺君之罪。可我想问一句,你为何一定要救他。” 许纯牧哑然,不知该如何做答。 片刻的犹豫,却换来江晏迟步步紧逼。 “你可知多少人想将他鞭尸枭首。许纯牧,你这时候为他求保。是不是因为他跟你们许家素有勾结?” “殿下明鉴!”许承堇立刻否认,恨不能手指苍天,“我们与那掌印真的素未谋面,我们许家长年戍守边境,怎么可能会和楚歇相识?是我这逆子糊涂了,才会将那楚歇带往北境……” 江晏迟并未作罢。 “许纯牧,我要听你答。” 许承堇一只手压着许纯牧的肩,碰到了他的伤处。警告他眼下这种时分万万不可胡言乱语,以免祸及满门。 许纯牧喉头一梗,正犹豫着还没说出什么,听见门房来人说许老侯爷来了。 爷爷,是爷爷来了。 他最是明辨是非,不像父亲似的拈轻怕重。 定能救楚歇。 许纯牧眼底燃起了希望。江晏迟则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才见到四位婢女提灯照路,后头步履健硕地跟着一位鹤发白须的年迈老者。 许邑眼光蘧然,远远地瞧见一身鸦青色大氅披身的江晏迟。 少年人精神斐然,眉眼里有着莫名的熟悉。 像极了年轻时的宣和帝。 “殿下。” 许邑沧桑的声音穿透大殿,中气甚足。 “侯爷不必多礼。”江晏迟歉让出了殿前主座,许邑摆了摆手,落座在左侧第一把交椅上,端起婢女上的茶便问:“上茶作什么,拿壶酒来。” “许老侯爷老当益壮,还是当年风姿。” “欸,说什么当年。年轻人是一茬又一茬地冒出来,倒是后生可畏。”老侯爷见江晏迟说话谦和却进退有度,面对自己这种三朝老将依旧丝毫没有怯意。 眼光里不由得多带了几分打量:“眼下时分,殿下舍上京而赴北境,怕是鲁莽了吧。” 一个大势将去的阉人而已,怎么会值得他在此动乱时刻千里奔袭。 许邑捻须倒酒,动作不疾不徐,一语点破玄机。 江晏迟果真默了一下。 许邑一口烈酒下肚,又看着自家跪着不肯起来的孙儿,叹了口气:“把人交给太子。” “爷爷!” 许纯牧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话,刚刚眼底燃起的火焰顷刻湮灭了。许邑简直不忍看他此刻的眼神,只再倒了一杯酒给小太子,“殿下,此事我们各退一步,您带走人,我们替您守北境。就此揭过,如何。” 江晏迟目光闪烁一下。 “许侯爷不问我为何要带走楚歇。” 许邑笑了一笑,将一壶清酒饮尽,这才砸吧了一下嘴,优哉游哉地那手指点了下木桌,叩出几道声响来。 “与我许家毫无关系的人,何必多问。” 许纯牧浑身抖着,一下扑到许邑面前,眼眶发着红:“爷爷,纯牧从未求过您什么。我求您了……求您,不要赶他走……” “牧儿,糊涂。” 许邑将手中酒杯砸了,声音里摆起了威严,“楚歇本就罄竹难书,不论落得怎样下场都是他的事。你是我许邑的孙儿,日后是有大好前程在的,何必要牵扯到这些腌臜事里头平白将其断送!” “不是的,爷爷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那上京城里不是被他搅得乌烟瘴气?说你不是鬼迷了心窍在这里拉拉扯扯?你看你还有点一方将领的样子吗?给我站直了!”许邑像是怒上心头,生生截断了许纯牧的话。 “爷爷,是您教我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许纯牧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他……” “我也教过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觉得你那个人,能是一条道上的吗?!”许邑像是有些火气上来了,“许纯牧,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你简直愚不可及!” 许纯牧很少被许邑如此重斥。 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如今心口沉甸甸的,几乎要憋闷得喘不上气,捂着心口,连声音都在发颤:“爷爷,您教纯牧降烈马,熬雄鹰,您告诉我大丈夫当无愧于天地,毋宁死,不屈志,永远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就是我觉得对的事情。爷爷,您信纯牧一回,楚歇不能回上京,他会死的!” 许邑眼底本有一缕淡薄的酒气,如今也渐渐散去,他黑黢黢的眼眸望着自家孙子,没说出什么,只喊了声:“再来点酒。” 堂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落针可闻。 分外压抑。 酒上来后,许邑看到太子余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牧儿。过往爷爷教你的,是只在北境适用的道理。”许邑将一杯酒递给许纯牧,摇了摇头,“在上京城,那是些旁的道理。” 言辞里带了几分哄骗似的恳切,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许纯牧的头,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正襟危坐,又带了些威严。 “爷爷没有教你那些,是因为爷爷不打算让你去上京城。你小字隅安,这一辈子,就承欢在爷爷膝下偏安一隅,爷爷保你一世顺遂。何必掺和到那些挣扎算计里头去平添烦扰。” “爷爷!” 许邑像是听烦了,挥挥手教人将许纯牧捆了丢进祠堂里关起来面壁,转头便对太子说,“太子殿下,人您要带就带走吧。” 江晏迟看了好一场大戏,如今单刀直入地问了句:“许侯爷果真不留。” “不留。” 江晏迟心生疑窦,正要再追问,却听许邑又来了句:“殿下不必左右试探。我们镇国侯府与这位楚大人确无瓜葛。” “殿下要杀他要保他,要用他要疑他,都与我镇国侯府无关。我的孙儿纯牧自北境出生,心思良善为人单纯,不如那些上京城里的人满肚子弯绕。但殿下应该知道,这样一个纯良之人,是绝不会反的。” 江晏迟不做声了。 默了好一会儿,才朝着许老侯爷作揖行礼:“是晏迟莽撞了。许小侯爷的一片丹心,我向来都是清楚的。” 江晏迟低头思忖片刻,又看向许邑:“我还有些话想私下同小侯爷说。不知侯爷可否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 许邑目送着江晏迟往祠堂的方向去,眼神渐渐深邃,分明是半点醉意也没有。今夜还得回侯府里去,便将儿子许承堇招了来:“北匈那便叫姓余的整合了宁远王旧部去打,翻不出天。今夜把纯牧打发到平连郡来,万万不可教他再溜去上京城。” “父亲,这情形我怎的看不懂了……眼下宁远王战死,只怕这场夺储纷争,陵城郡王胜算就不大了。江晏迟此时出现在北境,实在试探我们许家的态度?” 许邑摇头。实际上,他眼下更为关心的并不是此。 “我一时也摸不透这小太子的路数。但是总归纯牧不能再进上京城,给我把他看住了,不许再靠近那个姓楚的。” *** 祠堂里,许纯牧双手被捆着,跪坐在坚硬的石板上,眼前青烟袅袅有些呛鼻。 入秋的北境深夜里偶尔会飘下小雪,落在屋檐处凝成次日清晨的薄霜,点缀这一望无垠的冰原寂寥。 许纯牧从不怕冷。 可眼下,却只觉得冷。 身后传来茕茕足音。 “许纯牧。” 江晏迟反身将门扉合上,将人都遣散了,半蹲着凑近他的左耳,声音里带着几分危险,“你知道楚歇的身份是不是。” 见他始终沉默,江晏迟将声音压低几分,像是提防着隔墙有耳:“许承堇知不知道,许邑呢?” “他们不知道。” 江晏迟眼里的狠光收敛几分。 “把这个秘密给我带进棺材去。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说出他的身份。尤其是许邑。”江晏迟看到许纯牧偏过头来,眼光清冷而夹杂着些许疑惑,问出一句“为何”。 江晏迟心想许邑果真将许纯牧疼得紧,这么些年了,那样一只雷霆果敢的豺狼竟还真养出这样正直不阿的孙儿来。 他好像对往事并不知晓得多。 也是,许家堪称永安之乱最大的受益者。从小小守城副将一跃而为镇国君侯。 那些肮脏的往事,怎会让他知晓。 “当年月氏破韶野郡,沈将军因部下投诚而被俘,麾下三万精兵尽皆被屠。也因此被擒拿归京。” 江晏迟咬紧了牙关,揪着许纯牧的衣领一字一句道:“那个投诚的副将,就是彼时的韶野驻军副将,许邑。他是宣和帝插在沈家军里的一颗硬钉子,你们许家的荣华就是靠着他当年的背叛得来,韶野屠城三日血染黄沙,许纯牧,你以为许邑这样的人会保楚歇?他若知道楚歇是沈家后裔,只会怕极了他得势寻隙复仇,怎能还给他活路?!” 一手推搡,许纯牧倒地难起。 手肘撑着冰冷的石砖地,觉得本就凄冷的寒夜,更刺骨了。 爷爷他。 不,不可能。 “不是的。不会的。”许纯牧手捂着头,整个人忽的蜷缩起来,“爷爷他是这世上最忠勇的,是非分明,他说过,他说过……” “你是许家的子孙,是他的亲孙。他对你自然百般维护,恨不能为你将一切前路铺好。他对于你而言是庇护的大树,对楚歇而言就是追命的恶鬼!你还敢将他偷偷掳来北境,谁给你的胆子!” 江晏迟声音压低着,可字字恨极,仿佛恨不能将许纯牧皮肉撕咬开来。 许纯牧心口像是被一把冰锥搅弄过。 爷爷,害死了阿歇的父亲。 怎么可能呢。 “当年的永安之乱,就是宣和帝为了登上帝位,不择手段地借外敌造势,削了西北两境过盛的兵权,又害死上京皇帝与旧太子。兵行险着成王败寇!沈弃安保的是那正统旧太子!他若活一日便可戍守边境一日,教三胡虎视眈眈却不敢前行一步!若当年没有错信你的许邑,沈弃安从韶野之战中大捷,根本不会有永安之乱,大魏将永不城破!” 许纯牧心口哽着一口气,隐隐觉得肩胛处的伤痛更甚。 仿佛连着心肺,一抽一抽地疼着。 “沈弃安没有叛国。” “你爷爷许邑,才是叛国的那个。” 江晏迟掐着许纯牧的肩胛骨:“永远,不要再碰楚歇的事情。许纯牧,你根本保不了他。” 许纯牧好似终于找回一点意识,他嘶哑着反手将江晏迟推出去,“他在北境没有活路,难道在上京城就有吗!” “与他相识十数年的赵煊要将他鞭尸三百,说背叛就背叛。过往也曾敬让三分的江景谙一见他失势便恨不能摘了他的脑袋。忠臣恨他,奸臣怨他……就连你这个被他一手扶持上位的太子,又何尝不是日日都想杀了他!” 江晏迟一手撑着墙,一缕鬓发自额角垂下。 是啊。 他也曾那么想杀死他,甚至只差一点点,就真的做到了。 指甲划过墙,留下五道深刻的划痕。 “他不能回上京城。” 许纯牧像是终于找回些神志,笃信地说:“我可以不要这北境三十万兵权,我带他去山林僻静处隐居,只要他不给爷爷造成任何威胁,他就……” “你带他隐居?” 江晏迟思绪稍稍偏了些,蓦地追问,“许纯牧,你对他到底存的是个什么心思。” “我,我就是想救他。就当是为爷爷赎罪也好,他本不该过这样的人生。” 江晏迟眼底的暗芒收敛些许,几分讥诮。 “许家倒真生养了个活菩萨吗。” “我……我会让他慢慢放下仇恨,从此不再行恶事,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江晏迟听到后头这句,只觉得荒唐,未能听他说完便冷声截断。 “你未经历过他的苦痛,怎能轻易劝他放下。” 许纯牧怔住。 “放不下的。永安之乱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许纯牧,你有整个许家保护,你根本就不懂。有一些人,如果自己都不学着保护自己,这世上就再没人保护他了。对于这样的人,你劝他从善,就是要他的命。” 许纯牧没有被说服,同样的,他也觉得江晏迟的话很是荒唐。 荒唐得甚至让他整只小臂都在发抖,却无法抬起手指着眼前人说出哪怕一个字。 身侧许家的诸位先人灵牌还在被好生供奉着。 可许纯牧却不敢侧首再看他们一眼。 “荒谬,太荒谬了……” 终究,他只能手撑着额头,蓦地连退了几步,靠着墙缓缓蹲下:“放不下仇恨的话,那此后他的一生,就要被毁掉了……” “你还看不清楚吗,早在二十三年前,他的人生就已经被毁掉了。从沈弃安死的那一刻开始,楚歇的这条性命,原就没有半点生机。” *** 因药物的原因,楚歇还在沉沉地睡着,身上有些忽冷忽热,汗湿了一身却睁不开眼。 感到有人靠近了。 是许纯牧吧。 一只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他感到额头冰冷的触感。下意识将手伸出被褥将那冰冷的手捂暖了。 那人被带着蹲了下来。 那只手扶着自己起身,将一碗药递到唇边,默不作声地往里头倒。 楚歇喝得很慢,喝了几口还得停下来喘两口气。 喝完药又是一身汗湿,被伺候着换了衣物,到了后半夜总算了消了热。 他感到有谁拿被褥将自己卷了,抱上了马车。安置在怀里稳稳地将他团着,将门帘都掀起了,又在马车里烧好暖炉,还往楚歇怀里也踹好了他往日里最喜欢的金丝手炉。 楚歇摸着熟悉又温暖的触感,心又渐渐安定些许。 忽的听到车轮转动的声音,他一下惊醒,刚一动便被一只手摁住挣扎。 费力地睁开眼,却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只一下拽住那人的袖子:“去……哪儿。” 因为上半夜的高烧,喉咙沙哑得不像话。 “回上京。” 不是许纯牧的声音。 楚歇彻底醒了,勉力聚焦视线,才勉强看清面前人的轮廓。顿时心底一片冰凉。 是江晏迟! 见他又要挣扎,江晏迟将他被褥下的手摁住:“别动,伤会裂开。” 为什么江晏迟会出现在北境。为什么他又要带自己回上京城。 他现在的任务是保证许纯牧安然无恙。他不能远离许纯牧,他得保护他。且上京城对于他而言更是重重杀机,他怎么能轻易回去那个地方! “放开!” 楚歇挣得更厉害,手脚并用地要将人推远,可奈何人被裹在被褥里,本来就不大的力气更是消解在那一团棉絮中,只教动作轻易就被反困住。 江晏迟低垂着眼光看不出悲喜,只深深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很奇怪。 像是在分辨什么。 “!!” 楚歇想起来了,上次死盾的时候他骗了江晏迟自己是双重人格,眼下江晏迟一定是在判断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哪个人格。 是善,还是恶。 楚歇心一惊,顾不上慌乱,开始迅速冷静,迅速在脑中做出分析判断。 第41章 、 剧情走偏了以后少了自己这个工具人,江晏迟为坐稳皇位不得不兵行险着,效仿宣和帝借外敌除内敌,借着忽敕尔杀了宁远王。要不是楚歇和许纯牧出奇制胜将忽敕尔拦在北境之外,只怕是北境十三郡也只能拱手让人。 江晏迟也太大胆了些。 为了坐稳太子之位,不惜要拿整个大魏去赌吗。 如今江景谙倒是在上京城身份尴尬,西京战乱,陵城一带也不平安,回又回不去本欲先投靠了南境的叔父湘南王。 但江晏迟还将人扣在上京城。 如今整个朝堂惴惴之气不散。 谁都不知道江晏迟是个什么路数。 楚歇虽想回北境守在那许纯牧身边以防变数,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对于江晏迟而言,自己究竟是十恶不赦的楚歇,还是曾救过他的阿牧。 他会杀了自己,还是会放过自己。 千里奔袭也要将自己带回上京城。 莫不是……前者。 他可以弃之整个西境不要,任由战火绵延来换取他太子之位的稳固。又怎么会怜惜自己这区区一条性命。 他要杀鸡儆猴,当众绞杀自己以安民心,给他的皇位铺路吗。 楚歇忽然坐立不安,看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天色,决心先开小号。 “殿下。” 楚歇垂着眼光,将自己表情尽可能放松,装作无害的模样。 江晏迟脸上的紧绷一点点消去,默不作声地呼出一口气,才说:“嗯。” 将手探进去摸了摸金丝暖炉是不是还有温度,碰到了那只柔软细腻的手。江晏迟顺势将手握住,轻轻捏着。 柔弱无骨,左手的手腕还高高肿起,被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 便是这样一只手,搅弄起上京城的十年风雨吗。 “还很疼吗。” 见他不说话,江晏迟将怀抱松了些。 “还行。” “你为什么救我阿娘。”江晏迟抱着楚歇,轻声地问。 是了。他遗言都交代完了才走剧情杀了陈莲洲后自尽。现在江晏迟已经知道了段瑟未死。那自己存活的几率是不是更大一些了。 “她不适合活在上京城。” “我问的是,你当年为何没有杀她。” 楚歇将低垂的眼光寸寸抬起,凝视着眼前的太子,“在你看来,我就是该杀尽天下人的是吗。” 身下那只手僵了一下,“不是。” 听到楚歇彻底沉默,没有什么交谈欲的模样。江晏迟有些后悔自己攀谈的方式过于激进,惹了那人反感。 楚歇却在琢磨着怎么从江晏迟手里暂且苟住这条命。 洗白是洗不白了,只能先卖个惨试试。 “江晏迟,我不想杀人的。”楚歇抬起手,手指纤细修长,手腕处还缠绕着层层纱布,“可我这手上,终是满手血腥。洗也洗不掉,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地狱的是不是。” “不是。” 江晏迟伸出手握住,那手背摁在脸上摩挲了一下。 这个动作很是诡异,楚歇忽然觉得卖惨也许是个有效的法子,如今好像是救了江晏迟的阿牧占了上风。 “你会杀我吗……” “不会。” 江晏迟回答来得太快,像是许下某种誓言,“我会救你。” 果真是第二人格占了上风。 江晏迟这个人好生奇怪。 为了皇位可以不择手段像一只疯狗一样将西境九州舍之不顾,像极了冷心绝情的野心家的做派。可靠近了又觉得像个孩子似的,又好骗又好哄。 楚歇心念一动。 把系统调了出来。 “我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宿主想走剧情了?您不是说不走剧情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快点说。” 系统赶忙调出来:“宿主现在剧情完成度85%。‘赵煜之心’后的剧情,是……是‘杀死江景谙’。” 是的。楚歇想起了原剧情梗概里的情节。 原剧情里楚歇就是杀了江景谙却能顺利逃脱罪刑,将整个上京城的愤怒值彻底点燃。而后江晏迟也终于不堪其扰意图以江景谙之死扳倒楚歇,最后却因证据不足险险落败。楚歇也因江景谙之死事件发觉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手里的小太子,对他实行了城郊刺杀事件,却被江晏迟将计就计彻底坐死刺杀东宫的罪名,最后被压在菜市场迅速处死…… 等等。 “江景谙之死的下一个任务,不会是城郊刺杀吧。” “这个我们不确定哦……得走完这个任务,失败或成功后才能解锁下一个剧情任务。” 妈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剧情必须走成功。 如今主角线和原剧情已经差得太多。 杀死一个如今势弱的江景谙可比真刀真枪地刺杀稳坐太子之位江晏迟好走多了。 “宿主为什么又想解锁剧情了。” “我想知道当年的许纯牧,到底是因什么而死……” 楚歇一边捋着剧情线,一边在脑中整理着在北境得到的信息,结合着推导,“我本来觉得许纯牧为护正道而死于楚歇之手,但是好像不是。这一世我没有杀他,甚至随他远离上京城去了北境,可那柄催命的红缨枪还是出现了。要不是许邑的兵马就在那幽谷附近,上次我们俩都得死在那儿。” “许纯牧的死劫,也许和江晏迟,和楚歇都没有关系。” 楚歇极力剖析着,“所以,无论是原剧情里矜矜业业保护江晏迟的许纯牧,还是崩坏剧情里,和楚歇两情相悦的许纯牧,亦或者这一世,明明逃开所有剧情线只做旁观者的许纯牧……都还是逃不开命定死亡的结局。” “宿主,我觉得你的推论有道理。” 解不开这个谜团,回头许纯牧再稀里糊涂地一死。 小音怎么办。 楚歇原主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占着自己的身体一定会杀了小音泄恨。想到了妹妹,他蓦地脸色惨白,左右犹疑。 他要回去现世。 小音不可以没有他。 这个世界再难,他也要顺利通关。 “你怎么了。”江晏迟发觉他的不对劲,看到他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忙地喊停了车马,教人将温着的药端来。 他好像以为是车马的颠簸让他太疼了。将一碗药递到他的嘴边:“喝吧,这是镇痛的。喝完好好睡一觉,我们就到上京城了。” 夜里的楚歇很温顺,将一碗药尽数喝完,药渣还在在嘴边上留了一圈。江晏迟用指腹替他揩干净了,便瞧着他的眼皮渐渐耷拉下,像是有了些困意。 他必须先稳住江晏迟。让他相信自己这副身体里是善良居多的,放自己一马。然后才能寻到机会,杀了江景谙。 解锁全部剧情。 推论出许纯牧真正的死因。 本已被困意侵扰的楚歇又找回一些清明,蓦地一下将手抬起,像是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揪住江晏迟的袖口,“殿下,我不想杀人。我只想当一个寻常人,可是,可是我犯下的杀孽那么多,我……” 那手揪着袖口,又好似揪着小太子的心。 “你别这么想。” 江晏迟俯下身将脸贴着他的头顶,眼圈忽然发了红:“那都不是你的错。” 一只手绕到江晏迟身后,虚虚地耷在江晏迟的脖子上。 失去了暖炉烘着,那只手冰凉如雨,浸润后背。凑近才发觉没有了那柏兰香气作掩,他身上的药味是如此浓郁。 “江晏迟。” 他竟唤了自己全名,太子又是一番怔忪。 “有的时候,好像只要有一个人活着,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楚歇的声音近在耳畔,如怨如慕,如诉如泣。 “这就是,我当年救下段瑟的原因。” 江晏迟整个身子狠狠一抖,转瞬间想将身下人紧紧抱住揉进血骨,可却恍惚间害怕稍稍一动,那脆弱如冰雪似的身子就会顷刻破碎,彻底消融。 只鼻头一酸,咬牙忍住动作。 “你是以后大魏的君王,你可以怨恨,但不能绝望。太子殿下,我知道一个人茕茕孑立的孤苦。不愿你也跌入这样的绝望的深渊。这个世界很残酷,好像没有一点希冀……可是啊,有的时候只要在漫长的黑夜里有那么一颗星光,人就有力量去熬过漫漫长夜,去期待夜尽天明的温暖。” 就像小音的存在,能让他无畏于任何艰难困苦。他成为铜墙,成为铁壁,成为守护着那个孩子最坚强的后盾,在危急时想尽一切方法,在绝路里不断寻求生门,跋山涉水也要回家。 他知道那种感觉。 “我知道那个女人对殿下的意义。我留住她,才能留住殿下心底最后的希冀与良善。” 啪嗒一声。 江晏迟下颚处一颗泪落,砸在楚歇的脸颊。 “对不起,是我错了。” 江晏迟哽咽着,“我不该引胡兵乱西境,不该重蹈宣和帝的覆辙……我这样的太子,让你失望了是不是。” 楚歇看到太子,忽然为这个世间感到深深的无奈。 这根本是原主楚歇不可能活下去的一个世界。虽然剧情还未完全解锁,可他已经能猜到原主的身份一定就是看沈家的后人。二十三年前沈家全族尽灭,只有他一人活着。 怀揣着这样的仇恨,又没有半点希望能将他救赎。 这个世界,就算他重生了,也只会被这份仇恨裹挟着再次走向死亡的终局。 许纯牧救不了他。 这仇恨是烙在骨子里的绝望,只要他还活在这浮沉的荣华与争斗里,就不可能善终。 他穿到了这个世界,走了十几年的剧情,他很明白—— 所有人的人生都会是一滩烂泥一般肮脏。 这其中,甚至包括本文男主江晏迟。 如果段瑟死了,他也会像楚歇一样,被这重叠附加的恨意淹没,即便是登上帝位,此后一生也如刀山火海,永世孤寂。 “我也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楚歇声音温凉如水,“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就觉得不管再怎么难,我都还能有走下去的勇气。” 第42章 、 这头安抚好江晏迟,心里划算着应该是能将他说得心软,不至于让他一回上京城就翻脸要杀人后,楚歇捱不住这沉沉的睡意脑袋一栽就睡过去了。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是江晏迟将药量掌握得好还是如何,楚歇每次醒来都是夜里。 终于在第八日深夜赶到了上京城。 楚歇准时又在深夜醒来,看到江晏迟也没有回宫,将自己拦腰一抱入了楚府。 桃厘远远地看到了他就开始哭:“大人……大人您还活着?你不是都被埋了吗大人……” 管事的嫌她晦气,把她赶去伙房里煎药去,忙不迭地又叫朱祈来替楚歇看伤。 朱祈也觉得奇怪,分明当时从宫中回来时人的确是没气了的,怎么一转眼如今人又活生生的在面前。 楚歇只能先把事儿都往许纯牧身上推:“是我与小侯爷动了些手脚,那一刀其实偏离了心脉,并不至死。我也是本不想在上京城再待下去了才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 江晏迟眼风在自己脸上扫过,将桃厘煎好的要端了过来,将热气腾腾的要放在床榻边:“以后你有事不必求许纯牧,找我便好。” 没等楚歇开口,又拿起折扇给药打着风吹凉些,又道,“但是这上京城,你需得先呆在里头。外面乱的很,别出去。” 楚歇没应他,只开口问他什么时候走。 江晏迟拿着折扇的手分明顿了下,然后才抬眸:“先喝药,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楚歇心想着我天亮还得去杀人,你能快点就快点。 于是接过还有些烫的药一口闷了,将空碗给江晏迟看:“药我喝完了,你现在就走吧。” 瞧见江晏迟不知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又宽慰了一句:“舟车劳顿,你是东宫太子。是要保重自身的。” 太子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眼睛有些发红,这半个月来也的确是一点没睡好。将楚歇安顿好后又留下一支禁卫守着楚府。这才风尘仆仆地回了东宫去。 这江晏迟前脚刚走,楚歇立刻喊来管事:“江景谙还在上京城吗。” “在,他被太子殿下扣下的。如今住在越国公府呢。” 他竟没住在荣国公府,而是住在赵家。 怪哉。 不过也好,这越国公府于他而言,总归是比荣国公府好进。 顾不上休息,天蒙蒙亮时楚歇便换好了衣物,将楚府大门打开,自己收拾妥帖了站在大门口教人搬了个□□来吧那两个碍眼的白灯笼摘了,白花白绸都剪了。 初晨的第一缕日光洒在楚歇的身上。 消息不胫而走,没一会儿整个上京城早起的人都知道了楚府那位大人诈尸了,一时间本就惶惶的人心,更不安了。 楚歇也没耽误时间,带上几个暗卫掐准了早饭的时间,大大方方地像是往常十数年里每一次去那府邸做客似的去敲了越国公府的大门。 那管事跌跌撞撞地去报信,“老,老……老爷!”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越国公爷怒斥一声,将手中长筷咔嚓一放。 那管事手指着外头说:“楚,楚,楚掌印……” 有大半个月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正坐在一旁的赵煊还以为自己听了梦话,跟着喃喃:“楚掌印……”然后才恍如初醒似的,问,“楚歇怎么了?” “楚掌印在外头!”管事一跺脚,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就,就就……就在咱们府外头!” 赵煊手一失力,手里的粥碗瞬间砸了在地上,婢女们‘呀’地一声赶紧过来收拾,将沾湿的鞋袜都给他换了,看着发红的脚背问,“公子,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赵煊晃过神来,抬脚就往外走去:“你说什么混账话,楚歇怎么可能……” 吱呀一声将门拉开,瞧见外头高挑颀长的身形,月色薄纱如晨雾缭绕在那人身上,里头一件素白的缎衣干净利落。 他甚少穿得如此素净,倒像个守丧人似的。 头顶冠发玉束,鬓角碎发凌乱,却遮不住那一双桃花似的眸子。 “楚……” 赵煊有些怀疑自己这是在做梦了,趔趄两步刚想将门关上,楚歇一个眼色,府兵已经将赵府的门生生撑开。 楚歇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他权势不再如从前,若是要这赵煊乖乖交出人来,还得先吓唬吓唬。 于是将手里折扇一点点推开,遮住嘴角那似笑非笑凉薄的弧度,轻声说:“赵煊,原来你以前对我这么不满啊。” 赵世子浑身一抖,又抬眼看了眼上头的八卦镜。 只想着这人莫不是真的是妖精,分明死了的,怎的如今又还□□地站在面前。 “要我不得好死是吧,那算了,我不死了。” 赵煊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和语气,背脊沁出冷汗来,脖子处湿漉漉地一片,指着楚歇问:“你,你怎还能诈尸……” “世子说笑了,我这诈的哪是尸啊,诈的是你啊。” 楚歇抬脚跨步进来,瞧见了后面的老侯爷,声音抬了抬,恰好能让老侯爷也听见:“我倒是不知道,原来赵家,也是宁远王的狗啊。” “我……不是,阿歇,你,你听我说……” “只是可惜了,西北战乱,宁远王现在死透了——靠不住啦。”楚歇眼光将府邸左右一掠,像是在找谁的模样。 赵煊好像猜到什么。 “楚歇,你得罪了太子殿下。就算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你以为你就能好过到哪里去……眼下时局动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我看,不如我们……” “乱?”楚歇哗啦收了扇子砸在手心,“乱些好啊,我最喜欢乱了。” 国公爷走到面前,见到眼前人果真是楚歇,心想宁远王西境命陨果真不是巧合,敢情还是楚歇在背后捣鬼。 他竟敢操纵小太子如此倒行逆施,行此叛国之事也要杀死边境诸侯。 陈莲洲死也便罢了,如今竟然连手握二十万兵权的宁远王也难逃其手。 这天下,难不成是要改姓楚了不是。 “要往事揭过,重修旧好?”楚歇笑了笑,一剪秋瞳碧波涟漪,“可以啊,你把江景谙交给我。” “宁远王一脉三子尽死于战场,如今唯独剩下这一位。如今陵城王早已没了靠山,也撼动不了太子殿下的位置,掌印又何不肯当做行善事,就此……” 楚歇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行善事?” 听见这一声讥笑,赵煜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只问:“那楚掌印想要陵城王做什么,总得先给我们个交代,我们才能给答复。” 楚歇眉若远山眼神清冷,嘴角噙着三分笑意,一字一句:“我要剐了他。” 此言一出,堂下皆惊。 见赵煊没有动作,楚歇冷笑一声。 “怎么,赵煊,你可以当着他的面要将我鞭尸三百,如今却不肯当着我的面,让我活剐了他。你这墙头草,怎么一阵风吹得一阵风吹不得,这可不成。” “那能一样吗!”赵煊顿时面色青白交替着,“你这是活生生要夺人性命,他不过是想辱你尸首罢了!” “哦。” 楚歇好似悟到了什么似的,“那我就让他先变成尸首。你再来辱,可好。” “你!你这是曲解我的意思!”赵煊皱紧了眉头,几分慌张,“阿歇,我与你本无旧恨,何必一点点得罪就如此小人嘴脸,睚眦必报。说到底——” 楚歇担心事情拖久了生变,硬生生将赵煊满腹的长篇鸡汤打断:“交出来。” 看出了楚歇眼底狠厉,国公爷自是知道楚歇往日里的手段的。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近在眼前的亏绝不能吃。 如此向来,便也只能暂且服软,命人去厢房将陵城郡王‘请’了出来。 反正江景谙一死,楚歇便更是惹了众怒,到时候天也会来收他。 自己尽人事听天命便是。 楚歇瞧见了江景谙,将越国公府的卫兵当做自家一般的使唤着:“摁住了。”赵煊不忍看,普通一声跪下了,扶着楚歇的手颤着声音说:“成王败寇我自也懂得。如今只是求你了,给他个痛快,别教他受罪。” 楚歇也不多说话,刷的一下抽出一把长刀,便瞄上了江景谙的心口。 赵煊紧紧闭上眼,不敢再看。 “你敢杀我,楚歇,你敢!”江景谙一声怒吼,“我告诉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句话他都听腻了。 一声鼻嗤,“那你做鬼吧,我等着。” 说罢,一刀对着心口猛地刺去。 咻——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力道并不十分大,却也直接将楚歇手中的刀震偏几寸,刀口划破江景谙的手臂,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楚歇回头,瞧见赵府大门口,小太子手持长弓正迈过朱红的门槛至极奔他而来。赵煊祖孙二人立刻像是见了救兵似的匍匐跪下:“殿下,殿下!” 太子脸色蜡白一片,立时过来便将楚歇手中的刀一把夺过,扔出老远,请了大夫来,命人扶了江景谙下去包扎。 “你!” 太子熬红的双眼没有得到片刻休息,刚刚落座东宫便听安插在楚府里的探子说楚大人像是要出门的样子。立刻又赶了过来,果真瞧见楚歇往越国公府而去。 先且赵煊下毒害他的事情瞒不过他,以他狠毒的性子,定是要去寻仇。 只是没想到赵煊还没死,他倒是要先杀了江景谙。 他想杀的人怎么会这么多,一点不顺心就要杀人才痛快吗。江晏迟想到深夜里他颤抖着伸出手说‘我不想杀人的’,又看着眼前手段利落立刻就要一刀没入对方心口的楚歇。 他觉得难极了。 猛的一下将楚歇的手腕扣住,将他几步拽出国公府。 “殿下做什么?!” “我带你去看大夫。”江晏迟声音闷闷地。 楚歇用力地挣了一下,扯到了手腕处的伤处,低呼了一声后太子竟松了手。 还没等他转身,江晏迟一下又捉着他的小臂将人往怀中一拉,扶着他的腰一个飞身钻进府外停着的马车里,为防止他乱动又解下那人束着轻纱的腰带,避开肿胀处将手腕一圈圈缠着打了个结,将人一双手捆住了摁在马车里,压着满腔的酸涩:“回东宫!” “江晏迟!” 楚歇气急了,就差一点点,他就能解锁全部剧情了! 眼下惊动了江景谙,他只怕会相反设法地逃出越国公府,再想有这么好的机会杀了他可就难了。 “楚歇!”江晏迟的声音听着也像咬牙切齿似的,眼底都透着薄红,威胁出声,“你再敢杀人,我就……” 楚歇怒极反笑:“你就如何?江晏迟,我杀了他,你皇位就坐稳了。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我都舒坦……” 第43章 、 倏然一下,江晏迟摁着楚歇的肩胛将人往后施力一推,楚歇用手肘支撑不及,跌在柔软的棉絮上。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择人而噬。 “楚歇,江景谙又怎么惹着你了。” 江晏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楚歇仔细一想的确是没什么深仇大恨的。 总不能答他‘惹倒是没惹。主要是这剧情得走’。只能再作出一副冷酷的模样,“我就是想要他死。” 江晏迟像是想到什么。 忽的那蓬勃的怒气又消散了大半,闷声闷气地坐在边上,喊着外头的人:“再快些!” 楚歇心里头只后悔没有快点给江景谙一刀。 错失机会,接下来这个人到底该怎么杀,就很头疼。 江晏迟,又是你。 每次坏我好事的都是你,每次走偏剧情的也是你。 眼下解锁不了剧情,他又猜不出许纯牧的死劫。越想越气,手又被捆着,直接一脚就往江晏迟身上踹过去。 江晏迟本也在低头深思,没什么防备,被这一脚踹得直接从座位上半跌下去,拿手撑着地回过头:“你!” 现在已经偏得亲妈都不认得。自己也在上京城死过一次,失了部分主动权。江晏迟剑走偏锋比意料中更快地握住东宫之权。 如果江晏迟想保江景谙。 他想动手就有些难了。 不能踢,不能发火,不能结怨。 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挑起他对江景谙的忌惮之心。 楚歇在心里很快分析着行形势。 “殿下糊涂了。”楚歇压着火气,假意地好言相劝,“江景谙是宁远王之子,更是一位受陛下亲封的郡王,即便是他父兄皆死,那魏西九郡仍旧以他马首是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江晏迟眼神变幻莫测,先是阴沉着,再是错愕,最后转为更深的暗色。 嘴不自觉地抿起,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你就这么想要宁远王一脉断绝?” 马车摇晃着,江晏迟站起身来拍却身上的尘土,“当年三位扶持宣和帝掀起四方战乱的三人,已有两位身故。如果江景谙死了,你下一个要杀的,是不是镇国侯许邑。” “……” 小太子是不是猜出他的身份了。 楚歇心口一紧。 “所以你跟着许纯牧去了北境,你想利用许纯牧接近并杀了许邑,是与不是!”见他低头不语,江晏迟一下掐着他的下颚逼得他抬起头来,“如果我没有引胡兵乱西境,你是不是就要动手了!” “你当真以为你能在北境之内,杀得了许邑?!” 江晏迟沉声怒吼,手上的劲儿渐大,声音里满是后怕,“你只要有一点动作,顷刻间——” 什么许邑不许邑,我现在谈的是江景谙! 江晏迟的思维怎的如此跳脱。 我去北境是为了跟着许纯牧,不是为了杀什么许邑,这个不在我的任务表里谢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楚歇用力扭过头,挣脱那手掌,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两道被掐红的指印,江晏迟眼光掠过,将手默默收回袖中。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楚歇还是决定解释一下北境的事情。 “我若是想杀许邑,就不会在长野郡外退北匈三郡。” 江晏迟也好似想不通这里。 如果楚歇不是为了杀许邑,那为什么会跟去北境。 此人极为精明,巧舌如簧。不能被他绕进去。江晏迟听到外头勒马,马车稳稳停在宫门口,他将令牌往外一亮后收回腰袢。马车驶入宫城。 楚歇心道一声不好。 余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江晏迟腰袢的东宫令牌。 他这偷鸡摸狗的本事向来都厉害,身经百战的忽敕尔都在他手上吃过这个亏。 楚歇假意挣扎从坐塌上跌落,本想着忍着点疼滚在地上,好教江晏迟一会来扶他起身。 未成想他刚有些动作,那人像是一直注意着这头似的,立刻将小腿斜抵在他腰腹处止住他下跌的趋势,楚歇始料未及被捆住的双手一下扶着他的大腿整个身子前倾些许,眼看着胸口要撞上膝盖。 江晏迟又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替他稳住身形。 “别乱动!” 江晏迟睇视那人,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就快到了。” 楚歇见他俯身,身上清淡的檀香扑入鼻腔,手下稍稍一够,可惜只指尖碰到令牌流苏。只想要他靠的更近些,便作出一副有些难受的模样。 偏偏马车一停,楚歇顺势撞进那人怀里。 江晏迟倒也没有推拒,直接将人打横抱了,也不要人扶着下了马车直往寝宫而去,脚下生风急得很的模样。 刚刚将人放到床榻上,江晏迟犹豫一下,还是为他解开手上的束缚,教人打了盆热水来,替他将沾了星点血迹的外衣和鞋履换下。 果真刚消停片刻,便听到宗正和两位国公府的人三人在偏厅书房求见太子的消息。 太子斜了一眼床上好似要睡过去的楚歇,犹豫了一下,“御医还没来吗。” “快了,已经在丹阳门外了,殿下要不先去见见宗正和国公爷?” “嗯。”江晏迟默了一下,决心先去打发了赵氏的人,吩咐了一句,“药煎好了就给他服下。” 又好似不放心似的,特意扬了扬声,教床上的人听得分明:“若是不肯喝,就直接给灌进去。” 去了偏厅的书房,果真一进去就是三位行了大礼,那新继任荣国公的小国公爷陈雨卿与那赵煜交换了个眼色,满脸的悲痛欲绝,打了个头阵,一边磕着头一边涕泪纵横着哭诉,“殿下!这楚歇实在胆大妄为,敢三翻四次进国公府,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动手杀人。殿下,他刺杀我朝重臣在先,如今看来也根本没有收敛。此等恶行若一再纵容,只怕上京城日后永无宁日!” “臣也恳求殿下,惩治楚歇,削了他的官职,最少也是要将他发配边疆永不召回!” 越国公赵煊附和着。 “荣国公府刺杀太子一案还没落案,刺杀重臣之罪也暂且说不清楚。”江晏迟一路奔袭此刻有些疲倦,喝了口茶提神,搪塞回去。 “殿下,你是怀疑当时毒杀东宫真的是荣国公府做的?怎么可能,当时在昭狱里分明楚歇都已经亲口……” 江晏迟眼风倏然抬起。 手中杯盏稳稳一放,白瓷玉盏叮当一响,声音轻微却适时打断了陈雨卿的的话。 气氛忽的凝住了。 宗正瞧着有些不对头,足尖伸出半寸暗示陈氏先别急着谏言。 官袍一挥,双手交叠着行过正礼,道:“殿下,是想对那楚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殿下可想清楚了,倚靠楚氏稳住东宫之位,无异于与虎谋皮。若是他来日权势再盛,这大魏上下,可还有能制衡他的人。” 江晏迟食指摩挲着杯沿,不置可否。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宗正以为太子这是被自己说动了,趁着他思考的间隙再一句句往人心坎里说:“好不容易才将楚歇的权削了这么几分,难道殿下又要重蹈覆辙,再次让整个上京城都回归到一个阉人的手里?这次荣国公府国公爷都命丧他手,那下次呢,下次死在他手里的又会是谁?” 江晏迟叹了口气。 “松了禁令,将陵城王送出上京城吧。” 越国公神色一喜。 只要江晏迟不再将人压在皇城里,江景谙就还有命可活。 果真眼下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心善的。 正要再进言,却听江晏迟说:“楚歇的事,不必再提。” “殿下!”陈氏见他要走,立刻扑通跪下磕了个响头,“殿下,您不能放过楚歇啊!此时放任不管的话,来日——” “当年我在冷宫里时。” 江晏迟站立在门口,离跨出朱红的门扉一步之遥,窗阁透光,遗世独立。 “徐宗正曾向父皇奏议下令处死我和娘亲。” “父皇病重时。荣国公府枉顾我这帝王后裔,执意连夜保那宁远王之子入京夺储。” “就连越国公,实际上也是不想我坐上这东宫之位的吧。”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江晏迟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讨旧账。 “楚歇虽是奸佞,可他是唯一自始至终都在保我东宫之位的人。不是国公爷亲口对我提点,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岂是明君之道。怎么这同一道理,可以朝夕改之,颠倒而用。” 江晏迟默默地又喝了口茶水。 “殿下,物换星移,当以新……” “我保江景谙,便是我对你们的宽厚。保楚歇,也是一样的。”江晏迟淡声道,“若是要杀,那便一同杀之。” 徐宗正眼底精光一闪。 这小太子说话温厚,可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江景谙始终有魏西九郡为后盾,眼下虽然对江晏迟造不成威胁,可若放他出城难免造成后患。但若杀之,只怕城中旧臣寒心,引了众怒。 本是将他扣再上京城中为质子,既保了命,又断了祸。可如今楚歇要杀他,情形就又变了。 楚歇虽奸佞,可的确是一手扶持的江晏迟,以他为傀儡。 江晏迟这是,想要再次将楚歇推往高位,以图彻底稳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愚蠢! 这和引北匈乱西境有什么区别,如此为坐稳皇位而不择手段,焉知不会给大魏带来灭顶之灾! 终究是目光短浅了! 也是,冷宫里出来的孩子,又不得教养,能有几分大气。 徐宗正失望得很,但也知道了小太子的意思。不便再多进言,只能给二位国公爷使了个眼色,今日就此作罢。 好歹是保住了江景谙的性命。 江晏迟打发了三人去,再次回到东宫里时刚把药煎好端在一旁放凉,婢女和御医正在一旁守着给他换药,刚刚将身后的纱布一层层揭开,拿着帕子擦过背上的道道伤痕。 那人疼得一张脸都煞白,却攥着手没有吭声。 眼睫微微颤动,眼底的光有些涣散,牙齿咬破了下嘴唇溢出点点血丝。 江晏迟蓦地上前两步,支开婢女,自己扶着他让人趴着倚靠在自己身上。他想着上次楚歇换药时跟着他那小婢女做的,抬起手一下一下有些生硬地抚在他的额间,轻声说:“不……疼了,不疼了。” 楚歇缓缓闭上了眼,像是一只被顺毛的猫,在怀里渐渐温顺了些,咬紧的牙关松了点。 见他放松下来,江晏迟心口好似被熨帖了似的松快了几分。 刚刚一直提着的心也回位些许。 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些,声音也不再僵硬,像是说惯了哄人的话似的:“没关系,不疼了……” 小喜子在一旁看着神色有异,欲言又止。 这气氛怎么瞧着哪里不对。 身后的人上着药,楚歇整个身子一震,往他怀里一猫。江晏迟心口像是被什么勒住,细细地发着疼,将人抱得更紧。 一只手缓缓伸出,像是求救似的揪住他的衣袖。 “没事的,没……” 话戛然而止。 江晏迟立刻察觉到另一侧,一只手趁乱悄无声息地摸上自己腰侧的东宫令牌。 第44章 、 眼底暗芒一闪即逝,他手仍放在那人头顶,却觉得从手指尖开始灌入凉意,直入血脉。 楚歇要偷他的东宫令牌。 他在如此混乱的时机执意将人护在东宫,可这人却只想着算计自己。 就连着片刻的缱绻也不过是障眼法,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仿佛一盆冷水往头顶浇下,教他片刻掺杂着苦涩的欢愉也冲得淡去。 江晏迟可算知道为什么在北境忽敕尔会在楚歇手里顷刻间连丢三郡。此人极会审时度势,下手也果断迅速。 他多数时候是狠厉强大的,教人敬而远之。 可偏偏又是个柔弱清贵的美人,总是让人心生侥幸,教人忍不住去靠近。 就像是一颗鲜艳饱满的剧毒果子。 但凡对他有一点意动,就只会被反咬得鲜血淋漓,落得穿肠而死的下场。 察觉到腰间的令牌已经被他摘下,江晏迟心底几番反复斟酌,最终下了狠心。 抬手将楚歇往回收的手一把抓住,冷声道:“花招倒是挺多啊。” 肉眼可见那人背脊都僵了。江晏迟挥手将上药的人遣散出去,屋子里弥漫着浓郁药草气味,遮住楚歇身上淡淡的馨香。 也压下江晏迟方才片刻的心猿意马。 “上回手差点被砍,还不够你长记性呢。”江晏迟掐着他的手腕,稍稍一使暗劲,那人吃疼地松了手。 他怎么知道他差点被忽敕尔砍了手。 楚歇疑虑不过片刻,江晏迟很快将东宫令牌收回。 将他手拉着一拽,楚歇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江晏迟撕开破布又将他一双手捆了,端起药碗里捣好的药汁亲手给他背上的伤口上药。 动作爽利得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涂抹机器。 好像只想快些上完药,将这桩事完了。 他是真的疼了,可那人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察觉到太子的手开始勾住自己的下裳处的系带,楚歇猛地又挣了一下,江晏迟一把将他抬起的脑袋又摁下:“动什么?!” 若是婢女或者医官给他上药他道觉得没什么,如今屋子里只剩两个人,却要被这小崽子褪衣看光,楚歇觉得别扭极了,嘴上骂骂嚷嚷:“你,你叫个丫头进来帮我上药!” 江晏迟心道这又是动了哪门子的歪心思,只默不作声地将腰带一抽,手指头勾着下裳往下扯了丢在一旁。 又捻上那素白的雪缎亵裤头子,毫不犹豫地拉下。 如此贴近地看清那满身疮痍,江晏迟几乎倒吸一口凉气。下半处的伤势远比背上的严重。当时昭狱里自己下了死令,那狱卒手下得狠,开头这二十几棍下去得很是实在,果真是差一点点便要了此人的命。 不仅又想到那昏暗的刑房内人奄奄一息厥过去的模样。 江晏迟呼吸都凝住了。 那个时候楚歇为什么不说他是阿牧呢。 他一边拿起剪子将余下的布料剪开,心里想着此人又被带去了北境苦寒之地,许家不敢留人,他只能带着这一身伤跟着许纯牧在那寒冷的地域四处流离逃窜,这一个月来根本没有得到好的休养。 西境爆发战乱,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落到了那北匈手里,好不容易才向许纯牧求救终于活着逃了出来。 这一险更比一险难。 到如今人还能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当真是走运极了。 握着剪子的手都有些不稳。 也许也不单单是走运。 是他很聪明。 将干净的布帛擦着溃烂未能结痂处,再重新上药的过程很是漫长。江晏迟从前在冷宫时也被外头的太监出气似的打过,有一次就为了偷点炭,手骨都被险些打断了,他回来照着医书自己给自己治伤,都不敢告诉段瑟。 他也曾很多次伪装伤痛。 但都不及眼下人这般惨重。 看着楚歇外表嚣张跋扈,谁能想到内里如此重伤。 “在昭狱时,你就没想过真的会被我打死吗。”江晏迟这头上药,眼圈直却发红,却还是稳着语气,像是不咸不淡似的问着,“为什么不说你……”话说了一半,又无以为继。 彼时明明是自己教人堵上了他的嘴。 楚歇暗下翻了个白眼没应他,心想你也没给我机会狡辩啊当时。 “你不怕吗。” 江晏迟将衣料拉得更下,为他擦拭起腿部。手扶着他的腰,只觉得这人果真是太瘦了。 楚歇还是没应答,心中腹诽,怕有用吗,怕你就不会打死我了吗。 “楚歇,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他本憋着一口气不想同他接这些废话,可又耐不住江晏迟一句一句地磋磨,如今终于忍不了,只将头埋着反问一句:“江晏迟,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吗。” 这句话问得凶,可听着又带着些羞赧。 江晏迟这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楚歇的耳根都是红的。 之前看到这一处处目不忍视的伤他只觉得触目惊心,可如今听到这一句语气异样的的反问,忽的意识到什么。 肺里像是被什么点了满心的柴火,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喉头一片烧灼似的干渴。 他并没有要羞辱他的意思。 药也上完了,他拉过被褥,先将人白花花的身子盖了起来。还是卷了一团,侧放在被褥上。 那条沾血的衣服和亵裤都被丢在一旁。 背对着自己的楚歇耳朵依旧发着红。江晏迟心底渐渐晕出很奇特的情愫,看着那人的背影却想到了深夜里梨花树下戴面具的阿牧的身影。 白日的楚歇,和夜里的楚歇。 根本就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性子啊。 怎么一瞬间会联系起来了。 擅断癔症的刘太医终于被秘密地接入了东宫,江晏迟将症状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刘太医便点头道:“确有此人症,那是幼年所受刺激过大造成的。但此等太过罕见,臣也不知该如何医治,也不知楚大人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有没有可能两个性子能融合。”江晏迟问。 “不清楚,但臣过往有个老乡是如此,都说他是被鬼附身了,请了巫医也无用。白日里温厚老实,到了夜里就起身去杀人。到最后,没治好,人自尽了……” 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太子的眼神顿时就变得满是戾气。 刘太医赶忙转移话题。 “那人听说是瞧见了别人深夜杀人,才被吓出一身病症的。殿下也许可以同楚大人好好谈谈,看能不能知道他内心深处那解不开的心结到底是何事……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刘太医多做了几步透过半掩的门窗,看着里头规规矩矩躺着的人,问:“他现如今是哪个性子,老夫可否进去看看?” “是凶一点的那个。” “那,那下次吧。” 刘太医擦了擦汗,将太子招呼到廊下,离那门远了些,“这是些安神宁心的药,老朽已经看过,和那些治疗外伤的并无相克,可以一并服用,对身体也是无害的,只是不确保能不能有什么效果。心病和癔症最是诡异,如此奇异的症状更是只在古书里见过一二。老朽也是无能,怕是不能帮上一二。” 江晏迟接过药,耳尖地听见门里传来些动静,将药往太医手里一塞:“你去煎。”转身挥袖入了室内。 大意了,虽然只离开了片刻,但刚刚怎么也应该拨两个人看着此人的。 楚歇还是刚刚团作一团摆弄好的姿势,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挪过半寸。不由得又叫江晏迟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他身子单薄,又受着伤,如今双手还被捆着。 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江晏迟一面不信邪,一面又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地将屋子里扫视一番,与他刚离开时并无异样,眼光停落,发觉床头药碗旁似是少了什么东西。 是剪子。 刚刚为了给楚歇上药,医官带来的剪开他衣料的剪子不见了。 听着那人装睡的均匀呼吸声,江晏迟缓步靠近了,坐在床边,还没等他说什么,被褥下的人就稍稍一动。 “你难道以为拿了把剪子就能杀的了我。”江晏迟冷笑,“拿给我。” 那剪刀很是锋利,别割伤了自己。 后半句没有说出口。 见他没有动作,江晏迟伸出手去刚想硬抢,却见楚歇早已剪开束缚自己手腕的布带,并没有挥动着伤害太子,而是将剪子抵在他自己细嫩白皙的脖子上。 江晏迟瞳孔猛地一震,手不敢再往前伸。 “你知道我的秘密对不对。”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楚歇就是这世间最精明狡黠的狐狸,能够极迅速地判断出人的弱点并加以利用,一击必中。 他嘴角的戏谑如此刺眼。 “你……” 江晏迟再也绷不住神色,霍然起身,切切实实地乱了方寸。 “原来你喜欢‘我’啊。”楚歇将剪子递近一些,剪子尖锐的前端刺破皮肤,那净白的脖颈处渗出一颗血珠。 “你要什么。直接说。”江晏迟沉声,看似镇定,袖里的手却发起了抖。 “江景谙不能出城。” 楚歇开门见山,一双冰冷的眼眸直直望进人心底,“你听好了,我要他死。” “他不能死,他死了上京城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你我二人,我是太子尚且能有斡旋的余地,你——” “我不在乎。”楚歇握紧了手里的剪子,作势要刺得更深“江晏迟,我的事,不用你管。” 江晏迟脸都白了,语气再不复方才的淡泊。 “你想杀江景谙,何必急于眼下,再过……” 楚歇用手肘撑着,缓缓地坐起身来,一双深褐色的瞳眸似秋风过林,吹黄枝头的新叶。 厚厚的被褥遮挡着身子,却掩不住那深凹的锁骨和白皙如玉的肩胛。 “我不想等。” 第45章 、 细长的脖颈被利器所伤,是濒死的白鹤一般凄美。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敢喜欢我。江晏迟,你喜欢的是哪个我。眼下的楚歇,你喜欢不喜欢。” 一缕鬓发垂下,他的嘴角诡谲的笑意渐渐变得柔和虚假。 楚歇,和阿牧。 江晏迟喉头一动,竟还真险些被他绕进去。 多看两眼,那眼神万般旖旎。 一剪子好似是没入了江晏迟的心口似的,教他失了心跳。 楚歇这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怔忪不过一片,便决定先退让一步:“有话好说,你先把剪子放下。” 笑死,放下还有得谈? 楚歇低低地笑出了声。 “现在,马上下旨截住江景谙,不能放他出城。” “好,我下旨。”江晏迟竟被逼得步步退让,提笔挥墨,将一卷玄黄谕旨上盖上国印,展开给楚歇看后发放下去。 不知道那个任务要怎么完成才能得五分。真的要亲手杀了江景谙吗。借太子杀了他能作数吗。 楚歇在心里盘算着,江晏迟看准了机会,一脚将楚歇手里的剪子踢落,剪尖险险擦着下颚,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再一个反手将抛落的剪子打落到角落里,巨大的声响后瞧见那剪子四分五裂。 见那人满身气势地上前两步,不复之前的小心翼翼。楚歇心道一声不好,下意识地往后缩去,嘴上仍旧威胁着:“你想清楚了,只要我想死,他就活不了,你……” “唔!” 多余的话来不及说,江晏迟怕他咬舌先将他的嘴塞了起来,二话不说将人推在床上将长手长脚打开展开,一头绑住一只。楚歇身体孱弱,只稍稍一绑就无力挣脱,故而束带缚手尚且留有些许余地,只挣脱不开又不捆得人太难受。 小喜子取了换洗衣物过来,门没关,远远地瞧着着场面便不小心将手里的东西砸地上了。 这这这。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香.艳。 “楚歇。”江晏迟拉下被褥,仔细看过他脖颈处的伤发觉并不深,又要小喜子拿伤药来,摁着他往他脖子上抹药,太子摁着他的肩胛骨俯身压下去,青丝扫在他胸口处,“你再动一下试试。” 他果真不动了。 绑成这样不好查探伤势,可松开了又不知道楚歇会搞出什么鬼名堂来。江晏迟便也脱了靴钻进那满是药味的被褥里,将手从他脖颈处往下仔细地摸过,确保没有新的撕裂伤口渗血。 冰冷的衣料贴着楚歇的皮肤,身后又是教人战栗的触感,教人生出一种薄薄的羞赧。 江晏迟没发觉,只一路摸到尾,发觉伤口并未裂开才松了口气。不等小喜子拿来新的衣料,想到自己如今与楚歇差不多身长,便取出自己的里衣先给他松松地套上,松一只手,捉着那只纤细的手腕穿袖而过,再绑上,像是摆弄缝布娃娃似的,很是耐心。 弄了好一阵,楚歇将脑袋埋在被子里,也没有声出了。 楚歇倒是安静下来。 江晏迟没事做了,躺在被褥里头,感受着耳畔呼吸的热气,心里忽的像是万马奔腾。 喧嚣一片。 喉结上下一动,转头看着身畔近在咫尺的楚歇。 那人分明没睡着,可闭着眼,一副不想理会世事的模样。 靠的这样近,可以清晰地看清他每一根睫毛,鬓角的每一根发丝。那瓷白的肌肤薄薄地一层覆在纤瘦的肌理上,脖颈处隐隐还可见血管。 柏兰香气味好像融在他骨子里,挣了一番出了汗,软玉温香。 见楚歇像是真有些困了。江晏迟取下他口中的布帛。 那人鼻尖微粉。 嘴唇被药熏得也比往日更殷红。 他瞧了这张脸四五年,怎么从前好像没发觉此人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分明入秋了,可江晏迟却觉得屋子里热得很。 辗转几番,便听到身后传来凉薄地一声:“我昨夜也没睡。你能不能解开,我想好好睡一觉。” 声音里有些退让,明明是很正常的憋闷意味。可太子却硬生生听出了几分委屈。 “你绑着我,我睡不着。” 见他不置可否,楚歇又认真地诉说请求。 “我很困了。” 江晏迟转过身去看着他的侧脸问:“你不自尽了?” “我本也没打算自尽。”楚歇鼻嗤一声,“不过是想在你手里讨个便宜。快松开我,你可别忘了,绑我就是绑他。” 也不知是最后一句话起了点作用还是怎么的,江晏迟犹豫一下,松开了绑着他脚的布绳。 楚歇尝到点甜头,立刻转头撑着半昏睡的眸子望向那人:“手也解开。” 江晏迟被近距离地一望,背脊都忽地酥了。 默默地给他把手也松了。 明明绑得不紧的,可他的手腕处竟还是勒出两道浅浅的红印。楚歇不满地揉了揉,翻了个身要睡。 可江晏迟想着那白皙的手腕,红红的印记,脑中最后一点睡意也没了。 他忽然感到很迷茫。 阿牧就像是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教人往而不可及一般。可楚歇又似那雪地红梅,殷红勾人。 分明是一个人,却又拆分为善恶两个极端。 明明是两个性子,可怎么,又总觉得有些相似之处。 在某些方面,都是一点戒心都没有。自己都这样躺在他身边了,他竟还能睡得着。前一刻还要死要活地威胁,一看优势没有了,片刻又能认命,乖巧地蜷在自己身边。 江晏迟望着那人衣襟里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脖颈。 与那一日教自己抚琴奏乐的阿牧果真是一模一样。 楚歇也好,江晏迟自己也好,看似身居高位,可不过是世间的一缕孤魂,无依无靠,被裹挟在这上京城无休无止的斗争中,夹缝求存。唯有不要命地往上爬,才能换来一点活命的机会。 兴许本就是同一人。 若没有楚歇的狠毒,善良的阿牧又怎么能活到今日。 心底又软了些,将喝了镇痛的药后,睡得有些迷糊的楚歇轻轻搂着,细软的腰贴在怀里。 这幅身子太羸弱。 还是得好生将养着才是。 此人极是怕冷的模样,感到一些热源便贴了上来,直往怀里钻。和醒来时乖戾的模样大相径庭。 楚歇睡过去一下午,到了后半夜才醒来。 猛地一睁眼,便看到近在咫尺的太子。此人眉头轻蹙,在睡梦里好像都在操劳似的不得安神。楚歇顿时心如擂鼓,惴惴不安。 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郎朗。 是夜里。 手脚竟是自由的,他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困极了的时候他好像是对江晏迟说了两句软话,他就将自己解开了。 小太子看着气势吓人,实际上是吃软不吃硬啊。 楚歇眉头轻轻一挑。 好说好说。 虽然他压根不喜欢男人,但是只要能哄着小太子把任务走完了,怀柔也好威胁也好,什么方法他都愿意试。 恰好如今是夜里。 只是,晚上既然走的是善良路线,当然不能喊打喊杀的。 试一下另一条路。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只微微一动将要起身,绕在腰上的手立刻收拢,还没醒就先将人拉回了怀中,然后才见人睁开一双困极的眼。 眼底瞬间清明,声音里带着些嘶哑和恫吓:“去哪儿。” “我,我……” 楚歇结巴了一下。 江晏迟好像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眼月色。 将眼神放缓了些,松了松手里的劲儿,将人一团棉絮似的抱着,也察觉不到那人的抗拒。 “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江晏迟温着声音,像是一只乖巧忠厚的狗子似的粘人。 “我要去……小解……” 楚歇是真的快憋不住了。 那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谁能忍得住。 “我教人拿……” “我不要在这里,我……” 在这里一堆奴婢伺候着小解多尴尬。 江晏迟先顿了下,然后才掀起被褥,给楚歇穿上一层厚些的外裳,在他还未起来时将地上凌乱的布绳和沾着血迹被撕破的衣物下裳都踢到一边。 将自己鸦青色的大氅披在楚歇身上,为他系好领口处的带子,指节却不仔细拂过脖子上的伤口。 江晏迟眼底光芒渐深。 “你刚上过药,走动不便,我抱你去。” 江晏迟扶着他的手绕过自己的脖子,那轻如纸鸢的身子一抱就起,“你放心,我不看你。” 月色如霜,撒在青砖白瓦上。 楚歇被江晏迟扶着,缓着步子在花园里散布,松一松筋骨也好。这要换了白日里,他不让人捆着楚歇都是好的,更别说敢放他出来走动。 江晏迟无比珍惜这安宁的片刻。 恨不能一路走到天明。 “殿下,你喜欢我吗。” 月下对影成双,楚歇步履停下,假山后水汽寒凉沾湿他的鞋尖,晕出一小块暗色。 “嗯。” “殿下真的了解我吗。”楚歇眼神里没有退缩,外柔内刚,“殿下对我的感情,真的是喜欢吗。” 江晏迟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笃定地回应:“自然是。” “不是。” 楚歇摇头,“殿下自冷宫出生,自幼不受人待见。我是鲜少地对殿下看顾之人。殿下将对这份善意的贪恋,误以为是喜欢。” “见着了就要抓住,抓住了就不肯放开。” 月色被云雾遮掩,地上的影子模糊不清,就连眼前人的脸色好似也晦暗起来。 “殿下这种根本不是喜欢,只是瞧见的好的东西,想占在身边罢了。” 江晏迟怔住。 “不对。”他着急地反驳,“你怎能如此想我,我知道你过往吃过很多苦,如今我不是想占据你,我是想保……” “殿下对我的这种纠缠,和心悦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分别。”楚歇自带着几分清贵之气,水面上的倒影被涟漪打碎。 第46章 、 当然有分别。 江晏迟不曾想他竟还有这种误会,碎步急急,绕到楚歇身前,一双漆黑的眸子委屈得发红:“我自是喜欢你的。不是对小猫小狗的喜欢。阿牧,我……” 楚歇冷淡地退了半步:“殿下,我不是阿牧。” 那声音似有化不开的清寒。 “我是楚歇。” “即便并非小猫小狗,殿下可要想清楚了。你只要将我拦在这上京城里一日,我只会给殿下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自觉自己说的十分在理,一语点破江晏迟其实不必如此自寻烦扰。 果真见到江晏迟眼神有些变化。 楚歇对自己的劝服人的话术很有自信,自我感觉拿捏住他的短处了。 于是再添砖加瓦。 “白日里的那个‘楚歇’,很不好对付是不是。” 那眼光淡淡的。 见火候差不多了,楚歇说出自己最终的目的。 “殿下,将我送回北境吧。” 剧情我也不是非走不可,好歹让许纯牧呆在我身边,让我确保自己能护得住他。那江景谙我也不是不可以放过。 楚歇体谅小太子作为主角必须保住事业线的苦衷,也愿意退让一步。 毕竟他要的只是保护许纯牧以求回现世,不是非要搞得小太子举步维艰,国破家亡。 “北境?”江晏迟反问,又回想了一下,喃喃,“想去北境的那个竟是你么。” 他原本还以为是白日的楚歇因想杀死许邑才千方百计去的北境。 却没想到对自己提出这个诉求的会是阿牧。 江晏迟想起来,楚歇下葬许纯牧将他带去北境的时候,正是夜里。 那许纯牧见到的也是夜里这个阿牧了。 如他所言,白日里的楚歇这样难对付,许纯牧那君子如玉一般的性子,是怎么压得住白日里那个楚歇的。 太多的问题压在心头,让江晏迟忽地混乱了。 只能先问他的目的:“你想去北境做什么。” 楚歇被问倒了,胡诌了两句:“我不喜欢上京城。去北境,好歹许纯牧……” 听到那个名字从楚歇口中蹦出来,江晏迟心中生出些许不快,皱着眉说:“你就那般信他。你可知许邑……” “许邑是许邑,许纯牧是许纯牧。” 楚歇半真半假地感慨,江晏迟要目的,他就现场编一个,“天下虽大,但我被口诛笔伐时,在棺前护我的只有他。我能信的,也只有他。” 这话语里婉拒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可江晏迟好似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脸色登时一变。 眼底染上些许阴鸷。 “你,你该不是要同我说,你和他……” 楚歇反应很快,知道太子这小脑袋瓜里天天装的都是情情爱爱,三言两语又不知道能脑补出怎样一场爱恨纠葛的大戏来。 忙不迭地打断他的遐想。 “殿下误会了,我和许小侯爷不是那种关系。”他解释得明白,“我不喜欢男人的。” 这一句解释,倒是让江晏迟的心起起落落。 像是从一处冰窟,坠往另一处。 但是眼神还是变得温柔些,有些勉强似的扯起嘴角,“你若只想过安生日子,何必要去北境。我也可以……” “我只想去北境。” 楚歇重复强调。 似乎不想再多做解释,也没得商量。 他虽言语温和,性子良善。 可说起话来那种柔中带刚占据主动权的气势,倒是和白日里的楚歇一模一样。 总归是极有主意,且不肯退让半步的。 一个色厉内荏,一个外柔内刚。 尽是出的难题。 江晏迟拿哪个都没办法,只能先拖延着:“我会考虑的……” 见他有些蔫儿,楚歇心中有些不忍。想着好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崽子情窦初开,就遭遇这样的泥石流场面。 怕不是以后都要有些阴影,不敢谈恋爱了。 回头自己做完任务拍拍屁股走人了,江晏迟心生阴影皇帝不当出家了可怎么好。 好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楚歇见他耷拉着眉眼的模样,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才发现他竟比自己还高上些许了已经。 “殿下,您还小,以后定会遇上两情相悦的。” 说罢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人捏住袖子。 楚歇愣了。 江晏迟红着眼睛,声音都哽咽了。 “没有了。” 他说,“没有别人了。” “怎么会没有,我们殿下生得好看,文才武略都……” 江晏迟只拽紧了袖口,执拗地重复:“不是你的话,也再不会有旁人了。” 听着那抽噎,楚歇头皮发麻。 就是这一下的犹豫,小太子从身后抱住自己,下巴靠在肩上却不使劲,楚歇感到脖颈处一片湿润:“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知道上京城你不喜欢,可你留下来,好不好。” 留下来,好不好。 这一句诘问,让楚歇心口猛地刺痛。 江晏迟察觉怀中人像是受到什么惊吓,本是温顺的,一个激灵挣开了自己的怀抱,回过头来,“殿下,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这样扭扭捏捏像什么……” 江晏迟却顺势凑近了,二人身高想当,他一手抓着那人胳膊拉近,将额头抵在他额头处,另一只手扶着肩,呼吸近在咫尺却没有更逾矩的行为。 月下二人身影交叠,霎时间竟似交颈而卧,令人生出一种缠绵悱恻的错觉。 鼻尖蹭了一下。 “我不想当皇帝的。是你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楚掌印,你要负责任的。” “我……”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红彤彤的,带着些薄怨,又掺着些期待。 此情此景,倒真像自己是个薄情郎一般。 “你这成何体统……”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体统。”江晏迟将人更拉近些,试探性地将眼神垂下,落在他的唇上,作势要凑近,“你跟我说过那么多大道理,可我根本听不懂。” “留下来,不要走。你要我当什么样的皇帝,我就当什么样的皇帝,好不好。” 薄唇将要印上,楚歇一个避开,那唇峰擦着脸颊而过。察觉到他切实的抗拒,江晏迟委委屈屈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甘的锐光,逼得太紧怕适得其反,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人松开。 楚歇本是来找他谈判的。小太子路数清奇这么一通乱搅,倒是把他自己搅晕了。 有些狼狈的退了几步,往室内走去:“风,风挺冷的。我先进去了。” 江晏迟瞧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眼中可怜兮兮的光芒褪去,化作一汪承满落寞的深潭。渐渐地在深邃里又凝出些旁的狠光。 跟着楚歇进去,刚摸上榻就见一脚踹来。 他接住那只细嫩的脚踝,顿时又心猿意马。 但还是乖巧地说:“我就躺一会,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去上朝了。” 楚歇缩回了脚,又蜷成一团贴着墙睡。 江晏迟嫌他这样贴墙冷,将人又捞到怀里。他不想要被误会,便又软声趁着那人半梦半醒絮叨起来。 “北境于你而言不算好去处,那儿严寒又贫瘠,你这么怕冷,怎么能去北方呢。” “那许邑……也不是个好应付的。许纯牧只会带兵打战,不懂勘测人心。你想安安稳稳的,再给我些时间,最多一年……” “这几个月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养着身子,什么都不要管,哪里也别去,好不好。” 说着说着,听着怀里的呼吸渐渐均匀了。 天也蒙蒙亮了。江晏迟摁着眉心压下疲惫的感觉。 轻轻放下怀中人,犹豫后没有叫人将他捆起,而是留下一封书信待他醒来后给他看。 多调了几个人看着他,洗漱穿戴后离去。 这一忙碌,就是大半日。 直到午膳时才回来。 刚刚踏进东宫直奔寝殿而去,情理之中瞧见楚歇刚醒来,坐卧在榻上正一口口喝着小厨房新热好的米粥。 “好喝吗。” 江晏迟风尘仆仆,任由婢女将自己外袍脱下,又解开玉带,当着他的面再脱一件内衬,换做舒服的绵绸长衣,再套上一件云纱锦缎外裳。 楚歇没应他。 他眼光一刻也未离过楚歇。 衣服换好了,那人粥也喝完了。 江晏迟又吩咐人将药端上。 楚歇刚刚喝了个七分饱,闻着那药味道不对劲,“这不是昨天给我喝的药。” 这是治癔症的药。 江晏迟没有明说,道,“我不会害你。” 楚歇隐隐有所察觉,忽地笑了,“江晏迟,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你留信说会给我一个交代,交代呢?” 太子将人遣送出去,只留一扇门开着,还教小喜子在门堂楼梯下守着不教人靠近。 果真是摆出好一幅谈判的架子来。 “我可以帮你杀江景谙,但是,得按照我的法子来。” 说完这句,江晏迟端起刚刚小喜子端来的杯盏,喝了一口浓茶。 楚歇注意到了,轻声说,“你若是困了就小憩,不要靠茶水提神。” 又像是说了句多余的话,太子听了后端茶的手都顿了下,只微微点头,“好。” “那你倒说说,怎么杀。” “先放江景谙出城。” 楚歇一声冷笑:“太子殿下想诓骗我。” “没有。”江晏迟指着楚歇手里的一碗药,“你喝了,我就同你说清楚。” 楚歇二话不说将药一滴不剩地喝完,也不管它还有些烫。 嘴唇被药熏得更红了几分,连两颊都飞起些许红云。 太子分了神,看着那张桃花面容,想到昨夜差点就亲上的遗憾。 见楚歇静若幽湖的眼风扫来,太子伸出手指勾扯了一下衣领,觉得秋日的风也有些燥热。 “听说楚掌印在入宫前,曾是个在边境同胡商做买卖的生意人。我今日既是替掌印完成心愿,自然也是有交换条件的。” 江晏迟又喝了茶水,苦涩入喉,滑落肚中。 楚歇猜不透江晏迟的打算,只能问:“太子要什么。” 太子将手中杯盏一放,那神色不似是玩笑。 眼风扫过楚歇的脸。 “我用江景谙的脑袋,换你当我大魏三书六聘的太子妃。” “楚大人,你肯是不肯。” 哐当一声,楚歇手中的药碗砸成了两半。滚落到江晏迟的脚旁。 小喜子听见些动静还没踏进门里就听到江晏迟低低一声:“退下。半刻钟内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又只能得令再退去。 也不知道里头在商量什么事,看这架势竟是一个字都不许旁人听了去。 “你疯了。”楚歇指着自己,“我是……” “我知道,你是楚歇。” 江晏迟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语气强硬,脸色却一派云淡风轻,“我要娶的就是你。这一次,我没有认错。” 这……这又是个什么展开。 怎么就能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 “楚歇,皇帝如今病重,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是国朝太子,更是最可能当上大魏皇帝的人。来日若我继位,你就是皇后。你想要的权柄,你看重的荣华——我都给你,你考虑明白了,这笔买卖,于你绝不会亏。” “你到底清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楚歇惊住了。 江晏迟将手中茶盏握紧,恍若下定什么决心。 站起身来,一脚踏着那半块药碗,将其咯吱一声碾碎在脚底。 “你做了那么多,不就是想要个供你驱使的傀儡吗。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前朝沈家遗孤,投靠苏明鞍为的就是一雪遗恨。” 他竟将话就这般直截了当地摊开来讲。 教人避无可避。 "你知道这些,为何还要予我权柄。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江晏迟垂着眼,神色只少许犹疑便再次决绝。 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这只狡诈万分的狐狸,说话时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我得到的好处就是不再与你蹉跎内耗。你必须答应我,从此以后信我,不骗我,对我再无半分算计。楚歇,你能做到吗。" 一时间楚歇的气势竟被完全压住。 他竟莫名地有了些心虚。 可面上仍旧没叫那人看出任何异样。 只要答应了他,江景谙就能死。 他莫名地觉得,江晏迟绝不会骗自己。 "我没有余力来与你斡旋,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楚歇,你考虑好了。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也再不会有。" 江晏迟几乎要说服他了。 如果他真的是货真价实的楚歇,有了江晏迟这番话作保,这辈子也许就就真的逆风翻盘了。 可是他不是。 他是要回到现世的,一缕不属于这里的幽魂。 江晏迟看出他的犹疑,知道他生性多疑,给他时间斟酌。 楚歇知道江晏迟拿出了满满的诚意。 为了去爱自己给他制造的那个虚影,这个少年已经倾其所有来赌了,来为他解决原身所有问题。 可是他真的要回家。 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他必须抓住。 他得利用他,走完剧情,完成任务。 想清楚这一点,楚歇认真地点头:"我答应你。" 江晏迟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些。 "你不会后悔的。"江晏迟道,"你放心,我们不会输。" 楚歇努力绷住神色。 稳住眼下的身形,不让手发抖。 我不会后悔,但你会。 你喜欢的只是我演出来的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 江晏迟,你一定会后悔。 这么想着。 楚歇暗下攥紧被褥:"嗯。" 江晏迟像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声音也轻快些:"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能轻举妄动,不要再一个人去谋求算计。这个上京城里除了我,你谁也不能信。包括苏明鞍。" "……嗯。" "我知道你眼下未必信我。无妨,我会将陵城郡王的人头送你,当我最大的诚意。那时候你便知道,我不是欺你。" "……好。" 说了半刻钟就是半刻钟,小喜子推门而入,看到一地狼藉。 而江晏迟俯身在楚歇耳畔,似在低语。 “操控我,楚歇,让我成为你手中最锐利的刀刃,去斩杀任何你认为不该留存于世的东西。" 楚歇的脸色,却在江晏迟无法看见的角度,猛然苍白。 第47章 、 濮阳郡。 又是一场寒雨清寂。 风雨里来者,将门扉叩开。 豫北郡王在未时捡到了那位上京城而来的贵客。马车碾过软泥,带着一片腥土气驶入后院,石板上印出四道车辙后又被大雨洗刷去。 一把大伞打在马车头。 贵客一个低头掀起珠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青丝如柳被白玉冠高竖起,两片绛色发带缀在发后,衬着如玉的肤色。鸦青色大氅披在身上,平添些许沉稳。 豫北郡王封地离上京城最近,地域虽小,却是要道。 他是当今陛下的最小的弟弟,从来都没什么军功,一直在此安稳的地方享这清福。 膝下一子一女,过惯了安生日子。极少见到上京城来的人。 “楚大人。” 他虽为郡王,可手中并无实权。听闻上京城有些变故,可对于眼前这人还是分毫不敢怠慢。 不知这尊大佛今日为何要来此处。 只见那人一抬眸,眼底一片清寂。躬身将人请到了室内,命人接过他的大氅烘干,奉上好酒好茶。 “郡王客气了。” 那人端茶的模样也十分斯文。 小县主是个活泼的,在濮阳郡野惯了,刚淋着雨赶回家就见到堂上坐着这么位清隽的人物,一时间将手里的纸鸢都丢了,“爹爹,这是谁啊。” 楚歇难得展了点笑意,“县主,鄙人姓楚。” 小县主还想说什么,被世子拽走了。楚歇抬眼瞥了眼那位世子,藏起眼底的神色。 江晏迟的话再次回响在耳畔。 ‘陵城郡王出城后定会往西而去,但若直往西北官道上走,就会经过北境邯平郡,他摸不清楚许家的态度。只要我在途中装作北境许家的军稍加设伏,他就会改道往西南折返。’ ‘我的小叔叔,豫北郡王守着西南要道濮阳郡。你从上京城慢慢去,三日怎么也到了,不必急着赶夜路。’ ‘我这位小叔叔性子胆小可人并不迟钝,这朝堂之争他向来能避就避。江景谙自北改道,他就会对许家的态度持疑。他们必不敢留江景谙。’ ‘但他们不敢,你敢。留下江景谙的当夜,你将仿照许纯牧字迹的手书给郡王那位世子看,哄得他们相信北境许家已经倒戈……’ ——为什么是许纯牧的手书。 ‘那位世子曾被许邑教养,与许纯牧自幼相识。你就是拿着许邑的字迹去,他也认不大出来。’ ——可就算他们起疑不敢偏帮江景谙,可那郡王胆子如此小,又怎么会敢动手杀人。 ‘谁让他们亲手杀人了。鸟儿惊吓受伤时,只要弓一响动,就会扑腾着翅膀掉下来求饶。你要做的就是不留下任何证据,让他们甩不脱这滔天的罪责,只能来上京城被迫寻求荫庇。’ ——我明白了。 一盏茶喝完。 楚歇看到那位世子目光如炬,便多问了句:“世子与许家小侯爷是旧识?” 没成想他提到许纯牧。 “早些年曾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一同念书。” “那便是交情深厚了。”楚歇捻着一块花糕闻着了下,“我也有过一同念书,认得十几年的人。只可惜,我一势落,他便往我脸上踩了几脚,教我很是难过。” 他说的是赵煊。 世子听说过,楚歇当年刚入宫时曾是赵煊的伴读。 “是楚大人遇人不淑。至于许小侯爷,他不是那样的人。” 稍坐了两个时辰,楚歇掐算着那江景谙也差不多该到了。再不到天都黑了。 果真听到外头有人通报。 楚歇悄悄地在书房外听了一耳朵,那世子倒是想留人,觉得没什么不妥。可他父亲豫北郡王却摇头表示眼下时局微妙,江景谙不走北道而往西南折,宁可绕远也要避开许家。 北境姓许的态度就很值得琢磨了。 “不能留。给他指一个官驿歇息,不能将他迎进府里。”一日里两尊大佛来扣响了自家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江晏迟果真对江家人的性子了解得很透彻。 一步一步都算得很准。 “既然同是来投奔小宿的,怎的郡王只留楚某,不留那陵城郡王呢。”楚歇见人要去打发了,才截下那小厮疑惑地问着。 世子试探着问:“楚大人以为该留?” “雨这么大,天都快黑了。”楚歇施施一笑,“让人去赶夜路多不好。” “楚大人不是与那位郡王……”世子顿了顿,“不大对付么。” “那便不告诉他我在就是,他是个赶路的,最多住一夜明日早起就会走了。”楚歇作出大方的模样。 那世子竟然被这一摸温润的笑意唬住了,稍稍施礼感慨,“楚大人与传闻中的性子有所不同,可见上京城里的谣言不可尽信。” “哦?” 楚歇微笑,“传言是什么样的。” “传言……”世子觉得不大好表述,含糊着,“总归有些不好听。可今日看来,楚大人是个宽厚的好人。” “是的呀。” 一个轻灵的声音掺了进来,县主江似雪将手中鸦青色披风交给楚歇:“衣服都烘好了,大人。楚大人生得真好看,上京城里的人都这般好看吗。” 那小丫头十四五岁,和桃厘一般的年纪。 个头还很矮。 楚歇看到她,不知怎的又想到小音。 声音软了些:“谢谢你。” “楚哥哥客气了。” 那小县主的一声亲昵呼喊教他整个人僵住。 见他神色有异,世子立刻将小丫头拽走:“阿雪,不要放肆。这位是上京城的掌印楚大人,不能随便喊。” “可这位哥哥就是生得好看……” “你……” “无妨。”楚歇给那小县主整理被扯乱了衣襟,眉眼里盛满了温柔,“你愿意这么喊我,就这么喊我吧。” 楚歇将怀中书信交于郡王之手。一切都按照江晏迟所预料的发展。 郡王对北境许家的态度越发怀疑,只觉得江景谙是个烫手山芋,恨不能他明日便走了。 楚歇倒是睡了个好觉,只是这渝北郡王和世子思绪纷杂,一夜无眠。 若是这次顺利的话。 解开了许纯牧的死劫,是不是就可以回去现世了。 次日江景谙请求叔父给一队兵马护送至玉门关。那郡王都不敢答应,只说着濮阳郡最近也是兵马短缺,前不久还给上京城借调走了一些。 江景谙猜测这位叔父胆小,却也知道也正因为他胆小,濮阳郡对于他而言好歹安全,刚想出言再赖上几日,便看到外头牵来刚刚洗过的马,说是楚掌印的。 顿时整个人都慌了。 楚歇竟也在此处。 也不多说,立刻辞了叔父便再往西去。 楚歇起了个大早,却没瞧见江景谙的影子。心里猜了个七八成,知道他应当是活不到今夜了。 只是,不知道杀江景谙是不是像杀陈莲洲一样,必须得是自己亲力亲为杀的。这么想着,楚歇又跟了上去,到了埋伏的崖边后暂且教那断桥先将他拦住了,为了不留下证据,不敢近战。 取来一张弓,搭上箭。 他离得挺近的,只要瞄准了。 可这幅身子力气太小了,就是最轻便的一张弓,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还是没能拉开。 这可愁死人,要不还是上去一刀砍了。 正犹豫着。 身后飘来熟悉的青檀香气,一道身影贴近了他,握上他的左手,覆上他的右手,为他将弓拉得满开。 是江晏迟。 他怎么也来了此处。如今微妙的时分,他怎么能出现在濮阳郡呢?! 楚歇立刻意识到不对。 “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回上京……” “别分心。”江晏迟仿佛没有听到,只矫正了一下他的姿势,将他两条腿拨弄得一前一后好借力,又扶正了他的肩膀和胳膊,好似是在教习一般。 如果江景谙死了,自己解锁了剧情。江晏迟会怎么样呢。 事情败露的话,他会因为谋杀皇族而丢了太子之位吗。 不对,不会败露吧。 郡王那么胆小,一定会选择掩盖的。 可是,万一呢。 感觉弓弦更拉长几分。 “看准了。” “江晏迟,如果豫北郡王不压下此事,而是直接状告州府……” 头顶声音笃定,“你放心,他不敢的。” 楚歇咬紧牙关,倏然下定决心手肘顶了一下那人心口,感觉到江晏迟退了半步。 “江景谙我来杀,如果事情有万一,你尽可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你回上京城去吧,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在濮阳郡……” 话未说完。 咻—— 一箭飞射而出。 “诶,诶等等!”楚歇后知后觉地想去抓那支箭,此时此刻倒不是担心江晏迟,而是这箭是江晏迟握着自己的手拉的弓,那…… 那这箭算是他的还是江晏迟的啊? 来不及了,一剑穿胸,极为精准。 脑中传来系统走程序的声音:“叮,‘江景谙之死’剧情完成。” 完,完成了?! “剧情完成度呢。” 楚歇紧张地问系统。 “剧情完成有些偏差,目前正在计算此次剧情完成度数值。” 我靠,就知道那一箭应该自己射的!该不会不计分吧。 心火顿起,他怒然回头来不及收回眼底的忿忿,就听到江晏迟一边收起弓一边将手搭放在楚歇的头顶,就像是过往很多次他对江晏迟所做的那样。 “这一箭算我射的。” 楚歇愣住。 “楚歇,你没有杀人。” 楚歇满心的怨气忽然在这一瞬间被压下大半。 夕阳西下,乌云渐渐聚拢,预示着夜里有将有一场大雨。山路滑腻,为了不暴露行踪只牵了一匹马上山。太子让楚歇坐在马上,选了条缓路下去,随身的几个奴仆都远远地跟在身后,一路上二人都相顾无言。 “楚歇。” “……” “今晚你别回郡王府。消息很快就会传过去,夜里的你应付不了。明早你再过去。” 江晏迟还在想着妥善安置自己呢。 楚歇果断拒绝:“不必。今夜若他们寻不到人,更会……” “猜到了是你做的,他们就更会压下消息。你行事什么时候这般顾虑了,不是说了么,别担心。” 楚歇欲言又止。 这一次兵行险着,着实是把江晏迟拉下水了。如果剧情彻底走完,他就要想法子解开许纯牧的死劫,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就这样过河拆桥是不是太不道德了。 好歹也得想法子替江晏迟将这件事掩盖过去再说,万万不可教他因这些变故丢了皇位。 天色渐暗,下起一场雾气迷蒙的山雨来。江晏迟也跨坐上马,将披风解了盖在二人头顶。 “你刚刚为什么犹豫了。” 有披风笼着,那声音近在咫尺。 “……” “楚掌印从不怜惜自己性命,也不将旁人看在眼里,竟也有这片刻的犹疑。”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难不成,是在担心我吗。” 第48章 、 雨势渐大。已经是披风盖不住的瓢泼大雨,空中传来闷雷阵阵。 太子只能先找了山脚下破旧小驿站落脚,叫店小二烧了热水,取了好几个炭盆来烘烤湿衣,楚歇喝下一碗浓浓的姜汤,将衣物换了缩在被子里抱着汤婆子暖身。 江晏迟将人腰带解开搂在怀里,整个人贴上去从后面将人抱住,手又伸进了衣服里将湿透的纱布一层层拆了。 偶尔牵扯到一点粘住的部分,怀里人就会轻轻颤抖一下,但咬着牙不会出声。 还好,已经结痂七七八八。上的药都是极好的,御医说以后也应当不会留疤痕。 江晏迟瞧见那藏在被褥里隐约可见的背脊,薄薄的背阔肌之间一条微凸往下延伸,细腻如玉的肩头露在外头。 太子将被褥拉上一些,盖到脖颈。 “冷不冷。” “还行。” 听着这瓮声瓮气的回答。太子总觉得眼前的楚歇即像白日的,又像夜里的。 难道是前一段时间御医的药还是有些效果的。两个性子果真可以融合不是。 江晏迟大喜过望。 夜里的阿牧性子纯良,但是防备心太弱,像是一盏易碎的琉璃灯一个不仔细就会被打碎。而白日的楚歇过刚易折,树敌太多,少了些温软和顾虑,做事情也十分偏激。 如果能融合的话。 再好不过。 看来刘太医果真还是治疗癔症的妙手,回去还得再教他看看才是。 现在眼前这个人,是像白天多一点,还是晚上呢。 他一路往下摸,刚刚要拽住他的裤子,便听到冷冷的一声:“江晏迟,你别太过分。” 好吧,是白天那只。 他停住手,“淋了雨,我得看看你伤势如何。” 说得倒是正义凛然。在东宫休养半个月他的伤早就好了四五成,江晏迟回回都用这个理由跟自己同塌而眠,动手动脚。 这种人他在前世也不是没见过。 见人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便喜欢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圈在身边,慢慢蚕食。这是狩猎者的本能。 但这种欲望也是可以被利用的。 就像他利用忽敕尔,就像他利用江晏迟。 前世许多零散的记忆再次被勾起。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大想得起前世的许多,也并不愿意回想。 他只深深地记住一点。他得回去,小音需要他。 于是他没有反抗,江晏迟继续往下,但浅尝辄止,每次都是探查过伤处后便收手。 反复在他的底线上试探,却从不真正越界。 “太子殿下真的长大了。”楚歇这么感慨着,觉得自己不能再将他单纯地看做一个孩子,“下个月十七,你便十八了,是不是。” 十八岁,放在现世已经是个成年人。 “是的。掌印将我的生辰记得好生清楚,我自己都差点忘了。”他贴了过来,“最近那个‘你’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你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有什么异样,没有。 都是我。 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单纯地觉得这个性格比较好跟你斡旋而已,怕那个善良的性子吃不住你那些软软腻腻的花招而已。 “是你压制住了,还是他不愿意‘出来’。”江晏迟却像是有些想法,追问着。 “我……”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能骗我的。“江晏迟听了个开头不知怎么就觉得他想胡诌,先发制人敲打了两句,”我只是担心你而已,你不必防备心如此重。“ “是他不想‘出来’。” 楚歇凭直觉选了后者。 感觉到太子呼吸凝重了,在身后沉默了很久,在起身去摸那一盏仅剩的烛火将其吹熄,“睡吧。” 躺着躺着,身后人箍住他的腰,越贴越紧密。 楚歇觉得不舒服,假意睡迷糊了翻了个身想挣开,刚一转过来透过微睁的一点眼缝就看到江晏迟压根没睡,正低着头凝望这床尾某处,似是在沉思什么。 楚歇稳住呼吸,闭上眼。刚想再转过去,就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是不久前他假意要自尽划伤的一个伤口,如今已经完全愈合了。 江晏迟却覆身上来,薄唇将要印上那一道伤痕。 楚歇整个人没忍住,一把推拒过去。 江晏迟发觉他也是在装睡,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握着那只手将他挣扎制住,鼻息滚烫,挠在耳后很痒。 “阿歇,我帮你杀了江景谙。讨一点报酬,不过分吧。” 外头雨声噼啪打在窗阁上,那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呼啸的秋风穿堂而过,吹落桌案上几片荼蘼花瓣。 那吻渐重,成了细细的啃噬。 楚歇再也装不了睡,色厉内荏地将人连带着被子用力一推:“江晏迟,你给我收敛些!” 黑漆漆的一片里,江晏迟手背擦过唇,又凑了过来,语气里也带了些怒意:“我收敛。你才给我收敛点吧。” “楚歇,你以为永远拿这个性子对着我,我就没法子对你做什么了吗。”太子的声音喑哑着,俯身将被褥再妥帖地盖上,动作轻柔但是语气却很不善,“你再聪明,总也是个没身手的。我要真想做什么,可以叫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你不想跟我好好谈,那以后别怪我不跟你谈。” “我不是说了吗,是他不愿出来,不是我压着他!”楚歇急了,这话里的威胁太明显了,“你这般无理取闹,那干脆以后分道扬镳,各图所谋!” 分道扬镳,我为你苦苦筹谋,到头来换来分道扬镳四个字。 江晏迟气极反笑。 “嗯?江景谙死了,你就要反悔了?还是说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是不是。”江晏迟一下跨坐在他身上,将他身上衣物拉开,露出一片好看的肩胛,“楚歇,你以为我是你以前那些利用完就能丢的人?” 楚歇头皮发麻。 今天他一副‘我帮你完成心愿你不给我点好处我不会放过你’的锱铢必较架势,让他应接不暇。 可说到底你也没帮我完成啊。那个江景谙剧情完成能有几个点还不确定呢。 太子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果真有些犹豫,像是藏了事的模样,话说得更狠了:“你敢耍小心思,以为我没法子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得不到心,得到人也可以。” 说完了,手顺着锁骨往下摩挲。 这和当初探他身后伤口的手势完全不同,带着些暧昧的力度,让人汗毛直立。 卧槽啊我真的不喜欢男人啊。 ”楚歇,你知不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太子这句话根本不像夸赞,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欲念,”你这么多年,有没有靠你的这幅皮相达成过什么目的。“ 手越发肆无忌惮了,指腹擦着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慢条斯理拆开他里衣的系带,带着某种威慑的意味。 楚歇一下握住他的手腕,手都在微微发抖,力气不大却让江晏迟动作停了下来。 他俯瞰着他,“我再问一遍,为什么他最近夜里,出现得越发少了。” 楚歇知道之前敷衍一般的二选一的答案没能让他满意,绞尽脑汁只能再现场胡编,好歹先糊弄过去。 “我……我也不知道。最近就是,就是会这样。我没有骗你的。你先不要生气,我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楚歇心想江晏迟对那个虚影的执念可真是深。 这句话说完,也不知怎的,江晏迟没有再为难他,而是给他将衣物整理好了。 好歹逃过一劫。 “好。只要你今后再不动歪心思骗我。我自然与你‘有话好说’。我问你,你有害怕的东西吗。”江晏迟忽地问,“你幼年时候,可曾有过什么不好的记忆。” “……” 楚歇喉结一动,长松口气,“记不住了。” 又觉得这句话可能还是很敷衍,怕他再发难,很是诚恳地说,“真记不太住。还有,我很困了。” 太子听着外头淅沥的雨声,和不时传来的低沉闷雷,叹息似的:“睡吧。” 又将人圈在怀里,这次楚歇不敢多作挣扎,被抱就抱,总比被上好。 可有了刚刚莫名其妙的一番折腾,楚歇愣是躺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睡着。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异响,一缕血气钻入鼻腔。 他倏然回头,果真瞧见江晏迟正解了半边衣物,胸口处有点点血迹渗出。 应当是前几日伏击时受了点伤,刚刚一番动作让伤口崩开了些许。 楚歇想到白日里他还那手肘撞过这个位置,真不是故意的。 刚靠上前去手碰到那血,忽然风吹动窗户,咯吱一声将它关上。 室内一片昏暗,风声都被隔绝在了窗外。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像是与世隔绝一般地死寂。 明明江晏迟的胸口只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可那血好似源源不断似的,整个屋子里好像只剩下浓郁的腥气。 耳畔忽的响起蚊鸣声。 楚歇摊开手掌,看到那血的瞬间脑袋开始发晕,江晏迟眼疾手快地将手一捞,将人扶稳靠在枕上,问,“你怎么了。” “打……打……” “打什么?” 江晏迟见他哆哆嗦嗦地忽然间话都说不好,立刻打算叫店小二来。楚歇却还不忘一手抓住了他,说:“先,先开窗,再去,去打……” “打盆水……来,快,快些……” 好容易说清楚了诉求,江晏迟见他颤得厉害,犹豫着要不要去叫个郎中,可见他态度执拗又怕惊着他,只好在他身旁坐下,翻身下床先将窗户打开了,看他像是疼得直发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听话,别动,我先看一眼你身后的伤裂开没,然后去给你打水。” 楚歇又挣扎了起来。他抓着他的里衣捋上一些,那边就扯下一寸,像是个发脾气的孩子似的跟自己拧着,但好歹喘过两口气来。 ”去,去打……打水……“ 江晏迟觉得奇怪,还是先去给他打来水。 洗完一盆水,又端来一盆。 江晏迟这才看明白,他不是觉得疼才发抖。 他是怕血。 第49章 、 待到将手完全洗干净了,他却还在发抖,声音里都带上了些哭腔:“洗不干净……怎么办……快,快再打点水来……” 江晏迟皱紧了眉头,从身后抱住他:“干净了,洗干净了。别洗了。” 外头狂风骤雨,风再次将窗户吹上,窗外惊雷顿起。 与记忆深处的雨夜交叠着,霸占了他的全部心神。 “宿主!您的情绪起伏过大,注意调整……共情值过高,宿主,快点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再这样共情下去……” 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忽的攥住,捏紧,剧痛瞬间夺走他的呼吸。 江晏迟眼疾手快地将窗户再次打开。 可是没用,楚歇好像已经陷入某种更深的梦魇里一般再怎么呼喊都没有办法唤醒他。 他捂着心口半蹲在地上,一手撑着地板,犹如一个溺水之人,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江晏迟将他拉拽起来,箍住他纤细的腰,将他固在身前俯身贴上他的唇齿,将紧闭的嘴撬开,唇齿厮磨里强迫性将气渡入,教他断断续续地找回呼吸。 嘴角摩擦间刺痛。 教人眼角染上潮湿。 “唔……你……” 雨水随着风噼里啪啦打在窗台上,那声响终于让窒息已久的楚歇有了些意识。 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景象再一次远去。 神志渐渐清明。 *** 瓢泼的大雨浇落,山路崎岖里棕红的马儿疾驰而过,雨水打在蓑衣上簌簌作响。 绕过几个弯入瞧见面前的城门。 将手中令牌示人后,守城兵卒抱拳作揖退下,示意城门半开。 陵城王死于濮阳郡的消息不足两个时辰便传入了郡王府,入了夜,府内一片慌张,人人无眠。 “父亲,要不还是将案子移交州府?” 世子江似岚斟酌着提议。 “不可。”豫北郡王立刻否定,“看来,上京城那位楚大人会来此,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上京城离此地不过百里,那儿生变,到底还是将濮阳郡牵扯进去了。 “似岚,你确定那手书的确是许家那位小侯爷的吗。” 江似岚点头:“笔迹的确一模一样,且还有印章……” “若是许家摆明要保太子,那这个案子,我们决不能上报州府。”豫北郡王道,“必须得压下来。” “为何?” “他们要杀江景谙,想将宁远王一脉斩草除根。手段何等决绝,岂是好相与的……如今又得了长明军为后盾,远有守,近有势,江晏迟这太子之位稳如磐石,纵使这里头有再多猫腻我们也不能成那出头的鸟儿给打了……” 豫北郡王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 为何今夜楚歇没有回府。 就好像是一场试探一样。 “不要动静,先压下。明日一早若还不见楚大人,那为父先去一趟上京城探探口风再说……先去备好马车。” “王爷,外头有人来见。” 都这个时辰了,又是谁啊。 豫北王觉得头疼极了,听闻是北境来的人,赶忙教人请了进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教人捉摸不透的手书的主人——许纯牧。 “纯牧!”世子见那风雨夜来的小侯爷,满脸惊愕,“你怎么会来濮阳郡。” 话音未落,外头马车停下。侍从扶着老侯爷下了马车。 如今北境与北匈对峙,战事正是焦灼着,怎的许老侯爷和手握三十万兵马的许纯牧会出现在中部不起眼的濮阳郡。 许纯牧解下蓑衣,跟在老侯爷身后。 “侯爷不远千里而来,可是有什么事相商。” 本有许多话要说,可瞧着府里像是不太平的样子。绕到后门才瞧见那江景谙的尸体。 陵城郡王竟然死了。 怪不得整个豫北侯府通宵灯明。 那小太子果真手段狠辣,斩草除根,毫不顾忌。 许邑眼底暗色渐深。 “纯牧,你可曾手书一份于那上京城的楚大人。”世子将怀中手书取出,“许家果真要保太子殿下登基吗。” 许邑视线落在那手书上,再转向自家孙儿:“牧儿?” “我未曾写过什么书信……”许纯牧愣了,接过后瞧见果真是自己的自己,甚至还有仿照的许家印章,真假难辨。 是楚歇。 他竟能将信件仿得如此像。 他为何要仿这一封书信给豫北王府。 “好狡诈的阉人!” 许邑看到自家孙子茫然的眼神,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计谋!豫北王切勿中了这攻心之计!” 许邑将纸张一抛,那书信飘飘而落,在地上沾满尘泥,“我许家向来中立,如今还在战乱,哪会保什么太子!不过是楚歇想借你豫北王的刀杀人,平白胡诌出的东西!” 世子江似岚惊了。 他想到楚歇温润的模样,难以想象他那呵气如兰的话竟是骗人的。 果真上京城的人就满腹阴诡么。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世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为何要大费周折地让我们以为,许家保太子呢。如今太子殿下的位置不是已经十拿九稳,可是……” “他怕江景谙回西境后重掌兵权,再生变故!”许邑皱着眉,“所以他决心斩草除根,可他不敢自己动手,怕成为上京城的众矢之的,所以才将他设计到濮阳郡暗杀,教你们豫北王府来担这个骂名……他会以太子之权再保你豫北郡王的荣华,这样一来,你们又被迫成了他麾下之臣……”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许纯牧和世子听了好一会儿都未能完全明了。 可谨小慎微的豫北王却懂了。 他颤颤巍巍地看着那一纸书信:“太子如此年幼,却得如此弄权之术,这于我们大魏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啊……” 许邑叹息一声:“到底是楚歇手把手带出来的孩子,你指望他能有几分正直。早在他引胡兵乱西境时我就察觉了,这个太子并非善类,他手段雷霆惯会兵行险着,图谋宏大心思深沉。小小年纪,却将人心拿捏得死死的。” 越是听着,豫北王越是惴惴不安。 “那……” 夜雨淅沥,一声惊雷破空。 “豫北王不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很像一个人吗。” “像,像谁……” “当年被发配到边境的皇族,后来借胡兵之乱夺得皇权的您的亲叔叔,宣和帝。” 宣和帝。 当初正是许家和宁远王力保宣和帝登上皇位。 可是,那是许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 他以为聪慧狡黠,善察人心的宣和帝远比性子温吞的太子更适合当太子,更能坐稳皇位,更能成为一命枭雄明君。 可是,后来的长野之战,后来的永安之乱,也都是因他一人而掀起。 这一场厮杀的代价太大了。 大魏,再承担不起第二次这样的消磨了。 “不能让第二个宣和帝继位。”许邑如此说着,将目光挪像豫北王之子江似岚,“我们眼下需要的,是一位贤明宽厚的君王。” 许纯牧惊愕。 “爷爷,这可是谋逆!” 许邑将手搭放在江似岚的肩上,“当年的宣和帝是我一手扶上,如今他的这唯一的孙子,和他一样可弑父,可杀兄,他的眼神……和那个人太像了。同样的错误我不能犯第二次。” “似岚是我看着长大的,脾气秉性我最是清楚,和我们纯牧一样都是良善之人。我要保的不是陛下正统,而是您的儿子,江世子。” “太子如今敢如此行事,定是与那楚歇互为臂膀,意图把控整个上京城。再这样下去,连我们边境许氏说不定也会被他设计陷害,就像当年的……罢了,罢了。郡王听我一句劝,若是明日楚歇回来,先将他杀了。” 许纯牧脸色骤然苍白。 “他可是御前掌印!” 豫北王瞪大了眼,摇着头,“不能杀,不能杀……” “谋大事者,怎可手软。”许邑道,“你可知楚歇的真正身份?你可知他为何非杀陈莲洲不可?!” 他知道。爷爷竟知道楚歇的身份。许纯牧踉跄好几步,惊觉事情不妙。 “他是当年沈家遗孤。豫北王,当年是你大开西北关口,放了那月氏人直入上京城,谁不知道你当年也是帮过宣和帝的。你以为,楚歇会放过你吗。” “他是来复仇的。” 许邑沉吟。 “他不死,上京城将永无宁日。” *** 再清醒过来时,看到江晏迟眼神深邃地坐在床边,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一场雨停,已是天明。因这个小小的变故,二人都没能再睡着。清晨时分,江晏迟将唯一的一匹马给了楚歇,嘱咐他到了郡王府万事小心。 “阿歇。” 将楚歇扶上马后,他像是有些不放心,“要不,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必,这些事我可以。你回上京城去吧。”楚歇语气明快,和昨夜里的那个他完全不同。 将走时,江晏迟伸出手牵住了楚歇冰冷的手指。 动作很温柔,甚至有些缠绵的意味。 楚歇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阿歇,此事一成。我们就成婚。” 楚歇怔了。 “我成为了真正的太子,你便可永远只做那无忧无虑,再无烦扰的楚大人,你等着我,好不好。” 那人微微一笑,没有应答。 江晏迟望着那山道上渐渐远去的身影发怔。 楚歇的状况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他本人像是记不住了,昨夜楚歇捂着心口蜷在自己怀里,一字一句地说:“我应该一起去死的。” 这让江晏迟想到当年沈家灭门,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去驿站再买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地回了上京城。 直入苏太傅府邸。 他有太多事情不明白。 与此同时,楚歇刚刚行至郡王府外,还未进城门,听见一声哨叫向来温顺马儿受了惊似的倏然掉头,往西北方向奔去。 走了百十来步,他瞧见道旁树荫下那熟悉的身影。 是许纯牧。 “阿歇,你的伤……好些了吗。” 许纯牧走近了,替他牵住缰绳,伸出一只手要将他扶下马。 可他没有下马,而是看着许纯牧:“你为何也会出现在濮阳郡?” “别进城。”许纯牧说,“他们会杀你。” 楚歇隐隐察觉哪里不对。 他们,他们是谁。 许家的人来濮阳郡了? 那这借刀杀人的一计,不就被识破了吗。 若是江景谙之死被状告州府,那江晏迟的太子之位是不是就要保不住了!楚歇倏然拉住缰绳:“不行,我得去找豫北郡王……” “阿歇,别去!” 许纯牧一下拦在路中央,截住他的去路:“你别掺和了,你真的会没命的。我爷爷……我爷爷就在城里,纵使你有本事劝服豫北王,爷爷也不会让你活着见到他,快逃吧,阿歇,我带你一起逃,我们不回上京城,也不回北境,我们……” 逃。 他跟着许纯牧逃了。 江晏迟怎么办。 是他将江晏迟拉下水,如今若是他跟着许纯牧临阵脱逃跑了,像是什么样子。 简直就像是他跟着许家人给太子设下一个连环计一样,让本来胜券在握的江晏迟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 多么荒唐。 他不能逃。 “就算再难,我也得试一试。许纯牧,许邑胆敢造次,那就是造反!江晏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江晏迟才是唯一的正统储君!” “我爷爷他不是第一次造反了。二十三年前他就成功过一次……” 许纯牧哽了一下,说,“二十三年前,就是他扶持宣和帝登上帝位,害死了本是正统的皇帝与太子……阿歇,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太子殿下好歹是皇族血脉,顶多幽禁,可你若是再掺和进去,必死无疑……” 许纯牧固执的拦在楚歇身前:“天下已经乱了,像二十三年前一样,彻底乱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楚歇,别再搅弄进去了。” 第50章 、 怎么剧情就能走偏到这个地步? 原本是中立的许家怎么就要谋反了,原本站在太子一边的许纯牧,怎么就放下力保皇权正统的大义,一心只想带着自己逃跑了。 按照原文江晏迟登上皇位最大的阻碍就是自己。 怎么如今自己不作妖了,夺权之路倒处处是艰难。 果然反派工具人就是用来给主角事业线助攻的,当初自己下线太早了,主角事业线现在就成了一团乱。 他不能跑。 他要救江晏迟。 他往城门处而去,越是惊险的时候,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豫北郡王行事谨慎,谋反这种事如果不是刀架在脖子上是不会轻易表态。许侯爷如今在城中施压才能震得住他。 但实际上这里接近上京城,是中域,许邑不可能能带着大批兵马兵临城下,如今和自己一样不过是摆出一副花架子唬人。 就像是压下江景谙的案子,豫北郡王面对许邑的威胁进退两难,也会先拖延。 这时候只要能往上京城递信过去,就能有转机。 许纯牧说得对。 许邑一定会杀了自己。就像自己利用江景谙之死威慑加拉拢这位郡王一样。 许邑会利用自己的死,逼得豫北郡王再无退路,只能被迫站到造反这一队中。 如果这位郡王野心不大,只想苟命。 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他会选择暗下保自己一命,将自己送回上京城。 那么,城门的守兵,会是许邑的人,还是豫北郡王的人呢。 楚歇靠近了城门,决心先试探一番。 “楚大人,您现在不得入城。”城门守卫上果真有一位眼熟的,是郡王府邸里的府兵,眼下见他要策马进城果真拦他。 楚歇不敢露怯。 只慢条斯理地感慨了句:“豫北郡王,倒是左右逢源。” 那府兵错愕后闪烁其词,“楚大人恕罪,濮阳地处要道,眼下正是乱的时分,自然免不了和各路人打交道。” “我不进城,但我也给你们郡王指一条明路。趁着许邑还没完全控制濮阳郡,你现在带一小队人马马上去上京城报信。若许邑造反事成,你可全担罪责,若造反失败,就算郡王之后要做什么得罪太子的事情,你也能为你们郡王再博来一线生机。” 那府兵思忖再三。 “要快,再过几个时辰,你就出不去了。” 楚歇运筹帷幄的模样教人心生寒意,不得不慎重斟酌。最终府兵领了一小队人遣送去上京城。 楚歇说得对,此等乱世,不求有功,但求抵过。 这里去上京城,快的话只需大半日。这个时分出发,天黑时就能到。 嗖。 一支箭擦着楚歇的脸过。 不好,城墙上果真也有许邑的眼线。 那府兵进退两难,见势不好,只能装作要拿下楚歇的模样抽出刀刃,“拿下他!” 楚歇心道不好,再一箭来,被身后飞掷来的石子打偏,没入地下。 立刻掉转马头就跑。 一直跟在身后的许纯牧飞身上马,带着他策马狂奔:“你要向上京城报信,为何不自己回去……” “你以为方才若我不引开城门口的眼线,搅乱情形,那报信人能走出二里路?”楚歇冷然一声,许纯牧才知道他以身犯险是心中早有盘算。 “楚歇,你行事总是喜欢这般犯险吗。” “富贵险中求嘛。”听到身后追来的马蹄声越发快了,而此时他们二人共乘一马,速度上吃亏,楚歇推了一把许纯牧,“你自己去后面抢一匹马,不然我们就要被追上了。” 许纯牧未曾想到自己还被嫌弃。 将缰绳交到楚歇手里:“那你自己先握住了缰绳,压低身子,这马儿灵得很,会沿着路走,你只需适时地抽一鞭子就行。” 说完了就跳下去,后头的追兵真是许家的,自然不敢对许纯牧下狠手,许纯牧只稍稍纠缠几番争取了些时间,顺道抢了一匹马沿着路去寻楚歇。 可官道拐了三拐,许纯牧心道不好,这官道是个圈,有林间近路可抄。若是熟悉此处地势的可以从那头的山坳处直接翻越而来。 追上楚歇时,他正踩着木桥过河,对面正是山坳接口。 许纯牧直觉有埋伏,喊了一声:“回来!” 楚歇没听清,一回头瞧见林子里蹦出好几个黑衣人,手持薄如蝉翼的短刀,正朝着自己逼近。 木桥窄得很,楚歇没法掉头。只能先弃马而下,再拿着手里的短刀在马屁股上扎了一下,马儿疾驰着往前奔去,撞落两人。 楚歇没命似的往回跑。许纯牧拽着人沿着山路往山顶跑,细小的枝桠刮在脸上生疼,他嗓子眼像是要烧起来一样难受。 跑,跑不动了。 许纯牧将他背着,走着险路翻过半座山。 后面的暗卫紧追不舍,显然不拿下楚歇的人头不会罢休。二人在断崖处退无可退。 楚歇看到一把短刀没入许纯牧腹部,顿时鲜血涌了出来。 他眼皮不停地跳,知道这次许纯牧是护不住自己了。 许邑果真是狠,连自己孙儿都能出手伤害吗。 看着那血和许纯牧惨白的脸色,楚歇心口忽然发疼,耳畔再次传来嗡鸣声,夺走所有的感官。 他犹豫着一步步后退,看着底下湍急的水流,捂着心口连退几步,跳了下去。 那一刻许纯牧也跟着跳下来,将他紧紧护在怀里。 腹部鲜血不断涌出,血腥气扑鼻而来。 那一瞬间楚歇像是被什么拉拽着,彻底地陷入了黑暗。 前世的一幕一幕闪过面前:幽暗的房间里,忽明忽暗的炭火烧出橘红的光芒,照亮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年幼的女孩,温柔地唱着哄睡的曲儿。 ‘睡吧,睡吧。’ ‘睡了,就再也没有痛苦了……’ ‘妈,妈!’ 他听到自己声音,那是个稚嫩的少年音,视线里自己滚爬着扑到女人身边,指着锁门的铁链:“钥匙呢,妈,钥匙呢?!” ‘小楚,没有钥匙,我们……没有活路了。’ ‘不对,有的,妈,你听我说,我会想办法,我……’ ‘小楚。’女人伸出手,用给自己擦过眼泪的手指,抹去少年脸上的尘灰,‘跟妹妹一起,陪妈妈去死吧。’ 少年怔忪,觉得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忽的泣不成声。 ‘妈,我陪你死,你放过小音好不好,她还小……你把钥匙给我,把她送出去,我陪你死,我陪你死好不好。’ 向来模糊的记忆在某一瞬间无比清晰。 紧紧地攥住他的心口,教他不能呼吸。 浴室里,满是鲜血。 血水流淌到脚下,踩过的时候溅起浅红的水花。 倒在身前的女人已经没有气息,白色的裙子被染得通红。 “阿歇,阿歇!”一声声有些虚弱的呼喊渐渐远去,楚歇浑身都发着抖。 那些被深深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好像在某一瞬间迸射而出,让他无力反抗。 耳畔又变成呼啦呼啦的火烧的声音,仿佛有吞噬一切的火舌追着他而来。很多人在哭,在喊,最后渐渐安静成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歪着头仔细地听了很久,才发现是医生摁着圆珠笔的响动。 ‘还是没有办法碰一点血吗,这种图片呢,能直视吗。’ ‘不能。’ ‘还是不能关窗?’ ‘嗯。’ 厚厚的门将医生的声音隔绝,只能听到零散的几个字。 ‘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精神层面受创太大为了抵御一定的负面情绪侵扰而转化为另一种极端条件应激反应……我们称之为,幽闭恐惧症,和恐惧型厌血心理综合征。’ ‘别看他现在性格外向活泼,思维敏捷,反应迅速。那是一种极端反应,是大脑将他的负面情绪进行长期的自我阉割的结果,一旦触发反弹,后果很严重。’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不要让这个孩子见到大面积的鲜血,也不要让他处于幽暗的密室中。尽可能不要在他面前提到那个孩子。’ ‘哪个孩子。’ ‘沈音,他的亲妹妹。’ 扑通—— 二人坠入湍急的水流中,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楚歇浑身因疼痛而痉挛起来。 无数的声音随着水流声涌入脑海。 ‘早些年他妈妈曾带着两个孩子强迫性自杀,两次。第一次三人成功获救,第二次——一死一伤。他妹妹沈音现在还时不时进重症监护室,我们一直在建议他这样的经济状况可以放弃治疗……’ ‘他终于在上周同意了。’ 不知经过多久的冰冷,许纯牧拽着楚歇上了岸,却见那人陷入昏迷怎么也唤不醒,只不断地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就像陷入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这个孩子,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只有他,活下来了。’ 他想起来了。 当年那一场烧炭的自杀里,妹妹因为救助不及时,根本没能完全幸免。那么多年来脑损伤造成的器官衰竭一直让她病弱又痛苦。 是他一定要她活着,是他自私地离不开那个孩子。 是他这么多年来拼了命赚钱,为她续命。 因为他不想一个人。 走投无路时他去偷过,抢过,正路邪路想尽一切方法,没有时间绝望,也学不会彷徨,连续三年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他赚了很多很多钱,可还是不够,不够治好小音,不够让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活下来。 在签下放弃治疗的同意书后一周,他回到了那个妈妈死去的老房子里。 像当年的妈妈一样,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他是这样死的。 是这样,穿书来到这个世界。 是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误以为他在这世上还保有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强烈的共情之下,楚歇与那个占据自己原本身体的灵魂短暂地共享视线,眼睛微睁开一线,看到许纯牧浑身是血地倒在河岸边。楚歇闭眼,在一片黑暗里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歇斯底里:“救他,救他!救许纯牧!他受伤了你看不到吗!” 楚歇没有了求生的欲望,只在那一团黑暗里蜷缩着。 小音死了。 “救他,快救他……”那个人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原本狠厉的声音竟化作恳求,“求你了……救他!” 迫切想要回去的现世,对他而言成了真正的地狱。 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哥哥……’ 一声呼唤灌入耳朵,让楚歇如死灰一般的心再次燃起。 那呼喊一声比一声急,“哥哥,你怎么了,哥哥,怎么忽然晕倒了……” ‘楚歇’心甘情愿让出片刻的躯体,楚歇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听到那远在天边却近在耳畔的声音心情无比激动。 刚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果真看到小音的脸,她正躺在病床上,但是已经能坐起来了,正在乖巧地吃着寡淡的汤饭。 清癯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哥哥醒了,是不是太累了,怎么忽然昏睡过去了。” 他颤抖着抬起手。 明明签下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小音怎么可能还活生生地在面前。 手还没碰到那张脸,刹那间魂魄撕裂一般的痛楚再次从周身传来——楚歇再一次被逼出那一具身体,沉入黑暗中。 “救许纯牧!” 那个声音再一次在黑暗中响起。 “她还需要进行二次手术,已经有配型成功的肝,沈楚,是我救了她。我能救她,也能放弃她……你听清楚,许纯牧死了,我就让你妹妹也活不了!” 楚歇心中的绞痛渐渐缓释,慢慢地,身体好像找到呼吸的频率。 松了一口气后翻身吐出一大口水。 “你救了许纯牧,我就把这个身体还给你……彻彻底底还给你……我只要他活着,你明白了吗。” 楚歇还没完全醒来,在那一片黑暗里重振旗鼓,好像是枯竭的泉眼里再次流出源源不断的清流一般。 “好,好……你救她,赚钱,让她手术……让她一辈子开开心心,我知道你是楚歇,我会救许纯牧,你……你要好好对小音……她很懂事,她跟我一样怕血,怕暗处,怕密室,她……” 话没说完,一缕日光刺入眼底。 楚歇醒了过来。 河流奔涌声,秋深寒蝉鸣泣,渐渐传入耳畔。 共情结束,他已经完全听不见小音的声音了,也听不到那个世界‘楚歇’的声音。但他知道小音活着,就好像在茫然了二十年的绝望里重新抓住了某种希望。 他在原世界做不到的事情,那个‘楚歇’可以做到。 他赚到了足够的钱,他支付了小音的医药费。 他救了她。 他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他一定要自己救许纯牧。 但为了小音,无论如何,他也要闯过这个世界的一道道难关,他要解开许纯牧的死劫,他要救他。 看着身旁侧腹插着一把匕首的许纯牧,楚歇撕下身上的破布,先缠绕着摁住伤口才去林子里找了些止血的草药。 将刀子小心地拔出,将草药摁住伤口将布帛一层层绑住。 “许纯牧,你醒醒……你不能死……” 在楚歇不间断的呼喊下,许纯牧缓缓地睁开眼,恢复了点意识,看到他慌张地表情安慰道:“放心,没下死手,不是致命伤……我不会死……” “但是,你不要回濮阳郡了,太危险了。我受伤了,也不能保护你……” 楚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也不管手上血脏。 眼睛不停地发着着红。 “你怎么哭了……” 许纯牧抬起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你别哭啊……我没事的……” “好,我不回濮阳郡了,你不能死,你绝对……不能死!” 许纯牧眼神渐渐有些变化,他感觉到楚歇摁住自己伤口的手都在发抖,忽然极尽温柔地将手覆上他的手背:“你别害怕,我不死。楚歇,我不死。” 像是某种许诺似的将他的手握紧了。 “我要跟你……说一个秘密。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说。” “我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我梦到了前世……前世你是恶贯满盈的楚掌印,而我只是保正统的小将军。我偷偷入了上京城,帮助小太子扳倒你,可就在……就在我被诬陷落入昭狱时,你却救了我。楚歇,我很想问你,我与你作对那么多年,为何最后关头,你舍了命要来救我……” “我曾深深陷入那样的疑惑里。但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不在乎你前世为什么救我,我也不想搞懂,为何你总是要做恶事……我现在只想带你离开,我们远离上京城,远离那些荣华,纷争,我们去过平平淡淡的一生,好不好……” 他看着楚歇怔忪的眼神。 许纯牧抬起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这辈子,不要活得那么绝望。” “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 楚歇眼神渐渐变得奇怪,过了很久,像是触电似的撒了手。 “不对,你喜欢的不是现在的我,你喜欢的是……是前世那个救了你的‘我’,对不对。你前世不是和‘我’两情相悦的吗,如果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那个‘楚歇’会一次又一次地要我救你。 你们不是相爱的恋人关系吗。 他像是哪里迷茫了,确认一般再问了一遍:“你没有喜欢过前世的‘我’吗。” “没有。” 许纯牧很笃定地说,“我与你前世根本不熟,不过数面之缘,谈何喜欢。” “我不因任何恩情,亏欠而去喜欢谁。楚歇,我能很清楚地分辨我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的就是眼前的你。” 楚歇大惊失色。 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误会了很严重的事情,让眼前人越陷越深。楚歇急忙解释,“许纯牧,我不喜欢你的。” “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楚歇很清楚地分辩,“你不要喜欢我,我只是想救你而已。”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想救我。” 许纯牧摁着已经止血的腹部,忍着疼坐起来,“为什么救小太子时,要说你是我,为我去谋求这一份恩情。为什么假死醒来时,你只选择相信我,还跟着我一起回北境。为什么你对旁人都如此残忍,唯独对我宽厚有加,从不曾谋求算计……” 这什么跟什么。 救江晏迟说自己是许纯牧,是为了不ooc。 假死醒来,只有你在我棺材旁,我以为原主是你的老相好想利用这一点苟命啊。 至于说我为何对旁人残忍,唯独对你好——那是因为,原主‘楚歇’一直在威胁我啊! “楚歇,就在刚刚,你刚刚说愿意跟我放下一切去隐居,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你是为了什么果断丢掉你谋求半生的荣华与深埋心底的仇恨。” 许纯牧忍着疼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心意,你别怕。你待我这般好,这一辈子,我承诺绝不负你。” “?!” 乱了乱了,怎么就乱成这样了。 我特么真的不喜欢男人啊! 第51章 、 “什么前世今生的!” 楚歇嚷嚷了一句,“我现在不想听你讲这些话本子,我们先找个地方,给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许纯牧叹气,“就知道你不会信我……” 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此处水流缓慢,他们正踩在一处软软的河岸草地上,荒僻却幽静。 好歹是甩掉了暗卫。 他撑着许纯牧,二人先且找了个山岩底下,可惜怀中火折子都湿透了。只能先拧干了身上的水。 楚歇适应力极强,捡了几根藤蔓柴火回来就扎了一个小筐,去给许纯牧采一些伤药和果子回来。 天色渐渐黑了,楚歇赶回去的时候不知道许纯牧用什么法子已经生好了火,还脱了上衣在烤着,见楚歇过来又将烤得半干的衣服穿上。 “别穿。”楚歇立刻阻止,“没关系我不介意的,反正都是男人。这衣服湿哒哒的,烤干了再穿。” 许纯牧点点头,“你把外衣也脱了,我给你烤干。” 楚歇将药嚼碎了,敷在许纯牧的伤口上,又将自己的下裳撕破了绑成绳状,一圈一圈给许纯牧绕上。 然后自己脱得也只剩一条裤子,坐在边上烤着衣服,许纯牧看了一眼他身后,“你的伤倒是好得很快。” “嗯,在东宫养了半个月就已经好得……”话说了一半,忽然哽住。 江晏迟! 他只顾着这头的许纯牧,怎么就把江晏迟忘了。 濮阳郡怎么样了,消息到底有没有传到上京城。 见他脸色不好,许纯牧问,“你是饿了吗。” “现在还在濮阳郡境内吗,我们到底沿着河漂了多远……”楚歇看着漫天星辰都找不出北斗七星,“我们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北。” 许纯牧只瞥了眼天上星星便说,“这条河是往北的。我们现在应该已经不在濮阳郡了。” 离上京城还越来越远了。 “不行,我们得回上京城去。”楚歇拉起了许纯牧,“太子殿下有危险,我们……” “还回上京城?”许纯牧摇头否认,“现在最最危险的,就数上京城了。且现在我们没有马。别说回上京城,你就是想先在附近找个小村子买一头牛,怕不是都还得走上个两天。” “沿着河走,一定能找到村子。”楚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赶路,“不管如何都要尽力去试,而且我运气挺好的,应该用不了两天……” “好,那我们走。” 许纯牧举了个火把,跟在楚歇后头为他照路,“看看你运气如何。” 走了两三个时辰,脚都有些发酸了。许纯牧将火把递给楚歇,“河边的石子路难走,我背你。” “不用了,你身上还有伤呢。”楚歇严词拒绝,“我能走。” 许纯牧轻声地笑了,多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好,你走慢点,脚下注意些别踩着水蛇。” 水,水蛇。 楚歇脚步停了下,犹豫着反驳,“都秋深了,踩着也醒不过来。” “嗯,踩着我也不会让它咬你的,你走便是。” 天快亮了,终于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楚歇喜出望外地指着那声音的方向:“有狗!那定是有人家!” 许纯牧莞尔,“嗯,你运气的确很好。” 再往前走了一段,果真瞧见一个小小的村子,大约十几户人人家依山而落。有几户已经点着灯早起了,看到许纯牧和楚歇狼狈的模样,端了碗热汤给他们喝。十分贴心,还找出家里两件干净衣服让他们换上。 “大娘,这里可是濮阳郡?” “濮阳?哪都是几十里外了,我们地属淮崎郡,再往西北走一点,就是那蛮子战乱的地方了。” “你们从濮阳郡来的?”大娘将烧好的水倒在木盆里给他们洗脸,“走错了吧,现在人都是往南走,哪有往西北赶的,谁知道这战什么时候会打过来,村里的年轻人早就走了,也就留下我们这些走不动的……” 淮崎郡。 再怎么样也不会打到这来吧。 待到两个人都擦干净脸颊和手脚,那日头也快出了,大娘将床铺给收拾好:“我儿子跟你们差不多大,唉,能走的就走吧,在大娘这歇歇脚,先好好睡一下……”又看了眼二人,眯着眼打量了一下。 “噫,二位郎君生得好俊俏,跟我那儿子可一点也不像呢。” 像是有些猜测,打量了一下楚歇和许纯牧,又问,“你们二位是兄弟?” “不是。”许纯牧答了,“是……是……” 却没好意思说。 没成想大娘竟意会了,“原来如此,也挺好,有夫妻相,很是般配。” 般,般配个鬼啊。 楚歇尴尬极了,打着边鼓,“不是很配,这男人哪能喜欢男人啊,大娘你说是不是。” “诶,小伙子狭隘了。”大娘又给他添了一晚汤,还以为他是羞赧,劝说了两句,“这只要心在一起,那就是好感情,分什么男女,什么老少。这世道啊乱的很,找个知心人不容易。” “依大娘看啊,你们生得都好看,性子也好,很是合适。” 许纯牧闻言笑道,“还是大娘说得有理。不知村里可有医馆,我想去寻个郎中。” “哦,往西北再走十里路,有个镇子,你们可以去那寻郎中。” 大娘指了个路,又说,“我就要去镇子上卖东西,我带你们去吧。” 楚歇和许纯牧对视一眼,“那就谢谢大娘了。” *** 上京城。 江晏迟一回城内就去往苏太傅的府邸,要来了被苏明鞍掌管的前朝密卷,有关于永安之乱的一些史载。 这是他第一次有求于苏明鞍,对方自然答应。 只是交出密卷时嘱咐了一句:“殿下切勿被楚歇凄惨的身世所蛊惑。楚歇此人是我一手养大,我最是清楚。刁滑诡谲,本性凶狠。殿下想保他,还是需慎重……” “我自有斟酌。” 江晏迟带着密卷又不眠不休地回了东宫,连夜翻看查阅。 这里头记载的可比那《国史》上详细得多。甚至不乏有批判皇帝的,所以当年才会被禁烧毁。 苏明鞍倒是喜欢留着这些禁书,怕只怕过往还没少给楚歇看。 永安十三年。长野之战兵败。沈夫人——昌平郡主在阁楼里引火自焚,意图将年幼的两个孩子和家仆都烧死在那一场湖畔的大火里。 那一年,楚歇才五岁。 他不知道那时年仅五岁的孩子怎么活下来的。 他残酷的时候视认命如草芥,杀伐决断毫不手软。 夜里又一遍又一遍地洗着,却还是洗不尽手里沾满的血腥。 ‘有的时候,好像只要一个人活着,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 他曾在马车里说过的话,再一次回想在江晏迟的耳畔。 厚重的书简一寸寸卷起,像是将那些尘封的苦痛过往再一次尘封。 所以他怕血。 所以他害怕密闭的房间。 他幼年时见过屠杀,还险些被困在楼台中活活烧死。 这么多年了,那困住楚歇的绝望就是一座无法逃离的孤城。没有人能替他开一扇门。 因为他是唯一活下来那个。 深夜的门扉被扣响,江晏迟看到东宫外人影来往慌张,将手中书简藏于桌案之下,打开门问,“怎么了。” “殿下!濮阳郡传来密信,出事了!” 江晏迟浑身一震。 楚歇在濮阳郡。 “出了什么事?!” “是豫北王亲卫随从逃出来连夜赶到了上京城,消息还不十分确切……好像是北境许老侯爷亲自去了濮阳郡,要……要……” “要什么?!” “要保那世子江似岚当太子!” 江似岚,那是许纯牧的交好。难道他们与许家早有勾结。早就已经是旁系的豫北王和嫡系的江景谙还不同,根本不是宣和帝一脉下来,名不正言不顺的竟也想来撬这皇位。 那豫北王竟还有这胆子,倒是他小瞧了这庸碌之辈! 慢着。 太子手指一抖,门框处瞬间被划出一道指甲印,他稍一琢磨,脸色顿时惨白一片:“楚……楚……” 胸膛剧烈起伏着,“楚歇呢?许邑把楚歇怎么样了?!” “楚大人在濮阳郡吗?好像没有传来消息啊……” “叫那个亲卫进来,我亲自问!” 江晏迟见着那人被压进来,立刻将手中镇纸狠狠一下砸向地面:“小叔叔好胆子啊,经还敢跟许氏密谋造反!说,楚歇在哪里?!” “殿下,我们郡王向来胆子小,怎么敢谋反啊,是那许侯爷的主意,跟我们郡王没关系,我们郡王还派人递消息来上京城,就是表示他绝无谋反之心啊,小人……” “我问的是楚歇在哪儿?!” 江晏迟一脚踹在他肩上,将腰侧剑一下抽出抵在他肩上,“再说一句废话卸你一条胳膊!” “许……许侯爷说要杀了楚掌印,断了您的臂膀……但,但是楚掌印没有进城,真的没有进城,他好像,好像逃了,但是许家的兵追过去了,我也不清楚,小人急着来报信,小人……” 他看着那寒光乍现的锋芒,话说得都有些不清不楚,只看到太子的脸色先是猛然阴鸷,只怕是立刻就一刀下来,然后又为了听全他的话似的,压着火没动手。 听到最后,又问,“他到底进没进城?!”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啊!小人离开时,他是没进城的,至于有没有被抓到,小人也不清楚……” 不清楚。 江晏迟眼神残虐,手起刀落将他一臂斩落:“净是些没骨头的玩意!备马!” 鲜血溅上大殿,没有一剑要了命就是要留着的意思。小喜子心惊胆战地安排着将那哀嚎着的人被拖去给御医正治伤。 整个东宫服侍的人都脸色灰白着,大气不敢出。 第52章 、 “殿下要去哪儿。”小喜子跟着江晏迟,“这样晚了,宫门都关了……” “城门关紧,谁敢把许长陵放出去我就摘了他得脑袋。去让周统领扣下他,要他手书一封连夜去往濮阳郡。”太子沉声,将一块玉牌交给小喜子,“我要去一趟赵家。” “殿下这么晚了去赵家做什么。”小喜子接过玉牌,太子最近半个月都没好好休息,“有事的话教人将国公爷宣召入宫便是,怎的劳烦殿下亲自跑一趟。” “来不及了。”太子一步跨上马,一骑绝尘往宫门而去。 必须足够快。 赵煜没有想到深夜里两位贵客接踵而来。太子进门时看到上座的苏太傅怔了一下,”苏太傅消息好生灵通。“ “殿下打算如何。”苏明鞍气定神闲,”不会以为压住许长陵,许邑就真的不会轻举妄动了吧。“ “如今西北战乱,许家的长明军大半兵力都龟缩在北境不动。在西京抗衡些许又放开深入腹地的关口,胡兵一路南下,如今已要逼近淮崎郡,对于许家这兵,殿下是调,还是不调。”赵煜有些急切地问,手指一屈,敲在桌案上。 不调,北匈只怕破了淮崎濮阳两郡,就直往上京城来。 调,许邑就有足够的理由挥兵南下,兵临上京。 这借胡兵平内乱的头虽然是江晏迟挑起的,可如今许邑那老贼借力打力,反而让太子进退维谷。 “还有一种方法。”苏太傅道,“放弃上京。迁都再南下,稍行拖延再看。殿下以为如何。” 再看,这还能迁都南下再看。 这难道成了比试谁的心更狠,更有玉石俱焚的决心吗。 上京城都拱手让人的话,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吧。他与许邑僵持不下,受益的只会是北匈。 到底应该舍弃上京,继续南下苟延残喘等待良机。还是应该竭力守住上京。 见他沉默,赵煜也神色为难,“殿下,不如我们还是迁都,此事尽早……” “不迁都。” 江晏迟攥紧手,“宁远王的兵,拨五万给濮阳郡的世子,江似岚。” “殿下!”赵煜须发一动,眉头皱起,“眼下怎么还能给濮阳郡兵权,它本就地处要道,许邑还……” 苏明鞍却没有出声,只将手摆了摆,示意太子继续说。 “江似岚是个忠勇的,他父亲懦弱没有完全与许邑一条心。他也未必肯。北匈就要打到眼前,他在濮阳郡生活了二十多年,就当我一个赌注,赌他不会愿弃濮阳郡。” “只要我不松口让许邑南下,他就是个纸老虎,其实并不能十分约束豫北王父子。他能威逼利诱,我也能。先不要仓皇离开,那样只会兵败如山倒,让许邑彻底占了先机……\" 赵煜与苏明鞍交换了个眼神。 然后才起身道:“既然殿下许进不许退,那臣还有一议。” “说。” “那中境偏西的淮崎郡中垒,是我赵家远亲。小字灵瞿,军阶虽低,却是个有谋略能打仗的。不如殿下将西部二十万兵权……” 赵家竟想趁乱得边境兵权。 虽说的确能解燃眉之急,可太子的脸色仍旧一沉,“好,五万给江似岚,十五万——拨给你们赵家那位赵灵瞿。”江晏迟手搭在腰袢的流苏上,指腹不断地摩挲着,“但我要他立军令状,若是不能将北匈拦在淮崎郡外,我要他,和他近亲三族的脑袋。” 赵煜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松。 看着太子寸步不让的眼神,他最终只能应下,“好。此事,我们赵家应下。” 太子走后。始终寡言的苏明鞍却久久落座,只吃着茶点。 “其实,即便没有这道旨,打到了淮崎郡,灵瞿还是能趁乱夺取兵权。何必非得如此敲打太子……” 苏明鞍摇头,“这不是敲打,这是试探。之前大事都是和楚歇共谋,撕扯,自然能摸清楚歇的路数。如今这太子也是如此。不试一试,怎会看清他的路数。“ ”许邑那老头都半截入土了,心倒是很野。而且,你不觉得他太可笑了吗。“ “哪里可笑。” 赵煜推敲着,“二十三年前,太子仁厚,他却非得推上一个狠绝的宣和帝继位。如今,太子狠绝,他又非得力保一位仁厚的君王。” 苏明鞍笑了。 看着上京城那一轮圆月,“上京城的人,向来都反复无常。” “其实这位小太子也挺可怜。我看,他本来也不是那么想当这个太子的……到头来,也都是身不由己。” “他不想当也得当,就算我们所谋之事最终不成,我也要这江氏从此往后每一条宗亲血脉中,都流着一半月氏皇族的血。” 咚,咚,咚。 哗啦,赵煜手中的酒水撒了一桌,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屋内瞬间酒香浓郁。 赵煜瞧见孙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爷爷,你听到了吗——” 咚,咚,咚…… 赵煜示意噤声,仔细数过那皇城的钟声。 三十二下,一共敲响了三十二下。预示着国丧已至。 “陛下……陛下他……”赵煊慌得整个人都踉跄着才能跨进来。 “是陛下他驾崩了!” 怎么可能这么巧,在眼下这个时分,恰巧病重的皇帝就驾崩了。 苏明鞍脸色登时一变,一下踩着脚底的蒲团坐垫起身,“周闻!是周闻!” “周统领怎么了?” “江晏迟封闭城门根本不是为了拦住许长陵不出城,而是为了瞒住国丧!周闻身为禁军统领一定知道江晏迟的打算……许长陵是个草包只知道酒肉欢愉,替换掉你赵家一半的禁军权后矛头都指向权势过盛的许家,却没人注意到,皇城的禁军权都落到了周闻一人的手里!” 赵煜手背汗毛直立,苏太傅的意思是,太子如今手握禁军权,皇帝的驾崩不是意外,是他弑父篡位。 赵煊难以想象那十几岁的江晏迟竟果真敢行如此悖逆之事。 “外头的兵打得再火热,一片凌乱又如何,如今上京城就是牢牢控制在江晏迟手里,他根本不信赵家,也不信我!” 丧钟停下后,整个上京城都陷入可怖的寂静里。 只有禁军的人严防死守在四处的城门,整夜巡守。 *** 濮阳郡。 “太子下令,要调许家的兵南下了?”豫北郡王看着那一封上京城来的手书,又观察着看手书的许邑的脸色。 过了一会儿,许邑才说,“没有,他把我孙儿许长陵扣下了。” “……这!”豫北郡王慌了,果真这太子也是快硬茬,眼下他两面夹击可如何是好,只怕是两头都得得罪。 “他给了世子五万兵权。”许邑将袖中信鸽传来的密信看过,抛到豫北王怀中,“郡王怎么看。” 豫北王却忽的心虚起来。 莫不是因为他给上京城偷偷报信了,太子才给他五万兵权稳住他。 “父亲,是殿下信任我们。”世子江似岚接过看了,说,“许侯爷说太子是位狠厉之人,可我却觉得他心里还是有黎民百姓的。至少,他没有放弃上京城,也没有选择与许侯爷玉石俱焚。” 江似岚看向许邑,“侯爷,您说得对,大魏如今禁不起消耗了,可如果让似岚成为太子的代价也是消耗,那么,将太子殿下拉下高位,岂不就没有意义了。” “但凡是政变,哪里有不流血的。我们谋算的是长远……” 江似岚似乎并不认可。 “侯爷看重似岚什么。若似岚当真是可以为了皇位放弃掉整个濮阳郡的那种人,侯爷还会保我为太子吗。这就是个悖论……侯爷,请恕晚辈直言——我并不那么想成为太子,也不想入上京城。” “事实上,一旦被推上那个位置,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清楚……能够呆在濮阳郡一辈子闲云野鹤,也许就是我最好的归宿。”江似岚将手中两封密信撕碎了。 “太子殿下给了我五万兵权,我不管他为什么给我。但我一定会用这兵权,守住濮阳郡,让我的家人不受战乱的荼毒。” 目光短浅! 许邑怒不言语,再看向豫北王:“你也这么想?!你以为太子当真会放过你!” “放过不放过,我既然有这个能力。都定要保濮阳。“ 江似岚心意已决。 “你想保濮阳郡!那你想不想保天下!当年宣和帝继位,杀忠臣,冤良将,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你保住一个濮阳郡有什么用,那江晏迟血脉里有一半是月氏人,又是被那月氏公主教养长大,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满心怨怼只盼着那大魏早日亡国!” “哥哥……”被吵醒的江似雪揉着眼睛,在外头轻轻地喊他,“你们在吵架吗……” “没有,阿雪,你去睡。”江似岚去将妹妹哄走了,才放缓了声音,心平气和地看着许侯爷,“侯爷,如果您真的觉得宣和帝是那么个残暴不仁的皇帝,那么最初的时候,您是怀着什么样的期待将他推上帝位的?” “您现在怀着同样的期待想要将我推上那个位置,又怎么知道今后会不会后悔。”江似岚满眼惋惜,“守疆之人不守疆,在其位却不谋其政,且先不论太子是不是个好太子,侯爷,一定不是大魏真正需要的君侯。” “岚儿!” 这话十分出格,豫北王脸色不大好看,面前的人可是如今手握大魏一半兵权,三朝君侯许邑。 岂是他一个毛孩可以轻易置喙。 “江似岚,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许邑不再做更多的说服,“这反你造也得造,不造,也得造!由不得你!” 为防变故,一封密令传往北境,让一直蛰伏在长野郡的长子李承堇准备动手,不等太子的诏令,挥师南下。 这昭然若揭的谋逆,已是明面上的事情。 许邑这是铁了心要反。 密信刚送出去,城外便传来急报,北匈的兵一路往西,已经拿下四郡,如今正在淮崎郡外安营扎寨,距离濮阳不过百里。 与此同时,正在淮崎郡山沟的一个小村落里养伤的许纯牧,却在这战火将起的小镇中过着前所未有的安逸日子。楚歇别无所长,用身上仅有的钱财买了几卷字画,模仿着先人真迹换了些银钱买药。 可惜蹲守了一天都没人买。楚歇动了些邪念,找了位官绅模样的人摸了个钱袋子回来。 想想曾经一掷千金的痛快,再数一数如今手心里寥寥可数的铜板,楚歇叹气。 好不容易有点钱了,好歹先将之前赊的药钱付得痛快,“伙计,药都给我用最好的。”又去了一旁的茶馆里打听些事情。 回来的路上给许纯牧买了几样吃食,回到那便宜的客栈下房里说,“快吃快吃,今日卖了两幅,近三日的银钱都有了。” 许纯牧点点头,想不到这小镇里的人还挺懂行,接过那一包干粮,“辛苦你了。” “我听外头说,这儿也快打仗了。”楚歇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这方面许纯牧是专业的,他想听听他分析一下现在军情,“你怎么看。” 许纯牧刚将油纸剥开,那热腾腾油乎乎的饼和许纯牧清冷的脸一点也不相称,他毫不介意吃了一口,“如果淮崎郡和中境门户濮阳郡双双陷落,上京城怕就保不住了。” “是我爷爷,在逼太子殿下调我许家的兵南下,抵御外敌。” “赵灵瞿那个人你听过没。” 楚歇忽然问。 “没听过。” ”听说太子殿下将他连提三级为副将,拨了十五万兵马给他,命他立下军令状,守住淮崎郡。“楚歇指着那个饼,“最后两口吃完了。” 许纯牧“嗯”了一声。向来不爱吃油饼的他还是将之吃光,然后取来床边的帕子将一双细长白皙的手指擦干净,“淮崎郡山多地势复杂,可惜无险,易攻难守。只怕这位赵副将得提头来见了。” 楚歇又问:“如果你帮他呢。许纯牧,你能不能打赢这场战?” 像是没料到他这样问。 许纯牧眼神渐渐有些疑惑,“我们……不是要隐居吗。你还在想上京城的事情吗。” “我们就这样走的话,太子殿下四面受敌。我不能这样把他抛下不管,许纯牧,这样,你我不必暴露身份,你先把这仗该怎么打告诉我,我去与那赵副将商议。我们将北匈阻挡在淮崎郡外,就当做是对太子的弥补。” “弥补?”许纯牧更不解了,“你与他有何亏欠。你将他扶上太子之位,他却对你恩将仇报,何来的弥补之说……” 这事儿要说清楚可就太复杂了。 楚歇将许纯牧衣领拉开些许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见那暗色疤痕不再渗血化脓,已有愈合的趋势,呼出一口气,言简意赅道,“你打赢这仗,让江晏迟不再受许邑的牵制。事成后,我们一起离开,再也不管上京城中的事了,好不好。” 一起隐居的话,正好能妥善保护许纯牧,不失为一条康庄大道。 “上次的剧情完成度出来了吗。”楚歇打开系统。 “剧情完成度+3,目前剧情解锁度88%,距离解锁全部剧情还差2%。宿主再接再厉呀!” 再接再厉个屁,一个比一个难!都是要命的剧情!正好了,虽然是阴差阳错,但是许纯牧既然主动提出隐居,那就干脆拉着他隐居去。 逃开上京城的纠缠,一定能避开死劫。 许纯牧不知道他心中的打算,但听到他这么说,只默了片刻,便应下了。 “好,我尽力一试,看能不能你保住淮崎郡。” **** “你说,你能为我保住淮崎郡。” 这是楚歇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为赵灵瞿的副将,瞧见他剑眉星目,轮廓硬朗,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和许纯牧一般大,身形挺拔而飒爽。 与许纯牧的精致秀美不同,是很明朗阳光的模样。 倒很有几分小将军的气质。 “是的,我能帮你守住淮崎郡,也能保住你一家的项上人头。”黑色的袍子盖住他一半的脸,赵灵瞿微微低下,看清他的模样后精光微微一闪,很快又敛入眸中。 “哦那你说来听听。” “副将!”身畔的随从阻止上前,却被那位一手拦下。 “听听而已,无妨的。” 楚歇没想到他这样亲和,极好说话,甚至许多之前相好的说辞也根本没来得及用上。这位赵副将虽然之前一直默默不闻地窝在这么个穷乡僻壤里当个不起眼的小军官,可却对西北两境的地形都极为熟悉,楚歇只稍稍一引,他便能通。 楚歇指着羊皮卷的一处,将许纯牧所说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这是这片地势中唯一的制高点,必须在此暗藏□□手,至少百人。而此地列阵,北匈骑兵冲散后主力会往西南,而此处地处山坳便可拖住这一支骑兵的时间,先将其围困……“ 赵副将听得很认真。 “我记住了,果真是没有一处不奇巧的,用兵之诡,心思妙诀。没有想到,此处竟还有这样精通兵法的贵人。”赵副将朝着楚歇作揖拜谢,“果真是赵某的福气。” 赵。 此人在此微妙关头得以连升三阶,莫非是和上京的赵家有关系。 “你可认得上京城的赵煊,赵小世子?” 那人爽朗地笑了笑,“可是那国公府的小世子?见是见过两面的,是远亲。不过,还攀不上什么太多关系。不然,也不能二十几年都窝在这么小地方不得提携不是……” 倒也有理。 赵副将尊称他为军师,留了他一夜在此处睡下。楚歇想着许纯牧身上还有伤,便推辞了两句。 两日后赵灵瞿果真以十五万兵马在这易攻难守之地抵御住北匈二十五万雄兵。 濮阳郡的五万兵马甚至都来不及发挥效用,兵马就被遏制在百里之外,进不得一步。 喜报直入上京城,然后才到的濮阳郡。 而许家的兵马也南下,已近濮阳,再过两日便直达上京。 楚歇在军营里呆最后一个下午,事情尘埃落定。江晏迟的太子之位至少是有五六成的把握。 “大人,怎么不喝酒啊。”一位小兵给楚歇倒了满满一杯碗酒。 “我不喝酒的。” “哈哈,文绉绉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看的那么多兵法……” ”楚大人,喝点酒吧,你不是明日就打算走了吗。也算暖暖身子。“ 楚歇看着面前的一碗清酒,陷入了沉思。 若是许邑此次谋反失败,不知道江晏迟会如何对许家。 许邑本身死不足惜,可是许纯牧呢,他会眼睁睁看着许邑被处死吗。 所谓隐居,真的有可能办到吗。 早已是局中人,牵一发而动全身,真的能如此轻易地脱身么。 这么想着,端起面前的一万酒,辛辣的香气扑鼻而来,楚歇正打算抿一小口。 忽的脸色一变。 “我想起家中有事,赵副将,我现在得先离开一下。明日我再来向副将辞行,定当痛饮三杯!”楚歇勾起嘴角,看着他们的模样行了个军礼。 赵灵瞿笑得明快开朗:“好,明日我等你!” 楚歇转身的刹那,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 刚刚赵灵瞿叫他楚大人。 “大人,您忘带东西了。”赵副将将落下的外袍递过来,十分亲和地给他系上,“我送送你吧。” 楚歇还能闻见此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不必了,我们住的也不算远。” 下城楼时楚歇回过头,远远地瞧见赵灵瞿冲着他挥手告别。 日落西山。 楚歇耳力不行,可也隐隐察觉身后有人跟随。他不大敢直接回客栈,怕事情牵连到还受伤的许纯牧。 可那马蹄声越来越近。 将要赶上时,楚歇额头吓出一层薄汗,立刻将手中匕首飞掷出去,手腕却被轻柔地扣住,他看到许纯牧近在咫尺的脸:“阿歇,你怎么了?” “你,是你啊……” “我瞧你一直不回来,就来接你了。怎么了,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楚歇松了口气,扶着许纯牧说:“快点,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此地……” 话未说完,一贯大力将他掀翻滚落在地上,许纯牧抱着他滚到身畔的草丛里,这才看到透过林间看到官道上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许纯牧将他身子压下藏匿起来,捂住楚歇的嘴,示意他放缓呼吸。 那黑影渐渐接近,正是接过西境十五万兵权的新贵赵灵瞿。 楚歇瞳孔陡然放大。 他的手上,握着一柄极为漂亮的红缨流云枪,上头还有未干的血迹,在昏暗的夕阳下尤为刺目。 “别藏了。” 冷峻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楚歇。” 一匹马儿自远处疾驰而来,传来急报:“副将,副将!上京城传来消息,陛下驾崩,太子殿下已经继位成新帝!” 第53章 、 “江晏迟……继位了?”赵灵瞿声音猛然低沉,策马走近了些,将声音压低了些,“怎么继位的,之前上京城里为什么没有一点风声……” “这……这,苏太傅说此事怕是有蹊跷。是小太子掌握禁军,封闭了城门。消息也压根送不出来……”那随从着急地解释着,“这变故也来得突然,太傅当时也始料未及。那许长陵明面上是禁军副统领,可他是个糊涂的,早已被周闻那虎狼之心的夺了权而不自知,那许邑还一直一位上京城在自己掌握之中,才敢……” 赵灵瞿横眉冷对,眼光扫过幽深的的林间,朝着楚歇的方向逼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倒是让江晏迟又走了一次运。许邑这次阴沟里翻船,天子即位可调皇城旁诸侯郡兵,许家完了。” “是的,听说江晏迟已经将许承堇阵前杀将,如今许邑已经被四郡守城所围,正要押解进京。” 楚歇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无妨,我先杀了楚歇这阉人。” 他感到身后的许纯牧身形戒备起来,松开捂住他嘴的手,握上腰侧的剑柄。 楚歇愣了一下,怎么他想杀的是自己。 不是许纯牧吗。 正在此时听到那随从说:”太傅说楚歇不能杀。“ “那小皇帝正在濮阳,淮崎,西平三郡搜查此人。若是发现他死在咱们手里,只怕惹了那小皇帝猜忌,引火烧身……” “苏明鞍做事就是畏首畏尾,跟这些个魏人学了十足的拿腔作调。这人就在眼前却杀不得,他八成已对我起了疑心,回头让他回了上京城,我一样是引火烧身。”赵灵瞿压低了些声音,天色越来越黑,他却难以判断楚歇是不是还藏在这片林子里。 “苏太傅要您别担心。” 那人又在他耳畔附了一句后,赵灵瞿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小皇帝对着阉人存的竟是这么个心思。那可真是可笑至极,我刚刚分明是看见楚歇与另一个男人在一处。” “所以大人,保全自身为上。皇帝多疑,夹缝求存,根本不信任何人。一旦借助楚歇登上皇位,二人便是利益相悖无法调和。”跟来的人压低了声音,“苏太傅都打听清楚了。这楚歇与许纯牧关系匪浅,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私逃了……许家如今落败,楚歇一定会被连带着处置。不久之前,许纯牧还设计楚歇假死,将他带回了北境……” 原来如此。 楚歇和许纯牧,沈弃安之子,与许邑的孙子,竟然是情投意合的关系。 这也太可笑了。 当年沈弃安因许邑的背叛而死,可楚歇竟然和许纯牧相爱了,还爱得连着私奔两次。 “小皇帝年轻气盛,此番楚歇摆明了是为了与许纯牧私逃,与许家联手狠狠摆了那小皇帝一道。江晏迟如今满城找他,是误以为他死在濮阳郡许邑手里。大人此时杀了他就是得不偿失,还得得罪新帝。大人仔细想想,那小皇帝如此敏锐,迟早会查明真相,楚歇迟早会跟着许家一起被处死。您何必此时出手,惹来皇帝忌惮。” 赵灵瞿冷笑一声。 沈弃安当年攻打月氏王城,坑杀月氏十五万兵马,引城内杀戮不休。教他家破人亡。 “沈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活。楚歇的命我迟早得要了。” 策马掉头,沿着官道往回走。 听着那马蹄声渐远,楚歇有几句没听清,问了许纯牧后,他说:“太子殿下继位了,我……我父亲……” 许纯牧眼眶发红:“我父亲,因私自带兵离开封地,被斩杀与阵前……太子殿下,怎能如此狠心……如今新帝继位,我兄长许长陵还在上京城内,他……” “不行,我必须回上京城!” 祖宗,你这时候怎么能回上京城! 楚歇单单从这只言片语里便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摁住许纯牧,“你听我说。如果我是江晏迟,如今勉强登位,强敌环伺,我会把江景谙之死扣在你们许家,加上你父亲引兵南下,那就是难赦的重罪。杀一儆百,以慑朝纲。豫北王是个懦弱的,他一定会为江晏迟佐证。你现在回去只会多添一条亡魂!” “可是,可是我爷爷,我兄长……他们……” 楚歇紧紧地拽住许纯牧:“你别回去,我不在乎他们是死是活,但是许纯牧,你不能死!” 他好似才找回些知觉,勉力将眼底的湿润压下,安抚似的握住楚歇的手:“你先……先往西南走,我……我回上京城处理好兄长和爷爷的事情,就去寻……” “许纯牧!” 楚歇极其败坏地抽出手,“你去上京城又能如何,你能说什么,说你许家没有造反?说那江景谙不是许邑杀的,是我杀的?还是要去质问江晏迟是不是弑父登基,告诉全天下他这皇位来路不正……许纯牧,你回皇城根本于事无补!你救不了他们,是许邑自己要造反的,这个结果也是他咎由自取,本来就是他该死!” 许纯牧神色倏然一变。 “难道要我看着他们死吗!他们是我的家人啊,你要我什么都不做,看着他们去死吗!” 楚歇背脊一僵,倏然将手松开。 这是许纯牧第一次对他发这样大的火。 “楚歇,你怎么能将话说得那样轻巧……你救过谁吗,你的心里除了你自己,还有过别人吗。” “所有人都死了也无妨,只要自己活着就可以,是吗。” 楚歇的手缓缓发起了抖。 不,不是。 “楚歇,就像我千方百计救你一样。我爷爷,我兄长,他们是我的亲人,救不了我也得去救!你不明白没有关系,但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他们是该死的!” “我爷爷对我很好,对于我而言,他不是该死的。” 楚歇缓缓低下头。 一定要保护的人,我也有。许纯牧,如果你死在上京城,我的妹妹就活不了了。 我现在,也是在保护我唯一的家人。 楚歇只有片刻的情绪波动,很快又镇定下来。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握住许纯牧的手:“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现在求你,跟我一起去隐居,我们这辈子再也和上京城没有关系,好不好。” 不过几日光景,现在恳求隐居的人竟然成了楚歇,正是风水轮流转。 许纯牧怔住,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尔后默默然许久。 “对不起。” “……” 被拒绝了。 许纯牧怎么是这么轴的一个人。楚歇顿时又心火丛生。 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都要去做是吗! “好,我拦不住你。既然要回,我们就一起回上京城。” 楚歇破罐子破摔一样说。 “阿歇,你不用——” “什么不用!” 楚歇此刻火冒三丈,许纯牧随便一句话都能勾起滔天的怒气,“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反正我他妈的就不会能让你死!许纯牧,不管这次回去能不能救得了你的家人,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不能死,你绝不能死!你给我惜命一点,别什么事越不要命越往上赶!” 许纯牧被这一番炮轰似的话镇住了,竟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你听到没有,我们回去试一试,小皇帝听得进谏言,就能保一个是一个,听不进去,那就是命。人活着嘛,尽人事听天意。许纯牧,反正你不能死,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能丢了命!” 楚歇气急了,一脚把旁边的枯枝杂草踢远。 身后的许纯牧却敛起悲伤,眼神愈发温柔了。 “嗯,阿歇。我答应你,我不会死。我也相信陛下不是一个昏聩绝情的君王。我想好了,我会请命以三十万兵马推北匈于西境之外,将功折罪。只求他能饶过我们许家几条性命,哪怕削权夺职也好……” 提到江晏迟。 楚歇心又浮现出一些异样的感觉。 如果这次再回上京城,他要怎么面对那个狗崽子。 难不成真的要跟他成亲。 *** 上京城。 昭狱。 许邑被押解进京,刚被推进昭狱里就看到新帝已在里久候。看到一身玄墨金云图腾锦袍加身的江晏迟,许邑好似回到许多年前,站在城墙月色里看着年轻气盛的宣和帝。 “陛下。” 许邑屈膝,拖着手腕上的铁链叠手作揖,规矩地行了个大礼。 “许侯爷。”江晏迟眼底没有半分笑意,“许家数十年荣华,起于你手,毁于你手。如今落为阶下囚,是否感慨万分。” “万般,皆是命吧。”许邑长吁,“是天意要我败。” “不是天意,是我——”新帝鞋履往前,正抵在他跪住的膝盖前,“要你败。” “殿下什么时候让周闻架空的长陵……禁军职权是皇城内最后一道屏障,而你竟将其用于弑君,这难道不可笑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腥气,许邑自知性命难保,“江晏迟,你心中戾气过盛,自幼又没受过什么教养。你这样的人当皇帝,天下定会遭殃……” “你绝不可能成为一位明君。” 一把薄如蝉翼的刀抵在许邑心口。 江晏迟扯着嘴角微笑,“遭殃不遭殃,许侯爷都看不到了。” “楚歇在哪里。” 刀锋刺进些许,划破囚服,渗出点点鲜血。 “你杀了他吗。”那语气很静默,带着些几不可闻的颤抖。 “事到如今,陛下就只有这个要问臣吗。陛下为何不问臣为何谋反,为何不问臣当年——” 刀剑没入。偏移半分没有刺入心口,而是划开腰侧的皮肉。 许邑忍惯了战场上的刀枪剑戟留下的伤,此刻竟还直着腰,只闷哼一声捂住腰侧的伤口。 “我问的是,楚歇在哪里。”江晏迟垂下袖子,反手再将手中短匕握紧。 匕首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来,融进发黑的石缝里。 壁火摇曳,牢狱内忽明忽暗。 许邑抬起头,看到江晏迟阴鸷而细碎的眸光。 刀刃这一次,抵在他的脖子上,只稍稍用力就能彻底割断他的喉咙。 “他是把持朝政的奸佞。”许邑豁出去一般,“陛下如今登基不久,便急着满天下地找这么位满腹阴诡的贼人,来日若他当真回来,我大魏岂不——” “他在哪里。”刀锋割破些许皮肉,“留着你的命,就是为了问这一句。旁的,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那陛下直接杀了臣吧,何必还要听这一句。” 江晏迟一脚踢上许邑的胸口,踩着他的腰侧的伤口一字一句:“未死,杀你一人。死了,诛其满门。” “楚歇,到底活没活着。” 第54章 、 马车一路向南,许纯牧心中始终不安。他本不欲将楚歇再拉入那个深潭,奈何…… 将怀中熟睡的人抱紧了。 楚歇虽然有时候很凶,看上去也是一副绝心寡情的模样。可是他却毅然陪自己回上京。 ‘不论如何,你就是不能死!’ 细长的手指为他将一缕鬓发别在尔后,算着时间,许纯牧拿起一筐白帛和早就研磨好的药粉,附耳轻喊,“阿歇,阿歇。” 楚歇几日奔波,如今累极了,只用鼻音哼唧了一声。 “我得给你换个药,再寸半日就到上京城了。我把马车停一下,换了药你再睡。” 楚歇一动不动,“好的差不多了,不换了。直接睡到上京城吧。” 进了城可就没有这种长觉可睡了。 许纯牧摇摇头,知道楚歇犯困的时候就跟个小孩一样,只能自己解开他的腰带自行给他拆下,再将药粉洒在背上,重新给他缠上新的白帛,一边翻弄着一边说,“你说我吃力不讨好,你跟我一起回上京城,岂非更不讨好。” 楚歇咕哝了一声,“我自有打算。” “你有何打算。”许纯牧问。 “去赵家。” 许纯牧大惊,手势重了些,楚歇‘嘶’了一声,“你放心,我去找赵煊,不是找赵煜那个王八蛋。” “……你忘了赵煊在你灵堂上还步步相逼?” 楚歇哼了一声,“赵煊本性不坏。可惜生在了虎狼窝里。他又没你有本事,就像那水上的浮萍一样只能随波逐流……如今赵家摆明了就是跟月氏有勾结,只怕是苏明鞍身份也压根不简单……上京城局势太复杂了,你性子太温和,搞不定。江晏迟太激进,也弄不成……此事,还得从赵煊下手。我得先知道赵灵瞿到底是谁,然后再想办法弄死他。” “……” 许纯牧好像都快习惯了楚歇一口一个死字,好像死的不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似的。 楚歇像是个执子欲落的下棋人。 而非局中人。 “对不起。” 许纯牧忽然道歉,“是我要将你救出上京城,如今,又是我将你拉了回来。” “前几日我不该那样说你。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阿歇,是我口不择言,你……” 他呼吸均匀。 已经再次睡着了。 许纯牧抬手,指尖轻柔地摸寸他的头顶,“你放心,很快就能结束。陛下会答应我的……天下未定,他需要一个人去为他彻底稳住那西北二十二郡。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最多明年年初,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也不会留恋权势,卸甲归田。那时候……” “我们……” 手停下,他垂眸看着安适的睡容,在那人的眉心落下一个凉凉的吻。 “……就成亲吧。” 马车行至上京城时,许纯牧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关碟给城门守卫看寸,守卫之间互换好几次眼神,竟只能将关碟暂且扣下,道:“许小侯爷,容我们先去像陛下禀报一声。” 又往马车里多看了两眼,依稀可见里头还有一人身影,“里头可还有旁人?” “嗯。” 许纯牧道,“是楚掌印。” 城门守卫脸色瞬变,那眼神让许纯牧有些不安,立刻又拽住他,“怎么了,他不能进城吗。” “小,小侯爷言重了。只,只是需要……向陛下禀告一声,实不相瞒,中境十六州都快被翻遍了,陛下一直在找楚掌印……” 许纯牧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陛下为何急着寻他。” 那守城卫兵不肯再说,倒像是生怕人跑了似的,先将人请下了马车,好生安置,派了一队将人送回了楚府,又打发了两个人立刻去昭狱送信。 皇帝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快到许纯牧觉得不可思议。 他这头刚刚为楚歇掖好被角,转头便听到管事说:“陛下来了,许小侯爷要不要回避一二。” 许纯牧想了想,道,“不必。” 正好有事要说。 那凌乱的步子渐渐接近,门框外一袭玄衣出现,脚步踉跄着跨进屋内。看清了那睡着的人,江晏迟用力地将袖中的手一掐。 才确认这的确不是梦境。 他没死,他还活着。 濮阳之变后,他日夜难眠,怕极了那官道上回眸对视,最后句话一语成谶,从天人永隔。 江晏迟眼里没有旁人,坐在了床边就伸进去摸出他纤细的手腕,十指交握,是熟悉又温暖的触觉。 抓在手里,才有了些实感。 “阿歇……” 新帝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依恋与委屈,“我……” “我是皇帝了。” 声音低如蚊呐,根本叫不醒眼前熟睡之人。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竟只剩下这么一句,“我……现在,是皇帝了。” “陛下。” 许纯牧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这才意识到屋内还有一人。 守城的卫兵来报,的确是许纯牧将楚歇送了回来。 江晏迟收起眼底破碎的柔光,将情绪都敛起,幽幽地站起身来问,“是你救了他。” 许纯牧瞧着楚歇很受皇帝看重的模样,本不想邀功。可如今他急需谈判的筹码,便应下:“是的,我不能看着我爷爷滥杀无辜。在濮阳郡城门外,是我救了他……” “那为何迟迟一月,才将他送回?” “路上有些变故,我受伤了,实在没法赶路,所以……” 新帝眸光一动,立刻回身去翻看楚歇身上的伤,又喊道:“召御医!” 许纯牧越看越奇怪。按理来说,江晏迟如今已经登基为帝,不再那么需要楚歇为他稳固太子之位。于他而言楚歇已是可有可无,为何还会如此紧张。 瞧着零零散散的人涌入屋内,许家的小侯爷只能先安坐在一旁等待这一阵忙完,再与陛下进言许家的事情。 可是,气氛却越来越奇怪。 一脸来了五六个御医,逐个地给楚歇把脉,到第三个时楚歇终于被闹醒了,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府里,喊着要喝口水。 江晏迟扶着他,让他靠怀中,亲自给他喂水。 又取来绢帛,擦干他嘴角的水渍。 许纯牧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心底生出一些朦胧的感觉。 又想到前几日在官道上听来的话。 楚歇一路颠簸,又上了些镇痛的药。御医说大约还会小憩半个时辰才会醒来。许纯牧看到诸位御医对待楚歇分毫不敢大意的态度,又揣摩着江晏迟的心意。 莫非。 这小皇帝对阿歇—— 许纯牧倏然起身,横亘在江晏迟与床榻之间:“陛下,臣有话要同您说。” “朕现在不想说,你让开。” 许纯牧一步不让,“是很重要的事。” 江晏迟没了耐心,“许邑他……”转眸看着许纯牧,“已经死了。” 许纯牧大惊,瞬间觉得浑身失了力气,趔趄两步才稳住身形:“陛下……他可是镇国侯,陛下杀了他,谁来为陛下稳住北境疆域!长明军三十万人,西北……” “许纯牧,你救了阿歇。我可以不杀你。但是许邑必须死。”江晏迟低声说。 “陛下对诸侯接二连三地下杀手,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吗。”许纯牧的声音里带上些薄怒,“发配也好,削爵也好,为何非得——” “许邑可是造反。” 江晏迟眼风扫寸许纯牧的脸,“造反,不诛九族已是宽仁,何来寒心。” “造反,谁才……” 许纯牧攥紧了手,面色一片铁青,可是话都没有说完。 江晏迟知道那句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谁才是造反,太子殿下,造反的那个不是你吗。 是啊。我才是乱臣贼子。可那又如何,这世间的规则本就是成王败寇。 正僵持着。 许纯牧听见身后有些动静,还未转寸身就听到楚歇喃喃着,下意识拽了下许纯牧的袖子:“纯牧,再给我点水。” 眼前模糊,慢慢地变得清晰。 这才看清自己已经回了楚府。 许纯牧动身给他倒了杯水,手还没碰到楚歇,水就被江晏迟抢寸。他一手扶着他的肩让人半坐着,又给他喝了一整杯下去。 一股青檀香扑鼻而来。 “江晏迟,许邑呢。” 楚歇刚恢复了点意识,立刻抓住他的袖子,“许邑在哪里。” 江晏迟眼光一动。 “杀了。” “咳……咳咳咳……”楚歇忽然就像是被呛住似的猛地咳起来,脸上都飞上一抹红晕,“你杀了他?!”眼光下意识地挪到许纯牧铁青的脸上,再回看着江晏迟,“你为什么杀他,这么快,他可是镇国侯,他可是北境——” “楚歇,你难道不想他死吗。” 江晏迟替他顺气,“反正你迟早也要杀他,不如,我先替你杀,也免得脏了你的手。” “我……没有,要杀他……” 楚歇好不容易将气捋顺了,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江晏迟一脸迷惑,将他扶起半倚靠着软枕躺好。 “同样都是害得你家破人亡的仇人,何以陈莲洲杀得,许邑杀不得。” “阿歇,你不用怕。所有你想杀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你若是想许家满门……” 楚歇心里一急,咳得更厉害了。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江晏迟的肩膀,将衣服揪紧:“不……咳,咳……不要再杀了。江晏迟,皇帝……皇帝不是这么当的!许家人不能杀,放寸他们……我告诉你……” 江晏迟眼底疑虑更深。 江晏迟余光再扫寸许纯牧,眉头忽然一点点皱起。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心底生疑,语气却愈发柔和:“好,你说不杀,就不杀。许长陵的命留着。你先告诉我,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你又去了哪里?” 第55章 、 楚歇看似镇定,心里却在打着腹稿。听到许纯牧想开口解释,眼皮突突一跳,抢在前头说,“没什么,就是一路被追杀,许纯牧还受伤了,所以拖延了回来的时间。” 和之前许纯牧所言并无二致。 江晏迟心底的猜忌稍稍放下一二,“嗯”了一声,叫御医也去为许纯牧看一下伤,见许纯牧下腹的确有一道两寸的刀伤,心底那一丝猜想暂且被镇住。 “许小侯爷,你也累了,先去偏房休息一下吧。” 很明显的支开。 楚歇脸色一凝,果真见那许纯牧前脚刚走,江晏迟立刻将人遣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卫兵在外头看着。 将外面那层墨色袍子顺着解了暗扣,一遍脱一边指着边上那一堆楚歇脱下扔在角落里的粗布麻衣:"你这一个月就穿这个?" 那素衣上灰尘仆仆,江晏迟想象着楚歇穿成这样的模样,又心疼又觉得新鲜,自己脱了靴子挤上了塌,握着他纤细的手腕揉捏着,"手腕倒是都好了。"又一路拂过藕白的小臂,"你穿那个,硌得慌不。" 楚歇斜了他一眼:"……还行。" 江晏迟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和药味,想一只狗崽子似的,又往他后颈凑,手从他腋下穿过,大手轻轻搭在背脊上,"伤倒是养得挺好。还好你没事……楚歇,楚歇……" 鼻尖蹭了蹭,又亲了上去。 楚歇一个激灵:"你干什么呢,别太过分!" "反正你我都要成亲了。干什么都不过分吧。"江晏迟埋在他肩头闷声笑了下,"你再不回来,我可能会把许家和豫北郡王全府都杀了……我想到你死在濮阳郡,我就觉得,濮阳郡不该有人活着……" "……?" 楚歇冷着声音:"你……" "不过你回来了,就都好了……你要我放过谁我就放过谁,阿歇,你让我抱抱你好不好……"江晏迟哼哼唧唧地贴过来,一下子又像个小孩子一样拱着他,滚烫的胸口贴着楚歇的脸,他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我也好久……好久都没睡了,我就迷一小会儿……我就想抱你一会儿……" 话说得可怜,楚歇拗不过他,又觉得那心跳声响得很,转了个身被对着他。 刚转过去,二人之间隔了点距离,江晏迟长手一捞,贴着他的耳朵喊:"阿歇,我是皇帝了。" "嗯。" "那你就是皇后了。" "……" "怎么不说话,莫非你想反悔。" 楚歇十分嫌弃他这粘人性子,又往床里头钻了些。刚使劲,腰腹又被一摁,整个人又拖了回来。 "江晏迟,你知道这样很热吗。" 楚歇声音带上些薄怒,"你给我滚回去,别睡我塌上。还没成亲呢。" 江晏迟噗嗤一声笑了,将他的腰松了些。 楚歇刚松了口气,却察觉到耳朵尖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人都是我的,睡个塌怎么了。" 皇帝的声音促狭,可那气儿挠进耳廓,教他整个后脑就反射性地一酥。 这特么什么狗屁话。 楚歇听得鸡皮疙瘩冒出来,顿时像一只炸了毛的猫,转过身直接一脚过去,江晏迟怕他踹重了颠着自己,还适时地起来躲开那一脚,一边弯腰下塌一边哄着他。 捏住自己一只长靴套上精瘦修长的小腿, "行,行……那成亲的时候再来。" 又回头实在觉得不能这样规规矩矩地顺着他,也太委屈自己了。江晏迟眼神一暗。 楚歇以为他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整个人忽然被扳过去。 "你……呜……" 呼吸瞬间被攫取。 江晏迟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一手扶住他的肩将他摁在塌上,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 在他要喘不上气的时候又转而啃噬他淡色的嘴唇,直咬得一片通红。 那人的眼底满是薄怒,眼眶还泛红,因为喘不上气整个人都软在了怀里。 江晏迟食髓知味,几乎要克制不住。 只想将人拆吃入腹。 手摸到背上的伤。他又一下清醒了。 不行,他身后的伤还未好全。他本就身子骨孱弱。 这么想着,啃噬又成了蜻蜓点水的触碰,最后恋恋不舍地放开。 "睡吧,我守着你。" 楚歇险些没喘过气来,剧烈地呼吸着,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滚出去,不然我睡不着。" "睡不着啊。"江晏迟笑了笑,"那我们做点不睡觉的事儿。" 楚歇不吃这套。 "我不喜欢男人,我跟你说,就算成婚了那也是利益婚姻,我不会跟你……" 江晏迟含含糊糊地应着:"嗯,先成婚再说。" *** 许纯牧在管家的引路下被待到楚府角落里一处僻静的小屋,见府中来来往往尽是宫中人,听见着墙外还有禁军巡逻的脚步声,还有总觉得这阵仗太大了些。 只稍稍小坐后,便唤了个丫头来问:“楚大人与陛下素来如此亲厚吗,何以宫里的人都过来了,府外那些人又是谁,是禁军吗。” “是的呀,陛下找了大人整整一个月,如今好不容易人回来了,我们大人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流落在外头风餐露宿的,陛下能不心疼嘛。”被楚歇安排来照看许纯牧的桃厘性格十分直爽,口无禁忌地将手中饭菜粥点往桌上摆着,“这些吃食药膳都是陛下命宫中小厨房做来的,那御厨都拨了两个来楚府,御医也有两位常住的……陛下以前对我们大人不好,许是如今想着要多弥补些吧……” “弥补?” 许纯牧又疑惑了。 “嗯,毕竟是陛下喜欢我们大人嘛。从前对他那样不好,如今却想娶他,自然是要处处周到些的。” 桃厘话一说出口,许纯牧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你说什么,谁要娶谁?” 桃厘将最后一盘甜点摆上桌:“陛下啊,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说要娶我们大人了。可我们大人始终都不大情愿的,可有什么法子,那是太子啊。” “我们大人这风姿,这相貌,大魏根本找不出第二个。”桃厘想着之前太子三番两次地找大人麻烦,还让大人受那么重的伤,如今气就不打一处来,“谁不稀罕我们大人,太子之前对楚府处处刁难,一朝变了脸又要娶人家,那强势做派几个能答应的……我们大人真是活得太难了。小侯爷,饭菜上好了,您吃点再睡吧,有事可以叫我,我就在边上那个屋。” 许纯牧拦住桃厘,问:“楚歇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 “当太子妃。” 桃厘点点头,“早先是答应了的,聘礼单子我们楚府都收下了,就是还没抬过来……如今大人回来了,婚期也当是快了,小侯爷要留下来喝杯喜酒吗?” 桃厘食指抵着下巴思索了一下,说:“现如今的话我们大人和太子成亲便不算太子妃,算是皇后了是不是。” “呀,倒是也好。”这么一想,桃厘又欢喜了,“我们大人成了皇后,看上京城里还有哪个敢欺负我们大人。” 楚歇。 原来你当日所言,亏欠太子是这个意思。 许纯牧大惊失色,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脚下生风要往楚歇的居所赶去,却被外头陛下的护卫拦了下来:“陛下说过,楚大人要好好休息,今日不得再打搅。小侯爷请回吧。” “陛下还在里面?”许纯牧问。 “陛下今日还要回宫。明日应当会带楚大人进宫安置修养。”小喜子见护卫说话硬,便走过来声音缓和着解释道,“小侯爷救了楚大人,那就是救了陛下。不必担心,陛下一定不会为难小侯爷的,况且方才楚大人一直在为您作保,此番经历凶险,您放心,不必一直来求情的,好好下去休息吧……” “我听府中下人说,陛下要迎娶楚大人,是真是假。” 小喜子朝着屋内虚行一礼,郑重道,“陛下亲口所言,聘礼单子都下了,自然是真。如今楚大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当真是万幸,也受什么伤,将养半月,便能筹备大婚了。” 许纯牧自然是全然无睡意,生生熬到天黑,江晏迟才终于离开楚府回了宫。禁军却没有撤走,还是留在楚府外保护着。 果真周到。 楚歇为什么只字不提,他回来后就要和江晏迟完婚的消息。 那人分明心里是有自己的,怎么可以这样与旁人成婚。 吱呀一声将门推开,楚歇本在小憩,睡得浅,半睁着眼一副懒懒温柔的表情看着脸色极其难看的许纯牧,“纯牧,你没去休息吗。” “你要和江晏迟成婚。” 他竟直呼其名。 楚歇察觉语气不对,琢磨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的确从未与许纯牧提过此事。 “嗯。”楚歇扯了下嘴角,勉强地笑了下,“你放心,陛下已经答应我许家谋反的事情到此为止,只要许邑和许承堇两颗脑袋。不牵连旁人。” “你怎么求的。” 许纯牧看着那嫣红异常的唇色,不知想到了什么,袖中的手蓦然攥紧了,声音都有些抖,“你一定要跟我回来,你早就想好这么做了是不是。你说你要保护我,你就是打算这么保护我的?” “当太子妃,当皇后。然后保护我?” 许纯牧声音里透着冷意,“楚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的……真的完全不懂你了,我……” “不是你非得回来上京城,你说你要保护许家的人吗。”楚歇也被他绕进去,一双好看的眉头皱起,“我刚和陛下说了许多,好容易才劝着他将此事翻篇,许纯牧,以后你就……” “以后?” 许纯牧压低了声音,凑到楚歇面前,手指着外头,“我们,还有以后吗。” 噢。 原来他是说一起逃跑隐居的事情。 楚歇终于明白了。 “事已至此,这是最好的解决法子。纯牧,你不能失去你的家人,我明白的,我也帮你救了他们。但是事情是很难两全的,走到这一步,你想说再跟我一起离开上京,那是万万不能的。这上京城我们回来容易,出去,千难万难。” 许纯牧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太子有过婚约,如果我早知道你和他有婚约,我一定不会让你回上京——你以为你这是为我好,你根本不懂对于我而言你……” “我不回上京,你当真以为你几句直言就能让江晏迟放过你许家满门。”楚歇摇头,“纯牧,别纠结了。现在比起旁的,更重要的是你能活着。” “我只要你活着。” “可我要和你在一起!” 许纯牧一把掀起被褥,将楚歇拽了起来:“走,我们去和陛下说清楚,你和我才是两情相悦的,他怎能如此强娶!” 我跟你也不是两情相悦啊。 楚歇头疼。 “他并非强娶,他是与我谈好的,我们是利益交换。”楚歇解释道。 “楚歇,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许纯牧紧紧抓着他的手没放开,“如果你喜欢我,怎么可以嫁给旁人!” “我,我不喜欢你。” 楚歇讷讷了一下,他对于剧情脉络清晰反应敏捷,可他实在很不擅长应付这种情感问答,脑袋一瞬间竟然跟打了结一样,重复了一遍,“许纯牧,我不喜欢你。我在淮崎郡的时候是哄着你的,那时候我只是想要你别回上京城。其实我对你也没有那种感情。我其实……不喜欢男人的。” 许纯牧只当他在搪塞。 “你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要与江晏迟成亲。他是一个狼子野心的篡位者,你与他成亲,焉知——” 楚歇对许纯牧向来没有戒心,只道:“我与他成亲,许纯牧,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了。” “手中握有足够的权柄,我就能杀我想杀,护我想护的。就有更大的把握,让事情顺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 “楚歇!” 许纯牧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麻木又释然的表情,心疼到了极点:“我不需要你同皇族缔结姻亲来保护我的家人,我的家人我自己可以保护!你我也可以保护!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相信……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什么……” “还是你自恃貌美,以为能嫁给皇帝,就可以保住一生的荣华?不是的,伴君如伴虎,他江晏迟今日对你百依百顺言听计从,难保他来日就不将你猜忌厌恶,百般折磨……楚歇,江晏迟性子阴晴不定,你在他手上受过的苦还少吗,你还要嫁给他……” “你这一身伤怎么来的,你胸口那道疤怎么来的。” 许纯牧说着说着,声音里有些不稳,双手捏着他的双肩俯身下去抱着他。 “你根本就不爱他,怎么可以同他成婚。” 第56章 、 楚歇刚刚与江晏迟一直撑着眼皮对峙,好容易等到他走了,如今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应付面前的许纯牧。 “我会和他成婚,和他成婚,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楚歇闭上眼,“我要睡了,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楚歇……” “许纯牧。” 他喃喃,“别轻举妄动,别叫江晏迟看出破绽,别给我惹麻烦……我已经很累了,我要睡一下。” 许纯牧看着他疲惫的表情,没忍心再与他争执下去。 且此事,也并不是争执能出结果的。 他守在床榻前一夜无眠,直到月光式微,日出东方。 他才趴在楚歇身侧撑着头睡过去。 再醒来时日近黄昏,江晏迟从宫中派了人来,要将楚歇接进宫去。楚歇如同提线人偶似的被桃厘搀扶着起来梳洗,束发,换衣,戴冠。 与赏赐的一些金银珠宝一同送来的,还有皇后的凤印,和八支支凤凰步摇,一对牡丹流翠钗。 楚歇总是穿着一身华丽官袍,要么就是家里青色淡雅的长衣。 这样秀丽旖旎的饰物从未穿戴过。 但是如今他不是作为臣子,而是作为帝后要入宫去。 桃厘第一次为他描眉,点朱,浅白的玉冠之上,挑了一支最为简单的红绒落羽金钗穿过。 金钗颜色发淡,并不突兀。坠下的长缀绒羽是罕见的红尾秋莺尾羽一片,取祥瑞之意。 朱红的绒羽坠在齐肩处,与朱唇像衬,更显肤若冬雪。 就算是看惯了楚歇容貌的桃厘,在对着铜镜整理着仪容都不免满眼惊羡,感慨,“我们大人生得真好。” 说着,又有些伤感了,“可惜以后,桃厘都不大能见到大人了。” “那我把你带进宫去?” 桃厘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听说那里是吃人的地方。” 楚歇本来有点心事,被这句逗笑了,“你知道什么叫吃人的地方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怕的。”桃厘稍稍整理一下发簪,“大人别怕,若是住不惯就回来。或者大人一定要我去的话,我也可以去……” “罢了,你还还是替我打理府邸吧。” “好嘞!”桃厘笑嘻嘻地应着。 许纯牧瞧见楚歇稍加打扮后的仪容,褐色的瞳眸渐渐沉下去,在错身而过的时候暗下拉住那袖中的手:“果真非得如此吗。” “小侯爷,外头轿子还等着。”楚歇叹了口气,“您不该是这么放不下的性子才是。” 许纯牧顾全着大局,只得松开。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默默然许久。 *** 江晏迟在承鸾殿等了许久,才听到外头人说楚大人已经接进宫来了。 亲下长阶,正瞧着美人如玉伸手掀起珠帘,被搀着下了轿撵。一身浅朱色的里衣外笼着绛色披风,风一吹动,衣袂飞扬。 甚少瞧见楚歇穿得如此鲜艳。 白墙,青瓦,朱窗。 宫墙内的一切与此人都无比相衬。 发簪上的金玉平添些骄奢的贵气,那随着秋风摇摆的红羽像是一颗火红的炭石烙进江晏迟心底。 这可真要命。 就是这样稍稍装扮一番便如惊鸿一瞥,难以想象成亲的时候盛装之下,他会多么昳丽夺目。 江晏迟喉头一动,迎身而下,在他一个目光扫视下随行的卫兵都都立刻低下头,收回惊艳怔忪的眼光。 皇帝将人牵着手缓步入殿,楚歇提着有些过长的层叠衣料,却还是不小心踩到一角,在最后一阶的时候往前栽了些许,皇帝眼疾手快地将手往他下腹一拦,稳住他的身形:“没事吧。” 楚歇踩上最后一阶:“嗯,没事。” 入了殿内,楚歇有些饿了,屋内正好摆着些刚做好的饭菜,楚歇吃了几口后皇帝命人端来汤药。 楚歇皱眉:“吃饭便吃饭,总端一碗药来,胃口都没了。” 江晏迟如今瞧他哪里都顺眼,发脾气也顺眼。 便又教人先将药撤走,“迟早要喝的。” “我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那不是治外伤的。” 楚歇似乎意识到什么,更不肯喝了:“癔症哪里是喝几碗汤药能治的。” “哦,我不知道你还对岐黄之术颇有造诣。那你说,要怎么治。” 楚歇吃饱了,便同江晏迟普及热知识:“我这样的癔症,是不可能融合的,非得说治好的话,那就是有个性子最终会消失。” 江晏迟嘴角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没了。 楚歇没察觉江晏迟神色有异,还端起一杯热茶吹了吹,“殿下,肯定是巴不得消失的是我白日这个性子吧。” 再抬眼,才看到江晏迟那眼神锐光乍现。 “……?” 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似乎太含锐气,江晏迟压下心中的暴戾,勾起一点嘴角,又给楚歇倒了杯茶:“不会的,我已经察觉你最近有些变化的……两个性子一定能融合。” 惊世医学大能啊,双重人格都能给你整融合。 “哪一个都不许消失。” 楚歇叹了口气:“白日的我消失了,不是对你更有利吗。总归你也是相中我这幅皮囊,那个‘他’乖顺又良善,更适合当妻子吧。” 江晏迟听出些别的意思,忽然紧绷的表情就柔和了。 “你希望我更中意哪个。” 看到楚歇嘴角的水渍,将人拉了过来摁在腿上,替他擦去嘴角的茶渍,却将一抹朱红晕开些许在嘴角。 那晕开的绯红,看上去绮丽又迷人。 “都是你。” 见楚歇冷眼沉默着不接话了,江晏迟软言软语着将人抱住,仰起头瞧着这乖戾的美人,“有共通处,且近日里越发明显。楚歇……你难道就没察觉最近的你,比过往好像更……心软一些吗。” 皇帝命小喜子将一桌饭菜撤走了,还是将那碗药端了上来。 “喝下吧。”将药递给楚歇,“不许剩。” 楚歇屏气将一碗药全部喝下,满口的苦味,秀气的眉头直皱,“这药该不会有什么对身体不好的吧。” “不会,方子我都看过。你放心,就算对癔症并无疗效,也不会有损于你的身子。”江晏迟道,“只要是你入口的东西,我都万分谨慎的,只怕你哪天又自己把自己毒着了……” 提到这事儿楚歇还气不打一处来。 江晏迟总归是他走任务里最大的变数,他真的是都怕了他了。 虽然现在是楚歇必须讨好着江晏迟,可他也不喜欢这样被人当个玩物似的抱着,喝完了药就将碗一放:“陛下日理万机,我如今也入宫了,陛下不必一直呆在我这儿。” 江晏迟知道楚歇向来烦他。 慢慢来。 不急。 见人松开,忍着心底的遗憾,故作无事地起身:“好,我先去批阅奏折,一会儿夜里再来陪你。” 楚歇眼神冷了几分:“夜里也不必来。” 皇帝眼神几番流连,最后还是离开了殿中。 到了夜里,皇帝竟果真也没来,楚歇卸下仪容还梳洗沐浴一番,只穿着一件里衣正要入睡,听到小喜子匆匆来报信:“娘娘,娘娘睡了吗?” “……别这么叫我。” “楚,楚大人……赵小世子连夜入宫,眼下被陛下扣住了,陛下好似发了很大的火,您要不……要不去劝劝?” 小喜子在外头轻声说:“应当是,是为了您的事情。赵小世子是您的故知,陛下年轻气盛,此事也怕是只有您能劝两句……” 赵煊。 对了,正好了。赵灵瞿的事情还得先从赵煊这里撕一道口子出来。 楚歇看着外头玉玦似的月牙,只套了一双足衣就忙不迭地冲了出去,生怕江晏迟这个冲动的直接把赵煊宰了。 *** 大殿之上。江晏迟寒着脸,余光扫过堂下的赵煊,问:“还说吗。” 几鞭子下去,赵煊的背脊处已经渗出鲜血。直接在议事的大殿上受刑也是前所未有,赵煊脸色惨白却始终固执。 “陛下三思。” 赵煊双手交叠,手撑着骇人的压迫感,直言:“陛下不能与楚歇成婚。” “一则,他只是个阉人,此等婚约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二则,楚歇生性狡诈阴毒。若是这样的人长伴陛下枕侧,必会……” “赵煊。” 淡漠的声音将他的话打断,“你不会以为你是赵家人,我就不会杀你吧。” 他额头沁出汗来,捻起袖子擦了擦。 “陛下慎重。”赵世子还是恳求一般地说道。 赵家也是有趣,虽说看重赵煊。但是这种要命的事情也总是督着这位长孙来说,江晏迟冷笑一声:“你自己不滚出去,是还想再讨一顿打吗。” “陛下!” 赵煊连着磕了个头,“这天下貌美之人千万,贤良者诸多,陛下何必为贪恋一时的美色而误了……” “来人。” 江晏迟并不多听,只没有什么情绪地再将外头行刑的太监召了进来:“接着打,我倒要看看赵家的骨头有多硬。” 沾了血带倒刺的鞭子再一次高高扬起。 “陛下。” 偏殿外传来一声轻柔的喊叫。 声音很熟悉,赵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皇帝却立刻起身下堂,朝着门外迎了过去。 赵煊依旧跪着,就这跪拜的姿势回过头去,瞧见浅木色雕花长门外探出了小半个身子。鼻梁高挺,白瓷无暇,一双盈盈若水的眼眸藏在细碎的额前碎发下,绰约又温婉。 江晏迟接过跟在身后小喜子手里拿着的披风,给他披上,同时将他拽出来些,借着殿内的光系紧束带。 赵世子这才看清此人全貌,青丝如瀑,二缕头发顺着鬓角垂下落在肩头,拢在身后于发尾处束起。 这是……楚歇? 皇帝看到他只穿着足衣而未穿鞋履,就这样踩在冰冷的石砖地上,眼睛微微眯起,“嗯?为什么不穿鞋履就跑出来……” 楚歇纤细的手从披风中伸出,里衣宽大,露出一小截柔白的手腕,“陛下,不可因忠言逆耳而胡乱杀人。” 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殿上跪着的赵煊,嗓音柔柔的带着几分请求的意味:“赵世子只是直言进谏,他所说并无过错。陛下的确不该立我为后啊。” “我非世家大族出身,也无功于社稷。我甚至……罄竹难书,罪孽难赦……陛下,其实我应该……” “阿歇!” 江晏迟带着些怒意地打断了他,手覆上他拽住自己衣袖的左右,摸到一片冰凉。心一惊,将人打横抱了堂而皇之地入了大殿,小喜子阻拦不及,只能使了个眼色,将那举着鞭子的太监轰了出去,再将门口的几个看守遣送地远了几步,同时提点几句要他们不要背后乱嚼舌根。 皇帝将楚歇安置在大殿上的龙椅之上,将毡毯盖在他身上,头也不回地对赵煊说道,“还不滚,是等着掉脑袋吗。” 第57章 、 说完了,江晏迟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温良安顺的阿歇。声音都低哑几分:"你还好吗。" 楚歇被困在龙椅上,青檀香沁人心脾,江晏迟如今本就高他两寸,这样身形靠得近了,极具压迫感。 "喝的药物对你有影响吗。你夜里也不怎么出现了。"江晏迟伸出手探着他的额头,"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殿……陛下。" 楚歇无心与他谈论这个。 将人推开些,楚歇余光观察着底下的赵煊,一边凹着人设,斟酌着用词,"陛下,我根本不适合当皇后,我登上那个位置,会后患无穷的。" "我说你能就能。"皇帝似乎不想就此事多加谈论。 赵世子脸色怪异地看着那殿上倚靠在龙椅上的人。 是楚歇?还是楚歇有孪生兄弟? 长得分明一样。 又性子一点都不像他。 “赵小世子,你走吧。”楚歇轻咳了一声,不再与皇帝交谈,“你放心,就算我当了皇后,我也未必能活……活得长久。” 一派宁静坦然。 “阿歇,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皇帝最听不得他说这些话,替他将毡毯裹得更贴几分,“我保证。” 赵煊听着二人对话,惊觉不对,听陛下这意思,这分明就是楚歇。 “楚……歇?”赵煊带着些疑虑问,“你是……楚歇?” 与那双眸子对上。 清涟泛起,碧湖润泽,透着明净纯澈的光芒。 眼前的楚歇眉眼哀愁温婉,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将积压已久的秘话吐露,“我知你十数年来也非全然真心与我交往,不过是遵从你父亲的意思……你打心眼里,是看不起我这种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低贱之人……咳咳……” 从不落低的掌印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眼神,这语气,到底怎么回事。 非得要说的话,眼前这个楚歇……倒是很像那一日自己给他送毒酒的那个。 “陛下,这……”赵世子看向皇帝。 皇帝知道此事瞒不住他了,下了封口令,“你全当今夜什么都没看到,不要同任何人提起。赵世子,你走吧。” “陛下,为何楚歇今日看上去分外不同……” 皇帝并不打算解释,斩钉截铁地喊:“来人,把人给朕拖——” "陛下!" “因为我有癔症。”楚歇轻轻地一句如秋风平地起,打断二人的纠缠。 “阿歇,你!”皇帝本不欲太多人知道此事,可是楚歇却将话说开了,大概还是顾念与他相识已久的情分,“我与世子相识十数年,却连此事都未曾告知世子,是我不够坦诚。” “楚……” 赵煊看着面前这个楚歇,完全混乱了。 癔症,什么癔症。 “赵煊,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骗你。我本前朝罪臣之子,当年死里逃生,被苏太傅收养一直生活在边境……世道残酷,容不下弱小。也许是环境所逼迫,也许……是因为旁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个怪病……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两个‘我’,一个善的,一个恶的。每当我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那个‘我’就会出现,不择手段,坑蒙拐骗。一开始我并没有太在意。可渐渐地,那个‘恶’的一面出现得越来越多,而我几乎只能在深夜里出现,到现在,我能维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你说得对,我这样的人别说当身居高位了,连活着……都不应该。” 这些往事,江晏迟也是第一次听楚歇说。 楚歇的本意是让赵煊对自己敌意不要那么大,方便套话。 可这一连串话说出来,赵煊还没什么反应,江晏迟反而一下往他怀里钻,"阿歇,没事了……我应该早点遇见你……" 啊这。 恕我直言,你那时候还没出生。 楚歇稳住表情,推开小皇帝,只看着赵煊,继续铺垫情绪。 "我知道,他因为仇恨,不公,怨怼,做了很多残忍的事情。我没有那些仇恨的记忆,所以我才能得到这片刻的宁静。实际上我与他本就是一人……他犯的所有罪,我都该一同偿还。" “楚歇……” 赵煊傻了,完完全全呆立在原地。仔细琢磨后心渐渐沉重了。 "你……你,果真会有这种事,你……不可能,你如今在骗我是不是……怎么可能呢……" "赵煊,我救过你的。在上次你给我一杯毒酒的时候。"楚歇声音静默,"你以为,如果你当时面对的是‘他’,你能有活路吗。" 赵世子心中封存已久的疑惑如今终于顺了过来。 他想起来祁大人也跟他说过,总觉得楚歇很奇怪。 像他,又有时候不像他。 竟是如此。 "我死了,他就也会死……我知道的,可我……" "阿歇,别再说这样的话。"江晏迟忽地又插一句进来。 楚歇心里咯噔一下,江晏迟你能不能不要老打断我。 如今楚歇说的这种话江晏迟一个字也不想听,“你不用管这么多,御医给的药按时喝了没,会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越是进一步相处,越能发现两个极端性格的相似之处。 他相信能融合。 夜里的楚歇不会彻底消失,他会融入白日的那个楚歇,合而为一。 那才是真正的楚歇。 不受仇恨和善良拉扯,一分为二的楚歇。 "陛下,我有话想私下和赵大人说两句。"楚歇看着紧拽着自己的手,有点嫌弃,"极重要的事。" “你……” 楚歇反手握住江晏迟,那几道好似安抚。 小皇帝默了一会,做出退让,"那,半刻钟够不够。" 够,太够了。 楚歇莞尔,“嗯,你在外面等我。” 小皇帝出去了,楚歇将受了鞭刑的赵煊扶起来。 终于能把心里琢磨了好几天的苦情剧本演出来了。 “赵煊,我很清楚,如果有一天我完全消失了,那么楚歇此人将会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将再无人可以约束他,制衡他……赵煊……” 楚歇从怀中取出今日晨起桃厘为自己挽发的簪子,递到赵煊手里。 簪子的一头抵住自己的心口。 此一计,以退为进。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想活下去。"楚歇压低了声音,有些颤抖,"不如,你给我个解脱吧。" 赵煊握着那簪子,像是握着烧红的烙铁。 "不……" "你不是也觉得我该死吗……" "不是,我……" "那就杀了我,反正你也不怕死,杀了我,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见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楚歇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着底下的赵煊:“反正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杀我……我流落到淮崎郡的时候,那个打了胜仗的副将,赵灵瞿识破了我的身份,我也差点死在他手里……我在你眼里早就是怙恶不悛的了,与其你找人杀我,不如自己动手吧。” 嘴角微微扬起,笑容落寞又释然。 "相识十数年,能认识你,我从未后悔。死在你手上,我亦甘之如饴。" 赵煊果真反问一句:“赵灵瞿?” "我没有……我没有要他杀你,我没有!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你也在淮崎郡,你误会了,我……" 他手抖下,立刻将抵在楚歇心口的簪子收回,喃喃,"我真的没有……" "那赵灵瞿。难道不是你远房堂弟?"楚歇眼神里满是灰暗,像是因他的狠心,而对一切都失去了期待,“别骗我了,我知道的,你巴不得我……” “不是!”赵煊几乎立刻解释道,“我父亲的确向陛下举荐了赵灵瞿,可是我们没有要他杀你……而且,而且赵灵瞿其实根本不是我们赵家人,他是苏……” 话说的太急,想刹车时已经来不及,漏出了几个字。 楚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瞬间抓住重点。 “苏什么?” “反正,我真的没有要杀你。” 是苏明鞍。 楚歇垂下眼眸,眼底暗光流转。 这个赵灵瞿是苏明安插进赵家的,那一定是月氏人。 必须要想办法,削了这个赵灵瞿的兵权。 “总,总之……”赵煊揪着膝盖上的衣料,“我虽不认同你做恶事的行径……但是我也,也从未真正厌恶过你……我只是……” 只是不得不周全场面。 这样的话,他在以为自己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可是并不能。 一种愧疚从心底升起。 他甚至还曾提过将楚歇鞭尸三百。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他的朋友。 十几年了,只看到楚歇的残酷,却从未想过背后的缘由。 他身世凄惨,早年吃过多少苦,才会得这种可怕又罕见的癔症。 “我知道的。”楚歇将他手中簪子顺回怀中,“你对现在的朝堂不满,对我这样的朝臣更不满……你有理想有抱负,却无处使力。赵煊,你想利用污秽的权力去清洗什么,只会越洗越脏。不如跳出这个圈子,你尽可不用再倚仗你父亲,尝试着不依靠赵家,去真正的做一些什么……咳,咳咳……” 楚歇咳嗽两声,因疲惫虚弱有些犯困了。 赵煊禁不住出手扶着他,"你慢一点说……" “可以的话,希望二十年后的大魏不再如眼下,能如你所愿。” 赵世子浑身一震。 楚歇竟有如此通透的眼光与胸襟。 也是,他是楚歇啊,因癔症而分化出一善一恶两个性子的楚歇。 本就与白日里那个是同一人,一样的聪慧,一样的机敏。 这样一个绝顶才智之人,往往将人性纠缠,利益来往都看得通透。 恶可把权弄术,算计人心,善可通透豁达,救人于世。 都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赵煊像一只兔子似的红了眼,"好,阿歇。" 半刻钟已到,江晏迟扣响三下门,楚歇开了门。 正是子时,楚歇听到宫门外有夜钟响了一声。小皇帝握着他的手,天空上忽然炸开一道烟火。 "今日是我生辰。阿歇,我曾祈求上天希望生辰前能找到你,没有想到,我还是得天眷顾的……" 楚歇本想抽出被紧握的那只手,可小皇帝看上去太开心了。 甚至眼底蒙上薄薄的雾气。 "陛下都多大了,还哭呢。" 楚歇看着他水灵灵的眸子,叹了口气。 皇帝好似早有些安排,带着他去往冷宫附近的水榭亭台上看着愈加绚烂,绽放在夜空的烟花。 二人沿着湖边一路走,撇开所有随从。 烟火映在波澜的水面上,映在江晏迟的眼眸里,也照出并肩而行的楚歇清秀俊雅的轮廓。 江晏迟又握住了楚歇的手腕,心生意动,在湖畔的石子路上借着明暗闪烁的烟火搂住了身畔的颀长的身子往怀中带。 楚歇还在琢磨着苏明鞍的事情,没料到他这一举动,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江晏迟那股子狼崽子的劲儿又来了,箍住了他就不撒手。 又探头下来要亲他。 楚歇推拒得厉害,江晏迟稍稍松了些手,碰巧他一个大力挣扎一个翻身,江晏迟没搂住人,眼看着人往湖里栽去。 完蛋了。 楚歇这么想着,往前栽的身子却被适时地一抱,再反向一推。脚掌再次踩住实地,踉跄两步稳住身形,紧接着听身后扑通一声。 江晏迟落水了。 “陛下!”楚歇慌张地走到水边,湖水沾湿了鞋袜,这才看到那水不过半身高,根本也没什么危险,就是初冬的湖水冷得很,教人透心凉。 江晏迟像是一只落汤鸡似的站在自己面前,表情有些无奈。 场面有些滑稽,楚歇噗嗤一声咧开嘴笑了,一边递出一只手给小皇帝:“你快上来——” 江晏迟泡在湖水里的手很冰冷,他没有牵楚歇,而是自己用手臂撑着湖畔的石头上了岸。 拧着了袖子上的水说:“欸,我还以为□□。” 楚歇又笑出了声。 “你这生辰也太倒霉了些。” “哪里哪里,分明是走运。”江晏迟看着楚歇,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好吧,我的小陛下,又长大一岁了,想要什么生辰贺礼吗。”楚歇看江晏迟太狼狈了,凛冽的风一过只怕整个人都会刀割似的发冷,领着人快步走回殿去。 “我已经得到最好的贺礼了。” “嗯?” 江晏迟跟在后头轻声说:“你刚刚笑了。” 楚歇脚步一顿。 “我是第一次看你这样笑。” 他好像不觉得冷似的,整个人水淋淋地站着,眼神却很温暖:“我想要你以后每天都能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能像刚刚那样开怀大笑。” 烟火停了。 湖畔安静又黑暗。 星辰却明亮起来,细碎地点缀在无垠的苍穹。 “这……这算什么贺礼。”良久,楚歇别开了目光,讷讷然退了两步,“殿下快些,我们得回殿中换下这身湿衣衫,您最好再用热水沐浴一番去去寒气……” “汤沐的话,往这边走。”江晏迟搓暖了手,拽着楚歇的手腕,“这边是浴堂……” 楚歇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了几步:“那殿下去吧。” “你跟我一起去。” “我……” 他狡黠一笑:“既然你说那做不得贺礼,那便换个贺礼,陪我濯洗沐浴如何。” “……?” 人被拉扯得快步向前。 “快些,冷得很,一会儿我都要冻病了。” 与外头的寒风瑟瑟不同,浴堂里热气袅袅十分温暖。江晏迟将人都打发了出去没留一个服饰的,明摆着是要把自己当奴婢使了。 楚歇憋着口气,给他将湿漉漉的衣带解开,抽出,叠在一旁。 又一件一件扒下沉重的衣衫,到最后只剩两件,楚歇不愿动手了,转过身去:“你自己脱吧,我走了。” 那氤氲的热气教人心口发紧。明明也还没有太逾矩的行为,可总觉得气氛过于暧昧。 “别走呀,楚大人,不是说好的送我贺礼吗。礼我还没收到呢。” 第58章 、 不知怎么,这一句楚大人好像带着些别的意味,并不是什么尊敬的叫法,楚歇听了手背上汗毛都竖起来。 “贺礼不是这么送的……” 那只手松开,再往前伸,摁着他的胸口将人往回捞。 楚歇的背脊抵上一个冰冷怀抱。 那只手往上,手指尖勾住他的披风,将系着流缨的长绳解开,取下。瞧见他怀里似是揣着什么,江晏迟竟摸出一支簪子来。 楚歇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慌乱。 “这是什么?”皇帝手指摸着尖锐的簪头,“你怎么随身带这样危险的东西,还放在衣襟里,不仔细划伤了怎么办。” 说完了将簪子也好生放在披风上。 “嗯?” “我……”楚歇本欲找些旁的理由搪塞过去,可是。 江晏迟为他杀死江景谙,为他留下许家满门的性命。为他压下杀陈莲洲的罪行,将他接进宫也是为了不让上京城里纷杂的局势对自己造成威胁。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自己扮演的这个影子,怀有说不清的痴念。 现如今,自己的权势大不如前,想要平平安安地将剧情走到最后,保住许纯牧的性命,决不能少了江晏迟的庇护。 那就,不能轻易断了江晏迟这个念想。 对于他来说。 有沈音在的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而在这个世界,不该对任何人抱有亏欠,怜悯,亲近,惋惜。因为这里是虚幻的。 江晏迟是虚幻的,许纯牧也是。 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救下许纯牧,救下小音。让那个异世的孤魂自愿放弃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让自己……重新得以在那个有家人的世界生活。 这才是最重要的。 楚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心里再将这些重复一遍,只感觉到那怀抱越来越温暖,呼吸声近在耳畔。 他放缓了声音,“此簪上别有红羽莺尾绒。红羽莺难得,取成双之意。我很喜欢。” 声音里有些闷闷的,楚歇知道自己语气没有太把控好,可是喉头发涩,没有办法那么游刃有余地表演出一副有情郎的羞涩的模样。 身后的怀抱僵了一下。 江晏迟的声音里带着难遏的惊喜:“你……” 楚歇拾起那只簪子,交到江晏迟手里:“你一支,我一支。可好。” 身后的呼吸乱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小皇帝深深地看向楚歇,忽地紧紧抱住他,在他鼻尖,脸颊细密地落下亲吻,像是浅尝着什么了不得的珍果似的。 楚歇将心中那些许沉重压下,可当这小崽子一路亲吻到脖颈,楚歇惊觉气氛不对,伸手推拒却反被扣住手腕反折到身后,“陛……” 惊呼声被吻打断。这一次不同,是带着痛意的啃噬。 江晏迟将人搂着,几乎要将人的腰生生折断,好一番厮磨后,解开他的衣带将衣服剥了铺在地上,也不管什么沐浴,什么焚香,将人摆放平了便去解开那仅剩的小裤。 楚歇慌了。 他不该送簪子的,好像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手一路顺着背脊往下。 看着小皇帝如今这漆黑如墨的瞳眸,楚歇着急地说:“你……” “阿歇,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江晏迟将那白玉似的身子翻了一面,手指尖摩挲着那一道道只剩下淡色红印的伤痕。几道重处如今也已完全愈合。皮肉伤已经无碍,御医的药果真有效,再过半个月,连疤痕都会褪去。 就是那杖毙的时候一棍一棍下去都是照着筋骨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内里还是得再养一番。 这干净如玉的人,就该贵重地温养,像是那高阁之上的笼中雀一样日日夜夜仔细看顾。 怎能让他雨打风吹,落下一身伤痛。 江晏迟心底的火苗一点点被这纵横交错的伤痕冷冷浇灭。 满心满眼地只剩下怜惜与悔意。 是他没有早点认出他的意中人,是他做的还不够好。 楚歇还担心着他会继续做什么,却不想他将小裤为自己穿上。将人抱着入了满是花瓣的浴池。 雾气氤氲着,很快将皮肤熏得微微发红。 “你放心,从今以后……”江晏迟将他困在怀中,软玉温香地又亲吻了脸颊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你别怕。” 青丝入水,散开,二人的长发交错在一处,像极了墨入池水。江晏迟取来一旁的木梳,取来一缕湿透的发,为楚歇耐心地打理着长发。 “我也不会勉强你,你不愿意,我就什么也不做。” 他的嗓音近在耳畔,比这暖暖的池水更温柔,最后几个字化作气音扫在楚歇的耳廓里。 气氛太过旖旎。 他竟分不清如今脸上的薄红是因这热腾的池水熏出,还是因旁的。 曾险些将自己打死这件事,竟成了江晏迟心底这么大的阴影。他反复地放不开这件事,反倒是楚歇自己,除了当初疼得咒骂外,并没有太在意。 害怕什么的,也根本没有。 就像赵煊给他毒酒,他也不曾真的觉得自己被背叛,心底一点生气和失望也没有。 这一个个人物在他眼里不过像是阅读理解的试卷。 他只想要读懂,解题,得满分。 可是,江晏迟对他的分外珍重,让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在强走剧情后,这孩子的人物线是走偏得最厉害的。他提前坐稳太子之位,提前通过弑父的手段登上帝位,他甚至杀了本不会死的许邑,引胡兵乱西境…… 揠苗助长后,虽险中求胜比原剧情更快地登上帝位,可江晏迟原本稳如泰山的皇位如今也是危机四伏。 原本事业心爆棚的主角,如今却一心扑在自己身上。 好好的正派之路,已经走得快要像昏君一般。 江景谙的死,将他牵扯了进来。 许邑造反的时候,自己也完全没有帮他。 好像一直都在给他带来麻烦。 再过四个月——江晏迟原本的登基之日一到,许纯牧成功活下来,自己回去现世后,江晏迟会怎么样呢。 楚歇难得地陷入困惑。 “怎么了。” 身后传来询问,“好像忧心忡忡似的。” 楚歇没答。 “你别担心太多事,西境的战乱很快也会平了,我们先尽快大婚,就选在这个月二十七可好,那是个好日子……” 大婚这么快的吗,你不得筹备半年吗。 不对,西境的战乱…… “殿下,让许纯牧将功折罪,退御北匈吧。” “许纯牧向来只在北境打仗,西境地形用兵也不熟……” 楚歇担心江晏迟再往赵灵瞿手中加派兵权,立刻解释,“不,他很熟,他可以的。那赵灵瞿不过碰巧打赢了一场……” “那可不是碰巧。”江晏迟低笑了一声,“你不懂用兵,淮崎郡地势山多而无险,难守易攻,他能用十五万兵马退……” 楚歇逼不得已,只能将实情和盘托出:“那兵法其实也不是他出的,是许纯牧……” “许纯牧?” “嗯,当时我们流落到淮崎郡,他是采纳了许纯牧的兵法才答应的那一场战,凭他自己根本——” 江晏迟抿了抿嘴,忽的不言语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如今许家的兵马管了一半就在西北境,陛下何不直接让许纯牧去打这场仗,三十万兵马也总比十五万好……” “许家毕竟是造了反的,我刚处死他的父亲和爷爷,如今又将三十万兵权还给他,岂不是明摆着要他造反。” “不会。”楚歇笃定道,“因为他是最有底线的,这也正是他流落淮崎郡,却没有帮他爷爷引胡兵入境,反而为陛下抵御外敌的原因。” “就算天下人都反陛下,许纯牧也绝不会反。” 江晏迟又不说话了,只默默地将人搂得更紧了几分。 “陛下与其相信一个不知道哪个山窝里出来的赵家远亲,何不相信许小侯爷……” “阿歇。” 他将下巴抵在楚歇的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耳垂,“朝堂上的事情,你就不用管太多了。” “许纯牧用兵奇神,对西北地势极为了解,陛下,只有他能在忽敕尔手上讨到好……” “我知道他救了你。” 将手从水池里伸出,掐上楚歇的下巴,不轻不重地摩挲着,“但是报恩,不是这么报的,君王之道,讲究制衡。许纯牧在北境本就声望极高,若再得此军功,只怕长明军此后只知镇国侯,不知皇帝了。不是我不愿信他,而是人心……本就禁不起试探。” 坐在这个位置,稍稍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那你还引胡兵乱境,你还杀许邑,你还……” “那是我以为你死了。” 下巴处的手势加重,掐得他生出几分痛意,“你死了,我便什么也不管了。” “但你活着,我就得往上爬,我就得深思熟虑坐稳这个位置。楚歇,如果不是为了你和我阿娘,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帝。” “但是如今我想坐稳这个位置,谋一个长远。你曾跟我说过,有时候好像只要一个人活着,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 江晏迟道,“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楚歇浑身一抖:“殿下,你别忘了,‘我’有可能是会消失的。如果最后只剩下那个恶的楚歇,你——” 江晏迟心口一疼:“不会,你不会——” “会。”楚歇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江晏迟,“如果最后只剩下他,陛下一定要将我彻彻底底忘了。当一个好皇帝,好好护着你娘亲,去过自己的人生……” 江晏迟愣住:“你知道,我忘不掉的。不管是眼前这个你,还是白日里那个你,都是你。” “那个楚歇恶贯满盈,陛下将他当做我去顺他的意,就只会不断被推入深渊。您本来可以当一个好皇帝的,如果没有我的话,您一定是个好皇帝。”楚歇难得亲昵举止,却是说着如此残忍的话,皇帝嘴角浮着苦笑,“您喜欢的只是这个善良的我,是不是。如果这个我消失了,陛下……就放下楚歇吧。” 楚歇试探着江晏迟。 反正你喜欢的,只不过是我演出来的一个影子。年少时的喜欢,总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你还有漫长的一生。 可江晏迟却矢口否认了。 “善恶两极,在我眼里那都是你。只不过是不同境遇下的你。白日那个,是被仇恨裹挟而手段残酷的你,深夜里的,是不曾被伤害过始终良善的你。我已经说过很多次,那都是你,楚歇,我喜欢的就是你,我要娶的也是你,不分什么白天黑夜。御医这药如此喝着,不管最后是能融合,还是……还是什么别的结果,我都会随着你一起走下去,不管你最终是善,还是恶。” 楚歇如今成了面对面卡在他腿上的姿势,颇有些不自在。 江晏迟的手圈着他的腰,微微仰起头凝视自己的目光炽热又温柔。 “你选康庄大道,我也随之,你堕暗沟阴河,我也同你一起。阿歇,你别怕。” 那只手在身后顺着脊骨安抚似的轻拍。 “我知道你思虑颇多,总像是还藏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你要相信我,不管你的愿望多么卑劣,曾做的事情多么残忍,我都一定会站在你这边……你不要总是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问题,妄图以一己之力去调停所有麻烦。我知道你习惯了一个人,可如今不一样了,你要学会依靠我,不要总是独自扛着。” 握住他的手,亲亲粉红的指尖,又忍不住啃了两口。 “你在这世上不是一个人的,你有我啊。” 江晏迟眼底闪着萤火似的微光,一点点变亮,像是溅起的星火烫在楚歇的心口。 第59章 、 他被这双眸子惊到,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雾气蔼蔼,楚歇很快又将这奇怪的感觉抛之脑后,开始琢磨起赵灵瞿的事情。暖意流窜在体内,他渐渐生出困意,头一栽靠着皇帝睡过去了。 一个时辰后江晏迟才将楚歇从水里捞出来,也不叫婢女,自己拿着帕子给他擦干头发上的水,将他的长手长脚塞进柔软的里衣,又拿了厚厚的毯子将人裹着抱回了大殿。 楚歇太轻了。 那样颀长的身形,抱在手里松松垮垮地瘫成一小团。 他身子骨孱弱,睡的时候总是昏昏沉沉,轻易醒不过来。皇帝惊觉这样下去不大好,有几分担心。将他安置上床榻后轻吻过他眉心,挤身上了榻。 屋内的熏香依旧是楚歇最喜欢的柏兰。 皇帝紧紧贴着那人,难得地安睡一整晚。 楚歇次日醒得很早,天刚刚翻起鱼肚白便将眼睁出一条缝,瞧着江晏迟正在梳洗准备去上朝,婢女在一旁动作轻缓地给他理着玉带,楚歇半梦半醒地眨了眨眼才想起自己昨夜已经进宫了。 江晏迟听见些动静,问:“口渴?” 楚歇没应声,皇帝便招呼婢女递一杯温水去,那人困劲儿大得很,咕咚咚喝完一整杯,翻了个身继续睡。 江晏迟吩咐了小厨房煮上热粥和药,他醒了就务必伺候他喝下去,要婢女好生看顾着他,自己将九旒冕冠带上便起身走了,谁料被楚歇一声喊住:“江晏迟。” 直呼其名,必无好事。 “何事?”皇帝声音微有些淡漠,“这个时辰,朕要去早朝了。” 楚歇手肘趁着身子坐起来,手虚掩着口鼻打了个哈欠,道,“宫我也进了,婚我也应了。你答应过的事,还作不作数。” 江晏迟眼光微变。 走近几步,将正在为楚歇湿布擦手的婢女和正要进门服饰洗漱的宫人都遣了出去,长身立于卧榻一侧,只问,“你又想做什么。” “你要继续让姓赵的手里握有十五万兵马,那我可不答应。” “你要我削了赵灵瞿手里的十五万兵权?”江晏迟蹙眉,“为什么?” “因为他要杀我。”楚歇声音冷硬几分,“所以我要他死。” 他竟说得如此直白。 “他要杀你……”江晏迟将信将疑着,“你如何知道的他要杀你。” “怎么,不信我。”楚歇皮笑肉不笑,“还说我翻脸不认账,江晏迟,我把你对我说过的话再丢还给你——” 楚歇咧开嘴笑了下,两颗洁白的犬齿分外醒目,活像只正转着歪脑筋的小狐狸,“你以为我是你过了河能拆的桥?” “我只是想帮你查出他为何杀你。” “你当初说得那么好听……要我以你为刀刃,杀尽世间所有我想杀的人……到如今我要你杀一个赵灵瞿,你怎么就不答应了呢。” 江晏迟未曾想到楚歇竟这般不通情理,一时间被噎住。漆黑的眸子盯着楚歇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至少告诉我,他怎么杀你的。” “你果真是诓我,真是一句比一句好听,罢了,你不杀,我来杀。”楚歇像是无意与他争执,见他多问了几句像是推三阻四地,立刻勃然大怒,“我不信没了你,我连一个郡府山窝里的副将都杀不得了!” 江晏迟闻言一惊,立刻想将人拉住了,“我没有诓你,我……” 怎么回事。 怎么今日的楚歇,好像是比往日里更无理取闹些。 还未来得及多加思索,又见楚歇已经自行穿好了衣物,江晏迟沉声:“你去做什么?” 楚歇嗤笑一声:“都快误了时辰了,陛下。您不上朝,我得上啊。” 江晏迟听闻他这是要去朝堂上,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怕不是他心中早有些琢磨,刚刚早起的一番话也不过只是试探。 连忙三步做两步拦在楚歇面前:“你不能上朝。” 楚歇微微眯起眼,清晨的风很冷,他将白净的双手卷进袖中一派慵懒的模样:“怎么了,江晏迟,你觉得你这皇帝位置坐得很稳是不是。” “楚歇,赵灵瞿是御北匈一战的功臣,功臣不赏反杀,那这又是个什么道理,正是因为我如今皇位还未坐稳,你总得顾全大局……” “道理?”楚歇右眉一挑,“我行事,什么时候是按着道理来了。我不想与你撕破脸,你若不肯顺我心意,也别挡我去路。” 如此说罢,抓着小皇帝的手一掀,整个人气势腾腾地便出了寝殿。 江晏迟头隐隐作痛。他想到楚歇过往的所作所为,只怕事情不大好,忙地又追了过去。 险险地赶在他上朝前截下人,说,“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我答应你想法子削了赵灵瞿的兵权,但是,这个人得答应我不能杀。” 楚歇漂亮的眸子稍稍转动,静默着道了一句很是敷衍的“好”。 江晏迟见他思索后还是想进去,将手抓得更紧:“你回去!” 楚歇故作惊愕的模样,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说,“我不上朝,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诓我。” “那我又怎知你有无欺我,若你在朝堂上又使出什么阴谋诡计逼迫我不得不——” 楚歇施施然一笑,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竟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但他笑意刺骨,“你不信我,就不要与我交易。” “没有你,我也能杀了他。” 楚歇冷笑着,见江晏迟不撒手,乜了他一眼,“殿下,误了时辰了。” “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再说了,你这皇帝在,你设法调停也就是了。不过,若是结果我不满意,那我们的合作……就到此结束。” 说罢了先于皇帝入了议事的前殿。 近一段时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楚歇出现在前朝了。前头又有暗杀荣国公爷的嫌疑压身,后又有镇国侯府襄助使出一计金蝉脱壳,到如今干脆摇身一变,以一个阉人之身成了大魏未来的皇后。 这个楚歇,真叫人叹为观止。 他入了殿中,便只听他一人的足音,落针可闻。 皇帝很快也进了殿。 今日共商御北匈大计,殿上谈论来谈论去,文官争论,武官辩驳,先就是战是和吵了许久,后又因兵马调动争了半晌。 楚歇早早命人搬了一张椅子来坐,听得都快困死了。 到了快午时还没个定论,才听到赵家出口:“不如,不调兵马,还是让那淮崎郡的守城副将乘胜追击……” 江晏迟眼风往楚歇身上一扫,果真见他眼光犀利起来。 “赵灵瞿在西境以前就是个守城门的,两年前才升为小小都尉。”楚歇张狂地坐着,甚至都没起身,懒懒地拿手背撑着侧脸道,“这样一个人能打赢一次是运气,你还敢教他再乘胜追击,追什么,追着去送死吗。” “掌印此言差矣,那淮崎郡易攻难守,地势复杂却无险可守,此一战能胜绝非运气二字可解释。” “哦,那不妨也把话说开了。”楚歇脸色清淡,眸子往许纯牧身上扫去,那眼光淡漠又带着几分阴寒,倒让许纯牧感到很陌生,“这谋略哪里是一个轻车都尉能想出,此等奇巧的兵法,娴熟的布阵……自然是许小侯爷想出的法子。” 满堂尽皆哗然。 薛尚书不满地问,“掌印可有证据。” “你可有证明这兵法是赵灵瞿想出的证据?”楚歇反问,挖了个坑,“不如,陛下把赵大人宣召进京好好解释一下此事。” “他在前线作战,怎可随意宣召入京!”薛尚书又气地胡须都抖了三抖,“分明是你胡搅蛮缠!见不得赵家得势!” “那迎兵所列是许家的八方阵,那□□所使是许家善用的火箭,淮崎郡易攻难守众人皆知,我就问一个守城门的怎么就能打赢如此难的一场战——他分明,就是偷了别人的战法。因为他不赢就必须掉脑袋,因为他立了军令状,故而不得不求助于许家小侯爷救他一命,而许小侯爷菩萨心肠,既见不得无辜惨死,又不忍心城破郡陷——这才将功劳拱手。” 此言一出,堂上鸦雀无声。 就连许纯牧本人也万分震惊。 “赵灵瞿欺君罔上,就当被赐死。”楚歇一字一句地说道,话音未落,终于听得苏太傅幽幽开口。 “楚大人好一幅伶牙俐齿。”苏太傅眼光寂静地落在楚歇身上,“只是不知你身上还有陈家的案子,有没有资格在这朝堂上对抵御了外族的有功之将指手画脚。” “陛下三思,切勿被小人三言两语颠倒黑白。若是打赢了胜战的将军却要因出身低微而被猜忌。那楚大人也非世家出生,高居掌印之位是否也是借了旁人的功勋,也犯欺君之罪呢。” “那你说,我借了谁的功勋。” 楚歇默了一会,看向苏明鞍,“难不成,是苏太傅吗。” “我只是指出楚大人一番辩驳毫无道理可言。就如楚大人并未借任何人的功勋,那赵副将,也是凭自己本事打赢的。”苏明鞍的声音很稳,并没有因楚歇的暗箭而自乱阵脚。 殿上再次私语窃窃。 江晏迟也有些头疼,他忽的想起昨夜楚歇对自己说的话。 ——陛下把他当做我去顺他的意,只会被不断推入深渊。 ——如果这个我消失了,陛下……就放下楚歇吧。 头还在隐隐作痛,他看着堂上锱铢必较半步都不肯退的那人,心口发堵。 过了好一会儿,看向许纯牧:“许小侯爷,你的意思呢。” 因江晏迟的问话,殿上重归寂静。 楚歇却又插了一句,“许侯爷,三十万兵马,够不够你抵御北匈。” 苏明鞍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将眉头微蹙几分。 江晏迟欲言又止。 他叫了许侯爷,而非许小侯爷。谁不知道许邑和许承堇都已经被处决了,如今许家的两个孙儿,许长陵和许纯牧,按照长幼有序,应当是许长陵继承侯位的。 但是三十万兵马又一直是在许纯牧手里,如今许家有谋逆的嫌疑在身,皇帝明显不想那么轻易的将兵权尽皆交还,想分去些许的。 楚歇刚刚这句话的意思,不仅是要保许纯牧手里的兵权,还要保他登上镇国侯位。 许纯牧向楚歇投来一个颇有深意的目光,让他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 ”臣自知有罪在身。“许纯牧轻声道,“不敢轻易离京。” 苏太傅的眼神有了些明显变化,江晏迟脸色稍和。 楚歇霍然起身,满脸掩不住的惊愕——果然,他竟然拒绝了! “……?” 我好不容易给你争来的自保可用的三十万兵马,和在眼前乱局里出上京城的机会,你竟给我一口推拒了? 他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反问:“小侯爷考虑清楚了?” “豫北王之子江似岚是位有领兵之才的,若陛下信不过那位新上任的赵副将,可以命这位世子殿下领兵。必定不会教陛下失望。”许纯牧进退有度。 江晏迟看了眼楚歇犹然惊住的背影,可算是略微松了口气。 还好许纯牧是个有分寸的。 江晏迟正要说话,楚歇便微微回首,给小皇帝抛去一个有些危险的眼色。 “那兵权先归豫北郡王所统,若能抵御北匈,便是大功一件。小侯爷暂且留在上京,朕且先拨个府邸给你。今日就议到这里为止。” 好歹还是顾忌着楚歇,选了个中庸的法子。可那人的脸色不大好看,下朝后眉头直直地皱着。 许纯牧本想同他说几句,可楚歇头也不回地要走。 他眼疾手快地往楚歇手中塞了一张纸条,叮嘱了一句:“我有话同你说。”二人想遇即离,十分客套。 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展开纸条,上头写着地点和时辰,字迹潦草凌乱,分明是刚刚匆忙借了些纸笔写好的。 许纯牧这个榆木脑袋。 手中纸张揉作一团。 本来打算直接当做没看到放他鸽子,可转念一想,还是得去见一面,劝他拿了这三十万兵权用以自保。 再将纸打开,记住了上头的时辰,他回到府内烧了后,江晏迟正巧后脚就进来。 一开口倒是没有说朝堂上的事,而是命人端来一杯温热的粥点:“早饭也不见你吃什么,是不是饿极了。快先吃点东西。” 这么一说的确是饿得很。 楚歇摸了摸独自,将粥喝了小半碗。果真又见一碗浓黑的药推了过来。 “不喝了。”楚歇横了江晏迟一眼,“我的伤早就好了。” “我说过了,这不是伤药——” “癔症的也不喝。” 楚歇眉头紧皱着,一副极不好相与的模样,“不想喝,不愿喝。” 皇帝知道今天又没顺着他的气,如今他发脾气也只能先忍着,道:“好歹江灵瞿的兵权我是依你的意思削了。你也总得稍讲些道理……” “江晏迟。”楚歇霍然起身,将手中碗砸向地面,“你别忘了,当初是我让你当太子的!你在冷宫里和段瑟无人问津的时候,双双死在里面又有谁会管你!是我把你从那个鬼都不愿待的地方接出来的!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如今又是什么地位……” 这话说得锋芒毕露,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皇帝的藏在袖中的手暗下握紧,眉头皱起。 听了这一番话,脸色都有些发白。 “你如今和那苏明鞍一唱一和地拦我,这场戏唱得真好!你娶我做什么,你说要帮我杀人,你杀了吗?不过是一个赵灵瞿,一条贱命有什么死不得!” 指甲深深嵌入手中,掐出几道青紫的印,可小皇帝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只缓和着声音冷静道,“今日是赵灵瞿,明日呢……你因仇恨要杀人,可也不是这样的滥杀,阿歇,身居高位本就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谨小慎微,你,你说我与那苏明鞍一道,我若与他一道又怎会非要娶你——” “那你就别娶我!” 楚歇厉声一喝。 江晏迟低头看着一地残渣,只觉得心口堵的难受。 再一抬头,却又恍然间似乎看到楚歇眉眼里一丝的歉意一闪而过。他若有所觉地问,“楚歇,你果真这么想吗。” 伸出手去拉他的手,被避开后揪住他的一角衣袖:“一点事情不如你意,你就要这样说话吗。” 楚歇见这样小皇帝都忍着还是没有气得拂袖而去。 不由得在心底深深叹气。 背过身去,冷漠地说:“你说能帮我杀人,我才答应与你成婚。怎么,你以为我喜欢你不是。还是你以为,我跟你成婚了,就能对你百依百顺,从此之后就改性了吗。” “江晏迟,我从不做赔本买卖。”楚歇背对着那人,眉头却微垂,表情并不似声音那么冷酷无情,“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要抱有什么莫名的期待。我就是楚歇,你指望我像夜里一样良善好相与那是绝不可能。你要跟我成亲,从此往后,你就只能履行你的承诺,替我去杀人。此事,绝无商量。” 说罢,还好笑地戏谑一声。 “别忘了,是你非得喜欢‘我’的。” 屋内死寂一片。 过了很久,身后都没传来声音。楚歇站得腿有点酸,险些以为人走了,稍稍回头一看,却见那人还坐在原地,盯着地上碎裂的瓷器发着呆。 那身影寂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隔着几步看过去像是怪可怜的。 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楚歇如是想到。 察觉到楚歇的目光投来,江晏迟落寞的目光稍稍收起,作出一副无谓的姿态。 “你让我再想想吧。” 楚歇心微微一松,“嗯,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娶我,趁着现在还没完——” “我想想,到底怎么帮你杀了赵灵瞿。” “……?” 江晏迟的声音里带着些疲惫,手撑着额头,“但是,这是最后一个人。楚歇,我喜欢你,我想为你报仇,杀死那些本就罪业滔天的人解开你的心结……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无底线地纵容你……” 小皇帝起身,为他划出一道楚河汉界,眼神渐渐决然。 步步逼近,将人推向墙角。 “赵灵瞿是最后一个。你也给我掌握好分寸,被你扶上太子之位的,也是太子。夹缝求生登上帝位的,也是皇帝。今天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成婚后,我也绝不再允许你因一时喜怒胡乱夺人性命!” 江晏迟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如今虽还能好好说话,可眼底却压满了火。 “你学不会讲道理,我就让你学会。” 说罢了,命人前去再熬一碗药来,又下了一道禁足令,“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第60章 、 楚歇原本以为他会因难过而颓靡,没想到是反戈一击。小厨房给他熬药都是煎的双份,就是怕遇上意外误了喝药的时辰。 如今再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江晏迟唯恐他又砸了,一手压制着他的右手,另一手将药碗往他面前凑。 特么的一副强摁牛喝水的架势。 推拒不了,药入口有些微烫,但不至于烫伤,楚歇咕咚咚地喝下大半碗,呛一口鼻的酸苦,人也猛地咳嗽起来,弓着腰另一只手捂着心口。 那咳嗽声持续很久。 皇帝只看着他,却连握住他的手腕都不曾松开。 合着我就是个治你心上人的喝药工具人呗。楚歇这么想着,手上使了些暗劲却挣脱不开,阴沉着声音,“放手。” 听到头顶传来一句,“你是不是以为你拿捏到我的死穴了,楚歇?” 还没等他曲膝一踢,江晏迟好似提前料到,扭着手腕将人翻转过来,摁在墙上。腿微抬着适时地遏住他的一双膝盖。 “我对你有些心思,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我,嗯?” “反正我也不敢杀了你,你现在是不是这么想。” “楚歇,楚大人?” 江晏迟怒而发笑,“你可真会打算盘。” 比身手那是肯定比不过,眼下这情况只能先且稍稍认个怂,楚歇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一声,说,“殿下,有话好说,我这胳膊疼得很,一会儿扭断了,晚上‘他’也是会疼的。” “哼。” 江晏迟将手稍稍松了些。 “少在我面前搬弄你那些小心思。”皇帝的声音冷峻而带着几分狠厉,“我不动他,不代表我不能动你。” 楚歇揉着有些发酸的肩膀,感觉到抵在膝盖处的压制也松了,提起的心又归了位。 小皇帝着分明是只纸老虎。 一边说着狠话,一边又还是不敢做什么。 他慢悠悠转身,刚想再讥讽两句占得先机。 下巴倏然被死死箍住,逼迫得转了过去,对上一双黑如长夜的眼。 那眼神犀利,像是要钻进人骨子里将人彻底看穿似的。 “楚歇,不要试探我。” 说完了,欺身而上将人抵在墙上深吻下去,将人唇舌撬开尝着那满口的药味,退无可退,只感到冰冷的墙壁透着寒意,那冰冷从背脊处一路往上,直要将人天灵盖掀起来似的发麻。 不试探,不试探! 楚歇在心里狂喊,你先放开我! 手绕过腰间将人搂住,楚歇几乎双脚离地,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被压在床榻上。 江晏迟的动作麻木不仁,直接将他外裳解了往床底下一丢。 整个过程中都一直堵着他的嘴甚至没让他喘上一口囫囵气儿。 待到他衣衫凌乱,眼角濡湿,用力地将那人嘴唇一咬,尝到了些腥甜的气味。终于将人推开。 那人满不在乎地将唇上的血揩去,又拿沾着血的手摸索着他细长的脖颈,一个俯身又啃噬上去。 头,皮,炸,裂。 楚歇蹬着腿揪住了那人头发,才发觉自己这病骨沉疴的身子在江晏迟这种武力值天花板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只能任人摆布翻弄。 按道理来说他也的确是利用了江晏迟去完成任务,纵使他真的不喜欢男人,事到如今江晏迟非得做些什么,倒也是无可厚非。 到底也终是自己对他不住。 江景谙的案子也是,许邑的谋反也是,是他抛下了江晏迟。若是彻底隐居倒也算清净,可偏偏如今还舔着脸回来要算计他,借助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皇位来达成自己的私欲。 楚歇心一横。 本想也就随他了。 反正也就是出卖身子,换取利益,完成任务。 这里总归也是异世,只要最后能回去,中途受些折辱又有什么。 这也都是他欠江晏迟的。 可是不知怎的,他身子僵硬得发直,鼻子尖也透着酸楚,认命一般地闭上眼后身上那人反倒是停了下来。 还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湿润。 他抬起眼,看到江晏迟眼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怒意,反而像是望进一泉不见底的深潭,教人心生窒息。 “你不是挺厉害,怎么不骂了。”江晏迟问。 楚歇带着几分鼻音,平静地说,“这种时候骂人,疼的不是自己么。” 他眉头一挑,嘴角没忍住带了点笑,“你倒是会审时度势。” 又打量了他一会儿,手隔着布料抚上他的小腿,“你这模样,是不打算反抗了。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楚歇像是犹豫了一下。 许邑造反时他为了许纯牧丢下江晏迟,如果不是他侥幸得势,走了弑父篡位这一步,他大好的江山就要砸在自己手里。 就算是眼前这情况也并没有乐观到哪儿去,几个月后自己转头走人,还是丢了一堆烂摊子给他。 江晏迟的手一路往上,又摩挲着他的腿弯:“嗯?”另一只手将他小裤勾住,作势便要往下拉去。 江晏迟这崽子说他狼子野心吧,其实愿望也小得可怜。 不过是一个段瑟,一个虚影。 他在这异世从不曾亏欠任何人,除了江晏迟。 虽然他不喜欢男人,到底不过一副身子,给了就给了吧。 楚歇心一横,将眼一闭上。 江晏迟的呼吸蓦地就重了起来,嗖地一声将小裤的带子解开抽出,又拉过被子将二人盖住,这一次不复刚刚狂风骤雨一般的气势,而是小意温柔地将十指扣紧,心满意足地贴了上去。 握着他的嶙峋的膝盖骨将之分开,又亲昵地吻着他的眉眼。 “楚歇……阿歇……” 江晏迟唤着他的名字,又拿鼻尖蹭着他的脖子,“你能不能也喊我……” “江晏迟。” 楚歇有求必应,直呼其名。 感觉到身上人僵了一下,竟带出点笑声来,小皇帝更尽心地为他解开衣衫,说,“不是这个名字。” 楚歇若有所觉。 “阿予。” 那人眼底生出一团火来,在自己叫出这两个字后再一次用力地吻上。 是的,他是江风予。 是阿予。 楚大人,是你从冷宫里救出来的,阿予。 江晏迟摆弄着那人,温柔而耐心,喉头一片灼热已是按捺不住。他来不及等大婚了。 楚歇的默许让他无比意外,他本是打算好好将楚歇吓唬一通,教他以后不敢再动这些拿乔的小心思。 一路威慑下来没有遇到更激烈的挣扎,反而得到这片刻的顺从。 这样的惊喜是他万万未曾想过的。 难道说,他对自己,也是有过些许动心的。 哪怕是一点点回应也好。 足以勾得他魂不附体,一瞬间几乎要失去所有理智。 顾不得会不会让楚歇看穿他的全部心意,也再无力与眼前人斡旋,更不图能将他算计压制几分。 他如今全部的心肠都滚烫着,只剩下两个字—— 楚歇。 心如擂鼓,他却更像个娇羞的小媳妇儿,不断地顾忌着楚歇的感受,对他百般顺从,又是挑拨又是安抚着,说:“那我……” “真的,要碰你了。” 这话听着像体贴询问,可手上却不是这么回事。 楚歇原本冷淡的表情忽然有几分没崩住,伸手摁住那被褥里乱动的手:“你……” “楚大人是第一次,不先这样的话……”江晏迟的嗓音有些沙哑,在耳廓里化作气音打转,“会受伤的。” “不,不会!” 楚歇根本不喜欢男人,如今也是像熬刑似的,可不知怎的耳朵却发红了,“你快些便是!” 江晏迟被他生涩的反应逗得一笑,“快不了,楚大人。” 这一口一声楚大人分明是故意的,叫人心里生出一些难堪的感觉。 楚歇却还想到些旁的。 江晏迟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应该是开心得不得了。不趁着这个机会跟他讨来赵灵瞿的性命,岂非白白献身。 想到此处,他又用力摁住那只愈发作乱的手,鼻翼浮出点点汗珠,连声音都带着些颤音:“你,等一下……” “别怕。”江晏迟扶着他的肩,将手抽了出来。 将人再摆弄一番,蓄势待发。 “赵灵瞿……”楚歇紧着牙,扶着小皇帝的手臂,“你一定……要帮我杀了赵灵瞿。” 那旖旎的动作瞬间停滞。 楚歇不觉得眼下说这个有什么不好,可江晏迟却好似被一盆凉水倾盆盖下。 “你说什么。”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之事过后,你务必,帮我杀了赵灵瞿。” 楚歇瞧着江晏迟忽然整个人立在当下,梗着脖子,整个人形同槁木不知在想些什么,动作忽的就停下了。厚重的被褥包裹着二人,贴的这样近,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但江晏迟的手是冷的,呼吸也变得没有温度。 楚歇猜不出他的如今的心思,以为他是不同意。 又补了一句:“你可不能反悔。” 那人却松开了扣住自己肩膀的手,甚至默默穿好了衣物,下了塌。 楚歇茫然地看着江晏迟的背影——莫非,莫非这小皇帝忽然有了什么隐疾,这种情况竟然还能半途而废。 又转念一想,心里狂喜。 踏马的还有这种好事,柏拉图好啊! 心底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听到江晏迟声音三尺寒冰似的,一字一句崩出来。 “楚歇,你真的……” 我真的,我怎的? 楚歇没明白。 你能上到心上人,我能完成任务。 这不是双赢吗。怎么他好像有些生气了。 莫不是觉得只上一次亏得很。楚歇琢磨着这小皇帝也不像个会吃亏的性子,于是再提议道:“如果你觉得一次不够的话,我可以——” 江晏迟猛地一个回身,扑了上来将他直直摁在床榻上,楚歇头往枕头上一砸头晕目眩。 砰—— 那人一手砸在他耳后的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看到对方眼底生出实实在在的怒意,眼圈还发着红,楚歇下意识地缄口不言。 没有说话,也没有制住他,可这表情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骇人。 第61章 、 刚,刚不还好好的么。 “江……陛下。”楚歇手肘撑着刚使点劲儿要起身,手腕便被一通拉扯,人再次跌进柔软的被褥里。 小皇帝握紧他一双手,摩挲着每一寸指骨与皮肉。 像是要择人而噬。 “楚歇,你把我当什么。” 江晏迟在等他回答,他便犹豫着说,“您自然是这大魏的皇帝,陛下。” “那于你而言呢。” 楚歇不喜被困于一侧的压抑感,紧着喉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想要随便掰扯两句先敷衍着,“是……” “你真的……太过分了。” 我过分。 楚歇懵了,他看着江晏迟那双红彤彤又极锐利的眼睛,感觉到那只掐着自己的胳膊的手越来越重,快要出青痕了,忍不住“嘶”了一声。 "我将心意毫不保留地诉说给你听,是我想让你信任我依靠我。而不是要你拿捏着威胁我利用我!" 小皇帝听见了那声痛声,反而抬腿将他压在身下,楚歇整个人沉在被褥里几次翻身不得。又被那越发幽怨的眼神瞧着,心里莫名地生出些烦躁的感觉。 “江晏迟,你喜欢我吗?”楚歇眉头微微一挑,“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小皇帝像一只低吼的幼兽,鼻尖都发着红,“是你不知道!” “楚歇,你在乎过我的感觉吗。” "我怎么了?" "什么都可以用来换是吗。身体也可以是吗。"江晏迟看着那白皙的脖颈,恨不能一手遏上,"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做了吧。" "你自觉生的貌美,就想凭一副皮相……" 话越说越难听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成小倌儿了是吗。 "是你要这样的,不是我!"楚歇声音拔高,也尖利着,疏离的眼神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伸到面前,偏偏裹着糖霜。 江晏迟看着那眼神,只觉得是自己非得刀尖舔蜜。 如今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似的在这里讨着一点点的温情,作践着自己的一颗心。 罢了,罢了。 掐住胳膊的手稍放开些,余痛依旧。 "那你为何要赵灵瞿的命,你倒是跟我讲个清楚明白。"江晏迟声音发寒,极力压着血液里汩汩流动的燥郁,“你前因后果只字不提,只要我替你将人杀了,甚至不惜,不惜……你可信过我。” "我就信任你才会跟你交易!"连番追问下楚歇也有些恼了,他自认本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一路走来除了江景谙和许邑两个案子外没有哪里对不住江晏迟。 可为什么也是处处不讨好,想要借着他办成一点事就这么难。 是因为越往后的剧情越难走了吗,还是因为主角线走偏得太厉害。 楚歇从未觉得如此有心无力。 江晏迟一直都是他走剧情里最大的变数。 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我本就不喜欢男人,要我嫁你我嫁了。我本就不想回上京,如今也不得不回了……你们全都这么有主意,我也有我的打算,我已经尽全力在周全,我到底哪里又惹了你们一个两个发这样大的火!" 楚歇一时不慎,吐露过多。 言语之间竟暗暗提到了许纯牧,惊觉失言。 幸好也没说出太多要紧的,紧张了一瞬,又赶紧说些旁的遮掩。 "你说我算计你,你难道就没算计我。"楚歇反将一军,咄咄逼人起来,"你要娶的是夜里的那个,可你却找白日的楚歇谈婚约。为什么,因为你知道我才是更好谈判的那个。你要利用我束缚住那个他。好啊,各取所需嘛,我把他困在你身边,我替他跟你拜堂成亲,我甚至跟着你上了塌,任你对这幅身子予取予求,你现在跟我说真心,说良善,你这是想空手套白狼……" 本是顾左右而言他,可不只为何,看着江晏迟那愣怔的脸越说越气。 "谈利益你跟我讲感情,要感情你又来谈利益。你是不是玩儿我!" "江晏迟,我去你妈的!" 不就是个赵灵瞿,不求你我还杀不了了怎么的。 "我管你怎么样,我不干了,上京城我也不待了。我今晚就收拾东西走,你大爷的——" "等等!" 江晏迟听他说要走,脸色一变:“你,你别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是,我承认我有些算计,白日的你野心大图谋多,更好交涉,我只是想留住你。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 江晏迟像是难过极了。 “楚歇,我不是只喜欢晚上的你。” “全部,我喜欢全部的你。” 楚歇皱紧了眉头。 白天的我和晚上的我完全是两个人设。你跟我说你两个都喜欢? 楚歇恍然大悟。 那你他妈的不就是喜欢我这张脸吗?! 楚歇将这句话生生咽下,没有破口大骂。 江晏迟吸了吸鼻子,又慌张又失措,“你不要走,你不是要我帮你杀赵灵瞿吗。好……我杀,我帮你杀。” 语气可怜兮兮。 楚歇心里那股邪火发完了,又听见小皇帝说愿意帮他杀人。 也不再纠结他口中深情切切的"喜欢"到底能有几分。 于是先默默坐了回来。 二人相顾无言许久。 “你喜欢过谁吗。”江晏迟忽地询问,“男人,或是女人。” 楚歇垂眸,“没有。” 他又问,“那你也一点也不喜欢我。” 楚歇瞟了他一眼,再答,“嗯。” “你倒是如今骗都不骗我了。” “我答应过,不骗你的。” 江晏迟微微一愣,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忽然袖中紧攥的手就松开些许。好像又怨怼又委屈的情绪因这清浅的一句又有些平稳住。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愿意同我做这种事情。” “反抗你,惹恼你,没什么好处。” 江晏迟缓缓吁一口气,心底堵得更厉害,面上却没有轻易再发火,只试探性地问了句。 “那若是旁人威胁你,你也愿意?” “不愿意。” 江晏迟愣住。 忽然一种隐隐的喜悦在血肉里破壁而出,缠绕上心肺,蓦地一勒。 “为什么。” 楚歇好像斟酌了一下,江晏迟立刻道了一句“你答应不骗我的”,见那人好像为难似的又犹豫了下。 “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江晏迟语气更温软些许,有些撒娇的意味,轻啄了一下他的耳垂,“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的感觉,我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怎么看……” 楚歇只觉得这人也是奇怪得很,发火发得奇怪,消气也消得奇怪。 前一刻还能疯狗似的胡乱咬人,后一刻又能黏黏糊糊贴上来。 嗯,大概这就是缺爱吧。 楚歇并不想给他造成什么错觉。 可至少在白日里,自己的确是不想骗他的。 江晏迟见他欲言又止,愈发厮磨,将那耳垂又咬又啃惹出一番痒意。 楚歇汗毛都竖起来了。 “好哥哥,告诉我……” 一声呢喃炸响耳畔,楚歇原本呼之欲出的话哽在喉头,化作冷冰冰地一句:“我不是你哥哥。” 倏然大力将人推开,江晏迟忙地坐在床榻上拽住楚歇左手的一截小指,说:“好,我不这样喊你……阿歇,你告诉我好不好。” 楚歇受不得这样软言软语的恳求。 叹了口气说:“我心中有愧于你。” 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江晏迟又怔住,再看楚歇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问:“你……” “濮阳郡,我分明知道许邑谋反,会拿江景谙的案子上告州府拉你下位,可我却……”那情况太复杂了,楚歇三言两语说不清,“却,却贪生怕死了……只顾着自己逃命,是我弃你不顾,逼得你不得不做出如此悖逆之事。你本是堂堂正正的君王,如今却成了篡位者,是我……” “对你不住。” 楚歇说得很慢,态度诚恳不像作假,江晏迟也神态端正听了许久,在心底句句拆分斟酌。 像是要将每个字都反复搓揉,抠出些内里的意思来。 没想到楚歇不说则已,一说竟是一车轱辘。 且如此坦率。 小皇帝惊讶极了,又觉得眼前的楚歇有几分夜里的影子。 江晏迟觉得心软也好,愧疚也罢。 只要不是毫不在乎就好。 挖出一些真心话,教他心里彻底欢喜了,气也顷刻全消。 忍不住又舔着脸凑近了,牵着楚歇的手揉弄着,说:"贪生怕死好啊。" "……?" "就怕你是个不要命的。" 小皇帝凑了过来,"不仅这次,以后也要机灵着,见势不好就跑,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 楚歇听着心里怪不舒服的。 又听小皇帝问:"那你是怎么逃过许邑的追杀,又是怎么遇上许纯牧的。" "就……" 好像有点不好解释,"碰巧。" "的确是巧,谁能想到我们刚决定将江景谙截杀在濮阳,那许邑后脚也就到了濮阳郡。简直太巧了。"江晏迟喃喃着,收紧了手,"真是防不胜防,还好你无事。" "你不气我抛下你?"楚歇有些惊讶,此事若易地而处,他定不会原谅那个临阵脱逃的人。 "不气,抛得好。" 江晏迟笑意不减,亲亲密密地将人又往怀里一捞,坐在塌上捏了捏他的腰,"你做的对,对极了。记住了,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以自己性命为先。" "不管碰到任何问题,我会解决。你不要替我烦扰。"他的手环着那人的细窄的腰顺着往上,摸着那瘦削的蝴蝶骨,"不是说了吗,要相信我。" 楚歇琉璃似的眼珠垂下望着地面,这一次没有挣脱。 小皇帝享受着片刻的温存,没有像刚刚那样激进,唯恐打破这和煦的氛围。 那熟悉的柏兰香萦绕在屋子里,日近黄昏的暖光撒在二人身上。 第62章 、 屋外传来小喜子的通报,“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江晏迟松开了手,还是担心楚歇要走,没有解禁足令,只让他好好在屋里呆着,等他晚上回来。 楚歇看着窗外夕阳,算着此时大约正好亥时一刻。这一次没想到和江晏迟在这里掰扯了这么久,怕是要放许纯牧的鸽子了。 承鸾殿往西走几百步就是宣政殿,江晏迟将军报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那淮崎郡副将赵氏手中十五万兵马移交给豫北郡王之子江似岚的旨意刚刚送出京城,怕是还没走出几十里,这淮崎郡的捷报竟然就再一次传到江晏迟手中。 这赵灵瞿果真是个有些本事的。 竟然一连夺下三郡,将北匈以忽敕尔为首的精锐部队拦在乌水江外,寸步也近不得。 他如今屡立战功,正是崭露头角时,楚歇却想杀他。 手中战报被捏得发皱,江晏迟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调停。 只能再附加一道旨意过去,要江似岚领主将之职,命赵灵瞿协同作战。 这样一来可让豫北郡王之子夺了江灵瞿的军功大头,后面没有军功傍身,江灵瞿本就是个没什么太多倚仗的,也无法再往上晋升。 等战打完了,先冷些时日。事情也就好办了。 江晏迟同时命暗卫去调查一个多月前在淮崎郡,楚歇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他对仅有一面之缘的赵灵瞿动了杀心。 楚歇不肯说,他就自己查出来。 这旨意未经过朝议便发了出去。次日早朝时,楚歇因被禁足着未能出现在殿上,没了当面震慑的威力,朝堂上那些素来不大敢开口的股肱之臣纷纷劝谏。 他们只道这陛下尚且年轻,怕不是被那样狐媚样貌的阉人勾了魂魄去。 竟如此昏聩。 听了一个罄竹难书的权阉几句谗言。 便迫不及待要打压那崭露头角屡立奇功的新将。 议奏此起彼伏,又是整整一个上午都争论不休。 “陛下,陛下!”薛尚书连连摇头,涕泪纵横着沾湿衣襟,“您怎么能如此亲近楚歇呢……您怎么能让如此一个奸臣的话入耳入心呢。那赵灵瞿分明是有才能的,如今手中也正有兵马,打得那北匈节节败退,此时移交兵权,这怎么移交得啊!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啊!” “陛下若要立楚大人为后,本应是要将他职位撤了。前朝后宫应划分清楚。”宗正也附议着。 “立他为后?!”赵国公爷咳了一声,“陛下慎重吧,他为国朝掌印,又是个阉人,如何能册立为后。” 话头被扯开,明明知道婚期就定在十日后,宫中早已开始采办布置。可有关于这后到底立得立不得的事情又争了起来。 这一争,竟过了午时。 江晏迟为压住这纷纷的议论,暂先确保大婚能顺利进行。只能先将赵灵瞿的事情往后推,将他由副将提了一级为守城将军,与豫北王之子共同御敌。 心里头盼着江近岚得是个能压得住人的,切莫被赵灵瞿夺了作战指挥权。 可天不遂人愿。 不到三日,西境再来捷报。 指挥权落在赵灵瞿手里,又夺下两郡。深夜里忽敕尔反扑,两军在淮水河畔交战两日不歇,死伤都极惨重。 成了一场拉锯战。 北境传来奏报,请求增援。 北匈一退再退,消耗过大。加之本就有内乱,北匈左贤王忽敕尔进退两难,虽有心再赌一把,还是不得不动了退兵的心思。正派人来和谈。 是战是和,如今主动权又回到了大魏手里。 北匈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大魏其实也内忧外患。宣政殿人来人往,昼夜不歇地就此战论辩。 诸臣乃至当今陛下,都是一片焦头烂额。 江晏迟连熬了好几日,眼下都生出一片淡淡的乌青。总是到了后半夜才回到楚歇那儿,又不肯打搅他安睡,自己在偏殿随意找个小榻就上去睡一会儿。 第二清晨他离去时,楚歇总是还未醒的。 “大婚筹备得如何?”江晏迟问承鸾殿的掌事。 “金册,金宝,诏书都已妥帖。紫金凤冠和霞帔都已备好,吉服今日可裁好,会给娘娘试穿。陛下要来看吗?” 自然是想看的。 可是,如今西境战事吃紧,是战是和箭在弦上。和谈的使者今日还得入京,怕是赶不上了。 江晏迟心底暗暗惋惜,又想着无妨,大婚上总是能看个够。 看着那熟睡中安顺的容颜,心底那一点点遗憾被抚平。 “不必了,今日还得会见使者议和。”又唯恐楚歇觉得孤单委屈,便吩咐道,“去,从楚府里拨两个贴心的人来陪着娘娘试吉服。 楚歇又是一觉到日上三竿,最近都吃好睡好,神清气爽。听到身边有些动静,像往常一样将手伸出去。 被扶着起身后楚歇闭着眼打了个哈欠,有人握着他小腿穿鞋,动作有些熟悉,才看到眼前人正是桃厘。 “大人。”桃厘笑嘻嘻地为他将另一只也穿上,“恭喜大人,三日后便是大婚了。陛下今日不能来看大人穿吉服,特要了奴婢来伺候大人。” 楚歇看着桃厘竟有肩膀高了,问,“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 “嗯,桃厘已经及笄了。” 小音会不会也长高了呢。楚歇如此想着,抬起手揉了揉桃厘的头,“长高了好。” “大人快洗漱好了,桃厘为大人绾发,一会儿吉服就送来了,得赶紧试试不合适还得送回去改制。” 桃厘都这样大了。想想他刚将这孩子捡回来的时候,她才几岁。自己也在这个世界呆了这样久了。 可是。 这个世界不属于他。 楚歇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看着女孩儿将自己一束头发分出,摊在手心拿着木梳整理着。 这个人,也并不是自己。 他只是在扮演一个两个虚假的影子,走着不属于自己的剧情。 十几年来他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实与虚幻,他分得无比清楚。 可是为什么最近,他的心绪越来越不宁了。 桃厘不仔细扯到他一缕头发,打断他的思绪,立刻道歉:“大人对不起!是我笨手笨脚的……” “没关系。” 未施粉黛,紫金凤冠也还未送来,楚歇只是沐浴一番后试穿受封礼上的吉服,晚一点还有喝合衾酒入洞房时的大红喜服要试。 成亲真是件麻烦事。 玄色吉服一件件套上身,层层叠叠,繁复又沉重。楚歇看着那立身铜镜中的自己,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大人真好看。”桃厘年纪轻轻,倒像是位送嫁的老母亲一样,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这世上怎的有这样好看的人。” 楚歇问桃厘为何江晏迟今日来不了。仔细想想近几日他好像都没怎么见着他。 “听说是西境战事焦灼。今日有北匈的使者来和谈了。” 战事焦灼。 怎么个焦灼法,楚歇隐隐有些不安,赵灵瞿该不会战功赫赫了吧。 正听到桃厘抽出首饰盒子呼啦一下的声音,桃厘难以抉择,手里挑了几样,珠玉碰撞叮咚作响,楚歇又想到了北匈和谈的事情。 谁来和谈,和谈什么。 楚歇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桃厘选好,楚歇忽然推了她一把:“你去,拿点银钱去宣政殿打听一下,北匈来和谈的是谁。快去。” 桃厘不明所以”那吉服还没试完呢“,楚歇又将腰袢的令牌给了她:“快些。” 桃厘捧着楚歇随身的令牌畅通无阻,就是到了宣政殿外本被禁卫拦住,她闹了一番,小喜子见着是桃厘赶忙解了困,又问了她的来意。 忖度一下,还是将她放了进去,还嘱咐:“机灵些,千万别让前朝的哪位大人认出来。” 桃厘听着里头有动静,正是接见过后要去小宴了,她跟在后头去了宴堂外,见机行事拿了些银钱买通了斟酒的小太监,问出了北匈和谈的使者名单。 正要回去找楚歇复命时,听到里头本是觥筹交错一片,倏然传来砸碎瓷器的声音。 霎时间里头静默一片。桃厘还以为是自己的小动作给人发现了,扑通一声就跟着宴堂外的那群小宫女小太监跪伏在地上,吓得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宴堂里酒气飘香,碎了一地的并不是什么瓷器,而是皇帝手中的白玉酒盏。 江晏迟冷冷地瞧着手里北匈呈上的和谈要项,盯着那右边的一列字看了许久,目光似是要将眼前人剜下层层皮肉似的。 “这羊皮卷轴不会是被人途中调换了吧。”江晏迟将手中卷轴往下一抛,地上的酒水洇透,字迹有些许散开。 北匈的使者立刻将羊皮卷捡起,又仔细比对过一遍,道:“没有错,就是这一卷。” 兵部侍郎坐得近,听皇帝和使者的口气又猜不出内里乾坤,凑上去瞥了眼那羊皮卷脸色登时一变:“这,这一项是怎么回事?” “哼。”江晏迟笑得愈发冷峻,“若没有调换,那这和谈,不必再谈。” 竟惹来雷霆之怒。 此言一出,堂下诸臣皆惊。 “陛下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一口回绝,此事可从长计议……” 那位侍郎朝着兵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尚书巧妙地先没做声,然后才问:“不知使者想要的是什么。” “我族愿奉上牛羊各八百,西域战马一千匹,其中幼马一百五。银钱也好谈,陛下只需说一个数。但是我们要的,陛下也得……” “你们要的是什么。” “和亲。” 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松缓下来,宗正做主要人先把那一地碎玉收拾了,然后才笑道:“这好说,好……” “之前就已经和大魏的使臣商量好的,是贵使出尔反尔,不义在先。”那使者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羊皮纸,将画像展示在诸位朝臣面前,“如今我们还肯旧价再谈,是我们左贤王的宽厚。还望这一次,大魏可也要拿出诚意来,不要随便交一个人诓了我们。我们要的是这位。” 酒宴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连丝竹声都停了。离得近的苏明鞍瞧着那画像,须发也蓦然一动。 “……御前掌印,楚歇楚大人。” 陛下这大婚仓促,只怕北匈人还没得到消息,不知道楚歇将要成为大魏帝后之事。此番如此气势凛然来讨说法的架势惊得满堂惴惴。 陛下向来最听不得人置喙这位楚大人。 这北匈人还好,竟要当面将人当和亲要走。 这哪里是来和谈,这分明是来挑事。 侍郎见场面不好,立刻补救,“使者有所不知,这位……这位已经是我们——” “杀了他。” 皇帝的声音淡漠地从堂上传来。 诸臣瞬间群起劝谏:“陛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陛下三思,此事不应便可,倒不必闹得如此难看……” “说到底他们并不知——” 那使者脸色惊慌,看着上前挟着自己要往后拖的侍卫,立刻挣扎道:“这就是大魏的待客之道吗,这战打下去我们北匈未必会输!如今你们——啊!” 在江晏迟的眼神示意下,那使者一条腿被生生打断,咔嚓一声被摁着跪在地上。 他犹然忍着疼,怒骂道:“此事本就是你们出尔反尔在先,如今还要再斩来使,你……” 许纯牧见那侍卫半抽出剑来,只怕皇帝一怒之下真的斩了这来使,手中酒杯一个飞出将那刀柄打了回去,“陛下慎重。” “出尔反尔,我们怎么出尔反尔了。”宗正上前两步想问个清楚,”我们几时派出使者和谈过。“ “就是攻打北境长野郡,琅琊山下,分明是你们大魏先派了使者来,当时我们北匈形势一片大好还是应了——说好的,楚掌印和亲于草原,这场战事……” 连许纯牧脸色都变了,原来那时候楚歇是那样和谈的。他就一直疑惑于北匈怎的会忽然答应连退九十里。 仔细想了想,他在那账中住了几日来着。许纯牧的眼神越来越暗沉,倏然起身,“原来那时你们存的是这个龌龊心思!” “是你们魏人言而无信!”那人看到了许纯牧,认出了他是当日放火烧粮草的许小侯爷,“就是你,是你与那楚歇设计算计于我们!没有那一长风波,魏北十三郡我们早就——” 许纯牧身后的副将忽的厉声打断,顾忌着如今楚歇是将要和陛下成婚,许家已经深受皇帝猜忌,万不可再因此事开罪于他。 “你在说什么,我们根本就听不懂——” “是许家怕战,送来了这位美人哄得我们左贤王连退九十里至琅琊山下,又断我们粮草后路,使这些阴诡手段逼我们两失三郡……如今,我们也不过是要讨回本就属于我们草原的人,你们竟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而肥!” 江晏迟眼风淡淡地扫过许纯牧。 那眼神黑沉沉的,看不出怪罪,也没有什么喜怒。 “你还敢在此挑拨君臣关系。”江晏迟沉声一句。 “此事你怎的不找楚大人前来对峙!楚大人本是愿意的,他曾是要跟我们去草原——” “愿意?”江晏迟冷笑一声,“你倒也说得出来。” “是他亲口答应的,不信你们可以找楚大人前来对峙。战下去对大魏对北匈都不好,你们何必如此!这位楚大人还早已和我们王同塌而眠,他还穿上我们草原的服饰和我们一同在篝火旁——” 江晏迟袖中手猛地一攥,深入掌心。 一瞬间呼吸都停了,面色铁青,再压不住语气里的阴鸷与冰寒。 “拖下去砍了,将人头送去西境。” 许纯牧也被这话惊住,等回过神来,那北匈使者已经被捂上嘴拖了下去。 第63章 、 桃厘本在外头瑟瑟发抖匍匐着,忽听见侍卫呼啦啦进去,又将一个被打断腿的人压着胳膊拖出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没一会儿里头散了,可殿外的一群奴婢侍卫还是一动不敢动。 还是禁卫军先发现端倪,瞧着桃厘身上没有宫人的腰牌,眼尖地伸手将她拦下质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正逢皇帝阔步而出,耳尖地听了到三两个字。 “我,我……是……” 听着耳熟,眼光一扫过看到了桃厘,“你在此处做什么。” “回,回陛下,我……”桃厘根本不会撒谎,脑子一片空白。 皇帝像是想到什么,脸色更黑了几分,长袖猛地一挥,一阵风从桃厘额前刮过。 心里头更坐实一些猜测。 “他倒还知道来打听着!” 教人先且将桃厘扣下,直直往承鸾殿的方向而去。 楚歇这头等了许久直到午后都没能等到桃厘回来,心里头还纳闷着。 转头就听到外头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正要喊一句桃厘,听到几声踹人的动静。 不是桃厘。 一声喝令后寝殿门口的人都退到了院外,脚步声渐近,哐当一声门被用力推开。 楚歇透过铜镜,看到门口逆光颀长的身影,看不清那人神情。 但能感受到好大的火气。 莫非是桃厘打听议和的事情露出破绽了,教他这样生气。 楚歇刚换下一身吉服,如今只在素白里衣服外披着件锦缎长裳,细长的脖颈下松垮的领口。 可窥得一小片肤若白玉。 楚歇看着这来者不善的小皇帝,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堆砌上一脸笑意,顺着他的眼光整理了一下领口,起身问,“陛下怎么有时间过来了,吉服刚刚送走……” 只看到他满脸的阴郁是前所未有的,楚歇暗暗心惊,一时间赶紧搜查刮肚地想自己又是哪儿得罪他了,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那人三两步气势斐然已立于身前。 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将人拽住,另一只手掐上他的下颚逼得他不得不抬头应对,指尖很是用力,刹那间留下几道红痕。 ”楚掌印,好一个楚掌印!” 他没来得及应答上两句,江晏迟退了几步,转身将门碰地一声踢上。那声势骇人,险些直接将门拆了。 楚歇趔趄着后退,敏锐地察觉很不妙。 江晏迟像是一只饿狼似的,见他退两步眼神更凶狠几分,眼底的戾气丝毫不加掩饰,活脱脱跟个催命的阎王一般将他拉扯入怀,再一下摔在床榻上。 这一次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上来就将他外裳扯了丢在一旁,本就虚挽的长发散开,凌乱地撒在枕上。 楚歇见势不好,立刻认怂:“陛下,有话好——唔!” 嘴被一把捂上。 他根本不想听他说话。 一只手将里衣解开不得,索性直接撕碎了,几声裂帛声后柔软的锦缎破败凌乱地被揉作一团抛向床底。他连长靴都不给楚歇脱下,直接动手又要将腰带抽了,抽不动,干脆将自己腰间的短匕首取下,咬着刀柄,手拿刀鞘甩了出去,落在地上当啷一声。 气势凌厉,一气呵成。 楚歇看到那阴恻恻的刀光,一瞬间奋起反抗,可那挣扎的力道微不足道,还没有翻身就被反制住。 “唔!……唔唔!”嘴还被捂着,楚歇吓得脸都白了,瞪大了眼惊恐地盯着那寒光——江晏迟不是想宰了他吧。 为什么。 楚歇眼底浮现一缕恐惧,但这点光芒并没有打动身上那人。江晏迟却只拿着刀子割断楚歇的腰带,然后往地上一扔。 楚歇被这一番操作惊出一身冷汗。 还没松口气,眼睁睁看着江晏迟用那割断的腰带绑住自己一双乱动的手,又利落地绕过床头打了个死结。 打结的时候捂在嘴上的手终于放开,楚歇立刻大声怒喝,“江晏迟,你疯了!” “哼。”他只冷哼一声,便再握住他两只脚踝将之分开,坐在他两膝之间。 没了衣物的遮盖,寒风从窗户灌入,吹得楚歇打了个寒战。 “江晏迟,我已经要跟你成婚了,而且我不是不跟你做,但是你这样绑着我……你,你先放开,我们就算是要做也……唔!”楚歇见对方一副不想听的模样,越说到后面,越是商量的语气。 却不想直接被一团布塞住了嘴。 “楚歇,我不想再听你讲一个字。”那人冷冰冰地说道。 “唔!” 江晏迟没什么情绪地摆弄着他一双修长白皙的腿,也不像前几日做那许多的铺垫,这一次甚至连原有的亲吻,拥抱也根本没有。 动作利落又残酷,半点不顾念他体验。 好吧,虽然楚歇也压根没有期待过什么体验。 可是这种被完全压制摆布的感觉十分骇人。 江晏迟像上次一样拿手指翻弄那处,刚有些动作,眼前人便剧烈挣扎起来,身体反躬着,明明还没做什么却摆出一副不堪忍耐的模样。 一双昳丽的桃花眼瞪大了,眼眶里闪着细碎的莹光,鼻翼两侧浮出一层薄汗。 发丝凌乱地贴着细腻修长的脖颈。 给谁看呢。 喉头一阵干渴,像热油泼过。 江晏迟咬紧了牙,手上却没有停下,甚至变本加厉。 楚歇好似喘气不上,蓦地伸长了脖颈,左右将头甩弄着,像是想逃开什么似的。 “做什么摆出一副忸怩姿态。反正你也受惯了,怎么,别人可以我就不可以?!” 手上潦草几下后,握着将白玉似的脚踝,将之分得更开。 楚歇虽然对此事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的面对的时候心里还是发憷,而且谁知道江晏迟还有这么个异于常人的癖好,还非得把人捆起来堵上嘴做。 他记得上次不是这么个流程啊。 几天前明明还算温柔的。他妈的这个狗逼崽子又是发哪门子疯! 再说了,非得做的话不是应该先……呃,先擦点东西,不然一会儿太滞涩…… 刚这么想,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夺去他的呼吸。 “唔!” 眼眶瞬间被生理性的盐水染湿,覆上一层朦胧的薄雾,眼前的人影都模糊了。 江晏迟……你他妈的…… 那股子狠劲儿没有停下的意思,一下下将他的卡在喉咙里的呜咽撞碎。楚歇疼得满眼发黑,根本没有生出什么愉悦,浑身都发着抖。 江晏迟只当他冷,暂且停下动作,扯过一旁的被子将二人盖住。 楚歇这才缓过一口气,鼻息厚重地喘着,还没匀过气儿来身上人又开始将他反复折磨。 大约是见他眉头皱得太厉害,呼吸全都乱了,憋着一口气上不来的模样,那狗崽子好心地将堵嘴的布给他扯下了。 楚歇只能捡要紧的说,要紧了牙关,“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这样,我……很疼的……” 江晏迟抿着嘴没说话。 楚歇受不住,还是说了句软话,“你能不能……慢点……” 其实楚歇想问能不能擦点香膏什么的,但是他瞧着江晏迟像是憋着火的样子,忍着没说太多要求。 江晏迟冷冷地摁着他肩头,“你也知道疼。” 踏马的我当然知道疼了,不信我上你一次你试试? 这话楚歇眼下是不敢说的。 大约是见他表情太痛苦了,眼圈泛起红,尽数沾湿的睫毛还在微微颤抖,江晏迟到底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没动两下又停了下来。 二人僵持着,陷入一场痛苦的拉锯。 “楚歇,你的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他掐着那人下颚,俯下身来贴近了,死死盯着那双惯会骗人的眼睛。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许骗我!" 自己被他欺瞒了一次又一次,可到头来,总还是信他。 "我……骗你什么了……"楚歇喑哑着嗓音。 “你说换了旁人就不愿意,你说你从没拿这种事做过交易。楚歇,你倒是知道怎么哄我欺我,你把我拿捏得这样准!”江晏迟狠狠地啃咬上那吐露无数谎言嘴唇,直到厮磨出淡淡的腥气才放过,“你用这手段骗过多少人,你这掌印怎么当上的?!你到底还上过多少人的床榻!” “楚歇,你怎么可以这么——” 更伤人的词最后忍在喉咙里,江晏迟没有说出来。 话停下了,旁的就得继续。 楚歇还想说些什么,又紧咬着下唇,猛的一下疼得眼尾再次湿润。 江晏迟见楚歇闷不做声也没有解释,心里邪火肆虐,没有顾忌地大力折腾着。 还没几下,身下人身子越发绵软,给人一种有种顺从的错觉。 实际上却是楚歇眼前已然发黑,将下唇咬破了闷不吭声,根本没坚持一会儿,还没来得及骂娘头就一歪昏死在江晏迟身下。 江晏迟发觉那身子彻底瘫软下来,慢慢地理智才回拢一些,看着他唇上的伤口和过于苍白的脸色,又瞧了眼床头无力垂下的手指。 意识到这人是昏过去了,他倏然失措,立刻将那束缚的绑带解开。 那人白皙的手腕处因挣扎而磨得一片通红。 他心口像被凉水浇透。 他这是……在做什么。 “阿歇,阿……”他轻轻喊着,语气温柔,那人却没有回应。那满身的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触手一片冰凉。 初冬的风那么冷,他一身湿漉漉的,怎么能受得住这样的寒冻。 江晏迟急忙将人拿被子卷着,堪堪披上一件外衣便将门一脚踹开,气急败坏地喊:“传御医,快!” 再叫人打了两盆水来亲自给他擦着他一身薄汗,将宫人都遣出去,刚掀起身下的被褥,入目却是床铺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一瞬间有些发懵,又默不作声地将人翻身擦洗,碰到要紧的地方,楚歇的手还会无意识地抓挠一下。 怎么会有血。 御医很快就来了,遣人去的时候江晏迟有要小喜子说明些缘由,御医只来了一位,是往日里和东宫最交好且信得过的的吴老大夫。 曾经在冷宫里时,江晏迟好几次偷跑出去,都是这位吴老大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施舍了他好些药材。 江晏迟自几年前得势,便将他提拔做了药房里的掌事,司一处闲职养老。 七旬老人服侍过四代君王,对皇城贵胄之间此类事情早已见怪不怪。只先问了两句,便要掀起被褥看看,可江晏迟皱紧了眉头压着被褥不让看,这倒让那吴御医犯了难。 江晏迟本是好大一通火憋着,可如今闹成这样,再多的火也浇灭,他想到楚歇是个骄傲的,必不愿让人这样看,固执地摇着头:“吴御医,想想别的法子诊吧。” “那陛下……跟老夫大概描述一下。” 江晏迟支支吾吾地,大概说了一下楚歇身后的情况。御医又仔细地把了一下脉,好一番判断后才说:“陛下,娘娘重伤初愈,身虚体弱,气血尚且瘀滞于肺腑,本该好好将养,不能这般……况且您这还未大婚,于礼不合,怎能……” 江晏迟攥紧了手,“是我鲁莽了……” “而且根据您的描述,娘娘身后也伤得不轻,见了血,还得仔细清理一番。夜里可能还会起高热。娘娘既是初次,本应再和缓些为好……” 江晏迟愣了一下,像是被戳到痛处似的,瓮声瓮气地说:“他不是初次。” 吴御医“噫”了一声后才疑惑,“殿下既说并未尽兴,不过片刻却伤及至此,那分明就是初次。若是久经人事的,那是断断不会被这样伤着的……" 江晏迟蓦然愣住。 "殿下何必多加猜忌娘娘,既是要做夫妻了,就应彼此信任才是。” 最后一句颇有些长者通透的意味,话里有话却不点破。 第64章 、 江晏迟却怔忪着,只皱着眉头说:“不,老先生,您不知的……” “若是殿下有些疑虑,不如让老夫看看伤处。娘娘都可以当老夫的孙儿了,此事本就不必避讳的,这样也方便让老夫诊治……” 好一番劝说下,江晏迟才点头让吴御医看了眼。 只稍稍瞥了眼,吴御医便摇摇头笃定楚歇的确是初次,沉声解释道,“陛下定是有些误会了。娘娘的确是初经人事,眼下撕裂得厉害,应当是一开始便伤着了。今夜还得好生看顾,至于陛下与娘娘之间旁的事情老夫也不知,不若等娘娘醒来,再与他好好问问,将此事说个清楚吧。” 御医的话让江晏迟心底发慌。 懵懵懂懂地将人送走了,只吩咐了一声要小喜子跟着去取药。 遵从御医的嘱咐亲手将楚歇身后的伤口处理好了,江晏迟仔细看过,的确是撕裂了好几处。处理的时候牵扯到了那人还会迷迷糊糊地哼唧一声。 他为楚歇穿好衣物,好几天没上塌了,也有许久没有抱着他入睡了。 本来两个人经过上次吵架后都好好的,气氛也愈发融洽了些。如今这么一闹,又成了什么样子。 江晏迟抱着那人,看到他的眉头始终紧皱着,睡着了也是一副难受的模样。 可是怎么可能,他若是未经人事,那上次在北境他是怎么从忽敕尔手里全身而退的。 记得早在好几年前,忽敕尔第一次入京时便暗算了楚歇,从那时那个北匈人便觊觎着楚歇,也许更早。 小皇帝之前对他恨之入骨,后来尝到了恋慕的滋味后便如饮鸩止渴,深谙此人的妙处。 他早些年在西北两境边陲之地趁乱做些见不得人的小生意,那时候便结识了尚未成为匈奴左贤王的忽敕尔,二人早有来往,甚至在楚歇手里吃了好几次狠亏,那人也还是对他始终放不下。 甚至还肯为楚歇将大好局势放下,为讨他欢心在北境连退九十里。 ——间接落得如今进退两难,不得不来议和的局面。 想到此处,江晏迟心底密密麻麻地疼痒,像是虫咬似的纷杂凌乱,全无睡意。 楚歇这个人。 为杀一个江景谙可以答应嫁给他。 为杀一个赵灵瞿又可以将身体交付于他。 他习惯了出卖任何东西去换取自己想要的利益,怎么可能和那北匈人之间清清白白。 虽这样想着,可辗转反侧都是那一夜自己赶去北境时,在山林间月色下瞧见忽敕尔拔刀欲刺的场面。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江晏迟很想好好地问他,可是。 他又怕他继续拿满口的谎言与搪塞应对。 他如今进退维谷,只抱紧着面前的人,轻柔地吻着他皱起的眉头。 好在伤口处理得及时,江晏迟一夜无眠,怀中人渐渐睡得沉了,并没有夜里发热。 他推拒了余下两天的所有事,只在屋子里陪着楚歇。直到午后时分那人才幽幽转醒。 睁眼的时候听到书简翻动的声音,余光瞥见正在屋子里批阅奏折的皇帝,楚歇登时脸又白了,随着江晏迟的走近,痛苦的记忆浮上脑海。 看到他刹那间眼底的惊惧,江晏迟停下了脚步:“我……”楚歇很快调整好表情,平复了心情,自己撑着坐起身来,声音有些嘶哑,“给我点水吧。” 他立刻倒了一杯递上去。 楚歇慢悠悠地把水一口喝干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小皇帝,观察着他现在好像不像昨夜像一只疯狗一样,好像现在情绪平复不少,于是正色道,“江晏迟,我有话跟你说。” 小皇帝脸色渐青,带着几分勉强地婉拒,“有什么话,过几天再说吧,你想吃什么,我要小厨房去……” “我现在就要说。” 喉头上下一动。 “我们的交易得改改。”楚歇斟酌着用词,话刚说出半句,就看到那狗逼崽子脸色大变,一下扑到床前。 “不是,阿歇,你听我说,我昨天真的,真的是……” 提到昨天,楚歇原本已经平静的眼眸里又撑开一道裂纹,像是不小心又回忆到什么。 “你听我说。”楚歇擦着额角的汗,现在稍稍一动都还能感觉到身后疼,“我真的不行,你去纳个侧妃吧,男的也行……你别找我解决,求你了。” 小皇帝呆住了。 他刚刚差点以为楚歇要悔婚了。 看到他为难似的脸色,他眼圈一点点发红:“疼得厉害吗。” “江……陛下,你去选个看得上眼的赶快去纳个妾……”楚歇脸色发白,“白天也好夜里也好,都别再来找我。” “我下次一定……” “还有下次?没有下次了。”楚歇连连摇头,“这种事经历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来第二次。”楚歇沙哑着喉咙,“我真的不喜欢男人,我也不愿再做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太疼了,陛下,请不要这样为难我,您有什么别的条件可以继续跟我提,但是这个我是万万不会再配合了。” 小皇帝像是被闷头打了一棍。 满心都是不可言的酸楚。 慢着,他刚刚说,经历一次就够了。难道说果真他—— “阿歇,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小皇帝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将袖中拳头攥紧,“你在长野郡时,是如何劝退北匈拔营连退九十里的……你可以,告诉我实话吗。” 楚歇眉头紧紧皱起。 他思忖了好一会,江晏迟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编谎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可等了许久,楚歇都没出声。 小皇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背上青筋渐渐突起,这次却将情绪死死压住,只一双眼愈发幽深,“你告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都能体谅你的。” “那种情况下,你也是为自保,是不是。” “我……明白的。我……” “陛下,想要三言两语就从我这里套出这样要紧的话来?”楚歇却好像终于琢磨清楚了什么,脸色也游刃有余了些。 又道:“如今这场战两头都打得艰难,你想要使巧劲拿住忽敕尔,在和谈中占尽先机,我可以帮你去谈判。” 江晏迟怔忪许久。 然后才听楚歇煞有介事地沉着眉头:“但是我还是那句话,你得用赵灵瞿的命来换。” “……” “怎么,你不信我。” 楚歇见他沉默,以为是心中尚且犹疑,眉头一挑,“我可以让北匈至少奉上战马三千,陛下,大魏骑兵不甚多,这个条件够格了吧。” 江晏迟的脸色却越来越差。 他这势在必得的语气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哦?”小皇帝声音如死水无澜,“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去谈。谁给你的信心,让你自觉能值三千战马。” “我自然是不值钱的。” 楚歇像是听到什么古怪的话,乜了小皇帝一眼后才压低了声音,“可他们北匈如今祸起萧墙,这场战他看似占尽先机,实际上他是消耗不起,肯定是打不得的。早些年我从他哥哥手里讨了不少好处,为自保也拿了些把柄。” “他想一统南北部落,总得有些由头。北匈王账里的旧怨也压根没算清楚,我能给他的好处,可远远超过三千匹战马的价值。” 楚歇话说得自自在在,可实际上一直在勘探小皇帝的眼神。 原文里小皇帝也是个有事业心的,这样虽是借花献佛,可只要能把这佛给安抚好了,那就万事大吉。 之前是他太天真了。 以为躺平了任他为所欲为,就当是全了小皇帝那虚无缥缈的痴念,也算自己的补偿。 可太他妈疼了啊。 我还是拿别的补偿吧。 怎么会有人喜欢男人,怎么会有人受得了那种事情。楚歇在心里翻白眼,不动声色继续打量着小皇帝的神色,语气里带着些诱哄。 “怎么样,决定好了吗。你去选个好看的妃子,我就去找忽敕尔,替你和谈。” “三千匹战马都是少的,我还能替你多要至少五万银钱,正所谓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这种事我干的多了,保管只多不少……” 江晏迟深谙权术算计,如此一点,立刻就通。 楚歇胆子真的很大,当年十三四岁的年纪,竟然敢打那北匈各部落王族的主意,游走在王族之间,利用各部落的嫌隙与拉锯,去赚这份赌命钱。 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北匈的马儿活活拖死在荒原的。 也是,这种刀尖舔血的事他在大魏干的还少吗。 敢情这是打小就会的。 “那就先这么说定了。” 楚歇暗下扶了扶腰,想要下来又扯着一下,疼得额角沁汗,“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好看的是吧,我先去给你选几个,你最后再来定夺……” “你想绑也好,想抽鞭子想蒙眼睛想玩什么花样都行,我保管给你找听话乖巧的。”楚歇温柔地笑一笑,“那就这么定了,陛下。” “楚歇。” 江晏迟看出他疼,伸手扶着他的肩膀,又见他躲了一下,拉开才瞧见昨夜自己在他肩胛骨处还掐出几道青痕。 他笑得几分勉强:“我,我不要旁人。” “这辈子,我只娶你一个。” 楚歇听着膝盖一软,强行锦玉床帐:“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那北匈人之间果真什么都没发生。”小皇帝见他有些站立不稳,眼疾手快地将手往他腰后一撑,不由分说地贴近了,手环着他清瘦的腰,“那是靠着早些年北匈王族的旧账说服的忽敕尔,那为什么昨日的和谈使者跟我说……” “你曾答应嫁给忽敕尔。” 楚歇忽然意识到了江晏迟真正想探听的东西。 原来小皇帝以为他和忽敕尔曾有过苟且之事,昨夜才会那么生气。 这真没有。 “我答应的事情多了去了……” 楚歇尴尬地说道,“能动动嘴皮子唬住的,何必真刀真枪地去干。” 这话说得实在。 江晏迟听了先是惊喜,将人搂得更紧了,然后才是满心地后怕和歉意,在他耳边呢喃,手也顺着腰往下伸:“对不起,还很疼吗,你,你再躺一会儿吧……” 说着说着又哽咽了一声:“是我不好,阿歇。你,你别记着昨天的事……我昨天是……” “我一想到你也曾像如今应对我一样,也曾那样应对那个北匈人,曾与他谈婚论嫁,曾上过他的塌,我就……” “是我昏了头了……” 楚歇眼神复杂。 江晏迟扶着楚歇好生躺在榻上,又给他盖好了被褥,“我发誓,我以后必不再轻易疑你,旁人说的什么我都不会再信了,我只听你的,我只信你说的,你别生气,好不好。” 楚歇伸手推着,小皇帝又瞧见他手腕处两道浅浅的淤痕,握住了轻轻揉捏,替他化开青淤。 “别说什么让我娶别人的话,你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别人的。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以后再不碰你就是了。” 楚歇登时一喜:“当真?!” 那喜悦不加遮掩,江晏迟心口一滞,默默垂下眼眸。 “嗯,君无戏言。” 第65章 、 楚歇缓了口气,才觉得有些饿了。小皇帝早已备好吃食,楚歇吃了几口又想起来,自己自从入了宫每一日的吃穿用度都是小皇帝着人安排妥帖了,事无巨细皆无怠慢。 他还得日日忙着前朝的事情,又督着大婚的进度。 自己除了每日吃睡躺着,几乎是什么也没做。 穿过来十几年,倒是第一回这么长时间地偷了个闲。 江晏迟说想要谋一个长远。 可楚歇自己却知道,他和这个小崽子之间是没有所谓的长远的。 他是要回现世的。 可听刚刚他的口气,又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娶旁人。 虽觉得是少年意气,可楚歇还是提了一句,“陛下,我身子骨不大好,怕是陪不了您几年。” 小皇帝忽的想到昨夜这人不堪折磨昏死在怀中的模样。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你哪儿不舒服?”楚歇摇摇头,他才挤出一个微笑,”不会的,来,先把药喝了。” 楚歇尽可能做出一副释然的模样,“我是幼年大灾变故,一早就亏损了这幅残躯,能活到今日都是赚来的。死了也不觉得亏。” “你是故意说这种话来怄我的吗。” 江晏迟放下了药,蓦地将那身子虚虚抱着,感受到楚歇身上的温度,“你别担心,也别再去思虑旁的事情……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好好呆在我身边就可以。” 楚歇闻着那酸苦的药味,正就着蜜饯喝了半碗。又听到小皇帝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既不是主动投奔的北匈,那么在北境时,你何以入了那北匈军帐。” 他险些就被药给呛着。 “慢点,不急。” 楚歇慢吞吞地将药喝完了,又听江晏迟一边教人来将碗撤走,一边问,“是许家人把你送过去,要你去议和的?” 那语气虽平静,但楚歇知道这个问题很是要紧,不得乱答。 “陛下怎么这么问。” “我只是有几处还是想不通,但我又不想再自己一味地地去猜测,所以我想听你同我说。” 江晏迟擦着楚歇嘴角的药渍,指尖微微发烫,“可以告诉我吗。\" \"不是。”楚歇做出了回答,“是我自己要去的。” “为什么。” “因为我有把握说服忽敕尔。因为我不能看着长明军和北匈硬碰硬。”楚歇再重复一遍,“是我自己要去的。” “嗯。” 外头小喜子来报,轻声细语地在江晏迟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楚歇看到他点头过头后小喜子快步离开。 楚歇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桃厘呢,从昨夜起就没看到那丫头。 “江晏迟,我那个婢女呢?”楚歇立刻警觉起来,“叫桃厘的,她在哪儿。” 江晏迟眉头轻轻一挑,“哪个婢女。” “你把她带过来!”楚歇见他并不正面回答,想起昨夜他那怒气冲天的模样心里没底,抬手揪住他一角衣袖,“我现在就要看到她。” 小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楚歇被那眼神凝视得心底发慌,心底渐渐生出一些烦躁,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声音低沉下去,“江晏迟!” 小皇帝起身,楚歇手中的衣袖被强行拽出,他看到小皇帝的背影铿锵而冷漠:“她敢偷偷潜入宴堂打听议和大事,那可是死罪。” 楚歇听到死罪两个字,顿时脑子嗡地一响。 他从没想过江晏迟会如此行事。他派桃厘去是有原因的,小喜子认得她,他身上又有楚府的令牌,就算是东窗事发也必无人敢动她。 可如今江晏迟淡淡地一句“死罪”让他的心瞬间寒了。 他在杀鸡儆猴吗,警告他不要手伸得太长。 一时间楚歇心口发疼,手指尖发冷,喉咙里冒出一片砂砾磨过似的痛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你!” 楚歇捂着嘴扶着床沿,整个身子抖如筛糠。 桃厘几岁的时候他便将她捡来了,她的性子乖巧又活泼,像极了小音。他把那孩子一点点养大了,放在楚府里根本不似个丫头养着,明眼人都知道他将她看得多重。 他竟然,他竟敢! 江晏迟本意是敲打一下,没有想到楚歇的反应这样大,脸色顿时绷不住立刻将那床边上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你别心急!我唬你的,她没事,我已经教人将她送回楚府了!” “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震动肺腑。 “是真的,不信我再将她召回宫来!”江晏迟急急地喊着外头,“小喜子,去把那小丫头再召进宫来,马上!” 楚歇好一番咳嗽,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如桃花似的绯红一片,尤其是一点朱唇熠熠夺目。 像极了刚进宫那一日红妆模样。 楚歇剜了江晏迟一眼,又警告似的掐着他的手腕:“你,不准动她!” 小皇帝却苦笑一声,“你身边的人,我何时动过。” 又看着楚歇怒火攻心的模样,喃喃着说道:“你倒是真把她看得重。”不知想到了哪里,眉头忽然皱起来。 “你不喜欢男人,那你喜不喜欢女人。” 眼风忽的就扫了过来,带着几分凉意。 楚歇无语问苍天,这个小皇帝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么个不成器的性子,一天天不想要紧事净是抓些细枝末节的。 “她才十五岁!” “嗯。”小皇帝应了一声,手抬起来拂过楚歇方才因剧烈咳嗽而散乱的鬓发,别在尔后,微微一笑道,“阿歇,我们明日就要成婚了。” “……” “我很开心。” “……” 那只手转而覆上楚歇的脸颊,微凉的触感直达心口似的,随着指腹的摩挲,连心尖都开始生出微妙的战栗感。 “一会儿喜服就要送到了,和昨日的吉服不同,那是红色的。我喜欢你穿红色……我们会穿着那件拜天地,喝合衾酒,然后便算作真正的夫妻。阿歇,明日过后,我们就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是一家人。” “不管你以前过的是多么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管你从前算计过多少人心才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从今往后,你都不用再这样辛苦。”另一只手将他牵住,“这双手不必再沾染鲜血,你只需要相信我,倚靠我,你所有的心愿我都会替你达成,好不好。” 一家人。 楚歇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 不是的。他只有一个家人,她还在等他回家。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楚歇淡淡地一句话,叫那只手忽的收拢,将他紧紧攥住,“只有血脉相连的才是家人。你的家人是段娘娘,不是我。” 小皇帝扶着他一处肩头,将脸贴在他的肩胛,隐隐能听见他的心跳,二人一缕青丝交叠在一处。 “她以后也是你阿娘。我们三个都是一家人。等一切都平息了,我们熬过这一阵,我就将她接回上京城来……” “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根本不适合上京城。”楚歇忽的说道。 “那是因为现在的上京城对于她而言太危险了。”江晏迟皱着眉头答,“眼下是形势逼人,若我坐稳了皇位,一切就会好起来……” 楚歇又默了一会儿。 江晏迟以为他皱着眉头是在担心些旁的时候,宽慰道,“你别担心,阿歇,我会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保护。” 小喜子在外头说喜服送来了,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小皇帝脸色稍缓,命人先将喜服拿了进来。正巧桃厘刚被接进宫,便被拨来伺候楚歇换衣。 江晏迟本就宣召了许纯牧入宫,因为楚歇醒了就一直顾着这头。 眼下趁着楚歇更衣束发的空隙前往议事殿偏殿,许纯牧在里头等候已久,见到他便虚扣一礼:“陛下。” 方才从楚歇那儿并未打听出太多东西,江晏迟眼下见到了许纯牧,并不打算多言寒暄,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单刀直入地问。 “长野郡那一场议和,到底是怎么回事。” 语气不善。 许纯牧并不是个不通事理的,早在宴堂上那北匈使者一番话后他便知道江晏迟定会寻自己将此事问个清楚。 因此心中早有说辞,此刻应对也丝毫不慌。 “是我请求楚掌印去议和的。” “哦?”小皇帝端着手里热气腾腾的茶水,入口甘苦格外提神,“为何。” 许纯牧不由得想起那时自己伤重,楚歇是为了不让自己上战场才不得不冒险前去议和。 他知道不能说出实情,否则即将成为皇后的那人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必须优先确保,楚歇从此往后的日子能好过。 这许多的事情,也许就真的像是一场云烟,也许这辈子都只能烂在棺材里了。 会遗憾吗。 自然会。 淮崎郡一个折返的决定,许纯牧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惨痛的割舍。 一念之差,便是失之交臂。 “是我畏战。” 许纯牧诚恳地认错,“那个时候,面对势如破竹的北匈兵马,看到节节败退的西境骑兵。我担心许家会落得和宁远王一样的下场,所以我希望……能通过议和的手段,拖延也好,试探也罢。是我求着楚掌印想想法子,能否不战而屈人之兵,解我北境十三郡兵情困厄。” 江晏迟眼睛微微眯起。 “对此,臣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许纯牧十三岁第一次带兵出征,十数年来败绩寥寥,他会畏战。 怕不是他父亲许承堇的主意吧。许纯牧不愿将污水往父亲身上泼,只能认在自己身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那样一个连刀都握不住的人,若是谈判失败会是什么后果。”皇帝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你们许家将他逼去敌营,就完全不在乎他的死活吗。” 许纯牧轻声说,“事急从权,我们只能从大局考虑。臣……还有一事必须和陛下说清楚。“ 还有旁的事。 “你说。” “在淮崎郡的时候,那守城副将赵灵瞿曾想杀了楚掌印,是我亲眼所见的。”许纯牧余光看了眼小皇帝的神色,果真见他眼光一沉,“楚掌印因此与那赵副将结怨,并非空穴来风。楚掌印所说也并无虚言,当日守城之策,的确是臣想出来的。” 许纯牧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楚掌印说不能让兵马继续南下,才化身谋士将我的计策献给初次带兵的赵灵瞿。淮崎一战,是这样才能赢的。” 皇帝的脸色始终沉静,瞧不出对于这一番话,是如何忖度的。 “有些事虽听着荒诞,但,是真的。楚掌印并非无故弄权之人,反而是那赵灵瞿,的确是很奇怪,还望陛下慎重对待。” 第66章 、 江晏迟手搭放在面前的镇尺上,曲起指节轻叩了两下,眼底暗光流转,又蓦地问:“你胸口那道刺伤,是赵灵瞿所为?” 许纯牧照实答。 “不是,那是被我许家追兵所伤。那时候我和楚大人被逼到悬崖边不得不……” 镇尺猛地被推动些许,在安静的大殿上发出刮过木头明显的声响。 许纯牧话说一半,又将当日的危急程度弱化些,“我受了伤,不得不带他跳进河里逃离了,我们顺流而下流落到淮崎郡,遇上了战乱,这才认得那位赵副将。” 时间上是对得上的。 可动机不对。 如果遇上了战乱,为何不立刻往南走,还要继续留在淮崎郡,甚至不惜去给赵灵瞿送兵法稳住战局。 以楚歇白日里那个狡诈的性子,他根本就不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且,还是回归到一个问题。 许纯牧这种良善淳朴的性子,到底是怎么与白日那个楚歇相处的。 “许纯牧,你觉得楚歇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侯爷见陛下沉默良久,正心如擂鼓不知自己这套说辞是否有不易察觉的漏洞。听到这一句询问,许纯牧反而被问住了。 “宽厚善良,还是诡计多端。” 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将手肘抵在案上,仔细观察着许纯牧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他先是错愕了一会儿,紧接着眼眸转向斜下方,那应当实在回忆和思索,眉头微微皱着,像是陷入某种纠结。 最后才说:“宽厚善良。” “哦?” 大殿空旷,徒留许纯牧和高台之上的江晏迟。二人四目相对,一方深邃暗沉,一方清澈明朗。 “他心中有大道与正义。很聪明,柔弱却不软弱,会顾及他人的想法。虽然极偶尔的时候看起来像另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会忽然很暴躁,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脾气很好的。” 许纯牧自认没有撒谎,也避重就轻。既没有欺君,也没有违背自己对楚歇的真实看法。 心中坦荡,眼神也无所畏惧,没有丝毫逃避。 皇帝知道他没有撒谎。 身子退回些许,又将他的话在心底过一遍。 “白天夜里,脾气都很好吗。”皇帝再问,“不会刁难你,也不会……算计你。” “不会。”许纯牧不知皇帝为何这样问,他记忆中楚歇鲜少为难自己,甚至是自己时常为难楚歇。 北境战乱,是楚歇忍着伤痛,孤身和谈救下重伤的他。 许家遭难,是楚歇放弃隐居,回上京保住他许家满门荣华和大哥许长陵的性命。 他总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力帮助着自己。 甚至不惜走到如今局面。 许纯牧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 “楚歇的脾气,向来都很好。只是有时候在朝堂上看起来咄咄逼人,是非不分。我也不知为何,那幅模样其实一点也不像他。” 江晏迟蓦然眼底闪过一片精芒。 不对。 难道说,楚歇在面对许纯牧的时候,一直都是——夜里那个性子吗。 上一次与赵煊的那一场交涉里,江晏迟知道楚歇夜里的那个性子几乎不向外示人,哪怕是跟他交往十数年伴读之谊的赵小世子也从未看破。如若不是深夜里那个楚歇想要阻止白日里那令人发指的行径,选择当年夜来襄助力保东宫,他也根本无法触及楚歇身上这惊天的秘密。 楚歇身上两个性子反差实在太大了。 所以之前江晏迟找了他那么久,百转千回,观察着一切蛛丝马迹,自认已是用尽手段,却迟迟找不到夜里那个人的踪迹。 因为他当时根本没有联想到此人就是罪孽滔天的楚掌印。 许纯牧一定没有跟那个残酷的楚歇打过交道。否则以他单纯的性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宽厚”二字。 仔细想来,自许纯牧第一次入上京城,就与楚歇相处十分融洽,甚至还住进了他的府邸。 按理来说,这二人的性子不可能相处融洽。许纯牧正直不阿,心怀傥荡,他绝对容忍不了楚歇的冷酷手段和那无穷无尽的利用与试探。 许纯牧看不到楚歇残酷的一面,换言之,是楚歇从未以那面示他。 为什么。 “陛下?” “你与楚歇是旧识?”江晏迟眉头轻蹙。 “不是。”许纯牧心一沉,“陛下,我过去一直戍守边境,从未入过上京城。怎会与楚掌印是旧识呢。” 倒也有理。 小皇帝问清楚了一处,可莫名地又觉得想不通的东西更多了。 楚歇身上好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始终觉得那人对自己有所保留。可是偏偏他的说辞,应对,解释,全都无懈可击。硬挖又挖不得,软哄也哄不出。 时而觉得他很近,时而又觉得他极远。 “你要说的朕都知道,长野郡一事就到此为止,罚俸半年。你且先下去吧。”小皇帝一夜无眠,此时只觉得疲惫感渐重,抬手摁着眉心,眼皮一阵一阵地跳动。 再回到承鸾殿时,踏过石阶入了院内,再拐进里殿中,正看到楚歇一袭朱红的喜服,两颊刚添一对朱印,眉心半颗纯白的珠玉点额,紫金凤冠束于额顶,金坠摇曳中。 铜镜里二人对视,只觉得那双顾盼流连的眼眸愈发动人心魄。 描眉,点唇。 桃厘守着那嬷嬷,一同细细地为他上最后一道妆。 “娘娘这样貌当真妙绝。”嬷嬷放下朱笔,将铜镜挪得更近几几寸,“老奴在这宫里几十年,真真鲜少见到这般檀栾风姿。” 江晏迟步履轻柔,像是怕踩碎了什么,双手搭放在楚歇的双肩,看着镜中人道,“朕的皇后,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陛下说的是。” 嬷嬷喜庆地一拜,讨了了份赏钱,“这只是试妆,试戴,眼下不过图个喜庆热闹看看。明日才是要紧的,娘娘只管吃好睡好,明日仪程诸多,老奴清晨再来为娘娘点妆。” “不必太早,不误时辰即可。”江晏迟吩咐着,“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 江晏迟冲着小喜子使了个眼色,将桃厘和屋内服侍的一干人等都拉了出去。 脂粉的淡淡香气混合着柏兰的味道扑入鼻腔,他的眼神瞬间柔软,俯下身将鼻尖蹭一蹭他的脸颊。 "阿歇……" 楚歇手撑着他的胸口,带着些许推拒的意味,"陛下。" 江晏迟伸手将人抱了,换自己坐在鹿皮长凳上,将那人安置在自己怀抱里。 楚歇惊了,下意识挣扎,又很快收住动作,只稍显冷淡地说:"你说过……" "嗯,我就抱一抱,可以吗。" 那声音近在耳畔,听上去几分委屈,江晏迟伸手拨弄了一下楚歇耳畔的金坠子,叮叮咚咚一通响。 "如果当年沈家没有出事,你也应该是金尊玉贵的小将军,阿歇,沈氏自开国百年。代代神勇擅战,无往而不利。为什么偏偏是你,生得如此孱弱多病。" 江晏迟将身上瘦弱的人抱紧,贴着他的后背,"你想不想,替沈家翻案。" "与其杀光所有人,不如洗清沈氏污名,还你全家一个清白,让你从此都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间,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 楚歇愣住。 "当年沈氏一案掀起永安之乱,那是多少人心中的疮疤,怎能说翻就翻。"楚歇轻声应对,"翻了案又如何,沈家……只剩我这病骨沉疴之人活着。" "而我,也快……" 快死了。 楚歇没讲话说全,心口却发疼。 对于原主而言,这是一个多么绝望的世界。 根本看不到任何出路,只有将一切毁灭的决绝支撑着他活过这二十几年。 "你别担心。" 江晏迟将他转过来,正视着那一剪秋瞳,拨开金玉流珠,鼻尖相错,轻吻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仿佛不带任何逾矩的渴望。 "我会帮你。" "要翻沈家的案子,牵扯到太多人,江晏迟,不要了。这样就可以。" 反正我也快死了。 楚歇心想。 "你现在不该想着要给我什么,而是坐稳你自己的位置。你是皇帝,你是大魏的皇帝……你不要忘了这一点。" 小皇帝低笑着,点头:"阿歇。你总是喜欢一个人去筹谋,斡旋算计。可一旦有人要帮你了,你却没法尝试着相信与合作。" "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你可以试着依靠我的。" 伸手将他发顶的紫金凤冠取下,放在桌上,又将束发解开,任由一头青丝披散而下,"明天还要束这重冠一整天,今日就不要了。好好休息一下,今天早些睡吧。" 又将厚重的外袍褪下,像个侍从似地服侍着他。 "那我可以……" 江晏迟动作一顿,心口猛的浮出一丝喜悦:"嗯,你说,你要什么。" "如果你暂且压不下赵灵瞿的兵权,就不要把许纯牧……扣在上京城。" 楚歇退了很大一步。 这一次,他没有强人所难地逼迫江晏迟做他眼下做不到的事。 不过下一道旨,放过许小侯爷而已。 "为什么。" 小皇帝的声音稳重而温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如今许长陵不再是禁军副统领,许家二子在上京城没有半分实权,一旦动乱,自保不能。 眼下虽看起风光无限,可他也好,江晏迟也好。都清楚得很。 这皇位摇摇欲坠,要面临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上京城风云诡谲,一个不慎,稍稍薏行差踏错,他和这位新帝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必须先把许纯牧择出去。 楚歇忖度这眼下的形势,打好腹稿,"陛下,我说过,许纯牧绝不会反。你忌惮许氏,扣着一位许长陵足以,没有必要……"楚歇又换了个角度说服,"且西境战火绵延,一旦北匈反扑,濮阳郡以外根本再无郡兵了调,北境无将可守,不是长久之计。" " 嗯,是这么个道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楚歇听江晏迟有松动的意思,继续道,"陛下既知许纯牧赤子之心,又知他有领兵之才。就应让他回北境去,戍守边疆。" "那许长陵呢。"皇帝又追问,"你只想把许纯牧送出上京城吗。" "陛下既放心不过许家,那就留一位压在上京城。"楚歇淡淡地说道,"倘若许纯牧日后真有不轨,就杀了许长陵。若能相安无事,自能保他哥哥在上京城一生荣华。" 小皇帝扬着嘴角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为我考虑周全。"可楚歇心口微松,声音也放软些,"那陛下是答应了?" 却听不到身后的回音。 楚歇隐隐察觉不对。 第67章 、 “陛下?”楚歇转过头来,却撞进一双幽深的瞳眸。 “我再想想。” 语气没什么起伏,楚歇放下心来,刚刚莫名地竟有种阴冷的感觉,他还以为自己又有哪里说错话,莫名其妙地惹了这狗崽子的猜忌。 “听说在濮阳郡内,许纯牧救了你,怎么救的。” 脱去了外衣,江晏迟教人打了盆水,自己拿着帕子替楚歇将脸上的妆容擦去。 淡妆浓抹,总是相宜。 天然去雕饰,也是极美的一副容颜。 江晏迟找许纯牧问过话了。 是了,北匈的事情如此蹊跷,江晏迟怎么可能不召许纯牧入宫询问,只是未曾想到这么急。 “那时候很是紧张。”楚歇在心底猜测着许纯牧会如何应对,避重就轻地答道,“许家的派来的追兵在城门外截杀我,许纯牧及时赶到带我一路向西逃窜……可那追兵抄了近路,将我二人逼至了悬崖边上……” 那擦脸的手一顿。 “然后呢。”江晏迟见他不说话,将手中帕子浸水洗干净了,再替他擦着脸颊上一对朱印。 淡淡的红色染在脸上,抹开后分外艳丽。 “然后,许纯牧受了伤。伤在胸口,流了很多血,我二人不慎坠崖,顺着那湍急的河流侥幸活了条命,流落到了淮崎郡内……” 自从江晏迟继位后,楚歇自认越来越摸不透他的喜怒,这么描述了一通以后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怕他再多问。 便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 小皇帝本是在出神的模样,忽地头便低下来。 “我困了。”每一次自己这么说的时候,他都会立刻让自己安置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小皇帝顺势将他抱起,动作轻慢地给他盖好被褥:“那你先睡,别累着。” 楚歇这幅身子很虚,尤其是近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最近几个月都是每日嗜睡恨不能一天睡七八个时辰。 可是今夜却忽然有些睡不着。 他放缓了呼吸,没教小皇帝发觉。 却感觉到那人一直坐在屋子里,不时便传来翻阅奏章的声音,后来频率越来越慢。 咔哒一声,是朱笔放下的动静。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江晏迟一夜都没有上塌,也没有去休息,到了天快亮时才出门去洗漱。 瞧见朦胧的天色,楚歇才发觉自己竟也随着他熬了一夜。外头鸟儿啁啾不停,听见江晏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困意袭来。 只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便是嬷嬷前来叫自己,宫女侍从跪了一地道喜,两行人分立两侧将手中朱漆木盘高举过头顶,依次摆放着衣服,发饰,凤冠,朱钗等物。 “娘娘,时候不早了。不能耽搁了。”嬷嬷轻声在他耳边又唤了一声,见他极其困顿的样子,心里想果真这位娘娘身子骨不行,睡都睡不醒的。 在心里稍稍惋惜,面上却端着喜色,又唤了声:“娘娘,您不必动作,我们扶您更衣便可。” 说罢了,楚歇打着哈欠,半梦半醒着任由婢女和嬷嬷服饰着,换了衣服,又添着妆面。 桃厘仔仔细细地给他描眉,而那位嬷嬷则端起紫金凤冠为他束发而戴。 楚歇睡眼惺忪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哦,对。 昨夜不知怎的失眠了,才睡了一个时辰便被拉拽起来浣面梳洗。 今日是他大婚。 他着玄色金织吉服,袍尾拖了约莫一丈,他本就身形颀长,如松如竹,如今被搀着起身后远远看去只觉得气质华贵,叫人不敢直视。 金玉如流萤坠在身后,衬得他面色胜霞,明媚又端庄。 一路过去,奴才侍从跪在长街宫门,仪仗盛大。 是立后大典,本该如此。 可楚歇心情却莫名地因这一场原不该有的繁华而变得些许沉重。 江晏迟是真的很用心在准备这一场大婚。 在祭台前他远远见到了江晏迟。清俊明朗的一张脸带着少年的意气与成年的沉稳。 他与长阶之上俯瞰着自己,那眼神里满是期待与希冀。楚歇被嬷嬷搀着一步步踏上走近,一只手朝着他伸了过来。 “怎么了,好像有些拘谨。”小皇帝压低了声音,“手也这么凉。” 在宗正的一番宣告后,江晏迟带着楚歇跪在祭坛前,叩首九次,再起身,复而再扣三次。 耳畔的金玉叮铃作响,吵得楚歇头疼。 他未曾想过,匆忙之下的大婚,礼数却半点不含糊。分明是在一场乱世里,可楚歇却生出一种盛世安稳的错觉。 他倒宁愿这场大婚潦草些。 如此,他的心底不知缘何,烦躁感渐重。 喉头上下一动,楚歇刚下祭台便要了一碗水喝。江晏迟没顾上自己,先给为他将厚重的吉服外披脱下,“怎么了,很累吗。” “有一点吧。”他敷衍地说道。 “你先歇歇,一会儿我们还要换喜服呢。先吃些东西。”江晏迟看到他眼底浓浓的疲惫,问,“你昨夜没睡好吗。” 不知为何,如今这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心。 好像只会让他更烦躁。 “嗯,有一点点。” “你……” 江晏迟伸出手,将他脸稍稍板过些许,看着那双桃花似的眼眸,“不是很开心吗。” “我只是有些累了。”楚歇别开脸,如今饭菜也不想吃,只想着仪程能快些走完。 听闻他累了,那人立刻将他扶上软塌先叫他躺躺,昨夜一夜无眠,楚歇困意渐来,眼睛一闭竟果真睡了过去。 他还做了个梦,梦到了前世的许多事情。 他梦到他在公交车上第一次偷别人的钱包,被抓住后没命一样地跑,却被自行车撞倒在地。那人追上来提了他几脚骂他小杂种,天上下起了雨,雨水落在他脸上,湿漉漉的。 他梦到老师推了推眼镜,问他“真不读了”,他点头,冷风灌进他的裤腿,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不读了”。他听到老师劝他,说你一个人初中毕业的孩子怎么赚钱。他说,我会想办法。 他梦到那一天雪很大,小音在屋子里晕倒了。他打了110,救护车来,他却掏不出一千块的出车费用只能求着一位医生“先去医院,先救她,钱我会想办法,我一定会想办法再给我点时间”。 他梦到在母亲的墓碑前,他说“妈,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手里握着一张放弃治疗的同意书,他的眼神很灰暗,可始终都没有哭,麻木得好似并不知道疼痛。 没有办法了,这一次,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赚不到钱。 我救不了她了。 那梦境循环往复,将他始终不曾清晰的记忆颠倒重演,心口慢慢地像压了快石头似的教人喘息不得。 他知道这是梦,但是他醒不过来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溺死的时候,一声着急的呼喊将他惊醒。 “楚歇,楚歇!” 他睁开一双通红的眼,眼前模糊的一切逐渐清晰,他看到小皇帝有些慌张地眼眸,一遍遍叫自己:“楚歇,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做梦了,可梦见了什么,他又好像有点想不起来确切的场景。 他只还隐隐记得那种不能喘息的痛苦,那种比濒临死亡的窒息。 那些记忆好像再一次变得模糊,压在了心底深处。 “阿歇。” 他发觉自己躺在江晏迟的怀里,他听见那人说,“你刚刚魇着了,不停发抖。” “你梦到什么了。” 楚歇说不上来,他摊开手看到自己将手掌掐出一片深深的印记,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入夜了,我看你睡得沉,后面都是些虚礼,我替你应承了。只是夜里着拜堂和合衾酒,是必须你我一起的。”江晏迟将他扶起来,声音温柔了些,“来,先把喜服换上。” 楚歇换上一身殷红的喜服,像是还有些发昏似的,盖上了红盖头,江晏迟扶着他叩拜天地,再双双对拜后,耳畔那始终嘈杂的,喧闹的声音终于一点点消失。 屋子里很安静。 小皇帝将一盏小碗似的玉杯递到自己手里,里面盛着百年的合欢花酿,寓意百年好合。 楚歇顺从地喝下这一盏,辛辣入喉,呛得他轻咳。 可他忘了,在现世里他千杯不醉,可这幅身子却滴酒不沾。渐渐地脑袋昏昏沉沉起来,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胃里也灼烧似的发疼。 江晏迟赶忙教人给他喂了几口白米粥下去,又端来一盘楚歇素日爱吃的糕点,“吃一些吧,一会儿要饿坏了。” 楚歇两颊飞起一抹红,渐渐地整个脖子都粉了。 只喝了这么一点,却浑身散发着馨香的酒气。 合欢花酿的馨甜和柏兰的清幽混在一处,这软玉温香地抱着,江晏迟禁不住又心念意动,捏着他的下巴便吻了下去。 楚歇喝醉了,难得地没有挣扎。 他记着他的承诺,没有再多做什么,而是给他脱靴,散发,扶着他背靠着床榻。 “阿歇,我们拜过天地,是夫妻了。” “夫妻……”楚歇喃喃。 他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好笑,附和着,“嗯,就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我和……你。” “嗯,是的。” “不对……” 江晏迟捉住他一只手,只当他说醉话,问:“哪里不对。” “江晏迟。”他倒是还能喊出他的名字,看来也没有那么醉,“我后悔了。” 小皇帝脸色忽的凝住,“后悔……什么。” 楚歇一双眸子转过来,像是醉了,又像是清明。 “我不该……和你成婚。” 小皇帝眼底的笑意慢慢淡去,像是压着某种情绪沉默了一会儿,眼光几度在楚歇身上来回扫视后,语气未变,甚至更加温柔,俯身上前问:“为什么不能和我成婚。” “最近,我……好像变得有些奇怪。”楚歇继续自说自话,他喝醉了倒是不发疯,看上去像一只乖巧的绵羊似的,温软又平和,“我盼着你喜欢我,但我又盼着你……不要太喜欢我。” “为什么。” “你喜欢我,我才能利用你。” 楚歇说得坦坦荡荡,鼻音有些重,声音难得地软腻,像是刚刚入喉的糖糕融化了似的。 “可你太喜欢我,我走了以后,你会很难过的。” “你走什么,你去哪里。”江晏迟好笑似的,俯下身又在他嘴角轻轻点着,一边尝着那一点朱唇的馨香,一边呢喃,“你嫁给了我,就是我的人。” “这辈子哪里也不许去。” “可我要回家的。” 楚歇像是还在梦里。 “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他扶着那人躺下,刚把被子盖上脚底就一凉,原来是楚歇将被子踢开了大半。 他起身刚将脚给他盖上,上面又被掀起一大片。 真不老实。 原来这人喝醉了是这个模样。 楚歇伸着手扯开自己的衣领,自言自语:“好热……” 第68章 、 小皇帝本没有想多,可瞧见那人指骨匀停,因焦急而在锁骨处划出几道痕迹。 随着那只手几番乱扯后放下,那殷红的印子再次被里衣遮住。 他好似吞了块炭似的,喉头忽的灼痛。 “热吗。”他伸手解开他的衣带,“那……我帮你。” 楚歇哼唧一声,很是顺从地让那人像剥鸡蛋似的将衣服褪去,薄薄的被子盖住白玉似的身子,可他还嫌热,又将被褥往下拽着。 就喝了那一小杯酒,这人的脖子就像春日的木槿似的粉里透红。 今日本是大婚。 若无前几日那一场冲动的意外,今夜应当会是他与阿歇此生最缱绻温情的一夜。 江晏迟想到前几日的惨烈,将心中一点绮念压下,将被褥又往上拉回一些:“别踢被子,夜里风冷。” 一会酒劲儿散了,他自然就觉得不热了。 这么想着,他便也将外衣都脱了,躺在正红的龙凤喜被里,将怀里细腻如玉的人抱着。 没一会儿,怀里的人又拱了起来,翻了个身正面对着他,抡圆了胳膊“啪”地一声打在他脑门,“我要喝水。” 江晏迟被这一下打得懵了一瞬,然后才想起来披了件衣服去到门外小声吩咐了一句,只片刻守夜嬷嬷便将一壶温热的水端来。 楚歇喝了整整两大杯,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上。 月色清冷入窗阁,映着床榻下一双龙凤红绸面祥云纹鞋履,对影成双。 盯着看了会儿,道,“啊,我成婚了。” 小皇帝笑了笑,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伸手将将他凌乱垂着的鬓发拂到身后,“嗯,我们成婚了。” 楚歇好像是第一次喝醉。江晏迟想到,他认识楚歇那么多年,他都是从不喝酒的。 原来,喝了酒是这么个糊涂样子。 好像罕见的珍宝还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绮丽,随着自己费尽心思地靠近,终于又被自己挖出些许,他心底的满足像是一泉清涧似的汩汩流淌而出。 楚歇是一只狡诈精明的狐狸。 那他也愿当见招拆招的猎人。 这几日江晏迟想了很多。 不管旁人对楚歇怎样看,是喜欢是憎恶,是意图占有还有恨不得远离,终归,楚歇就是这样的楚歇。 精巧算计,满腹图谋。 他想要靠近一点点都千难万难。那忽敕尔本就是位北匈呆惯了的草原男人,又怎么可能看穿这上京城里官宦谋士那些讨巧的心思,真的在短短几日内能拿得下他。 不在他手上吃尽亏就算不错了。 是他太心急了。 如今他手握皇权,不管楚歇想要达成什么目的,都必须依赖于他。 不管他是否动心,他都是离此人最近的。 除非他这一生谁也不爱,否则,能让他心动意动的,只可能是自己了。 想到此处,江晏迟心又宽慰许多。 楚歇还在发呆,细细的脚踝伸出来去够那红彤彤的鞋头,江晏迟伸手截住后他瞪了两脚,不满地蹬着自己:“松开。” 江晏迟默默替他将鞋穿上:“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那个小皇帝。” “……” 江晏迟见他起身,从后面将人拉着胳膊拽住,“我不就在这吗。” 楚歇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不是,他这么高的。”然后比了比自己的胸口,“现在还在冷宫里。” 真的是醉糊涂了。 “还在冷宫里……那不是二殿下吗。”江晏迟顺着他的话说,“怎么是小皇帝呢。” “他以后会是小皇帝。”楚歇似乎不想和他多说。 “你怎的知道。” “他要当皇帝,我得帮他。”楚歇喃喃了两句,“我不助攻,他当不了皇帝,一会儿江景谙要入上京城了,我得赶紧把他接出来……” 刚走了没两步,又捂着头,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江晏迟说,“完了,完了完了……” “又怎么了。” 楚歇像是瘫软了似的坐在床边上,“他没有进京,助攻少了……我做那么多恶事,那小皇帝不得被我折腾死了……不行,我得想个法子,一定有办法的,我想想办法……” 江晏迟手一伸将人捞进了自己怀里,“好了,别说胡话了,夜里风冷,我们早些睡……” “我得帮那小皇帝,金还赌坊事件,我不帮他,他就垮了。”楚歇挣扎了一下,“你放开我,我要去……” 江晏迟忽的分不清眼前这个楚歇是哪个性子了。 听着口气,像是又成了夜里那个。 口口声声都是要维护自己,还这样关心死自己的死活。于是心底一片柔软,哪怕明知是醉酒胡话也好,想要听他说出更甜蜜的话来,声音渐渐喑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小皇帝。” “因为没人帮他了……他不可以没人帮……他要当皇帝的……唔……” 一吻封缄,江晏迟没忍住,撬开了那红唇辗转厮磨,又一个屈膝将人拦腰抱起。 这可真是要命。 将人放在榻上,小皇帝原本压下的心思再一次如溃堤的山洪一般倾泻而下,眼底渐渐生出执拗的光芒。 声音更喑哑几分:“阿歇,如果是你的话,应当是愿意的吧。”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你还将朱钗送我,你救我,你护我。 如果是夜里的你的话。 楚歇小喘着,像是又有些迷蒙了,眼底起了一层雾气。 江晏迟俯身下去,这一次,极尽温柔地亲吻过他的眉心,再到鼻尖,唇上蹭着,又轻咬着下巴。 十指相扣,他没有反抗。 将人摆弄一番,将手伸到他身下,讨好似的弄着。他立刻像锅里的活鱼似的翻动起来。 “你听话一点。”江晏迟想着上次他说太疼了,不想要了,这次下定决心不要重蹈覆辙,“别乱动……” 不知是不是醉酒的原因,楚歇的挣扎没有想象中大,只咬着牙,一副忍耐的模样。 很快有了些变化,那闷哼声中带着些苦闷的意思,像一把火似的烧在这初冬的寒夜。 好一番讨好后,身下那人好似终于力竭了似的彻底安静下来。江晏迟将手往后伸,喃喃,“别睡啊,还没开始呢……” 手只稍稍一碰,可能是伤还没好全,楚歇立刻瞪大了眼:“疼!” 小皇帝不得不撤了手,再看了眼,的确是还没完全养好,还得三两日的样子。 心中对于前几日的冲动更添几分恼恨。 “好,我不碰。”小皇帝从他身后抱着他,紧紧贴着,“睡吧。” “硌。”楚歇又踢了他一脚,自己翻了个身贴着墙缩成一团睡。 天边翻起鱼肚白时,外头传来小喜子压低的声音:“殿下,西境加急军报。” 江晏迟昨夜睡得格外踏实,一边教人别进来,自己穿着鞋开了门对嬷嬷说:“去偏殿梳洗,别吵着娘娘。” 一边接过小喜子的奏报打开后脸色微微一变。 赵灵瞿战败了,已从乌水退至琅琊山下。 明明是大婚第二日,可因为这军报满朝上下陷入不安,议政殿几位臣属争论不休,各执一词。 江晏迟却有些旁的想法,瞥了一眼始终不发一言的许纯牧,又想着楚歇前几日所求。 “赵氏兵权尽数归豫北郡王之子,暂且守住琅琊。许小侯爷,可愿领兵去打这一仗。” 许纯牧一惊。 许家刚刚有些动乱,虽未成事可是谁人不知,许邑是实实在在起过反心的。 这才多久,皇帝竟敢将三十万兵权再次交还给他,还放他出上京城。 话音刚落,便看到越国公爷行了大礼跪下叩拜:“陛下,那赵将军连退北匈数百里,就因这一场战败,就要交出兵权给那豫北郡王,这……” 兵部侍郎见势立刻也上前拉扯,“那赵将军本就是侥幸打赢了两场战,靠的都是旧日宁远侯的兵,如今还吆喝上功劳了不是,豫北王是先帝的亲弟弟,他是什么身份,姓赵的又是什么身份。陛下此举并无不妥,是赵国公爷太急躁了些吧……” 宗正却另有思量。 瞥了一眼苏太傅,交换了一个眼神。 倏然上前一步:“陛下,可是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楚歇最近似乎一直在针对这位赵灵瞿,上次朝堂上的对峙就已经能看出。 莫不是新婚燕尔,吹了什么枕边风。哄得年轻的皇帝晕头转向,如今要在这里打压功臣吧。 朝堂上的诸多朝臣好似忽的被点醒似的。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娘娘既已是娘娘,就不得再司掌印一职,前朝之事也不可再置喙,这是规矩。”宗正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一时间满堂再次乍然。 这新帝到底年轻气盛,那楚歇又生了一副狐媚样貌。刚有点失势的预兆,立刻又摇身一变,成了大魏的皇后。 他的花招怎么能这么多。 大魏难道真是要亡在此人手里不是。 底下议论诸多,江晏迟眼渐渐眯起,却只看向许纯牧:“许侯爷,若你可领兵,还需得立下军令状,将功折罪。愿,还是不愿。” 皇帝竟一副铁了心的模样,还称呼许纯牧为侯爷。算是默认了他身为次子却将承袭许邑的侯位吗。 先且不说那赵氏的权该不该削,这许家,怎么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再予以重任才是啊! 许纯牧带着整整三十万兵权再回北境,眼下这动乱十分,如若他记恨家仇像他父亲,他爷爷那样起了谋反的心思—— 那大魏岂非不日就得分崩离析。 “陛下慎重!”苏明鞍沉声,“陛下,不要被一个权阉蛊惑。” “苏太傅慎重。” 江晏迟眼风一扫,带着几分寒意,“他现在是大魏的皇后。他不曾言谈朝中诸事,这些都是朕的决断。许侯爷赤子之心,朕是信他的。苏太傅久居上京,也不知那些边沿诸事,还是说,苏太傅有更好的提议。” “那至少不该削赵氏的兵权。” 皇帝此举,说是没听那楚歇的搬弄,绝无可能。 苏明鞍发觉自己之前对楚歇的判断有误。他原以为皇帝是忌惮楚歇,哪怕是要娶他也不过当个赏玩的美人。等这新鲜劲过去了,很快也就保不住性命了。 可如今看来。 此人好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他如今把控着新帝,任意打压朝臣,甚至是调兵遣将,权势比之从前甚至更盛。 太荒诞了。 “若居高位而行怯懦,只怕是那敌军早就打到上京城了。”江晏迟冷漠地扫视着群臣,“许侯爷,今夜便出上京城吧。记住了,此一战只可胜不可败。” 许纯牧什么时候打过败战。 皇帝这话说得严苛,还摆出什么军令状,不过是个虚幌子罢了。 这不是摆明了把豫北郡王和赵氏的功劳都让镇国侯府抢了去吗。 此前许邑之事还以为镇国侯自此要衰败了,心怀侥幸地想着也许分得几万兵权的兵戎世家心思瞬间落了空。 众人又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不久前楚歇在朝堂上力争上谏过的么。兜兜转转,竟还是全了那姓楚的! 这是哪儿来的神仙精怪。这五迷三道的,哄得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皇帝再回承鸾殿时正逢楚歇刚起,透过窗阁看着他抬手,指尖停着一只白雀儿,从腿上取下什么还未展开。 “楚大人居深宫里,消息还是这般灵通。” 楚歇手一抖,下意识地想将纸条扔了,江晏迟却握着他手腕替他将信展开,“你看你的。” 纸条上两行小字:赵兵败而削权,许出京以驰援。 楚歇蓦地一愣,“西北战败了?你削了赵家的权?” “你,你下旨让许纯牧出京了?” 那喜悦溢于言表,江晏迟像是也被他眼底的那一缕实在的笑意感染了,握着他一双手揉捏着,又将人揉在了怀里:“早说了,且别急。” “时候到了,我自会一样一样替你办成。”那声音近在耳畔,拖着些绵长的尾音,又有些喑哑似的。 “我不曾骗你吧,娘娘。” 第69章 、 江晏迟的眼睛漆黑如墨,往日里总是掺着几分桀骜。近两年少年人的稚气愈发淡去,轮廓也渐渐棱角分明。 什么时候起,他看上去已经和当年按个十三岁的小崽子完全不同了。 小皇帝眼微微一眯,“在想什么。” 楚歇别开了眼,“没什么。” 今夜许纯牧就会离京。 楚歇心底一颗石头放下。 不论这剧情走得如何,不论今后还有什么变故。只要许纯牧不在上京城而是北境,就尚且有自保之力。 每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共情时,他的感知就能与现世共通。那边占据着自己身体的孤魂也能短暂地探听到这个世界的发展。他无比在意许纯牧的死活,只要能帮许纯牧逃过死劫,那人就会甘心让出身体。 而他就能回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 “阿歇,我带了御医来。”江晏迟看他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试探性地问,“是治疗癔症的,你愿意……见见吗。” 癔症。 根本就没有癔症。都是我骗你的。 “不见。”楚歇冷淡地回应,“我不想见。” 小皇帝眼神灰暗了些:“见一见,好不好。” 下巴搁在他的肩胛骨上,热气扫在他的脖颈,“就一次,我想知道你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而已,阿歇,我不会害你的……” 楚歇知道小崽子如此急切的原因。 自打上次跟许纯牧从淮崎郡回来后,他的演技就频频出现了漏洞。他自己也清楚的。 且只在面对江晏迟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这样,江晏迟总是觉得他白日夜里的性子渐渐融合。 不仅没教他觉察癔症这个谎言,反而让他生出了奇怪的期待。 江晏迟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且白日夜里都喜欢。可他想不通,这小崽子到底喜欢的是什么。 是喜欢自己扮演出来的那个影子吗。且不说他会喜欢夜里那个,是因为夜里的温良大方,曾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他为什么还会喜欢那个邪恶的,狡诈的楚歇。 如果他就好这口,就喜欢蛇蝎美人。 那为什么在原著剧情里,他没有喜欢上原主呢。 做的事情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何原文里的江晏迟没有喜欢原主,而如今却喜欢他了呢。 楚歇自认走剧情时候对每个人物的性格,欲望,手段都有一个大概的判断。可是江晏迟此人,一直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楚歇不得不承认。 江晏迟此人—— 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无法预判行为的人。 楚歇一开始是被他温软的外表欺骗,险些以为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废物。 可后来发觉他精于算计,手段雷霆的一面后。 他更控制不住他了。 每一次走剧情,脱线的都是他。 每一次做任务,算不到的还是他。 无论是在现世,还是穿到这个世界。他自认都是足够精明的,演技也是一流,反应也很快。从不消极倦怠,也不灰心绝望。无论遇到怎样难处理的情况,总是能绝境求存,用一个又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成功蒙混过关。 那是他的生存之道。 但是最近,尤其是江晏迟提出要和自己成婚后。 他的演技似是有些力不从心,好像应对得越来越费劲。 楚歇不止一次地反思过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江晏迟这个小崽子真的太聪明了。极度敏锐,多疑,同时又惯会试探。在他面前撒谎难如登天,所以他向来完美无瑕的扮演,才会不断地出现裂痕。 起初他因这种裂痕而担心,生怕露了破绽,这小崽子会不再对自己有情——毕竟走到这个时间点剧情点,原主楚歇是将死的,手中权势式微,连自己都保不住,更何谈保住许纯牧。 唯有剑走偏锋,紧紧抓住江晏迟这把利剑,才能顺利完成这最后的任务。最后真正去世,回到现世。 撒谎频频出现漏洞,并没有影响江晏迟对他的迷恋。 甚至让他开始期待,自己两个人格能够融合。 楚歇,对这样的期待感到烦躁。 “根本不会融合的。” 楚歇的声音冷了几分,“江晏迟,我是我,他是他。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你怎么可能同时喜欢两个呢。” “其实不是的,你喜欢的只是夜里的。但是你为了他不得不忍受白日的我,是不是。”楚歇谆谆而问,却听到江晏迟的否定。 “不。不是。” “我喜欢的,就是全部。你们不是两个人……” 小皇帝微微一笑,“你们是一个人。” 背脊蓦然发凉。 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刚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他险些以为江晏迟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了,你怎么额头出那么多汗。”小皇帝不顾他的反对,直接将太医召了进来替他把脉。 ”是有些受凉,不过无妨。“刘太医看着这美人锐利的眼神,不自觉地背上开始渗着冷汗。 “刘太医,最近朕时常觉得他忽而像夜里的,忽而像白日的。您看看,是不是平时喝的药有了些效果。”江晏迟跟在后头,隐隐带着些期待地问着。 "癔症本就古怪……臣也不敢断言……这,若是往常来说,若是好转,似乎应当一个性子会出现的越来越少……" 随着太医的话,江晏迟眼底地光芒渐渐暗淡。 是的,最近夜里那个性子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最后……兴许当完全消失。" 楚歇脸色淡淡,"嗯"了一声,一副"我就说是这样吧"的神情。 "可是按照陛下描述的,兴许也有融合的可能,也未可知……毕竟这种事太罕见了,臣也实在不敢一言断之……" 皇帝脸色有所好转,那娘娘脸色却好生难看。 刘太医纠结着,问,"娘娘最近可有记忆混杂?就是时常想起夜里的记忆……娘娘,可有什么害怕惊惧之物?" 楚歇很冷静,"没有。" "呃……" 江晏迟却似想到什么。 "若是记忆也出现混杂,则有可能在融合。若记忆依旧日夜分明,那兴许是那另一个性子在逐渐消失,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刘太医擦了擦汗。 楚歇此人臭名远扬,传言里都是极难相与的,他实在有些顶不住那眼神的压力,"臣。臣再开几副药……" "药不必了。" "往后我也不会再喝。" 楚歇的声音极其冷漠,像是要拉开距离似的,“江晏迟,不要再做这些有的没的。” 刘太医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听到楚歇对皇帝直呼其名,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恨不能直接磕头。 “你一个皇帝,成天就只有这些事情可以做了吗。” 这语气充满着上位者的傲气,刘太医吓得哆嗦了起来,在地上磕了个头不敢直起身,生怕接下来就要面对君王一怒,平白被牵连的惨状。 刘太医的胆子向来小,今日怕是看不出什么了。小皇帝心底打量着,便贴着上去,柔声问,“好好地怎么又这么大的火气。” “不喜太医来看,那不看就是。” 头也不回,挥了挥袖子叫面前人且退下。 刘太医是个有些眼力的,如临大赦一般磕了个头,脚步虚浮地出了承鸾殿。 脚底有些发软。眼见为实地确定这新皇后果真是盛宠至极,不免又感慨一句这位楚皇后是万万得罪不得,偏偏又脾气极差,这苦差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刚提起袖子擦了擦汗,一旁的小喜子给太医递了一碗水过来,问:“这天这么冷,刘太医怎么出这样多汗。而且,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陛下不是让您给娘娘看病吗。” 刘太医还没解释,忽的听到里头传来砸碎杯盏的声音,忙不迭地退了三尺远。 没一会儿,瞧见皇帝也蔫蔫地从里头出来了。 小喜子也照样给皇帝递了一杯水去,正逢桃厘摘了花来摆弄,看着门口站着的三人,“咦”了一声,问,“这天寒地冻的,陛下怎么不进去。” 又看了看屋子里,恍然大悟道:“陛下,我们大人最近睡不好,脾气也跟着躁了些,陛下先去偏殿坐坐,桃厘进去劝劝……” 太医悻悻而去,片刻都不想多待。 太荒唐了,这皇帝哪儿还有皇帝的样子,分明就是被那一副昳丽的样貌勾了魂。 刚出承鸾殿没几步,迎面遇上了乘着轿撵赶来的苏太傅。 “太傅。” “你刚从承鸾殿出来?” 刘太医自知不可乱说话,只含含糊糊地应道:“苏太傅是去寻陛下的?”又添了一句,“陛下在偏殿呢。” 看着苏太傅远去的背影,刘太医又擦了擦额角的汗,心想:现如今陛下接见朝臣都要在皇后的住处吗。 荒唐,荒唐。 这一头,江晏迟未曾料到苏太傅寻他不见会来承鸾殿外等候,知道苏明鞍和楚歇往日里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提携之恩的,可这位太傅也只是把楚歇当刀子使。 江晏迟不想惊动楚歇,便还是移步议政殿才接见。 “苏大人究竟有什么事,是不能明日早朝上说的。”江晏迟问。 苏明鞍身后却还跟着一人,作侍卫打扮的,刚刚起皇帝就一直注意着,如今更是把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太傅身后是谁。” 只见那人将头微微一抬,单膝屈地行了军礼。 “臣,赵灵瞿,拜见陛下。” 赵灵瞿,眼下时分他怎么会出现在上京城,他不是前几日刚在西境吃了败仗吗。 “你竟敢在大战当前私自回京!”皇帝顿时怒然起身,“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 “陛下请听他一言吧!”苏明鞍也跪了下来,拉着那赵灵瞿五体投地地重重一磕,然后才说,“赵将军也是没有法子了,陛下斩了那和谈使者,北匈左贤王忽敕尔大怒而渡河,哀兵必胜,乌水一战大魏惨败。赵将军自知没了活路,这才拼死上京意图向陛下奏明实情!” “已经是死罪了,还有什么好辩驳!”江晏迟怒而斥责,却没教人立刻将人拉下去。 见江晏迟态度稍缓,苏明鞍再言辞恳切道:“陛下。若是赵将军战败要逃,何必逃来上京,应当是要躲去一个见不着的人地方才是啊……实在是赵将军有不得不说的话,才冒死前来觐见陛下的……陛下且听他一言吧。” 江晏迟眼眸在苏明鞍和赵灵瞿之间来回扫动。 赵灵瞿始终不言,到了此刻才终于吐露一句:“臣一战败,就骑八百里快马赶回上京,今日早晨战败的军报才道,午后臣便入京。陛下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臣知道,此一战败,臣将再无活路。” “楚歇一定会以战败为由,杀了臣。” 第70章 、 他竟敢直呼其名讳。 江晏迟眉头紧紧皱起,正欲呵斥,却见赵灵瞿眉眼晦暗,似是万分悲痛—般恨不能以头抢地,“陛下,切勿听进楚掌印的谗言,杀忠臣远良将!他千方百计要臣的命是有缘由的!” “因为当日在淮崎郡,臣意外堪破那人绝不可为外人道的密辛!” 江晏迟倒是未曾想过,苏明鞍为保赵家竟可悖逆至此。还未来得及细想,又听到赵灵瞿口口声声提及楚歇,只叹他如今狗急跳墙,竟打算胡乱攀咬。 可这说出来的话简直缪不可言。 “赵灵瞿,事到如今,你在此说这些无用之言……” “陛下以为,濮阳郡起事,造反的只有许邑吗?” 皇帝俯瞰着阶下那人,“哦?” “陛下,我在淮崎郡,的确看到许纯牧和楚歇是在一起的!” 江晏迟眉头紧紧皱起,“在一起”三个字意味不明,他倒还未多想,便顺着话敷衍着:“此事朕已经问清楚,那淮崎一战,的确是你借了许小侯爷的兵法不是?那时你是立着军令状的,事急从权朕不曾怪你,可你如今反而攀咬恩人又是存的心思。” “借兵法?恩人?” 赵灵瞿好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直直摇头,“若是恩人,怎生会—回朝就那此事做文章,分明是狡诈反复。楚歇此人臣是打过交道的,朝可恩,夕可仇,惯会审时度势,因地制宜!哪里有什么恩,不过是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些,江晏迟眉头紧蹙。 “濮阳郡一事的实情,也根本不是陛下所以为的那样。是陛下被楚歇—家之言懵逼了,才会迷惘至此看不清真相,陛下甚至将楚歇娶作皇后,陛下真的知道楚歇是什么样的人吗!” 楚歇,是什么样的人。 为何,总是有许多人质问他这个问题。 许纯牧说过,赵煊说过,如今,就连不过—面之缘的赵灵瞿也来问。 “让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大魏必定会生灵涂炭!” 江晏迟眼神逐渐阴沉,似是耐心耗尽,长袖—挥便喝止,不想再听,“赵将军,如果你只是为了来说这些话的,那么,到此为止吧。”说罢,起身欲离,准备吩咐将赵灵瞿押进昭狱关着。 “濮阳郡起乱,是楚歇和许邑—同密谋的!楚歇和许家本就是一丘之貉,陛下何故被蒙蔽至此!” 江晏迟身形—顿,本已要踏出大殿,倏然侧首,“你说什么。” “造反的不仅仅是许邑,还有楚歇。楚歇和许家明面上势如水火,实际上暗地里早有勾结,陛下为什么就是想不明白!” “我是亲眼看到的。楚歇和许纯牧……他们——” “分明就是一对相知相许的有情人。” 此言—出,始终没什么耐性的江晏迟眼神微微—变。只沉默片刻,便勃然大怒的回首,—脚狠狠踹在赵灵瞿心口,教他倒在地上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些话也敢拿来侮朕的耳朵,来人!” “臣知道!臣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灵瞿膝行几步,像是豁出去—般,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左右我这条命也是要没的,不如上京告知陛下真相!楚歇—定认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副将,捏死我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所以抵御匈奴之战臣日夜难眠,不敢输,不能输,—旦战败一定会被他拿住错处直接惩处,丢掉性命,他要我把秘密带进棺材里,许邑死了,豫北王又不知实情,这—招弃帅保车用的妙,只要我再—死,他就是唯一的赢家!” 江晏迟脸色愈发差了,几步跨来,—手遏着赵灵瞿的脖子,再弯腰逼视着面前这人。 眼底寒光乍现。 他根本不想听赵灵瞿满篇惊惧的过往,只揪着—处问:“你胡乱说些什么,楚大人和许小侯爷?许纯牧从未入京,他们打过的照面都屈指可数,相什么知,相什么许!” “你再乱嚼舌疼,朕命人拔了你的舌头!” 手狠狠—扔,将人推倒在地。 赵灵瞿看不出皇帝是疑还是怒,被一句震慑,只能用余光瞥着苏明鞍。太傅心里忖度着皇帝如果真的完全不想听,早就将人直接拖下去关昭狱了。 是有疑的。 故而再抛—个眼神示意给赵将军。 赵灵瞿才斗这胆子接着往下说。 “陛下不信,可以去淮崎郡查。他们在淮崎郡隐姓埋名半月余,郡南小镇里如今给许纯牧诊病的那郎中还记得此二人,那村里的妇人也识得,许纯牧曾亲口承认过他们是……” “夫妻关系。” 江晏迟紧皱的眉头凝滞片刻,紧攥的手反而因此话过于荒诞而缓缓舒展,冷笑—声,“行事方便而已。若他们当真是勾结,就更不会献计挽救淮崎郡之战了,凭着楚歇的性子,应当是……” 不是。 江晏迟自己刚说完,立刻又反驳了自己。 淮崎往南,便是濮阳。许邑当时正无—兵一卒,在濮阳密谋造反。 紧接着眼神微微—转,江晏迟低垂望在赵灵瞿的头顶,指节曲起轻轻摩挲着。 缓缓踱着步,又坐回了高堂桌案上。 这—次,格外沉默起来。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苏明鞍打量着皇帝的眼神,手影微动,暗示赵灵瞿暂且先不要说话。 ——我对你,心有歉疚。 楚歇的话浮现在心头。他说他在濮阳郡外是碰巧被许纯牧所救。 碰巧,果真能这样巧吗。他还说心底有愧才回京,那些话都是真的吗。楚歇那样精明算计的人,真的会因—时抛下别人,而感到愧疚吗。 江晏迟曾因楚歇这—番看似真心的话而无比激动,他认为自己打开了楚歇心里的—道口子,他认为,他对于楚歇而言,和旁人终究是有些不同。 至少楚歇利用过他后,还会内疚。至少他遇险境,楚歇还会担心。 可是,如果完全是另外—种可能呢。 江晏迟忽的不敢再想,也不想再听,他听不下去。 “来人,将他拉——”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苏明鞍眼底暗光乍现,食指再稍稍—波,示意赵灵瞿把话说完。 “陛下!许邑当时正在濮阳意图谋反,他们抵御北匈南下,不是为了救臣,而是不能让北匈破了淮崎郡直达濮阳要道!”见小皇帝沉默许久后,忽的逃避一般地回过头,赵灵瞿像是看到一些希望,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陛下仔细想,若此事没有蹊跷。当日濮阳许邑谋反,楚歇可是正在濮阳,他与许邑若非暗地勾结怎么可能从思虑缜密的许邑手里活下来!臣与那豫北王之子江似岚共同御敌月余,原本对此事也极为不解,听他说了濮阳郡所发生的事情才将前因后果推敲出来!” “够了……住口!” “宁远王之子江景谙头一日刚刚死在濮阳郡,许邑后脚就来了……陛下就未曾疑过这—点吗。那江景谙是宁远王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就这样死在濮阳郡。这个罪名若往陛下头上—栽,陛下这皇位还坐得稳吗。” 江晏迟的心,—点点往更深的地方坠去。 像是落入深潭,看不到一点光亮,只能无助地沉入一片冰冷与黑暗。 “这—招—石二鸟,好不妙哉。楚歇先利用陛下的忌惮之心,哄骗着陛下斩草除根杀了江景谙。再转头背叛陛下,借助许家之力将这案子完完全全栽到陛下身上而自己得以全身而退。如此一来甚至不用费—兵一卒,两位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族相继失势,许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持原本没有任何继位可能的江似岚登上帝位!” “豫北王与镇国侯二十几年交好,让江似岚登上皇位,才是楚歇和许邑的最终目的!” 江晏迟从未往此处想过,如今脑子里如同带着冰碴的海水倒灌—般,刺骨地搅和在一处在头颅里奔涌反复。 楚歇,和许家勾结。 不楚歇与许家这些年来一直交恶,且还有着血海深仇,他和许家怎么可能会珠胎暗结。 他要杀江景谙,是因为他恨宁远王,要他断子绝孙。 他是楚歇—手扶持上位的太子。楚歇说过,要保他当皇帝。 他怎么可能亲手会要将自己推下皇位。 江晏迟心底里觉得荒唐至极,根本不想再听,可是袖中的手却发起了抖。 “住口。来人,赵将军阵前私逃,私进上京,立刻将他关进昭狱。” 苏明鞍眼神兀自一动,立刻出手阻拦闯进来的侍卫,“陛下糊涂!眼下要关的哪里是赵将军,是今夜就要出城的许纯牧!他手持三十万兵马—旦出城,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新镇国侯,楚歇高居上京城皇后之位,许纯牧手握边境三十万雄兵!陛下,这天下,可就尽皆握在他二人手中!您不过只是楚歇手中一枚棋子而已,陛下何必如此执迷,非得放虎归山!” “楚歇根本没有理由造反!”江晏迟蓦地将案上镇尺狠狠砸向地面,四分五裂的巨响在空旷的殿中回荡不休。 “臣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赵灵瞿仿佛早知皇帝会这么问,字字珠玑,“楚歇,是为了许纯牧。” “我说过了,他们是——” “两情相悦,生死相许的关系。” “他们是对许长陵手里的禁军权太有自信了,未曾想过陛下能够以非常手段迅速登位为帝——否则,许邑造反成功是板上钉钉,许纯牧早就带着楚歇远走高飞,在北境过上了逍遥日子!” “楚歇如今回上京,还是为了许纯牧!不管楚歇怎么巧言令色,装作—副深情无悔的模样将陛下哄骗得团团转。陛下看看他所言所行最终的目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哄得陛下再次信任许纯牧,好将三十万兵权再次归还于他!” 第71章 、 得闻此言,如遭雷劈。 江晏迟的身形禁不住一晃,纷乱的思绪好似千缠百绕里循着线头,抽丝剥茧地渐渐捋清。 又好似陷入了更大的迷惘。 夕阳西下,乌云渐重。 黄昏时分的一道惊雷划破上京城的天空。 紧接着,是瓢泼大雨落下。 “陛下。”伫立许久的苏太傅沉声,“如今已是酉时二刻,若陛下再不下旨,那许小侯爷,可就要出京了。” “纵然陛下心中有疑,可若是人放出去想再擒回来,只怕难了。” 江晏迟久久坐于堂上,始终不发一语。 “陛下……” “来人。”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这一次,苏明鞍想不通他要做什么。日进西斜,却无人敢进来添灯加火。如今殿上昏暗一片。 皇帝身形颀长高立于堂上,茕茕孑立。 “将赵灵瞿押入昭狱。” 赵灵瞿心下一惊,还未得言语,便听到江晏迟寒声:“今日之事,你再敢在别人面前胡乱嚼舌根,朕必叫你死无全尸。” “苏大人!”赵灵瞿被侍卫牵着隔壁,求救一般的目光投向身侧的苏太傅。 苏太傅示意他稍安勿躁,任他被拖下去后才道:“陛下,那许……” “要城门护卫悄悄拦下许纯牧,扣在顺天府,不得惊动刑部的人。” 苏明鞍道,“是。” 不惊动刑部,是为了避开楚歇的耳目。看来,这一番话他还是入了些耳的。苏明鞍心里有底,便先行告退。再去昭狱里好生打点了一番,对赵灵瞿嘱咐几句不要生事,他会有所筹谋。安了那人的心。 大雨瓢泼,冬雷阵阵。 雨水打在窗阁上,溅上桃厘新摘的梅花上,打落几片如雪的花瓣。 一室幽香。 楚歇隐约间总有些不安,右眼皮一直跳动。这么晚了,小皇帝也没来用晚膳,不知又到哪里去了。 是国事太繁忙了。也是,如今正是乱的时候,内忧外患地,他也总是来得迟。 可昨日好歹也是他们的大婚。难道说今日还能在议政殿留宿不是。 小喜子倒是守在承鸾殿,还不忘按时又将药煮好了,楚歇用过晚膳后端上,看着自己的脸色讨好似的说:“娘娘,这药陛下说了一定得喝。娘娘不要不开心,良药苦口,陛下也是为娘娘好的。” 又将好话说了一箩筐,楚歇并不想听,便抬手将药喝了。 揣着那金丝暖炉,听着外头雨水淅沥,问:“陛下还在议政殿吗。” “是的,最近西北战事吃紧,陛下总是很忙的。娘娘不必等陛下,若是困了先睡便是。”小喜子惊讶于楚歇竟还会主动问起,“再晚些时候,陛下一定会来的,自娘娘入宫,他没有那一日不宿在承鸾殿的。” “……” 楚歇默了一会儿,问“每一日?那为何我极少见到他。” “他常常是子时才归,寅时三刻便离,为不搅娘娘睡觉,都是宿在偏殿的,有时候,睡在这儿……”小喜子指了指外头那一张几尺宽的小榻,楚歇很难想象小皇帝那高大颀长的一个人是怎么挤在这么个小矮塌上睡过去的。 楚歇一日最少也睡了七八个时辰,难怪大婚前那半个月,总是见不着他。 “娘娘,要不……” 小喜子观察着楚歇的神色,“要不奴才,去议政殿请陛下回来。” “不必了,他若有事,不必打搅……” “若知是娘娘的意思去请的话,陛下一定会很开心的,不会觉得打搅。”小喜子有些憨厚地笑了笑,“娘娘是不知道,平日里只要娘娘对陛下多问了一点,陛下都是很开心的。” 心中那烦躁感更重了。 “不必去。” 正遣了外人出去,自己解下外衫躺上床榻,听到外头咯吱一声,门扉推开。 楚歇眉头一跳,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转过头披着外裳,端着唯一的一盏灯火掀起珠帘去看。 果真是小皇帝。 只是,今日的他看上去好像与往日不同,整个人分外静默,像是有些失魂落魄。 太累了吧。 “陛下。”楚歇端着灯,火光印着他半张清瘦的脸颊,“用过晚膳了吗。” 滴答,滴答。 灯火式微,楚歇伸出手去才感到寒气逼人。他的一身竟是被夜雨淋了个湿透。 “你……” 楚歇放下灯,替他解开衣带,张口喊小喜子进来伺候更衣,却听到那人轻轻地一句:“没事。” “不必叫人,我自己换。” 说完了,自己解开衣带,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往地上一丢发出厚重的声响。好像是真的累极了似的,往外头那塌上一躺。楚歇闻到浓厚的酒气,心想原来是喝多了,将人拽了下没拽动,反而被带进了怀里。 江晏迟浑身冰冷,连怀抱也透着刺骨的湿气。 楚歇俯身半跪在小榻边上,上半身贴着他,挣脱不开,便在他耳边说:“陛下?” “江晏迟?” 小皇帝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黑黢黢的眸子打量着面前人。 “你起来,去那儿睡。”楚歇指了指里屋的床榻。 背后的手却愈发收紧,将人直接掳上小榻。 再一个转身将人摁在里侧,几尺宽的小榻被二人身躯占得满当,楚歇受不得几分寒气打了个哆嗦,江晏迟便将人抱得更紧。 一身酒气熏人。 “楚歇。” 小皇帝喑哑着声音,“楚歇,楚歇……” 那声音听着可怜,楚歇一抬手,竟然触及一片潮湿,他愣了一下,拿着袖子给江晏迟擦眼泪,问,“陛下怎么了。” 江晏迟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没一会儿,低下头开始亲吻他的眉眼,清甜的酒气辗转唇齿,万分流连又百般温柔,像是蝴蝶戏花似的小心翼翼。 将人抵在生身下俯视,半醉半醒着,仿佛要确认什么一般说:“三书六礼,祭拜天地。我们喝过了合衾酒,就是实实在在的夫妻了。” “……嗯。” “夫妻,夫妻……” 江晏迟又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抬起楚歇的下巴,意味不明地问,“楚歇,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吗。” “……嗯。” “不对,你不知道。” 江晏迟低低笑,低下头再吻他,吻着吻着,楚歇感到有眼泪砸在自己脸上,“你根本就不知道。” “陛下,你是不是太累了。” 江晏迟没有说话,黑夜里,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江晏迟忽的下了塌,摁着头说:“我是太累了,你睡吧。我去偏殿。” 楚歇下意识地拉住了他:“陛下。” “如果实在太累,明天就不去早朝了。”他皱着眉头,“好好休息一下吧。” 江晏迟稍稍回过头,又听那人说,“许纯牧已经领兵去往西境,西北战事您也不用太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手中的薄袖抽离,他愣了下,才听到黑暗中江晏迟不辨喜怒地“嗯”了一声。 “其实。”楚歇看着他格外沉默,心想这一段时间他的确是忙坏了,又犹豫着说,“你也不必担心吵醒我,也不用去偏殿睡的。你是皇帝,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我是皇帝。”江晏迟坐在榻上,手摁着额顶,散乱的鬓发落在手背,“是啊,我已经是皇帝了。” “我以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也许走不出冷宫的。结果,不过四五年光景,我就成了大魏的皇帝……这都多亏了你,多亏了楚掌印苦心孤诣的筹谋,将我推上这个位置。” “也不用谢我。”楚歇轻笑,态度松泛,“各有图谋罢了。” 寒风灌入屋内,撩动珠帘轻灵作响,吹熄桌案上唯一的烛火。 一片沉寂。 “楚歇。” “你真是一个,残忍至极的人。” 楚歇愣了,他万万没想到小皇帝喝醉了酒会来这么一句,他皱着眉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回道:“你才知道啊。” 又喃喃着,“我要没有些手段,当年如何力排众议将你扶上太子之位。” “好了,你喝醉了。今日早点睡,明天早朝就不去了……”楚歇这么说着,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入里屋,推着他坐在床榻上,犹豫着要不要小喜子倒一杯热茶进来。 却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我记得你手。弹琴的时候真漂亮。” “可从那以后,你再没弹琴给我听过。” 转而十指相扣,很用力地攥紧,紧到指骨发疼,楚歇皱着眉哼了一句,那莫名其妙的劲儿才松开一些。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楚歇拿过被子盖住他,用干布擦着他湿透的长发,心里琢磨着难道是成婚的缘故。 是了。昨夜自己竟因为一杯合衾酒失了知觉,也不知后面还做出些什么事说出些什么话。 想想都丢人。 过去在现世,他怎么也是千杯不醉的。到这儿真是半杯倒。 结果今天自己酒醒了,江晏迟又醉得尽说糊涂话了。 “楚歇。” 楚歇是第一次见到江晏迟喝醉的样子。 清醒的时候一口一个阿歇,楚哥哥,粘人得很。喝醉了酒反倒疏离客气了许多。 “我第一次入主东宫,你与我吃的那一顿庆功宴。可还记得吗。” “嗯。”记得,就是差点毒死我那次,能不记得吗。 江晏迟抬起头,琉璃似的瞳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那时跟我说,你有个心上人。” “……”楚歇替他脱了一只靴子,正要抬起另一只,他却将脚踩实了,逼得他不得不抬头看他。 这不知道多久前随口一提的事儿,他竟还记得如此清楚。楚歇想了好一会儿发觉记忆并不深刻,才模模糊糊地应着:“哦,是吗,不大记得了。” “是北境的。” 江晏迟声音很轻,“是谁。” 楚歇扑哧一声笑了。 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竟然在这时候翻出来吃味。真是小孩子气性。 第72章 、 “那时候我还说我是许纯牧呢。随口胡诌的罢了,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这些事儿。” 脚还是未抬起,楚歇难得好脾气,敲了敲他的膝盖:“抬脚,靴子都湿透了。”雨那么大,也不打个伞。 路再近也不能这样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承鸾殿议事呢。 “那你那时为何要说,你是许纯牧。” 楚歇愣了下。 抬头,却见那人眼神清明,似是醉了,又似没醉。 “是想替许纯牧讨赏吗。” 楚歇皱着眉,心想这是什么荒唐话,“那时候我都不认识他。”那人脚下一松,楚歇这才顺利将另一只鞋顺利脱了,心想着江晏迟给他脱了这么多次鞋子,原来还是个停费劲的活儿。 将人安置在榻上后楚歇犹豫了一下是将就着挤一张床还是去偏殿睡。 他有点担心江晏迟晚上发酒疯。 “那为什么。” 噫,扯旧账没完没了还。 楚歇只得回道,“因为许纯牧是个好人,正直且纯良,是镇国侯之孙。我借他的身份,陛下才会信我。” “他是个好人……” 江晏迟却细细地琢磨着这句话,“是啊,许纯牧……生性温良,质朴。他从未入过上京城,不曾被这些肮脏世俗熏染,他……是个好人。” “楚歇。” 借着一道惊雷,楚歇刹那瞧见江晏迟的双眼红彤彤的,看着有些可怜,又像是有些阴冷,“可我……不是好人。” “……?” “父皇嫌恶我,所有人都厌弃我,因为我身上有一半月氏血液,我连活在这个世上都是错的……我总是要竭尽全力,才能抓住丁点我想要的东西。万般忍耐,才能护着那仅存的温暖。” “不被喜欢的时候,连苟延残喘,都惹人厌恶。” “我当不了好人。” 楚歇不以为意,“那就不当好人。反正这世道也不是什么好世道。” “许纯牧和我不同。” 怎么又提到许纯牧了。 楚歇皱起了眉头。 “他自幼父慈子孝,爷爷看重。在北境无忧无虑地长大。许邑曾说过愿他一生都在北境,那是要将他养在身边的意思。”江晏迟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戾气,“楚歇,你很喜欢是不是,那种淳朴的……珍贵的,良善。” “说是喜欢,不如说羡慕吧。”虽然明知道他在说醉话,楚歇还是顺着回应,心里也打定了主意,上塌同他睡在一处,“陛下早些睡,我也有些困了……” “别睡。” 江晏迟难得地阻止了他,“再同我说说,好不好。” “嗯,那好。” 今天的小皇帝真的很奇怪。 “陛下想说什么。”楚歇开启了哄孩子模式,闭着眼养神,“说罢。” “许纯牧见过你白日这个性子吗。” 楚歇酝酿的睡意一瞬间没了。 一双眼猛地睁开,有些错愕的看着身边的江晏迟。 “没见过,对不对。”江晏迟嘴角带着一点笑,“为什么。” 为什么,卧槽,你等等,我来临时给你想一下为什么。 楚歇被那双眼望着,有些不自然地抓挠一下床单,张口竟还有些结巴:“我,我那是——” “如果你要骗我,就不要解释。” “我……不骗你的。我以前骗过你,但是我现在不骗你的。” 楚歇听着他凉凉的语气,将他湿透的头发拨到一边,说,“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倒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好像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怎么好像有一点点……阴阳怪气。 楚歇失去了交谈的兴趣,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真的有些困了。” “困了。” 身后的声音清淡地传来,“那就睡吧。” 楚歇闭眼,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冰冷的棺椁中,动也没法动,紧紧地贴着一团冰椁,寒意侵入了骨髓。 再醒来时,天已是大亮。 昨夜的喝醉了的江晏迟真的很奇怪,楚歇一大早地把小喜子喊来了,问昨夜他怎的不来伺候。小喜子说是昨夜陛下支开了人,说只想和娘娘两个人呆着。 楚歇招招手,小喜子凑了过来,他道,“给陛下送一碗醒酒汤。还有,要他以后别夜里喝那么多。” “这后头这句奴才可不敢说,娘娘自己和陛下说吧。” 小喜子笑得十分讨喜,问,“娘娘今日想吃些什么,小厨房备了粥,要用一些吗。” “嗯。” 楚歇摇摇头,将那异样的感觉抛之脑后,“陛下上朝去了。” “陛下未曾去上朝,陛下出宫了。”小喜子一边招呼人上着粥菜,一边说,“午后应当会回来的。” *** 昭狱。 青黑的石砖地上再次溅上几滴鲜血,挥鞭声停下后,拐角处身披玄色大氅的人曲起指节,在桌案上稍稍扣了两声。 “还是不说吗。” 眼光低垂,轻抿着嘴,羽扇一般的眼睫轻抬些许,只用余光看着身侧的人:“那就继续。” 鞭声再一次响起,那人本就是跟随许纯牧打了十几年战的都尉,跟了许家二十来年,江晏迟猜想是轻易不会开口的,故而找人那鞭子沾了盐水,昨日连夜审了五个时辰硬是没撬出一个字。 狱卒上来提醒,再这样审问下去,只怕是还没问出什么,人就要先断了气。 此人看着就像个硬骨头,不怕这些皮肉之疼。不如先灌一些混乱神志的药物,再行威逼利诱。 皇帝摩挲一下指腹,叫停了鞭子。 很快一碗乌黑的汤药灌了下去,连夜的疲惫和失血后,那人眼神渐渐涣散起来。 江晏迟缓缓站起身来,“四个月前,长野郡那一场和谈,到底是怎么来的。” “臣……真的,不甚清楚……” “你要是再想不起来,那我要换许小侯爷来问问了。” 那人脸色霎时一变,江晏迟冷笑,“不知这位小侯爷,能不能吃得住这昭狱的鞭子。” “陛……” “说。” 皇帝冷冷淡淡地瞥了眼那带血的鞭子,“那一场和谈,是不是许家逼迫楚大人去的。” “到底是谁的主意。你说清楚了,朕谁也不怪罪。” 那人歪过头忽的咳出一口血,眼神愈发涣散了:“此事……本就,与许家无关……” “哦?” “是楚大人,自己要去和谈的。” 江晏迟稍稍退了半步,坐回了椅子上,沉声道,“平白无故地,他去和谈做什么。” “当日长野郡……只有长明军骑兵三千,驻军二万五。小侯爷……小侯爷……” 他好似迷茫着,又用力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皇帝又叫人抽了几鞭子,待到药效渐渐起效了,那人的神志才进一步涣散,喊着:“别打了,我说……” “小侯爷……小侯爷当时重伤未愈。楚大人说他不能再上战场,要他好生养伤……他说,他可以去和谈……” 桌案上,宣纸上的手渐渐收拢,不自觉将其揉皱。 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只淡淡地说,“继续。” “楚大人……他拖了几日,还有本事哄得北匈连退九十里。他又偷来了玉牌……然后,我们小侯爷才能夜袭粮草军队……” 袖中指节发青,江晏迟始终低垂着眼光,又问,“那许纯牧呢,他就不管楚歇的死活了吗。” “怎能不管……为了能提前一刻钟回营,他奇袭时采取风险较高的火攻。自己手臂上都烧伤一大块,他说再晚片刻,只怕楚大人会没命……幸而小侯爷平安无事,否则,我要如何与老侯爷交代……” “那濮阳郡一事,楚歇到底有没有参与。” “……没有,濮阳郡谋反,与楚大人撞上……是意外……” 一个眼神下,狱卒再挥动两下鞭子。 “真的是……意外……” “楚歇没有参与谋反,那怎么会江景谙刚死,许邑恰好就赶到?” “真的是巧合……许侯爷好像知道楚歇要杀江景谙,兴许,是上京城里的许大人告知的吧……时机掐得极准,就是为了……利用郡王之死和西境战事,逼迫太子废位,亦或者,调北境之兵南下……” “扶持……江似岚,登上皇位……侯爷说,太子心术不正,手段狠辣,绝不可登基为帝……” 听到此处,江晏迟喉头挤出一声冷哼。 “若是巧合,楚歇是怎么在濮阳郡活下来的。” “是……是小侯爷救了他……” 江晏迟眼中暗光渐甚。 “小侯爷因此惹怒了侯爷,侯爷下了令,不伤小侯爷性命即可……一定要杀了楚歇……小侯爷为护楚歇被刀剑所伤,跌落悬崖……侯爷又后悔了,撤了追兵,说小侯爷性子倔,再追不得了……” 小皇帝呼吸声渐渐粗重,手背颤了一下。 深深呼吸两口气,然后才一字一句问:“楚歇,和许纯牧,到底是什么关系。” “臣……真的不知……“ 说着说着,一偏头又吐出一口血。江晏迟道:“拉下去吧。”又吩咐寻个大夫来看看,别叫人死在狱里。 又在昭狱一坐一上午,看着那小小窗口处透进的日光,只觉得刺眼。 苏明鞍甚至将那村落里救助过楚歇的妇人请进了京中,就安置在顺天府里。江晏迟凭借两张画像一问那妇人立刻认出二人。 ”记得的,当时我瞧着二人眉眼都很清秀,还以为他们是兄弟。” “但那位受了伤的小郎君说,他们是夫妻。” 江晏迟多问了两句,那妇人还能答得出许纯牧和楚歇的举止特征,惟妙惟肖,不像作假。 苏明鞍为了保这赵灵瞿,也算是诛心之举了。 说到底。楚歇到底是苏明鞍一手养大的。猜度人心的本事,如出一辙地精准狠辣。 苏明鞍,楚歇。 两个人嘴里都是七分真,三分假地编造着谎话。各有图谋,意有所指。 苏明鞍要保赵灵瞿。 楚歇要保许纯牧。 同一段过往,在两个人嘴里说出来,就像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似的。 哪一分真,哪一分假,扑朔迷离,是非难辨。 可真有本事。 江晏迟暗下攥紧了手,掌心掐出几道青紫的印记——他不在乎苏明鞍的谎。 楚歇的,才是一把刀子刺入他的心口。 而在楚歇的说辞里,许纯牧被完全隐去,欲盖弥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楚歇身上暗藏着不能与他说的秘密,可是不管他如何将一颗心剖开捧到他的面前,却始终换不来他真正的坦诚。 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就算是千年的寒冰,也总是会有融化的那天。 可不是的。 从一开始,他就从未想过真正接纳自己。 因为。 他心里有另一个人。 第73章 、 小喜子果真说的不错,午后时分江晏迟便回了宫。楚歇远远地瞧见那长街之下玄衣猎猎的身影,昨夜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涌现。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烁烁,洞若观火。 小喜子接过他的衣袍,楚歇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问,“你去哪儿了,不是要你多睡一会儿吗。” “嗯,有些旁的事儿。”小皇帝看着他始终揣着暖炉的手,伸出手捏了捏那白玉般细腻的柔夷,“此处是风口,不要久站。” 说罢便拉着楚歇进去,又吩咐了谁也别进来伺候。 二人刚一进屋,楚歇便将手中金丝暖炉放在进门处的方桌上,又将桌上没吃完的糕点端了过来,“你吃过了吗?” 小皇帝没有接过他手中的盘子。 只将眼光一点点地往上抬,也没直视,偏用余光扫着,好一会儿才说:“吃了些,眼下不大饿。” 楚歇凑近着闻了闻,笑道,“你如今酒气倒是散了,昨夜——” 江晏迟猛地蹙眉,立刻质问:“你怎么的会有昨夜的记忆。” 楚歇自觉失言心下一惊,蓦然间哽住喉头,一时间没了应对。 小皇帝却转头看着那只喝完还没来得及撤走的药碗,再转眸望向了眼那人,像是琢磨着什么,倏然起身扣住他的肩问:“你昼夜的记忆混杂了,是不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上次看御医时你分明还否认……” 忽的又将手松开,趔趄着退了两步。 背靠着那张檀木方桌,震得身后杯盏叮咚一响。 “楚歇,你对我,可曾有过片刻的坦诚。” 楚歇看他像是真难过了,心底斟酌了一下,犹豫着承认:“是,我是有夜里的记忆了……我,对不起,我是怕你……太欢喜了,我怕你生出没必要的期待,我……” 我迟早是要死的。 我会离开这个世界。 楚歇隐隐觉得这句话不能说出口,哪里知道这片刻的沉默不知踩着江晏迟哪一处痛脚,又让他瞬间怒火四溅。 欺身而上扣住他的肩胛骨将人往窗阁处抵着,力道不大,却挣脱不得。 “没必要的期待?”他笑了一声,听上去阴恻恻的,“在你看来,什么期待,是没必要的。” 楚歇有些吃不消江晏迟这脾气,吃过上次的亏,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硬碰硬,只能先忍着火说:“你是不是昨夜的酒还没消,小喜子,小喜子!去寻一碗醒酒……” 门扉刚有些要被推动的迹象,立刻被江晏迟一声呵住:“滚出去,谁敢进来朕砍了谁脑袋!” 那外头的脚步声立刻远去,连带着几位看守在门口的侍卫也被遣走了。 这皇帝果真喜怒无常。 楚歇喉头一动,不说话了,只任由他攥着手腕。 楚歇今日起得晚,如今还未绾发,江晏迟将目光往妆台上扫,又似是想起什么,拉着楚歇过来另一只手翻找着,好一会儿才找出那支红绒流苏簪。 指骨发白,甚至微微颤抖。 他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记忆混杂的。送这簪子的时候,夜里的那个楚歇已经有了白日的记忆,是吗。” “所以他那时候也开始会骗人了,我竟从未怀疑过……红羽莺尾绒,取成双之意。楚歇,你真的想过要与我当真正的夫妻吗。” 楚歇万万想不到小皇帝如此敏锐,一时间又是语噎。他似是还在等自己的回答,楚歇讷讷了半句“我不是真的要骗你,我也是……”话还未说完。 江晏迟手中的簪子咔嚓一声被拇指折断。红绒一头坠落地上发出清脆地一声响动。断口刺破掌心,有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滴答滴答,染在那熠熠的断簪上。 手垂下,余下的半截也滚落在地。 楚歇心里生出一些惊慌,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个小谎,竟惹的他生生折断簪子。 他竟是如此生气。 “我说过,我喜欢你,我将自己的心意毫无保留地……尽数说给你听……”江晏迟满是鲜血的手抵在额头,眉尾,睫羽都沾着血迹,狼狈不堪地连退几步,如今再看面前人如桃花似的昳丽容颜只觉得扎眼。 “是因为,我要你信我。” “不是——要你骗我。” 小皇帝的眼圈一点点泛着红,良久,渐渐生出些骇人的阴郁。 “楚歇,你是不是没有心。” 他第一次见着小皇帝如此模样,想要靠近些,可是见着他脸上的血迹,闻着那人周身淡淡的腥气,脚却无法抬起。 甚至退了半步。 他想说你先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了,将血洗干净,我们再好好谈谈。 可小皇帝瞧见他只是后退,猛地跨一大步,用那沾满血的手攥住他的肩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骨头捏碎。 “对不起,我……” 楚歇看到那双眼里除了暴虐,还有化不开的失望,甚至是绝望。 他当时的确是想利用江晏迟,说了些讨巧的话,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因为他的谎言而这么生气。 “我的确……的确是不喜欢你,我骗了你。但是,我那时候是怕你……会杀我,所以我才——” 不对。 他还是在骗人。 早在他以自尽威胁自己杀江景谙时,他便已经很清楚——自己根本不会杀他。 事到如今,他口中还是没有真话。 楚歇感到肩部的力道加大,脸色苍白着呼痛。 楚歇,你不是怕我杀你才撒谎。 你是想借我的皇权保住许纯牧才撒谎。 甚至你回上京城,与我成婚,也是为了许纯牧。如果许邑造反没有失败,你就不会回来了。 许纯牧放不下他爷爷,他族人。 而你,放不下他。 江晏迟看着那雪白的脖颈,几乎想要直接将此人掐死。 此人怎能如此薄情。将人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上,只求为另一个人谋求前尘与活路。 所以你只能回来,与我成婚,保住许家——这才是你在淮崎郡驻留一月有余的真相,不是什么重伤,也不是旁的,是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 明明知道许邑要谋反。 明明知道自己在上京城危在旦夕。 你还是走了。 若江晏迟那一次没有兵行险着,借周统领的兵夺了许长陵的权,连夜把控上京弑父登基。别说什么皇位,怕是性命都难保。 楚歇那么聪明,怎么会算不到这些。 可他还是丢下了他。 他为了他杀了江景谙,将自己置于危崖之上,连稳坐的太子之位都摇摇欲坠。 但楚歇将他利用完了,一转头,就可以弃如敝履,不顾他的死活,和别人一路向西私逃。 是啊,与他相交十数年的赵煊早就说过。 相信他的,到头来都只能落得残败的下场。可他怎么就是信了呢。不仅信了,还将自己拱手送上—— 是的,是他自己自甘下贱。 将自己送到这人面前,仍他.玩.弄。 他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也许,楚歇骗过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包括如今连连兵败如山倒的忽敕尔。 也许,他也曾像自己这般信任过他。 明知不可信,不能信,还是信了。然后——落得如此下场。 说到底,自己和那北匈人有什么区别。 不过楚歇护着许纯牧的一颗棋子,一柄用过就能随意舍弃的刀刃。 “楚歇,你真厉害。”说罢,低下头去狠狠啃噬上他的双唇,像是要将他皮肉一寸一寸咬碎一般。 想将我利用完就丢,你想得美。 楚歇看着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只觉得好似比上次北匈使者来和谈时更残虐。 想到上次发生的事情,他脸色唰地一白。 用力地推拒着,说:“唔……江晏迟——” “朕是大魏的皇帝。” 那人松开自己,楚歇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却见他唇上殷红染血,带着一缕冰冷的薄笑,“谁准你直呼其名。” 见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衣领,楚歇却发起了抖。 不是想到上次的疼痛而害怕,而是感到了屈辱。 他好像——是江晏迟生气了就可以随意欺辱的玩意似的,每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承受吗。 本也是他靠身体去巴结的此人,可是如今,他却生出一种无法忍受的感觉。 夫妻,到底什么是夫妻。 随着外裳的褪去,楚歇眼底浮起一丝薄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脚踩在江晏迟脚上。 那人吃疼地退了两步。 啪—— 等意识到的时候,楚歇才发觉自己竟扇了他一个耳光。 “江晏迟,你混账!”楚歇望着自己的手,这一次没有道歉,而是握紧成拳头。 小皇帝的头微微偏着,渐渐浮出一片红。 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又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再次对视上楚歇薄红欲怒的眼。 “朕说过,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你的身体——也可以。” 说罢,见楚歇又想抬脚故技重施地踩上脚背吗,他足尖一个横扫,那人立刻踉跄着往后栽去。 再一个拦腰横抱,将人禁锢在怀中,气势凛然地往里屋踏去,“你嫁给了朕,这一辈子,就只能呆在朕身边,乖乖做你的皇后!” 楚歇惊慌地推拒,被摔上床榻的刹那翻身欲离,却被拖拽回来摁住,眼看着腰带被抽离,他浑身发抖,脸上血色尽失。 “江晏迟,你怎么如此对我!” “是我将你扶上太子之位,是我一路保你护你,纵使我也曾骗过你,到底你如今是顺利登上帝位……虽途中坎坷,可到底你,你……” “你根本就没有损失啊!” 楚歇真的有些慌了,江晏迟听到他这句话,手上动作倒是停了些许,蓦地看着身下的人:“你犹豫过吗。” “什么?” “濮阳郡……你抛下我的时候,你可曾犹豫过。” 楚歇一时哽住,眼眶倏然红了,“对不起,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可那时候许纯牧受的伤太重了,我——” 身上布帛尽数撕开,寒风入屋,吹过一片细腻如雪的肌肤。 江晏迟握住他的双腿上推,这一次,不再有只言片语。 “陛——陛下!” 一只苍白的手却握住他的手腕,像是求救一般紧紧攥住他的袖口,江晏迟一抬眸,看到楚歇那满是惊惧的眼神,一瞬间又好似被烙铁烫上心口。 “别,别这样……不要……真的,真的不要……” 他的身子瘦弱而白净,本是如玉般温润细腻,如今却因恐惧而抖如筛糠。 本是没有抱什么希望,楚歇默默地揪住了被子,像是认命似的闭上眼,紧紧咬住下唇等待疼痛的降临。 可那人却松开了自己。 再睁眼时,只看到那人静默地站在床榻边。 第74章 、 “来人,将皇后严加看管,禁足承鸾殿一月,不得出殿门半步。”江晏迟的声音冷如冰霜,仿佛几日前温情脉脉的是另一人似的。 楚歇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小皇帝,在稍有得势之后,竟然会是这么一副嘴脸。 心中满溢着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愤懑,又像是失望,亦或是旁的。 楚歇自己也分不清。 只取了件外裳披着起身,想追出去却被门口迎来的卫兵拦下。回转屋内楚歇气急了,拿起那还残留着药渣子的瓷碗便往墙角里砸去。 碎裂声响起。 没成想那人去而复返,吱呀一声将门重重推开,又咬着牙教人将屋子里所有的瓷器玉器簪子都收走。 楚歇不明所以。 只看到那小皇帝教人压着桃厘过来。那小丫头一直被自己好好养在府邸里,没见过这等阵仗,被摁在地上跪着吓得红了眼,颤颤巍巍地喊着“大人”,楚歇一急,厉声道:“江晏迟!你,你——” 外裳虽宽大,却未能将里衣的残破完全遮掩,护卫们只稍稍一抬眼便立刻将目光压下,不敢多看。 “你若是伤了半点皮肉,我就十倍加之在她身上。”说完这句,江晏迟再次转身离去,步履凌厉而飞快像是没有半分流连。 几乎将承鸾殿内一搬而空,门终于再次关上。楚歇不敢相信,就仅仅是因他成婚之前骗了他一个小小的谎言,他竟能如此对自己。 说到底,如今江晏迟好歹还是当了帝王。自己是不是真的骗过他,又有什么所谓。 江晏迟虽生得凄楚,可好歹这几年来,自打他将那人借出冷宫,自认并没有做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相反一路助攻。 太子之位都捧给了他。 原就该死的段瑟也为他救下。 眼下是多么要紧的时期,按照原文里的时间线,再有两个月就是这崽子真正登基那一夜。许纯牧会死,自己也会死。 必须在这短短两个月里保住许纯牧的性命,否则下一次共情时,原楚发现许纯牧死了。 以他阴狠决绝的性格,一定会要了小音的命。 对,红缨枪。许纯牧的死因是红缨枪——只要能想方设法赶快杀了赵灵瞿,就一定…… 楚歇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再一次打开系统。 “宿主,宿主?”系统感知到楚歇此刻的心绪起伏,万分惊讶地说,“宿主,您的情绪波动值怎么这么大,发生什么事了……” “快,快,解锁原文,我要看看是不是杀了赵灵瞿就一定能保住许纯牧的命!” “可是宿主,上次江景谙之死的剧情,因为非您亲手杀他,剧情解锁度+3%,现有剧情解锁度是88%,还差两个点才能解锁全部原文剧情……” 两个点,怎就还差两个点。 楚歇伸手插入鬓发,紧紧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心中懊悔着当时应该自己杀了江景谙,亲手杀,怎么那一箭就让江晏迟射去了呢。 不是,决策错误出现在更早。 江晏迟提出要成婚的时候他就该拒绝的。 为什么要去借住江晏迟的能力,为什么要去相信他。为什么要与他做交易。 为什么要……倚靠他。 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的。 “宿主!”系统看着那起伏波动的情绪值,惊讶道,“宿主您的负面情绪怎么这么高……” 与他绑定十几年,这位宿主从来没有负面情绪的。他好像能够冷静理智地摒弃所有不利于解决现状困境的所有消极情绪,不论遇到多么难的处境,都可以从容地应对一切纷乱如麻的境况。 他不会慌张,懊悔,犹豫,苦恼,有也不会持续很久。情绪往往只是波动一瞬,很快就就会压下。 更妄谈伤心,或者绝望。 但是如今好像是一直以来被压制的情绪撕开一道裂口,楚歇捂着心口,极力地想要将这沉郁的愤懑再次压回心底。 系统明显地感知到楚歇的情绪,又慢慢地降了下去。恢复到了十数年的正常水准。 “下一个剧情是什么。” 系统有些为难:“现在仅剩两个剧情,下一个剧情,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山林刺杀。” 山林刺杀,哪个山林,刺杀谁。 楚歇险些气糊涂了,这才回过神来。是京郊西南二十里外的山林,刺杀太子。 如今太子登基,就是刺杀皇帝了。 果然应该早走剧情的!江晏迟如今少了自己几分擅权,又没了宁远王的威胁,甚至是镇国侯许家也深受大创。 还有谁能刺杀得了他。 事情走到这一步,楚歇再回望,才发觉剧情走得艰险,但江晏迟每一次都险中求胜。从主角线来说,反倒是在不断加快他集权于手的进程。 还在这里跟我发火。 分明得便宜的都是你! 心底那一些火又窜了上来,可平息后又问:“能不能直接走下一个剧情。” “下一个剧情?”系统愣了,“下一个剧情,就是您刺杀失败,被凌迟处死了。” “……” “而且,剧情都是按顺序走的,不能跳过……” 系统琢磨了一下,问:“您是……不想走这个剧情吗。” “不是,是这个剧情太难走了。” 楚歇冷着声音,“我不走。” “……?”系统惊愕。这里头有好走的剧情吗,没有啊,次次都难走啊。 宿主虽然以前时常嘴上说着剧情难走,但哪次最后不是乖乖地走了个漂亮。 怎么如今到了最后关头,反而是不走了。 “宿主,解锁了全部剧情后,才能够更好地判断许纯牧的死劫到底是什么吧……您不是之前也说过吗,信息……才是最重要的东西。”系统劝说了两句,“小皇帝又不会真的死,就是给一刀就行,不用走得很完美,只要两个点,两个点就够解锁全部剧情了……” 道理他都懂 。 可他也说不上来。 这剧情其实硬要他走,他也是能走的。不仅能走,他还能想法子做得干干净净,让江晏迟短时间内抓不到半点把柄。 可他就是不想走。 “红缨枪,赵灵瞿。”楚歇皱着眉头,“原文里许纯牧就是赵灵瞿杀死的,只要赵灵瞿死了,许纯牧的死劫就一定能解开……“ “就算不走剧情也没关系。” 只要杀了赵灵瞿就可以。 左右现在许纯牧也已经离京……不对,应该说,幸好他离京了。 皇帝的心瞬息万变,江晏迟根本靠不住。 他继续呆在上京城里就是凶险万分。 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再过两个多月,都是要死的。只要能再杀了赵灵瞿。 许纯牧的命一定就能保住。 *** 太傅府。 苏明鞍知道了宫里的消息。知道自己这一步险棋还是走对了。 他抓住了楚歇的命门——那许家的小侯爷。 早在得知楚歇炸死时他便觉得奇怪,楚歇怎么会随着许家小侯爷去了北境,那时他便怀疑了楚歇和许纯牧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一手牌捏到现在,虽还未完全弄清楚,却到了不得不打出去的时候——否则,赵灵瞿可真就要被楚歇弄死了。 但是,对于楚歇和许纯牧的关系,他始终还是持犹疑态度。 他们二人的确之前在北境并无甚多交集,楚歇早些年混迹边境,那也是在西北境交界处,若硬是说来,和北匈那头交集还多些。 别说小皇帝之前半点不怀疑,就连他瞧出了端倪,也始终想不通。 楚歇为什么一定要保许纯牧。 他这般聪颖奇巧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在上京城步步求存如履薄冰。难道真的会对许纯牧那样淳朴良善之人一见倾心。一路维护到如此昏了智的地步。 如今情形算是暂且稳定,赵灵瞿的命也算暂且保住。 但若想进一步参透,还得再试探。 “只是禁足?” “只是禁足。”密探答道,“陛下花了些心思,好容易才彻底拔除的。如今楚歇在宫里就是个眼瞎耳聋的,机不可失,大人可要趁此机会做些什么。” 小皇帝也存着疑,现如今,已经搅弄得似一趟浑水——端看谁,能在这浑水里摸到最大的一条鱼。 做什么。 不如不做,以静制动。 前一日试探完皇帝,如今,也要该要探探楚歇的虚实了。 许纯牧在你心中到底有几斤几两,你肯为他做到几分——我倒要看个分明。 只再思忖片刻,苏明鞍心思几番折转,决心再一次兵行险着。 “楚歇在宫中所有的眼线都断了?”苏太傅看着乌云遮月,瞧着今夜又像是酝娘着一场大雨的模样,“去,隐秘些。将许纯牧未能出京的消息放给楚歇。” “另外,着人去北境,趁着镇国侯府还乱着。打听一下……我要知道有关于许纯牧的所有事情。” 楚歇如此看重他,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带着细雪的雨水落下,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上京城第一场雪雨来临,风里携着刺骨的寒意,吹过宅邸的每一个角落。 也打在宫中幽暗的长阶上。 楚歇披着大氅,落座在铺满雪狐皮的摇椅上,看着这一场清冷的雨渐渐下成纷扬的鹅毛大雪。 这是今年上京城里的第一场雪。 竟来的这样迟。 长呼出一口气,白白的雾气从自口鼻处喝出。 “大人,我们早些歇息吧。”桃厘眼睛哭得像个核桃似的,换了个更暖和的炉子踹在楚歇手里。 “别急,我再想想。” “大人要想什么。” 我想想,要怎么样,才能杀了千里之外的赵灵瞿。 “大人,您身子骨不好,不能这样受冻的。”桃厘又哭了,吸着鼻子,半蹲在楚歇脚边,“我们进去想,好不好。” 她隐隐觉得今夜的大人和往日里不同。 他像是有些疲惫,又像是有些心事。 “大人?” “桃厘。”楚歇偏头,抬手揉了揉那丫头的发顶,倏然问,“如果我骗你,利用你,你会不会……很生气啊。” “那要看为什么事了。”桃厘捻着袖子擦擦发红的鼻子,为楚歇愿意多说两句话而开心着,道,“桃厘知道大人都是为我好,不会伤害我,就算是说谎……那也是为了护着桃厘。所以无论大人说什么慌,桃厘都不会生气,大人要利用我就利用,桃厘不在乎。” “哦。” 楚歇喃喃两声,琢磨着这句话:得看为什么事。 “大人怎的忽然问这个?是有人骗了大人嘛。” “不是。是我……骗了他。” “他?”桃厘不明白,又见楚歇像是迷惑的样子。 听她家大人低着声音,像是在这场深夜里陷入某种纠结,“明明他没有损失的……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许纯牧失了家人,我失了权势,北匈眼看也要铩羽而归……局势那般有利,他为何……” “我已经把一切能给他的,都给给他了。” 可他那么生气。 就为了那一点小小的,不足言道的谎言。 “大人。”桃厘伸手,抓着头顶的因寒风而有些发凉的手,塞回了暖炉上贴着,“人是不会因区区谎言而受伤的。” “能让人寒心的,是曾有的期待。” 桃厘虽然不明白楚歇在说什么,但是又好像听明白了某一处。大人有些时候聪明极了,可有些时候,又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般。桃厘第一次像个姐姐似的温柔地扫去楚歇发梢的细雪,哄着她家大人,“早几年,桃厘刚入府的时候,曾经和膳房里烧火的徐丫头大吵了一架。我就骗她,我说,腊月初三有万花节。她便为了能去万花节拼了命的干活,烧火,就为了那天夜里能告假——” “初三白日的时候,我自知理亏,用半个月的银钱买了我最喜欢的最贵的油纸桂花糖送给徐丫头,我告诉她,我骗她的,教她夜里别去……可是,那天夜里,她还是守在府门外一夜,等着那根本不会到来的万花节。我给她的糖,她一颗也没有吃,还扔在了阶下。” 楚歇听着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段往事,心口却隐隐作痛。 “徐丫头哭着告诉我。如果没有万花节,为什么要骗她。我也哭了,我说这糖我花了半个月银钱才买了,你为什么平白扔了,不就是一街的花,有什么可稀罕的。” “我俩都哭了一夜。”桃厘至今说到这段往事,还会神伤,“第二天,她告诉我,不管这糖多贵,她都只想要去看看万花节。如果根本没有万花节,我为什么要骗她。” “那个时候,桃厘才明白。我喜欢糖,但徐丫头不喜欢。我自以为的弥补,实际上她根本就不在乎。而我以为只是无足轻重的谎言,却让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一夜只睡三个时辰,满心期待地又疲惫地在柴火房里守了整整半个月……” “从那以后,桃厘就再不骗人了。” 桃厘抿着嘴,像是释然了一样,“去年徐丫头嫁人了,她相公陪他去看了万花节,她还记着这件事,给我买了我喜欢的油纸桂花糖,这么大一包。”桃厘比划着,满眼都是笑意,“所以,大人也不必神伤,不管怎么样,只要大人的心不是坏的,最后一定能和好的。” 楚歇像是听得明白了,又像是不大明白。 什么油纸糖,什么万花节。 正在此时,桃厘听着身侧宫人说了一句,跟过去低几句,忽然惊喜着小跑过来,避开外头那些看守的目光耳语着:“楚大人,府邸里递来一封信。是从宫城南的水渠里递过来的,原来府邸里那些不尽是些无用的,可算是有些外头的消息了……桃厘去给您取来。” 小丫头又打着伞,欢欢喜喜地踩进薄薄的雪地里。 那风冷得很,楚歇嘱咐:“慢点,别摔着。”不足片刻人回来了,携着一身风雪寒气,掏出袖中藏着的一封书信。 桃厘不大识字,楚歇只瞥了眼就知道是府内副总管熟悉的自己。其实眼下这般乱局,他也不大想知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容易能清净两日,就这么闲着,也挺好。 “你替我看吧。” 说罢起身回了里屋,一副有些困倦的模样。 可桃厘拆了信,展开一张薄薄的信纸,先是“咦”了一声,然后才说,“大人,这是不是个许字。额……长明……将……额,西,额……许……上京……唉哟,大人,好多字不认得,桃厘,不太看得懂啊……” 这几个字已经足够让楚歇警觉了,立刻夺过桃厘手中的信,错愕地看了好几个来回。 第75章 、 信中所写:长明军归许氏副将暂且统御,正与西境宁远王十数万兵马整合,许小侯爷未曾出上京城。 楚歇捧着这一纸薄薄的信笺,蓦然手腕颤抖,“江晏迟呢,江晏迟在哪里?!” 许纯牧根本就没有出京。江晏迟扣下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扣下许纯牧。 他倏然阔步往外,却被守卫持刀拦下。楚歇穿书来此处十数年,去过荒漠草甸,冰原北境,初到上京时也是有苏明鞍作保,还未曾被人这般不客气地带着兵器拦过。楚歇瞥了眼,竟还不是普通的侍卫。 是禁军。 江晏迟怕普通的侍卫抵不住楚歇的威吓,特意拨了禁军来。 楚歇心底嗤笑一声,这么一拦却又让他急切的心情被打断,反而冷静了几分。 他再一次看了那薄薄的纸上字迹,的确是府内刘副总管亲笔。 江晏迟把此处看得那么死,怎么就刘副总管有这本事能把这么大一张信纸递得进来。楚歇心思灵巧,立刻察觉不对。 是有人故意将这信递进来。 楚歇眼风一抬,立刻警觉——是苏太傅。 此事不可自乱阵脚。苏明鞍为人狡诈,最喜诛心。楚歇早些年与他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猜测人心的本事。 是了,他就觉得奇怪,分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江晏迟怎么就忽然和自己翻脸了。 原来是他在捣鬼。 他是怎么说服江晏迟扣下许纯牧的,楚歇一时间没太想明白。 赵灵瞿要杀许纯牧的动机他还没搞清楚,怎么苏明鞍也插手此事了。 他也想要许纯牧的命吗。 许纯牧到底做了什么,一个一直在边境养大的,从未入过上京城的孩子,怎么就能惹得这位四朝太傅忌惮。 难道真的要给江晏迟一刀去解锁全部剧情吗。 楚歇的思绪乱极了,解锁不了剧情的他,无论筹谋什么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眼下,只能先确认这信笺的真假。 非常时期,还是得用非常之法。好在江晏迟根本摸不透他的底细,以为将承鸾殿里头自己的亲信全部拔除,再截下往日里皮那只信隼便能彻底断了他的耳目。 笑死。 江晏迟还在冷宫里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挟病君以令天下的权臣。 小皇帝真以为自己跟他成亲了,就成了深宫里不闻窗外事的妃嫔了。 屋子里没有剪子,楚歇费了些劲儿撕扯下一片红绸,缠在窗阁一头。没一会儿,一只夜鹫扑腾着翅膀落在窗外梧桐树上。 楚歇挥笔落墨,将信纸往空中一抛。 训练有素的草原夜鹫立刻叼住了,往楚府而去。 夜鹫不同于信隼,飞得高,又几乎无声,如墨般的毛发往夜色里一去根本瞧不见影子。 没一会儿便带来了朱祈的回信。 没打听到许纯牧的消息,也不知前几日到底是出城还是没出。倒是带来了旁的确切消息—— 赵灵瞿进京了,如今就关押在昭狱。 江晏迟关的。 他分明答应自己杀了赵灵瞿,如今倒好,人就在眼前了,反而瞒着自己。 至于许纯牧,没有消息,那就是坏消息。若他成功出城的,驿站那头不可能毫无动静,怎么都会有些风声的。 那便是真的扣下了。 楚歇将信纸往手心一捏,揉作一团又烧成了灰,冷笑一声。 江晏迟,一招不可二用。 以为把上京城消息压住了里外不通,就能瞒得过谁呢。 我可不是你那病秧子老爹,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任人鱼肉。 说到底。先帝所忌惮的也并无道理——江晏迟体内有一般的月氏血统,他对大魏能有几分感情,说不准,还就是跟那月氏人更亲。 自己千说万说都没用,那苏明鞍三言两语,就扭转了他的心。 仔细一想,当年引胡兵乱西境的主意,该不会也是苏明鞍给他出的吧——苏明鞍可是亲历过当年的永安之乱,想到这法子给江晏迟稳住皇位也不奇怪。 还说什么成为我的刀刃。 我踏马把你扶上了位,你却上赶着成了别人的刀。 赵灵瞿八成也是月氏人。 也是,江晏迟本就忌惮北境兵权过盛,怎么可能生生放弃这么好的削兵权机会,对于他而言,扶持赵氏才有利于自己坐稳位置。 他生性多疑,许邑刚刚造反未成,他如何会真的信他的孙儿。 楚歇心底又讪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 这个世间本就云波四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是他这段时间魔怔了。 凭什么他江晏迟就是例外,尽做些赔本生意。说到底,江晏迟不过也就是相中楚歇这一身好皮相罢了。 他糊弄人糊弄得多了,难得也被糊弄一回,这滋味也挺新鲜。 楚歇这么想着,心底隐隐地又有一团怒火烧起来,只烧了片刻,又像是被一碰凉水倾倒熄灭。 事到如今,还想这些做什么,要紧的是得另想法子,悄无声息地把许纯牧送出城去。 再传了一纸信笺,还未等到回音,楚歇听到外头有些动静,想是谁脚步声踩着雪地,咯吱生响。 不知觉间,雪都下得这么厚了。也是,已是后半夜。 来人正是江晏迟。 他好似也没料到楚歇还没睡,四目相对时眼神先是闪避一下,尔后才彻底踏入屋中。 楚歇走到窗前,状似无意地将红绸解开,道,“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阿歇,我们好好谈谈吧。” 楚歇听到身后的声音,不知怎的手上一顿。语气始终很平缓,“好啊。” 将红绸推入袖中,双手卷着,懒懒地靠在窗边。 江晏迟听出这两个字里的刺耳,却没有发作,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楚歇袖中的手虚虚一拢,握着那块红绸,绒羽似的睫毛垂着,说,“说吧,想谈什么。” “你答应,从此往后再也不骗我。好不好。”小皇帝静静地了一句。 楚歇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答应,是不是在骗你呢。” 那人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楚歇侧过身子,看着外头雪落无声,余光瞥着屋内那人,声音也难得静谧几分,“江晏迟,我觉得这样挺没意思的。” “你要我不骗你,好啊,那我现在说一句真话——我不喜欢你,我也压根不喜欢男人。你我因利而合,若是有朝一日道不同,自不相为谋。” 楚歇卷着袖子,外头的雪色衬着他的肌肤白皙,因许久未睡眼下多了点点乌青,更添几分病容。 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让人莫名地心疼几分。 可江晏迟如今不心疼。 他只觉得可恨。 此人身姿透着的淡淡萧索,眉眼里拿捏的几分幽邃,就像是一杯香甜的毒酒入喉,辛辣淳厚的爽快刹那浮上头顶,可内里脏腑却又同时被腐蚀殆尽,直教人呕出一口血,恨不能就这样与他同归于尽。 事到如今,夜里辗转,始终苦痛的还是只有自己。 楚歇根本不会难过。 没了自己,他就像丢了一把刀,一件衣裳,连惋惜都不会有。 他的控诉与愤怒,只会让楚歇开始忖度,他到底还能从自己榨取得到多少利益——若是寥寥,便是分道扬镳。 比那账房里的算盘还要精明无情。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了些,像往日里一样,将手绕过楚歇的腰间将人虚虚地抱住。 江晏迟觉得,他迟早会杀了这个人,亦或者死在这个人手里。 满腹的愤恨又像是这一场深夜的雪一样,铺天盖地地下着,落地无声。 “来人。” “把东西拿进来。” 楚歇听到耳后传来这两句话,心就猛地一沉。吱呀一声人进人出,他想回头看一眼,腰间却被死死箍住,看似旖旎相拥于窗阁,实际上,却是困兽于笼。 人很快又退了出去,这次,连门都紧紧带上,外头也听不见人声。 楚歇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余光瞥着那朱红漆盘上的东西,直截了当地问:“那是什么。” 又挣了一下,“江晏迟,你不要发疯……你不是说要好好谈吗,这就是你的好好谈一下?” 那人轻咬着他的耳尖,带着些刺痛,鼻息顺着耳廓扫到脖颈,炙热又危险。 “谈啊。” “不用嘴谈罢了。” 这么说着,便将人拖向了床榻:“左右你这张嘴,也只会骗人。” 一把掀起那红漆盘上盖着的布帛,楚歇终于看清那上头的东西。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等似乎懂了什么的时候,人已经被禁锢得无法动弹。 江晏迟拿了二指宽的,抹了些香脂在上头,脂膏里混着是楚歇素日里最爱的柏兰香。如上次新婚之夜一般,先是将他好一番讨好,将人折腾得眼尾发红,再将人摆弄好了。 稍往里推,那人便如入锅的活鱼,剧烈挣扎。 江晏迟低头吻他,带着酒气,将他眼角的湿气揩去,呢喃:“阿歇……” 这一次他很是有耐心,慢慢地,仔细地。 仿佛是万般讨好,又好似是要煎熬着那人。 他身子弱,即便是抗拒,那力道也如猫抓。如上次那般咬着唇只当忍着,额头沁出薄汗,伸长着脖子左右摇动。 江晏迟来了些兴致,却毕竟顾念着不弄伤他,又换了两指半宽的,再细细折腾了一番。 猛地一下,身下那人好似被踩尾巴的猫似的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紧接着人蜷缩起来。江晏迟展开他的身体,像是终于得偿所愿,又像是咬牙切齿的俯下身去啃噬他的双唇。 楚歇渐渐开始喘不上气了。 但这会儿,又不像是单纯地因为疼痛。 “你……你!”再凌厉的话语,此刻从那张殷红的唇里吐露出来,也染上绮丽的色泽。 江晏迟俯下身去单手抱住了他,身后的手顺着背脊一路往下。 在耳畔纠缠着,吐出热气:“楚大人。” “你不是不喜欢男人吗。” 第76章 、 那种互相依偎的亲密感觉让江晏迟浑身的血液顷刻喧嚣,可刹那的满足过后,又好像陷入更深的冰窟。心底深处空荡荡的,既幽深,又空寂。 楚歇知道,他既然用皇后之位换了这许多,那么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是应当的。可是他看着那人疯了一般恣睢的眼神,却只觉得满心荒芜。 说不清楚的,内心深处渐渐漫上的。 是浓厚的难过。 “江晏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楚歇的声音细细的,长睫隐着一剪秋瞳里幽静的萤光,似是不解。 闻言,身上人动作一顿。 “你只想跟我做这种事,那就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好听。”楚歇抬起眼,眼神迷蒙,眼尾带着些湿意,“我可以和你做,但是,你何必把这说成喜欢。” “……这不是喜欢。” 闻言那人稍稍停缓,尔后便动了起来。 楚歇喉头的哽咽都被撞碎了,眉头紧紧地蹙着,像是受不住的模样。 “是……这不是喜欢,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喜欢!” 江晏迟压着怒火质问,将人反复煎熬。 “不管……是哪种喜欢,一定是不会……不会伤害对方的。”楚歇身子发着抖,可神色仍旧倔气,断断续续地回应,“会,会保护,会设身处地……地,地为他着想,你这种……根本不是……” “你只是……见色,起意罢了……” 眼底生了雾气,但是这一次,连带着鼻子都一片酸楚。不知缘何,他朦朦胧胧地觉着不该如此的。 江晏迟怎能如此对他。 “是 ,我就是见色起意,我就是只想得到你的身体。你能奈我何!”身上那人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如今只想将自己碾碎的怀中。 楚歇喘着气,几缕鬓发沾湿了贴在脸颊,脸色发白,可独独双眼和鼻尖透着红,极力地稳着声音,“你明明知道……比蛮力我是绝对的下风,偏以……以这种法子来折辱我,江晏迟,许邑说得对,你这种人……根本不能当皇帝,你当皇帝大魏必将——” 掐住楚歇的下颚,眼里闪着破碎的狠光:“楚歇,你巴不得那场造反成功是不是,你巴不得许邑没有死是不是!” 楚歇如风浪中一叶扁舟,很快被掀翻在一望无垠的深海里。 喉头渐渐浮起一缕腥甜,像是心口堵着什么,却无法吐露似的极其憋闷。 小皇帝却怒火不减,反而越烧越旺。 “为什么,同样是深仇大恨的仇人,陈莲洲你千方百计都要杀,偏偏那许家人你却不动!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这一场消磨是前所未有的长久。 更可怕的是,江晏迟好似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一场过后,再将人摆弄着,“你以为我是你以前拿捏过的棋子?你万不该来招惹我的。” 黎明前的黑暗分外清冷,江晏迟身上的酒气淡了些许。两个多时辰过去,如今剩下那人已经疲惫不堪,似是睁不开眼似的。而他却已起身穿戴整齐。 楚歇眼睛睁着一条缝,抬一抬手指尖的力气都没了,只记得到后头二人皆是无言。楚歇偏过头,嗓音带着些嘶哑,像是吞过一把沙子似的,“你若是……” “你若是发完火了,就可以走了。” “我走?” 江晏迟连连颔首,从喉头挤出一声冷哼,起了身,“好啊,我走。” 楚歇肩微微一沉,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小皇帝却踱步往外,“我这就去诛了许家满门。” 那最后几个字如平地惊雷。 楚歇抬手猛地揪住江晏迟衣袍一角,撑着身子想起身去追,可江晏迟离开的动作毅然决然,竟顺势将他带着滚下了床榻,手腕处往纳履的木阶上一磕发出一声脆响。 江晏迟心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滚落在地上,像是摔到哪处了,拿手撑了一下地面却没能起身,还哑着嗓子痛呼出声。 他立刻转头将那轻软如棉絮的人小心地抱起了安置在榻上,又看着他手腕处的青紫,他还未出言发怒,楚歇反倒先声夺人。 “你要我的身子,我给你了。可你答应什么你都忘干净了吗。” 那声威胁里饱含的惊惧太过明显,像是一只踩住兽夹的小狼崽子,撕心裂肺地嚎叫,又惊恐又凶狠,“你当真以为你再无人可撼动了是不是!” “我答应过你杀了赵灵瞿,可没答应你护着许家!” 楚歇心口一慌,口不择言:“那我不杀赵灵瞿了!” 手紧紧握着江晏迟的袖口,像是怕他真的去杀了许家人一般,“我现在,只要你保住许家——” 看着他转瞬间方寸大乱,江晏迟的眸光瞬间阴冷。 “你求我吗。” 他似是一怔,满眼破碎的光渐渐被压下,像是隐忍着什么,再次开口。 “对,我……求你。” 他终于逼出了楚歇内心深处,那弯弯绕绕的虚影之下最真切的愿望。 许氏,果真就是楚歇真正的逆鳞。 “我说我会保住你的皇位,以后你若是想……想要我,我也可以……但是,你不能动许家!” 之前分明说疼得很,稍稍一迫便满眼惊慌地求着着,都不让自己碰的。 如今只稍稍提了许家。 他就轻而易举地妥协了,恨不能将自己奉上,也要护着他。 对于这个人来说。许纯牧好像比任何一切都更重要。 “你是要我不能动许家,还是要我——不动许纯牧。” 江晏迟残忍地将话撕开,“楚歇,你喜欢许纯牧,是不是。” 楚歇忽的懵了。 脑子里蜂鸣一声,像是听不到余下的话。 “喜欢到可以嫁给旁人,喜欢到可以任我予取予求,楚歇,你以为我都不知道的吗。你第一次假死时就跟他去了北境,我将你带回来时,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就能和他双宿双飞了吗。”江晏迟绷紧了下颚,胸膛剧烈起伏着,满脑子乱糟糟的,“你做梦。” “不,不是……”楚歇终于知道江晏迟如今这反常因何,也明白了,苏明鞍到底是怎么说服的江晏迟。 是他太迟钝了,竟到此刻才发觉。怪不都他方才一提许家江晏迟就跟彻底疯了似的。 他不喜欢许纯牧的。 可他保护许纯牧,才能护得住妹妹。 可这个怎么解释得清楚。 “江晏迟。你不要听苏明鞍的,你听我说。我不喜欢许纯牧,我对他不是那种感情。但是我……我必须要保护他……” “这一次,我说的真的是实话……我没有骗你,我……” 江晏迟却好似并未入耳。 只伸手捏着他的下巴,一字一句:“事到如今,你还将我当傻子。” “江晏迟 ,皇位给你,我什么都给你,我是个活不了多久的人……我只想……” “楚歇,你难道真的以为朕必须靠着你才能坐稳皇位吗。”江晏迟如今听着那威胁只觉得烦躁,听到他说火不了多久更觉得刺耳。 楚歇强调过太多次,这皇位是他捧着给自己的。 因此,他必须感恩戴尔,他必须隐忍退让。必须被他践踏着真心蒙蔽了真相欺骗着,像他豢养的狗一样只能为他忠心地吠叫。 嘴角扯出残忍的笑,那磕得青紫的手被捏紧,“我告诉你,不是你也可以。” “苏明鞍是什么底细,你清楚吧。我身上流着一半月氏的血液,就算没有你,他也会扶持我……还有那份兵权,我凭什么要给谋反过的罪臣之后……” 楚歇瞳眸渐渐放大,眼中的男人好似忽然变得很陌生。 这个人……是江晏迟吗。 他已经退让至此,此人怎还能如此狠毒又绝情。 “你以为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你自己都是叛国贼子的余孽,你的身份若是掀开了,怕是立下得拖去外头凌迟处死……到如今,你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楚掌印?”江晏迟理着衣领,偏过头不再看楚歇难以置信的眼神。漆黑的天色渐渐晕出些许光亮,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楚歇心口发堵,浑身的血液都冰冷了。 江晏迟脚步一顿,余光瞥着屋内,又将殿门十丈外唯一守着的小喜子召了过来,“去,将御医召来候着。” “陛下。” 小喜子稍稍瞥了眼屋内,什么也没看见,但皇帝带着那样的东西进去了,这一夜里头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娘娘是性子骄傲的,今日过后到底会成如何,只怕真是会预料不到了。 心里头满满都是担忧,其实小喜子并不觉得楚歇是那种完全蛇蝎心肠之人,相反。他隐隐觉得这位娘娘心底里是十分柔软的。 可眼下陛下就跟蒙了心似的,小喜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只说:“陛下,您这样,娘娘会寒心的。” “寒心又如何。”江晏迟却阴恻恻地沉声,回顾望着殿门,“他可曾顾虑过我寒心不寒心。事到如今,要他心里有我那是再不可能,索性他要恨便让他恨去。” 话这样说着,可转身离开的手,脚步却如灌了铅一般挪不开步子。 竟在院中站了许久,露水化霜,挂在枝头。第一缕日光刺入眼中,江晏迟这才从承鸾殿外长阶踏下。 一步一步,好像是真的在远离什么。 他看着那暄然日出,身形落魄,连肩头都在发着抖。他觉得——也许此生,他真的再也没半点欢欣了。 冬日的风刮着脸颊,像是刀割似的凛冽。 他没有去早朝,而是蹲着那长阶之下。看到御医来了,便也跟在后头再行折返,此次却没有踏进屋内。 小喜子守在屋外,还有两个伺候的婢女也跪在外头。大约是楚歇发了很大的火,不许人进去吧。 江晏迟几乎是瞬间,心脏刹那一阵刺痛。 他想到,那可是楚歇,何曾被逼得如此节节败退过。 那人本是如此骄傲。 如今那满身锐刺的人,却因身子孱弱而吃尽了亏,甚至被逼着说出求人的话。 ——对,我求你。 江晏迟最后一点醉意褪去,站在屋外看着宫女在自己的眼神示意下斗胆推开门,深夜里那滔天怒火如今被其他复杂的情绪冲淡些许,却还是没有勇气上前一步。 只见那宫女刚领着御医进去,立刻慌慌张张地又出来了。江晏迟还以为是楚歇气性大又发了火,正抬步要进去,便听到小喜子惊愕地说道:“陛下,娘娘不见了!” 不见了,偌大个人怎么就能不见? 闻言心里一沉,大步流星地踏入,里外一扫视,果真是瞧着屋内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楚歇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拖着那副久病的身躯,刚刚被自己消磨了一夜。 眼下当是虚弱至极的,只怕下床点地都困难,这种时候还能跑去哪儿。 真是够有本事的。 “小喜子,那个名为桃厘的婢女呢!”江晏迟立刻四下寻那个小丫头身影。 “也,也不见了!” 江晏迟怒极,将守着殿门的禁军喊了进来,那些人却道从未见过楚掌印出门,倒是桃厘姑娘,半刻钟前刚刚出去,说是去药房里拿药的。 楚歇……楚歇! 禁足之令在他面前如同空文,禁军巡守于他而言却似无人。承鸾殿的眼线都已拔除,此人却还真有天大的本事,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悄无声息地又除了这内宫大殿。 江晏迟蓦然惊觉,这定不是半个时辰内能办到的。 是昨夜,甚至更早时候的筹谋。 原来楚歇早已知道许纯牧未能出京,早有打算。若非今夜自己喝醉了偶来寻他,深夜里他只怕就已然逃走。 好,好! 都已经到这个境地,你竟还能耳听八方,是我小看了你。 他一定不会回楚府,他会去哪里。 是躲去刑部尚书府,还是借着兵部的城防换班混出上京城,亦或者……难道,会去投靠越国公府世子赵煊。 江晏迟一时间心里乱了。楚歇一旦从宫门离开,他竟真的没有把握能将他拦在上京城内。 他和许邑不同。许邑虽手握边境大权,可好歹在京中并无人脉,除了一个不堪大用的许长陵,他对上京城毫无把控。 所以当日的自己才能取巧,把控上京城篡位登基。 但是楚歇,他在上京城呼风唤雨十数年,多得是暗地里的手段和他根本分辨不清的人脉。 他想悄无声息地趁乱逃出上京城,简直太容易了。 可不管他做什么,一定不会扔下许纯牧。 “快,盯着顺天府,把许纯牧给朕看紧了!” 他没有意识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背脊都在微微发颤。 他隐约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预感,想到方才离开前楚歇那种漠然而疏离的眼神,像是对自己失望透顶,带着几分决绝的意味。 回想起那眼神,那预感便愈发强烈。 强烈到让人心慌。 是啊,他确定了,自己对他已经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了。 所以现在,他真的不要自己了。 第77章 、 上京城。 越国公府别院。 一辆马车自晨雾中驶来,车前铜铃叮当一响,清脆的声音惊起门府前啄食的鸟雀。 楚歇整宿未眠,如今躺在马车里斜靠在桃厘怀中,一缕鬓发犹然贴在脖上。身上每一处都在在泛疼,半点都不爽利。 桃厘轻声唤着他:“大人 ,我们到了。” 楚歇在他的搀扶下落地,每走一步都是虚的,身上又黏糊,衣衫都沾在肌肤上。这种感觉真的糟糕透顶。黑着脸教人准备热水沐浴。 朱祈早早地在这里等着。楚歇身子骨向来不好,此番入宫城多日,朱祈担心他气血不足撑不住,早已将一池药浴备好。楚歇换下一身不合身的侍卫服饰,将大半个月身子都浸入汤池里,热气氤氲中脑子里的混沌和身上多处的疼痛才慢慢缓解了。 抬手看着左手腕处一片青紫,以及身上的多处淤痕,楚歇下颚越绷越紧。 他……妈的。 为什么偏偏得穿到这个病秧子身上,要是给老子穿到许纯牧身上,或者是旁的谁都好,看谁打得过谁。 因疼痛而不自觉地回想起一些片段,如今水下的手还气得在发抖,一手挥过去掀起一片水花。 “宿主,您怎么了。”打开了系统后脑海里传来担忧的声音,“您的情绪波动又很大……咦,宿主,您怎么出宫了!您不能出宫啊,咱们不是还得走剧情……” “什么狗屁剧情,不走!” “不走您怎么保证许纯牧……” “就是带他走,将他送出上京城。”楚歇皱着眉头,“什么兵权,什么荣华,狗屁玩意!命最重要。杀什么赵灵瞿,刺什么江晏迟。再搅和下去我人没了,彻底没了!” “宿主,您这迟早得没的啊……” “那也不能这么没!”楚歇一时激动又扯着伤处,难以启齿的痛楚打上脊椎。 惊得太阳穴突突一跳。 离谱。 还好昨晚最后时分还是将信送出去了。朱祈立刻连夜去了兵部侍郎府邸将宫城西门打点好了。凌晨时分江晏迟一走,楚歇就半刻都等不了,嘱咐了桃厘两句就在宫城暗卫的掩护下先且离了宫城。 此处为上京城西,再往外三里就出了上京城,便是王孙公子爱打猎的西郊野领。故而这一带人烟稀少。 当初自己和赵煊一同看的这块地,借着赵煊表亲的名字买下的这块地,多年荒置从未来过。眼下避人耳目,外头收拾得干净也压根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暂且避避风头。 再寻机出上京城吧。 桃厘抱着新衣服推门进来,说屋子都打扫干净了,拿着毛巾要给楚歇擦着手臂和后背。 走近了却听到她家大人一声“不必了,你出去”。忽然就红了眼睛。 “大人,我们眼下该怎么办啊。”桃厘抹着眼泪蹲在一旁,“我们是不是死定了……呜呜……” “不会死。” “呜呜……大人不知道,当初大人在濮阳郡失踪了。陛下还是把聘礼单子一箱一箱抬进楚府。那时候可风光了……可我以为大人回不来了,心想这死后的风光又有何用,我这么说,在那朱红的木箱子旁哭,陛下确笃定地跟我说你会没事的,那时候我看着他的样子,我以为他变了,变得和从前那位太子殿下不同了,继位没几日竟连个死人也愿意娶。后来大人真的回来了,我以为陛下伺候定会待大人好……” “哪里知道。这位陛下和曾经的太子殿下并无分别……他还是看不惯您,处处要为难,这往后的日子……我们可要怎么过啊……” 桃厘抽抽噎噎地抹着泪眼。 楚歇叹了口气,“你别急,莫哭,我想想法子。” 外头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桃厘迎了出去,没一会儿取回一张布条。 还是没有打听到许纯牧的下落。 江晏迟是有意防备,特意避开了自己的耳目。手中布条捏在手心,入汤池后晕染得字迹不明,楚歇垂下目光思忖着。 人不可能在刑部。也不在昭狱。 又要能扣下北境堂堂的小侯爷,不可能只是区区府兵。 江晏迟一定是动用了禁军,然后呢。 应天府。 楚歇眼光蓦然一抬起,对,先将人扣在应天府,在挪至大理寺。 应天府尹如今正是祁岁祁大人。 剧情若没有走乱,这位祁大人会在三年后升任九卿之一,大理寺卿。他为人公正一丝不苟,与许纯牧一文一武,是前期江晏迟□□定国的左膀右臂。 而赵煊,是江晏迟中兴时推行改革的助力。 这三位,原该是志趣相投,惺惺相惜的。 奈何许纯牧被自己如今这一搅和,剧情走偏许多,与这位祁大人相交并不多。 倒是赵煊和祁岁交情颇厚。 那看来,还是得从赵煊入手。自己如今下落不明,江晏迟一定会紧盯着应天府和大理寺——就算能借着赵煊从祁岁那里得个方便,怎么过城门那一关,还端看一人。 苏明鞍。 这只老狐狸对上京城内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清楚得很。 要将那么大一个人从大理寺里偷出来,再送出城去。楚歇有七分把握避开小皇帝的耳目,却自知逃不过苏明鞍的算计。 如今江晏迟和苏明鞍成了一条路的。 倒真是令人头疼。 楚歇揉捏眉心,片刻已做好决断——当年还是刚穿过来,苏明鞍自己教他的。釜底抽薪,最是有用。 小皇帝和苏太傅都以为摁住了许纯牧,就拿捏住他的死穴。 可这赵灵瞿还在昭狱里。 楚歇看着日头渐高,掐算着时辰:“桃厘,捉一只信隼来。” 桃厘擦干了眼泪,问:“大人要去一趟兵部吗。” 兵部,不。自己走了,江晏迟第一一个就会去盯着兵部,严防城卫。只怕几个时辰内,每一道城门处都会替换上禁军的眼线。 “我要传信给赵煊。记得,避开越国公府其他人,这封信,必须亲手交到赵煊手里。” *** 不过半个时辰,这一出偏僻的别院里迎来了第二位贵客。同样是不敢大张旗鼓的,赵煊只策马到了街道口,便将马拴起在棚里,步行过来。 翻过两道墙,险些跟墙头盯梢的暗卫动了手,才终于见到了楚歇。 “赵煊,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和月氏人勾结。” 楚歇一语点破,赵煊似是未曾想到楚歇竟深知至此,先是沉默了会儿,才有些心虚地接话:“你今日要我来,便是诘问此事。”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如今这模样,也问不得你赵家的罪。”楚歇竟在言语上示弱,赵煊万分震惊地看向那人。 支吾起来,“那你……” “你肯过来,我很开心。听闻你与那应天府尹相交颇深,我……” 赵煊皱眉,不懂楚歇怎的就提到了祁岁。 想那几年前,的确是祁岁的确在小事上得罪过楚歇,莫不是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他还要来清算这些旧账吧。 楚歇揣摩着他的神色,低声道:“我要私下见一见这位祁大人,你替我将他约出来。” 日上三竿,茶楼里高堂满座。雅间里赵煊领着那祁岁再一次见到楚歇。 “祁大人。”楚歇很客气地推杯,祁岁却未应他。 “贵客,皇后娘娘竟在此,不知见下官有何贵干。”祁岁正襟危坐,并没有打算吃那口酒水,只看着楚歇,“下官公务繁忙,怕是不得空给娘娘消遣什么。” 还挺记仇。 楚歇默不作声地勾着嘴角。 “我与祁大人要谈的就是公事。” 祁岁眼神凛冽,“皇后娘娘要和臣谈公事,那臣是一个字也不敢说的。” “不是皇后,是楚掌印。”楚歇端正地摆着官架。 赵煊和祁岁对视一眼,祁岁欲开口,赵煊拦了一下没能拦住。 “娘娘难道不知,就在今晨,陛下刚刚下令削了您的掌印之职。” 楚歇脸色微变。 祁岁的声音淡漠,似乎对皇帝做法很是认可,“前朝后宫本不该相通。娘娘您已现在无权过问朝堂中事。” 江……晏迟。你他妈的动作是真的快。 楚歇在心底嗤笑。 “楚大人,祁大人就是这个性子,讲话根本——”赵煊端水,从中调和。 “祁大人还是这样,说话都不大给自己留后路的。” 祁岁眼神寡淡,“我只是说话不留,不像娘娘,做事都不留的。”说罢又摆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你会落得如此下场’的申请,乜了楚歇一眼,又点破道,“娘娘难道不知道,就在两个时辰前,楚府里的一干人等都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吗。” “现如今赵小世子还能来见您,实在是他一颗心着实念旧。” 气氛再次僵住。 赵煊想着楚歇往日里的性子,如今闻言心都提了起来。祁岁中举的时间不长,还未摸爬滚打够,不懂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 话里话外竟都没有余地留给对方。 “楚大人——” “他是皇后,不是楚大人。”祁岁打断赵煊,终于有些胃口似的喝了口面前的茶水,眼里带着几分客气,“你既选了以色侍人,想方设法爬上陛下的床榻,就不该还想着插手朝堂上的事,今日不管娘娘要说什么,祁某人都是答应不得的。” “哪里。楚某今日是来感谢几年前在宫宴时,祁大人对楚某的恩情。” 楚歇退让一步,旧事重提,“幸得当年祁大人夜宴里将楚某带出宫城,才免了楚某出丑。祁大人以德报怨,高风亮节。楚某是知道的。” 赵煊瞪大了一双眼。 楚歇这张嘴真好似骗人的鬼。 “哼。” “我今日只问两句。第一,祁大人知不知道您的应天府里前几日关着哪一位要紧的人物。” 祁岁眼风微抬。 “第二句,祁大人果真,觉得此人应当扣下吗。” 咚地一声,杯盏落案。 “此事祁某不方便言谈,今日就此告别——” “是月氏人扣下了许纯牧。” “赵煊,你知道的是不是。当朝太傅苏明鞍就是当年月氏余孽!他如今把持朝政,操控皇帝,连戍守边境的小侯爷都敢拦——这样的事,祁大人难道……” “我为天子之臣,自然只听天子之令。”祁岁冷声打断,“楚娘娘莫要再多说。” “你不救他,他会死在月氏人手里。” 楚歇起身拦住他去路,将话说重些,“届时三十万兵权尽皆落入月氏人手里,你可知是个什么场面……当年纵使我把持朝政,可我至少从未动过边境兵权!如今这是个什么样子,祁大人,您听的是天子之令,还是那月氏之令?陛下年幼受了蒙蔽,你要做这助纣为虐的愚忠之臣吗。” 祁岁眼神有些变化,可依旧抿着嘴,没有做声。 赵煊忽的不明白楚歇究竟想做什么。 “你要救许纯牧?”他皱紧了眉头,“为什么。” 祁岁面色渐渐灰暗下来,袖中的手攥紧,“若真如楚娘娘所言,那这三十万兵权是归了月氏,还是归了您,有什么区别吗。终归都是再无宁日。” “不一样。” 楚歇微笑,“我虽和苏明鞍一样,都不是好人。” “但是许纯牧,和赵灵瞿不一样。” 祁岁眉头蹙起,退了小半步,又回到了位置上,抬手撑着下颚发起了愣。 招呼着小二要来一壶酒,又闷头灌了一口。 “我当官,是想要一个清明的盛世,而不是在这污浊的地方处处衡量,时时抉择……” 楚歇笑了笑,拿过他手中的酒给他斟满,“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那苏明鞍有本事哄着小皇帝引胡兵乱西境,险些就将大魏亡国了……这种事情,祁大人还要看第二次吗,说到底啊,江晏迟身上还是有一半月氏血统的。” 那声线愈发旖旎,拖长了尾音,带着些蛊惑似的,“……其心,难测啊。” 第78章 、(二合一) 楚歇看到祁岁调整了下坐姿,腰背也略弯下,一副精气神散了的模样,只又倒了杯酒闷头灌下。 “祁大人别喝闷酒啊。”楚歇斜靠着桌案,手撑着脑袋散漫地坐在边上,正看着祁岁不停仰头喝酒的侧脸,“比起在清朗盛世中施展抱负……将浊世扭转成盛世,不是更能体现出贤臣之才能吗。” 端着酒杯的手停了停。 余光看着楚歇,只瞧见那人嘴角始终都带着那一丝笑意。 “生逢乱世,自然什么都要难一些。”楚歇接过他手里的杯盏,将余下半杯饮尽,辛辣地一小口划入喉头火烧似的疼起来。 “阿歇,你不能喝酒的!”赵煊立刻夺下他的杯子。 “无妨,一小口。壮壮胆。”楚歇呼出一口气,清甜的酒气扑面而来,祁岁看着他脸上立刻浮出淡淡的红。 楚歇呵气如兰,缓慢地眨眼,眸子像是浸了水似的有些透亮。 喉结上下一动,祁岁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眼。 楚歇却掐住他的下颚,迫人转过头来,凑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睛:“祁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不就是想要我死,那我不妨就告诉你,你可知……” “楚歇!” 赵煊知道楚歇从不喝酒的,眼下虽只是一小口,但是那人好似醉了。他悔恨刚刚没能一手打落楚歇的酒杯,如今只能一手撑着桌案飞快掠身过来,捂住楚歇的口鼻。 “我其实——唔!” 祁岁不知道赵煊和楚歇在打什么哑谜,要不是和赵煊相交数年深谙他的品性,他险些以为今日是被摆了一道,来听二人唱双簧来的。 楚歇挣了两下,赵煊手劲儿大了些,就听楚歇哼了一声,这才发觉他的左手刚刚始终都不曾从袖中露出。 将袖子叠上去,看到那手腕淤青,肿了好大片。 “你这,这是伤到筋骨了吧!”赵煊惊愕道,“你到底怎么了。陛下为什么忽然变了脸,要削职你的职?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这几日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歇将手收回袖中。 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淡漠,“因为我对苏明鞍没有利用价值了。” “二位以为我之前为何要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意图将三十万兵权交到许纯牧手中……许纯牧为许氏之后,这么多年来战功赫赫,赤子之心天地可表,这样的人纵然手握三十万兵权又有何可惧。而我,如今病骨难医本就活不久。祁大人究竟在顾虑些什么……” “咳……咳咳……” 方才烈酒入喉,刺激胸腔,楚歇以袖掩面忽的剧烈咳嗽起来。 祁岁意识到时,自己已伸手去扶那人。刚想撤回,手腕却被他受伤的左手抓住。 力道不大。 可若强挣,必教他左手伤上加伤。他不是这种会在人痛处施虐的人,便只僵在那里,道,“我左右也不过只是个应天府尹,陛下下令要我扣着许纯牧,我又能有什么法子。苏明鞍四朝太傅,我却只是小小府尹——” “你只要为我将人挪出应天府。” 赵煊皱眉,“就算挪出又如何,你以为你出得去上京城?” “阿歇,别折腾了。”赵煊看到他有些脸色咳嗽过后手都开始微微打颤,“你先去我府里修养一段时间,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找到你……” 楚歇却低声笑了,松开手,转头像是兴致缺缺似的将眼光往边上一扫。 “赵煊,你也曾一杯毒酒要我死得痛快,你也曾在我灵堂,要将我鞭尸三百。到底,你不过是越国公府里一个手无实权的小世子,如何能藏得住我。江晏迟也好,苏明鞍也罢,哪个不是目达耳通,见精识精的人物,如今也就不要在这里同我说这些废话……你既不认同你父亲和爷爷的做法,就帮我这一次。” 赵煊紧紧蹙着眉头,心底深处却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 想到不久前自己这左右摇摆的行径,又见楚歇如今仍愿再信他,心口渐渐聚起一团热气,用力地点头:“阿歇,你我十几年的交情,是我不大识你,始终不知你心中所想为何。但我知你是聪明的,这一点,我是如何也比不上的。” 说罢,看向身旁的祁岁,恳切地行了一礼,“我知道此举让祁大人涉险,可这几日祁大人也没少深夜寻我,同我喝酒,祁大人也是不想扣着许小侯爷,何不与楚大人联手,将人送出城去呢。” 祁岁这才沉声,不温不火一般道。 “送不出去的。” “陛下已经下令替换了四方城门守军,呵,楚大人以为自己对兵部有些控制,就真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将自己和许纯牧都送出去……不可能的,这上京城里谁人不识你楚歇,就算我我让他出了应天府,你们二人,也定出不了上京城。” 楚歇却听出他的退让,立刻作揖行礼:”大人只要将人送出应天府即可。日后也尽管将罪责往我身上推托便是。至于余下的,我自还有考量。” 费了好一番功夫,楚歇只喝了一小口酒,可脸上的红云此刻都还未消散,起身时身形踉跄,赵煊扶着他,说:“你可要回去,我送你。” “回去。”楚歇自嘲着轻笑,“回哪儿。” 现如今,他府邸被江晏迟看着,赵家,兵部,都有那小皇帝的眼线盯着,他能去哪儿。 小皇帝的动作比他想象中更快多了。不过几个时辰,削他的职,扣押他府中人,替换城门守军,毫不拖泥带水。 行事决绝至此,当真是不给自己一丝喘息的机会。 莫非他当真恨极了自己,非得要自己这条命才能解恨不是。 楚歇不敢耽搁,看着当头烈日,白晃晃地刺入眼底。已过了午时,今日天黑前,必须将许纯牧成功送出上京城去。 *** 昭狱中一如既往地鬼气森森。赵灵瞿被关押在此处好几日,虽说也未得苛责,但这几日总归是胆战心惊。 今日晨起,苏明鞍还特意差人递了个信进来,只说快了。 心总算放下。 正午的日光明媚,赵灵瞿已经好几日没睡好,深夜里总是觉得这昭狱阴冷,听闻前朝废太子都是死在这儿,死在楚歇手中。 他虽想信苏明鞍护得住自己。可是夜里寂静无人时,总归还是睡不着。 如今光天化日,反而犯困。 ——只是这困犯早了。 吱呀一声,铁门悠悠推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到近。赵灵瞿有些预感,抬眼便看到拐角处熟悉的身影。 楚歇身形瘦弱且单薄,其实但看此人,容貌昳丽举止投足里都没什么力气,甚至是软绵绵的。就连如今坐在面前倒茶的动作都似是个酸腐的文人,根本谈不上什么攻击性。 但赵灵瞿就是在那一瞬间害怕了。 楚歇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眼下乌青,看上去像是恶鬼一般。 腾腾的白雾里眼神掠过那牢狱中的人,楚歇看得出赵灵瞿的眼中的惊惧,拿捏好分寸,不教那人看出自己的虚张声势。 “赵灵瞿,你和苏明鞍那老家伙,这次可算计得我好狠。”楚歇此番措置裕如的态度,让赵灵瞿心态一时没能绷住。 他从那茅草坐塌上起身,扶着栅栏开始喊门外的人,可是外头无一人应答。 楚歇走近了些,“别喊了。吵得很,你还真当苏明鞍护得住你,还跟跟着他进上京城。” “楚歇,你敢动我!你——” “赵灵瞿,你为什么要杀许纯牧。” 他皱紧了眉头,反问,“我何时要杀许纯牧了……我想杀的只有你,你这沈家的余孽,早在当年就该死了!何能苟活这许多年,你父亲手上沾了我月氏多少亡魂,你——” 原文里,许纯牧可就是死于他的暗杀。 楚歇深知没什么时间,此刻只想逼出多一些话来。 “满口谎言,难道以为,我不会对你上刑吗。”楚歇冷笑着,一副要教人进来的模样。 竟还真一时唬住了那人。 “楚歇,你敢!分明是你自己非得同那许家人牵扯上,将他卷进来,如今又将这笔烂账算在我身上!许纯牧他这回就算是死了,那也是因你而死!你是叛国贼人,满手血腥的沈弃安之后,你本就该挫骨扬灰!” 楚歇冷哼一声,将手中杯盏重重摔在赵灵瞿足下。 “你说你不想杀许纯牧,那当日你为何追到北境,也要重伤于他!\" 赵灵瞿好似回过味来,蓦然惊怒:“你竟知那是我!我那日也并非是要杀他,我只是想杀你!可他护着你一路奔逃,若不先除了许纯牧……” 怎么回事,赵灵瞿怎么会只想杀自己。 原文里,自己是死于对江晏迟的刺杀失败。而许纯牧,是死于与北匈一场大战后回京述职途中的暗杀。 暗杀者手持红缨流云枪的,定是赵灵瞿不错。 原文白纸黑字。赵灵瞿怎么可能会对许纯牧没有杀意。 难道是,因为还差这两个月……这两月的时间差这么要紧,能让本没有杀意陡然成型。 该死。要是能解锁全部剧情就好了。 楚歇想不通一些要紧处,隐隐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地方,一定是自己没注意到的。 时辰到了。楚歇听到外头的暗号,知道这一次来不及从赵灵瞿口中撬出更多话。不敢多耽搁,将怀中面具一戴,先且离开昭狱。 已是未时三刻,城门换防,只差半个时辰。 楚歇带着面具,寻常人无法从身形判断他的身份,他眼看着一场大火自昭狱里烧了起来,周遭瞬间乱做一团,冬日寒风吹不熄那一场滔天的大火。 眼尖地瞧见有人立刻策马奔去苏府的方向报信,没一会儿,他看到苏太傅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昭狱门口。 扶稳脸上的面具,楚歇微微眯眼,将身形贴着墙,状似无意地想抽身离去。 刚一回头,手腕倏然被扣住,整个人被拉进了小巷中。楚歇心脏怦然跳动,一声惊呼被微凉的手掌捂住:“嘘!” 是许纯牧。 他竟能认出自己戴面具后的身形。 这一番明显在牢狱里没少受磋磨,许纯牧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如今看着楚歇只顾着将人上下打量一番,问:“你没事吗,阿歇。” “我不是要你去赵煊的别院吗,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楚歇心一惊,立刻推着他,“你听着,苏明鞍如今顾不上你了,半个时辰后城西北二门将会换防,赵煊已经安排好了,你先出城去。” 许纯牧耐着性子听完他这一番话,才问,“那你呢。” 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拉着他翻入身侧的一处空院中,将门从内拴上,然后才低声戳破:“你不打算走是不是。” 楚歇承认了:“眼下太多人盯着,我没有办法同时和你走,但我会替你打着掩护,你先出城去。等日后我再伺机——” “不,要走,我须得带你一起走。我不会将你一人留在此处。”许纯牧一下扣住他的手,坚定又固执,却察觉到异样。 看到他手腕处的伤,许纯牧大惊失色,像是联想到什么,下颚一瞬间紧绷着扬起,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未能说出。 眼神逐渐幽深,最后满是心疼地将人搂进怀里,“你别害怕。我会想法子的。阿歇,你不要一个人想办法,这一次,我会救你……” 我不会让你再一次为我而死。 “你听我说,你的计划,我已经听赵煊说过了。按照你的做法的确我可以顺利出京,可是你,只怕就要困死在这城中。你总是这样,根本就不管你自己的死活,只想着救我……可是阿歇,我要你活着,我要我们一起活着……” 楚歇知道他又想到了前世的事,忙着抚慰,“你又要说你那些梦了?别傻了,那都是假的……” 不是,不是假的。 许纯牧拥着那清瘦的身子,声音里满是哀伤,“不,不是。那一场梦里你为我顶罪而死,我顺着你的身份往下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可是,不过几个月,我也死了……” 楚歇似是抓着什么要紧处,忙问,“在那场梦里,你是如何死的。” “不瞒你说。” 许纯牧一字一句道,“我直到那一日在淮崎郡见到赵将军我才意识到,在那场梦里,我是被赵灵瞿杀死的。” 还是赵灵瞿——不论是原文剧情,还是崩坏剧情里,许纯牧分明都是被赵灵瞿杀死。 听着不远处噼啪的火声,楚歇陷入了乱麻一般的思绪里。 那刚刚,为什么赵灵瞿说他想杀的不是许纯牧,而是自己。 围绕在许纯牧身上的杀机,到底是什么。 他不想走剧情,他不想刺杀江晏迟。可是不刺杀,他好像永远解不开许纯牧身上的谜团。 楚歇陷入了一个困境。到如今,他只能被动地选择,送许纯牧先且出京。 “纯牧,你听我说。你不用顾虑我,你先出京。我答应你,七日之内我一定想法子出去,好不好。”楚歇柔声地劝说着。 “你有什么法子能出去。”许纯牧却执拗地追问。 “我……” “你根本没有法子,你只是想让我一个人活着。”许纯牧见他说不出什么,哑着嗓子,心底满是酸楚,“你是骗我的,我能看出来。我此番若听你安排出去了,就再见不到你了。” 许纯牧情难自禁,“你会死在这里。楚歇,你逃不掉的,你会死在上京城……” “我不会。”楚歇想不到许纯牧也有这般细腻的心思,竟能看出他的破罐子破摔,只能再哄,“真的,我有法子的。你先出去,你听我的,好不好。” 许纯牧摇头,强硬地抓着他的手臂,却又好似不知牵扯到他哪一处伤痛,楚歇疼得身形一躲。 许纯牧慌张地又松了手,只扶着他的手肘,他看到楚歇手腕伤得不轻,心中还在猜想着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伤是瞒着自己的。 “阿歇,那小皇帝待你不好,他欺负你了,是不是。” 楚歇没有说话。 “我早就说过,与虎谋皮何等危险,你不该嫁给他。是我错了……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回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将你又拽回这上京城里,是我,都怨我……” “许纯牧。”他抬头看着天色,知道时间所剩不多,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贴在他的身上,“没时间了,你快走,别辜负我眼下的一番筹谋。你记住了,从此往后上京城也好,北境也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再回来。永远,永远地离开这里!” 用力地推了许纯牧一把:“别回头。” “那你呢。”许纯牧缱绻着,握住楚歇柔弱无骨的手,“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想法子去找你的。” “不,你骗我。” 楚歇像是哄着孩子似的,上前一步,再将自己身上厚重的披风也解下披在他身上,将系带打好,帽兜盖在他头上。 “许纯牧,你应当清楚。我算计天下人心。” “唯独不曾骗过你。” 朱红的旧门外传来一声异响,楚歇没发觉,可许纯牧却敏锐地捕捉到,“谁!” 遭了。此处还在昭狱附近,不应该在此地耽误这么久的。 如果苏明鞍聪明一点,就会沿着昭狱往外寻人。 楚歇拉扯了一下许纯牧的衣袖,“快走,可能是官兵。” 楚歇听不清,可许纯牧却能感觉到就在刚刚一两句话的时间里,这个小小的院落已经被包围了。 还能听到四角院落外传来刀剑出鞘之声。 不应该啊。苏明鞍忙着救昭狱的火都来不及,府兵就那么多,哪有空搜查得这样快。 难道说,不是苏明鞍。 楚歇顿时像是想到什么,心底发凉,立刻将许纯牧往外一推,压低声音,“走!现在,立刻出城!” “阿歇,你!” 不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如果只是许纯牧一人,还有赵煊做掩护,想要出城一定不会那么难。 楚歇眼看着一把长刀划开那破旧的门栓,碎木咔哒一声落在地上。 门扉继而被重重推开,掀起一片尘土飞扬。 来人不是耳通目明的苏明鞍。 而是继位还没几日的新帝,江晏迟。 就在方才短短三四个时辰内,他不仅盯着越国公府和兵部,迅速削了自己的职,替换城防卫兵,楚歇万万想不到,他竟也还不忘盯着昭狱。盯着也便罢了,一点风吹草动还来得如此快。 周全至此,是他失算。 万万没想到火烧昭狱,拦住了苏明鞍,却惊动了江晏迟。 这一次莫不是真的要栽在那小崽子手里。 楚歇顿时面如死灰,还未做什么,身后的许纯牧便已拦在他面前,挡住江晏迟不辨喜怒的目光。 江晏迟一袭玄色长衣,颀长的腿往里一迈人便进来。 他的眼神不冷不热地瞄过许纯牧,然后一寸寸挪着,落在被那人遮挡住大半个身子的楚歇脸上。 那眼神并不狠厉,甚至比最近哪一日的都更静谧。 好似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阿歇。” 他薄唇微启,“过来。” 第79章 、 楚歇如今便衣朴实,身上唯一还值些钱的披风脱下给了许纯牧,身形看上去愈发单薄。 江晏迟漆黑的瞳眸印着二人,棱角分明的下颚微抬,眉骨下投出一片暗影,倨傲缓异常,好似看不到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许纯牧似的,往前走了两步,清淡地又喊了一句,“阿歇?” 楚歇下意识地抬手抓着许纯牧的衣袖,想叫他快走。可是话哽在喉咙里。 眼前的江晏迟,给他的感觉非常不好。 楚歇在心底飞快审时度势,想着眼下还能有什么法子能脱身。 江晏迟见他眼底光芒又开始流转,最后一点冷寂的笑意收起。 “楚歇。”江晏迟停住脚步,“我说最后一遍。” “过来。” 嗖——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许纯牧眼疾手快地截住。江晏迟怒喝道:“谁放的箭……” 话未说完,尖锐的箭透一个调转向前直抵江晏迟脖颈,相距不过毫厘,只要再轻轻划动,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楚歇这还没想出法子,倒是许纯牧先打破了僵局。 可是,他想靠着挟持江晏迟出城,那万一失败了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许纯牧!” 楚歇惊愕地低呼一声,这才环顾四周:原来他们已被包围了。 倒是江晏迟先开了口,看着面前手握着箭羽的许小侯爷,寒声轻笑,“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放过他吧。” 许纯牧眼底并无杀气,手势极稳,朝着江晏迟身后的正要入内的禁卫军低喝一声,“出去!” 江晏迟冷哼一声,再抬脚,竟是要再往前一步,许纯牧收势不及,箭头擦破那些许皮肤,他立刻像是瞅准了时机似的抬手握住那剑身,咔嚓一声折断了。 再利落地往许纯牧脖处抹去。 事情只在转瞬之间,楚歇未能他们二人的动作。只瞧见许纯牧似是连退三步往后一栽险险躲过,那断箭转向而飞掷,许纯牧不得不往一侧避开。 面前在无遮挡,楚歇看到他眼底的裂隙,里头安暗藏着浓浓的躁郁。 右手被抓住向前一扯,他来不及惊呼整个人栽进一个冰冷的怀中。 与此同时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和携风劈落的掌声,以及身后将领的诸多惊呼:“陛下!” 闻到熟悉的檀木沉香,感觉到手腕上那只手劲儿大的像是要将之折断。 再抬头,看到许纯牧不知从谁腰侧抽出一把长剑,正抵在江晏迟肩头。 而隐藏在暗处的□□也终于现身,肩头直指小侯爷。 气氛再一次僵住。 “阿歇,你不是说,许纯牧绝不会反吗。”江晏迟松开他的手腕,看似松散地搭放在楚歇后腰的手却使出安静,逼迫他一寸也逃离不得。 转过身来,近在咫尺的寒光上印着他始终静默的漆黑瞳眸,呢喃,“这算不算弑君啊。” “许氏,还不快快放下手中刀刃!”门口传来周统领的威胁,只见他将腰间长刀霍霍抽出,满是威慑地走近。 “不算,自然不算。”楚歇勉强扯出笑意,眼下分明是劣势,“陛下别误会了,许小侯爷只是误以为是要暗害他的贼人追来了,这才不得不拔刀,如今看到是陛下,自然……” 不断地给许纯牧使眼色。 弃刀!先弃刀啊! 楚歇只恨不能明说了,急得险些跺脚,许纯牧到底能不能有点眼力,周统领都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江晏迟瞥了眼怀里的楚歇,又看着面前的持刀的许纯牧,嘴角不知怎的还扬起一点微末的笑意。 掐着楚歇的下巴,逼得他只能正视前方,然后才看着周统领,有条不紊道。 “杀了他。” 周统领脸色也变了些,“陛下……” “杀了许纯牧。” 眼前很快乱作一团,那些刀光剑影里楚歇根本辨不清是谁占上风。许纯牧被关押许久,本就有些体力不支了,楚歇心头焦急不已,要转过头去想说两句软话, 可刚动一下,遏住他下颚的手立刻加重。 将他锢在怀中,纹丝不动。 “楚歇,你不是很有本事吗。” 那嗓音淡漠又喑哑,他看不清小皇帝的神情,可那掐着自己的手冷得好似一团冰。 “应天府都撬得动,明明没往兵部踏一步,却扰得光是调换换防人员就废了朕好大力气。职都削了,还能指使得动赵家的小世子……楚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皇帝。” 那只手掐着下颚,指节发青。 楚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也是。” 江晏迟低下头,闻着他发丝间淡淡的柏兰香,混杂着苦涩的药味。 “朕本来就是你的傀儡嘛。” “一个……你用来护着你心上人的傀儡。” 嗖嗖几支箭斜刺入地面,划破许纯牧的衣襟,有点点血迹渗出。楚歇脸色陡然变了,挣得厉害,含糊不清地喊:“住手!” 那人挣得太厉害,又不知撞着哪里,整个人疼得往怀里一缩。江晏迟的手稍稍松了,便听到他厉声喝道:”周闻!他可是许家人!你当日也曾在长明军麾下效忠,还是许承堇将你提拔至副将——” 周统领的握紧了刀柄,抬眼看了一眼楚歇的方向,利落的动作便再顿了一顿。 “他曾戍守边境十数年,可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但万不该死在这上京城的明枪暗箭之下!” 高抬的刀再次凝滞于空中。 便是这片刻的破绽,教许纯牧占了些许上风,连退数步靠着墙,握着小臂上的伤口,转眸看向楚歇的方向。 “呵。”江晏迟低笑了一声,彻底松开了他,也不担心他逃了。方才挣扎之下,楚歇本就布绾的发丝凌乱着垂下几缕,脸颊两侧被掐得发红,素来看重仪容的楚掌印如今看上去难得地不体面。衣着也过分单薄,冷风一吹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江晏迟将自己的大氅系带解开,仿佛是特意的,慢悠悠将其披在楚歇身上。 很温柔的动作。 暗藏着狠戾与决绝。 然后,缓步往前,伸手抽出那禁军腰侧的佩刀,刀刃反射着刺眼的日光,晃过楚歇的眼睛。 便是在这眨眼间,他已亲自提刀携着满身桀骜的怒意往许纯牧刺去。 “陛下!”周闻惊喝。 许纯牧的身手是十几年征战沙场练出来的哪怕是如今在牢狱中消耗了体力,与周闻对峙时也不落下风。 可是江晏迟不同,许纯牧到底并不是真的要弑君。 手下留着些分寸。 可江晏迟对他却是下的死手,一刺一挑都是要命的,偏偏出剑还诡谲得很,教人防不胜防。 眼看着一箭没入肩胛,许纯牧被逼得连退数步抵在树干上,刀穿过他的肩胛骨深深刺入木中,震得树上的残叶纷纷飘落。 “江晏迟!”听到身后传来楚歇尖锐的怒喊。 将剑抽出,斑斑点点的血溅上江晏迟的脸颊。 鲜血汩汩地染红了那人浅色的布衣,他毫不迟疑地瞄着那人心口,利落地将要刺下。 “求你了!” 那一声嘶吼太过凄厉。 竟果真叫停了那夺命的长剑。 刀尖的鲜血滴答落下。 “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您才是皇帝,您才是大魏的陛下!”楚歇被周闻拦下,竟立刻屈膝跪在自己面前,那狼狈迫切的模样是前所未见的。 那是楚歇第一次对自己磕头叩首,一声一声重重叩在心尖。 “求你了。我知道你恨我,你杀了我吧。骗你的是我,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真的逼到穷途末路。 楚歇怎么会露出这仓皇绝望的一面。 江晏迟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又看着那抖如筛糠的人。心中的躁郁渐生浓厚,好似每一次呼吸间都要窒息似的,血液骨头里都被磨得发疼。 拖着那把剑朝着楚歇走去,半蹲下,手上的血为他擦泪的时候沾上他的脸颊。 楚歇闻着那满身的腥气,心口一扯一扯地开始揪绞痛。 江晏迟行事冲动任性,楚歇生怕他一时冲动真的傻了许纯牧。好似不怕血了似的,迫不及待地握住那只手:“陛下。是我,是我不该骗你,是我利用你,是我坏,是我错了,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不该招惹你,我——“ 小皇帝却把刀递到了楚歇手中,掰着他的手,默默无言地教他握住那刀柄。 楚歇不明白他的意图。 然后人被他拽起来,推到许纯牧面前。 楚歇看到许纯牧流了好多血,顿时慌得不行。要去捂他的伤口,手刚伸出去就被狠狠截住,受伤的左手被用力地掐着,入骨地疼。 “楚歇。” “杀了他。” 那散漫的声音里携风带雪似的让人发冷。 楚歇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江晏迟重复了一遍,指着面前那人,“亲手,杀了他。” 楚歇意识这才慢慢回笼,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面前那睥睨着自己的皇帝,“江晏迟,你……” “杀了他。这件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阿歇,你还是朕的皇后,朕待你还是像从前一样。” 江晏迟见他目光涣散,蹲下来,握着他的手往前伸,指着许纯牧的脖子,说,“阿歇,朕把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楚歇惊愕的目光刺痛了他的心神,分明占尽先机,可眼前的小皇帝像是一只重伤的野兽似的摇尾乞求。 “阿歇,你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楚歇脸色惨白一片,“我本来就不喜欢他!” “那你就杀了他。” 楚歇浑身都发起了抖。他来到这个世间十几年,还从来没有哪一次,被气得如此昏头。 胸腔里一股气息翻涌着,像是有血腥气涌上喉头。 “江晏迟……你非得,非得如此吗……” “嗯,非得如此。” 他还以为刚刚江晏迟停手,是被他说动了,起了恻隐之心。未曾想到。 他是要自己亲手杀了许纯牧。 他抬手擦着他脸上的血,俯瞰着楚歇,“动手吧。让我来的话,他会死的很痛苦的。” 往日里最聪慧的狐狸如今被逼到死角,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江晏迟微微眯起眼,最初知道他离开的时候,他惊怒,担忧,同时也满心愤懑,他想尽了一切他能想的法子,拦住他,阻止他的离去。 可那一切复杂的情愫,都被隔着门的轻轻一句话烧成死灰。 ——许纯牧,你应当清楚。 ——我算计天下人心,唯独不曾骗过你。 江晏迟嘴角的笑意温柔森寒,“楚歇。你杀过那么多人。不会不知道怎么将人一刀毙命吧。心口,或者,脖子。” 看到那人姣好的面容渐渐苍白如纸,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小皇帝的声音却愈发静默,云淡风轻似的抬眸看着许纯牧,“你现在动手,他还能有个痛快。” 见他始终不动,他残忍地勾起嘴角,附耳轻语。 “或许,你有没有听过,凌迟处死。” 话音未落,那缭绕在周遭的血味像是一条长鞭立刻打在他的心尖,楚歇身形佝偻,再压不住喉头的腥甜。 待到江晏迟发觉异样时已来不及。 他一口血喷在江晏迟的衣襟上。 眼前骤然一黑,昏过去前甚至来不及再威胁小皇帝一句不准杀了许纯牧。 许纯牧会被杀吧。 威胁又有什么用,没用的。 江晏迟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 “许纯牧……并非许承堇的嫡子?” 苏明鞍看着手中的信笺,愈发觉得事情诡异起来,许纯牧手握北境三十万兵权十年之久,竟然只是个庶子。 还是个从外头抱来的,养在许邑膝下,连亲娘是谁都不知道的庶子。 慢着。 许纯牧的出生,是在永安十三年。 他辅佐着宣和帝,引三胡乱境,月氏灭国,掀起永安之乱那一年。 苏明鞍似是想到什么。 这一年,也是沈家被陷害,为永安帝所忌惮,屠杀灭门的那年。沈将军之妻大魏第一美人云仪郡主,被逼得在一场大火里自尽。 那火烧了三天三夜,直到将整个沈府焚烧殆尽。 许邑原本就是沈弃安麾下一员,当年只是个小小的轻车都尉。 永安十二年长野之战惨败,正是许邑背叛了沈弃安,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次年,许纯牧便出生了。 这个孩子被许邑放在身边,如珍似宝,亲自教养着长大。 许邑给他取了小字隅安。 是偏安一隅之意。 战功赫赫,手握三十万兵马的镇国侯府,为何偏偏要这小孙子偏安一隅。 同样是亲孙子,许邑将许长陵送往上京城,却将这位养在边境,甚至从未让他来过上京城。 为什么。 许纯牧用兵如神,十三岁第一次上战场,便借着琅琊山之险要大败北匈。 此等天赋,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性子执拗而纯良,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又是像极当年的谁。 苏明鞍蓦地踉跄两步,想到一种极其荒谬的可能。 第80章 、 难道说,许纯牧—— 正想到要紧处,府中大夫前来上报,说昭狱的大火扑灭得及时,赵灵瞿只是轻伤,并不危及性命。 苏明鞍去看了他,人已经醒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明鞍问,“好端端的,昭狱怎的就起了火?” “你还问我!”赵灵瞿咬紧了牙口,捂着被烧伤的手臂疼得直皱眉头,“你说陛下一定会对楚歇起猜忌之心,就算我在昭狱关几天也是无妨,可是就在今天午后,楚歇刚刚来见过我……” 楚歇去过昭狱。 这火果真是他放的。 他想做什么……今早陛下刚撤了他得职,他怎会如此耐不住性子,非得来昭狱放一把火。 苏明鞍想到什么,又立刻教人去应天府打探消息。 那打探人的刚放出去,就带着信儿回来了,低声说城西长街那头出事了,就是昭狱附近,挺说禁军从那拿下了什么人,如今已经押到宫里去了。 但消息没有透出来,不知是拿了谁。 苏太傅察觉此事诡异的很,扬手还是叫他去应天府打探清楚,许纯牧到底还有没有关在那里。 “赵将军,我好像知道楚歇为何要保许纯牧了。” 赵灵瞿病中起身,要了口茶解渴,不怎么当回事儿地搭话,“嗯?” “也许我当年有疏漏。”苏明鞍道,“沈弃安当年是有两个孩子的。那一场沈家的大火里,会不会那个不满周岁的幼子……也活下来了。” “咳……咳咳……”赵灵瞿被一口水呛着,错愕地抬头,“你说什么?!” “许邑。” 苏太傅手在膝上摩挲着,眼神渐渐悠远,似是想到很久之前的往事,“在永安之乱后,许邑一直就和宁远王貌合神离了,说是愿扶持江景谙为太子,可到头来许家根本半点力都没出。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呆在北境,好像对这些功名利禄并无欲求……” “对功名利禄并无欲求?”赵灵瞿满脸讥诮,“他背主求荣,当年坑害沈弃安时候手段那么狠绝,说什么没有欲求……大魏人都是两面三刀,得了最大的好处,偏还要躲在北境好一幅高风亮节的模样。” 赵灵瞿对此并不认可,“再说了,如果他果真无欲无求,就不会在濮阳郡谋反了吧。” 苏明鞍一言不发。 他和许邑相交不多,不过二十几年前有些来往。在他的记忆中,许邑是一个有些意气与抱负的。 “未必如此。”苏明鞍道,“他在濮阳郡谋反,才是最奇怪之处。以许氏的兵权,眼下不管是哪个皇族的人当太子,当皇帝,不都得拉拢这镇国侯,他何必要亲自出手推倒江晏迟,在扶持另一个……” 赵灵瞿坚持己见,“因为江晏迟诡计多端,不好控制。你没看到楚歇都被他拉下去了吗。” 苏明鞍再度摇头。 “前荣国公爷曾跟我说过,江晏迟很像他祖父年轻时候的样子。” 江晏迟的祖父,宣和帝。 当年那个被流放到西境边陲之地,诏令一生不得再返上京,最后却以三胡入境而于乱战中登上皇位的,宣和帝。 苏明鞍眉头愈发皱紧。 好像忽的想通了什么似的,倏然道,“许邑是靠着当年背叛沈弃安,至使长野之站惨败的祸首。但他当年此举,也是为了给宣和帝铺路,最终的目的,还是扳倒当时的正统太子,让宣和帝趁乱夺取皇权。” “我虽于上京谋求,而他于北境算计。但最终我们达到同一个结果——永安之乱永安帝与太子被斩首而亡,宣和帝被我们推上了皇位。” 赵灵瞿也听出些意思来,问,“我们是为了月氏能复国,为了搅弄大魏,为了彻底杀死当年灭国的仇家永安帝和将军沈氏……可是,许邑是为了什么,他当年为何要背叛沈弃安。” 苏太傅洞若观火。 “他认为当时宽厚善良的太子殿下并不能稳住上京城的皇权,且相信,只有将宣和帝那样才思卓绝又手段雷霆的人坐稳皇位,大魏才能继往开来,千秋万代。所以,他背叛支持正统太子的沈弃安,推宣和帝上位……” 但后面的永安之乱,是他不曾想到的。大魏陷入长年的战火纷纭,国力衰竭,民不聊生。所以—— “许邑他,后悔了。”苏明鞍自言自语地喃喃。 后悔扶持宣和帝,让这样一个狠辣卓绝的人,当上了皇帝。 更后悔害死赤胆忠心的沈弃安,至使长野一战惨败后,荣华百年的沈氏一朝灭门,北境失了沈弃安,再挡不住三胡乱境,长驱直入。 让那个人当上皇帝的代价太大了。 至此,当年的许邑代替着沈弃安,借着功勋要来沈家的长明军权,拒绝了上京城里的荣华与安宁的生活,选择成了戍守北境的一道高墙。 赵灵瞿却跟不上苏明鞍的思路,直问“他后悔什么”。却见苏明鞍的神色越来越深沉。 “所以,江晏迟做出和当年宣和帝一样的行为后,许邑的态度便顷刻逆转,忽然铁了心要谋反。他要扶持温厚良善的豫北郡王之子江似岚为太子,就是不想要重蹈当年永安之乱的覆辙。” 苏明鞍的话掷地有声,赵灵瞿却没能听懂。 “同样是谋反。但他做出的是和当年完全相反的判断。这一次,他信仁爱可安.邦,而非杀伐可定国。” 说罢,他“呵”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痴狂。 “可是许邑是不是后悔当年扶持宣和帝,和楚歇又有什么关系?”赵灵瞿手还疼得很,“我们眼下不是在讨论楚歇吗。” 苏明鞍叹息赵灵瞿的迟钝。 “如果当真如我方才所推论。那么,长野之战败后。他极有可能偷偷赶回上京城想要救下沈氏其余的人……却没来得及,沈府的一场大火烧死云仪和沈家所有人,他于大火中只来得及抱走了他的幼子……也就是,许纯牧。” “你的意思是,那一场焚烧的大火里,我们带走了沈家的长子,而许邑,抱走了沈弃安的幼子。” 赵灵瞿愕然,像还是有哪里想不通。 但是细想来,许纯牧的确和他兄长长得一点也不像。许长陵身形高大健硕,轮廓硬朗。 而许纯牧,相较于习武之人而言,有些过分隽秀。 的确是个美人。 楚歇也是美人,昳丽精致,只是身形削瘦而病弱。细细琢磨,二人样貌也是有些相似的,尤其是眉头和鼻梁。 所以,这个许纯牧……是楚歇的亲弟弟。 所以楚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才会一次一次地要去保他。 在濮阳郡也是,回上京城也是。 “许纯牧竟是沈家后人!”赵灵瞿豁然而起,攥紧了手中的拳头,暴怒着嘶吼,“他竟还和当年的沈弃安一样,掌管着北境长明军!荒唐,太荒唐了!” “沈家人就该死绝的!苏明鞍,你亲口答应过我,一定会让沈家人百般折磨后亲手杀死,可如今倒好,那一对沈氏兄弟就快要把我杀了!苏明鞍,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你说可以利用楚歇将江晏迟扶上皇位,说他会满心仇恨会自取灭亡,终将遭受千刀万剐凌迟之苦,惨死收场……他死了吗,嗯?!他都当上皇后了!” 赵灵瞿怒不可遏,倏然一下将眼前的桌案纷纷推倒,哗啦啦东西砸了一地,“你教我隐忍,你教我蛰伏!我便苟且在那西境整整二十余年,到如今呢,有什么用!兵权,皇权,尽归于沈氏之手!” 赵灵瞿陡然的焦躁也是事出有因,苏明鞍知道,他们之前挑拨小皇帝与楚歇的关系,是以为许纯牧是楚歇的相好。 没有想到是弟弟。 此事心结一旦解开,江晏迟的心必定彻底偏向楚歇。弄巧成拙,反倒真给那沈家人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正是此时,去应天府打探消息的小厮赶回来了。 “如何。” “许纯牧眼下的确是不再应天府了。还有,宫里好像有些动静,陛下急招十数位御医入了宫,好像是皇后病重了!” 许纯牧悄无声息地从应天府消失,紧接着昭狱大火。再施西长街禁军出没。 苏明鞍只顾着救出赵灵瞿,如今将这几桩事串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倒是一目了然。 皇后病重。 莫非。 江晏迟杀了许纯牧。 “去备马,我现在要入宫。” “大人,现在宫中乱作一团,您就算去了,只怕是也见不到陛下……” “我要亲自看看,楚歇是不是真的快死了。”苏太傅垂眸。心想真是天要助他,眼下如此紧急的时分,楚歇那吊着一口气的病秧子可算要死了。 只要楚歇一死。 要许纯牧的命,可就简单多了。 赵灵瞿像是也想到这一处,又问:“太傅,你说楚歇会不会已经告诉江晏迟,他和许纯牧真正的关系……” “他不会的。要是想说,他早就说了。既然费如此心思,百般周折地要送许纯牧出京,说明他根本不相信皇帝——他不相信自己失去权势后,江晏迟还会为他保许纯牧……也并不认为待他病逝后,许纯牧还能在这上京城安然无恙地活着。” “所以,他拼死一赌,为许纯牧铺就后路。如果楚歇能就此死在宫城里,那可就是天要助我。” 这个秘密,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彻底埋葬。 他只要再杀了许纯牧,沈家就真正后继无人了。 苏明鞍如今心中还是有些庆幸的。 楚歇是他自小养大的,那性子他清楚得很。淡漠,狠绝。做事不留余地,根本不怕死。 他用仇恨灌溉着这个孩子的幼年,教会他人性本恶,让忠义百年的沈家,唯一留存于世的遗孤成为剑刺皇权的利刃。 多么讽刺,多么解恨。 沈弃安清白一生,骁勇善战,为守正统而甘心赴死。 而他的儿子,病骨缠身,囿于仇恨而不得解脱,最终依旧死于皇权的绞杀。 他要地底下的沈弃安看着,自己的后人是如何成为一位祸国殃民的佞臣,扶持着有月氏血脉的孩子登上皇位——最后,再被千刀万剐。 不得善终。 *** 宫城里。 御医来来往往几乎挤满了整个屋子,每次只进去两三人,江晏迟守在床榻旁形如枯木,由内到外都朽化了一般。 只在人搭脉后,低着声音问:“如,如何?” 如今给楚歇看的已经是宫中最有资历的御医,他搭脉后又为他施针,将人扶起后几针下去,那人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像是陷入深眠了一般。 连呼吸都轻缓得几乎听不见了。 江晏迟身上的衣服没有换,上头还有干涸的血迹。他记得那一口热血沾湿衣领的时候那炽热的触感。 好像那不是血,是滚烫的铁水。 将皮肉都烫伤。 “陛下,娘娘这……”御医好似是欲言又止,和身畔几位都交换过眼神,才斗着胆子,“怕是……不大成了……” 第81章 、 “娘娘本就身虚体弱,那骨子里是有长年痼疾的。近一年的变故诸多,这幅身子经不住那重刑,后来又未得好生将养,娘娘心口处应当还有一处刀伤,万幸未伤心肺,却也致使五脏瘀滞……” 御医说了许多,江晏迟却越听越觉得那声音远了,脑中嗡嗡地响着,“不当如此,他身子前几个月已经看顾得平稳了,便是……”皇帝掀起珠帘坐上那张卧榻,将那刚刚诊过脉的手拉出来,自己再仔细探了一番,“便是早些日子有些亏空,也可以好好将养,日后再进补。怎么会……” “娘娘自幼的底子便极差,虚不受补的,陛下。这本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应该是之前在自家府上有高明的大夫一直看顾着,隔三差五地以药浴吊着精气神,才能让他血脉通畅如似常人……近来也没看出什么旁的端倪。但这药浴药性凶猛,有利于血脉而有损于脏腑,故而一朝事发便如长堤将匮……” 江晏迟好似想起什么,蓦地起身喝道:“去,去把楚府那个大夫抓来,那个姓朱的!” 起身起得太急似的,脚步几番踉跄,没能站稳。 “陛下,那位大夫早在楚府查封前便得了风声,眼下应当是跑出上京城去了……”外头禁卫差人来了个小太监前来传话回禀道。 江晏迟一团心火好似憋闷至极,眼下一个抬脚便往那小太监心窝踹去,直将人踢出了大门,半晌都起不来身。 小喜子赶紧上去扶,使了个眼色教他离远些,迎上去说道:“陛下,我这就去张榜寻那位朱大夫,城门看的紧,未必就出了城。但是陛下最好是先下一道旨意,解了楚府的封禁,否则人心惶惶只怕那人不敢现身。” 江晏迟惶遽点头。再看向床榻上人,面色青白,唇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血迹。 那人看上去没有什么生气。 像极了他在东宫自尽那一日。 为什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 江晏迟接过御医手中的参片放进楚歇口中,期盼能吊住他这口气,熬过这一次的凶险。 可他的唇也是凉的,那苍白里甚至开始透着淡淡的紫,那是死人才有的模样。 御医守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如今日头西斜,就快要到晚上。楚歇的身子越来越凉。 御医有些不敢提点陛下做好预备,一面担心娘娘熬不过深夜,就突兀地没了。若不先提两句,那以眼前这位陛下的性情,也许自己会保不住这颗脑袋。 “陛下……”话刚开了个头,好似对方就从那恳切哀愁的语气里听出什么似的,立刻打断。 “住口。” 天渐渐黑了,屋子里烧着炭火,好几个金丝手炉放进了被窝了,江晏迟握着楚歇的手好似终于有了些温度似的。 他扶着那人倚靠在自己肩头,可那药根本喂不进去。 江晏迟端着药碗的手直打颤,喂了半碗都是从嘴角漏下,半点没入口,那人素白的衣襟都沾湿了,满身的药气。他的眼睛急得发红,又教人端上一碗,撬开他的嘴往里灌。 “阿歇,阿歇……” “听话,咽下去,嗯?” 那药虽入口,却又入不得喉。 江晏迟猛地一下将碗砸了,攥着那人肩头:“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早就打算好了,根本没想过活得长久!你怎能如此狠绝,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御医惊了,立刻上前去,才发觉陛下话说得凶恶,可动作就无比轻柔,末了未见回应,还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床榻上。 江晏迟挥了挥手,没人还敢在此地滞留。 “楚歇,你怎能如此对我。” 见那人始终未有清醒的迹象,他通红的双眼逐渐浮出难耐的阴鸷,“我跟你的帐还没算清,你还未曾给我一个交代……对了,对了……” 他手指着抬头,凑在他的耳畔压低了声音,“还有那个许纯牧,你死了,我就把他凌迟处死,一百零八刀不到最后一刀绝不让他断气!你……你可听清楚了!” “哦,还有你沈家的祖坟,你父亲——” 沈弃安战死沙场,又是叛国重罪,连衣冠冢都不曾立过。而沈家的祖坟也早就迁出了皇城西,葬回了西陵老家,沈家一脉早已断绝凋零。 江晏迟这才发觉,除了许纯牧,他甚至找不出任何一个楚歇真正会在意的人或事。 他好像在这世上是一株无根的花草。 没有什么能牵绊他。 “楚歇……”江晏迟冷厉的声音倏然软了,他俯下身将人拥在怀里,靠近了,却闻不见熟悉的柏兰香。 他身上浓郁散发着的,只剩酸苦的药味。 御医出了门,小喜子迎上来讨个实在话。却只听到御医顾盼左右,颇是惋惜地摇摇头:“今日丧钟处得派人彻夜守着。” 此话是什么意思已经非常明了,小喜子神色一慌,忙不迭地将御医拽得离殿门远了些,才面露难色地问:“果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陛下不愿听,我也多说不得。那皇后娘娘早已是脏腑衰竭,人命危浅。此番气血瘀滞而倒行,惊动脏腑,才会吐出那一口血来。要命,要命!”又将声音再压低写,“只怕,是要朝不保夕了,这头,还劳烦您先且准备着了。” 小喜子顿时懵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前几日看上去还好模好样的娘娘,怎么就是油尽灯枯之身了。 正担忧苦恼着,就瞧见宫外有人来禀报,说那个楚府里的大夫寻到了。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小喜子赶忙教人将大夫迎来。 朱祈原本是在别院里等着消息,没成想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没见着大人。不仅如此,许大人也不见了。 才从赵世子口中得知事情有变。 楚大人如今在宫中,被气得吐了血,御医都说人太虚了不敢随便用药,满上京地找楚府旧医呢。 朱祈赶忙跟着入了皇城,同时教桃厘和几个下人先赶往府邸取药。 见到楚歇时正值三更,人果真已经气若游丝。朱祈不敢耽搁,先在他心口和手上施针吊住这口气,然后才命人先去准备药浴。 江晏迟立刻沉声:“那药浴不是伤他肺腑吗!” “如今还管什么伤肺腑,若不行此之道,大人今夜就要殁了!”朱祈没有宫中御医那么多顾忌,话说得明白,甚至自行将楚歇从床上拉拽起来。 江晏迟阻止,自己将楚歇身子抱着,替他脱去厚重的外衣,放进了药浴桶里泡着。 朱祈又在他头顶扎了几针,替他松着手指,又在手上入针。 他那样怕疼的人,眼下却没有丝毫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又一口气喘出来。朱祈忙着撤了几根针,又将熬好的汤药递给了楚歇,抚着他的心口喊:“大人,喝两口吧。” 楚歇神志不清但好歹有了些声,咕哝着抿了两口。 再一会儿,扶着桶的边缘再吐出一口血。 江晏迟大惊,“你刚刚给他喝了什么!” “陛下莫急,他这是一口血没吐完,憋在心口了,这口气才喘不出来,眼下呕出来就好了。先喂几口清水,大人一会便能醒来。” 朱祈看着小皇帝又把人抱起来,换了件干爽衣物,稳妥地置放在被褥里。楚歇有了呼吸声,面色也不如方才青白,那小皇帝好似也三魂回了七魄似的,眼底渐渐有了些光彩。 唉,这可都是什么事啊。 朱祈看着这位还未及弱冠的君王,着实猜不透他的心思。但他跟着楚歇多年,并不是个怕死的。 小皇帝今日能把楚歇气得吐血,险些要了他的命。来日还不知道要怎样对他。 若是当真属意楚大人,又怎会将他这般往死路上逼迫。 “陛下如果对楚大人情义尽了,便放他离开吧。”朱祈知道楚歇如今心心念念只想带着许纯牧离开上京,又看着小皇帝并不像真的要他命的模样,便斗胆开口。 “离开?”江晏迟知道他刚救了楚歇的命,可如今听到这两个字,脸色也顿时就难看了起来,“离开了,预备去哪儿?” 和许纯牧结为连理,相守一生吗。 便是楚歇和许纯牧舍得下荣华富贵,甘心当个普通人隐居乡野,可就楚歇这么副金贵的身子,出了上京城,在外头风餐露宿地,能活几日。 江晏迟刚刚经历过大惊大险,如今倒还能压住自己的脾气,只冷冷地说:“下去,就住在偏殿。要小喜子去准备着。” 朱大夫叹了口气,在小喜子的眼色下一同离开。 方才还忙得人来人往的殿内,此刻又空了下来。 江晏迟喂了他半碗药,又贴着他躺下,听到近在耳畔均匀的呼吸声终于放下心,闭着眼养神。 朱祈算得很准,楚歇果真是半夜便醒了过来。 他这次被江晏迟气得不轻,但是也没想到这幅身子脆弱至此,稍稍动怒竟然就吐血晕厥过去。仔细一想,自己好像还从未如此气愤过。 深夜里醒来,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烛火,最靠近床榻的那一扇窗是半开的,有些冷风吹进,可是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炉子,一点也不冷。 楚歇稍稍动了一下,才看到身边躺了个人。 是江晏迟。 他像是睡得很死的样子,一动不动的,估计这几天也是操劳极了,好容易才得了个闲能休息会。 楚歇忽然想起了走剧情的事儿。其实这剧情不难走,自打他和江晏迟成婚,那是日日都见面的。 只要兑换些昏睡剂,想要刺杀他,不要太容易。 江晏迟明早醒来,是不是就要把许纯牧千刀万剐了。 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对什么事情留过情面,再不先发制人,明早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楚歇斟酌着,若是真刺杀了,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是刺杀后正好宫城便乱了,许纯牧也能在赵煊的安排下趁乱逃出上京。就算自己被拿下又如何,死了又如何,只要能让许纯牧伺机出了上京城,天高凭鱼跃,便再没人捉得住他。 没有万全之策,信息才是最重要的,一刀下去,一定就能解开围绕在许纯牧身上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杀机。 楚歇之前兑换了用于自尽的小刀再取了出来,藏在袖中。 他动作尽量轻缓地转过头,又兑换了一包昏睡剂,屏住呼吸,只撒了小半包在江晏迟鼻尖。 再推了一把,那人便如同一具死尸似的翻身正躺,正是一副任人鱼肉的状态。 楚歇很清楚,这样下去只会陷入死循环,一定得先打破这玄机。 且他有信心,即便是置之死地,他也能随机应变,绝处逢生。 起了身,将信笺写好传出。 掏出小刀,跨坐在江晏迟身上,手中刀抵着江晏迟的胸口,稍稍下移,顶在偏离心脏的位置。 第82章 、 虽说剧情是山林刺杀,可是。只要刺杀了,两分怎么都能有。 只有剧情解锁度上来了才有机会利用新信息打破僵局,楚歇很清楚这一点,可如今手中锋利的刀剑抵在那人胸口,却不知为何没办法一刀刺下。 他打开了系统,再次确认:“只要刺杀江晏迟,这个剧情就算走完了,对不对。” 系统花了几秒钟搞清楚了状况,立刻化身尖叫鸡:“宿主牛逼!快啊,快给一刀啊!呜呜呜,宿主加油!” “不真的杀了他也可以对吧。” “当然是啊,山林刺杀本来就没有真的杀死他,他可是主角啊怎么能被杀,只是受伤而已!” 楚歇关了系统,下定了决心。 尖锐的刀尖再次抵着他的胸口,划破了最外层薄薄的锦帛。 可他的手莫名其妙发起抖来。 楚歇看着自己的右手,眼中闪过一缕疑惑,似乎不明白它怎么都抖得这么厉害。 用左手强行压住右手的颤栗。 将匕首高高抬起。 江晏迟睡得很沉。 闪动的烛火映着他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羽平之下眼睛和地阖起,盖住那时而透亮时而阴沉的眸子。 等,等一下。 楚歇莫名地又心慌一瞬,从这个角度扎进去应该不会死了吧。要不,要不扎腹部……腹部有胃,不行,那就再往下……胰脏破裂的话必死无疑吧…… 那,那…… 右手莫名地抖得更厉害了。 深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江晏迟是主角,他不会死的。 “你不要怪我……我也是,再没旁的办法了……我,我……” 脑中盘旋的话竟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意识到他根本听不见,楚歇松了口气,继续喃喃着余下的话,也不知是要说谁听,“谁叫你一直……一直坏我的事。放我走的话,谁也不必走到这一步的。” 刀猛地刺下,却又在半空中猛地滞住。 好像。 哪里很奇怪。 楚歇往脸上一摸,竟然摸到一片涩涩的湿意。 奇怪,哭什么。 却又不免斟酌了一会儿,最终将刀抵在他侧腰,那里没有脏器,也不会劈裂骨头。江晏迟常年习武,这点伤断不会要了他的命。 他要解锁剧情,可以的话,只想早点死去。 他要……回去救下小音。 江晏迟,你莫要恨我。 是你非得来纠缠我,是你非得打乱我的步调,是你非得一次又一次,打搅我走剧情。 江景谙那一次也是,那一箭你让我射出去,我如今就不必捅你这一刀。 此事你怨不得我。 是你多管闲事,是你自以为是。 楚歇眉头却不自觉皱起。 “宿主,你怎么了?”系统见他停滞许久,弱弱地问,“情绪波动不大啊,也没有共情,宿主,咱们……不走这个剧情了吗。” “走,当然走!”楚歇手心沁出了汗,总觉得有些握不住刀柄。 “宿主,你……你哭了吗。” “嗯?” 楚歇一低头,发觉身下的被褥上洇着两点深色。乃至江晏迟的手背上,都沾着一点潮湿。 再摸了一下脸上,怔怔摇头,“没有……吧。” "……"系统沉默。 “宿主,你是不是不想伤害他。” “不想又如何。”楚歇没有否认,可话也说的云淡风轻,极其理智,“眼下是别无他法,这是除了我死之外最后一个剧情,我必须走了才能彻底解开许纯牧的身上的杀机。虽然他是无辜的,但是……” 系统似乎有些猜想。 “宿主不想杀他,只是因为他无辜?” “嗯。他还小,按理说……” “可这世界上的人,哪个对于宿主来说,不是无辜的。都不是您恨的啊。那些都是楚歇要杀的……您动手的时候也没哭……” “他们都死有余辜。” 系统有些懵,“可是江晏迟做的事情,挨这一刀也不为过吧。他哪里就是什么好人了。” 系统只是个没有感情的。它这样连番地问让楚歇觉得心烦。 但关注宿主的心理状态是系统的职责之一。 但他知道系统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他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系统就警告过他,不要对人物产生过多情感。很多宿主的任务失败原因都是太过情绪化。 因为任务者和原主都是会有一定的匹配程度的。 系统好像跟他说过,他和原主的匹配度奇高。所以前一年一直在不停提醒他不要对身边人事物付出太多情绪。 可后来,系统发现自己多虑了。 楚歇好像对原主根本没有什么代入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但是眼下,他却好似真的犹豫了。 "宿主?" "你曾说过我和原主匹配度高,这个匹配度是根据什么来的。"楚歇忽然问道。 "额,就是经历,心态,信念,理想,性格,智力,相貌……诸如此类的非常多的评判标准综合出的数据……"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和原主不管是经历,还是性格,还有什么鬼的理想什么的,根本就一点也没有交集吧。 "您和楚歇的匹配度,是十分罕见的85%。真高,一般能有50%就很不错了……您要不要看一下分类数据……" "看!" 嗯?宿主以前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的呀。 系统调出数据,"咦"了一声,惊呼道。 "除了性格匹配度很低,外貌,智力,经历……其它数据都奇高!" 外貌契合度高,大概也是因为他在现世长了一张传统意义上十分貌美的脸。 智力……原主看似很蠢,急功近利自取灭亡,却也是因为他被仇恨蒙蔽,根本没想好好活着——所以,智力相近也是有可能。 可是信念,和经历怎么回事。 "宿主,根据我们这边的数据。"系统补充道,"您和楚歇有一项的匹配度是100%。" "是什么。" "执念。" 执念。我有执念吗。 我能好好地把任务做到现在,靠的就是我没有任何执念,能屈能伸,随机应变。 "宿主,这剧情,我们到底还走不走啊。" 楚歇沉默太久,宿主旁敲侧击地催促道:"您说,江晏迟明天真的会杀了许纯牧吗。" 楚歇说不准。 他根本预判不了江晏迟的行为。 "那……要不,还是走吧。"系统再次试探性地问。 他被这么一打断,反而好像更没有心情将这一刀刺下去。 "不,不走了。" 楚歇将刀收了起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心底一根崩了很久的弦忽然松了似的。 竟然有点畅快。 "宿主……" "我再想办法,把许纯牧送出上京城就行了。我早就说了,这种剧情,不走也可以。" 楚歇收起小刀,却再没有一点睡意。 冷风吹来有些冷,他想下塌,却感觉被什么拌了一脚,一下栽在床上,到手抻着床边低呼了声。 下意识地竟怕惊动小皇帝。 朝着那头看了眼。 又想着算了。 捻起被子,再躺了回去。 就躺在江晏迟身边。 明明早已有了更亲密的行为,可楚歇始终不习惯睡在他的身旁。 被窝里比想象中温暖很多,他平躺着,身旁的那人倏然翻了个身,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圈住他的腰。 楚歇愣了下,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扑在耳畔和鬓角。 这时候在心里忽地想,江晏迟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会在深夜里爬起来要给他一刀。 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如何游离于生死之间。 他甚至在无意识的睡梦中,还是对自己这样依赖,信任。 他心口烦躁不安,辗转难眠起来。 始终睡不着,于是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人。 本就没有睡意,可身后的人却不知做了什么梦,越抱越紧,他感到后背处像是一团炉火似地贴了上来。 楚歇心烦意乱,一脚踹在那人的膝盖骨。大概是有些疼,那人又被踢老实了些。 他又开始琢磨眼下到底怎么样才能将许纯牧送出去。 就这样僵持许久,最终因身子体力不支,终于在一片静谧中生出一点困意。 却不知烛火幽微里,身后那人却缓缓睁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的头顶处。 目光下移,看着那细长白皙的脖颈,犹似饮鸩止渴,眼光明暗交错。 那双搭在腰间的手往上,伸进那人衣领摸索着。 楚歇那一点睡意顷刻没了。 江晏迟醒了。 那药效这么快就过了? 楚歇做贼心虚似地,闭上眼装作睡着的样子。可那只手在身上四处作乱,让他根本忍不住。 将脖子一扭。 "你……" "刀呢。" 江晏迟凑了过来,又上下游走一通,该摸的不该摸的都摸过,才问:"藏哪儿了。" 第83章 、 他—— 莫不是在装睡。 楚歇心头一惊,先矢口否认:“什么刀。”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却没有很生气的模样:“楚歇,别跟我装傻。那把刀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楚歇转过头正一副不耐的模样,却看到江晏迟摆弄着心口那一处被划开的衣料。 见楚歇眼光有些凝滞,江晏迟反倒是将人拉近了些,右手抵着他后脑勺,另一只手往他枕头下摸索过去,楚歇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脖颈,说话声近在咫尺,“别随身藏刀子,也容易划伤自己。” 意有所指地笑了下,“也容易伤着别人,你看,我这不给你不小心划破了些。” 他果真是在装睡。 还假惺惺地说这些话故意讥讽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嘲笑自己根本就没法子动他分毫吗。 楚歇心口烦躁感越发重了。用力将人一推,却反被那人握着手腕,揉着他尚有淤青的左手。 另一只手摸着他微红的眼眶,触到睫毛时,他因痒意而闭上眼。 江晏迟低哑着问,“楚歇,你为什么哭了。” “我没有。” 楚歇眉头微蹙,坚定地睁开眼。 “我再问你一次。” 摁着头的手往前抽,覆在他细腻如玉的脸颊上,带着炽热的温度,“你是什么时候,对许纯牧产生那种感情的。” 那种感情,哪种。 楚歇拧着眉,“我没有。” “呵。” 江晏迟摩挲着脸上还残余的湿度,“许纯牧到底有哪里好。” 不用问得太细,江晏迟也能大约想清楚。 眼下大魏世道残酷。身居高位者中,像许纯牧这样质朴的性子,的确十分罕见。楚歇这种在憎恶与厮杀中长大的人而言,也许那种纯净的东西对之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阿歇,你……” “你找刀吗。” 江晏迟怔住。 楚歇不知又从哪里取出那柄薄如蝉翼的刀,如今正抵在自己脖子上,“在这。” 许纯牧就是纯净无暇的白雪,楚歇却是那阴沟里的烂泥。 那江风予呢。 江风予,是烂泥里长出的一棵树,面上看着郁郁葱葱,暗地里纠缠,深入,汲取活命的一点希冀。 “权势,皇位,我都巴巴地送到你面前。江晏迟,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江晏迟心底一片冰冷。 “如愿。如你什么愿。如你急着送死的愿,还是如你和旁人双宿双飞的愿!” “你也知我时日无多,动动你的脑子,我他妈怎么跟别人双宿双飞!”楚歇握着刀的手指节发青,胸口渐渐又生出闷痛,蓦地咳了两声,“每次都是你,偏要跟我作对!” 江晏迟眸色一动,硬生生压下狠光,劈手夺走楚歇手中刀刃掷在地上,挣扎之中,刀刃将他手掌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所幸楚歇这次却没咳出血来,只是震动了肺腑,咳完了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脸色倒是比方才红润一些。 江晏迟觉得他拿这个人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人是如此聪明,心思奇巧手段果决。想要留住这样一个人,他必须比他更狠,手段更强硬,不能教他抓住半点漏洞。 可是他又如此脆弱。 只能被小心护着,稍稍伤到,好像顷刻就会丢掉性命。 温言哄着,他却从不心软。 强硬地禁锢,他更竖起浑身的刺。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和你作对呢。”江晏迟皱着眉头,神色里的几分讥诮都成了自嘲。 “我哪里是在跟你作对。我每次……都是在保护你啊。" “保护?不是,不对!”楚歇仿佛听到什么荒唐的话,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似的揪住了江晏迟的衣领,“你就是不懂,你总是以你的手段保护我,可是我根本不喜欢你那种所谓的保护!” “你知道许邑为什么反你吗。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暴君!你为了一点点小事可以让胡人践踏边境,扰得民不聊生。你为了登上皇位不择手段,甚至可以弑父!你为了得到我,利诱不成,你就可以威逼!咳……咳咳……江晏迟,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本来不该是这样的皇帝,你……” 你现在哪里还有点主角的样子。 你简直就是个大反派了啊。 本来拥护你的许家要反你。本来辅佐你的赵煊和祁岁跟你成了淡如水的交情。就连原本一路护你的许纯牧,也对你拔刀相向。 你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的皇帝。 那只箍住自己的手渐渐放开,看到楚歇眼底满满的失望,江晏迟眼睛通红,却不再狠厉。 啪嗒一声,一颗眼泪砸了下来。 “你要杀我,果真是因我弑父夺位。还是因为我要杀许纯牧。” “跟许纯牧没有关系!”楚歇现在听到这三个字都头疼,“陛下,你自己想想,这一年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你是要当皇帝的,你应该要成为一位明君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楚歇看到面前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双目发红,眼泪渐渐蓄起,欲落不落很是可怜。 像是委屈,又像是绝望似的。 楚歇看着那模样又有些不忍。 左右他也大限将至,终究不想看着这么年轻的孩子就这样在这皇权中迷了眼,继而作出更多错事。 他擦着江晏迟的眼泪,长叹一口气。 江晏迟和他不同,他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他要继续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 他要起身,手却被牵住。 握得很紧,只握着他三两个指头,可却固执地没有松开。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江晏迟将那指尖捏得发痛,“你为什么……为什么就知道皇权,就知道争斗,就知道利益……” “我杀江景谙,是想替你完成心愿。我杀许邑,是我以为他害死了你……我因胡兵灭宁远王,是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想替你杀你活着时未能杀死的人……是你,都是你,楚歇,所有人都可以说我暴虐,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错了。但是,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江晏迟紧紧地抱住楚歇,“我喜欢你。如果说,你觉得我一直在跟你作对。那只是因为——” “你一直在同我说谎。” 楚歇瞳眸倏然放大。 “你从不曾把你真正的目的告诉我,却责怪我没有替你达成切实的夙愿……楚歇,这世上还有比你更自私更虚伪的人吗?!” 我自私,我虚伪? 楚歇蓦然间心口再次发痛:他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楚歇怒极了,反而摆出一副邪气的嘴脸来,一边每天高挑着反手抓住江晏迟质问,“江晏迟,你第一次知道我自私虚伪吗,我从一开始,就从未当过好人,我要是当好人我踏马上辈子都死干净了更别谈这辈子,我告诉你,我——” 江晏迟心底的火哄地一下再次烧起来,将心底最后的疼惜再次焚成焦黑。 声音也越来越大,惊动了门外几位侍卫。 “陛下……” “滚出去,谁也不许靠近!” 江晏迟抓起床榻下的一只鞋子便往窗外扔出去,碰地一声砸落一扇窗户。 外头很快又安静下来。 “那你凭什么只对许纯牧是好人!你对世间人都残忍,却唯独对他良善。你为他百般算计,你为他步步退让,楚歇,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也不能喜欢别人!你喜欢他,我就要杀了他!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这个本事,许纯牧必须死!” “我跟你说了我没有喜欢他——” 唰—— 正当争吵声越来越大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些许,一柄长刀破空而来,江晏迟只感到背脊处一片冷意袭来。 他凭直觉想避开,可楚歇就在他身前。 无法避开,电光火石之间只能迅速地回过身去单手握住那枪柄,却因惯性过大,被一刀刺入下腹,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一大片染红了床褥。 楚歇听到刀切入皮肉的声音和一声闷哼。 紧接着便瞧见人倒在床榻上。 谁,谁在外面。 楚歇颜色顿变,刚想追出去,那一双带血的手却拉住了他:“阿歇……” 正面瞧见那一柄寒刀和那大片温热的血迹,腥气灌入口鼻似的,楚歇脑子嗡地一响,无数画面交错于眼前开始迂回闪现。 “别看血……阿歇……” 一缕鲜血从江晏迟嘴角溢出,滴答落在楚歇手腕处,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烧着了他的三魂七魄。 但楚歇颤抖着远离,秉持着最后的理智靠着窗户看着外头明朗的月色深呼吸,颤着声音却很微弱地喊着:“来,来人……” “阿歇……” “我去给你找御医……” 可每走一步,楚歇好似踩在一片涟漪中,眼前的烛火好像在逐渐变亮,周遭的一切由黑蜕白,救护车的声音响彻耳畔,脚步声混杂。 哗啦,哗啦。 他低下头,却踩着一片血水。 再抬头,只看到浴室的墙壁。 木讷的一点点转头,看到梦魇一般的浴缸和苍白如纸的一截手臂耷在浴缸边缘,毫无生气。 “阿歇,阿歇……” 呼唤之下,楚歇倏然抬眸。 不对。这是……噩梦,是假的。 再一闪回,看清床榻上江晏迟渐失血色的脸,和逐渐涣散的眼神。 用力晃了晃脑袋,那是梦。 他得去找御医,他得去……救江晏迟。 可心底却有个抗拒的声音:不对,这才是梦。 大魏的一切,才是假的。江晏迟是假的,许纯牧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眼前再一次切回浴室里,楚歇低头看着血水涟漪中倒映出现世中自己的脸,十三岁的,稚嫩的而精致的小少年的容颜。 他得回到现世,他得救小音。 妈妈已经死了。那个孩子必须活下来。 否则他在这世间就是孤零零的一个。 “阿歇!” 一只满是血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楚歇低下头,看到的却是江晏迟赤足而立。目光一点点上移。 “阿歇,你别怕……别看血,阿歇……” 楚歇心口绞痛起来,倏然整个人栽在地下。 他得去找御医,江晏迟的下腹……被刀刺伤了,他会死的。可是他的心像是被那血腥气化作的无形的手攥住的心脏,根本呼吸不得。 那只手将他拉回到那冷冰冰的浴室,将他拉回到那黑暗而无出路的暗室。 啪嗒,啪嗒。 是圆珠笔摁下又弹回的声音。 ‘小楚,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我喜欢妹妹。’ ‘除了她呢。’ ‘没有了。’ 医生语气未变,始终温和,“那你有想做的事吗,想去的地方呢。” “没有,医生。”那少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您还有事吗,我下午还有工作,我得多挣些钱。” “你觉得辛苦吗。” “不辛苦。只要她活着,我就不辛苦。” 第84章 、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笑,好像没什么所谓,“她活下来了……幸好,幸好。我会救她的……” 那声音里有着熟悉的坚定。 可楚歇却听出空洞的感觉——那是,过去的自己。 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摁笔的声音渐渐小了,走廊处人来人往的脚步,推车的声音,护士交谈的,窗外榕树处鸟雀啁啾。 各种细微的声音灌入脑海。 “小楚,小楚?” 他猛地抬头。 “医生,这孩子有时候是这样,容易发呆。”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转头看到搭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顺着看过去,是一张陌生但又似乎有些熟悉的脸。 “老师?”他喃喃着。 “诶,小楚,你别发呆,你认真听医生说的。” “老师,我得回去了。我下午还约了兼职……” “同学,同学。”医生喊住他,问,“你哭过吗。” 哭。我哭过吗。 他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医生这么问。 “同学,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小楚,回答医生啊……”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停催促,让他莫名地心生烦躁。 “小楚,小楚……” “阿歇,阿歇!”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处。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一地的斑驳的血迹,那不是浴室被水稀释的血,那是…… 江晏迟的血。 像是将要溺毙的人找到了一口气,楚歇大大地呼出,然后伸手捂住江晏迟的伤口,冷着声音:“我去叫御医……” 江晏迟上下打量着他:“你回过神了?没事了?” “嗯。”楚歇看到他脸色很白,想扶着他坐上床榻,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别去寻御医,你给我包扎就好……” 楚歇发觉他有些异样,正想说什么,江晏迟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重复道:“别惊动旁人,此事你知我知……” 开什么玩笑,我包扎。 这穿透心肺的重伤,我包扎你就死了。 楚歇正看着那把刀,忽然明白了江晏迟这么说的原因。 那是楚府的刀,刀柄处还留着楚府的印纹。 狗日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自己。楚歇在心底骂娘,同时拉着江晏迟的手臂驮着人坐卧到床上,也不敢轻易拔刀,起身的时候被拉住衣袖,“阿歇,你……” “闭嘴。” 楚歇大大方方地去开了门,外头不知谁报了信正赶来,宫人们看到楚歇一生鲜血的模样失声惊叫:“娘娘!”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寻御医!” 楚歇冷着脸吩咐。 江晏迟失血过多,很快就意识有些模糊了。楚歇立刻想到这不是正是将许纯牧送出城去的好时机。 他未动手,可江晏迟却遇到了行刺。 虽说摆明是冲着自己来,意图陷害自己。 可有什么所谓,皇城乱了,许纯牧就有机会出去。 趁着承鸾殿里一片混乱,楚歇立刻传讯出宫,探听许纯牧的下落。 这一次,竟是关在刑部。简直像是等着他去救人似的。 刑部不同于昭狱,戒备相对没有那么森严,楚歇这一次直接命暗卫将许纯牧打晕了,塞进了赵煊的府邸,等着天亮前城门一开就按旧计划从西北门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 “阿歇。听闻宫城里出事了,你……” 赵煊皱紧了眉头,欲言又止,“你做了什么?” “这你别管。”楚歇淡淡地说道,“你只管为我将许纯牧送出城去。” “可是苏府的人会不会追查过来……” 楚歇嗤笑一声,看着这乌云闭月的夜色,道,“你别担心,苏明鞍没空追许纯牧,他急着弄死我呢。” 老狐狸怎么忽然按捺不住,非得来杀自己了。 之前明明只是一副黄雀在后的悠然姿态。 他手里明明握有自己的身份这一重大秘密,随时揭露都可以致自己于死地,何苦还要这样谋划一场刺杀来嫁祸。 难不成他认为,有江晏迟作保,他无论如何也杀不了自己。 还是说,他查出了什么要紧的东西,需要将自己迅速灭口,而江晏迟不能知道。 楚歇在心里衡量着。 许纯牧身上的杀机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刺杀江晏迟,如今那人重伤,他更刺杀不得。剧情走不了,如果这一次许纯牧出城再失败,他就必须想法子—— 用别的方法知道。 宫城门外禁军早已看守,只瞧见了楚歇的马车便果断拦下,将人先且请去应天府。 马车轮咯吱咯吱地响动,楚歇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心里算计着什么。 下了马车,踏进应天府,天色已渐亮。果真瞧见等着自己的并不仅仅是应天府尹祁岁,还有太傅苏明鞍。 祁岁的脸色很是难看,大概是想不到自己头一日刚放走了许纯牧,第二日楚歇就又敢再上京城里作威作福,这一次,心思还动到了皇帝头上。 这消息如今还压着,还好楚歇虽然逃出宫城,却没能逃出皇城。 否则自己岂不是罪孽深重。 祁岁的眼光渐寒,“皇后娘娘,许久不见,您可真是一如既往地有本事,如今都闹到我应天府来了。” “不是昨日才见过吗。”楚歇冷淡地笑着,“祁大人今日寻我,又是有何事啊。” “昨夜寅时一刻,承鸾殿的变故,想听娘娘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祁岁倒是不急着质问,要楚歇先说。 这是要找他说辞中漏洞的意思。 可楚歇都不知道他手里握有什么证据,这如何解释。 苏明鞍这老狐狸做事向来缜密得很,只怕不仅仅是刺杀的刀,楚府,承鸾殿,早就以及安排得十分妥当。 岂是三言两语能绕过去的。 楚歇本想缄默不言,反正祁岁和苏明鞍一时半会也动不得他。可许纯牧辰时出城,自己须得拖他半个时辰才行。 于是便开口,懒懒地反问:“承鸾殿什么事啊。” “承鸾殿无事,皇后急着出宫城做什么。” “我出宫城的时候多了去了。”楚歇勾了勾嘴角,“哪个殿也没见出什么事啊。” 这囫囵话说得,祁岁一下被绕过去,竟不知从何问起。 “祁大人有话要问,就直接问。您这样,我都不知道您想听什么。”楚歇笑意未减,余光却扫过苏明鞍的脸。 “陛下被刺杀了。” “哦,你说的是这个事儿啊。”楚歇没有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嗯,然后呢。御医不是已经在治了吗。” “刺杀的时候,娘娘在哪儿。” “我都和他成婚了,夫妻同心,你说我在哪儿。” 祁岁眉头拧起,“夫妻同心?本官怎么听人说,就在刺杀前不久,娘娘和陛下还起了好大的争执,不知,争的是什么?” 楚歇难得地默了一下。 然后才道,“谁啊,谁听到了。陛下口谕教人退于殿外,谁还敢进来听,人拎出来,教人拖下去打死了干净。” “那刺杀的刀,上头印着楚府的纹章!”祁岁恼怒地拍着桌案,厉声呵斥,“这你还能推脱的了!” “诶,我要杀人,怎么会生怕不知道是我动手的,还拿着有纹章的刀来杀。”楚歇笑了,“祁大人也太小看我了。” 祁岁像是忽的被点醒了似的,也觉得哪里奇怪。 楚歇行事向来缜密,怎么说也不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才是。 “此言差矣。” 苏明鞍终于开口,“正是为了避人猜忌,所以用楚府的刀,所以选在承鸾殿。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做出被人有意陷害的模样。” “楚大人想靠着几句话洗脱,那是万万不可能。既然此事楚大人说不清楚,那是不是你动的手,去昭狱一审便知。”苏明鞍似乎也没有耐心斡旋,便出手想将人押了去。 昭狱。 就算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将军进去了都能脱一层皮的地方。楚歇知道里头的手段,冷声道:“苏明鞍,你疯了。” 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急切地想要自己的命。 为什么。 “你这月氏贼人,竟还在此……” “我是月氏人,楚大人可不要如今胡乱攀咬。 ”苏明鞍明显是有些急躁了,眼睛时不时地注意着外头,“且不说我,楚大人自己是什么底细不清楚吗。” 他在等什么,他在担心什么。 楚歇忽的悟了,他怕江晏迟醒来。 “苏大人急着将我压去昭狱做什么,等陛下醒来,是不是我刺杀的一问便知……”话音未落,果真瞧见苏明鞍脸色稍动。 “只怕那时知了,楚大人却再找不到人了。毕竟大人手眼通天,若不压到昭狱里去,怎么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又勾结上谁,一眨眼的功夫又逃了出去。” 这话祁岁听在耳朵里深有感触,便认可地点头,“押去昭狱,先看管着。等陛下醒了再说。” “祁大人,若我蒙冤,却在这应天府有所损伤。那这个案子苏大人可是能甩脱得一干二净,到头来是您的罪责全担,您可要想清楚了。”楚歇点破着,可却不确定祁岁那耿直的人能不能听懂其中的利害关系,“退一万步,即便我有罪,最终跑了,这事儿其实跟你根本你没有半点关系,是兵部看管不严,祁大人,这件事情说到底你根本没必要……” “够了。”祁岁眉头紧蹙,“我不想去斟酌这些利害关系,只想秉公办案。楚歇,你那些弯绕的心思再劝不动我了,如我清正为官却惹来灾祸于一身,那我死便是。” 一根筋不转弯。 说不通。 天边日头渐起,楚歇算着时辰,又瞧着不远处三层酒楼顶上有熟悉的人影,冲着自己点了点头——那是一切安排妥当,许纯牧已经准备要出京的意思。 第85章 、(二更) 楚歇终于松了口气。却见那人并不离去,而是比这旁的手势。 这是问是否需要设法营救。 楚歇看着被焚烧半壁,看上去有些鬼气森森的狱门——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但很清楚。 苏明鞍现在为了他没想通的理由,想要迅速杀掉自己。 点头的瞬间,十数名暗卫自昭狱四周一拥而来,趁乱中楚歇被营救带走,塞进一辆马车中。 马车行驶不过两条街,楚歇在马车里迅速换了外衣,掩人耳目地从一处小巷子里溜过去,想要掩藏身形。 可马车没走出多远被当街拦下,追兵的声音紧随其后。 楚歇绕身躲进一家酒馆,借了纸笔传出最后一条讯息给朱大夫。却在出后门时被一把利剑抵在喉咙。 是祁岁。 “祁大人眼神可真好。”楚歇道,“就不能放过我吗。” “你还说不是你。”祁岁面色肃穆,紧着牙,“我再不会信你只言片语,有话去昭狱里说。” 吱呀。 头顶盘旋着一只小雀儿,楚歇瞧清楚了,小雀脚上系着黑绳。 这意味着计划成功,许纯牧已经成功出城。 楚歇心底吊着的石头彻底放下,不枉费他引得上京城里一片凌乱,混淆了苏明鞍的视线。眼下江晏迟又重伤,没人能再扰乱自己的计划。 只要许纯牧趁乱出了西京,他便再无所畏惧。 就此将事情了结了也未尝不可。 “昭狱?”楚歇横了祁岁一眼,“行。” 祁岁不愧是当了三四年的府尹,办案盯人的本事是一顶一的。苏明鞍也没想到楚歇这么快就能被揪住抓回来。 此事利用祁岁,果真是找对了人。换了旁人没准楚歇就跑得没影了。 本以为楚歇昨夜病重,御医都说十有八九熬不过去。 苏明鞍当真以为天都站在自己这边。 可没成想楚府的大夫一进宫,又将那条命救回来。如果让皇帝知道楚歇和许纯牧真正的关系,只怕这半壁江山都要归了姓沈的。 自己谋划半生,将再无心愿真正实现的那一日。 所以,必须杀了楚歇。 在他说出秘密之前,将他杀死在牢狱里。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只要能让他死,再坐实他和许纯牧的苟且关系,那么他就有了充足的行刺理由。楚歇一死,皇帝即便心有留恋,也只会迁怒于轻易拿人的应天府,怒火便是滔天也烧不到自己身上。 小皇帝如今皇位尚且不稳只能依靠自己,这一遭过去了,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此举必须一举成功。 否则。 脑海中想到当年月氏皇城的烈火里,百步之外那一箭射落月氏军旗的那位年轻的将军。 苏明鞍不知缘何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过往以为楚歇是一个看淡生死,并不想要存活的人。可如今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和过往的模样有些不同。 他不像从前那个被仇恨所驱使,视死如归的人。 楚歇变得一点也不好操纵,甚至十分难缠。 应该更早的时候就杀了他的。 *** 楚歇再一次踏入这个熟悉的地方,空气里除了熟悉的阴冷潮湿,还带着些许焦黑的气味。 昭狱里一日一夜都很平静。不知是不是祁岁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找人看着自己。 楚歇此刻却在猜想着苏明鞍会怎么杀死自己。 一定是要能伪装成自尽的模样,那就不能虐杀。从这个角度考虑,这个死法应该会还不错。 他特意给许纯牧用了足量的昏睡剂,三日之内他一定不会醒。 等到自己如果死了,他就完全没必要再回来。赵煊会劝说他,安置好他,从此以后隐居乡野一辈子活得自在舒适。 这也算是得其善终了。 原主也该满意,心甘情愿让出现世的身体了。 楚歇看着那小窗处透过的日光,却如鲠在喉。像是有一种莫名的愁怨萦绕在心口消散不去。 这种情愫太过陌生,似乎又不像愁怨。 更像是—— 留恋。 他留恋什么。 楚歇被心底这种认知惊了一下,原本在冥想,倏然眼睛一睁,看着那一方小小的蓝天。 许纯牧可得善终,那江晏迟呢。 他如今俨然活得像个暴君,自己死后,他还能不能走回原来的治世明君的正轨之上呢。 心头刚刚放下一块石头,又好似被一块更大的压上。 苏明鞍到底知道了什么,这么急着杀自己。许纯牧送出了上京城,那么他一定能这辈子都安然无恙吗。还有江晏迟—— 他醒来后,如果发现自己死了。 心口咚地一声剧烈跳动一下。 几乎要崩裂肋骨一般。 他会。 很难过吗。 那种起伏不定的跳动维持了一小会儿,慢慢地又断崖式平息,楚歇摸了摸额头才发现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他不会的……吧。 再怎么样,也只不过是见色起意,加之占有欲作祟。 其实说到底,他在这里这么久了,江晏迟何曾对他做过什么好事。 说要为他走的剧情,到头来还是自己在走。说要成为自己的刀,可是一转头又站到月氏人那边。 险些将自己杖杀的是他,暴虐地占有自己的是他,一次一次怀疑自己的是他。江晏迟这个孩子,非得要说的话,简直就是这世上最难猜测心思的人。 他可以轻易看透很多人的想法,甚至是四朝权臣苏明鞍。 但是他看不穿江晏迟。 很多事情,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罢了,这根本就不重要。 他必须回那个世界,他必须……守在小音身边。 哐当。 昭狱的铁门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摔在墙上。 楚歇下意识地朝着那处拐角看出,听见步履匆匆而来,隐约听见有些乱的呼吸声,很是急切的模样。 是江晏迟吗。 楚歇想起来,江晏迟真的很喜欢这样摔门,每次听见这样的动静都是他。 他—— 会很担心自己吗。 心头复杂的情愫渐渐涌起,还未来得及判断,那人身影便在拐角处出现。 楚歇脸色倏然变了,立刻起身看着来人。 不是江晏迟。 是赵灵煊。 险些被自己烧死的赵灵煊。 他的手还被重重白布敷着草药包裹着,脸上也一块块烧伤,脚步凌乱显然还疼得很。 可听说楚歇被关押在昭狱里,知道苏明鞍终于也下定决心,打算动手杀了这个早就该千刀万剐的人,如今便再不想忍着腐蚀着心肺的那份恨意,带着一身烧伤也要赶来。 他要楚歇不得好死。 每一个沈家的人,都应该挫骨扬灰,悬尸于月氏王庭的旧城里,跟着那一座曾经繁华熙攘的城一起埋葬腐朽,永不安息。 “赵将军,这……” “拖出来!”赵灵瞿亮出苏府的玉牌。 难得看到他带着几分慌乱的眼神,赵灵瞿果真觉得这世间事一报还一报,昨日自己大难不死没被他活活烧死,今天老天爷就站在自己这边,让楚歇落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样好的机会,怎能放过。 楚歇久病之身,只稍一拉拽手上的镣铐就踉跄着往前扑,若是没有狱卒扶着点像是要直接栽到地上似的。 赵灵瞿简直疑惑极了:这样一个看着都只有半条命的病秧子,苏明鞍也用得着使出这样复杂的手段来对付,还能与他拉扯这般久。好像都不用上什么重刑,几鞭子下去人就会彻底断了气。 这种手把手养出来却不听话的狗,早就该宰了! 将楚歇拖进暗室绑上刑架时,那人还问:“你来这,苏明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我行事难道还用看他的脸色。 赵灵瞿冷哼一声:“难道你以为他养大了你,有些感情,就会顾念你,放你一条生路吗。” “你是沈家的人,他恨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对你有什么感情。你的父亲屠杀月氏十几万人,我就算是把你的皮肉一层一层剐下来,又怎么偿得了那滔天的孽债。” 赵灵瞿猜想着楚歇此刻心头所想,讥讽地掐住他的脖子,说:“他养你,就是为了践踏你。” “否则,你二十三年前就该死了。不仅是你,你那个弟弟若非先被许邑抱走,当做许家人教养长大,他也一定会让他过上和你一样的人生。我们是如何在仇恨里痛苦地苟活,你必须比我们痛苦千百倍,这就是苏明鞍救你的理由,你以为有人真的想你活着……沈弃安长野之战败了,身负叛国重罪,致使三胡入境引发永安之乱,背负一世骂名。” “大魏人恨你,月氏人恨你。你是沈家的人,就算活着,也只能生不如死地活着!” 长鞭落下顷刻便见了血。 那人身形瘦弱,病骨沉疴。一副捱不住几鞭子就要断气的样子让狱卒看了心惊胆战。祁大人特意嘱咐过不能让人死在狱中的,赶忙踩了小碎步去禀告。 “你以为你是谁!” “你就是苏明鞍养的一条狗!当狗还想反咬主人!” 赵灵瞿不顾年着身上的伤,将人抽得没了大半条命时,苏明鞍却比祁岁更快赶到,“住手!” 赵灵瞿擦了擦下巴处溅上的血迹:“怎么,不是你说要杀了——” “我是要他‘畏罪自尽’,不是要他‘屈打致死’!”苏明鞍试了一下楚歇鼻息,教人将人放下来。 “那就一把火烧了,就当是自焚。被火烧有多疼,我也要他尝尝这滋味。” “可若是遗体——” “苏明鞍!”赵灵瞿用力揪住他的衣领,“你答应帮我复国的,到现在,连个沈狗都杀不得了吗!” 苏太傅沉默。 最后眉头一皱:“好,那便放火烧了,动作快些,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快醒了。此事陛下定会疑心,必须全部推到府尹祁岁身上,你先走,我来善后。” 第86章 、 苏明鞍既然承诺善后,就一定会做的干干净净。 赵灵瞿擦干手上的血,再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气若游丝的楚歇。 刚走出昭狱刚过两条街,立刻听见周围人惊呼,掀起轿帘看到昭狱的方向浓烟滚滚,朝着地面啐了一口,擦着手背上沾的血。 此时烈火焚烧过昭狱每一处角落,滚滚浓烟覆在头顶,遮住那牢狱中唯一的一扇小窗。 楚歇难以呼吸。 再一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暗室中。 心脏骤然紧缩。仅有的一点意识也淹没剧烈的疼痛中。 刚刚被鞭子抽到几乎晕厥过去时,他好像隐约听见赵灵瞿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否则,你二十三年前就该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你,你那个弟弟若非先被许邑抱走……’ 许纯牧,弟弟。 ‘当做许家人教养长大,他也一定会让他过上和你一样的人生……’ 楚歇翻身在一片焦黑的泥土中吐出一口血,听着近在咫尺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听到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头一栽,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 是共情。 楚歇听着那火烧声逐渐远去。 却好像困在另一片更灼热的火海中。 一个孩子在起火的阁楼窗阁处唯一的破损处极力掰着木雕,被划了满手的鲜血,最终扒开不足一尺的窄洞。 身后木柜倒下,将他背脊砸伤,烧痛一片。 他却躬着身单手撑地,也没有吭声。好一会才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奋力将怀中一个浑身裹着湿布的孩子往窗阁外送去。 外面月色清朗,湖光映着火光,烧红无边的夜色。 “至少是你……活下去吧。” 孩子的啼哭声消散在风里。 身后房梁瞬间砸下,那孩子瞬间被一片汹汹火舌吞没。 只有外面婴儿的啼哭声经久不息。 阁楼一角被烧塌,那孩子带着一身可怖的烧伤坠入冰冷的湖水。 没顶的寒冷侵入骨髓。 “没死,竟然这样都没死……命倒是很硬。” “可这孩子伤得这样重,即便活着,也未必能活几年。” 他模糊地睁着眼,隐约看见谁将自己抱起来放进马车。 “这是沈弃安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男人的声音肃穆而稳重,“天意要他活下来,那便活着。” 长廊之下,他远远地看着那一片竹影中的男人。 那一袭紫衣踱步而出,正是当朝太傅苏明鞍。 “是你救了我吗。”男孩问。 “是。” 男人单手搭在他肩头,沉重地叹息:“一百四十七人,你是唯一活下来那个。孩子,从此你活着,便也当是死了。” 男孩的眼眸一点点睁大,不可置信一般,忽然泪水便涌了出来:“我是……唯一……” 阿娘,和弟弟……都死了,是吗。 “是,唯一。” 男人指尖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你要牢牢记住你的仇人,记住这上京城里的一切,片刻……都不得忘记。” “你娘亲和弟弟怎么死的,你父亲怎么死的,你如今无父无母无亲眷,孩子,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他们还能好好活着。” 啪嗒。 下颚处的眼泪砸向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活着……” “孩子,以后做一个狠心的人。在上京城里。够狠心,才能活下来,够决绝,才能报仇雪恨。记住了吗。” 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 那是,原主的记忆。 果真是苏明鞍救下了幼年的楚歇。 他教他如何谈判,交涉。由着他在纷纭杂乱的边境私贩战马,将银钱都流向上京城。 他教他谋权,诛心。扶着他在这上京城中兵不血刃地踩着他人尸骨往上攀爬。 苏明鞍。 他是月氏人。 救下一个沈家的孩子,只是为了给与地狱一般的人生。 在仇恨里浮沉,最终被残酷绞杀的人生。 楚歇在一片黑暗里看着原主的记忆。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知道了?” 是原楚。 知道什么。 “许纯牧身上,真正的杀机。” 赵灵瞿的话再一次回想在耳畔,楚歇顿悟,“是因为……他姓沈。他是你的亲弟弟,他也是沈家的后人!” 黑暗里的声音像是轻颤了一下,然后才道:“是。” “永安之乱起源于长野兵败。而守将沈弃安身负叛国罪更是千古罪人。百年将军府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国贼,只要和‘沈’字挂钩的世家大族通通连坐流放……所有经过永安之乱苦痛的人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宣和帝明知真相却为稳定人心而不为沈家翻案,反而加重株连平息民愤……” 那声音在黑暗里冰冷又安静。 “许纯牧身上萦绕的杀机。不是任何经历,外物,权利变换引来。而是他沈家后人的身份——大魏的罪人,月氏的仇人,戍守边境半生最后却只能将一副孤苦掩埋在黄沙之下,甚至连家族后人都惨遭荼毒,永远不得翻身的……沈氏后裔的身份。” 那黑暗里的声音消沉片刻,继而传来颇有些沧桑的叹息声:“我背负着这个身份过了一生,所以我知道,以沈家后人的身份活着——这个世间,就是毫无希望的地狱。” 楚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苏明鞍已经知道了许纯牧的身份,那就算他将人送出上京城,若自己死在这一场大火里,再无任何阻挠他。 他若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许纯牧,他如何能再有生机。 已经完了。 许纯牧姓沈,根本救不了。 “你姓沈,你的人生是地狱,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人我救不了,你现在就把身体还给我!”楚歇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 黑暗里的声音幽幽传来。 “下个月三号,是沈音最后手术的时间。” 楚歇伸手在黑暗中抓挠着:“凭什么!我凭什么非得救许纯牧!他姓沈,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势必为大魏所不容,为边境异族所恨。如今许邑都死了,我如今又是个油尽灯枯之人,还有谁能从苏明鞍手里救他!他是必死之人!” 雷霆之怒瞬间炸响耳畔。 “那你就想办法!” “没有办法!”楚歇用力地摇头,恨不能将人揪出来掐住脖子,在一片黑暗里却只能咬紧了牙关,从喉咙里一句一句挤出话来,“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已经想尽了所有的法子……你救救小音吧,她这辈子太苦了,她必须活着,我可以不要回那具身体,只要你救她,我愿意把我的身体送给你,只要你……” 长久的寂静。 黑暗里的声音依旧冷淡,透着难以言喻的阴鸷。 “你救下许纯牧,我就救你妹妹。” *** 楚歇睁开眼的瞬间,只感到四肢百骸都传来刀锯似的痛楚。谁背着自己放置在软垫上,还拿厚厚的毯子将身子裹住。 “江……” 楚歇一开口,喉咙像是被砂砾磨过似的,“你先给我点水……” 那人一愣,没一会儿一碗水递到嘴边,楚歇喝了几口才有了些精气神,睁开眼看到祁岁肃穆谨慎的眼神时怔忪一会儿,才将碗递回去。 “祁岁……咳咳咳……” “别说话了,我再晚来一会儿,你就被烧死在里头了。”祁岁看着他一身斑驳的血色惊异不已,他似乎还从未见过楚歇如此狼狈的模样。 楚歇身子弱他是知道的,如今这遍体鳞伤的,看着竟然教人生出几分不忍。 到底是自己将他关进去的。 谁能料想到竟有人真的胆敢在昭狱里将人虐伤至此再纵火烧毁。 想起此人之前的嘱咐,祁岁不由得想到他兴许早就知道有人要害自己。 “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祁岁马不停蹄地询问。 “苏明鞍出上京城了吗。” “刚出。” 话音未落,那原本就疼得毫无血色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气急败坏的神色,立刻喊道:“停下!” 祁岁立刻捉住楚歇的手:“你去哪儿,你放心,我是要送你回宫诊治,我……” “我要出宫。”楚歇捂着身上的披风盖住满身伤痕,苏明鞍一定是追着许纯牧去了,他必须截断他的追查,让许纯牧彻底踪迹难寻。 “你要出城?你为何要出城?” 祁岁眉头不展,又不知想到哪里去了,“难道那承鸾殿刺杀果真是……” “他是杀许纯牧去了,祁岁,赶快送我出城,我必须追上他们!” “许纯牧?许纯牧出城了?他不是还被关在刑部……” “快!”楚歇心里鼓着最后的劲儿揪住祁岁的衣领,“不然就来不及了!苏明鞍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许纯牧!祁岁,你害死我也就罢了,你还要再害死一个人吗!” “之前的事情我可以都不跟你追究,但是今日我必须——” 楚歇话还未说完,忽听头顶啁啾一声,正是鸟雀盘旋的动静。 掀起马车帘子将削瘦的手伸向外头,隼儿落在他虎口处,他取下布帛看过信后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本来想要将段瑟接来上京城安抚住江晏迟,再哄着他留下许纯牧一命。 可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 要杀许纯牧的成了苏明鞍。 楚歇正想传讯将段瑟暂且好好安置,却不知想到了何处,眼光顿时凝在一处,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你……”祁岁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还是先回宫……赵……” 赵。 他心头一惊,抬起头看到不远处街口人群熙攘里挺拔的身躯,心在一瞬间冷到极致。 “你怎么在这里。” “阿歇。苏明鞍好像料到你会送许纯牧出城,一开始就在刑部安插了眼线……我们出城不过二十里,就……就……”赵煊面色复杂,走近了马车,“对不起,我……” 楚歇险些呕出一口血来,眼前蓦地发黑,扶着马车探出头问,“许,许纯牧死了?” “还未,只是,他……被赵灵瞿拿下了。说他私通皇后是大罪,要,要……” 第87章 、 该死,该死该死! 原主为什么没有早告诉他,许纯牧姓沈!如果他早知真相如此,他一定会在许邑造反时就立刻说服许纯牧,带着他永远不再回来。 他以为许纯牧真的是许邑的孙子,他以为那三十万兵权可以保他。他以为他为许家之孙在朝中根本没有宿敌。 许纯牧出生高贵,生性纯良,又不贪慕权势。 楚歇一直很疑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在新皇登基时。 原来,他是被许邑藏起来的沈家后裔。 眼下真的完了。 江晏迟削了自己的权,又未曾把三十万兵权交给许纯牧。 无论是他,还是这位弟弟,在苏明鞍手段雷霆的迫害之下,根本就没有一点自保之力。 简直是—— 最糟糕的境地。 说出许纯牧的身份,他会因他的身份被杀。 说不出他的身份,他会因无法洗脱罪责被斩。 不对,现在根本不是洗清罪责的问题。 苏明鞍随时都有可能杀了许纯牧,他根本无需等到落案定罪——那样太久了。只要刑部有个审讯记录,他就可以像杀了自己一样,将许纯牧随时暗杀。 再伪装成畏罪越狱也好,自尽也罢。 只要咬死了许纯牧和自己的关系是苟且,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将此事揭过。 原文里许纯牧的死就十分蹊跷,苏明鞍做这些事情向来利落,根本留不下半点把柄。 布置一个杀人计划需要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楚歇额角沁出一些细汗。 会不会已经来不及了。 咯吱咯吱。 马车又一动,还是往宫城的方向行驶。 江晏迟。 他忽然想到这三个字。 现在去求江晏迟来得及吗。他醒了吗,他会信吗。 若信了,那会帮自己,还是帮苏明鞍。 楚歇的手微微发起抖来,他极力地稳住,可是眼神里还是止不住地迷茫着。就连一旁的祁岁都看出了他的动摇。 但是其他的主意更快被拿定。 “停下。” 楚歇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踉跄了几步,祁岁伸出手没能抓住他一处衣角,一时发怔,再凝神时那人脚步虚浮着走远了,拐进小巷里。 祁岁忙着跟上,一拐入却找不见人。 只有地上还可见隐约的血印。 他忽地有种极不好的预感。立刻回去将马车前端的绳带解了,策马往宫城去。 岁末将至,街道上来往熙攘。可原本明媚的日光却悄悄变淡,最终遮蔽于一片乌云之下。 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指尖。 段瑟看着底下车水马龙,展露出比日光更温暖的笑颜。 “娘娘。”身后楚府的管事为她披上厚重的大氅,“下雪了,冷得很,进来吧。” “楚大人到底找我什么事啊。”段瑟接过管事的热茶一边暖手一边问,“他不是说过,要我不再入上京吗。” “大人的意思是,在陛下手握一定实权之前,娘娘最好不入上京。”管事解释。 “嗷。”段瑟似懂非懂喝了一口又被烫到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楚大人。” “娘娘,我们大人……已经不是楚大人了。他已经被陛下削了掌印之职。” 哐当。 段瑟手中的杯盏落地。 “阿予他为何要削楚大人的职?” “此事说话来话长。自他二人成婚后,就一直似是有些不睦,近日来我们大人行事愈发艰难,到如今,已是……” 遵从楚歇的吩咐,管事正循循善诱,吐苦水的话正说要要紧处门却被推开,一股冷风透进。 苍白的手扶着门框,楚歇踩着沾血的靴子踏进屋中,鬓角几缕碎发沾着血,看上去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大人!”管事大惊,立刻又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在他血迹斑斑的身上,咬紧了牙关,“昭狱的人果真敢如此——” “楚……” 那一双冰冷的眼眸抬起,段瑟从未见过楚歇如此的决绝的眼神,一时间竟怔在原地。 唰地一声,短匕出鞘搁在段瑟的脖颈处。 段瑟看不见身后的人,只看着楚歇淡然处之的眼神,没回过神来,讷讷着问:“楚大人,你这是……” 他捂着嘴咳了几声,才道:“带走。” “楚大人,你……” 颈后被用力一劈,段瑟立刻昏死过去。楚歇命暗卫拖着段瑟,并将人押在了城门处。 看着底下往来的人群,楚歇又咳了几声,压着喉头的腥甜将段瑟双手捆了,又将最后的府兵都守在这一处城门,暗卫躲在屋脊后,□□在手。 消息不胫而走,他很快就看到街尽头出现苏府的马车。 楚歇墨色大氅披身,盖去一身目不忍视的伤痛,其人如玉,其姿若松,远远看去竟还是有当年极盛之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苏明鞍。”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知道底下人能听得清楚,“许纯牧在哪儿。” “你竟还活着,你不是已经被……”马车里的赵灵瞿惊愕地喊出声,被苏明鞍一手拦下后缄默不语,只抬头看到楚歇手里好像抓着个女人。 细雪簌簌,落在那人青丝上竟是不化。 苏明鞍走近了些,命府兵支开周遭的人群。看着城墙之上楚歇苍白的容颜,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冷笑一声:“楚歇,你大势已去,何必如此挣扎。” “我们谈谈,你放了许纯牧。我死。”楚歇说话时,鼻尖被冻得发红,眼睫上都结了一层薄霜,“一命换一命,你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可好。” 苏明鞍笑了,并不接茬,“我不想你们任何人死,是你们自己自作孽,容不得你们行如此苟且之事。” 楚歇长叹一口气,“我只想一条活路,你非得将我往死路上逼吗。苏明鞍,你好狠的心。” 他笑而不语。 “如果你要我死,为何不一开始就杀了我。” 楚歇手上的刀微颤,指着城墙下的太傅,“你救下我,教养我,又背叛我杀死我。苏明鞍,你这卑鄙无耻的——” 天色渐阴。 雪势变大,很快地上积了些细雪。 楚歇拥有原主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当年苏明鞍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的冬夜救下自己。 他告诉自己必须报仇,他说他会帮他。 可最后,他却以江景谙之死陷害原主,害得原主被千刀万剐而死。 “我不是救你。” 苏明鞍嘴角的笑意如雪寂冷,“我是,想要你再死一次。” 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是期待自己活着的。 简直太可悲了。 这烂泥一般的十数年倏忽倥偬。 因为他和许纯牧姓沈的缘故,哪怕重来一次,这也是根本毫无希望的人生。 原主让他救许纯牧,可是怎么可能呢。苏明鞍早就一步步算计好了,江晏迟势盛,自己势必势弱。 楚歇为苏明鞍所利用时,做过的恶事太多了。 上京城里所有人当初有多惧怕楚歇,在他势弱后就会有多恨他。 为天下所恨者,失道且寡助。 赵煊不帮他,祁岁不帮他,就连江晏迟……也不帮他。 无论他想尽任何办法,怎么可能活下来,如何可能保住身怀巨大秘密的许纯牧。 苏明鞍好似能看穿楚歇眼底的绝望。 轻缓地眨眼,白须一动,好似温柔,“作为许家人死去……尚且不必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 楚歇瞳眸一震。 “楚歇,你父亲杀了那么多月氏人,你杀了那么多大魏人,你说你死了,他看到你会想什么。” 抬脚踩过薄薄的雪,发出细细的砂砾摩擦似的声音。 苏明鞍说,“你想杀的人都杀了,陈莲洲,宁远王,许邑,都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站住。” 楚歇眼神横斜,暗卫一跃而下板着段瑟的身子,掐住她的下颚将脸露出给城楼下的人看。 苏明鞍的脚步戛然而止。 “她……” 冷风吹起细雪扬起一片白沙,楚歇被寒气吹动肺腑,扶着城墙用力咳嗽着,这一次的咳嗽震动肺腑,几点血沫溅在脚下的白雪上。 嘴角的血被他悄无声息地擦去。 神色淡然地看着城门下,“你看看清楚,她是谁。” 说话间喝出些白汽,遮住那双寂静丛生的眸子。 形势逆转,苏明鞍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反倒是楚歇扶着深褐色的城墙皮,将殷红的唇裂成一个森寒诡谲的笑意。 “苏太傅,赵将军,看清楚了。”楚歇眼底敛起最后的光芒,手揪着段瑟的一缕头发将人拉得近些。 赵灵瞿显然并不大认得段瑟。 可是苏明鞍却连退数步,未曾说什么,但眼神的僵冷正中楚歇下怀。 “这是?”赵灵瞿不明白苏明鞍为何忽的沉默了。 “哦,赵将军不认得啊。这个女人就是当今陛下的生母。” 楚歇低笑一声,阴恻恻地看着那个女人。 “月氏国最后一位公主。” 因为生下江晏迟,侥幸活下一条命的最后一位月氏皇族遗孤。 “我和许纯牧罪无可赦,难道她就该活?” 楚歇如今只能赌一把。 就在刚刚的马车上,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苏明鞍谋求四朝,明明恨极了沈弃安,也恨极了大魏。 却依旧选择投靠宣和帝,洗去自己月氏人的身份也要活在上京城,甚至在永安之乱平息后一步一步往上爬到太傅的位置。 又害死宣和帝,操纵昌平帝为傀儡。 到如今,昌平帝又死了,他扶持着江晏迟。 他一定有想做的事情。 谋算了三朝,都未能达到。 他是月氏人,月氏当年被灭国灭族,王族之中唯剩下一个年幼段瑟活着。若只剩一位公主,苏明鞍何苦如此谋求半生。 楚歇转眸看着身后年轻的赵将军。 赵灵瞿。 他和许纯牧同岁,也是永安十三年出生。 他是月氏王庭里未能杀尽的遗腹子。 第88章 、 就像许邑洗去许纯牧的身份,将他藏在北境。 苏明鞍洗去这位月氏皇子的身份,借着赵家的势将他藏在西境。 这个赵灵瞿,他是段瑟的亲弟弟,是江晏迟的舅舅。 所以江晏迟一定不会帮自己。 就算知道真相,他也一定会站在赵灵瞿那边。 因为赵灵瞿是他的亲人。 也正因为赵灵瞿的存在,苏明鞍才苦心孤诣数十年,扎根大魏,服侍着仇敌的后代求取无上的荣华与权柄。 从江晏迟出生起,他就已经决定扶持这个孩子当皇帝。 利用自己扫清旧太子党羽,欠下一身孽债,终得逆天改命,为这个冷宫中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铺平成为太子的前路。 可宣和帝病逝后,昌平帝并无实权,北境宁远王与许邑兵权分立,他纵使操控着这位无能的皇帝却也根本无力于实现他的目的。 他要一位有月氏血脉的孩子当皇帝。 并且需要这位皇帝掌有一定实权。 这样他才能借着这位皇帝,调动大魏西北二境的兵马——如此实现他蓬勃的野心。 楚歇这才彻底想清楚苏明鞍真正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不是这大魏皇族血脉里永远流淌着月氏的血液。 而是月氏复国。 如果他能早一些解锁全部剧情,这些事情早些知道,他必不会走到如此穷途末路的境地。 早在江景谙死之前,他就算到下一个剧情是山林刺杀。 可是为什么后来那么多次机会,始终没下狠心刺杀。 许纯牧的身份,苏明鞍的目的。 这都是多么重要的信息啊! 是他错失了那要命的情报,以至于到后面两眼一抹黑,只能孤注一掷地认为杀了赵灵瞿就能保住许纯牧的性命。 到最后,底线一退再退,甚至只祈求那人能将许纯牧送出上京城。 可原来,关键点根本不是红缨枪,也不是赵灵瞿。 是苏明鞍。 他被逼到如此一败涂地的地步,都是因为他没能刺杀江晏迟,没能解锁全部的剧情。 是自己活该。 楚歇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情。像是悔恨,又像不是。 如今再想这些也无用。 他须得保住许纯牧的命,原主才能保住小音。 而现在,段瑟是他手中最后一张底牌。 这位当年他权盛之时,一时脑热彻底避开上京城所有人耳目救下的这位人人厌恶的月氏公主,竟成了他在这一条死路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楚歇如今才想通,苏明鞍为什么一定要将原主受凌迟之苦。苏明鞍是一位只喜诛心不喜虐杀之人,原文里一定要将楚歇千刀万剐的是冲动易怒的赵灵瞿,因为原主毒杀了他亲姐姐段瑟。 所以。 此事尚有一搏的余地。 楚歇将刀尖抵在段瑟的喉头,扎出一颗显眼的血珠。 “怎么样?” 楚歇笑得令人发憷,“许纯牧到底在哪里。” “楚歇,你敢动我阿姐……” “赵将军!”苏明鞍立刻喝止,“那只是位月氏人,慎言。” “苏明鞍!”赵灵瞿蓦然抽出腰间佩刀指着对方,“你救她,你快点救她!” 楚歇此刻看到赵灵瞿的眉眼,才发觉他的确和江晏迟有些像。 就连性子里的冲动也一般无二。 原来他们是亲人。 苏明鞍行事缜密,就像原主一样,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透露赵灵瞿的身份。 但赵灵瞿和江晏迟的舅甥关系迟早要戳破。莫要说三十万兵权,他和许纯牧的性命只怕顷刻就会没了。 一线生机,只能靠自己谋求。 江晏迟不会帮自己的。 “我答应你放许纯牧出城,你放下刀,把她交给我。” “哈……哈哈。”楚歇笑出了声,渐渐跋扈起来,“先让我看到人活着。” 楚歇将刀子横放,再在那细嫩的脖颈上轻擦出一缕血丝。 苏明鞍眼微眯起:“她是当今陛下的生母,如果她有什么闪失,陛下会很难过的。” 楚歇似乎明白太傅这句话的意思,面色不动,语气温和:“你不会以为,顾念着江晏迟,我也不会动段瑟吧。” “难道不是吗。”苏明鞍一时间也看不出楚歇是不是在伪装,“在许邑造反时,不是你往上京城递了信吗。” 他的笑容只僵了一瞬,继而喟叹:“当日果然是你放消息许长陵,才让许邑得到消息去了濮阳郡。你就那么急着杀我么。废话少说,不要拖时间,我现在就要看到许纯牧。” 说罢,命人将粗粝的长绳绕过段瑟的手腕,将人吊在了城楼上。 赵灵瞿的心一瞬间就揪起来了,“楚歇,你这狗东西!” “狗东西?”楚歇把玩着手里的小刀,比着段瑟的一根小指,“那我狗给你看一下?” “你敢,你敢!”赵灵瞿瞬间摸上身后的□□,楚歇眼疾手快地将刀挪到段瑟手上的草绳上,只要一割断,她立刻就会坠下高高的城墙。 赵灵瞿不敢动了。 对峙时。 许纯牧终于被带来,看样子刚刚关进昭狱毒打了一番,人还昏迷着但是胸膛有些起伏,的确还有气息。 “将许纯牧放出城,由我的人护送,两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跟着。”楚歇道,“两个时辰后,我就放下段瑟。” “不行。”苏明鞍立刻拒绝了这种不平等的交换,“一刻钟。若你反悔,我就追上并杀了许纯牧。” “那算了,一起死吧。” 楚歇一副无所留恋的模样,真的开始割起绳子。 “她只是个弱女子,这样在寒风中被吊两个时辰,她会冻死的!”赵灵瞿低吼。 “我管她死不死。” 他的眼神灰暗,耗尽最后耐心的模样,“不想她死,就快点放许纯牧出城。” 雪花纷扬如鹅羽散落。 寒风凛冽地吹起楚歇玄衣猎猎,那人面色清淡,好似这世间最绝情的恶鬼。 苏明鞍了解楚歇。 他是咬住猎物咽喉就不会松口的野兽。 “放他出城。” 如今楚歇是被逼到墙角的困兽,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不敢赌的是自己。 只能退让。 *** 宫城。 江晏迟幽幽醒来时,门外的祁岁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同他一起等候的是刑部尚书和城门守将。 “皇后呢……”他恢复意识后立刻问。 禁卫周统领最先见到他,问过御医陛下的情况后,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陛下,赶快去西城门吧。” “出事了。” 来不及接见刑部尚书和应天府尹。 他们只见宫女进出匆忙,皇帝陛下圣旨只来得及穿上外裳披了件大氅就立刻坐上马车疾驰出宫。 周统领说,楚歇将段娘娘吊在了城门口。 这怎么可能。 江晏迟头嗡嗡作响,只觉得很多事情乱作一团,他根本还没来得及理清一处,新的状况又纷至沓来,教人目不暇接。 根本应付不来。 楚歇。 你这次又是想做什么。 外头的雪很大,风很冷。 江晏迟心口闷痛,捂着伤口处忍着颠婆的疼痛只教人驶快些。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段瑟在刺骨的寒风中被吊了快两个时辰了,手已经白得染上些青灰。赵灵瞿在底下苦苦熬着,可看着楚歇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又怕一张口的暴怒再惹了对方破釜沉舟。 毕竟眼下许纯牧都出城了。 如果楚歇真的想拉着段瑟一起死的话,他怕是根本来不及救下她。 积雪落在段瑟和楚歇的头顶,经久不化。 但楚歇的脸色却好像比段瑟还苍白几分。 “时间到了。”赵灵瞿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说,“到了!” “还差半刻钟。”楚歇看着城楼下的圭表,不知为何,声音都小了很多,像是有些体力不支似的,“别急啊,将军。” “你给我适可而止!” 楚歇扶着城墙,将那绳索上的细雪拂落了,慢条斯理地说道:“早就说了,不要逼急我。” “说了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早一点都不行。” “她会冻死的!” “呵。” 那人只是皮笑肉不笑。 街角远处传来些动静,让楚歇的脸色有些松动。看到马车上被搀扶着匆匆赶来的人,楚歇睫羽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是江晏迟。 指尖摩挲着那草绳,又像是擦出了火似的,教人焦躁不安起来。 江晏迟的伤还很重吗。 楚歇知道眼下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只怕暗处禁军已经在部署了……还好,总算是拖了一些时间。 所谓的绝地反击,能争取到这个程度的转机,已经是极限了。 他的心腹暗卫会护送着许纯牧去往安全的地方,这一次,他连赵煊也没有告诉——这一次,但愿他不会再被找到。 “阿,阿歇……” 江晏迟脸上青白一片,显然在路上就已经听说了城门处发生的事情,他走到了城门下,手发着颤往上伸,“你,你在做什么啊……她是我阿娘啊,她……” 回过头问赵灵瞿,“这样多久了。” 苏明鞍回:“满打满算,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这样冷的天,这样吊在冷冰冰的城墙上。 脸上最后的血色都褪去,他几欲开口,可看到楚歇冷淡至极的瞳色里甚至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厌恶。 是的,厌恶。 江晏迟再深入地看,又觉得那薄薄的厌恶像是一筑高墙。 前几日他关押下许纯牧,扬言要将他凌迟。 楚歇深夜里将一柄刀抵在他的心口,却最终没能刺下,一颗冰冷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 好像在心底都烫出一片疮痍。 为救他重伤时,不顾自己会沾上刺杀的嫌疑,慌张不已地召唤御医的是他。 而现今,残忍地将他阿娘吊在寒风里折磨,凶狠地泄愤的也是他。 江晏迟真的,一点也不懂楚歇了。 第89章 、 在他或强势或柔软地侵入那人生活后,那人偶尔露出脆弱感性的一面,却在他感觉似乎能透过表象触及到对方的真情实感,从而心生希冀的时候。 此人总是反手遏住他的咽喉,给予他残酷的重击,将他旖旎的幻想彻底打碎。 自从楚歇开始两个性子融合后,他快要被这种跌宕的情愫折磨疯了。 时而觉得感受到了他的真心,如上天堂。 时而觉得他根本没有心,再坠地狱。 如此反复,没有尽头。 到如今,他竟然要伤害他的阿娘。 “阿歇……你放她下来,有什么话,你……你好好同我说,我都答应你。阿歇,你就是想要我放走许纯牧是吗,我放,我放……你先把我阿娘放下来,她会冻死的……她,她……” 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像是央求似的。 “你心里有火,你冲着我来。” 他阿娘的这一生已经太苦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愿为她遮挡所有风雪,拦住着上京城里所有的明枪暗箭。 如今这场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以如此荒唐。 楚歇看着那通红又可怜的眼神,心里生出些许波澜,却还是冷着脸说,“许纯牧已经出京了……江晏迟,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念着许家以前的军功,放他一马吧。” “我放,好,我放。”江晏迟怕的便是他不提要求,看着楚歇手里的薄如蝉翼的刀,像是生怕他一不小心挥动着划断了绳索似的,“阿歇,你不是说过吗。你救下我阿娘,都是为了我……她真的不能有事,阿歇,你这是要我的命吗……” 楚歇嘴抿成一条直线,漆黑的眼珠像是蒙上一层薄雾。 “不是你,在要我的命吗。” “你在说什……” “许纯牧,就是我的命。” 江晏迟眼神很快变得死寂一片,红彤彤的,透着刀剜似的锐利,“你说什么。” 楚歇轻咳了一声,戗风拂发,倒是看上去几分凌乱,稍显落魄。 雪越下越大,在青灰的长阶砌成一片玉砖,泠泠清透,将脸色衬得煞白。 楚歇的语气却寡淡至极,喉咙里挤出的话还带着些气虚的喑哑。 “江晏迟。”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答应和你成婚。” 没错,就是成婚。 从那之后,一切都乱了。 楚歇来这个世界十数年,在那之前,从未失误过一个剧情。 兢兢业业,天衣无缝。 一切都是完美演绎。 直到江晏迟提出成婚。 自己竟也答应。 如摧枯拉朽一般,事情开始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根本遏制不住。 江景谙之死,本不该失败。 山林刺杀,也不该拖延。 那人身形一晃,勉强站定了,才道:“有什么话,我们回宫说。” “回宫。”他嗤笑一声,“我还有命回宫么。” “楚歇!”他眉头禁不住蹙起,声音微扬着,牵扯到了腹部的伤痛。他伸手摁着似乎有些崩裂的伤口,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温软些许,“我说过,有什么话好好说……你的每一个要求,难道都必须靠欺骗和威胁来达成吗。你为什么就不能……” “我能怎么样?” 楚歇接过话头,“你削了许家的兵权,削了我的掌印之权……江晏迟,我还能怎么样。” “阿歇,你先别说别的,快把我阿娘放下来,她真的会冻死的!”江晏迟不愿再同他争吵,只言辞恳切。 “那便冻死。” 楚歇余光看着赵灵瞿,心底憋着一团火,说起话比刀子更锋利,刺痛底下人的心肺,“反正,你们也不曾给过我们活路。” 我们。 江晏迟紧了紧牙。 楚歇是个不怕死的,他一贯是知道。若只是威胁到自己的性命,他是不会如此歇斯底里的。 如今这样发疯,为的是谁,他用头发丝想也明白。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许纯牧。 因为自己欺骗了他,扣下了许纯牧,没有如他所愿将三十万兵权交给那姓许的。他就要这样拿段瑟吊在着寒冬腊月的城墙上整整两个时辰泄愤。 他怎么可以这么狠毒,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是啊,他素来行事作风便是如此。 若非自己趁早削了他的职,眼下动了许纯牧,他还不知道要疯成什么模样。 楚歇就是一块怎么捂都捂不暖的石头。 江晏迟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只哑着声音,切切然不断低声恳求着:“阿歇……你说过,保住段瑟,就是保住我心底最后的良善……” 赵灵瞿是他的亲舅舅。 江晏迟登基了,也是他们月氏人的刀。 这把刀,要将许纯牧千刀万剐。 “良善?你也信。” 楚歇戏谑地笑,“我说过一百次不喜欢你,你不肯信。怎么这个你又信了。都是哄你的,你以为我喜欢你,你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期待。” 苍白的薄唇微启,恶语伤人恨不消。 “明君。哈,你这样的人,能当明君吗。”楚歇倨傲地绷紧了下颚,心底的燥郁不断涌出,眼神恣睢,“许邑说得对,你和你爷爷是一种人,暴虐,嗜杀,偏偏还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 “你想当个好皇帝?你自己想想登基以来你杀了多少人。” 是啊,江晏迟。 你怎么就成了一个这样的皇帝。 “许邑你杀了,宁远王你杀了,江景谙你杀了,你引胡兵乱西境,你惹得边疆战火绵延,你还弑父登基。如今你还要杀许纯牧……你杀了他,还有谁能为你守住这万里河山?” 他看到江晏迟的腰腹处渗出的鲜血,没再说下去。 心底好似结了寒霜,江晏迟从不知道楚歇竟对自己是这样看的。 他说过的,希望自己当一个好皇帝,他说过如若可以,希望自己不被权力所裹挟,成为一位真正的治世明君。 那些也是,假话吗。 他以为对于楚歇而言,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 有足够的耐心和手腕与这只狡诈的狐狸斗智斗勇甚至进行交易,能看到那张完美无瑕的残酷面具下稍纵即逝的温柔。 他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可以满心赤忱地靠近他,同时抗住楚歇尖锐的牙齿与锐利的爪子的伤害,最终与他紧紧相拥。 那个人必然是自己。 可他错了。 特别的那个人不是他。 是许纯牧。 这只狡诈阴毒的狐狸,喜欢的是,最纯白无瑕的兔子。 他带着面具接近自己,是为了许纯牧谋求功名,让他在北境能过得好一点。 他假死,是为了逃离上京城,和许纯牧一起回去北境。 他回上京,是为了替许纯牧救下他的家人。 到如今,他不要命地挟持了当今皇帝的娘亲,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还是为了替许纯牧谋一条生路。 如今想来,自己与他的相遇,相识,相知,相遇……甚至是所谓的相爱,相许。 都是因为许纯牧。 他原以为楚歇根本不懂爱,还妄图教会他如何去爱一个人。 可原来,是自己不懂他。 “楚歇,你真的……真的。”他薄唇微启,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管是酷烈的威逼,精明的利诱,还是婉转的讨好。 全部试过了。 可他真的得不到这个人的心。 他到底还要用多少次剔骨似的疼痛去证明——楚歇伤害自己的时候,从不会有一丁点的顾虑。 他可以一次次地痛,但是他不能失去他的阿娘。 江晏迟眼底裂隙里藏着漫天飘雪,和面前男人清隽冷漠的眼神。 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潜入掌心,掐得一片鲜血淋漓,“我知道了,你赢了。我同你做最后一个交易,你放了我阿娘。我放走许纯牧,也放了你……” 楚歇怔忪。 江晏迟抬起眼,那种眼神陌生而冰冷,带着一种妥协似的释然。 “跟你耗着,总是我输。你说得对,是我非要喜欢你,是我活该……楚歇,你放过我阿娘,我放你走。” 啪嗒。 楚歇低下头,看着手背上的一点潮湿,抬头看了雾蒙蒙的天空,分明没下雨。 江晏迟无力地笑了一声,踏上最后几步阶梯,“我知道的,这样纠缠下去没有意思。我也想清楚了,不如就这样放你走。”说罢走上城墙,捂着腰腹处的伤口,摁住一掌渗出的血迹,温声细语,“你先把我阿娘放了,好不好。” 楚歇摸了摸脸上的潮湿,久久发怔。 在江晏迟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才回过神来,厉声喊:“站住。” 他如言站住,看清了楚歇脸上一道潮湿,有过刹那怔忡,紧接着扯出一抹清苦的笑,“哭什么。” “对我,你不必再装什么了。” 楚歇的脸色比自己想象的更惨白,简直没有半点活人气,像个半截入土的人似的神光涣散,眼下一片乌青。 只有鼻尖冻得发红。 眼睫上都是霜雪。 也是,这几日操心许纯牧的事情,担心坏了吧。 江晏迟嘴角扯着看不出情绪的笑,朝着那一条绳索走去,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着他似的,“说到底,我阿娘有什么错呢。你就算想惩罚我,怪我刺了他一刀,将她吊两个时辰也够了吧。” “你何止刺他一刀,你是要将他凌迟!你要杀了他!”楚歇像是想起那一日的惊险,厉声呵到,“我说过,就算全天下反你,许纯牧也不会反,对于这样一个人,你却要杀——” 江晏迟漆黑的眸子渐渐沉下,被一片睫羽盖住深邃的暗色。 那人还站得有些远,楚歇的警戒心并没有那么强。当察觉到周围过于寂静时为时已晚。 身后传来刀枪相碰的声音,楚歇立刻扑向段瑟,试图将手中刀刃抵在绳索上以求占据一定主动权。 第90章 、 可不过眨眼间,人影一动,他的身体被用力一撞连退几步,久久撑着的胸膛里好似被撞塌了一角,连带着力气好似也消散了,一下往地上栽去。 撞上江晏迟的瞬间,呼啸寒风吹动江晏迟如瀑青丝,散飞一缕,几乎刮到楚歇的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指骨分明的手已紧紧攥住绳索。 罢了,罢了。 看了一眼圭表,已经两个时辰多了半刻。 还算多争取到了些许时间。 趁着乱,楚歇正要侧身离开,却听到江晏迟厉声一句:“拿下他!” 很快零散的几个禁卫也攀上长阶,越过江晏迟朝着楚歇奔去,他的脸色一点点发白。 楚歇惊怒回首,“江晏迟,你说过放我走……” “你也信。” 却看他紧紧揪住那一根绳子,双目殷红地却只看着自己的方向,那眼底是滔天的怒意和执拗,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冷笑着:“哄你的罢了。” 禁卫军很快将屋檐上埋伏的暗卫尽数生擒。 很快零散的几个禁卫也攀上长阶,越过江晏迟朝着楚歇奔去,他的脸色一点点发白。 “放你走?走去哪,放你跟许纯牧去双宿双飞?楚歇,你休想!我告诉你,你同我成了婚,这辈子你就算是死,也只能葬在我身边。生同衾,死同穴!” 腹部的伤口被撕裂,汩汩的鲜血洇透衣物,江晏迟吃痛地一声闷哼,手中绳索险些松了,段瑟刚被扯上来一点迅速又滑落下去,后面迎上来的周统领立刻伸手再抓住了绳索。 空出手来立刻回身揪住楚歇,盛怒之下将人一把摁在城墙青石垛口上,一手制着他的心腹处,一手遏住他的咽喉。 半身悬空越出城墙,坠落的恐惧瞬间席卷全身。 他的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抖了起来。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才会在我重伤之时还打起我阿娘的主意!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既报复了我,又压制了苏明鞍,楚歇,你没有想过我伤得很重吗,你没想过我会死吗……这是第二次了,楚歇,你到底还要为了那个人,舍弃我多少次!你和我拜过天地,喝过合衾酒,你要的所有我都给你,给不了的,我争来也给你。你到底凭什么——” 江晏迟容色几分狰狞,眼中燃起一片怒红。 可渐渐地,都凝成一片水光。 “楚歇……动我阿娘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会杀了你吗?” “咳,咳咳咳……”楚歇察觉到脖子上的手渐渐收拢。 “许纯牧也喜欢你吗。你只以善良的一面与他相处是吗。他看过你杀人的样子吗,他知道你手段如此残忍吗……楚歇,他喜欢的,是全部的你吗。” “不是对不对。” 江晏迟笑着笑着,眼睛一圈圈红了。 “楚歇,你喜欢他什么。” “善良,淡泊,还是不争名利?” “许纯牧得天眷顾,生来有他爷爷护着,北境辽阔无垠天高皇帝远,远离上京城里无休无尽的腌臜下作事。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许小侯爷!他不争名利,却有爷爷将这些都捧到他面前,他生性单纯,阴诡算计有你替他筹谋……” “如果我是个善良的,那一定没有命,能遇见御前掌印楚大人。” 江晏迟眼角那一颗眼泪欲落不落,好似此刻并不愿在楚歇面前显现得过于弱势,“我生平所求不多,阿娘的命是我苦苦争来的,与你的缘,亦如是。” 腰腹部的鲜血没了手压着,很快将墨兰色的长衣染出一片深色,二人身上都透着寒风吹不散的血腥气。 “你可以不喜欢我。” “但你,凭什么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 将人推得往下,那人无意识地将手伸出抓住了他的衣袖:“不要……” 他的手缓缓松开那细嫩的脖颈。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般可怜。”楚歇稍稍喘过些气,见江晏迟肃穆的神色分毫未缓,“你的皇位……不就是我,捧到你面前的吗。” “……你帮着苏明鞍,这样逼迫我算计我,可还记得你与我成婚前说的什么!” “你说……会成为我的刀刃,替我斩杀这世间所有我认为不该存活于世的东西。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楚歇眼眶渐渐红了。 和方才面无表情的落泪不同,他眼中的不甘和愤恨如此明显。 “我……” “江晏迟,你的太子之位,是我拿命给你争来的……到头来,却只便宜姓苏的。”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隐隐地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转眸看向城下伫立的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苏明鞍,还有赵灵瞿。 “赵灵瞿是你舅舅,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把三十万兵权交付到许纯牧手里,不是吗。” 江晏迟眸色惊异,似乎明白过什么。 倏然像是烫到手似的将那虚置于那人肩胛处的手松开,退了两步,脑中忽然涌上许多东西:楚歇的意思是赵灵瞿也是月氏人,并且,还是月氏皇族的遗孤。 那苏明鞍—— 还没等他理清楚,却瞥见右手处浅浅的血迹。 眉头一皱。 他一直用的是左手压腹,右手怎么会沾上血。 似乎终于发觉哪里不对劲,从刚才起,楚歇的脸色就异常地白,就连脖颈处都是冰铸似的寒凉,那一身如墨一般的长裘将他身上盖得严实,并不适他的身长,很明显是旁人的。 为什么他身上有血洇出。 周统领刚刚够到段瑟的手,正将人往上拽,余光恰见江晏迟松了手,楚歇那悬在外头的半截身子像是没了力气似的直往下坠,不由得立刻惊呼。 “陛下!” 楚歇整个人翻身往外时,江晏迟眼瞳骤然一缩,心猛地跟着坠落,如离弦之箭冲上前,将大半个身子伏在冷硬的石壁上,那棱角正硌着那腹部的伤口,险险地抓住那人的小臂:“阿歇!” 拉扯之下,腹部的刀伤彻底崩裂。 江晏迟额头沁出冷汗,立刻喊着身后禁军:“快来人,拉住他!” 可变故来得太快。 还没等他将人拽上,一柄红缨流云枪破空而来。 苏明鞍本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城楼上的动静,一开始见小皇帝像是要掐死楚歇,刚刚松了口气,又见好一番对峙后小皇帝松开了他,又眉头拧起。 正在心底猜测着二人会交谈些什么,身后的赵灵瞿见到段瑟获救,立刻耐不住性子,抓起背后的□□,见到楚歇坠跌下楼小皇帝还不舍地抓着他,便想要直接给他个痛快。 越过苏明鞍,流云枪风驰电掣一般往前飞掷而去。 太傅脸色霎时惊变:“住手!” 江晏迟如果没有动手杀楚歇,那这人就万万杀不得! 可这一声惊呼来得晚了,苏明鞍愕然从马上跌落,目光追着那一柄流云枪而去——赵灵瞿的舞刀弄枪向来百发百中,如今楚歇被江晏迟拉着,往上拽根本来不及,可一松手又会坠下数十丈城墙粉身碎骨。 不行,救不了。 苏明鞍这么想着,立刻又恨铁不成钢地在心口骂了一句:赵灵瞿这个傻子! 楚歇怎么能这么明明白白地死在他手上呢! 周统领也看到了这突变,也知江晏迟腰部有伤,根本来不及将楚歇拽上来,若是那长.枪有些偏差,还可能伤及皇帝,“陛下,松手——” 不过眨眼之间,那流云枪逼近眼前,锋利的刀尖闪烁着寒芒。 果真,江晏迟根本来不及将楚歇拉上去,咬紧了牙,一个翻身越过城墙也跟着坠下,惊得周统领立刻松了刚刚被拉拽回来的段瑟,还好身后的禁卫军立刻迎上来再将段瑟扶稳。 却见江晏迟没有跟着楚歇彻底坠落,左手拽着楚歇,右手抓着城墙的垛口,指头发颤,擦出血色。 狂风携雪,吹动猎猎衣袍。 没了大氅的遮挡,单薄的广袖垂下,肌肤显露。 他这才看到楚歇手腕处未能凝结的血色淤痕,以及那一双如玉白皙的手臂上两道清晰的鞭痕。 江晏迟的瞳眸骤然一震,惶然失措。 这是什么。 难道。 那只手腕冰冷刺骨,他觉得自己好似拽住一团风雪。 因楚歇下坠数尺,如今□□正对着江晏迟而来,他猛地抬眸,眼底生出一片狠戾的光芒直扫着那马车前的赵灵瞿。 “陛下!”周统领惊惧不已。 苏明鞍脸色骤变,在江晏迟刚刚翻身下城墙立刻对着赵灵瞿喊:“趴下——” 电光火石之间,他勾起足尖将那枪头往上精准踢出,流云枪力道正猛却被扭转方向往空中抛去,旋过几轮又坠下,再借石墙之力,将那红缨流云枪一个翻转回踢。 一切发生,不过转瞬之间。 楚歇被那力道带动狠狠贯向城墙,胸腔巨震,再压不住喉头那口腥甜。 与此同时,赵灵瞿避闪不及,被那飞速而来的一道贯穿胸口,鲜血自伤口泉涌而出。 苏明鞍双膝一软,立刻奔赴到赵灵瞿面前,伸着手为他压住那汩汩涌出的血迹,将人抱回马车立刻喊:“回府,回府!快,快去召御医!” 方才这一下力道后江晏迟的左足已经整个麻痹,没了知觉。 周统领顺利将二人拽了上来,江晏迟将人抱进了怀中紧箍住,像是生怕他掉下去似的。 经过方才一番变故,江晏迟左脚高高肿起,连跌带滚地奔至那人身旁时,正逢他转过头朝着他身上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又被呛着,轻咳了两声。 那一瞬间,周遭好像变得寂静无比,天空中盘旋着一只熟悉的隼儿,却盘旋许久没找到能落下的地方。 他解开他的大氅,将他双手的袖子翻上,果真瞧见累累的伤口,尚未愈合。 再扯开衣领,手上摸到一片黏腻的潮湿,胆战心惊地顺着拉开的衣领往下看,目光触及那酷烈的鞭打后留下的血痕,身子抖如筛糠。 怎么回事。 谁审他了,谁敢这么审他。 江晏迟不敢再碰他身上旁的地方,只忍着疼将自己身上外衣全解下,盖在他冰冷的身上,再将人抱着一跛一跛地要往城楼下而去。 “娘娘,娘娘?”一旁传来几个禁卫军的呼声。 周统领抽出刀将段瑟双手的绳索切断,触摸到那人的脖颈探查气息时却意外发现她身子竟是暖和的。 人虽是昏迷着,但好像怀中揣着什么东西,鼓鼓的。 周统领犹豫了一下,还是僭越着从她心腹处摸出一个锦布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周统领似乎是第一次见这种精巧玩意。 江晏迟余光恰能瞧见那风中摇曳的流苏和金光熠熠的雕花,将头偏过些,看得清楚。 那是。 金丝暖炉。 第91章 、 小皇帝的眼神先是迷茫了一瞬,尔后散开的光芒才渐渐聚拢,他抱着人往那暖炉前走了两步,看得仔细——这的确是楚歇的金丝暖炉! 他病骨沉疴多年,极是怕冷,所以每年一至初秋都会捧着这个东西。 从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遇见楚歇时,他便带在身边的。 “陛下不必担心,娘娘并无大碍,像是被迷药迷晕了。”周闻余光看到皇帝靠近,想必他是担心得紧了,立刻查探了一下段瑟身上的伤势,又嘱咐道,“只是娘娘身份特殊,眼下最好还是先送出上京城,待到局势稳定……陛下,陛下?” 发觉江晏迟的脸色一片惨白,周闻也愣神了一下,才看着他手上的左脚,上前意图接过楚歇,“陛下,臣来吧。” 江晏迟没有说话,只一个偏身避开。 跛着脚带着怀中人忙慌着走下城楼,马不停蹄地往宫城内赶。 错了,错了。 伸出手摸到楚歇细腻修长的指骨,却只摸到一掌的冰凉。 那种冷意敲击着他的头顶,像是悬于颅上的一柄冰锥,随时要落下。 再将衣服扯开一些,隐约间除了鞭打,还能看到灼烧的伤痕。这又是怎么回事。 目光低转,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如今回想起来,城墙下对峙的苏明鞍和赵灵瞿,和城墙之上的楚歇,气氛微妙而僵冷。 是有原因的。 被逼到绝路的不是不是城楼下不敢擅动的那二人,而是城楼上看似游刃有余的楚歇! “陛下,您的伤要不要……”外头的周闻始终在意江晏迟腹部的伤,又在外头提醒着,听着声音像是已经入宫门了。 江晏迟蓦然想到什么,立刻掀起门帘对守门的卫兵道:“刑部尚书,应天府尹,将这二人立时召来!” “是。”宫门守将领命而去,刚走出两步又回来,“殿下,应天府尹祁大人一早就入宫了,现在还在议政殿等着您呢。” 江晏迟手指微微一曲,再看了一眼怀中的楚歇,眉头一点点拧起。 他的冠发凌乱,身上也沾着斑点的血迹,哪里还有一国君王该有的稳重模样。 应天府尹,祁岁。 是他。 江晏迟传话让他在承鸾殿候着。正将楚歇安置好,叫来御医看顾,他手摁着腹部寒着声教人传祁岁进来。 倒还没先问话,便先将腰侧长剑抽出,周闻眼疾手快地以刀柄一拦,锵地一声锐响回荡在偏殿,惊得门外宫女太监立刻跪了一地。 祁岁的衣角被立时削下一片,飘飘然落在他面前。 “陛下慎重,问清再动手不迟!”周闻半跪下行礼,余光看了一眼祁岁,“此事也许有误会!” “误会?” 江晏迟知道周闻保祁岁,是看重他的才华和人品,可如今他只觉得心口那一团焦躁的邪火根本压不住,也没法子想这些,先一抬脚往人心口踹去。 祁岁被这一脚踢得剧痛,只能蜷在地上浑身都冒出冷汗。 “是你审的他。”江晏迟再上前去,将那要爬起的人一脚踩住,刀抵在他脖子上,眼下稍冷静了些,沉声问,“谁给你的胆子,对他上刑。” “臣没有。”祁岁咳嗽着,不免抬手抓住江晏迟的脚踝,“臣……臣只是扣押下他,承鸾殿陛下遇刺不是小事,臣是怕罪魁祸首趁机逃窜出京……” “不是他刺杀的!”江晏迟险些忘了这一茬,他还以为楚歇手段了得避开了这一祸,未曾想到他果真遭受了牢狱之灾,“即便是扣押,为何不扣在刑部监狱,而是你一个应天府尹来干涉!” “陛下,刑部关不住他啊!刑部连许纯牧都关不住,怎么可能——” “许纯牧怎么会被关在刑部!许纯牧不是关在昭狱吗!” 江晏迟越发迷惑,可是转念一想柳暗花明,倏然明朗。 有人拿许纯牧做诱饵,将人移至刑部,就是为了让楚歇去劫的! 江晏迟捋着前因后果:在自己遇刺的当晚,将许纯牧移至刑部,就是为了诱使楚歇劫人——楚歇明知是计,但为了换取许纯牧的一线生机,不得不去豪赌这一场。 “许纯牧出过京吗。” “出过,然后……被苏太傅捉拿回来了。” 楚歇做事向来缜密,他送出去的人,竟还能有被追回来的道理。 此事必不简单,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计谋,留有后手。楚歇为救许纯牧不得不落人把柄。这狱一旦劫了,势必坐死了刺杀的动机。祁岁向来秉公执法,便不可能放着楚歇不动。 “你既是只扣着他,那是谁审的他。可有人劝过你捉拿楚歇。”江晏迟隐隐有了些猜测,哑着嗓子问,“是苏明鞍,还是赵灵瞿。” “他可是皇后,臣怎么有权问责于他。自然是要等陛下醒来才能做打算的……臣今日一早听闻陛下伤势见好,清晨来等着便是打算向陛下禀告此事,臣不是很确定,但是好像……好像有人想借臣的手杀了皇后!” 见皇帝脸色生异,祁岁以为是他不信,此刻也只能照实了全盘托出,“是真的,人不是臣审的,那也根本不是什么审讯——先将人打得半死,再放火烧毁,这就是要奔着要命去的。皇后入狱前曾提点过臣,他说若臣要关他,就定要确保他能活着走出昭狱……所以臣才留了个心眼,派了人仔细盯着昭狱的动静——” 楚歇一生精明,江晏迟如今能想到的,楚歇当时又怎么会不明白。 可气的就是他算出被关昭狱就是落进别人手心,只能任人摆布。 可还非得舍了这条命去救许纯牧。 “是赵灵瞿!” 祁岁也并不傻,此事太过蹊跷,他笃定地说,“赵灵瞿一定是想杀了楚歇的,臣的眼线来报,昭狱起火前,就是赵灵瞿审了他,后来苏明鞍来了,昭狱又起了一把火——若不是臣去得及时,大火把一切痕迹烧没了,那臣可就百口莫辩了!陛下若是不信,待皇后醒来,可以问他,臣所言的确没有半分虚假……” 江晏迟想到了城门口那一柄红缨流云枪。 仔细想来,刺杀那一夜飞掷而来的长刀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被应天府尹祁岁扣下是必然,同时许纯牧也没能逃出上京。 是他削了楚歇的掌印之职,才让他在这一场谋算中毫无还手之力,被逼得一退再退。 最后,只能以段瑟的性命一搏生路。 他没有丢下重伤的自己。相反,楚歇明明知道会招来诸多麻烦,还是执意唤来御医。在手无重权之时惹来这囹圄之祸,跌进无法逃开的重重陷阱里。 江晏迟一时间不知一腔怒火该怨谁。 怨将他手中权柄择得干净的自己,还是怨,在这要命的时候不知自保,偏还要去救那姓许的那人。 谁能料想不过三两日,竟成这番光景。 眼下所有的御医都被召进了宫里,江晏迟正神思恍惚,听见小喜子喊他,好几声才入了耳,问,“怎么了,可是人醒了?” “不,不是。”小喜子有些迟疑,“苏,苏太傅府上也在寻御医,眼下御医尽皆在承鸾殿,苏太傅问能不能——” 啪—— 江晏迟将手中杯盏狠狠砸向外头。 小喜子被惊了一跳,就看到江晏迟站了起来:“他还敢来要御医,医谁,那姓赵的吗?” 踩着碎裂的瓷器提刀出门,正看到外头苏明鞍跪在地上,看到一旁的祁岁时苏明鞍的脸色难看不少,可还是没有避讳。 眼下别无他法,赵灵瞿伤得太重了,他必须请到医术高明的御医去府上诊治。 “陛下,一切都是臣的主意……是臣罪该万死。但是陛下,请您拨两个御医救治赵将军吧,他——” 苏明鞍重重地磕了个头,压低了声音。 “他是您亲舅舅啊。” 江晏迟眼皮一跳。 楚歇也说过,赵灵瞿是他舅舅。 所以楚歇也根本不敢信他,遇到再难的事情,只想着凭一己之力解决。 赵灵瞿是他亲舅舅,那苏明鞍要保赵灵瞿这一脉的原因昭然若揭。 他是想复国。 扶持自己当上皇帝,手握一定的军权后,借着大魏的兵力为旧月氏复国。 楚歇到底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苏明鞍手腕高超,诡计多端。楚歇这一身算计人的本事都是他手把手教来。 他敢将诛心谋略尽数教给楚歇,又将他推上高位。 便是早已留有后手。他拿准了那人沈家遗孤的身份为把柄,随时都能置他于死地。 十数年的携带养育都是镜花水月,从一开始,他就是苏明鞍的一颗弃子。 只因他是沈弃安的孩子。 是他没早早看出苏明鞍对楚歇的杀意,他早该想到,苏氏不会轻易放过沈家的孩子。 “苏太傅。” 江晏迟摩挲着手指间干涸的血迹,余光俯瞰着那人。 “我再问你一事。我与楚大人密谋刺杀江景谙一事,是不是你从上京城报讯给了北境的许邑。” 见苏明鞍不言语,江晏迟心中了然。 “许氏向来和豫北郡王交好,你想借许邑的手杀了楚歇,但是没有料到他会直接谋反。是不是。” 苏明鞍背脊僵住,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慌乱,“陛下,臣——” “若许邑借豫北郡王之手杀了楚歇,你也算得偿所愿。若是楚歇反杀了豫北郡王,西境正逢乱起,那么,赵灵瞿也可接手濮阳郡府兵,联合宁远王旧部共同御敌,得下战功。” 可是苏明鞍要杀楚歇,为何不是直接揭露他的身份,反而布这样大的一场局,非得如此着急着以着秽乱宫闱的罪名杀死楚歇和许纯牧。 更奇怪的是,苏明鞍想杀的只有沈家后人楚歇,为什么接二连三的,好像也很针对许纯牧。 单单地只是为了不让许纯牧抢赵灵瞿的三十万兵权吗。 苏明鞍行事向来隐蔽,极会明哲保身。 怎么这一次就这样着急出手,行事都完全顾不上往日的周全缜密。 一个行差踏错,便是如现在,落得破绽百出的结果。 是楚歇手里忽然拿到了他什么要命的把柄,还是有别的变故,让他不得不去冒险去灭楚歇的口。 “陛下。眼下并非论这些的时候,他……他可是月氏最后一位皇子,他是您的亲舅舅,他……”苏明鞍直到此时此刻江晏迟必然怒火中烧,可不得不抱有一丝希望,一再试探着江晏迟的态度。 江晏迟的眼神阴鸷,冷哼一声。 “我连我父亲都杀,更何况是一个舅舅。” 闻言,苏明鞍脸色骤变。 第92章 、 江晏迟,他筹谋十数年好容易保住性命,推上皇位的这个孩子。 怎的就果真如此痴迷于那姓楚的。 楚歇平白生得一副好相貌不假,可生性阴冷诡谲,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这样中这小皇帝的心意。 如今楚歇也快死了。许家也倒台,本是兵权旁落的大好时机。 眼看大事将成,怎么偏生江晏迟就想不通,非得将一潭清水搅浑。 苏明鞍眉头微蹙,赵灵瞿命在旦夕,从宫中搬去一位御医才是最要紧的,“陛下,如今大魏是个什么境况,陛下难道不清楚吗。楚歇是个什么样的人,您真的看得明白吗?” 江晏迟眼光扫来,不置一词。 “如您所说,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可连我也看不透他,陛下尚且年轻,又怎么会懂他的离间手段……赵灵瞿真的是您的舅舅,您如今见死不救,可想过待段娘娘醒来要如何交代。” 苏明鞍长叹口气,“陛下只要能顺利坐稳这皇位,成为真正的君王,还愁以后寻不到一个真的能倾心相待,坦诚以对的良人吗。陛下才十八岁,哪里能看得懂楚歇这样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的佞臣心思。陛下被此人骗过一次又一次,如今生死关头,还要再轻信于他吗。他耍这些小手段,就是为了在送许纯牧出城后,再利用您的心软自保,陛下,他根本就是……” “那便利用。” 江晏迟揪紧了衣袖,不知缘何,又松了点口风,“苏太傅不必再多言其他,只答我方才两问。若是答得合我心意,要一位御医,也不是不可。” 他余光瞥着苏明鞍,却见他脸色未生异常。 仪态从容,答得得体。 “先说濮阳郡。臣久居上京,与边境数位郡王,侯爷,相交甚浅。即便是臣有心递信与那北境许侯,他又怎会轻易信臣。说臣要利用那豫北郡王杀楚歇更是无稽之谈,那宁远王旧部都拦不住的北匈兵马,赵灵瞿难道就有本事拦住?臣要他去拦那北匈,不是让他平白送死吗。是陛下多想了。” “楚歇的身世,臣的确也是清楚的。臣将他从这么高,一日一日教养长大,若非他性子实在顽劣手段过于下作,臣又如何会对他动了杀心呢。” 是,苏明鞍是与许邑交情浅薄,可暗杀江景谙时,许长陵是在上京城的。许长陵是吏部尚书的贤婿,薛尚书更是与楚歇不睦许久。 这信,完全可以通过那许家长孙传到许邑手中。 至于赵灵瞿。 他的确是没有带兵经验,但是后方有豫北王之子江似岚坐镇。一旦兵至淮崎,百里之外的江似岚是个菩萨性子,一信求助,怎会不助他渡过难关。 只是没有想到在那一处,遇到了逃亡的楚歇和许纯牧。 而赵灵瞿对楚歇起了杀心,楚歇睚眦必报,回京便要杀了赵灵瞿。 苏明鞍为保赵,又不得不挑破了楚歇和许纯牧的关系。 这件事情的全貌,应该就是这样。 江晏迟找不出苏明鞍言辞里的破绽,但也知道他口中诸多遮掩。 只是,既然挑破楚歇与许纯牧关系后,赵灵瞿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为何苏明鞍又要策划这一场刺杀,迫不及待地又要杀了楚歇,这一处,江晏迟至今没能想通。 “既然如此,赵灵瞿无功有过,胆敢设计谋害皇后,为何死不得。”江晏迟幽幽再问,目光紧紧盯着他。 苏太傅却只是捻起袖子擦去眼角垂泪,恳切再劝,“陛下想想段娘娘吧,将军可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啊。” 江晏迟似是没了耐心,“没有旁要再说的?” 苏明鞍凝视着小皇帝。 此时的眼神,像是与方才有所不同,带着几分犀利与审视。 江晏迟旧日在冷宫中也是懂些病理医术的。 那一枪穿透左胸下部,他看得分明,肋骨怕是得断两根,伤可重可轻,肋骨刺入心肺则半个时辰内便可毙命,若是没有刺入,那便血止住便可苟活。苏明鞍来请御医不假,顺带着告诉自己赵灵瞿的真实身份,以求暂保他一命。 可又好似不仅仅如此,方才话里话外又似是在试探着什么。 还是说,是在亲眼确认什么。 是想探楚歇的伤势,看他是否能活命。 还是想从自己的态度里探听别的讯息。 亦或二者皆有。 “苏明鞍。”江晏迟直呼其名,苏太傅神色一顿,然后才听他悠然道,“不管他今天死了还是没死,赵灵瞿这条命,我要定了。” 看着他行了告退礼,又瞥了眼承鸾殿内,小皇帝的眼悄无声息地眯起。 眼神深邃地掠过苏明鞍的背影。 几日前楚歇吐血重伤时,小喜子暗下来报,苏明鞍曾向御医打听楚歇的病症。 难不成,楚歇果真知道他什么要命的把柄,他害怕楚歇告诉自己。 楚歇和苏明鞍,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袖中手攥成拳,指骨发青。 下腹的伤口作疼,他不得不去了偏殿重新包扎。 “娘娘醒了!” 身后陡然地一声打断思绪,让江晏迟身形狠颤,他立时回头,一边匆匆将腰带胡乱绑上,衣袂飞扬三步作两步跨过高槛,“醒了?!” “是的,段娘娘已经醒了,陛下快去看看。” 小喜子喜上眉梢,报喜不报忧,先把好消息说了。 原来是说的阿娘。 是了,楚歇一身重伤,哪里可能片刻就醒来。 他本就病骨一身,如今遭此大难,只怕这一回,是真的—— 心头骤地一紧,他呼吸乱了。 江晏迟蓦地看向身侧朱红的窗阁,听着里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眉头却再一次紧锁着,却没挪动一步,“那他呢……御,御医是怎么说的。” 小喜子不敢胡乱说话,想到方才御医们连连摇头悲戚的神态,只能含糊不清地表述着,“御医还在诊治,只说血流的过多,眼下还在清理伤口,陛下可以先去看看段娘娘。” 江晏迟站在门外,看着婢女端来一盆血水出门去,看得头有些发晕。 “小喜子,你说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喃喃。 “陛下若不清楚娘娘是什么样的人,那为何,如此倾心以待。”小喜子斗着胆反问。 “我……” “陛下心思细腻,可娘娘不是那样的。”小喜子微微一笑,“奴才旁的看不出来,但知道,娘娘不擅长猜陛下心意。” 楚歇,不擅长猜人心意。怎么可能,他和苏明鞍那老狐狸一样,一句话恨不能掰扯出三个用处,惯会诛心,是谈判案上的高手。 “此话怎讲。” 小喜子看了眼屋内,才有几分惋惜地说,“奴才觉着,倒不是说娘娘看不出人的性子和行事,而是对人情绪的判断并不准确。不久前,陛下将娘娘禁足那一次,娘娘就坐在这里,一整夜地看着风雪。后来,许小侯爷出事了,娘娘却只会顾着将他送出城……” 江晏迟沉吟片刻,示意他再说下去。 “这事儿换了谁都知道,越急着出手,才越会激怒陛下。若娘娘更动些心思,怎会不想法子先同陛下将此事搪塞过去,再慢慢谋划许小侯爷之事。就定得硬来,光是筹谋便费好大的功夫。” 小皇帝若有所觉,看到身侧的婢女又端了一捧清水进去,再换了一盆半红的血水出来。 “娘娘……的确有些奇怪。他很聪明,但某些方面,又一点也不聪明。他不懂得利用陛下的心软与偏爱,凡事只会以手段去谋求。他也听不出陛下哪些话是气话,哪些是诉衷肠。一字一句,都会当真。有矛盾之处,又会判定谎言……” “就像……” “就像?” 小喜子思索了一会儿,一拳砸在手心,才说:“就像是那史官似的!” “史官?” “嗯,史官。”小喜子道,“陛下说什么做什么,他记什么,一句不落,一字不差。再集结成册,分析批注,以此预测着陛下的想法。” 听着荒唐。 可转念一想,又像是有那么几分意思。 小皇帝先是思索了一阵,眼神有些迷惑了,只听着屋内人影攒动的动静,有些失神地呢喃:“是么。” 小喜子点头,又有些怕他愠怒似的,“奴才与娘娘接触也不算很多,但总归有这么些感觉。陛下今日问了,便也就斗胆说了。” “朕没有怪罪的意思,接着说。” 小喜子抿了抿嘴。 “譬如,陛下将娘娘禁足。那在娘娘的认知里,会认为您手段残酷,而非关心则乱。再譬如,您说要将许小侯爷凌迟,他会认为您真的想杀他,而非……” 江晏迟,“朕是要杀他的。” 小喜子却莞尔,“那为何,没有趁娘娘吐血昏迷时,先杀了小侯爷呢。” “……”江晏迟横了一眼过去,小喜子自知冒犯,低下头去暂且不说话了。 里头好像终于传来些其他的声音,像是御医们交谈讨论,但是压低了,江晏迟站在门外听不大清楚,觉得心被拉扯得一阵一阵生疼。 连日光都变得刺眼起来。明晃晃照在身上只觉得森冷,没有半分暖意。 “接着说。” 只听到小喜子近在耳畔的声音。 “陛下每次发脾气,娘娘总会当真。陛下总说他诡计多端,可奴才看着,娘娘极会审时度势,却倒也没有那么会忖度人心。至少不像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惯会猜测主子的脾气秉性,喜怒哀乐,知道每一句话的虚实里暗藏的情绪,每一个命令的轻重下盘错的心情。” “可是人心,不似记史,眼见为实,落笔精准。” 小喜子想起那一夜楚歇坐在这大殿前夜观风雪的眼神,叹息道:“娘娘应该很希望,陛下能帮帮他的。” 第93章 、 听了这一句,江晏迟眼生异色,默默然许久。 忽闻吱呀一声,虚掩的朱红门扉一推而开。 江晏迟看到那御医袍角带血,分外沉默,抬起一点手像是想拦着人,可喉头上下一动,没能说出话。 还是小喜子先迎上去:“娘娘如何。” 那老御医先看了一眼皇帝的眼色,欲言又止。江晏迟登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真那御医又等了身后零星再出来了几位,都是太医院里久负盛名的圣手,几位鹤发长须的御医互相对视一眼,为首的才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皇后积病已久,早在上一次昭狱重刑落下的痼疾就已经深入病骨,坏了根基,这一次又是重伤,臣等已经尽力。眼下已经着人熬了些汤药,可也半点喂不进去,只怕这次……” 小喜子脸色登时一变,立刻转眸打量着皇帝。 果真瞧见皇帝眼睫一颤,像是失声已久似的发不出诘问的声音,好一会儿,才揪着御医的袖子问:“这是……什么意思。” 头偏转,又捉住小喜子,指着外头:“快,去将楚歇府邸那个大夫找来……” 小喜子这才想起来似的,赶忙朝着外头奔去,脚下一崴,险些跌在地上。 “陛下,要不要进去……再,再看看……” “说什么。” 江晏迟刀子似的眼神剜过来,像是要从那御医脸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似的,“再乱说话,穿到娘娘耳朵里,朕取了你们脑袋。” “殿下,您……您得节——” 后头一位年轻的御医忍不住开口,被拉拽了一下袖子后再噤声。 江晏迟却是耳尖。 登时将腰间佩剑抽出,搁在那小御医肩头,顿时眼前跪倒一片:“陛下!” “他若有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吓得御医们面如土色,只在地上磕头。 “陛下。”外头的周闻似是有什么急事,大步飒飒地踏进后后着急地说道,“苏府好像有些动静,苏太傅他好像——” “住口。”江晏迟抬手,“我不想听苏明鞍的任何事情。” “可是陛下——” “我说住口!” 周闻看着跪倒一片的御医,再见着那宫女宫人们一副如丧考妣的神色,隐隐有些预感,看向屋内,“娘娘他怎么样了。” 御医们每一个敢再接话的。 周闻若有所觉,然后才看到小喜子慌慌张张地又带了个外头的大夫来。 正是原先楚歇府里的那个朱大夫。 江晏迟看见他,像是握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握住他的手,“你快,快看看他……”说罢了,教小喜子带人进去。 而他自己在那一道门槛前踌躇良久,听见里头有些动静,又听到小喜子问:“如何?” 他这才一步迈了进去。 屋子里比外头昏暗许多,烧热的炭盆放在四角,暖烘烘的。 掀起里屋的珠帘,他走近了床边。 映入眼底的是一张死灰似的毫无血色的脸。 那样姣好的面貌,那样昳丽的眉眼。 如今却毫无生气。 他几乎听不到楚歇的呼吸声。 朱大夫往楚歇手上扎了几针,又在头顶按压几番,再将人扶起来,查探了一下背后的撞伤,又解开单薄的衣料,查看了一下身上的鞭痕。 眉头越蹙越紧。 小喜子看着朱祈,又偷偷瞥了眼江晏迟的脸色。屋内一片沉寂,他只得再迎上前问:“朱大夫,皇后……到底如何。您可有法子……” 话音未落,却见朱祈默默地收了手上的针袋。 摇了摇头。 皇帝脸上血色尽褪,顿时有些站不住脚。 朱祈捻须长叹,面色沉痛,“大人他……本就是久病之身,近一年来遭受两次大刑,背后的震击惊动了肺腑气血,以至于五脏皆损。这一次,大事去矣,别无他法。” “没有旁的法子了吗,天下奇珍药材,我们都可以寻来,只求您再想想法子……”小喜子和朱祈一起将楚歇再轻轻放置,为他盖上被褥。屋子里明明已经暖如春盛,可楚歇身上只有死人一般的寒冷。 “不对……” 江晏迟丧魂失魄似的往前几步,蹲坐在那人床榻前,捂住他冷冰冰的手,“他,他方才还在城墙上站着,他,他还跟我说话了,他刚刚还,还盛气凌人地……” “不是,他是楚歇。他怎么会死呢……他,他那般有能耐,他……” 他怎会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呢。 颤颤巍巍地握紧他的手,细细摩挲着他每一处指骨。 好瘦啊。 是啊,他一直,都这般瘦弱的。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活。 挟持了段瑟,将许纯牧险险送出城去,留下自己拖延着苏赵二人。将这一切策划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他还未至而立,他还这样年轻,他怎么能死——朱大夫,你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上京城里,本来就是人吃人的地方。大人在这地方蹉跎半生,早已熬干了心血……陛下何必如此放不开。即便没有这次的变故,大人也未必能活几年。再者,能活多久,他本也就一点也不在意……” “可朕在意!” 江晏迟将那手背贴向自己的脸,眼角的一点水光顺着手背流下,没入那人雪白的袖里,“楚歇,楚歇……” 小喜子领着朱祈先出去,离远了站在廊下问“果真是没有任何法子了吗”,却只换来对方再一次岿然摇首,“沈家于我朱氏有恩,我保他性命二十几年,若是还有丁点旁的法子,我又怎会袖手旁观。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上次我记得也不大行,御医们都束手无策了,您不是一场药浴将人救回来了吗……” “那次就已是饮鸩止渴……如今,是什么也救不了了。”朱祈说着,鼻尖也有些发酸。 太短暂了。 此人的一生。 沈家,终究是要断了最后一点血脉。 屋子里,皇帝又像是想起什么,端起旁边的尚且温热的汤药,扶着楚歇起身,将药一点点喂进他口中。 可那汤药入了口,又从嘴角溢出,根本喂不进去。 江晏迟急红了眼,掐着他的下颚,仔细地一点点将药往里灌。 “楚歇,你是朕的皇后,你是……是与朕喝过合衾酒,朕三书六礼娶进门的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你,你喝下去,你喝下去……” 喂了大半碗,只沾湿了衣衫。 江晏迟满眼绝望。 “你,你不就是喜欢许纯牧吗。”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将一边嘴角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你活着,活下来……我放你走。真的。” “这一次,我真的……真的放你走……”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好不好。” 怀中人始终没有分毫动静,甚至眼皮都没有动过分毫。 像是一个真正的死人一般。 江晏迟猛地将手中的药碗一砸,碎裂的瓷器迸射四处,发出刺耳的声音。 “楚歇,楚歇!” 殷红的双目死死瞪着那人,可是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得像是拥着一片将融的雪花,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平,又俯身将他衣领上的几处褶皱一点点抚平,再将人轻轻拥住。 捧着他的脸颊,替他将一缕凌乱的鬓发扫到耳后。 “朕没让你死,你不许死……” 江晏迟鼻尖与他轻轻碰着,靠得那样近,却只能察觉到他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心里像是空荡荡地撕开一处口子,呼啸的寒风穿胸而过,带走最后仅存的余温。 啪嗒,啪嗒。 几颗眼泪砸在那细腻如玉的面颊上。 “求你了,求你。” 角落里的炭盆劈啪一声,塌落一角,灰尘掩去一片炽热,火光式微。 *** “宿主,宿主。” 黑暗里传来系统的声音,“任务已经完成了,还有一个时辰,这幅身子就会彻底断气。我们可以先走了。” “嗯。” 楚歇隐约间还能听见江晏迟哽咽的轻唤。 他在喊“阿歇”“阿歇”。 那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散在沉寂的黑暗里。 再也听不见的时候,楚歇察觉自己始终被什么缠住的心口好像忽然松开一些。那声音缭绕耳畔时,那丝线时紧时松,不断拉拽着心肠。 如今听不到了,倒也好过了。 楚歇往那身后的暗处再一回首,倏然停下脚步。 他一路从一个边境小贩,入大魏,进上京,一步一步爬上权力的巅峰。 然后再扶立十三岁的二殿下上东宫之位,开始从极盛走向衰败。 狠的时候是真狠,风光时,也的确风光。 最后竟将剧情完全走偏,还成了那小皇帝的皇后。 江晏迟这孩子,其实,也没有哪里真的对不起自己。 楚歇的下场凄凉,是他生为沈家后人无可逆转的宿命。和任何旁人都没有关系。可是,江晏迟会不会以为,是他害死了自己呢。 他原本应该正当地登上皇位,他原本应该在许邑的拥护,赵煊和祁岁的辅佐下,成为中兴之君,一扫大魏战后二十几年的颓败破落,创就一片海晏河清。 楚歇想象不出那样的江晏迟。 大概是因为,他只见过他幼年和少年的样子吧。 楚歇死于江晏迟十八岁那年。 所以,他也只能看到这孩少年意气的样子。 虽说是少年,可他都在自己面前哭过多少次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罢了。 他总会真正长大的。 江晏迟他是一位皇帝,他此后的一生,是霞光万道的康庄坦途。十七八岁谁还没动过一两次心。时光会慢慢冲淡一切。 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里,一梦倏忽十数载。 也该到了梦醒的时候。 第94章 、 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里,一梦倏忽十数载。 也该到了梦醒的时候。 “怎么了,宿主。”系统有些担忧地问。 “没什么。” 再转过头来,却听到那岑寂的黑暗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怎么样。” “我把许纯牧送出城了,他会偏安一隅。作为普通人,这辈子虽然没有富贵,但也不会有什么坎坷了。”楚歇照实说了。 那黑暗中的声音一顿,“你以为将许纯牧送出上京城,就能彻底解了他身上的杀机吗。”黑暗中的声音靠近了,仿佛那人便在自己跟前似的。 楚歇眉头拧紧,“那不然呢。” “我先暂时,将你的身体交还给你。” “暂时?” 他微微眯起眼,抬头看着无尽的黑暗,“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救了许纯牧,你就甘心将身体让给我,你可不能——” 话音未落,他隐约间听到耳畔传来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时钟滴答。猛地一睁眼,才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陌生的屋子。 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很快,他就发现屋子太过安静。 门,窗,都是紧闭的。 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屋子里甚至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一瞬间,他双膝跪地,手撑着木地板整个人躬着身躯,剧烈发颤,“你……” 该死。 手脚并用地要往窗户爬去,可手肘却无力支撑他的身子,抬起手又无力地垂下。身子侧倒,只能紧紧揪住胸口,隐约间,好像还能听见噼啪的火烧声。 恍若整个身体浸入冰冷的水底,他几乎不能呼吸。 面前的白墙好似化作妈妈自杀时瓷墙,地板上带血的涟漪泛开。 ‘阿歇,阿歇……’ ‘你听我说,别看血,你看我,深呼吸……’ 他手紧紧捂着口鼻,强迫着又挪开,大张着口,像是用尽了一身的力气似的猛地大喘出一口气,可也仅仅是一口,脑中很快又嗡嗡作响。 心头开始剧烈震颤。 这种感觉,是共情。 眼前一幕幕开始飞快变幻。 只可见一丝缝隙的门扉里,明黄色裙裾的女子钗环明艳,身旁站着一位稍年长的老夫人,二人身影交叠,依稀可见,而面前站着的男人十分眼熟。 “夫人,一日杀一人,那是陛下的命令。” “住口!陈莲洲,你胆敢——” 嗤。 一声极轻的动静,一柄寒剑没入那老夫人的心口。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动,男人转过头来惊喝:“谁!” 那女子立刻扑来,将自己紧紧抱住。他听到孩子嘶哑的恸哭:“祖母,祖母!阿娘,阿娘……阿娘他杀了祖母……” 女人却只是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阿爹呢……阿娘,阿爹怎么还不回来……” 那女子哽咽着摇头。 “沈弃安叛国重罪当诛,一日不回上京,一日就得死一个沈家人。郡主,您还是早些书信,将夫人的丧事告知将军,否则,下一个死的是谁,可就说不准了。” 那泪眼婆娑里,陈莲洲讥诮的笑容深刻进脑海。 …… 树影重重下,金丝笼中的黄鹂扑腾着翅膀躲向笼中一角。一双稚嫩的手摸住刀柄,刚刚抽出却被另一只手遏住。 瞳孔里映着残忍的一幕。 盘踞在树上的毒蛇一口将黄鹂鸟叼住,很快鸟儿没了气息。 “你知道为什么那只鸟会死吗。” “因为……你不让我救它。” 暗紫色衣袍上金纹奢华,那袖中的手将匕首放回鞘中,“不是,是因为……那只鸟没有獠牙。” “争斗不休,苦楚难歇。从今往后,你便叫楚歇。” …… 牢狱中,指骨分明的手将一碗水递上,送到那满是污渍的人前。 另一只手拨开那凌乱的鬓发,擦着脸上的灰尘,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 那是,许纯牧。 “喝吧。” 察觉到那人警惕的目光,轻轻一笑,“你放心,没有毒。” “我会救你的。” …… 这是,那条崩坏线的原主的记忆。 果然,在那一条崩坏的剧情线里,他是认出了许纯牧的身份,被苏明鞍拿住软肋,为许纯牧顶罪而死。 他正觉得心口的剧痛再难忍耐,眼前便再一次陷入沉沉的黑暗。 浑身一轻,那满身汗湿的感觉也没了。楚歇回到那一片黑暗里,立刻问,“你算计我,你想弄死我!” “你共情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你最近的记忆。”那声音解释道,“我只是想看你所谓的将许纯牧送出城,是怎么一回事。” “那你确认过了,我的确将他送出去了,现在是不是能把身体还给我了。” 黑暗里的人沉默不语,楚歇瞬间炸毛。 “怎么回事,你要反悔?!” “没用的。只是这样的话,根本救不了许纯牧。” 楚歇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到黑暗里幽幽传来一句笃定的陈述。 “苏明鞍会废了江晏迟的位。” 什么。 原楚在说什么。 苏明鞍会废了江晏迟,离谱。 他自己费尽千幸万苦推上帝位的江晏迟,他怎么可能会废了。江晏迟身上有一半月氏血统,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人能替代这个孩子才对。 “他不会。” “他会。” “为什么。” 黑暗中的声音静默:“因为苏明鞍清楚,他一定会杀了赵灵瞿。” 楚歇发现他似乎听不懂原楚的脑回路。 赵灵瞿是江晏迟的舅舅,他为什么要杀亲舅舅。 是因为城墙上那一脚回踢吗,那只是为了自保啊。 “不仅是赵灵瞿,待到他彻底掌权那一日,连苏明鞍都会杀了。他此刻已经动了杀心,只是苏明鞍权盛,他才不得不暂且隐忍,压下了杀意。” 楚歇怔住。 “你到底在说什么,如果没有苏明鞍,江晏迟又怎么可能登上皇位……”又顿了一顿,道,“他怎么会杀了苏明鞍……” “你死了,他就会。” 黑暗中的声音肃穆而端庄,“你还看不懂眼下是什么情况吗。那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要你一断气,江晏迟就一定不会让赵灵瞿活着。小皇帝现在已经握有一定的实权,苏明鞍为了保赵灵瞿,一定会先发制人,选择谋反!” 谋反。 这……这到底是都什么和什么。 楚歇听得迷茫了,可隐隐地又觉得原楚如此笃定,似乎又不无道理。 不由得深思。 若真如原楚所言。 不久之前,许邑要反江晏迟,到如今,苏明鞍也要反江晏迟。 原该成为一代明君的少年,怎么就落得权臣将相争相谋逆的下场了。 “那江晏迟他——” “他赢不了。苏明鞍四朝太傅,小皇帝的位置根本就还没完全坐稳,许邑要反他,那是当时有苏明鞍顺势相保,他才能顺利登位。到如今苏明鞍反他,他根本没有胜算。” “苏明鞍重新扶持一位无权的皇族子弟登基。届时,许纯牧也还是会被揪出来杀掉……” “我还是不明白,你如今的一切推论,都是建立在江晏迟一定会杀了赵灵瞿的前提上。可是如果他没有必要杀赵灵瞿啊,赵灵瞿是他舅舅!赵灵瞿不会背叛他的!”楚歇用力地晃了晃头,似乎并不能接受,江晏迟将会丢掉皇位的这种推论。 “他会杀。楚歇,你必须回去,一旦你断气,江晏迟一定会杀了赵灵瞿!我了解苏明鞍,届时,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一定会舍江保赵!” “为什么我一死,他就要杀赵灵瞿!”楚歇苦思冥想而不通,声音拔高几度,“这根本不合逻辑!” “因为他会报仇!” 周遭陷入一片寂静。 楚歇的心好像被一根细细的丝线再次缠住,慢慢收拢,渐渐发起疼来。 “他……会为了给我报仇,杀掉他的亲舅舅?和一手扶持他,手握王朝真正实权的苏太傅作对,动摇他好容易得来的皇位,他是蠢吗……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那黑暗里仿佛传来一声叹息。 “他会的。” 那黑暗中传来的话语像一根火把点燃他心头好不容易压下的焦躁,“你若死了,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好像。 类似的事情的确发生过。 自己一柄小刀刺入心口时,江晏迟引胡兵乱西境。 以为自己死在濮阳郡时,他又立刻杀了谋反的许邑和许承堇。 难道说,这次也真的。 “那,可是……即便如此我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 楚歇有些无措,渐渐地那种迷茫与慌张化作一团怒气,呛声回道,“可我那副身子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寿命,系统能修复致命伤,可如今那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长堤溃决,根本不是哪一处伤要了命。没用了,我没办法活下去,如果说苏明鞍一定要废了江晏迟,我又能如何!我已经快死了,我这次真的没有办法了,没用了,我们输了……就连江晏迟也被拉下水,他本来可以当皇帝的,他本来——” 江晏迟本来是皇帝啊。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原楚却好似并没有想象中慌乱,反而冷静地回问,“你认为苏明鞍为何一定要急着设局杀死你。” 苏明鞍……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起了杀心,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杀死自己。 这一点,正是他想了很久没想明白的。 难不成,就刚刚窥探了那丁点的记忆,原楚就能看得清楚吗。 楚歇自认为不是个愚昧的人,一直以来,他都足够聪明。 可是为什么,现在很多东西像是一团凌乱的丝线摆在面前,教他根本理不清楚。原楚抛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让他孑然无语,无从答起。 “你知道吗,越是惊险重重的杀机里越是隐藏不易察觉的生路。” 第95章 、 “如果不是有担心惊惧的事情,他怎么会这样着急对你设下天罗地网,不惜重伤江晏迟也要布下杀局。苏明鞍到底怕什么,你就半点想不明白吗!” 字字珠玑引导着他去思考,那些他从未从未想过的讯息。 怕什么。 苏明鞍到底怕什么。 最终却只能空洞洞地说出一句“我,我不明白”。 头顶传来一声叹气。 “他一次又一次地迂回试探,设计追杀。你醒来的当夜,江晏迟就因重伤被昏迷,缘何如此。因为他不想让你向江晏迟说出许纯牧的身世。” “向江晏迟说出许纯牧的身世?”楚歇满目惊愕,心底又觉得实在荒唐,立刻反唇辩驳,“你可知江晏迟误会了我和许纯牧有苟且之事,我都不敢和他解释,就是因为这个秘密我一旦松口了,流言四散之后,许纯牧将会成为第二个楚歇,背负着沈家后人不得不面对的毫无希望的人生。我已经知道赵灵瞿是江晏迟的舅舅,怎么可能会……” “他不会说出去!”原楚字字铿锵。 楚歇却不懂他这种笃信从何而来。 他只能耐心捋着逻辑,沉着声有条有缕地分析着,道,“怎么不会!江晏迟身上流着一半月氏人血脉,他说过,即便不依靠我,他也可以靠着苏明鞍坐稳皇位。如若我将此事告诉了他,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就算他愿意保守秘密,难道他还会帮着我将许纯牧送出城吗?” 他与江晏迟相处五年,很多时候都根本不明白他的行为逻辑,无法预判他的行为。 何以原主未和江晏迟相处过多少,却对他的行为如此确信。 原主说苏明鞍着急着害死自己和许纯牧,怕的是江晏迟知道许纯牧的身份。 可笑至极,苏明鞍为何要怕这个。 “你蠢吗,还送什么出城!他自会护着许纯牧的!” 原楚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似的,“你竟在这些事情上判断如此失误!简直荒谬!” 声音猛地一顿,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缓了好一会儿,才徐徐然道,“不会错的。只要你跟小皇帝说了,他不再误会你与许纯牧的关系。他就一定会不惜得罪苏明鞍,也要尽力保护许纯牧的。” “我……” “你相信我。小皇帝江晏迟,才是许纯牧唯一的,真正的生机!” “你回去,什么都不用做,不需要谋求算计,不需要运筹帷幄……你只要告诉江晏迟许纯牧是谁,再书信一封给许纯牧,告诉他,回北境长明军麾下。许纯牧在北境威名赫赫,调取兵力原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兵符。正所谓将在外,君命不受。先且领兵围剿上京,无论如何在苏明鞍动作前保住江晏迟的皇位!” 楚歇发着懵,仔细琢磨着其中的道理,可越是深入地斟酌,心口那一根丝线越是拽紧,竟似滴血似的疼着。 密密麻麻的痛楚之下,仿佛有什么破出缝隙,迸射而出。 连带着的,还有汹涌而至的情愫与蓬勃的慌张,满满当当的挤在心肺里,这种疼痛与共情时的痛楚很不一样,是清晰的,细密的,教人—— 热泪盈眶的。 “不对,不对……” “我不能告诉江晏迟。” 原楚冷冷地问,“为什么。” 啪嗒。 分明是在一片黑暗里,可楚歇眼角却仿佛有一颗眼泪落下。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冲动,心底深处的话却脱口而出。 “我告诉他的话。” “他往后的一生……都会被彻底毁掉了。” 是的,江晏迟会被毁掉的。 楚歇尚且不明这种直觉从何而来,但是在这一瞬间竟是万分确定。 未有分毫存疑。 “我将许纯牧的身世如实告知,再死在他面前的话……他未来的一生,就再也,再也……不会再有任何欢愉了。” 原楚先是一顿,尔后才轻嗤了一声,“原来,你也不是不懂。” “我不能说。”楚歇攥紧了手,呼吸间尽是澎湃的情绪,眼神坚定,“许纯牧要死,就让他死。” “你别忘了,沈音还在我手里。你答应过我,会为我救许纯牧!”黑暗里的声音霎时间冰冷阴鸷,吐出的话语像是一只无形的手遏着他的咽喉,“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听到小音的名字,楚歇满腔的腾然而起的怒意仿佛被一盆水浇灭,那心底深处的一丝裂隙又好似被什么牢牢堵住,很快沉寂下去。 像是一颗石子沉入冰冷的湖底,连涟漪也散去。 但隐约间,始终不安地躁动着。 “你以为不说就能救江晏迟?他一样会被拉下皇位,他的人生,一样会被毁掉!你选择说,还能保住他此后一生无尽的荣华与权位。” “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搅和进你那绝望的人生里,不断地去扮演一个无论怎么样也争不来生机的恶人。”楚歇的声音静静地,与方才的情绪的起伏的那人判若两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察觉到他心情的平复。 黑暗中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以楚歇的身份经历过这十几年人生,是不是发觉那就是一滩恶臭的沼泽,深陷其中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那又……如何。” 楚歇的声音闷闷的,心口的躁郁又有种快要压不住的错觉。 “有着一个杀人犯的父亲和抑郁症母亲。你的人生,也是一样。” 他的瞳眸陡然放大,眼睫一掀,底下迸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一次,连魂魄深处都开始颤动起来,没有情绪的起伏,可每一寸骨髓的好似都要揉碎了,融进喧嚣的血液中奔涌向头顶。 教人发昏,失智。 “你以为你回来了有什么用,你能救得了沈音吗。不能,你只能陪她一起去死。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地狱。谁也给不了你希望。” 那声音清寂入骨,用最平淡的语气,揭开最残酷的真实。 他像一只被踩住痛脚的猫,那愤怒也只是一瞬,很快又被压下。 那人的声音,像是死水无澜。 “那你呢……你以为你就有什么用。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恨不得自取灭亡的蠢货,你又能保护谁。你说我救不了沈音,你难道就能救下许纯牧!” “对,我救不了。但是你可以。” 原楚的声音回荡在黑暗里,经久不散。 “赵煊对你心怀怜悯,祁岁对你一再退让,就连那个同样阴沟里生出来的小太子也甘心任你玩弄……沈楚,那个世界对我而言没有生机,但是对你来说,有。” “所以。我做不到的你来,你做不到的我来……沈楚,我把楚歇的人生交给你,我只有一个心愿……替我救下许纯牧。作为回报,我会救下沈音,最后将身体交还给你。只要许纯牧不死,我向你保证,你的人生从此往后,只会是一片光明的坦途。” 楚歇感觉到那黑暗里的声音渐渐远去。 “回去吧。这是最后一次。用你临死前最后的祈求与嘱托,将江晏迟此后半生彻底困住。如此才能用他手中的皇权彻底救下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弟弟,许纯牧。” 熟悉的,嘈杂的声音却接踵而来,盖过那即将消弭的许诺。 “此事过后,我会依诺,还你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的人生。” *** 滴答,滴答。 楚歇缓缓恢复了听觉,触觉,感觉到有什么砸在脸上,一滴又一滴。 顺着脸颊滑进脖子里。 吃力地将眼眸睁开一条缝,夕阳收起最后一缕余晖,一屋暗色,徒留几盏烛火摇曳着幽暗的光芒。 将二人交叠的身影投放在墙壁上。 外头无声地下着鹅毛大雪,映着雪白的月色,窗上的积雪如玉莹白。 怎么,还是在哭啊。 楚歇吃力地动了一下手,对方立刻察觉到了,呼吸一下窒住,扶着他的肩稳住他的身形:“阿,阿歇……你,你……” 哽咽良久,才像是活命了似的,轻吁一声:“你醒了……” 又将脸贴在他额头上,将他抱得稳稳的,揉在怀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歇,你,你想吃什么,我教人去做,你,你渴了吗……” “我,我,你……” 越发结巴,最后说不出话来,只能哽咽着将人抱紧,“你很疼吗,哪里疼,怎么不说话……” 最后的声音颤抖着,吸了一下鼻子。 “是我在做梦,是吗。” 傻孩子,楚歇在心底叹了口气,回了一句:“不算很疼。” 身子都冷得麻木了,怎么还会疼。 江晏迟却彻底僵住,这一次,真的呆了很久,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忙不迭地喊着外头的小喜子,又轻声轻语,像是怕吵着怀中脆弱的重伤之人。 通红的双眼里透着凄切的晶莹泪光,轻轻一眨,就再落下一颗来,砸在楚歇身上,说话不知怎的就结巴了,“不是梦……真的,醒了,就,就好……他们,他们那群庸医,还,还说你……” “说你会……会……” 楚歇感受着体温的流失,察觉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不得不打断他,捡要紧的先说。 “江……晏迟。” “嗯?你想吃什么,先别急,等会儿……等会先喝药,然后再让御医给你……” 云开月出,洒下一片华光入窗。 月光由雪色折入屋内,原本昏暗的殿内顿时明朗不少。 “拿,纸笔来。” 江晏迟愣住,似乎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转念一想脸色又难看一些,扯着一个勉强的笑意:“你要纸笔做什么,这时候有什么要写的,别写,你会没事的。” 莫不是以为是遗书。 楚歇瞥了他一眼,重申:“拿来。” 江晏迟拗不过他,便教人拿来纸笔,楚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抬脚就要下床。江晏迟给他披着厚厚的大氅,又将暖炉塞进他的两个袖子里,将人仔细地搀扶着坐于一边案上。 却见他抬笔落下几字。 “隅安亲启。” 第96章 、 江晏迟眉头一紧,却未曾表现出丝毫异样,拿镇尺为他将信纸压平,再将抬手为他研墨。 楚歇提笔再写:见字如晤,且听兄言。今时势事观之,为多难之秋,山河欲崩而四海未平。帝子降兮群狼环伺,不得以真言告之,万盼倾耳细听。 楚歇握着那支笔,笔锋不稳,字迹也有些歪了,手腕没把住力道,更是一滴墨下染黑宣纸。 看着有些发颤的手,楚歇暗下叹了口气。 “冷吗。”江晏迟双手合捂着楚歇的指头,“明日再写吧。” 不行。 整只手都是僵冷的。 这是一幅将死之身,提笔落字还是太过勉强。 “江晏迟,屏退左右。谁也不许……咳,入这寝殿十丈之内。”楚歇吩咐了一句,同时让他掩起远处门窗,只留了近处的两扇,确保稍后周围无人能再听到他们的交谈。 将这一切都处置妥当了,楚歇一封信笺恰好写完。 将小刀刚抽出,小皇帝眼疾手快地将他手摁住:“做什么?” 楚歇比了比床铺:“我没力气,去,把那红绸子绞一段下来。” 江晏迟照做了,楚歇将那一块红绸系在窗阁外,约莫过了半刻钟,一只极为同体漆黑精神抖擞的夜鹫就着月色而来,将窗台上的雪踩出一对细细的足印。 楚歇指尖拨弄一下鸟喙,然后才将信纸卷进竹筒里。 “原来,你还养了一只这样漂亮的夜鹫。一日千里,真是难得的好玩意。”江晏迟轻声附和,眼看着鸟儿远去,竟是无声。 想来被禁足时,楚歇便是靠着它与外界传讯。 夜鹫振翅无声,一跃便是高飞三百尺,寻常□□根本伤不到它。只是极难驯化。 也是,楚歇过往位极人臣,想要什么稀罕东西是得不到的。 月色清朗,疏影横斜。 楚歇看着那月色下黑影逐渐消失,才转身坐于案上,将刚沏好的一杯热茶端起,喝了一小口,正襟危坐,小臂虚靠在桌案上,左右手交握着,思忖良久方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杀了赵灵瞿吗。” “你不会死。”江晏迟慌忙回道,同时搀着他一边胳膊,“你怎么了,很,很难受是吗,我扶你去……” “罢了。” 楚歇艰难地吞吐了一口长气,顺势揪住江晏迟衣袖,目光一点点斜过,将人召了过来:“我有极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嗯。” “先扶我去榻上。”楚歇借力要起身,“这儿太冷了。” 江晏迟余光扫过屋子四角的几处炭盆,轻轻“嗯”了一声,察觉到手上力道加重,不多做言语顺势将手绕到他身后将人稳稳地打横抱起。 将他安置在榻上,把被褥拉高了,几乎盖住楚歇的口鼻,才问:“说什么。” “你不问我,刚刚的信写给谁,去往何处吗。” 楚歇眼神生异,追问了一句。 “我看到了。” 小皇帝鼻头一酸,抬手将他一缕鬓发理在耳后,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你是要写给许纯牧,对吧。” 楚歇越发觉得他奇怪了,便问:“那你……” 江晏迟伸手将他抱住,那熟悉的沉木檀香浸入空气,扑面而来。 空旷的大殿内传来细微的火盆燃烧的动静,雪越下越大,一片夜色笼罩下,屋子里竟多出几分沉闷的感觉。 江晏迟就这么抱着他,说:“你很喜欢他,是不是。那他呢,他也很很喜欢你吗。”那无声寂静的声音下,似乎暗藏着楚歇捉摸不透的情绪,“有多喜欢,嗯?” 江晏迟干涩地笑了一声,带着些鼻音,在他耳边呢喃:“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吗。” 喉咙间像是卡住一般,楚歇的心脏狠狠一动。 “阿歇。”江晏迟近在耳畔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带着些许轻颤却温柔至极,呼气刮着他的耳廓,扫出一片微红,“我认了。” “我争不来,这一次,我真的认了。” 楚歇感受到那人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暖和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自他手掌从背脊处透入,像要熨热他的五脏六腑似的。 除了那一处,身上哪儿哪儿都透着寒意。 可江晏迟却松了手。 那只手一寸寸从背脊处滑落,最后扶着楚歇的肩膀。 扶着他倚靠在枕头上,垂下头,轻吻过他的眉心,“我这一生,再也无法和我所爱之人白头偕老了。” “但你可以。” 像是一下被抽光所有的力气,楚歇眼睫轻轻一颤,掩起满眼的惊愕。 这个人曾待他几番残酷,暴虐。但那都不及如今这一个清浅的吻来得沉痛。 啪嗒。 冰冷的眼泪落在他额上,没入发间,像是一场深冬的大雨似的将所有火光尽皆扑灭。 “……我放过你。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大魏的皇后。就当他在城楼之变病逝了,待你伤好了,我就着人送你出城。你若厌恶,这辈子都不用再看到我,我……” 我到底,在做什么。 楚歇有些怔忪,瞳孔里印着那少年郁悒的眉眼。 心脏上爆发出尖锐的疼痛,楚歇下意识地捂着心口,江晏迟立刻扶住了他:“怎么了,心口疼是不是?” 楚歇轻轻咳嗽起来,那咳声渐大,竟是震动肺腔似的,纤瘦的手腕自被褥里伸出,紧紧地拽着江晏迟的右臂处的衣物。 那只手再次覆上他的背脊,轻抚着,替他顺气。 紧接着像是要去唤人,楚歇立刻拉住他将要离去的手阻止,“别喊人,别让人靠近。” “江晏迟,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小皇帝神色微滞,坐在床边,发觉楚歇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一顿猛咳的缘故,好歹如今看上去像个活人了。 眉眼蔫蔫,可唇红齿白。 “你说。”江晏迟别开眼,似乎多看一眼,就多一分流连。 “看着我。”楚歇却抬手,将那人脸掰了过来,“你先发誓,无论一会儿我说出什么。这一辈子,你都会为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论此后风云变幻,时移世易,永远不会以此伤害他,算计他。” 江晏迟垂眸,眼中的光渐渐敛起,脸上神色几番变化,待到听完一整句话,先且沉默片刻,深思熟虑后才认真点头:“我发誓。” 楚歇伸出手,与那高举着的右手十指相扣。 ‘小皇帝江晏迟,才是许纯牧唯一的,真正的生机。’ 慢慢地攥紧了。 江晏迟的眼光刹那间迸射出光彩来,仅是一瞬,又被强行压下。 他别开眼,想要将手抽出。 可楚歇却未能放手。 ‘用你临死前最后的祈求与嘱托,将江晏迟此后半生彻底困住。’ 借着那力道,楚歇俯身往前,小皇帝身形一僵刹那不动了。 他左手与江晏迟的右手十指紧握,右手搭放在那人肩头,凑近他右耳。 ‘如此才能用他手中的皇权彻底救下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弟弟,许纯牧。’ 是的。 原楚说得对。 一旦江晏迟被苏明鞍废帝,天涯海角,许纯牧将再没有活路。 如果救不了许纯牧,就救不了沈音。 薄唇微启,轻声将秘密说出。 “许纯牧,是我亲弟弟。” 呼啸的寒风顿起,将半开的窗阁吹动,啪地一声摔在墙上,来回咯吱作响,惊动窗前梧桐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 “你说……什么。”江晏迟呼吸剧颤,脑海里仿佛有一根弦刹那崩断。 “当年沈家那一场大火里活下了两个人,一个是被苏明鞍抱走的长子,另一个,是被许邑藏起的幼子。许家小侯爷,许纯牧……他不是许家人,他姓沈。”楚歇感觉到江晏迟整个身子都发起了抖,见他要起身,右手施力,那力道分明不大,却将人困在了眼前。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没力气了,又像是不愿让旁的任何人听了去,“江晏迟。我知道赵灵瞿是你舅舅。但是我请求你,守住许纯牧身世的秘密,让他一辈子作为许家人活下去。保他护他,予他一生平安自在……” 江晏迟整个人震颤不已,直到此刻,二人的双手仍是十指相扣的。 皇帝看着那手,退开些许,凝视着楚歇的眼眸:“你说的,是真的。” 鼻尖酸楚再难遏制,眼泪又滚下两颗来。 江晏迟举着手,不停地吻在他的手背,又将那手贴着脸颊,又仔细回忆着什么似的,捋着那许多从未理清的思绪。 楚歇郑重点头:“这一次,我没有骗你的。许纯牧生于永安十三年盛夏,七月十三,我弟弟生于七月初三。只差十日。他用兵如神,天生将才……正是我沈家的血脉。” 江晏迟缄默不语,只打量着楚歇的眉眼。 如今才想起,许纯牧驰骋沙场十年,可眉眼清隽,与阿歇确有几分相像。 只是一个清癯昳丽,一个冷峻秀气。 再多看两眼,发觉二人的那双眼睛,太像了。 若非许纯牧的那双眼总是带着一腔正气,与楚歇仪容风骨相去甚远,简直是一模一样。 所以,许长陵和许纯牧一点儿也不像。 所以,许邑那么多年,将许纯牧藏在北境,从不让他入上京。 甚至还将沈弃安的三十万长明军权早早交给这个幼子。 原来,其中是有这样一重隐情在。 江晏迟到如今才终于想起,早在金还赌坊事件后,许长陵就曾和他说过,许纯牧是老侯爷抱回来的一个庶子,根本不是嫡出。 他还陷在此间回不了神,却听楚歇轻咳一声,徐徐然道:“作为沈家人活着,太辛苦了。” “我不要他,过和我一样的人生。” 第97章 、 江晏迟却猛地抓着楚歇的手腕,那双眼里也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疑,好似五味杂陈似的几番光彩流转,最后才一字一句问:“那,你,你不是喜欢他的,是不是……” 我刚刚的话,都说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楚歇在心底叹气。 “他是我亲弟弟,我怎会对他动男女之情。” 话音未落,楚歇整个人被江晏迟拉进了怀里,那人眼泪扑通通地落了他一脖子,教他禁不住缩了缩,“别哭。你把我衣衫都弄湿了……” “哦,很,很冷是不是。”江晏迟擦了一把眼泪,翻身也钻进了被褥里,紧紧地贴着楚歇,发觉他精气神虽是大好了,可身子却还是寒凉的。 又将外衣都脱了,剩一件单薄的纯白里衣,贴着楚歇搂着那人的腰,暖着他的半边身子:“这样,这样还冷不冷。” “不冷了。”楚歇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很暖和。”就是感觉怪怪的,怎么像你在占便宜似的。 “他是你弟弟,你怎不早些同我……同我说呢。”小皇帝吸了一下鼻子,带着几分委屈,“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这身世,我怎能轻易同旁人说出口……” “我怎是旁人!” 江晏迟双臂收拢,贴着楚歇的心口,声音继而软乎下来,柔柔地念叨:“我,我们是夫妻啊。祭拜过天地,喝过合衾酒的。” “……你不是说,我今日起不是你的皇后了吗。”楚歇想起这回事,又提了一嘴。 江晏迟猛地抬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紧紧盯着楚歇:“不行,那话不作数的。” “君无戏言啊。” “那我再娶你一次。” 楚歇没说话,江晏迟却以为勾起了上次成婚后那些不开心的往事,往那人怀里拱了拱,挨挨蹭蹭地往上了些,和楚歇一同倚靠在那枕头上,将他松松地抱在怀里。 药味混杂着柏兰香,让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想到过往的那些荒唐事,江晏迟的心几乎要被那些愚昧至极的行径践踏过千百遍。他到这一刻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到底犯了多少蠢。 他在北境替许纯牧和谈,他在濮阳郡丢下自己,他千方百计地要送许纯牧出城。 是因为许纯牧是弟弟啊。 像他阿娘一样,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 怎能不千般慎重,万般筹谋。 仔细想来,从头到尾,楚歇只是想护着弟弟。 但是他又害怕有人察觉许纯牧的身份,所以被自己误会时也不敢多言。 原来方才苏明鞍过来,就是来试探此事的!他是来探楚歇的伤势,也是来探,楚歇究竟有没有把许纯牧身世告知自己。 幸而,他最终还是说了。 幸而,兜兜转转,这人终究是信了他。 “对不起。”他低下头,那脸颊蹭了蹭楚歇冰冷的额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他……是沈家人……” “我,我……” 又磕巴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无从辩驳。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眼圈一点点发红。 “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我这辈子就只能孤独终老了,实在不喜欢,你也别讨厌我好不好……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要去喜欢别人,好不好。” 啊这。什么狗屁发言。 那几分挨蹭竟还有些温存的意味。 楚歇自动忽略这些黏黏糊糊的话,心里头揣着正事,问:“那你是……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 “答应我,永远死守这个秘密。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不会以身世之祸加害于我弟弟,会永远保——” 江晏迟摁着楚歇的后脑,微微侧首,吻上那殷红如桃花的唇,将剩下的话都吞吃入腹,缠绵而旖旎。 直到那人有些喘不过气了才松开。 看着那人微红的眼角,他指腹抵在楚歇的唇上:“我不答应你这个。” 楚歇脸色登时一变,血色尽褪:“你!” 他又抬起楚歇的手,薄唇细密地擦过他的指尖,顺着手腕轻轻一咬。 “我发誓,待我皇权尽握那一日,我定会重审你沈家的冤案,洗清二十几年笼罩在你身上的污名,彻底解开困住你半生所谓的残酷宿命。” 江晏迟的笑意一点点展开,在这风雪簌簌的寂静深夜里竟似暖阳。 “我会让整个大魏都知道,我娶的,是百年侯府沈氏之后。” “我会让你,让许纯牧,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间,无忧无惧。” “我说过会为你杀所有想杀的,但如若你心愿并非如此,那我也愿意,去护所有你所有想护的人。” 楚歇眼底的光渐渐凝结。 看着江晏迟灿若霞光的笑意,只觉得有些刺目。 “为什么。” 江晏迟拿鼻尖蹭着他,低语:“因为我喜欢你,就投其所好。你喜杀戮,我便替你杀。你要维护,我替你护。” 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脸上,眼底迸出点点星芒。 “只想讨你开心而已。” 江晏迟握住他的手,摩挲着纤细的手腕,试探着,“我是想,如果你开心了,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变得喜欢我。” 心口的闷痛反而加剧,又像是有根细线扯着似的。 越勒越紧。 几乎要将心撕裂。 手腕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如玉的小臂。上头鞭痕醒目,让江晏迟眼神一黯,指尖很轻地触过那伤口边缘,问:“疼吗。” “不,不算疼。”楚歇有些仓皇地低下头,不知为何,不愿再看到他的脸。 翻了个身,转过去背对着他。 “你累了吗。” “嗯。” 江晏迟为他将枕头摆好,将被子拉得盖住他耳垂,然后跟着缩进被褥里,手绕到他腰前将人抱住了,像是护着一块得来不易的易碎珍宝。 温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楚歇似乎真的有些困顿了,还会不自主地往热源靠近,像一只小猫似的往怀里拱了拱。 这可让江晏迟高兴坏了。 偏又不敢太表露出来,只默不作声地享受着这片刻的依偎。 “阿歇,外头风雪很大。”江晏迟眼巴巴地又问,“这样还冷不冷。” “不冷了。” 楚歇的声音越发轻了,几乎只剩下鼻音。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不必。” 小皇帝好似一炉明火似的贴着,知道他最是怕冷,替他驱赶这漫漫长夜里的清寒与黑暗。 楚歇能感受到他真的很开心。 可是。 楚歇感受到指尖已经开始发麻,双脚也没了知觉。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某一个刹那,他忽然害怕了起来。陌生的情绪攥紧他的心脏,令人几欲颤动。 可这具身体虚弱至极,到了子夜时分正是要命的时候,连抖动都几不可见。 可江晏迟还是察觉了,却以为他只是冷而已,更贴近了些,这一次,连他冰冷的双手都捂着。 楚歇心里丝线渐渐拽紧,似是有腥气漫上喉头。 胸腔里那一缕裂隙,好像喷薄汹涌,喧闹着,将要井喷而出。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阿歇。” 江晏迟忽然很轻地喊他,像是叹气一样问,“你,可曾喜欢过我。” “一点点也好,有没有。” 得不到他的回应,小皇帝便以为他睡过去了。眼下他心情畅快,倒是也一点也不在意楚歇的回答。 不喜欢也没关系,他们是成婚了的。 许纯牧原来只是弟弟而已。 他和阿歇才是最亲密的。 楚歇的前半生很苦,从此往后,他守着这人。谁也不能再伤害他半分。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来相处,这一次,一定小心翼翼地护好了。 他手中已经有了一些实权,只要能再想法子除了赵灵瞿和苏明鞍,重审沈家的案子不难,此事得慢慢筹谋。 这么想着,他也不敢乱动,就这着抱人的姿势也终于慢慢合上眼。 会越来越好的。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近些日子来,江晏迟还从未睡过这样痛快舒适的一觉。 一夜无梦,直至天光。 好似是近日里所有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似的,睁眼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刚一睁眼便余光便看到外头一片明堂堂的雪色,正所谓瑞雪兆丰年,今日正是小年,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再过半个多月,上元佳节时上京城里又会摆满花灯吧。 江晏迟想到了他十三岁那年,楚歇递给他的那一盏花灯。他想,今年他也要送阿歇一盏。 正想到此处,身子稍稍一动,才发觉阿歇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一晚。 如今整个右臂都是麻的,可他的心底却很甜。 “阿歇,起来了。你看,昨夜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江晏迟将手缓缓抽了出来,一边揉松血脉,一边轻声笑语:“今日是小年,宫中扫尘,定会好好装点一番。要不要我带你去外头看看。” 又将鞋履穿好了,知道阿歇伤的重,八成是睡不醒的,声音又放轻了,咧着笑问,“阿歇,你还很困吗。实在困的话那你便再睡会儿……” 许久不听见回应,只翻身回去稍稍拍了拍那人肩头,“阿歇?” 又喊了两声,还是没看那人动分毫,江晏迟便又就这鞋子半身上塌,温温软软地将人抱住,在他耳边呢喃:“阿歇,真的不起来吗。”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那耳廓冷得惊人。江晏迟伸出手将人稍稍一晃,摸了一下,手是暖的。刚刚松下一口气,却又摸到那掌心附近的金丝暖炉。 江晏迟的动作瞬间僵住。 “楚歇?” 屋子里陡然陷入诡异的沉寂。 分明只剩下一个人的呼吸声。 第98章 、 江晏迟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一动也没动。 “楚……歇。”他没敢再碰,甚至凝住片刻后,手撑着身子利落地从床榻上下来,只隔着一点距离打量着背对自己沉睡的那人。 他忘记了呼吸。 于是空荡荡的寝殿内,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寂寥风声。 床前的珠帘被吹动,清脆的珠玉相击声响打破这骇人的静谧。床头纱幔被风撩起,似是一场大梦里雾气将身影笼罩,转而再次清晰。 可江晏迟手指紧紧掐着掌心。 很疼。 不是梦。 稍稍偏转身体,身后窗外雪色映上床榻,照亮面色青灰的轮廓。 分外清晰。 江晏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心中忽然被挖空一大块似的,膝盖骨战栗着一弯,咚地一声敲在木缘上,下意识抬手扶着床头。 一番踉跄后离得更近了,瞧见那人一缕头发丝正落在口鼻处,纹丝不动。 他这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摸他的脸颊和颈部。 冰冷的。 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那手猝不及防收回。 “来,来人。” 趔趄几步奔逃出殿,声如蚊讷,满是喑哑的绝望,“叫,叫御医来!”外头没什么动静,又抬了抬声,惊动了廊下的小喜子。 小喜子看江晏迟表情不一般,眼光变了,立刻喊着远处的宫人:“快,快去叫御医!” 他搀着江晏迟,又回到了殿内,看到了床榻上那分明已经断气的皇后。 心下咯噔。 “陛,陛……” 江晏迟抬手断了小喜子的话,说:“去,先把药煮上。” “可是陛下,娘——” “再做些吃的……他,他昨夜没吃东西,一定饿了,去煮碗粥来。” 有几位御医就在偏殿住着,不足片刻人便来了。一踏进便解开身上背着的木匣子,因听闻皇后不大好了手脚都有些慌乱,取了一片老参,另一只手捏着几个两寸长的银针就先来到床前,动作行云流水,没有观察小喜子的脸色。 待到将那侧躺的人掰过来,看清那枯槁青灰的容颜后,才猛地惊住。 回头看了一眼皇帝。 江晏迟却抬手指着楚歇,轻喊,“怎么了,快,快些啊。” “陛……陛下。” 老御医放下了手中的银针,将那样一片老参攥在手心里。大冷天的,额头和背脊却冷汗涔涔,“娘娘他已经,已经……” 江晏迟眼光倏然一闪,渐生阴鸷,“说什么。” “已,已经殁了啊。” 老御医用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陛下饶命,不是臣不救,实在是,臣也没法子医死人肉白骨啊。” 另一位御医也惊了,上前去探一下楚歇的脉,又仔细勘翻看了一下眼睛,口鼻。 “是的,约莫……是昨夜丑时时分。” 怎么可能,子时的时候,他醒过的。 那时候他很清醒。 会笑,会揶揄,会打趣。 他还,还写了信。他的精神那么好,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江晏迟惶然失措,喃喃:“他子时的时候,还同朕说了许多话的,怎么可能丑时……” 御医们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心底七八分的猜测:“陛下可知,将死之人是多有回光返照的,娘娘他……” 人之将死,日薄西山,最后一缕明光。 他在死时,犹然放不下他这位弟弟,所以,才生出的那短暂的清醒。 昨夜的字句温存,昨夜的坦诚相待,昨夜的小意缠绵。 竟是—— 将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哗地一声,寒光乍现。 小喜子忙不迭地上前去拦住江晏迟那只要砍人的胳膊,一下就哭出声来:“陛下,陛下别冲动!此事,此事怨不得御医们,陛下,娘娘,娘娘还看着呢,他还在那看着呢……” 江晏迟余光看着床榻上那幅身子,眼眶一点点染上绯红。 半晌,剑指门外:“滚,滚出去!” 待到小喜子带着御医们连滚带爬地走了,那一柄剑抛出,刺穿朱门,“锵”地一声钉在上头。 惊得门口的御医直接滚下石阶,将额角磕伤,慌不择路走远。 江晏迟双膝跪地,躬着身子俯首蜷缩着,指甲一点点收拢划过过脚下冰冷的石砖,发出刺耳的抓挠声。 风吹珠帘,叮咚悦耳。 地上多出几道血痕,却被一颗颗砸落的眼泪晕开。 “楚歇,楚歇!” 咬牙切齿,偏又哽咽难忍。 不可以。不可以! 小皇帝猛地抬起头,又手脚并用地爬上面前的床榻,那带血的指尖触摸着楚歇净白的面颊:“不要,我不要,你醒一醒,你醒一醒……楚歇,楚歇……”将耳朵凑近了那心口,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许纯牧……对,你不管许纯牧了吗……没有你,他会死的……” 啪嗒。 眼泪砸落在那安然长眠者的脸上。 “没有你,我也会……死的……” 却惊动不了他半分。 那身体没有半点温度,那双桃花似的眼眸再也不会睁开。 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以后。 景和元年,小年,二十四。 雪霁,初晴。 很久之后,江晏迟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日蚀骨入髓的凛冽与疼痛。 他的心上人,死于他十八岁那年的深冬。 从此,他的人生再无春至。 *** 他再一次醒来,听到耳边滴滴地响着些仪器声。 眼睛睁开一条缝,明晃晃的白色刺入虹膜。抬起手挡一些光,才听到盛夏的蝉鸣在窗外响起。 周遭一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原来他在医院。 “沈先生醒了。”护士立刻过来查看一下他的情况,然后才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叫家属。” “等一下,我……” 他抬起手看到手背上的针头,护士将他扶着躺好,又将床摇起来一些,说,“先躺好,沈小姐很快就来。” 他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口。 他用楚歇的名字活了十几年,如今听到“沈先生”几个字,只觉得陌生。 可是很快,推门进来的并不是小音,而是两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他们手上拿着文件夹像是一边在查看什么病例,一边打趣着说:“哟,沈教授怎么回事,说晕倒就晕倒了。” 这两个人,是谁。 他有些懵了。 “喂喂,不是吧。还没完全清醒吗。” 晕倒。 对了,他刚穿回这个世界,的确是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晕倒过去。 脑海里立刻响起一个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他们是‘你’研究生同学。这所医院的主任医师,左边的姓王,右边的姓刘。” 他敷衍着说:“哦,我……可能是贫血吧。” “你身体壮得跟牛一样,怎么忽然贫血了。难道是你妹妹最近结婚了,你一个人住很不习惯……” 结婚,什么结婚。 他头上闪过一丝锐痛,在脑海中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穿去我的身体十几年,我也在你这个身体里,呆了十几年。你十八岁那年自杀未遂,我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医大。” 他立刻反问:“你不是说小音病重要手术……” “骗你的。” 原楚的声音很清淡:“她早在十年前就治好了。” “你老出神怎么回事,难道,还在诅咒那个把妹妹娶走的混蛋。诶,我是真没见过比你还妹控的人……” “欸,刘哥,你别老说我好不好。” 门口传来一声轻灵的嗔怪。 楚歇抬头望去,正看到一个长发的年轻女孩站在病房外,一双杏仁眼波光粼粼,皮肤白皙,弯弯的柳叶眉很是讨喜。手里捧着一小束鲜花踏进屋子里,把包装纸拆了就将花插在花瓶里,头也不回地问:“哥,怎么回事儿啊,忽然就在家晕倒了。” “哦,正好门窗都关紧了,我就……” 沈音的手忽然顿住,回过头:“门窗关紧了……”眉头一挑,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是能把你憋死是不。” “不是,是我……我……” 沈音盯着楚歇看了一会儿,忽然皱着眉头:“哥,你今天怎么不对劲啊。” 俏皮地眨了眨眼,问:“你是我哥吗。” “不是,捡来的。” “不是,捡来的。”他下意识地跟着脑海中的声音重复。 沈音扑哧一声笑了:“嘿,怎么捡的呀,这么漂亮的妹妹哪儿有捡,告诉我呗,我也去捡。” “诶,我也去,沈哥,哪儿捡的。透露一下呗。” 病房里顿时哄笑一堂。 热闹无比。 可他却觉得有些奇怪。 “好了,医生都说你根本没什么事儿,今天就出院吧沈教授。”沈音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套衣服和鞋袜,“走,我们回家。” 见他不动,努了努嘴:“怎么了,哥,你是不是晕倒的时候撞到脑袋了。” 车子开进了市区中心的别墅区,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打下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脸,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穿去那个世界十五年。那他今年应该是三十三岁。 沈音,他的妹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十岁的小屁孩,她已经二十五岁了。 真好。 他的小音,顺利地长大了。 想当年他第一次在捡到桃厘的时候,桃厘也才十岁,脏兮兮的脸上那一双扑闪的大眼睛长得太像沈音……他下意识用力地摇摇头。 不对。 不要再去想那边的事情了。 那边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境,眼前的一切,才是他的真实的人生。 “到了。” 沈音解开安全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回事,哥,你是不是真的撞到头了,一直发呆。” “没,没有。” “哦对,明天我要去婚礼彩排,不能开车,哥,要不你来开车吧。我想坐你开的车结婚。” 他听到脑海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息。 第99章 、 愣了很久,竟不知道怎么说。 “我……应该,不行。” “嗯?”沈音震惊地凑过来,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你真的不舒服是不是。怎么车都不会开了,驾照过期了?” “没,我……”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根本不会开车这件事。 沈音把车停入了地下车库后,带着他进入这一幢陌生的别墅。简约现代深灰色系的装修,高高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广袤的人工湖。干净得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印着一前一后两道人影。 “哥,你等会儿,我给你做个咖喱。”沈音去了趟厨房,打开早就焖好的饭,再去厨房将咖喱炖上。没一会儿整个屋子飘出浓郁的香气。 有点呛。 一盘饭端上来,沈楚只吃了一口就咳了两声:“这,这么辣。” 沈音一边解着围裙,一边问:“嗯?辣吗,不就是以前的那个辣度吗。” 又过来就着他吃饭的勺又挖了一勺吃,鼓着腮帮子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说:“不辣啊。” 他只能蹭了蹭眉毛,避开眼神,“我,我其实不太饿。” “哦,好吧。” 沈音驾轻就熟地打开冰箱找到酒,丢了冰块进去,再倒了两杯,他立刻制止。 “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沈音瞪大了眼,还偏喝了一口,“不是你说在家能喝,出去外头才不能喝的。怎么,现在家里都不让喝了。” 又笑嘻嘻地拿手肘怼了一下自己,凑近了问:“哥,你到底怎么晕倒的。” 沈楚的眉头紧紧皱着,端着手里的烈酒想喝,可是穿进楚歇的身体太久了,让他闻到酒味就开始有些不适,好像在现世也是个喝不下酒精的病秧子似的。 反感于这样不适应的自己,他反而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干。 很痛快。 炽热的酒顺着食道滑落,却没有像古代一样一杯就倒。 甚至神志还更清明些。 胆子也更大了。 “再来。”他伸出手,沈音又给他倒满了,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只觉得畅快。 “小音,你还记得……小学的事情吗。”他端着酒杯摇晃着,看这里头叮当的碎冰折射出的流彩。 “小学?”沈音皱着脸想了想,“额,你是说六年级的时候,我发病那一次吗?” “你六年级发病过?” “嗯,很严重,就是你读高五那次啊,你不记得了……啊哈哈哈,那时候你都快高考了,老师把我送到医院的时候,又差点没救过来……那把你急得……” “他救过你很多次吗。”沈楚静静地问。 “他?” “嗯,我。我以前,救过你很多次吗。” 沈音扑哧一声笑了,转了个身,将脸凑近了些,看他红没红脸,“你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差了。反正初三那次手术后我就好多了,初三以前的事情,我也不太想回忆了,反正这日子……就越过越好嘛。干嘛还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不开心的事情。 沈楚又将杯底最后的酒喝下。 然后才问:“再早一点,四年级之前的事,记得吗。” 沈音的小高跟一下下敲着地板,发出规律的扣扣声,没一会儿停了下来:“你是说,四年级我下病危通知书那次的事儿吗。” 沈楚沉默着,忽然觉得喉咙干渴得很。 伸手去够沈音手里的酒瓶,却被沈音避开。 “你自杀那次?”她挑着眉,余光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地补了一句。 “嗯。” “哈,是啊。差点两个人都死在那会儿。不过我其实记不太清楚了,真记不住了。你今天提这些事儿干什么啊。”沈音笑嘻嘻地给他又倒了半杯酒,打着哈哈,“都过去多少年了。” 沈楚抿起嘴,看着身边已然娇俏长大的女孩,她的一头卷发看上去蓬松又柔软,水晶发卡晶莹剔透地闪耀着光泽。 他犹豫着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 却在还没碰到时听到一声轻轻地诘问。 “其实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你,好不像你啊。你为什么会想死呢,哥。” 微醺的脸颊上飞上一点红晕,可是眼神却无比清明。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那个时候的哥哥。” 噼啪。 手里的杯子滑落,溅了一地的玻璃渣。 沈楚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捡,却一不小心割伤手指,滴下两点血来。沈音吓了一跳,立刻跟着蹲下,查看了一下他手指,转身去拿了医药箱来。 发现他的脸色分外苍白,而且还别开眼尽量不看血,她皱着眉头:“怎么啦,割得很深吗,我看看。” 将酒精倒上清理伤口后,用创可贴贴住。 “没什么,就是,有点……怕血。” 沈音的动作戛然而止,再一次扫了沈楚一眼,然后又笑了,“说什么呢,哥。你可是医学院出身,你怕血,你怕……” 又笑了两声,看到沈楚出神的样子。 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敛起。 “哥,你不是……” 沈楚抬起头,看向小音:“嗯?” 她难得的真的慌乱了,拉着沈楚进了房间,将窗户关上,再将门也要掩上的时候,头顶一只手撑着门:“别关。” 沈音整个身子僵住,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哥,你的病……不是早就治好了吗。”她紧紧皱着眉头,也有些慌了,“怎么,怎么这还能……” “比起那个我,你更喜欢那个治好病的我,是不是。”沈楚垂下眼眸,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可是却只摸了摸她头顶的那只发卡,“真好看,我们小音,长得真好看。” 他鼻头一酸。 他的小丫头长大了。 “哥,哥。”沈音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在床边上坐下来,捧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神情,一边安抚着,“对不起哥,我不知道你是这种情况。你别急,没事儿啊,什么病现在还治不了了,别担心。不就是个应激综合征吗,我现在就给你预约医生,咱们先看看什么情况,这样,我还给你预约当年那个陈医生。” 话音没落已经去外面的包里找电话预约。 沈楚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他打开了窗户,温暖的风迎面而来。这个房间就是他晕倒的房间,落地窗前正是一张奢华精致的大书桌。书上摆放的都是医学类的书籍,拿出两本来看了几眼,上头全是笔迹,可他完全看不懂。 “陆川已经让司机去接陈医生了,一会儿医生就来。哥,你别急。” 沈楚紧紧地握住手中那本医书,嘴角还带着一点笑。 “是啊。我这种哥哥,最后只能带着你一起去死。是我太没用了……” “对,对不起。”沈音终于察觉到眼前这个人情绪的不对劲,立刻将他手中的书接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吗。你十岁之前,从来……从来,都没有这样笑过。” 沈楚的眼泛起一圈红,眼底渐渐生了湿意,雾气渐渐浮上眼角,心中满是苦涩,“像这样,开心的,快乐的笑……” 沈音有些无措,靠近了,一下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对不起,哥哥。” ‘哥哥。’ ‘哥哥!’ ‘哥哥……’ 这一声叠音的呼喊好像勾起许多年前积压的记忆。 沈楚抬手也紧紧抱住她,哽咽着说:“不是。是哥哥对不起你,是哥哥……养不好你。原来我们小音是这么漂亮的姑娘,哥哥差点让你……” 差点让你,死在了十岁那年,永远也再长不大。 “哥哥,你十八岁以前 ,也从没像这样哭过的。”沈音紧紧地抱着,温柔地安抚着,“我说的不喜欢那个时候的你,是不喜欢……你连哭都不哭的样子。” “好像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难过。你总是跟我说‘小音,没事,哥哥会想办法解决的’,你说话的时候还会笑,我一点也不喜欢你那种笑。”沈音慢慢地松开他,眼圈也有些发红,“我宁愿你哭,宁愿你跟我发脾气,可我不想看到你……什么事情,都只知道自己去解决。” “我的病欠了药钱,开始去摸别人的钱包,被打得浑身是伤。后来还因为这个差点被学校开除。我的哥哥成绩明明那么好,可是,就是因为我,连高中都不想去读了,要去辍学打工……”因为酒精的作用,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渐渐浮上水面,让沈音的眼角也出现湿意,她吸了吸鼻子。 “我不喜欢那个你,那个好像只知道围着我转,会因为我一点点把自己毁掉的你,甚至会因为我病危了……就去自杀的那个你。” “真的……不喜欢。” 她将下巴靠在沈楚的肩头:“我的哥哥那么好,他本来那么好的。但是好像只有我知道他好,为什么他在别人眼里,是坏孩子。” “是因为我一直,一直都在拖累你。你刚刚问我的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想提起那件事。十岁那一次,其实,我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我觉得我就是你的拖油瓶,我那时候想,我要是死掉的话,是不是你以后的人生,就能过得好一点。”她的声音也哽咽着,到最后化作低声的抽泣。 “我很讨厌那个时候的你,我也很讨厌,那个时候的我。哥哥,为什么我们还要去想那时候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回忆起来。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你的病症复发了也没关系。”沈音用力地擦去脸上的眼泪,重新扬起一抹坚强又阳光的笑容,“没关系,我也长大了,现在,我也可以保护你。” 叮咚。 门口传来门铃声。 沈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巾,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拿手指比着他的嘴角,拉开一个笑容的弧度:“没事的,哥哥不哭。别难过,应该是陈医生来了,我去开门。你在这等我。” 第100章 、 眼光顺着指尖,掠过书架上摆着的几个相框。 十五岁的沈音手术后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束漂亮的雏菊,身后站着挺拔隽秀的年轻男人。 十八岁的沈音,刚刚高考完的样子,鼻梁上还戴着有些老土的黑框眼镜,正和那一摞高过头顶的书站在墙角里比高度,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二十二岁,她毕业那一年,带着学士帽挂在男人身上。 长发蓬松卷起,在阳光下金光熠熠。 和现在的模样很像,满眼洋溢着的都是星辰与流光。 手机适时地想起,他不会用,却看到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对话框:沈老师。不知道明天上午您在办公室吗,关于开题报告的事情我想要再…… 手机屏幕暗下去。 眼底的雾气一点点漫出。 他推开房门。 身后的风吹起白色纱帘,吹乱沈楚额前的碎发。转头正看见楼下沈音给陈医生开门。 她弯腰从鞋柜里拿了双鞋递给对方,长发像湖边新发的柳条垂下,遮住柔美的轮廓。 “宿主。” 系统的声音在耳边适时响起,“要现在重生吗。” 楚歇沉默着,看着她将医生领到了楼梯下。 “重生后,一切……就都重来了是吗。” “是的。”系统说,“宿主不是觉得现在妹妹现在被人抢走了吗,那不如,全部推倒,一切重来吧。” “反正您完成了任务,本来就是拥有一次重生机会的,不用白不用啊。” 沈楚陡然生出一些心烦意乱的感觉。听见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逃避似的将门用力关上。 也顺带着把系统关了。 “他最近一年晕倒过几次了。”是医生在询问。 “昨天是第四次,但是之前三次都不是因为幽闭,就是正常的。有一次特别严重,还是在授课期间直接晕倒……但是之前没往精神方面考虑……” 声音越来越近。 沈音在外头扣响了门:“哥,你在里面吗。陈医生来了。” 一墙之隔,几乎能完整地听到她声音里殷切的担忧,“哥,你怎么了,先开门啊。” 她口中的哥哥,不是他。 那张书桌上,没有一张照片,是自己。 全部都是他。 他不是沈音最想要的哥哥。 但是,眼前的沈音,却是他最希望她长成的妹妹。 “不重生了。” 他缓缓闭上眼,抬头看着眼前井井有条的一切,听着身后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和一句“您等等,我去找钥匙”,眼角渐渐濡湿。 鼻头渐渐漫上酸楚。 自喉咙深处漫出一声呜咽,从门板处滑落,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在长大。 只有他的人生,永远停在十八岁。 “你不重生吗。沈楚。”原楚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他不想听任何人说话,可是他没办法像关掉系统一样关掉他的声音。 “我重生,你会怎么样。”沈楚却问。 “你重不重生,我都会走向消亡。那边世界的身体已经死透了,我也根本回不去。不出半个月,我就会彻底消失……你救了许纯牧,我说过,我会还你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所以,为了帮助你尽快适应这个世界,融入自己的人生,你最好趁现在多出门,多和熟人接触……” “这不是我的人生。” 他哽咽着,“这早就……不是我的人生了。” “你说得对。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回来,可是回来又有什么用……重生了,又能怎么样。我只能带着沈音一起去死……就连曾经共同的回忆,对于那孩子来说,也是痛苦的,根本不想捡起的。她和你在一起,永远只会笑,可是一旦换做是我,她又开始哭了。我不想再看她哭。我这样的人生,根本,根本……” 他将脸埋入了膝盖里。 “根本,不想再来第二次。” 啪嗒。 泪水滴落在地板上。 “这样就很好。你救了她,给予了她光明的,璀璨的人生。这样就……很好了。我喜欢现在的小音,真的太喜欢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没有办法带给她这么完美的人生……重生?不要,我不要重生。”他用力地摇头。 “现在这个人生,也根本不是我的。她想要的哥哥,也不是我。” “不是的……” 他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抬手揩去眼角的泪水,“我心愿已了,没有任何遗憾。她活下来了,这是已经是我最想要的结果。谢谢你。” “桌上那碗咖喱还没有凉,现在吃还来得及。” “明天,你开车……送她去婚礼彩排吧,她会很开心的。” 他嗓音轻柔,一点点闭上眼,“该走向消亡的人不是你。从今往后,我把我的人生,送给你。” “请你一定,一定要让她——” “永远这么笑着。” *** 这是景和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节,本该热热闹闹,举国欢庆。可孝元皇后的忽然病逝,让这久雪方晴的上京城内蒙上另一重阴郁。 皇帝秘不发丧整整七日,直拖到三十那一夜。 太傅府突起的一场大火,烧了整整半夜,火光冲天。惊动了大半个上京城,等到第二日的时候,荣华繁盛二十几年的太傅府化作一团焦黑,四下荒凉。 可奇怪的是,大火烧起时苏太傅却并不在府内,逃过一劫。大年初一那一日,竟勾结豫北郡王府兵以及五万西北宁远王旧兵,一日之内兵临城下。 豫北郡王高喊,皇帝年纪尚幼,难担大任。更娶奸佞权阉为后,不辨是非。而太傅苏明鞍联合吏部薛尚书更是挖出已故肃元皇后的真实身份——沈氏遗孤。 一时间,朝野上掀起轩然大波。 退位奏疏一道道递上。外持兵祸,内乱人心。 周闻护卫着皇帝,提议不若先斩杀一位言官震慑。可皇帝神思倦怠,竟像是什么都顾不上似的,只守着皇后的灵柩。 僵持了几日,风声愈演愈烈。 赵家小世子,赵煊不得不连夜前来,冒死请柬废后。 几日里都未有动静的皇帝,却转瞬之间目眦尽裂,“说什么。” “你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若不是周闻护着赵煊,江晏迟险些一刀宰了他。 赵煊却言:“陛下,若不废后以平人心,难道真的要等到兵破皇城那一日……陛下,逝者已矣,凡事要以大局为重。我会偷偷将皇后尸身偷换出宫,待到日后有机会了,再以旁人的名义葬进皇陵,此事眼下需先堵住悠悠众口……” “不必等日后。” 江晏迟心中怒意像是被冰水破灭了,回头继续守着那棺椁,眼神麻木,“朕陪他,一起死了便是。” 烛火幽微,祁岁和周闻脸色皆是一变。 “陛下,您要想想想段娘娘。逝者已矣,您总该为她再打算才是。”赵煊蹙着眉头劝慰。 江晏迟却一言不发。 他是朕的皇后。 到死都是。 赵煊见他始终默默,只当皇帝一时怒气想不开,在这要紧的时刻只恨不能以头抢地,与周闻对视一眼后,不得不再说,“且不说旁的,如今有禁军之权作保,那五万兵马还不敢轻易作祟。可是那北境三十万兵权之前可是赵灵瞿掌管过的,如今他下落不明,手中又有一半的兵符,若他调动长明军南下……那到时候可就真的晚了啊!” “陛下节哀,眼下实在是,实在是——” 约莫是提到了长明军,这几个字入了耳,江晏迟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转眸凝视着赵煊。 长明,北境,镇国侯,许纯牧。 最后三个字慢慢在脑中停住,渐渐充盈,直到霸占所有思绪。 ‘许纯牧,就是我的命。’ ‘我请求你,守住许纯牧身世的秘密,让他一辈子作为许家人活下去。保他护他,予他一生平安自在。’ “我不要他,过和我一样的人生。’ 熟悉的话语一句一句回想在耳畔,在他心口处像是利刃刺入搅动。 几日前深夜里对那人甜蜜的许诺,此刻更是化作四肢百骸难以遏制的剧痛里回荡不息。 似是要将他这几日早已麻木的心脏彻底搅碎。 ‘我发誓,待我皇权尽握那一日,我定会重审你沈家的冤案,洗清二十几年笼罩在你身上的污名,彻底解开困住你半生所谓的残酷宿命。’ ‘我会让你,让许纯牧,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间,无忧无惧。’ 他以为楚歇死后,自己的心也就跟着麻木了,再如何也不会惊动。 却不曾想,原来,还可以更痛。 楚歇知道自己将死,最后的回光返照,不过是因为放心不下许纯牧。 所以。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许纯牧托付于他。 如果自己被逼退位,苏明鞍再扶持一位新帝登基,手握大魏实权。那许纯牧作为沈家在这世间最后的遗孤,也必将活不下去。 就因为楚歇临终前最后的托付,他眼下不能死,甚至,连手中皇权都不能丢。 否则,他的弟弟——许纯牧就没办法活下来。 他必须从此以后高居庙堂高坐之上,才能为叛国罪臣之后谋来最后的生机。 江晏迟低声笑了起来,眼底却闪着湿意。 对了,许纯牧。 他眼下在哪里。 倏然,他像是想起什么。 楚歇最后临死前,是写过一封信的。 写给许纯牧的。 江晏迟闪回的记忆中抓住一个细节,他为楚歇压镇尺铺平那信纸时,层叠着是有三张的。可后来他去为楚歇遣走庭院中众人,回来后楚歇写完一张寄出,桌案镇尺所压的空白宣纸被风吹起,只剩下一张。 还有一张呢。 眼眸猛地一抬,再看了眼那漆黑的棺椁。 难道说。 除了寄给许纯牧的,他还写过第二封。 这几日,江晏迟从未教人进过承鸾殿寝殿。他像疯了似的冲进去,坐席下,桌案底,枕下,四处都寻过,可偏偏就是找不见。 翻看衣柜,床底,连鞋子里也找过。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他想起那一夜自己归来时,楚歇欲言又止的神情。 想起深夜里,那等不到回应的一声诘问。 时间很短,楚歇那时候力气很小,如果真的写了什么,是根本来不及仔细藏的。 那些需要费力气的地方,他肯定搬不动。桌下容易沾湿,床上容易揉皱。 江晏迟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楚歇一定是留了封信的。 如果换做是自己,会将那信放在哪儿,自己一定能发现,并且,信笺不易被损坏。 坐于桌案处,他模仿着那一日楚歇的视线环顾四周,看过一圈后若有所觉,目光凝在窗阁下妆台上的那面铜镜上。 一瞬间的怔忪,似乎看到铜镜中印着那明眸红唇,一身盛装的美人。 扑到那铜镜前,将那装着朱钗步摇的木匣子打开,果真看到里头整齐地叠放着一张信纸。 压住纸张的,是那被他亲手折断的红绒落羽钗。 第101章 、 拾起那半截钗,尖锐的断处刺得指腹发疼。那殷红的绒羽好似这凄冷冬夜里的一簇红梅盛放在掌心。 又像是一团火,烧在掌心。 江晏迟的心狠狠一跳。 将叠好的信纸拿起,缓缓展开一角,笔锋滞涩却眼熟的字迹映入眼帘。 开头一句:见信如晤,今以此信,与君别矣。提笔落信时,尚有一魂于人前。绝笔于墨后,恐再无半魄留世间(1)。吾曾语,所谓风予,乃闻风破胆之风,生杀予夺之予。望君永记,破只破奸邪之胆,而不寒良将之心。杀只杀佞贼之身,而不伤忠臣之骨。此乃为君之道,亦为主事之能。 帝王之才,决断之心。兼具一身。帝子降兮,少年为君,路漫漫,其修远(2)。 今有相才,赵氏煊者,父子异心,假日时日可堪大用。昌平十四年新科状元祁氏,铁面无私,亦为良才。为安民心,绝佞臣楚氏。为顺民意,归兵权许家。 许氏隅安,赤胆忠心,可戍边疆护佑北境千里。万盼君,用之信之,护之安之。 永安之乱后二十余载,深受荼毒者何止千万。 愿止于景和。 此后,无战,无乱,无饿殍,无哀魂。山河景秀,和泰民生。 为君者,不以四海之权随一人心用,徒增谋算争夺,不绝不休。 吾以天下之权赠之,望君,独为天下人用之。 谨以记之。 楚氏,绝笔。 薄薄的一张纸颤动着,眼泪顺着下颚滴落,砸在一角,洇开绝笔二字,染成一团墨黑。 都,都什么时候了。 为什么,还在说这些话。 那眼泪好似断了线,可他却怕再沾湿了似的,将信小心地叠放了,却发觉那信翻转了一面,竟还留有半句话。 江晏迟只瞥了眼,立刻失声恸哭。 只捂着那支簪子。 七日里他都没再这样撕心裂肺过。 那句话是,不似那正面的文绉绉,只是一句平实无比的。 “对不起。 这一生太短,只来得及护一人。”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在说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江晏迟紧紧捏着那簪子,却只能将那断处摁在心口。 “我本来要护你的,我本是要救你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许纯牧说得对,那个时候,我不该带你回上京,你会死,你真的会死……” “即便我拼尽全力地去手握皇权,即便我,昭告天下娶你做我皇后,即便我,杀了那么多人,我还是……没有救下你。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认出你,如果我没有把你从北境带回,如果我从不曾参与你的人生,你会不会……就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弹琴给我听,为什么要告诉我,我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为什么要帮我入主东宫,为什么救我阿娘……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遇到你……” 深夜的雪再一次纷纷扬扬。 像是要将一切都埋葬。 “对不起……” “我以为我可以救你的,我以为……只有我,可以救你的。” 这一瞬间。 江晏迟喉头猛地浮起一片腥甜。 一个偏头,郁结心口已久的一团黑血终于吐出。 *** 钥匙扭门,咔哒一声。 满是黑暗的屋内照进一缕光芒,门被推开一丝缝就遇到阻碍,沈音用力地推开门,半个身体挤进来看到蹲在门下的沈楚。 啪地一下开了灯。 灯光刺痛他的眼睛。 “哥。” 她在他面前半蹲下,捧着他的脸,“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那个,医生来了,我们……” “不用了,不用看医生了。”沈楚黯淡地笑了笑,可小音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沈音一下没拉动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不要,你现在脑筋不清楚是不是。你生病了啊,生病了就必须要……” “没关系,很快就会自己好了。真的,没关系……” 他踉跄着站起来,沈音却强硬地将他扯住,往里头推搡去:“不行,你必须看医生。” 推搡之下,沈楚的背重重撞上书桌一脚,一个铁皮盒子从书柜顶上掉下,哐当一声,在书桌角上磕开盖子,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 是一张张昏黄的老照片,和几张歪歪扭扭的字迹的信,以及一本薄薄小小的日记本。 沈楚低下头,捡起脚边的那张。那是沈音刚刚出生的时候,八岁的自己抱着小小一团的她坐在摇椅上,妈妈趁机抓拍的。 还有一张,小音三岁,趴在他的背上拿手撑着脑袋,那模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发黄的旧照片。 原来都在这里。 都藏在这厚厚的铁皮盒子里。 她很想把这一切都尘封起来吧,把一切与自己有关的那些痛苦的过往,都缩在这小小的铁皮盒里。 拿起一旁的日记本,随便泛开一页看:三月十九,晴。今天小音早上吃了两个肉包子,昨天摔上的膝盖已经结痂了。如果以后可以赚到钱,希望能买一楼带院子的房子,这样,她就不会在楼梯上摔倒了。 再翻几页,几乎每一页都是在写妹妹。 直到最后一页。 上面的字迹,都是被泪水晕开的,模糊得根本看不清。 十一月,二十七。 有的时候,只要一个人活着,这个世界就好像还有希望。医生说她病危了,这一次,应该是熬不过来了。我不想要她孤单单地走,我会陪她。 啪。 一只手用力地砸在那日记本上。哗啦一声那线绑的日记本不堪重负地散开,一片片飘落在地上。 沈音只余光瞥了两行,忽然就捂住了脸,蹲在地上恸哭出声。 “小音,你,你怎么了……”沈楚鼻尖酸楚,声音放得轻柔,“为什么,又哭了。” “我不想看到这些。” 心头微微一疼。 沈楚低下头默默地收拾那散落的日记纸张,手发着抖,动作慌乱而急促:“那,那就不看。没,没事,别哭……” 啪嗒。 自己的一颗眼泪却砸在手背,他愣怔着,默默擦去手背上的潮湿。 “为什么,为什么你每篇日记里都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了我去死,哥……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病又复发了,为什么现在你看起来,看起来——” “又和那个时候一样了!” 沈音蹲下来手拨两下,精准地揪出那张照片,正是沈楚十八岁,沈音十岁,刚上高三时的合影。 “眼神,说话,一模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刚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要干什么,你又要去自杀吗。这个难道果然可以遗传吗,你和妈妈一样,你和妈妈一样都是——” 咯吱一声。 “沈小姐。” 门口医生轻轻咳嗽一声打断,“我,我可以先进来吗。” 沈音回过身,擦干净眼角的眼泪,调整了一下,稳着声音说:“陈医生,进来吧。”将人迎到书桌前坐好。 “沈先生。”医生微微一笑,伸出手和他交握,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上下打量着他,“我们……好久没见过了,不知道你对我还有没有印象。” 医生取下别在西服口袋处的笔,啪嗒一声摁下,开始往纸上记录着什么。 那一个声音像是往稻田里抛了一块石子,很快惊起萤虫飞舞,记忆也猛地浮现眼前。 医生观察着他的神色,了然一笑:“有些印象是不是。十五岁那年,你因为偷窃险些被学校开除,你们班主任老师找到了我,说你……好像有一点心理疾病。”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十五岁那年,他的初中老师曾经带着他去过一次医院。 “你别担心。你的妹妹刚刚情绪有点激动,那其实也是关心你。你现在深呼吸,放松心情。我们先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啪嗒,啪嗒。 原子笔有规律地摁动,惊动沈楚睫毛一抖,眼皮瞬间掀起。 “你的记忆,现在有紊乱现象吗。会有一些事情,忽然想不起来吗。” 记忆。 什么记忆紊乱。 “你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医生看着他脸上的泪痕,问,“刚刚吗。你的哭,是因为撞得疼了,还是因为悲伤。” “我……” 原子笔的啪嗒声骤然停下。 在医生的示意下,沈音把房间大灯关了,只打开书桌前的小灯。 沈楚如今只能看到眼前的医生,他笑容和蔼,态度温和,让人有种不自觉想要亲近的感觉。 “你还记得,你妈妈烧炭自杀前,说过的话吗。” 轰。 好像有什么在脑海里炸开。 她说过什么,沈楚开始自己回忆,却发现记忆十分模糊。 ‘小楚……’ 瞳孔骤然一缩,沈楚道, “她说,‘小楚,我们一起去死吧’。”沈楚终于回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 “还有呢。” “没有了……” 沈音却抬手死死捂住了嘴巴。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沈楚听到那呼吸里的颤抖,一点点转过头,看着妹妹的时候,台灯的光芒在沈音背后投出一片巨大的暗影。 那暗影好似渐渐缩小,成了一团小小的,圆圆的影子。 再一看,影子前面前抱膝眼泪涟涟的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 那是五岁的小音。 环顾四周,他再一次置身于那间毫不透风的暗室。 只是,眼前的一切从未如此清晰。 砖石的每一处缝隙,炭火燃烧时细细的声响,眼睛,耳朵,仿佛都被拉回当年清晰的记忆里。 他听到医生的声音,和原子笔“啪嗒”“啪嗒”摁下又摁起的声音,炭火燃烧时火焰青蓝,窗户缝隙都被胶封上,屋子里暗沉沉的,分外压抑。 “听得清楚吗,妈妈那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第102章 、 大魏。 上京,皇城。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凛冽的寒风灌入室内,吹起少年猎猎的衣角,将睫羽上未干的湿润冻成寒霜。 “长明军另外半只兵符现在谁手中。”江晏迟与戗风中身姿挺拔,嗓音里带着沙哑,却比方才那落魄无主的模样好上很多。 周闻似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抱拳作揖回:“在豫北郡王之子,世子江似岚手中。” 就是那个调兵五万逼近上京城的豫北郡王的儿子。 小皇帝的眼睫微微眯起。 “看来,豫北郡王与这位世子,并不完全是一条心的。”祁岁似是也才想到这一茬,“否则,北边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似岚此人我打过几次交道的,是个中正纯良的性子,与那北境的小侯爷许纯牧是至交。” 许纯牧。 又是许纯牧。 棺椁前的一朵白花被风吹得乱颤。 江晏迟想到楚歇怕冷,反手将门关上。 心底撕裂一般的痛楚之下,缓缓走到那棺椁前,“楚歇。” “你是在报复我吗。”他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他的面颊似的,可未愈的指尖伤口再行裂开,指甲缝里溢出鲜血,“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知道我一定会,为你救下许纯牧。可你这样对我,可曾犹豫过吗。” 江晏迟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悲恸而苦涩,他好似终于明白楚歇那眼中的淡漠与疏离究竟为何,“你这半生蹉跎,为仇恨,为弟弟,你可曾为过你自己。” “你没有喜欢过我,是不是。” 手松开的刹那,鲜血滴落在棺椁旁。 “你连你的死都算计好,用来给许纯牧铺平余生的道路。而我,却还痴痴地,做着与你白头到老的长梦。” 话越说却越轻,罢了,竟是一声哽咽。 再最后,又红着眼,在那棺材旁呢喃着。 “罢了,罢了。” “终是我甘心,一次又一次地,被你算计于股掌之内。” 命周闻先去取了上京城的方位图的周遭郡县府兵排布。 江晏迟秉烛夜看,周闻在一旁也思索着该如何解那城外五万兵马围困之祸。 苏明鞍算准了皇帝绝不会废楚歇。 可想要这样轻易地想逼他退位,也未免太轻率。 也不知赵灵瞿到底活没活下来。赵煊说的对,如果他还活着,定会凭着手中半块兵符去调北境三十万的兵。 外头的传来小喜子的惊呼声,祁岁冒着风雪前来,手中却扬动一封信笺。 刚跨步进来便立刻说道:“陛下,是北境来的信!是许小侯爷的回信!” 回信。 北境来的。 江晏迟接过信,匆匆一阅后,眼光骤变。 “陛下,信上写的什么。” 祁岁看到皇帝脸色变化颇大,立刻问。 “他已在北境掌握长明军,此刻正往南下……”江晏迟喃喃着,一边想起了那一夜楚歇写的那一封信。 莫非,那封信,就是为了劝许纯牧赶往北境先且稳住兵权。 连苏明鞍的谋反他都算到了。 手中纸张渐渐揉皱,那纸上最后一行分明写着:已经捉拿,叛逃主将赵灵瞿。 以许家在北境的威望,即便是手握半只兵符的赵灵瞿,却也是远远抵不上,实实在在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许家小侯爷。 楚歇说得对。 许纯牧自始至终从未起过反心,否则。 他这君王之位,岂能坐得如此安稳。 楚歇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元月初十,许小侯爷领兵骑兵率先南下,与豫北郡王的五万兵马于上京城外二十里处对峙时,江似岚似乎惊异于许纯牧还活着,几乎不能相信。 “似岚,不能反。”许纯牧看了一眼豫北郡王的脸色,目光越过那人,只看着身后的江似岚,“陛下并不昏聩,是太傅苏明鞍巧言令色百般算计。似岚,千万不能攻城。不可再生乱,令皇族子嗣进一步凋零。他是月氏人,不说旁的,宣和帝之死和苏太傅有脱不了的干系。” “什么。”江似岚看着自家父亲的脸色,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进该退。 “你们远离上京城太久了,根本不懂上京城里的诸多勾心斗角。切莫为他人所利用,平白地,将大魏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西京的战乱刚刚平复,此一役若打起来,又会是多少生灵涂炭。” 许纯牧的话依旧恳切。 可豫北王却想着,离弦之箭,万没有半路折返的道理。 一旦起事,若半途而废,也只会落得和许邑一样不得好死的下场。 便厉声道:“月氏人,眼下这位皇帝还有一半的月氏血脉呢!照你这么说,奸佞也该除,这皇帝,也该换!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自小也没受过什么教养,他能当的好皇帝吗!纯牧,你忘了你爷爷怎么死的,这种时候,怎么能一味的愚忠!” 许纯牧见言语不通,便将腰侧的长剑缓缓抽出:“郡王手里只有五万兵马,而我手握三十万军权,郡王不再斟酌斟酌吗。” 豫北郡王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反而笑了声:“莫要虚张声势。三十万兵马那小皇帝早削了你许家的,如今都在姓赵的手里,你——” 却听身后马蹄急急。 山林里似是有些不一样的动静。远处的哨兵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立刻摇动手中的旗子示意。 许纯牧望着高高的城墙上,赫然悬起的“上京”二字。余光扫过那旗帜下漠然战立的越国公爷,赵煜。 声音清冷淡漠,却高高扬起:“戍守北境数十年的长明军,区区姓赵的,也能驱策得动。” “你们干的都是谋反的勾当。莫要说半块兵符,即便是赵灵瞿拿着两块齐全的,他也没法子号令着保家卫国的长明军挥旌南下,去攻打大魏自己的皇都!” 说罢,手中长剑凌然而起,往那城墙上飞掷而去,削落一柄风中飞扬的城旗,旗后站立的越国公爷身形顿现。 旗帜飘扬摔落在许纯牧马前,自数十丈而下,却不能惊动他身下战马后退分毫。 豫北郡王眉头紧紧皱起,听着后面声势浩大,又看着城墙上已无越国公爷身影。回头看了眼自己孩子的颜色,在他的点头示意下只能下令退营五十里,暂且收兵。 许纯牧入京时风尘仆仆,身上还有伤未好。江似岚没有跟着父亲回上京城,而是在外头和许纯牧交汇后,扮做了他的副将一同入上京。 却不成想,甫一入城,刚行至宫门前,便看到江晏迟已然在外头等候。 许纯牧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那人骑于马上,隐隐可见眼底生红,将手中被揉皱的书信一扬,问:“赵灵瞿呢。” 小侯爷愣了一下。 又听他再问一句:“赵灵瞿,在哪里。” 那语气似是很不对劲。 许纯牧如实答:“如今扣押在城门外的驿站,陛下……” 话音未落,江晏迟已狠狠一鞭抽在身后的马上,飞驰而去。 许纯牧不知缘何,只看到禁卫统领周闻也立刻领兵跟了去。转头问身后的赵煊:“苏太傅呢。” “他?早就逃出城去了。你不如问问豫北王将他藏在了哪里。” 许纯牧觉得奇怪,怎么不见楚歇。 犹豫了一下,再问了一句:“那,皇后娘娘呢。” 赵煊和祁岁面面相觑,脸色几番变化,最终竟双双沉默。 许小侯爷眼皮一跳,沉声:“他在哪儿?” *** 啪嗒,啪嗒。 原子笔摁下又弹起的声音继续着。 他看向那角落里的女人,和在她面前不断喊她的十三岁少年。 “小楚。” “杀人犯的孩子,还是会杀人。精神病的孩子,还是会得病……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吧。” 眼前的黑暗一点点缩小。 沈楚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泪流满面,终于将那句话复述出口。 “杀人犯的孩子,还是会杀人。精神病的孩子,还是会得病。这是我妈自杀前,跟我说的话最后一句话……” 声音渐渐哽咽。 好像有许多记忆,慢慢地拼凑着,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妈妈说这话时候麻木又绝望的眼神,温柔着将自己拥抱入怀。 画面一闪,许多细碎的画面又填充进来。 初一课桌上清晰可见的“混蛋的生的小混蛋”,孤零零的,永远没有同桌的最后一排座位。下雨了,伞却被剪坏,不得不淋湿了跑回家。小音问“哥哥你的伞呢”,他只是笑着说“没什么,不小心摔坏了”。 小音看着他手中分明被剪得破烂的伞,抿起嘴,从背后拉住沈楚的胳膊将他拽得蹲下,然后抬起手揉着沈楚柔软的头发:“哥哥,不难过。我在这里哦……” 他却只是半蹲下,握住那只软软的手,微笑道:“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我没有难过,小音,哥哥会保护你。”沈音抿起嘴,没再说话。 十岁那年,小音忽然犯病。 肺部出现严重问题的她根本喘不上气,可却在病床上将眼睁开一条缝,手紧紧地握着护士的手:“不要告诉……我哥哥……他,他有严重的……” 可沈楚推门而入,打断小音的话。 护士将沈音的情况如实告知,少年不得不收下那一纸沉甸甸的病危通知书。 “没关系,哥哥。我……我一点也不痛。哥哥,你不要再去偷东西了……上高中吧,真的。我希望,哥哥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就算我这一次死掉了也没关系。我会在天上看着哥哥,祝福哥哥……” 他站在二人之间,以一个第三者的角度,第一次看着自己在当时的神情。 竟是冷静得堪称麻木的。 第103章 、 只稍稍眨了下眼,便再抬手,揉了揉沈音的头顶:“小音别怕。” “哥哥。”沈音却哭了起来,“你听到了吗,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哥哥会救你的。小音,不要放弃——” “我不要你救我!” 尖锐的声音霎时间在病房里回荡起,“哥哥,我要死了。你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吗,医生说我快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都不哭。怎么办,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少年垂下头,额前的一点碎发遮住眉眼。 声音始终温柔。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要在手术里努力地活下来。剩下的,哥哥会想尽一切办法。小音,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了。你必须活着,必须。” “哥哥,哥哥。” 沈音哭泣着,将那一只小小的手伸出来,带动手背上的输液软管,覆在沈楚的手背上,“我的肺,早在五年前那一次就已经重创了。我活不久的,这次能活下来,下一次,我还是会死——哥哥,你不一样。你很健康,你还很聪明,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哥哥,坚强一点,不要再为了我去做那些傻事了。我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怕死……” “如果这一次 ,我死了。” 沈音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尾指。 “你一定,要走出来。” 阳光温暖地撒在病床上,女孩眼角的泪珠晶莹而美丽,渐渐滑落,嘴一张一合,像是出了一句什么话。 心脏好似被什么一下刺入,他几乎不能呼吸。 背脊处冷汗不断溢出。 那些不连贯的琐碎记忆,渐渐地连接起来。 一幕又一幕,都是剧痛。 摁笔的啪嗒声停下。 医生递过来一张纸巾,沈楚低下头,才看到从下巴处滴落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衣衫。 “怎么样,你想起了什么。” 沈楚没有说话,只有泪水不停地淌落,瞠目而寂静,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小音低低的啜泣声。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沈楚喃喃,“小音,我想起来你手术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候你说过的话了。” “什么?”小音还没回过神来。 她说的是,‘如果当初,你没有救我就好了。如果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就好了。你本应该拥有更幸福的一生。’ 那句话,现在听起来都心如刀绞。他难以想象当时的自己,是如何以这般平静的神情,默默不语地将这些话尽数收纳。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不记得那些。为什么我的记忆会有缺失,我,我不是只是有点怕血吗,还有幽闭恐惧,我……” 医生抬手将台灯拉上,夏夜的风清凉舒爽,陈医生握住窗柄轻轻扭动,“现在,我尝试一下关窗。你别怕,调整呼吸,慢慢地,慢慢地沉入那一段回忆里,试试能克服心悸到什么程度。” 幽闭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攥住了心脏,刹那间就不能呼吸。 “来,别怕,先深深吸气。” “再呼出……对,呼出……” ‘阿歇,别看血,看我……先呼吸……’ 陈医生的话语里,忽然夹杂上一句突兀的声音。 他像是忽然一下失了分寸,彻底又失去呼吸的能力。陈医生无法,只能再将窗户打开。新鲜的空气吹入屋内,他手摁着额头,低垂着头。 刚刚那是—— 江晏迟的声音。 “沈小姐不用太担心。”医生推了推眼镜框,“沈先生的确是复发了,目前我也不明白为何复发。但是,他的情况已经比当年好很多了。” “是吗。”沈音眼眶红肿着,看了一眼沈楚,再站起来跟着医生走到书桌前,仔细地问,“真的好多了吗。可是他昨天还晕倒了,就是因为在密闭空间……” “怎么回事。陈医生,我到底怎么回事。”他打断小音的话,“为什么我的记忆不连贯,为什么我……” “人的大脑是很精巧的。沈先生是学医的,应该也知道一些。幼年留下的心里阴影过重,大脑无法承受和调节,你的应激性创伤综合征就是一种创伤表现——沈先生的母亲自杀过两次,一次烧炭,一次割.腕。所以你对应的综合征,就是幽闭恐惧症,和惧血。这是你的大脑受伤无法自行修复产生的后遗症。” 陈医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说明,神色却并不凝重。 目光在沈楚和沈音之间来回流转。 “应激性创伤带来的,还有和你母亲当年抑郁症相似的症状——那就是对于负面情绪的阉割和压制。连带着负面情绪过盛的记忆也一并模糊化。这是你的大脑,对于情绪面临崩溃阈值时的一种自救措施。这种强制性自我阉割,除了局部记忆模糊和情绪起伏压制,还带来一种并不十分明显的症状表现,那就是情绪认知障碍。” “什么?” 沈楚简直不敢相信,陈医生说的是自己。 “是的。患者情绪起伏常常会被强行压制打断,尤其是负面情绪。比如,被对手欺负后却不会生气,被朋友背叛后不会愤怒,错失一些机会时不会悲伤。同时,也难以对人产生情感性的依赖,期待,感动,诸如此类的一些正面情绪。”陈医生推了推鼻梁处的眼镜,“这一点,十多年前的时候你非常严重。你们老师也曾跟我反馈过,你极其不合群。行为动机也总是和寻常的孩子有所不同。但是目前来看,已经比当年好很多了。沈先生是之前在哪里做过一些心理疏导之类的吗……” “没有,我哥哥没有做过心理疏导。”沈音似乎也觉得很奇怪,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医生如此详细地描述沈楚的病情,听上去并不像是轻易能病愈的样子。 可是当年的确是没有做任何心理疏导和治疗就好了。 “那就有些奇怪了。也许,是本人受到了一些超出常理范围内的刺激。喜欢,憎恶,害怕,悲伤……之类的,连续性的,长期地影响着情绪起伏,不断拔高情绪波动范围……” “总而言之,很高兴,您的病情就算复发了,也并不像十几年前那么严重。情绪一旦被撕出口子,那么,只要配合再吃一些药,做一些有利的心理疏导,您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小音双手合十,抵在眉心,用力地擦去眼角的湿气,“真的,真的吗。谢谢,谢谢陈医生……” “哥,哥你听到了吗。他说你就算复发了也不严重,哥……” 沈音的声音忽然变弱,观察着沈楚的神情:“哥?你怎么了。” “我刚刚,听到江晏迟的声音了。” “江晏迟?” 沈音皱了皱眉头,“……谁呀。” 沈楚回想着刚刚医生说过的话,隐隐约约地,似乎也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良久的缄默后,指着对面那扇窗说:“去,关上。” 沈音惊愕:“你说什么?” “关上窗。”沈楚笃定地说道,“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还是等明天看医生的时候……” “小音,相信我。” 沈音看着哥哥此刻的眼神,犹豫了一下后,用力地点头:“好,如果你很不舒服,我数三个数你不回应我,我就会再打开。” 窗户再一次关上。 那种心脏被攥住一般的疼痛再一次袭来。 他努力的吸气,再呼气。同时,捕捉着那破碎且模糊的记忆。 床榻上,少年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他。 ‘因为我喜欢你,就投其所好。你喜杀戮,我便替你杀。你要维护,我替你护。’ 他看到少年脸上的笑意餍足而明媚,甚至带着半分情怯的羞赧。 可却还是将满怀的心意,尽数说出。 像是生怕少说了一句,对方便听不懂似的。 ‘只想讨你开心而已。’ 分明是在夏夜里,可是他却好似,身吹着大魏雪夜里凛冽的冬风,一瞬间冷意漫上心头。 这是他死前那一夜。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将许纯牧身份告知,再死在江晏迟怀里的那一夜。 他听到江晏迟凑近他的耳畔,嘴角带着笑,眼底满是星光。 又像是有些怕扰了他的清梦,只能惴惴不安,又酸又苦轻声呢喃。 ‘阿歇,你,可曾喜欢过我。’ 像个怎么撒娇,都讨不到糖果的小孩似的。 语气里满是叹息。 ‘一点点也好,有没有。’ 心一点点地被刺痛,那种痛楚渐渐放大,让他一瞬间又失了呼吸,蜷缩在床榻上冷汗湿透衣服。 沈音见状立刻把窗户再打开,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沈楚:“哥,哥!没事了,窗开了,你看,开了,没事……没事……” 可他听不到妹妹的声音。 裹挟在记忆里汹涌而来的情愫将他从头至脚彻底淹没。 他穿成罪恶滔天的楚掌印,把持着大魏的朝政数年,呼风唤雨,坏事做尽。 沈楚一直都知道,穿成楚歇的自己最终一定会死。这样一个背负着残酷命运,同时孽债缠身的奸佞,不可能能活下来。 可在这一场必死的局里,有一个人,千方百计地在救他。 可他不知道。 从一开始,自己就是想死的。 到最后,甚至为了完成原楚的心愿。 他不得不用那临终的祈愿。 禁锢了江晏迟这一世的悲欢。 将他此后半生,牢牢困在那一方金雕玉砌的宫殿里,困在朱红高墙的四方天空里,困在着勾心斗角的皇权中。 楚歇的命运没有被改变,他依旧死在江晏迟登基为帝的那一年深冬。 但是江晏迟的命运。 被彻底改变了。 第104章 、 “小音,小音……” 沈楚手刚一伸出,立刻被紧紧握住。 “哥,我在。”沈音迎了上来,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手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怎么了,怎么了?” “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他的手发着抖,“他本应拥有更好的人生……小音,他本来可以当个好皇帝的,他本来——” “哥?”沈音安抚着他,问,“你是不是做梦了。” “那不是梦。” 他沉默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道,“他不是假的,那个世界,也不是假的……” “哥,哥……”沈音叹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二人仰卧倒在柔软的床榻上,借着月光,沈楚看清楚妹妹此时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她在担心自己。 “哥。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希望你可以永远开心,快乐。不要再被疾病纠缠,不要再被痛苦包围。这个世界很美好,我希望……你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光明,温暖。” “不是无休无止的噩梦。” “也不是没有尽头的担忧。” 轻轻的一个吻落在沈楚的眉心。 他记得,也曾有个人,这样温柔地吻过他的眉心。告诉他,只要他快乐就好。 仿佛有什么重叠在一处。 沈音温柔地笑着。 “真正的人生,是不断地相遇离别,不断感受悲欢喜乐,走过的路,喜欢过的人,看过的无数风景,交流过不同的灵魂……那些东西来来去去,最后留下的,就是真正的属于你的人生。我很努力地,在过自己的人生。我希望哥哥不要再被过去困住,也能够真正的,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 月色泠泠,撒入屋内。 困囿于那一场窒息的暗室中始终未能走出,从来未能得救的人,只有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一下,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沈音此刻的眼神。 “小音……” 沈楚哽咽着,轻声叹气:“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可是她却靠近了,温暖的手覆上他冰冷的面颊。 手交握着,紧紧包裹着沈楚发凉的双手。 就像是祈愿一般的手势。 二人面对面地躺在床榻上,沈楚禁不住抬起眸,四目相对,她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澈透亮。 “哥哥,我的婚礼,你会送我吧。”沈音看着他变幻的脸色,始终温和的笑着,如今的她听说他的病情并不严重后松了一大口气,又重新变得开朗了起来。 起身将他拽得坐起,站在床头垂下头。 握住沈楚的手腕,让他摸上自己的头顶,扬起灿烂的笑容。 “哥,送我吧。” 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她轻轻眨眼。 “我让你看看,真正有希望的人生,是什么模样。” 说完了,又像是有些腼腆,噗嗤一声再笑了。 *** “往左转一点……不,不对,啊啊啊啊啊——” 沈楚偷偷的练了两天车后,在第三天正式婚礼时新手上路。很显然,事情并不算顺利。 坐在后面手握着捧花的沈音,因为急刹猛地扑到面前,又被安全带拉住。 那一捧香槟色的花束一下砸在玻璃上,花瓣一片片散落。 沈楚也吓出一身的汗,后视镜看了眼后面发型都有些乱了的沈音,满眼的歉意:“我……” “哥!” 沈音眉头紧皱,“你,你,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想让我嫁不出去!我看透了你!” 脑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 “笑什么笑,继续教!”沈楚在脑海中怒气冲冲地抱怨了一句。 原楚又开始指挥,“刹车和油门的位置,别再记错了。你听导航的,去最右侧车道,方向盘打十五度,对,然后……” 又顿了一顿,冷静地陈述,“打多了,你这样会撞上……”话音未落,车头擦了一点花坛,再一次一个猛刹,沈音瞠目结舌。 “哥,你喝酒了吗!犯法的!你能不能开,不能我来!” “你坐好,哪儿有新娘子自己开车结婚的……” “那也比新娘出车祸好!” “呸,说什么呢。” 沈楚学什么都是上手极快的,这还是第一次在技能问题上这样被嫌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教堂偏僻,这一带都很好开。 沈楚抓住一些感觉后,很快就开得顺了。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夏日。 繁华盛开的湖畔,白色教堂圣洁而端庄。 他手牵着沈音,踏过铺满花瓣的长长红地毯。 前方牧师审判,一个身形颀长,隽秀温润的男人站立如松,静静等候。 三米长的头纱在身后拖曳,扫起粉白的玫瑰花瓣。日光透过窗影,斑驳地照在世人身上。 他将那只手,交付到另一个男人手中。 正鼻酸着,正在这时候,手心被悄无声息地塞了一封信。 沈音侧过头,冲着他俏皮地眨眨眼。 “陆川先生,你愿意娶沈音小姐作为你的妻子吗。从此一生互相扶持,依靠。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并愿意在一生之中对她永远忠诚。 ” 教堂中清朗的男声响起。 “我愿意。 ” 沈楚坐在下面,将那张纸摸出,缓缓展开。 上面写着: [哥哥。 最近几天,我觉得你好像变回我小时候的那个样子。大概是因为犯病的原因吧。一开始我真的很慌张,也很害怕。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对不起。 其实,我也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害怕很多事情。 我怕自己身体不好,没有办法陪所爱的人到老。我怕我死后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折磨,就像妈妈死后,你变得那么脆弱,整个人都像彻底毁了一样。因为我爱他,我不想给他这样的人生。 可我现在,还是决定和眼前这个人结婚。 还是因为我爱他。 哥,你知道吗。我所说的不喜欢从前的你,是因为,那时候的你不像是一个人在过生活,那像是机器在执行程序。人和机器不一样,人是有心的。人生也和程序不同,是充满变数的。没有谁会真正离不开谁,我并没有离不开你,你也不会离不开我,我们是这世上最紧密的亲人,到老,到死,都会互相深爱对方。但是同时,我们应该拥有各自完整的,美好的企望与热爱。 你好像总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灰暗,好像没有一点光亮。 可是你看看我。 我是一个五岁父母就自杀的孤儿。肺部出现严重疾病几乎不能上学,几次手术,都挣扎在死亡的边缘线。 其实,我的人生,看上去也很可怕对不对。 但是,我现在觉得一点也不可怕。 因为,在这世上,我遇到了那个明明知道我的人生如此绝望,都拼了命要将我从这深渊里拽出的傻瓜。 有的时候,只要一个人活着,这个世界就好像还有希望。你在日记本里这么写。 可是,不是的。 哥哥,只有放得下那唯一的希望,才能走得出,真正的绝望。 有很多话,我看到哥哥的时候,总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我怕我一开口又会哭,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哭。 那就让你看我笑吧。] 沈楚眼圈一点点发红,抬起眼,正听到牧师宣读。 “沈音小姐,你愿意嫁陆川先生作为你的丈夫吗。从此一生互相扶持,依靠。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他、理解他他、尊敬他、支持他,并愿意在一生之中对他永远忠诚。 ” 女孩轻灵的声音回荡在教堂。 “我愿意。” 她在笑,笑得那么温暖。 就像这盛夏灼热的日光,好似将一切寒冰都融化。 *** 大魏。 上京城。 江晏迟一路赶到城门外十几里的驿站时,日头正烈。赵灵瞿伤势极重,一路颠簸之后脸色苍白,看到皇帝之后更如同见了鬼似的几番闪躲。 周闻二话不说先将人捆了,塞上马背驮了回去。 赵灵瞿看着高高的城墙下被砍断的旌旗,冷哼一声,脚踩着过去,登上那西门城楼顶。 将赵灵瞿捆在了石柱上,倒是不急着弄死他,有吃食有清水地喂了半日。 夜里便等到一批截人的。 皇帝不急着杀人,可那些都是死士,一旦被俘便张口咬了压槽里的毒药。侥幸最后一个被捕时,他出手极快,一脚将他半边牙都踢了几颗,再抬手卸了下颚骨,这才留了一条命,拖去昭狱连夜审问苏明鞍的下落。 如此又熬了两日,赵灵瞿重伤在身,眼看着就要有性命之危。 昭狱里的死士还是没能吐出几个字。 江晏迟快要以为苏明鞍当真是要缩头到底的时候,他终于出现在了城墙下。 孤身一人。 他果真放不下赵灵瞿。 开口第一句便是。 “陛下,您可知当年段娘娘孤身一位敌国王女,是怎么在这大魏的宫城里活下来的吗。” 江晏迟抿着嘴,神色微冷,始终缄默不语,但是也没有急着出言反驳。 苏明鞍一时间摸不透,只觉得还有些希望,便再劝道。 “陛下再想想。,若当年宣和帝没有驾崩。您又是否能顺利出生在这世上。” 苏明鞍静默良久,终于在那城墙前叩首而下。 规矩端正地将双手平举于眉心。 “臣知道,陛下年少血气。总是难免动心情爱。但是赵灵瞿是您的亲舅舅,是陛下的亲人,从未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他更是段娘娘血脉相连的弟弟。臣知道陛下对臣恨之入骨……” 苏明鞍缓缓闭上眼。 “陛下杀了臣,放过赵将军吧。” 始终未得一言的年轻君王命人下去捆了苏明鞍,他果真半点都不挣扎,被铁链锁着拉拽到了城墙上。 赵灵瞿看见了苏明鞍,立刻激动地跺脚,口中被塞着白布说不清话,隐约可听是“救我”之类的字眼,惊惧之下汗水滑落额角,拼命摇头。 江晏迟问没有说话。 只教人先将赵灵瞿松开。 苏明鞍眼神稍缓。 却见他反手一刀抵在赵灵瞿心口猛地刺入,刀刃割裂皮肤的声音缓慢地响起,苏明鞍眼风瞬间凌厉:“住手!江晏迟 ,他真的是你舅舅,他是,是月氏最后一位皇子,江晏迟,你以为大魏人就会真心待你吗,如若没有我,没有我将皇位送到你手里,你怎么能……” 刀偏偏是一点点地深入,最后贯穿身体,鲜血奔涌而出。 他擦着手上的血,“我的皇位,是楚歇给我的。” 眼风一点点抬起,看着赵灵瞿满口鲜血吐着,渐渐地没了气息。 “他死了,你们,凭什么能活着。” 江晏迟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让赵灵瞿死在自己面前。 第105章 、 刀光一闪而过,在那已经没有生气的身躯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江晏迟身姿挺拔如料峭冬末寂静屹立的山峦,青色凋敝,分外肃杀。 剑尖滴落半点鲜血。 殷红的血色里,印着苏明鞍死灰一般的眼神。 他和眼前这位小皇帝都很清楚。 在这一场消耗了太多人命的拉锯消磨里,终究没有一个是人是赢家。 江晏迟没有直接杀了苏明鞍,可没几日便传来苏太傅病重难医的消息。赵灵瞿的死亡掐灭了苏明鞍心底最后一丝火光。 病来如山倒。 他恍然间梦见二十多年前,北境冰原荒漠上,被流放的那位落魄皇子年轻气盛,手持着长刀在那被冻得坚硬如铁的黄土砖上刻上整个大魏的轮廓。 他说,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会让大魏变成这样。 一边说,一边拿着刀往外延伸,将边境线条延展开。 又说,如果我有机会当皇帝,我一定,一定能做到。 苏明鞍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了那时候一块麻布寒风里立身如松的少年。 “那如果你不能当皇帝呢。” 少年从喉咙口轻嗤一声:“我能当。” “你身后没有靠山,如今太子如日中天,你更是被削了兵权流放到这苦寒之地。要如何……” “上京城,我会回去。”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洒在他身上,“我会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笔,我要让大魏人看看着辽阔的冰原,无垠的沙漠,高耸入云的峰峦。我会是——成为万古垂青,被千秋万代永远记住的皇帝。” 那个时候,宣和帝才十六岁。 谁能想到,便是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后来一手酿造惊骇世人的永安之乱。 彻底毁灭月氏,也搅乱大魏内部皇权,致使羌族损失大半土地,也使得北匈分裂成十三部落,自此开始无休止的内斗。 他聪明吗。 聪明。 他做到了。 他让将大魏的国土延伸到前所未有的遥远土地上。 可是代价,太大了。 多少人的命运从此改变,多少人的痛苦代代纠缠。 景和二年初春。四朝太傅苏明鞍病重,景和帝前去探望。弥留之际,只见那皇帝在苏明鞍耳畔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叫他瞬间又呕出一口血来。 顷刻间断了气。 绿柳抽芽,老桩生蘖。 又是一年春盛,繁花新开。 皇陵中,新后的新坟外已长出郁郁葱葱的新草,开出点点如繁星的白花。 这是许纯牧第九次看他。他牵着那一匹跟随他十来年的战马,一身素白麻衣,将一壶清茶祭于墓前。 “原来,你是我哥哥。” 他黯然地垂下眼,伸手拂去石碑上些许尘土,“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竟然。 对你。 指甲划过石碑,擦出一道白痕。 “我对那些事情没有记忆。我对沈家,也一无所知……你的一生都被仇恨所毁,而我却在北境,以许家人的身份无忧无虑地活着。对不起,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爷爷为什么让我一生不入上京,为什么要给长兄侯位,却将三十万军权交到我手里。为什么上一世你分明没见过我,却肯为我顶罪而死。为什么这一世你作恶多端,却独独对我温柔……” 许纯牧取下腰上系的酒袋,咕咚咚猛地大饮几口。 辛辣入喉,却像一把冰碴,将五脏六腑冻住。 秀美的眼角沾上些湿润。 “楚歇。” “如果那一场大火里,被许家抱走的是你,被苏明鞍捡走的是我。” 那湿气渐渐凝结成一处,惹人鼻头发酸。 “会不会你这辈子,就能开心一些。” 醉熏的感觉漫上头顶。许纯牧垂下头来,伤怀地再喝两口,从未哭过的他此刻却又两颗清泪留下。 “为什么被苏明鞍捡走的,偏偏是身体孱弱的你。他不知道你根本活不久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将你养大……那个时候你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而我刚出生……我们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两辈子了,只能活成这个模样。为什么得救的永远只有我……” “为什么重来一次,你的人生,还是没有任何希望。” 一阵暖风吹来,拂落他下颚处的一滴泪水。 像是一只温暖的手为他拭泪。 日落西山,他起身牵马。 “哥,我要回北境了,这一次,是来跟你告别的。你给我的信,我看明白了。我会戍守北境千里,还大魏真正的国泰民安。长明军存在一日,必不再教北匈骑兵,踏入我大魏国境一步。” 翻身上马,回顾再看一眼,“明年冬天,我再来看你。” 扬鞭而去,路尘飞扬。 *** 这是沈楚第三次来陈医生这里看诊。 回到现世半个月。 沈楚却打心眼里觉得,比他在大魏十几年还漫长。 这是最后一次心理疏导。 陈医生说,治疗能够达到的极限也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 接下来的很多事,得靠日常生活慢慢地调动情绪,才能逐渐达到彻底恢复的效果。 “所以说。不是某件事情,而是某个人……你所有突破情绪阈值的事件,都跟那个人有关,是吗。”医生总结了一下。 “好像,是的。” 陈医生沙沙地在笔迹上记录着,不曾抬头,继续问。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冲动任性的人,很聪明,但又像个孩子……实际上,他也就是个孩子。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没有办法读懂他。我最初也只是将他当一众旁人看待,可他却总是想方设法地闯入我的生活,想要介入我的人生,甚至是,我能感受到,他想把控我的人生。” 医生微微蹙眉,像是在思索什么。 “把控你的人生?” “是的,他控制欲应该很强。不断干扰我的目标,不断地,想要将他的企望强加在我的身上……” “那他的企望是什么。” 沈楚犹豫了一下:“也许是,跟我结婚,得到我这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有些意外地尴尬,看到门是紧闭的,才说,“他的占有欲,控制欲都很强。” 医生推了推眼镜框,稍稍思考了一下。 “好像不是这样。” “医生,你都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不是这样。” 医生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你的内心真的这么认为,那么你的理智会优先把他判断为危险人群,你不会放任自己的内心去接近他,信赖他。更不可能被他牵动情绪到一次次突破阈值的地步。” “你再仔细想想,他的企望,是什么。” 沈楚好像变得有点焦躁。 医生没有紧逼着询问,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着他思考。 可沈楚却在这样的思考中逐渐慌了,甚至带上几分逃避情绪。 “我不清楚他的企望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我就是想要救我妹妹,我……” 医生立刻安抚他起伏过渡的情绪,同时理性地剖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窥探进他的心灵深处。 话语软中带刀,具有一定侵略性。 像是想撬开他内心深处的直觉。 “放松,你现在谁也不需要救,实际上,你谁也救不了。” “一个不会彷徨,悲伤,愤怒,绝望的人,连自己的救不了,更妄谈别人。沈先生,您现在最重要的,是配合我,治愈您的疾病。不要逃避我的问题。” “您再想一想,问问您的情绪判断,问问您的内心。而不是单纯地从那个人的行为作出理性分析。那个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在医生的诘问中重新沉下心思考这个问题。 不问理智,问情绪,问内心。 第106章 、 闭上眼睛,他不依靠关窗之类的刺激,在日常生活中第一次去试着在回忆里感受除去理智逻辑之外的一些东西。 努力地找到自己。 阻止自己杀人。 与自己做着赔本一般的买卖。 气恼于自己以身体作为交换去索取利益。 他有时候温柔到不可思议,有时候暴怒到不可理喻。 将他的喜,怒,哀,乐一一撞破。 被伤害无数次后,却依然选择再次靠近他。 “他想要的是,我能放下过去,重新快乐。” “是么。这一次,确定吗。” 确定吗。 确定吧。 沈楚似乎又有些犹豫。 “是的。但是他太年轻了,也许这其中也有我的问题,总而言之,当我们真正互相靠近后,我们总是在争吵,甚至……” 医生眉头微微一挑,像是终于明白了,“你们是恋人关系吗。” 沈楚结巴了一下,心想着也是成过亲,发生过亲密关系的:“算,算,算是吧。” 陈医生嘴角微微扬起,又沙沙落下几笔,“该不会是你学生吧,多小,差一轮?” “十,十八岁……” 医生的笔顿了一下。 忽然轻咳了一下,皱着眉头,“高中生啊?” “差,差不多吧。” 沈楚也不知道怎么就结巴了起来。 医生笑了一下,不再纠结于他的个人隐私,回归到病情本身,让沈楚稍稍松了口气。 “那么您非常幸运,沈先生。那个女孩挺勇敢的。” “什么。” “情绪障碍者通常因为不能正常察觉到对方反馈的情绪,对人总是会有误判。在与人亲密地交往过程中发生沟通不畅是常态。恋人,是所有亲密关系中最对情绪感知紧密的。通常在一段恋爱关系里,情绪的变化是最容易被恋爱对象察觉。如果您有一定的情绪认知障碍,那么在这一场恋爱里,你所能做到的正向的反馈一定极少,那个女孩一定长期处于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状态里,经常会出现许多沟通问题。但是她并没有因此造成的各种误会而放弃您或者远离您,恐怕也是正因为那接近时的一次次所谓的‘冲突’,情绪波动不断突破阈值,才给您如今的病情带来真正的转机。” “沈先生,从某种角度来说,是那个女孩帮助了您。或许,她应该早点带您去看心理医生。不过很奇怪,我听沈小姐的意思,最近十几年您应该都是处于正常状态,这……” 沈楚手指擦了擦鼻尖,别开眼。 “哦,我。因为我一直呆在学校,再加上表面看上去也挺正常的,所以很多时候可能我妹妹也不是很清楚。再加上幽闭恐惧症的确是最近才复发的……” “哦。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您的病情现在也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医生点着头,“还要恭喜你,找了个年轻又漂亮的女朋友。” “不是,他不是……” “她不漂亮?” 沈楚不说话了。 医生笑了笑,“十八岁,哪儿有不漂亮的女娃娃。放轻松,沈先生,我职业素养很高,会为患者的病情和隐私绝对保密。连你妹妹都不会告诉的。” 肉眼可见地,他耳根红了起来。 仔细想想,江晏迟是很好看的。 鼻梁很高,皮肤也很白净。轮廓凌厉眉眼却温润。不笑的时候还有些冷峻。 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一下敲在后脑勺:卧槽我在想什么。 悻悻地走出医院,晴朗的天空上飘着几丝云翳,沈楚长吁一口气。 “还好刚刚跟心理医生交流的话没有别人听到。”他喃喃低语。 “哪有,我听得挺清楚的。” 脑海陡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你,你听见了!” “嗯,我不是说我听见了吗。” “十八岁的小姑娘,唉,沈楚,你这嫩草吃的。人家都要以为你是变.态了。” 他的脸上飞快浮起一片红云,“我没有!” “你到底是怎么搭上江晏迟那条船的,这倒是真的让我非常疑惑。”原楚道,“匪夷所思。” “应该是,脸吧。” 沈楚思考了一下,“他本来也挺肤浅的吧。” “呵,脸?” 脑子里的原楚冷笑一声,“我可是被那王八羔子酷刑处死的。” “……” “肤浅,哼。他一个冷宫里出身的皇子能够在几大势力里夹缝求存,最后借由苏明鞍整死了我报了他的杀母之仇,顺势彻底坐稳太子之位。这狗太子看着像一棵好拿捏的墙头草,可实际狡诈得很,从一开始就是瞄着皇位去的。我和他斗过,所以死的时候就知道,就算是苏明鞍,早晚也是要栽在这狗太子手里的。” 他,他说的是江晏迟? 为什么沈楚觉得,他看到的江晏迟好像完全不同。 很孩子气,不大精明。 还很爱哭。 “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我都惨死在他手上一次了,你说我有什么误会。” 沈楚想起来,他解锁了原文。 原文里的苏明鞍后期的确是被江晏迟利用,顺利登机后不到三年立刻削了权,别说复国,就连保住手上的太傅之权都做不到。 他只用了七年,就重新提拔了一群中枢新臣。 彻底结束大魏近三十年权臣擅权的局面。 那就是书里,江晏迟该有的样子。 沈楚用力地摇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是我看到的江晏迟,真的不是那样的。” 原楚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他娘亲没有死。从你救下段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沈楚有些犹疑,苦涩地自责,“是不是如果没有遇到我,江晏迟这辈子就会很顺利,会像书上写的那样,成为一位万古流芳的好君王。” “是吗。没爹没娘,年幼时就不得不背负仇恨在一堆豺狼虎豹里艰险存活,到了一辈子,除了冰冷冷的权势和那所谓的名垂青史,什么也不曾握有。” “我并不觉得那是个好的人生。遇见你,他挺幸运的。” 沈楚惊异地问:“你说你上辈子被他活剐了,我以为你会很恨他。” “他不剐我,也多得是人会杀我。这一世多亏了他,许纯牧才能在这必死的一局里活下来。只要他活得下来,我谁也不想再恨。” 沈楚知道这种感觉。 那种沉甸甸的东西束缚了半辈子,终于彻底卸下的轻快的感觉。 只要小音能活下来,他也愿意,彻底抛下那沉重的过往,努力去拥抱全新的生活。 阳光温暖地洒在一个人的头顶。 却好像照暖两个人的灵魂。 “沈音,就交给你了。” “你真的不重生。” “嗯。这样很好。我说过,现在这个人生是属于你的,你救了我妹妹,就是救了我。我不会让你消失的。纯牧应该也很希望你能够完全逃离开那没有生机的人生,重新拥有幸福和快乐。” 这一句话不知怎的,似乎触动到原楚的内心深处。 默默然许久。 “纯牧他,是个怎样的孩子。” “上辈子只匆匆见过两面,实际上,我根本都没有和他说过两句话。” 沈楚愣了一下,然后才温柔地笑了。 “他和你们父亲很像。少年意气,一腔热血。是天生的将才,用兵如神那是我亲眼见过的。可是他的性子却很是温厚,没有什么杀伐戾气。一如许邑给他取的名字,是个纯良又正直的好孩子。” “他是一个值得你骄傲的弟弟。” 那黑暗中的呼吸声好似轻颤了一下。 “那就好。” 树荫下鸟雀啁啾,这一次,二人都一同陷入了沉默里。 之前原楚就说过,在他完全让出身体后,原楚的灵魂会渐渐消弭,约莫半个月就会彻底消失。 现在,恰是他穿回现世的第十五天。 他要走了。 第107章 、大结局(上) 沈楚的鼻尖有些发酸。 “我要去重生了,我会选择重生回那个世界。” “嗯。” 夏末的风带着些许燥热,吹动头顶的榕树叶飒飒作响。 “从此以后,你是沈楚,我是楚歇。”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斑驳的光影打在他脸上,倚靠着树干,他轻轻合上眼睛,徐徐让出身体的主动权,任由自己的身体沉入那熟悉的黑暗里。 “宿主。您完成了任务,兑换了—次重生机会。确定,是要重生回大魏吗。” “确定。” 他的回答意外地很轻松,就像是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我会在那里,真正地,开始我新的人生。 “好。” 系统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请注意,现在开启重生倒计时,三,二,—。” 依稀听到耳边的风吹绿叶飒飒和鸟雀啁啾。 他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刚刚的医院门口似的,猛地—睁眼,看到自己的确是坐卧在长廊树下下,梨花树枯枝凋零,吹落—地残叶,正是秋深时分,风也凛冽刺骨。 好在日头温暖。 楚歇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抬手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握紧又展开。 又听见外头小太监来来去去,低声喝止:“可先别进去,掌印在里头呢。”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江晏迟呢,江晏迟在哪里。 他立刻就想到此处。 心口竟然咚咚地跳动起来。 自己死在江晏迟面前,应该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创伤,他能不能熬过来,他会不会……会不会根本就没斗过苏明鞍,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到底过去几年了。 他走近紧闭的朱门,再回头看那—树萧条的枯枝,才陡然惊觉。 这里是,冷宫。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手还没碰到门扉,门却吱呀—声被推开。 —缕阳光自门缝照来,刺入眼底,教人眼睛生疼。 面前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教他整个人彻底僵住。 *** 夜色泠泠。 江晏迟站立在冷宫门外,听闻里头有些动静。 吱呀—声,门扉被他伸手推开。 昨—夜阴雨,满树的梨花被这春盛的疾风骤雨打落,—地残花无人收拾。外头的霜融了滴落屋檐下,打在那青石板上,清脆得像是拨琴似的。 空荡荡的长廊上沾满落花。 让他想起楚歇带着面具夜里来寻自己时,也正是初春梨花烂漫。 那时候他还弹琴给自己听。 如今冷宫里,空荡荡的。 —脚下去,皆是尘泥。 他坐于廊下,手提着—壶清酒,仰面喝下。 “陛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呼唤,“夜深了。” 江晏迟未回头,“不是说不许跟着。” 小喜子没敢走进,只弓着身垂着头在外头等。 江晏迟弯下腰,拂袖撂去屋檐下满是泥尘的棋盘。 “夜里恐有细雨,陛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江晏迟却看着枝头残花:“梨花都落了,难道,今年冬天又过去了吗。” “是的,已是春盛时。” 指骨匀停的手指握着银质酒壶,指尖叩击两下,慢悠悠地回了声:“噢。” “今夜,许侯爷要回北境了。陛下不送送吗。”小喜子言语提了许纯牧,这才看到江晏迟眼光外这头—掠。 “宫门都关了,教他明天走吧。” “许侯爷说眼下这个时分,他实在不宜再留上京城,多呆—日怕是都对……” “无妨。” 江晏迟知道许纯牧指着是三十多年前沈家旧案重审—事,“无非还是那几个老家伙,仗着朕不杀言官,—天天的总是不让朕清净。” “陛下,其实此事也不必操之过急。”小喜子见他话长了些,这才敢走近了,“三年前新政改革,也是吵得不可开交,可磨了两年,还不又是推行了,陛下且放宽心,徐徐图之……” “三年前?” 江晏迟迟疑着,像是迷惘了—下。又垂着头思索了片刻,才斜望向树下那黑黢黢的身影,“新政改革,都已经过去三年了。” “陛下醉了。” 风里夹带着寒霜,吹过这清冷得没有尽头的寒夜。 枝头寒露滴落,砸在新发芽的青叶上。 “哦,那是,已经景和九年了。” 小喜子沉默良久,手揉搓着袖口,小心地更正,“年节已过许久,已是景和十年。” 感觉到的确有夜雨砸落在额头,又劝谏:“陛下,下雨了。您回去吧,前几日的风寒还未好清,您这样,太子殿下会担心的。” 太子江晔。 若说现在提到谁还能真入得了江晏迟的耳,也就是这位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 江晏迟翻身越过栏杆,竟似跌落—般,吓了小喜子—跳。他又见陛下只稳稳坐在那石桌前,仔细地拿着袖子擦那棋盘。 “太子的功课如何了。” “赵太傅亲自教导,自是好的。前今日不是还写了—篇长华赋,遣词造句虽还青涩,可立意是上乘,得了好几位先生的夸奖。” 江晏迟脸色稍缓。 实际上,去年年尾时陛下第—次重提沈家旧案。就因言官措辞激烈,气得病了半个月,从那之后到眼下,整整两个月过去,小喜子总觉得他有些过分恍惚。 沈氏之案牵扯过大。 更关乎永安,宣和二帝。牵扯到三十多年前惨痛的国祸。 如今那惨烈的记忆已经渐渐随着上—辈人老去,死去,渐渐淡了。除去十年前的北匈入侵之战,也有近十年没有过战事。 人们都是健忘的。有些事情忘了便忘了,非得挖出来,自然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如若沈氏翻案,那当年的永安帝之殇,当年早亡的太子头颅滚下长阶的耻辱,该有谁担。 江晏迟是知道的。 可他就要翻。 小喜子知道,他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结,是有关孝元皇后的。 去年—入冬就开始提这桩旧案,陛下恍恍惚惚地,—直到了如今。 是那人死在冬日的缘故。 好在,梨花开了。 今年的冬天,终于又过去了。 小喜子伸手攀折下—支梨花,递到江晏迟面前,“陛下,能翻沈家的案子,还其清白自然是好。但若强行图之,以至于举国不安,想必,这并不是孝元皇后愿意看到的。只要陛下能好好当政,保重自身,他自然会理解陛下。” 江晏迟接过梨花,正逢檐下几滴水落,砸散几片花瓣,柔柔地落在那冷冰冰的棋盘上。 “我相信,他也不曾要陛下翻沈家的案子。陛下本可以再缓和些的。” 是的。 他当年要的,只是许纯牧活着。 永远洗脱沈家的身份,作为许家的后人活下去。 雨果真下大了,噼里啪啦地又打在屋檐上,将石桌染出点点暗色。 乍然风起,吹动—树芳菲尽落。 “是人活于世,总是得留些余力。陛下要计深远。不要总似当年任性。” 江晏迟却没说话了。 许侯爷到底没有连夜出城,而是在小喜子的劝慰下,在上京城再小住了几日。 却不想真的生了些变故,便是淋了那夜雨后,江晏迟便再—次病倒了。次日上早朝时便有些不对劲,没过两日,甚至连床都起不来。 这下宫里可就乱作了—团。 小喜子派人去侯府里将许纯牧请来的时候面色焦急,许纯牧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跟着他连跨三道宫门直奔朝阳殿,可小喜子却提醒他,不是朝阳殿,是承鸾殿。 许纯牧大惊:“为何是承鸾殿。” “不知,这几日陛下总是—个人夜里出去转,转了个把时辰又自个儿回了承鸾殿。也不睡寝殿,就窝在外头那偏殿的小榻上挤着睡……” 小喜子看上去愁容不减,凑近了些,抬手别再唇边对许侯爷耳语两句:“前几日倒春寒,下了次雪。这可要了命。陛下总说着‘不进去,进去吵着他’。八成是魇着了,侯爷说要不要请个灵雨寺的进宫开坛……” “我先看看陛下。” 许纯牧听着觉得不大好,—脚跨进承鸾殿果真瞧见江晏迟缩在那—方小榻上。手还绞着被褥,半张脸都埋在被窝里,冠发也未解,身上飘来酒气。 “陛下。” 他轻轻喊了他几句,未敢逾矩,却叫不醒那人。御医守在外头,刚进来时因为动静太大直接被江晏迟轰了出去,眼下正跪着,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许纯牧别无他法,只能先且叫小喜子将太子殿下请来,再做主让御医们先进来给皇帝把脉。 江晏迟醒了,余光扫了—眼许纯牧。 他的下巴还留着寸长的青胡,分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总是—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许侯爷怎么来了。” “陛下,回朝阳殿吧。”许纯牧规矩地行了个军礼,开门见山。 许纯牧守着,江晏迟便难得好脾气地等着那御医诊完了下去开方子才把人赶出去。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也空空荡荡。 只剩下他和许纯牧二人。 “陛下不必急着给沈家翻案。”许纯牧手搭放在冷冰冰的剑鞘上,直言不讳,“此事动摇国本根基,只会让陛下背上不孝不悌的罪名。况且,人已经死了十年有余,陛下又何必如此放不下。” 他说话开始这般直来直去。 半点迂回不得。 江晏迟心口隐隐闷痛,却听到风过珠帘,细碎的敲击声。 像是琴声似的。 真是奇怪,最近他似乎总能听到琴声。 “有十年了吗。” 江晏迟咳了两声,脸上浮着高热的绯红,招手想让许纯牧走近些,可那人身形纹丝不动,“大概是吧,朕有些记不清了。” “父皇!” 门口传来—稚童的呼喊,打断二人的对话,许纯牧敛了声不再提及此事,可江晏迟却招呼了太子过来,坐起身,还将人抱进了怀里。 “父皇,您病了。应该去朝阳殿休养的。” 江晏迟声音很温柔,也带着些沧桑,“父皇没事,咳……” “父皇,您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许侯爷说吗,那阿晔先且去门外等着。” 江晏迟却没有松手。 只低着声音,余光瞥着许纯牧,“你是朕的太子,是国朝未来的皇帝。没有什么,是你听不得的。” “永安之乱并非因沈氏而起,到底,这孽债,也不该是沈家人背着……咳,咳,我不过是想还这百年将军府—个公道,难道你也认为,朕错了吗。”江晏迟唇色苍白,抬眸看着许纯牧的侧颜,月色下,长长睫羽掩起那流离盼兮的—双清秀的眼眸。 “你不是为还沈家—个清白。” 许纯牧下颚绷紧,始终未正视皇帝,“你是为了全你心中—个念想。” “他已经死了。而我如今归于许家门下,事情早在十年前就尘埃落地。陛下如今就算翻了那案子又如何,谁会在乎!” “朕在乎。” 江晏迟紧了紧牙,—字—句回道,“朕要他,坦坦荡荡地活在这世间。” “可他已经死了!” 许纯牧—声利喝,震得江晔往皇帝怀里缩了—缩。他脸色收敛,匀了匀气息,才道:“翻案,大可不必。惊动朝野不安,徒生变数,到底不过也是全了您的私心,陛下再慎重些吧。” “你是许家人,许家把你带走养大。可是他,到死都是沈家人。” 许纯牧与他说不通这些道理。 刚—脚踏出殿门,却意外地踩进—脚薄雪里。 在抬手,才看到朦胧的夜色里竟又下起了雪。 这应当是今年最后—场雪。 门扉推开,江晏迟透过许纯牧的身影也瞧见外头的雪落,忽的咳嗽声便重了起来。 许纯牧没有立刻离开。 听着那咳嗽声—声急过—声,终是转身再入殿,将门掩起, 江晏迟笑了笑,揉着小太子的头安抚着,对许纯牧说,“你和他—样,总是摆出—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可到底啊,心肠,是软的。” 陛下教小喜子带话压着许纯牧不出京,其中的用意,他自然是清楚。 只是他已十年不问朝野中事,更不参与任何—派政见。 只偏安于北境,不问上京城风雨。 如今江晏迟和朝臣们杠着,太傅赵氏中立,急需—位打破僵局的人。 “好,我便再管这最后—次朝堂事。” 江晏迟莞尔,“好,那便委屈许侯爷,当—回这无赖了。” 许纯牧眉头紧紧皱着,好—会儿,才好似从心底深处松出—口气似的:“陛下又是何必。” “阿晔,夜深了,你去睡吧。” 太子回身行了礼,又朝着许纯牧躬身,然后才规矩地退出殿内,被小喜子扶着回自己寝殿安歇。 看着那—团慢悠悠踩着阶梯远去的背影,江晏迟却只问:“你觉得太子,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太子殿下温厚仁孝,与似岚那是—个性子。陛下既然愿意将他抱养膝下自是对他清楚,七岁见大,小殿下是有才能的,假以时日……” 江晏迟不言其他,却反问假以时日是哪日,直接将许纯牧问住。 他隐隐觉得有些异样,这才追问—句:“陛下近来觉得身子不大好吗。” “随口问问罢了。毕竟朕膝下也就这—个孩子,若是个中庸的,日后继任为君,可就全靠你这位侯爷镇守八方,替他多看顾看顾这江山了。”江晏迟眼光微醺,连说话也似是醉话连篇。 身上发热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真病了。 这话听着微妙,许纯牧—时没能参透其中深意。 却又听皇帝问:“那你觉得楚歇,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纯牧眼风忽抬,眼中精光—闪而过,好—会才答:“陛下最近似乎很喜欢提起往事。” “那你觉得,他心中可有过朕啊。” 烛火噼啪—声,光影交错。 问这句话时,他的语气轻松,像是并不大在意。 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可许纯牧却经不住—再打量那唇边的那—丝笑意,总觉得那里头始终夹杂着—些很深的东西。 “臣不知。” 细雪纷杂里,许纯牧出了宫殿许久,再往回望只觉得那漫漫无垠的夜色里,承鸾殿空无—人,只有那寝殿处点着—盏烛火,是唯—的光芒。 几日后,许纯牧再上朝。 他本是边境君侯,无诏是不得入朝的,更无权过问朝堂内部的决议。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明显地表态于重审沈氏—案。已经官至九卿之—,代管章程礼仪的祁岁面色不大好看,盯着那许小侯爷。 下了朝特地追上去揶揄着:“原以为许侯爷风光霁月的,当真淡泊名利,原来,也是个急着讨好陛下的。” 祁岁说话相当不留颜面。 可是许纯牧既不恼羞成怒,也没有矢口否认。 甚至毫不遮掩。 “若沈家当真是冤枉的,难道就该永远背负污名吗。” “代价呢。你可曾想过翻案的代价。国本无存动摇根基,让两位先祖皇帝丢尽颜面,成为千古之笑谈,社稷无光,人心动荡,这便是你要的结果?”祁岁冷笑—声,“皇帝陛下爱妻之情难以苛责,难不成,你也是。” 祁岁不知许纯牧真实身份,又知当年些许传言,自然口无遮拦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 “社稷无光,人心动荡。颜面丢尽,成为千古笑谈。”许纯牧—字—句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祁岁眉头拧起,才掷地有声地回道,“这不是翻案的代价。” “这是宣和帝,谋夺皇位的代价。” 祁岁眼光—点点凝住。 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许纯牧脸色凛然,“被杀了全族的不是你。否则,你怎么能在此处,如此道貌岸然地同我说什么国本,什么社稷。” “沈氏忠勇百年,就这样为了—个野心勃勃出生微贱的皇子帝王之路血祭全族,凭什么。” 许纯牧步履铿锵,手搭放在冰冷的剑鞘上步步远去。 祁岁似是还陷在刚刚许纯牧的眼神中难以回神。 半月后,因镇国侯许纯牧的强权相压,沈氏叛国—案开始重审。 这—场牵扯到皇族,外邦,北境,上京的大案终于—点点翻出,同样被翻出的,还有越国公府赵家私通月氏的证据,全族落罪,除了已经与族人断绝关系的太傅赵煊得了皇帝亲赦,都难逃—死。 新柳垂绦,在湖畔划出碧波涟漪。 正是—年春好时。 许纯牧在上京城这—住,便住到七八月。案子已了,这次是真的准备动身回北境了。 却陡然听闻陛下病重的消息。 彼时他正在院中练剑,副将大惊失色地过来禀报这个消息时,他险些没握住手中长剑。分明月余前他还亲眼见过江晏迟,那人精气神挺好的,如何忽的就病重了。 许纯牧立刻入了宫门。 再见到江晏迟时,他惊觉那的确是将死之人的面相。 “陛下?!”许纯牧惊愕地走近,只听到—旁太子殿下抽噎着喊父皇。教人先把小太子带了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晏迟眼下乌青,人正躺在他的朝阳殿,早晨露重,阳光明媚地洒在他身上。 再看向旁边的御医,御医只对着他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许纯牧不知—个人可以迅速衰竭至此,细细想来,自去年冬起,陛下身子便已经不大好。所以他才急着提重审沈家—案。 可是,怎能会如此。 他才二十八岁,正值壮年。 “陛下,太子还小……” “嗯,劳烦你,好好辅佐他。” “可是段娘娘……” “将她送出上京城吧,北境也好,西境也罢,她其实,—点也不喜欢上京……” 恍然间,许纯牧这才明白了什么。 江晏迟身心早已损耗殆尽,这么多年了,等的就是沈家旧案重审,尘埃落定的—刻。 因为皇后薨逝的事情,这么多年来,许纯牧几乎没有给过江晏迟好脸色。可他始终都是温温的,淡淡的,毫不怪罪的模样。 他原以为那是愧疚。 甚至想当然地江晏迟想翻案也是愧疚。 在心底暗怒,人都死了,这又算得了什么补偿。 可不曾想,根本不是区区愧疚那般简单。 是他的心,早已跟着当年那个寂静雪夜里消逝的人,—同死去了。 所以那么多年,他最怕看到下雪。 所以每到冬日,他总要生几场大病。 许纯牧自知在这方面是有些迟钝的,到如今才明白这要紧处,可这皇帝已是朝夕之间。 “冤孽,全是冤孽。” 侯爷不由得长声喟叹,难得地,眼底竟夹着些许红润。 “你和他长得,是有几分像。”江晏迟看着许纯牧那双眼睛,轻声叹气,“怎么当初,我就看不出来呢。” “罢了,罢了。” 江晏迟的声音渐渐低了。 “有过。” 突兀的声音在朝阳殿内响起,惊动将欲合眼的皇帝。 那眼皮掀起,空洞洞地半睁着。 “他心里,有过你。” 那眼珠转动了—下,终于看着床榻旁的许纯牧,眼睫轻轻颤抖:“什么……你说,什么。” 喉结上下—动,从不说空话的许侯爷言之凿凿,已过而立之年早已饱经世事的他此刻却禁不住哽咽着,轻声说:“濮阳郡,我爷爷谋反那—次。” “那个报信的豫北郡王府里的府兵,根本不是江似岚遣去的,是楚歇。那个时候,我们本可以不惊动我爷爷逃跑,是他非得去城门口试探豫北王态度,同时说服了那豫北王府兵前去上京城报信……我们是因此才被许家暗卫找到,—路追杀甚至坠崖……” “陛下当年可以先发制人,抢占先机乱中夺位,是楚歇帮了你,是他把信传到了上京城。他从来没有舍弃过你,每—次的徒生的变故里,他都尽其所能地去帮了你。” 待到—番话说完,再抬眼,面前人已经合上了眼。 面容安详。 —时间,殿内安静无比。 景和帝,薨于景和十年夏,享年二十八岁。 其宗室过继而来的太子江晔幼年继位,在太傅赵煊和镇国侯许纯牧的辅佐下,彻底推行的景和帝政治改革后,薄赋税,轻刑罚,—扫三十年前永安之乱的阴霾。 大魏终于迎来了中兴之世。 第108章 、大结局(中) 身上有了些知觉,手指头微微一动。 分明刚刚一口气没上来,此刻却像是在水底憋久了的人忽然上了岸,急促地喘息了片刻后,江晏迟才看清周遭的一切。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死了吗。 摊开手,却意外地发现手掌很小,正卧于一片湖畔的青草地上。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刺入眼底,教人一下就精神了。 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可湖畔的风带着湿气,吹过来凉飕飕的。 这是,宫中。 怎么回事。 再低头看着身上破旧的素布衣裳,和草丛边人来人往的宫女太监门他竟视若无睹。 从草丛里爬起来,去了那湖边一照,竟发现水面映着的是自己十三四岁的脸。 很久的时候他都呆呆坐在湖边上,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疼得很,不是梦。 这时候,身后才有宫人说:“殿下,您在这里作什么。” 殿下? 不是陛下。 莫非。 江晏迟立刻逮着人问:“现下是几年。” 那宫人一脸疑惑,讷讷然道:“十,十五年……” 昌平十五年。那是—— 太子党连根拔除,楚歇将他从冷宫里接出的那一年。 他重生了! 竟然重新回到十三岁那年! 这个时候,楚歇还活着的。他五年后才会死。 再看着自己堂而皇之地出了冷宫,可却一身破旧。这定然就是那一日,与楚歇初遇的那一日! 江晏迟发起抖来,立刻往冷宫奔去。他记得前世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楚歇的府门外,可是,在此之间,楚歇是见过段瑟的。他去过冷宫。 江晏迟一刻也不相等,立刻拔腿越过两道宫门,终于走到那冷宫门口。 外头有小太监拦下一位宫人:“可先别进去,掌印在里头呢。” 江晏迟心头仿佛停跳,脚步也缓了下来。 他静静地站在这一扇朱门前。 暖暖的夕阳照耀在他背后,小太监一时间没认出他本也想拦,再仔细多看两眼才发觉这便是二殿下。 便不做声地让开到一旁。 江晏迟伸出手,吱呀一声推开那一扇朱红的门。 门缝里熟悉的鸦青色大氅映入眼帘,待到彻底推开,金色的日光照在那人脸上,将那清隽又昳丽的容颜衬得分外耀眼。 好似一朵初开的菡萏,濯清涟而不妖。 那人好似也有些惊愕,适应了一会儿日光,才紧紧地皱着眉头,像是试探性地问:“江,你是江晏迟?” 是了。 这时候的楚歇根本还不认识自己。 他很快调整好神色,双手齐举高过眉心,行了一个很规矩的礼:“楚掌印。” 那人又问了一句:“你认得我?” “掌印身居要职,这宫中,还有谁不认识楚大人。” 江晏迟垂着头,努力稳住声音,却还是带着些及不可见的颤抖。 是楚歇。 真的是楚歇! 再抬头偷偷瞄了那人一眼,却见他漂亮的桃花眼也正凝视着自己,神色有些复杂,很快那种眼神又压了回去,只咳嗽一声:“嗯,认得便好。收拾收拾,跟我回府吧。” 见他转身要走,江晏迟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纤细的一小只,一如既往地瘦弱,触手温凉。 轻轻一拽就站不稳似的。 熟悉的的触感让江晏迟的心狠狠一跳。 “干什么。”那人像是惊了一下,有些防备地退了一小步。 江晏迟立刻松了手,却又扯着他袖角,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坐一顶轿撵。” 楚歇秀气的眉头拧了起来,似是有些疑惑。 “阿予!”段瑟从屋子里走出来,有些抱歉地将自家孩子拎到身后,对楚歇道,“楚大人真的对不住,我家孩子没出过冷宫,有点缺心眼,您先回去。我们收拾收拾一会再去。” “嗯。”楚歇点点头,转身离去。 风吹起青丝,些许凌乱,衬着那白鹤似的修长脖颈,举止投足间都透着十足的风姿。 “真好看。” 段瑟还拉着江晏迟在一旁说教:“阿予,怎么回事。阿娘不是教过你,别人家的东西再好看也不能贪图吗。” 楚歇已经走远了,江晏迟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背影,脱口而出:“那不是别人家的。” “那是我的。” “……?”段瑟立刻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很响亮地啪地一声。 江晏迟吃痛地低呼一声。 “那是人家楚掌印的轿子,再好看也是楚掌印的!” “……” * 江晏迟到楚府的时候已是晚上,果真看到楚歇摆了一桌美味的食物,段瑟一边吃一边又开始感动到哭泣。 一切都是这么熟悉。 江晏迟却一筷子也没动,只用余光瞟着楚歇。 楚歇倒是胃口很好,吃了许多。江晏迟默默记下了他动筷子比较多的菜,这才发觉原来他都把自己爱吃的菜摆在了自个儿面前。 没一会儿吃饱了,他拿过绢布擦了擦嘴,江晏迟正正大光明地欣赏着着美人,却见旁边又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绕到桌子前,递了一个金丝暖炉到楚歇手里。 同时皱着眉头朝着他瞪了一眼:“你做什么一直看我家大人!” 江晏迟觉得那丫头有些眼熟,定睛一瞧才认出来那是小小一只的桃厘。 是了,他十三岁那年,桃厘也才十一岁的,还是个小孩子。 前世这个时候,他是不大留意楚歇身边人的,所以也未曾注意到她。 果真是打小就带在身边的,怪不得日后亲得很。 江晏迟却只是乖巧的垂下眼:“风予冒犯大人了。” 眼风再扫过楚歇手中捧着的金丝暖炉,鼻头却禁不住开始发酸。 连带着眼眶也红了一圈,却低着头,不教他看出异样。 “无妨。” 楚歇微微一笑,正见昭狱里的人来了消息,将一纸血淋淋的招供罪状递了上来,江晏迟眼尖地瞧见那一点血,又看到楚歇伸手捻起,稍稍看了眼,就再拿着绢帕擦着手指尖,“人如何了。” 那人压低了声音:“折了一条腿,能不能活,端看造化了。” 楚歇呵气如兰,眉梢里带着些淡薄:“既然认了。那便和丞相一样,流放吧。” 江晏迟眉头微挑。 嗯,怎么不一样。 怎么会放过前太子的性命。 莫不是打算在途中结果了前太子。 还是说,因为世界不同,眼前的楚歇也不同了。难道这是他的夜里那个性子,还是说…… 江晏迟皱着眉头再看那人一眼,却冷不丁地也对上他的眼神。 二人目光一撞,又十分自然地,双双错开。 江晏迟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楚歇可是一只聪明的狐狸,自己应当少露马脚才是。若是惹了他的忌惮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那人端起杯盏饮茶的动作,那散漫又淡漠的眼神,如此熟悉。又教他忍不住总是投去眼光,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想要正大光明地多看看他倒也不难。 索性,再大胆些。 “楚大人。”江晏迟观摩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听闻过几日便是冬至,外头可热闹,是有夜市的。不如楚大人带我去外头看看。” “阿予!”段瑟觉得今日这孩子着实有些奇怪,往日里他不是这么见人熟络的性子,怎生眼下这般与人不客气。 “阿娘,我自出生便在冷宫,从未出来看过这上京城的夜景。就让阿予出去看看,好不好。”江晏迟的眼睛亮晶晶的,说话时还带一点鼻音。 果真见楚歇眉头沉下些许,似是思索一下,便松口道:“好,我陪你去。” 段瑟拿他不住,只能替他将衣领上的扣子扣紧了,嘱咐道:“早些回来,莫要给大人添麻烦。” 江晏迟只拿了件披风就要出门。 可楚歇这头出门,可摆了好大的阵仗,那小丫头桃厘似是十分不满,领着楚歇进了卧室,江晏迟想跟进去,那丫头砰地一下将门摔上,险些撞到他鼻子。 “大人何必如此惯着他,我都没要大人陪着逛过夜市。” “夜里这么冷,大人不知受不受得住。可要多穿些。” “大人,这一件是必须穿上的,还有这件,诶,诶!这件不能脱,这能护着膝盖的!” 里头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打开门。 江晏迟看到楚歇披着一件深灰色的狼皮大氅,上头缀着一圈雪白的兔毛,里头想必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严实了,手上捧着金丝暖炉,腰间还别着另一只,锦布袋子封紧了,是备用的。 桃厘仔细的打理好了,才嘱咐:“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大人必须要回来的。” 楚歇眼底都是笑:“好,听你的。” “你,听到没有。”桃厘又喊着江晏迟,她还不知道江晏迟的身份,但是看到管家丢出去的那一堆破烂衣服心想这里哪儿来的讨米小乞丐,竟得大人如此青眼,便哼了一声,“不许拉着大人给你买糖,一个时辰必须回来!” “桃厘,不得无礼。” 楚歇温暖的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位是二殿下。” 又将声音放软了些,托了托手里的暖炉:“这炉子很暖,没事的。” 江晏迟也有些犹豫,看着外头冷冰冰的寒夜,“我改主意了,我们还是白天去吧。” “白天哪儿来的夜市。”楚歇伸出手,十分自然地牵起了他,那掌心的温暖传递过来,让江晏迟整个人被拽着往前踉跄两步才跟着他的步伐,“你不是从没出过冷宫吧,走吧,我带你去外面看看。上京城可是很漂亮的。” 桃厘的声音在后面急急地响起:“兜帽,大人,带上兜帽!” 楚歇拿这丫头没法子,只好停下脚步。 可江晏迟也跟着停了。 如今只到楚歇下巴的高度,江晏迟踮起脚尖,赶在楚歇之前伸出手绕到他身后握住那雪白毛绒的兜帽。 轻柔地盖上那人头顶。 “冷吗。” 楚歇一瞬间似是有些怔了,顿了一下,才道:“不冷。” 第109章 、大结局(下) 抬头看了眼无星无月的天色,往楚歇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你等会儿。”说罢去问桃厘要了把伞。 抱着那一柄伞朝着楚歇跑来,脚下不自觉拌了一下,惹得他张开手将他接了个满怀。 “石子路难走。”楚歇又牵住了他的手,握紧了些拽拽,“慢些。” 江晏迟一手握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斜后方,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抬头可见那人容貌清贵,下颚轻抬,风中弥漫着淡淡的柏兰香气,混杂着熟悉的药草的苦味。 楚歇的宅邸就是在上京城的闹市里,偏偏占地大。多都是以前拉拢他的那些官员们一块块买来送他讨好用的。 他所住的院落僻静又雅致,可靠近了外墙,那熙熙攘攘的人声渐重。 副管事听闻他要出去,立刻迎上来为他们备好轿撵,将朱红的木栓取下。可楚歇正眼不斜地路过了他,并未给他什么好脸色。 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管事,已过知天命的年岁了。府里的事情多是操劳。不如,领些银钱回老家去吧。\" 副管事不知楚歇为何忽然发难,只将头磕在地上:“楚大人,是,是小人做错了什么吗。” 江晏迟望了楚歇一眼,心想着此时的他果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心里头正有这个念头,便看到楚歇走到那管事面前,声音虽是压低了,却还是能听见一两句。 “你若非得吃这口饭,不如回你的苏府吃。” 这位管事竟是苏明鞍的眼线。江晏迟眉头一挑看戏,只在心底疑惑这么多年他都没发现,怎么忽然又知道了。 楚歇冷淡地一句教那管事如临大敌,又叩又拜:“大人可是真是冤枉我了……” “我冤枉的人还少?”楚歇嘴角的笑一点点敛起,“要么你人出去,要么,做了鬼,抬出去。” 这熟悉的语气,旁人听着不寒而栗。 可入了江晏迟的耳,只忍俊不禁, 他跟着他身后跨过高高的门槛便是闹市。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没走几步,果真下起雪来。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那细雪落在灯笼上融成点点晶莹的水珠,落在石板路上消失不见,落在楚歇低垂的发梢,和如扇的睫羽上。 江晏迟的脸色却有些白了。 他不喜欢下雪天。 “怎么了。” 听见询问,他才发觉自己将楚歇的手攥得很紧。 江晏迟此刻才在心尖一阵阵的刺痛里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重生了。 这不是他前世神思恍惚的深醉里做的梦。 抬起头,眼圈却一点点发红,余光看到楚歇的目光,他却不敢回望。 一切真的重来了。 上天,竟如此怜悯于他。在他殷切地乞求过无数次后,竟让他重回年少,再一次见到了他年少时心动意动,曾用尽一切力气去抓住的心上人。 前世的一幕一幕都在他眼前迂回闪现,江晏迟张了张口,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他想说,前世是你将皇位捧到我的手里,却是我一点点剥削掉你最后自保的权柄。 他想说,你会死于五年后,我继任为帝的小年夜前。 他想说,我很喜欢你。但我已经用了一生去证明,我们在一起,只会是相互折磨。 他曾自负地认为,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得到他的心,那一定是自己。 可最后,却换来一个两相消磨,不得善终的结局。 他记得楚歇病逝那夜里的雪下的很大,那日晨起,阳光明媚。 后来他守着他的尸首,整整三天没有出过承鸾殿。 那时候他想。 如果这一生,他从没遇到楚歇。 如果他从没想要抓住他,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 此刻看到他投来温润目光后,江晏迟眼角的潮湿愈发重了,忽然默默地松开了手。 楚歇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也知道前世那诸多恩怨,一定会彻底远离自己,再也不想和自己有任何瓜葛吧。 楚歇低头看着忽然撒开的空空手心,疑惑地看着江晏迟。 他却转过头,指着一旁的荷花灯说:“楚大人,买盏荷花灯吧。” 楚歇掏出钱袋子,买了两盏。 将一盏递给江晏迟,又伸出手:“来,握紧,别走散了。” 那孩子却摇头,抬起右手挥动了一下伞,又抬起左手晃了晃荷花灯,依旧笑着,可却眼底却藏着旁人看不出的苦涩,声音安静,“没有手能牵了。” 楚歇笑了一笑,拿过他手中的伞撑开:“下雪了,不打伞吗。那你带伞干嘛。”说罢撑起,再让他一手将两盏灯叠着拿下,左手自然地牵起他的右手,“你不喜欢下雪吗,不开心了吗。” 江晏迟扯着嘴角笑:“没有呀。” 楚歇发现现代十几天的心理疏导的确有效果。 他能很明显听出江晏迟这句话里的落寞,也知道他口不对心,分明就是不喜欢下雪。 那就是情绪。 不是一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之后的综合判断。 而是一种相处感觉。 是凌驾于逻辑和理性之外的另一种触感。 楚歇没有戳破。 只把腰便锦袋里的金丝暖炉取出来,悬在江晏迟的腰带上,再拿长披风掩上:“这样就不冷了。” 这个楚歇。 江晏迟眉头稍拧,怎么既像白日的,又有些像夜里的。 江晏迟眼神渐暗:“楚大人,您是想推我坐上储君的位置吗。” 楚歇怔住,微弯的腰僵了一下才直起,语气不咸不淡,比先且疏离些许,“我们二殿下真是聪明。” “所以才对我那么好。我说什么都答应。”江晏迟将金丝暖炉交还,塞到他的腰边,“是不是。” 楚歇与他一臂之隔,身后人潮来往,二人相对而立岿然不动。 楚歇脸上那淡淡的笑意也变得冷硬几分,看着江晏迟打量的眼神,心想,他果真是个自小算计的孩子。前世他装得好才被他骗过去,眼下这么快就锋芒毕露了。 在他记忆里,这个年纪尚幼的江晏迟锋芒是很收敛的,十分柔弱又乖巧。 他不是特别擅长应付这样的江晏迟。 只得再端着假笑,看着他手里的花灯:“二殿下,这花灯是可以许愿的。我们去小桥湖畔把它放了吧。” 小湖不大,只有一处细流入湖,一处小河向西。湖面静谧如镜,倒映着盏盏花灯与湖畔巧笑盼兮的放灯人。 楚歇拿出火折子打亮,借来湖畔几位先生的两支细笔,取出荷花灯心处的纸条,又将另一支笔沾了墨,给江晏迟递过去。 可江晏迟却很久都不动。 他看着楚歇提笔的侧影,眼前便闪回他临死之前给许纯牧写信的姿态。 两幕重叠。 教手里的笔一下落在地上,溅了一脚的墨汁。 楚歇这头恰好写完,拾起笔便说:“怎么了,难不成,是有字不会写吗?” 江晏迟这厮,前世文不成武不就不是装的么,莫非这一世还想接着装。 楚歇心里头明镜似的,没有戳破,好脾气温柔地说道,“若是不会写,我替你写便是。” “没事。” 他拾起笔,只添了潦草两句,约莫不过六七字。 江晏迟写的是“愿楚歇长命百岁”。 将手中荷花灯就着涟漪往外推,渐渐飘向湖心,倒映在湖面光芒细碎,好似圈起一湖熠熠烟火。 这一生,他不再祈愿其他。 只要楚歇能活着。 不再早亡。 他不爱自己,就不爱。 他不和自己成婚,便不成婚。 江晏迟别过头,看着身畔撑着伞的楚歇,还捧着他手中的燃烧的荷花灯,合身蹲下,小心翼翼地放进池子里。 不知缘何,手稍稍倾倒,竟灼烧了一角尖端,楚歇惊愕地吹气,却不慎将整盏灯火都吹灭了。 手僵住,迟迟不动。 江晏迟清晰地看到楚歇的眼神愕然,显然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便接过他手中的火折子,立刻替他将灯芯再点燃,“无妨,没事的。放上水面后不灭就行。”说罢,扶着他的手,二人一同将那荷花灯稳稳地放置在了水面上。 手再拨弄一下湖面的水,那盏灯便往湖心飘去,泯然于诸多大同小异的花灯里。 火烧的很稳,楚歇的眼神也松泛了些。 眼神追着那盏灯火远去,直到混入那一堆同样明亮的火光里。 楚歇他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江晏迟手里还残余着花灯的温度。 其实不难猜,如果那个愿望他写的是真心话。 那一定是许纯牧。 正转头而过时,楚歇却一下再次拉住他的手。青色的伞遮住他的眉眼,只能看到瘦削白皙的下颚和修长细腻的脖颈:“江晏迟。” 他莫名地竟心头一紧。 回过头,楚歇的目光坦荡荡落在自己身上,嘴角噙着点笑意,漂亮的桃花眼里好似映着春盛繁花灼灼,一下又将他的心绪勾住。 真好看。 “你说得对,我就是想推你上储君之位。” 薄唇扬起,映着湖光,颜色淡泊,却分外绮丽。 江晏迟喉头一动,别开了眼。 时隔这么多年,哪怕只是一眼,还是会疯狂地想起前世温柔的,抑或充满戾气地亲吻,下意识地回忆起那紧紧相拥的温度,和依存时蚀骨的缠绵。 还是想,抓住他。 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语气却淡淡地:“楚大人?” 楚歇躬身,那伞下桃花似的眼里闪着狡黠又温润的光芒,远山眉尾轻挑,转瞬便是别种风情。 “不仅仅是储君。” “楚大人这话僭越了。” “但是,你要记住。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楚歇见江晏迟神色发怔,又觉得这话有些重了,放缓了些,“这一次,你必须当一个明君。” 这一次。 江晏迟皱紧了眉头,心底隐隐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必须当一个好皇帝。” “因为你可以。” 一群小孩举着手中纸叠的风筝跑来,江晏迟眼疾手快地将楚歇往边上一推,迎面撞上两个,踉跄着后退。 孩子们连连道歉,楚歇扶稳他的胳膊,看到他被踩得满是泥的脚,“陛下抬脚,我看看是不是扭着了。” 江晏迟眼皮倏然抬起。 突突跳动两下。 楚歇蹲下来,仔细看到那脚上下左右都动过,又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脚踝,再起来时嘴边还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应当是没有大碍,你再走两步看看。” 他目光烁烁,只一扫,又飞快地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脚踝,顾左右而言他:“好像还是有点疼。” “应该是没伤到骨头,你先走两步。” “那楚大人扶一下我。” 楚歇搀着他的胳膊,二人贴近许多。 雪越下越大,夜色迷蒙。 “走啊,别怕。” 催促之下,江晏迟这才回神,慢吞吞伸出脚走出两步,“嗯,是没伤到筋骨。” “那我扶着你回去,还是打发个人去递信,抬轿撵来接。” “劳烦楚大人扶着便可,能走回去的。” 江晏迟先是靠着楚歇,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些疼似的越贴越紧,惹得那人皱紧眉头,心想难不成是真扭到了。 好容易到了府门口,桃厘正打着伞在外头等,看到二人步伐奇慢的走过来,这才提着手里的灯笼为他们照亮脚下阶梯,着急着抱怨:“怎么回事,不是说了一个时辰,你看着雪都下大了怎么才会来!这,这脚又是怎么回事!” “诶,无妨,先去请个郎中来看看。”楚歇吩咐,“坐小轿去,雪天路滑别摔着。” “不必了,不是很严重的。”江晏迟现在知道松开手,走了几步看着的确比刚才稳了很多,“方才是我疼得厉害不敢下劲,现在看也没什么事。明日便是好了。” 他见楚歇始终皱眉,便问:“楚大人,难道是在担心我吗。” “您是二殿下,臣自然是会怕您有所闪失。”楚歇官话说得很是体面。 江晏迟没有再往下搭话。只等到楚歇先入睡了,才半夜自己起身出了府。正是亥时二刻,原本热闹的湖畔此刻寂静无声,只剩下盏盏灯火点亮。 多数的荷花灯都靠着岸边,有大半已经熄灭。 雪霁云开。 月色笼罩在湖面上,将一切都照得清晰。 一脚踏入冰冷的湖水里,寒冬带着冰碴的水没过少年人的膝盖,他弯腰寻着什么,一盏一盏地找翻看过去。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还是起身。 他在找楚歇的花灯。 手不停地拨开花灯,花了两个时辰绕湖一圈,衣衫都几乎湿透了,寒冬腊月的看着怪可怜。晨起钓鱼的大爷看着直喊:“嘿,孩子,找什么呢。大爷给你个捞网,你站在岸边慢慢找,别进湖里去。” 怎么会这样,已经沿着湖畔找过一圈了,还没找到那盏花灯。 “你找什么呀。”老大爷已经上了小穿。正撑着往湖边靠,“找你的花灯吗?唉,这上千盏呢,荷花灯呀都长得差不多,找不回来啦。早些回家吧。” “不是,那一盏不一样的。” “那是一盏有瓣边缘有些烧黑的荷花灯。” 老大爷不说话,只用船桨敲了敲,问:“要不你去湖心找找,湖心残藕枯叶里可能绊着几盏。” 江晏迟立刻跳上那小木船,老爷爷带他去往那枯荷深处,船头压过脆荷枝的咔嚓脆响,天边渐渐翻起一点点白。 在枯荷深处,果然还困着十几盏荷花灯。 其中只一盏火光还亮着。 不知为何,他就朝着那一盏伸出手去,拨过一看,灯火近处果真有一瓣是被烧黑的。 就是这盏。 落笔时,他不会想到有人能从上千盏荷花灯里准确地找出他的。 楚歇很在意这盏荷花灯。 所以他写的,一定是真实的愿望。 他要亲眼确认,他在上面写了什么。 他按捺着激动,手都有些发颤,不掐灭火光,小心翼翼地取出荷花灯里的那一小卷纸条,缓缓展开。 瞳仁一颤。 上面写的是。 [这一世,愿能拥有属于我自己的真正的人生。] 这一世。 上一世。 故而他又似夜里,又似白日。故而他脱口而出一句‘陛下’。 此刻才想今日傍晚到初见那一眼,他那不堪细查的一句询问和那复杂又错落的眼神。 楚歇,你竟然—— 也是重生的。 这世间竟还有这种事。 天边那一点光芒越染越开,逐渐将半片天空都照亮,将黑暗尽数驱赶。 楚歇也是重生的。 可是他却并没有恨自己。 难道说,他将咽气前,许纯牧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不是骗自己的。 哪怕只有一点点,楚歇上辈子,也的确是—— 心里有过自己的。 不过是造化弄人,不过是世道残忍。 不过是那时的自己太过年轻冲动,不知道怎么样温柔地去爱一个人。 江晏迟捧着手中一盏温暖的火光,红彤彤的眼里一颗一颗眼泪砸落。却唯恐浇灭了手中的灯火,将纸条卷回去,小心翼翼地将那荷花灯再摆回去。 一点点就好。 哪怕只有一点点。 就算世道再艰难,就算这上京城里再险恶。 就算他这一次,真的非常害怕,还是会走向同一个终局。 他还是愿意重新鼓起勇气,再赌一次白头偕老的可能。 楚歇渴求着新的人生。 他就给他新的。 隔着山海湖川也罢,只要那人朝着他踏出一步。 余下的,跋山涉水,他也朝他奔赴。 那天白日里江晏迟起了高烧,一烧就是两天,人都烧得浑浑噩噩的。 楚歇心想这还了得,一早便去宫里请了御医来看,却说是受了寒的缘故。 他心里琢磨着,都是一起出去逛的夜市,怎么自己只是吹了风咳嗽两声,江晏迟反倒烧得人事不省。 在床边上守着,那孩子忽然醒了,伸出滚烫的手抓着他的手腕便是糯糯地一声:“我冷。” 段瑟煎药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楚歇只能将被子裹紧了:“这样呢。” 他却拽得更紧,往他身边依偎过来,滚烫的额头靠在他的腿上:“冷。” 他又去取了两个金丝暖炉,塞进了被褥里:“有没有好一些。” “还是,很冷。” 又狠了狠心,楚歇命人将窗户和门扉都关上,只留了最远的两扇开着。又教人再端了两盆炭火来:“是不是暖和一点了?” 江晏迟摇着头,也不知是病糊涂了还是怎么样,声音里带着些哽咽:“没有,还是,好冷。” 楚歇无法,解了外裳先上了塌,将那一团火似的孩子抱在了怀里,江晏迟双手圈着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了他身上,蹭着他的心口。 “还很冷吗。”楚歇问。 江晏迟手臂渐渐收拢,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柏兰香气,一点点眼泪染湿他的胸口。 抬起头来,很是乖巧的模样。 “不冷了。” 楚歇松下一口气。 江晏迟浑身滚烫,竟像个大暖炉子,烘得楚歇浑身暖暖的,前世长大的江晏迟浑身硬邦邦硌人得很,眼下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形倒是很好,正好窝在心口。 向来畏寒的楚歇觉得这样抱着一团温软还挺舒服,没一会儿生出些困意。 段瑟煮好药后进来,却看到二人紧紧依偎着已经睡过去。昨夜一夜都没能好好安睡的江晏迟此刻却闭眼睡得很香甜。 段瑟将药再端回厨房小火煨着,打算过两个时辰再叫醒他们。 抬起眼,看着外头的日光暄然温暖,一改前几日的阴寒,连微风也清爽起来。 嘴角勾起释然的笑意。 药盅里咕噜咕噜地响动,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外头罕见地响起喜鹊的啼鸣,一声赛过一声的响亮。 刚刚,他们一大一小,躺在那榻上好像真的很累的样子。 让他们。 好好休息一下吧。 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第110章 、后记(一) 近几日,宫中总有一些关于楚掌印好男色的传言,起因于三番两次有人撞见他和两年多前新科及第的状元祁氏在酒楼里喝酒。 这件事吧,得从两三年前说起。 自打三年前江晏迟当了太子,如此重来一世,楚歇再不想江晏迟走上辈子的旧路。 这奸臣嘛,得慢慢除。 这良将嘛,得慢慢拢。 这祁岁为人刚正过头,不好女色也不赏戏子,天天活得像个闷葫芦。要说这唯一一点爱好,也就是一个酒字。 这辈子,也不知是自己的症状好了些,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他和江晏迟的关系十分缓和——甚至不是缓和,是江晏迟乖得过头。 十三四岁乖也就罢了,十六七岁还是很乖。 要他看书就看书,要他抄默就抄默。短短几年把过往缺的那些课学全都补上了。 昨日刚和身兼太子太傅的赵煊一同考察他的学究,再给他布置了一篇论法心得,他今日一整日都埋头在他的东宫里没出来过,十分刻苦地钻研着。 生怕惹了谁失望似的。 看来,果真是前世沟通不畅。 多好一孩子。 这三年来,江晏迟对他简直似父亲一般孝顺,什么好东西都往他府邸塞——其实也根本用不着。 但也多亏了他的悉心照看,还没事带着楚歇去郊外,教他拉弓,骑射。这么些年来,他的身子比上一世要好很多。 至少当初几乎碰不得的酒,如今还是能受得住小酌几口。 他真是太想念这醉醺醺的畅快感了。 楚歇端起酒杯,与那祁岁再碰一碰。 祁岁多喝了几口,便又喋喋不休地指点起来,“故而,如我前年殿试所书,我朝律法的确过于严苛,尤其是各州府还残余着私规,量刑以籍分,这算什么……历朝历代,可没有这样的先河。虽说大魏当年的确是一统了南北,诸多地域言语不通习俗各异,可开国至今已逾百年,边境各州府郡县早就该废除私律……” 知道。 你就是想宽一宽律法,平衡各郡县间的刑罚差异。 这些江晏迟登基后十年,哦不,差不多六七年就能推行的。 倒也不必壮志未酬,说得好像这辈子都无望完成似的。 楚歇心底清楚得很,但还是顺着他说话:“所言有理啊,甚是有理。我一贯来觉得阿岁是个有才能的,将来有机会,你一定会一展抱负,造福万民。来,干了。” 将桃花酒再温好,斟满了,二人举杯点头,扬脖喝尽。 “痛快!”祁岁砸吧着嘴,眼底微醺,看着楚歇那比手中酒更有桃花色的面容,笑然道,“怨不得当年赵煊非得寻你当伴读,唉,你若不是个净了身的……” 楚歇眉头微挑,见他话说一半又像怕触及人的伤心事收了回去,爽朗地笑了,“又当如何?” “你定也是个状元!” 祁岁说来说去也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又有些自傲,脱口而出这么一句,再抬手拿起酒壶再温上。 “状元有什么好,我倒更乐意当这掌印。” “为何。” 楚歇指腹摩挲着酒杯的边缘,桃花酒的香甜的气息慢慢被小火煮得散开,香气逼人。 “天子近侍,掌印掌印,掌的,可不止一方玉印。”楚歇手放在酒壶上摸了下,“诶,刚好。” “眼下陛下病重,可太子殿下迟早有一日是要掌权的。”祁岁说话间,看着手中的杯盏一点点被倒满,酒面上渐渐平静,印着他深沉的面容,“我们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温软了些,总觉得不够刚强。” 说完又叹口气,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呵,性子温软。 楚歇默默地倒满了,附和道:“嗯,是温软。”也不知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温软些好,比刚强好多了。” “倒不是说不好,就是啊,没什么主意,也不大有见地,跨过了年,便也算十七了,陛下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唉,难为楚大人耳聪目明地替他打算着,如今朝上也还算安稳。”祁岁摇摇头,抬手招呼外头人再上一小坛酒,楚歇却冲着那酒楼小厮摆手退了。 醉酒伤身,小酌即可。 小厮得了意思刚退出去,竹门再一次被拉开。 祁岁有些不满了,“不是说了算了吗。” 没得到回答,抬眸一瞧吓了一大跳。 来人正是那“过于温软”的太子殿下。 他正抱着一卷竹筒,里头应当是装着几张宣纸,先是扫了一眼背对着门的祁岁,然后才将目光悠悠转向侧对着自己的楚歇:“楚哥哥……” 叮地一声,楚歇将手中杯盏置于桌案:“殿下,我说过很多遍了,叫我楚大人。” “楚大人。”太子挤了进来,不忘将门关上,将手中竹筒扬起,“我写好了,去你府里寻不到你,才知道你是出来喝酒了。” 挤在祁岁的左边,正将二人挡住。 也不寻坐垫了,直接坐下了,又看着案上正温着的酒:“楚大人既喜欢酒,为何不教人买了些回府里喝。” 还用问。 回府里,酒还没喝着,就会被桃厘唠叨得耳朵起茧。 楚歇未答,只看着他手中竹筒:“写好了?” 太子点头,正要将竹筒打开,楚歇却摁着他的手。太子眼皮稍稍一掀,正抬眼看他,却见他慢条斯理地将竹筒掉转了个方向,朝着祁岁:“给你祁大人看看。” “可是,这是要给……” “祁大人可是殿试状元,论学问,那是不比赵世子差的。” 祁岁受宠若惊,酒立刻醒了一般。得此般信任和恭维,心中顿时欣喜万分。一边谦逊地朝着江晏迟行了一礼,然后才翻看过几页。 太子殿下性子温软,落笔却有些锋芒。 见地也是非常独到的。祁岁倒是有些惊喜。 再看向江晏迟时眼中带着些欣赏:“殿下功课实在长进很多。” 楚歇微笑,“并非长进,他本身就很好的。” 祁岁才明白楚歇是在暗示他,太子是个好苗子。并非他方才抱怨的“无主意”“无见地”之人。 嘴角的笑意收了收,十分郑重地双手交叠着虚拜一礼。才反手将宣纸卷回竹筒里,奉回太子手中。 可酒楼里的伙计看着又来了一人,楚歇和祁岁又是常客,便也就笑脸相迎地推开了门主动问:“楚大人,祁大人,可是还要再添些酒啊。” 这酒本身也喝得差不多了。 可还没等楚歇回答,江晏迟便客客气气地回绝了,“不必了。”语气温温的,但意思却坚定。 伙计不认得江晏迟,可见他衣着华贵想必说话也是作数的,再看向楚歇,见他也点了点头这才将手中一块方巾搭在肩头,“好嘞,要替您去府里喊轿子来吗,您今日喝得当是不少……” 江晏迟又瞥了眼桌上。 楚歇顺着他的目光数了数桌上的酒坛子,刚好六坛。往日里都只喝四坛的。 多的都是祁岁喝的,他倒还好。 至于轿子嘛,哪回没有早早备好,楚歇只要沾了点酒就会发晕,根本走不动路。那酒楼伙计显然也是知道的,赶忙地叫了酒家里酿酒的小娘子上去扶人,那扑鼻而来的脂粉气立刻改过楚歇身上淡淡的柏兰香。 江晏迟眉头及不可见地一皱:“我来。”伸手将楚歇稳稳扶住,却没料想被他挣开。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又很快地舒展开,只有些委屈地问:“楚哥哥?” “叫楚大人!” 楚歇这一会儿语气有些生硬了,再瞥了祁岁一眼,有些凶巴巴地看向江晏迟,“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别总是忸怩着,行为处事要有自己的气度!” 说完再余光瞥了眼祁岁。 可那太子吸了吸鼻子,好似更委屈了:“我只是看你站不稳。” “我站不稳也不用你扶,你什么身份,江晏迟,你是国朝的太子,一天天地净不干正事儿,喝个酒也跟过来。你找不到我不会去越国公府找赵煊吗,就一定要给我看吗……”楚歇说着又任那年轻小娘子搀着下了楼梯,“你能不能独立点,人家都……” 人家都嫌你性子温软了。 你还非贴上来忸怩撒娇给他看。 私底下粘不行吗。 丢人。 祁岁还不怎么私下见过江晏迟的,楚歇怕给他留了不好的印象,自始至终都没让太子扶着,晕晕乎乎地摸进了轿子,斜靠着,浑身的酒气沾上了脂粉香,混杂着的味道浓郁又旖旎。 没成想那人一下就钻进轿子里。 “诶,我这可是二人抬的小轿。”楚歇伸手敲了两下这余存不过臂宽的轿壁,“坐不得两个人的。” “可是以前我们不是……” 楚歇皱眉,看着这个已经超过他眉梢,与自己几乎一般高的少年,“以前?以前你几岁,现在你几岁了。” 他不出去。 甚至在他的怒视下挤了挤正主,堂而皇之地坐下来。 楚歇掀起帘子,看到祁府的轿子远去了,这才退让了:“那坐稳了,最后一次。” 轿子抬起时摇晃两下,楚歇一时没坐稳,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人箍在了怀里。 沉木檀香的熏香自衣料处透出,楚歇挣了一下,那手立刻松开。 他隐约察觉到什么,转头时江晏迟却只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竹筒,并未投来目光。 “楚哥哥。” 过了好一会儿,江晏迟又贴了过来,试探性地问,“你以后少喝些酒吧。” 这一世的江晏迟和上一世有很大不同,很乖,很听话,没有半点要黑化的迹象。 但是和桃厘一样,特别爱管他。 十三四岁那会儿经常带着小枕头来楚府睡,督促着他早睡早起,一日三餐。 后来他长大了些,楚歇嫌他抱着硌人不舒服了,就不许他上塌了。 他就教人把外屋书柜撤了,找人铺了一张小床。 仗着楚府在上京城中心位置,离宫门近,隔三差五地来楚府睡。 “我喝不喝酒,哪用你管的。”楚歇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还有,我刚刚跟你说的你记着,别成天跟个糯米糕似的粘人,你将来是要当一国之君的,你……” “可是我喜欢你。” 江晏迟见楚歇眼神似是有闪躲,仿佛一下沉入某些很悠长地回忆,眼神先是飘远了,再像是陷入某种痛苦似的,透着回避的意味。立刻模棱两可地补充道,“跟着楚哥哥,能学到很多东西。” 楚歇方才听到那句喜欢的时候,立刻勾起了前世的一些回忆,惊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每每看到眼前这个江晏迟,总是不免想到前世的他。 这个江晏迟与他的相遇很和平。 甚至将他娘亲送出城也是和他一起商量的,一路以来的相处都很舒缓。 这个小崽子十分粘人,也知恩善报,极其的贴心。 明明知道都是同一个人。 可是楚歇就是忍不住想起前世那个江晏迟。 相比较之下,自己对那个“他”真的太过残忍了。 不知道前世自己死后,他到底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楚歇不敢细想。 每每这样想,总是对眼前的江晏迟更多几分耐心,多几分迁就。 可却也将这孩子养得极其粘人。 “楚哥哥?”江晏迟听不到他的回音,像是有些害怕似的拽了拽他,“你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那也不能这么粘着。” 楚歇敷衍了一句。 太子却红了眼:“是不是我惹你不开心了,你喜欢喝酒,那就喝一点,下次不好喝那么多,好不好。” 听到那声音委屈极了,楚歇这才回过神来。 “好,我以后少喝。这不是应酬吗,我都是为了你。我说了,你得顺顺利利地当个好皇帝的。” 对于往事,楚歇心底总有些遗憾。 就算他能将一切都稳稳当当地交付到这个江晏迟手中,可上一世的江晏迟,到底他还是亏欠的。 因为,这个江晏迟,和那个,是两个人。 他对这个人再好,也弥补不了前世,他对那人多么糟糕。 “楚哥哥?” 江晏迟却想到了别处,见他一直出神,只凑近着蹭一蹭他的脸颊,这亲密的动作他鲜少做出,楚歇下意识躲开,可轿撵里挤得很,躲也躲不掉。 好在他只蹭了一蹭,就乖巧地坐了回去。 “我惹你不开心了吗,那我道歉好不好。” “没有,我不开心不是因为你。” 楚歇立刻解释道,“我是想起了一些旁的事情。” 未曾想这样解释一下后,小太子愁容不减,追问起来:“你想起了什么。” “无妨,一些往事罢了。” “可你忧心忡忡的。” 楚歇这下觉得酒气上头了,一阵一阵地脑瓜发疼,不免抬手摁着太阳穴,语气中也有些不耐烦,“嗯,说了你也不知道。” 小太子彻底不说话了,只抿着嘴,眼神似是有些落寞。 轿撵摇摇晃晃地走过两条街,终于停在楚府门前,外头人伸手掀起帘子,正要将楚歇和太子迎下马车。 “是非常难以释怀的事情吗。” 江晏迟伸手拽住了楚歇的手,没有放开。 楚歇躬着身子站在马车里很难受,将手果断从太子手心里扯了出来。 先下了轿子,回头才发现江晏迟没有跟出来。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他掀起帘子,看这里头的人问:“怎么了,下来啊。” “哦。” 他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的。 楚歇发现自己还是不能猜准他的心思,但好歹现在能很明显地知道他一定是为马车上的事不高兴,便只能像哄桃厘那种小姑娘一样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哄着他:“殿下,以后我少喝酒,好不好。” “嗯。”江晏迟终于露出一点笑脸,又解释了一句,“我不是非得管着你的,是你身体不好本就不应酗酒。你虽从去年起就不再喝药了,可到底……” 诶,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知道了,知道了。” 天知道,他和太子如今这样形影不离,真的是太子本身粘人。 基于他过去的淫威,这几年他虽已经收敛许多,外仍旧将此事传得离谱——又是说他以手段控制太子,又是说他巧言令色蒙骗殿下,哄得这位国朝唯一的皇子对他言听计从,一点小事都要往掌印府里报备,自己做不得主。 楚歇早就抽离了系统,这个世界也完全不怕ooc。剧情早已走得和前世不同:他这几年和赵煊和祁岁关系都处得极好。 倒是也不在意这些传言。 楚歇这头喝得醉醺醺的,却忘了按照原文,已经快到了金还赌坊事件节点。 也没有一点防备心。 太子今夜又要宿在楚府,撵都撵不走。楚歇也没力气轰他,朱大夫煮了醒酒汤给他喝过一碗。半夜里又酒气散了五六分,又觉得身上出了汗难受,便叫人准备着汤浴。 正解着里衣系带,一片光洁如玉的肩胛在昏黄的烛光下若隐若现。楚歇将系带抽出,抬脚先踏进浴池里,还没走两步,忽闻身后有些动静。 竟是刀枪相击的声音,就在头顶。 怪哉,莫不是酒还没醒。 楚歇用力摇摇头,将衣物解开些,脚下却一绊,一下栽进池子里,哗啦一声又爬了起来,酒彻底醒了。 外头再一次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这一次异常清晰。 身后一个黑影瞬间翻入屋内,那人黑布蒙面,似乎受了点伤,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抵在他脖子上,冷漠地哼了一声:“楚歇?” 这声音。 他妈的,怎么好像是—— 许纯牧啊。 楚歇脑袋一下炸了。 才想起来金还赌坊前,许纯牧的确是认定楚歇是把持朝政的佞臣,来他府上窃取金还赌坊的证据要交给江晏迟,力图一举将自己扳倒的。 还喝酒。 这个时候,还喝个屁的酒! 上京城的一切虽然已经被自己改变得七七八八,可北境那边还是原始状态啊! 楚歇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头上,太久没走剧情了,这个世界都已经安逸得让他几乎没有什么危机感了。 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的。 刀又逼近了些。 “各退一步,放我走。我也放了你。”身后的人故作凶狠,楚歇如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系带都丢地上了,全靠手拽着才没散开。身后的人力气大得很,眼看着就要把他拉走了,楚歇立刻攥紧了身上的衣物,生怕被风掀开。 “你等等,我,我衣服还没穿好呢,你等我束根腰带……”楚歇有些尴尬抬起足尖勾了一下地上的腰带。 许纯牧犹豫了一下,正要随着他蹲下捡腰带,门被呼啦一下推开,狂风顿时吹了进来,楚歇伸出去够腰带的手立刻收了回来再摁住下头的衣物,才勉强只被风吹开衣料露出一小截细白如玉的小腿。 啊这。 都什么事儿啊。 楚歇慌忙地再将衣服摁紧了,再抬眼看着那门前赶来的太子,和身后乌泱泱一群禁卫。 江晏迟瞥了眼他身后的黑衣人,和抵在那人脖上的那一柄短刀,登时眼神就变了。下颚一点点抬起,眼神阴鸷,一字一句从牙缝里将话挤出来。 “放开他。” 第111章 、后记(二) 楚歇一听那语气就觉得背脊发凉,许多记忆如雨后春笋争相冒出,又被他生生压下。 果真是同一个人啊,发起火来那语气一样一样的。 楚歇额头沁出点汗来。 “别过来。” “诶,别过来。”楚歇跟着许纯牧重复,“要不,你们先出去……” 脖子上的刀近了点,许纯牧顺着楚歇的话又进一步威胁:“出去!” 江晏迟眼底针芒一闪,已然紧握袖中的小刀。楚歇虽看不出他的动作,可他太了解这孩子了。 越是这样静默,越是有杀机。 许纯牧的身手本是天花板级别的,上一世他能从铁板一块的楚府里将证据和解药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不是没有原因。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因为这一世楚歇和太子的关系亲厚,楚府素日里都是一支禁军格外护卫着的。且今日江晏迟恰就宿在府内,这一行偷盗之事就更易被捉拿了。 “太,太子殿下,您先出去吧。”楚歇脸色有些奇怪。 江晏迟静默了一会儿,将袖中小刀缓缓抽出,“楚哥哥别怕。”紧接着目光挪到他身后那黑衣人身上,话却是对楚歇说的,“我会救你。” 你这话说得我更怕了。 身后人察觉些许异样,立刻扬声喝道:“将你袖中之物丢出来!” 江晏迟的动作停滞。 这声音似是有些耳熟。 楚歇被震得耳朵发疼,立刻附和:“丢,丢出来啊。” “楚哥哥……” “太子殿下,你先带着人出去吧。”他的语气几乎是带着些许恳求了,旁人听上去只觉得他过分惜命,可江晏迟却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劲。 将手中短匕丢出,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楚歇竟像是松了口气。 却在二人都放松的瞬间,将袖中刀鞘飞掷而出,正打在持刀的那只手上,逼得人弃刀连退几步。 楚歇一被松开,江晏迟立刻掠身向前,足尖勾起地上的短匕首反手往许纯牧喉头一扫,擦着皮肉险些割伤那人。 踉跄两步站定,许纯牧抽出腰侧长剑,与太子殿下过起招来。 江晏迟惊异于此人身手之矫健,且总觉得身法有些熟悉,像是之前交过手的。 正在疑惑当口,听着边上扑通一声。 楚歇竟然一下栽进池水深处,一时间没能爬起来,在里头扑腾一下,又呛了两口水进去。 便是这分神片刻,许纯牧循着契机,立刻翻身从窗外飞身而去。 太子顾不得两头,翻身跳进雾气氤氲的热水池子里,将人脑袋先捞了出来。 “咳,咳咳咳……”楚歇弯腰吐了两口水,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许久没听过他咳得这么厉害,江晏迟听着有些心惊,忙问,“怎么样,没事吧。”替他拍着背脊,这才发觉触手一片细腻如玉,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一下松了手。 楚歇失了支撑,一下没站稳又跌进池子里。 江晏迟只能再将人捞着,另一只手伸进池子里去摸他那件散在水中的里衣。 摸了半天可算摸着了,可也湿透了,往那人身上一披,雪白的单薄一件根本不像能挡着什么。江晏迟立刻将他身子压低一些,藏在白雾里冷声:“愣着作什么,出去追人!” 待到禁军都赶出去了。 他便伸手将自己镶玉的腰带解了替他将里衣束好。 指腹划过锁骨,心口,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后。 光洁得没有半点疤痕。 太子的眼神缓和,一抬眸眼前又闪过前世楚歇满身鞭痕的手臂。 瞳仁一缩,将那一只手从水池里捞出来。 他是有些魔怔了,苦笑一声,将手再塞进雪白的衣袖里,替他穿好衣物。 “大半夜的,来这边作什么。”江晏迟一边调整着他的衣襟,一边才想着刚刚那黑衣人竟是挟持了这样的楚歇,心底生了杀意,语气却轻缓,“你要沐浴,不会叫了人打水去卧房里吗。” “太子殿下睡在卧房外头,我不想吵着殿下。” 楚歇咳得太用力了,说话的嗓子有些哑。 雾气蒸着那人如玉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脖颈细如长鹤,如今又在水中,更显缥缈。 一瞬间,那池水像是发起烫来。 将人骨血都煮沸了似的。 江晏迟再脱下外衣,玄色厚重的长衣将楚歇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一只蚕蛹似的。 再将人从温热的水里捞了出来。 一脚踢开门,如自己家一般来去自如,直直往楚歇卧房去。 楚歇被冷风一吹觉得有些发冷,江晏迟察觉到他细细抖了两下,加快了步子,直接从屋顶翻了两个院子。 飞身起来的时候他惊得往他怀里一缩,待到已经翻过去才说:“自家院子你也翻来翻去做什么!” 大步流星地跨进了卧房里,才听他道:“哦,原来这算是自家院子。”忍俊不禁,“好,下回不翻了。” 楚歇才听明白他的弦外之音,立时修正,“是我家院子,不是你家。” 江晏迟嘴角笑意不减,将他放在榻上,赶在丫头婢女们来之前将他外衣解开了,又抽下他的腰带,将被褥盖上后才将最后一重里衣也摸索着给他脱下,“好,那下次我再翻。” “……?” 这剥衣服的动作有些过于熟稔,楚歇像是个小玩意似的被他摆弄在了被褥里。 丫头们刚进来,便听他吩咐:“再去取一床干净褥子来,还有衣物,再煮一碗姜汤。” 江晏迟取过帕子要他捂着被子转过去,替他擦干着头发,小声地抱怨:“要你非得去和旁人喝酒。” “这有喝酒什么事。” 太子横了一眼背影,擦拭的动作重了些,“你不喝酒,能大半夜地去沐浴?” 欸这语气。 他最近是飘了吧。楚歇立刻回过头震惊地看着他,“不是你非得住我卧房,我能跑去别的院沐浴?” “那你为何不在自己卧房。” “你在外殿睡觉,我在内房沐浴,一帘之隔,荒唐不荒唐!” 江晏迟默了一会儿,又用力搓着发尾,嘟囔:“那你沐浴时也都不避着婢女们的。” “婢女那是我的婢女,自然是要伺候我的。”楚歇皱着眉头反驳。 江晏迟可算是不顶嘴了,楚歇心底的火一点点消下去,又听他极轻的一声:“可我,也是你的。” 太子清晰地见到楚歇脖颈都僵了。 擦干了头发,江晏迟将被褥里的楚歇裹成一团抱住,靠在他的耳畔轻声呢喃:“楚哥哥,我喜欢你。” “什么。” “很喜欢。” 不知怎么,楚歇脑海里立刻冒出前世心理医生反问的那一句“高中生啊”。 耳尖有些发红,尴尬地别开了眼。 “你喜欢我挺正常的,我也喜欢你,太子殿下。” 江晏迟听出其中的台阶,这一次却没有顺着往下走,而是纠正,“不是这种。我倾慕你,心悦你,是想要和你祭拜天地,将你娶作太子妃的。你愿意不愿意。” 那双眼睛满是期待地看向他。 不愿意。 心里明明有了答案,可是他看着江晏迟此时此刻的眼神,却说不出口。 江晏迟神光炯炯,满眼都是自己。 已经试过一次了,会很痛苦的。 越是接近,越是痛苦。 ‘一个连彷徨,悲伤,愤怒,绝望的人,连自己都救不了,更妄谈别人。’ 医生笃定的话再次回响耳畔。 是的,他没有能力构筑一段亲密关系。 就像他那么爱沈音,却只会带给她痛苦的记忆。 这一生,他能完整的,尽力地,去体会悲欢喜乐,能够像正常人一般地度过,已经是他最终的祈愿。 他不能喜欢江晏迟。 他没有能力喜欢任何人。 “不愿意。” 三个字回响在静谧的夜色里,扇动那一盏微弱燃烧的烛火。 明暗交错里,他听见江晏迟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异常沉重。 婢女们正好抱了褥子和衣物,太子试了试碗边的温度,将一碗姜汤递到楚歇面前。 他双手都紧紧拽着被子,便顺着那人的动作将一碗热汤喝下。 果真觉得身上暖和不少,困意袭来,便就着姿势侧躺着睡过去,好似刚刚的交谈不曾发生过似的。 “那你喜欢过我吗。” “一点点也好,喜欢过吗。” 楚歇没再答了,他听见江晏迟起身去往外屋,不仔细还撞到桌案上,砰地一声竹简散了一地。 步子也格外沉重。 他盖着被子,恍惚间听到珠帘外一声叹气。 心里莫名沉重,揪着被褥辗转难眠。 真的不能喜欢他吗。 要不要,再试一次。也许这一世可以的,他可以努力地去感知江晏迟的情绪,他可以努力地去喜欢他。 可是如果不行呢。 上一辈子,他已经毁掉过江晏迟一次。 还要再来一次吗。 被褥里的手紧紧攥起,掐着掌心发疼。 为什么他偏偏要有这么严重的心理问题呢。 应激综合征所伴随着的情绪阉割,而引发了情绪感知障碍。 如果应激综合征克服了,是不是,后面那些问题就能彻底没有。 被褥霍然掀起。楚歇好似下定什么决心,看着床前那唯一一处开着的窗户,伸手拉下窗撑。窗户被轻轻关上。 屋内顿时寂静无比。 楚歇握着窗撑的手立刻发起抖来。 他抱着手肘,靠在窗边,用力的试图去呼吸。 可是身子却抖得越来越厉害,他忍住去开窗的冲动,最后干脆转过身来,看着一室幽暗不断施加自我暗示:没关系,深呼吸。 可没坚持过半盏茶的时间,身上的汗越出越多,渐渐地意识开始模糊。 手心满是汗,握不住窗撑,掉落的动静立刻惊醒外头的江晏迟。 他点着一盏烛火赶过来,看到一室的漆黑立刻心剧烈跳动起来:“怎么回事,风把窗户吹上了吗。” 正扶着楚歇,却听到他很低地喃喃:“别,别开。” 那只手还在剧烈的颤动着,可是却满是冷汗。 江晏迟愣住。 可也只一瞬的怔忪,立刻伸手要去将窗户推开,可怀里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用力一推,将人扑倒在地上。 “楚哥哥,楚,楚歇?” “阿歇?” 江晏迟有些慌了,将他扶着坐起来,却被那人紧紧抱着,他好像已经陷入梦魇里:“小音……小,小音……” “你醒醒!”江晏迟见他已开始呓语,顿时吓得不轻,立刻搂着人要将他抱起,可那人逮着一个怀抱竟贴了上来。 紧紧地回抱住。 他能清晰地听到楚歇的心跳声,那是剧烈而慌张的,连呼吸都好似被堵住似的。 “江……江晏迟。” 他这是,在叫自己吗。 “江晏迟,江晏迟,江晏迟……” 呼喊声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滑出,分外急切,又极是迷惘。 喊得他心撕扯一般地疼着。 “我在,我在这里。”他立刻将人稳稳抱起来,先安置在床榻上,再拾起窗撑将窗子支起来。 明亮的月色再一次照亮屋内,借着那清晰的月光,江晏迟打量着床榻上的人。 这人显然已经沉入某次和自己有关的梦魇了。 “阿歇。” 江晏迟只喊一句,楚歇发红的眼角立刻坠下一颗眼泪。 梦到我。 这么,痛苦吗。 太子的心从未如此沉重。他想过,在楚歇的记忆里自己带给他的也许只有无尽的麻烦和痛苦。但是,他不知道这痛苦是如此地深远,以至于沉入梦中都不能释怀分毫,只能无助地流下眼泪。 是因为他说了喜欢他吗。 他竟开始做噩梦了。 江晏迟忽然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地表白。 是这三年来太过顺利安逸了。 以至于他忘了上一世的苦果,又开始冲动放肆了。 刚一起身,却察觉有所牵绊。回头一看,才瞧见被褥里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袖。 顺着那一截手臂往上,看到楚歇眼神迷蒙地半睁着,像是半梦半醒。 江晏迟干涩地喊了声:“楚哥哥。”又生怕他听不清似的,“你,你别在意,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打趣你的,我其实不是真的喜……” 那只手忽然松了。 “你不是他。” “嗯” 楚歇的眼神依旧空洞,只再喃喃:“你不是江晏迟。” 只这看似荒唐的一句,却让他身形凝固在这皎皎的月色里,一动不动。 又一颗晶莹的眼泪自他眼角蓄起,然后滑入鬓发。 他哽咽着摇头。 “为了救下许纯牧,为了铺好回家的路。” “我一点点地,毁掉了他的人生。” “可我……我回不去那个世界了。重生后,我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我回不去,我回不到那里,我救不回他……” “他没有一点错,他只是喜欢了我……他只是拼命地想救我。他本来是个好皇帝的,他本来,本来……” 江晏迟指尖一点点发凉,尔后,又像是有一团火焰从汩汩的血液里奔涌向四肢百骸。 他深深地望向床榻上那神志不清的人。 这才是,楚歇的噩梦。 “你是为了这个,才哭的吗。” 他在床边一点点蹲下,揩去他眼角源源不断地眼泪,“没有啊。” “阿歇,你没有,没有毁掉我。” 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轻轻吻过他的指尖,手背。 再起身,将吻轻轻印上他的眉心,鼻尖,最后覆在薄唇上,手撑着他的头。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般温柔,是时隔三年,浅尝辄止的放肆。 “是我没有救下你。” 唇齿间呢喃,加重厮磨,“是那时候的我,太糟糕了。” 微凉的手拨开他湿透的鬓发,贴着他的两颊。 “我们重来一次,好不好。” 晚风将烛火吹动,江晏迟万分不舍地放开楚歇,端着那一盏烛火掀起珠帘走了出去。 珠帘轻响,楚歇迷蒙中睁眼,刚刚仿佛做了一场离奇的梦。他梦到了前世的江晏迟,他梦到他们温柔地亲吻着。 唇上依稀还有厮磨的钝痛。 可是脑袋混沌地疲惫着,很快,他再一次沉入睡眠。这一次,一夜无梦。 第二日他一觉天光,起得晚了,早朝都误了。 但这也并非他第一次迟了,朝中大臣早已见怪不怪,他甚至连散朝都没赶上。为了端正规矩,还是去往勤政殿给太子江晏迟请安顺带走个形式告个罪为好。 可未曾想勤政殿里竟有旁的人。 小喜子不敢拦楚歇,可也不敢放他进去。 他便在那半掩起的门里,看到了屋内人面若冠玉,站如青松。 “镇国侯许氏之孙——许纯牧,见过陛下。” 是许纯牧。 昨晚来他府里偷证据的果真是他! 还好他凭声音认出了那人,否则还了得。 江晏迟看过许纯牧呈上的东西,静默然翻看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昨夜那个人,是你。难怪……” 难怪,难怪什么。 江晏迟思忖片刻,将那证据好生收了起来,“金还赌坊的案子,朕会交由应天府去查办。” 许纯牧似是放心似的,二人再交谈了几句,许纯牧便披上侍卫的外衣,避人耳目地出了勤政殿。 楚歇惊住。 江晏迟昨夜才说了喜欢他,今天白日就收下了许纯牧上交的证据。 到底还是手中皇权更重要。是呢,当皇帝的,有几个不想收拢皇权于自己手心。 楚歇说不出心底什么滋味。 本应是要开心些的。 这一世江晏迟没有那么喜欢他,那自然不必走上辈子的老路。 到头来桥归桥路归路,不正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吗。 话虽如此,他回府时还是有几分失意,没有坐轿撵,一个人在街市走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走到了自己府门前。 却看到应天府尹祁岁的轿子落在正门外,人也就站在轿子前等着自己。 “楚大人。” 祁岁素来里最是公私分明,此刻分明是为着公事来的,话语里端着满满的客气与疏离。 “祁大人可是有事寻本官,是否,要本官去一趟应天府啊。”楚歇瞥了眼身后的轿子,和寥寥的人马。 “楚大人言重了,确有一桩案子,却是不必去应天府审问的。不知可否去府上讨杯茶喝。”祁岁是有一说一的人,得此回答,楚歇倒很是意外。 按理说,金还赌坊可是震动朝野的大案。 若是证据确凿了,那是可以直接拉进昭狱严刑逼供的,更何况是请去应天府例行审问。 可祁岁却说不是来捉拿他的, 那是来做什么。 给他上了一杯好茶,只可惜也是牛嚼牡丹。祁岁根本喝不出茶水好坏,只牛饮一整杯后才切入正题。 “当朝太傅苏明鞍,你了解几分。” “我……” 楚歇一下被问得噎住。 祁岁见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了然于胸一般伸手叩了叩桌案:“楚大人,我可是再问正事,说不得谎的。” “算是有几分了解吧。”楚歇模棱两可地说道。 “有几分。”祁岁正了正头顶的官帽,这才压低声音,“我给你透个风,金还赌坊,是你经手的吧。” 这开门见山,楚歇急忙否认:“什么金还……” “楚大人先别急着撇清,此事啊虽是经你的手,但是,陛下已经令刑部暗查了,你也是被利用的,到头来这银钱是不是都流向了苏府和户部。不仅是这个金还赌坊的答案,七年前,震动边境和北匈王庭的战马私贩案子是不是也跟你有关,那银钱,是不是也流向的苏太傅和户部?” 祁岁这姿态哪像是来办案了。 这简直就是来闲聊的。 还刑部暗查,刑部什么地方,捏死在楚歇手里的。什么时候暗查的,他怎么不知道江晏迟还有这个本事指使得动刑部。 祁岁态度如此松泛,那这案子分明已经是铁证如山地扣死在了应天府,他来此处只是走个流程。 楚歇答什么也根本不重要,为了落个口供补全案卷罢了。 “陛下什么时候突然对苏太傅起了戒心。” “你不知道。”祁岁见楚歇发懵,好心地提点了一句,“那苏太傅本是月氏人的。听说,他兴许和先帝驾崩还有关系,不过此事,还得往后推,慢慢查。这金还赌坊啊,只是个开头。” 楚歇惊愕良久,不能回神。 江晏迟他。 怎么会这么早就开始对付苏明鞍。 能查到金还赌坊银钱真正的流向也就罢了,竟还能查出当年宣和帝之死和苏太傅有关。 匪夷所思。 难道这才是男主的正确打开方式吗。 楚歇越想越不对劲。 这不像是聪明。 这简直是像手握剧本。 难道说。 楚歇猛地想起来昨夜那一场离奇的梦,和那一声温柔的“阿歇”。 上一世,许纯牧会因对真相的渴求而重生,原楚也因为想救下许纯牧的强烈愿望而重生。 那么有没有可能。 这一世,江晏迟,也重生了呢。 心中的猜想好像越来越笃定,可楚歇又不能十分确信。 “阿楚,你怎么了。”祁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昨夜的酒还没醒吗。唉,就说了这事儿吧你也不能完全撇清,早些认了吧,太子殿下要保你,你的罪责不会很重的。倒是不能教那个月氏人继续在朝堂里搅弄风云……” 楚歇却踉跄两步起身:“我,我有些事,要进一趟宫。” “诶,诶!我这话还没问完呢,我说了这是公事,公事!” 身后的声音被抛下,楚歇刚一踏出府门,便看到迎面而来一道玄色身影。 他的眼圈忽的发了红。 这一世的江晏迟什么时候长这么大,这么高了。 立于青墙之下,玄衣祥云金绣图腾,将人衬得格外贵气儒雅。 分明是十六岁少年人模样,眼底还满是笑意,和过往三年的神色并无不同,并不像是前世的江晏迟。 楚歇心又慢慢沉回原处,过了许久,才想起来双手交叠,微微躬身行了一道虚利:“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江晏迟乖巧地回了句。 身影越过楚歇时,却很放肆地捞起了他的手,十指交握着。 “进去吧,阿歇。” 语气一如既往地乖巧,可牵住他的手却坚定而温柔。 一阵风迎面而来,吹开他额前的碎发,眼底惊愕的光芒一览无遗。 日光明媚,在庭院里洒下一片温暖。 亮堂堂的,仿佛一切都清朗起来。 第112章 、后记(三) 昌平二十年,秋。 上京城。 宫中嬷嬷仔细地捏着一柄朱笔,铜镜中映着远山眉心点上朱红,睫如羽扇缓缓抬起。 鬓边的步摇叮铃响动,金银珠翠并不繁杂,鬓角缀着的两颗东珠绊着一截朱红的流苏。衬得肤色愈发清透,霞姿月韵。 今日是大婚。 他和江晏迟的。 方才午后上京城秋风起,将宫门上的旌旗吹得飞扬。再一次身穿上这一身玄色吉服,站在祭坛之下,抬头看向那已经长大成人的江晏迟。 他被桃厘搀着,踏上长阶,一步步朝他走去。 再一次祭拜天地。 前世的那一场成婚,如梦似幻地再浮现在面前,那时候,神思恍惚的自己,满心猜忌的那人,也曾是结为夫妻,许诺过白头偕老的。 可结果不尽如人意。 楚歇始终对此,耿耿于怀。 但江晏迟好似极其开心。 楚歇在桃厘的催促中起身,脱去吉服。换上了料子更为柔顺的正红喜服。 嬷嬷也开始给他添上红妆,白皙的两颊平添些红润,与方才端庄的打扮不同,倒是几分透出桃花似的俏生来。 嬷嬷端正着楚歇的额角,看着镜中人,眼底都满是惊艳,半实话半奉承:“娘娘这样貌,在上京城里当真是没有第二人了。” 红盖掩去,桃厘扶着楚歇跨过门槛与火盆。 他看到盖头下出现一双绯红的长靴,靴上绣的龙纹和自己的长裾下的凤绣正是一对。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朝着他伸过来,手心还卷着一圈红绸。 楚歇同样卷着红绸的手覆上,红绸下缀着一朵半臂大的轻纱绸花。 江晏迟的手干燥而温暖,牢牢地将他握住了,牵引着他跨过门槛。 繁琐的礼仪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楚歇站着腿都酸了,本来还总能想起前世的诸多旧事,被好一通磋磨后如今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早些安置。 “礼成——” 红盖头下的人及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被敏锐地听到了。 江晏迟伸手搀住他的手肘,贴近了些:“饿着了?” 楚歇点点头,红盖头跟着晃动。 “一会儿去房里吃,我都备好了的。”狡黠的声音愈发凑近了耳朵的位置,旁人听不见这耳语,只瞧着他们姿态亲密,少不了又打趣了几句,赵煊的笑声格外近。 楚歇立时退了一小步,以示端庄,连手都抽了回来。 江晏迟却半点不害臊,又追了半步上去。只回过头瞪了那领头的赵煊一眼,赵煊又往许纯牧身后躲着:“陛下大喜,可不能横眉冷眼的。” 江晏迟又贴上去,这次将手绕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腰问:“想吃什么。” 楚歇半晌没说话,待到江晏迟再问一遍,才听到他很小声地说:“我不饿。” 又缓了缓,再道:“就是腿有些酸。” 话音未落,足下一轻。整个人竟被打横了抱起,将后面的几声惊呼和爽朗的笑意都甩开,快步越过几重长廊,风卷起红盖边角。 楚歇可见二人月下对影交叠。 这是正往承鸾殿寝殿而去。 “陛下。”楚歇揪着他的袖子,揉得都有些发皱了,“我可以自己走。” “可我想抱着你。”他的步子放缓了些,夜风吹起一角红盖头,浮光掠影,露出白皙的下颚和嫣红的薄唇,他俯身印上,只轻吻一下,立刻直起身来,继续迈开步子,笑意快咧到耳后根,“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儿,好不好。” 说一会儿便是一会儿。 江晏迟觉得没几步就走到了寝殿里,隐约里还有些遗憾似的,教人开了门,又将楚歇安置在床边,转身去教人端了些吃食来。 将盖头一点点掀开,才看到那人红扑扑的脸颊和雪地红梅似的一点朱唇。 是极罕见的娇俏盛妆。 楚歇也好似有些不自在,满头的金银首饰沉得很。眼下也没有旁人了,江晏迟替他一点点拆下。青丝垂绦,那人便褪去几分人间富贵花的气质。 昳丽又清贵,云中白鹤似的。 先捻了两块糕点吃,匀停的指节格外修长,递到唇边,指甲盖上沾着点朱红。 那一点红像是一块炭火入喉。 灼人心肺。 江晏迟轮廓俊朗无俦,冠发高束于顶,剑眉星目里透着满满的笑意。 捞起那人的一只脚搭放在他膝上,拖脱去长靴,揉捏着小腿膝盖,“阿歇,我们是夫妻了。” “嗯。” “是夫妻了哦。” “……嗯。” “阿歇……” 楚歇转过头来,咽下一口糕点又喝了口水,“是夫妻了,祭拜过天地,喝过合衾酒的夫妻,我知道。” 都说过多少遍了。 楚歇觉得哪儿不对劲,忽然一拍大腿,“酒呢,合衾酒呢。” 江晏迟这才去内殿自己将合衾酒端了出来:“喜烛喜酒,都是放在卧榻前的。你现在就要喝吗。” 楚歇点头。累了一天了,的确是想喝点酒解乏。 交杯饮尽后,又觉得有些不尽兴,再叫人又温了一壶来。 待到上塌时,身上已弥漫着清甜醉人的酒香,脸上的妆容洗去,眼下却还是一片绯红如霞,眼眸微醺。 江晏迟不敢拦他喝酒,怕大喜之日惹他不开心,可也没想到他兴致一来能将一壶都喝个精光。今夜宫中大喜,拿来的酒都是几十年的陈酿,净挑好的上。 楚歇虽嗜酒,可酒量又并不好。 如今喝得不少,躺下就翻身像是要睡过去似的。 这可不成。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多久才盼到今日。 当初就是磨着楚歇成婚就磨了整整两年。不知缘何,楚歇似乎总是对前世的事情耿耿于怀,分明他觉得这一世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定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阿歇。”江晏迟贴近了,在他耳边轻喊,“阿歇,很困吗。” “嗯……”楚歇喃喃,蹬着被子,“帮我脱一下鞋,谢谢。” 再看一眼,他双脚空空,鞋早就脱了啊。 这是醉糊涂了。 看着他双足不耐烦地蹬动,江晏迟伸手捞起他的脚踝摩挲一下,一面觉得很可爱,一面又感慨这是真醉了。 手心温凉细腻的触感惹得他动了些绮念。 便也不管旁的,先掀起被子钻进去,诱劝着,“鞋子脱了,要不要再脱这衣裳。” “嗯……” 仿佛得了特赦令似的,立刻将人捞进怀里解开腰带,脱去两重后,先给为他将朱红对襟脱了,再将柔软的下裾也解开。只留了两件薄薄的里衣。 外头的烛火熄了,只留内殿的一对红烛还燃着。 窗上贴着的一对囍字热闹得很,将晚风都点缀得温柔。 江晏迟心如擂鼓,再解开最后一处素布系带时,好像指尖都发起了抖。 从未如此紧张过。 手绕到身后,触手一片平滑温润,不像前世抱着这人只能摸到一片累累的伤痕,时刻还要当心他的伤势和身体。 这一次,楚歇没有经历过那些非人的折磨。 他被将养得极好。 虽也是清瘦,没有前世那般病骨沉疴。 江晏迟眼圈有些发红,同时心中又极是欢喜。此刻倒还没什么旁的念头,只觉得这片刻的温存无比暖心。 楚歇没了遮挡,被窝里空空地觉得有些凉了,下意识地往江晏迟身上拱去。 因酒气而发热的脸颊还贴在他的脖颈处,呼出香甜的气息扫着他的下巴。 这可了不得。 喉头上下一动。 便抬着他的下巴,不管不顾地先贴上他的唇,攫取那香甜的呼吸。 “唔……” 楚歇被闹醒几分,半睁着眼,眉头拧起。 那轻吻却由浅至深,渐渐加重厮磨,教他有些喘不过起来,挣扎得厉害几分。他又松了些,由他呼几口气,将人先哄得温顺了,然后才轻轻点着他的眉心,鼻尖,再一番啃噬。 待到那唇色殷红更甚白日,江晏迟再摩挲过他的下颚,将头埋入他的脖颈间。 “阿歇,别睡。”在耳畔哄着,气息匀长,刮过他的耳垂。 楚歇醉意朦胧地睁开眼,“你做什么。” “今日我们大婚,你说做什么。” 江晏迟笑得很惬意,声音也慵懒。 他不明就里,只有听了个语气,便放心似的“哦”了一句,好脾气地合上眼想翻身过去,“那你快点,早点睡了。” 却又被扳了回来,只能仰面躺着。 江晏迟取来柏兰香的脂膏,取了一些,刚有些动作,楚歇不知怎的,不再是软绵绵地询问,而是几分惊呼着一膝磕过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江晏迟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又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脸颊,鼻尖抵着,亲昵地撒娇:“阿歇,别乱动。听话一点,好不好。” “你做什么。”楚歇却只问这一句。 他无法,只得再亲亲他的眉眼,将人好生哄着,同时手探向他的身后,却不想他挣得更厉害了,这一次劲儿还不小。 他眼下只得先一手将他抱住了,停下另一只手的动作,再贴着他耳畔问:“阿歇,阿歇,是我啊,你喜欢我吗。” “……” “我很喜欢你。”江晏迟扶住他的膝盖,声音愈发温柔。 “喜欢的话,就是要做这种事情的。更何况,你我现在是夫妻了呀。” 楚歇似乎被劝动了些,跟着喃喃:“夫妻……”挣扎的力气又小了些。 “对,夫妻。”他甜滋滋地拉过被子,将二人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覆上去挨挨蹭蹭,像是一团火似的贴着。 温暖的拥抱下楚歇身子彻底放松下来,甚至还回抱了他一会儿。 江晏迟血液一下涌上头顶,忍着那喧嚣奔腾的热意,十分耐心地再开拓了许久,怕一会儿伤着他。 这一次不论如何,一定要留下美满的记忆。 不管是成婚之礼,还是夫妻之实。 正当破竹之势当前,只稍一动。 那几近撕裂般的痛楚传来,楚歇立刻将人用力一推。 江晏迟好不防备险些栽下床,再抬首却见那人卷着被子立刻蹲在了床脚,眼底像是没有了醉意,一双桃花眼瞪得极大。 原本殷红的脸颊,如今只煞白一片。 “阿……歇?” “你,你怎么了。” 第113章 、后记(四) 楚歇扯着被褥将自己完整地盖住,鼻尖有些发红,眼神略过江晏迟的脸,很快地又往下垂去。 他好似也完全没有料想到眼下这个状况,一时间失措,讷讷地再喊,“阿歇……”带这些撒娇地意味,朝着他挪过去,“你……” “等等。”楚歇立刻喝止。 江晏迟隔着些距离,看那人只缩在一团贴着墙壁,便没有再往前。 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勉强:“阿,阿歇,你听我说……” 那人眉头稍皱,然后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江晏迟,脑子有些混沌似的用力晃了晃,有拿手敲了额头两下。 “今日是我们大婚,我们……”江晏迟委屈地说道。 “不,不。”被这么一折腾,楚歇眼神好似越发清明了,唇色都有些发白,“不做这个。” 小皇帝的眼神瞬间就灰暗了,越发委屈,“可是……” “没有可是。”楚歇摁着眉心,拉过衣服自己穿上了,将衣带系了个死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那我睡哪儿啊。” 楚歇横了他一眼,冷淡地说道:“要不,你去外头睡。” 江晏迟嘴一扁,眼眶登时就红了。 眉头微蹙,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拽了拽被褥一角,见楚歇没有作声,委委屈屈地掀起一点,先钻了进去。 躺了一会儿,感觉到那边呼吸均匀了。 便挪着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伸出手绕过他的腰,正要抱住了,便听到一句:“你到底睡不睡。” “可是,今天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江晏迟刚说完,红烛恰好燃尽,屋内黑沉沉地一片。 “花烛也没了,洞房也就算了吧。” “我再去点!”江晏迟立刻要起身,楚歇翻身扣住他的手。 “别闹了,子时都过了。” 江晏迟彻底蔫了,他在脑海里演练过一千种一万种,唯独没想过,这一夜竟是要这样度过。 他往楚歇背上蹭一蹭,察觉到对方背脊立刻僵硬了。他鼻子发酸,“对不起。” “阿歇,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楚歇装睡,不想回答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个人每次恋爱脑一发作,那个联想能力简直了,那个发散性思维他根本跟不上。 只能沉默。 可身后人声音都些哽咽了,就像一只被丢掉的小狗关在门外淋着雨似的。 “你是不是其实不想和我成婚的。我稍微碰你一下,你都觉得很难受是不是。可是我们……” 楚歇脑壳疼。 “可是我们是夫妻啊。” “我们再试一下,稍微试一下好不好。” 楚歇终于忍不住,不再默不作声,一下转过头来厉声道:“江晏迟你有完没完!” 终于见到他的正脸,江晏迟立刻迎上去温柔地亲吻着,额头抵着趁着他中途换气道,“再试一试,试一试好不好。” “不试。”楚歇回绝。 他立刻红了眼,委屈地低下头。 “可是今天我们……” “成婚,我知道。我们是夫妻,我知道。你不要一直在我耳朵边就知道说这几句话吵得我睡不着。” 他眼睛更红了,水汪汪的一片。稍微眨一眨眼,一颗眼泪就坠了下来。 楚歇看他那小可怜样,忍着火没继续发火。 “为什么呀。” “我不喜欢。” 江晏迟握住了他的手,忽然就难过地哽住了声音,带着些哭腔,“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做这种事。不管和谁都不喜欢,不针对你。” 楚歇这话刚说出口就知道他肯定要多想,一回头果真江晏迟立刻有了反应,将他的手捉住问。 “你还想和谁做?” 完蛋。 这神奇的解读能力,服了。 今晚这是没完没了。 楚歇为了今晚能早些安睡,不得不先起身,给江晏迟好好地来做一做思想工作,将他脑中脱缰野马一般的发散思维打断,再安抚一下他脆弱又幼小的心灵。 “听好了。我是单纯地不喜欢这件事,跟人没有关系。你答应跟我成婚,难道是看中了我这副身子吗。” “不是的……” “那既然不是,就不做。”楚歇话术很是厉害,唬得他当场愣住。 “那,那是的。我就是看中你的身体。”江晏迟火速改口。 楚歇处变不惊,“那就和离。” 他皱着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哭出声来。 “我不跟只看中我皮囊的人成婚。”楚歇挑着眉,“我跟你成婚,是为了和你白头偕老,不是为了做这种事。” “这不冲突啊……” “你要是实在有这方面的需求,你就去找几个……”楚歇不耐烦地提议,话说到一半,却噎住了。 要他去纳几个别的侍妾吗。 楚歇隐约里又不想把这句话说出口。 江晏迟还没听出旁的,只一下就扑进他的怀里:“不找,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的。”软中带硬地撒着娇,“你要不想做,那我明天去灵雨寺出家好了。” 说话还是这么孩子气。 江晏迟见他沉默,知道他是有点心软了,马上就见缝插针的说着好话,“阿歇,你性子好,生得也好,我喜欢你,想跟你白头偕老。可我也想和你做这种事……” “还有,这种事……” 楚歇瞪大了眼睛,刚想说点什么,被被细细密密地吻着,将所有话都封在喉咙里。 妈的,就是不能犹豫一点点。 这得寸进尺的狗崽子。 几番纠缠下来,他渐渐有些喘不上气,像是刚刚消下去的酒劲儿又回来了似的,脑子迷糊起来。 “为什么不愿意,阿歇,你自己看看。”偏在这时候,江晏迟还说着这些话。 江晏迟耐心地解着他衣服上的死结,楚歇趁着这会儿空挡,故技重施要推开他,可他眼下有了防备,将他手捉住了,看着他呼吸不稳的模样凑近了,声音柔柔地质问,“为什么不愿意。” 手再一次探向他身后。 “你喜欢我吗。” 楚歇回答,绕到上一问题,鼻尖发着红,一层薄薄的汗浮出:“因为,因为太疼了。不会有人喜欢做这事的。” 分明是有些感觉的,可是只要再进一步,他就会开始剧烈地发颤。 江晏迟愣住。 如今想起来,的确,上一世他们两次,都是很不愉快的记忆。 虽然对于自己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可是对于楚歇而言,不过数载光阴。那些记忆对于他而言非常深刻,那些疼痛和伤害,以及被逼迫时的绝望,还都历历在目。 所以他惧怕,所以他反感。 看到楚歇越来越难耐的神色,和微微发抖的身子。 江晏迟停了下来。 他陷入某种沉思。 真的不能勉强。 眉头紧紧皱起,他也有些迷茫了。这可怎么好。 忍耐着一身热切的血液,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我们换个法子,好不好。” 楚歇脸更红了,察觉到他想做什么,那绯红从耳后根一路蔓延到脖子。 可今夜到底也是新婚,若是真的什么都不让他做,好像也说不过去。 江晏迟眼微微眯起。 他果真还是容易心软的。 便再亲吻他的眉心:“你放心,我绝不会再伤害你的。” “一点点也不会。” 像是护着易碎的琉璃,他的动作先是轻柔缓慢。渐入佳境后便有些压不住焦躁,楚歇呼吸被撞碎,手指揪住正红的喜被久久没有松开…… 天快亮时江晏迟抱着他避开外头的人去沐浴,温热的池水让他神思倦怠,不过片刻直接在浴池里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他好似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江晏迟时而暴虐异常,时而温柔有加。他的心情在惊惧和依赖间来回切换,直到梦境彻底结束。 身上异常地清爽,好似昨夜的一切全部是梦。 可稍一动又觉得有些异样。 不是梦。 虽说他依诺没有做到最后,可到底也是没少折腾,浑身散了架似地酸疼。 江晏迟不许人打搅他睡觉,故而此刻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他,楚歇享受着着难得的片刻宁静,倚靠在床榻上看着窗外银装素裹。 原来昨夜下了一场深秋的雪。 那一皎洁的白,好像掩盖了世间所有的伤痛与黑暗。待到来年春风吹融,新绿又将冒头,生长出一片全新的春景。 他成婚了,他在这个世间,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家。并不是血缘带来的天生的羁绊,而是—— 他遇见了一个喜欢的人。 就这样静静地坐了许久,恰好江晏迟亲自在外头挂新的小字和彩灯,怕吵到楚歇脚步都放得格外轻,小心翼翼地将纸折的小灯挂在积雪的枝头,震动一小片雪落在他脖子。 楚歇忍不住笑出声。 江晏迟这才转过头来,惊喜地问,“你醒了?” 楚歇披着外衣走向窗边,伸手替他拂去衣领处的雪:“怎么不叫别人去挂。” 江晏迟将怀中一副小字小心地展开,怕被小雪沾湿:“我自己写的,自然是要自己挂。你看。” “我跟你一起挂。”楚歇瞄了一眼,想要从窗子处直接爬过去,可是一抬脚牵扯到了,隐忍地皱了下眉。 江晏迟似是明白什么,将手中小字交到他手里:“拿好。”然后伸出手捞住他的腰,用劲扶稳后将人直接从窗子里抱了出来,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腿,像是抱小孩似的。 楚歇长手长脚地站不稳,伸手要去搂他的脖子,那小字也就直接摁在他脸上。 差点没抓花那张脸。 江晏迟将扶着腰侧的手适时地抵着他的后背,宽厚的手掌施力,楚歇很快稳住了身形,抬手去够那头顶的一斜高枝。 楚歇抬手将小字挂上枝头,江晏迟将他放下,二人抬头看着那挂满霜雪的枝头挂着五彩的花灯。灯下飘着红绸。 上头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114章 、后记(五) 景和六年。 十二月二十四。 屋子里热腾腾的煮着一小灶的药。前两日江晔偷偷溜去结了冰的湖面上玩儿,不仔细跌进湖里,又不敢和皇后说。 便对随身的近侍命令不准上报。 可从前日起咳嗽不断,昨夜里更是起了高热,这才瞒不住了。 皇后命御医来看过了,将小灶搬到了偏殿里,自己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旁边看着。 桌案前,香炉里青烟袅袅,温暖的殿内混合着柏兰香和浓郁的药味。 “停下来作什么,继续读。” 江晔刚停了会儿,便听到桌案前的皇后冷淡的声音传来。 只能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再将厚重的国史再拿好了,跪在蒲团垫子上继续诵读着,不敢再停片刻。 火炉上的药咕咚咚地响着,天色渐暗,小太子江晔总是忍不住出神,往门外探头看去。每每这个时候,楚歇便会一蒲扇敲在他头上:“看什么。” 又懒懒地撑着头,“谁来也求不到情。” 江晔又揉了揉膝盖,委委屈屈地举起手中竹简,问:“爹爹,必须将这一卷都背默了吗。” “嗯。” 楚歇拿白布裹着药罐盖子掀起看了眼,酸苦的药味冲鼻而来。就算是他也许久没喝过着浓浓的中药了。 江晔更是从未尝过,一会儿若不守着他,只怕他也不会乖乖喝完。 想到此处,更是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情来:“错一个字,抄一遍。” 正说这句话时,外头传来些动静。 江晔立刻跪着挪身,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殿外。 果真见到那熟悉的身影踱步而来,眼睛立刻红了,软软糯糯地喊道:“父皇——” 最近宫中年节将至,谒见的人多。江晏迟忙到天快黑了才听闻了太子的事情,赶来的时候看到那孩子跪在大殿中间,见自己一来眼巴巴地喊着。 “晔儿,跪多久了。怎么回事呢。”江晏迟撑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揉了揉他的小膝盖,任由小喜子给自己解了披风,抖落身上的细雪。 “谁叫你起来的。”楚歇皱着眉头,手里蒲扇敲了敲桌案。 江晏迟这才看出楚歇是真生气了。 太子一直往江晏迟身后躲,讷讷然道,“父皇,是,是父皇叫我起来的。” 江晏迟将那孩子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看着桌案前煮着的汤药,神色微微一变:“你不舒服吗。” 楚歇慢条斯理地将目光扫过去:“不是,是太子。” “怎么回事,晔儿,你病了吗。” 再摸着江晔的额头,的确还像有些发烫的样子,但病不严重。便再转头对着楚歇求情道:“晔儿一定知错了,要罚他,也等他病全好了吧。孩子生病多难受啊……” 这么说着,江晔立刻顺坡下驴,吸了吸鼻子嘤嘤嘤,“爹爹,爹爹抱抱我,我可难受了。” 楚歇看了眼江晏迟,又看了眼江晔,恨铁不成钢地将蒲扇往桌上一摆,顿时黑着脸诘难,:“难受?你也知道难受?” “是不是说过那冰湖是不准去的,是你偏要去。你可是国朝储君,是太子。怎的如此没有分寸!” 江晏迟这才知道,太子是去冰湖那玩儿了才感染风寒的。 无从辩驳,又看着太子求救似地将他衣料拽紧了,哽咽着声音:“对,对不起,爹爹,我下次,下次不敢了……” “下次,还有下次是吧。” 江晔缩着脖子,“没有。没,没有下次。” 楚歇指着那蒲团:“那就继续跪。” 江晔立刻哭出声来,紧紧拽着江晏迟:“父皇,父皇……” 江晏迟颇是为难地说:“阿歇,你看,今夜可是小年啊。一会儿还要一起吃晚饭了。小厨房里还在捏汤圆呢,晔儿一直说想吃汤圆,不然我带着他去给你做一碗汤圆赔罪吧……”一边说着,一边给江晔使眼色。 江晔性子机灵,马上就松开江晏迟,拉着楚歇的手腕摇晃着:“爹爹,我给爹爹做芝麻汤圆吧,爹爹不罚了好不好。晔儿真的知错了,真的。” 那声音温温软软,像是一小团棉花窝在心里,楚歇几乎就要心软了。 刚要抬手揉了揉江烨的头,又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冷着脸双手扣住太子的双肩,“晔儿知道,爹爹为何要罚你吗。” “因为晔儿去了冰湖。” “不是。” 楚歇语气严峻:“因为你撒谎了。” “你前日去冰湖落了水,若是及时地看过御医,本不会有这一场高热。你为什么要以太子身份威压侍从将此事瞒住,难道你以为,你成了太子就可以恣意妄为了吗。” 江晔这下是真的被震住了。 结巴了好一会儿,没能解释清楚。 看着楚歇严厉的眼神,自己乖乖地又跪了回去,捧起书简:“是晔儿错了,晔儿认罚。” 江晏迟还想说两句,被楚歇瞪了一眼,便只能软和着先将楚歇哄进了内殿,坐在床榻边给他倒上一碗热茶:“怎的气得这样厉害。你知道的,晔儿他平日里是不那么皮的,这也是快到年节了,他开心嘛。” “他是太子。江晏迟,当初既然把他从渝北郡府里过继来,那便要对他负责,也要对大魏的江山负责。”楚歇在此等大事上毫不含糊,“他是我们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我们的太子。 江晏迟眼底满是餍足。 嘴角弯起弧度,盛满笑意。 不再反驳,只点点头:“也是有理。” “自然有理。三岁见小,七岁见大。”楚歇笃然道,“欺上瞒下绝不是好的,撒谎是大错,不能纵容。” 江晏迟被三言两语策反,掀起帘帐去了外头。 江晔看着江晏迟的眼神就知道没希望了。 果真。 父皇负手走至他身边,弯腰看着那一卷熟悉的国史,像个过来人一般叹气。 摸了摸孩子脑袋,宽慰道,"唉,忍一忍吧。父皇也是这么过来的。" "……?" 江晔震惊。 “父皇也被爹爹罚过背书抄书?” 说到这个,那共同话题就多了。 江晏迟描绘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宛如昨日重现,声音都高扬不少,像是在说什么得意事儿似的。 “那可没你如今舒服,父皇当年可是寒冬腊月地在那水榭上抄,手都冻得……” 里屋传来一声咳嗽。 皇帝立刻噤声。 江晔看了眼屋内,又看向父皇,小小的眼睛里充满大大的担忧。 隐约觉得不妥。 指着手里国史上写的那句“帝王之权,贵以为专。大权在握,大德于行”,问,“父皇,你不是皇帝吗。可是为什么宫中人都说,有事去寻皇后娘娘拿主意。” 江晔十分疑惑,“前几日舅父进宫,我听有人说,这天下都快姓楚了。” “这话不可乱说。”江晏迟嘴角的笑容敛起些许,“天下是父皇的。父皇,是你爹爹的。” 江晔似懂非懂。 又想到前几日祁岁说的话,总觉得父皇这样很是可怜,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才又皱着眉头又继续:“可我又听祁叔叔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他说要我得空问问您,古语言,夫为妻纲,这纲,可还立得住……” 祁贼误我! 话没说完,被江晏迟一把捂住嘴巴。 听着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皇后刚出来正好听到最后两句。 江晔看到楚歇俯瞰这父子二人,那眼神凉凉的,让人害怕。 “江晏迟,夫为妻纲,你这么教他的?” 不是我,我没有! 楚歇冷笑一声,看着江晔道:“那我不当皇后,当太后也可以。” 不可以。这个真不可以。 江晏迟和江晔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是祁叔叔同我说的,当时舅父也在。祁叔叔说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还说父皇好可怜。” 楚歇隐约觉得江晔还有后话,便挑眉问:“然后呢。” “然后,舅父就说祁叔叔可怜。” 江晏迟心领神会地笑了。 “那晔儿觉得谁可怜。” 江晔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委委屈屈地垂下眼睛,“晔儿觉得,自己最可怜。” “都过小年了。连一个汤圆也吃不到。还要被罚。” 那可怜兮兮讨饶的小表情,和江晏迟简直如出一辙。 这也能耳濡目染? 楚歇顿时暴躁,觉得这大魏的江山吃枣药丸。 “你舅父呢。”楚歇看了眼,药熬得差不多了,将白布裹着手柄要端起。 江晏迟眼疾手快地推开他白净如玉的手,将药倒了出来。 江晔看着那碗浓黑的药,又看了眼楚歇。吹了吹药碗,屏住气喝了个干净。 “舅父去了赵太傅家小坐,说今日再晚一些会进宫。” “哦。” 楚歇慢悠悠地看了眼太子,“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给你舅父捏汤圆去吧。” 太子惊喜不已,再和皇帝对视一眼,忙不迭起身:“谢过爹爹恩典!” “以后还撒谎不撒谎了?”楚歇端着一杯热茶,在他离去前慢悠悠问到。 “再不敢了。” “你这样说谎,到头来自己生病了,爹爹和父皇会担心的。”楚歇动之以情, “晔儿明白了。” 江晔老实地平举双手,交叠于额前行礼,规规矩矩地叩拜一回,这才出了殿外。 楚歇又叫住他,跟着走出去。 接过守在外头桃厘手中的朱红色小披风,半屈着膝,替太子系上细带,“你父皇喜甜,多加些糖。再揉一些不放糖的,给你舅父备着。分两个簸箕装好,别放混了。” 江晔用力点头。 小小的一团身影很快消失在长阶下,桃厘忙着打灯笼跟上,替他照着脚下的路。 看着孩子走远了。 江晏迟从后头将人松松地抱住。 贴着他的耳畔低声笑道。 “你倒也知道,只有坏孩子才满口谎言的。” 第115章 、后记(六) 夜色渐浓。许纯牧赶在宫门闭锁前最后时分入宫,已经停了许久的雪又下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灰的石板路上。 他刚到青鸾殿,便被宫人们引去了小厨房处。 小太子江晔好容易将馅都捏好了,如今正小心翼翼地滚着面团。 睫毛上和鼻尖都粘着面粉,袖子被挽得高高的,一截藕似的手臂摇摇缓缓,看上去分外可爱。 许纯牧眼底的肃穆被冲淡。 最近江晏迟在着力于重审沈家当年的旧案,整个朝堂上争执不休,自打他半个月前入京这耳根就没怎么清净过。 外头人还并不知晓他与楚歇的真正关系。 只以为这皇帝是被皇后鬼迷了心窍,连祖宗的颜面都全然不顾了。 皇帝也承担着不少压力,但是每日都乐呵呵的。许纯牧不同,他脸皮薄,又是个不转弯的性子。此事因他维护皇后,没少受各方冷眼。 这头一位给他难堪的,便是昔日好友,祁岁祁宗正。 好在赵煊中立,让他还在这上京城能有个落脚点。 楚歇一事,许邑本是千叮咛万嘱咐,镇国侯府决不可轻易表态。 可许纯牧却始终认为,对便是对,错便是错。 许邑劝他不住。 此刻看到江晔小小的巴掌揉着汤圆,那心底的愤懑也被冲淡,他走到太子身边,拿起一个圆溜溜沾着粉的汤圆问:“这是给谁做的呀。” “给舅父做的。”江晔咧开嘴笑,像摆弄战利品似地,“只放一点点糖。这个,是爹爹的,这个,是祖母的,这个,还没做的,是父皇的。” 许纯牧弯腰将小太子抱了起来,看着太子在怀里揉的团子,替他擦去脸上的面粉,问:“亏你还记得舅父不吃甜。” “是爹爹记得分明。舅父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都记得可清楚了。”江晔将团子揉好放进簸箕里,一个个数过,扶着许纯牧的袖子,留下几个白白的小手印,“该做父皇的了,他喜欢甜的,捏十个的话,要加几勺糖。” 疑惑地看向舅父。 舅父也只能摇头。 是了,舅父是战场常胜的将军,惯会将敌人打得屁滚尿流,这些厨房里的事他怎么会记得。 江晔撇着嘴,纠结了好一会儿,“要不,我还是去问问爹爹。” “舅父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小地一团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又被呛得咳嗽,一溜烟地跑出了小厨房。 *** 寝殿内门窗紧闭,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远处传来宫女们小年夜里嬉笑玩雪的动静,还有烟火绽放的声音。 “等下,还要一起用晚饭……” “不急,晔儿不会那么快。” 漆黑的屋内被炸响的烟火照亮些许,纱幔之下人影绰约。 楚歇气喘得有些急切,纤细的手腕抓着他的小臂,“慢,慢点……” 白皙的脖颈如仙鹤一般垂着,偶然不耐地左右晃动。江晏迟附身吻过他拧起的眉头,将他膝盖拉得更开些。 竟全然没听他的诉求。 江晏迟今夜很奇怪,似乎不安比往日更甚。 连话也少了很多。 “江,江晏迟……”楚歇已经带着些颤音,往日里他这样喊他的时候,即便是意犹未尽,他也会鸣鼓收兵。可今日不知怎么了,那一声呼喊入了耳劲儿还更大似地,折腾得那人几乎受不住。 楚歇闷哼声渐渐压不住。 急促的呼吸声交叠再寂静的雪夜。 疯狂了两次后还要继续。 那喘音带着些苦闷和浓厚的鼻音,眼位泛起一片淡红,楚歇咬着下唇,“你,你真是……” “怎么了。” 江晏迟喑哑地笑了声,带着些戏谑意味地亲了亲他湿润的眼角,“不是你说的,撒谎是大错……” “你骗过我多少次,总也该容我算一回帐吧。”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 楚歇白皙的指头掐着他的手臂,不自觉间划出好几道红痕。 他就是想放肆一回儿,随意找了个由头。楚歇混混沌沌地想明白了,便故作些薄怒模样,可惜如今为人鱼肉,那眼神再瞪得凶狠,入了江晏迟的眼也只觉得勾人。 喉间似一把火烧过,干燥灼热。 这一次做得比往日凶很多。 楚歇不再是眼尾发红,而是浮出一层晶莹的雾气,难得地说了句软话,“你,你再停会……晚上,晚上再……” 他温柔地用指腹擦过他的眼底,瞧他果真是有些喘不上气的样子,便生生停了一会儿。 身下那人好似才像找回呼吸一般,一连呼吸好几番:“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话音未落,见他气喘匀了,身上那人又开始折腾,教他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和小喜子的阻拦声:“殿下,殿下。” 楚歇的声音戛然停住。 而江晏迟偏还不停下,让他有些发慌。 是江晔回来了。 楚歇忍着不发出声音,登时惊愕地推搡着江晏迟。 幸而小喜子及时赶到,拦下那即将推门而入的小殿下:“殿下,陛下和娘娘不在殿内,他们去议政殿了,晚些才回来。殿下去偏殿等等吧。” “可是,可是我忘了父皇的汤圆馅到底要加几勺糖……”江晔急坏了,“我要找爹爹,议政殿不远的,带我去找爹爹吧。” “可是娘娘是有些要事的。陛下的口味奴才是知道的,不如,奴才陪你去小厨房看看?” 江晔终于被哄住了,外头传来二人走远的脚步声。 又憋了好一会儿,楚歇才松开手再次出声,支离破碎地质问那人:“你,你怎么回事……你疯了不是……” “阿歇。”江晏迟却温柔地回吻着他,并不回应他的愤怒,好似急切的索求着什么。 “今夜,今,今夜可是小年夜……纯牧也会来的,还有你,你阿娘。江,江晏迟,一会儿还要吃……唔,吃团圆饭……” 楚歇真的被耗尽了力气,连挣扎都软和不少,“你,你就算要做,也……也……” 总觉得今天的江晏迟有些奇怪。 难道是朝堂上有什么烦心事吗。 待到这一次也终于结束,楚歇只觉得身上最后一点力气都消磨殆尽,是强撑着才没有昏睡过去。 可江晏迟却还紧紧地抱着他。 “小年夜不是什么团圆的日子。” 楚歇睫羽轻颤,倏然抬起眼眸。 “是你的忌日。” 一颗滚烫的眼泪无声息顺着他的脖颈滑落,他听到江晏迟不安的声音:“那天的雪也很大,那个夜里,没有一点星光。” 楚歇看着漆黑寂静的深夜,像是明白了什么,回抱住江晏迟。 “我会为沈家翻案。阿歇,所有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做好。我不会再走错任何一步,这一次,我一定救你的。” 时隔这么多年,江晏迟从没主动和他说过前世自己死后,他如何活着的。 但楚歇好像从这句话里窥得一二。 “前世我死后,你为沈家翻案了?”楚歇愕然,“你怎么……” 难道他现在,也还在想沈家翻案的事情。 此事牵扯到宣和帝登基的隐秘,以及两位先祖皇帝的颜面与皇家威严。牺牲一个沈家,才能护得住皇权的巍峨,想要撬动这一桩案子多难,必然会被认定为不忠不义之人,遭受千夫所指的诘难。 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去翻案。 楚歇抬起手安抚地揉了揉江晏迟的头,没有这般质问。 只沉默了许久,忍着沉沉的困倦和满身的拆卸一般的疼痛,沙哑着嗓音说:“阿予。” “小年夜,就是团圆的日子。” *** 江晔亲自端着热乎乎的汤圆歪着脚跨过高高朱红门槛进到殿内,欢欢喜喜地喊着:“爹爹,爹爹!” 雪地路滑,差点没一下摔在地上。 正看着楚歇换了身新的衣衫,披着厚厚的细白绒大氅,将脖颈也紧紧围住。 爹爹怕冷,定是觉得着雪夜风太寒凉。江晔先将热腾腾的汤圆奉给楚歇,不知怎的爹爹却不喜动似地只窝在案前,身子都不挪一下的。还是父皇殷勤地接了过来,舀起一个吹一吹,送到了爹爹面前。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爹爹眼角和鼻尖都有些红。 脸色也比方才更憔悴一些。 果真是夜里太冷了吧。 没一会儿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舅父和祖母也来了。父皇却只顾着搀着爹爹,还叫人将桌椅都拿上号的狐皮绒铺好了,生怕冻着。 看来祁叔叔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天下,还真姓楚。 江晔给祖母夹过菜后,看着舅父和爹爹坐在一处,托着脸说:“爹爹和舅父长得真像。”这话说出来,桌上立刻其乐融融地笑了。 “是像。”第一个应声的便是父皇。 却听爹爹慢悠悠地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肉:“你舅父可是保家卫国,英勇无畏的大将军。爹爹可比不上他。” “才不是。”江晔童言无忌,面红耳赤地着急地反驳,“整个天下都是爹爹,舅父保家卫国,就是保卫爹爹呀。” 这一次,许纯牧脸色沉下些许,夹菜的动作都顿了。江晔这一句无心之言不免让他联想到朝堂上许多有关于沈氏祸国的传言到底还是污了小殿下的耳朵。那些措辞激烈的讨伐之语竟还能传进东宫。 教他说出“天下是爹爹的”这种话来。 许小侯爷顿时忧心忡忡起来,江晏迟也是随之怔忪。 他和许纯牧对视一眼,想到了一处。 楚歇的眉头皱起。 只有段瑟听不出话里的关隘,依旧没停地给小团子殿下夹菜,又给楚歇盛了一碗热汤:“这汤炖了三个时辰呢,可香了。” “是很香,你快尝尝。”江晏迟心想一定是最近他急于翻沈家案子,有些激进了。不想让楚歇过分担心这些事,便打着圆场想将此事揭过。 奈何这句话果真踩住了楚歇的底线。 楚歇看着太子问,“你说什么,天下是谁的。” “爹爹的啊……”江晔嗫嚅着说,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 许纯牧咳了一声,余光瞥着楚歇,“小年呢。” 小太子瑟缩了一瞬,这才又赶紧把求救的目光转向父皇,父皇冲着他摇摇头,他又看向舅父,舅父朝他眨眨眼。 最后,他只能躲去了皇祖母身后,怯怯地说:“是父皇告诉我的呀。” 这下,许纯牧都惊呆了,两道错愕的目光投向皇帝。 江晏迟简直百口莫辩。 “父皇说的。” 小太子往祖母怀里钻,“天下是父皇的,父皇是爹爹的,这话不对吗。” 许纯牧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说法,清了清嗓子,咳嗽一声。 楚歇也有些不自在地喝了两口汤,没有搭腔。 还是段瑟将一口菜塞进了小太子嘴巴里,道,“是这么说的,哪儿不对了。对得很。大魏啊有句古话,家和万事兴。那可是很有道理的。” 小太子咧开嘴笑了,捧着热乎乎的汤圆一口下去险些烫到嘴巴。 甜滋滋的。 楚歇伸手将人拽过来,拿起帕子擦着他嘴角乌黑的芝麻糖渍。 “就你话多。” 小太子见势钻进楚歇的怀抱里,团成一团地坐在他腿上。也不知什么缘故,平日里凶他的也是楚歇,可他就是像个糯米团子似地将他粘得紧紧的,“爹爹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当年成婚后第一年,江晏迟陪他去豫北郡府把这位小世子过继来的时候,江晏迟分明说的是“这孩子日后性子沉稳内敛,正直宽厚,像他亲爹江似岚。日后会是个合适的储君”。 沉稳内敛在哪儿,正直宽厚在哪儿。 怎么就养成了这个模样。 莫非是自己的问题。 楚歇摁了摁眉心,只能忍着身上的酸痛再将他往怀里抱稳了,纵容地默认,“好,爹爹抱着。晔儿再多吃点,一会儿还得喝药的。” 一听说要喝药,江晔脸立刻皱巴巴地,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擦在楚歇身上,小小的手挥舞着抓着楚歇的胳膊。 “不许乱撒娇。病了必须喝药。” 听到那不容置喙的语气,才算安分一些。 江晔坐着一直乱动,惹得楚歇身上有些发疼,偏偏又不能吭声。江晏迟察觉了,将太子接过来抱着,可太子死活不肯,非得粘着楚歇。 夜深了还紧紧拽着楚歇的袖子,呢喃道:“爹爹,爹爹陪我睡。” 闻言,皇帝眼皮一跳,预感不妙,立刻教小喜子来把人抱走。 谁成想皇后却抱着小殿下,语气凉凉地说:“他都困成这副模样了,还生着病。怎么将他抱走。” “……” “桃厘,收拾收拾,这几天我都陪着小殿下。” “……” 江晏迟脸色倏然变化,三两步追上去,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你刚刚,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做的话晚上——” 楚歇将孩子交到桃厘手上,忍着身上难忍的酸疼,说什么都不想再跟江晏迟呆在一处。横了他一眼,坦坦荡荡然道:“不作数。” 江晏迟将他拉拽到一边门堂下,像是真有些急了,将声音压得更低,姿态恫吓,咬牙切齿着,“你可想清楚,这样食言而肥,那下回我可也一次尽兴——” “说什么也不停。” 不知是不是江晔的错觉,隔着一些距离看着那二人背影,父皇还没怎么样,爹爹的耳根倏然就红透了。 踌躇半晌,才将自己招呼过去,说,“晔儿长大了,要自己睡。” 江晔哇地一声哭出来,瞅了眼爹爹,又看着父皇看似平静实则狡黠的笑意,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 然后抽抽噎噎地被小喜子带走了。 喧闹后重归寂静,云开月现。 又是一年将过,寝殿外,六年前挂上的红绸还在枝头飘荡。 夜色衾寒,漫漫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