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娇娘》 第1章 我愿意。 雪落了一整夜。 扑扑簌簌,凛凛冽冽。 姚珍珠早晨醒来的时候,鼻头都是红的,她艰难从被窝里伸出手,捂着冰冷的鼻尖发呆。 她又做了那个梦。 “珍珠,怎么了?”身边的阮玲儿也醒来,问她。 姚珍珠摇摇头,一边穿衣一边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有些冷。” 是啊,眼看就要过年,宫里一日比一日寒冷。 御膳房宫女都住在东三所倒座房里,夜里的火炕只够烧半个时辰,到了后半夜就不热了,早起冻得手脚冰凉。 阮玲儿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看了姚珍珠一眼,低声念叨:“可惜赵大人出宫了。” 姚珍珠顿了顿,微微眯了眯眼睛,脸上笑出一朵月牙儿。 “出宫了好呀,”她一边搓热手心,一边轻快地说,“师父早就想出宫了。” 阮玲儿没说话,目光里却都是怜悯。 姚珍珠瞧见了,依旧笑得满面欢欣,似乎根本就不往心里去。 她们这倒座房里的都是一等宫女,因此只住了四个人,另外两个昨日值夜,屋里此刻便只阮玲儿和姚珍珠两人。 阮玲儿见她一边用冷水净面一边哼着小曲,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她:“你大师兄这样,你……” 姚珍珠正往脸上涂雪花霜,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只说:“哎呀,这盒雪花霜还有不少,能用过这一冬,真好!” 她们常年在御膳房做活,整日里摆弄盆碗,冬日里很容易冻伤,因此每季每人按例都能领一盒雪花霜。 寒冬早晨的倒座房冰冷刺骨,上差的时辰又要到了,阮玲儿便没再多言。 两人手脚麻利地净面更衣,换上长信宫宫女冬日里惯常穿的藕荷色窄袖袄裙。因着料子不好,颜色也略显暗沉,年轻貌美的小宫人一下子就长了两岁,瞧着寡淡了不少。 两个人更衣打扮完,一起站在木门前,对视一眼。 姚珍珠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准备好了吗?” 阮玲儿沉声道:“准备好了。” 姚珍珠点点头,一把推开了房门。 呼啸的北风一下灌入倒座房里,把倒座房里存了一整夜的热意全部吹散。 姚珍珠没站稳,往后退了半步,用了好大的勇气,才拉着阮玲儿出了房门。 此刻刚刚卯时正。 星夜未散,天光熹微。 云层遮住了早起的朝阳,大地依旧笼罩在沉沉的暗夜之中。 整个长信宫好似还在沉睡。 只有东三所御膳房这里,有些人声喧闹,但若仔细去听,却又隐隐约约,听不到确切的话语。 寒冷的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姚珍珠憋着口气,跟阮玲儿低头快步往前走。 好不容易从长巷拐入御膳房前的东三长街,风儿这才被拦在高大的宫墙之外,只能隐约听到呼啸声响。 姚珍珠这才松了口气,脚下步伐更快。 就在这时,几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那是昨夜里看守水房的值夜宫女。 姚珍珠跟阮玲儿快步走着,很快就看清同屋的王婉清和张红云的身影。 她们这四个人都是一等宫女,前头几个刚入宫的小宫女瞧见了,立即冲姚珍珠她们行礼。 “姐姐安好。” 姚珍珠笑着点头,刚要同王婉清两人打招呼,就被她一把扯住了手。 可能是因为熬了一夜,她脸色很难看,显出了些许青白之色。 姚珍珠关心问:“怎么?” 王婉清看了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张红云,又看了满眼好奇的阮玲儿,扯着姚珍珠走远几步,才开了口。 “你还能联系上你师父吗?” 姚珍珠道:“我同师父说好,每季都要给她写信,她刚出宫,自然还没来得及写。” 王婉清皱起眉头。 她是四人里年纪最大的,如今已经二十三,再过一年便可出宫,对于四人中年纪最小的姚珍珠一直颇为照顾,很有些大姐姐的架势。 姚珍珠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指尖的冰冷,便用力握住,想帮她取暖。 她的手很小,很软,并不怎么温热,却依旧温暖了王婉清的心。 王婉清心中一紧,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低声道:“你今日一定要躲着温公公,万不可被他叫走。” 温公公? 姚珍珠目光微闪,一下子想起这几日接连的梦境,她心跳如鼓,却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紧张。 若梦境当真,预示着她所要面对的未来,那么她只要遵从指引,应当便不会走错。 思及此,姚珍珠捏了捏王婉清的手:“姐姐放心,我心里有数,若只是要刁难我,也不过忍忍就过去了。” 王婉清脸色依旧不好看。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是我没本事。” 她也不过只是个一等宫女罢了。 姚珍珠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慰两句,让她跟张红云赶紧回去歇下。 这边厢,阮玲儿赶上来,两人继续往御膳房赶去。 待到了御膳房,姚珍珠正要去自己当差的白案房,就听一道尖刻的嗓子响起:“哎呦呦,这不是咱们赵大人的爱徒吗?” 姚珍珠脸不红,气不喘,依旧淡定,她拍了拍阮玲儿的肩膀,让她自去当差,自己则回过头来,定定看向温加官。 温加官是御膳房的副监正,专管白案房和甜果局,也就是说,他是姚珍珠的顶头上司。 见了他那张如同马儿一样的瘦长脸,姚珍珠笑得一脸灿烂:“温公公,这大清早的,您受累。” 温加官站在白案房的屋檐下,手里抱着小巧的铜手炉,身上穿着夹棉的袄子,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冷冷看着脸蛋冻得通红的姚珍珠,冷声道:“姚宫女,你师父出宫了,如今这白案房的话事人变成了咱家。” 姚珍珠快走两步,直接挤在他身边。 白案房里温暖的炉火一下子驱散了外面的寒风,姚珍珠舒服地叹了口气:“是啊,是您。” 温公公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挑了挑三角眼,瞥了一眼身边的小宫女。 不得不说,姚珍珠长了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桃花面。 她身量不高不矮,身形却异常纤细消瘦,穿着略显臃肿的宫装,也难掩其俏丽颜色。 她生了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下巴尖尖细细,嘴唇小小的,如同春日里的梨花花瓣,未语三分笑。 再往上看,便是娇俏的鼻尖和妩媚多情的美目。 她今日只梳着宫女一贯的桃心髻,简单大方,却显得更为俏丽可爱。 这个长相,在御膳房算是埋没了。 温加官蓦地笑了起来。 此时朝阳未出,天色沉沉,宫灯幽幽亮着,照得他面目狰狞,仿若地狱来的恶鬼。 然而姚珍珠就那么挂着笑脸,认真盯着他看。 温加官问她:“姚宫女是原先赵御厨的关门弟子,可如今赵御厨出了宫,姚宫女便只能在白案房做些杂活,实在是埋没了。” 姚珍珠年纪轻轻,入宫才不过四五年光景,她一无资历,二没伺候贵人,能以十七八岁的年纪直接当上一等宫女,全赖她有个好师父。 原来赵御厨还在的时候,姚珍珠在御膳房那叫一个风光,现在人走茶凉,还要被个阉人挤兑。 不过,他这阴阳怪气的劲儿,姚珍珠一点都不往心里去。 她只是笑:“能为贵人们操办白案,是奴婢的福气,做什么活都是一样的。” 温加官立即尖着嗓子道:“哎呦喂,这感情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他说话仿佛唱戏,那音调抑扬顿挫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姚珍珠没吭声,只听他继续道:“你师父离宫的时候,嘱托权御厨和咱家照顾你,这几日咱们思来想去,确实不能让你再在御膳房吃苦受累,做这伺候人的活计。” 姚珍珠心中一跳,昨日里的梦境再度跳回心口上。 她面不改色,端着乖巧笑容,认真听着温加官的话。 温加官睨她一眼,吊着嗓子说:“咱家这里特地给你寻了两个好差事,往后都是享福的命。” “花房缺一个专管花的管事姑姑,太孙殿下缺一个侍寝的司寝宫女——” 温加官顿了顿,笑得一脸慈祥:“好孩子,你仔细着想,太孙殿下那是极好的去处,你愿不愿——” 姚珍珠眼神微闪,她干脆利落打断温加官的话:“我愿意。” 温加官刚刚的话被她都堵在喉咙里,憋得脸蛋通红,他好半天才喘过气,有些吃惊看她:“你愿意?” 姚珍珠笑容甜甜,一脸仰慕:“既然师父让大师兄和公公抚照奴婢,你们给选的自然是好去处,奴婢心里可感激公公了呢。” 温加官:“……” 总觉得这小丫头心里没藏好话。 温加官:“既然说定了,你也不用再在白案房伺候,回去收拾东西,去景春院寻路嬷嬷,她会带你们去毓庆宫。” 姚珍珠一脸迟疑:“啊,现在就去吗?可奴婢还没用早食。” 温加官:“……” “那你先在白案房用了早食,再去收拾东西,午时前一定要到景春院,记得了?” 姚珍珠又笑了:“好嘞。” 温加官背着手,哼着小曲走了。 姚珍珠站在他背后,脸上笑容不变,可那双眸子里,却有着难以觉察的微光。 那光芒很暗,似乎只能映衬着此刻暗沉的天,却又如同天将微明,正等待璀璨日光照耀大地。 姚珍珠深吸口气,转身进了白案房。 希望这一次,她选了对的那条路。 第2章 桃酥。 姚珍珠原来一直跟着师父在御膳房当差,现在师父离宫,她便去了白案房,同白案房的御厨和宫人并不十分相熟。 温加官给她另外寻了差事的事,姚珍珠也没同旁人说,只坦然用了一顿早膳,然后便离开了御膳房。 回去倒座房到时候,金乌已初升。 今日是个大晴天,金灿灿的朝阳落在长信宫璀璨的琉璃瓦上,自是满目生辉。 朱红宫墙隔开狭长的甬道,也隔开了那一片苍茫的天。 姚珍珠抬起头瞧了瞧天色,片刻后低头裹紧袄子,顶着风快步回到了倒座房。 这会儿王婉清和张红云刚准备歇下。 见她回来,张红云立即盖上被子,佯装没有瞧见,倒是王婉清坐起身来,皱眉瞧她。 “怎么这时候回来?” 姚珍珠笑眯眯上前,冲她摆手:“姐姐莫急,没什么要紧的事。” 她边说边打开自己的炕柜,从里面取出包袱。 宫女一年有四身新衣,春夏各一,冬日的袄子有两身,但因料子都很粗糙,多洗几次就要打补丁。这种衣裳只能穿在里面,不能穿出来碍贵人们的眼,一年下来倒也存不下什么。 姚珍珠包袱里只一身新发的冬装,剩下的便是师父早年给她备下的体己。 不多不少,倒是很好收拾。 王婉清一看她收拾包袱,立即急了:“我怎么能不急,你这是要去哪里?” 姚珍珠手脚麻利,迅速收拾好包袱,转身坐到王婉清身边。 她轻轻握住王婉清的手,低声道:“姐姐,温公公给我安排了差事,让我去毓庆宫伺候,我这就得走了。” 王婉清脸色骤变。 她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姚珍珠一把按住了手。 姚珍珠的笑容很淡,眼眸中却没有什么委屈神色,她仿佛只是在轻描淡写陈述一件事。 “太孙殿下天潢贵胄,丰神俊秀,又年少端方,能伺候太孙殿下是我的福气,自然要多谢温公公提拔。” 王婉清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温加官是什么德行,他对赵大人是什么态度,她们心里都有数。 再说,姚珍珠从未想过要留在宫中。 若真去了毓庆宫,恐怕后半辈子就要耗在这深宫之中,再不能同家人团聚。 想到这里,王婉清把心一横,在她耳边低语:“我有个同乡是掌事姑姑,在德妃娘娘宫里当差,要不我……” 姚珍珠一下便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姐姐,”姚珍珠握紧她的手,“我觉得挺好的,真的,你不用为了我去求人,再说求了也不一定有用。” 姚珍珠说到这里,倒是眯着眼睛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温暖,让人心中也跟着轻快起来,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 王婉清看着她那双璀璨夺目的乌黑眸子,觉得自己仿若看到了深夜中漫天的星光。 恍惚之间,她听到姚珍珠轻快的声音响起:“姐姐,你信我,无论在哪里,我都能好好的,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王婉清奇异地松了口气。 “珍珠,听闻太孙殿下……”王婉清没把话说出口,只道,“你一定要小心些,躲他远一点,说不得熬到二十四,还能再出宫。”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姚珍珠点点头,凑上去抱了抱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姐姐,等我以后飞黄腾达,带你吃香喝辣!” 王婉清刚刚心情郁结,却被她三言两语逗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莫要胡言乱语。” 姚珍珠又安慰王婉清两句,同她约定若是有空回来瞧她,便背起小包袱站到门前。 她把手放在房门上,回头望向熟悉的倒座房。 这个窄小的倒座房没什么值钱的家具,除了窄窄的暖炕,便是一张破旧的木桌和炕上一排炕柜,其余再无什么装饰。 可这里一景一物,却让她颇为珍惜。 姚珍珠看向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王婉清,深吸口气,冲她挥挥手:“姐姐,我走啦。” 说着,她不等王婉清回答,直接推开了房门。 凛冽的冬日寒风又至。 姚珍珠脚步坚定,直接踏入寒风之中,在她身后,略有些斑驳门扉吱呀一声重重合上。 她背紧包袱,转身往景春院行去。 景春院位于北三所,处于景阳宫与菩提观之间,从东三所过去,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待到了景春院前,姚珍珠立在门外探头瞧了一眼,发现院中立了几个年轻的宫女,这才轻手轻脚跟了进去。 待在人群之中站定,姚珍珠才发现院中已经来了八人,她是第九个。 这一群等候的小宫人,大多都穿着浅桃色的宫装,年纪不足双十,大约都是三等或二等宫人。 瞧她们头上的插戴,大抵都有些门路,但一个个神情都不是很开怀,年纪小一些的都有些愁苦。 这么一群小宫女,只姚珍珠的宫装颜色不同。 加之她那张桃花面实在惹眼,一群小宫人便不由自主往她脸上瞧过来。 姚珍珠察觉到目光,冲她们浅浅一笑。 她的笑容特别温暖,灿烂阳光下,她的笑容比春日的牡丹花还要耀眼夺目。 小宫人们脸上一红,下意识回过头来,不敢再去看她。 景春院说起来只是庭院,但整体布局比边上的景阳宫还要繁复。 景春院前后有三进院落,除了正房偏房和倒座房,还有两排通铺房。 刚入宫的宫妃以及要选去伺候天潢贵胄的司寝宫人都要先在此处教导些许日子,待她们晓事之后,才能去往各宫。 姚珍珠也以为她们这些人要在景春院住上十天半月,却不料她刚站定没多久,一个四十几许的教导嬷嬷便从正房里出来。 她面容极为冷淡,眉目横斜,看起来异常凌厉。 她眉峰一挑,目光在在场众人面上扫过,冷声道:“怎么还差了一个?” 姚珍珠心里立即明白,这次要选给太孙殿下的司寝宫人足有十位。 那嬷嬷话音落下,景春院外立即响起另一道嗓音:“顾姐姐,来迟了还请见谅。” 姚珍珠没有回头,只听她道:“宜妃娘娘担忧小宫人伺候不好太孙殿下,临了多嘱咐了几句。” 来者顿了顿,声音也淡了下来:“顾姐姐不会介意的,对吗?” 在姚珍珠的余光里,冷面的顾嬷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声音更冷了些:“宜妃娘娘要训诫宫人,咱们做奴婢的自是要听从,孙妹妹快领了人进来,一会儿毓庆宫的人就要到了。” 只听脚步声轻响,一个修长的身影停在了姚珍珠身侧。 她轻微扭头看去,只见身边宫人穿着同她一样的藕荷色袄子,但她那身袄裙的料子却是细锦的,穿在身上显得苗条纤细,一看便是贵人宫中出来的宫女。 来者没有回应姚珍珠的好奇目光,只淡定站在那里,白皙的面容在光影下发着光,一下子压过了之前的那些小宫女们。 姚珍珠心想:宜妃娘娘出手,就是稳妥。 那孙姑姑把人送来,同顾嬷嬷说了几句话,转身便离开了景春院。 顾嬷嬷立在正房之前,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瞧着院中的宫女们。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面上扫过,不多停留半分,也不过分探视,她只是道:“如今已是年关,再过几日便要新岁,宫中事情繁杂,便也没有多余空闲教导你们,因此……” 她拖了拖尾音:“因此,待你们去了毓庆宫,只要尽心尽力伺候太孙殿下便是。” 宫人们双手搭在身前,微微屈膝:“是。” 虽然还未曾教导,但是宫规却都很漂亮,顾嬷嬷脸色略微好了一些,又道:“若能留在毓庆宫,便是你们的福气,以后你们便是毓庆宫的人,忠心二字不用老身多言。” 宫人又齐声称诺,瞧着都很乖顺。 大抵是因为不能留在景春院教导,顾嬷嬷的训话格外详细,一连说了一刻,才略停下。 不是因为说完了,而是因为毓庆宫的人到了。 毓庆宫来者是个二十几许的黄门。 他很年轻,面白无须,略有些胖,瞧着很是和气。 他一进来,顾嬷嬷立即迎上前去:“贝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贝公公笑眯眯背着手,他溜达着来到正房前,站在台阶上往下看。 院中的小宫人立即站得更直,似乎一点错处都不敢有。 他看了一眼,似乎很满意:“说来说去,这还是毓庆宫的事,哪里好叫顾嬷嬷格外操心。” 顾嬷嬷顿了顿,道:“哪里的话,能替太孙殿下办事,是老身的荣幸,公公,您看这些丫头可还成?” 贝公公眯着眼睛笑:“很好,很好,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他长了一张老好人的脸,但办事却异常麻利,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人一到就让顾嬷嬷领着宫人走。 顾嬷嬷大抵也听说过这贝公公的性子,便对着宫人们道:“这位便是太孙殿下身边的掌事正监贝公公。” 宫人们行过礼,顾嬷嬷就领着她们跟在了贝公公身后,一路往西边行去。 从长信宫东侧往最西边的毓庆宫行去,一路要走至少半个多时辰。 贝公公别看有些富态,可走起路来异常麻利,姚珍珠自忖身体康健,就这么走了两刻也收不住了。 好不容易拐入北三长巷,姚珍珠微微眯起眼睛,缓缓停下了脚步。 跟在最后的顾嬷嬷厉声道:“你做什么,还不快走!” 听到她的声音,走在最前方的贝公公也跟着停了下来,目光穿过众人看向姚珍珠。 姚珍珠一点都不慌乱。 她从袖子里掏了掏,片刻之后,掏出一个圆滚滚的油纸包。 她一层层掀开油纸,一摞好似刚出炉没多久的芝麻桃酥呈现在众人眼前。 姚珍珠笑完了眼睛,声音很是清澈:“贝公公,顾嬷嬷,这会儿已到了午时,不如咱们先垫补垫补?” 焦黄的桃酥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随着风儿钻入每个人的鼻尖。 姚珍珠清晰看到,在场所有人都咽了一下唾沫。 她手捧桃酥往前走了两步,直接停在了贝公公面前:“公公,这桃酥是奴婢早晨亲手做的,公公尝尝味道可好?” 第3章 却兀自冲他笑了起来。 宫人们早膳用的早。 天不亮时大约就用完了,挨到正午时分早就饥肠辘辘,便是贝公公,此刻也是腹中空空。 寒冷冬日里,他先从毓庆宫奔波至景春院,又领着这一群宫人回毓庆宫,一来一回一个半时辰,实在够他走的。 香喷喷的桃酥送在眼前,油香和酥饼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加上芝麻点缀其间,让人口中生津,腹中更是饥饿难耐。 不过,贝公公还是挑眉看了姚珍珠一眼。 姚珍珠冲她羞涩一笑:“奴婢原在御膳房当差,这一包桃酥是温公公点头应允奴婢带的,说便是离开了御膳房,也好有个念想。” 一包桃酥而已,贝公公倒是不至于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一阵风又来,桃酥的香味直直钻入鼻尖,贝公公这一次没犹豫,直接道:“那就休息片刻吧。” 姚珍珠利落应一声:“是!” 她取了一整块呈给贝公公,又颠颠来到顾嬷嬷面前,也给她送了一块,然后才把剩下的桃酥掰成两半,给在场的小宫人们一人分了一半。 等这一切都忙完,姚珍珠便规规矩矩候在顾嬷嬷身边,老老实实吃最后剩下的半块桃酥。 贝公公一口咬下半块桃酥,被油脂包裹的面粉从口中炸开,喷涌出香嫩酥软的鸡蛋香味。 姚珍珠做的桃酥并不是很甜,但核桃碎的香味却很浓郁,加上上面撒的那一层白芝麻,整体的香味更是馥郁。 贝公公不是没吃过好东西,他是太孙殿下身边的掌事监正,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 但这小宫女做的桃酥,确实是他近来吃过香味最浓的,比之毓庆宫小厨房里专管白案的潮州御厨都要厉害。 贝公公不自觉地一整个桃酥就吃完了。 他强忍着吮吸手指的冲动,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回身看去,发现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们脸色都红润许多。 大抵是肚子里有了食,又休息了片刻功夫,她们的气色比刚才要好得多。 贝公公同顾嬷嬷对望一眼,轻哼一声:“走吧,早到早歇。” 于是,一行人继续往毓庆宫行去。 因着从长信宫之东往西行去,宫人们不能穿行乾元宫前的隆庆巷、坤和宫前的如意巷以及坤宁宫前的长寿巷,因此他们要绕一大圈从西三长巷穿过,最终来到毓庆宫时,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毓庆宫位于慈宁宫西侧,略靠近慈宁花园和文渊阁,是特地为太孙李宿设立的宫殿。 因其单独修建,位置偏僻,倒是比长信宫的后宫要宽敞许多,远远看去,甚至比太子所住东宫还要宽敞。 贝公公领着众人在宫门之外候音,等到里面出来个黄门来迎,才领着众人继续往里走。 待来到毓庆宫大殿之前,贝公公低声道:“一会儿进去,咱家说什么,你们做什么,听清楚了吗?” 宫人们不敢做声,只一起福了福,当是诺字。 太孙在这宫里,名声从来没好过。 刚刚因桃酥缓上来几分颜色的小宫人们,此刻又都是脸色煞白,瞧着大气都不敢出。 毓庆宫里实在太安静了。 便是有这么多黄门侍卫守着,宫中也无任何声音,仿佛没有多余的人。 贝公公的目光再度看向众人,把每个人的面容都看进心里,然后才低声吩咐那黄门几句,领着众人先进了毓庆宫偏殿。 姚珍珠跟着众人走入,一瞬觉得宫中暖意袭来,毓庆宫此刻烧着火龙,整个偏殿温暖如春,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姚珍珠悄悄搓了搓手,让自己快速暖和起来。 贝公公领着众人进了偏殿雅室,指着里面准备好的水盆道:“都把脸手洗干净,然后过来换衣裳,给你们一炷香的时候。” 宫人们一句不多问,一起上前洁面净手,弄干净自己。 宫里人都说太孙殿下有洁癖,不喜旁人接触,也受不得一丁点脏污,若是有谁污了他的眼,那…… 小宫女一边洗手一边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待众人洁面更衣,整个人都干净起来,贝公公才满意地道:“跟咱家进去拜见太孙殿下,记住,不叫你们说话,便不许多言。” 宫人们点点头,跟着他一路往书房行去,几乎全都屏住呼吸。 姚珍珠也不怎么大声喘气,但很奇怪,大抵是因为接连几日的梦境,又因为刚刚贝公公吃下了她带的桃酥,所以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个子不算太高,身量却很修长,因此站在宜妃娘娘送来的宫人身前,倒数第二个进入了书房的外间。 待十人分成前后两排站定,贝公公才对着朦胧的珠帘轻声道:“殿下,人都到了。” 书房内安静如初,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无。 不多时,另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公公从书房里缓步而出,他先看了一眼贝公公,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才扭头去看这十个宫人。 他的目光缓缓在众人面上扫过,姚珍珠垂着眼眸,不知他到底在看些什么。 少倾,他直接对顾嬷嬷道:“嬷嬷,第一排最左侧这位,第二排中间那一个,领回。” 因着太孙殿下才过十九生辰,太子殿下又……又国事繁忙,因此太孙直到此刻才被安排司寝宫女。 这事还是贵妃娘娘突然想起,否则宫里便是有人想关心太孙殿下,也不敢提。 如此,专管司寝宫女一事的顾嬷嬷,从未来过毓庆宫,也从未侍奉过这位听闻脾气很不好的太孙殿下。 听到这公公直截了当便刷下去两人,顾嬷嬷也略有些懵,她张张嘴,还是没敢问。 这公公倒好似脾气也不错。 他瞥了一眼顾嬷嬷,狭长的眼皮轻轻一挑:“太丑。” 这两个字一说出口,那两个被点名的清秀宫女一下子便红了眼眶。 姚珍珠余光看过去,两个小姑娘都是娇俏可爱的样貌,虽不说是天仙一般,绝对称不上丑。 她心里犯嘀咕:这是如何看出丑来的? 但顾嬷嬷却好似一下子就听懂了,立即弯腰行礼:“多谢贺公公替老身操心。” 贺公公轻轻嗯了一声,又看了看这几个宫女,道:“一会儿跟着咱家进去,殿下问什么,你们只要规规矩矩回答便是。” 如此说着,他硬生生扯出一个自认和煦的笑容:“莫怕,殿下是个好脾气的人。” 姚珍珠:才怪。 贝公公掀起珠帘,让贺公公先进了书房,然后一个一个让宫人鱼贯而入。 出乎姚珍珠的意料,毓庆宫书房内比外面还要更冷一些,她们由外入内,却感到一阵清爽的凉风扑面而来,并不觉得闷热。 众人行过拜见大礼之后,贺公公就叫了起,让她们站着给太孙殿下瞧。 姚珍珠不敢抬头,只觉得宽大的桌案之后坐了一个玄衣身影,她垂眸立在第二排,脸不红气不喘,乖顺得很。 原本姚珍珠以为太孙殿下要问众人出身籍贯,却不料坐在桌案之后的太孙殿下突然开口:“都有何才艺,说来听听?” 太孙殿下的声音特别好听。 他字正腔圆,声音不急不慢,如同金玉之声,清脆悦耳。 但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非常迷惑。 选司寝宫女,要看才艺? 姚珍珠心下一阵嘀咕,苦恼思来想去,也想不起来自己会什么。 太孙殿下话音落下,贺公公便上前半步,对第一排最右的宫女道:“从你开始。” 小宫女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会刺绣。” 她小声说完,吓得脸蛋通红,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贺公公却很满意,目光顺着看向第二位。 第一排的宫人个子都不高,年纪也小,除了一个会抚琴,另一个会背词之外,剩下的大多都只会刺绣。 很快,就说到了第二排。 姚珍珠右侧那姑娘很稳重,轮到她,她先是冲太孙殿下福了福,才淡然开口:“回禀殿下,奴婢原在淑妃娘娘跟前伺候,会点茶制香,也会按摩。” 这个才艺就很了不得了,姚珍珠听着人家优雅别致的才艺,在贺公公的催促目光之下,狠心张嘴。 “回禀殿下,奴婢会做饭。” 她顿了顿,语速飞快说道:“无论是煎炒烹炸,还是烧烤焖炖,也无论北派还是南派,只要殿下想吃,奴婢保准能做出来。” 说完,她似乎怕太孙殿下不信,又道:“殿下,奴婢原在御膳房当差,前御膳房掌勺赵大人是奴婢的师父,手艺绝对不含糊。” 贺公公那张紧绷着的冷脸都要绷不住了。 谁能想到,这小宫女一说起吃来这么热情。 他看小宫女还要继续吹捧自己的手艺,立即道:“好了,下一个。” 姚珍珠意犹未尽闭上了嘴。 站在姚珍珠左手边的宫人缓缓开口:“回禀殿下,奴婢原是宜妃娘娘跟前伺候,粗通音律,南调北腔都会一些,琵琶、古琴、柳琴都有涉猎。” 她面容秀丽,娟秀淑雅,声音如同黄鹂,清脆悦耳,听得人心里舒坦极了。 跟前后两人对比,姚珍珠的“才艺”,听起来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文雅。 等宫女们都说完了,贺公公便上前几步,凑到太孙殿下身边低头应话。 不多时,贺公公起身,冲众人朗声道:“第一排第三位,第二排最后三位留,其余众人回。” 姚珍珠心中一颤。 复杂情绪奔涌而来,她不知要高兴还是难过。 她下意识抬起头来,却遥遥望向前方阴霾的眼。 四目相对,一个明媚,一个阴郁。 姚珍珠心中一松,不知为何,她就坚定认为自己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她不躲不闪,就那么被太孙殿下阴郁的眼眸狠狠盯着,却兀自冲他笑了起来。 小姑娘笑容清甜,好似春日里新摘的海棠果,酸中有甜,甜里有酸,果汁滴入口中,带来春日的缤纷。 这一刻,似乎就连毓庆宫都亮了起来。 第4章 做人还是要有一技之长的!…… 能被点名留下,姚珍珠自己也没想到。 或许太孙殿下真的很看重个人才艺也说不定。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有一技之长的! 她如此想着,被贺公公领着退出书房,一路回到偏殿。 没被选上的宫人神态各异,有忧有喜,各不相同。 倒是选上的四个宫人面容冷静,瞧着倒是稳重许多。 顾嬷嬷对贺公公福了福,道:“多谢公公周全,能留下这几人,老身回去也不会被各宫娘娘斥责。” 太孙殿下是什么脾气,满宫里都清楚,这次差事若是办不好,她准要吃挂落。 贺公公脸色冷淡,他也一直都没什么笑容,只说:“有劳顾嬷嬷,其余几人嬷嬷带回便是,这四位姑娘便留在毓庆宫。” 称呼从宫人换成了姑娘,意思便是留档。 顾嬷嬷立即道:“诺,待老身回去给四位姑娘换了名牌,过几日便能送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小声问:“可要如何定?” 一般而言,宫中的宫女都是有定级的。 人数最多的三等宫女不记等,二等宫女为从九品,一等宫女为九品。 再往上,各贵人宫中的大宫女为从八品,司职宫女为八品,若能混到掌事姑姑,便是七品了。 司寝宫女便属于司职宫女,只不过她们伺候的并非贵人娘娘们,而是宫里这些男人。 未成婚的皇子,一般束发之后就会安排司寝宫人,待其大婚之后,还会有正妃侧妃良媛良娣等妃子,司寝宫人若是能得皇子喜爱,也可升为正式品级宫妃。 一般来说,只要成为皇子司寝宫女,都会直接升为八品品级。 但太子、太孙、亲王等自不比普通皇子。 若能成为太孙诏训,便是七品或从七品,一下子便不同。 顾嬷嬷问的就是这个。 诏训这个位份并无定数,皇子亲王们想纳几位便纳几位,倒也没什么顾忌。 贺公公自然能听懂顾嬷嬷的问话,他淡淡道:“不必了,日后有什么造化,自然要看她们如何行路。” 顾嬷嬷福了福,她没多言,领着另外六名宫女退出毓庆宫偏殿。 片刻之后,偏殿里只剩下四名宫女。 贺公公的目光在她们面上一一扫过,似乎因为顾嬷嬷已经离开,他的目光比刚才要冰冷许多,看得人从心底里发寒。 几个小宫女都不敢抬头,皆是静气凝神,垂眸不语。 贺公公声音发凉:“从今往后,你们便都是毓庆宫的司寝宫女,进了毓庆宫的宫门,你们的主家便只能有一位,那便是太孙殿下。” “若是让咱们发现你们有不忠之心,下场如何,也不用咱家多言。” 宫人们:“是。” 贺公公似乎对她们的态度还算满意,便道:“咱家姓贺,名天来,是这毓庆宫的掌殿上监。这位姓贝,名有福,是掌殿正监。还有一位周姑姑,以后你们都归周姑姑管,她这就到。” 宫人们又一同称是。 贺天来顿了顿,似乎是因为周姑姑还没到,便道:“我不管你们以前在哪里伺候,是什么样的体面人,在毓庆宫自要按毓庆宫的规矩行事。” “一不能喧闹多言,二不可挑拨是非,三不行背德违信事。”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贺天来声音更低沉了。 “毓庆宫是什么名声,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若敢违背,可不是打十板子那么简单。” “你们只要安安静静待在这毓庆宫,好好伺候太孙殿下,日后自少不了好前程。” 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是让宫女们越发恭敬起来。 贺天来说到这里,外面便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贺公公,我来迟了。” 贝有福对身边的小黄门招招手,小黄门便快步上前打开殿门。 姚珍珠这才注意到,毓庆宫偏殿的殿门一直关着。 随着殿门打开,明媚的阳光照耀进来,给略显幽暗的偏殿带来些许光亮。 一个苗条的身影进入偏殿内,姚珍珠用余光看去,只见来者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子,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青竹色窄袖袄裙,面容温婉,眉眼带笑。 “这就是新来的孩子?”她说着站到贺天来身边,“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她叫抬头,姚珍珠也不含糊,大大方方抬起头,笑眯眯看向周姑姑。 大约她是第一个抬头的,目光又很坦诚,周姑姑的眼眸也率先冲她望过来。 姚珍珠见她眉目温柔,同她的声音一般和善,便笑得更是开朗。 周姑姑微顿,冲她点点头,又看了看其他几名宫女,似乎颇为满意:“殿下眼光就是好,瞧这几个小丫头,一个比一个招人稀罕。” 贺天来道:“她们都是刚从各宫选出来的,景春院那边还没来得及教导,有劳姑姑多费心。” 周姑姑笑说:“简单,你放心把人交给我便是。” 她一来,贺天来显然就懒得管她们。 同周姑姑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让她们跟着周姑姑离开了偏殿。 姚珍珠同其他三人一起跟着周姑姑出了毓庆宫正殿,跟着她顺着回廊往后面行去。 毓庆宫前后有三进,周姑姑直接领着她们绕过中殿,直接来到后殿。 这一处后殿共有偏殿三间,一处似乎已经堆放了杂物,门房锁着,另外两间此刻都开着,四名宫女立在门前,低眉顺眼等着来人。 周姑姑道:“四位姑娘,以后便住在这里,这四个宫女是太孙殿下特地拨来伺候几位,以后若有什么事,自可吩咐她们去办,也可直接来寻我。” 周姑姑声音特别温柔,听得人满心舒适,姚珍珠跟着点头:“是。” 周姑姑似乎发现她性子活泼,人也开朗,眉宇之间的笑意更深:“往常咱们这毓庆宫安静得很,虽说贺公公道不让你们喧闹,却也要记得你们是来伺候太孙殿下的。” “你们要做的事,就是伺候太孙殿下高兴,旁的都不重要。” 宫女刚入宫时都有训导嬷嬷管教,她们并非不知事,此刻一听周姑姑的话,皆是红了脸。 “是,谨遵姑姑教诲。” 周姑姑看了看她们,直接点名:“姚姑娘同楚姑娘住在西配殿左厢房,魏姑娘同沈姑娘住西配殿右厢房。” 安排完住所,她随手一屋指了两名宫女,让他们好好伺候姑娘,便道:“姑娘们先收拾行李,往后一日三餐皆在房内食用,小厨房黄门稍后便会送来今日午膳。” 几个宫女口中称是,周姑姑又叮嘱:“用过午膳姑娘们略歇一歇,下午再开始训导。” 如此说完,她冲几人点头,然后便离开了后殿。 后殿这边比前头还安静。 只有几个小宫人和小黄门在打扫庭院,似乎因为没什么人来往,就连庭院都落了灰尘。 姚珍珠同那个年纪最小,擅长刺绣的楚姓宫女一起进了左厢房,跟进来的两个小宫女自然而然一人跟了一个,麻利地帮她们收拾包袱。 姚珍珠看向楚宫女,冲她笑笑:“你好,我姓姚,叫姚珍珠,原是在御膳房当差,你叫我珍珠便是。” 楚宫女瞧着才十六七的年纪,整个人瘦得跟个麻杆一样,但她眼眸含水,很是有些我见犹怜,在一起过来的十名宫女中,她瞧着是最楚楚可怜的。 楚宫女见姚珍珠很友善,便也腼腆一笑:“珍珠姐姐,我叫楚拂晓,今岁刚十七,原在织造所当差。” 楚拂晓看起来是个很腼腆的姑娘,她见姚珍珠笑容真诚,便低声道:“姐姐,我很笨,宫里这些事也不懂,以后还请姐姐多多提点。” 从珍珠姐姐直接跳到姐姐,看来这个楚拂晓似也没她自己说得那么笨。 姚珍珠握住她的手,笑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心眼,以后我们相互扶持便是。”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她们这边刚一安顿好,黄门就送了午膳过来。 姚珍珠粗粗看过去,只见她们的份例给定的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两样点心,倒是很给脸面。 她身边的宫女伺候她夹了菜,姚珍珠尝了尝,倒是没多说什么。 不过她心里却嘀咕:原来太孙宫中的小厨房也不过如此。 安安静静用过午膳,中午又略歇了两刻,周姑姑便又来到后殿。 或许是因为她们赶来,周姑姑不好太过严厉,只是柔声细语地给他们讲了太孙殿下的习惯,然后才开始教导她们礼仪。 做宫妃跟做宫女是不同的。 宫女要时时刻刻弯腰含胸,低头垂眸,贵人们不需要伺候的时候,她们就当自己不存在。 但若一招翻身成了宫妃,便要挺直腰背,大方端庄,不能再做伏低做小的样子来。 不仅丢了自己的人,也给太孙殿下抹黑。 这么一忙就到了晚间时分。 用过晚膳,姚珍珠跟楚拂晓分开沐浴更衣,然后便坐在暖炕上相顾无言。 她们不知今日太孙殿下是否招寝,只能如此等。 姚珍珠坐了片刻就开始打哈欠,她抬眉看了看对面端正坐着的楚拂晓,想了想道:“楚妹妹,我晚上爱困,便先安置了。” 说罢,她也不等楚拂晓回话,自顾自躺了下来。 刚一沾枕头,她立即睡着了。 繁复的梦境重又袭上脑海,姚珍珠突然意识到,她又做梦了。 第5章 拔丝苹果。 这一次的梦依旧从早晨温加官问她要去哪里当差开始。 头几次的梦境里,她大多选择的都是去御花园侍弄花草,但下场却很惨烈。 当时她被温加官一问,也是立即动身去了御花园,只是到御花园时刚好赶上端嫔娘娘抱着猫儿散步,她便跟着御花园的蒋姑姑一起在百花园里搬花草。 也不知那猫儿为何突然窜入百花园,一下子扑到了她面前,她面前那盆已经因冬日寒冷而枯萎的刺梅一下子戳穿猫儿的肚子,鲜血溅了一地。 姚珍珠便是再稳重,也头一次见这场面,当即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宫里的猫儿都不能白死。 当时端嫔气得脸都白了,说那猫儿是九皇子特地寻来送给她这个母妃的,就连陛下都夸过九皇子很有孝心,结果因为一个小宫人不注意,叫猫儿白白送了命。 她生了气,言语之间又是九皇子又是陛下,蒋姑姑自然不敢维护姚珍珠,只得叫慎刑司的嬷嬷过来,当着端嫔娘娘的面打姚珍珠板子。 在过往的梦境里,姚珍珠听到说是打二十大板,心想自己一贯身体康健,说不得可以撑下去,活下来。 然而当那厚重的刑讯板打在自己身上,剧烈的疼痛从腰腹之间传到四肢百骸,姚珍珠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她入宫多年,不是没见过旁人挨板子,但普通的打板子和要命是两种打法。 这一次,她遇到要命的了。 板子打到第三下,她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腰腿在何处,整个身体似乎都泡在血浆池中,口鼻之间只剩下血腥气。 疼痛如同一把斧子,狠狠劈入她脑海中,那是姚珍珠平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太疼了。 疼得她没办法想任何事。 粘稠的鲜血嘀嗒落在百花园的花泥里,四周没什么鲜艳花草,唯有冬日依然不怕寒冷的蝴蝶花绽放其间。 恍惚之间,姚珍珠的目光呆呆顺着自己的鲜血看去,最终目光落在了蝴蝶花上。 黄紫相间的蝴蝶花正婀娜绽放,飞溅的血液星星点点落于花瓣之上,倒有种说不出的艳丽。 还挺好看的。 姚珍珠出神想着。 但下一刻,尖锐的疼痛再度传来,她一下陷入昏迷之中,就这么活生生被打死在了御花园。 那是她在御花园当差的第一日。 因为一只猫儿,她莫名惨死在了慎刑司的酷刑之下。 前两日的梦境含含糊糊,不甚清楚,但昨日的那一场梦境,却异常清晰。 甚至连板子打在身上的那种狠厉,姚珍珠现在还能回想起来。 她在梦里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在今日的梦境里,她清晰地站在御花园里,远远看着另一个小宫女被打得皮开肉绽,可惜陪伴在她身边的已经没有了那一丛漂亮的蝴蝶花,只剩下凋零的杜鹃。 姚珍珠也不知为何自己要站在这里,她只听到不远处周姑姑的声音:“姚姑娘,时候不早了,得回了。” 是了,她已经是毓庆宫的姚姑娘了。 她不用再无辜惨死,魂灵不得安息。 姚珍珠一下坐起身来,她粗粗喘着气,只觉得身上一阵潮热。 伸手摸了摸额头,寒冷冬日里,她竟睡出了一身汗。 此刻屋中昏暗,此后她跟楚拂晓的小宫人已经回房休息,屋中只剩她们两人。 楚拂晓安安静静躺在暖炕另一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姚珍珠看到她安详又平和,正沉浸在美梦之中。 她轻轻舒了口气,起身靠坐在炕柜上,用放在柜子中的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汗。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动作很轻也很慢,脑中却在不停思索今日的梦境。 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开朗乐观的人。 她并不经常做梦,哪怕做过什么不好的梦,早晨醒来也不会去反复思量,因此很快便会忘记。 但这一场颇有些类似预示未来一般的梦境,却令她无法忘怀。 姚珍珠想,或许这个莫名的梦境,确实是在给她指引未来。 前两次她第一次她选择了错误的未来,结果自然是惨死,只是她当时没有明白,第二次和第三次继续选择自己以为最安稳的路,结果依旧如此。 第三次的梦境,在姚珍珠看来,甚至都不像是梦境。 她仿佛当真死在了那一片蝴蝶花海之下,疼痛、血味、无法挽回的选择都在告诉她,这条路是确切的死路,她一门心思要走,那只能头破血流,葬送自己。 所以,重新来过的她,便选择了另一条路。 今日这个梦境似乎在告诉她,她终于选对了。 姚珍珠长长呼了口气,心中的忐忑和不安一并消散干净,她靠坐在那里,借着清冷的月光认真打量着这不大的偏房。 这屋子不大,但比她在御膳房所住的倒座房要宽敞一些,分了里外两间,里间自然是她跟楚拂晓所住之处,两人分睡窄炕两侧,每人身边都有炕桌和炕柜,方便她们存取体己。 除此之外,对面的窗楞下还摆了两张拼在一起的四方木桌,显然是为方便屋里住的两位姑娘。 在靠墙一侧,还摆放有两个箱柜。 这样的偏房,无论怎么看,都是细心布置过的。 对于她们这些司寝宫人的到来,毓庆宫显然没有含糊以对,虽然未来还不知是如何模样,但显然,她们的存在并没有被人漠视。 姚珍珠虽一心想要出宫寻找哥哥,但她心里也很清楚,若是连命都保不住,又何来一家团聚? 便是成了太孙殿下的司寝宫女,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健健康康,没病没灾,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姚珍珠打定主意,重新躺回炕上。 暖炕散着热意,便是夜半时分,也不见半分冰冷。 她再度舒了口气。 就如同她跟王婉清所言那般,能把日子过好,能让自己在这宫里舒舒服服的,才是最要紧的。 其他的事,都是次要。 姚珍珠如此想着,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次,一夜无梦。 之后几日,她们就一直留在后殿里,听从周姑姑的训导。 周姑姑似乎什么都知道。 她教了姑娘们如何坐卧行走,如何吃茶用果,也教导她们如何在宫宴中用膳,这一通学习下来,姚珍珠一点都不会不耐烦,她甚至觉得这些课程颇有趣味。 楚拂晓瞧她每日都兴致勃勃的,不由问:“姐姐不觉得辛苦?” 她们便是要学品茶,都要端着茶杯一两刻不得动,很是疲累。 但姚珍珠从来不会抱怨,她总是笑意盈盈的,高高兴兴学习这一切。 听到楚拂晓的问话,姚珍珠顿了顿筷子,示意她的宫女听澜给自己加了一块拔丝苹果。 苹果是新鲜玩意,听闻是跟着船队从波斯那边漂洋过海来的,若不是因为果子可以长时间保存,不易腐坏,大褚如今还不知苹果是什么样子。 如今摆在她们膳桌上的,是皇庄里栽种的果树所得,味道略有些酸,但配上拔丝的甜蜜糖壳,那种酸酸甜甜,脆中带软的滋味便丰富起来。 姚珍珠很喜欢吃,一口气吃了三块,依旧要加菜。 她对楚拂晓道:“你是没见过御膳房什么样子,便不是用来炒菜的大铁锅,用来做白案的小铁锅和瓦罐也有几斤沉,若是我手上没力气,身体不康健,又如何能在御膳房当差?” 楚拂晓倒是没成想她说的居然是这个,一时间有些愣住,半晌之后才笑道:“姐姐真是个风趣的人。” 姚珍珠摆摆手,一口拔丝苹果咬下一半,立即被里面又软又酸的果肉酸眯了眼睛。 “若是有机会,我给你露两手。” 如此说着,姚珍珠不由顿了顿筷子。 其实若说当司寝宫女,她还不如早日混进毓庆宫的小厨房,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成为毓庆宫小厨房的掌勺御厨,说不定比混个什么娘娘当还要厉害。 毕竟,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啊! 姚珍珠迅速给自己立了一个小目标:明年一年,她争取混入小厨房,成为能掌握太孙殿下胃口的女人! 一顿饭的工夫,姚珍珠就给自己定好了未来。 如此十日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 在一个小雪午后,顾嬷嬷特地来了一趟毓庆宫,给这四位司寝宫女送来了她们的新腰牌。 姚珍珠接过周姑姑递过来的紫檀腰牌,轻轻摸了摸上面自己的名讳,心中大石终于落定。 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留在毓庆宫。 周姑姑站在后殿中,低头看着眼前四名姑娘,她们有的轻灵有的妩媚,有的纤细有的丰腴,都是一等一的好面相。 希望,她们可以给毓庆宫带来些许不同。 周姑姑道:“今日起,你们便彻底是毓庆宫的人,也是太孙殿下身边的知心人,望你们好好伺候殿下,待他真心诚恳,也望你们以后前程似锦,飞上枝头。” 太孙殿下如今虽还是太孙,但以后呢? 待到太子继位,他便是太子,待到太子殡天,那他岂不是就要当着长信宫的主人,当这大褚的天子? 这些话,周姑姑自不可能说出口,但其中的深意却让众人都听明白。 周姑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年纪最长的沈彩霓身上:“沈姑娘,今日就由你伺候太孙殿下吧。” 第6章 鲜肉虾饺。 姚珍珠当然知道司寝宫女是做什么的。 她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很清楚其中底细,这也是为何她在之前的三次梦境中,选择的都是御花园侍弄花草。 只可惜,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有天意。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她要在毓庆宫好好活下去,那就没什么不好面对。 姚珍珠从来都不是个别扭人,一件事总能很快想通,然后就安然过自己的日子。 听到周姑姑的话,她只是愣了片刻,便率先对沈彩霓道:“彩霓姐姐大喜。” 她跟楚拂晓同隔壁屋子的两位年纪较长的姐姐都不是很熟悉。 魏清韵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沈彩霓跟她关系似乎很一般,两人在一起就没怎么笑过,姚珍珠根本不去招惹她们。 不过,率先侍寝总归是好事。 因此姚珍珠恭喜之后,其余两人也跟着道了一声喜,沈彩霓的脸色立即便有了笑容。 她长得很美。 眉目之间的艳丽耀眼而夺目,便是姚珍珠这样的年轻女子,瞧见了也要流连再三,总觉得瞧不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沈彩霓便是这样一个大美人。 姚珍珠相信,只要不是审美特别奇怪的,一定会很喜欢沈彩霓。 如此想着,沈彩霓开了口。 她声音特别柔软,带着细微的颤音,听得人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酥麻。 “周姑姑,”她艳丽的脸蛋上满满都是笑意,“有劳周姑姑提点,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太孙殿下。” 周姑姑也笑着看她,脸上有着长辈面对晚辈的慈爱。 “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 她同沈彩霓嘱咐了几句,然后便对众人道:“你们如今都有了腰牌,便是毓庆宫的人,往后出去若有人欺辱,只管回来报给我,可清楚了?” 姚珍珠心中一震。 宫里人都说,太孙殿下少时丧母,又不为陛下和太子所喜,将来定是前途堪忧。 但他毕竟是太孙。 太子殿下是先孝慈皇后嫡长子,他则是先太子妃的嫡长子。 身份尊贵,无人能及。 即便再不得喜爱又如何? 太孙殿下自己有底气,那就足够了。 当时来毓庆宫的那些小宫人,都把这里当成最差的去处,但身处毓庆宫中,姚珍珠却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梦境之力给她选择的这条路,或许才是最好的出路。 周姑姑没有注意到这小宫女的思量,她继续道:“在外面,咱们要挺直腰杆给殿下撑面,在宫内,自也要好好听从殿下的吩咐,不给殿下添麻烦。” 她垂眸看向几个小宫女,最终目光落到了今日要第一个侍寝的沈彩霓身上:“只要能伺候殿下开心,你们就是毓庆宫的功臣。” 功臣这两个字,实在太过隆重了。 姚珍珠悄悄看向周姑姑,却见她眉头紧锁,似乎并未因殿下有了司寝宫女而高兴,反而有些愁绪。 这又是为什么呢? 周姑姑不去管小宫女们都如何想,道:“我不知你们原是什么样的出身,而已不知你们都有什么技艺,来了毓庆宫,就要按毓庆宫的规矩行事,平日里自然不好闲着。” 人闲是非多。 这个姚珍珠可太明白了,她们这四个如花似玉的司寝宫女每天无所事事,就为等殿下招寝,那用不了三五天,必要闹得翻天覆地,搅合得毓庆宫不得安宁。 所以,周姑姑这个安排是异常合理的。 周姑姑道:“明日起,每日上午有管事姑姑教导你们读书识字,下午则有织绣宫女教导你们织绣,你们便尽心学。” 姚珍珠:原来这人上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除了楚拂晓,旁的三个人都是一等宫女,在原宫室也有头有脸,现在又要读书识字,又要学织绣,脸色便不是那么好看。 但周姑姑在前面站着,她们也不好多说,只能点头称是。 周姑姑把话说完,便挥手让她们散了。 今日的午膳比往日都要丰盛。 六菜一汤两样小点,满当当摆了一桌。 楚拂晓看了一眼认真吃饭的姚珍珠,小声问:“姐姐,你读过书吗?” 姚珍珠示意听澜给她夹了一只水晶虾脚。 道:“没读过,我可是大字不识一个。” 这虾饺是半月形的,肚子圆鼓鼓,吹弹可破的面皮透着里面肉色的馅料,显得特别可爱。 从面皮外面,就能看到里面那一整只虾仁。 听澜给姚珍珠到了一点点米醋,让她沾着吃虾饺。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这件事,姚珍珠一点都不在意。 她一口咬下小半只虾饺,轻轻一吮,就把里面香浓粘稠的肉汤吸进口中。 这虾饺是最通常的馅料,内里是猪肉香葱馅,但若是细细咀嚼,却又有竹笋的嚼头和馨香。 配上鲜嫩弹牙的虾仁被完整包裹在肉馅里,这时候,刚刚蘸的那点米醋就发挥了作用。 那种又香又醇的滋味,把虾仁里的鲜味全部激发出来,去掉了些许的油腻,让回味变得悠远而清甜。 姚珍珠飞快吃下整只虾饺,给楚拂晓推荐:“这个水晶虾饺非常不错,应当是点心局掌勺的手艺。” 宫里真正能称之为掌勺的,只有御膳房,御茶膳房以及各处小厨房的大厨。 御膳房里人多,光是荤局的掌勺就有八位,姚珍珠所在的白案房隶属点心局,掌勺只有一位。 如此看来,毓庆宫的小厨房,掌勺应当是不多的。 单看这虾饺的手艺,绝对在宫中数一数二,称得上是一流。 楚拂晓本来还在担忧自己学不明白,现在看姚珍珠乐乐呵呵用午膳,不自觉跟着吃了两只虾饺:“哎呀,真好吃。” 姚珍珠笑眯了眼睛:“是吧,好吃就多吃些。” 楚拂晓抬头看姚珍珠,近来都是两人一起用膳,楚拂晓很清楚姚珍珠在用膳时有多认真,看着她用饭,自己都觉得香。 “姐姐,你真的好喜欢美食。” 姚珍珠道:“因为美食值得。” 她喝了一口酸萝卜老鸭汤,品了品滋味,道:“你看,这寒冷的冬日正午,我们可以坐在温暖的室内,喝着香浓润燥的老鸭汤,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好幸福。” 楚拂晓虽也很爱吃,但绝对没有姚珍珠这般专注。 此刻听了她的话,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幸福来。 没由来的,她也跟着笑起来。 “原来如此。” 很快便到了傍晚时分,今日沈彩霓要去侍寝,因此隔壁屋早早用了晚膳,沈彩霓还被安排去对面的暖阁沐浴,听闻周姑姑全程都陪着。 姚珍珠倒是不很在意谁先谁后,她用过晚饭,还跟楚拂晓道:“今日还散步吗?” 她们往日里都憋闷在后殿,除了后殿的正殿和两处角房以及自己住的屋舍,哪里都不能去。 周姑姑看姚珍珠性格活泼,便允许她们用过晚饭去院中溜达一会儿,即便外面也不甚宽敞,但姚珍珠还是很珍惜每日的散步时光。 因着此时是寒冬腊月,隔壁的两个姐姐不乐意散步,往常便只有姚珍珠和楚拂晓在外面走一会儿。 今日用过晚膳,姚珍珠看楚拂晓没有准备斗篷,才如此问。 楚拂晓往外面瞧了瞧,见对面的暖房灯火通明,人影摇曳,她又有点犹豫:“外面人好多。” 她如此说着,抿了抿嘴唇:“我们这时候出去,不太好吧。” 姚珍珠却全然不在意。 “你想,以前我们每日都要去散步,若是只今日不去,是否也不太稳妥?” 这倒是在理。 楚拂晓顿了顿,突然叹了口气:“虽说现在日子比以前舒坦,不用整日里忙活手里的差事,可事情却不见少。” 这倒是,在织绣所她只需要完成差事便是,只要手艺够好,能得贵人们喜欢,便能站得住脚。 在毓庆宫却不同。 这里,她们需要讨好的是太孙殿下。 可对于她们来说,太孙殿下到底是个陌生的男人,她们以前都没见过,也未曾熟悉,完全不知他喜欢什么。 姚珍珠瞧见楚拂晓愁眉苦脸的,不由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出去走一会儿,一切就能好起来。” 两个人披上斗篷,一起出了房门。 外面虽依旧很冷,有着冬日傍晚的肃杀与萧条,可因困于狭窄的宫室之间,并无凛冽寒风。 这样的天气散一会儿步,整个人都能清明起来。 她们两个绕着回廊慢走,身后跟着各自的宫女,待绕到对面的暖房前时,姚珍珠还没来得及跟楚拂晓拐道,就见沈彩霓的宫女黄鹂从暖房里出来,抬头扫了她们一眼。 暖房此刻自是温暖如春,莹莹灯火摇曳着,点亮了窗前一地霜华。 姚珍珠清晰看到黄鹂眉目之间,略带了几分得意和倨傲。 那种得意从她眼尾眉间飞出来,直直往姚珍珠和楚拂晓身上袭来。 姚珍珠没有理她,只跟楚拂晓继续往前走。 那个眼神,楚拂晓自然也瞧见了。 待暖房里的沈彩霓准备妥当,即将踏出暖房时,姚珍珠跟楚拂晓已经回屋。 听着外面那略微掀起的喧闹声,楚拂晓叹了口气:“也不知轮到咱们是什么场景。” 姚珍珠细细品着小厨房刚送来的蜜桔茶,心思都不在沈彩霓身上,她漫不经心道:“快了,等轮到咱们再说吧。” 她们原本以为,凭借沈彩霓的妩媚样貌,太孙殿下定会非常喜爱,然而夜班之时,姚珍珠突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她猛地坐起身来,往边上一瞧,看到了同样被惊醒的楚拂晓。 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在窗外传来,细细听去,竟是沈彩霓的声音。 她哭得万分委屈:“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第7章 今日,由姚姑娘侍寝。 外面乱成一团。 除了沈彩霓的哭声,似乎还有远方隐隐约约的摔打之声,在一片杂乱里,姚珍珠听到了周姑姑的嗓音:“姑娘,你赶紧回吧,别在这里嚷嚷了。” 平日里,周姑姑都是和蔼可亲的。 可此刻她的嗓音却带着冰冷,让人忍不住从骨子里打寒战。 楚拂晓下意识看向姚珍珠,她张了张嘴,意识到喧闹众人就在院中,那一声姐姐终归没敢喊出口。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屋舍内,一动也不敢动。 可能是因为周姑姑语气冷硬,沈彩霓的哭声都小了,她顿了顿,最后只说:“奴婢知错了。”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前头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任何人能说清。 大抵是因为沈彩霓认错,周姑姑的语气好些了,只让她:“姑娘,回去歇着吧。” 她如此一吩咐,宫人们便一起把沈彩霓送回了右屋中,然后便迅速褪去。 这一阵喧闹,仿佛只是姚珍珠的午夜玄梦,一错眼就消失无痕。 外面的人来得快,却的也快,一瞬间,屋外便恢复往日安静。 姚珍珠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躺回去,仔细盖好被子。 她刚一闭上眼睛,就听到楚拂晓细弱的嗓音:“姐姐,到底怎么了?” 姚珍珠声音很轻,却语调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沉稳。 “睡吧,明日便可知。” 楚拂晓却再多言。 姚珍珠不知她是否睡着,她自己倒是心大,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待到次日清晨,姚珍珠又是早早醒来。 她在暖炕上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 扭过头才发现,楚拂晓早就靠坐在炕柜边,眼下青黑,一看便知夜里没睡好。 姚珍珠没多言,只叫了听澜进来,见她一脸神色平静,便也没有多嘴去问她,只安静洗漱更衣。 倒是楚拂晓沉不住气,问她的宫女鸳儿:“昨夜里到底如何?” 鸳儿性子也很活泼,瞧着不比听澜稳重,姑娘这么一问,她便答:“昨夜里是沈姑娘侍寝,听闻她惹了太孙殿下不愉,直接被赶出正殿。” 这话说得很直白,却不太好听,听澜微微皱眉,低声斥责:“鸳儿,少言。” 鸳儿瞧了她一眼,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心上:“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如此,昨夜里太孙殿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摔碎了两支陛下早年赏赐的梅瓶,就连今日早膳都没用,就去上书房了。” 她语速很快,听澜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如蹦豆子般把话都说了出来。 听澜一下子就沉了脸,刚要发作,却被姚珍珠拍了一下手:“我有些饿了,叫早吧。” “是。”听澜深吸口气,没再搭理鸳儿。 若说来到毓庆宫姚珍珠哪里最满意,自然就是这个话少勤快懂事的宫女听澜。 她仔细观察过,分给她们四个的宫女都是毓庆宫的老人,似乎一进宫就来了毓庆宫,看上去对太孙殿下是很忠心的。 只不过性子各有各的不同。 听澜是这几个人里话最少的,面上看着她问不出什么太孙殿下和毓庆宫的境况,但同样的,旁人也问不到她的。 如此便是最好。 姚珍珠一说要用早膳,听澜立即就吩咐小宫人去传,卧房另一边,楚拂晓还在问鸳儿昨夜的事。 “沈姐姐是如何惹恼殿下的?你且说说,别等轮到我了,我当不好差。” 她这么一问,鸳儿似乎也略有些迟疑,最后还是低声在楚拂晓耳边说了几句。 姚珍珠没有去仔细听,她坐在妆镜前,自己给自己梳头。 虽已经做了司寝宫女,身边也有宫人伺候,但听澜只有一人,她的衣食住行都要打理,因此这些小事姚珍珠便自己做。 她梳头很别致,也很快,不多时,一个双环髻便梳好。 她今日穿了毓庆宫新给做的水红丝绵袄子,显得人苗条秀丽,很是纤细,为了配这衣裳,她往发髻上攒了一朵院中的腊梅,看起来越发别致。 少顷之后,早膳便端上来。 同昨日那样丰盛细致不同,今日的早膳很是普通,就连那一小罐红豆粥也没煮透,吃起来略有些生。 除此之外,酒酿甜蛋没把蛋煮散,就那么囫囵个沉在碗底,豆沙包里的豆沙根本没加蜂蜜,吃起来甚至还有点苦味。 就连那一小碟腌萝卜也好似放了两斤麻椒,麻得人吃不下第二口。 就这么将就用了早膳,楚拂晓脸色更难看了。 或许是因为事关太孙,又可能是因为早晨听澜没有搭理鸳儿,楚拂晓现在再是如何惶恐,也没再找姚珍珠念叨。 姚珍珠倒是难得耳根清净了些。 原本用完早膳,略歇一会儿便到了周姑姑给她们安排的早课时候,但今日她们在屋里等了许久,外面也无人通传。 楚拂晓坐不住了。 她对姚珍珠道:“姐姐,她们不会要赶咱们走吧?” 她脸色青白,眼神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姚珍珠其实能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惊慌,但她却不能感同身受。 她知道,若是她们被选为司寝宫女更换了腰牌之后又被赶出去,她们便无法再回到原来宫室,能去的只有浣衣局和杂事司,这样的地方,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楚拂晓显然害怕的是这件事。 但姚珍珠却认为,既然太孙点头留下她们四个,不管是因为如何,都不会直接把她们赶走。 毓庆宫并非小得住不下人,即便当不成司寝宫女,便是做个普通的宫女也能留下来。 只要想明白其中关节,就不会如此惊慌。 这些话她没办法跟楚拂晓表明,即便她说了,可能楚拂晓都听不明白。 故而她只是握住楚拂晓的手:“没事,我们能留在毓庆宫,你放心便是。” 楚拂晓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当不当什么司寝宫女我也不在意,若是能留在毓庆宫,我倒是想去做织绣宫女。” 她的看家本领便是刺绣,自己本身也喜欢刺绣,可阴差阳错,却被选进毓庆宫来。 两个人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 枯等的滋味不好受,楚拂晓坐立难安,姚珍珠倒是还好一些。 她见鸳儿也跟着楚拂晓烦躁起来,想了想便问听澜:“咱们宫里的小厨房分了几局?” 北三所的大御膳房分了六局,荤局、素局、点心局、瓜果局、茶酒局以及器物司。 各宫小厨房不会配备那么齐全,毓庆宫人口简单,估摸着御厨人数更少。 若是前几日,听澜大约只会简单应付几句,但现在瞧见楚拂晓那种焦虑样子,她也不由啰嗦了几句。 “姑娘,咱们毓庆宫的小厨房一共分三局,热灶、冷灶和杂物,”她说罢,见姚珍珠听得特别认真,继续道,“热灶里有三位掌勺御厨,两位是负责主菜,一位负责白案,冷灶只一位,专管冷碟和瓜果蜜饯,杂物局没有掌勺御厨,是由小厨房中监代管。” 姚珍珠一下子就清晰起来。 她笑着说:“咱们热灶掌勺的手艺确实很好,白案掌勺也是一流。” 对于吃,她有自信自己说得绝对不差。 听澜闻言笑道:“姑娘所言甚是,咱们宫中四位掌勺,有两位都是贵妃娘娘宫中调拨而来,还有两位是先太子妃娘娘家中的私厨,特地留着伺候太孙殿下的。” 姚珍珠听到这么多娘娘,一瞬有些愣神,然而片刻之后,她立即便反应过来。 若说这毓庆宫太孙殿下,听起来是好命到极致,生下来便是金龙,然他命途却也并非一帆风顺。 因先太子妃谢氏年轻病故,太子又没有教养儿子的闲心,太孙殿下便被领到了凤鸾宫,由贵妃娘娘亲自教养。 待到他十二岁上,才被挪入毓庆宫,贵妃娘娘身体不好,便也去了城郊皇觉寺休养。 她这一走,太孙殿下就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他的那些坏名声,也就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 姚珍珠很清楚,宫里的事情真真假假,传闻多半不可信。 不过,昨夜的事确实有待商榷。 她这边沉思着,外面突然传来周姑姑的嗓音。 “两位姑娘,后殿有请。” 教导姑姑没来,倒是周姑姑亲自来了一趟。 姚珍珠估摸着她要说昨夜的事,便提前安慰了楚拂晓两句,让她到时候别太慌张,弄得周姑姑不高兴。 她们两人这边刚一出门,抬头就瞧见隔壁的房门打开。 现出来的是魏清韵,她沉着一张脸,显得不是很开怀。 只看魏清韵快走两步,让开房门位置,沈彩霓低着头,缓缓从门内而出。 姚珍珠这一看,不由有些吃惊。 她原以为楚拂晓的惊慌失措是因为胆子太小的缘故,现在看来,昨夜的事对另外三人确实有些影响。 尤其是沈彩霓,她那双一向柔软湿润的妩媚眸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如今只剩下红肿和暗淡。 她脸色煞白,嘴唇青灰,一双眼睛呆愣而无神,跟着魏清韵身后走着,若没有黄鹂搀扶着她,她恐怕就要摔倒。 姚珍珠领着楚拂晓同两人见礼,一行人匆匆赶往偏殿。 刚一进去落座,周姑姑便冷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目光沉沉,带着沉甸甸的威压,压在每个人心尖上。 她沉声开口:“今日,由姚姑娘侍寝。” 第8章 殿下稍后就来。 饶是姚珍珠,一时之间也没反应过来。 周姑姑根本不敢看众人,她一路来到前头,自顾自坐在了宫人搬来的绣墩上。 “姑娘们都坐下说话吧。” 她说叫坐,众人也只敢粗粗坐个椅子边,并不敢真切坐在椅子上。 周姑姑先是看了一眼沈彩霓,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魏清韵和楚拂晓,最终看向神色坦然的姚珍珠。 是她安排错了。 原来她以为沈彩霓容色最胜,年纪最长,应该不会让殿下不愉,却没想到,她进了荣华殿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被勃然大怒的殿下赶了出来。 太孙是什么脾气,她最是知道,原本她今日不想再安排侍寝,想等此事过去,殿下忘记了,再说不迟。 但贺天来刚寻了她,让她重新安排人,并且点名姚珍珠。 周姑姑伺候殿下多年,跟贺天来也很熟悉,闻言也不多问,直接就来到后殿安排。 但安排之后,她却有话要问。 待众人坐稳,周姑姑才开口道:“沈姑娘,昨日到底发生何事?” 沈彩霓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开口。 周姑姑紧紧盯着她,目光异常凌厉:“沈姑娘,若你不肯说实话,那便也不好继续留在这毓庆宫。” 沈彩霓抖了抖,姚珍珠就坐在她身边,一下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哭了一夜之后,沈彩霓又落了眼泪。 姚珍珠还记得她昨日被点名去侍奉太孙殿下时有多高兴,她脸上的那种志得意满,那种神采飞扬,让人无法忘怀。 谁能想到,短短一夜过去,一切都变了。 沈彩霓抿了抿嘴唇,她紧紧攥着裙摆,手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姑姑,我……我昨日说过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言辞之间带着浓浓的哭腔,听得人心里难受。 周姑姑似乎也觉得太过严厉不太妥当,便缓了缓声音:“莫怕,你且仔细说来,我也好给你参详参详。” “再说,万一以后你还有机会侍奉殿下,莫要再犯相同错误。” 大概是因为周姑姑说了,她以后还有机会再侍奉殿下,因此沈彩霓缓缓抬起头,哑着嗓子开口:“姑姑,我说。” 她顿了顿,开始细碎说来,从她沐浴更衣之后如何跟着周姑姑来到荣华殿等,如何害羞和焦急,就连当时在荣华殿中贝公公同他说了几句话,她都事无巨细地说了。 荣华殿位于毓庆宫正殿西侧,偶尔冬日太过寒冷,太孙殿下才会过去小住几日,平日里还是宿在正殿。 看那日贝公公让她们洗手更衣,姚珍珠猜测太孙殿下略有些洁癖,不太喜欢生人无故靠近。 因此侍寝安排在荣华殿,倒是可以理解。 姚珍珠认真听着,到现在,她也没听到什么不妥的地方。 沈彩霓越说声音越小,待到后头,她突然就没了声音。 周姑姑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此刻便温言道:“好孩子,莫怕。” 在沈彩霓的娓娓道来里,一切似乎都很普通。 那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冬日傍晚,她沐浴更衣,来到温暖的寝殿之中,满怀激动等待着她的皇子。 然而,嬗变就在不经意间发生。 沈彩霓哆嗦着手,她颤声道:“我在荣华殿等到戌时正,殿下才姗姗而来,之前姑姑叮嘱过,殿下不喜旁人过于亲近,于是我便只立在寝殿垂花门外,冲殿下行礼。” “当时殿下还很平静。” 沈彩霓道:“殿下那般长相,论谁瞧了都要动心,我也不例外,原本我就是要去侍奉殿下的,见他徐徐走来,我便不由自主上前了两步,低声对他请安。” 她说着,委屈的泪再度垂落:“姑姑,我就走了两步。” “待我还没反应过来,殿下便脸色大变,他往后褪去,拂袖扫倒了殿中的梅瓶。” 沈彩霓哭得哽咽:“然后,然后殿下便让我滚出来了。” 姚珍珠看着沈彩霓泪痕斑驳的脸,看着垂眸不语的周姑姑,也略微有些紧张。 从沈彩霓的形容来看,她压根就没做什么,甚至只来得及请了个安,就激怒了太孙殿下。 她完全猜不透殿下的想法,也不知哪里激怒了他,她紧张的是,今夜侍寝的人是她。 她倒是不怕被殿下赶出来,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殿下更厌恶的事。 那就不是赶出来那么简单了。 周姑姑大约也能知道姚珍珠此刻是殿中最紧张的人,她安抚地看了一眼姚珍珠,对沈彩霓道:“我知道了。” 她扫了一眼黄鹂,黄鹂便立即上前,给沈彩霓擦干净脸上的泪。 周姑姑叹了口气。 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如此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说清楚殿下的喜好,让沈姑娘吃了挂落。” 沈彩霓愣住了。 她没想到周姑姑居然会安慰自己,甚至还向自己道歉。 她慌张起身,冲周姑姑福了福:“姑姑……” 周姑姑冲她温柔一笑:“坐吧,事情我已经很清楚了。” 沈彩霓一脸的惶恐,但在这份惶恐里,又有些许的欢喜。 看周姑姑的意思,在太孙殿下面前,她并非再无机会。 周姑姑对着众人道:“太孙殿下喜洁,不喜一点脏污,因此我让你们不要动手碰触太孙殿下,却忘记说,你们也不好主动接近他。” 她再度叹了口气:“毓庆宫伺候殿下的都是经年老人,他用惯了的也都很熟悉,这几年毓庆宫没怎么进新人,我就忘了早年的事,如此想来,殿下并不是很喜欢旁人主动接近他。” 姚珍珠一下子便明白过来。 殿下不喜人主动接近,因此沈彩霓往前走的那两步,其实就是主动接近,所以惹得太孙殿下大怒。 明白是明白,姚珍珠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位太孙殿下,脾气是当真不好,要求也是当真很多。 不过,要求再多,只要自己不越界,应当就不会犯错。 想明白这些,姚珍珠便又恢复往日镇定。 周姑姑下意识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笑意,立即心中有了谱。 难怪贺天来点名让姚珍珠去侍寝,就看这姑娘的心态,便知她大约不会误事。 之后周姑姑又提点了众人几句,瞧另外三人都显得有些困顿,才道:“姑娘们回去歇吧,今日便不上课了,姚姑娘略停片刻。” 待众人都走了,姚珍珠便也不能继续坐着,她起身来到周姑姑身边,半蹲着回话:“姑姑且说,我听着。” 接触这么多日子,周姑姑其实很喜欢她。 这姑娘不骄不躁,不急不慢,无论学什么都很认真,从来都不抱怨一句。 且她总是高高兴兴的,不见丁点烦闷,昨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前殿后殿多少人睡不着,她瞧着一点都没受影响。 周姑姑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问她:“姚姑娘怕不怕?” 姚珍珠抿嘴笑了:“这有什么可怕的?伺候殿下是咱们的本分,若是能谨慎为之,不让殿下不愉,便不会有事。” 是这个道理。 周姑姑顿了顿,低声道:“我特地提点你一句,进了荣华殿,你就安安稳稳坐着,见了殿下来便行礼,殿下不让你动,你就一动不动,明白了?” 不动就不会错,姚珍珠认真点头:“我明白了,姑姑放心,我一定努力让殿下开心。” 周姑姑又拍了拍她的手,略微松了口气:“希望如此。” 经过昨日的事,其实谁都不想去侍寝。 不过今日侍寝的人已经安排好,另外三人上午倒是安安稳稳睡了个回笼觉。 这一日,姚珍珠也很平静,她就坐在屋子里看看外面的日头,偶尔跟着楚拂晓学着绣两针帕子,一日便飞快过去。 因要侍寝,她们这屋的晚膳便略早两刻。 同敷衍的早膳和相对平庸的午膳相比,晚膳的精致与细腻程度简直是扑面而来。 姚珍珠看着桌上摆着的糯米鲜肉烧麦,又看了看鲜嫩翠绿的冬日都难得见到的小炒青菜,对楚拂晓说:“侍寝其实不错啊。” 最起码吃得好,用得好,晚上还有人伺候去暖房沐浴,这待遇确实算是顶好的了。 不过可惜的是今夜不能多吃。 姚珍珠对那份糯米鲜肉烧麦情有独钟,目光在其上反复流连,看得听澜都有些于心不忍,低声道:“一会儿奴婢把这一笼都留下,待明日早上用小炉子热了给姑娘用。” 姚珍珠咧嘴笑了:“极好。” 待到她舒舒服服洗了个玫瑰香汤,又换了一身更为细腻的素锦寝衣,这才套上今日这身水红袄裙,被送往荣华殿。 如同沈彩霓说的那般,她刚一进荣华殿就看到了贝有福。 贝公公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略显富态的脸上笑容真诚,让人也忍不住跟着他笑。 两人见了礼,贝公公就请她去里间雅室落座。 “姑娘且等一等,殿下稍后就来。” 这一稍后,姚珍珠差点没等睡着。 在她迷迷蒙蒙的美梦之中,一阵低沉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姚珍珠蓦地睁开眼睛,一瞬望向一张俊美绝伦的侧颜。 是太孙李宿。 第9章 可太孙殿下不是寻常男人。…… 刚刚姚珍珠还略有些困顿,这会儿看见李宿,一下子便清醒过来。 她立即起身,稳稳站在圈椅前,一步不往前多迈。 甚至她只是把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屈膝,无声行礼。 就连请安的话,她都没有多说。 大约是知道今日由她来侍寝,因此李宿一开始并未因寝殿里多了个人而恼怒。 看到姚珍珠不径自向前,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行礼,李宿悄悄松了口气。 他不喜欢生人靠近,哪怕只是多走两步都不行。 姚珍珠这样懂事,李宿便也顿住了脚步。 他站在雅室中,垂眸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 原本他只想选几个娘娘推过来的宫女,瞧瞧她们到底要做什么,但那日在书房里,姚珍珠的一席话,令他改变了主意。 一个御膳房的宫人,那是临时被推过来,本也不在人选之中,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 但姚珍珠看起来没有普通姑娘身上那股子扭捏,反而有种利落,说起自己喜欢的厨艺,还有一种技艺超然的笃定和自得。 反正选一个也是选,两个也是挑,他们想让他多选几个女人,那他就如对方所愿。 不过,昨日沈彩霓的那几番动作,还是令李宿不愉快。 李宿垂眸深思,片刻之后才发现姚珍珠依旧屈膝行礼,身形连晃都没晃。 “起来吧。” 姚珍珠又福了福,利落起身,低着头不去看李宿,脸上很是乖巧。 她依旧不主动讨好李宿。 但她又看起来特别温顺,仿佛被剪掉了指甲的猫儿,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妥。 李宿顿了顿,略一皱眉,道:“你便在此处略坐,孤还要忙。” 姚珍珠又福了福,依旧没吭声。 李宿心情舒畅了些,只要话不多安静不吵闹,距离他远远的不主动靠近,他似乎还可以忍受。 思及此,李宿轻轻一甩衣袖,直接进了寝殿内。 贺天来跟在李宿身后,见他没发脾气,也跟着松了口气。 待李宿进了寝殿,他便看向姚珍珠,轻声道:“姚姑娘,您便在此处略坐一会儿,贝公公会送茶点过来,饿了可用一些。” 这意思,就是不叫姚珍珠进寝殿了。 她也很上道,立即低头应声:“我明白。” 贺天来对她如此懂事很满意,也跟着拱手见礼,然后便直接进了寝殿,轻轻合上垂花门。 这俩人一不见,姚珍珠立即高兴起来。 她自顾自坐在雅室角落的椅子上,这样她可以自在一些,从寝殿里看不清她的人影,也不用惹太孙心烦,一举两得。 大抵是听到里面安安静静的,十分平和的样子,姚珍珠坐了大约一刻,贝有福便领着食盒进来。 他笑着同姚珍珠见礼,低声道:“姚姑娘,不知您喜欢什么,只给您准备了些桂花蜜桔茶和点心,您将就用。” 怕惊扰到寝殿内的太孙殿下,贝公公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去听,根本听不清楚。 姚珍珠倒是很认真,她使劲点点头,几不可闻道:“我知道的,有劳公公。” 她一看就比沈彩霓上道,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贝有福便也不紧紧盯着她,送了差点过来便退了下去。 姚珍珠等他走了,自己打开食盒,取出一小壶桂花蜜桔茶。 除此之外,贝有福给她配了四样点心,一道香脆蝴蝶酥,一道豆沙蛋黄酥,并一碟豌豆黄以及一小碗杏仁奶酪。 每一碟上的点心都不多,只有四块,却精巧别致,瞧着特别可爱。 这蝴蝶酥和蛋黄酥都是姚珍珠自己的拿手菜,此刻见了,不免有些钻研心思。 她年少时被狠狠饿过,现在能吃饱,便不去注意食量,总归是吃不胖的。 这三更半夜的,若是旁的宫女肯定不敢多吃,但姚珍珠却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桔茶,开开心心吃了起来。 这四样点心,蝴蝶酥做得有些一般。 烤制的时间略有些长,烤好后没有及时撒糖,现在上面的糖霜一边多一边少,吃起来不很香脆。 倒是蛋黄酥做得极好,里面的蛋黄有一整个,一口咬下去,能看到黄橙橙的蛋黄和略有些发红的薄薄豆沙馅料。 她仔细咀嚼,蛋黄沙沙的细小颗粒和细腻的红豆沙柔和在一起,配上酥脆的多层外皮,既有嚼头又不费力,做得恰到好处。 姚珍珠看了一眼碟子上的签子,上面落款是张掌勺,便能知道这位一定是白案掌勺。 吃完这两块,姚珍珠喝了一小杯蜜桔茶,只觉得浑身舒服。 她原本其实是有点紧张的,但美食摆在眼前的时候,所有紧张都不翼而飞。 这里温暖舒适,有吃有喝,甚至宽敞典雅的雅室只有她一个人,比在卧房中的时候还要舒坦。 姚珍珠又慢条斯理把杏仁奶酪吃完,然后便侧靠在椅子上,用手肘支着下巴,浅浅合上了眼睛。 吃饱喝足,自然要好好睡一觉! 姚珍珠只坐了一会儿,立即便陷入沉沉的梦境里。 此刻寝殿内,李宿在看折子。 当然,洪恩帝此刻依旧健在,别看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每日上朝依旧精神矍铄。 不光爷爷洪恩帝身体康健,就连他父亲太子李锦昶也正是壮年时。 朝堂上的事仿佛根本同年少的太孙殿下毫无关系。 但是他手里这份折子,依旧沉甸甸的压在手心里。 贺天来见他眉头紧锁,低声问:“殿下,夜已深,早些安置吧。” 李宿叹了口气:“雪灾如此严重,又造成滑坡地动,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可京中却依旧一派歌舞升平。”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即便明年便要弱冠,即便他已经长大成人,可没有母族的支撑和长辈的扶持,他依旧无法上朝,也依旧无法左右皇祖父的想法。 他只能坐在这里,一份一份看着太傅特地留给他的奏折,然后书写着永远不会有人看的课业。 便是他当真仔细研读又如何,便是他真的给出了治理方案又能怎样? 李宿不知道。 但现在,但在此刻,他却不想让贵妃娘娘失望,也不能让太傅失望。 李宿继续看着这份奏折,道:“你下去吧,一会儿孤写完课业,便自去歇息。” 他一惯不喜身边伺候的人太多,就连贺天来也不能夜里陪伴在左右。 贺天来倒也不强求,他福了福,道:“殿下,臣就在殿外,殿下随时宣召。” 如此说完,贺天来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没去打搅姚姑娘,走的是另一边雅室,因此姚珍珠依旧在雅室里酣睡。 李宿一忙就是两刻,待到治水的办法写了半本折子,他才尽兴。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殿中的西洋钟,才发现已到了深夜。 他准备起身擦一擦脸,然后便歇下,路过垂花门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今夜里,他为免麻烦,又叫了姚宫女侍寝。 此刻,人还在外头等他。 李宿:“……” 女人可真麻烦。 李宿略有些不耐,但又不能真让人就那么枯等一夜,他一时间有些犹豫。 不过最终,李宿还是站到了垂花门前。 他透过门上的缝隙往外面看去,只能看到姚珍珠的侧影,宫灯摇曳之中,瞧不清雅室里到底为何。 李宿深吸口气,他轻轻推开垂花门,迈出一步站在寝殿门口。 刚一出去,他就看到姚珍珠正坐在圆桌边,撑着手睡得很香。 头一次见到外人在他面前睡这么熟,李宿略微有些稀奇,不过少倾片刻,他还是轻轻上前两步,垂眸看着姚珍珠。 虽说刚刚他在寝殿内,毕竟人还在殿中,这位姚宫女居然能在他面前睡着,还睡得这么熟,也是让人十分惊奇。 此刻姚珍珠轻轻闭着眼睛,那张娇俏的桃花面睡得红扑扑,花瓣似的薄唇微微张着,发出细小的呼吸声。 呼、呼。 不知道怎么回事,李宿只觉得一阵困意席卷上来,裹挟他的神智,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李宿心想:这丫头心真大。 看看桌上的点心,她已经吃掉了一半,再看那壶茶,她也已经喝掉半壶。 李宿:“……” 不仅心大,还很能吃。 李宿低头看着她,宫灯摇曳,灯火灼灼,姚珍珠的身影却纤细而单薄,睡着的样子异常乖巧,甚至透着些许羸弱。 这种羸弱,让李宿不自觉放松了心神,可转瞬之间,他又下意识紧张起来。 女人是这世间最可怕的生物。 当然,男人也都很可怕。 不,对于李宿来说,他几乎不喜这世间的任何人。 包括他自己。 李宿刚刚缓和下来的面容复又严肃起来,他刚要退后半步,突然闻到了姚珍珠身上略有些淡的玫瑰香气。 这个味道很清淡,是为数不多李宿不太排斥的香味,让他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刚刚略微有些烦躁的情绪也平缓下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时,姚珍珠动了动耳朵,缓缓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那双漂亮的乌黑眸子直直看向李宿,目光里有着茫然和无措,似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宿还没来得及训斥她,就看姚珍珠豁然往后一倒,开口就说:“吓我一跳。” 李宿:“嗯?” 姚珍珠:“……” 不是,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太孙殿下您什么都没听到。 姚珍珠心里飞快念叨,面上却带着怯意,惶恐地起身往后退开。 “殿下,奴婢知错了。” 这话说得委委屈屈,透着一股子可怜,若是寻常男人,定要心软。 可太孙殿下不是寻常男人。 他淡淡看着姚宫女,问:“哪里错了?” 姚珍珠:“……” 这她哪里知道? 第10章 一个破油条,有这么好吃…… 这三更半夜的,她“侍寝”的时候睡着,也不算多大的错处吧? 不过既然殿下问了,姚珍珠便要好好答。 她思忖片刻,还是答:“奴婢不应瞌睡,惹殿下不快,还请殿下责罚。” 李宿沉着脸,没说话。 姚珍珠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太近了,于是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奴婢……奴婢真的知道错了。” 她没有刻意装乖卖好,也没有扭捏撒娇,只是声音轻柔地说着自己知道错了。 大抵是因为那略有些熟悉的玫瑰香,也可能是因为姚珍珠的姿态很自然,所以李宿倒当真没有动怒。 他沉思片刻,没有再同姚珍珠说话,只是叫人来伺候:“贝有福。” 贝公公这名子起得真好,姚珍珠低着头,笑弯了眼睛。 贝有福匆匆进来,立在雅室门口:“殿下。” 李宿没有看向姚珍珠,只对贝有福道:“安排她今夜住巧思阁。” 贝有福脸上一喜,立即道:“是。” 李宿没再多言,他直接转身回了寝殿,只留下雅室里的姚珍珠和贝有福。 贝有福轻手轻脚来到寝殿门前,给太孙殿下关上垂花门,然后才对姚珍珠比了个手势,让她跟着自己往外走。 姚珍珠略有些迟疑,目光在那食盒上流连。 贝有福笑了:“姑娘且宽心。” 姚珍珠一听这话,便没再犹豫,同他一起出了雅室。 待来到明堂中,姚珍珠才深深吸了口气。 刚刚气氛太沉闷,她总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贝有福见她这般,脸上笑意更浓。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道:“姑娘做得很好,瞧殿下的样子,对您应当也是极为满意的。” 通过早晨周姑姑的那一番话,姚珍珠大抵能猜到李宿不喜人亲近,这样的情况下不用说侍寝,便是多说几句话都很难。 故而贝有福这么一说,她立即松了口气:“有劳贝公公,有您这句话,我今晚倒是能安睡。” 贝有福看了看她,见她面色红润,一点都不见惊慌失措,便是刚刚就跟李宿独处一室,她也没有把事情办砸。 可见她看着略有些稚嫩可爱,其实是个相当稳重的人。 虽然都知道李宿性子,但无论是贵妃娘娘还是周姑姑,亦或者他们几个,都劝说李宿接受司寝宫女。 他们不是为了为难他,只是想试一试罢了。 因此,他们对司寝宫女多有提点。 姚珍珠今日表现异常出色,不仅没有惹怒李宿,还被李宿开口留在荣华殿,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姚姑娘不必惊慌,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贝有福笑眯眯道,“只要以后能如此,便不会惹怒殿下,您应该已经知道要如何而做了。” 姚珍珠点头,又谢过他一句,这才低声问:“公公,殿下可是很喜欢玫瑰香气?” 贝有福略有些诧异:“怎么?” 姚珍珠道:“刚刚其实殿下有一瞬间要生气的,不过我悄悄看过去,发现殿下略微动了动鼻子,之后情绪明显好转,所以才有此猜测。” 周姑姑一心都是殿下,这毓庆宫的老宫人们也都很体贴他,因此给姚珍珠预备的香露,肯定不会出错。 贝有福感叹道:“姑娘有心了,殿下只是不会对玫瑰香露不喜而已。” “我知道了。”姚珍珠若有所思点点头。 巧思阁位于西偏殿,离着李宿荣华殿的寝殿距离相当遥远,七拐八拐走了一刻才到。 因事出突然,贝有福没有提前预备,领着姚珍珠进入巧思阁时里面的小黄门正忙活着。 屋子里略有些霉味,不过味道不算很大,燃香片刻就能消散。 巧思阁里面摆了一张架子床,火墙刚被通开,却并不显得特别寒冷。 贝有福略有些歉意:“没想到殿下叫留,准备实在很不妥当,还请姑娘担待。” 姚珍珠笑道:“这里已经很好了,有劳贝公公操心。” 不多时,小黄门就收拾妥当了。 贝有福很给姚珍珠面子,话语之间很是体贴:“姑娘,被褥都换了新的,以后这一套都给您备着,您若有喜欢的香薰,也可同咱家说,下次给您备上。” 巧思阁里现在用的就是安眠的安神香,姚珍珠挺喜欢这味道,道:“安神香便很好。” 她一看就很随和,贝有福冲她拱手,领着小黄门都退了下去。 门扉一合,姚珍珠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在了床榻上。 巧思阁用的是架子床,跟她睡惯了的暖炕很是不同,不过她不挑床,更衣之后躺下盖好被子,没多少工夫便沉沉入睡。 依旧是一夜无梦。 自从选了毓庆宫,在这里安然住下之后,她就再没有做过那样的梦境。 姚珍珠却觉得如此甚好。 只要没有预示梦,她就不会遇到危险,会一直平顺下去。 次日清晨,姚珍珠早早便醒来了。 虽说她确实心大,睡眠也很好,但这里毕竟是太孙寝宫,她也不好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她眨了眨眼睛,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便听见门外熟悉的嗓音:“姑娘,您可起了?” 是听澜。 大抵是因为她留在了荣华殿,所以听澜被早早叫来,伺候她晨起。 其实她根本就不用人伺候,什么都会做,不过这毕竟是宫中规矩,身份不同,行为处事只能改变。 姚珍珠道:“进来吧。” 她下了床,自己穿上鞋,然后让听澜伺候自己穿上袄裙。 “殿下可起了?” 冬日里的清晨,金乌迟迟不升,屋里屋外都昏暗。 这样的天色,常人很难早早醒来。 听澜回头看了一眼屋外,见没有人跟着,才低声道:“殿下已经醒了,在院中跑了两圈,又打了两套长拳。” 姚珍珠:“……” 还挺有活力的。 听到太孙殿下醒了,姚珍珠手上动作更快,听澜也很麻利,不多时,两人便出了巧思阁。 出去之后,姚珍珠只管跟着听澜走。 听澜果然已经得了贝有福的叮嘱,领着姚珍珠绕过荣华殿明堂,直接去了雅室。 太孙殿下正在窗边读书。 雅室里摆了两张膳桌,一张放在正当间,上面摆满了盘碗碟子,另一张缩在门口,比那一张大桌小了一半。 听澜没跟着进雅室,姚珍珠也只规规矩矩站在雅室门口,冲太孙殿下行礼:“殿下晨好。” 李宿翻书的手很平稳,似乎没听到姚珍珠的请安,但姚珍珠也没有再重复一遍。 她就那么屈膝行礼,姿态优雅,一点都不显得慌乱。 待到李宿读完一卷,才抬头看过来。 姚珍珠低着头,她目光只盯着脚底下那一亩三分地,一点都不往李宿这边瞧。 李宿皱着的眉略微有些舒展,他道:“坐吧,用膳。” 姚珍珠看了看贝有福,又见贺天来冲她点头,便趁着李宿坐下不注意的时候,迅速走了两步坐在了门口那张小膳桌前。 别看膳桌小,上面的菜品可是种类繁多。 蒸饺、红糖花卷、肉龙、糯米烧麦一样一小蒸笼。桌子当间摆了一碗鸡丝汤面,一碗绉纱馄饨,一碗碧粳米粥,一碗芝麻糊。 再往边上,还有四道冷碟,菠菜虾米、素卷、萝卜干和八宝酱菜。 除此之外,小厨房还给她准备了一碗豆浆并两根果儿。 这果儿炸得金黄酥脆,整个泛着油光,不用去用,都能闻到油炸的香味。 姚珍珠好久都没吃到过果儿了,此刻见了,目光都要移不开。 她小心翼翼咽了咽口水,垂眸分析着今日早上要吃什么,耳朵却动了动,在听李宿那边的动静。 待李宿捏起筷子,开始用早膳,姚珍珠这才举筷,飞快吃起来。 她吃饭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但吃饭的速度很快,李宿那边刚用了一只萝卜丝蒸饺,姚珍珠已经吃完一碗馄饨,正准备去吃鸡丝汤面。 甚至,她面前的蒸笼里,红糖花卷已经少了一个,肉龙也去掉半个。 李宿用膳的动作轻轻一顿。 若是平时,姚珍珠一定会注意到这些,但今日她难得可以敞开来吃,就略有些投入,一时之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太孙殿下睨了一眼。 因为她吃饭实在太投入了,以至于李宿在一开始就瞧了她一眼。 姚珍珠用膳的规矩极好,一看就是宫里仔细教导过的,但她吃饭的样子实在太认真了,那双眼睛就流连在食物之间,迅速吃完一样,眼疾手快,立即就接上另一样。 李宿只看了一眼,难得觉得有些饿了。 他胃口不开,对于饭食总是没甚兴致,难得这小宫女还能刺激人食欲,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好不容易有些饥饿感,李宿也跟着吃了一碗鸡丝汤面。 若是平时,他用一口便要放下,今日却把一整晚都吃完,却还是意犹未尽。 用完一碗,他下意识看向姚珍珠。 姚珍珠此刻正在吃果儿。 果儿便是油条,宫里起了个文艺名儿,个头也缩小,两根绞成麻花状,不过巴掌大小,却金黄酥脆。 大抵是真的很喜欢果儿,姚珍珠小小咬了一口下去,咀嚼片刻,竟是高兴地眯起了眼。 她脸上的那种满足和幸福,简直要发出光亮来。 李宿:“……” 一个破油条,有这么好吃吗? 他虽如此想着,筷子却仿佛带着吸引,直把他的手扯向摆放在他面前的那根果儿。 待到果儿送到唇边,李宿才略回过神来。 他在干什么? 怎么都开始跟着这小宫女用膳了? 但夹了又不好放下,李宿面容冷峻,微微蹙着眉头,轻轻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在他口腔里炸开,内里香软弹牙的面筋却又很有嚼劲,浓重的油香迅速充斥鼻尖,这一瞬间,李宿隐约感受到了食物的美好。 平生第一次,此生头一遭。 李宿默默吃了半根果儿,觉得自己差不多有了八分饱。 他准备放下筷子,抬头却瞧见姚珍珠的手已经伸向了蒸饺。 李宿捏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吃还是不吃? 第11章 银饭碗。 李宿犹豫这事,不是因为他还想继续吃,而是因为他若是停了筷子,这小宫女也得跟着停食,不能再继续用膳。 但是他确实已经吃饱了。 对面姚宫女自己一个人吃了半张膳桌,还在精神矍铄看着下一道菜。 李宿难得生起几分奇怪之感,这宫女瞧着细脚伶仃的,纤细的腰似乎不盈一握,怎么能吃下这么多东西? 这种好奇念头不过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顷刻间便被上书房的课业覆盖了去。 李宿这一次没再犹豫,他放下筷子,直接起身,扭头看了一眼贺天来:“不必收桌。” 这意思就是让姚珍珠继续吃了。 姚珍珠吃得正起劲儿,听到李宿的声音,连忙起身,嘴里细微动了动,把那一口面条咽了下去。 李宿:“……” 姚宫女对吃是真上心啊。 他扫了她一眼,看了看姚珍珠身后的雕花木门,转身回了寝殿。 姚珍珠立即行礼,还没来得及恭送太孙殿下,李宿就跟一阵风似的瞬间消失不见。 贝有福等殿中没了声音,小声说:“姑娘,您坐下继续用吧,太孙殿下给了您恩典。”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笑开了脸。 她真的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面容冷峻,总是透着不愉和烦闷的太孙殿下,倒有如此细致的一面。 姚珍珠继续用早膳。 她其实很能吃,早年进宫的时候人人都想去伺候贵人,偏她一门心思要进御膳房,就是为了能吃饱肚子。 原本来了毓庆宫她还略有些担忧,不过毓庆宫的宫人还算和善,且同屋住的楚拂晓食量很小,她倒是每天都能吃个六七分饱,也算是很舒坦了。 今日难得能蹭上一顿太孙殿下的早膳,姚珍珠当然十分珍惜。 待李宿走了,她才算彻底放开手脚,吃得越发开心。 贝有福还有事忙,便叫了听澜进来伺候她。 听澜见她都快吃下半张桌子了,不由有些心惊肉跳:“姑娘,可不兴吃这么多,仔细一会儿要积食的。” 姚珍珠顿了顿,让她低下头,小声说:“其实平时我都没怎么吃得太饱,你放心便是了。” 听澜:“……” 姑娘您真厉害,失敬失敬。 不过姚珍珠倒也没有那么没出息,她差不多用了八分饱便停了筷子。 “咱们是否可以回了?” 听澜扶着她起身,两人一起退出雅室:“贝公公道姑娘直接回卧房便是,略休息一会儿就得去上课。” 姚珍珠酒足饭饱,心里正美,对于上课也一点都不抵触,道:“甚好甚好。” 两个人一起从荣华殿出来,抬头就瞧见外面打扫的黄门。 太孙殿下不喜欢吵闹,毓庆宫本就人口不多,多数宫人只能在他去上书房之后出来当差,所以这会儿倒是让姚珍珠瞧见不少人。 小黄门们大抵头次见陌生女子从荣华殿出来,一开始都有些愣神,片刻之后才清醒过来,给她见礼。 “姑娘安好。” 司寝宫女虽然已经记档入毓庆宫,也依旧没名没分,只能被人称一声姑娘。 姚珍珠笑着点头,待穿过月亮门,走过中殿,回到后殿之后,她才略微松了口气。 听澜道:“姑娘,刚贝公公道一会儿要送了赏赐过来,咱们得回去准备准备。” 说是如此,但姚珍珠刚一进屋,就对上了楚拂晓略有些别扭的眼神。 她们两个住了这么久,关系确实比另外两人要略好一些,不过也只是表面而已。 经过前夜的事,姚珍珠倒也能看出她的真实性格来,楚拂晓表面上看着娇软可爱,实际上却很冷漠,她只关注自己,根本不喜欢跟别人有过多牵扯。 而且,瞧今日这般模样,心里大抵也隐约有些嫉妒吧? 这些念头在心中过了一遍,见楚拂晓没像往常一般上前打招呼,便也没有主动去同她见礼,只是换了室内穿的软底鞋,坐在桌边喝茶。 早上吃得比平日里略多了些,听澜给她准备的山楂茶。 姚珍珠低头瞧了瞧,问听澜:“咱们能不能自己存些干果之类的,往后好自己做些小食来用。” 听澜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坐在炕沿上的楚拂晓细声细语:“姐姐思虑周全,往后我可得靠着姐姐过活了。” 这话说得酸味都要冲到天上去。 姚珍珠轻声笑了:“好说,待我日后飞黄腾达,绝忘不了妹妹。” 楚拂晓:“……” 楚拂晓没想到平日里一向和和气气的姚珍珠,居然也会呛声,怼得她一下子答不上话来。 鸳儿见她撅了嘴,看着不太高兴,忙小声劝:“姑娘莫急,说不得过几日就轮到姑娘了。” 理是这个理,之前几日她也如此同姚珍珠说,话里话外都是看淡,如今见姚珍珠安安稳稳在荣华殿住了一晚,立即就忘了之前的话。 姚珍珠淡定自若喝茶,心想这楚拂晓还是修炼不到家。 嘴上说得再漂亮,什么只要安稳做绣活便是,没过几日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沈彩霓惹了殿下不愉,她就往后退,不敢上前攀扯。翻天过来见她得了好,就又满心都是意动。 或许她觉得若是昨日换她去,表现会更好也说不定。 姚珍珠一口温热的山楂茶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 酸酸甜甜的,好喝。 教导姑姑还没到,她也无事可做,慌神的工夫不由回忆起正殿里那位天潢贵胄。 太孙殿下长得真是丰神俊秀。 李氏皇族已经指掌天下百年有余,听闻原本高祖皇帝便高大俊朗,因此历代皇子龙孙皆是龙章凤姿,仪态非凡。 他们这位太孙殿下更是玉树临风,品貌端方,出色至极。 昨日是深夜,姚珍珠又不敢太过亲近,只能偷偷瞧了。 太孙殿下长了一张潘安貌,他剑眉如飞,凤眸微挑,眼尾却轻轻压着,如星辰般的眸子总是带着点点寒光。 眼眸之下便是挺拔的鼻梁,目光顺着往下,最后才是淡色薄唇。 他总是浅浅抿着唇,唇角一丝一毫的弧度都没有,又平添三分冷清。 李宿面如刀刻,下巴的形状极为流畅,好似书法大家的笔墨,让人一看便会不过神来。 姚珍珠如此回忆着,也有些出神。 太孙殿下这样的样貌,这样的人品,满盛京都难挑出第二位,更别提他出身贵重,系出嫡长,生来便比旁人高贵。 这样的人,若是平顺端方,定有无数人要凑到近前,不肯离开。 但他脾气实在是不好。 宫里人都说若惹得他不快,轻则几鞭子宫罚,重则都要丢了性命。 这样的情况之下,往上凑的人就越来越少。 随着太孙殿下年纪渐长,皇帝陛下对他并没有多少喜爱,太子又只偏疼继太子妃所出的幼子,太孙虽年幼就被立为太孙,将来能继承大统,但他的毓庆宫却逐渐门庭冷落。 宫人轻易不往这边来,访客也不便入宫,就显得格外荒凉和寂静。 原说要把她们分来毓庆宫伺候太孙殿下时,许多小宫人瞧着都很害怕,这就是症结所在。 但姚珍珠冷眼旁观,倒是觉得毓庆宫是难得的清净地。 没那么多纷争,也没那么多勾心斗角,毓庆宫的老宫人们都一心为着太孙殿下,如此一来,其实毓庆宫的日子同以前的御膳房也不差些许。 只要她能经常动动手,练练自己的手艺,那就再好不过。 她如此想着,听澜却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听到贺公公的声音响起,立即对姚珍珠道:“姑娘,贺公公来了。” 无论昨夜的侍寝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她总归伺候了太孙殿下一夜,早晨又陪膳,赏赐当然要给。 只不过,当姚珍珠蹲福在贺天来面前时,听着贺天来那一条条的赏赐,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太孙殿下出手可真大方。 虽然这赏赐单子大约是贺公公所列,但太孙殿下若不点头,这赏赐也给不成。 姚珍珠低着头,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贺天来也估摸着姚姑娘很高兴,他面容也没往日那么严肃冷峻,声音略微有些柔和。 “姑娘,就这些许,您仔细收好,”贺天来说完,亲自扶了扶姚珍珠,“恭喜您了。” 姚珍珠起身,冲贺天来点头:“多谢公公。” 屋里还有楚拂晓在,这回礼不好给,姚珍珠明白贺天来绝对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便也没着急给红封。 她送了贺天来到门口:“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您辛苦了。” 贺天来摆摆手,让小黄门们把赏赐的好物件抬进去,便径直走了。 小黄门都有一把子力气,直接抬了一个大箱子进来,放到了姚珍珠行卧一侧:“恭喜姑娘。” 姚珍珠让听澜去送,顺便给些喜钱,待听澜回来,两人便凑到箱子前瞧。 水红、绛紫的菱纹锦缎各两匹,可做一身冬日的袄裙,料子是极好的蜀锦,无需再做刺绣就很漂亮。 除了锦缎,还有赏银二十两。 姚珍珠原来是一等宫女,月银半两,一年不花费,只能攒下六两。这一夜就赚了三年半的钱,太孙殿下真是太慷慨了。 姚珍珠竟看料子和银子了,听澜倒是从里面取了个紫檀雕花木盒出来,打开来给姚珍珠瞧。 里面放了一副头面。 头上是一对银钗,钗头各嵌一颗东海珍珠,珍珠大约有黄豆大小,在晨光下散着莹润的光影。 盒子里还有一对宝葫芦珍珠耳铛,耳铛下坠有一大一小两颗珍珠,如同小葫芦一般晃荡在银质的藤蔓下面。 这一对头面既精巧,又暗含了姚珍珠的名讳,不可说不用心。 除此之外,还有铁观音、桂花茶各二两,各色点心一盒,以及最重要的,压在箱底的一组银碗筷。 碗上刻着四个字,姚珍珠不认识,却特别爱惜地反复摸索着。 那一定是吉祥话。 姚珍珠捧着这沉甸甸的银碗,那种满足几乎要从心里溢出来。 这碗她最喜欢。 五谷丰登、丰衣足食,才是好年景。 第12章 咱们去小厨房。 刚刚已经跟姚珍珠闹得不太愉快,现在又瞧她得了诸多赏赐,楚拂晓心里更是别扭。 她心想,原姚珍珠未曾侍寝之时,对自己多有照顾,还很是和蔼可亲,怎么转脸就变了呢? 越是如此想,她心中就越是不忿。 鸳儿见她沉着脸,只得安慰几声,小声说:“就快轮到姑娘了,介时便不同了。” 楚拂晓这才缓了缓神色。 这边姚珍珠刚把收到的赏赐收拾好,外面就传来小宫女的传召,叫她们去对面暖阁听讲。 对面的暖阁也分左右,一面是专门用来沐浴更衣的暖室,一面则小花厅,正巧可当成书房来用。 姚珍珠这会儿也没招呼楚拂晓,直接领着听澜出了门。 听澜脚步略顿,轻轻揉了揉胃,脸上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姚珍珠细心,一眼便瞧见了,小声问:“怎么?” 听澜略有些不好意思:“昨日略吹了吹风,又有些紧张,今晨胃口便不是很舒坦。” 姚珍珠到底能不能留在荣华殿,大家心里都没底,听澜已经是姚珍珠的宫女,对此事就更为上心,故而有些紧张。 宫中的宫女若是有什么病痛,大多都是自己忍了,她说到这里,便道:“无妨,喝些热水便能好些。” 姚珍珠点点头,眼看暖阁到了,便只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一会儿找地方歇一歇。 她跟楚拂晓前后脚进了暖阁,抬头便瞧见沈彩霓和魏清韵已经到了。 小书房里只摆了四组桌椅,先来的两人自然坐在了第一排,姚珍珠便果断坐在魏清韵身后,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笔墨纸砚。 这东西她以前其实见过,不过自己从未用过,未曾想入宫成了宫女,倒是还有这等机缘。 她们都到齐了,教导姑姑还未到。 姚珍珠略四处瞧了瞧,就感受到一道略有些异样的目光。 她往斜侧方瞧去,就看到沈彩霓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里好似沉着一潭死水,让人似乎一瞬就要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姚珍珠顿了顿,她大约知道沈彩霓的心情,便也直接挪开目光,不再同她对视。 所幸,教导姑姑在这时到了书房。 来者是个大约四十有余的中年姑姑,她身上穿着一身素雅的道袍,头上戴着朝天冠,做了一副姑子打扮。 宫里有菩提观,有些颇有道心的宫女姑姑们也会选择皈依,不过她们除了大法事才会在宫中行走,平日里是瞧不见身影的。 姚珍珠这也是第一次见坤道。 这姑姑身形修长,一身道袍飘飘欲仙,脸上云淡风轻的,整个人瞧着都很仙风道骨。 她来到书房前头,冲几名姑娘点点头,便自顾自坐了下去。 “贫道乃是菩提观的慧心,受周姑姑请,前来指点姑娘们的课业。” 她说话声音轻灵,好似漂浮在云间,特别悦耳。 慧心很干脆,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她直接问:“贫道冒昧问一句,几位姑娘可有曾识字的?” 姚珍珠除了勉强认识几个跟御膳房有关的字,旁的就大字不识一个了。 就连自己的名字她也只能勉强认识,有时候还容易认错。 入宫的宫女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没几个能识字的,在场四个人,有三个都是一般出身。 倒是姚珍珠桌前的魏清韵起身福了福:“回禀姑姑,我曾在景玉宫伺候,略学过些字。” 淑妃娘娘曾是江南书香门第出身,听闻文采出众,很有学识,难怪她宫里的宫人也教字。 听到她识字,慧心姑姑点点头:“如此甚好,不过既然另外三位姑娘都未曾学过,那咱们便得从启蒙开始,这位……” 魏清韵忙道:“姑姑,我姓魏。” 慧心点头:“魏姑娘,劳烦你也同大家一起从头开始学习,全当巩固了。” 魏清韵自然没有二话,于是慧心姑姑便示意毓庆宫的小宫人把课本发给四个姑娘。 “这是千字文,希望在年节前把这本书的第一遍学完。” 姚珍珠捧着这本薄薄的千字文,眼睛里有着些微的光亮。 她珍惜地摸了摸封面上她看不懂的三个字,心里想:能来毓庆宫,真是太好了。 慧心道:“贫道原也是宫女,知道你们对于文字很不熟悉,咱们先从一二三四五开始,等数数学会了,就开始品读千字文。” “开始吧。” 姚珍珠深吸口气,抬头认真看向慧心。 认真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一上午匆匆飞逝,待到快用午膳时,慧心从姚珍珠身边行过,直接回到了教桌后:“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你们今日需要把一到五五个字写五页大字,明日贫道会检查,魏姑娘便书千字文前八句,同样写五页。” 慧心说完,冲她们点了点头,背起她自己笔墨纸砚离开。 她这一走,沈彩霓一下子便趴在了桌上。 “太难了。”她小声说,“司寝宫女怎么还要学写字呢?” 魏清韵顿了顿,看都没看她,直接起身离开。 姚珍珠低头看着自己写的字,心里可美。 她可在御膳房当过差,进了御膳房的宫人并非一开始就能上灶。 她们要先从洗碗、洗菜开始学起,等到能有人赏识,或者熬过了年岁,大约才会转到切墩。 切墩可是个力气活。 若是手腕没力气,或者体力不好的,还真没办法一切两个时辰。 姚珍珠当年就是因为切墩又快又好,才被师父瞧中,慢慢被发现了厨艺天赋,成了赵掌勺的关门弟子。 因此,她写起大字来手特别稳。 同她相比,楚拂晓的字就很抖,瞧着不够漂亮。 都是初学者,也有个上下高低。 姚珍珠心里美滋滋,不过她没着急走,只是把自己那张桌子仔细收拾妥当,等到楚拂晓也磨磨蹭蹭离开书房,她才对听澜道:“你知道小厨房在哪里吗?” 听澜想了想,道:“小厨房就在后殿边上,不过要从中殿那边的侧门拐出去,往后头拐两次才能到。” 姚珍珠道:“我去同周姑姑说几句话,你回房帮我把早先那身旧衣取出来,我一会儿回去要换。” 听澜微微一愣:“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姚珍珠眯起眼睛笑了:“去吧,没事。” 待听澜回去,姚珍珠便溜达着来到中殿边上的罩房里,周姑姑往日就住在这里。 今日赶巧,姚珍珠到的时候周姑姑正在用午饭。 她的饭食很简单,四菜一汤,没什么山珍海味,看着却很清爽。 周姑姑大抵没想到姚珍珠会自己过来,忙放下筷子起身:“姚姑娘,可是有事?” 昨夜里姚珍珠表现可好了,上午的时候贺天来和贝有福都跟她夸过,说太孙殿下对她印象深刻,还特地叮嘱要赏赐一对银碗筷。 所以周姑姑见她这会儿来,以为她有什么事。 得宠,自然就可以提要求。 姚珍珠笑得很甜:“姑姑,我想去小厨房,借用一个小单灶做点吃食,可否?” 周姑姑千算万算,倒是没想到她的要求竟是这个。 “借灶?” 姚珍珠点点头,她很认真:“听澜胃口不太好,今日里一直绞痛,我也没什么旁的手艺,给她做一锅锅巴粥,看看能不能让她舒坦一些。” 她如此说着的时候,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算计,有的只是对身边宫女的关心和对自己手艺的自信。 就如同周姑姑之前的看法那般,其实这位姚姑娘是个很纯粹的人。 如此,周姑姑也不认为她是故意拿听澜的事情卖好。 她想了想,道:“小厨房有三处灶,还有一处小灶不经常用,若是姑娘不嫌弃,我让宫人领着你去那边,往后若是想用,也可以过去用,不过要同我身边的宫女说一声,也得自己出银子备食材。” 周姑姑身边有个大宫女,叫如雪,这段时候也算是同她们几个相熟。 姚珍珠心里欢喜,没想到周姑姑竟如此宽容,便立即冲她福了福:“谢谢姑姑,若是今日能做好,我给姑姑也端来一份,还希望姑姑不嫌弃。” 周姑姑看她高兴得脸上都要放光,心里不由有些软和,她问:“姚姑娘这么喜欢侍弄膳食呀?” 姚珍珠可得意了。 “嗯呢,姑姑放心,我在膳食一途是真的特别有天分,”姚珍珠声音清脆,如同黄鹂一般,“做出来的菜,保准人人都喜爱。” 周姑姑眨了眨眼睛,也跟着笑了:“那好,姑娘去忙吧,我等着您的菜。” 姚珍珠清脆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姚珍珠看着她的背影,想到晚上的安排,不由想:若是都跟姚姑娘这般就好了。 姚珍珠出去同若雪说了一声,道用了午膳再过来,便回了后殿。 她刚一进屋,就瞧见今日的午膳已经送来了。 楚拂晓不能不等她就用,此刻正沉着脸坐在那。 自从上午闹了不愉快,她也不再装那乖巧可爱样子,如此这般倒是让姚珍珠觉得轻松些许。 不过姚珍珠倒是还很知礼:“劳楚妹妹久等,刚有些闲事。” 楚拂晓倒是没闹,只是点点头:“姐姐快坐吧,托姐姐的福,今日午膳很丰盛。” 姚珍珠坐下来用膳,席间同她没再多言。 等到用过午膳,楚拂晓准备午歇,姚珍珠却换上那身从御膳房穿来的旧宫装:“听澜,咱们去小厨房。” 听澜十分诧异:“姑娘真要去?” 姚珍珠扭头看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很坚定点点头:“自然要去,决定好了的事,我从来不犹豫。” 第13章 锅巴粥。 姚珍珠领着听澜去寻了如雪,如雪就带着她们一路往小厨房行去。 小厨房虽然也在毓庆宫中,位置确实很偏僻,七拐八拐的,走了一刻才到。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膳的点儿,是一日之中膳房最悠闲的时候,掌勺和掌事们都回去歇了,只留了几个小黄门跟这看门。 如雪一到,立即就有眼尖的小黄门凑上前:“姑娘可是要什么?您打发个小丫头来便是了,哪里用亲自过来?” 如雪却并不寒暄,只道:“去请钱中监过来。” 钱中监就是专管这毓庆宫小厨房的黄门,这会儿正歇着,若非听到是如雪姑娘叫请,压根不会来。 即便如此,他也略沉着脸,看着不是很热情。 如雪并不怕他。 周萱娘周姑姑早年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贴身丫头,跟着贵妃娘娘一起入宫,后又伺候年幼的太孙殿下,那情分可不是一个钱中监能比的。 钱中监自己心里头也清楚,到了近前,眉眼已经颇为乖顺:“如雪姑娘可是有何吩咐?” 如雪领着两个宫女来,那两个宫女都穿着半旧不新的袄子,他没瞧清楚面容,以为是如雪手底下的小宫女。 如雪却退开半步,露出身后的姚珍珠:“这是姚姑娘。” 在毓庆宫能被如雪如此郑重称呼姑娘的,只有几位司寝宫女,姚珍珠昨夜又留宿在了荣华殿,不到天亮整个毓庆宫都知道她得了宠,自然不会不给她脸面。 钱中监也不知她为何要来这小厨房,还穿了一身宫人时的旧衣,只点头哈腰:“哎呦姚姑娘亲临小厨房,咱们这真是蓬荜生辉,您只管吩咐。” 姚珍珠不多言,如雪却道:“姑娘要用小灶房,一会儿你安排个宫女过来伺候姑娘,姑娘要什么只管差人去取。” 如雪顿了顿,又道:“这是周姑姑的吩咐,以后小厨房便让姑娘使,外人不要随便进了。” 钱中监有些愣神,什么叫小厨房给姑娘随便使,难道姑娘还要来小厨房当掌勺不成? 不过他心里再如何嘀咕,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我这就寻个乖巧凌厉的宫女过来,如雪姑娘且放心。” 如雪点点头,回头冲姚珍珠福了福:“姑娘且放心用小灶台,奴婢就先回去了。” 姚珍珠送了她两步,待回来时,就看一个圆圆胖胖的矮个宫女站在小灶台门口。 “姚姑娘,”宫女向她行礼,“奴婢是毓庆宫小厨房的二等宫女,名唤汤圆,姑娘有什么尽管吩咐。” 汤圆? 这名字倒是好听,瞧着同她也贴切。 姚珍珠笑了,轻声细语道:“我想做锅巴粥,小厨房里还有锅巴吧?” 汤圆是个相当合格的宫女。 合格的意思便是不多问,不多听,也不多想。 主子要什么便准备什么,全无二话。 她道:“姑娘,有的,中午的碧粳米饭还留有小半锅锅巴,此外还有泡好的碧粳米,这就给姑娘取来。” 听澜陪着姚珍珠先进了最边上的小灶房,这里不过只摆了一台灶,边上还有两个小炉子,不大不小,却足够用。 灶台上放了一个多宝阁,里面放了二十来个瓶瓶罐罐,都是调料。 宫里的东西,总比外头花样多。 便是这些年她师父推广出来的辣味菜,坊间也还没怎么普及,因为辣椒的种植只在盛京左近,还未往外围蔓延开。 但宫里已经很普遍了。 姚珍珠略微瞧了瞧,见这里的调料很齐全,不由放了心。 听澜原也是农女,在家里自会生火,入宫这些年虽说手艺略有些生疏,却还是很快便把灶火烧红。 待到灶火烧起来,那个叫汤圆的小宫女便抱着两个大罐子进来。 别看她人个子矮,可真有一把子力气。 那两个罐子足有十斤,她都能健步如飞,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还能冲姚珍珠笑。 “姑娘,取来了。” 这碧粳米是午歇前泡上的,待到掌勺的起来,便可开始准备晚上的粥水。 粥要小火慢熬才能香浓,也会更养胃。 姚珍珠瞧了瞧,见她取得略多一些,也不在意,只让她先把碧粳米放入锅中,加了水大火烧起来。 她把多宝阁上的一个小坛子取下来,从里面取了一小把干山楂,让汤圆洗了,一并放入锅里。 灶火红彤彤,铁锅热乎乎。 咕嘟嘟的声音里,米粥香浓的滋味飘出来,让人忍不住动了动鼻子。 汤圆眯了眯眼睛:“好香。” 粥米任何时候都是香的。 姚珍珠笑了:“你在小厨房多久了?” 汤圆拉着风箱,道:“回姑娘话,奴婢入宫就被分入毓庆宫,原跟着周姑姑,后来周姑姑见奴婢喜欢吃,就给调来小厨房了。” 姚珍珠一下子就笑了:“跟我一样。” 汤圆一下子红了脸:“奴婢哪里能跟姑娘一样?” 姚珍珠拍了拍她的头:“我啊,刚入宫的时候也是因为饿怕了,所以一入宫就努力进了御膳房,果然,我的选择特别正确,御膳房好吃得可多了。” 汤圆嘿嘿笑了笑:“姑娘真风趣。” 一说起吃来,两个年轻的姑娘对视一眼,又笑起来。 待到在这一锅米粥大火烧开,姚珍珠便把那一罐锅巴下进去,用勺子搅和开来,便盖上盖子道:“转小火吧。” 汤圆合上风箱,铲了些炉灰埋到柴火上,关上了灶膛的门。 姚珍珠瞧着很和善,所以汤圆这会儿才大着胆子问:“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她自然知道姑娘做的是锅巴粥,不过却不知她为何要跑来亲自做这一锅。 若是想吃,直接命人做了呈上去便是,小厨房也不会不给她脸面。 姚珍珠却笑了。 她回头看着坐在身后捂着胃歇息的听澜,道:“做给听澜的。” 听澜睁开眼睛,很是吃惊:“什么?” 姚珍珠没有特别去看她,只是很自然地道:“若是我叫了粥,小厨房自然能呈上一碗,我怎么也要吃两口再赏给听澜,到时候粥都冷了,自是没什么用处。” 若是她亲自做,就可以让听澜吃上一大碗热乎乎的锅巴粥。 锅巴粥消食克化,可温养肠胃,听澜这种情况吃锅巴粥最好。 听澜眨眨眼睛,那张略显清冷的脸上,难得有些动容。 说起来,她不是个喜欢讨好人的性子。 原她自己选了伺候姚姑娘,就是因为姚姑娘瞧着好说话,不刻薄。 却没想到,姚姑娘却如此细心,观察到她胃口不开,特地求了周姑姑得了这个用小厨房的脸面。 宫里的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 或许姚姑娘这辈子仅有的一次恩宠,就浪费在了她身上,能跟周姑姑要这么一个恩典,是用了姑娘自己的面子。 她应当为自己讨些好处,而不是只给她做一锅锅巴粥。 听澜几乎都要感动哭了。 “姑娘……” 姚珍珠摆摆手,特别无奈:“我早不说,就是怕你如此,好了,我也不是特地为你,我瞧着周姑姑胃口也不好,一会儿还要端一碗去讨好她老人家呢!” 听澜知道姚姑娘这是安慰她,便也没不识好歹,只低头蹭了下脸:“好,奴婢明白了。” 姚珍珠松了口气。 她最怕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哭了,那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 汤圆坐在边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羡慕。 她抿了抿嘴唇,觉得自己在小厨房的日子也不差,她勤快讨喜,伺候姑娘这种活计,中监公公也想着她,就已经很好了。 她这么想着,便又自顾自高兴起来。 姚珍珠瞧她自己笑起来,不由也跟着笑了,这小宫女特别和她眼缘,瞧着就喜庆。 锅巴粥若要祝好,怎么也要两刻有余,三人又不能干坐着,姚珍珠就同汤圆闲话家常。 她不问太孙殿下,也不问贺公公等,只是问汤圆是哪里人,家里如何等等,略聊了几句,汤圆便整个人放松下来。 “奴婢是青州人士,”汤圆说,“头几年青州遭了雪灾,后来开春又大旱,那几年光景不好熬,家中因临着山中溪泉,便也熬了下来。” 汤圆垂下眼眸,只盯着脚上那双略有些破旧的厚底靴。 “那种光景都熬了下来,只可惜奴婢父亲后来还是病了,母亲养育不了那么多孩子,奴婢便自卖自身入了宫。” “宫里挺好的。”汤圆声音很平静。 八年前,青州大灾。 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却还有更多的人葬身于那一场灾祸中,没能看到现如今的太平。 姚珍珠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抱膝,那张俊秀美丽的脸庞在膛火中熠熠生辉。 她轻声道:“宫里确实挺好的。” 汤圆长吁口气:“奴婢其实也不是很想出宫,待到二十来岁,出宫还得嫁人,到时候是什么光景也不知,还不如留在宫里头,若是能混个大宫女当当,自是吃穿不愁。” 说到这里,她突然收回话头,很是不好意思:“是奴婢太啰嗦了,姑娘听着烦了吧?” 姚珍珠摇摇头,冲她笑笑:“不烦,挺好的,祝你心想事成。” 汤圆睁大圆眼,少倾片刻应了声:“哎!谢姑娘。” 姚珍珠目光收回,望向灶台,她鼻子嗡动,似乎在嗅味道。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姚珍珠道:“成了。” 汤圆上前打开锅盖,浓郁的粥香扑面而来。 真是太香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似乎听到了腹中咕咕叫声,刚刚用完午膳的她,这会儿竟是又饿了。 浓稠的米粥在锅里上下翻滚着,略微带着焦黄的颜色,浓稠的米香里也有点焦香,却并不刺鼻,只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一锅粥,时间和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多不少,刚刚好。 第14章 她觉得自己可好了。…… 汤圆拿了三个碗来,先给姚珍珠和听澜盛了,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姚珍珠胃口一直都好,且又不容易吃胖,倒也不差这一碗半碗,就小口喝起来。 “粥里没放糖,不过山楂是有甜味的,所以空口吃也正好,若是不喜欢吃甜口,也可以配小菜,不甜不腻。” 姚珍珠小口喝着,对自己的手艺极为满意。 听澜也默默吃了一整晚。 她在毓庆宫当差,周姑姑是个好相与的,对宫人都不差,她自然吃过锅巴粥。 可手里这一碗粥,软烂浓稠,散着碧粳米和锅巴的香味,略微有些焦香,若是仔细去品,还有一丝丝的山楂甜意,回味上来却又有点酸。 不腻、不重,恰到好处。 熬粥的火候确实拿捏得极好。 虽然姑娘全程都没怎么动手,但火候多少,什么时候搅合,什么时候关火,却都是由她掌控。 一碗粥下肚,她立即就觉得暖起来,胃里的疼痛虽不是马上便消减,却也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姚珍珠见她脸上略泛起红云,便知道这粥略管了用,便让汤圆取了个瓦罐来,盛了大罐,用棉布封了口。 “汤圆,这里还剩些,你自己也取了存起来,冬日天气寒冷,放在屋外几日不坏,饿了的时候就取些在炕上烤热,很方便就能用。” 她刚想让汤圆再给自己盛一碗,想要端了去给周姑姑用,就听外面路过两个黄门。 这时候小厨房人少,许多黄门习惯成自然,说话便没那么顾忌。 其中一个道:“殿下今日又犯了胃痛,听贺公公的意思是早晨用的略多了些,坐了一上午有些积食,午饭便用得不香,刚去收拾膳桌,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 另外一个黄门叹了口气:“这天潢贵胄当得也不容易,一桌子山珍海味,一口都吃不下去。” 大抵是觉得说得略有些过分,另外一个黄门拽了拽他,两个人悄无声息走了。 汤圆眨了眨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姚珍珠,又瞧了瞧那大半锅锅巴粥,便道:“姚姑娘,奴婢有话要说。” 姚珍珠点点头:“怎么了?” 汤圆凑到她跟前,小声说:“刚外面的话姑娘当是听见了,太孙殿下的胃口一直不算好,奴婢来的时候短,具体不知到底为何,只知道小时候狠狠饿过,胃口就一直不开,多用一些也要胃痛。” 姚珍珠想起来,今日早膳时太孙好像确实多吃了些,当时贺公公脸上还有些欣喜呢。 结果这份欣喜立即就变成惊吓了。 汤圆说完,眼巴巴看着没有变表情的姚珍珠,顿了顿又道:“姑娘记得了?” 她这是冲姚珍珠卖好。 姚珍珠自然很清楚,她得了这么多锅巴粥,可以攒着吃好几日,自然要投桃报李,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姚珍珠。 有来有往的,才能慢慢长久起来。 姚珍珠低头看了看她,伸手拍了一下她头上的发髻:“知道了,我听明白了。” 汤圆放心了。 姚珍珠让她盛了两碗锅巴粥,让她把给听澜准备的那一罐粥送回听澜倒座房里,自己领着听澜拎着食盒去了周姑姑房中。 周姑姑中午一般不歇息。 太孙殿下白日里只有这会儿留在毓庆宫中,用过午膳要歇一会儿,周姑姑怕他有事传召,午歇时反而不歇息。 姚珍珠过来的时候,她正领着小宫人给太孙做袜子。 “姑娘怎么又来了?” 听澜把食盒放在桌上,姚珍珠便笑:“刚瞧见姑姑午膳时用得不是太好,胃口不开,简单做了些锅巴粥,姑姑尝尝,能暖胃化食。” “用的时候温热一下便可。” 周姑姑心道这姚姑娘可是有心,便点头:“有劳姑娘了,我中午确实没吃好,这会儿正饿了。” 姚珍珠也没多说话,她冲周姑姑点点头,领着听澜走了。 周姑姑擦干净手,过来打开食盒,却发现里面放了两碗粥食。 因刚出锅,也没走多久,粥还散着热气,米香扑鼻而来。 这两碗粥一碗略稠一些,一碗只有上面一层米油,看起来油光发亮,惹人食欲。 周姑姑一下子便明白,这一碗是预备给太孙殿下的。 姚姑娘悄无声息的,只把这巴结机会留给她,却只字未提。 周姑姑轻声笑了笑,对如雪道:“这位姚姑娘,可真是聪慧。” 瞧着粥正不冷不热,她把自己那碗留下来,拎着另外一碗去了前殿。 午膳用不太舒适的时候,李宿一般不午歇。 躺下也觉得不舒坦,还不如起来写一会儿课业。 周姑姑到的时候他正皱眉奋笔疾书,瞧着很不太开怀。 周姑姑心里叹气,明明是个英俊逼人的年轻人,却总是如此死气沉沉,整日里沉着一张脸,从不见开怀的时候。 天潢贵胄,锦衣玉食,却到底也可怜。 李宿只对身边的几个常年伺候的老人比较宽容,愿意让他们亲近,因此周姑姑一路进了书房,倒是没有停在门口,还是往前走了几步的。 “殿下,略歇一歇吧。”周萱娘的声音很轻,却不怎么带女性特有的娇弱,反而有一种轻快在里面。 李宿听见是她,忙放下笔,眉头也略松:“是不是他们又惊动姑姑了?” 待他明确知道自己来了,周姑姑才缓慢上前,把食盒放在了桌上。 “听闻殿下午膳没用好,特地给准备了锅巴粥,殿下尝尝。” 周萱娘带来的锅巴粥,自然不可能是孤零零一小碗,旁边还添置了两样配菜。 一样是酸甜的酸萝卜,一样则是山楂糕,这两样都还算是李宿爱吃的,所以才如此配来。 李宿不怎么驳周萱娘面子。 她亲自送来,又笑脸盈盈,李宿只得让她把食盒打开,端了膳盘放到面前。 此时,那碗浓厚的锅巴粥米油恰好不冷不热,温温暖暖散发着令人舒心的体贴。 李宿低头看着,闻着锅巴粥特有的焦香,只觉得今日的粥食有些特别,具体特别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午膳时他胃口不好,用得并不多,现在还觉得胃里有些积食,不过这粥只有米油,并不厚重,也瞧不见什么米粒,如同水那般饮下,应当也不会觉得腹胀。 李宿拿起勺子,浅浅尝了一口。 入口是醇厚的米香。 这粥的火候煮得很适宜,米油不厚不薄,带着粥香,却又有着轻灵。 李宿不自觉点点头:“尚可。” “这是吴鱼羊的手艺?” 周姑姑笑了,她想了想,还是道:“倒不是吴掌勺所做,其实……” 周姑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是姚姑娘亲手所做。” 说到这里,她不等李宿皱眉,立即把事情讲了一遍。 掐头去尾,这一碗粥成了姚姑娘准备给她的,而她则惦记着李宿特地呈来。 “殿下今日胃口不开,我就只取了上层的米油过来,剩下的半碗厚粥尝了尝,确实味道极好。” 李宿捏着勺子的手顿住了。 他刚夸了不错,转头因为听到是姚珍珠所做不吃,倒也太过矫情。 不过他实在没想到,姚珍珠的手艺能比肩吴鱼羊。 别看这一碗粥好似简单,其实火候和时机缺一不可。 李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继续吃起粥来。 一小碗米油,三两口就吃完了。 温热的粥水下肚,李宿也觉得胃里头暖和起来,因为只有米油,倒是不占地方,却妥帖贴在胃上,让人眉头舒展。 周姑姑见他没有嫌弃,脸上笑意更浓:“臣也是没想到,姚姑娘有这等手艺。” 李宿顿了顿,似乎想起那天初见时旁人都说自己琴棋书画上的技艺,只她一个人吹捧自己的厨艺,还挺怡然自得。 如此看来,应当确实有几分斤两。 他道:“有劳姑姑,你下去歇着吧。” 粥也吃了,人也未发脾气,看起来气都顺了,周姑姑的目的达到,便笑眯眯退出了书房。 外面,贺天来正端着消食山楂丸进来。 见了周姑姑,问:“怎么?” 周姑姑把事情讲了,贺天来不好奇也不纠结,只问:“这山楂丸还用吗?” 周姑姑想了想:“看殿下意思吧,若是粥有用,晚间时分再叫小厨房备上一碗。” 贺天来同她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对姚珍珠有了新的认识。 自然,也更印象深刻。 另一边的姚珍珠自然不知前殿的事,她回去更衣歇下,略躺了一会儿便起来上课了。 下午学的是刺绣。 她原在家里时也没学过这个,但除了她之外,另外三人或多或少都能拿针线。 姚珍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知无用,她欢欢喜喜坐在那,跟着织绣宫女的教导,慢慢绣她的兰花叶子。 歪歪扭扭,颜色不均,全是接头疙瘩,一点都不好看。 可那又怎么样? 自己费劲做出来的,自然是自己的宝贝。 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只有自己珍惜自己,自己喜爱自己,才永远不会对自己失望。 她觉得自己可好了。 厨艺不说天下第一,也差不多天下第二,学写字又那么快,学刺绣第一天就能绣出兰花轮廓,简直是天才! 小天才姚珍珠一整日都很高兴,就连今夜侍寝之人换成了楚拂晓,她也依旧笑眯眯恭喜。 楚拂晓瞧她一眼,忍不住得意地扬起了头。 第一次得了殿下赏赐又如何,还不是转日便被忘记? 姚珍珠却想:今夜可以自己一个人舒舒服服睡一宿啦,简直幸运。 第15章 山药羹。 且不提离开卧房,去对面的暖房沐浴更衣的楚拂晓脸上笑容如何灿烂,姚珍珠这便倒是十分惬意。 正巧楚拂晓不在,她便跟听澜一起在小茶炉上热了粥,两人一起用了。 听澜道:“这粥还挺管用,吃了胃里没那么难受。” 姚珍珠笑道:“这粥可是我师父手把手教的,火候要拿捏精准,她道宫中胃口不好的人多,吃用这个可以养胃。” 听澜点头,感叹:“赵掌勺真厉害。” 如此说来,姚珍珠倒是略有些思念师父。 她十三入宫,如今已有五六年光景,这些年全赖师父抚照,在宫中自是平坦顺遂。 没怎么特别伺候过人,还学了一身好手艺,比旁人都强。 她总是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瞧瞧看如今这日子,可见天命也关照她,用梦境给她指明正途。 这些话在心里过一遍,姚珍珠没多言。 她先把自己兰花帕子上的兰花叶子继续绣完,然后才开始练大字。 这是今天的课业,趁着楚拂晓不在,她可以静气凝神写完。 姚珍珠的手腕很稳,毕竟以前可以颠锅抖勺,写字握笔很有优势,所以大字写得颇为顺畅。 一旦她掌握了下笔的力度,那字就越写越好,看着竟是有模有样。 她正写着字,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声。 毓庆宫一向都很安静,只沈彩霓侍寝那一日乱了一小会儿,倒是没想到,今日轮到楚拂晓侍寝,便又出了事。 外面动静很大,听着乱哄哄的,但声音似乎又有些远,姚珍珠竖着耳朵也听不真切。 她的心略有些烦闷,便也写不下大字,只得放下笔,起身来到窗前。 不远处,似乎能听到瓷器碎裂之声。 似乎是什么大瓶倒在地上,一下碎成了无数片。 随之而来的,是一下又一下的打击声。 啪、啪。 隐约的哭声传来,姚珍珠心中一紧。 她回头看了一眼听澜,低声道:“这是楚拂晓在哭?” 听澜刚也在听,全然都听明白了,她对姚珍珠点头,脸色也略有些紧张。 “这是被罚打了板子?”姚珍珠问。 听澜扶住她的手,把她搀回椅子上:“姑娘莫怕,兴许是楚姑娘冲撞了殿下,才有此一罚。” 姚珍珠闭了闭眼睛,她昨日还觉得太孙殿下看着虽然有些阴翳,但人其实没那么暴戾,没成想,转日就打人板子。 一下一下的板子声,打在人心坎上,姚珍珠不由回想起那个真实的梦境。 板子打在身上,就连灵魂都跟着疼。 她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听澜蹲在姚珍珠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今日这板子打在了楚拂晓身上,却也让姚珍珠害怕退缩,略有些精神不定。 都是年轻姑娘,没经过这样的事,听澜知道她为何要害怕,便宽慰道:“姑娘安心,太孙殿下并非毫无理由便要打骂宫人,奴婢来毓庆宫这么久,也不是没在太孙殿下面前伺候过,只要按规矩办事,就不会出错。” “昨日夜里,姑娘的表现就极好,您看那些赏赐,就是太孙殿下对您的首肯。” 听澜顿了顿,听着外面打板子声响,略微低了下去,继续道:“楚姑娘一定犯了大事,殿下已经很久不打人板子了。” 姚珍珠想到之前楚拂晓志得意满的眼神,也大约想到她估摸着是做了比沈彩霓还要冒犯的事。 周姑姑已经三令五申,每次都要提点几句,只要按照周姑姑的话去做,就不会出错。 楚拂晓今日遭罚,难道也是意外? 姚珍珠叹了口气:“去准备些热蜂蜜水,待她回来要喂给她,要不然今夜不好熬。” 说到这里,她又小声问:“毓庆宫会给请太医否?” 听澜也不太清楚:“原若是打了宫人,倒是有个管事公公在太医院当过差,可以给上药,但楚姑娘是司寝宫女。” 司寝宫女没名没分,却到底是太孙殿下的女人,让一个公公瞧见伤处总归不妥。 姚珍珠点点头,主仆两个正在这里商议后续的事,还没来得及安排完,就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来者是周萱娘。 “姚姑娘,外面瞧着屋里亮灯,可是还没安置?” 听澜忙去开门,姚珍珠也起身:“周姑姑,我正练字。” 周萱娘瞥了一眼桌子,看到大字只写了两页,便知她被外面的事情惊扰,心中静不下来。 周萱娘抬头看向姚珍珠,见她虽然神色有些担忧,却并不算特别惊慌,心中略安稳一些。 “姚姑娘,我是来给楚姑娘收拾行李的,她受了伤,得挪去边上的荣馨园,不好继续住在这里。” 荣馨园就在毓庆宫边上,比小厨房还偏僻,但环境清幽,适合养病。 姚珍珠略有些吃惊,她没想到楚拂晓会被挪出去。 刚听动静,前头大约打了十板子,而且宫里当差的宫人都会瞧眼色,打楚拂晓这种司寝宫女,不会往死里下狠手,十板子大约一个月就能养回来,身上也不会留疤。 但见周姑姑的意思,还是要给她挪出去的。 姚珍珠点点头,周姑姑就直接吩咐如雪,让她领着小宫人上前收拾东西。 转过头来,她认真打量了姚珍珠一眼。 “唉,姚姑娘,其实老身还有一事,”她道,“不知姑娘愿不愿意。” 姚珍珠当然不能不愿意,她直接到:“姑姑且说,能办到的我一定会办到。” 周姑姑牵起她的手,手心碰到姚珍珠的指腹,入手皆是粗糙的茧子。 她是做惯了活计的,并非娇生惯养的娇小姐。 在姚珍珠身上,她从来闻不到浓郁的香味,却也并非什么味道都没有。 似乎有种阳光的味道,又好似刚刚泡好的桂花乌龙,让人怎么都觉得舒服。 周姑姑自觉自己看人极准,因此此刻才决定大胆赌一把。 “姚姑娘,殿下中午只用了一碗米粥,是您亲手做的那一碗,我瞧着他用得好,便叫小厨房晚上也准备一份,”周姑姑叹了口气,“但殿下瞧着并不是特别喜爱,只吃了半碗,显然不如姑娘做的那一碗香浓。” 姚珍珠大约明白了周姑姑的意思:“姑姑是想让我再做一碗粥?” 周姑姑却摇了摇头。 “傻姑娘,好饭没有吃第二回 的,你且想想,有什么顺口不腻的汤食,既能温补养胃,又能让人用了舒服,还不怎么耽误功夫的?” 姚珍珠低头想了想,轻声道:“倒是有一样,不过其中有味食材宫中很少用,咱们大梁似也才有。” 周姑姑笑了:“食材的事不用你操心,这个我来操办便是,有劳姑娘了。” 姚珍珠点头,没一句废话,直接跟着她拐出后殿,往小厨房行去。 不管这汤食做出来殿下是否喜欢,又是否要罚他,周姑姑开了口,她就得做。 周姑姑亲自陪着她来到小厨房,听她如此这般说了几样东西,便忙打发小厨房的吴鱼羊去找。 姚珍珠要的食材不多,山药、荠菜、鸡蛋以及宫里并不多见的酸果。 酸果是头几年跟着商船回来的,挂果的时候红澄澄,瞧着特别漂亮。 一开始没人敢吃,只做观赏用,后来是她师父亲自尝了一个,发现确实好吃,这才慢慢在宫里应用起来。 宫里头的贵人们敢吃,坊间百姓自然也敢吃,不过因为才到大褚几年光景,还没怎么普及,同辣椒一般产量很低。 姚珍珠这会儿要,小厨房没有备着,但御膳房是有的。 吴鱼羊今年已经四十,他伺候太孙殿下多年,自知道他的口味,听了这食材单子便点头:“姑姑您放心,一会儿就取来。” 周姑姑见他全不在意,还是点了一句:“姚姑娘只是偶尔做做。” 吴鱼羊哂笑:“咱可不是小气人,姑姑可不用担心,姑娘是姑娘,掌勺是掌勺,咱们可分得清。” 宫里的掌勺御厨大多都是黄门从小跟着学起来,除此之外,也有些御厨世家的传人在宫里伺候,以及像赵如初这样的神厨被征召入宫。 毓庆宫的小厨房,有两个派系,一派自然是贵妃娘娘调拨过来的宫中御厨,两位都是黄门,吴鱼羊便是其中一位,也是毓庆宫小厨房的一把勺。 还有两位是先太子妃娘家盛京柳家送来的私厨,都是外厨,再过几年便要出宫。 他们两个争不过吴鱼羊,吴鱼羊也没必要跟司寝宫女置气,听周姑姑这话还笑了。 “姑娘愿意操持锅烧为殿下分忧,咱们自应当尊敬,哪里会有其他的什么心思。” 他这么一说,周姑姑就放心了。 吴鱼羊很机灵,这会儿已经让人叫来汤圆,又把自己手下的大徒弟容勤送了过来,叫他专门伺候给姑娘切墩。 然而容勤发现自己毫无用处。 宫里食材都是处理好的,去皮去根,干干净净摆放在笸箩中,山药等都是现备,不需要等就送了过来。 姚珍珠取了山药,自己挑了一把菜刀,手起刀落,只见寒光微闪,一整个山药就被切成薄薄的圆片。 姚珍珠很瘦,身形纤细,可拿起菜刀来,那身影一下子便威武起来。 周姑姑就守在小书房,默默看着她做菜。 姚珍珠做菜特别麻利,她切菜的动作飞快,不过眨眼的工夫,细小的山药碎便切好了。 她切的山药碎几乎每一块都一样大,白白码了一碗,瞧着就舒坦。 处理好山药和荠菜,又烧热锅灶,飞腿黄门便取来了酸果。 姚珍珠取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直接切碎。 她低头吩咐汤圆几句,伸手放入锅中,试了试温度,然后就倒了一丁点油。 待油热了,她直接把一整晚酸果碎倒了进去。 只听刺啦一声,酸甜的香气瞬间被爆出。 盯着灶火的汤圆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今天这道汤,她能不能蹭上一碗。 若是能蹭上,估计做梦都能笑醒。 真香啊。 第16章 四目相对,转瞬又都错开…… 酸果碎在少油的锅里翻炒,不多一会儿,全部软烂成红彤彤的酱料。 一层薄薄的红油漂浮其上,酸甜的滋味在小灶房里蔓延。 姚珍珠选了今日厨房预备的高汤,只倒了小半碗,然后加水和山药,闷盖而煮。 她回头问周萱娘:“姑姑,太孙殿下可爱吃蛋?” 这道汤不加蛋就会比较清香爽口,加了会更加香浓,味道会更丰富,全看个人口味。 周萱娘点头:“吃的。” 姚珍珠点点头,她低头看了一眼灶膛里的火,然后又侧耳倾听锅里的咕嘟声,心里数着数。 其实她没怎么特别学过火候和时间,厨艺是门熟艺,也就是说熟能生巧,但若要登峰造极,便需要的是天赋。 姚珍珠于厨艺一途,天生就比旁人要优越。 大部分菜色,她不用上手,站在边上瞧着别人做上一遍,回头自己再做,就能达到八、九不离十的地步。 这也是为何赵如初当时要收她当关门弟子。 她有天分,有爱好,还有比旁人更多的认真,她可以成为名厨。 姚珍珠只要站在灶台前,她看起来比平日里都要严肃,可她那双漆黑的葡萄眼眸,却熠熠生辉,让人难以忘怀。 那是对自己手艺的笃定,对掌厨的热爱,对菜品的尊重。 姚珍珠侧耳倾听,整个小厨房里鸦雀无声。 旁人也不知她是如何判断,只见她略微动了动鼻子,立即掀开锅盖。 比刚才更浓的酸果酱味一下子便飘散出来。 姚珍珠定睛一看,见细碎的山药碎在红色的汤汁里翻涌,她单手拿起一个蛋,用筷子尖在蛋上轻轻一磕。 然后把鸡蛋使劲在手里一晃,迅速在锅里洒蛋液。 她磕得口很小,撒出来的蛋液特别细腻,如同雪花一般飘散在汤中,红白黄色上下翻涌,很是漂亮。 蛋花一下去,这道汤就差不多了。 姚珍珠几乎没加任何调料,先把荠菜全部下入,倒了小半碗芡汁,再加了小半勺盐和白胡椒粉,用大汤池在锅里那么一搅动,直接对边上的帮厨道:“启锅。” 宫里的灶台都是活灶,锅也不大,用两根挑枝顺着锅耳一提,直接就能把锅从灶上取出,不用再过火。 汤圆已经备好了白瓷汤盆,端端方方放在枣木食盒里,姚珍珠用大汤勺盛了小半盆汤,零星洒了些香菜,这道汤就齐活了。 她盖上盆盖,对周姑姑说:“好了。” 这道酸果荠菜山药汤一共只用了不到一刻就出锅了,红绿白黄,颜色鲜亮好看,味道也是酸甜适中,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夜晚,很能引人食欲。 周姑姑很是满意,她暗自点了点头,待姚珍珠解下围裙,便让如雪上前拎了食盒,她则对姚珍珠道:“姑娘,请随我来。” 姚珍珠先对汤圆和帮厨的黄门道谢,然后才跟着周姑姑出了小厨房。 在拐回毓庆宫之前,周姑姑没多言,姚珍珠自也不会多问。 然刚一回到毓庆宫,周姑姑便开口:“这汤是姑娘半夜里亲手所做,不如姑娘同老身一起去面见太孙殿下?” 姚珍珠愣住了。 “姑姑……”姚珍珠倒是有些犹豫,“我去了,恐会惹殿下不愉。” 刚有个司寝宫女惹怒他,这会儿姚珍珠再去,怕会被迁怒。 周姑姑却摇了摇头,徐徐往前走。 她身形消瘦,芙蓉缎的短褂穿在身上,依旧显得空空荡荡。 “姚姑娘放心,殿下从不迁怒。” 她边走边说:“姑娘亲手做了汤,怎么也要去同殿下说些话,不用靠前,打个照面也是好的。” 姚珍珠本就聪慧,此刻一听便明白,周姑姑这是给自己博脸面。 司寝宫女,争的自然便是贵人们的恩宠。 若面都见不着,恩何来,宠又何来? 周萱娘是好意,姚珍珠不会那么不是抬举,一下便想通,快步跟了上来。 周萱娘浅浅勾了勾唇角,这四个姑娘里,太孙殿下见了三个,只有这位姚姑娘能平稳度过一夜又得了厚赏,不是没道理的。 宫里是要争,是要抢,可若是没脑子,怎么争抢都无用。 一路来到前殿,姚珍珠小心扫了一眼,没见着地上有血,也没见着慎刑司的嬷嬷,这才略松了口气。 刚刚的事端发生在荣华殿,大抵嫌弃那边闹,李宿这会儿已经回到毓庆宫正殿,周姑姑直接领她来到殿门口。 守着门口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黄门,他见了周姑姑也不阻拦,直接小声道:“好些了。” 意思就是李宿现在气顺了,不会再无缘无故发脾气。 周姑姑回头看了看姚珍珠,她也不多吩咐,直接领着人进了大殿。 大殿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外殿、小厅、雅室里统共只守了三个黄门,皆是静立不言。 再往里面走,姚珍珠便在寝殿外的书房外瞧见了贺天来。 李宿读书的时候不需要宫人伺候在身边,贺天来偶尔进去给他端茶倒水,磨墨开笔,很快就又会退出来。 见周姑姑拎着食盒过来,贺天来那张素来面无表情的脸难得有了些笑意。 姚珍珠不用仔细去听,都能感受到他这会儿略松了口气。 “姑姑您可来了。”贺天来小声说。 周姑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姚珍珠就站在书房门口,自己则拎着食盒进了书房。 她依旧停在距离李宿五步开外的地方,轻声道:“殿下晚上可是又没用好?” “尚可,姑姑不用担心。”李宿道。 李宿这一日在上书房过得不平顺。 几位小皇叔排挤他,从不给好脸色,他父亲又早就上朝,根本不用再去上书房。 而他的兄弟们,不提也罢。 这一日日熬下来,若非太傅对他悉心教导,时时提点,他又不敢拂了贵祖母的面子,这才继续在上书房读了下去。 原本他暴戾冷酷的名声传出去,这些人还知道收敛一些,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一个个都来找他不痛快。 这也就罢了。 结果回到毓庆宫,得知又被安排了司寝宫女,他倒也没怎么生气。 昨日那个姚宫女就很懂事,今日的若还是如此,他倒也可以忍耐。 然而,今日的这个实在是令人不喜。 周萱娘不去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道:“殿下若是晚上不垫补一些,夜里安睡仔细胃痛,明日还有武课,可怎么撑得下来?” 以前太孙闹胃痛时还会召太医,然而太医多来几次,后宫里就有人明里暗里说太孙身体孱弱,不堪大用,后来李宿便不喜再叫太医。 太医院那些老头们,也不怎么特别用心瞧病,万事只求四平八稳,太平方吃了好几罐子,也不见胃口好一些。 他逐渐年长,明白了这宫里要如何生存,再害了胃病,便总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忍着。 忍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周萱娘看他脸色,便知道这一次的胃病来势汹汹,并不如他嘴里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被周萱娘这么一念叨,李宿也不好太过冷硬拒绝,若是过两日贵祖母回了宫里,周萱娘过去念叨两句,她又要为自己操心。 李宿叹了口气:“我用一些吧。” 周萱娘浅浅笑了,她把食盒拎过去,打开后取了小玉碗,给他盛了一碗山药汤。 说是汤,但看里面的用料,叫成羹更为合适。 李宿从小在宫里长大,自然吃过酸果,此刻见了红彤彤绿莹莹一碗,鼻尖又萦绕着酸味,自然便明白是什么。 他同周萱娘一向很是和气,打心底里把她当照顾自己的长辈。 周萱娘轻声细语,很是和蔼:“殿下,这是酸果荠菜山药汤,刚我请姚姑娘亲手做的,您且尝尝。” 姚姑娘? 李宿下意识抬起头,就被周萱娘指了一下,顺着往门口看过去。 姚珍珠就立在门外,隐约听到里面叫自己名字,隔着珠帘福了福。 她没说话也没进来,只安静守在门口,看起来很是安静。 李宿倒不是很反感她,怎么说呢,他对这位姚宫女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很能吃。 而且吃起东西来特别满足,胃口能顶他两个。 李宿不由想到她今日早晨吃早饭的样子,那张小脸似乎都要发光,眼睛里带着笑,嘴角鼓动,咀嚼的动作又快又轻。 如此想着,再去看这一碗山药羹,他难得有了些胃口。 李宿盛了一勺,浅浅抿了一小口,酸果特有的酸味便直冲口腔。 羹汤里有酸果的软滑果肉,有清爽略苦的荠菜碎丝,还有已经软烂得一抿就碎的山药。 若是再细细品,还有蛋花的滑嫩和白胡椒略带的一点点辣味。 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可却很好吃。 那酸先在味蕾上跳跃,激活了他空落落的胃,那苦却又清爽宜人,抚平了酸里的刺激。 辣很轻,几乎不易察觉,可汤羹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却如同一道暖流一般,滋养了疼痛的胃。 最后回味上来的是甜。 这甜纯粹是甜果果肉里带的,初时不显眼,可几口汤羹下肚,那种甜味却缓缓浮上心头。 这一整日的烦躁、抑郁、□□,全部被这一碗汤羹平复了。 李宿一勺接着一勺,很快把那巴掌大的一碗山药汤吃完了。 这一碗汤下肚,胃里尖锐的痛被热汤抚平,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闷胀。 李宿长长舒了口气。 周萱娘笑着看他,目光里有着欣慰和体贴:“不如叫姚姑娘进来,陪殿下说会儿话?您也好再吃一碗汤。” 李宿不好去拒绝周萱娘,便点头:“叫进来吧。” 贺天来听得很清楚,此时一打珠帘,光影晃动之间,姚珍珠白嫩嫩的脸儿望过来。 四目相对,转瞬又都错开。 好似风过水无痕。 第17章 【一更】酸羹牛腩。…… 姚珍珠虽打门外面进来,却也没有往李宿跟前凑。 她睨了一眼周萱娘的位置,自己规规矩矩立在了书房门口内,半步都没多走。 周萱娘回头看她一眼,又见李宿没多言,这才道:“姑娘,近前来坐。” 李宿书房的书桌又宽又大,书桌前七八步的位置放了一组官帽椅,边上还放了一小盆剑兰,瞧着养得很水灵。 姚珍珠缓慢行至官帽椅前,冲李宿福了福,才略微坐了个椅子边。 李宿没说话,甚至就连刚才的那一次对视都好似无事发生,他自顾自开始喝第二碗汤来。 李宿不同人闲谈,这差事自然就被周萱娘揽了过去。 她对姚珍珠道:“姚姑娘的师父以前是御膳房一把勺,人称赵神厨,这酸果的吃法可是由赵大人独创。” 说起师父,姚珍珠脸上笑意便浓了起来。 “师父对吃有着自己的见解,她似乎天生就知要如何配比,哪种食物炖煮在一起有滋有味,若是我能多学一二,便好了。” 周萱娘夸她:“姑娘的手艺已强过大半御厨。” 这是真话。 端看李宿能添一碗汤,姚珍珠就当真比大半御厨能干。 李宿这会儿放下汤碗,他安静听了一会儿闲天,突然开口:“原孤曾品过几次赵掌勺的手艺。” 姚珍珠微微一愣,随即便想到太孙殿下幼时曾养于贵妃娘娘宫中,自然是有机会尝到师父亲掌菜品。 她不由好奇:“殿下尝过哪道菜?” 李宿这会儿胃里头舒坦起来,人也跟着有些放松,灯影摇曳之间,对面的宫人声音清脆,没有那种矫揉造作之感,并不让人腻歪。 李宿竟出神回忆起来。 他曾经吃过什么呢? 李宿想着想着,还真想出两样来。 一个是还没吃就远远飘着一股臭味的臭豆干,另一个则是炖牛腩。 炖牛腩便是用这酸果做的,炖煮出来的牛腩糯糯弹牙,在牛肉的那种香味里加了果酸,末了再往碧粳米饭里添上满满一大勺肉汤,年幼的李宿能吃下一大碗饭。 他年少时胃就不太好,那一碗饭吃下去倒是没怎么闹腹痛,不过还是不太舒坦,因此一直记在心里。 李宿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吃第三碗了。 胃里面热乎乎的,怀里仿佛抱着个小暖炉,所有的冷硬绞痛都随着这一碗热汤消散,留下的只有暖意。 他长吁口气,道:“有一品炖牛腩。” 难得李宿愿意说话,姚珍珠也很会回答:“奴婢明白了,炖牛腩定是用酸果炖煮,汤微酸,煮出来香气浓郁,牛肉也是软烂弹牙,不会发柴。” 李宿不自觉点点头:“正是如此。” 姚珍珠笑眯眯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她不去四处张望,也不同李宿对视,只是轻声道:“若是以后得空,奴婢便再做一次给殿下尝尝,看看是否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当年那个味道啊? 不知道是因为这一碗汤平复了他心中的烦闷,亦或者对面的宫人声音清脆,说着过去的琐事,李宿难得心平气和。 他轻轻摇了摇头:“定是不同的。” 第一次吃这炖牛腩时他刚满九岁,还不足十岁,瘦瘦小小被领去贵祖母的凤鸾宫时,心中难免是有些忐忑的。 可是那一份热乎乎酸甜甜的炖牛腩,却平复了他的紧张,更别提之后他胃部胀痛,疼得起不来床,也是贵祖母一直陪在身边,轻声细语照顾他。 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来自女性长辈的关怀。 思绪迅速回转,李宿垂下眼眸,他把第三碗山药汤吃完,推开了碗。 “明日中午便准备吧。” 丢下这么一句话,李宿便冲周萱娘摆手,周萱娘就领着姚珍珠从书房退了出来。 待出了毓庆殿,姚珍珠使劲喘了口气,刚才可憋坏了她。 周萱娘没忍住笑了:“姚姑娘,你表现得真好。” 姚珍珠眨眨眼睛,她拍了拍还在扑通乱跳的心脏:“姑姑莫要安慰我,我害怕惹殿下不快。” 周萱娘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殿下一向赏罚分明,你费劲做了汤,他用着合口味,就不会罚你,姚姑娘且安心便是。” 姚珍珠松了口气,转头又问:“明日中午我可要给殿下做酸羹牛腩?” 周萱娘肯定点头:“自然是要做的,姑娘且回忆一下赵大人的菜谱,最好能做得相仿。” 若是旁的事姚珍珠不敢打包票,掌厨这门手艺,她可是手到擒来。 “姑姑放心,我一定能做得很好。” 待回了后殿西配殿,一进房门,姚珍珠一屁股就坐到了炕沿上。 她揉了揉肩膀,对过来帮她换下厚底靴的听澜念叨:“这一日可真够累的。” 可不是,这一整日下来,她就没闲着。 听澜闻言却笑了:“姑娘,宫里人人都想忙,偏您觉得烦。” 姚珍珠略一想便明白了。 伺候贵人的事,多累都不叫烦,那叫脸面。 不过她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大抵看明白李宿是什么性子,不说什么宠爱有加,如今能用膳食混个眼缘,她已经比旁的三个人要强许多。 姚珍珠笑了:“也不是身上累,就是老怕说错话。” 不过,她发现其实只要顺着李宿说,大抵不会出太大的错处。 李宿本就话少,她就更不容易出错,只要提着些精神便是了。 如此想着,姚珍珠就又高兴起来:“一会儿咱们把汤热热,咱们自己吃!” 听澜自打喝了锅巴粥,胃里就没那么难受,这会儿又能跟着姚珍珠吃一碗热腾腾的山药羹,那张一向清冷的脸也略有些喜意。 她小声说:“没想到如今奴婢有这等机缘。” 看李宿那狗一样的脾气,伺候司寝宫女多半不是什么好差事。听澜一向四平八稳,很少与人争辩,当时被分来后殿伺候姑娘时,原来的同屋还要冷嘲热讽。 “姑姑不是喜欢你吗?怎么叫你去了冷宫?” 明面上宫女都是毕恭毕敬的,私底下都管后殿叫冷宫。 那时候听澜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所以她来了后殿,看到四位姑娘的时候,自己主动选了瞧着最和气的姚珍珠。 她选对了。 听澜重新燃起小茶炉,把刚汤圆送过来的瓦罐放在上面,不一会儿酸甜的汤羹香气便飘散起来。 在这样一个寒冬腊月里,两个人坐在温暖的屋舍里,一人一碗热汤下肚,就连梦里都是甜蜜的。 待到次日清晨,姚珍珠早早醒来。 她不喜欢懒床,便起身穿了小袄,抬头就瞧见听澜端了水进来。 姚珍珠见她脸上略带了些红晕,眉目也舒展开来,便知她胃口好了。 “姑娘,早起我听水房的宫人碎嘴,大约听了一耳朵昨夜里的事。” 听澜自然不会同人碎嘴,但她想让姑娘好,就不能再如同以前那般做个局外人。 她要多听,多看,做姑娘的眼睛和耳朵。 姚珍珠用帕子净面,道:“说说看。” 听澜便回话:“毓庆宫正殿的事,几乎很难传出来,不过昨夜楚姑娘被送去荣馨园养病,送她去的小黄门当时守在殿外,听到了几句话。” “楚姑娘的宫女鸳儿姑娘也瞧见了,最是喜欢道长短,她同那小黄门是同乡,拉着要问,小黄门这才叮嘱了几句。” 荣馨园虽然偏僻,却有杂使宫人偶尔去那边当差,因楚拂晓要去荣馨园养病,是以水房的黄门便领了人过去送水。 一来二去,便听到了那小黄门的话。 听澜努力回忆着水房黄门的话,争取重复得一字不差。 “那小公公说,当时楚姑娘进了殿中,也是规规矩矩坐了,后来殿下回来也没有主动上前,一开始还好些,后来兴许瞧见殿下一直在书房里忙,她就大着胆子同殿下说了几句话。” 若真就如此,李宿不会发火。 沈彩霓都往前走了两步,不也没有挨打,只是人被赶出来而已。 听澜也有些不解,她说:“后来的话那小公公当时没听清,只隐约听到母亲之类的词,兴许楚拂晓在同殿下说自己母亲的事。” 姚珍珠一下就明白过来。 太孙李宿自幼丧母,看似可怜,楚拂晓也曾说过自己娘亲去得早,她提及母亲,大抵是想同李宿共情。 却不料,就是因为这几句话激怒了李宿,得了这一顿打。 姚珍珠略微皱起眉头:“我记得,先太子妃娘娘是在殿下五岁时故去的?” 听澜点头:“先太子妃娘娘身子不太爽利,长年在东宫养病,殿下幼时也是由周姑姑照看的,先娘娘没怎么照料过殿下。” 姚珍珠若有所思点点头。 楚拂晓的话激怒李宿,或许是因李宿从小很少同先太子妃接触,少了这一份母爱。 这事或许是太孙心底里的伤,结果楚拂晓全无所知,张嘴闭嘴就是母亲,难怪太孙要动怒。 姚珍珠略一思索,才道:“之前瞧见贺公公对周姑姑那么恭敬,我还以为是因为周姑姑年长,现在看来远不是如此。” 宫中哪个人得脸,又有谁能脚下生风,还不是看贵人们的喜爱。 周姑姑同殿下是教养长大的情分,所以她可以往书房里送汤羹,她的规劝殿下也会听。 姚珍珠想明白做这些事,对听澜道:“你有心了。” 听澜浅浅笑笑,刚伺候她梳妆打扮,准备用了早膳去暖阁小书房上课,就听外面传来贝有福的声音。 “姚姑娘,给您道喜了。” 第18章 【二更】这是好吃还是不…… 这不年不节的,能道什么喜? 听澜反应很快,立即便窜上前去开了门。 门外是贝有福公公的笑脸。 贝公公可是毓庆宫有名的和气人,主要是那张圆脸看起来特别喜庆,再加上他那倍儿吉利的名字,毓庆宫里只要有小宫人见着他,保准都是笑的。 听澜确实不爱笑,但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笑。 这会儿见了贝有福,她立即福了福,笑着道:“公公快里面请,姑娘刚煮了桂花茶。” 桂花茶是昨日早上李宿的赏赐,除了那一对银碗筷,其他的都是贝有福亲自挑的。 瞧见姚珍珠今日就拿出来喝,就知她一准喜欢。 贝有福心里头也觉得敞亮,他笑眯眯道:“昨日劳烦姚姑娘做了两次羹汤,殿下尝了都很满意,故而让咱家送了赏赐过来。” 贝有福先说:“赏毓庆宫司寝宫女姚氏白银五十两、鹅黄繁花缎两匹、宝石镶嵌头面一对,笔墨纸砚一盒。” 这四样是定数。 贝有福继续道:“姑娘,太孙殿下昨日听您说了几句话,觉着您很喜欢下厨,他便命人把小厨房的小灶台拨给您,您若是得了空便可去用。” 这才是重头戏。 姚珍珠眼尾一挑,那股子高兴劲儿瞬间呈现在白皙秀美的面容上。 她轻轻勾着唇角,眼睛里也带着点点笑意,声音更是轻快:“谢殿下赏赐,有劳公公了。” 这一回屋里没外人,姚珍珠亲自递了红封过去:“连着两日让公公奔波,实在过意不去,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体己,公公只管拿去吃些点心。” 李宿不喜欢烟酒气味,所以他身边伺候的黄门也不敢沾染这些,贝有福没什么爱好,平日里最喜欢吃,这才瞧着富富态态的。 贝有福笑眯了眼睛,这种喜事红封自然是要收的。 他不推辞,只道:“姑娘,若是您以后多做些好食味,多往殿下寝宫里送几回,让咱家整日里过来都成呀。” 姚珍珠同他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眸中寻找到了熟悉的吃货气场,立即相视一笑。 姚珍珠道:“公公放心,我保准让您吃好。” 贝有福心情更舒畅了。 他哼着小曲出了西侧殿,扭头就瞧见边上的右厢房里,窗口那站了个人。 贝有福眯起眼睛看,隐约猜到是沈彩霓,便冲她点点头,直接回了前殿。 这边厢姚珍珠可是喜不自胜。 她早就眼馋小厨房了,以前师父在的时候,她蹭师父的面子可以自己动手做些吃食,后来师父出宫,她就只能打下手。 白案房没什么好差事,无非就是发面揉面抻面条,每一样都是力气活,忙一天回到倒座房里,膀子都是硬的。 现在可好,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灶台。 姚珍珠抿了口桂花茶,在桂花茶清甜的香味里,只觉得心都要跟着飞到盛开的桂花里去。 真高兴呀。 听澜见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掉下来,也知道她高兴,便道:“这下可好了,姑娘以后只管自己随心便是。” 不用再去找周姑姑,也不用去找如雪,她们什么时候想去就可什么时候去。 姚珍珠眉开眼笑:“听澜,你且等着,保你以后山珍海味,有吃不尽的美食!” 听澜被她这么一逗,也噗地笑出声来。 “姑娘,人家激励宫人,都说以后升官发财,只你说要有吃不尽的美食。” 姚珍珠:“美食才是人生。” 主仆两个贫了几句,早膳便送了过来。 提膳的小黄门她们昨日在小厨房瞧见过,好似叫小豆子,他大抵也知道姚珍珠如今正“得宠”,说话办事尤其客气。 听澜拎了食盒进来,姚珍珠扫了一眼,便瞧见里面的蒸笼里贴着签子。 凡贴了签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御厨所做,姚珍珠扭头看听澜:“瞧见没有,我说吃香喝辣,这就来了。” 用完早膳,主仆两个便直接去了小书房。 今日沈彩霓来得早一些,瞧着面色尚可,见只有姚珍珠一个人过来,她犹豫片刻,还是来到姚珍珠桌旁。 “姚妹妹。” 姚珍珠立即起身:“沈姐姐,晨安。” 沈彩霓瞥了一眼屋外,见外面的小宫女似乎还有些瞌睡,这才小声问:“姚妹妹,你可知道昨夜里楚妹妹怎么了?” 听澜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姚珍珠没必要往外处说,她只道:“听着像是挨了打,昨夜周姑姑过来一趟,说楚妹妹要挪去荣馨园养病。” 沈彩霓一听挨打,浑身一哆嗦。 她原本那张精致艳丽的面容,这几日也略显得枯萎,仿佛失去水分的花儿,不见往日鲜亮。 姚珍珠顿了顿:“沈姐姐,我只知道这些。” 沈彩霓也不指望能问出什么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姚珍珠明媚的面容,心中不知在想什么,眼睛里明显有些失神。 黄鹂上前来,对姚珍珠笑着福了福,立即便把沈彩霓搀扶回到座位上。 这会儿工夫,魏清韵也到了。 来了毓庆宫的这四个宫人,有三个已经侍寝过,无论结果好坏,总归都见过太孙殿下。 现在只剩下魏清韵。 除了第一日听到沈彩霓被赶出来略有些惊慌,她往后的日子里就渐渐镇定下来。 今晨进了小书房也是如此,还淡淡同姚珍珠打了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坐在了姚珍珠身前。 课只上了一天,四个人就少了一个。 姚珍珠往边上看了一眼,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上午依旧是识字学字写字,待到午时下课,姚珍珠便忙赶去小厨房。 她早上已经让那个叫小豆子的知会过汤圆,让她提前把牛腩炖上,若是牛腩炖得好,炖菜时就会格外入味。 姚珍珠也来不及同姐妹们打招呼,她直接就往小厨房去。 殿下在上书房同她们下课的时间一样,只不过他要从外宫回到后宫,要走很长一段路,姚珍珠只能抓住这个时间来做菜。 她刚一到小灶房,就闻到里面传来浓郁的牛肉香气。 牛肉里面加了葱姜大料,已经在灶台上的瓦罐里小火慢煮一个多时辰,味道正是浓郁时。 姚珍珠一边往里走一边系上围裙:“味道很正,汤圆辛苦了。” 汤圆腼腆笑笑,她在小厨房也做了好几年,煮肉的活计自然是会的,再说整个过程姚珍珠又让小豆子给她讲了一遍,她自然不会做错。 姚珍珠洗净手,用厚帕子掀开瓦罐锅盖,左手轻轻一煽动,混着肉香的雾气便直往鼻子里钻。 她仔细闻了闻,道:“火候正正好,不过葱略微多了半寸,有些压味,不过也不是很要紧。” 汤圆赶紧点头。 姚珍珠见酸果碎已经切好,便直接让她烧火起油锅。 这道菜依旧不用多少油。 油热了便把酸果碎下下去,跟昨日一样开始熬煮酸果酱。 待到酸果酱熬出红油来,便把切成小块的牛腩下下去,让每一块牛腩都裹满鲜红的酱料。 如此盖上锅盖,闷煮至重新开锅,再把细碎的酸果块下进去。 若是有时间,自然也可先炒牛腩再顿住,不过提前闷煮的牛腩会更软烂一些,适合太孙殿下的肠胃。 不多时,酸酸的肉香味便从小灶台里飘出去。 这道菜依然用了酸果,用酸果的果香和酸味去勾勒牛腩,把牛肉里的腥气去掉,激发牛肉的肉香和甜味。 而且因为用料多,且肉香浓郁,因此味道比昨日的山药羹还要悠远,惹得小厨房的众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待到火候正好时,姚珍珠直接叫灭了灶火,用汤勺往白瓷的牡丹盆里盛菜。 汤圆跟在边上,小心翼翼咽了口口水。 姚珍珠笑了,对她道:“等着一会儿忙完了,你自己配米饭吃一碗,给我那也送一坛子。” 汤圆赶紧点头:“奴婢知道的,姑娘不用担心。” 姚珍珠喜欢做饭更喜欢吃。 她鼓捣吃食,如此认真调制美味,还是为了自己的那金贵舌头。 不过,能顺带巴结一下顶头上司,自然更好。 姚珍珠做得多,一会儿小厨房的人都能分一些,盛放在牡丹盆里的也不少,经由尝菜的黄门验过也还有一大盆。 这是她特地给贺天来贝有福他们留的。 她原本只想把菜送了就走,没成想小黄门正在尝呢,贺天来打膳厅出来。 “姚姑娘,里面请。” 姚珍珠今日可没特地打扮,她只穿着浅碧色的小袄,下面配的则是青竹纹的百褶裙,发间只戴了昨日里李宿赏赐的珍珠发钗,瞧着很是简单利落。 李宿那个臭脾气其实不喜欢见陌生人的,所以姚珍珠当真没有准备。 贺天来见她迟疑,便道:“姑娘莫急,殿下只是要问几句话。” 姚珍珠这才硬着头皮跟他往里走。 贺天来不如贝有福和气,他总是冷着一张脸,满毓庆宫的人都很怕他。 姚珍珠也不敢同他多说几句,只安安静静走在身边。 绕过几重雕花木门,才来到膳厅里。 李宿正坐在桌前,膳桌正当间空了个位置,他正在垂眸读书。 跟在后面的小黄门匆匆上前,把姚珍珠刚送来的酸果牛腩羹放到了膳桌正当间。 李宿指了指门口的椅子,姚珍珠心领神会,自己浅浅落座。 李宿放下书本,身边的贺天来立即上前,先给他盛了一碗牛腩羹。 姚珍珠不敢仔细盯着他看,可人还是有些紧张,她便侧耳倾听,想听到李宿的动静。 只听得李宿拿起勺子,轻轻舀了一勺,然后便没了动静。 片刻之后,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叹息。 唉。 姚珍珠下意识抬起头,心里如同打鼓:这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然而下一刻,她又一眼撞进那漆黑的眸子里。 深海沉寂,无风无波。 第19章 报个菜名听听。 太孙殿下实在长了张好面相。 不常见他的宫人但凡瞧见他,都要恍神片刻,更别提正是青春年少的姚珍珠。 前两次她光顾着紧张了,今日这么一对视,她才蓦然有些羞赧。 也不是说如何少女怀春,实在是因对面的青年人实在太过俊秀,即便他总是面无表情,瞧着很是冷酷,但他长得实在太过出色了。 姚珍珠倒也不是胆子大,实在是美色当前,她略微有些走神,一下子没控制住。 李宿不过是抬头想问一句,就看到她盯着自己看,不仅眼神迷离,还双颊泛红,心里一瞬有些不喜。 不过姚珍珠很快便收敛回眼神,没敢继续去看。 她这几日表现得一直不错,加上厨艺确实很好,李宿身边也不能一人不留,思来想去,竟是忍了。 但再说话时,声音却更冷硬几分:“这牛腩羹可是赵掌勺教你的?” 姚珍珠低着头,没敢继续看他的脸。 “是,师父最擅长做酸果之类的菜肴,这一味也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李宿没再继续问。 他夹了一块裹着汤汁的牛腩,轻轻放入口中,牛肉的香气混合着酸味瞬间炸开。 牛腩已经炖煮软烂,放在口里一点都不硬挺,反而软糯弹牙,如同糯米一般,却没有彻底失去嚼劲。 越去咀嚼,汤汁里的鲜味和果香越浓。 这虽然是很重的荤菜,可吃起来却不腻人。 李宿这几日连着用姚珍珠做的饭食,胃口不自觉好了一些,他连着吃了两块牛腩,又让贺天来在米饭碗里倒上两勺汤汁。 红艳艳的牛肉汤顺着晶莹洁白的米饭滑落,越发引人食欲。 李宿难得先用了两口米饭,米香裹着酸果香味,还有牛肉的余韵在里面,食材简单是简单,但是滋味却很丰富。 姚珍珠这一盆酸果牛腩羹同当年赵如初做的略微有些不同,仔细说起来,汤底熬制得更浓厚,酸果的味道也更馥郁,却也让他回忆起往昔来。 在记忆里少之又少的亲情,瞬间淹没了他的情绪。 李宿一口一口,把那称之为亲情的回忆咽了下去。 贺天来看他慢慢沉了脸,小腿略有些抖,不过还是尽职尽责给他添菜。 李宿的情绪总是很不稳定的。 就在贺天来以为他要掉脸扔筷子的时候,就听对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咕咕声。 李宿吃饭的手微微一顿,他用余光一扫,就看到小心翼翼坐在门口的姚珍珠轻轻摸了摸肚子。 李宿:“……” 他没有说话,准备再吃两口就回寝殿读书时,就听到更为响亮的咕咕声。 李宿:“……” 姚珍珠:“……” 姚珍珠按着胃,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往日里这个时候,她正在用午膳,吃香喝辣好不开心。哪里像现在,她要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然后坐得远远的看别人吃。 这对于姚珍珠来说,简直是酷刑。 贺天来忍了忍,强忍着没当着姚珍珠的面笑出声,他俯下身,低声对李宿解释了几句。 李宿便知道,姚珍珠下了课就赶着去做饭,自己还没来得及吃。 这就显得他很有些冷酷了。 李宿顿了顿,低声吩咐几句,贺天来立即就让两个小黄门抬着个小膳桌进来,摆在姚珍珠面前。 李宿倒也并非真的那么高高在上,不好亲近,他只是不喜欢同生人相处罢了。 因比较满意姚珍珠做的牛腩羹,他便很大方,难得道:“赐席。” 姚珍珠立即起身谢赏:“谢殿下。” 她不站起来还好,她这么一站起来,肚子立即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姚珍珠的脸又红了。 这次不是看美色看的,而是因为羞赧。 自打入了宫,跟了师父在御膳房里,她已经好久没在外人面前这么丢人了。 李宿刚刚那点点的不快,莫名其妙因为这几声饥饿声驱散。 他也知道这会儿姚珍珠是极不自在的,便道:“赏菜。” 这会儿再让小厨房做一膳桌是来不及了,李宿这一桌子他自己吃不了两口,倒是都赏给了姚珍珠。 听到赏菜,姚珍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李宿正好往她这边瞧来,见她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桌上的菜瞧,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末了,他神奇地有些心软了。 “你自己挑?”李宿说。 这话说出口,李宿有些愣神,但很快便给自己找了理由:她这几日菜做得不错,就当赏赐了。 姚珍珠一听这个,倒是不怎么含糊,她对身边布菜的小黄门说了句,小黄门便来到贺天来身后禀明。 李宿就瞧见贺天来把他刚刚略尝了尝的清蒸鲈鱼端了起来。 宫里很少吃清蒸鱼。 一个是怕鱼不太新鲜,做得不好让贵人们反感,另一个也怕刺多伤了贵人。 鲈鱼刺算是多的,不过有侍膳的黄门在边上伺候,李宿这边隔三差五还是能吃些鱼虾。 姚珍珠却好久没用到了。 宫里的鱼有一条算一条,都有定数,就差没在脑壳上贴个条,上书某某宫某某殿字样。 既然李宿让她挑,姚珍珠快狠准,一眼就瞧上了清蒸鲈鱼。 其实李宿也喜吃鱼。 今日这鱼新鲜,做得很清淡,很合他口味。 不过,既然被这小宫女要了去,他也不能跟个丫头争,便默不作声让贺天来端走了。 姚珍珠面前的膳桌摆齐,热菜冷碟一样不缺,她起身冲李宿福了福,坐下来便捏筷子。 李宿只觉得眼前一阵寒光扫过。 说时迟那时快,就看姚珍珠已经飞快吃下一整只烧鸭腿。 李宿:“……” 不知道是不是他没见识,每次看姚珍珠用饭,总觉得她不是在用膳,而是在变戏法。 李宿原本吃饭总是慢条斯理的,他胃口不好,也懂得要细嚼慢咽,因此一顿饭即便没吃什么,都要磨蹭小半个时辰。 到了姚珍珠这里,时间都不叫事。 李宿这边又吃下小半块红烧萝卜,配了一勺南瓜羹,末了再吃一个豆沙包,差不多就饱了。 吃豆沙包的时候,他就又忍不住往姚珍珠那看过去。 不得不说,看姚珍珠吃饭还挺享受。 她吃饭速度明明很快,可一点都不狼狈,整个过程也十分文雅,有种信步闲庭的自信。 她吃得又特别香。 怎么说呢,她吃饭是真的很认真,只要口里有食物,眼睛就跟发光似的,眉尾上挑,整个人都洋溢着幸福。 吃到特别喜欢的菜色,她还会不由自主点点头,咀嚼的速度放慢,好似在品里面到底用了多少味调料。 大抵是品出些许门道来,姚珍珠又自顾自点了点头,继续吃起来。 瞧她那食量,一个人能顶李宿两个。 李宿低头看了看自己结实有力的腰腹,又看了一眼对面姚珍珠纤瘦的身形,不由有些疑惑。 这么多食物,她都吃哪里去了? 宫里的女人李宿见了太多,虽然他一直生活在这一片方寸之间,却把各色各样的人都看尽。 像姚珍珠这样一门心思都是吃,还怎么吃都不胖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如此走着神,他又喝了一碗牛腩汤。 贺天来发现,每次姚姑娘陪膳,殿下都能多用一些。 这个发现令他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 趁着李宿走神的工夫,贺天来又给上了一个山药卷,待他把这个也吃下,这才不敢继续上菜。 李宿中午虽要午歇,不过时候都是不那么紧张,他略躺一会儿便可。 此刻姚珍珠正风卷残云,她用余光去瞧李宿,见他修长的手捏着白玉勺,正有一下没一下撇着汤,心里顿时有了谱。 看来,太孙殿下应当在等膳。 这么一想,太孙殿下又莫名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只要能让她能踏踏实实,高高兴兴吃饱,所有人都是好人! 太孙李宿还不知自己成了姚宫女心里的好人,他慢条斯理喝着汤,脑子里想的是下午的课业。 好人太孙愿意等,可姚宫女却也不能不识趣,她三下五除二吃完一整晚泡了香菇鸡汤的米饭,悄悄用帕子擦了擦嘴。 贺天来多有眼力见,一见她用完,立即对李宿道:“殿下,可是要撤了?” 李宿又看了一眼姚珍珠,见她低眉顺眼坐在那,没继续动筷子,才点头:“撤吧。” 待到黄门们轻快扯下膳桌,姚珍珠也起身福了福:“谢殿下恩赏,奴婢告退。” 李宿没做声,姚珍珠便往后退。 刚退到门口,却听李宿的声音再度响起:“臭豆干你可会做?” 姚珍珠:“……” 这就开始点晚上的菜了? 臭豆干可是她师父发明的特色小吃,因味道实在不雅,宫里倒是没怎么传开。 不过在坊间,姚珍珠听说早就已经传播开来,百姓们都很喜爱,被称为御厨豆干。 姚珍珠怎么也想不到,李宿点的第二道菜竟然是这个。 但是…… 姚珍珠略有些为难:“殿下,能做是能做,不过……” 李宿平静看过来。 姚珍珠略一福身,深吸口气,却还是道:“如今殿下胃口不开,常常胀痛,不易吃太过辛辣之物。” 言下之意,不是我不会做,是你吃不得。 李宿有些意外。 他继续沉沉地看着姚珍珠,一言不发。 姚珍珠:“……” 姚珍珠一咬牙,道:“不若奴婢给殿下换一道菜?” 李宿:“且报个菜名听听。” 姚珍珠:“……” 您还挺挑。 第20章 殿下,奴婢所做都是为您…… 李宿冷不丁问菜谱,姚珍珠还真答不上来。 但姚宫女多聪明啊,她答不上来菜名,却会道:“奴婢会好好准备晚膳,殿下可当个惊喜来盼。” 有些事,提前知道了便少了几分趣味。 李宿不成想被个小丫头说了一句,倒是没怎么生气,他只沉沉扫了她一眼,挥手叫她退下去了。 那眼神的意思很明白,若是孤不觉惊喜,便轮到你惊吓。 姚珍珠从膳厅出来,轻轻拍了拍胸脯,她心想,那一眼一定是在吓唬我。 她回了房,午歇时好好睡了一觉,待下午学刺绣的时候,便开始安排晚上的菜品。 今日晚上她想做两道菜一道汤。 李宿只是暂时不能吃辣,旁的菜却可以多吃一些。 她也算是陪着用了两日膳,发现太孙殿下其实并非挑食,他只是每样都用一小口,就差不多停罢了。 酸味的菜他能多用一些,是因为酸汤开胃,可以刺激食欲。 不过中午已经用过酸汤菜,晚上便不必再做。 姚珍珠认真斟酌。 她准备给李宿做一道小炒猪肝、一道煎豆腐炖冬苋菜,配一道猪肚汤,就齐活了。 猪肝明目,豆腐冬苋菜平阴,猪肚最是养胃,很适合李宿吃用。 且这几种宫里不太常做,都有些过于家常,倒是还有些别出心裁。 其他的菜都不需要姚珍珠去配,反正小厨房也会准备冷热碟各四,种类不会重复。 如此一定,姚珍珠的心情立即就舒畅起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自己想吃猪肝了。 能用小厨房便是她可以自己想吃什么做什么,还能捎带脚巴结一下顶头上峰,一举三得啊! 姚珍珠越想越高兴,她勾着嘴角,差点没笑出声来。 坐在前排的沈彩霓正巧回头瞧她,见她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泛酸。 黄鹂怕她多说话,忙给她倒了杯茶:“姑娘且歇一会儿吧。” 沈彩霓回过神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叹了一口气。 瞧瞧人家,已经能陪太孙殿下用膳了,而自己呢? 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第一日侍寝还被赶了出来。 她太给宜妃娘娘丢人了。 在她身边,魏清韵认真绣着自己手里的帕子,瞧都不瞧她一眼,对于自己至今未被招寝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教桌后的织绣宫女扫了一眼,也跟着吃了口茶。 这一屋子的人当真是各怀心事。 待到下了课,姚珍珠这就要往小厨房赶。 却不料沈彩霓叫住了她:“姚妹妹。” 姚珍珠只得顿住脚步:“沈姐姐。” 他们俩说话的工夫,魏清韵从身边飘然而过。 沈彩霓等她走远了,才低声道:“过几日便是小年,到时候宫里有节庆,你可有空?咱们一起去御花园看灯。” 她们是十二月初来的毓庆宫,一晃眼小年将至。 小年在宫里是大节,要先过一次小年,然后才是元旦。 待过了元旦还有上元节,从小年起宫里一直都很热闹。 到了小年这一日,贵人们自然要在太极殿推杯换盏,欢庆佳节,她们这些也算是伺候过贵人的小宫人也能跟着娘娘们去逛一逛御花园,瞧瞧今年的灯景。 若是往常,姚珍珠说不得就同她一起去了,如今却只得拒绝。 “沈姐姐,不是我不想同你去,只是早就同原来的同屋约好,要去御膳房瞧瞧她的。” 沈彩霓倒是没有如何惊讶,她只是点头:“好,那我便自己去吧。” 听她这意思,魏清韵不打算去了。 姚珍珠同她再度见礼,然后便匆匆往小厨房赶去。 到了灶台前,她下午吩咐听澜过来要的食材已经都安排好了。 小厨房给她分了两个固定的人手,一个便是汤圆,另一个是吴鱼羊的小徒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黄门,叫喜桂。 汤圆和喜桂可以配合得很好,把食材处理到位。 姚珍珠到了以后,直接挂上围裙炒菜便是。 今日一共三道菜,小炒猪肝很快就能出锅,倒是猪肚汤和煎豆腐冬苋菜要熬一会儿,她便又开了一个小火灶专门用来熬汤。 李宿想吃臭豆干,这个暂时不能吃,那改成煎豆腐也八九不离十吧? 姚珍珠如此想着,一块块把豆腐下锅煎。 只听刺啦一声,油香混合着豆香一下子便膨出锅外,惹得在场众人一起咽了咽口水。 这点钟,大家都饿了。 姚珍珠晚上手脚特别麻利,她先把豆腐煎好,然后试了试煎豆腐的火候,还让几个宫人一起跟她“试菜”。 刚出锅的煎豆腐特别好吃。 这时候略微撒一点点盐,外表酥脆,里面确实软糯的,越烫越想吃。 姚珍珠咽下最后一口豆腐,重新起锅烧油,开始做小炒猪肝。 小炒猪肝特别需要火候,猪肝下锅的时候油要正正好,合着嫩韭菜在锅里那么一翻炒,七上八下之间,外表变色,上了酱油直接便能出锅。 猪肝还不能冷了吃,温度一降,里面便会干硬起来,变得很是难咬。 姚珍珠看了一眼喜桂:“喜桂,你赶紧给殿下送去,请他趁热吃。” 喜桂利落应一声,把菜碟子放入加了炭火的食盒,拎着便小碎步出了小厨房。 他们这种传膳黄门都是特地练过的,手里拎着多少食盒,踮着脚跑都不会撒出一星半点。 这道菜送过去,就剩下两道炖菜。 姚珍珠先把煎豆腐冬苋菜炖上,然后便去看已经提前上顿煮上的芡实猪肚汤。 芡实猪肚汤健脾胃,正适合李宿吃用,猪肚早就预备干净,其中放了浸泡过的芡实、莲子与红枣,放在小灶上已经炖了将近一个时辰。 姚珍珠用厚灶布捏着陶锅的锅盖,打开闻了闻味道,一阵香浓却并不油腻的肉汤香味飘散出来。 姚珍珠只靠食材在锅里的状态颜色,大抵能揣测出时间。 “这一回做得很好,”她夸奖汤圆,“数量都用对了,而且汤量刚刚好。” 汤圆高兴地笑没了眼:“谢姑娘夸赞。” 姚珍珠用勺子盛了一小碗,自己品了品,道:“汤圆,你很有天分,以后努努力,你也可以成为一把勺。” 汤圆高兴得脸都红了。 姚珍珠最后调了味,略加了一点点海肠粉、白胡椒和盐,会直接可以出锅。 这一次送菜,姚珍珠没有亲自去。 她只取了自己的那一份,同听澜回到了左厢房。 这会儿工夫,小厨房也送了饭来。 如今她在毓庆宫很有脸面,就连小灶台也给她使,小厨房不可能不识抬举。 瞧今日的菜色,里面甚至还有一碟子素炒青瓜,在寒冬腊月里,青瓜多难得。 这会儿屋子里也没外人,姚珍珠就让听澜捧着碗站在边上吃,要不然也是她吃完了撤下去听澜再吃一遍,如此还能早些歇下。 姚珍珠原本以为今日能消停一些,却不料外面一会儿就来传人,道是今日由魏姑娘侍寝,但殿下要见姚姑娘。 姚珍珠:一次见两个吗? 她顿了顿,这话没敢说,只在心里犯嘀咕。 不过魏清韵是侍寝,她要先去暖阁沐浴,姚珍珠便自行去了前头。 下午课早,这会儿李宿已经用过晚膳,正在院中散步。 傍晚的天际挂着橘红的晚霞,一会儿好似紫色的绸缎,一会儿又染着落日的金光,好看得不得了。 晚霞之下,年轻的天潢贵胄玉树临风,翩然若仙人。 姚珍珠一打照面,心里忍不住再度嘀咕。 太孙殿下真乃神人也。 他这般丰神俊秀,满大褚也再寻不到第二个。 不过这仙人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焉。 姚珍珠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听李宿道:“猪肝略有些嫩,太软。猪肚汤太清淡,不太下饭。” 姚珍珠:“……” 合着叫我过来,只是为了批评今日的晚膳? 若是别的,姚珍珠一定会低头认错,对于美食而言,她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的。 因此李宿如此训斥完之后,没有听到姚珍珠的回答,他转过头来,就看姚珍珠站在八角亭前,垂眸不语。 她今日穿的还是昨日那身浅碧袄裙,发间换了一只碧玉簪,显得越发灵动可爱。 只不过,这会儿的她略微皱着眉,显得很不服气。 李宿道:“怎么?孤说得不对?” 姚珍珠:不对。 但她开口时,却说:“殿下自有殿下道理,奴婢受教。” 李宿几乎要气笑了。 若不是今夜要散步,他正巧有空闲,才叫过她来提点几句。 之前几日见她对吃如此上心,以为真的当成正经差事去研究,却不料她竟连意见也听不进去。 看在这几日一道道菜的份上,李宿没有立即发怒,只是道:“你说,孤哪里说错?” 姚珍珠低着头,修长的颈子映衬在霞光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好似深海里的珍珠,光芒一直引人目光。 但李宿却没有继续看下去。 他只是站在落日里,等着对面的答案。 姚珍珠缓缓抬起头,她定定看了一眼李宿,又冲他福了福:“殿下,奴婢所做都是为您。” 为我? 第21章 奴婢一定努力! 李宿今日心情尚可,后日便是小年,明日贵祖母就要从皇觉寺回宫,他自然是有些高兴的。 因此,他才有这闲心同姚珍珠闲话。 若不多说几句,回头贵祖母问起来,他连司寝宫女的名儿都叫不上来,着实有些不太上心。 因着姚珍珠厨艺了得,这几日又算是一起用过几顿饭,李宿对她印象最深刻。 只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有一套的。 张嘴闭嘴就是为了他。 满宫的宫人都会说为他好,却又有几个真心? 李宿冷哼一声:“嗯?” 姚珍珠的腰弯得更低:“殿下脾胃不和,食物最要紧的就是不费口且软烂,猪肝奴婢特地没有炒得很熟,食盒里加了碳匣,一路温到殿下的膳厅时,时间其实是刚刚好的。” “或许您用第一块时会觉得略有些软,但后面再用,是不是就刚刚好了?” 姚珍珠的声音很清脆,带着自信与笃定,她回话的时候不会特地压低尾音,也不会故意去讨好太孙,只是实话实说。 李宿难免就随着她的话深思起来。 如他所说,确实是如此的,第一口略有些嫩,但是往后用了会儿饭再来品,却就刚刚好了。 不过,他倒是没认同姚珍珠的观点,只问:“那汤呢?为何做的味道那么淡。” 姚珍珠又道:“殿下,猪肚汤其实做成酸辣的最开胃,又鲜,但为了您的胃,奴婢也不敢多加胡椒,因此便把所有调料都减少,只还原食物的本味,您用下去,是不是也觉得腹中暖暖?” 李宿:“……” 如此听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李宿同旁的天潢贵胄不同,旁人有的陋习他一概没有,但旁人没有的习惯他却有不少。 不爱说话、脾气冷硬、心绪不平、独来独往,这样的贵人,若是旁人来看其实很难伺候。 但姚珍珠却觉得舒服多了。 即便当了司寝宫女,她做的还是老本行,都不说伺候太孙殿下入睡了,她多往前走一步都能让太孙殿下皱眉。 不管太孙殿下这是什么毛病,总归不用做这些姚珍珠到底是松了口气。另外一个,太孙殿下也对她的手艺颇为认可,如今还挺认真同她讨论。 厨艺被认可,对于姚珍珠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人一高兴,话就多了。 “殿下,您的胃病大抵是小时候没有养好,奴婢不是太医,不知轻重,但若是以食调养,规律用膳,好好作息,用不了多久便能好。” 太孙如今十九岁的年纪,翻年才要弱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好好调养,一两个月就能改善,到时候便可以随心所欲了。 姚珍珠继续道:“待到殿下好了,奴婢给您做臭豆干,保准做得香飘万里。” 她拍着胸脯保证,小脸上略带了些笑意。 李宿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她晚霞里红成苹果的笑脸,心绪一下子就平和下来。 不自觉地,他轻轻勾起唇角。 “你若做得不好,孤且要罚你,那对银碗筷且要收回来。” 姚珍珠立即回:“奴婢一定努力!” 这一声回答的好洪亮,不远处的贺天来都吓了一跳。 他赶紧往李宿面上看去,却见他眉目舒展,唇边甚至有不易觉察的笑意。 旁人看来李宿此刻定是面无表情,但他却知道,现在的殿下心情一定很好。 这么多天,终于好起来了。 贺天来略微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姚珍珠,心道:难怪赵大人以前喜欢,这位姑娘可当真很有意思。 姚珍珠行过礼,正要回,就听李宿道:“你明日不用去上课,去小厨房准备几样新鲜点心,孤有用处。” 他小厨房里的白案御厨就是贵祖母赏赐下来的,他会做什么贵祖母最清楚,要想送了点心过去,自然要新鲜花样。 姚珍珠顿了顿,认真问:“殿下,奴婢想问新鲜是何种新鲜?” 李宿道:“宫中不多见的。” 姚珍珠立即就明白了。 她弯腰行礼,响亮回一声:“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完成任务,包您满意。” 李宿又勾了勾唇角,挥手:“去吧。” 他终于把话说完了,姚珍珠抖了抖冻得有些冷的脚,小碎步退了下去。 贺天来重新回到李宿身边。 “也不知姚姑娘会做什么花样,臣还有些馋。” 李宿瞥他一眼:“她肯定会做很多,少不了你和贝有福的。” 贺天来苍白消瘦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来:“多谢殿下,臣等可是有福气。” 有福气吗? 李宿背着手往前行。 夕阳西去,落日归巢,银盘重又挂上天际,深夜一瞬而至。 月色之下,他修长的身影如同孤岛里的大树,苍翠却孤单。 贺天来心中叹气,却依旧跟了上去。 姚珍珠回了自己的左厢房,这才问听澜:“你可知道贵妃娘娘?” 听澜仔细合上房门,把窗户也合上,这才端了洗脚水过来给姚珍珠泡脚。 “姑娘想听什么?” 姚珍珠道:“什么都行。” 听澜想了想:“奴婢入宫时间短,也就早姑娘两年,那会儿贵妃娘娘还在宫里头,奴婢曾经见过几次。” 她感叹道:“都听说早年故去的孝慈皇后母仪天下,仪态万方,可咱们这位贵妃娘娘也丝毫不差。” 孝慈皇后是当今洪恩帝的原配,出身溪川苏氏,历朝历代,几经朝代更迭,溪川苏氏皆屹立不倒。 其苏氏门庭,出过无数位风流才子,也出过匡扶朝政的鼎力能臣,更出过母仪天下的后主凤女。 孝慈皇后是当今苏氏族长的嫡长姐,母亲是琅琊王氏旁支,可谓是出身名门。 她早年便嫁给洪恩帝成为太子妃,成婚一年时便诞下皇长孙,也就是当今太子李锦昶。 姚珍珠听得入迷。 这些事其实坊间早就有耳闻,不过百姓们不敢说得太过明白,只是闲话之间闲谈而已,如今听澜口里诉说的,却是宫中都知道的旧事了。 她轻声道:“早年皇后娘娘当真是凤主天下,她颇为仁和慈爱,当真为一国之母,只可惜……” 只可惜红颜薄命,年轻早亡。 听澜声音更低了:“洪恩二年,皇后娘娘再度有孕,只可惜这一胎赶上丰泰草原上的铁木部族叛乱,陛下亲征,这一战大捷,还未等班师回朝大行庆祝,宫里就传来消息,道孝慈皇后难产。” 这一段往事,是当今心中永远的痛。 皇后薨逝第三年除夕,当今在太极殿上酩酊大醉,这事是他自己边哭边说的。 这么多年,当今只哭了那么一次。 孝慈皇后难产薨逝之事,举国皆知,只不过众人却不知其中细节,宫中的小宫人们倒是私底下会说几句,听澜也就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 听澜坐在小凳子上,叹了口气:“听闻当时陛下不顾大军,直接率领御林军亲卫,星夜兼程,一路奔波两日不停,赶回了盛京。” 年轻皇帝大战告捷,正是意气风发时,然而转头却见发妻难产血流如注,病恹恹躺在床榻上。 这场景想来就令人难受。 姚珍珠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夫妻二人见了最后一面,皇后娘娘艰难诞下寿宁长公主,次日薨逝。” 姚珍珠也叹了口气:“红颜薄命,事无万全。” 听澜摸了摸水盆,感到水有些冷了,伺候她擦干净水坐到炕上去。 姚珍珠突然道:“说了这么半天,竟说皇后娘娘了。” 听澜一愣,随即道:“是奴婢走神了。” 她倒了水,另取一盆水来给姚珍珠净面漱口,才继续道:“当年皇后娘娘薨逝,陛下悲痛不已,说他若不是离开盛京,皇后娘娘也不会因难产而亡。” 这话若是浅浅听来,似乎没什么毛病,但若认真听,却是有些门道的。 姚珍珠没说话,只让听澜继续道。 “因此陛下在洪恩四年便立大皇子为太子,并昭告天下,此生不再立后。” 至此二十几年过去,坤和宫依旧没有等来新的主人。 因此,才有这位小苏氏贵妃入宫。 洪恩十年,苏氏另选嫡系女,入主后宫,是为小苏贵妃。 这位小苏贵妃是孝慈皇后的堂妹,两人差了将近二十岁年华,孝慈皇后刚入宫时,小苏贵妃刚刚出生。 而此刻小苏贵妃入宫时,太孙殿下刚呱呱坠地。 听澜道:“太孙殿下是先皇后娘娘的长孙,贵妃娘娘很是喜爱,往常便多有抚照。” 姚珍珠点头,总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听明白了。 宫里这一重套一重的关系,实在令人听了头疼。 姚珍珠道:“早年先太子妃还在世时,也是贵妃娘娘关照太孙殿下的?” 听澜道:“奴婢听周姑姑说过一嘴,道太子妃娘娘不喜孩童哭闹,自己又体弱多病,便没怎么照料过太孙殿下,从小都是几个奶娘和贵妃娘娘亲自关照殿下的。” 姚珍珠立即便明白,李宿让她准备的点心,一定是要送给明日即将回宫的贵妃娘娘。 她心里有数,便问:“贵妃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澜却好半天没说话。 姚珍珠看她不似走神,便安静等。 灯花跳了一声,听澜才开口:“贵妃娘娘是个很奇特的人。” 第22章 殿下再来一块? 贵妃娘娘是个怎样奇特的人呢? 她入宫时当今已三十六七的年岁,宫中高位妃嫔皆满,膝下也早就儿女成群,但她一入宫便主位凤鸾宫,成了一品贵妃。 宫中无后,贵妃便如同副后,年纪轻轻便主持后宫诸事。 听澜笑着说:“听闻当年宜妃娘娘、贤妃娘娘都不是很福气,但被她震慑过几次之后,就都老实下来,如今贵妃娘娘虽不在宫中,但她一道手谕,宫里的娘娘们也无不遵从。” 贵妃小苏氏并不得宠,虽同样是苏家嫡女,但她长相颇为英朗,很有些飒爽英姿。 她不矫揉造作,也不妩媚多情,是个风风火火的敞亮人。 当今并不喜这样的女子,同贵妃关系极为疏远,但六宫事却又信任她,全仰仗她一人打理。 无论哪个主位娘娘说贵妃不是,当今都要驳斥,以至于宫里唯贵妃娘娘马首是瞻,众妃莫不敢从。 姚珍珠听着听澜的话,却道:“贵妃这样的女子若是在坊间,怕早就能成为女中豪杰,如今入了宫来,反倒是限制了自由。” 这话只能一说一听,风过无痕,波澜不惊。 听澜又同她说了会儿话,姚珍珠便更衣下了炕,把今日的课业写完。 “虽说明日不用上课,却也得让小宫女送去,课业还是要好好做的。” 听澜伺候笔墨:“是。” 姚珍珠做完课业,已经略有些晚了,她躺倒在床上,脑子里想着那诸多点心,渐渐有了睡意。 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姚珍珠早早便醒来,待准备妥当之后,她也不等早膳,直接领着听澜来到了小厨房。 汤圆和喜桂已经开了门,正等着她。 姚珍珠吩咐几句,喜桂便去取食材,这边姚珍珠对汤圆说:“今日里早,我简单做些早点,咱们边吃边忙。” 汤圆其实已经用过早食了,这会儿听了,又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好!听姑娘吩咐。” 姚珍珠四下看了一圈,看到了她师父当年让各宫都打了的烤炉。 她还在宫中时,最擅长做烤制点心,因此各宫也备有烤炉,贵人们若是想用,随时就能做。 不过各宫的手艺皆无赵掌勺一人好罢了。 姚珍珠从她那里学到了以前闻所未闻的各色菜肴,也对吃有了更新的感悟与了解。 今日要做点心,自然要用这烤炉了。 小厨房时刻预备着食材,醒好的面团自然也有。 姚珍珠先让汤圆把烤炉上火,大火烘热,然后便开始揉面团。 她先要做小份的半馅饼,什么叫半馅饼呢?听她师父的意思是馅料都在饼皮的上面,所以叫半馅饼。 原她吃过师父做的,如今自己再做,不由又有些想念师父。 也不知她在宫外的酒楼起得如何,是否生意极好? 如此想着姚珍珠把一小团面团揉压扁平,形成一个薄薄的圆片,边上的食材已经处理好,随取随用。 她先在饼皮上刷了一层昨日熬好的酸果酱,然后洒了些奶酪碎。 这奶酪可是漠北哈伦族贸易通商而来,每年他们用牛羊马匹和奶酪地毯等物同大褚交换盐酒茶糖与珍贵的丝绸。 这奶酪略有些硬,吃的时候要用火烤软,浅浅抹在芝麻馕上面,喷喷香。 此刻已经被切成细碎的颗粒,均匀洒在饼皮上。 撒完这一层,她又洒了小块的牛肉粒、青椒碎、蘑菇碎以及圆葱丝,这么铺上一层,最后她取来一个小小的凤梨。 这凤梨很是珍贵,每年从琼州不远万里送入宫中,今年冬日,分到毓庆宫的也不过三个。 姚珍珠做饭很舍得。 食物就是为了好吃,既然要做,她就做到最好。 反正也要做给贵妃娘娘,顺道自己也蹭点福利,不能白辛苦不是? 姚珍珠学过怎样处理凤梨,就看她手起刀落,凤梨外皮的小尖刺全部都被打了下去,只剩里面金灿灿的果肉。 姚珍珠把凤梨且成两半,一半切成小块,另一半让喜桂切成蓉,留下果汁备用。 不多时,烤炉就上了热气。 外面冰天雪地的,小灶房里却温暖如春。 姚珍珠早就脱下斗篷,只穿着日常屋里面的夹袄,站在灶台前都略有些出汗。 “可以了喜桂,擦干净火膛。”说话的工夫她把凤梨果肉和碎奶酪均匀铺在饼皮上面。 这一个半馅饼就做好了。 姚珍珠道:“一会儿我再揉几个饼皮,你们两个照着放料便是。” 做半馅饼最重要的是饼皮、酸果酱和火候。 其他食材多少并不那么重要。 酸果酱里姚珍珠略微放了些辣椒和香芹叶,数量很少,只起到提味增香的作用。 烤炉很快就被喜桂清理干净,姚珍珠弯下腰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就把做好的饼皮一个个放入烤盘里,直接放到烤炉中间的空膛中。 这烤炉设计精巧,中间特地弄出一小块空膛,下面烧火,上面可放炭,这样食物放进去后,上下都能受热,很快就能熟透。 生饼皮一放进去,不多时就能闻到混合了各种气味的香。 仔细去辨别,刚铺上去的食材都有,但却有各不冲突。 姚珍珠手脚迅速,她一边让汤圆煮水,把挑选好的祁红红茶放入水中,一边又取了小锅热鲜奶。 毓庆宫每日的鲜奶不过四壶,往常李宿早起自己要吃一碗,他不是特别爱吃,大约是得了贵妃的命令,不得不吃。 姚珍珠一口气要了两大壶,一边让喜桂烧热大锅的灶膛,让听澜盯着烤炉。 时间紧迫,也只能如此。 小灶房里一下子忙得团团转,膛火红亮亮的,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是期待的笑。 锅热了之后,姚珍珠先把凤梨汁倒入锅中,不多时加入冰糖和麦芽糖,为了让李宿也能喜欢,她减少了糖量,只放了平日的一半。 如此熬煮片刻,汤汁就略有些浓缩,这时把凤梨蓉和冬瓜蓉一起下锅翻炒,慢慢收汁,最后便成了一小锅凤梨馅。 姚珍珠用瓷碗把凤梨馅盛出来,盖上盖子,放到小厨房外面冰着。 这样的天气,馅料一会儿便会放凉。 这边馅料做好,那边烤炉里已是香气扑鼻。 浓厚的奶酪味道几乎要从小灶房里益出去。 这会儿天还没大亮,小厨房正在给李宿忙活早膳,闻到这边的香味,年轻的学徒们不由得驻足张望。 有那嘴馋的,甚至还动了动喉咙,瞧着很是有些嘴馋。 吴鱼羊正在给李宿做今晨的绉纱馄饨。 他也闻到了边上的香味。 大徒弟容勤嗅了嗅,低声道:“应当是用了奶酪和烤炉。” 吴鱼羊点点头,垂眸看着火候,一言不发。 待到这一小罐绉纱馄饨煮好,起锅放到暖盒里温着,吴鱼羊才道:“过去问姑娘,可有给殿下的早膳,若是预备好了,咱们一起送过去。” 容勤微微一顿,很快便点头:“是,徒弟这就去。” 吴鱼羊用洁白的挂巾擦了擦手,过去看今早的汤面做得如何。 白案掌勺是外厨,叫柳成业,是苏家寻访的江南名厨,特地进宫伺候太孙殿下的。 他入宫时间短,往日里又只能窝在毓庆宫的小厨房,行走坐卧都有黄门徒弟盯着,其实不是很爽利。 不过宫里头年俸高,吃穿用度也不用发愁,隔三差五就有恩赏,如今也能干下来。 他自己心里有数,过不了些许年就要出宫,但吴鱼羊不一样。 他且要一直跟着太孙殿下的。 此时见吴鱼羊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嘿嘿一笑:“瞧着那位姚姑娘很有几把刷子,听闻是赵神厨的关门弟子。” 吴鱼羊瞥他一眼:“宫里的姑娘,且不能由你随意评说。” 柳成业又笑两声,那意思他打肿脸撑胖子,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另一边,姚珍珠把做好的半馅饼和一碗祁红奶茶都放到食盒里,让容勤取了送去给太孙殿下。 且不提小厨房如何忙活,容勤这边同传膳黄门一起送膳道正殿时,李宿刚打完一套拳回来,胃里刚好有些饿。 就在这时,奶茶的香气飘散过来。 这味道同平日吃的鲜奶不同,有着优雅的暗香,带着红茶特有的芬芳,倒是不让人反感。 李宿皱眉看过去,容勤立即解释:“这是晨起姚姑娘亲自给殿下做的,说叫祁红奶茶,殿下尝尝合不合口?” 李宿也没说话,他端起瓷杯,便浅浅喝了一口。 温热的奶茶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中,饿了一夜的胃立即就被唤醒,早先鲜奶的腥气都被茶味冲淡,只留下淡淡的甘甜。 李宿紧锁的眉头不由自主松了开来。 他低头看去,又瞧见一样新鲜食物。 容勤赶紧讲解:“殿下,姚姑娘道这叫半馅饼,里面用了牛肉、奶酪、酸果、凤梨等料,烤的时候很香。” 容勤嘴皮子很利落,上膳总能讲解清晰,李宿倒是不烦他。 如此说来,便也让贺天来切下一块,放入嘴里咀嚼。 入口有浓厚的奶酪味道。 他原不喜欢吃乳品,可这奶酪经过烤炉炙烤,竟有种说不出的焦香,里面的奶腥味都散去,只剩下浓重的香味。 若是细细品尝,能吃到鲜香的牛肉粒、甜软的圆葱以及略微有些怪味的青椒。 最后一嚼,面饼的麦香和凤梨的酸甜气息又翻涌上来,配合着酸果酱的果味,实在是滋味丰富。 李宿不自觉吃下一整张半馅饼。 待到早膳用完,时候其实还早,贺天来见他起身,以为他要去书房读会儿书,却见他大步往外走。 贺天来茫然跟在他身后,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小厨房。 此刻的小灶房自然是灯火通明,热火朝天。 因灶房里太热,因此一直开着窗门,从外面能清晰看到里面的情景。 李宿刚站在门口,就看到姚珍珠用手抓着一块半馅饼,正往嘴里送。 灶火旺盛,映得她小脸通红,就连她上挑的眼尾也染上几分诗意的红。 姚珍珠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睛,下意识朝门口看了去。 门里门外,一个面无表情,浑身冷峻,一个嘴巴鼓鼓,笑意盈盈。 姚珍珠:“……” 李宿:“……” 姚珍珠使劲咽下嘴里的饼,颤颤巍巍伸出手:“殿下再来一块?” 第23章 【二合一】甜吗?…… 姚珍珠绝对不是逗闷子。 她是真的没想到李宿会来小厨房这样的地方,自己偷吃被抓了个正着,下意识想要找补一下。 结果这话说出口,她立即就觉得膝盖有点软。 对面的李宿目光略微往下滑,望向了她手上那块被咬了一个月牙边的半馅饼。 姚珍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哆哆嗦嗦收回了手,往身后一藏。 “殿下大安。” 她话一出口,众人也都跟着向李宿行礼:“殿下大安。” 李宿淡淡往小厨房里面扫了一眼,没解释自己为何要过来,只是扭头吩咐了贺天来一声,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去。 贺天来则去吩咐小黄门,跟着李宿一起离开。 待到小黄门立在小灶房,笑着道:“殿下让姚姑娘多准备些奶茶,他带着去上书房喝。” 奶茶的滋味确实很好,而且又是热乎乎的,喝一口整个人都舒坦了。 姚珍珠没有加任何的其他调料,只有茶味和奶味,喝着很是适宜。 听到他要奶茶,姚珍珠狠狠松了口气。 果然,如同师父所言那般,奶茶的魅力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她早晨奶茶煮得多,此刻还有小半锅,赶忙盛了一满竹筒,用炭盆温着,让小黄门取去送给太孙殿下。 姚珍珠回头看了一眼呆愣愣的宫人们,道:“忙咱们的吧,殿下应当只是过来瞧一瞧。” 汤圆拍了拍胸脯:“奴婢现在还有些心慌。” 李宿那面无表情的样子,确实很是有些吓人。 姚珍珠安慰她一句,继续包凤梨酥。 凤梨酥需要用到奶油打发,打发这活喜桂最熟练,只见他用一个寸长的多爪笊篱,在化了的奶油上上下纷飞,快速搅拌。 他搅拌的速度很快,打一会儿歇一会儿,速度很是均匀,不多时,奶油就被打发成奶泡。 打发期间由姚珍珠陆续加入糖、少量的盐以及鸡蛋,待打发之后,便加入面粉和牛乳,如此搅拌成面团,直接放到了窗台外面,同凤梨蓉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套,姚珍珠略坐下来,就着奶茶吃半馅饼。 她喜欢吃凤梨多一些的,味道会比较酸甜,不腻口。 四个人蹲在小厨房里,跟小松鼠一样抱着饼吃,吃了没几口,就忍不住笑起来。 喜桂原有些腼腆,这会儿也笑了。 “真好吃,谢姑娘赏。” 虽说在小厨房当差总有便宜,但也不过是吃些剩料或者学徒练手的菜品,大师傅的手艺也很难尝到。 姚珍珠这般随和,倒是让人想不到。 待早膳用得差不多了,姚珍珠才起身拍拍手:“接着忙!” 她说完,便取了温水反复洗净手,用围裙上挂着的白巾子擦净,开始做下一道点心。 汤圆守在她身边,按她的命令往瓷盆里下料。 面粉里打上鸡蛋、加入糖和水,一点一点和面。 她揉面的手法特别好看,一下一下,仿佛带着天然的韵律,赏心悦目。 别看姚珍珠人瘦,可手劲儿却不小,她每一下都能把面团压到底,然后再拉起反复揉。 直到面团表面变得光滑,她才用布盖好,依旧放在外面的窗台上。 冬日里的盛京异常寒冷,若不待在温暖的屋中,在外面待一会儿就能冻掉耳朵。 也正是如此,姚珍珠才决定做这样费事的点心。 室外刚好可以当冰鉴用,温度甚至比冰鉴还低,用来冷冻食材最是便宜。 姚珍珠做完面团,又继续做酥油面。 酥油面就相对好做多了,小厨房一直备着做好的酥油,她直接用来同面粉一起揉成面团,反复几次便可成型。 做好的酥油面也需要放到外面冷冻。 在这两样准备完,凤梨酥的材料也都冻好。 待食材取进来,姚珍珠重新净手擦手,开始团馅料。 她手很准,团的馅料每个都一般大小,圆圆滚滚,整整齐齐摆放在白瓷盘上,瞧着很漂亮。 团完馅料,她又开始团面皮,待到面皮也团好,她便开始包包子那样把馅料包在面皮里。 不一会儿,八个凤梨酥便包好了。 这会儿汤圆也已经准备好模具,过来给她挑选。 姚珍珠想了想,选了一个四四方方,上面有个吉字的模子,让汤圆把凤梨酥压好模子,然后便放入已经加热好的烤炉里。 喜桂专心致志盯着烤炉,姚珍珠道:“你瞧着点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太灭,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需得取出翻面。” 喜桂道:“小的明白。” 姚珍珠松了口气,又喝了一口热奶茶。 唔,真好喝啊。 她低头瞧了瞧,小声听澜问:“你说贵妃娘娘能爱吃这个吗?” 她问的是奶茶。 这东西,许多人都吃不惯,但一旦接受下来,就会特别爱,一日都离不开。 听澜道:“即便不喜欢,大约也不会厌恶。” 贵妃娘娘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她见多识广,不会因不合口味就发怒。 再说,这东西也算是太孙殿下的孝敬,她更不会驳斥。 姚珍珠略为一想便明白了。 她下了决心,先把做蛋挞要用的蛋挞液做好,放到一边备用,然后便取来了红糖和木薯粉。 师父曾说,加了珍珠的奶茶才有灵魂。 这名字刚好跟姚珍珠的名儿一般,姚珍珠每次听都要笑。 不过这种吃法,也就是师徒几个人闲来做做,从未呈给贵人们,瞧着略有些不伦不类。 姚珍珠把小陶锅放在炉子上,烧开水加入红糖化开,然后便一点点加入木薯粉,不停搅拌。 待到炉子里的木薯粉成团便离火,取出略微晾一会儿,搓成珍珠大小的小团子。 这活儿汤圆干得好,姚珍珠便教给她去做,她藏了点私心,多做了一些,预备着带回去自己煮来吃。 这一通忙活下来,凤梨酥也开始散出焦香。 喜桂瞧着上面烤好,取出要翻面,一阵甜腻腻的香气扑来,喜桂又咽了咽口水。 姚珍珠也闻到了味道,笑说:“这次做得好,应当会很好吃。” 她说话的工夫,汤圆已经开始煮珍珠了。 珍珠需要不停搅拌,待外面透明后,便关火焖上一刻,便会全透明。 取出过一遍凉水,当真如同海里的珍珠那般晶莹剔透。 姚珍珠让听澜存了一小盒,一会儿要带回左厢房,便去取蛋挞皮。 蛋挞皮一共做了两个面团,需要用水面团包裹住酥油面团三折按压,重新揉成团冷冻,反复三次,方才能成。 这个过程很长,姚珍珠也不急不慢,第一次和面后,凤梨酥已经出锅。 凤梨是略有些酸味的水果,但加了糖和冬瓜蓉之后,甜味和酸味便被中和。 这一锅八个都烤成,没有坏的,正面上的吉字略有些压变性,不过字迹依旧清晰。 姚珍珠算了算,因为凤梨只有一个,一半做了半馅饼,另一半只能做这八个,点心碟一碟怎么也要放四块摞成宝塔,李宿四个,贵妃娘娘四个,所以他们这几个人一个都吃不到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得嘞,下次再做,一定给你们预备出来。” 汤圆却笑:“姑娘哪里的话,能跟着姑娘学一学都是奴婢跟喜桂的运气。” 这小汤圆别看容貌不起眼,但就是让人瞧了觉得舒心喜庆。 把凤梨酥备在一边,姚珍珠看了看外面天色,略微松了口气:“剩下时候就不忙了,一会儿再做几个半馅饼,就等着蛋挞出锅,今日就忙完了。” 小厨房备有特别小巧的薄瓷杯,巴掌大,蝶形肚,刚好可以把做好的蛋挞皮卧进去。 待蛋挞皮揉好,彻底起酥,姚珍珠便把它们挨个放入小瓷杯中,均匀捏成碗状。 把蛋液放进八分满,然后便推进烤炉里。 不多一会儿,蛋液的焦香气息便抑制不住地往外冒。 姚珍珠深吸口气,也难免有些馋:“好久没吃了,还是很怀念的。” 听澜都说:“闻着真香,奴婢从未吃过。” 这东西做起来复杂,而且冷了也不好吃,大多都是小厨房里给各家贵人私下做,轻易轮不到赏赐给宫人。 毓庆宫这里,李宿原先并不怎么特别在乎吃喝,白案掌勺便只想着法的让他能胃口好受一些,倒是没琢磨过这个。 在这边小厨房终于出锅了第一炉蛋挞,那边厢李宿也从上书房回来。 明日就是小年,今日只用上半日课,李宿惦记着中午过去陪贵祖母用膳,脸上难得有些放松。 待他回到毓庆宫,刚一进了大殿,一股鸡蛋合着油酥的香气便遥遥飘来。 李宿不由动了动鼻子。 香味很不浓不淡,却仿佛带着钩子,引得他脚步加快,一路往膳厅里行去。 上了一上午课,虽有奶茶垫补,但他还是有些饿。 说起来,自打姚珍珠来了,他发现自己胃口都变好了。 李宿把这种改变归结在姚珍珠是赵如初的关门弟子身上,心里想:以前难道是因为御厨不够精心?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飞快走入膳厅。 贝有福正在布膳,没想到李宿这么快便回来,忙道:“殿下大安。” 李宿的目光却绕过他,直直看向桌子上金灿灿黄橙橙的小圆饼。 说是饼,其实也是一个碗状的糕点,下面好似金黄的脆皮,上面瞧着是半软不硬的蛋液。 应当是烤制的。 蛋液上还有焦褐色的斑点,香味的源头应当就是它。 贝有福多精啊,一眼就看了出来,立即给李宿递上手巾,伺候他洗手。 “殿下,这是姚姑娘忙活一上午特地做的,说叫蛋挞,以前贵妃娘娘那应当也用过。” 不用问,这一看就是赵如初的新菜谱。 李宿想用筷子夹,发现这蛋挞形状太古怪,怎么夹都夹不上来,就在这时,他的腹中发出咕噜声音。 李宿:“……” 李宿懒得管那么多了,直接用手取出一个,一口咬了大半个下去。 初入口的时候是焦脆的,酥油混合着蛋液芬芳,一层一层在口中炸开。 外皮的酥油特别酥脆,很多层,咬下去嘎吱嘎吱的,很有嚼劲。 但里面的芯确实软嫩的。 如同油光水滑的凉粉那般,又软又滑,有着浓郁的蛋液芬芳,却又有牛乳的香气。 甜吗? 是甜的。 却不齁,只是细细密密的甜味,从口流入心田。 好吃吗? 是极好吃的。 ———— 李宿即便是天潢贵胄,从小锦衣玉食的,其实也从来都没随心所欲过。 小时候的那些事且不提,也没必要再说,他在吃上其实也没怎么享受过。 旁人都说他们要什么有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孤家寡人,自己冷清过日子罢了。 这几天,他难得体会到了一点点,久违的烟火气。 也不是说宫里有多热闹,只是略微想起了以前住在凤鸾宫的过往。 李宿面无表情把整个蛋挞吃下肚子,立即发现不那么饥饿了。 他问贝有福:“这也是准备给贵祖母的?” 贝有福对贵妃娘娘的事可没有不上心的,闻言立即答:“正是,姚姑娘一共做了四种其中三种殿下都尝过了,还有这一品。” 李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 高脚白玉盘上放了四块方方正正的金黄酥,上面印着吉字,个头不大,大概也就是他一口的量。 李宿还没问,贝有福就道:“殿下,这是凤梨酥,用凤梨的果肉制成。” 碟子里一共摆了四块,下三上一,这叫宝塔顶。 李宿就着刚才吃蛋挞的手捏了一块,浅浅咬了一口。 这凤梨酥的味道确实有浓郁的凤梨水果香,但是并没有那么重,酸甜之间还有一种鸡蛋麦子烤制的香味,大抵是因为饼皮很薄,这种香味不浓,能恰好中和凤梨的浓重果香。 李宿细细咀嚼,凤梨酥的馅料很软,好似去了皮的红豆馅,沙沙绵绵的,可在这软绵绵的口感里,却又有一些丝状的果肉。 这样一来,又多了几分嚼头。 李宿品了品,他觉得味道不错,那么贵祖母应当也会喜欢。 “不错。”李宿难得给了夸奖。 贝有福眼睛一亮,道:“姚姑娘忙了一上午,听了这话准高兴,她特地叮嘱了,蛋挞要趁热吃,殿下要去凤鸾宫前,提前叫她过去再烤一炉。” 姚珍珠这就很知道轻重。 李宿自己对自己显得不那么所谓,却对贵妃娘娘特别在乎。 自家贵人在乎的,她们就更要在乎。 李宿道:“回来赏她。” 贝有福就没再多说话。 姚珍珠回了左厢房,坐下来捏了捏手,笑着对听澜道:“好久没揉面了,还有点累。” 她忙活了一上午,成绩却很喜人,自己不仅带回来一小盒珍珠,还有四个刚出锅的蛋挞,她们这不好存东西,要不然半馅饼她也要带回几个,放外面冻成冰坨坨,吃的时候放小茶炉上慢慢烤,也香得很。 小厨房照例亲亲热热给她送午饭。 大抵知道她今日在小灶房做点心,小厨房没给她准备甜点,倒是给多上了一笼蟹粉小笼包。 知道她喜欢吃面食,白案掌勺倒是很会安排。 今日的菜色很不错,一道八宝烧鸭,一道梅菜扣肉,一道苏溜白菜,还有一道拔丝凤梨。 只是瞧她上午霍霍了一个凤梨,也不甘示弱了吧? 姚珍珠笑了,咬了一口拔丝凤梨,味道还行,但是凤梨偏硬,其实不太适合做拔丝。 但是,在这样寒冷的冬日能吃到新鲜水果,简直称得上是奢侈了。 姚珍珠用完午饭,在小房间里溜达了一会儿,然后便脱了袄子,躺在床畔小憩。 “若是前头来人,仔细叫我。”姚珍珠叮嘱听澜。 听澜也坐在炕沿,手里做着活计。 姚珍珠这一日早早就起来了,忙活了一整个上午,确实有些疲累。 刚躺了一会儿,她一下便睡着了。 说起来,她很少有心事,也几乎不做梦,当时的那个梦境之后,因为她顺从了梦境指示,所以厄运并未到来。 之后就未再做过梦了。 谁料,今日不过是小憩,她竟又做了梦。 梦里依旧是那一片花团锦簇的御花园。 临近年关,御花园挂了各式各样的宫灯,莹莹灯光如同天上的星河,点亮了这一方姹紫嫣红。 梦里的她跟王婉清一路往前走,穿过曲水流觞,路过醉花荫,最后来到了竹林深处。 就在这里,她见到了一只猫儿。 跟之前那只猫不同,这一只是黑白相间的,毛很长,有张圆脸儿。 那猫儿一路往前窜,飞快从她们身边窜过去,一瞬扑倒了竹林深处中吃茶赏景的贵人。 只听“哎呦”一声,一切都乱了起来,姚珍珠跟王婉清愣了片刻,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一群五大三粗的仆妇按住。 梦里的姚珍珠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似乎又跟上次一样。 只不过这次的受害者不是一只猫,换成了一个人。 宜妃娘娘因为猫儿冲撞,不小心流掉了刚怀上两月的皇嗣,事又发生在小年佳节,惹得龙颜大怒。 所有涉事宫人一并羁押慎刑司,待审问过后再定夺。 姚珍珠跟王婉清被高大的仆妇压着,就这么一头按进了慎刑司。 一瞬间,阴冷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吓得姚珍珠倒吸一口凉气。 姚珍珠猛地睁开眼睛,她翻身做起来,只觉得手脚冰冷,背后都是冷汗。 听澜吓了一跳。 她忙放下手里做的袜子,赶紧下炕倒了杯温茶,过来喂姚珍珠喝了一整杯。 “姑娘可是做了噩梦?”她轻轻拍了拍姚珍珠的后背,小声安慰。 “没事姑娘,噩梦都是假的。” 姚珍珠闭了闭眼睛,冷汗顺着鼻梁滑下,在她下巴坠下了冰冷的水珠。 不,这或许不是假的。 姚珍珠想,我为何会同王婉清去御花园呢? 因为她已经退拒过沈彩霓,说要去见同乡,可兜兜转转,还是跟王婉清去了御花园。 姚珍珠思绪反转,此刻已经全然冷静下来。 转瞬之间,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听澜取了帕子给她擦脸,给她披上袄子:“姑娘醒醒神。” 姚珍珠拍了拍她的手:“没事,莫慌,我醒了就好了。” 听澜没说话,只给她续茶。 姚珍珠缓了缓,心道:第一,她明日要问清王婉清到底为何要去御花园。第二,若是去了御花园,她们也要绕开竹林深处,跑得远远的。 没什么好怕的,姚珍珠心想,她能躲过一次,就能躲过第二次。 老天都眷顾她,她不会就此遭难。 如此定了心神,姚珍珠深吸口气,缓缓又喝了一杯茶。 她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听澜,突然问她:“在毓庆宫这些年,可安生?” 听澜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片刻才回过神,想了想道:“其实若是毓庆宫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挺好的,咱们都不是殿下跟前的伺候人,日子就更好过。” 姚珍珠点头:“是这个道理。” 听澜低了低嗓子:“但若是外头来人惹事,事情就不好了结了,这么多年毓庆宫到底也没能真正安生。” 李宿这个身份,不说万众瞩目,也查不了太多。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盯着他,他的皇叔们、兄弟们、各宫娘娘们、世家朝臣们,没有一双眼睛,不落在他身上。 他能安生吗? 他从小到大就没安生过。 姚珍珠如此想来,大抵也理解他为何练就成如今这般的冷酷与无情。 再多的温情和善,也在多年的攻歼下破碎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希望咱们以后都好好的。” 听澜心里一松,难得笑了笑:“看姑娘话说的,咱们如今就挺好,是不是?奴婢给姑娘热个蛋挞吃吧,刚睡醒,可是有些饿了?” 一听说要吃,姚珍珠立即高兴了。 “热两个,咱们一人一个。” 就着桂花茶,两个人一人吃了个蛋挞,这边刚用完下午小点,外面便传来脚步声。 贝有福亲自来请:“姚姑娘,殿下唤您呢。” 姚珍珠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小厨房。” 待贝有福走了,姚珍珠重新披上斗篷,跟听澜出了门。 她今日走得早,没注意隔壁的动静,这会儿才想起来:“昨夜里如何了?” 她问的是魏清韵侍寝之事。 听澜自是耳听八方,上午就打听好了,就等姚珍珠问。 “听闻表现也是很好,同殿下说了会儿话,殿下就叫回了,没发脾气,今晨给了赏赐。” 魏清韵没能留宿。 但也没有惹李宿不快,给了赏赐,就说明她表现也是很好的。 姚珍珠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哪里得了殿下青眼,那日竟然能流□□华殿。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说出了口。 听澜忍不住笑道:“姑娘如此俏丽可爱,殿下怎么会不喜欢?再说,姑娘身上特别和气,谁见了都能放松,不自觉同您笑起来,大抵是因为这个吧?” 姚珍珠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你就吹吧。” 蛋挞都是准备好的,姚珍珠忙了小半个时辰就把东西送了过去。 一个大食盒,里面摆了两张半馅饼,六个蛋挞,还有四块凤梨酥。 边上还放了一罐奶茶,里面加了些许珍珠,另外配了些蜂蜜。 这么一安置,这一顿下午茶点便有了。 收拾完,姚珍珠就回了房。 另一头,李宿领着人,坐着步辇一路往凤鸾宫去。 今日的凤鸾宫可谓是热闹非凡。 贵妃娘娘回宫,各宫主位都要过来拜见,一直热闹到中午时贵妃娘娘摆了宴,此时才刚刚罢了。 太孙仪仗刚到巷口,宫人就赶忙进去传话,李宿刚一在凤鸾宫宫门口下步辇,就听里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就知道孙儿要来。” 李宿抬起头,遥遥看向门内的贵祖母。 寒冷冬日里,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劲装,窄袖窄裙,并不奢华,看着时分干练。 她头上只盘了牡丹髻,发间一把如意钗,此外再无一丝金玉荣华。 明明已经将近不惑之年,却依旧明眸皓齿,目光清澈而透亮。 只是眼尾的褶皱,眼眸里的沧桑,到底带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贵祖母,”李宿只觉得心头温热,“孙儿给您请安了。” 第24章 【三更】不让人好好吃晚…… 贵妃并不喜久住深宫,一个是因宫里太过沉闷,无处赏景,再一个,她也十分看不惯宫中这般勾心斗角,花样百出。 干脆别居皇觉寺,剩下的人你们爱如何如何,都同本宫没关系。 不过她到底还是惦记太孙的。 李宿从小就是由她照看长大,便是亲生爹娘也没她用心,长时间见不到也是有些想念的。 若是没有年节时,李宿也会去皇觉寺看望她,不过他并不能经常出宫,一年到头其实见到的机会并不算多。 每年到了年根底下,贵妃都能在宫里多住些时候,也是李宿心情最好的时候。 此刻一见了祖母,李宿脸上的冷淡都消失不见,他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眼睛发亮,唇上有笑,就如同坊间寻常的少年人一般,略带了些青春意气。 贵妃一看到他,眼睛也亮了。 她忙招手:“好孩子,可比上次见更高了,一晃神,祖母都要仰头瞧你了。” 李宿个子很高,他足足高出贵妃半个头来,瞧着身长玉立,仪表堂堂。 他微微低下头,伸手扶住贵妃的胳膊,陪她一起往正殿行:“中秋一别,也有四个月了。” 贵妃略一顿,却道:“别看我四个月不在,宫里事我可是都有数。” 李宿点头:“孙儿明白。” 所以,贵妃叫尚宫局给他安排司寝宫女,他直接就答应了,人也见了,也安排侍寝了,特别听话,特别配合。 贵妃瞥他一眼,见他身后的贺天来还带了食盒,笑道:“没成想,还有这般缘分。” 李宿听不太明白她在说何事,直到祖孙二人在正殿明堂坐下,贺天来上了点心并奶茶,贵妃才道:“就是这般,想当年赵如初的手艺确实是极好的,满宫上下无人能及。” 李宿这才明白,贵祖母的缘分所为何事。 他配合着贵妃,脸上也带了些笑意:“是呢,姚宫女是个很有趣的人,最要紧的是手艺真的好,人又体贴。” 他如此说的时候,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眼神里还带了些欢喜。 贵妃点点头,也不知信了没有,只道:“这蛋挞以前总吃,后来便吃得少了,这个是什么?” 她一样一样问,李宿毕竟已经品尝过一轮,心里都有数,便一一给她讲解。 祖孙二人这一问一答,贵妃脸上的笑容又重新扬起来,显然很是满意。 “如此甚好,我也是想不到,这宫人愿意去毓庆宫,”她道,“原同赵如初也曾谈过,她道出了黄门出身的徒弟,其余的徒弟她都想带出宫去,把赵氏酒楼开遍大褚。” 李宿哪里会同姚珍珠谈论此事,不过他记性好,记得姚珍珠点过温加官的名字,便道:“姚宫女道是御膳房温中监给安排的。” 贵妃娘娘便点头:“以后若有机缘,倒是可以问问。” 这话题便打住了。 贵妃低头瞧他,见他如今已经是大人模样,沉稳端方,君子如玉,又很是欣慰。 “一晃神,你都这么大了,这些日子,宫里也还算太平,你且好好读书便是。” 李宿轻轻嗯了一声。 如同他这般年纪的皇子皇孙,大抵都已经大婚出宫开府,便是做闲散王爷,也总比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强。 但他不行,他是皇储,他一日不出宫,太极殿那把龙椅就好似有主,旁人无法企及。 贵妃看了一眼身边的姑姑,姑姑便福了福,领着宫人们退了下去。 待殿门一关,贵妃才沉下脸来。 “最近陈氏动作不断,先是让太子推举陈家的族长为通政使,又给老三安排了南下救灾的差事。” 她说的陈氏便是太子继妃陈继妃的娘家,其族长是陈氏的大弟,原先在户部任职,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侍郎,往上上不去,往下下不来,但太子一直给其努力,今年年根底下官员述职,殿下首肯,便把他调去通政使司,担当通政使一职。 通政使上达天听,下监百官,正三品大元,官威赫赫。 这个调令昨日才出,远在皇觉寺的贵妃娘娘当即便知道了。 李宿垂眸静坐,安静听贵妃娘娘训导。 他祖父儿子很多,他父亲儿子更不少。 先太子妃只诞育他一人,在他之后落生的是王侧妃所出二皇孙以及继妃所出三皇孙,再往后的兄弟,年纪就偏小了,且都不是主位所出,大抵不太碍事。 王侧妃早年便不甚受宠,二皇孙亦不得太子喜爱,但继妃所出的三皇孙,却是太子心爱的儿子。 明明比他跟老二年纪都小,却早早出宫开府,被封为安郡王,亦已迎娶安郡王妃。 成家立业都已做到,自然就要开始为国效力了。 这些人人心里都有数。 跟他比,还在上书房跟一堆小萝卜头读书的太孙和闲散在家读书的二皇孙就显得很有些黯淡无光。 贵妃见李宿不吭声,便继续道:“太子把身边的谋士肇庆派到李端身边,帮助他一起救灾,可谓用心至极。” 李宿这才道:“父王慈父心肠,关爱幼子,也在情理之中。” 他对于父亲喜爱,对于什么亲情都没甚想法,甚至…… 李宿垂下眼眸,没有多说什么。 贵妃却道:“太子心急了。” 李宿微微一顿:“李端今岁十七,论年岁其实不小,也当是为国效力时。” 贵妃抿了一口香醇的奶茶,又去吃蛋挞。 她吃得极为优雅,便是瞧她用膳都是赏心悦目,但李宿却没有心思去看祖母用点心。 他只是想着祖母的话,片刻才道:“父王着急,是因为他一心为李端铺路,忘记了皇祖父的意思。” 贵妃这才笑了:“很好。” 她低头看向英俊端正的李宿,声音很飘忽:“太子以为自己是姐姐唯一的儿子,是陛下嫡长子,从小便被捧在手心里,由陛下亲自教导。他自觉自己身份尊贵,无人能及,也无人可以替代。” 但是,他忘记了,他再尊贵,也到底只是太子,并非皇帝。 “陛下才是大褚的主宰者,他才是天命之皇。” 李宿心头一紧,面容也紧跟着严肃起来。 其实贵妃从小对他的教导,便是让他好好学习,好好读书,勤练武艺,然后便是按陛下安排行事。 这个安排可以是任何事。 他需要听从的唯有陛下,至于太子如何想,如何做,他其实都不需要考虑。 况且,太子其实压根不怎么搭理他,这个儿子对于太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李宿每次都努力按照贵妃的话去做。 只是在宫里的日子,实在太难了。 一次次的欺凌、陷害和暗杀,让他筋疲力尽,也让他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 他唯一能信任的,就是贵祖母。 她说的话,他都会听。 李宿听到这里,便点头道:“孙儿明白。” 贵妃笑了。 她面容虽已不如少年时那般青春靓丽,却自有一番成熟气质。 她道:“宿儿,人这一辈子很长,你如今才十九,这十几年光阴不算长,待你熬过这段岁月,回首再看,会知一切不过如此。” 现在觉得难的事,等以后身居高位,君临天下,便都不是事了。 李宿轻轻嗯了一声:“孙儿晓得。” 贵妃便没再说太子的事,只又说了几句宫妃的那些琐事,便突然转了话头:“这半馅饼我倒是很喜欢,奶茶也觉得好喝。” 李宿见她喜欢,也很高兴:“明日孙儿还叫人做来给祖母,她会的很多,总有些新鲜花样。” 贵妃睨了他一眼,见他不似作伪,心中顿时有了了悟。 即便他如今依旧厌恶女人,依旧不愿意同外人亲近,但至少,他对于这个姚宫女却是不讨厌的。 甚至,瞧他那样子,对这位姚宫女难得还有些欣赏。 贵妃很是意外,但又很欣慰,对于李宿来说,一直活在他认为安全的毓庆宫是没有用处的,他如果不自己踏出那个圈,就一辈子只能锁在里面。 他需要接触不同的人,需要同陌生人交流,也需要看到更多的世界。 贵妃对他有很高的期望,不仅因为他是自己照看长大的,更重要的是,李宿有一颗干净的心。 在这脏乱的深宫里,他的心是最干净的。 贵妃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热奶茶,轻声笑了笑:“明日宫里头忙,咱们都要去宫宴,你可就让人家歇一歇吧,后日,后日带着人来可好?” 李宿一顿:“带着人来?” 贵妃目光慈爱,定定看着他的面容:“是啊,你身边的宫人,我总要见一见的,若是个好姑娘,日后便往上提一提,总要叫人有个身份不是?” 李宿没想到,贵妃还想要见人。 他不能拒绝,也不好拒绝,便只道:“好,后日孙儿带她来见您。” 贵妃意味深长笑了:“这才对。” 从凤鸾宫出来时已经有些晚了,李宿匆匆绕过西侧门出了后宫,一路回到了毓庆宫。 他刚一到毓庆宫,便立即道:“去把姚宫女叫来。” 此时的姚珍珠正在用晚饭。 她跟听澜又热了两个蛋挞,配上晚上这一桌小厨房特地给准备的晚膳,正高高兴兴用饭。 结果一碗炒米饭还没吃完,外面贝有福就来请:“姑娘,殿下急召。” 姚珍珠抬起头,端着碗起身:“现在?” 贝有福看她这么依依不舍,也只能劝:“姑娘,回来再用吧。” 姚珍珠放下碗,小声嘀咕:“唉,总觉得不是好事。” 不让人好好吃晚饭的殿下,不是好殿下。 毓庆宫,小书房。 李宿脚步一顿,打了个喷嚏。 李宿:“……” 难道有人骂我? 第25章 【一更】奴婢绝对不后悔…… 姚宫女是个特别随和的人,但凡事都有例外。 她就特别不喜欢吃饭时被人打扰。 尤其是吃得正高兴,又有她喜欢的菜色时,不能继续吃就特别痛苦。 要不是召见她的是李宿,她这会儿恐怕都要生气了。 即便如此,她也不是很痛快。 姚珍珠一路跟着贝有福往前殿行,内心不停安慰自己:“没事,回去就能吃了,不要紧,不耽误事。” 待到了前殿小书房时,姚珍珠已经能扯出标准笑脸,面对背手静立的太孙殿下。 李宿今日心情确实是极好的。 他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来,往姚珍珠脸上看了一眼。 姚珍珠此刻正在笑。 她仰着头,眉眼弯弯,唇角微扬,双手交叠在身前,冲他行礼:“殿下安好。” 李宿见她笑意盈盈的,竟也眉目温和,面容轻松。 姚珍珠抬起头,就看到他好似带笑的侧脸。 不得不说,便是皱眉冷对的李宿都已经英俊得让人难以忘怀,更何况此刻。 他这么一笑,仿若冬雪化去,百花盛开,好一个春日时节。 姚珍珠只听到自己的心噗通乱跳。 李宿没有发现对面小宫女的异样,他只问:“可用晚膳了?” 姚珍珠:“没有!” 这么铿锵有力说了一句,姚珍珠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奴婢尚未用饭。” 李宿点点头:“一起用晚膳吧。” 姚珍珠:“真的?” 李宿:“嗯?” 姚珍珠一瞬间便高兴起来,她眼睛都亮了:“不是,奴婢不是质疑殿下,奴婢只是太过高兴了。” 陪他吃顿饭,就这么高兴吗? 李宿若有所思看着她,见她脸蛋红彤彤的,眼睛闪闪看着自己,倒是难得没有嫌弃和烦躁。 他甚至觉得:还好贵祖母想见的是她。 姚珍珠看起来就是个活泼性子,爱笑也会说话,最要紧的是特别懂事,该如何做她自己心里都有数,根本不需要旁人如何提点。 眼明心亮的人,在宫里太难得了。 李宿现在甚至都庆幸起来,还好当时御膳房送了这小宫女过来,而他又把她选中,留在了毓庆宫。 如此一来,以后每当贵祖母问起,他总有人可以说,可以聊,也可以当做喜欢。 李宿轻咳一声:“你高兴就好。” 他道:“去膳厅吧。” 姚珍珠立即往后退了几步,离他远远的,待李宿从她身前路过,她才远远能跟在后头。 李宿更满意了。 待进了膳厅,姚珍珠发现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因明日就是小年,今日各宫膳房都很卖力气。 桌上不仅摆了八热八冷并点心主食,还有四种汤以及两碟子水果。 更甚者,李宿那张膳桌上,还有三碟特殊的黄签菜。 黄签菜其实便是赏菜,一般而言,宫里的贵人们赏赐晚辈下臣,御膳房都是新做呈上来,但会额外贴黄签,写明是谁人赏赐。 这会儿李宿一坐下来,就瞧见了黄签子。 当头一道是松鼠鳜鱼,做的鱼跃龙门造型,特别吉利。这道菜是皇帝亲自赏赐的,黄签上书御赐太孙,应当是洪恩帝特地点名赏赐给他的。 这样的年节底下,赏赐这样一道意味深长的菜,很是耐人寻味。 但李宿却没去揣摩皇帝心思,他往下看。 下面还有一道是太子赏赐,为红烧肘子,李宿瞥了一眼,觉得太腻直接叫贝有福端了下去。 最后一道确实贵妃赏赐,为牛肉莼菜羹。 这菜也是赵如初的拿手绝活,如今端上来,姚珍珠一眼就看到了。 李宿的目光落在这道莼菜羹上,不由心中一暖,这道菜羹他少时就很喜欢,在凤鸾宫时常吃,味道略有些酸,莼菜又嫩滑弹爽,很能下饭。 没想到,贵祖母还记得。 他让贝有福给自己盛了一碗,顿时感受到了一道炙热的目光。 李宿扭过头去看,见姚珍珠正眼巴巴看着那条松鼠鳜鱼。 宫里吃鱼很少,大多都是盛京周边等地好养活的活鱼,像鳜鱼这样的品种,不算很好养活。 李宿顿了顿,想到自己待会儿有事要吩咐,难得和颜悦色:“给姚姑娘上些汤羹和鳜鱼,过年了,沾沾喜气。” 姚珍珠立即就笑了:“谢殿下赏赐。” 两人便开始安静用饭。 姚珍珠先去吃鱼,这鱼肯定是御膳房现如今的一把勺所做,脆而不硬,酥而不烂,汤汁勾芡不稠不稀,酸酸甜甜,却并不刺口。 更重要的是鱼很新鲜,外皮是酥脆口感,内里却很软嫩,特别好吃。 姚珍珠一边吃一边点头,似乎品出了什么三六九等来。 李宿心里本就有事,姚珍珠又正好坐在他对面,这饭吃得太香了,香得李宿以为她一整日都没吃饭了。 “这鱼,如何?”李宿难得有点好奇。 姚珍珠立即咽下口里的饭食,清了清口才说:“殿下,这鱼是如今御膳房一把勺钱大厨的拿手菜,他做鱼是一绝,无论什么鱼都能做得毫无腥味又很鲜嫩,殿下且尝尝。” 皇帝的御赐菜,李宿第一口已经尝过了,不过现在听了姚珍珠的话,他又尝了一口,确实如同姚珍珠所言,当是如此的。 “原来你们还能尝出每道菜出自谁之手。”李宿感叹。 各行各业,倒是都有其专精。 姚珍珠却笑了。 她清脆道:“殿下,旁人能不能奴婢不清楚,但若每道菜奴婢知道是出自谁手,下次再吃,准能品出来,就比如这牛肉莼菜羹,应当是出自御膳房权森权御厨之手。” 李宿点点头,道:“这道菜应当是你师父拿手菜。” 姚珍珠道:“正是如此,御膳房是个很讲究规矩的地方,师承很是关键,就比如这道菜,因是我师父发明,因此只要贵人们点这道菜,我师父不在,便由其徒弟来掌勺,旁人是不会插手的。” 李宿若有所思点点头:“这倒是极好,传承有序,规矩谨慎,若哪道菜出了差错,也能追根溯源,不会乱了方向。” 姚珍珠:“……” 不是说吃饭吗?太孙殿下在说什么? 不过,不管太孙殿下说什么,她自己说的是吃就行了。 姚珍珠继续道:“不过咱们毓庆宫的小厨房,因为奴婢没见过各位大厨做饭,只能根据签子来判断那道菜的出处。” 姚珍珠说的是不看签子品评处出,这么看来,也并非所有御厨都能做好,倒是很了不起了。 李宿看了一眼对面娇小的小姑娘,倒是感叹一句:“你很有天分。” 姚珍珠一点都不知道谦虚:“殿下所言甚是!” 李宿:“……” 姚珍珠自顾自说:“奴婢的师父就说奴婢特别有天分,一道菜,奴婢只要瞧过一边就只要如何去做,根本不用思考,就能还原出其本味。” 她说到这里,李宿确实有些吃惊:“当真?” 姚珍珠点点头:“自然是真的,如果奴婢没瞧见过做法,只吃过一遍,大约也能还原出来,只是不能做到一模一样。” 一说起吃来,或者一沾吃,姚珍珠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她眼睛特别明亮,膳厅里的灯火都不及她半分明媚:“师父当年会收我为关门弟子,就是因为我能品出她自创菜的原料。” 要想当名厨,天分、努力、机缘缺一不可。 姚珍珠在天分上是顶尖的,她又特别喜爱美食,知道努力学习,也有赵如初这般好的师父,在成名的道路上可谓是一帆风顺。 只是,她如今已经不在御膳房了。 李宿想,若她还在御膳房,用不了几年,就能当上掌勺,待到出宫去时,已经是宫里响当当的名厨了。 然而…… 然而姚珍珠此生大抵都不能出宫,她甚至不能好好当一个厨子。 她已经来到了毓庆宫,成了他的司寝宫女,同他一样被圈在这方寸之间。 李宿突然觉得嘴里的鱼没有那么香甜了。 “你为何会来毓庆宫?”李宿想起贵祖母的问题,也如此问了姚珍珠。 姚珍珠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她放下筷子,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想听实话还是虚言?” 李宿说:“自然是实话。” 姚珍珠起身,低头道:“殿下,奴婢不是自愿来的毓庆宫。” 李宿大约能猜到一些,但他不知其中关节:“你说。” 姚珍珠叹了口气,还是道:“师父出宫之后,奴婢被调往白案房,专管揉面和面杂事,活儿是有些累,但奴婢不怕,不过白案房的温公公认为奴婢这般长相,在白案房很是有些埋没,殿下这里又恰好有这么好的机会,便让奴婢过来试一试。” “奴婢便只得来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赵如初在的时候,姚珍珠可谓是众星捧月,她一走,立即人走茶凉,最宝贵的关门弟子一下没了着落。 李宿目光幽深:“你的师兄师姐们呢?” 赵如初在宫中十五年,不可能不知宫里的这些门道,她不会毫无准备便出宫。 姚珍珠低头道:“大师姐跟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久不回宫。二师兄已经陪伴师父出宫,三师兄在陛下的御茶膳房当差。” 姚珍珠顿了顿:“大师兄即便在御膳房,怕也是无能为力。” 她最后说的大师兄,结合刚才牛肉莼菜羹的推论,李宿立即便知道,她说的大师兄便是做了莼菜羹的权森。 李宿看了她一眼,见她一直低下头,便道:“坐下说话。” 姚珍珠这么一坐下,李宿才看清她的面容。 她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埋怨,也没有任何怨恨,有的只是些许的遗憾罢了。 李宿问:“你可觉得后悔?” 姚珍珠愣了愣,随即认真道:“殿下,路是奴婢自己选的,奴婢既然来了毓庆宫就绝对不后悔。若不然,每日在悔恨里过日子,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乐趣?” 李宿被她这句话震慑住了。 他只觉得心口里有什么东西要碎裂开来,干涸的心田好似吹过一阵清风,抚慰的荒芜的心。 他垂下眼眸,低声道:“孤知道了。” 第26章 【二更】允了你便是。…… 这顿饭吃得倒是很轻松。 李宿难得胃口好,姚珍珠更是吃得满面红光,待到用完饭,两个人之间的沉闷已经消失,多了几分和煦。 李宿放下筷子,起身道:“你随孤来。” 姚珍珠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或者说想要做什么,却没多问,只安静跟在李宿身后,隔开了三五步的距离。 李宿一路往外行去,直接来到了已经挂了宫灯的前庭。 毓庆宫的前庭不大不小,可让李宿锻炼习武,也可布景,偶尔能有些美丽景致。 此刻正值寒冬腊月,宫里花草不好侍弄,李宿又嫌麻烦,不喜欢外人多涉足毓庆宫,因此前庭就略显有些荒芜,除了八角亭再无其他。 李宿领着她一路来到八角亭前。 姚珍珠沉默跟在他身后,却细心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绝对不多靠近半步。 李宿进了八角亭,独自凭栏仰望苍穹。 明日是小年,此刻天际星河遥遥,穹顶开阔,璀璨的星儿闪耀在黑夜中,给寒冷的冬日添了几分暖意。 李宿遥遥看着,纷乱情绪一瞬散去,只剩下早就想好的笃定。 姚珍珠没有跟进亭子,八角亭不算大,她若跟进去,跟李宿的距离就要缩短到三步之内,她不敢冒险。 但外面实在太冷了。 她身上虽披着披风,可那披风里面只有薄薄一层皮子,根本就不怎么保暖。 姚珍珠站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哆嗦起来,她动了动鼻头,一个没挺住,小声得了个喷嚏。 “阿嚏。” 李宿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她规规矩矩站在亭子外面,心中剩下最后的那点犹豫都消散了。 “进来吧。” 姚珍珠略有些迟疑,不过她真的太冷了,李宿让进,她就大着胆子进了亭中。 八角亭四周挂了帷幔,中央放了一个火盆,此时正幽幽散着热意。 姚珍珠刚一进去,就能感受到温暖和惬意,她小小松了口气。 不过她依旧不靠近李宿,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站定:“殿下。” 李宿指了指石凳:“坐下说话吧。” 姚珍珠总觉得他说的话可能会很重要,她一瞬有些紧张,可却又没那么害怕。 若当真凶险异常,她昨日就会做梦,不会如此懵懂无知地被李宿传召。 李宿等她坐定,这才坐下。 此刻,他同她困在八角亭这一方小天地中,两人间不过两步之遥,说远不远,说近却又不那么亲密。 李宿其实是有些不太欢喜的。 但他又没有那么别扭和难受,那种不适只是初时才有,略坐了一会儿,他渐渐也能放松下来。 姚珍珠身上没有浓重的脂粉气。 在她身上挂着的是蛋挞的奶香味,以及桂花茶的清香,很好闻,不刺鼻。 也正因如此,李宿对她从一开始就没那么排斥。 李宿顿了顿,道:“姚宫女。”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如同金玉之声,又好似宝剑长鸣,坚定而沉着。 姚珍珠打了一个激灵,她直起腰背,茫然地看向李宿。 李宿也回过头来,认真看着她。 两个人的目光在昏黄的宫灯中交汇,李宿这才开口:“刚孤问过你,你说你觉得毓庆宫很好,是也不是?” 姚珍珠点头:“是。” 李宿收回目光,不去看她:“姚宫女,孤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你都能猜到,就比如……”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说:“四个司寝宫女,你表现是最好的,分寸也拿捏得极好。” 姚珍珠大约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能容忍旁人靠近这个毛病,宫里并无人知,或许毓庆宫这里近身宫人知晓,但他们都不会传出去。 作为皇储、太孙,作为当今洪恩帝的嫡长孙,他有这样的病症,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若他一辈子好不了,又如何广纳嫔妃,如何为皇室延绵子嗣? 他现在还很年轻,还未大婚,倒是可以隐瞒些许时候,可天长日久,总会露馅。 若他届时已立在高位,手握重权,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但现在的他,还只是缩在毓庆宫的,不被陛下和太子喜欢的小皇孙。 姚珍珠一瞬便明白了。 李宿的声音再度传来:“姚珍珠。” 姚珍珠第一次被他连名带姓点名,一时有些紧张,她忙起身,冲李宿福了福。 “奴婢在。” “姚珍珠,你是否愿意终生效忠于孤,永不背弃?” 姚珍珠只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遏住了她的喉咙,她心跳飞快,几乎都要从喉咙蹦出来,刚暖回来的手脚也逐渐冰冷。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不懂应该拒绝还是答应,但她此刻站在这里,就没有退路。 冷峻的太孙殿下正淡淡看着她,她今日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 一个关乎她未来的答案。 姚珍珠深深吸了口气,她努力让脑海里的纷乱都散去,重复清明。 她为何会来毓庆宫?是因为当时那个梦境,苍天指引,她只有来了毓庆宫才能逃过一劫。 是不是说明,只要她一直在毓庆宫,或者一直跟在太孙李宿身边,她就能安然无恙? 姚珍珠不能笃定,也无法看到未来,但此时此刻,她却清晰知道一件事。 她已经身在毓庆宫了。 她成为了太孙李宿的司寝宫女,她已经成为毓庆宫的人,身上盖了李宿的印记。 即便她离开,她也依旧同李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所有人眼中,她就是李宿的女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她根本就不用选择。 从来毓庆宫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了退路,只能一往无前,一路往前走。 姚珍珠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微微低下头,看着坐在那沉默不语的李宿。 “殿下,”姚珍珠轻轻开口,“承蒙殿下不弃,奴婢愿誓死效忠,永不背离。” 李宿猛地抬起头,深邃的眸子一下望进姚珍珠的眼睛里。 小宫女的眼睛很漂亮,乌黑乌黑的,如同带着露水的葡萄,纯洁而清澈。 此时她的目光却比平日多了几分笃定和沉稳。 她的话很轻,但声音却一点都不抖,清清灵灵,掷地有声。 李宿沉沉看着她,又问:“选好了,不改了?” 姚珍珠深吸口气,回视他:“殿下,奴婢从来不后悔。” 李宿听到这话,看着她略显稚嫩的面容,不由微微勾起唇角。 被人发誓效忠的滋味确实很好,即便对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他却也觉得畅快。 心口上压着的大石似乎都有些轻了,不再让人憋闷。 李宿到:“坐吧。” 姚珍珠这才坐下。 李宿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你发誓效忠于孤,孤也会给你承诺,以后保你富贵荣华,荣耀加身。” 姚珍珠一下子就笑了:“那奴婢先谢过殿下。” 李宿道:“贵妃娘娘今日垂询,道要见你。” 姚珍珠眨了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李宿为何今日要压着她来这一出。 若他要领她去凤鸾宫,两人之间就不能出现破绽。 姚珍珠略有些迟疑:“是。” 李宿偏过头看她,见她双手收在袖笼里,瞧着还是略有些单薄,心中一下有了计较。 “今日孤同贵妃娘娘道,宫里这些司寝宫女,你最好。” 你最好这三个字李宿一说出口,姚珍珠就觉得心尖一颤。 她不自觉红了红脸,似乎很高兴:“谢殿下夸赞。” 李宿顿了顿,却还是道:“司寝宫女中有你这样的人,孤确实很欣慰,也确实认为你可堪大任。” 他话锋一转:“孤不欲让贵妃娘娘忧心孤的身体,因此明日该如何做,你心里可明白?” 姚珍珠点头:“奴婢明白,只是……” 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李宿:“只是若是想要演得逼真,还是要殿下配合。” 万一她敢凑上去撒娇,李宿犯病一脚给她踢开,她疼不疼还是两说,场面一定很难看。 李宿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评估自己是否愿意被姚珍珠碰触。 片刻之后,李宿深深吸了口气:“有外人在时,孤可容忍你,不过……” “不过你也要拿捏好分寸!” 姚珍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奴婢明白,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好好表现!” 姚珍珠这么说着,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李宿的心腹,特别有成就感。 她小声问:“殿下,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耀武扬威一点?” 做太孙殿下最宠爱的宫女,怎么也要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啊! 李宿扭头看她:“嗯?” 姚珍珠被他那双犹如深潭的眼眸一看,顿时偃旗息鼓:“那……” “你可以耀武扬威,”李宿道,“但不能过分,此事孤会告知贺天来和姑姑,他们知道应当如何去做。” 姚珍珠小小松了口气,随即又问:“奴婢还有个要求。” 李宿看她,沉默不语。 姚珍珠声音特别小:“以后那奴婢若是想在小厨房做菜,小厨房得配合提供食材。” 她一边说,一边搓手:“而且奴婢还想每顿饭都能点菜!” 李宿:“……” 耀武扬威、仗势欺人就这? 若是毓庆宫就这点势,若是他堂堂太孙就值几顿美味佳肴,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没看那些人盯毓庆宫跟什么似的,恨不得他立即吐血身亡,不再霸占太孙身份。 这小宫女,倒是很能知足。 不知道为什么,李宿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 他勾了勾唇角,仰头看向天际星空。 “允了你便是。”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带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 允了你便是。 这是李宿给出的唯一一个承诺。 第27章 【一更】姑娘,旁人不知…… 此事说完,李宿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他目光里有着探究,也有着让人觉察不出的深意。 姚珍珠:“……” 她今日难道有哪里不得体? 她低头瞧了瞧,衣裳是来了毓庆宫后这边给新添置的,披风鞋袜也都是新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哪里不对了? 姚珍珠这一低头,把发间的银簪露了出来。 李宿:“……” 李宿沉吟片刻,还是觉得她这一身太过朴素了。 这哪里像是太孙身边的宠妾?这也不过就是随便一个普通宫女的打扮,实在不够奢华。 不知为何,李宿一下有些不满。 他冷淡道:“贺天来。” 贺天来一听这召唤,大老远便小碎步跑过来,好似瞬间就出现在八角亭之外。 “殿下。”贺天来恭敬行礼。 李宿道:“给姚宫女重新换一下衣裳头面,现在的太朴素了。” 贺天来弯着腰,等他说完。 李宿想了想,又道:“库房可还有狐裘的大氅?找出一身给她。” 姚珍珠:“……” 财富来得太突然,她都有些懵了。 李宿吩咐完,这才觉得舒坦一些,转头对姚珍珠道:“贵祖母很是清明,有些事她一眼就能看穿。” 姚珍珠忙起身行礼:“谢殿下恩赏。” 李宿顿了顿,最后交代一句:“今夜你好好琢磨一下后日如何表现,明日再预备一两样点心便是。” 姚珍珠知道他话说完了,便行礼退了下去。 待从前殿出来,跨过月亮门,遥遥就看到听澜掌灯等在游廊处。 姚珍珠两步上前:“傻姑娘,这里等我做什么。” 听澜笑了:“后殿都熄了灯,怕姑娘瞧不见路,今日倒是有些晚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我也没成想说了这么久。” 路上不方便说话,待回了左厢房,姚珍珠才道:“原以为殿下不爱说话,却没想到也有如此细心时。” 她回忆着刚才的情景,想起李宿那些叮嘱,想起他的细心,不由感叹:“殿下同贵妃娘娘真是感情深厚。” 听澜替她换下外袍,换上屋里面穿的小袄,又打了热水过来给她泡脚。 姚珍珠浑身暖和起来,才听听澜小声说:“贵妃娘娘救过殿下的命。” “啊,什么时候的事?”姚珍珠疑惑地问。 她入宫也就比听澜晚了两年,怎么感觉什么事都不知? 听澜道:“姑娘原在御膳房,不在各宫行走,不用伺候贵人们,自然是不知的,不过奴婢一直在毓庆宫,多少知道一些。” “大约是殿下九岁上?在洪恩二十年时,那一年先太子妃刚刚薨逝,殿下心绪不佳,生了一场病,便没有经常去上书房上课,又怕妨碍太子殿下,便挪去了听涛阁养病。” 宫中的皇子皇孙生病,确实要挪宫,不过听涛阁这宫闱听起来太冷僻了,姚珍珠一时间不知在哪里。 听澜解释道:“姑娘,听涛阁在北五所后边,挨着荣庆堂。” 姚珍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北五所是公主们的居所,位置已经远离后宫,听涛阁只怕比北五所还要偏僻。 这样的地方,一个九岁的孩子要如何孤零零一个人生存? 听澜扭头看了一眼窗楞,见外面没人路过,便又压低了声音。 “奴婢以前听周姑姑说过一嘴,说是当时殿下遇到大难,恰好贵妃娘娘过去看望他,把他给救了,也正因为如此,周姑姑才调来殿下身边,悉心伺候照料年少的皇孙。” 姚珍珠点点头:“难怪呢。” 难怪李宿对于贵妃娘娘如此在意,甚至同她叮嘱了那么多的话,又问她是否愿意效忠毓庆宫。 若她敢有一个不字,或许以后再也不用踏出毓庆宫半步了。 李宿愿意带给贵妃娘娘见的人,必须要他先认可才行。 姚珍珠想到这里,莫名有些开心。 最起码,毓庆宫这么多宫人,李宿唯独选中了她。 不管是因为她的厨艺,还是别的什么,至少她的人品没有被人看轻。 姚珍珠浅浅笑了,眸子也越发明亮:“听澜,咱们要发财了。” 她刚刚还一脸严肃问贵妃和殿下的事,转头就说这个,听澜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姚珍珠小声说:“以后咱们就能在毓庆宫横着走了,殿下亲口承诺的,你再也不用受气了。” 听澜眼底有些热。 原来那些宫女笑话她的话,姑娘都听在心里了。 听澜道:“奴婢先恭喜姑娘。” 姚珍珠接过帕子自己擦干净脚上的水,穿上厚实的棉袜盘腿坐在炕上,她左摇摇,右摆摆,显得很开心。 “听澜,我总觉得日子越来越好了。” 她笑眯眯道:“当时她们都不愿意来毓庆宫,把这里当龙潭虎穴,但我不这么想。” “我觉这里挺好的,宫里那些纷纷扰扰都钻不进毓庆宫,我们偏安一隅,能有些许喘息的时候。” 听澜其实有些听不明白她的话,却还是点头:“姑娘说得对。” 姚珍珠笑了,没再多言。 一夜好眠。 次日不用上课,小年日休息一整天,姚珍珠原本想睡个懒觉,结果早早就被外面的热闹吵醒。 小年是大节庆,即便毓庆宫偏僻人少,也能听到外面的热闹声。 姚珍珠懒洋洋躺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听澜打了水此后她净面更衣,道:“姑娘上午可要去小厨房?” 今日大多数贵人都要留在太极殿用膳,中午和晚上都有宫宴,下午则是大戏连台,李宿基本上一整日都不会回来。 因此,毓庆宫小厨房今日不忙。 姚珍珠想了想,道:“今日天气好,上午练练字吧,咱们下午再去。” 听澜便说好。 结果宣纸都摆上了,墨也磨好了,周姑姑却让如雪来请她:“姑娘小年安好,周姑姑道要请您过去试衣裳。” 姚珍珠昨日确实听到李宿吩咐要给她做新衣,她以为不过准备两三件送过来便是,没想到还要再试一试。 不过有新衣服,总归是件高兴事。 姚珍珠一路高高兴兴来到周萱娘住的倒座房,刚一进去,她就震惊了。 周萱娘自己一个人独住一整间,分了内外两室,外面有个小厅,方便她吩咐差事。 这小厅不大,此刻满满当当摆满了袄裙,粗粗一看,什么颜色花样的都有。 周萱娘正看着手里的单子,听到姚珍珠的脚步声,忙抬起头来,慈爱地看着她。 对于周萱娘来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李宿总归是对姚珍珠上心的。 这就足够了。 她笑容温柔,声音更是慈祥:“姑娘,因时间紧张,织造所适合姑娘身形的成衣也就这二十套,姑娘挨个试试,适合的咱们便留下改一改尺寸,待到织造所得了空,便会给姑娘裁制新衣。” 姚珍珠有些呆:“姑姑,这也太多了……” 周萱娘笑意盈盈:“姑娘多虑了,以您如今的身份,自不能太过寒酸。” 宫里只有两种人过得好。 一个是身份极其尊贵,一个是恩宠常驻,永不衰退。 姚珍珠能在太孙这里得几分眷顾,在整个毓庆宫都是头一份,毓庆宫安排的事,织造所自然不会不给面子。 昨日什么耀武扬威的话都是姚珍珠随意说说,没想到今日却就成了真。 都不用她自己做什么,身边的人就已经给她做完了。 姚珍珠道:“那就试试吧,有劳姑姑了。” 周萱娘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如雪,再加个火盆,姑娘这边请。” 不得不说,试衣裳是个体力活。 姚珍珠这么一套套换了一上午,中午回去用午膳的时候,觉得比做饭都要累。 听澜给她揉了揉肩膀,小声道:“姑娘,旁人不知道多羡慕您呢。” 姚珍珠沉重点点头,却说:“越是花团锦簇,越要拼命付出,这个我还是懂得。” 她挡在了最前面,自然风光无限,可也实在扎眼。 但机会总是和危险并存。 姚珍珠坚定道:“我会一直很好的。” 中午歇了个午觉,姚珍珠下午便早早起来,去了小厨房准备点心。 昨日做过的自然不能再做,她想了想,请了吴鱼羊过来,问:“咱们小厨房里可有苹果?” 苹果是跟着货船来到大褚的,这几年才渐渐繁育出了新品种,名叫苹果。 红彤彤的果儿有点像海棠果,却比海棠果要大两圈,口感也更脆爽,酸甜适中,很好吃。 吴鱼羊耳聪目明,知道她现在更不一样了,便笑着说:“有的,姑娘想做什么?” 姚珍珠道:“我想做吉祥饼。” 吉祥饼就是用苹果做馅料,用面粉奶油烤制做底,最后做成一个圆形馅饼,只不过馅料就露在外面,吃的时候也是酸甜口的。 这饼名字好听,味道清爽,适合给贵妃娘娘做见面礼。 吴鱼羊一听就懂了,道:“好,姑娘只管吩咐。” 姚珍珠忙活一下午,又教了吴鱼羊如何做这吉祥饼,然后便取了一个回了左厢房。 “听澜,你也披上斗篷,这一路很是有些远。”姚珍珠自己穿了新送过来的厚底鹿皮靴,又披了两件斗篷,戴上风帽,这才觉得暖和些。 她收拾了不少东西,听澜都揣在手中,两个人一路默默从偏门出了毓庆宫。 姚珍珠一脚踏出门槛,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幽深的宫道。 当日,她就是从这里进的毓庆宫。 一晃二十日过去,她学会了几个字,认识了自己的名字,也能简单绣出一朵兰花草。 姚珍珠看着重重宫阙。 傍晚时分,晚霞橘红,烧了小半边天。 姚珍珠莫名有些感慨。 “时间真快啊。” 第28章 【二更】此事定要叫殿下…… 今夜宫里很热闹。 隐隐的戏腔从前方传来,姚珍珠侧耳倾听,也没听明白到底在唱什么。 跟随这戏腔来的,还有笑声、交谈声、觥筹交错声,以及欢快的乐曲。 一岁尽头,新年在即,好一个承平盛世。 姚珍珠走得很快,听澜跟在她身后,一路也没怎么说话。 从毓庆宫到御膳房,她当时来时要走大半个时辰,这会儿过去,倒是要快上不少。 今日是小年,宫人们不必特地绕路,各宫此时也都无主位,倒是可以穿行主宫道。 虽已是傍晚,宫中也略有些阴风,但姚珍珠穿得厚实,手里又抱着手炉,倒是不觉得冷。 不过每到拐角处,她都要去摸一摸听澜的手。 一个人冷不冷,摸手便能知道。 听澜觉得她太爱操心,可又觉得心里温暖,便任由她为之。 “姑娘,奴婢真的不冷。”她道。 姚珍珠点点头,说:“我知道。” 两个人就这么匆匆赶往御膳房,今日的御膳房特别热闹,所有人都在忙碌,没有一个人闲着。 里里外外,热闹得如同白昼。 姚珍珠没有同旁人打招呼,她挑了一条小路,七拐八拐直接绕到了倒座房。 待到熟悉的房门出现在眼前,姚珍珠也忍不住略红了眼眶。 她还没走近,房门便“啪”的一声从里面打开。 王婉清站在房门内,红着眼睛看她:“冷了吧,快进来坐。” 姚珍珠领着听澜进门,对王婉清道:“难得姐姐今日没去上工,我刚瞧着前头可忙了。” 王婉清同听澜见过礼,才道:“也是赶巧,我最近来了月信,这样的节庆自不能去前头忙,自然也领不到赏钱。” 姚珍珠笑了:“好事呀,能在屋里歇歇最好。” 说罢,她才发现王婉清一直在瞧她。 大抵是不放心她一人在毓庆宫,也不知她过得到底好不好,此刻王婉清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似乎要把她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才肯罢休。 姚珍珠不由笑了。 “姐姐瞧我可是有何变化?”她问。 两人也不过二十几日未见,此刻再见她,王婉清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若说姚珍珠变了,她眼眸中的星光一直都在,若说她没变,可她身上的气质却已经不同。 她已经更换了腰牌,成了毓庆宫的妃妾,不再是需要卑躬屈膝的宫女。 好吗?王婉清不知道,但看姚珍珠的面容,便知道她应当过得很好。 姚珍珠见她轻轻叹了口气,便道:“姐姐这回放心了?” 王婉清点点头:“这些时候老担心那边有人欺负你,外面也都传……” 姚珍珠有点好奇:“传什么?” 大抵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王婉清看了看听澜,这才低声道:“都说太孙殿下喜怒无常,最喜欢折磨人,刚选去四个司寝宫女就已经折磨病了一个。” 所以王婉清才一直提着心。 就等着今日见一见她,见不到面,她总是不安心的。 姚珍珠略一顿,同听澜对视一眼,都不知要如何解释。 说太孙殿下没那么坏脾气吧?他脾气也着实不好。说他没有把人折磨病了吧?可楚拂晓确实是他让人打伤的。 姚珍珠略想了想,安慰王婉清:“咱们都是宫中多年老人,什么能信,什么不能信,姐姐当是知道的。” 她这话好似什么都没讲,但王婉清却听懂了,事情真相或许不是如此,但也八九不离十。 王婉清浅浅松了口气:“太孙殿下对你可好?” 姚珍珠眯着眼睛笑:“自然对我最好!” 她伸了伸胳膊,让她看自己身上的披风和衣裳,末了又指了指发间的珠钗。 “这都是殿下赏赐给我的,”姚珍珠笑着说,“她们都没有,唯独我有。” 她倒是没撒谎,不过她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赏赐,这理由就没必要到处乱说了。 王婉清低头抹了抹眼睛:“这就好,这就叫,你就踏踏实实待在毓庆宫,我也就放心了。” 姚珍珠初入宫时便是由她引领管教,一晃五六年过去,两人早就情同姐妹,也故而此,姚珍珠特地傍晚过来瞧一瞧她。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王婉清心情好了许多,便道:“说起来,我明年就要出宫了,御花园的宫灯我还从未见过,不如今日咱们姐妹一同去看看?” 姚珍珠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这才明白,为何梦里她同王婉清还是去了御花园。 待到王婉清出宫后,两人或许永远不能再见,因此姚珍珠便也点头应允,两人一起前往。 王婉清见姚珍珠似乎有些迟疑,便道:“也不是非要去御花园不可,只是我请人给家里写了封信,得托马公公给送出去。” 姚珍珠心中暗定,她道:“那咱们就去一趟,我也从未见过灯景呢。” 决定好了的事,姚珍珠便不会反悔。 她让听澜把自己带的小包袱拿过来,从里往外掏东西。 “姐姐,这是我自己做的吉祥饼和蛋挞,一会儿你回来就用了,放不了太久,”她一样一样说,“这是雪花膏,你记得拿来擦手,这是清脑丸,若是略有些伤风,且记得要吃。” 她知道她给银子王婉清也不会要,只能给她送些体己之物,并不如何值钱,可作为宫女来说却不容易得到。 王婉清的眼眶又红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多言,也没有推拒,有些话她心里一直记得便是,没必要说出口。 三人准备停当,就一路往御花园行去。 今日往御花园去的宫人很多,年轻的宫女们手里捏着灯笼,一个个笑颜如花,开心不已。 姚珍珠三人脚程快,不多时就来到了御花园西北门口。 刚一进入热闹的御花园,姚珍珠立即就觉得不太舒服。 她不知要如何去说,总觉得有人盯着她,看着她,那目光肯定没安好心。 姚珍珠四下打量,刚要叫了听澜快走,就被一阵人潮往前冲了几步,再回头时,她身边只剩下王婉清,不见听澜的身影。 姚珍珠心中微沉,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或许,她出现在宜妃娘娘小产现场的事,并非偶然? 若是有人故意为之,其用心可谓一目了然。 姚珍珠微微皱起眉头,她深吸口气,仔细注意着四周的人潮。 略又往前走了几步,她才有了发现。 这些人潮都很热闹,一波一波引着她们,就要往竹林深处行去。 姚珍珠心中一沉,她紧紧握着王婉清的手,低声道:“姐姐,咱们先去找马公公吧,这会儿人多,也没什么好瞧看的。” 王婉清点头:“好。” 姚珍珠很干脆,她也不犹豫,立即拉着王婉清往回走。 就在这时,姚珍珠突然想起沈彩霓。 沈彩霓今日也要来御花园! 姚珍珠只觉得心中紧张,她四下看去,只能看到无数陌生的面庞,御花园确实不大,但若想在这么多宫人中寻到特定的人,实在是太艰难了。 她不担心听澜,听澜很机敏,不会出差错,但沈彩霓不同,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姚珍珠四下努力张望,却还是没有看到沈彩霓,难免有些慌乱。 王婉清见她一下子就紧张起来,立即道:“怎么了?可是着急找听澜?咱们寻了马公公就赶紧回去歇着,不逛了。”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姚珍珠的额头,发觉她没发热,才道:“虽没发热,咱们也早回吧,我就不该叫你来。” 姚珍珠顿了顿,额头被她微冷的手心贴着,一瞬清明过来。 她定了定心神,发现现如今要把自己摘出去,旁的人她没有能力去管,再慌乱都无用。 “无妨,我没事,听澜会在入口处等我的。”姚珍珠拍了拍她的手,跟她逆着人群往回走。 落在她身上的,若有若无的视线,就在汹涌的人潮里消失不见了。 姚珍珠只觉得身上一松,她站在凉亭里等王婉清,待到王婉清送了信回来,就听头顶传来嘭的一声。 硕大的烟花在苍穹上炸开,裂出五颜六色的花。 橘灿灿、红彤彤、黄橙橙、绿莹莹、蓝靛靛的烟花交相呼应,点亮了整个盛京。 长信宫中,高大宫殿上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这一刻,深夜如同白昼。 姚珍珠不由驻足仰望:“真美。” 王婉清道:“是啊,真美,妹妹,提前祝你新岁快乐,身体康健,万事顺利。” 姚珍珠心中略有些放松:“也祝姐姐身体康健,来年可以同家人团聚,幸福美满。” 两人在这璀璨的烟花里相视一笑。 然而烟花总是过眼云烟。 待到烟花落下,黑暗袭来,只听遥遥的暗夜深处,传来一声惨烈的叫声:“啊!” 王婉清吓了一跳,下意识握住姚珍珠的手。 而此刻姚珍珠却异常沉稳,她心里说:“终于来了。” 不管这一次到底如何改变,宜妃娘娘的这个孩子,看样子依旧保不住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对王婉清道:“姐姐,御花园恐怕有事,我不宜久留,咱们这就回吧。” 王婉清立即道:“赶紧走。” 两人回到刚来时的门口,果然见听澜等在那里,她的披风上有些许灰尘,发髻也有些凌乱。 姚珍珠一下就沉了脸:“怎么了?” 听澜冲她福了福,见四周已无人,这才道:“有人拽奴婢摔了一跤,这才没跟上姑娘。” 姚珍珠目光沉沉,她回首再看御花园。 此刻的御花园中依旧的灯影重重,各式各样的宫灯挂满枝头,映衬着富丽堂皇的盛世。 可这繁盛景象中,又有多少血泪? 姚珍珠回身道:“我们回去,此事定要叫殿下知晓。” 第29章 孤看中的人。 回毓庆宫的路很远,但姚珍珠却走得飞快。 她甚至顾不上什么身份体统,几乎算小跑起来,整个人如同黑夜中的星芒,闪耀着光辉。 听澜跟在她身后,见她脸色煞白,也不由提心吊胆,陪着她一路往回跑。 宫巷幽深,前路暗暗。 那逼仄的巷子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姚珍珠跑了一会儿,便觉得胸口炙热,焚烧得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听澜赶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姑娘,慢着些,你这么急会跑伤。” 姚珍珠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怕出事。” 她怕毓庆宫出事。 她看似天真,却异常清醒。 能在这宫里寻到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容易,以前她栖息在有师父的御膳房,现如今她则寄居在有太孙的毓庆宫。 她看得很清楚,也很明白,人人害怕的太孙殿下,可能反而会成为她的庇护者。 他的心似乎比许多人都要纯,要美,也要灵。 这两个地方虽都不是家,却能保护她。 一旦这保护没了,她就会如同梦里那样,一朝踏错,便会成为御花园里的花泥。 她绝对,绝对不能让毓庆宫出事! 姚珍珠面色沉沉,她使劲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呼吸顺畅起来。 她因奔跑而混沌的脑海逐渐清明起来。 “走吧,这次跑慢一些。” 姚珍珠虽如此说,脚下却丝毫不放松,飞快往毓庆宫跑去。 平日里要走小半个时辰的路途,姚珍珠几乎只用了一半时候就回去了。 待进了毓庆宫侧门,她也顾不上同守门的宫人寒暄,直接去寻周萱娘。 “姑姑!” 周萱娘正在看账册,听到这一声抬起头来,立即就被姚珍珠难看的脸色吓到。 她在寒冷的深夜一路跑回毓庆宫,发髻松了,衣服乱了,脸上煞白煞白的,嘴唇也没有一点红润颜色。 最要紧的是,她身后的听澜身上都是泥土,腿上更是一片淤泥,似乎还摔倒过。 周萱娘眉头一皱,立即起身扶着姚珍珠坐下,叫如雪给她倒茶:“姑娘,您慢慢说。” 这一看就出事了。 姚珍珠语速飞快把她今夜所见所闻之事都说了,自然不会说自己的梦境,只说隐约看到人群里有宜妃娘娘的身影,也说知道沈彩霓在御花园。 最后她道:“姑姑,真不是我多心,疑神疑鬼惹是生非。只是我从小耳朵就灵,但凡有人盯着我跟着我,我都能感觉到。今日在御花园,即使有那么多人,我也能知道有人故意引导我往竹林深处那边行去。从我一进御花园,人就跟上来了。” “但我没有上当,沈姐姐……” 姚珍珠说到这里,终于把话都说清楚了。 周萱娘点头,立即道:“姑娘莫慌,我这就吩咐下去,不会有事的。” 她安慰了一句姚珍珠,让如雪好好伺候,然后便匆匆退了出去。 如雪给姚珍珠和听澜都倒了茶,又让听澜坐下给她上药:“不上药好得慢。” 听澜被姚珍珠看了一眼,这才略坐下,松了口气。 姚珍珠这会儿只觉得浑身都疼,她连着喝了好几杯茶,这才喘过气来。 她手心捧着温热的茶杯,丝丝暖意顺着手心滑入心尖,这一刻,姚珍珠心里的紧张和焦急才算消散。 不多时,周萱娘回来了。 她依旧神色淡淡,瞧不出多紧张,也似乎没把这当成什么要紧的事,但看着姚珍珠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慈爱。 “姑娘,我这边已经安排人过去打探消息了,若是能瞧见沈姑娘,就提前请她回来,姑娘且不用担心。” 周萱娘语气温和,声音缓缓,姚珍珠渐渐放松下来。 “好,有劳姑姑了。” 周萱娘却笑了:“姑娘能如此谨慎,又如此关心殿下,老身才要谢谢姑娘。” 姚珍珠面上一红,她只道:“但愿是我多虑了,希望今夜平安无事。” 周萱娘点头:“是啊,希望今夜平安无事。” 然而,鸿恩三十年这个小年夜,却注定不平凡。 姚珍珠回了自己的左厢房,躺下后不多时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并未做梦。 次日清晨,她眨眨眼醒过来,就听到外面听澜道:“姑娘可要起了?” 她这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 姚珍珠连忙起身,道:“快着些。” 今日她还要跟着李宿去拜见贵妃娘娘,自然是不能迟的。 听澜进了里间,一边手脚麻利替她洗漱更衣,一边轻声道:“昨夜里姑娘睡下没多一会儿沈姑娘就回来了,奴婢瞧着是没有出事,不过……” 听澜声音更低:“不过周姑姑叫奴婢同您说,昨夜御花园确实出了事,宜妃娘娘被端嫔娘娘的另一只爱宠惊扰,从竹林深处的假山上跌落,失血小产,如今血崩不止,恐怕……” 姚珍珠心中一惊。 跌落假山,血崩不止……宜妃娘娘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了。 姚珍珠心里止不住的心慌,她深吸口气,道:“还好咱们没往那边走,也没牵扯到毓庆宫。” 听澜点头,轻声道:“正是。” 姚珍珠看了看她的手,上面的擦伤都上好了药,便道:“我自己净面吧,你今日少沾水,好好养养。” 听澜难得笑了,没多言。 待用完早膳,听澜又叫了小宫人往小厨房传话,才开始挑衣裳。 今日要见贵妃娘娘,自然不能穿得太过素净。 姚珍珠左挑右选,挑了一身料子最好的袄裙。 这一身的料子是繁华缎的,上衣是水红色的蝴蝶袖对襟袄子,下裳则是碧桃迎春满绣马面裙,这一穿在身上,配上她秀丽无双的眉眼,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若说原来的姚珍珠是小家碧玉,此刻瞧了,颇有几分大家闺秀之感,说是世家千金也使得。 听澜蹲下来帮她抚平裙摆的褶皱,起身一看,眼睛立即就亮了。 “姑娘还是适合这样富贵的衣裳,”听澜道,“衬得脸色更是好。” 姚珍珠的长相并不妖艳,相反,她看起来清新可爱,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甜美。 但若盛装打扮,却硬生生多出几分妩媚来,眉目之间也有些含情脉脉。 她不怒不笑站在那,通身气派斐然,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 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个普通农户出身的村女,气质却很是独特。 姚珍珠道:“你就会夸我。” 她浅浅一笑,仿佛春日的桃李花开,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这一刻,就连听澜都觉得心要酥了。 她搀着姚珍珠落座,手脚麻利地给她盘了一个双环髻,发髻弯弯绕绕,在她脑后盘成一个可爱的圆。 听澜没选太华丽的头面,姚珍珠的妆奁里也没有那么多精致的花样,选来选去,还是挑了最初那一日太孙赏赐的珍珠发钗。 听澜把两支都给姚珍珠簪到发髻上,又给她戴上宝葫芦耳铛,姚珍珠左看看右看看,颇有些得意:“听澜手艺真好,当然,我也长得很漂亮便是了。” “是呢,姑娘,”听澜忍不住笑出声,“奴婢瞧着您最美。” 姚珍珠跟着笑了。 她人年轻,正是青葱年少时,跟听澜商量片刻,还是没往脸上上妆,只浅浅在唇上点了些胭脂色。 颜色是姚珍珠自己选的。 并不出挑,红中带着棕,棕却又很浅,有些许的紫色光辉。姚珍珠上的很少,只淡淡点了一层,整个面容立即就明亮起来。 这么一打扮完,时候便差不多了。 恰逢这时小厨房送了新做的吉祥饼过来,姚珍珠亲自瞧了,见火候掌控得极好,同昨天做的别无二致,便点头道:“汤圆这丫头还是很有天分的。” 这边把东西预备齐,那边贝有福就来叫:“姑娘,殿下等您去前头,今日冷,且得穿暖和些。” 姚珍珠懂得很,一早就把那件白狐裘的大氅取了出来,直接披在身上。 这大氅又厚又滑,也不是很重,却偏偏很能压风,穿着出了门,一点风寒都感受不到了。 姚珍珠裹了裹风帽,对听澜说:“你也穿厚实些。” 待去了前殿,姚珍珠刚一跨过月亮门,就瞧见立在庭院中的李宿。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貂皮大氅,头上只戴了一顶碧玉冠,一根通体翠绿的簪子横在碧玉冠中,衬得他眉目如画。 此刻的李宿,正仰头看着院中那孤零零的一颗海棠树,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仰望苍穹。 听到姚珍珠的脚步声,李宿缓缓回过头来,往她面上瞧了一眼。 他目光沉沉,定定落在她眉眼上,那一瞬,姚珍珠好似又看到沧海深处,无声海底。 雕梁画柱的回廊之间,一道洁白的身影窈窕前行,随着来者的步伐,其耳间的耳铛摇曳生辉。 李宿微微眯起眼睛,才发现她耳朵上坠的是一串宝葫芦珍珠耳环。 姚珍珠浅浅一福:“殿下大安。” 李宿昨日还未从太极殿归来,便已经知晓御花园的前因后果,此刻,他对于这个发誓要效忠于他的宫女有了更多的满意。 因她的谨慎,让毓庆宫免于一场风波,不过…… 李宿顿了顿,只淡淡道:“走吧。” 姚珍珠跟在李宿身后,一起绕过影壁,抬头就瞧见宫门口停着两架步辇。 前头的八人抬自然是李宿的,后面居然还跟了一个二人抬的小轿。 姚珍珠实在没想到,她也可在宫中乘轿了。 李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惊讶,淡淡道:“你昨日表现得很好,这便是奖励。” “孤看中的人,便是尚且未有身份,也再不用行走于宫中,自要让众人仰望的。” 嘭咚、嘭咚。 姚珍珠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第30章 只要你一心向着太孙。 姚珍珠坐上小轿,四周帐幔垂下,片刻间就笼出一方小天地。 没有冬日的寒风,也没有头顶的烈阳,更没有旁人好奇的眼神。 她缩在这一方天地间,安然而舒适。 起片刻之后轿子晃悠而起,一个不易觉察的趔趄,让姚珍珠下意识捏了捏椅垫。 她还是略有些紧张的。 这是她头一回坐轿子,就这么摇摇晃晃的,往前快速行进起来。 姚珍珠悄悄掀起轿帘,往外看了看,就看听澜跟在轿子边上,正抬头望她。 “姑娘?” 姚珍珠摆手,冲她笑笑,复又放下帘子来。 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好看的,她看了许多年,已经看厌了。 即便她不用自己走,不用避过贵人宫道,也不用顶着风雪奔跑,可头顶上的天却一点都没变。 窄窄的,狭长的,看不到尽头。 轿子晃悠悠,姚珍珠坐在里面,颠了不一会儿就有些困顿了。 从毓庆宫去凤鸾宫其实不算远,待到了凤鸾宫前时,前面李宿的步辇便停了下来。 后面的小轿一顿,姚珍珠这么一晃,立即就醒了过来。 外面听澜小声说:“姑娘,到了。” 不多时,姚珍珠眼前的轿帘就被掀开,她扶着听澜的手下了地,抬头就瞧见一个火红的身影。 宫里人都知道,贵妃娘娘尤其喜爱红色。 但她从不穿正红,只喜夺目逼人的银红,那一身大红的宫装穿在身上,衬托得面目越发精致而洒脱。 她长发束起,只在发髻上簪了一根银簪,可那眉目之间的气魄,却让人下意识想要臣服。 这是一个比男儿都不逊色的女人。 姚珍珠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追在她身上,觉得心尖都要颤了,怎么瞧都瞧不够。 美人就是美人。 任何人看了,都觉得心花怒放,浑身舒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热烈,李宿蓦地回过头来,淡淡扫了她一眼:“过来。” 这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风一般,一下子惊醒了姚珍珠。 她踩着小碎步,飞快来到李宿身后,不远不近站着。 李宿冲贵妃行礼:“贵祖母大安。” 姚珍珠跟着福礼:“贵妃娘娘大安。” 贵妃笑了:“好孩子,都进来吧。” 姚珍珠直起身,也不敢抬头,就这么规规矩矩跟在李宿身后,一路进了凤鸾宫。 寒冬时节,整个盛京都被笼罩在一片冷意之中。 就连御花园的绿意都有些减退,并未有盛夏那般隆重。 然而凤鸾宫中,迎风而立的腊梅,枝头却点缀着芬芳浓烈的春意。 含苞待放的花儿迎风招展,不畏寒冷。 姚珍珠下意识瞧了一眼,很快便同这腊梅擦身而过。 即便久不回宫,凤鸾宫中也是干净整洁,丝毫不见灰尘。 姚珍珠跟着李宿进了正殿明堂,余光就瞧见膳桌已经摆上。 贵妃宫中并未分席,而是用了一整张大圆桌,上面的菜摆得并未有想象中满满当当,每一样却都很精致。 一名凤鸾宫中的宫人上前,请了姚珍珠坐在略靠门口的位置。 待主位上祖孙二人坐下,姚珍珠这才擦着椅子边坐了下来。 李宿便开口:“贵祖母,这是姚宫女特地给您做的吉祥饼,吃着很是爽口。” 听澜听音,忙呈了食盒上去。 贵妃便笑了,她声音清亮,带着一股英姿飒爽:“这丫头手艺好,我喜欢。” 姚珍珠被人夸手艺好,心中一松,眼睛下意识往贵妃面上看去。 她这边看过来,那边贵妃也正瞧她。 贵妃那双眼睛好似包含千山万水,一眼看到心湖深处,姚珍珠只觉得心神震颤,却并未挪开眼睛。 她的眼睛如同她的心,一如既往的纯净。 就如同她心湖中的湖水那般,碧波荡漾,锦鲤摇曳,清澈见底。 贵妃再度笑了:“是个好孩子。” 姚珍珠忙起身行礼:“谢娘娘夸赞。” 贵妃摆手叫她坐下,便同李宿开始闲话家常。 姚珍珠低着头,认真吃菜。 贵妃娘娘这里的小厨房,其中有她师姐吴小雨,吴小雨擅长荤灶和白案,口味偏甜一点,如今贵妃娘娘这膳桌上,处处都有她师姐的影子。 姚珍珠一时有些怀念,吃得更认真了。 膳桌另一边,贵妃在同长孙说话。 “宿儿,昨日宫宴之事,后续肯定有些麻烦,”她语气不太好,面色却依旧如常,“你自己知道要如何处置,便不用祖母多叨扰。” 李宿道:“是,贵祖母费心了。” 昨日宫宴闹那一出,现在李宿想来,都忍不住想要冷笑。 不过,这对于他来说不算是大麻烦。 李宿顿了顿,脸上难得有些关切:“贵祖母,昨日在御花园……” 贵妃的脸色这次也沉了下来。 “今岁入了冬,陛下身体多有病症,她们这是心急了。” 李宿并不常见皇帝,不过他每隔三日都要去一趟上书房,在那里父子、祖孙几人方能见面。 除了李宿之外,其余的小皇子皇孙都不满十五,有几个甚至才七八岁的年纪,见了祖父或者父亲自然很是亲近。 李宿这么大了,便不上前讨人嫌。 不过洪恩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是身边人都能看出来的。 他身形渐渐消瘦,步伐也不如以前利落,但他眼神依旧犀利,气势如虹。 若不是太医院院正整日守在乾元宫,太医院也汤药不停,这些李宿都能知道。 不过,洪恩帝身体到底如何,就连他这个嫡长孙都不清楚。 “贵祖母,皇祖父的身体……” 李宿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 贵妃垂眸,浅浅喝了一口山药乌鸡汤:“陛下身体尚且康健,你不用太过忧心。” 李宿嗯了一声,也跟着喝了口汤。 姚珍珠在边上听得胆战心惊,险些没把筷子掉在碟子上,她努力稳住心神,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只一门心思吃饭。 可耳朵却不听话,总是要跑到对面去听。 那祖孙二人似乎也没防备她。 贵妃道:“宜妃那里今日有些凶险,一会儿用完午膳我就不留你,你早些回去便是。” 李宿这才问:“昨日抓了多少人?” 他从不主动过问宫中事,只有涉及大事时,才会问一句贵妃。 贵妃冷冷道:“不多不少,抓了六十八人。” 李宿皱起眉头,没说话。 “昨日动作的人太多了,御花园那里人人都敢动手,也好似人人都下了手。” 贵妃语气清淡:“往竹林深处假山上洒水的宫人原是灵心宫的扫洗宫女,做活不利落,被罚去了御花园。在小花圃里误种薄荷草的则是尚宫局调过去的管事,原同先丽嫔是同乡。” 贵妃说到这里,又喝了口汤。 她继续道:“猫是端嫔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十二月初时她的爱宠刚死,这一只是尚宫局新给送来的,伺候猫的丫头原出身织造所。” “而约宜妃去竹林深处的,则是贤妃。” 姚珍珠这次真是吃不下饭去了。 这几句话听起来简单,若要深思,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德妃居于灵心宫,牵扯的是洒水宫女。误种薄荷草的是尚宫局的宫人,先丽嫔娘娘,也就是昭王殿下的母妃也出身尚宫局。 惊吓了宜妃的猫是端嫔的,伺候猫的丫头原来出身织造所,而淑妃娘娘也是织造所绣娘出身。 最后,是贤妃约了宜妃去的竹林深处。 宜妃这一次血崩大难,里面牵扯了五个主位。 如果姚珍珠当日没有机敏躲过,而沈彩霓又意外没有随着人流往前走,那么牵扯恐怕会更多。 姚珍珠越听越觉得脑壳疼。 她低头看了一眼盘子里的咕咾肉,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继续吃。 这种宫斗大戏,还是让太孙殿下和贵妃娘娘这样的聪明人去忙吧。 姚珍珠这边吃得正高兴,那边贵妃继续说:“除此之外,安排今日御花园宫灯会的是本宫。” 李宿的眉头早就皱起来,那张俊脸看着寒气逼人,让人腿肚子打颤。 “贵祖母,若非昨日孙儿宫中宫人机敏,恐怕也会牵扯其中。” 他正想让姚珍珠自己说几句话,扫眼过去,就见她满足吃着菜。 那道菜她似乎特别爱吃,眼睛都眯成月牙儿,脸蛋红彤彤的,看着特别幸福。 贵妃原本也在认真听他说话,猛地听他停下来,也下意识往姚珍珠脸上看过去。 看了片刻,贵妃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丫头,”贵妃脸上的沉闷一扫而空,打趣地看了一眼李宿,“难怪这么多宫女,你唯独喜欢她。” 这丫头眼睛清澈,心思纯洁,就是简单让她陪着吃饭,都觉得胃口特别好,自然很能得人喜欢。 李宿微微一顿,似乎有些害羞,垂眸道:“正是如此。” 姚珍珠正吃得高兴,猛地感受到两道目光,下意识抬起头来。 她腮帮子略有些鼓,口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见对面两个贵人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差点没噎住。 “咳,”姚珍珠努力咽下食物,小声说,“娘娘、殿下可以有吩咐?” 贵妃道:“好孩子,慢些吃,你且说说昨日的事。” 姚珍珠立即来了干劲儿。 她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飞快把事情说清楚。 待她说完,才发现贵妃的神色越发温柔。 她看着她的目光就如同家中的普通长辈,带着独有的慈和。 “你做得很好,”贵妃道,“姚氏,只要你一心向着太孙,永远效忠于他,那本宫也会抚照于你。” 贵妃说到这里,收回目光,语气微微有些冷。 “若不然,当日端嫔那只猫,就是你的下场。” 第31章 这姚宫女心态是真好。…… 贵妃知道温加官当日给她的选择,姚珍珠并不奇怪。 贵妃娘娘人不在宫中,可宫里处处都有她的人,既然姚珍珠已经留在了毓庆宫,她就不可能不查。 姚珍珠心中没有鬼,也并不心虚,因此态度十分坦诚。 “是,奴婢明白。” 贵妃看着她的目光,见她不害怕也不胆怯,反而有一股旁人无法撼动的自信,不由有些惊讶。 姚珍珠不过只是个普通宫女。 她出身平凡,过往平凡,入宫之后除了给赵如初当关门弟子,看起来也不怎么打眼。 但她身上那股子劲儿,却是很少有的。 单纯直接,却又沉稳笃定。 贵妃说完这话,也笑了:“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 姚珍珠福了福,复又坐下。 一顿饭就这么“风平浪静”用完了。 待用完饭,贵妃也不多留人,只道一会儿还要去锦绣宫看望宜妃,就不多说了。 李宿这就要领着姚珍珠回宫,贵妃却又叫住了。 “这姚宫女本宫很是喜欢,自然是要赏的。” 姚珍珠一听,立即笑着行礼:“谢贵妃娘娘恩赏。” 贵妃摆手,叫他们退了出去。 待回到毓庆宫,姚珍珠从宫门口下了车来,李宿回头看她。 姚珍珠今天吃得高兴,又得了赏赐,还听了一肚子宫斗内情,此刻情绪还挺高涨。 她出宫一趟,去拜见贵妃,只当是去玩,一点都不知道惧怕紧张。 李宿见她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特别高兴,也不由有些感叹。 这姚宫女心态是真好。 他想了想,道:“明日你且也不用上课,孤有事传你。” 姚珍珠福了福,很乖巧:“是。” 她也不问李宿要做什么,反正每次李宿召唤她,她都能得赏赐,稳赚不赔。 姚珍珠心里打着小算盘,言笑晏晏退了下去。 待回了左厢房,姚珍珠这才松快下来,她让听澜关好房门,跟她凑在一起去看桌上放着的漆木妆奁。 这妆奁很大,足有三层,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若是个柔弱姑娘都抱不动。 听澜看姚珍珠一脸欢喜,也跟着笑了:“姑娘瞧着可高兴。” 姚珍珠掰着手指头数:“能不高兴吗?今日不仅蹭了顿饭,还得了那许多身袄裙,就连今日的白狐裘大氅都是因此行而来,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听澜差点没笑出声。 姚珍珠高兴,且又得贵人们看中,她自然也很欢喜。 “姑娘跟个小孩子似的。” 姚珍珠倒是很诚恳:“其实啊,我就是很容易满足。” “人生苦短,何必去求那些得不到的,如今能攥在手里的,就是自己的,旁人也抢不走,能得一样就是一样,多好。” 这话倒是直白,却也很深刻。 听澜若有所思点点头,同她一起打开妆奁。 贵妃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妆奁一共三层,第一层打开盒盖,最上面放了一套碧玺嵌宝头面,一串紫藤花步摇,两只紫藤花耳环,并一只戒子。 第二层则是一串璎珞,银质,上镶嵌有珍珠、玛瑙、碧玺等物,看着很是质朴大方。 最后一层,是一套红宝石头面。 一把红宝石榴金钗,一对华盛,并一对红宝石榴耳铛。 最后这一套是红宝石嵌金饰,以姚珍珠目前的位份不可用。 但这也意味着,贵妃对她是有一个许诺的。 姚珍珠看着这三套头面,喜欢得不得了:“贵妃娘娘可真大方,太孙殿下也好。” 听澜道:“这璎珞正好可以配姑娘那身素净碧竹锦缎袄裙,过年时正好穿。” 姚珍珠点点头:“先收起来吧。” 午歇刚躺了没一会儿,就到了下午上课时。 姚珍珠正待穿了斗篷去对面上课,刚一推开房门,就听外面有些热闹。 后殿距离前殿不算近,可毕竟都在一宫之中,也远不到哪里去。此刻后殿自是静悄悄的,也没有旁人在,热闹的应该是前头。 姚珍珠捏了一下听澜的手,待她进了暖阁坐稳后,听澜便悄悄退了出去。 下午依旧是刺绣课。 姚珍珠这几日忙,没怎么上课,不过她本就是初学,上课的态度还挺诚恳,织绣宫女倒也并未训斥她,还夸她勤奋。 宫里人都是跟红顶白,她如今在毓庆宫红火,得太孙殿下看中,甚至还领着去给贵妃娘娘瞧看,即便只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毓庆宫上下却都知道了。 织绣宫女对她的态度,自然越发和蔼。 姚珍珠看着自己绣得歪歪扭扭的兰草,默默点头,对织绣宫女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她态度还挺诚恳,不骄不躁,织绣宫女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待到散课,魏清韵见沈彩霓有话要说,便冲姚珍珠点点头,自顾自走了。 姚珍珠略顿了顿脚步,看了一眼略有些不自然的沈彩霓:“沈姐姐可有事?” 今日早晨她听闻沈彩霓没事,便没有多事去说,没想到这会儿沈彩霓竟来找她。 沈彩霓没看她的眼睛,只低着头道:“我都听周姑姑说了,道你昨日看见御花园有乱,跑着回来让她派人寻我……” 沈彩霓别别扭扭,犹犹豫豫,最后还是道:“多谢。” 姚珍珠不由莞尔。 “沈姐姐,咱们也算是相识,见出了事我自然是要担心你的,你不用太过往心里去。” 沈彩霓这才抬头,她的眼神还是有些飘忽,没有看向姚珍珠。 沈彩霓垂花门上的珠帘,低声道:“总归是要谢你。” 她脸色依旧苍白,艳丽的面容也被接连的变故磋磨,变得有些黯然。 但美人依旧是美人。 此刻的沈彩霓有一种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不用说男人,就连姚珍珠看了都心软。 “沈姐姐不用多虑,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同咱们不相干。” 沈彩霓叹了口气,见此刻暖阁也没有外人,才道:“我是担忧宜妃娘娘。” 姚珍珠这才想起来,她原是宜妃娘娘锦绣宫中的宫女,被宜妃娘娘指给太孙殿下的。 如今宜妃娘娘生死未卜,她自然要忧心,这也是人之常情。 姚珍珠不由缓了语气:“宜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 沈彩霓的目光一直盯着晃动的珠帘:“但愿吧。” 两人说着话,一边往外走。 姚□□动挪开了话题:“姐姐昨日去御花园,也是见同乡的?去了哪里?” 她不过随口一说,却感到身边缓慢行走的身影微顿,不由看了过去。 这会儿,沈彩霓的头又低了下去,让人看不清面容。 姚珍珠没继续说话。 待快行至西侧殿时,沈彩霓才道:“我是去见以前宜妃娘娘宫中的姐妹,一直都在曲水流觞那边说话,没想到……” 没想到竹林深处出了那么大的事。 姚珍珠只轻轻嗯了一声,末了又安慰了一句:“姐姐别多想,会没事的。” 沈彩霓突然抬起头,那双妩媚多情的眸子往姚珍珠脸上看过来。 姚珍珠被她看得猝不及防,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让她看。 不过沈彩霓没有看太久。 她很快便低下头,留下一句“多谢”,便进了右厢房。 姚珍珠回到左厢房,总觉得沈彩霓有些奇怪。 她说不上来,但她那一眼的目光,却令她难以忘怀。 这时候,听澜捧了新茶进来。 “姑娘,先润润嗓子,”听澜道,“小厨房一会儿就要送饭过来,汤圆说给姑娘特别准备了热鲜奶和红豆酥,恭贺姑娘得赏。” 小灶台间已经隐约归属于姚珍珠,汤圆和喜桂以前也都是正经学过厨艺的,手艺自是不差,姚珍珠要是没空去,汤圆也会准备好鲜奶点心等给送过来,省得姑娘饿着。 这几日牛奶喝下去,姚珍珠觉得自己睡得比以前更香了。 听澜话音落下,小厨房的饭就送了过来。 自然又是精致的一桌菜。 如今姚珍珠的膳桌上,带签子的菜越发多起来,品种花样也多了,再不如之前那般敷衍。 姚珍珠慢慢吃着菜,听来在边上道:“下午奴婢去前头时恰好碰见如雪姐姐,如雪姐姐说今日前头事多,安郡王特地进宫恭贺太孙殿下。除安郡王外,宴皇孙及梁皇孙也都一同来毓庆宫恭贺殿下。” 姚珍珠有些没听懂:“为何要恭贺殿下?” 听澜道:“听闻昨日太极殿小年大宴上,有朝臣进言,道陛下膝下皇子龙孙皆是龙章凤姿,所作文章都有锦绣风流,值此佳节,不如让百官品鉴一二。” 听澜这也是从如雪那里听来,一模一样原句复述。 “当时不知道谁起哄,说要热闹热闹,便把小年前一日治水的文章找出来,封名鉴赏。” 年纪大的皇子皇孙都已经出宫开府,但未满二十的宗室无论是否开府,每月末都要上交课业至上书房。 因年关底下节庆多,这一次的课业就卡在了小年日前一日。 收上来的课业中,除了所有已启蒙皇孙、皇孙女,还有几位小皇叔和小公主。 皇子公主中,八皇子十五夭折,往后就是端嫔所出九皇子,九皇子恰好同李宿同年。 九皇子之后的十皇子、十一皇子,八公主、九公主、十公主以及十一公主也都要交课业。 这么热闹中,十几份课业折子就被送了上来。 皇子公主们的一共七份,皇孙皇孙女的一共有八份。 折子其实很好分,年纪小的,不过十岁的大约笔体稚嫩,年纪大一些的才有些端方。 其中有三份折子最为被人称赞。 姚珍珠一听就明白了:“殿下的最好?” 听澜道:“是,而且因为是封名,所以当时太子殿下夸得特别起劲,仿佛咱们殿下是文曲星下凡似的。” 姚珍珠想,之后揭开名字那一瞬间,太子殿下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第32章 殿下,吃糖吗? “还有谁被夸了?”姚珍珠好奇问。 听澜想了会儿,道:“还有宴皇孙和十皇子殿下。” 姚珍珠微微眯起眼睛。 十皇子为宜妃娘娘膝下长子,两岁便可背诵诗文,听闻自幼便能出口成章,在宫中一众皇子中,颇得洪恩帝喜爱。 十皇子今年不过十五岁,刚刚束发,如今正住在外五所,还未出宫开府。 小小年纪便出类拔萃。 姚珍珠顿了顿,又问:“此事发生在中午还是晚上?” 听澜道:“是中午,中午的时候大人们还都很精神,酒也吃得不多,这才有耐心读折子。” 中午的时候十皇子被夸赞少年有为,博学多才,晚上其母妃宜妃就从高高的假山上摔下来,血崩不止,至今未醒来。 姚珍珠思及此,只觉得浑身发寒。 听澜忙给她盛了一碗红枣山药小米粥:“姑娘且先暖暖胃。” 姚珍珠叹了口气,喝了一口小米粥。 温热的米粥顺着喉咙滑下,在她身体里散发出温暖的热意,姚珍珠这才觉得缓过神来。 “此事有蹊跷,”姚珍珠轻声道,“若折子是几位殿下原笔,作为父亲的陛下和太子殿下不可能认不出字迹,即便字迹认不出来,政见和文章风格也能看出是哪个人。” 不可能会认错。 如此除夕佳节,正是锦宫喧闹时,整个太极殿都热闹非凡,硬是要评判皇嗣们的课业,本就有些怪异。 最怪异的是,洪恩帝还答应了。 阖宫都知道太子殿下喜爱继妃所出的安郡王,对他可谓是亲自教导,若非如此,他如何会那么肯定最好的那一份折子出自李端之手? 他们父子二人私底下谈过那一次课业,又或者说这原本就是太子安排好,要为李端脸上添光? 可偏偏,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那份折子是李宿写的。 无论如何,当时宴会的场面一定很尴尬。 姚珍珠自己回忆了一下昨夜和今日李宿的面容,总觉得他跟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宫中长大的天潢贵胄,当真可以做到万事不急。 听澜隐约能听明白姚珍珠的话,她道:“这些如雪姐姐都没细说,只道因昨日殿下在宫宴上出彩,被满朝文武夸赞,今日安郡王他们就要来道喜。” 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姚珍珠这才回忆起来,中午贵妃为何要让李宿自己斟酌如何办。 他的地位本就危险,高高在上,又无依无靠。 若是大年节时太出风头,一时间压过众人,并非好事。 不过,这些事也不用姚珍珠替太孙殿下操心。 她用过晚膳,沐浴更衣之后便睡下,这一夜,她未有梦。 次日清晨,姚珍珠早早便醒来。 她刚起身,听澜还没来得及伺候她洗漱,便听外面传来贝有福的声音:“姚姑娘,给您问早。” 姚珍珠叫他进来,也笑着问早:“贝公公您也早,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 贝有福富态的圆脸上堆满了笑。 他轻声细语说:“姑娘,今日殿下要出宫,且要带您一起去,您这边得赶紧准备着。” 姚珍珠这一次是彻底震惊了。 她呆呆站在那里,连手里的帕子掉了都不知,只顾着发呆。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太孙殿下要带她一起出宫? 姚珍珠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问:“殿下带我出去做什么?” 贝有福又笑了。 “姑娘,殿下宠爱您,带您出宫自然是想陪您散散心,玩一玩啊。” 姚珍珠:“……” 姚珍珠一下子清醒过来。 “对,是这个道理,”姚珍珠略有些不好意思,她道,“公公放心,我这就准备。” 贝有福见她听明白了,便没有多解释,立即退了下去。 待他走了,姚珍珠一把抓住听澜的手,眼睛里的欢喜遮都遮不住。 听澜也特别高兴:“姑娘,咱们赶紧挑身漂亮衣裳,要出宫去自然要体体面面的。” 姚珍珠道:“对对对,哦对了,不能穿太繁复的,挑一身窄袖便是。” 宫里的许多衣裳,纹样都很特殊,带有皇家的恢弘气派,一般是不能穿出宫去的。 听澜跟她打开衣柜瞧了瞧,最后选了一件柔蓝的团花锦缎小袄,袖子是做的窄袖,行走起来会很利落。 下裳则挑了一条厚实的蔚蓝海水纹百褶裙,这么一配,既不显得太过隆重又不显得过分朴素,正正合适。 “发髻便别梳太复杂的,就盘个最简单的牡丹髻吧,戴两支银钗便是。” 听澜“哎”了一声,很快给她梳好头,又取了玫瑰面脂给她轻轻涂了一层,这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姚珍珠道:“咱们带些小点心,省得路上饿。” 待到这一通忙活,前殿也没来人催,姚珍珠发了一会儿呆,又觉得有些无聊,目光便不自觉落到了小茶炉上。 这小茶炉不大,刚好可以煮一壶茶或热些小食,姚珍珠之前让小灶房送来一个巴掌大的小铁锅,预备着以后闲来无事做些吃食。 看了看外面天色,姚珍珠问:“若是出宫,一般什么时候走?” 听澜道:“原殿下若是出宫,都是上午便走,现在时候还有些早,估摸着还得再等小半个时辰,等到各宫都过了早,差不多便可出宫。” 姚珍珠一听就高兴了。 “把之前存的花生、核桃和松子都取出来,咱们是不是还有一罐饴糖?” 听澜道:“有的,昨日汤圆送来的,说给姑娘冲水润口。” 姚珍珠眼睛一亮:“正好,一并取来再取两个蛋。” 左厢房里一下子就忙活开来。 虽然只有一个小茶炉,但姚珍珠心灵手巧,总能做出新花样来。 她先用小铁锅把花生、核桃、松子都烤干,放在边上的食盒中,然后就从糖罐子里取了一大勺饴糖,用小炉子慢慢熬化。 狭小的屋子里一下子便充满了甜蜜蜜的芬芳。 姚珍珠动了动秀气的鼻子,好似在闻气味:“这糖熬得好。” 她一边说着,手中却不停,把炉子里的炭火略微灭了灭,一边取了两个蛋的蛋白,用几根筷子快速在碗中打发。 姚珍珠是专业练过这个的,打起蛋白霜来又快又稳,好似都没怎么费劲儿,一碗白白嫩嫩的蛋白霜便打好了。 这边打完,另一边小茶炉上的糖浆也开始咕嘟冒泡。 姚珍珠用筷子挑出一小滴,放在冷水里试了试,见火候正好,便把铁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 听澜站在边上,就看她左右开弓,一通行云流水地操作着,仿佛根本就不需要她帮忙。 姚珍珠却也不会让她闲着。 “听澜,取四个碟子,上面刷一层松子油,然后再取几个碗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琥珀色的糖浆徐徐倒入蛋白霜中。 蛋白霜混合着糖浆开始迅速搅拌在一起,逐渐形成白色的糖霜。 姚珍珠搅拌的速度并不算快,却很有韵律,就看她那么一下一下搅拌着,不多时碗里的糖霜就成型了。 她让听澜在碗中分别放入松子、花生与核桃,然后把糖霜分别倒入,搅拌均匀,取出直接放到平盘上。 她这里没有擀面杖,便用茶杯涂了些松子油,一点一点按压。 听澜很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跟她一起按起来。 姚珍珠把最后剩下的果子全部倒入碗中,最后弄了一块什么都有的糖霜,因为料太足,导致糖偏少,但看着特别扎实。 糖与坚果之间碰撞,带出了浓郁的芬芳,即便现在糖饼还热着,姚珍珠都忍不住使劲摆了一小块放入口中。 入口是浓郁的松子香,又有一丝一缕的甜味,可若是仔细咀嚼,还有蛋白的细腻口感。 咬着吃的时候,是嘎吱嘎吱的,带了那么一种脆,又有一种豁亮,特别舒坦。 含着吃却是另一种滋味,丝丝缕缕的甜杂糅着坚果的芬芳,流入喉咙中,带来了无比的满足和幸福。 姚珍珠吃了一块,觉得特别满意:“小厨房的材料好,做出来的糖也好。” 这种新奇吃法,听澜第一次见。 “姑娘,这叫什么?” 姚珍珠顿了顿,她道:“师父说,这叫牛轧糖。” 牛轧糖? 听澜念了半天,才把这三个字念顺:“名儿怎么这么怪?” 姚珍珠很无奈:“我也不知道,我当时问师父,师父不说,只道就叫这个名字。” “不过,”姚珍珠让听澜把用过的锅碗瓢盆都收好,又取了几张油纸,“不过好吃就行了,管它叫什么名儿呢?” 屋里暖和,犹如春日,姚珍珠着急吃糖,便让听澜把糖放到窗台上冷一会儿,待到不冷不热的时候,便用小刀切成小指长的糖块。 这小刀也是李宿首肯她才能有的。 姚珍珠这么想着,便用油纸把几种牛轧糖都包好,整整齐齐放在她的小包袱里。 这一通忙完,刚刚好半个时辰。 一向守时的李宿果然派了人来:“姑娘,殿下有请。” 当姚珍珠来到宫门口时,才发现今日出行竟然换了马车。 只看那宽敞的青顶马车停在宫门口,李宿背手立在车边,又在望天。 姚珍珠过去行礼,李宿也没废话,自顾自上了马车。 姚珍珠往后看了看,一时间没敢动。 贺天来上前两步:“姑娘,上车吧。” 姚珍珠犹犹豫豫看了看他:“公公,这……这马车是不是有点小。” 若姚珍珠上了车,那她跟李宿不就得坐到一起? 多凑近半步太孙殿下都要皱眉,这要是坐到一起,还不得把她从马车上扔下来? 贺天来道:“无妨的,里面做了隔间,姑娘不用担心。” 在场这么多人盯着,车上的太孙殿下又在等着,姚珍珠只好硬着头皮,一鼓作气上了马车。 刚一上去,她就发现贺天来说得是真的。 虽然从外面看去只是普通马车,但里面确实做了隔间,硬生生在马车里分了里外两间。 李宿自然坐里间,姚珍珠上了车,很乖巧坐在了外间。 待人都坐定,马车便咕噜噜向前滚去。 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的风,穿过马车的窗楞吹进来,拂过姚珍珠红润的侧脸。 她从车窗往外望去,逼仄的宫墙迅速褪去,眼前似乎就是开阔苍穹。 一切熟悉的、陌生的景色都在身后褪去,只剩下马车里的人,还是她刚开始熟悉的那一个。 入宫六年,一夕出宫,她竟有些心潮澎湃。 姚珍珠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牛轧糖,悄悄顶开门缝。 坐在里间的李宿,就看到门缝里那个莹白的小手,还有手上那个小巧的油纸包。 小宫女的声音轻轻巧巧传来:“殿下,吃糖吗?” 李宿只觉得干涸的心田,似乎要落雨。 第33章 他更喜欢这里。 因着昨日几个弟弟过来给他祝贺的事,李宿一直不太爽快。 但这种不爽快,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宿本就不喜热闹,这几日又是宫宴看戏,又是同兄弟寒暄,坚持到昨日夜里,已是头疼难耐。 这一头疼,便就没有睡好。 太孙殿下没睡好,脾气自然就更不好了。 这会儿他又必须同一个尚且算是陌生的宫女同坐一驾马车,怎么想怎么别扭,那股子火气直钻头顶。 可就在这时,那双细白的小手出现在门缝里,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方轻巧的声音。 殿下,吃糖吗? 那股子火气,不知道为什么“噗”地就被这声音消灭了。 李宿垂下眼眸,轻轻按了按额头,觉得心里也没那么不痛快了。 外面的姚珍珠没听到里面李宿的回话,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殿下,这是奴婢早上刚做的,叫牛轧糖,可好吃的。” 她跟王婆似的,在那里自卖自夸。 这话说完,她还有点紧张,心口噗通跳着,就等李宿的话。 但里间依然没人说话。 姚珍珠:“……” 怎么觉得被嫌弃了?姚珍珠想了想,准备缩回手。 可就在这时,她觉得手上一轻,那一小包牛轧糖被人取走。 因她正缩回手,手指不自觉往上勾了一下,一下子碰到了对方的手。 李宿的手指很热,有着这个年纪青年人特有的温度,且有些硬邦邦的,一点都不柔软。 姚珍珠吓了一跳。 一开始她没回过神,片刻之后她略微有些紧张,立即道:“奴婢知错。” 想到楚拂晓多说几句话就要被打,她这不小心碰到了尊贵的太孙殿下,是不是得把手切下来? 姚珍珠越想越心慌,甚至都语无伦次:“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奴婢对天发誓。” 她说完,却听到马车里传来轻微的纸张撕开声。 太孙殿下似乎正在拆牛轧糖的油纸包。 姚珍珠莫名松了口气。 她其实想透过门缝往里面瞧一瞧,看看李宿到底喜不喜欢吃牛轧糖,可转念一想,太孙殿下太尊贵,恐怕不肯给看,于是遗憾作罢。 此刻的马车里间,李宿正在看着手心里的糖。 刚刚门外那个小宫女说这叫牛轧糖,他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但这糖闻着就有一股香气。 他动了动手指,想要拿起一块尝一尝,可手指一动,他却猛地想起刚才的触感。 自从九岁之后,他再也没有同任何女人接触过。 即便是照顾他的贵妃,也很知道尊重小小年纪的他,不轻易让他不快。 这一次短暂的碰触,好似是十年来的头一遭。 李宿的目光,从那几颗牛轧糖上挪到了自己的手指尖。 刚刚的碰触很快,很短暂,几乎一不留神就错了过去。 若不是因为那小宫女的手指太软,他还不会有任何感想。 但若说恶心难受吗? 他仔细想了想,竟然是没有的。 李宿突然觉得有点荒谬。 这么多年来,他厌恶宫里的一切,厌恶身边的那些人,也厌恶血液里流淌的宗室血脉。 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除了身边多年相熟的心腹,他不相信任何人。 没想到,这个小宫女就这么闯入了毓庆宫。 姚珍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李宿想,她甚至不是这一批宫女里最漂亮的那一个,但相处下来,她是唯一一个他没有那么厌恶的。 有时候看她用膳,或者听她说话,他心情都还很舒畅。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选了她做身边最耀眼的娇宠。 通过这几日的事端看下来,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姚珍珠是个心正坚定的人。 她答应的事,应当就不会反悔。 所以李宿今日的出行,才特地带上了她。 一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宠爱”,另一个,也算是再一次考验。 李宿缩了缩手指,把它们攥回手心里。 既然不觉得厌恶,那便继续看下去,希望她不会令自己失望。 他的手是热的,可心总是很冷。 李宿长长呼出口气来,他能慢慢碰触外人,这个感知,令心中的郁气慢慢消散。 李宿取了一块牛轧糖,放入口中。 一瞬间,香浓的甜和坚果芬芳便充斥口腔。 糖略有些硬,却又能咬动。 他选的这一块是花生的,牙齿咬入花生时是脆的香的,又有花生特有的香味,穿过花生碎,便是略有些硬的糖霜。 糖霜却是粘的硬的,可又韧性十足。 这么嚼着,所有的香味都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浓郁的,让人无法忘却的甜蜜。 挺好吃的。 不,可以说是相当好吃。 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其实冷面暴戾的太孙殿下,最喜欢吃甜。 酸酸甜甜的也可以,咸甜适中的也不嫌弃。 总归来说,他是喜欢甜的。 姚珍珠这几次做的菜虽然是为了温补养胃,可却恰好都用了酸果,这也正好击中了李宿的喜好。 大概是巧合吧。 可这巧合,却并不让人觉得刻意。 李宿淡淡看了一眼紧闭的车门,又选了一块松子糖来吃。 松子的香气比花生更馥郁一些,口感更软,油性更强,一种做法做出来的糖,竟然味道迥然不同。 李宿觉得有些稀奇,又去吃核桃的。 核桃的没有那么甜。 核桃糖里面的糖少,核桃多,姚珍珠特地没有去掉核桃皮,就是为了让糖的整体降低甜味。 最后一个吃它,竟有种意味深长的余韵在其中。 李宿一连吃了三块糖,很是满足。 他把剩下的几块糖重新包好,想了想,还是放入了袖中的褡裢里。 里面太孙殿下吃高兴了,外面的姚珍珠也放松下来。 她刚刚听到里面吱嘎吱嘎的,便知道李宿一连吃了三块,大概是喜欢的。 姚珍珠想:喜欢吃糖的人,一定不是个心眼坏的人! 她这么莫名其妙下着定论,一边又去琢磨,下一次要不再给殿下做点别的糖? 她刚入宫的时候瘦得不行,无论吃多少东西,走多了就头晕。 那会儿师父为了养她,做过好多种糖果给她吃。 那是师父专门为了她的用心,姚珍珠一直很珍惜,待到在毓庆宫安稳下来,得了太孙和贵妃的肯定,她才拿出来回味。 姚珍珠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会的新鲜样式,难得有些跃跃欲试。 就在门里门外两人的各怀心事中,马车穿过西三巷,一路往西便门行去。 直到马车速度渐渐缓下来,姚珍珠才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她顺着车帘往外面看去,朦朦胧胧的光影里,是西便门朱红的宫门。 他们已经来到了宫门口。 姚珍珠心中一阵激动。 自从入宫,六年来她一直生活在这红墙碧瓦方寸间,头顶的天空永远都是狭窄的,已经许久不知宫外人间是什么模样。 此刻终于能出宫,她都真真切切觉得欢喜并激动。 这次出宫,有贺天来领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伺候李宿,而如雪则被周姑姑派来,跟听澜一起伺候姚珍珠。 看起来人数并不多。 贺天来这会儿正在宫门口,同羽林卫递交腰牌差签,做好了登记留名。 羽林卫得知马车上是太孙殿下,立即整队行礼:“殿下大安。” 李宿轻轻嗯了一声,宫门大开,马车咕噜噜前行,一瞬没入幽暗的门洞里。 宫墙宽阔,外宫门的门洞足有五丈之长,马车一行入进去,外面的灿灿朝阳便被幽深所吞没。 天地间似乎一下就安静了。 姚珍珠感受到了黑暗,以及黑暗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李宿的呼吸声很浅,若不仔细听,是听不清的,姚珍珠这会儿还想,听说习武之人呼吸都轻,难道殿下也习武? 就在她的胡思乱想里,马车一路冲出黑暗,光明瞬间映入眼中。 他们出宫了。 姚珍珠屏住呼吸,直到徐徐的清风吹拂而来,吹动了车帘,姚珍珠才意识到,她出宫了。 从西便门出宫,上桥横过金水河,往南边拐去,大约两刻就能到西市。 一开始四周还算安静,皇城四周所住大多都是京官,小巷幽深清雅,都是正经的两进院落。 可一旦穿出官巷,喧闹的人声便一瞬涌入耳中。 叫卖声、寒暄声不绝于耳,有清晨赶路的脚步声,有推车拉货的车辙声,有赶早做饭的锅碗瓢盆声,也有孩童嬉闹的欢笑声。 热闹的、馥郁的、充满了烟火气的。 人间音。 姚珍珠眼底有些发烫。 她透过朦胧的车帘,定定望着车外的一切。 从安静到喧闹,从雕梁画柱到小巷人家,从规矩体统到肆意潇洒,从皇权富贵到平凡人间。 不过只需穿过那一条幽暗的门洞。 姚珍珠轻轻的,几不可闻地感叹了一句:“真热闹啊。” 是啊,这才是热闹的人世间。 久违的人间烟火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可她并不觉得吵闹,反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 车门里的李宿也听到了她的感叹。 他感受着外面的喧闹,心里想:确实是很热闹的。 他更喜欢哪里呢? 李宿顺着车窗往外看去,只见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等客,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喜庆娃娃过来,仰着头看他。 小贩犹豫片刻,还是取了最小的一串糖葫芦递给他。 红彤彤的山楂果包裹了一层琥珀色的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孩童举着糖葫芦,高高兴兴跑走了。 马车即将拐出巷口,李宿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妇人抱着孩子跑过来,递给那小贩一个铜板。 小贩咧嘴笑了,口里说了四个字。 新年快乐。 阳光之下,人间烟火,快意而温暖。 他更喜欢这里。 第34章 【一更】怎么也得纸醉金…… 随着深入市坊,马车的速度越发慢了下来。 待到西市大街前时,马车几乎已经同行人行走速度无异,姚珍珠不敢打开车帘,只默默听着外面的声音。 这里似乎是整个皇城西边最繁华之所。 马车艰难驶过人群,最后选了一处略显偏僻的巷口停下来。 外面贺天来道:“殿下、姑娘,西市到了。” 李宿冷冷哼了一声:“嗯。” 外面听澜掀开车帘,扶着姚珍珠先下了马车。 姚珍珠刚一站定,还没等四处张望,就听身后李宿道:“准备好了?” 贺天来忙说:“殿下放心,都准备好了。” 李宿下了马车,站在那往西市大街里看,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欢喜的意思。 贺天来凑上来低声道:“殿下,眼看快要过年,许多城郊百姓都进京采买,今日大街人很多。” 李宿自己安排的出行,便也没太抵触,他回头看了一眼姚珍珠,见她正好奇地四处张望,便道:“怎么?” 姚珍珠没想到他会问自己,便笑着说:“许多年没出宫了,现在见到这么多人,觉得特别亲切。” 李宿见她眼眸里都有笑意,脸蛋红彤彤的,嘴角大大扬着,便能得知她确实很高兴。 他其实也觉得出来一趟挺好。 从那一方天地里出来,他才有种重新复活之感,能喘过气,也能瞧见天。 不过,他隔三差五就能出宫,自然没有姚珍珠那么喜悦。 这么一想,李宿倒是有些感触:“下次若有机会,孤再带你来。” 多看看外面的烟火也是好的。 姚珍珠可是高兴,差点没笑出声,她眼睛发光地看李宿,就差没抓住他的手了。 “殿下当真?”姚珍珠紧着问。 李宿不自觉挪开目光,道:“孤什么时候言而无信?” 姚珍珠这才放心下来,低着头笑了两声,这才慢慢收住。 李宿又站在巷口看了看西市大街,再过一两刻便要到午时,百姓们都往酒楼食肆里奔,街上的人略微少了一些。 李宿道:“正巧现在人少,咱们便逛一逛。” 姚珍珠乖巧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西市。 她入京多年,这还是头一次逛传说中的西市。 西市大街是盛京最繁华的商街,这里酒楼林立,旌旗招展,拥有数不清的商铺食肆,也有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从珍奇异宝到柴米油盐,应有尽有。 姚珍珠跟在李宿身后,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或许是因为刚才不小心碰了一下,李宿并未动怒,姚珍珠的胆子也大了许多。 她道:“奴婢小时候总听说西市繁华,那时候没见过世面,只去过镇上的大集,以为那就是繁华。” 明明在热闹的街市上,李宿却觉得身边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 姚珍珠还在感叹:“可后来进了宫,奴婢才知道什么是繁华,但宫里的一切,都跟眼前不同。” 李宿低声开口:“西市是盛京最热闹的街市,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在里面体会到大褚之繁荣。” 这里的商铺不分贵贱,不看衣饰,来者是客,小二皆笑脸相迎。 南来北往的行人们会在这里驻足,盛京的本地百姓们也会过来采买,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穿着不同料子的衣服,谈论着的,却是同样的生活。 李宿对姚珍珠说:“下回出宫,还带你来这里。” 他不喜同那些市侩虚伪之人多言,总觉得同他们说话浪费时间,也难以忍受。 姚珍珠虽说胸无点墨,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相反,她的有些话语,有些见地,李宿也是相当认同的。 身边能有一个见地相同的人,说起话来就很自然。 姚珍珠眯着眼睛笑,她说:“殿下,一言为定。” 李宿点头,继续往前走。 就这么走走停停,逛逛瞧瞧,一行人走了将近一刻。 姚珍珠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暖阳,问:“殿下,咱们要去哪里?” 李宿顿了顿,他问:“你想去哪里?” 姚珍珠有些愣神。 明明是李宿要带她出来,出了宫直奔西市,原姚珍珠还以为他今日有事,特地安排,可来了之后却只是在大街上闲逛。 现在反而问她要去哪里。 姚珍珠眨眨眼睛:“殿下无事?” 李宿眼眸微闪,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姚珍珠。 姚珍珠个头不算矮,在宫女中都是出挑的,可在身材修长的太孙殿下面前,实在就不够看了。 这会儿李宿低头看她,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天际的光,阴影投射在姚珍珠身上,气息一下子就笼罩住了她。 此时此刻,两人相距只有一步。 这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姚珍珠微微仰着头,努力去看李宿的面容,可他的脸都埋藏在阴影里,姚珍珠目光中只有头顶的灿灿阳光。 她眨眨眼睛,下意识问:“殿下,可有不妥?” 李宿就这么低头看她,竟又往前挪了一步。 姚珍珠立即就想后退,但李宿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姚珍珠:“!!!” 姚珍珠惊讶极了,她甚至没办法保持住脸上的甜笑,一瞬想要逃跑。 李宿眼眸轻抬,定定看着她的目光。 他说:“珍珠,别动。” 他叫她珍珠。 姚珍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珍珠是她的本名,也是父母特地给她取的名字。 虽然只是个村户,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但父母依旧希望她如同家中的珍宝一般,幸福而快乐地长大。 她是珍宝,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直到她入了宫,教习嬷嬷听了也说她名字好听顺口,便没有改,一直叫到了今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名讳,会被太孙殿下如同轻语般呢喃而出。 姚珍珠到底是年轻姑娘,此刻也不免有些害羞。 她甚至不敢去看李宿的眼睛,下意识闭上了眼眸。 李宿的目光却从她眼睛上滑落,先是在她红晕的脸蛋上盘旋片刻,然后才落到她纤细的脖颈上。 她的脖颈好细。 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站在他的面前微微仰着头,仿佛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结束她的性命。 脆弱,又无辜。 即便两个人离得这么近,李宿也不觉得难受烦躁,他反而有一种奇异之感。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姑娘可以这么羸弱。 但那又怎么样呢? 李宿想起曾经的过往,那些不堪的回忆在他脑海里一一闪现,令李宿的目光蓦地收紧。 姚珍珠轻轻颤着眼皮,她卷翘的睫毛也跟着轻动。 她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如同小兽一般猛地睁开眼睛,瞪大着看向前方。 此刻,李宿已经收起了全部情绪。 他后退两步,转身继续往前走。 姚珍珠浅浅吸了口气,她似乎明白刚才李宿在做什么,可又不是很确定。 她佯装对那些商铺好奇,四处瞧着,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身影。 看了一会儿,姚珍珠便放弃了。 每个人的天分都不同,或许她不适合抓盯梢的吧。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姚珍珠就觉得有些饿了,她鼓起勇气,小声说:“殿下,可要用午膳?” 即便气氛莫名沉闷,姚珍珠还是决定不饿着自己。 李宿顿了顿,看了一眼贺天来,贺天来便道:“姑娘,外面用膳总是不太稳妥,咱们从家里带了午膳,便回去马车上吃吧。” 姚珍珠的目光从鼎泰楼旌旗上绣着的烤鸭上面滑落,颇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是。” 姚珍珠跟在李宿身后,小声念叨:“听闻鼎泰楼的烤鸭是一绝,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吃到,唉,真是太想吃了。” 李宿:“……” 李宿又看了一眼贺天来,贺天来忍着笑,命小黄门去鼎泰楼采买。 姚珍珠立即兴高采烈:“就说殿下是个好人,宽厚仁爱,慈和友善!” 李宿:“……” 李宿淡淡道:“今日咱们走一圈就回,你若想买什么,回去的路上便买了,赏你的。” 姚珍珠立即精神起来:“殿下,可有限制?” 李宿看都没看她,继续往前走。 姚珍珠颠颠跟在后头,一下子忘了刚才那些尴尬沉闷,小声念叨:“听说荷花斋的荷叶糯米鸡和素烧麦都好吃,我还听说烤肉张的手扒羊肉特别入味。” 李宿:“……” 贺天来这次不用殿下丢眼神,麻利地安排人去买了。 李宿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姚珍珠其他的话。 他不由顿住了,忍了半天还是问:“没了?” 姚珍珠:“?” 姚珍珠:“对啊,这几样宫里的御厨做得都不太行,奴婢想尝尝自己改进一下。” 两人就站在一家金铺前,店里金灿灿的镯子仿佛要发光。 李宿睨了她一眼,再一次确定,这小宫女心里只有吃。 他也不啰嗦,直接转身进了金铺。 姚珍珠赶紧跟了进去,眼睛更亮了:“殿下,我可以……选一样吗?” 她小声说着,声音都带了欢喜。 李宿又睨她。 毕竟还是个姑娘,也会喜欢这些环佩琳琅。 他点头:“可。” 姚珍珠立即激动了,她小声说:“那奴婢想要一根金条,纯金的那种。” 李宿:“……” 李宿一时间思绪翻涌,甚至没发现两个人凑得很近,几乎要头碰到头。 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他就不应该让她自己选。 回头外面人嚼舌根,说他带着小宠出宫买烤鸭和金条,成何体统? 李宿又去看她,见她目光死死黏在金条上,不由好气又好笑。 算了,还是他来选吧。 怎么也得纸醉金迷,宠爱至极一把。 既然要演,就要演得自己都信了。 李宿清了清嗓子,对掌柜道:“把你们这最好的头面取来,我都要了。” 第35章 【二更】你可怕孤?…… 于是乎,这一家金店立即热闹起来。 掌柜的眼睛很尖,一眼就能瞧出眼前的青年人出身富贵,但看他头上那顶白玉冠,便不是凡俗人家可有。 他立即请了两位客人上二楼,让小二取了好几盒精品过来,给姚珍珠选。 “夫人,这都是咱们这最好的头面,您瞧瞧这做工,是咱们家老师傅的手艺。” “您再看这对花开富贵镯,安郡王您知道吗?”掌柜可热络,“听闻前两日安郡王妃过生辰,安郡王特地在咱们这订了一对,就是这个造型的。” 原本姚珍珠就看上了这对镯子。 没别的原因,够大够沉,放在手里金光闪闪的,特别有分量。 她是个实惠人,既然贵人要赏,自然挑贵的来,也好存个体己。 不过掌柜的一说这话,姚珍珠伸出去的手就缩了回来。 她看向李宿,小声问:“您喜欢哪个?我都行。” 这意思是,就让李宿挑了。 外面的手艺哪怕再好,也到底不如宫中的能工巧匠,不过这家铺子有几款样式挺新奇,比宫里的逗趣可爱。 就比如一对牡丹花钗上还盘了两只蝴蝶,轻轻一晃,蝴蝶的翅膀就跟着摇曳,仿佛随时就要飞起。 这么多头面首饰,李宿就看上了这一对。 他点了点:“就这对吧。” 这个一套姚珍珠也很喜欢,闻言笑意盈盈看向李宿:“多谢少爷。” 别看这花钗不如那金镯子有分量,可工艺是极为复杂的,价也高,掌柜眉开眼笑,奉承二人:“客官对夫人是真体贴。” 他连着说了两句夫人,姚珍珠根本不敢应,只能假装没听见。 李宿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根本不在乎外人称呼,他觉得此趟差事算是走完了,立即便起身领着姚珍珠下了楼来。 这个时候,市坊里人又多起来。 许多百姓都用完了午膳,从各家食肆满足而出,笑着继续逛街。 李宿看着汹涌的人潮,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 贺天来一看,立即问了后面的侍卫两句,便跟李宿道:“殿下,前面左拐可入小巷,再往前片刻就是马车,不如拐道而行。” 李宿点头:“走吧。” 一行人便往左侧的小巷拐过去。 西市大街除了主街,四周还连着民居市坊,大多数商贾都是住在后头的市坊中,形成前市后宅的制式。 生意有好有差,铺子有大有小,民宅便也有奢有陋。 他们此刻选的小巷,四周便都是高墙深院,一看便是富户居所。 走了片刻工夫,身边就渐渐没有外人了。 深巷幽静,四周白墙灰瓦,却有一派江南水乡的风景。 巷中无风,可姚珍珠却觉得有些凉。 天际之上,金乌灿灿,可暖融融的光却未照进小巷中,令人觉得有些阴寒。 再往前走两步,姚珍珠只觉得身上汗毛都要竖起来。 她心里没由来一阵紧张。 听澜感受到她的紧张,小声问:“姑娘,怎么了?” 姚珍珠扭头看她,正要说无妨,眼眸中寒光闪过,一道漆黑的身影便迎头而来。 这一刻,姚珍珠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她猛地睁大眼睛,似乎是本能般那样,往后躲去。 “殿下……”姚珍珠呼喊的话只说了半句,寒光已经闪至眼前。 她本就回头看过去,整个人背对着李宿,这么往后一退,便严严实实遮挡住了李宿,把自己暴露在了刺客面前。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一个呼吸都没结束,姚珍珠已经举起双手,往面上挡了去。 只听唰的一声,她顿时觉得手臂上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胳膊滑落,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但她没有摔在地上。 一个温热而宽厚的胸膛结结实实接住了她,带着她一个辗转腾挪,直接往边上闪了三步。 姚珍珠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顷刻之间,李宿身边的禁卫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同袭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姚珍珠膝盖发软,如果不是腰间强劲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她,她几乎就要摔倒在地上。 “你还伤到哪里?” 姚珍珠迷糊地偏过头,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玉面阎罗。 李宿脸上还沾着姚珍珠手臂上的血,他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可通身的戾气却如同被打破了封咒,直冲对面袭去。 姚珍珠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理智回笼,神智落到了手臂上,她才感受到左手手臂剧痛无比,湿湿热热的液体滴滴答答,一路往地上流去。 “疼。”姚珍珠的声音几不可闻。 李宿眸中寒光闪过,嗜血的凶恶一瞬替代了他原本的冷静自持。 他松开了箍着姚珍珠的手,让边上的听澜和如雪搀扶住她,右手一伸,贺天来便递过来一把长剑。 李宿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同大鹏展翅一般,一瞬刺入战局。 姚珍珠被如雪紧紧按着伤口,手臂上的疼痛刺激她的精神,然她完全无法昏厥过去。 于是,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如此众多的禁军之中,那个宝蓝的身影冷酷出手,刀刀见血。 李宿确实会武功,并且武艺高超。 姚珍珠瞪大眼睛,就看着他冷着一张脸,刀刀毫不顾忌那般,刀刀刺入刺客的胸膛。 一刀、两刀,直到刺客胸膛都被戳成了血窟窿,他也没有停手。 刺客喷溅而出的血液沾湿了他的衣摆,他却丝毫未觉。 姚珍珠遥遥看着,只觉得他眼眸都变成了朱砂红。 她从未见过他动手,这是第一次,却无比震撼,又无比摄人。 刺客的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氤氲出一大片血花。 他一动手,禁军就不敢太过上前。 剩下的局面,变成了李宿单方面的反杀。 不,说是虐杀也不为过。 他的身影逐渐被血色包裹,姚珍珠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不敢闭上双眼,就这么瞪大着眼睛,努力去看着什么。 啪嗒。 一截断臂从血海中飞出,落在了姚珍珠面前的青石板路上。 它上面染满血迹,但肉色却带着刺目的莹白,咕噜噜停到了姚珍珠脚尖前。 姚珍珠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 她眼睛一闭,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那般,直直往后倒去。 听澜几乎都要急哭了,顾不得许多,忙唤她:“姑娘!”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层层迷雾,直奔李宿被血色笼罩的脑海中。 有那么片刻,他恢复了些许神智。 腥甜而刺鼻的味道跟着冷风一起钻入鼻腔,李宿深吸口气,差点没被这味道呛到。 这是血腥味。 李宿下意识判断着,再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站在满地血泊中。 四周满是残肢断臂,此刻一起过来刺杀的十名刺客七零八落倒在四周,只剩一人捂着断臂苟延残喘。 李宿只觉得手心一片黏腻,他垂下眼眸,看着那些粘稠的鲜血顺着握着剑的手滑落。 真恶心。 李宿皱起眉头把那长剑随手扔到地上,再度伸出手。 贺天来完全不顾地上的血污,小跑着过来,呈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 李宿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晕倒的姚珍珠,眼眸中仿佛没有任何情绪,但他微微收紧的双手,却还是出卖了他。 贺天来赶忙道:“殿下,臣这就送姑娘去马车上,让如雪给敷上伤药。” 李宿没说话,他丢下手里已经染红的手帕,接过另外一块继续擦。 那刺客被禁卫压着,右手手臂鲜血还在滴答,他想要痛昏过去,可禁卫却死死按着他的穴位,让他被迫清醒。 李宿扭过头来,看他一眼。 “派你来刺杀孤的人,没告诉你孤最喜欢杀人吗?” 李宿将就地擦干净手,把血帕子扔开,然后便解开腰带。 他就站在幽巷中,自顾自把沾了鲜血的宝蓝长衫脱下,直接丢到地上。 寒冷冬日里,他就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立在满地血池之中。 除了眼尾刚被姚珍珠溅上的一点血,身上再无多余颜色。 李宿如玉般的面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薄唇轻起,道:“不要紧,孤会让你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他如此说着,脚底下踩着血泊,一路往马车方向走去。 贺天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给他披上斗篷。 就在这时,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 李宿脚底踩着血红的脚印,一步一步,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又好似脱离凡尘的佛陀。 一步一菩提,一步一生莲。 天地之间,一片素白,仿佛只他一人而生,只他一人存活。 马车近在咫尺。 李宿突然顿住脚步。 他听到里面传来姚珍珠微弱的嗓音:“殿下,危险。” 李宿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冬雪落满盛京,似乎也落满了他干涸的心田。 事发之时,他完全可以迅速躲开,但无论谁都没有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竟会挡住他。 那一瞬间,李宿有些愣神。 直到温热的鲜血喷溅到他脸上,他才回过神来。 紧接着,他其实就是记不太清楚了。 胸膛中的暴戾之气全部脱离了束缚,一股脑往前奔去。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杀! 李宿童年坎坷,少时便双手染血,一路从血海里挣扎出来,从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好。 宫里人都说他暴戾、冷酷,杀人不眨眼,根本没有心。 他也毫不在意。 但此刻,他突然想要问一句姚珍珠。 你可怕孤? 在看到凶狠残暴的一面之后,你是否还愿意捧着刚做的糖,问孤:“殿下,吃吗?” 这种情绪不过如同风暴一般,从他脑海中席卷而过。 眨眼间便风过无痕。 李宿闭了闭眼睛,直接脱下沾满血的靴子,踏步上了马车。 他不需要情绪,也不需要知道别人如何想他。 他自己活着就好。 第36章 姚姑娘是个好命人。…… 姚珍珠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梦。 除了那些仿佛预知梦一样的梦境,姚珍珠平时显少做梦,可今日,她却很清晰觉得自己在做梦。 在这个梦里,她一下子回到了家乡那个小村庄。 她生长的地方离盛京很远很远,在她儿时的记忆里,盛京只不过是王城的称呼,她从不知盛京在何处。 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弟弟,家中对她视若珍宝,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平静的小山村下。 那时候,姚珍珠以为她今后的人生也会围绕着村子,不会远离。 然而在她十岁那一年,接连的暴雪打碎了农人们过年的喜悦。 她家的村子就在山脚下,那山叫灯笼山,不高,看起来圆圆滚滚的,很敦实。 暴雪接天蔽日,天地间顷刻便白茫茫一片。 外面太冷了,无论去哪里都能冻掉手指,一家人便围在家中,用木柴烤火。 姚珍珠家中人都是乐天知命的性子,她父母感情极好,总是笑脸迎人,平日里也从不争吵。 无论遇到多难的事,一家人都是相互扶持着,笑着去面对。 可那个冬天太可怕了。 姚珍珠至今还记得,从不低头的父亲,也经常皱着眉看窗外。 一天深夜,姚珍珠被母亲抱在怀中,正睡得香甜。 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震彻山谷,姚珍珠一下子被惊醒,这才发现母亲抱着她飞快往外跑。 从门内到门外,是两个世界。 外面的冷风一下拍打在姚珍珠的面容上,她冻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睁开的眼睛被迫闭上,一连串的泪珠不自觉便淌了一脸。 四周都是哭喊声,奔跑声,以及叫骂声。 待到姚珍珠冻得快没知觉,母亲才停下来,用薄被紧紧裹着她。 梦境里,姚珍珠就这么被人抱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跑个不停,似乎被什么野兽追赶。 她动了动,想去摸母亲的脸:“娘。” 她干涩的嗓音响起,在寂静的卧房里回荡。 听澜猛地睁开眼睛,一下从床边坐起来,探过来给姚珍珠擦脸上的汗。 “姑娘,姑娘,”听澜轻声唤她,“姑娘你醒醒啊!” 听澜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就在这时,贺天来的声音突然传来:“殿下驾到。” 守在外间的如雪忙上前打开房门,冲李宿福了福:“殿下大安。” 李宿脸色不太好看,他沉着脸进了门,皱眉道:“还未醒?” 如雪也跟着熬了一天一夜,这会儿眼底青白:“今日上午原本好些了,不过一直没醒,听澜勉强给姑娘喂了些粥水,没吃进去多少,下午的时候又开始烧了。” 如雪往后退,引着李宿进里间。 若是姚珍珠还醒着,此刻便会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左厢房中。 李宿刚一进里间,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姚珍珠已经昏睡一整日,到了现在都未醒来,太医开的药吃不进,瞧着人都要烧糊涂了。 床边的方几上还放着药碗,显然姚珍珠没吃下去多少。 听澜正在给她擦额头的汗。 李宿这会儿心里生不出什么别扭或者嫌恶情绪,他只是往前走了两步,直接来到床榻边。 他垂眸看着病容憔悴的小姑娘。 姚珍珠睡得特别不安稳。 她做了噩梦,回想起怎么也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又看到了曾经的至亲。 她蹙着眉,紧紧闭着眼睛,嘴唇泛着浅白,可脸颊是潮红的。 她动着嘴,不停说着什么。 李宿微微弯腰,才听到她带着哭腔说:“娘,珠儿冷。” “再加个火盆来,”李宿起身,对贺天来怒道,“没听见她说冷。” 贺天来那张冰脸都苦了。 “殿下,屋里已经烧了火龙,还摆了三个火盆,再加烟气太重,姑娘会喘不上气来。” 这屋里都跟夏日似的炎热了,再加个火盆,回头人病没好,再给热中暑。 李宿顿了顿,这才意识到屋子里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他低头看了看姚珍珠,转身从卧房走出去。 来到外间,他对如雪道:“让你们姑姑再去请太医,记得要叫周铭,务必把人治好,治不好的话……” 李宿冷冷哼了一声,一掀门帘,大步走了。 如雪这才长舒口气,跟听澜说了几句,便去请太医。 这么一折腾,太医周铭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再过几日就要过年,又已经交课业,上书房便关了门,等待明年皇帝陛下御笔朱批开年大吉,再重新开课。 太孙殿下不去上课,昨日便领着颇为喜欢的新宫人出宫玩赏,结果回宫路上就遭到袭击。 这种事李宿从小到大遇到太多次了,每次都是按规矩上报给护城司、仪鸾司及直隶总督衙门,最后都是抓三五个没什么用的小角色,砍头了事。 因此,这一次李宿也不瞒着。 不过这一次李宿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还有新宠姚宫女,而姚宫女又忠心护主,为了保护李宿身受重伤,至今重病不起。 周铭跟在周萱娘身边,叹道:“其实姚姑娘的伤不重。” 昨日他不当值,是同僚王三七过来看的病,今日也同他说了脉案。 周萱娘却道:“姑娘细皮嫩肉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这一受伤可不就有些凶险,大人当要仔细医治。” 她顿了顿,又道:“殿下那头可是担心的。” 周铭跟周萱娘是同乡,都是盛京以南耀城周家堡人,同周萱娘还有些沾亲带故的姻亲关系,因此他进入太医院后,便得了李宿的赏识,多为毓庆宫当差。 不用说姚珍珠护驾有功,已经被封为七品诏训,便她依旧是司寝宫女,周铭也得好好诊治。 这可是太孙殿下如今最宠爱的宫女,若是当真出了差错,他也不用再来毓庆宫行走了。 “得嘞,”周铭拍了拍自己的药匣子,“表姐您放心,姚姑娘这病我一定能治好。” 周萱娘得了他的包票,这才松了口气。 周铭家中世代行医,别看他年轻,如今只是个太医院的医正,但手上的功夫却很到家。 比太医院那些白发苍苍的院使也不差。 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整个毓庆宫都有些风声鹤唳,小宫人们害怕,不敢出门,这会儿回廊里也就只他们两人。 周铭冲周萱娘挤眉弄眼:“表姐,殿下真的情窦初开了?” 那跟个冰块一样的青年人,无情无欲,冷心冷肺,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一天? 周铭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不过这接连两天急召太医,无论到底为何,总归姚姑娘的命太孙殿下是很在乎的。 周萱娘白了他一眼,这会儿心情也缓和许多。 “若是以后有机会,你同姚姑娘多说几句话,你就知道为何了,”周萱娘边说边笑,“那姑娘讨人喜欢着呢,不说殿下了,就连我都喜欢。” 周铭挑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待来到后殿,周萱娘便说:“姑娘如今安置在后殿的东配殿中,中午过后又开始烧,药食不进,大人可得好好看看。” 待周铭报名得进东配殿,来到了床榻前,便看到姚珍珠满脸的汗。 这会儿配殿里有周萱娘、如雪和听澜,都是宫人,周铭是不需要特别避嫌的。 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隔着手帕给姚珍珠诊脉。 不多时,他又看了一眼姚珍珠的面色,这才收回了手。 “姑姑,”周铭道,“姑娘手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现在看并未发炎,不过……她受惊过度,寒气入体,这才发了热。” 周萱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姑娘药食不进,这可如何是好?”她随即又皱起眉头。 周铭顿了顿,道:“我可以给姑娘行针,可以暂时把热症退下来,待醒来再用药调理便是。” 周萱娘忍不住道了一声佛偈。 待到周铭给姚珍珠行针之后,她很明显不再梦呓,眉头也渐渐松开,恢复成安睡的样子。 周铭写了脉案,又开了方子,叫醒了再开始用药,这几日吃食也要清淡些,如此这般叮嘱了听澜几句,听澜都认真记下。 待从东配殿出来,周铭忍不住看了看周萱娘。 周萱娘:“怎么?” 周铭低声道:“表姐可知道,咱们家世代行医,却也有一门从不外露的绝学。” 周萱娘心中一紧,她左右瞧了瞧,道:“我家只做药材生意,同本家离得远,并不太清楚。” 周铭就说:“我只学了一分,不过也能看出大概来。” 行医者,望闻问切。 观其面,便知其症,亦或者能推其命。 周萱娘不叫他继续说,待回到她的卧房中,她才道:“你刚才看了姚姑娘的相?” 周铭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是故意看的,只是要切脉,自然要去看一看病患的气色,捎带脚看了一眼。” 他这本事,大多也只能行医问药的时候予以辅助,那些什么神乎其神的八卦易学,他一概不会。 周萱娘也知道看不出什么来,长信宫中,天子在侧,所有人的面相都不好判断。 不过周铭还是道:“这位姚姑娘,从面相上看是个开朗之人。她额头饱满,眉目舒展,耳朵后贴,足见其心宽体胖,心胸豁达。” 这其实是以面看性格。 周萱娘点头:“正是如此,性子活泼开朗,从来不计较小事,且热心又友善,是个好姑娘。” 周铭琢磨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看不出她的命途,不能得知她后半生如何,却能看出她命带富贵,衣食无忧。” 对于一个宫女出身的宫妃来说,命带富贵,衣食无忧,已经是极好的命格了。 就连周萱娘都感叹:“姚姑娘是个好命人。” 陪着太孙殿下出宫一次,便舍命救驾,因此受伤。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不是个好命人吗? 第37章 不愧是殿下看中的女人。…… 周铭肯定道:“是的,虽然我功夫不到家,但隐隐觉得,姚姑娘是我见过这么多病患中,命格最好的。” 刚刚许多话,周铭都没有讲出口。 一生富贵,衣食无忧,这是多少人的愿望? 周铭出了毓庆宫,回头又瞧了一眼这偏安一隅的宫室,心中却想。 不知道自己半吊子算命功夫,这一次准不准。 不管周太医如何想,他的针灸术确实极好。 到了前半夜,姚珍珠的烧便退了下去,整个人也安静下来,不再梦魇。 次日清晨,姚珍珠在一阵鸟语声中醒来。 她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所有的沉疴都已消散,留在身上的只有畅快。 大病一场,如同隔世重生,有种不真切的恍惚之感。 姚珍珠撑着手肘坐起,顿时觉得自己腹中空空,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听澜正趴在床边,一听到动静,立即醒过来:“姑娘!” 她一看到姚珍珠坐起,眼睛便亮了。 “姑娘可是好了?”听澜忙起身,给她倒了一碗蜂蜜水。 姚珍珠浅浅喝了,干涩的喉咙得到抚慰:“好多了,辛苦你了。” 她声音还有些哑,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嘶哑,但面容温婉,嘴角带着笑意。 这一看,便知道病痛好了大半。 听澜这才放心下来,过来给她后背塞了个靠垫,又把蜂蜜水放入她手中。 “姑娘且等等,我去传膳。” 听澜原本多稳重的人,这会儿因为心底里真切的高兴,瞧着也活泼不少。 姚珍珠看着她跑了出去,抬了抬受伤的左手,看到上面严严实实裹的纱布,不由叹了口气:“受伤了啊。” 她垂下眼眸,盯着手里的茶杯,不由想起那一日的情景。 她是经过八年前青州大灾的,年少时见过的惨状数不胜数,锻炼出非一般的心性。 那一年中,青州先是雪灾,因气温极寒,山雪滑坡,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寒冷的冬日里成了流民。 好不容易挨到春来的流民,又再次经历了大旱。 那一年,青州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易子而食,卖妻鬻子,烧杀抢掠,自缢残杀之事不计其数。 姚珍珠早就不怕死了,她甚至不怕那些血腥与残暴。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以稚龄苟活下来? 所以,当日李宿那般残酷暴虐,她其实并不害怕。 但她还是会觉得冷。 她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么多血了,血泊之中,站着玉面修罗,这个人刚刚还在她说话,虽依旧冰冷,但他到底是个人。 可是那一刻,姚珍珠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恶鬼。 姚珍珠不由打了个寒战,终于知道宫中人为何如此惧怕太孙殿下了。 他若冷酷起来,当真是活阎王。 姚珍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水。 温热的甜水滑过喉咙,抚慰了她空荡荡的胃。 姚珍珠想:他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李宿生来便是皇长孙,祖母是孝慈皇后,母亲是静敏太子妃,他出身尊贵,在宫中无人能及。 生下来,他便占长占嫡,就连几位王叔,身份也不如他贵重。 可他却年少丧母,不得父亲喜爱,又得不到祖父的足够重视,只能一个人孤身在宫里长大。 所幸,他还有贵妃娘娘抚照。 即便如此,姚珍珠也觉得他比自己强百倍不止。 一个天潢贵胄,一个平头百姓,谁好谁坏,一眼便能看清。 但他偏偏长成了这般修罗样子。 为什么呢? 或者说,他从小到大又经历了什么? 姚珍珠不免对他好奇起来。 不过,这份好奇并不浓重,她甚至并不想去如何探究这位尊贵的太孙殿下,只把那份好奇压在心底。 把思绪捋顺,姚珍珠才开始打量陌生的房间。 此刻她并不在自己的左厢房,反而在一处更明亮宽敞的卧房,她睡的也并非暖炕,而是雕刻着石榴蝙蝠如意纹的架子床。 床畔边,挂着紫丁香色的紫葡萄帐幔,瞧着很是精致。 床榻之外放着四面锦绣屏风,除此之外,前面还有一张明窗。 窗下放了一张贵妃榻,贵妃榻上的小方几上还摆了一支腊梅。 这么典雅的卧房,一看就不是她那个狭窄的左厢房。 姚珍珠垂下眼眸,在她生病时,一定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听澜就回来了,她一边伺候姚珍珠净面漱口,一边给她讲这几日的事。 “姑娘回来那日就起了热,太医院来了个太医瞧,说姑娘是受惊过度,给开了药就走了。” “殿下来瞧过姑娘,见姑娘病得有些重,有些不太开怀。” 说到这里的时候听澜的语气略有些低沉,但稍后片刻,她便笑了:“次日清晨,殿下就命人去通知尚宫局,给姑娘提了位份,如今姑娘已经是正七品的诏训了。” 姚珍珠先是有些欢喜,然后才反应过来,她为何搬来了这里。 “这是何处?” 听澜道:“姑娘,咱们搬来了后殿东配殿,如今姑娘独住在这里,倒是清净许多。” 姚珍珠点点头:“倒是极好。” 听澜又笑了。 宫里的等级森严,嫔妃之间的位份天差地别,且先不说皇帝陛下后宫宫妃位份,便是太孙殿下的后宅,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宫里最末等的便是司寝宫女,没品级,没位份,只将将沾了个边,连半个贵人都不是。 姚珍珠原来便是司寝宫女,所以这毓庆宫上上下下都称呼她为姑娘。 不过,因为护驾有功,她为此还大病一场,所以太孙殿下也很怜惜,给她提了一下位份。 她便成了太孙殿下的诏训小主。 按照长信宫规以及宗人府训,太孙并正一品亲王其妃嫔,皆有明确的位份。 太孙正妃、亲王正妃为正二品,侧妃只设两人,为正四品,以后便是良娣两人正五品,良娣四人六品。再往后,就是小主了,诏训七品不记数。 姚珍珠被太孙殿下提封为七品诏训,待到尚宫局正式给她更换名册,送来新的宫份,毓庆宫上上下下,就要称呼她为诏训小主。 到了诏训,她就正经归属于毓庆宫,正式成为了太孙李宿的嫔妃之一。 姚珍珠轻声笑了笑,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可最后却都付之一笑。 “升了位份,一切就不同了,”姚珍珠笑意盈盈,“可以住配殿,也可以多个人伺候,以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 宫里的一切都跟位份挂钩,每升一位,衣食住行皆不同。 所以,后宫里的娘娘们争得头破血流,拼着抄家灭祖的惩罚,也要下死手。 为的就是永远屹立不倒,站在旁人的肩膀上,也为成为最后的赢家。 如今洪恩帝身体康健,太子殿下也正是春秋鼎盛时,宫里人似乎还没盯到李宿这个太孙身上,姚珍珠也不去想未来。 只是当下,她可以过得更好,这就足够了。 她从来都是知足人,能抓在手心里的,才是属于她的,多余的根本不用去奢望。 姚珍珠这一高兴,听澜也更高兴,见她已经好起来,便问:“姑娘要在床上用膳,还是挪去外室?” 东配殿分里外两间,她住在最里侧的梢间,外面还有次间,可做日常坐卧待客用膳之处,确实宽敞极了。 原在家中时,她也没这么好的待遇,更不用说入了宫。 姚珍珠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吧,我总要看看新家什么样子呀。” 听澜扶着她起身,看她精神确实很好,便道:“早先尚宫局来了姑姑,道这两日就送名帖来,这个月的宫份也一并给姑娘加了,新的布料、药材和头面也会一起送来。” 姚珍珠点头:“好。” 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穿了袄子,又套上衬裙,这才踩上软底鞋。 听澜小心翼翼扶着她,道:“姑娘如何?” 姚珍珠试了试,觉得腿脚挺有力气,便道:“好了,我就说我身体康健,病了也很容易好的,你不用操心。” 姚珍珠在卧房里溜达两圈,左看看右看看,还很满意:“这腊梅好看,这屏风也好,我最喜欢花了。” 听澜扶着她,道:“昨日奴婢忙不过来,都是如雪姐姐过来帮的忙,这花也是她送来的。” 姚珍珠感叹:“我还以为我只睡了一觉,原来一天都过去了。” 她又问:“我如今是诏训,你就可以升为一等宫女,是否还要再拨个三等宫女过来?” 听澜点头:“姑姑那正选着,今日大约就能送来了。” 姚珍珠不由感叹,她那日不过是下意识而为,其实并不如何存了护驾的心思,可歪打正着,却得了眼前这一切。 也不知跟太孙殿下出去一趟遭人暗杀,是不幸还是万幸了。 里间瞧完了,姚珍珠绕过屏风,来到次间。 次间里摆了一组茶桌,一个圆桌,还有一排书柜和博古架,瞧着很是雅致。 姚珍珠指了指博古架:“这上面的古董,算是我的还是殿下的?” 听澜:“……” 听澜有些迟疑:“这个奴婢不知道,回头问问姑姑。” 姚珍珠很严肃:“这个一定要问清楚,万一不小心打碎了碰坏了,殿下让我赔怎么办?” “卖了我也赔不起啊!” 李宿踏入后殿时,正好听到这一句。 他脚步一顿,淡淡看了一眼贺天来,贺天来忙低下头来。 李宿心想:确实,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卖了你也赔不起这一屋子古董! 不过,是谁告诉他诏训小主醒来还是病弱,并未见多好转的? 瞧着精神劲儿,都开始盘算这屋子里的古董了,这哪里没见好? 贺天来低下头:他哪里知道,姚诏训身体这么硬朗? 昨日病得仿佛要死了,今日就生龙活虎,不愧是殿下看中的女人。 就是厉害啊。 第38章 殿下会保护奴婢的,对不…… 姚珍珠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英朗的嗓音。 “怎么,姚诏训还想卖孤的古董摆设不成?” 姚珍珠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的悄悄话竟被正主听见,随即忙正了正神色,对刚进门的高大身影道:“殿下大安。” 李宿一眼看过来,定定望着她。 后殿是烧火龙的,这会儿正热,姚珍珠自觉被他听见了自己编排,也略有些紧张。 这会儿,她脸蛋红扑扑的,额角也略有些汗。 她小心抬头看了一眼李宿,见他正沉着脸看着自己,不由讨好地笑了笑。 “嘿嘿。”她不自觉笑出声。 李宿:“……” 李宿原本就没怎么生气,他一贯就是那冰冷冷的表情,这会儿也做不出什么和蔼样子。 不过瞧姚珍珠的表情和动作,她见了前日那样的事都没惧怕自己,倒是让李宿很意外。 鲜少有人,尤其是女人看到他杀人的样子,心里不会抗拒他。 李宿没往里面走,直接在茶桌前坐下,对姚珍珠道:“坐吧。” 姚珍珠很乖巧地选了个离他最远的圆凳坐了下来。 李宿脸色稍霁。 他看了看姚珍珠的脸色,又去看她的手臂:“好些了?” 难得的,语气虽无柔情蜜意,却已很是温和。 姚珍珠简直受宠若惊。 李宿这么不耐烦的人,能说出这么关怀的话,可见前日的事对他还是有些影响的。 虽然并非主动护驾,也不是一心为了什么忠心护主,但姚珍珠自己也确实受了伤,流了血,自觉为太孙殿下舍生取义过,这会儿就很理直气壮。想到她甚至还大病一场,于是就很不客气地接受了太孙殿下的关怀。 “奴婢好多了,”姚珍珠语气柔弱,面容温婉,“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谢殿下关心。” 李宿见她这般,又想起那日她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确实厌恶女人,当然,他也厌恶男人。 应该说,他厌恶身边的一切,包括这座宫殿,也包括宫殿里的人。 但他并非不知道好歹,心冷如铁,当真如同修罗一般,没有心,不懂情。 他信任贺天来、贝有福,也相信周萱娘、周铭,他更仰慕太傅,信赖从小教授他课业的教授们。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也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从不会嫌弃、厌恶甚至抵触他们。 被他归为自己人的人虽然不多,却也能数出些许人来。 而贵祖母则是他的亲人,是他唯一的,全心全意放在心里感恩的至亲。 但现在,虽然同姚珍珠相处不久,他也觉得可以把姚珍珠划入他的圈子里。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对自己的脑子很清楚,也信任他身边的禁卫们。 他们调查出来的一切,连带着他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都足以说明姚珍珠值得信任。 前日那一场刺杀,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姚珍珠却挡在了他身前。 瘦弱的小姑娘比他矮了半个头,纤细的腰不盈一握,却那么奋不顾身,那么一往无前。 怎能不令人心中翻涌,令人难以忘怀。 在那样的情境下,人的迅速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无论姚珍珠是为何去保护他,她都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并且为他受了伤。 他并非天生冷血,心底里也不由有些动摇,看到她生病高烧不退,甚至心中还有怒气。 这种怒气,源自于那些人无休止的刺杀,也源自于自己尚且不够强大。 他身边的人被连累,被伤害,甚至被夺去性命,还要到什么时候? 这两天,李宿想了很多,也改变许多。 贵祖母说的是对的,无论他对那金灿灿的宝座是什么想法,他所表现出来的,都要让旁人畏惧。 李宿收回这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复又看向她。 “姚诏训,”李宿道,“孤给你升位,就意味着你以后只能是孤的人,你可明白。” 原来还是司寝宫女时,姚珍珠还可以离开宫中,自由自在生活,现在都不可能了。 现在的姚珍珠,身上已经刻上了李宿的名讳,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魂。 即便李宿愿意放她走,姚珍珠恐怕也不敢离开,她一旦离开李宿的羽翼,迎来的便不是自由,而是一切的结束。 姚珍珠早起怔忪那一会儿,就是在想这件事。 但她心大,决定了的事就不反悔,当时她选择来毓庆宫,一是为了保命,二也是为了选一条更好的路走。 李宿是个好男人吗?他必然不是,但他并非不是个好东家。 一旦姚珍珠为他努力,他便千百倍赏赐回来,绝对没有让她吃半点亏。 就连对女人如此不喜的情况下,还是接二连三过来看望她,说明在他心里,自己为他挡的那一下,已经改变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她成为了自己人。 姚珍珠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开心。 “殿下,其实宫里宫外都一样,”她笑眯眯说,“原来奴婢想出宫,是为了去宫外找哥哥,但奴婢出宫一定能寻到哥哥,重新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吗?没有谁能给奴婢肯定答案。” 她声音还带了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却如同涓涓细流一般,缓缓流入李宿心底。 她继续说。 “留在宫里多好啊,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还有殿下这么好的……好的贵人,”姚珍珠斟酌了一个词,“其实比出宫要好得多,生活也更安稳一点。” 虽然经历过暗杀,但姚珍珠依旧认为宫里生活更安稳。 “即便有前日那样的事,但奴婢相信,殿下会保护奴婢的,对不对?” 她如此说着,又用那双琉璃眼眸去看李宿。 李宿顿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总归有些别扭,便挪开视线,只盯着她手臂上的纱布看。 “那是自然,”李宿清了清喉咙,“孤会派人寻你哥哥,你不需要担忧。” “还有,你以后不是奴婢了,不要再自称奴婢。”李宿道。 姚珍珠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贴心,不由感动道:“殿下真是大好人!我就说我之前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一激动,便直接说了我,说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 她这笑声还挺逗趣,李宿也不由勾了勾唇角:“嗯,待尚宫局送了腰牌和份例过来,你挑个时候去拜会一下贵妃娘娘,因你病了,她还亲自垂询一二。” 姚珍珠眨眨眼睛,爽朗地点点头:“哎,臣妾知道了。” 两人刚说完话,小厨房就送了早食过来。 李宿便起身,摆手不叫她送,自顾自走了。 小厨房送菜来的是汤圆和喜桂,两人一见到姚珍珠,立即跪下行礼:“恭喜诏训小主。” 姚珍珠更高兴了,忙让他们起来,又叫听澜给了大红封:“同喜,同喜。” 喜桂跟汤圆一起布菜,姚珍珠一看,便知道今日的早膳小厨房用了很大力气。 除了她平日便爱吃的虾饺、灌汤包,还有南州特色肠粉、北地很著名的鸡蛋煎饼,甚至还有现炸的油条果子。 这么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喜桂又上了两盅汤羹,一盅是红枣山药乌鸡汤,一盅则是党参桂圆枸杞猪骨汤,这么一看,每一盅都是早早就起来熬制的,最少要一个时辰才能端上来。 喜桂说:“吴大厨特地问您,还喜欢吃什么,或者最近想吃什么,若是小厨房有,都能替您侍弄过来。” 姚珍珠便笑了:“这就已经很好了,你们也知道,我是从来不挑食的。” 只要东西好吃,姚珍珠是什么都吃的,她不挑食,好养活得很。 这么一想,姚珍珠又觉得李宿赚了。 她这么好的属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带出去炫耀,内又样样精通,最重要的是好养活不挑食,简直太优秀。 姚珍珠一边心里夸自己,一边美滋滋用早饭。 之后两日,她就缩在东配殿养病。 这几日汤汤水水喝下来,姚珍珠那日流的血都已经补了回来,她现在除了手臂还没拆开纱布,比之前气色都好。 每日去上课,也是笑意盈盈地坐在前面,她右手不妨碍,字照常写,刺绣倒是做得少了。 前日,姚珍珠的名帖和腰牌已经由尚宫局的素欣姑姑亲自送来,她先是给姚珍珠道喜,然后便一样一样给她看填补的冬例。 七品诏训的份例其实也不比司寝宫女好多少,但里面多了些滋补的药材,平日里也可用来强身健体,又多了几十两银子,姚珍珠心里就高兴。 再一个,周姑姑也亲自过来问,看姚珍珠的意思,若是她喜欢汤圆,就把汤圆调过来,以后小主用着也趁手。 姚珍珠自然喜欢汤圆,当即就把她要了来,于是这个小小的后殿东配殿,便又多了一口人。 一晃神就到了二十九。 明日就是除夕,宫里又有庆典和宫宴,姚珍珠自然不可能去打扰贵妃娘娘,于是她特地请示了李宿,选了这一日去拜见贵妃。 这边毓庆宫是李宿派人给送的帖子,一会儿凤鸾宫就有了回话,道贵妃下午有空,让诏训下午再去。 要去拜见贵妃娘娘,姚珍珠自然不能空手去,她左思右想,便领着听澜和汤圆一起去了小厨房。 这一路上,无论是哪里当差的宫人瞧见她,都是热络行礼,态度亲近得仿佛以前十分相熟。 汤圆有点受宠若惊,听澜倒是很淡然:“以后咱们小主还要再往上走一走,你得趁早习惯。” 汤圆立即板起小脸,严肃道:“是,姐姐教训得对。” 姚珍珠忍不住笑了。 重新回到小灶房,姚珍珠还颇有些想念。 她站在熟悉的灶房里,轻轻挽起袖子:“今日,务必让贵妃娘娘吃好!” 第39章 见了本宫还不知道跪下行…… 为了去拜见贵妃娘娘,姚珍珠提前就做了准备。 她参考了早年师父给贵妃娘娘的膳食单子,决定别出心裁,给贵妃娘娘准备的是一道点心并一道冷碟。 点心叫雪媚娘,成品很漂亮,是个白白胖胖的团子,味道也香,清爽宜人,有浓郁的奶香和果味,以前赵如初做的时候姚珍珠很喜欢吃。 冷碟则是话梅排骨,酸甜可口,适合下饭佐酒。 一到小灶房,喜桂已经把她要的材料都准备好了。 姚珍珠动作麻利,她先让汤圆把排骨处理干净,全部切成指节长的小块,然后入锅焯水。 她自己则取了糯米粉、玉米淀粉、糖以及牛乳一起放入盆中,开始调米糊。 这米糊需要一点点调,待到几样食材全部混合到一起,形成乳白色的稀糊状,再取了纱网过滤。 全部过滤出来便放入小锅上,小火慢蒸。 这个过程大约要两刻左右,姚珍珠也不耽搁时间,直接开始制作话梅排骨。 汤圆已经给排骨焯好水,干干净净放在盆中,姚珍珠取了冰糖,直接下入锅中。 炒糖色这一步需要特别有耐心,颜色要刚刚好,不深不浅,味道也要刚刚好,不能有一点焦糊味。 姚珍珠在做饭上很有天分,她几乎不用去学习什么技巧,天生就能把控火候和时间。 锅里的糖色很快鼓起小泡,姚珍珠看颜色差不多,立即把排骨倒入锅中,迅速翻炒。 待到所有排骨都上色,再加入酱油葱姜等调味,然后便放入早就准备好的话梅与水。 待到水烧开,姚珍珠便让喜桂调小火,盖上锅盖小火慢煮。 差不多这边结束之后,另一边的米糊也快熟了。 姚珍珠先看了看颜色,待到时间差不多,才把蒸锅从小炉子上取下来,放到一边。 这时候的米糊很热。 姚珍珠一点都不怕烫,她取了一块奶油,直接放入小瓷盆中,立即就来回按揉。 加入了奶油的米糊很快便黏腻顺滑起来。 不多时,整块面团就已经成型,颜色也越来越白,透着一股清亮。 这样面皮就已经做好了。 姚珍珠把面皮用纱布封好,放入食盒中,需要拿回去冷冻一个时辰。 这些都忙完,姚珍珠又选了一个刚刚熟好的芒果,取了些许奶油,一并放入食盒中。 下午她不方便再来一趟小厨房,这些都要回去东配殿再做。 这一通忙活完,姚珍珠就闲下来,同喜桂闲话了两句。 喜桂道:“小主还想做什么吃食?今日御膳房刚送来新鲜的白虾和鱿鱼,瞧着吴大厨想给殿下做一道白灼海鲜。” 姚珍珠眼睛一亮:“去取些白虾来。” 她顿了顿道:“再取些鸡爪来。” 喜桂利落地应了一声,不多时就把这些取来。 白虾还活着,活蹦乱跳的,很新鲜,鸡爪也都是处理好的,让喜桂改刀成小块便是。 姚珍珠翻了翻存放食材的小仓库,翻出一瓶泡椒并一个柠檬。 这野山泡椒是早先吴鱼羊自己做的,存了几罐子,打开就能闻到一股刺激的辣味。 姚珍珠嗅了嗅,一点都不怕辣,直接取了一颗放在嘴里嚼。 她甚至还边嚼边点头:“够味,泡得恰到好处,辣中还带了些微酸,用来佐餐最好。” 听澜不怎么吃辣,瞧她吃得这么起劲儿,觉得腮帮子都有点酸。 “小主少吃些,仔细晚上腹痛。” 姚珍珠摆手:“没事,我可是老行家了。” 她这么说着,直接让汤圆起锅烧水,先把新鲜的虾子煮至壳红,取出过凉水,然后又去煮鸡爪。 这东西宫里吃得少,存的不多,小厨房这些时候也就存了一斤,听说她要,就都给送来了。 待到两样食材都煮熟备好,姚珍珠才开始调制腌料。 说是腌料,但泡椒大虾和泡椒凤爪其实只要腌制一日就可食用,不需要多耽搁时候。 她把泡椒连同汤汁倒入碗中,后又加柠檬汁、糖和白醋,想了想又切了两个小米辣,一边放了一个。 最后她取了海肠粉,加入少许,这么一拌匀,直接浇到食材上,待到汤汁没过食材,她又把剩下的柠檬放入其中,用盖子封好。 “这个不能冻,放入小仓库里冷藏就好,”姚珍珠道,“明日才入味好吃。” 她做饭特别麻利,一整套下来行云流水,很快就把两道冷菜做好。 这边刚结束,那边话梅排骨也到了出锅的时候。 姚珍珠打开盖子,一股酸甜浓香的排骨香味喷薄而出。 琥珀色的汤汁包裹着小巧的排骨,话梅里面的梅子果香已经完全被蒸煮出来,全被排骨吸收进去。 姚珍珠翻炒片刻,让汤汁都收紧,然后便取出成盘,也放入食盒内。 在小灶房里,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待到这些都准备妥当,也到了午膳时分。 姚珍珠让小厨房给李宿也送了一碟话梅排骨,便直接回了东配殿。 这几日宫里事多,又即将过年,周姑姑便做主停了每日的课程,只让她们自己去学。 回到后殿的时候,恰好瞧见魏清韵坐在院中读书。 她气质出身,很是有些超凡脱俗,瞧着就如同仙女一般,很是让人过目不忘。 不过她倒是没那么难相处,见了姚珍珠每每都要打招呼。 此刻见了她,立即便起身行礼:“姐姐安好。” 姚珍珠点头,笑着说:“读书呢?” 魏清韵答:“闲来无事,吹风看会儿书,姐姐又去小厨房忙了?” 姚珍珠道:“是呢,我是不会读书的,只会侍弄这个。” 她不过玩笑一句,没想到魏清韵却很严肃:“姐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姐姐的手艺已是行里顶尖,妹妹不过识得些许大字,同姐姐这样的翘楚相比,差得实在有些远。” 姚珍珠微微一愣,见她一脸认真,便道:“叫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既然如此,一会儿给你送些点心,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这么说着,两个人错身而过,姚珍珠直接进了后殿。 剩下魏清韵立在院中,脸上依旧淡淡的,不过却轻轻攥了攥手心。 姚珍珠的午膳多了自己做的话梅排骨。 她自己也喜酸甜口味,这道排骨有浓郁的梅子香,酸酸甜甜的,下饭又能佐酒。 姚珍珠取了一块排骨放入口中,酸香的味道直冲脑门,嘴唇轻轻一吮,骨肉便脱离开来,酥软又清甜的排骨肉带着话梅的清香,越嚼越入味。 因有话梅一起炖煮,排骨肉一点都不柴,虽然已经略有些干,却还是酥软清新的。 姚珍珠便吃边品:“这道菜比我之前试菜的时候做得好,看来我进步了。” 听澜也尝了尝,不由感叹:“小主真是万能,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 “谬赞了,谬赞了。”姚珍珠谦虚。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一顿午膳就用完。 中午姚珍珠略微歇了片刻,待到时间差不多了,便起来开始做雪媚娘。 打发好的奶油和面团一起冻好,姚珍珠取了些熟粉,搓了搓手,然后把面团分成小团,一个一个压成面皮。 再取一个小碗,把面皮放入其中,放入打发好的奶油后,再加入一整块芒果,芒果上面,再放一小勺奶油。 然后便把它从小碗里取出,放入手心如同包包子那般包成团子,翻过来就是一个雪媚娘成品。 这一次姚珍珠做得多,最后一共包了十几个雪媚娘,她把成品一样样放入小碟中,让汤圆给沈彩霓和魏清韵一人送了两个,又给李宿送了四个过去,这才跟汤圆和听澜一起吃起来。 刚做好的雪媚娘还有些凉,面皮是凉丝丝的,略有些米香,软糯弹牙,很有嚼劲儿。 内里却是软软的打发奶油和酸甜的芒果。 一口下去,奶香、米香、果香混合在一起,又甜又糯,好吃极了。 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围着炉子吃凉凉的雪媚娘,别有一番滋味。 姚珍珠一口气吃了两个,还是有些意犹未尽,她品了品:“若是有其他的新鲜水果便更好了,不过用芒果做内陷是最合适的。” 汤圆头一次吃这个,这会儿几乎都要咬掉舌头:“真好吃,小主手艺太好了,呜呜呜,汤圆觉得好幸福。” 甜品就是会让人倍感幸福。 姚珍珠眯着眼睛笑:“这好做得很,你们要是喜欢,过两日咱们还吃。” 冬日有天然的冷冻环境,不需要冰鉴,食物也能很快达到冷冻效果,赶着还未开春,正好侍弄这些,错过了可惜。 听澜也感叹:“是啊,真的好香,奴婢还是头一次吃芒果,没想到这么香。” 若是单独吃芒果,可能味道还没有那么浓郁,但是奶油和面皮激发了芒果的香甜,让人唇齿留香,食之不忘。 姚珍珠选了四个最漂亮的放入水晶盒里,准备妥当之后,便洗手更衣。 等她打扮妥当出毓庆宫时,之前李宿吩咐过的小轿也已经等在门口。 陪轿的黄门很年轻,瞧着很精神,麻溜给姚珍珠行礼:“小主,今日由小的伺候您去凤鸾宫。” 姚珍珠叫给了赏,便上了轿子,晃晃悠悠往凤鸾宫行去。 就在她以为这一路会很顺利时,外面突然传来听澜的嗓音:“小主,前面是贤妃娘娘的仪仗。” 姚珍珠立即叫停轿子,下来立在宫道边上,俯身行礼等贤妃娘娘的暖轿过去。 然而,那四人抬的暖轿却不前不后地直接停在了姚珍珠面前。 姚珍珠便听到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现在的宫女越来越没规矩了,见了本宫还不知道跪下行礼。” 第40章 【二合一】她跟宿儿或许…… 姚珍珠入宫这么多年,除了之前跟着李宿拜见过贵妃娘娘,其他的主位娘娘她都没有见过。 倒是没成想,在西一长街这里居然碰到了贤妃娘娘。 虽说姚珍珠并非宫中后妃,她只是太孙李宿的妃嫔,但她品级摆在那里,见了主位娘娘,自然是要行礼的。 一般这种巷子偶遇,地位妃嫔停留避让行礼便可,所以姚珍珠便也下了小轿,蹲福在边上等候贤妃仪仗过去。 万万没想到,贤妃会来这么一句。 她话音落下,跟在轿子边的管事姑姑便看了过来。 姚珍珠出来行走,代表的是李宿的脸面,她自不可能自贱身份,但遇到高位嫔妃,人家让跪下行大礼,她也确实不得不从。 姚珍珠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行事,便顿在那里,有些犹豫。 她若跪了,明日宫里就要说太孙在贤妃这里落了面子,很不好听。 她若不跪,又有不敬长辈主位之嫌,李宿名声也不好。 姚珍珠一下子便进退两难。 她垂眸立在那,心中飞快盘算到底要如何行事,便听贤妃又开了口。 这一次,她声音更冷了。 “不愧是宫人出身,就是这般没有分寸,”贤妃声音里带着厌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本宫让你行大礼是给你脸面。” 这话就说得太难听了。 姚珍珠微微皱起眉头,事已至此,她不跪是不行了。 听澜略有些沉不住气,想要上前说话,却被姚珍珠拦了一把。 “贤妃娘娘,”姚珍珠低声开口,“早年孝慈皇后仁厚,道若是宫外偶遇,低位妃嫔不必非要行大礼,臣妾原是因遵循孝慈皇后的旨意,才为冒犯娘娘,让娘娘担了不敬的名声,未曾想到惹娘娘不快。” 跪要跪,话却也不能少。 姚珍珠说完,利落跪了下来,冲贤妃的暖轿行大礼:“恭迎贤妃娘娘,娘娘大安。” 她这话说得,直接把贤妃架在了不敬的罪名上。 贤妃脸色微变,她轻轻掀开轿帘,垂眸看向路边的少女。 姚珍珠还很年轻,她身量纤细,头发乌黑,低头露出了来的耳垂泛着莹润的光芒,身上满满都是年轻活力。 贤妃的目光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厌恶。 她冷冷道:“多嘴。” 她这一声下来,管事姑姑上前一步,抓起同样跪着的听澜,右手高高扬起。 只听“啪”的一声,那巴掌就打在了听澜的脸上。 姚珍珠紧紧攥着裙摆,她低着头,声音一丝怒气都无:“谢贤妃娘娘教导。” 听澜吞下口里的血,也跟着说:“谢贤妃娘娘教导。” 然而贤妃还真教导不到姚珍珠头上。 即便她是主位妃嫔,但姚珍珠并非宫妃,若真要管,也是亲自教养李宿的贵妃娘娘或者太子继妃去管教姚珍珠,而不是她这个贤祖母。 人跪也跪了,打也打了,贤妃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她道:“本宫教训你,是为你好,你且要明白。” “你们这种出身的女人,最是不懂规矩,乱了宫里的章法。” 贤妃继续说着,瞧着是不肯走了。 寒冬腊月里,姚珍珠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可以遮挡风寒。 可她膝盖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丝丝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让她几乎要哆嗦起来。 贤妃就这么坐在温暖的暖轿里,得了趣一般看着哆嗦的小诏训。 再被宠爱又如何? 太孙还要寄人篱下,何况太孙身边的小妃嫔。 贤妃心里畅快,那股子憋闷恶气终于散出来,她此刻竟颇为得意。 姚珍珠垂着头,她紧紧攥着手,不让自己当真哆嗦起来。 即便被刁难,她也得维持毓庆宫的体面。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时,打另一头又来一队仪仗。 那管事姑姑便立即回了暖轿边,姚珍珠听她说:“是德妃娘娘。” 贤妃没叫走,就那么等在原地,仿佛有事要同德妃商议。 姚珍珠深吸口气,微微偏过头,看听澜安安稳稳跪在她身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垂下眼眸,第一次生出无力来。 就在这时,德妃娘娘的仪仗到了近前。 暖轿停下,德妃掀开轿帘,往外面看了一眼。 姚珍珠再度行礼:“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德妃今岁已四十有余,即便保养再好,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但她面容温和,眉目温柔,看起来很是随和。 她轻声开口:“好孩子,你是太孙殿下身边的新人吧?” 姚珍珠低头道:“是。” 德妃便点头:“是个好样的,难怪太孙会喜欢。” 姚珍珠没说话,这话她不能接。 德妃便没再同她说话,只转过去对贤妃道:“贤妃妹妹,这大冷的天,还是莫要在此处盘桓,咱们一起走吧。” 她开了口,又比贤妃位份高,贤妃自不好驳她面子。 但贤妃在宫中一贯倨傲,这会儿竟也不太给德妃面子:“德妃姐姐,你也来看我笑话吗?” 德妃被她这么一顶,好半天没说话,片刻之后才叹了口气:“你心气不顺,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这小诏训毕竟年轻,太孙又喜欢得紧,若是当真不给脸面,贵妃娘娘那里……” 德妃如此一说,贤妃就没再吭声。 她可以不给德妃面子,却不能当真不给贵妃面子。 片刻之后,贤妃道:“罢了,我也是想要同德妃姐姐一起去锦绣宫,姚诏训,你且起来,以后务必记得规矩二字,且莫要再犯错。” 姚珍珠被听澜搀着站起来,低声道:“是,臣妾遵旨。” 她这一起身,余光便看到德妃正冲她温和笑。 姚珍珠冲她福了福:“恭送德妃娘娘,恭送贤妃娘娘。” 德妃道:“起驾吧。” 德妃的仪仗缓缓前行,贤妃便也没有再停留,直接走了。 待这两尊大佛全部离开巷子,姚珍珠才回头去看听澜,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脸。 刚刚那姑姑打人用了巧劲儿,听澜的脸没有泛红,但若仔细看,能瞧见已经肿了起来。 “疼吧。”姚珍珠叹了口气。 听澜抬头,看了看姚珍珠,倒是笑了:“这疼什么呢,小主莫要忧心,咱们赶紧走吧。” 姚珍珠握了握她的手,没有说别的。 她尚且要依附于毓庆宫,要在太孙殿下手中讨生活,如何去给被主位娘娘教训得宫女出头? 可这口气,姚珍珠却实实在在放到了心里。 她上了暖轿,道:“走吧。” 因路上耽搁了这一会儿,到了贵妃凤鸾宫时时候就有些晚了。 凤鸾宫的小黄门很客气,把她请进门里,又催人去请贵妃娘娘。 姚珍珠领着听澜进了偏殿,在明堂里略站了一会儿,贵妃便到了。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红衣。 不过因没有外人,只很慵懒穿了家常的常服,瞧着很是随和。 贵妃看姚珍珠一脸镇定站在那,不骄不躁,不哭不闹,倒是对她高看了几分。 姚珍珠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大吉。” 贵妃指了绣墩给她坐,自己则坐在主位上。 “你可好些了?” 姚珍珠立即道:“臣妾已经好了,多谢娘娘垂询,今日特地带了新作的菜品给娘娘,请娘娘用个新鲜气。” 听澜忙上前,把食盒递给贵妃的管事姑姑邀月,又迅速退回姚珍珠身边。 邀月打开食盒,给贵妃瞧看。 两样小菜都很精致,一个可爱,一个漂亮,味道还很香,倒是让人很有食欲。 贵妃是试过姚珍珠手艺的,这会儿也不客气,直接用手取了一个雪媚娘,一口咬下去半个。 软软糯糯的奶油包裹着略有些凉的芒果,果肉酸甜,面皮却微甜弹牙,滋味特别香浓。 “嗯,”贵妃直接吃下一整个雪媚娘,点头道,“很不错,本宫喜欢这个味。” 姚珍珠心里欢喜,笑道:“谢娘娘称赞,娘娘喜欢便是臣妾的福气。” 贵妃见她这会儿竟能笑出来,眼神清澈,似乎刚才什么都没遇到,又点了点头。 “你的手艺确实好,宿儿倒是好口福。” 姚珍珠这回却认真起来:“殿下的胃口并不算好,臣妾不敢给上太刺激的食物,暂且先用温补的菜品养一养,殿下的胃更要紧。” 言下之意,她不会为了卖弄手艺枉顾李宿身体,她很有分寸。 贵妃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之后贵妃又问了几句她的身体,也问了李宿的事,差不多便结束了。 整个过程里,姚珍珠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贵妃也不去询问。 待姚珍珠要走,贵妃才又给了赏赐。 她道:“你虽才到宿儿身边,还是新人,但本宫却觉得你懂事,知道心疼人,有你在毓庆宫,本宫也能放心。” “只要你好好伺候宿儿,本宫就会念你好,不会忘记你的体贴和努力。” 贵妃这话说到姚珍珠心里去。 她并非烟视媚行之人,也不靠宠爱获得地位,她依靠的是自己的手艺,是自己的忠心不二,也是她对李宿的关心和关照。 这种关怀照顾,无关于男女之情,有一种照料在其中。 贵妃很清晰点出了她的心思,这也正是贵妃所需要的。 姚珍珠福了福:“诺,臣妾明白,娘娘只管放心。” 贵妃摆手:“去吧,以后若有空,本宫叫你来玩。” 姚珍珠又福了福,领着听澜退了下去。 待她走了,邀月才取了碗筷过来,伺候贵妃吃话梅排骨。 其实李宿的口味随了她,喜甜喜酸,这小菜正合她口味。 贵妃吃了一块小排,仔细咀嚼,酸酸甜甜的滋味便涌上心头。 她道:“没想到,宫里还有这般灵秀的孩子。” 邀月笑道:“是娘娘好福气,也是殿下的机缘。” 是,这确实是李宿的机缘。 贵妃想着刚才姚珍珠的应对,不由笑了:“我总觉得,以后会有许多事,她跟宿儿或许能走得更远。” 邀月道:“这是大好事。” 太孙殿下那性子,能有人陪伴在身边,得他信赖,又能对他全心全意,也确实是好事。 贵妃又吃了一块排骨,点头道:“确实是大好事。” ———— 待姚珍珠回到毓庆宫宫门口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橘红的夕阳挂在天际,染红了半片天。 她扶着听澜的手下了轿子,抬头就瞧见一名身穿青灰官服的陌生黄门从毓庆宫步出。 大约头一次见姚珍珠,对方略微愣了一下,随即便过来行礼:“给诏训见礼。” 姚珍珠点头:“你是?” 对方面容俊俏,瞧着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面白无须,眼尾微挑,很是有些风流相。 “诏训安好,咱家是乾元宫御茶膳房中监,姓张名夺。” 这位如此一说,姚珍珠立即就明白了过来,对方是皇帝陛下身边的管事中监。 姚珍珠便笑了:“公公安好。” 两人点点头,张夺行礼退了下去,姚珍珠却回头看了他一眼。 待回了东配殿,姚珍珠换下披风,牵了听澜的手,让她站在身前:“咱们正好有玉容膏,一会儿上一些,明日应当就能好了。” 听澜怕她心里难受,脸上一点委屈都没有,反而笑了:“不过就一下子的事,哪里用上药,也就小主顾念奴婢。” 姚珍珠摇了摇头,微微皱眉:“是我连累了你。” 听澜帮她换下外袍,换上室内穿的小袄,笑着说:“哪里是小主的错?这不过是贤妃娘娘近来心情不愉快,找人撒火呢。” 姚珍珠原并不在乎宫妃们的动向,她也不需要去在乎,但今日这一偶遇,却发现事情并未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即便她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欺辱她。 罚跪也就罢了,可打在听澜脸上的巴掌,却如同板子一样打在她心上。 疼吗?必然是疼的。 然而李宿毕竟是晚辈,即便是太孙,两重孝道压在身上,姚珍珠作为他的诏训,身份就更低了。 可以说,任何人都能在她身上踩两脚。 这样必然是不行的。 这一刻,姚珍珠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对听澜道:“你知道贤妃娘娘近来有何烦心事?” 姚珍珠不爱打听宫里事,但听澜却很称职,宫里许多要紧不要紧的事,她都会去留一耳朵。 便是像现在这般,姚珍珠正巧问了,她也能立即答上来。 汤圆见她们有话要说,忙上了一碟橘子,便退了下去。 听澜半坐在绣墩上,给姚珍珠剥橘子。 “贤妃娘娘出身好,是江南氏族的嫡出千金,早些年刚一入宫便被封为和嫔,后来陛下五十整寿时大封后宫,她便被封为贤妃,成为四妃之一。” 长信宫中,有很明确的嫔妃品级。 从高祖定国大褚,开元十年定后宫各位份,至今没有如何更改过。 后宫之中,皇后是超然存在,皇后不序品级,是为超品,是一国之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后之下,自然就是正一品贵妃。 贵妃之后便是四妃,按品级为德妃、淑妃、贤妃、宜妃,五妃位份各一人。 再往下就是九嫔了,九嫔也只一人,如此这十四位妃嫔,便是宫中的上三位主位娘娘。 宫里如今没有皇后,只有贵妃和四妃,就连九嫔都不满,作为主位的贤妃,自然是高高在上的。 “小主,您也知道,贤妃娘娘入宫二十载,一直未曾有孕,她能获封贤妃,靠的既不是孩子,也不是陛下的崇拜,而是谢氏百年氏族的底蕴。” 谢氏盘踞江南百多年,出过无数鼎力朝政的能臣,出过数不尽的能人才子,也出过百姓都念好的大善人。 这样一个家族,为国为民尽心尽力,陛下也给尽了脸面。 可以说,贤妃在宫里如此傲然物外,靠的就是谢氏的百多年来的荣光。 姚珍珠淡淡道:“她身份尊贵,出身氏族,便理所应当瞧不起宫女出身的宫妃。” 贤妃从来都看不起出身低微,谄媚邀宠的宫女子。 “但她从来自持身份,不会不顾脸面肆意欺辱,近来定是发生了什么。” 听澜把橘子放在她手上,低声道:“奴婢之前听西二长巷水房的宫人说,陛下有一日去贤妃宫中,因贤妃心情不愉,便临幸了一个年轻宫人。” 姚珍珠:“……” 听澜继续道:“那宫人是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已经快要二十三,过了年就要出宫,突然被临幸,在临幸次日直接被封为淑女,只得留在了贤妃娘娘宫中,成了贤妃娘娘宫中的下三位小主。” 宫里这些事,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姚珍珠不知这位宫女是否愿意留在宫里,又是否愿意成为没名没分的小主,但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去接受。 然而,贤妃却接受不了。 看贤妃这般做派,当日同皇帝陛下显然有些不愉快,她不侍寝,不亲近皇帝,皇帝自然不会在她这里受气。 随便选了一个瞧着还算顺眼的宫女,一是个不愿意委屈自己,另一个,则也是为了让贤妃脸上难看。 宫里这么多主位,除了贵妃的凤鸾宫,也就贤妃的绯烟宫没有下三位小主,如今皇帝临幸了她宫中的宫女,宫女又被封为淑女,只能留在绯烟宫中。 姚珍珠叹了口气:“如此说来,那宫女被殃及池鱼,也是……” 她本想说倒霉,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没有继续再说。 说到这里,姚珍珠又问:“你可知那宫女叫什么名儿?” 听澜道:“我只听说姓林,具体叫什么倒是不知。” 姚珍珠心中一凛,一股难以言说的悲痛从心底往上窜,绯烟宫的大宫女,往常过去御花园取膳的便是一位二十几许的林姓宫女。 这位林大宫女同姚珍珠关系很好,以前也说过待出了宫也要走动,万没想到,最后两人都留在了宫中。 她垂下眼眸:“希望不是林姐姐。” 听澜一听这话,大约也明白她曾认识一位绯烟宫的林宫女,一时间也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才好。 寝殿里一时间有些沉闷,姚珍珠垂眸看着手中的橘子,轻轻掰下一瓣放入口中。 这个时节的橘子最甜。 酸酸甜甜的橘子味道抚平了姚珍珠心中的沉痛,她突然道:“若未留在宫中,也吃不上这冬日里的橘子。” 人生不过如此。 有得必有失,从来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 姚珍珠深吸口气,突然道:“贤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姑姑叫什么?” 听澜见她缓和过来,也略微松了口气。 “小主,贤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姓秦,名三娘,是贤妃娘娘从娘家带入宫中的,自持身份,也比旁的管事姑姑要跋扈一些。” 她的跋扈,姚珍珠是亲眼得见的。 那一巴掌扇在听澜脸上,打得又狠又快,毫不犹豫。 姚珍珠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隔窗外,见外面无人,汤圆又只守在门口,心中微微落定了主意。 她把整个橘子吃完,认真问听澜:“听澜,今日这一遭羞辱,我忍不下去,你呢?” 听澜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抿了抿嘴,心里热乎乎的,可却没有立时回答。 这羞辱她应该忍吗?若是诏训小主,必然是不想忍的,可她不过是个宫女,挨打挨罚都是常理,哪有不服不满的道理。 贵人娘娘训斥,那是给她脸面,按理说她不应该不满。 但姚珍珠对她太珍视了,这种珍视让她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还有一种想要誓死效忠姚珍珠的决心。 听澜没立即回答,姚珍珠却也没有逼她,她只是垂眸思考着,那双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自己洁白的手心,仿佛已经有了主意。 听澜抬起头,愣愣看着姚珍珠,末了道轻声细语道:“小主,既然您不想忍,咱们就不忍,您说如何做,听澜赴汤蹈火也要替小主达成所愿。” 姚珍珠低头看了看她,突然笑了。 “哪里需要你赴汤蹈火,不过是件简单的小事罢了。” 她叫了听澜来,细细说了几句,听澜便点头:“奴婢倒是知道如何办,只是此事是否稳妥?” 姚珍珠笑了:“你要相信我。” 旁的事情她或许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对于此事,却是十拿九稳的。 听澜见她笃定,便也道:“小主最厉害了。” 事情安排完,姚珍珠略松了口气,这才把心里那种不愉驱散些许。 她想了想,道:“你再去问问,林淑女近来可还出绯烟宫,若她出了绯烟宫,立即过来禀报于我。” 听澜道:“是,小主放心,我在西二长巷水房里有个同乡,对西六宫的事都很清楚。” 水房大多都是杂役,娘娘们看都不会看一眼,各宫的姑姑大宫女们也不待见,但他们整日里给各宫送水,消息却最是四通八达。 姚珍珠拍了拍听澜的手:“辛苦你了。” 听澜一贯沉稳,可这会儿眼睛却有些光亮:“奴婢能得大用,是奴婢的福气。” 姚珍珠低头瞧她,点点头:“你是咱们宫里最厉害的人了。” 待到晚间时分,姚珍珠刚要用膳,就听外面传来贝有福的声音:“小主,殿下传您过去。” 姚珍珠放下筷子,起身道:“这会儿过去?” 贝有福笑着说:“前殿都预备好晚膳了,小主无须担心,已经预备了小主爱吃的菜。” 姚珍珠抿了抿嘴,还是笑起来:“看来我这贪吃的毛病,宫里人都知道了。” 贝有福等听澜伺候她披上披风,一边走一边说:“这哪里是毛病,人人都说能吃是福,小主这是大福气呢。” 这话姚珍珠爱听。 一行人来到前殿,姚珍珠刚来到膳厅,迎头就撞上李宿那双幽深的眼眸。 “被人欺负了,怎么不同孤说?” 第41章 没看把殿下都逼疯了?…… 下午的事,不过两刻工夫,李宿便就知道了。 他一直没有动作,或者一直没有询问,他在等姚珍珠主动过来禀报。 若是寻常宫妃遇到这样不讲理的贵人,定要回来哭诉一番,李宿一直觉得姚珍珠娇娇俏俏,她或许可能也会过来哭诉。 这事确实是贤妃以势压人,平白无故就要折辱无辜宫妃。 然而出乎李宿的意料,姚珍珠并没有立即就过来找他。 李宿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早年间他年幼,宫里人看他父不喜母早亡,便想要欺凌于他。 却没成想,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李宿当面还了回去。 今日之事,说来是贤妃看宫女出身的姚珍珠不满,但她忘了姚珍珠是谁的人,太过肆无忌惮。 这种肆无忌惮,触碰了李宿的底线。 如果是几年前的李宿,绝不会忍耐到隔日再去报复,但现在李宿不会了。 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时间,温水煮青蛙才是最狠的。 不过,有些话他还是要跟姚珍珠说的。 最起码,他怎么也要安慰一句,慰问一句,不论如何,态度要摆在那里。 他毓庆宫的人,不能随意被人折辱。 但是姚珍珠却一直没来。 李宿从她回来一直在等,等到华灯初上,等到晚膳摆齐,姚珍珠也没到。 反倒是他坐不住,派人把姚珍珠叫了来。 当姚珍珠面带笑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李宿竟然觉得姚珍珠跟他很像。 经历了下午那一遭事,她还能面不改色,笑颜如花,耐性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这种笃定和沉稳,难得令李宿多了些许欣赏。 他显少欣赏别人,甚至对外人的赞同都很少,但此时,他确确实实觉得姚珍珠表现得很好。 就在李宿沉思时,姚珍珠却开了口:“这原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值当惹殿下心烦。” 李宿没说话。 他阴沉着一张脸,姚珍珠也不知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斟酌片刻又道:“殿下,这真不是多大的事,再说,即便对臣妾来说是大事,臣妾也能自己解决。” 李宿:“……” 李宿:“你想怎么解决?” 听到姚珍珠说这话,李宿难得有些惊讶。 他怎么也想不到,姚珍珠没有请他出面,也没有对贵妃多说半个字,而是自己想了法子去解决问题。 李宿身边惯常没有外人,最多就是贺天来和贝有福,因此姚珍珠说话也不需要藏着掖着。 她想了想,道:“殿下或许从未关注过臣妾这样的宫人,在宫里,其实我们这样的人是最多的。” “贤妃娘娘看不起臣妾,对臣妾要打要骂,可臣妾却也不能就这么生生忍着,或者说当时即便忍了,事后也要找补回来。” 李宿安静听着。 姚珍珠看他依旧绷着脸,却莫名不害怕,继续道:“贤妃娘娘高高在上,自持高贵身份,最在乎的也是身份和脸面,打蛇打七寸……” 姚珍珠冲李宿笑笑:“臣妾就在她最怕的事情上做文章,总能叫她过年不痛快一回。” 李宿不自觉点了点头。 末了,他道:“你既然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放手去做,孤便不多干涉。若事有意外,只有人替你兜底。” 他没有细问姚珍珠到底要如何行事,也不去想个中细节,端看姚珍珠如何给自己解恨,便能知她深浅。 “孤身边并不需要万事无用的废物。”李宿淡淡道。 姚珍珠抿嘴笑了:“殿下只管等着看好戏便是。” 两个人把事情说完,姚珍珠的膳桌也已经准备妥当。 李宿放下手里的书本,起身道:“用完膳吧。” 姚珍珠坐了下来,看了看今日的菜色。 大约是要过年,最近小厨房准备的菜色越发丰盛。 今日居然给准备了骨汤热锅,热气腾腾摆在膳厅里,瞧着就暖和。 姚珍珠许久没吃热锅了。 她看到这个,眼睛都亮了。 李宿对吃其实没那么大劲头,他胃口也不是很好,但这会儿见姚珍珠眼睛亮得比宫灯还璀璨,又觉得今日晚膳瞧着确实不错。 宫里用来吃热锅用的是炭火铜锅,中间有个烟筒,四周一圈圆锅里,正咕嘟嘟滚着白色的骨汤。 姚珍珠闻了闻,对李宿道:“殿下,这是小牛排骨,您若是今日胃口好一些,可以略微加些辣子,味道会更香。” 李宿养胃也许久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姚珍珠略微琢磨一下,还是决定让李宿慢慢吃些辣。 冬日里吃麻辣,最能驱寒温养,也能让李宿出些汗,畅快一下。 李宿没有应声,不过却让贝有福给他上了新炸辣椒油,少少放了些在酱料里。 新炸的辣椒油特别香,带着一股浓郁的椒麻香味,但吃起来却不会很辣,只增添香味。 姚珍珠也不用旁人伺候,她自己动手给自己调制蘸料。 青州隶属于长河以北,属于大褚北地,饮食习惯同盛京大致相同。 所以姚珍珠吃的蘸料,也是北地人最喜欢的麻酱蘸料。 盛京最有名的铜锅张,有一种二八酱,二份花生酱配八份芝麻酱,这样混合起来的酱料是最香浓的。 姚珍珠最喜欢吃这二八酱。 她自己盛了一碗二八酱,放了些许韭菜花和腐乳,又加入少量的花生碎和熟芝麻,这么搅合一碗,最后倒了两大勺辣椒油。 香浓的麻酱料立即便引人口水。 姚珍珠一边关注眼前的铜锅,一边给酱料碗中加香菜。 待到整碗酱料都调好,锅也刚好烧开。 小厨房很讲究,给他们的热锅用的是熬住了两个时辰以上的骨汤锅底,里面加了枸杞红枣,冬日吃起来最是滋补。 许久没吃铜锅,姚珍珠早就忍不住了。 不过她还是小声对李宿请示:“殿下,臣妾可否自己涮着吃?” 自己涮锅吃菜很没有规矩,但若是别人给涮,又失去了涮锅的那种享受。 所以姚珍珠谨慎地询问了李宿。 李宿目光从铜锅上移开,挪到她脸上。 这会儿膳厅里本就有些热,再加上通过不停涌上来的热气,让李宿额头都冒了汗。 姚珍珠自然也有些热。 隔着雾气,李宿看到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却又很亮,带着一股兴致勃勃和欣喜,这种欣喜,让人不好去拒绝她。 李宿顿了顿,只随意“嗯”了一声,全当同意。 他一点头,姚珍珠立即夹起碟子里早就码放好的鲜嫩羊肉片,一股脑都下入锅中。 这羊肉成色特别好,红彤彤的,每一片都很薄,如同红色的水晶那般漂亮。 下好羊肉,姚珍珠眼疾手快,又下了冻豆腐、猪血、香菇、木耳和山药,把料都下入锅中,羊肉刚好熟了。 姚珍珠把羊肉片夹出锅中,在麻酱碗里转了一圈,直接放入口中。 霎时间,鲜嫩的羊肉和浓郁的麻酱在口里交汇。 那是旁的菜色都没有的滋味。 鲜嫩的羊肉带了些甜,又有些奶香,一点都不膻。 因为切得很薄,羊肉很嫩,放进口中几乎不用怎么咀嚼,就已经可以咽下,软嫩得不得了。 涮锅最配的就是麻酱碟。 姚珍珠这一口吃得太舒服了,以至于她自己竟不由自主发出幸福的感叹声。 “唔,好吃。” 李宿:“……” 李宿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又忍不住往对面看过去。 虽然隔着一张膳桌,但李宿也能看清姚珍珠的表情。 此刻的姚诏训眯着眼睛,勾着唇角,特别认真吃着涮锅,她一边吃,一边下,动作特别有节奏,食材也总是恰到好处被从锅里夹出来,放到小碟子上晾凉。 姚珍珠平时吃饭就很香,很能引人食欲,现在吃起涮锅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刻,李宿觉得姚珍珠脸上好似在发光。 真这么好吃吗? 或者说,真的有这么幸福吗? 李宿垂下眼眸,看着面前碟子里整整齐齐的烫好食材,突然有了一种尝试的欲望。 这种欲望毫无道理,来得也很猛烈,可他就想自己试一试,想看看自己亲自涮的菜是否可以更好吃。 于是,正在勤勉工作的贝有福被太孙殿下拦住了。 他扭过头,看着太孙殿下自己夹了一块莲藕,整片放进铜锅里,张大的嘴几乎也要跟着掉进汤锅里。 李宿抬起头,淡淡扫了他一眼。 贝有福:“……” 殿下这是怎么了?难道殿下疯了? 贝有福正在心里念叨着,又很惊慌失措,可他再低头时,就看到李宿直接把刚才放进去那片莲藕夹了出来,眨眼间就要放进口中。 贝有福:“殿下!” 他这一声喊得有点仓促,声音没有收住,对面的姚珍珠也抬起头,好奇看了过来。 贝有福顶着李宿冰冷的视线,哆嗦着软软的膝盖,苦着脸对李宿说:“殿下,还没熟。” 李宿:“……” 姚珍珠:“……” 姚珍珠:“噗。” 李宿扭过头,那道视线便落到了姚珍珠脸上。 姚珍珠:“……” 她真不是故意的,但李宿这个样子,竟然让她觉得有点幼稚。 姚珍珠清了清喉咙,大着胆子道:“殿下,像莲藕、山药、蘑菇这样的东西,需要多煮一会儿,软一点了才能吃。” “但若是羊肉片、牛肉片和百叶、鸭肠等,大约一变色就能吃了。” 小厨房给准备的食材很丰富,除了牛羊肉,还有百叶和鸭肠。 这种东西平日里宫里不经常吃,贝有福不确定李宿是否喜欢,一直没给他下。 姚珍珠夹了一筷子百叶,夹着放入锅中,上下晃动:“殿下,就比如这百叶,讲究七上八下,来回七次变熟了,立即就要夹出来,多一刻就会老。” 她这么演示完,便把百叶蘸好麻酱,一口吃下去。 “唔,好吃!” 李宿的目光沉默地在桌上找了一圈,在犄角旮旯找到了那一碟百叶,并且让贝有福端到了眼前。 他用筷子稳稳夹住一块百叶,放入锅中,开始一上一下地来回涮。 整个过程里,李宿脸上的表情一直是冰冷冷的,仿佛在参详什么军国大事。 贝有福:殿下这是何苦呢?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的李宿终于涮好了百叶,他蘸了些酱料,然后便把百叶放入口中。 入口自然是香浓的麻酱香味。 但食材的火候确实刚刚好,又滑又嫩,咬上去咯吱咯吱的,还带着刚刚出锅的热乎气。 好吃吗? 确实……比旁人涮的要好吃一些。 李宿面无表情地想,原来是贝有福手艺不好。 贝有福突然觉得背后一寒,他看着认真涮菜的李宿,心里偷偷骂了一句吴鱼羊。 好好的晚膳,上涮锅做什么? 没看把殿下都逼疯了? 第42章 【二合一】小主,殿下有…… 这一顿晚膳,可谓是宾主尽欢。 当然这个欢是姚珍珠单方面认为的,李宿万年冷着脸,也不知他到底开心与否。 不过根据姚珍珠观察,李宿比平日里用得略多一些,估摸着还是开心的吧。 这么想着,姚珍珠哼着小曲,一路溜达回了东配殿。 今日她在外面又跪又冻,这会儿已经有些疲累,回了东配殿便让听澜去取了草药,坐在贵妃榻上泡脚。 听澜晚上没陪她去前殿,而是按她吩咐出去办事,这会儿已经回来了。 姚珍珠一边泡脚一边刺绣,把她那个兰花帕子又添了几针,准备过年的时候送给李宿,显得自己很有诚意。 听澜给她在膝盖上热草药包,低声道:“小主,您说的事奴婢已经办妥了。” 姚珍珠略微有些意外:“这么快?” 听澜抬头看她一脸吃惊,不由笑了。 她平日里很少笑,跟贺天来有的比,总是木着一张脸,瞧着就很稳重。 但她性子比贺天来要柔顺许多,在姚珍珠面前还经常会笑,也更有人情味。 这会儿她浅浅笑着,目光却很坚定,让人从心底里信任她。 “如同小主说的那般,宫里面其实最多的就是宫人,奴婢虽只是个大宫女,却也已经入宫十年,这十年里,认识了不少人。” 听澜淡淡说着。 姚珍珠不自觉点头:“你好厉害。” 听澜一听,仓促地低下头,脸上略有些薄红。 “小主莫要打趣奴婢。” 她道:“奴婢只要找相熟的同乡,简单说几句话,这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姚珍珠点头:“如此便足够了,有心人知道这样的把柄,一定不会放手,咱们便坐山观虎斗。” 听澜给她取下略有些冷的草药包,没再说这事。 转眼就到了除夕。 这是姚珍珠在宫里过的第六个年了。 她十三岁入宫,早年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后来拜入赵如初门下,过年才有些热闹气。 可转眼到了今日,她又要自己一人过年了。 姚珍珠倒是不觉得多孤单,如今她可以用小灶房,早就摩拳擦掌,想给自己准备一桌年夜饭。 今日一大早,李宿就出去了。 过年期间宫里所有的祭祀活动他都必须参加,近来都会很忙碌,也就没空管后院那些事。 姚珍珠自然乐得轻松。 前几日姚珍珠就让小厨房准备好了食材,待到今日一大清早,姚珍珠早早便起来,准备去小灶房做晚上的年夜饭。 她刚一出门,就碰到了沈彩霓。 沈彩霓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怎么同人来往,除了上课,便只在房中待着。 今日倒是难得出来了。 姚珍珠见她正在院子里散步,一看自己出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过来同她说话。 “姚姐姐,”沈彩霓努力挤出一个笑来,“新年好,你这是要去小厨房?” 自从姚珍珠被封为诏训,原来她要喊姐姐的沈彩霓和魏清韵就要倒过来喊她姐姐。 她倒是没什么不适应,只是沈彩霓过来套近乎,就觉得略有些奇怪。 “沈妹妹,过年好。”姚珍珠点头微笑。 沈彩霓顿了顿,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话。 姚珍珠觉得她似乎有些羞涩,便道:“妹妹有何事,不如直接说来?” 沈彩霓竟略有些红了脸:“姚姐姐,之前你送过来的雪媚娘很好吃,今日……今日的年夜饭不知你要做什么?” 姚珍珠喜欢鼓捣吃的,并且对于吃孜孜不倦,这个毓庆宫里人人都知道。 “妹妹觉得我的手艺不错?”姚珍珠没想到,沈彩霓竟然是为了这个。 刚开始她以为沈彩霓高傲不好相处,后来因侍寝被李宿训斥,她一下子低调起来,姚珍珠觉得她其实性格还算沉稳。 倒是没想到,会为了美食同她搭讪。 果然,美食的魅力就是这么大。 姚珍珠不由笑了:“今日我准备做八宝烧鸡、莲藕排骨汤、松鼠鳜鱼、上汤丸子和油焖大虾。” 她的菜单子并不算很奢侈,名贵补品和生冷海货都没有,可沈彩霓听着,竟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真丰盛啊。”她喃喃自语。 姚珍珠想了想,道:“晚间其实也没什么事,若是妹妹不嫌弃,一起去我那里守岁吧?” 沈彩霓眼睛亮了,显然很是心动。 不过她还是有些犹豫,低声问:“会不会打搅姐姐?” 姚珍珠轻声笑笑:“怎么能叫打搅?过年本来就要大家一起过,人多才热闹。” 说罢,她看沈彩霓还在迟疑,又补了一句:“再说,我费劲做了一桌子菜,最后只我们自己三个人吃,岂不是可惜?你若是愿意来,一会儿我再去请魏妹妹,看看她是否愿意也过来。” 李宿不在,后殿就她们三个,哪怕算上宫女,满打满算凑不齐十个人。 说起来,还是显得有的冷清的。 既然沈彩霓有些馋她做的饭,她不如好人做到底,大家一起高兴,后殿里也更安稳一些。 如此说着,沈彩霓就不自觉点头:“那好,我那存了好酒,晚上一起带过去。” 她这么说着,似乎颇为害羞,低着头道:“谢谢姐姐。” 姚珍珠同她说完,心情自然是极好的。 她哼着曲来到小厨房,迎面就看到吴鱼羊正站在小厨房院中,查看院子里墙角下成排的坛子。 他对厨艺很上心,小厨房备了不少腌货,都存在坛子里,整整齐齐摆了一排。 瞧见姚珍珠来了,他立即上前行礼:“给小主见礼,小主新年大吉。” 他们也算是相熟,姚珍珠又于厨艺一道颇为精妙,因此吴鱼羊也渐渐不叫她诏训,改口叫了小主。 叫小主,就显得更为亲近,很有些自己人的意味。 姚珍珠也笑:“吴大厨,新年大吉。” 吴鱼羊道:“小主之前定的食材,已经都备好。” 他陪着姚珍珠往小膳房走:“因着过年,御膳房送来许多新鲜果品,有苹果、凤梨还有山葡萄,除此之外还有一筐芒果并樱桃。” 这些自然要先紧着李宿,但姚珍珠毕竟是毓庆宫最近正当红的小主,吴鱼羊肯定给她留了。 姚珍珠一听有新鲜水果,自然便更高兴:“多谢吴大厨,上回做凤梨酥量太少,今日我多做一些,也好叫大家伙儿都尝尝。” 新年的果品御膳房肯定不能少给,凤梨给了六个,芒果更多一些,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姚珍珠一进小灶房就开始忙。 如今在小灶房忙碌的,除了听澜、汤圆和喜桂,吴鱼羊还派了两个小徒弟过来,说是怕小主累着。 姚珍珠知道他有心提拔徒弟,倒也不拒绝,做菜的时候也很耐心教导。 吴鱼羊投桃报李,也跟姚珍珠说:“听闻小主喜欢吃烤鸭,臣特地让人准备了鸭子,今日中午小主就能吃上刚出炉的烤鸭。” 吊炉烤鸭做法繁复,要先把鸭子吊干水分,因此昨日小厨房已经准备好鸭子,次日烤制时颇费心思。 李宿对吃并没有特别的喜好,也并不很喜欢吃烤鸭,今日小厨房会准备一是因为过年,二则是因为姚珍珠喜欢。 在这宫里头,有时候恩宠便意味着拥有一切。 可这恩宠却如同大海中的游船,风平浪静时永远都不会出错,一旦大风刮来,顷刻间便会倾覆。 姚珍珠垂下眼眸,脸上笑容却纹丝不动:“有劳吴大厨了。” 寒暄完,吴鱼羊很麻利地退了下去。 姚珍珠开始准备今日要做的饭,她先处理好油鸡和排骨,又选了一条大鳜鱼,末了开始处理上汤丸子的馅料。 把这些都准备好,她的目光又落到水果上。 难得过年时有这么多水果,不尽情享受,简直是浪费食材。 姚珍珠让喜桂取了专切水果的刀,指导他取出芒果果肉,然后又让宫人把牛奶放入外面冻一碗。 准备好这些,她又开始做凤梨酥或者说叫甜方酥。 这一次她做了两种味道,一种凤梨的,一种是芒果的,正好换换口味。 姚珍珠做到这里又想了想,挑了几个苹果,也让小学徒都切碎。 年夜饭正经要下午再做,上午姚珍珠就光侍弄点心了。 她做了两种口味的甜方酥,又做了吉祥饼、豆沙蛋黄酥和蝴蝶酥,满当当塞了两个食盒。 一个要送去贵妃宫中,一个则要留给李宿,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的了。 大过年的,姚珍珠也不含糊,每一样都做了好多炉,小厨房的宫人能分到,毓庆宫的许多宫人也都能分到。 甚至周萱娘、贺春来和贝有福每个人还有单独的礼盒。 连着忙了一整个上午,待到午饭时,她反而不怎么饿了。 姚珍珠想了想,没忙着用膳,反而去了西侧殿。 右厢房如今是沈彩霓和魏清韵一起住,她请了沈彩霓,自然也要亲自请一下魏清韵。 她回来得有些晚,她们这屋已经撤了膳桌。 沈彩霓一看姚珍珠过来,立即起身相迎,魏清韵也很客气见礼。 姚珍珠开门见山:“魏妹妹,早晨我正好碰见沈妹妹,才想到咱们都是头回在毓庆宫过年,我正要好要给自己置办一桌年夜饭,不如咱们一起守岁吧,也好热闹热闹。” 她倒是从来不藏着掖着,魏清韵淡雅的眉头一皱,对这个提议显然不是很动心:“姚姐姐也知道,我一贯喜欢清净,且也不怎么守岁的。” 她这是拒绝了。 无功不受禄,她不喜欢欠人情,虽也喜欢姚珍珠的手艺,却不能让自己整日厚脸皮去蹭饭。 那她成什么人了? 姚珍珠见她难得有些纠结,不由笑了。 她眼睛明媚,好似天上的璀璨明珠,让人打心底里惬意舒服。 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魏清韵一下子就心软了。 姚珍珠道:“魏妹妹,往常过年御膳房都很热闹,我也喜欢热闹,你就赏个面子吧,好不好?” 魏清韵张了张嘴,正要答应她,边上的沈彩霓就说:“魏姐姐咱们一起去吧,我这还存了梅子酒,咱们一直都很生分,早就应当熟悉了。” 魏清韵彻底没了反对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姚姐姐。” 沈彩霓深吸口气,道:“多好啊。” ———— 午歇起来,姚珍珠再一次去了小厨房。 下午的活比上午多,排骨汤和八宝烧鸡都要提前炖上,上汤丸子也需要提前炸好,倒是没什么空闲。 姚珍珠做饭根本不需要安排,她天生就有厨艺天分,只需要在脑中过一遍,就能把前后顺序安排妥当。 如此这般,忙了小一个时辰,几乎所有晚膳都备好了。 姚珍珠便让宫人取来肉馅,开始调制晚上要用的饺子馅料。 她今日想调制两种馅,一种是最常吃的白菜猪肉饺,一种则是虾仁三鲜饺,两种馅都不算难做,只需要把调料把控精准便好。 待到馅料调好,也差不多到了晚膳之前。 姚珍珠让人把发好的面团和饺子馅先送回东配殿,然后便开始做松鼠鳜鱼。 这道菜她自己很爱吃,酸酸甜甜,外皮酥脆,内里又很软嫩。 炸松鼠鳜鱼是需要技巧的,需要把鱼弯成鱼跃龙门的姿态,用筷子固定住放入锅中炸至成型,然后再过一次油,这样炸出来的鱼外酥里嫩,最后再淋上酸甜汤汁,一道鱼跃龙门松鼠鳜鱼就完成了。 姚珍珠最后炸的鱼。 待到所有菜品都完成,她才洗净双手,祝福喜桂:“其他菜品都有多,你们自去过年便是,剩下的待到晚膳时一起送来,松鼠鳜鱼的汤汁我已经配好,你直接热了淋上即可。” 喜桂忙行礼,给姚珍珠道了新年好,姚珍珠便回了东配殿。 今日是除夕,她要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新衣守岁。 搬来东配殿最方便的,就是随时可以在自己的寝殿沐浴,不用去东侧殿的暖阁。 姚珍珠泡在香气氤氲的浴桶里,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听澜看着她懒洋洋的样子,心里也跟着很安定。 “小主可喜欢这香露?” 李宿不喜欢特别香的味道,也根本不喜那些很冲的香露,只有玫瑰香露他多少能接受,所以毓庆宫后殿的妃嫔们用的都是这种香露。 姚珍珠倒也没有喜不喜欢,她道:“这香味清新怡人,冬日里也不觉得冷,还不错。” 听澜感叹:“小主的鼻子真灵,那么细微的味道也能闻见。” 姚珍珠笑笑,回忆起早年同赵如初相识时的过往,忍不住说:“做厨子的,没有哪个是鼻子不灵的,我比较厉害,我嗅觉和味觉都很灵,许多食物只要我尝过,下次就能做出差不多的味道来。” 听澜感叹:“小主真厉害。” 两个人说说笑笑,因着过年,心情都很好。 待沐浴完,姚珍珠便换上周萱娘特地送来的新衣。 她选的是一身水红杜鹃花织绣袄裙,上身是夹了丝绵的蝴蝶袖袄子,对襟盘如意扣,下裳是光面马面裙,光面上是整面的红杜鹃草木锦绣,行走之间摇曳生辉。 这身衣裳非常漂亮,衬得她本就白嫩的脸蛋更是莹润有光。 姚珍珠坐在妆镜前,让听澜给她盘双环髻,末了又戴上那一对珍珠宝葫芦耳铛。 这么多首饰里,她最喜欢这一对,寓意好也贴合她的名字,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么一打扮,姚珍珠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竟觉得有些不太认识了。 在一个月之前,她还只是个普通宫女,每日都穿着灰暗的宫装,身上最值钱的恐怕只有存的那几两月银。 不多,却也足够傍身。 可如今,她穿着锦衣华服,身边有宫女伺候,吃着美味佳肴,人人向往的东西似乎都唾手可得。 然而这些都是真的吗? 姚珍珠看着镜子里锦衣华服的自己,一瞬间觉得好似还在梦中。 听澜见她发呆,问:“小主怎么了?” 姚珍珠摇了摇头,道:“觉得这身衣服好看罢了。” 听澜便说:“小主长得美,人又白,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好看,越是艳丽的颜色,越能撑得住。” 这倒是,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姚珍珠的白是那种透着荧光的白,白日里瞧着还好一些,若是灯下看美人,那当真如同月色一般莹莹皎洁。 姚珍珠略松了松眉头,心情舒畅些许。 管它什么有的没有的,自己过得好便是,整日里去悲春伤秋,才不是正经过日子人。 刚沐浴的空档,听澜领着汤圆把东配殿重新收拾了一遍,寝殿前拦了屏风,外面的雅室撤下茶桌,换上了大圆桌。 这么一摆,立即就有模有样。 姚珍珠瞧了瞧,又让汤圆出去折了一枝梅花回来,放入了细口梅瓶中。 并不算很宽敞的雅室里一下子便显得春意盎然。 如此刚一布置完,小厨房就过来上菜了。 先送来的自然是小厨房给她准备的年夜饭。大菜有吊炉烤鸭、碳烤羊肉、红烧牛骨、酸菜鱼、海参扒肘子等,热菜有芹菜百合、鸡蛋炒木耳、白菜粉丝煲、小炒肉、凤梨咕咾肉等。 除此之外,还有冷碟六碟,加上姚珍珠自己准备的年夜饭,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小厨房的宫人一早就得了通传,知道另外两位司寝宫女也在姚诏训这里用膳,因此三个人的份例都送到了东配殿,末了还多给添了几样甜品。 八宝饭、年年有余以及年糕等都有,瞧着就很喜庆。 末了小黄门从食盒里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罐子,对姚珍珠道:“诏训,这是御膳房今日刚送来的酸奶,吴大厨特地叫送来给您尝尝鲜的。” 酸奶可是好东西。 配了凤梨酱是一个味道,配葡萄干又是另一样风味,什么都不加也很好吃,冬日里在外面冷一会儿,吃的时候很是爽口。 姚珍珠让听澜收了,又给他们每个人赏了红封。 小黄门们一个个都是喜笑颜开,纷纷祝福姚珍珠:“新春大喜,心想事成。” 待这边菜刚一摆好,那边沈彩霓跟魏清韵便一起上了门来。 两人倒好似都很腼腆,没直接进东配殿,先在后殿的明堂里略站了,让宫人去禀报,才被迎进雅室里。 刚一进入,就感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沈彩霓神色微动,目光从墙边的博古架转到窗下的贵妃榻,每看一眼神色都略松动几分。 姚珍珠这会儿正在同魏清韵说话,没注意沈彩霓的眼神。 “今日过年,妹妹怎么不穿得喜庆一些?” 魏清韵长得就很清雅,又只喜欢穿素色衣裳,更显得她淡雅出尘,好似天上下凡的仙子,让人见之难忘。 魏清韵道:“过年不过年的,自己习惯便好。” 同她比起来,她身边的面容艳丽妩媚的沈彩霓又是另一种美。 姚珍珠同魏清韵说完,自然而然看向沈彩霓。 沈彩霓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看着姚珍珠发间的碧玺杜鹃花簪和马面裙上大片的织绣,笑着说:“姐姐,这一身打扮真的很衬你。” 姚珍珠也高兴,笑着请了两人入座:“今日是咱们姐妹头一回在毓庆宫过年守岁,虽说原先不熟,可以后毕竟要一直生活在一起,还是希望咱们能好好相处。” 沈彩霓让身后黄鹂把自己带的酒摆上来:“原也怕姐姐笑话,不过想着姐姐亲手做了年夜饭,我也得带点年礼过来。” 她指了指酒坛子:“我有个同乡在茶酒局当差,特地同他寻了些梅子酒,一会儿咱们且好好吃一回。” 梅子酒偏甜,并不怎么冲,女子倒是也适宜。 她如此开口,魏清韵也不好空着手来,但她确实没什么可以一起守岁的美食佳肴,便让取来一个盒子:“我不会侍弄美食,也没什么同乡亲朋,平日里只喜欢做些小玩意。” 若云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两珠极为精巧的珠花。 两支珠花的样式并不相同,一支是海棠赏春,一支是寒梅落雪,总归都很雅致。 她用的材料也好,都是整齐的碧玺,特地选了颜色配在一起,很是有些巧思在里头。 姚珍珠一看就喜欢上了。 魏清韵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我也只会做这个,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姚珍珠道:“哪里会嫌弃,我可喜欢这个,奈何手笨,女工一点都不精通,还好有妹妹送了这个来。” 沈彩霓立即就选了那支海棠的戴在头上:“真好看,谢谢魏姐姐。” 礼物一送,整个雅室里的气氛顿时就热络起来。 黄鹂打开坛子上的封口,给三个人都倒上酒,姚珍珠便端起酒杯:“新年大吉!” 另外两人也端起酒杯,一起饮下杯中酒。 梅子酒酸酸甜甜的,带着一股青梅的香气,却又有醇厚的回甘。 姚珍珠品了品,道:“这酒当真不错,沈妹妹你的同乡倒是大方。” 沈彩霓笑笑,没说这话题,只举着筷子问:“哪道菜是姐姐做的?快给我讲一讲,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姚珍珠点了几道菜,也跟着吃起来。 她最先动筷子的是松鼠鳜鱼,因是刚出锅的,鳜鱼打了花刀的肉块外皮很是酥脆,很容易就能取下一块,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一下子便充斥口鼻。 鱼肉里面很嫩,外壳酥脆,可谓是外酥里嫩,很是好吃。 吃了鱼,姚珍珠又去吃油焖大虾。 这虾子本身就很新鲜,她也不用听澜给她剥开外壳,自己直接把大虾连虾带汁吮吸一下,再用牙齿一磕,虾皮就被整个剥了下来。 她吃东西虽然又快又急,却一点都不显得粗鲁,即便如此很没规矩地吃这虾子,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沈彩霓瞧着她的样子,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让黄鹂给她上了一只虾。 待到剥好的虾肉放入口中,轻轻咬下去,虾肉里鲜美的汁水便涌入口中。 虾肉很滑、很弹,有一股海产特有的鲜香,咀嚼过后还有一种让人无法忘怀的回甘,特别鲜美。 有这油焖大虾打头,这一顿年夜饭便止不住了。 一时间,三人根本顾不得恭维,只能听到雅室里的咀嚼声,或者,还有夹杂在其中的感叹声。 唔,真好吃。 真是太好吃了。 这一顿年夜饭可是姚珍珠亲力亲为,做的都是她自己最爱吃的,可以说,每一道菜里都有她倾注的热情。 能不好吃吗? 于是,膳厅里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一顿风卷残云,还没过两刻,沈彩霓和魏清韵都快要吃饱了。 姚珍珠自然还只吃了个半饱,她正想让两人吃茶说说话,抬头就看到贝有福已经到了门前。 他脸上带笑,语气里还有一丝丝殷勤,对姚珍珠可谓客气至极。 “小主,殿下有请。” 第43章 【二合一】当然了,李宿…… 雅室里的众人大概都没想到,在这样的除夕守岁时,李宿竟已经回到了毓庆宫。 而且他不仅人回来了,还立即便命人过来招姚珍珠过去,可见过年也要同她在一起。 如此一想,本就备受宠爱的姚诏训便显得越发独特。 贝有福的话音刚落下,沈彩霓带着笑的眉眼立即沉寂下来。 好半晌,她才憋出一个笑脸来:“也是殿下惦记姐姐,这会儿大年夜,自然要请姐姐过去一起守岁的,可舍不得分开片刻。” 这话说的,简直酸味冲天。 就连她身边的魏清韵都听出来了,淡淡瞥了她一眼。 沈彩霓却不在意,只说:“姐姐快去吧,殿下一定着急见你。” 姚珍珠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也不知李宿为何这会儿叫她过去,只得道:“殿下定是有要事,我且先去侍奉殿下。” 年节底下,李宿作为皇孙是不敢胡闹的。 他既然从太极殿回来,定是前朝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御史台参他一本,都能叫他难受好久。 是以,年根底下即便叫了妃嫔过去,大抵也是坐下来吃酒守岁,旁的事一定不能做。 当然了,李宿本来也做不了旁的事。 姚珍珠如此想着,便道:“也是不凑巧,原是我请了两位妹妹过来守岁,如今宴席要散,我给两位妹妹赔个不是。” 魏清韵瞧着倒是没什么不愉快的,只是目光一直在桌上的油焖大虾上留恋。 “姐姐快去吧,别耽误时候。”魏清韵道。 不知道为何,姚珍珠甚至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对油焖大虾的渴望。 她想了想,又道:“今日的年夜饭我准备得充足,一会儿叫汤圆给妹妹们各准备一盒,你们回去也能一起吃酒。” 果然,她这么一说,魏清韵眼睛便亮了。 沈彩霓这会儿脸色也好看多了,她还主动端起酒杯:“那妹妹便提前祝姐姐新岁大吉,吉祥如意。” 姚珍珠笑笑,跟魏清韵一起端起酒杯,三人把杯中酒饮尽,姚珍珠便回房披上斗篷。 听澜一边帮她重新净面,一边倒:“小主,下午准备的饺子馅还放在那,咱们明日包?” 姚珍珠往脸上擦芙蓉面脂的手顿住了,她想了想,道:“带着吧。” 听澜有些没听懂:“带去哪里?” 姚珍珠眯了眯眼睛,突然笑了:“带去前殿啊。” 待她们来到毓庆宫前殿时,便发现前殿的气氛异常沉闷。 就连一向乐呵呵的贝有福都沉了脸,显得很是愁苦。 姚珍珠低声问:“贝公公,若是有不妥,您一定得提前告诉我。” 贝有福沉默片刻,抬头看了看她真诚的眼眸,还是叹了口气。 “今日宫宴出了大事。” 姚珍珠微微皱起眉头。 贝有福的声音很轻,几乎如同呢喃,只说给姚珍珠一人听。 “今日午时宫宴,百禧楼发生了些许不愉快,以至于陛下连午膳都没用完,直接便回了乾元宫。” 姚珍珠略微顿了顿脚步,耳朵里认真听着贝有福的话。 贝有福倒是很诚恳:“今日是宫中家宴,长公主殿下便同驸马以及章宜郡主一起入宫,陛下便很是高兴,席间多吃了几杯酒。” 长公主李长生是孝慈皇后嫡出之女,比太子殿下小六岁,是孝慈皇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因此颇得陛下宠爱。 她每每入宫,都能引得宫中热闹,是个性格极为强势的女子。 今日也便是如此。 贝有福道:“原本长公主殿下同陛下和太子殿下父子三人正相谈甚欢,旁的娘娘都不敢上去多言,偏太子妃娘娘上了前去,硬要同长公主殿下说话。” 长公主李长生性子特别张扬,她不喜欢的人,一点面子都不给,这宫里面,她尤其不喜欢太子继妃陈氏,两个人见了面就要吵架。 今日是除夕,中午又有家宴,按理说两人再怎么不懂事,也不好当着陛下的面闹不愉快。 但这些贵人们的想法,任何人都猜不透。 贝有福叹了口气:“当时太子殿下正在同章宜郡主说话,关心她近来身体如何,太子妃娘娘便同长公主吵了起来。” “长公主道太子妃娘娘面慈心恶,从不肯抚照太孙殿下,而太子妃娘娘则说长公主殿下放荡不羁,名声败坏世人皆知。” 这一下子便捅了马蜂窝。 两个人瞬间如同疯了的猫狗一般撕咬起来。 姚珍珠没见着那场面,也能想到皇帝陛下会气成什么样子。 他当时就憋红了脸,起身训斥了两人几句,拂袖而去。 就连晚上的家宴都没参加,自己一人留在了乾元宫,显然气急了。 一个是心爱的女儿,另一个则是长子的妻子,大年初一又要祭祖祭天,洪恩帝只能把这些不愉压在心里,不让外人看皇室笑话。 若是往日里,李氏这一家子必定要在百禧楼守岁,李宿要陪在太子身边,不得离开。 但如今这个场面,太子估摸着也觉得丢脸,看这个儿子更没好气,便打发李宿自己回来。 这一晚上的宫宴,百禧楼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人在。 贝有福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便道:“小主莫要担心,殿下会召您过去,也是贵妃娘娘的叮嘱,今日事不关殿下,不会波及小主。” 他的意思是说,今天堵心的是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跟太孙殿下无关,他也不会心情不好,迁怒姚珍珠。 姚珍珠点点头,道:“多谢贝公公。” 贝有福冲她打了个千,说话的工夫,前殿便在眼前,贝有福便不再多言。 待到他在门口通传,姚珍珠才进了寝殿中。 听澜只能跟着姚珍珠进到明堂,再往里走便不成了,姚珍珠自己拎过食盒,轻手轻脚进了雅室。 寝殿里很安静,李宿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也不喜人多,所以毓庆宫总是很安静。 姚珍珠原来很习惯御膳房的忙碌和热闹,没想到来了毓庆宫,也很自然接受了这里的安静与平和。 她站在书房门口,轻声禀报:“臣妾姚珍珠给殿下请安。” 不多时,李宿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这一个月两人已经算是有些熟悉了,又经历过生死,对于李宿来说,姚珍珠已经不是陌生人,算是毓庆宫的自己人。 她进寝殿,李宿也不觉得别扭和烦躁。 姚珍珠脸上挂着他熟悉的笑,穿着一身水红袄裙,面容白皙,闪着珍珠一般的荧光。 她进了书房,也不往前凑,只站在花树边,对李宿屈膝行礼:“殿下新春大吉。” 如此轻言细语,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放松。 李宿今日的心情其实很好。 所以这会儿见她如此乖巧,不由又高兴几分。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高兴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要高兴,但他就是觉得畅快。 今日宫宴闹那一出,看着那些人的丑态,看着他们那般无耻粗鲁,李宿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这皇宫里的一员。 他仿佛是个看客,就那么看着一出丑角演出的折子戏,并且觉得赏心悦目。 李宿垂下眼眸,他不再去想中午的那些过往,只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话。” 姚珍珠把食盒放到茶桌上,浅浅坐下,才道:“殿下可用晚膳?” 李宿刚从宫宴回来,自然是用过晚膳的,不过他一向不喜人多,宫宴不仅热闹,还大多都是宫妃,想必李宿永不好饭。 果然,姚珍珠如此一说,李宿的目光就不自觉滑到那个食盒上。 贺天来很是知道李宿心思,这会儿就赶紧说:“诏训为了今日的年夜饭忙了一整日,可是做了什么美味佳肴?” 姚珍珠微微一愣。 她准备年夜饭纯是为了自己吃,李宿今日一整日都不在毓庆宫,她除了那些点心意思意思送来前殿,菜品已经都跟魏清韵和沈彩霓用过了,自然不能给李宿带吃剩的菜过来。 这会儿贺天来如此一说,姚珍珠略有些尴尬。 贺天来多人精啊,一眼就看出姚珍珠的尴尬,立即转了话题:“下午时诏训已经叫人送了一提点心过来,这会儿带来的肯定是新鲜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点心取来,放到了小厅里。 李宿起身,对姚珍珠道:“今日过年,倒也不必拘束。” 他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 姚珍珠也能感觉出来,有过一次舍命相救的情分,李宿对她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甚至偶尔能说一句温言。 其实当日她真不是舍命,也没什么忠心不二的心思,一切都是巧合,但这种巧合,对于李宿来说却完全不同。 她仿佛触动了他心底里不舍得忘记却又从不说起的回忆,让他对自己多了几分关照。 这种被人关怀的滋味好受吗?说实话,其实是相当好受的。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李宿对她更关照,她是否也要投桃报李,让李宿吃得好一些? 姚珍珠如此想着,跟着李宿来到小厅,把食盒放到了小厅的圆桌上。 “殿下,”姚珍珠犹豫片刻,还是道,“今日臣妾做的年夜饭,都已经用过了,不好给殿下带了剩菜过来,不过……” 姚珍珠觉得李宿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因此直接说了实话。 果然李宿并未生气。 他只是取了一块凤梨酥,一边吃一边淡淡看姚珍珠。 姚珍珠心中一横,便打开食盒盖子。 她从里面取出一盒面团和两碗肉馅,对李宿道:“不过今日的过年饺子还没来得及包,反正要守岁,殿下不如同臣妾一起包饺子?” 李宿:“……” 李宿看着碗里红彤彤的肉馅,平生第一次沉默了。 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说实话,李宿幼时其实是包过一次饺子的。 那一年他大概五六岁,还不算是特别记事的年纪,对于那一次包饺子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不过有一点却一直没忘,那种跟亲人一起守岁的开心,是任何事情都相比不了的。 先太子妃身体孱弱,总是病歪歪的,平日里几乎不怎么见他。 而太子又对他一直冷淡,从来不关心他,这种情况之下,他能依靠的只有偶尔会把他叫到凤鸾宫的贵妃娘娘以及自己的乳母冯氏。 冯氏是个很善良的女人。 她对李宿关爱有加,比之太子妃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她性格温柔体贴,对于年少的李宿来说,她就相当于自己的母亲。 有一年除夕,李宿略有些发热,没有跟着太子和太子妃去百禧楼宫宴,于是冯氏便让小厨房准备了馅料和面团,领着小李宿包饺子。 那会儿李宿不过五六岁,平日里除了读书识字,哪里干过一点活计,包饺子对于他来说是相当惊奇又艰难的挑战。 如今的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是如何包的饺子,那些饺子又好不好吃,他只记得那一夜灯光摇曳,殿阁里温暖如春,慈母温柔,孩童稚嫩,当是寻常百姓人家。 那是李宿幼时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光亮。 是以,当他听到姚珍珠说要一起包饺子的时候,竟有些愣住了。 他确实没生气,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他只是从心底里泛出几分怀念来。 姚珍珠看他竟然发起呆来,倒是没变脸,思忖片刻,还是让贺天来取了案板和擀面杖来。 待这些都准备好,姚珍珠才道:“臣妾先擀饺子皮,殿下瞧瞧看?” 李宿这才回过神来,他垂眸看向桌上的馅料、面团以及案板等物,抬头看向贺天来。 贺天来伺候他十几年,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忙端了温水过来给他净手。 李宿洗手很仔细。 他先用了香胰子,然后仔细洗了两遍,末了用干净的帕子擦干净手,才回到圆桌边。 这一次他没坐在姚珍珠对面,反而站在了她身边。 距离不近也不远,却比以前要贴近许多。 姚珍珠只觉得一阵暗沉的熏香拂来,带着草木的安静和沉香的静谧,就如同李宿这个人,让人一看便能沉下心来。 姚珍珠微微低着头,耳畔的珍珠耳铛滑过莹润的弧度。 饱满的珍珠在灼灼宫灯下吸引了旁人的所有目光。 李宿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定在那珍珠上,片刻之后,才缓缓移开。 姚珍珠已经搓好了一条面条,约莫有大枣粗细,然后取了一头,左手攥着面条,右手轻轻一掐,一个小面团就被掐了下来。 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一整条面条都被掐成小面团。 李宿也不知道她是否专门练过,就看她掐下来的面团,粗粗一扫,大约就能知道每个面团都是一般大小。 很均匀散布在案板上。 姚珍珠往案板洒了些面粉,然后便取了个面团,左手捏着一头,右手用擀面杖规律地往前撵动。 她干活的样子特别利落。 眼神里带着旁人都无法比拟的笃定和自信,那是对自己手艺坚定的认可。 姚珍珠能感受到李宿的目光,因此她做得并不算快,用平时一半的速度,完成了第一个饺子皮。 “殿下您看,饺子皮的中间要比两边厚,这样下水不容易破。” 姚珍珠轻声说着,然后取了第二个,第三个面皮,就这么擀了起来。 李宿看了一会儿,难得生了些试一试的心思。 他安慰自己,不过是想找回记忆里的过往,想要试一试能否记起当年同冯奶娘都经历了什么。 绝对不是他好奇面团到底是什么手感。 李宿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孤来试试。” 姚珍珠低着头,嘴角却轻轻勾起。 没有人能抵挡“玩”面团的诱惑,没有人。 姚珍珠往边上退开两步,让贺天来给李宿把袖子卷上去,露出他虽然细瘦却结实的手腕。 李宿学着姚珍珠的样子,也是左手捏面团,右手用擀面杖往前一使劲。 呲溜一下,擀面杖往前推到案板尽头,面团被搓出一条长长的面饼。 姚珍珠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她轻声细语:“殿下,您轻点,面团很软也很有韧性,您一使劲儿就能推出去。” 李宿自幼习武,他手上可轻可重,一开始确实不知道面团的韧性,失败一次,第二次立即就有了分寸。 姚珍珠只看他慢条斯理擀面,一点一点转动面团,最后擀出了一个又圆又漂亮的饺子皮。 姚珍珠:“……” 怎么说呢,优秀的人做什么都优秀。 即便太孙殿下头一回擀饺子皮,也能在第二次就成功,不得不让人佩服。 姚珍珠自然不会放过巴结上峰的机会。 她拍了拍手,笑容满面:“殿下在厨艺上太有天分了,真厉害!” 李宿淡淡垂着眼眸,目光却透着些许愉悦的光芒。 他擀到第三个的时候,速度已经跟姚珍珠差不多一致,擀出来的面皮甚至更圆润齐整,一个一个瞧着都差不多大小。 姚珍珠便放下心来,取了木勺,站在馅料边上开始包饺子。 今日准备了两种馅料,姚珍珠一种包的元宝饺子,另一种是花心饺子,这样下锅的时候可以区分开来。 她于厨艺上特别有天分,包饺子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看一遍旁人如何包,她立即就能会。 基本上练都不用练。 有时候姚珍珠自己都感叹,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仙宫里的仙厨,这辈子才会生来天才,一学就会。 她正在那美着呢,一晃神的工夫,李宿又默默立在她身后,盯着她的手看。 姚珍珠的手很漂亮。 不是说多光洁细腻,相反,她指腹上有不少茧子,一看就知常年做活。 但她手指的骨形却特别好看,纤细修长,每当她拿起菜刀和锅铲,那股麻利劲儿让她的手也要跟着发光。 就连擀面杖都能增色三分。 李宿沉默看了一会儿,心里认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包饺子,于是才开口:“孤来试试。” 姚珍珠正沉浸在自我夸奖的快感里,冷不丁听到太孙殿下低沉的嗓音,差点没跳起来。 “殿下,”姚珍珠忙请他坐下,然后才继续道:“包饺子的力道不能多也不少,这样饺子能包起来,馅料却不会跑出,到时候煮的时候不会散开。” 李宿已经擀完了饺子皮,自觉自己说不得也有些厨艺天分,这会儿就听得略有些心不在焉。 姚珍珠让他把饺子皮放在手心里,然后取了些猪肉馅料放在饺子皮的中央,自己也拿了一个,捏一下,等一下,再讲一遍。 如此这般,李宿便能跟着她的节奏学习包饺子。 两个人都对包饺子特别认真,谁也没发现他们两个不知不觉坐到了一起,胳膊之间甚至只离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姚珍珠并不厌恶外人,因此一无所觉,但李宿竟也没发现,还在认真包着饺子,这场面差点看哭贝有福。 贺天来跟贝有福守在门口,看贝有福红了眼睛,轻轻掐了一把他胳膊。 贝有福瞥他一眼,拽回自己胳膊。 两个人这一番眼神官司前面自然是不知的,太孙殿下还在认真学习包饺子。 刚刚看姚珍珠包的时候很简单,但真正自己上手,李宿才觉出来难。 面皮是软的,随便一捏就变样,馅料更是软塌塌,无论怎么捏,都无法把肉馅全部捏进去。 而且这饺子皮放在姚珍珠手里好大一圈,放到他手里,只有掌心那么大,他想要把饺子捏好,就得特别小心翼翼。 一个饺子都没包完,李宿就出汗了。 姚珍珠一直在关注他,看他把那饺子捏得歪七扭八,就恨不得整个团成一个球,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想:刚才还夸你优秀,怎么现在就不行啦? 心里嘲笑归嘲笑,她还是要温柔教导的。 姚珍珠又取了一个新面皮,把馅料放在手心里:“殿下,您先从两边开始捏,您看我这样,拎起一个角轻轻捏一下,面皮就自然合上了。” 李宿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果断把那个丑得见不得人的轿子扔到桌上,换了个新面皮。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他包饺子就顺利多了。 虽然还是歪歪扭扭,馅料也漏了出来,但饺子确实包上了。 李宿看了看手心里小饺子,不由松了口气。 这还挺难的。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也不是学了就能会,但是这样的大年夜里,坐在自己的寝殿里悠闲包饺子,这种感觉特别好。 有许多年,他都没有如此开心过个年了? 李宿如此想着,面容渐渐柔和下来,竟有了些许笑意。 姚珍珠这会儿正要同他说话,扭头就看到他带笑的脸。 莹莹灯火里,英俊非凡的青年人带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三分笑意打破了他一贯的严肃和冷峻,让他整个人都温柔起来。 就如同佛祖坐下的金莲,一旦开花,便芬芳千里,让人忍不住去追随。 难怪周萱娘和周铭对他忠心耿耿,贺天来和贝有福也对他死心塌地,光凭太孙殿下这长相,都令人见之愉悦,心生喜欢。 姚珍珠从来没见过李宿这般英俊的男儿,原他总是冷着脸,脾气也不好,还不喜欢让人凑近,她自然喜欢不上来。 现在却不同。 两个人如同朋友一般坐在桌边,做着普通亲友间都会做的守岁之事,偶尔还能闲谈几句,这种感觉,让他一下从天际坠落。 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大罗金仙,似乎一瞬间就变成了凡人。 姚珍珠心里想:长得好看真讨喜。 就连笨拙地包着饺子,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从心底里生出些许好感。 好感吗? 姚珍珠微微一愣,随即对自己强调:一丢丢好感,只有一丢丢。 不会再多了! 第44章 【二合一】这一刻的他,…… 姚珍珠盯着李宿发呆,李宿这也正好包完饺子,准备跟姚珍珠包的一起放在盖帘上。 他刚一抬头,入目就是姚珍珠近在咫尺的侧脸。 李宿难得被吓了一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同女子距离如此近了,近得甚至可以看清她脸蛋上因热而泛起的红晕,氤氤氲氲,仿佛天际被夕阳映红的晚霞。 也红得仿佛可以把他烤焦。 李宿眉头一皱,他当即便起身,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几步。 即便两个人已经熟悉,即便他并不讨厌姚珍珠,可他身体上却当真无法接受。 除了已经被他完全认可的寥寥几人,任何人他都不喜欢近身。 更何况是年轻女子了。 他的动作很快,也很猛,正专注做事的姚珍珠反而被吓了一跳。 她忙起身,低下头去,声音也很低沉:“殿下,殿下……臣妾不是有意的。” 姚珍珠如此这般,显得分外可怜委屈,让原本理直气壮的李宿不由有些心虚。 他一下子哽住了,好半天没说出话。 他训斥人的时候,从来都很冷硬,根本不管对方心情如何,只要他不高兴,他就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但现在,看着姚珍珠可怜巴巴站在那,他竟然生出一丝不忍来。 不忍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对旁人能有怜惜。 可能因为姚珍珠救过他的命,对他一直忠心不二,这种情分,才让他生出怜惜之情。 李宿给自己迅速找好借口,便主动绕了一圈,坐到了圆桌对面。 “不是你的错,”李宿开始用另一盆馅料包饺子,“是孤……不习惯罢了。” 姚珍珠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宿。 高高在上的太孙殿下居然道歉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姚珍珠也听明白,李宿的意思是他起身不是因为嫌弃她,纯粹是因为他本身不喜。 这里站的是任何人,他恐怕都会躲闪。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眼睛里重新燃起光芒:“谢殿下。” 李宿垂下眼眸,不去看她那双璀璨的眼眸,只说:“坐吧。” 之后两个人就安安静静包饺子。 李宿即便能把饺子包上,却也当真不是太好,大多数都歪歪扭扭不说,还很慢,姚珍珠包完小半盖帘,他这才包了六个。 抱了一会儿,李宿也终于承认自己没什么包饺子的天分。 或者说,厨艺这一道就不是常人可以一学就上手,他不过是为了守岁逗趣,没必要非要学会。 思及此,李宿便拍了拍手,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肉馅,直接道:“孤来擀饺子皮吧。” 饺子皮他还是很顺手的。 姚珍珠点点头,加快包饺子的速度,一边还对贝有福道:“贝公公,可否取了小茶炉来,一会儿咱们在小厅里煮饺子吃。” 贝有福早就想吃饺子了,虽然殿下包得不能看,但馅料是姚诏训自己调的,味道肯定好。 他哎了一声,麻溜跑去准备茶炉。 李宿一声不吭站在边上,一个又一个擀着饺子皮。 当他开始认真擀皮的时候才意识到,姚珍珠包饺子到底有多快。 他要是再慢点,都要赶不上姚珍珠包了。 李宿看她一眼,问:“这个你学了多久?” 姚珍珠年纪轻轻,厨艺是真的好,李宿这么挑嘴的人都喜欢她做的饭食,确实有两把刷子。 也难怪李宿会好奇了。 姚珍珠抬头,看着他笑了。 她的笑容带了些自信,又有旁人没有的笃定,最后还带了些俏皮:“殿下,臣妾若说只看了一眼就会,殿下信吗?” 李宿:“……” 如果是别人,李宿一定不信,但姚珍珠…… 李宿没说话。 今夜李宿相当平易近人,加上过年姚珍珠高兴,就忍不住话多起来。 “殿下,真不是臣妾吹,许多食物只要臣妾吃过,或者看过旁人做过一次,大抵就能做出差不离的,偶尔……”姚珍珠俏皮笑笑,“偶尔能做得比人家原版的都好,这也是师父当年为何收了臣妾做关门弟子。” 有些时候,天分真的很重要。 姚珍珠也还未到双十年华,比李宿还小几个月,能有如此高超的手艺,果然只能用天分过人来印证。 她笑眯眯包饺子,手指异常灵活:“臣妾小时候,大概三四岁的时候,也是过年,我娘要给家里包饺子,我在边上看着,不一会儿就学会了。” 姚珍珠语气里带着怀念:“我娘的手艺就很好,当时村子里的人都说我爹有福气,能娶得这样贤惠聪慧的妻子,我爹也总以我娘的厨艺好而自豪。” “殿下一定没去过坊间村中,像臣妾家里那样的小山村,百姓大多只是温饱,若想要吃些新鲜货,往常都要去县里镇上采买,农闲的时候也要一个月才能去一回。” “我娘亲最会做豆腐,最拿手的就是素鸡,也就是红烧豆腐干,当时村里的人都拿各种各样的货物来家里换。” 姚珍珠一边回忆着年幼时的记忆,一边感叹:“当时我爹只要有空,就会给我娘帮忙,我大哥也会给娘打下手,靠着我爹的勤奋和我娘的手艺,家里的日子过得极好。” 素鸡不值几个钱,收的货也不贵,这家一捧小米,那家一捆腌菜,往常都能换一整碗素鸡。 瞧着东西不多,但姚珍珠家里在村中的情分却存了下来。 姚珍珠说着说着,不自觉就有些啰嗦。 李宿竟然一直认真听着。 听到最后,姚珍珠不说了,李宿还有些意犹未尽。 “你家中过年时包的是什么样的馅料?” 姚珍珠愣了一下,很快便答:“殿下,臣妾毕竟只是普通村户女,家中并不富裕,但父母却都很舍得,不会扣扣搜搜过日子。” “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买些猪肉,用小部分来包饺子。” “北地村中,最经常吃的就是酸菜饺子,酸菜是年前就开始积的白菜酸菜,到了过年正好吃,到了调馅的时候,把酸菜仔仔细细洗上几遍就没那么酸了,但吃的时候却特别有劲儿。” 那种酸酸香香的味道,又是久违的酸菜猪肉饺子,就连年少的姚珍珠都能一气吃下二十来个。 当然,这事不能跟李宿说。 姚珍珠道:“那会儿村中不太富裕的人家,没有那么多白面,也会掺一点玉米面或者糟米面,包出来的饺子还挺好看,就是没有白面那么香。” 李宿听着,突然问:“你家中很穷困吗?” 他虽然经常出宫,也会在盛京的市坊里体察民情,但盛京毕竟是一国之都,皇城之内几乎都是富户。 这样的环境,他很难看到民间疾苦,也不知要如何去判断百姓日子过得到底如何。 许多治国之策都只是案头上的卷宗,也只是史书上冷冷的笔触,实际上,李宿根本没有去过真正的村庄,也从未在田地里走过。 他就如同精致皇城中的金丝雀,每日只会在金子打造的牢笼里唱歌,无法在天际翱翔。 姚珍珠的回忆,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 李宿听得特别认真,也用心去记每一个字。 姚珍珠很意外李宿会问她家中情境,想了想还是道:“殿下,臣妾家中其实不过是普通农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生活无以为继,相比起来,臣妾家中已算是富足而安稳。” “话虽如此,跟宫中是完全不能比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便姚珍珠不识字,也听师父念过这句诗。 她人聪慧,记性也好,因为对这首诗实在震撼,所以一直记在心里。 “就比如臣妾家中,父亲继承祖上传下来的十亩水田,母亲又有营生的本事,家中孩子又不算多,所以日子一直很好过。在臣妾的记忆中,大约一个月能吃上一两次肉,经常还能吃上鸡蛋,偶尔村里开河,还有新鲜的鱼虾吃。” 这么说来,有食吃,有衣穿,又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就算是富足而美满了。 李宿点点头,他道:“孤明白了。” 所以,姚珍珠才养成这般开朗的性子,家中对她宠爱有加,父母又有能力好好养育孩子,才能让孩子积极乐观,开心成长。 只是…… 李宿心中叹气,若没有那年青州大灾,又该多好啊。 姚珍珠留在毓庆宫那天起,她的生平就已经送到了李宿的书桌上。 姚珍珠是青州人士,十三岁那年青州大灾,她跟着父母成了流民,在流亡的路途上,父母相继去世,她实在活不下去,在奉天附近卖身入宫,成了宫婢。 生平上没说她兄弟是否还活着,宫里也不会对这样一个普通的宫女多有打探,卷宗上短短几行字,就是姚珍珠二十年人生。 李宿也不去问她这些,只是想,若是没有那一场灾难,她还是家中娇贵的珍珠儿,如今或许正在商议亲事,即将嫁作他人妇。 她会拥有平凡而幸福的一生,会子女成群,会成为一个好母亲。 可如今,这一切都没了。 天灾无情,人生多艰,她辗转入宫,成了最卑微的宫女。 然而她却又实在命好,凭借绝佳厨艺天分,成了御膳房掌勺大厨的关门弟子,之后五年御膳房生活,她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甚至会很顺畅。 可这短暂的幸福又结束了。 随着赵如初出宫,她被师兄和温加官坑害,派来了毓庆宫。 如今倒是成为他身边,最“得宠”的那一个了。 幸运吗?李宿不知。 但若说不幸,她肯定是不幸的。 她这一辈子,或许只能作为他的嫔妃,他能给她锦衣玉食,也可以让她高高在上,但她无法获得普通女子都能拥有的幸福,也无法作为母亲,拥有自己的孩子。 李宿心中有些针扎般的刺痛。 遗憾吗? 这一刻的他,竟然替姚珍珠觉得遗憾。 ———— 姚珍珠也不知自己的回忆,竟引起了李宿的思考。 她继续道:“这饺子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吃上的,毕竟要白面和猪肉,臣妾家中每年都能吃上三五回,已经相当满足了。” 李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孤明白了。” 姚珍珠不知他到底明白什么,也不知他想要听什么,就这么絮絮叨叨说起了原来家里的事。 她真的很想家。 她想父亲、母亲,也想念哥哥弟弟。可物是人非,异常灾祸让她没了家,失去了亲人,如今孤身一人留在宫中,不知唯一还活着的哥哥到底流亡在何处。 姚珍珠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继续念叨了。 李宿往常从来不去揣摩旁人心思,这会儿竟无师自通,一下子明白姚珍珠为何叹气。 他一本正经道:“你莫要焦急,你哥哥的事孤已经安排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回音。” 姚珍珠心里那股沉闷,顷刻间随着李宿的话散开来,不再折磨她那颗柔软的心。 “多谢殿下。” 姚珍珠抬头,认真看着李宿道。 李宿没回答,甚至没有看她,只低下头继续擀饺子皮。 两个人虽然是第一回 一起包饺子,但配合得特别好,一个擀皮一个包,不多时就把两盆饺子馅都包完了。 李宿看着盖帘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元包饺子,又看了花心饺子,突然觉得很满足。 记忆深处,曾经的过往也渐渐复苏,重新浮上新湖。 冯奶娘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李宿想起,当时她带着他包饺子,跟他说:“奶娘只能陪着殿下几年,待到殿下长大成人,有了妃嫔妻妾,到时就有亲近人陪您包饺子。” “家家户户,亲朋好友,自然要一起守岁,过年就是要开开心心。” 冯氏没怎么读过书,也没什么大道理,她有的,只是普通妇人的慈善罢了。 可这些少得可怜的温暖话语,都被后来的刺目血红所覆盖。 李宿心中微痛,这一刻,他甚至也跟着姚珍珠怀念起旧日亲朋来。 姚珍珠包完饺子,用帕子擦干净手,又让贝有福把锅碗瓢盆都收拾下去,擦干净圆桌,小厅里便只剩下正在煮水的茶炉。 不一会儿,锅中水就烧开了。 咕嘟嘟的热气氤氲而出,仿佛可以温暖一整个夜晚。 李宿安静坐在桌边,认真盯着那一锅热水。 饺子要热水下锅。 姚珍珠问了李宿想要先吃什么口味,便先下了一锅白菜猪肉饺子。 李宿是第一次亲眼看怎么煮饺子,这会儿全神贯注盯着那个不大的陶锅,比往日里上课还要认真。 就看姚珍珠把饺子下了锅去,用长勺不停搅拌,不多时,元宝一样的饺子便漂浮起来。 姚珍珠用准备好凉水往里面倒了一些,刚沸腾起来的热水立即安静下去。 如此反复三次,饺子便熟了。 姚珍珠用金边白瓷碟盛了饺子,端到桌上,又从食盒里取出辣椒油和醋。 “殿下若是觉得辣味可以接受,便加些辣子,吃起来更香。” 这辣椒油里加了花生和芝麻,闻着就一股勾人的香气,李宿也没那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自己添了醋碟又加了辣油,就等着饺子凉些就用。 这一锅饺子里有他自己包的那几个,还好他捏得紧,没让饺子煮漏了,但也实在不好看,跟姚珍珠包的小元宝一比,简直掉价。 李宿瞥了一眼正认真煮饺子的姚珍珠,迅速夹起自己包的一个,蘸了些醋,一边吹气一边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日的饺子格外好吃。 姚珍珠在馅料里加了蘑菇水,调制出来的馅料带着一股蘑菇香,却又不浓重,不会掩盖白菜的清甜。 猪肉很嫩,配合着又甜又脆的白菜,让人简直是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待姚珍珠煮好第二锅白菜猪肉饺子,李宿那小半碟子都要吃完了。 姚珍珠端了回到桌边,轻声问他:“殿下,臣妾也有些饿了,不知可否让臣妾的大宫女进来煮饺子?” 毕竟是过年,让听澜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外头过年,姚珍珠心中不太落忍。 李宿见她多,自然也经常能见到听澜,闻言也没怎么反对:“进来吧。” 姚珍珠立即就弯着眼睛笑了。 今日的月儿是微弯的上弦月,皎洁的月光同璀璨的宫灯一起映入宫殿之中,也点亮了姚珍珠明媚的眼。 她的笑眼也如同弯月一般,皎洁而美丽。 李宿轻咳一声:“坐下来吃饺子吧。” 姚珍珠规规矩矩坐在他对面,只吃自己面前那一碟。 吃饺子就是方便,不用旁人伺候,一人一碟,谁也不抢谁。 听澜进来后,也不往前凑,又把茶炉往边上挪了挪,跟贝有福一起在门口煮饺子。 贝有福小声问:“听澜,饺子这么多,有咱们份儿吗?” 他看了这半天,可是饿了。 听澜道:“小主准备得多,原想着在后殿包好煮好给你们送来,这会儿倒也方便,一会儿小主求了恩典,咱们都能吃上。” 姚珍珠就是这般性子,她喜欢做美食,也爱同人一起分享美食。 只有大家都能吃上,且觉得好吃,那才是真正的美食。 贝有福心里头高兴,面上笑得跟朵泡发了的银耳似的。 贺天来嫌弃地瞥他一眼,上前来伺候李宿用膳。 不一会儿,虾仁三鲜馅的饺子也煮好了。 姚珍珠对李宿道:“殿下,这饺子里有韭菜,您胃不好,晚上不宜多用,尝一两个便是。” 李宿淡然自若吃了两个三鲜的,不是很合他口味,便不再多吃。 这么安安静静吃完饺子,姚珍珠打眼瞧了,李宿用了一碟子,约莫不到二十个,她自己则吃了一碟半。 姚珍珠拍了拍舒坦了的肚子,忍不住偷偷笑了两声。 酒足饭饱,最是人间极乐。 李宿自然听到了这笑声,大年跟底下,却没如何说她,只看了一眼还在煮饺子的听澜,难得对贺天来和颜悦色。 “一会儿你们也出去用饺子吧,一起过个好年。” 他能如此体贴,倒是把一向冷面的贺天来说得眼睛都红了。 “谢殿下。” 贺天来跟听澜几个取了饺子退下,小厅里顿时便只剩下姚珍珠和李宿两人。 姚珍珠问:“殿下可要吃茶?” 她瞧了一眼殿中的自鸣钟,知道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到新年,两人也不好就这么干坐着,吃茶谈天也是好的。 李宿晚间其实用了些酒,但不多,这会儿也有些困。 姚珍珠如此说来,他便道:“你自去选了便是。” 姚珍珠便去外间茶室里选了祁门红茶,回来用茶炉烧水。 “臣妾吃茶不会惊厥,也不会失眠,殿下若是失眠,就少喝一些。” 李宿道:“都可。” 他没说自己吃茶会不会失眠,只应成一句,姚珍珠也没再多问。 不一会儿,茶就煮好了。 李宿这的茶自然都是御供,外面轻易寻不到,这红茶煮出来茶汤犹如琥珀颜色,清亮而沉静。 若去轻嗅,茶汤中有着馥郁的香气,又氤氲着老茶树的底蕴,很香很纯。 姚珍珠端了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唔,真香。” 她如此说着,又等了一会儿回味,道:“这茶用来煮奶茶肯定也好。” 李宿也慢慢品茶,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喝惯了的祁红特别好喝。 他对自己人从来都很大方,直接道:“明日让贝有福给你包两斤过去。” 姚珍珠没想到随便一句话就得了两斤祁红,顿时眉开眼笑:“谢殿下。” 两个人又开始安静喝茶。 手里的活计都做完了,也没有饺子可包,姚珍珠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另一边的李宿更是沉默,若非面对身边这几个亲近之人,他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姚珍珠忍了一杯茶,又忍了一杯茶,终于有点忍不住了。 她左思右想,突然想了个话题:“殿下,明日可要去前头参加祭祀?” 李宿道:“嗯,明日寅时就得去乾元殿,皇祖父要明窗开笔,之后还要去太极殿祭祀新年,然后便要去太庙告慰列祖列宗。” 大年初一一整日,李宿都闲不下来。 从太庙回来又要在太极殿参加大宫宴,之后要听开年大戏,到了晚上还有一场宫宴,等月明星稀时方能回毓庆宫。 而像姚珍珠这般的低位嫔妃,只要自己在宫里舒舒服服躺着便是了,反正这会儿宫里哪都忙,根本无人管她们。 姚珍珠感叹:“殿下真是辛苦。” 李宿却说:“这长信宫宫宴,你以为人人都可分一杯酒?你以为人人都能在太极殿里得一个座?” “皇权富贵,锦绣山河,人人都想沾染。” “所以,没人会道辛苦。” 李宿的声音冰冷,可茶香却给他添了几分柔软的稚气。 这种稚气,是他身上独有的,也是他心底里的唯一还在的纯善。 姚珍珠安静听着李宿的话,品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或者说离李宿更近了一些,可若去细细咀嚼,她却又没有想明白任何事。 李宿扭头看向她,小姑娘干净的眼眸一眼就能望到底,她没有听懂自己的话。 这时,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 这是早先定好的时钟,特地在这样一个除旧迎新的日子,穿空而来,悠扬回荡。 姚珍珠端起茶杯,看着李宿巧笑倩兮:“殿下,新岁大吉。” 李宿也端起茶杯,冲她点点头:“新岁大吉。” 话音落下,洪恩三十一年安静而来。 旧年已逝,新岁踏来,转眼又是一年。 姚珍珠仰头看着窗外琉璃宫灯,看着这深夜里的灯火阑珊,突然道:“第七年了。” 这是她在宫里过的第七个年景。 希望平安顺遂,喜乐祥和,快乐幸福。 她如此想。 第45章 【二合一】就是因为不适…… 洪恩三十一年大年初一,落雪纷飞而至。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满京城,给新年增添了几分喜意。 姚珍珠早晨醒来,才发现院中积了些许薄雪。 听澜取了薄荷茶给她漱口,又伺候她穿上袄子:“小主,昨日咱们回来后就下雪了,一直下到这会儿,院中杂役黄门扫了一回,留了一点给您瞧看。” 姚珍珠坐在贵妃榻上,趴在隔窗边往外望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盖住了金灿灿的琉璃瓦,映衬着长信宫朱红宫墙,墙头一支腊梅傲雪而立,别有一番雅致美丽。 姚珍珠看了一会儿,就连心都安静下来。 “这么大的学,能去太极宫的人可就遭殃了。” 不能进太极殿的官员嫔妃们,都要站在前面的御阶广场上,顶风冒雪迎接新年。 听澜道:“小主今日想吃什么?早上小厨房送了单子过来,让您选一选。” 大抵因为姚珍珠手艺实在太好,又让李宿对吃添了几分兴致,这几日吴鱼羊也很是勤奋,还自己琢磨出膳食单子。 每日的三顿饭,他都多预备几样硬菜,看殿下小主们想用什么,早上一划单,当日就能吃上新鲜的。 这么做虽然麻烦,效果却不错,最起码年关底下李宿给的红封比往年重一倍,也是对吴鱼羊愿意提高自己的肯定。 姚珍珠也挺喜欢的,不过她不识字,刚学了没几天,大抵只能看懂一二三四和自己的名讳,再多的是真读不懂,所以跟着膳食单子过来的,还有小厨房的黄门。 大过年的,姚珍珠自然给了赏。 她点了糯米烧麦、红糖油饼、麻酱花卷和阳春面,又叫了胡辣汤,准备配着油饼吃。 中午和晚上的午膳她只选了几样,想一会儿自己去鼓捣些吃食,尝个鲜。 姚珍珠选好了食单,又叮嘱小黄门几句,便去洗漱更衣了。 今日原本可以过得很平静,不过下午时姚珍珠略有些腹痛,过了没多久,来了月食,所有计划就又都停了。 她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暖炉,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 听澜坐在边上缝补小衣,道:“小主来了毓庆宫一个月,这会儿才来月事,若是不准,还是要请太医瞧瞧的。” 姚珍珠摆摆手:“倒是不用,我自来都是一月一回,日子准得很,就是往常在御膳房的时候也不得歇,如今都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连那丁点不适都没了。” 虽说没什么不适,可她总想吃东西。 每当脆弱的时候,她就觉得馋,不论刚刚用没用饭,她都想不停吃。 所以她提前安排了汤圆。 这会儿汤圆也在寝殿里,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茶炉前烤年糕。 茶炉上放个网子,把年糕块放在上面,不一会儿就散出一股焦香味。 汤圆也很有天分,年糕烤得恰到好处,外皮酥脆,内里软糯,火候一点都不差。 她刚烤完一块,放入碟中加入红豆沙,又淋了些许桂花蜂蜜,这才端了来:“小主快尝尝。” “这红豆沙是奴婢前几日熬的,小主且给奴婢点评一下。” 汤圆这小丫头特别好学,又一门心思鼓捣吃食,姚珍珠和听澜都很喜欢她。 这会儿见她脸蛋儿红扑扑,有点紧张,又含着几分期待,姚珍珠也很给面子,配着红豆沙咬了一口烤年糕。 年糕很热,豆沙却是凉的。 这一口下去,软软糯糯的豆沙混合着年糕焦脆的外皮,以甜香中和了焦味。 再往内里咬去,年糕里面却又软糯弹牙,一口是要不断的,需要多咀嚼几下,把每一处的米香都嚼进喉咙里,方才算吃完。 汤圆这年糕烤得好,红豆沙也熬得好,豆沙很细腻,没有豆皮,软软糯糯的,却又不很甜。 这种口感是姚珍珠最喜欢的,不配任何东西都能吃一大碗,更何况跟烤年糕配在一起。 真是绝了。 姚珍珠边吃边点头,末了在汤圆期待的目光里,对她笑道:“做得很好,每一样都很到位。” 汤圆的眼睛都要放光。 她脸蛋比那豆沙还红,站在那几乎都要手舞足蹈:“小主还吃吗?奴婢再给小主做!” 姚珍珠眯着眼睛笑:“吃呀!不过你听澜姐姐还等着呢。” 汤圆高高兴兴去忙了。 听澜看她如此,心情也好。 一宫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和谐安稳,她自己的性子不用多说,她心里很清楚,原还怕来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现在汤圆这么乖巧,又知上进,最重要的是能得姚珍珠喜欢,这就足够了。 毓庆宫暖意融融,太极殿里,气氛却异常沉闷。 此时正是祭天大典,高大的洪恩帝头戴十二旒五色珠冕冠,身穿玄衣纁裳,脚踩赤舄,手执玉圭,正统帅宗室百官,上告天听,以祈新岁风调雨顺。 往年此时,太极殿中虽也肃穆,但气氛并未有如此沉重,今日是因大公主早晨过来给他请安,又同太子妃陈氏闹不愉快,即便洪恩帝亲自训斥也无用,还在文武百官面前闹了个没脸。 洪恩帝最近本就身体发虚,昨日他对女儿苦口婆心,女儿也不为所动,今日依旧不体谅他这个做父亲的,同自己的嫂子闹成这样,实在难看。 洪恩帝心中有气,却碍于祭祀无法发作,只能自己憋着。 李宿站在太子李锦昶身后,抬头沉默看着祖父高大的背影,头一次发现他的身形再也不如前些年英朗。 老人迟暮,日薄西山,他曾经宽厚有力的肩背也有些佝偻,显出几分颓唐之势。 李宿想:大公主当真是率性而为吗? 他如此想着,目光又落到李锦昶身上。 他的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已经快要到不惑之年了。 李锦昶十岁就被立为太子,时至今日,他已在东宫住了二十六年,自他三十起,偶尔洪恩帝去玉泉山庄避暑,宫中的政事便会由他代为主持。 这一代主,就是六载。 李宿站在大殿之上,前方是悠扬而空灵的唱念之语,眼前是袅袅而升的福香,身前站着的两位如同高山一般,挡住了他的视线。 从小到大,他从未想过跨过他们,越过所有人走到香炉之前,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看清楚香炉上雕刻的一切。 可现在,他却有一瞬有些明悟。 他自己不想,可别人呢? 约莫两刻之后,祭台上的赞者才终于停下。 洪恩帝接过福香,对着香露遥遥一拜:“愿我大褚,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永世不息。” 身后所有人皆跪拜于地,异口同声道:“愿我大褚,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永世不息。” 如此,祭天便算结束了。 太极殿中,众人起身,准备前去太庙祭祖。 就在这时,洪恩帝身形一晃,差点从御台上一头栽下来。 因是祭祀,黄门大伴都不在各位贵人身边,此时洪恩帝身边只有李锦昶和李宿两人。 李锦昶离洪恩帝最近,一见他身形晃动,立即一把扶住了他:“父皇!” 他一着急,这声呼唤便格外响亮。 洪恩帝同李锦昶父子背对着李宿,李宿看不到两人表情,却也能知道,现在太子殿下脸上一定很是焦急。 他默默跟上前来,轻轻扶住洪恩帝另一只手。 一时间,太极殿里安静极了。 洪恩帝好半天才缓过来。 随着年事渐长,他越发有力不从心之感,但因保养得宜,又一直勤加锻炼,是以他总觉得自己身上并无老态。 若非这两日心气不顺,又未曾好好安寝,也不至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突然露怯。 洪恩帝毕竟问鼎经年,在龙椅上稳稳当当坐了三十载,他从不惧怕任何事。 此时的他刚一缓和下来,便让儿子和孙子松开手,都退后。 洪恩帝自己稳稳当当站在大殿之上,他缓缓挺直腰背,目光炯炯,在满朝文武的脸上扫过。 那目光如同晴天霹雷,威风凛凛,天威浩荡,让人心中惧怕。 洪恩帝深吸口气,道:“祭天已成,即刻前往太庙,行祭祖大典。” 他的声音异常洪亮,隆隆降落人心。 刚刚心中略有意动的朝臣们纷纷低下头去,跪拜行礼:“是,吾皇万岁。” 文武群臣异口同声,声音荡荡,震彻九霄。 洪恩帝面容略缓和下来,他手中轻轻一晃,大太监韩九立即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洪恩帝定了定心神,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身形很稳,一步一定,如同过去的每一日那般坚定有力。 长子长孙跟在他身后,一个三十几许,消瘦斯文,如同平常的文弱书生,身上并无多少威仪,反而很是和善。 在他身后,是年轻单薄的太孙。 太孙李宿身量很高,比之洪恩帝和太子都要高出半个头,看起来却孤僻冷傲,同威仪天成的洪恩帝和和善慈祥的太子都不太一样,面容也多了几分冷峻。 但他很年轻。 一头乌发又黑又亮,被太平冠束着,因还未及弱冠,后面的长发披散,随着走动波光粼粼。 那是洪恩帝或者太子殿下身上再不会有的青春年少。 李氏皇族祖孙三人一起出了太极殿,其余天潢贵胄也一起跟上,一行人直接上了马车,准备赶往太庙。 李宿沉默地上了马车,透过车帘,他看到太子李锦昶回过头来,遥遥看向大公主李长生。 隔着数十人,两人却准确寻到了彼此。 李宿觉得碍眼,放下了车帘。 兄妹情深啊。 ———— 姚珍珠来了月事,一下子就犯了懒。 她只想窝在床上,抱着暖炉睡觉。 初一这一日姚珍珠就这么睡了过去,待到初二清晨,姚珍珠再醒来时,就觉得整个人都复活了。 她来月事并不十分辛苦,加上十二月一整个月养得好,平日里不是吃就是睡,这一次的月事就格外轻松。 到了第二日,就不难受了。 人一舒服,那必然不能再躺着。 姚珍珠坐在妆凳上,等着听澜给自己梳头,开始琢磨今日吃什么。 吃是人生大事。 姚珍珠坐在那面沉似水,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听澜就问:“小主在想今日的午膳?” 姚珍珠:“……” 我这么容易被理解吗? 姚珍珠轻咳一声:“有点想吃烤肉。” 薄薄的牛肉片带着漂亮的花纹,直接往刷了油的烤盘上一放,刺啦一声,香味瞬间钻入鼻尖。 喜欢吃辣的,夹出来蘸辣椒酱,喜欢甜口的,可蘸烤肉汁,单纯喜欢吃肉的,只要撒点胡椒,就能嫩的咬掉舌头。 姚珍珠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听澜见她如此,浅浅勾起唇角:“前几日汤圆还说,小厨房里弄了新的烤盘炉子,小主若是想吃,中午咱们就侍弄这个。” 姚珍珠点头:“很好。” 她来了月事,自然不好自己动手,于是用过早膳就叫来汤圆,细细叮嘱。 “牛肉要肥瘦相间的眼肉,略锤松切成薄片,用胡椒腌制。鸡翅打上花刀,用糖、盐、少量的辣椒粉调汁,再加蒜、圆葱与酸果汁,一并腌制好。白虾洗净便可。” 姚珍珠如此说着,又吩咐:“其他略准备些脆骨、五花肉、黄花鱼便可。菜品的话,我爱吃蒜头、香菇、茄子,看看你们两人喜欢吃什么?” 姚珍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汤圆眨巴眨巴眼睛,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想了想,小声说:“小主,奴婢喜欢吃烤地瓜。” 姚珍珠轻轻捏了一下她圆润的小脸:“咱们汤圆真节俭。” 听澜没怎么用过烤肉,便没加菜,只吩咐汤圆再要些新鲜果子,给小主做果汁喝。 这么一说完,中午又是自己想用的烤肉,姚珍珠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一下子便愉悦起来。 她坐回书桌前,道:“几日没写字,手有些生了,今日得把课业赶上来。” 她就学会几个数字,又只能勉强认得王、丁、甲这类很简单的字,写起来更是七扭八扭,不成样子。 但姚珍珠很有耐心,这一练就是一上午,练到手腕都有些痛了才停下来。 她看着自己写的厚厚一摞大字,还挺有成就感:“指不定我以后会成为流芳千古的大书法家。” 听澜特别能捧场:“小主这么勤奋,一定可以。” 主仆两个也是脸皮厚,吹捧起来可使劲儿,刚走到门口的如雪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澜听到外面的动静,过来瞧一眼,忙迎上来:“如雪姐姐怎么过来了?快里面坐。” 如雪同姚珍珠也有过侍奉情分,过来很自然同她行礼:“小主安好。” 姚珍珠从桌后起身,过来坐到贵妃榻上,让听澜搬个绣墩给她。 “这大冷的天,你怎么过来了?” 如雪把手里的笼盒放到膝盖上,打开盖子给姚珍珠瞧。 “姑姑昨日知道小主挂红,便让人开了库房,找了些许香露给小主。” 她如此说着,还解释一句:“毓庆宫也就这月才有司寝宫女,这东西不是很好找,刚刚才翻出来。” 姚珍珠有些意外:“难为姑姑惦记我,还忙这么一场。” 姚珍珠的月事是三个人里最晚来的,楚拂晓在荣馨园,许久没消息,但另外两人之前是挂过红的。 周姑姑却只对姚珍珠如此照顾。 这是人情,也是世故。 姚珍珠自然不会不懂事,她忙道:“不过是小事,哪里值当姑姑为我如此操心,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如雪浅浅笑了:“小主,您瞧,这是一枝春,咱们毓庆宫一共就存了两瓶,都给小主送来了。” 姚珍珠定睛一看,就看笼盒里放了两个圆肚白瓷瓶,上面塞着红木塞子,很是雅致。 如雪道:“小主,这一枝春用数十种花露调制,放了最能温养女子的益母草,小主每次来月事时都用此香露泡脚,能通经活血,排污除秽,三月方能肤白颜正,精神百倍。” 这是宫里的旧方,也是早先贵妃娘娘所用。 “每次泡脚只用一滴便是,多了反而不妥。” 如雪细细说来。 姚珍珠很是惊讶,这一枝春如此名贵,周萱娘倒是舍得把两瓶都给她。 这一惊讶,就显得有些犹豫迟疑了。 如雪见她如此,立即道:“奴婢来之前姑姑就说,毓庆宫不缺这些,往常只是没什么需求罢了,若是小主用得好,她再让尚宫局备一些来。” 姚珍珠这才松了口气:“姑姑有心了。” 如雪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枣木锦盒,放在了方几上:“小主,这是融养丸,若是小主月事时腹痛难受,心情烦闷,可以用一颗,坚持用半年大约就能好转。” 怪不得周萱娘让小黄门找了小半天,这两样确实都是好药材,这刚找出来,就巴巴给姚珍珠送了来。 姚珍珠很明白周萱娘为何如此,但她这份体贴,还是让姚珍珠十分感动。 她想了想,道:“刚虽说了,现下还是要再收一遍,多谢姑姑惦念,一会儿中午我这里吃烤肉,不知姑姑可否愿意过来一同过年。” 如雪微微一愣,随即便起身福了福:“是,谢小主,奴婢这就回去同姑姑说。” 姚珍珠让听澜去送她,特地给了新年红封,然后便用了一颗融养丸。 这一小盒不过十颗,倒也能用上大半年。 听澜送了如雪回来,对姚珍珠道:“刚如雪姐姐说,让小主明日身体好些了,可以去御花园看看景。” 去御花园赏景? 姚珍珠略一想,立即明白过来。 她抿了抿嘴唇,浅浅勾起唇角:“娘娘们的动作可真快。” 听澜同她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不一会儿就到了午时。 小厨房派了几个熟面孔,特地给姚珍珠送来红罗炭和烤炉,还送了刚煮好的青梅果酒,说是让小主配肉吃。 姚珍珠让汤圆把烤炉放在明堂里,三个人一人一个绣墩,围在烤炉前。 烤炉上面有烤盘和烤网,边上是摆放整齐的菜品,每一样都很新鲜。 姚珍珠粗粗一看,还发现了鱿鱼,眼睛立即亮了:“没成想还能吃上这个。” 小厨房自然知道姚珍珠手艺了得,于是给配了二十来种调料,让她自己发挥。 姚珍珠取了蒜蓉辣椒酱,让汤圆先把鱿鱼腌制上,然后搓了搓手:“开吃!” 她话音刚落下,就觉得眼前一道阴影,遮住了门外的天光。 姚珍珠抬起头,李宿那张严肃的俊脸便出现在眼前。 姚珍珠:“……” 为何太孙殿下每次都如此准时? 每当她要用膳,他一准过来打扰,难道这是太孙殿下的乐趣? 姚珍珠心里腹诽,脸上却挤出欢喜来:“殿下怎么这会儿过来?可用了午膳?” 李宿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烤炉,又看了一整桌的食材,冷声道:“没用。” 姚珍珠:“……” 姚珍珠仰头看着李宿那张冷脸,从他淡漠的眼神里,竟硬生生看出些许馋意。 她觉得自己可能太饿,失心疯了。 “殿下若是不嫌弃,可否赏脸一起用烤肉?”姚珍珠道。 李宿的目光从烤肉上挪开,落到姚珍珠的脸上。 他不知姚珍珠正来月事,只看她脸色略有些发白,也不如以往精神,一下就想到她之前生病。 李宿略皱了眉头:“身体不适还用什么烤肉。胡闹!” 姚珍珠:“……” 就是因为不适,才要吃肉啊! 姚珍珠略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凑上前去,只能用特别小的声音说:“殿下,臣妾没有生病,只是……只是来了月事。” 她声音太小了,李宿完全没听清:“说话不要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姚珍珠险些没撇嘴。 她发现同李宿关系亲近也有不好之处,太孙殿下活得一本正经,看她这般散漫,总想教育几句。 若是寻常人,姚珍珠就凑过去低语几句,但李宿脾气实在不好,姚珍珠又不能靠近,也不能大声嚷嚷,这会儿憋得脸都要红了。 “这有何不能说?”李宿声音越发冰冷。 他甚至觉得自己屈尊降贵,过来陪她一起用午膳,已经是格外恩宠,怎么她平日里都乖乖巧巧的,今日却如此别扭。 李宿垂眸看着她,不知她为何死活不肯说。 两个人一下子就僵持在那了。 听澜和汤圆早就跪在姚珍珠身后,此刻都低着头,感受着屋里骤降的温度,觉得脊背发寒。 太孙殿下生气,确实让人害怕。 也就贺天来机灵,瞧见他们这般,立即上前两步,在李宿耳边说了几句。 李宿的眉头渐渐松开,脸色却还不是很好。 他略有些迟疑道:“月事是什么?” 贺天来:“……” 姚珍珠:“……” 姚珍珠本就心绪不畅,这会儿见李宿这么明晃晃说出来,身后又跟着贺天来和贝有福,外面还有几个小黄门,脸比刚才还红。 她低下头,觉得委屈极了。 如此这般,她自己也挺嫌弃自己的,她从来不是矫情人啊?为何会如此! 李宿:“……” 李宿真的没关心过女子,他即便以前听过,也从未在意过。 现在贺天来猛然一说,他一时没弄明白,自然要问出口。 但这话说完,姚珍珠的眼睛就红了。 她站在那,满脸委屈,眼底通红,身上那种委屈劲儿几乎扑面而来,让李宿的心跟着颤了颤。 李宿: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这怎么说哭就要哭? 李宿轻咳一声,又不肯道歉,末了只努力压低嗓音,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 “你不是饿了吗?用膳吧,孤也饿了。” 李宿话音落下,姚珍珠的肚子很听话地跟着咕噜噜叫起来。 姚珍珠立即收回来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委屈,狠狠盯着肚子:你真没用! 叫什么叫! 第46章 【二合一】你这贱人,还…… 李宿来了,听澜和汤圆自不好继续坐着,听澜起身给李宿搬来椅子,汤圆则跟贝有福把烤炉和小桌摆放到圆桌上。 姚珍珠这里的圆桌不大,倒也方便烤肉。 汤圆和听澜都陪在姚珍珠身边,用早就准备好的夹子把肉片均匀铺到烤炉上。 烤炉分了两边,一边是用来烤肉的烤盘,一边可以烤些蔬菜,两边不会相互串味。 红螺炭早就烧好,肉片又片得很薄,刚一放上去,就听刺啦一声,立即喷出充满油脂和芬芳的肉香味。 肉香是最馋人的香气。 姚珍珠只觉得口舌生津,若非被烤肉的刺啦声掩盖,她肚子里的咕咕声都要响到外面去。 红艳艳的牛肉带着雪白的花纹,漂亮地铺在烤盘上,在油脂和热量的包裹下,迅速变成焦褐色。 汤圆用夹子把烤好的肉取下,先给贝有福端去一碟,然后立即给姚珍珠端上一碟。 刚烤好的肉还冒着热气,肉香仿佛飘在空中,从四面八方笼罩着食客们。 姚珍珠瞥了一眼李宿,见他淡淡捏起筷子,也顾不上客气守礼,直接夹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 胡椒的辛辣味道先蛊惑了味蕾。 紧接着,牛肉的鲜甜和浓郁的汁水便从喉咙流淌而过。 这牛肉特别嫩,又片得很薄,几乎不用怎么咀嚼,就直接被咽下去。 略带着肥边的部分油脂充足,香气逼人,回味无穷。 姚珍珠一口气吃了半盘子,才觉得胃里没那么空了。 好久没吃烤肉,又是品相这么好的眼肉,姚珍珠真想吃上个两斤,抚慰一下受伤的心灵。 是的,别看她吃得这么欢,她还在生气。 在她对面,李宿慢条斯理吃烤肉。 他那吃相别提多斯文了,先夹一小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等都咽下肚子去,才开始吃第二片。 姚珍珠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继续看了。 有这么个人对桌吃饭,实在令人食欲全无。 李宿大概也感受到了姚珍珠的目光,他捏着筷子的手略微顿了顿,却没有去看他。 毕竟刚刚两人还在闹别扭。 他不认为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明白姚珍珠为何要那么委屈,他不过简单问了一句实情,有必要委屈吗? 李宿一边想着,一边却心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心烦,总归就是心气不顺,便是吃着美味的烤肉,也觉得不是很有滋味。 李宿一边吃一边看对面的人,见姚珍珠刚才还脸色发白,体虚气弱,这会儿就吃得满面红光,速度飞快,简直都要气笑了。 两个人就这样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都不跟谁说话。 汤圆尽心尽力烤肉,贝有福和听澜低头认真伺候,倒是贺天来跟在李宿身后,心里几乎都要笑出声。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却在这时突然说起话来。 “殿下、诏训,都是臣办事不力,”贺天来低声道,“昨日是初一,宫中事多,周姑姑那里给诏训小主挂了红,臣也未禀报给殿下,以致今日出了差错。” 贺天来态度特别诚恳:“还请殿下责罚。” 李宿:“……” 姚珍珠:“……” 本来她想着,等用完饭李宿离开,这事就结束了,刚才的尴尬随着时间消散,无人再会提及。 谁知道,贺天来却在这时开了口。 姚珍珠把口里的脆骨咽下去,又去睨李宿。 李宿刚好抬头,准确抓住了她这片刻目光。 “怎么?”李宿也掉了脸,“可有不对?” 虽然两个人隔着热气腾腾的烤炉,但李宿就是觉得姚珍珠还在埋怨他。 姚珍珠心里一梗,刚刚被美食安抚的委屈又翻涌上来,她把筷子一放,小声说:“殿下随意说话,还不许臣妾委屈?” 李宿也放了筷子。 两个人都不满二十,说句年轻气盛也是应当,但李宿一向不同旁人拌嘴,不熟的人他连搭理都不搭理,怎么可能坐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吵架。 所谓当局者迷,他看不清,只顾着生气,贺天来却瞧得清清楚楚。 李宿定定看着姚珍珠:“多大点事,至于吗?难道还非要孤给你认错?” 这么说着,李宿还要委屈呢。 姚珍珠来了月事,情绪特别不稳,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她自己很清楚为何,却控制不住。 女子都是这般,这事根本没办法控制。 姚珍珠被李宿这么一瞪,不由又红了眼眶。 她瘪瘪嘴,声音都带了哭腔:“这事怎么能大声嚷嚷,臣妾年轻脸薄,以后还要如何见人。” 说到底,这也没多大的事。 若是平日,李宿说一句也就说了,姚珍珠恐怕还会心里笑话他这都不懂。 但此刻,理智早就远去,姚珍珠根本没办法清醒。 听澜一看她这般,立即站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拍着后背。 姚珍珠红着眼低下头,不吭声了。 那场面,可怜极了。 李宿:“……” 李宿这会儿不好再去瞪她,万一又给瞪哭了,这饭就没法吃了。 他只得去看贺天来:“你也是,还不快给诏训认错。” 贺天来这么僵的脸,都要扯出笑来。 李宿从小到大都没好脾气,若是外人如此跟他胡搅蛮缠,李宿立即就要让人拖出去打板子,打死了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会儿姚诏训委屈了,李宿虽然也觉得堵心生气,却还是想办法让她不委屈。 贺天来头一次觉得,李宿的未来或许不会孤身到老。 他立即弯腰行礼,姿态很足:“小主,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臣给您赔不是,还请小主勿要见怪。” 姚珍珠纯粹是冲李宿发脾气,这会儿看贺天来这么诚恳,她的理智又渐渐回笼,压过了冲动。 等她清醒过来,才略有些后怕。 她在做什么? 还跟李宿发脾气,还硬要李宿赔礼道歉,她失心疯了不成? 姚珍珠忙对贺天来道:“我……我就是身上不适,公公莫要往心里去。” 李宿冷哼一声。 姚珍珠:“……” 姚珍珠抬头看他,见他垂着眼眸看着眼前的烤肉碟子,又不想跟他赔礼道歉了。 谁叫他整日冷着脸,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往外说,让人生气! 姚珍珠心中笃定,重新拿起筷子,对汤圆道:“用圆葱炒些牛肉,添两碗米来。” 汤圆开始炒肥牛盖头,听澜盛了两碗碧粳米,放在托盘上端过来。 牛肉太嫩,片刻就熟透了。 姚珍珠亲自动手,把牛肉和圆葱铺在米饭上,末了倒上浓郁的汤汁。 一碗牛肉盖饭就做好了。 姚珍珠也不吭声,只是取过自己那一碗,把另一碗就那么孤零零扔在托盘上。 听澜无奈地叹了口气,端着盘子给贝有福:“公公,小主亲自做的牛肉盖饭,还请呈给殿下。” 姚珍珠全程就动了一下手,但这盖饭是她做的吗?不是也得是。 贝有福把饭端在李宿面前,李宿还没动筷子,姚珍珠就在那感叹:“真香。” 可不是吗? 牛肉混合圆葱,激发了全部的回甜,热气腾腾的碧粳米裹着汤汁,又散着独一无二的属于米饭的香味。 那是让人舒服的,异常满足的幸福香味。 所有大褚人,所有生活在长河两岸的中原民族,都对米饭有着深刻的情结。 就像此刻,袅袅烟气里,李宿的眉目也跟着软和下来。 他想:我何必跟个小姑娘过不去? 她还小,身子又不好,来了月事肯定不舒坦,我一个大男人,当真没必要较真。 这么想着,在热气腾腾的饭香里,李宿的火气一瞬消散。 两个人开始安静吃牛肉饭。 汤汁裹着米饭,晶晶亮亮,把碧粳米染上动人的光彩。 吃的时候把圆葱拌入其中,用牛肉片裹着米饭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肉纯、米香、葱甜、料足,各种滋味在口中交汇,炸成最美的烟花。 李宿刚刚吃得没滋没味,这会儿却觉得这碗饭异常香甜。 他一口气吃下一整碗,觉得差不多用了七分饱,再抬头时,发现姚珍珠开始吃烤鱿鱼。 这些海产李宿都不喜用,但这鱿鱼用蒜蓉辣酱腌制过,放在烤盘上烤制的时候爆出一阵阵的香味,海产的腥味都被掩盖下去,只留下了鲜。 李宿下意识摸了一下胃,觉得自己还能多吃一点。 他吃饭肯定比姚珍珠含蓄。 姚珍珠吃两口,他依旧将就用上一口,最后吃完饭的时候,李宿难得有点撑。 酒足饭饱,李宿坐在那竟懒得起身。 他身后是条案,眼前是院中明媚的日光。 落雪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满园的清新。 姚珍珠坐在他对面,阳光从她身后袭来,点亮了她耳边的葫芦耳铛。 李宿这才注意到,她每次出现,耳朵上戴着的都是这一对。 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对姚珍珠道:“不错。” 姚珍珠也起身,颇为乖顺行礼:“谢殿下赏光。” 这会儿再说话,又恢复了往日的心平气和和客气生疏。 李宿觉察到她不再委屈,略微松了口气。 待他回了寝殿,一边更衣净面,一边对贺天来道:“让姑姑给她选几样耳铛,怎么来回来去只有那一副?” 贺天来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小声说:“您是说诏训戴的那对宝葫芦耳铛?” 李宿:“嗯。” 贺天来就笑了:“殿下,那是诏训头回侍寝时殿下赏赐的,当时殿下还说这一对寓意好,又暗含了诏训名讳,很恰当,想必诏训也很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才时常戴着。 李宿净面的手微微一停,末了还是说:“她喜欢珍珠,你就多选几样送过去。” 顿了顿,李宿又补充:“毓庆宫的脸面要紧。” 贺天来觉得好笑,脸上却特别严肃:“臣领命。” ———— 转天就是初三。 姚珍珠今日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再无不适之感,她想着昨日周萱娘递来的消息,中午午睡起来后,就安排着要去御花园。 昨日的落雪虽还堆积在屋顶房檐,但白日已经有了阳光,下午出去走一走,也不会觉得冷。 听澜把那狐狸毛大氅给她取来,又给她换了一双厚底翻毛的鹿皮靴,这才叫了小轿。 姚珍珠抱着手炉上轿,听澜也穿了厚实的袄子,跟在轿子边上。 “今日可有谁去御花园?” 听澜低声道:“奴婢只打听到几个小主要去,旁的主位娘娘倒是没说。” 姚珍珠嗯了一声,估摸着今日御花园的人不会少。 果然,她们还没到御花园,前头就已经停了几顶暖轿。 听澜眼睛尖,立即道:“小主,前头瞧着应当有德妃娘娘、淑妃娘娘和端嫔娘娘。” 姚珍珠点点头:“知道了。” 待轿子到了门口,御花园的守门黄门过来迎,一瞧见是灰顶的轿子,立即收起三分笑。 再一看下轿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宫妃,他脸色就更冷峻了。 “这位……小主安好。”黄门拖着嗓音道。 姚珍珠没说话,听澜道:“咱们是毓庆宫姚诏训。” 黄门一听是毓庆宫人,几乎要把不屑摆在脸上。 姚珍珠也不去同他置气。 听澜客客气气道:“小公公,咱们可进了?” 那黄门冷哼一声,又拖着音儿说:“今日来了好些贵人,你们可注意这些,别冲撞了。” 听澜点头:“多谢小公公点拨。” 这小黄门不过是个看门人,虽捧高踩低,却到底不会把人得罪死了。 见听澜很懂事,便也给姚珍珠打了个千:“诏训您请。” 姚珍珠这才进了御花园。 她往常不怎么来御花园,入宫这么些年,过来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最近一次是小年那一日晚间,御花园做赏灯,园子里挂满了宫灯,照耀的夜间如同白昼。 可今日是白日,正是下午阳光明媚时,御花园的一景一物都清晰可见。 冬日里的花草不丰,并不如夏日那般繁茂,然青松郁柏,亭台楼阁,雪景隆隆,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姚珍珠略走了一会儿,就瞧见远处陶然亭中影影绰绰坐了几个绮丽身影。 抬眼观瞧,姚珍珠隐约认出了端嫔娘娘。 这一位她做梦见过许多回,自是不会忘记的。 其他几位贵人各有各的不同,姚珍珠仔细瞧了,才勉强一一认出。 淑妃娘娘身量不高,长得窈窕玲珑,最是温柔婉约,很好辨认。 另外一位德妃娘娘姚珍珠有过一面之缘,倒也能认出来。 除了她们三位娘娘,还有几个婕妤昭仪陪着,这几位姚珍珠就全不认得了。 今日没有宫宴,几位娘娘显然是过来赏景,不是正经宴会,因此没什么顾忌。 姚珍珠跟听澜远远瞧了一会儿就不再继续看下去。 她自然是不能上前凑热闹的。 听澜低声道:“小主,今日肯定有事发生,周姑姑让您前来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到底在何处,又是什么因由。” 姚珍珠却能猜出七八分,她想了想,道:“咱们就在边上溜达,听了动静再去看。” 她话音刚落,由打西边传来一阵热闹。 她跟听澜此刻正在花园中,四周无人,又有树木遮挡,自可以随意张望。 姚珍珠踮脚一看,便看到前方威仪的织金仪架。 姚珍珠略微一惊:“陛下到了。” 听澜也跟着愣住了。 她们做局的时候,只不过想让贤妃娘娘面上无光,可谁能想到,听音动手之人如此心狠,竟一丝脸面都不给贤妃留。 姚珍珠拍了拍听澜的手:“莫慌,我们再看。” 陪着皇帝陛下一起前来御花园的,是去年年末新晋位的庄昭仪。 庄昭仪娘娘今岁刚二十,正是妩媚多情时,皇帝陛下也正宠爱她,因此她这一撒娇,皇帝就陪着她一起来逛御花园。 走着走着,就碰到了几位娘娘。 于是,御花园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莺歌燕语,春意浓浓,惹得这两天身体不适心情不愉的皇帝陛下也略开怀,脸上有些许笑意。 姚珍珠跟听澜躲在小花园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听德妃娘娘道:“陛下今日难得有空,可要好好赏一赏雪后的御花园。” 淑妃也道:“正是如此,陛下近来实在辛苦,当得松快一回。” 这两位娘娘都是经年伴驾,一个端庄贤惠,一个温柔婉约,她们的话皇帝还是愿意听的。 如此一来,洪恩帝便道:“甚好,那朕便同诸位爱妃逛一逛。” 他点了头,最年轻的庄昭仪立即挤上前来,迫不及待挽住洪恩帝的胳膊。 “陛下,臣妾觉得冷,得跟在陛下身边。” 她这种做派,高位娘娘们都不乐意理她,端嫔却念叨两句:“哟,瞧你穿得这貂皮大氅,若还是觉得冷,那便回去好了,大冷天逛什么御花园。” 庄昭仪:“你!” 皇帝刚刚好转的心情,因为她们两人这一口角,又沉下脸来。 淑妃一贯老好人,不会这时候出来打圆场,德妃便道:“好了,都是一家姐妹,这些话说说也就罢了,陪陛下要紧。” 洪恩帝沉声道:“好了,散心要紧。” 姚珍珠小声对听澜说:“还是陛下涵养好,这要是咱们太孙殿下,恐怕一人一脚都踹得远远的。” 听澜险些没笑出声。 她捂住嘴,轻轻拽了一下姚珍珠的衣袖:“小主,贵人们走了。” 大抵嫌弃刚才的事不好看,庄昭仪便撒着娇让皇帝陛下陪她去牡丹阁,说要去暖和暖和。 这一次端嫔只是冷哼一声,倒没怎么多言。 一行人便走走停停,往牡丹阁行去。 姚珍珠跟听澜只两人,她们远远跟在仪驾之后,没有任何人注意她们。 一路鬼鬼祟祟跟着,又不知前路会出现何事,姚珍珠一瞬觉得这一趟不虚此行,特别刺激。 她对听澜道:“姑姑真疼我,这么大的热闹,也提前通知我过来瞧看。” 就是光看这几个娘娘斗嘴,都别有一番乐趣,更何况后面似乎还有更大的惊喜。 如此走走停停,一行人便来到了小桥听水。 小桥听水处,贤妃娘娘恰好领着几个宫人在放纸船。 贤妃大抵也没想到,今日如此多人会来御花园,她抬头瞧见洪恩帝,刚想上前请安,就瞧见挂在洪恩帝身上的庄昭仪。 贤妃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 洪恩帝对她也一向宽厚:“爱妃今日怎么有空来御花园玩赏?” 贤妃便上了前去,柔声道:“今日宫人都说天气晴好,暖日融融,臣妾想着许久没来御花园,就把之前抄的心经取来,折了纸船为陛下祈福。” 这话说得可真是温柔婉约,含情脉脉。 洪恩帝的脸色略微缓和一些,瞧着没有刚才那般严肃:“有劳爱妃了。” 帝妃二人正在互诉衷肠呢,边上庄昭仪又很不识趣:“陛下,咱们快些去牡丹阁吧,臣妾怪冷的。” 她再三催促,洪恩帝也很怜惜,便道:“走吧。” 这一群贵人继续往牡丹阁行去。 姚珍珠跟听澜距离那边很远,就如同在御花园中闲逛,并不一路跟着往前走,反而走了几步便拐道,通过凉亭绕道牡丹阁。 姚珍珠问听澜:“可是庄昭仪动的手?” 听澜也略有些疑惑:“奴婢不知,这消息当时好几位娘娘应当都知晓,至于到底谁做局,做的是什么样的局,奴婢一概不知。” 姚珍珠没有继续问。 两人一路且走且听,又瞧了会儿景,才靠近牡丹阁。 牡丹阁说是阁楼,实际上是隐藏在牡丹花园假山中的雅室。 牡丹园每年只四五月时繁盛而芬芳,各色牡丹争相盛开,最是美丽。 到了冬日时节,院中牡丹只剩枯枝,不好养护,因此贵人们轻易不往这边走动。 庄昭仪一直说要来牡丹阁,大抵是因为假山中的雅室很是典雅,又很暖和,故而有此一行。 一行人说说笑笑,好不欢快,洪恩帝身边是宠爱的妃嫔娘娘,又赶上国泰民安的好年景,心情颇为顺畅。 洪恩帝带着一群美丽多情的娘娘们,直接踏入牡丹园中。 然而就在此刻,牡丹园中突然发出一阵腻人的叫声。 所有人都顿足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 “好人,你可真厉害。” 牡丹阁中的人似乎未发现此处还有生人,一边腻腻歪歪哼哼,一边说着下流污秽的话。 姚珍珠跟听澜躲在牡丹阁另一边,完全隐藏在暗处,不被任何人发现。 因此她们两人把话听得很清楚。 只听牡丹阁中的那女人道:“好相公,你今日怎么这般生龙活虎?” 男人则说:“为夫自然是想你的,想死为夫的婆娘。” 这话说得颇为粗鲁,但两人的关系却一下被人听清。 一个喊相公,另一个则喊婆娘,不是夫妻又是什么? 可这宫里面,能当人丈夫的却只有皇亲国戚,李氏正宗。 而能当旁人妻子的,便只有宫妃宫女。 姚珍珠都不用看,也能知道洪恩帝此刻脸色有多可怕。 即便宫中如今还有东宫和毓庆宫,也有外五所的年轻皇子皇孙,但其中的每一个人,洪恩帝都熟悉。 他们的声音,洪恩帝一听就能知道,不需要去分辨。 牡丹阁里面的这个男人,不是李氏的任何一人。 洪恩帝沉着脸,拦住想要上前叫嚷的庄昭仪,继续听。 边上的几位娘娘脸色也都难看起来。 里面的人继续说了下去。 “心肝儿,我可真想你,过年这些日子又不能出来,每日里还要伺候陛下,可是辛苦。” 那女子道:“我也是,贤妃娘娘这几日都不甚高兴,为了那小贱人的事没少磋磨咱们,好不容易今日我假做头晕,这才没在她跟前伺候。” “要不然,”那女子说,“要不然那老妖婆还不知道怎么挤兑人。” 女子话音刚落下,贤妃凄厉的嗓音便响起:“秦三娘,你这贱人,还不住口!” 第47章 【一更】她平日最要脸,…… 这一刻的贤妃娘娘,表情狰狞,声嘶力竭。 姚珍珠跟听澜离得那么远,也能听到她的嘶吼。 贤妃是那么愤怒。 但她的嘶吼却被另一道娇俏的声音打断了。 “哎呦,这声音可熟悉,”庄昭仪对洪恩帝撒娇,“陛下,里面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奴婢一看便是贤妃娘娘宫中,她违反宫规,陛下可要重罚。” 德妃是四妃之首,此时只得出来安慰:“贤妃,你先别急,问清事由再议论不迟。” 端嫔也哄她:“是呢姐姐,还是听听秦姑姑如何说吧,咱们总不能冤枉人。” 两人虽如此说,可姚珍珠用脚趾头想,她们看贤妃出丑,心里一定高兴极了。 贤妃也不傻,没有理她们,只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洪恩帝跟前。 庄昭仪的话没有激怒她,反而让她发昏的头脑略微冷静下来。 “臣妾管教不严,请陛下责罚。”贤妃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无尽的委屈。 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哪怕面对洪恩帝,也很少伏低做小,做那娇娇滴滴的做派。 若非如此,一月之前,洪恩帝也不可能因为同她生气而临幸林淑女。 今日这一趟,贤妃是打听准了洪恩帝要来御花园,所以才过来放纸船,不过是为了以端庄贤淑的做派引洪恩帝回心转意。 但她万万没想到,牡丹阁深处竟然藏了这么一对祸害。 那女声她听第一句就知道,那是她的陪嫁宫女,跟在她身边最久也最忠心的管事姑姑秦三娘。 男声她听不真切,可两人说的话,那话语里的调笑,却令贤妃一下子怒发冲冠。 她几乎忘了洪恩帝也在场。 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叫嚷开来,豁开了自己一直维持的脸面和体统。 小贱人这词,她都不知自己为何会喊出口。 可现在,她满腔怒火全都被寒意浇灭。 因为洪恩帝一直没有说话,他铁青着脸站在那,冷静却沉默。 贤妃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陛下,臣妾真的不知。” 庄昭仪阴阳怪气:“那是贤妃姐姐身边最得力的姑姑,贤妃姐姐可真是不够关心,人家有了相好的也没叫贤妃姐姐知道呢。” 庄昭仪是教坊司出身,自来就没什么底蕴,宫里的妃嫔们都同她没什么好眼缘。 娘娘们嫌弃她,瞧不起她,不愿意同这样出身的人来往,可庄昭仪此刻这句话,却说进大家心里去。 可不是,贤妃整日里拿世家大族的千金自居,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书香门第,结果书香门第出来的丫头就是这样的货色,不仅秽乱宫闱,心里对她还满是怨恨。 刚刚秦三娘调笑时说的几句话,如同巴掌一般,狠狠扇在贤妃脸上。 贤妃此刻如坠冰窖。 庄昭仪还待再讽刺几句,洪恩帝沉声道:“够了!” 庄昭仪立即不敢吭声,却悄悄白了低头垂泪的贤妃一眼。 洪恩帝对身边的大伴韩九道:“把他们请出来,朕要瞧瞧,到底是谁。” 韩九一躬身,回头招手,立即就有四名黄门上前,鱼贯进入牡丹阁。 刚刚贤妃那么一叫嚷,牡丹阁里一下子就安静了,这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里面没有人。 可黄门们进入,里面还是发出了女子的求饶声。 然而等黄门拖着他们出来后,女子反而不敢多吭一声。 待这一对男女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才看清那男人是谁。 韩九微微皱起眉头,冷冷看着跪地不起的人:“张夺?” 张夺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中监,一直在御茶膳房伺候,也是他早些年认下的干儿子,对他一直悉心栽培。 韩九万万没想到,张夺居然会同贤妃的管事姑姑私通对食。 张夺那张斯文俊秀的脸,此刻惨白得如同宣纸,他低着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除了不停磕头,他连求饶都不敢。 在他身边,秦三娘也是如此。 两个人都不是刚进宫的新人,他们在这长信宫中住了大半辈子,最是知道洪恩帝的喜好。 若是犯了错就哭天抢地指望着皇帝饶恕,那才是痴心妄想,越是吵闹不休,越让皇帝厌烦。 两个人就这么一下一下磕着头,不一会儿,鹅卵石小路上便氤氲出血色。 洪恩帝垂眸看着他们,一直没说话。 贤妃一直跪着,在她身边,韩九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管教无方,御下不力,他们二人都有罪过。 这一刻似乎尤为漫长,可不过喘息之间,洪恩帝便沉沉开口:“张夺,秦三娘,你们可知罪。” 张夺一个头磕下去,血花四溅:“罪臣知错。” 秦三娘哆哆嗦嗦趴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洪恩帝冷哼一声,看了韩九一眼:“韩九,你自领十鞭,以儆效尤。张夺、秦三娘以对食通奸处置,朕不想再看见他们。” 对食通奸是宫中大罪,犯罪者要打二十大板,打完之后若还活着,女去教坊司,男则充入浣衣居,成为最低贱的杂役。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两人被罚之后还能活着。 听到这个责罚,秦三娘身上的骨头一瞬被人抽调,她一下子瘫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张夺却没有哭,他又给洪恩帝磕了三个头,道:“谢陛下。” 洪恩帝没有直接下死罪,是已经给了韩九和贤妃的面子。 这个处置,令在场的几人颇为不满,但即便再不满,她们也不会当场说出口。 韩九自然明白,他刚要行礼,却听身边贤妃哭出声来:“陛下,臣妾身边不能没有秦姑姑,臣妾害怕。” 她自进宫以来,身边无亲无故,只有秦三娘同她相互扶持。 她想要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秦三娘忠心耿耿替她办到,这一点贤妃是很清楚的。 即便刚刚秦三娘说了她的坏话,贤妃却也不记恨她,清醒下来才明白秦三娘对她到底有多重要。 她没有子女,同其他宫妃关系冷淡,手底下的宫女姑姑一概不给好脸色,甚至一直都很嫌弃。 若秦三娘再离开绯烟宫,她当如何自处? 洪恩帝处置完这种腌渍事,本想立即回乾元宫,但贤妃却完全没有明白他已经网开一面。 继续哭着说:“陛下,您看在谢氏一门为国尽忠,看在臣妾入宫多年的份上,把三娘给臣妾留下来吧,臣妾在宫里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如此说完,贤妃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得好不委屈,好不可怜。 人群之中,有人低下头,不漏痕迹地笑了起来。 万万没想到,贤妃平日盛气凌人,却到底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洪恩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为帝三十载,早就练就八风不动,心如铁石,可身边之人对他毫不了解,罔顾尊上,肆意践踏他作为皇帝的尊严,这令原本不算生气的洪恩帝当真动了怒。 说白了,张夺和秦三娘不过是两个奴才,之余他来说连人都不算,他格外开恩,李氏格外宽容,才让这些人可以自称一声臣,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李氏的家仆。 一个家仆,无论做了什么,当主子的当然不会去在意。 然而贤妃到底不同。 她是四妃之一,是上了玉碟的主位娘娘,百年之后,要葬入皇家陵园,身上标记李氏名讳。 退一万步说,她入宫二十载,是洪恩帝的枕边人,亦可以称得上是他的知心人。 就这么一个女人,这么多年,却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若她真的把他放在心上,把他当做天来景仰,今日也不会为了一个奴才顶撞作为皇帝的他。 “你说,你在宫中无依无靠,没有亲人,作为你的丈夫,朕不是吗?作为你的表妹,端嫔不是吗?或者说,在你心里只有这个低贱的奴婢,她才是你的亲人?” 贤妃低下头,她说:“陛下是臣妾丈夫,却也是她们的丈夫。” 言下之意,只有秦三娘属于她一人。 洪恩帝差点气笑了。 他冷哼一声,问:“贤妃,你可知宫规二字究竟有何意义?” 这一刻,贤妃竟比往日都要清明。 她仰起头,看着冷面冷情的枕边人。 她问:“陛下,当您把整个教坊司的妓子立为昭仪时,可有想过宫规二字?” 洪恩帝的脸色一瞬铁青无比。 他深吸口气,连说三个好字,然后道:“如你所愿。” 洪恩帝说完,一把甩开巴在他身上的庄昭仪,大步离去。 贤妃坐在地上,看着身边的那些“姐妹”,看她们眼眸里的戏谑、嘲弄、怜悯,看她们一个个从身边离开,最终只剩下一直没走的庄昭仪和两宫的宫人。 庄昭仪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她收敛起脸上全部的痴恋,收敛起没心没肺的笑容,也收敛起软若无骨的姿态。 她弯下腰,用最恶毒的语气对贤妃道:“贤妃娘娘,真的不巧。”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这个最低贱的妓子却偏能为陛下诞育皇嗣,而你这个出身高贵的金枝玉叶,却偏偏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庄昭仪轻声笑笑,那笑声钻入风中,狠狠刺入贤妃心中。 “贱人!”贤妃声嘶力竭。 庄昭仪仰头大笑,这一刻,她再也掩饰不住眼眸中的欣喜。 “你真是太愚蠢了,世家大族也不知怎么教养的女儿,竟会养出你这样的蠢货。” 庄昭仪满眼都是幸灾乐祸。 “你若是到现在还看不明白,还一味去维护你那个姑姑,我看啊……”庄昭仪道,“贤妃娘娘,您的宠妃之路也就走到了头。” 庄昭仪轻轻拍了拍肚子,眼眸里满满都是得意:“哎呦,臣妾近来怕冷得很呢,就不跟贤妃娘娘在此处寒暄,臣妾告退。” 她如此说着,伸手一挥,她的宫女便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娘娘身怀有孕,可得仔细脚下。” 庄昭仪被她们簇拥着,慢条斯理往前走。 “我仔细着呢,我长春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那只小土狗,都仔细着,不像某些人啊……” 庄昭仪边说边笑,笑声如同风铃,飘荡在御花园上空。 此时,牡丹阁只剩下绯烟宫的人。 秦三娘还跪在贤妃身后,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 今日遇到的事,令她实在没办法迅速回神。 但贤妃对她的保护,她却都看在眼中,听在耳中。 秦三娘膝行着,一路跪趴着来到贤妃身后,哽咽道:“娘娘……” 贤妃猛地回过头,高高扬起手,狠狠打在秦三娘脸上。 啪。 秦三娘的嘴角流下一串血珠。 贤妃面目狰狞,她死死看着秦三娘,嘴里说:“贱人。” ———— 待到御花园的人都走光了,姚珍珠跟听澜才从牡丹阁后面探出头,确认无人之后,两个人才低调离开了御花园。 回去的路上,姚珍珠还在想刚刚那一幕。 她一时想不明白,今日的这个局到底是如何布下的,也不知到底是谁动的手,但她可以肯定,庄昭仪一定是知情人。 否则,她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说要去牡丹阁,也不会一直矫揉造作刺激贤妃。 可她年纪太轻,同贤妃其实没有太大冲突,她没有理由豁出自己去做局。 因此,姚珍珠认为主谋并不是她。 不是她,会是谁呢? 姚珍珠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果断不去猜测。 待回到东配殿,她刚坐下来吃了口茶,缓了缓精神,这才想要同听澜议论一番。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外面就传来汤圆的声音:“给姑姑请安,姑姑安好。” 听澜忙迎了出去。 来者自然是毓庆宫的周萱娘周姑姑,她面带微笑,颇为温和地进了后殿。 “小主,下午这一趟不虚此行吧?” 今日让姚珍珠去御花园的是她,她自然知道姚珍珠都做过什么,也知道今日御花园会发生什么。 换句话说,今日除了那个幕后主使者,毓庆宫也对此事十分清楚。 毕竟当日姚珍珠亲口说要自己动手,李宿知情,那么周萱娘便也一定知情。 姚珍珠对周萱娘笑了:“多谢姑姑提点。” 周萱娘走上前来,很自然托起姚珍珠的手臂,扶着她进了寝殿中。 当两人在贵妃榻上坐下,周萱娘才道:“此事并非殿下授意,是贵妃娘娘让我务必告诉小主,让小主亲自去看一看。” 今日之事,姚珍珠都能明白到底为何,却不明白为何周萱娘通知她,让她自己亲自去看一看。 她如此想,也这般问:“姑姑,为何会告诉我,让我去看?” 姚珍珠顿了顿,道:“毕竟今日的阵仗很大,就连陛下都亲自驾临,若是让外人得知我去过,对毓庆宫对殿下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若站在李宿的角度考量,姚珍珠从头到尾都不出现其实才是最好的。 周萱娘听到姚珍珠的疑问,竟然笑了。 她目光温柔,颇为慈爱地看着姚珍珠,仿佛在瞧自家晚辈。 “小主,这也是贵妃娘娘的吩咐。” 她声音不徐不慢,异常温和。 “当日被那样羞辱,小主到了凤鸾宫也一声没吭,而是靠自己想了法子,无声无息准备好了还击的手段,贵妃娘娘知晓此事后,觉得小主此事办得极为稳妥。” “有三点,当得表扬。” 在被羞辱时,姚珍珠没有第一时间反抗,她忍耐了下来,熬过了那颜面尽失的小半个时辰,之后她去了凤鸾宫,见到了会护着她的贵妃,她也一字未提。 这是其一。 周萱娘慢慢喝了口茶,在悠然的茶香里,缓缓说着话。 “回来之后,大抵真是机缘巧合,让小主偶然碰到了被陛下派来给殿下送点心的张夺,让小主准确分析出他同秦三娘的关系,这才能有后手。” 周萱娘意味深长:“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这是其二。 宫里这么多人,谁敢说自己运气好呢? 姚珍珠前脚刚被贤妃欺辱,后脚贤妃的把柄就送上门来,她恰好有此天赋,直接想明白其中关节。 这样的运气,贵妃许多年没见到过了。 姚珍珠被周萱娘这么一夸,特别不好意思:“当时真的凑巧。” 周萱娘问她:“你对自己的鼻子那么笃定?” 姚珍珠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当真那么笃定,姑姑也不瞧我是靠什么吃饭的,若是鼻子不灵,如何能当大厨?” 虽然她还没当上大厨,以后也不太可能当大厨,但姚珍珠就是这么自信。 她道:“姑姑不知,味道和嗅觉是相辅相成的,就比如我从中分辨出端倪的那一味灵馨香,其中有一种很独特的青浮花,这种花的味道若单去闻会很冲,让人想要打喷嚏,但若配合红沉草一起调配,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独特气息。” 这灵馨香是贤妃最喜欢的一味香,其中的几位药都异常名贵,即便宫中的太医院也不会大量储存。 但因她喜欢,洪恩帝便丝毫不吝啬,让太医院给把所有香料库存都拿来给她调配,制作着独一无二的灵馨香。 姚珍珠以前没见过贤妃,但灵馨香的大名却如雷贯耳。 那日在街上偶遇,贤妃坐在暖轿中,姚珍珠远远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是一种自己从未闻到过的馨香,立即就知道那是灵馨香。 当时秦三娘过来打听澜巴掌,身上也有这种气味。 若说秦三娘日夜伺候贤妃,身上沾染了此味很是合理,但姚珍珠当时很细心分辨了一下。 她道:“秦姑姑身上的香味,并不在衣物发间,而在其耳后,手腕等处,显然是单独用过以灵馨香为基底的香膏。” 这种香膏因有其他的草料成分,香味同灵馨香略有区别,若是经常接触贤妃或者就在绯烟宫中伺候贤妃的宫人,会直接认定其为灵馨香,也会认为她身上的香味是因常年伺候贤妃所致。 而不熟悉她们的人,会认为这是两种香味,有些相似却又不同。 可姚珍珠不是普通人,她那鼻子,什么东西在她面前都要展露端倪。 她一下子就把各种缘由分析清楚了。 她叹了口气:“若是没碰到张夺张公公,我怕是永远不知他们的关系,但那日就那么巧,我刚从凤鸾宫回来,而张公公要离去。” 表情、声音、关系都可以骗人,味道却不行。 “若是两个陌生人,身上的香味不可能一模一样,哪怕是再普通的香氛,经过熏香也会有变化。” 唯一可能一样的,就是两个人曾经亲密接触过。 耳鬓厮磨,坦诚相对,日夜都在一起,味道就会相似。 “张公公身上的味道很淡,淡得几乎闻不出来,但我当时刚刚碰到过秦姑姑,对着灵馨香的味道很敏感,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 “一个乾元宫御茶膳房的中监,一个绯烟宫贤妃娘娘跟前的姑姑,两个人身上为何都有这种独一无二的香味?” 姚珍珠最后果断总结:“所以我当时就认为,他们两个一定有私情,哪怕没有私情,关系也很亲近,亲近到身上香味都一致。” 周萱娘过来同她说话,为的也就是要听这一段。 她需要确认姚珍珠到底怎么知道张夺与秦三娘之间的关系。 看姚珍珠如此笃定,不仅仅是对她自己嗅觉的肯定,也说明她是个很果断不犹豫的人。 这才是贵妃想要的。 周萱娘笑道:“小主实在令人惊叹。” 可不是吗?即便旁的另一个小主也有她这般的本领,能靠嗅觉分辨出旁人的关系,却到底没有她果决。 姚珍珠一没求贵妃,而不烦李宿,自己就把事情解决,不声不响,不露声色给了贤妃狠狠一击。 这一击狠狠打在贤妃脸上。 她平日最要脸,姚珍珠就让她颜面尽失。 第48章 【二更】希望他也幸福而…… 作为一个七品诏训,姚珍珠却能让四妃之一的贤妃丢了这么大的人,实在令人颇为震惊。 贤妃不仅颜面尽失,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姑姑还被废,一下从天上落入谷底。 姚珍珠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想不能给殿下和贵妃娘娘添麻烦,便同听澜商议,让听澜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散播出去,宫中那么多娘娘,对贤妃娘娘不太喜欢的大有人在,只要她们知道这个消息,那之后的事根本不用我自己出手。” 她掌握的是最核心的信息,至于对方是否要动手,如何动手,都同她无关。她只需要隔山观虎斗,便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简单、直接又聪明。 周萱娘温和的目光看着姚珍珠,目光里有何很清晰的赞赏和肯定。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却还是问:“姑姑,我这样,会不会太心狠手辣?” 可还不等周萱娘回答,她就低下头:“但我当时想,我完全没得罪过贤妃娘娘,单单只因小巷偶遇,就被她如此磋磨,这口气我忍不下来。” “但我又不能给毓庆宫添麻烦。” 她把事情想得很彻底,很通透,前因后果也都阐明。 “即便要被贵妃娘娘责骂,我也不后悔。” 此事她是跟李宿禀报过的,李宿并未反驳,所以姚珍珠知道李宿不会反对。 但周萱娘话里话外都是贵妃娘娘,这就让姚珍珠不得揣测,贵妃娘娘是什么态度。 她不后悔,却也可以对贵妃认错。 至于错在哪里,就看贵妃想听什么。 周萱娘忍不住又笑了。 她牵过姚珍珠的手,细细摸着她指腹的茧子,看着她略显粗糙的手心,心中略有些疼惜。 这种感情一晃而过,周萱娘深吸口气,道:“贵妃娘娘不会责罚你,此事你做的很好,也符合贵妃娘娘对你的要求,不过……” 周萱娘顿了顿,声音略显严肃:“不过事情你做得并没有那么干净,也太过着急,谣言是通过听澜说出去的,这是最大的漏洞,而秦三娘事发距离你被罚跪时间太近,这是第二个漏洞。” “还有,你不知听到谣言的人是否当真都厌恶贤妃,若其中有贤妃的至交好友,把消息提前告知与她,实际上是在帮她除掉祸患。” 周萱娘如此说着,看姚珍珠脸上的笑也渐渐沉寂下去。 她听进心里去。 周萱娘最后道:“但你运气实在太好了,天时地利人和,秦三娘跟张夺当真胆大妄为,冬日经常在牡丹阁厮混,手眼通天的娘娘们只要盯着他们查,一下就能查出端倪。” 所以,才有今日这一出闹剧。 周萱娘轻轻握住她的手:“贵妃娘娘让你自己去看,是让你自己亲眼瞧瞧,折辱你的人一样可以跪在别人脚下,你亲眼所见她一败涂地,也算是赏赐给你的新年红封。” 姚珍珠又问了一开始的话:“若是我被人发现呢?” 周萱娘定定看着她,浅浅勾起唇角:“你被人发现了吗?” 没有。 周萱娘道:“贵妃娘娘知道你不会被人发现,她相信你的谨慎稳重,退一万步,即便你被人发现了……” 周萱娘兀自笑了:“那也还有她在。” 贵妃娘娘要护着的人,宫里谁敢欺辱? ———— 该说的都说完,周萱娘便退了出去。 待她身影瞧不见,听澜才伺候着姚珍珠换下靴袜,重新穿好屋里小袄。 汤圆端了红糖玫瑰茶过来,给她暖胃。 姚珍珠道:“此事在咱们这算是了了,以后莫要再提。” 听澜同汤圆福了福,点头称诺。 姚珍珠慢慢喝着茶,从周萱娘的话里品出许多深意来。 看来此番出手的肯定是主位娘娘,而且不止一人。 她不去猜测到底是谁动手,对于姚珍珠来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贤妃是否会从此一蹶不振。 姚珍珠垂下眼眸,从食盒里取出一块一口酥,放在嘴里轻轻咀嚼。 油酥又脆的油果子一瞬间驱散了冬日的寒冷,也驱散了她身体里的紧张和忐忑。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淡然下来,不再为此事担忧。 姚珍珠晚上原本想吃冬笋老鸭锅,不料她这边刚吩咐完晚食,那边贝有福就来了。 姚珍珠一瞧见他,就知殿下准有事。 果然,贝有福开了口:“小主,殿下招您陪膳,您准备着,这就随臣过去吧。” 姚珍珠笑着点头,心里却嘀咕,以后要想吃点好的,还是改到中午吧。 她换了一身衣裳,改成了鹅黄的迎春报喜袄裙,头上换了绢花,耳上也换成李宿刚赏下来的碧玺耳铛。 如此一拾掇,气色立即好起来。 到了前殿时,李宿依旧在读书。 姚珍珠发现他特别喜欢读书,每时每刻都捧着本书,仿佛总有用不完的劲头。 她站在小书房门口福了福:“殿下大安。” 李宿点了点门边的茶桌:“坐。” 姚珍珠便坐了下来。 李宿继续读书。 这会儿贝有福却忙前忙后,给姚珍珠上了红糖玫瑰茶,又上了糖三角、蝴蝶酥,还端了一碟葡萄过来,跟姚珍珠说:“这是殿下特地叫给您留的。” 李宿轻咳一声,贝有福冲姚珍珠笑笑,踮着脚出了小书房。 姚珍珠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李宿,又低头看水晶盘里晶莹剔透的绿玉葡萄,心里倒是挺高兴。 宫里葡萄不易得,每当过年节时分葡萄,也不过就几处宫室能分得。 李宿这里自然不会少,却也不多。 姚珍珠对小厨房很是熟悉,知道毓庆宫大约也只能分到一小笸箩,共也没两三斤。 这会儿给她上了一碟,确实是李宿特地叫给她留的。 姚珍珠喜欢吃,却不贪吃,此刻心里高兴,却是因为有人惦记和关心。 这份惦记才是最珍贵的。 姚珍珠轻轻掐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汁水顺着喉咙而下,是葡萄独有的甜蜜滋味。 果子的酸香总是很特殊,甜蜜蜜的,却又回味悠长。 姚珍珠一口气吃了十来颗,才想起来对李宿谢恩。 “谢殿下赏赐。” 李宿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书本上。 他翻了一页书,听到对面跟小耗子似的不停吃着葡萄,额头里的胀痛都觉得好了些。 “好吃吗?”待到姚珍珠吃差不多了,李宿才问。 姚珍珠起身福礼:“好吃呀,葡萄当真好吃,殿下也尝尝?今年的很甜。” 李宿摆手:“你吃吧。” 于是姚珍珠就继续吃起来。 本就要用晚膳了,她又在外面跑了一下午,早就饿了,吃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李宿慢慢放下书本,目光炯炯看向姚珍珠。 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姚珍珠便已经吃下大半盘葡萄,并且还捎带脚吃了一个糖三角并两块蝴蝶酥。 她吃东西速度特别快,却一点都不显得狼狈,反而如同仓鼠吃食那般,有一种赏心悦目的可爱。 可爱吗? 李宿微微一愣,立即收回目光。 他怎么会认为一个女子可爱? 真是失心疯。 李宿摇摇头,想要重新拿起书本继续读,可他的肚子却不答应了。 咕咕咕。 李宿:“……” 李宿下意识看向姚珍珠,见姚珍珠正专注吃着绿玉葡萄,一眼都没瞧他。 太孙殿下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微妙地有些不高兴。 至于他到底为何不高兴,他也不是很清楚。 但太孙殿下不高兴,别人就不能高兴。 李宿直接起身,吩咐贺天来:“摆膳。” 于是姚珍珠只能遗憾地放下手里的绿玉葡萄,跟着李宿出了小书房。 待来到膳厅,冷碟已经摆好了。 他们两个依旧分桌而坐,姚珍珠照理坐在她的小膳桌前,打量今日的晚膳。 出乎她的意料,今日太孙殿下这里的晚膳也有冬笋老鸭锅。 热气腾腾的铜锅摆上来,姚珍珠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她想吃好久了。 李宿瞥她一眼,淡淡道:“用膳吧。” 于是,两个人就安静用起晚膳来。 李宿其实不是叫她过来用晚膳的。 因此在吃了一块八宝烧鸡、一块红烧带鱼并半个红糖芝麻花卷之后,李宿就准备开口了。 他刚一抬头,就看姚珍珠对站在殿外的听澜吩咐:“让小厨房准备新鲜的莲藕、山药和青菜,不拘是什么,有就行。” 听澜福了福,立即退了下去。 李宿知道她这是又要鼓捣吃的,倒也没阻止,只道:“下午之事,你如何看。” 姚珍珠抬起头,嘴里还在咀嚼酸酸辣辣的冬笋老鸭,全部心神都砸在吃上,根本没反应过来李宿说了什么。 待到口里这一块鸭翅吃完,姚珍珠长舒口气,才定了定心神。 “殿下,臣妾以为今日之事幕后指使者众多,但当时臣妾不在前头,看不清各人表情,也不知到底是谁行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庄昭仪定牵扯其中。” 李宿见她吃得高兴,也让贺天来上了一块鸭肉,慢条斯理吃着。 “动手的是端嫔。” 姚珍珠微微一愣:“端嫔娘娘?她不是贤妃娘娘的表妹吗?” 宫里的娘娘多,皇子公主也多。 因此,但凡有些姻亲关系的都会自成一派,有些抱团取暖的意味。 但贤妃娘娘毕竟跟常人不同。 姚珍珠略微一想她的脾气,大抵就明白了:“她平日里肯定没少磋磨端嫔娘娘,端嫔娘娘同她关系最亲,怕也是怨恨最深的那个。” 贤妃入宫二十年未有子嗣,可自己的表妹,从小到大比自己差了一大截的端嫔却早早孕育九皇子和十公主,如今两位小殿下都已长大成人,贤妃如何能不恨? 她对端嫔就从来没好过,往常一有不顺心的事,打骂自己宫中的宫女还不够,经常要把端嫔叫到绯烟宫,颇为尖酸可破数落一通。 这还是轻的。 这些事,宫里许多人都知道,只是碍于贤妃的尊荣,大家不敢明着议论罢了。 但即便如此,端嫔也不能如此下贤妃面子。 姚珍珠顿了顿,颇有些疑惑:“宗族血脉便是一切,端嫔娘娘跟贤妃娘娘虽不是同族,却是至亲表姐妹,她们的母亲是一母同胞,关系最是亲近不过。”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端嫔娘娘不会不懂。” 这也是姚珍珠为何一开始没有主动怀疑端嫔的原因。 她把贤妃拉下马,她自己也要受牵连,陛下一看到她就会想起贤妃,就会想起今日御花园那一遭乱事。 她若当真动手,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宿看着一脸疑惑的姚珍珠,突然笑了。 他的笑容很淡,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姚珍珠却很笃定,他就是笑了。 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任何轻松写意,也没有任何愉快欢乐,太孙殿下的笑容里,有的只有嘲讽和鄙薄。 “亲人又如何?只要贤妃在妃位一日,端嫔就永远只能是端嫔,她不可能再进一步,”李宿眸色沉沉,“她膝下还有皇子,有公主,为了孩子,她都不能心慈手软。” “在这长信宫里,心慈手软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姚珍珠看着李宿墨色的眼眸,仿佛听到了他心底里最低沉的声音。 那声音反反复复,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厌恶两个字。 对于这长信宫,对于这一宫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亲人”,李宿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 他厌恶这里的一切,厌恶宫中的宫殿墙瓦,一草一木,以及每一个人。 要如何挣扎着长大,才会厌恶自己的“家”呢? 这一刻,姚珍珠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 眼前这一桌山珍海味,都在瞬间失去的引人的芬芳,变得索然无味。 李宿不知姚珍珠在想什么,他道:“今日让你去看,是贵祖母的意思,她想让你亲自看看自己还击的结果。” 他道:“高兴吗?” 这么问的时候,李宿抬起头,淡漠地看向姚珍珠。 然而此刻姚珍珠眼眸中却微微泛红,正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眼神里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转为无声的泪光,一字不出,无声无息。 李宿愣住了。 从没有人,这样看过他。 小姑娘眼睛里的泪光似乎都要流下来,可她眨眨眼睛,却把所有的泪珠儿都收了回去。 她没有哭,亦没有说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只是认真看着李宿,轻声回答:“是,我很高兴。” 高兴自己被信任,高兴被接纳,也高兴自己找到了最终的归属。 人人都说毓庆宫不好,人人都说太孙暴戾无常,人人都说太孙不会有好下场,可她在这里,却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 她被太孙信任,被公公姑姑们照顾,也被贵妃娘娘关怀,这种感觉,自从父母故去之后,她只在师父身上感受过。 只是师父出了宫,她在顷刻间又变得一无所有。 那时候她以为,她要在宫中再孤单过三五载光阴,却没想到命运就在这时再度关照了她。 姚珍珠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上天的宠儿,她短暂的前半生看似命途坎坷,可每一段路途里都有好人守护。 她命好吗? 或许她的命确实很好。 年少时家贫,却有父母兄弟围绕身边,幸福而美满。即便遇到大灾,她也艰难挺了过来,一路坚持到入宫。 人人都说宫里日子难,可对于姚珍珠来说却没有那么难。 她有师兄师姐,有师父,也有像王婉清这样真正关心她的好友,而现在,又有毓庆宫这些可爱的人们。 她想:希望她可以一直在毓庆宫,陪伴在这些好心人身边。 把自己的福气也分给太孙殿下吧。 希望他也幸福而好运! 第49章 【一更】臣无能。…… 两人正对视,姚珍珠之前叫的备菜就上来了。 姚珍珠立即收回目光,低头蹭了蹭并没有泪水的眼角,颇为不好意思。 太孙殿下什么都没说,她自己在这瞎想得都要哭了,也不知道感动个什么劲儿。 姚珍珠轻咳一声,让听澜给她把莲藕、山药等下进铜锅里,准备再吃会儿涮锅。 李宿便也让贺天来一样操办。 两个人默默等着开锅沸腾,李宿突然道:“这次也就罢了,以后再在外面受什么委屈,回来要同孤说。” 李宿撇开目光,只盯着眼前的铜锅。 “毓庆宫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指摘。”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无法言说的欢愉再度浮上心头。 “是,臣妾领旨。” 说完话,两个人就安安静静用起晚膳来。 用冬笋老鸭汤炖煮的莲藕特别香脆,汤汁本就浓稠,酸中有辣,鸭子本就平阴驱寒,又用香味独特的冬笋炖煮,汤底的味道特别浓厚。 这样的汤底炖煮出来的食材,天然带着香味。 就比如这莲藕,用的是芜湖的九孔藕,软糯入味,一口下去满满都是肉香。 姚珍珠不光爱吃肉,她几乎喜欢所有味道丰富的食材,便是简单的莲藕山药都吃得特别带劲儿。 李宿本来吃饱了,但看她吃得满面红光,眼中带笑,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有姚珍珠陪着吃饭的这些时候,李宿的饮食比以前规律许多,用的也更多,渐渐不会再胃痛难受。 吃得饱,人自然就睡得好,白日里更精神。 李宿这么想着,不自觉又吃了一块油豆皮和一把小青菜。 如此一来,他今日又差不多吃了八分饱。 待到晚膳用完,李宿见姚珍珠也差不多吃好了,便叫人撤了膳桌。 他刚想让贺天来煮些祁红过来,就看贝有福白着脸匆匆而入。 李宿沉沉看着他。 贝有福来到李宿身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宿面无表情的面容也跟着变了。 姚珍珠坐得不算远,却也不是很近,在此处也能清晰感受到李宿整个人都沉寂下来。 刚刚吃得暖意融融的开心和舒坦都消失不见了,随着贝有福的几句话烟消云散,此刻留在李宿身上的,只有寒凉至极的冰冷。 李宿半阖着眼,手里摸索着茶杯,薄唇轻抿,显得非常谨慎。 贝有福低声说着,额角的冷汗顺着圆胖的脸颊滑落。 姚珍珠屏住呼吸,觉得肯定有大事发生。 果然,待贝有福迅速禀报完,李宿直接放下手里的茶碗:“准备大氅,快。” 他低声吩咐几句贝有福和贺天来,抬头就看到坐在边上的姚珍珠。 李宿眼眸微闪,对姚珍珠道:“过来。” 姚珍珠下意识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 待距离李宿五步之遥时,她又顿住了。 这是李宿往日里能接受的,最近的距离。 但此刻,这个距离显得还是太过遥远。 李宿幽暗的眸子微沉,他也不管姚珍珠如何作想,直接往前走了三步。 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姚珍珠想要屏住呼吸,但李宿身上的沉水香却依旧嚣张霸道地萦绕在她鼻尖,让她无论怎么呼吸,都躲不过他的气息。 李宿低下头,垂眸看着比自己爱了大半个头的小姑娘。 姚珍珠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穿着鹅黄的袄裙,显得她腰肢纤细,面容稚嫩。 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朵很简单的绢花,却并不显得如何朴素,反而让她多了几分雅致沉静。 “姚珍珠。”李宿突然唤了一声姚珍珠的名字。 姚珍珠立即抬起头,眨着漂亮的眉目,一瞬不瞬盯着李宿看。 到了此刻,李宿似乎完全打破了自己原来的坚持,哪怕这样同姚珍珠面对而立,他也不觉得烦躁恶心。 相反,他心里很安静。 沉静的心湖里藏着的野兽,似乎也在暗中窥探,没有想要出来嘶吼的意思。 李宿定定看着姚珍珠的目光,两人就这样站在厅堂中凝视彼此。 然而时间不等人。 贺天来和贝有福忙乱的脚步声吵醒了沉思的李宿,他的目光越发凝重。 “姚珍珠,孤有差事要命令于你。” 姚珍珠一点都不害怕。 相反,这种信任和重担,反而令她越发兴奋。 “殿下请说,臣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宿没想到她此刻竟是满脸兴奋。宫灯照耀下,她的脸蛋跟刚才吃饭时一般红润有光,眼眸里除了认真,还有不易觉察的笃定。 李宿轻声笑了。 他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风,吹散了一整个冬日的寒冷。 刚刚所有的沉闷和严肃都不见了,此刻的李宿看上去竟分外轻松。 姚珍珠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李宿沉声道:“今明两日宫中空有大事发生,孤不在毓庆宫,毓庆宫就要由你来掌管。” 姚珍珠一开始都没听明白,她迅速眨眼,满脸茫然。 “什么?” 李宿又笑了。 他低声道:“周姑姑毕竟是姑姑,而你却是诏训,若有大事,你同周姑姑商量来办,听明白了?” 姚珍珠这回真是当真听明白了。 她抿了抿嘴唇,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以及…… 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为什么?” 她只说了三个字,李宿却都听明白了。 李宿缓缓收回笑容,脸上也重现严肃。 “你很聪明,也很稳重,孤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李宿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低低沉沉,笃定而坚持。 “孤信任你,你可以被孤信任,对否?” 姚珍珠觉得自己眼底又热了。 她深吸口气,紧紧攥着拳头,任由指甲扣在手心里,刺痛了她的心神。 她使劲点头:“臣妾定不辱上令。” 李宿轻声嗯了一声,长袖一挥,对贺天来等人道:“走。” 贺天来跟在他身后,小跑着给他披上大氅,贝有福抱着短靴,此刻甚至来不及更换。 姚珍珠跟在一行人身后,从温暖的大殿中来到外面的庭院。 暖轿已经等在院中,李宿直接上去,转身看向站在轿外面的姚珍珠。 “不用担心。” 他如此说着,眼前轿帘落下,切断了两个人的视线。 姚珍珠站在院中,看着暖轿从宫门鱼贯而出,而那厚重的宫门也缓缓合上。 姚珍珠这才使劲吸了口气,轻轻吐出来。 到了这会儿,她才觉得有些冷。 听澜追了出来,给她披上斗篷:“小主,咱们回去后殿。” 姚珍珠点点头,一路无话回到了后殿。 待更衣坐下,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回过神来。 再抬头时,她看到听澜神色慌张,脸色苍白,站在边上一个劲儿发呆。 姚珍珠叫刚才这事闹得心神不宁,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多,直接便问:“怎么了?” 听澜眼神一飘,看向正在给姚珍珠铺床的汤圆。 汤圆没听见雅室里的动静,一门心思收拾床铺。 姚珍珠顿了顿,道:“汤圆,去水房瞧瞧热水是否已经准备妥当。” 汤圆忙过来福了福,迅速退了出去。 待她走了,姚珍珠才看向听澜。 听澜看起来颇为紧张,她那张一贯冷静淡雅的脸上,也有了显而易见的慌乱。 “小主,”听澜压着声音说,“奴婢一直没说,奴婢原在家中时,阿奶不会说话。” 姚珍珠微微一愣,她没打断听澜,让她继续说。 “因阿奶不会说话,所以奴婢跟着阿奶和阿爷学了唇语,只不过学的不太好,很复杂或者很快的话都读不出来。” 姚珍珠这一次是真的震惊了。 她道:“听澜,你可真是个人才。” 若是平时,听澜一定会很羞涩,但此刻,她显然心里装着事,连姚珍珠这样的赞赏都没办法让她高兴。 “你说吧,”姚珍珠道,“刚刚在前殿,你是否读懂了贝公公的话?” 听澜点点头,脸色刷白,额头也出了汗。 “是,奴婢读出来八成。” 姚珍珠紧紧攥着茶杯,她深吸口气:“你说吧。” 听澜半蹲在脚踏上,低声道:“刚贝公公进来先说宜妃娘娘醒了,然后指认……她指认是昭王殿下谋害她。” 姚珍珠惊呆了。 什么?宜妃小产竟然是昭王动的手?可他一个已经出宫开府的王爷,宫中的母妃又早早过世,他是如何陷害宜妃娘娘的? 再一个,即便当真是他,宜妃娘娘又是如何知晓的? 昭王殿下是洪恩帝的二子,母妃原是乾元宫御前侍奉茶水的宫女,一朝侍寝有孕,诞育皇嗣有功,被立为丽嫔。 这位丽嫔娘娘出身低贱,而且性子柔弱,因生了皇子而整日惶恐,在昭王三四岁时便亡故了,当时孝慈皇后还健在。 因此这位年幼的昭王殿下也被孝慈皇后亲自养育过,算是太子殿下关系最近的兄弟。 后来他出宫开府,也一心都是太子殿下,事事以太子殿下为尊,兄弟之情颇为感人。 这些放下不提,若真是这事,还不至于让李宿如何谨慎。 姚珍珠目光炯炯看向听澜。 听澜咽了咽口水,冷汗直流:“宜妃娘娘指认昭王殿下,话里话外都是昭王殿下意图谋朝篡位,想要沾染大统,把……把陛下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一下子昏倒在地。” 姚珍珠这一口气也差点没喘上来。 听澜最后一句话干巴巴说出口。 “贝公公当时跟殿下说,陛下恐怕……恐怕是中风了。” ———— 洪恩帝二十七岁登基为帝,继承大统,至今已三十一载春秋。 三十年光阴飞逝,他经历过山河动荡,也面临过悲欢离别,他曾丧妻丧子,也送别了身边无数亲人。 他曾御驾亲征,守护家国,也曾铁面无私,斩杀近臣,更甚者圈禁亲子,流放至亲。 洪恩帝这一生,就没有怕过任何事,也没有怕过任何人。 他是这长信宫里绝对的王者,是大褚独一无二的皇帝,是百姓们的天。 可他终究老去了。 姚珍珠听到他中风不起的消息后,竟一时间有些恍惚。 从她出生至今,洪恩帝一直便是大褚的主宰,是大褚百姓的帝君,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会有老迈病弱的一天。 这个信息对她来说,亦或者对任何人来说,都让人不能一下便接受。 姚珍珠缓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低声问:“之前不是一直都说陛下身体康健,精神矍铄?” 听澜也很恍惚,但她更多的是担忧和惶恐。 “再如何精神矍铄,毕竟也是老者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是啊。” 韶华不再,年轮飞逝,一转眼,洪恩帝已将花甲之年。 姚珍珠沉思在自己的思绪里,听澜却问:“小主,若陛下当真……咱们可怎么办?” 姚珍珠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她仔细回想刚刚在前殿时李宿说的每一句话,甚至回忆起了他脸上的笑容。 初时听到这个消息,他也很是忧郁,可转瞬之间,他便摆脱了沉重的枷锁,重复活力。 为什么? 姚珍珠心底里的慌乱一下子就不见了。 “殿下有成算,咱们不用太过担心,”姚珍珠顿思忖片刻,安慰道,“殿下只说让我收好毓庆宫,这几日外面可能会乱,若当真有事便让我同姑姑商量着办。” 她继续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便意味着他在外面不会有事,我们只要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应当不会有事。” 听澜张了张嘴,没吭声,脸上依旧有着明显的担忧。 姚珍珠拍了拍她的手:“你别忘了,宫里还有贵妃娘娘在。” 只要贵妃娘娘在,这长信宫便乱不了。 听澜的神色一下子便缓和下来。 姚珍珠轻轻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另一边,乘着太孙殿下的暖轿在乾元宫宫门口停驻。 贺天来打开卷帘,李宿抬头就看到贵妃娘娘的仪仗。 在贵妃之前,还有太子、德妃、淑妃等人的仪仗,他们显然早早便赶了过来。 李宿是最后一个到的。 从去年年末他就早有猜测,因此便也不慌不忙,下了暖轿之后,跟着乾元宫的中监往里走。 出来迎李宿的中监是贵妃娘娘的人,此刻快速说着:“陛下中风倒地,太医院院正等都赶了过来,正在给陛下针灸。” 李宿问:“陛下醒了吗?” 中监脸色发白:“未曾。” 李宿径直往前走,身形坚定,毫不慌张。 中监也渐渐喘匀了气:“如殿下所见,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淑妃娘娘都已到了,太子殿下并太子妃殿下也刚刚赶到。” 除了三位娘娘,便是太子并太子妃,李宿在一到,一家人便齐全了。 此刻已过了亥时正,外面城门紧闭,已是宵禁时。 即便王爷们得到了这个消息,也没办法连夜进宫,除非宫中下急召,他们才能凭借腰牌入宫。 因此,眼下的乾元宫并不算吵闹。 李宿一路飞快走着,青年人身上的气势恢宏,生机勃勃,前路无论如何荆棘,似乎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中监看着太孙殿下高大的背影,一瞬找回了平日的淡然无畏。 他跟着李宿进了乾元殿,站在门口唱诵:“太孙殿下到。” 李宿还未进寝殿,就能感受到各种目光冲自己奔涌而来。 李宿站在寝殿门口,淡然冲里面行礼:“问父王安,问贵祖母、德祖母、淑祖母安,问母妃安。” 太子李锦昶原本正坐在贵妃榻上,听见长子的声音,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见李宿远远站在门口,便道:“自己坐。” 李宿也不往跟前凑。 太子跟太子妃此刻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贵妃坐在床边,正盯着给皇帝陛下施针的太医院正,没有回头看他。 另外两位妃娘娘则坐在了靠后的官帽椅上,皆沉默不语。 李宿这一眼看完,中监也搬来了椅子,李宿便很自在地坐在了德妃身后,低头等待太医院正的消息。 这一等就是两刻。 李宿一碗茶都喝干,太医院正梅永昌还没起身。 李宿微微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 梅永昌在出汗。 他是宫里的老太医,自打皇祖父继位后就一直是由他伺候,医术自是登峰造极,寻常大夫难以企及。 从李宿得到消息到现在,差不多过去半个时辰,皇帝陛下还没醒来,可见这一次的情况十分凶险。 李宿的目光从梅永昌身上挪开,轻飘飘落到李锦昶身上。 李锦昶神色很平静。 在他脸上,看不到父亲重病的焦急,也看不到皇帝倒下的焦虑,反而有一种,让人心中颤抖的放松。 这种放松,源自于他的笃定。 若一病不起或薨逝殡天,他就会成为新帝,成为大褚新的主宰者。 李锦昶微微抬起头,李宿飞快收回目光。 李锦昶那双同儿子一般无二的凤眸淡淡扫过来,在年轻的长子脸上重重凝视,仿佛要把他从淡定的皮相里挖出来,扔在外面挫骨扬灰。 李宿紧紧攥着茶杯,他低头垂眸,面不改色。 “唉。”李锦昶突然叹了口气。 这一声没有吓着李宿,却把梅永昌吓得几乎要跪倒在地。 贵妃娘娘原本就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脸色骤变,不由冷哼一声:“梅院正,本宫和太子殿下允你给陛下施针,一个是你医术高超,另一个也看在你对陛下忠心不二的份上。” 贵妃沉下脸来:“若你不能治,就尽早说,别耽误医治陛下的时辰。” 梅永昌捏着针的手狠狠一抖。 他没再继续施针,而是把银针放回包袱里,转身跪在了贵妃面前。 贵妃挑眉看着他。 梅永昌一个头磕在脚踏上,略微发颤的身骨哆嗦着,显得异常卑微。 “臣无能。” 第50章 【二更】陪同你皇祖父一…… 梅永昌如此说着,满脸是汗,浑身颤抖。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臣无能,无法让陛下苏醒,如今施针只能让陛下的病不会更重。” 他也是宫中的近臣,伴随圣驾三十载,此刻却只得跪在这里,哀声求饶。 若是能治好,能让皇帝陛下醒过来,他恐怕比任何人都高兴。 但他不能。 贵妃沉默片刻,没有先去责罚他,只是抬头看向太子李锦昶。 李锦昶正在吃茶。 在他身边,清秀端庄的太子妃娘娘也低着头,就看着自己纤纤玉手,沉默不语。 贵妃直接开口问:“太子,你怎么看?梅院正束手无策,是否要太医院给陛下会诊?另寻医治之策?” 面对这样关乎国体之大事,自然要储君金口玉言,旁人不好另做断决。 李锦昶也知道此事他必要出面,因此便放下手中的茶碗,再度叹了口气。 他这一声声的叹气,把人的心一瞬拽入深渊之中。 李锦昶那双一向儒雅的凤眸先是睨了一眼跪着不懂的梅永昌,又飞快扫过德妃及淑妃,最后从李宿面上轻轻一顿。 他最终看向贵妃娘娘。 高贵的贵妃娘娘即便在这样的危机中,也沉稳从容,依旧拥有独一无二的飒爽英姿和端庄大气。 即便她的丈夫躺在床榻上生死未卜,这个国家的皇帝病重沉珂,她也面不改色。 李锦昶那双浅淡的眸子紧紧盯着贵妃,那眼神似乎要吃人。 贵妃垂着眼眸,只看着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不顾看目光凌厉的太子殿下。 乾元宫乾元殿,皇帝寝宫中,沉默和压抑一瞬蔓延开来。 少倾片刻,李锦昶才道:“贵妃娘娘,父皇重病是大事,万不可传扬出去。” “此时新岁刚过,还未出正月,正是合家欢乐时,百姓如何能听到这样的噩耗?” 皇帝还活着呢,他就用噩耗这个词。 李宿心中冷笑。 李锦昶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也很努力不让自己太过得意洋洋,可等待多年的龙椅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也等不下去了。 早在多年前,他已开始临朝听政,朝中也早就安插好人手,他这个太子当了三十年,并不怕朝臣喧哗,也不怕世家不服。 他就是储君,就是下一任帝王。 李锦昶收回自己带着欢喜的视线,他不再去看任何人。 “父皇重病,兹事体大,不得声张喧哗,以乱朝政,动摇国祚。” 李锦昶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把这句话说完。 贵妃沉默了。 在她身后,德妃也低下了头去。 只有淑妃略有些迟疑,她张了张嘴,末了看向沉默不语的贵妃,也不敢再多言。 比刚才还要凝滞的气氛蔓延开来。 梅永昌抖得更厉害了。 李锦昶在此时站了起来。 他就站在窗前,居高临下看着殿中人。 “孤以为,父皇病体难愈,操心国事,以祈健康不利。” 他说话本就不算很快,此刻音调缓慢,听得人无端烦躁。 “孤以为,父皇当得去山清水秀之地休养生息,待病体康愈,方可归朝临政。” 贵妃直接起身,横眉冷淑:“你太放肆了!” 李锦昶太嚣张了。 他不叫太医院会诊,全力医治皇帝陛下,甚至让他挪宫,去行宫养病。 且不提这一路如何颠簸,就说洪恩帝到了行宫是否等同于圈禁,是否会无生无死在行宫崩逝,答案几乎都是肯定的。 当了一辈子孝子贤孙的李锦昶,终于在洪恩帝病重之时露出了自己最锋利的爪牙。 贵妃如此气愤,德妃和淑妃也跟着起身,一起立在了贵妃身后。 李锦昶看着她们三个妃娘娘,又看了一眼一直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儿子,突然笑了。 此刻的他,已经是胜利者。 他不怕任何人。 “贵妃言重,孤也是为父皇着想,贵妃娘娘也不希望父皇早早殡天吧?” 贵妃的凤眸冷冷扫过来,同太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对上。 平静的湖水之下,确实渗人的波涛汹涌。 ———— 贵妃入宫多年,膝下无子,除了苏氏嫡女和孝慈皇后堂妹的身份,她没有更多的依仗。 但她坐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敢于轻慢与她。 无论谁做皇帝,又或者宫中权利如何更迭,都不会惊扰她半分。 她手捏着戍边军的虎符,而云霞七州还要靠戍边军来守护。 在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宫变之中,她根本就不用去拼搏,就已经是赢家。 无论结果怎样,对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变化。 她依旧是贵妃,是后族在宫中屹立不倒的旌旗,是苏氏一门的表率。 然而李锦昶根本就不想动云霞七州,他全无收复失地的决心,只想守住大褚中原富饶之地,守住自己的仁慈名声。 但戍边军毕竟不好得罪。 他并不那么需要贵妃的支持,却也不会同她闹僵。 李锦昶现在“好声好气”同她商量,也不过看在“虎符”的脸面。 若说怕,天底下他只怕一人。 还轮不到贵妃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贵妃深深喘着气,她看着一脸自信的太子殿下,紧紧攥着拳头。 她目光微偏,落在不远处的李宿身上,但见他眉目舒展,垂眸不语,很是一派淡然。 李宿不害怕,也不担心即将发生什么。 贵妃的心也渐渐跟着稳定下来。 她低声道:“太子殿下,你不怕言官弹劾?不怕朝野沸腾?不怕御史死谏?不怕礼部参你不孝不悌,罔顾人伦?” 李锦昶听到这话,居然轻声笑了笑。 他面容清隽,气质儒雅,颇有几分仙人之姿,如此笑意盈盈的样子,若是平时,定会让人心生好感。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的亲生父亲,大褚的一国之君就这么孱弱地躺在病榻上,他还能笑出来? 此刻再去看太子殿下和煦的笑容,众人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眼中没有半分愧疚很煎熬,没有丝毫的担心和困扰,唯一有的,却是令人心寒的得意洋洋和高傲笃定。 “贵妃娘娘,孤为父皇尽心尽力,父皇重病孤痛彻心扉,特地把父皇送去玉泉山庄,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全力给父皇医治,这份孝心,又怎会让世人摒弃抨击?” 李锦昶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坦荡冷静,又如此霸道强硬,实在令贵妃没有想到。 便是德妃、淑妃两人,几乎算是看着太子长大,也不知他还有如此面目。 在场除了李宿,就剩太子妃陈氏还坐着不语。 他们两人仿佛只是正殿里的摆设,从始至终没有言论。 李宿低着头,看起来特别安静,也似乎没有任何心思。 他安静聆听着每一个人的话语。 就在这时,德妃娘娘开口了。 她深吸口气,道:“太子殿下,您是储君,是大褚的未来,这个宫中上下,满朝文武,甚至坊间百姓都很清楚。” “但是……”德妃一字一顿道,“但是陛下重病在床,中风不醒,确实兹事体大,臣妾以为不能以殿下一人之计为策。” “此事满朝文武不知,宗人府也不知,甚至宗亲贵胄亦全无消息,”德妃道,“依本宫来看,此事当得国之栋梁一同商议,才好定论。” 德妃娘娘洪恩元年入宫,至今已三十一载,年纪比几位妃娘娘都大。 她娘家为衢州氏族,出身显贵,又诞育有三皇子,也就是寿王殿下,可谓荣宠不衰,多年来屹立不倒。 就连皇帝陛下也对她爱重有加,从不会随意斥责。 同贤妃娘娘一样,她也是高门贵女,不过她一贯慈和,从不为难宫女小主,在宫中口碑是极好的。 她开口,不仅仅代表自己,也代表已经出宫开府的寿王殿下。 同贵妃一样有分量。 德妃这一反对,李锦昶脸上的欢喜就被冲淡,他沉下脸来,显得分外凌厉。 “德母妃,”李锦昶眼眸中的寒光犹如淬着毒,让人不寒而栗,“孤倒是忘了,三弟也老大不小了。”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砸在德妃身上,也砸在在场所有人身上。 德妃张了张嘴,难得气急,脸都红了。 “太子殿下,”德妃深吸口气,“本宫并未有不臣之心。” 李锦昶轻飘飘看她一眼,勾了勾唇角,淡淡一笑。 李宿垂着眼眸,刚好看到德妃紧紧攥着的拳头。 显然,她对于今日这一出意外分外不甘心。 谁能想到,一向身体康健的洪恩帝会突然倒下? 德妃深吸口气:“太子殿下,陛下毕竟健在,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吧?” 李锦昶没有看她,只是偏过头来,顺着窗楞往外瞧。 因洪恩帝突然病倒,此刻整个寝殿的隔窗全部合着,只能看到外面幽幽的宫灯。 刚刚众人还未注意,此刻跟着李锦昶往外看,他们才突然发现,外面多了好多身影。 那些人影影影重重,黑压压一片,就如同天边的乌云,笼罩在乾元宫之上。 无人可跑,无人可逃。 德妃脸色骤变,就连一向柔顺的淑妃和淡然自若的贵妃都变了脸色。 李宿抬起头,也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乾元宫已经围满了人。 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是属于哪路禁卫,寝殿之中的众人暂且不知,他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听从于太子李锦昶。 娘娘们都以为今日事出突然,在看到外面的“守军”之后,她们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李锦昶早有准备。 那今日皇帝陛下突然中风昏迷,究竟是不是意外? 德妃压下心口的火气,同淑妃对视一眼,两人最后一起看向贵妃。 贵妃的目光也在外面那些人影身上。 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你是否心意已决?” 李锦昶听出了贵妃语气里的妥协。 即便再高贵,再统领六宫,再位同副后,她手里无一兵一卒,根本不足为惧。 李锦昶笑了:“贵妃娘娘,还是您聪慧,懂得进退。” 贵妃冷冷看他一眼:“陛下是你的父亲,多年来对你可谓是荣宠有加,甚至早早就让太子殿下入朝听政,太子不会不顾念父子之情,妄图弑君杀父,篡夺大统吧?” 李锦昶脸上的笑略收了收。 他望向一脸病容,昏迷不醒的皇帝陛下,最终道:“孤不会。” 洪恩帝即便醒来,也会成为一个废人,对于他来说根本不足为据。 只要他有耐心,就能熬到他病死的那一天。 如今他已经掌控住整个长信宫,朝堂上一多半的朝臣都是他的人,其他这些小瑕疵,根本不需要他去操心。 李锦昶看了看贵妃,又看了一眼德妃和淑妃,最终的目光落在李宿身上。 “孤愿意当个好儿子,那么孤的儿子呢?” 李宿放在袖中的手紧紧一攥,他不去看贵妃的面容,也不看李锦昶,只是低低回答:“父王请讲。” 李锦昶看着这个已经快要比自己高的儿子,心中毫无波澜。 “父皇重病,需去玉泉山庄修养,孤要临朝听政,不能给他老人家尽孝。” “宿儿,便由你替为父去一趟吧。” 李宿从踏入乾元宫,大抵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李锦昶已经翻身成了乾元宫的主人,即便他依旧只是太子,即便洪恩帝还未殡天,但他却不想继续忍耐下去。 放着这个最不喜欢的儿子在眼前,还要想尽办法废掉他的太孙之位,还不如把他跟洪恩帝一起赶出长信宫。 只要到了玉泉山庄,只要他彻底消失在朝臣眼中,只要他不能再回长信宫,那么这个太孙,废不废便不那么重要了。 李宿知道他心意已决,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挽回局势,便也想顺水推舟,张嘴应下。 但他还未开口,便听贵妃带着怒气道:“太子殿下,宿儿是你的嫡长子,是先太子妃的独子,他自幼便被陛下封为太孙,身份贵重。” “他怎么擅自离宫!” 李锦昶没看她,却重新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 “宿儿怎么会擅自离宫?是孤让他去给父皇侍疾,替孤尽孝,他既为太孙,便是皇孙们的表率,理应承担起这份责任。”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贵妃无处反驳,也无力去反驳。 她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气,也努力让自己不去跟李锦昶争执。 此刻她们已经成为输家,无论说什么都是错误的。 但是…… 贵妃猛地抬起头,死死看着李锦昶:“太子殿下主意已定?” 李锦昶点头,毫不犹豫到:“孤主意已定。” 贵妃深吸口气,直接看向李宿:“宿儿,给你父王行礼,感谢他对你的悉心栽培。” 李宿起身,沉默地跪在地上,给李锦昶行了大礼。 “谢父王恩典,儿子一定竭尽全力,侍奉好皇祖父,努力让他早日康复。” 李锦昶看也不看跪在眼前的儿子,他冷冷嗯了一声,道:“起来吧。” 李宿起身,这一次没有坐回位置上。 李锦昶把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他直接道:“父皇身体沉疴,不可于宫中久留,需尽快前往玉泉山庄医治,孤已命人准备仪驾,后日便启程。” “宿儿,你也回去收拾好行礼,陪同你皇祖父一起离京。” 李宿躬身:“是。” 李锦昶顿了顿,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贵妃。 贵妃冷笑道:“太子不用担心本宫,后日本宫也会一同离京,回本宫的皇觉寺去,不在宫中碍眼。” 李锦昶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很随意道:“若是德母妃、淑母妃也想去皇觉寺,孤都不会阻拦,且看你们心意。” 他这意思,便是不想在宫中看到高位妃嫔,想让她们都去皇觉寺吃斋念佛,从此跳出红尘,不再踏入凡世。 德妃依旧气不顺,冷冰冰道:“本宫便不用太子殿下安排,本宫自有打算。” 李锦昶也不以为意。 这些年他的皇弟们早就被他压制得没有拼搏之心,即便他还未彻底赢下最后的胜利,未坐在那金灿灿的龙椅上,他也不觉得那些皇弟们敢同他争抢。 李锦昶道:“好了,孤累了,母妃们且回去休息吧。” “父皇这里,自有孤和太子妃侍奉。” 贵妃立即站起身来,看都不看李锦昶,直接出了寝殿。 李宿跟在淑妃身后,也淡漠地离开了寝宫。 然而,当他来到乾元殿大门口时,却只看到几位妃娘娘僵硬的背影。 李宿个子很高,他毫不费力地看到了殿外的一切。 黑压压的御林军站满了乾元宫广场,他们身上穿着样式一致的铠甲,手执军刀,肃穆而立。 不用仔细数,李宿都能猜出这里有一个营的兵力。 他心里冷笑一声:太子殿下还真是看得起他们。 第51章 【二合一】手里有粮,心…… 此时的毓庆宫中,姚珍珠也未直接入睡。 她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抿着茶。 汤圆已经叫了热水回来,正在给她调一枝春。 姚珍珠的月事已经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日用一枝春。 听澜刚刚同她说了会儿话,这会儿情绪已经能稳定下来,没那么慌张。 说实话,她都没想到小主可以如此沉稳,遇见这样头顶变天的事也能面不改色。 姚珍珠却还在思考。 她沉默片刻,道:“这宫里太平太久了。” 久到每个人都按部就班,久到他们总觉得洪恩帝可以长生不死,可以永统国祚。 突然听到他重病不起,任何人都会心慌。 这是对未来的无知无措,也是对无常命运的恐惧。 听澜瞥了一眼汤圆,低声道:“小主,咱们是否要准备?” 姚珍珠下意识点点头:“我刚刚就在想,无论明日起宫里会是什么模样,我们自己还是要准备一番的。” 她顿了顿,直接放下茶盏,果断起身:“咱们去小厨房。” 听澜问:“现在?” 姚珍珠卸下钗环,又换了一身窄袖袄子,直接起身道:“对,便是现在。” 听澜去叫汤圆,让她不用侍弄水,直接跟姚珍珠离开了后殿。 这会儿已是万籁俱寂时,后殿只有姚珍珠所住东配殿还留着灯盏,旁的侧殿都已熄灯安置。 小厨房那只留了两个年轻的小黄门值夜。 听澜上前叫醒了他们,低低吩咐几句,碍于姚珍珠正当宠,小黄门不敢甩脸子,只揉着眼睛叨咕着去喊吴鱼羊。 吴鱼羊是领着徒弟一起来的。 这三更半夜,也不知这姚诏训要作什么妖。 姚珍珠道:“吴大厨,今日宫里有事,我心中不定,想要做些吃食备用。” 吴鱼羊:“……” “小主,咱们也不是生疏人,您这大半夜的,还是早些休息吧。” 吴鱼羊也没特别客套,直接说了实话。 姚珍珠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吴大厨,今日真得用小灶房,这样,你留几个徒弟给我,我使唤他们便是。” 吴鱼羊哪敢啊。 若是白日里还好,这么晚了,宫里都落了锁,他可不敢让诏训小主就在后面偏僻的小厨房待上一夜。 她如此坚持,吴鱼羊只得叹了口气:“小主,咱家陪您忙。” 姚珍珠却没笑,她脸上严肃得很,低低吩咐:“我需要面粉、糖、鸡蛋、牛乳、苹果、奶油、牛肉、松子核桃、猪腿肉。” 如此吩咐完,姚珍珠又道:“咱们还有肠衣跟火腿吧?” 这些小厨房自然都有,吴鱼羊看着食单,也猜不透她想要做什么,只道:“有的,不过烟熏腊肠之前小住房已经备好,小主要是做这个,便不用准备了。” 姚珍珠想了想,便没再坚持。 今夜任务很艰巨,她不打算做太多种类。 小厨房门一开,等食材的工夫,姚珍珠直接吩咐吴鱼羊:“吴大厨,你可会做牛肉干。” 吴鱼羊会做,只是牛肉干费工费料,而且宫里的贵人们也不是很爱吃,平日里做得少。 他道:“会是会,只不过这东西干也费牙,平日里不怎么做。” 姚珍珠想了想,道:“那就麻烦吴大厨,今夜怎么也要赶出来十斤牛肉干,如果咱们小厨房存的牛肉不够,那便有多少做多少。” 御膳房都是每日清晨给各处小厨房送菜,小厨房这存的新鲜肉菜并不算多,不过冬日里天气寒冷,肉类可以放在冰窖里冷藏,小厨房也存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还是新鲜的肉好吃一些。 吴鱼羊看姚珍珠这架势,也不怎么好再劝,这会儿已经心平气和。 “大抵还有冷藏的牛肉三十斤,新鲜的肉少,只有四斤,明日要给殿下和小主做小炒牛肉。” 姚珍珠很果断:“那就只用冷藏的牛肉,全部都涌上,不要做太辣,五香的味道最好,这些耗费都从我份例里出。” 姚珍珠虽如此说,但毓庆宫也不可能穷到做点吃食让诏训出钱的地步。 再说平日里李宿对她很是宠爱,宫里有赏赐的瓜果梨桃,都是第一个往东配殿送,毓庆宫的人都很清楚。 她要的东西,李宿一般是不会拒绝的。 吴鱼羊见她特别坚持,甚至要自掏腰包做这些,也有些紧张,立即道:“哪里用小主操心,我这就去办。” 姚珍珠松了口气。 待汤圆通开小灶房里的两个炉子,姚珍珠才道:“牛肉干最辛苦,也最费时,有吴大厨操心,我就轻松多了。” 汤圆不知她为何要做这些,而已不知她为何夜半三更不睡觉来小厨房,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小主说什么都是对的。 因此,她现在也丝毫不好奇,只是道:“小主今日都要做什么?” 姚珍珠思忖片刻,道:“今日咱们自己要做香酥饼干、果酱、牛轧糖这三样,吴大厨那里做牛肉干,加上已经准备好的烟熏腊肠和腊肉,应该足够了。” 汤圆完全不知道姚珍珠要做什么,此刻听了这话,倒是笑了:“奴婢最爱吃香酥饼干,以前赵掌勺在的时候,过年节时奴婢们也能分上一两块,现在还想念那味道。” 姚珍珠要做的香酥饼干比师父拿手的那一种还要干,烤制时间更长,也更结实,吃下去饱腹感也强。 听澜不知姚珍珠过去如何,但看她如此谨慎的样子,便道:“之前跟着小主学会了做牛轧糖,这一道就由奴婢领着小公公们做吧。” 她厨艺确实不怎么样,但聪明好学,把做牛轧糖的步骤记得很清楚。 她不会做,却可以领着御膳房的小黄门做。 姚珍珠确实没想到身边的人都很支持她,闻言笑了。 她没有解释,只是说:“若是当真有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却得保证自己不饿肚子。” 这是实话。 她遭过大灾,见证过青州大乱,那些年她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过,很明白乱世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只要身边有粮,能吃饱饭,人就能活下去。 有备无患,才是正途。 姚珍珠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她卷起袖子,正色道:“开始吧。” 她让喜桂打发奶油,一边打发一边加糖,待到奶油发白,便分两次加入蛋液,继续搅拌,直到打发均匀才停下。 因为毓庆宫人口众多,姚珍珠怕到时候不够吃,便又找了个小黄门过来打发奶油。 这么一忙,小厨房就剩下打发声音。 另一边,姚珍珠让汤圆和另一名小黄门处理苹果。 苹果都要去皮切成小丁,倒是不复杂,却比较辛苦。 剩下的一个小黄门则跟着听澜做牛轧糖,他力气大,搅拌很快,便是用小炉灶速度也不慢。 于是,三更半夜里,小厨房倒是忙得热火朝天。 喜桂手快,很快就打发完一盆奶霜,姚珍珠便让他去烧烤炉,自己徐徐往盆中加入面粉。 为了能储存时间长又能饱腹,姚珍珠用料特别舍得,淡奶油都加了不少。 待到已经揉匀的面团从盆中取出来,还没做好就散着一股奶香味。 姚珍珠用罩布包好,放到外面去冻。 等两盆奶霜都揉进面团,姚珍珠想了想,让汤圆在其中一个炉灶上熬苹果酱。 果酱熬制并不难。 姚珍珠细细给汤圆说:“咱们一锅一锅来,不用贪心。记得加水的时候要没过苹果,大火烧开转小火,略微变色后加大量的糖,然后就小火这么咕嘟着。” “等到粘稠了,挤一点柠檬汁进去就好,柠檬小厨房一共就四个,省着点用。” 汤圆使劲点点头:“小主放心,奴婢省得。” 姚珍珠祝福完,自己又取了一大盆面粉,撸起了袖子。 她在面盆里加了水、盐和十里香,然后就开始揉面。 别看姚珍珠瘦瘦小小的,但揉起面来特别有韵律,她细长的手一下又一下按着,盆中的面粉迅速与水混合在一起,渐渐成为一整个面团。 姚珍珠揉面比小厨房的小黄门还快,揉出来的面特别漂亮,盆上只残留很少的余粉,就连案板都很干净。 汤圆刚好煮完一锅苹果酱,放入瓶中放到外面冷冻,回来看到姚珍珠取了面团在案板上擀面,便问:“小主这是做什么?” 姚珍珠道:“做些面饼,以后万一没得面粉吃,随时都能吃到新鲜的汤面。” 汤圆觉得自己没听懂。 在场所有人都没听懂。 姚珍珠也没解释,一门心思做自己的活计。 她让打奶霜的小黄门去帮忙做牛轧糖,自己用擀面杖把面团擀薄,然后用压面器压面条。 这压面器还是师父闲来无事做的。 因为压出的面条宽细一致,竟然慢慢名声鹊起,现在不光长信宫中用,盛京等地的酒楼面馆也开始使用。 不仅瞧着新鲜,压出来的面也紧实,是个很好用的器具。 姚珍珠一早就会用这压面器,她把面饼放入压面器中,摇动把手,一般粗细的面条就从两个滚轴里落下。 喜桂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得很认真。 姚珍珠仔细教他:“这面团不要放太多水,水的重量只能有面的一半还少,盐和十里香可以略微多一些,方便保存。” 喜桂点头:“小的明白。” 姚珍珠压完一整条面,把它们随意盘进巴掌大小的碟子里,压成一个乱七八糟的面饼。 依次压了三个,这一张面饼才算用完。 姚珍珠道:“你先压面吧。” 小灶房里还有一个单灶,锅口很小,往常都是用来煮面的,这会儿火已经烧开,姚珍珠便倒入小半锅油,等着它烧热。 待油热了,她便把已经压成型的面饼丢入锅中。 只听滋滋的声响传出,一股很香的油炸香味在小厨房里爆开。 姚珍珠看着锅里的面饼,心中却越发平静。 手里有粮,心中才不慌。 ———— 炸制面饼不需要时间太长,也不需要大火大油,小火炸至变色后成型,面饼就熟了。 姚珍珠一边炸面饼,喜桂一边压面条,也学着她的样子把面条压成饼形,放在一边备用。 有人配合,做起来就很快,不多时,一整筐面饼就炸好了。 姚珍珠擦了擦额头的汗,也顾不上满身油烟味,去看牛轧糖做得如何。 听澜这边的速度也很快。 此刻已经切了两盘成糖,正在用糖纸包好,一块块码放在食盒里。 听澜抬头见姚珍珠眼睛都熬红了,不由有些担心:“小主歇一会儿吧。” 姚珍珠一贯好吃好睡,她晚上睡得很早,若是往常,这会儿已经深眠,现在自然很是困顿。 但小厨房的活计还没忙完,姚珍珠也没办法松懈下来。 “待把饼干做完,喜桂这也学会了我就歇一会儿。” 面饼炸完,放在外面冻的面团时候也差不多了。 喜桂取回来面团,轻轻摸了摸:“已经好了。” 姚珍珠摸了摸面团,道:“若是平时,可以做各种各样的造型,今日就算了,就做最简单的。” 她炸了小半个时辰面饼,这会儿确实有些累,便让喜桂上手,把面团直接揉成圆条,然后用刀切下宽厚一致的原面片。 烤盘已经刷好油,早早准备好了。 姚珍珠把面片一块块放入烤盘里,然后直接推入已经烧得红红火火的烤炉中。 关上炉门的那一刻,姚珍珠才算彻底松了口气:“不要太热的火,保持这个火候就好,记得盯着柴,火不能太小。” 喜桂点头:“是。” 姚珍珠看了看膛火,算了一下时候,便道:“一刻正好,到了一刻先取出瞧瞧,若是已经变色,硬挺成型,就是好了。” 喜桂立即道:“小的明白,小主放心。” 姚珍珠这才不觉得心慌。 她找了一把小灶房里早先就有的藤椅,坐上去长舒口气。 姚珍珠原本只想歇一会热,可她刚刚闭上眼睛,立即便沉入繁复的梦境中。 因为已经有过两次经历,所以这一次坠入梦境时,姚珍珠很讯速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的天色晴好。 雪后的盛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自有一派清风云淡。 明明还是正月里,连十五都没出,长信宫中的气氛却异常沉闷,整个宫室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 跟这明晃晃的天完全相悖。 姚珍珠从东配殿醒来,还有些恍惚,知道她下了床开始用早膳,她才回过神来。 她又做梦了。 这一次梦里有什么呢? 恍惚之间,听澜在她边上道:“小主,毓庆宫的份例尚宫局未曾送来,周姑姑去要了一回,因赶上大雪回来就病了,这可怎么好?” 姚珍珠听到自己答:“周太医可来瞧了?” 听澜道:“瞧了,也开了药,但周姑姑惦记着宫里事,不怎么肯休息。” 姚珍珠叹了口气。 “殿下刚走五日,尚宫局就甩了脸,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 贵妃跟皇帝陛下同一日离京,去往皇觉寺,她便是留了人在宫中,却也分身乏术,想不到太子妃陈氏会如此嚣张,完全不给脸面。 姚珍珠慢慢吃着粥,这两日御膳房也没有送新的菜来,毓庆宫只能吃之前过年送来的份例。 再这么下去,一宫的人就要饿肚子。 炭火也不够烧了。 姚珍珠吃了一碗粥,又吃了两个红糖花卷,这就停了筷子。 “今日我去一趟吧,周姑姑是管事姑姑,我到底还是诏训,是正经宫妃,她们怎么也要给些面子。” “回来的路上,可以去一趟凤鸾宫,给贵妃娘娘送个信。” 虽说不想麻烦贵妃娘娘,但殿下临走之前叮嘱,让她跟周姑姑看好毓庆宫,她不能失职。 听澜抿了抿嘴唇,不愿意让姚珍珠去被人编排。 她低声道:“要是小主跟着殿下去玉泉山庄便好了。” 当时李宿直接安排所有宫人留在毓庆宫,姚珍珠想着之前几次选择,想要跟在李宿身边,这话却没对李宿说,只跟周姑姑问了问。 周姑姑道她留下来会安全一些,殿下也怕她们出事,便一个都没带。 却没料到,东宫如此盛气凌人,一点慈悲面容都不留,直接露出恶狠狠的利齿。 既然留下,就不会后悔。 姚珍珠摆了摆手:“这有什么,我原也不是什么高贵人。” 说两句罢了,顶多就是磋磨个把时辰,不碍事。 姚珍珠说完,便让听澜给她取来李宿之前赏赐给她的白狐狸毛大氅,头戴红宝石华盛,异常华丽地准备出门。 可到了门口却没看到暖轿,只看到了毓庆宫黄门苦涩的脸。 “小主,车马司不肯派轿,说小主身份不够,坐不得轿。” 姚珍珠深吸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姚珍珠的魂儿跟着梦里的自己,一路顺着狭长的宫道往前走。 从毓庆宫往尚宫局行去,要走大半个时辰,这么冷的天,也是遭罪。 姚珍珠艰难走到尚宫局,到了的时候鹿皮靴都湿透了,即便披着大氅也觉得冷。 出乎她的意料,尚宫局的管事姑姑很客气,不仅答应马上就送份例过来,还给她上了一碗茶。 姚珍珠走了一路,口里又干又渴,没想那么多便喝了。 管事姑姑见她喝完,才道:“这是特地为小主准备的陈年普洱,味重,也不知您喜不喜欢?” 这普洱味道很醇香,没有一点杂质,姚珍珠点头:“多谢姑姑,辛苦你了。” 管事姑姑笑道:“小主哪里的话,咱们送晚了份例本就要挨罚的,小主客气,咱们自然不能无礼。” 姚珍珠顿了顿,只说:“能送来就好。” 毓庆宫如今也挑不得礼了。 梦里的一切都在往前进行,但姚珍珠却觉得尚宫局实在太过异常,令人心中发寒。 她就寄居在自己的身体里,看着梦里的自己紧紧攥着手。 显然,她自己也觉得不对。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尚宫局如何,她们都不好当面翻脸。 翻脸,就是太孙殿下对太子妃不敬。 到时候一个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上来,别说吃饭用炭,命还能不能有都不知道。 不多时一个大宫女便进来,福了福道:“诏训小主,份例已经备齐,您同跟奴婢一起去清点一番?” 姚珍珠起身,轻咳一声:“好。” 库房在尚宫局厢房后面,分了六间。 宫女先带她去瞧布料那一间:“这个月是小月,布料只一人一匹丝绵,小主和周姑姑的是两匹,都在这,小主瞧瞧?” 姚珍珠只觉得这库房里霉味很重,好似许久都未开窗,屋里又潮又湿,令她分外难受。 她鼻子本来就灵,这会儿只觉得头晕恶心,便也顾不得布料好坏,匆匆摸了一下便停了:“不错,有劳。” 出了这间库房,宫女又领着她去了隔壁。 这一间放的是药材。 姚珍珠这一次点单要的祛风寒的祛风丸和活血化瘀的金疮药,其他的丸子配了一些,放在药盒里不过两匣。 药材库的味道比刚才还难闻。 一股子经年的苦涩药味直往姚珍珠鼻子里钻,她觉得自己更头晕了。 姚珍珠艰难地看了几样份例,最后那宫女还要领着她去炭库点炭,姚珍珠有点坚持不住,直接道:“我便不去了,有劳姑娘帮忙送来。” 那大宫女细长眼,长得挺朴素,笑容也很乖巧:“是,小主放心,奴婢一定好好清点,不会短了毓庆宫的份例。” 待从尚宫局出来,姚珍珠一下子支撑不住,整个人倒在听澜身上。 听澜吓坏了:“小主,你怎么了?” 姚珍珠挣扎起身,紧紧攥着听澜的胳膊:“尚宫局有异,快些回去请太医。”如此说完,姚珍珠越发头晕目眩。 来时行了小半个时辰,回去时几乎走了一整个时辰,到了毓庆宫时,姚珍珠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嘴唇都发紫了。 小黄门吓了一跳,想要进去喊人,可刚走到前院却呆住了。 他不知道要去叫谁。 贺天来跟贝有福陪着李宿离宫,周姑姑重病在床,自己也时常昏睡,唯一可以主事的姚诏训突然病倒,毓庆宫一下子便乱了。 姚珍珠见他犹豫,哑着嗓子说:“去请魏宫女。” 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魏清韵同她不算相熟,但她很稳重,一看姚珍珠如此病弱,立即让宫女一起送她回了后殿,转身就叫了太医。 只不过,她再如何快,都敌不过姚珍珠急症病发。 姚珍珠只觉得浑身犹如火烧,她腹中绞痛,喉咙干涩,躺倒在床上之后就起不来了。 听澜急得直掉眼泪,却不敢当着她的面哭。 姚珍珠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听澜,可一句话还未说出口,鲜血却随着声音喷薄而出。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鼻尖,姚珍珠整个人缩成一团,痛得失去了神智。 姚珍珠每喘一口气,就要吐出更多的鲜血。 猩红的血一瞬洒满床榻,沾染了姚珍珠最喜欢的柔粉锦被。 姚珍珠觉得自己疼了许久,却又仿佛只是一瞬,直到她听见周铭的声音,这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铭说:“小主中毒了。” 姚珍珠用最后的神智想:“东宫也太不稳重了。” 如此想完,她就再无声息。 一阵香味钻入鼻尖,灵魂飞上天去,复又落回人间。 姚珍珠只觉得身上一下子便轻松了,所有的疼痛都离她而去,她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耳边,是听澜焦急的声音:“小主您又做噩梦了?快醒醒。” 是的,她要醒来了。 姚珍珠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热闹繁忙的小灶房。 听澜就坐在她身边,用帕子给她擦汗。 灶膛里柴火噼里啪啦,烤箱里的香酥饼干散着麦香。灶台之前,汤圆正举着汤勺,认真煮苹果酱。 这一派人间烟火气,驱散了姚珍珠身体里的寒。 她长舒口气,呢喃道:“可算是醒了。” 第52章 【二合一】殿下,我要跟…… 姚珍珠感觉梦里很长,实际上却很短。 她醒来的时候外面依旧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天光。 小厨房忙忙碌碌,只有听澜陪在她身边,仔细给她擦脸上的汗水。 “我睡了多久。” 这话一说出口,姚珍珠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厉害。 听澜低声道:“小主就睡了两刻,奴婢看小主没睡安稳,才唤醒小主。” 姚珍珠这一看就是梦魇,不叫醒会很难受。 她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去忙吧,我不会再睡了。” 听澜给她倒了碗茶,让她润口,这才一脸担忧地继续去忙。 姚珍珠慢条斯理喝着茶,脑中却在仔细回忆梦中细节。 这个梦太详细了,比第一次的御花园杖杀和第二次的宜妃流产都要详细。 姚珍珠现在都能回忆起毒发的疼痛。 那种深入骨髓的尖锐刺痛,那充斥在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令她毛骨悚然。 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慌乱,慢慢的,一点一滴回忆起来。 在这个梦里有非常多的未来之事,是现在的姚珍珠所不知的。 其一就是李宿陪伴重病的洪恩帝出宫,其二则是贵妃一同出宫,却去往皇觉寺,其三却是她们这一宫的人都未出宫,留在了毓庆宫。 洪恩帝重病,昏迷不醒之时还被安排离宫说明宫里的一切都被东宫掌控,明日早晨朝阳初升,宫中便会是太子的天下。 对于已经继位三十一载,稳稳压在他头上的父皇,他越是重病不醒,太子恐怕会越高兴。 姚珍珠想,对于父皇都如此,对于自己一贯不喜的儿子,太子自然更不会有慈父心肠。 父亲和儿子都挪出宫去,朝野上下便是他一人天下。 太孙殿下对自己的父王很了解,也知道太子妃是什么性格,因此,这一次出宫他只带了身边的亲近之人,所有妃嫔都没有带。 就连贵妃,也认为留在宫里最安全。 没有了主人的毓庆宫,无非就是日子略微难过一些,却能好好活下来。 可就连姚珍珠也想不透,为何东宫要对她们赶尽杀绝? 她记得很清楚,梦里的听澜说,那一日是李宿离京的第五日。 不过五日,东宫都等不了了? 而且她不过只是个诏训而已,她既不是太孙正妃侧妃,甚至连良娣良媛也不是,到底为何要杀她? 只是因为她是李宿最喜爱的嫔妃吗? 姚珍珠想不透,现在却也不是让她思忖这些的时候。 她深深吸着气,逐渐清醒过来。 这个梦不是让她恐惧或者害怕,也不是为了让她体验自己到底如何而死,这未来梦只是在告诉她,她不能留在宫里。 留在毓庆宫,就意味着她早晚要面对各种暗害,无论是下毒还是挨罚,她总要丢了性命。 她必须要跟在李宿身边,跟着他离开毓庆宫。 想明白这些,姚珍珠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现在还有些头晕,便不再去想梦里那些细节,去分析到底是谁动手杀了她。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做好万全准备,这样哪怕跟着李宿离开毓庆宫,他们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这么一想,姚珍珠立即又满怀斗志。 她从来不会认输,而已不会轻易放弃,只要靠努力可以活下去,那她就努力。 当年她可以自卖自身,入宫为婢,也可以为了活命,选择去毓庆宫,成为太孙司寝宫女。 现在,既然留在毓庆宫有危险,那她就果断跟着李宿走。 无论外面是什么样子,无论出宫以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就不后悔。 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她也从来不后悔。 姚珍珠深吸口气,眼眸里有着笃定的光辉。 她轻唤:“喜桂。” 喜桂放下手里的面团,在围裙上仔细擦干净,过来姚珍珠身边作揖。 “小主。” 姚珍珠垂下眼眸,她道:“喜桂,你去请吴大厨,我有话说。” 喜桂立即退了下去。 不多时,吴鱼羊红着眼过来了。 他三十几许的年纪,许久未曾熬夜,这么猛然熬一宿,精神就有些受不住。 姚珍珠扶着椅背起身,直接站了起来。 她道:“辛苦吴大厨。” 吴鱼羊没抱怨,甚至都没什么气闷憋屈的情绪,他很淡定:“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小主尽管吩咐。” 姚珍珠轻声细语:“吴大厨,我需要你准备些东西。” “不,我需要你明日早起亲自去一趟御膳房,要平日三倍的份例,就说宫里要庆贺新年。” 姚珍珠自打成为诏训,一直都很客气。 除了平日里会过来小厨房自己侍弄些吃食,很少命令宫人替她办事。 她也不怎么当自己是这毓庆宫的正经贵人。 但她自己客气,做臣属的却要懂事听话。 姚珍珠确实只是诏训,可这位诏训是毓庆宫的独一份,她做什么太孙殿下都说好,这就足够让吴鱼羊对她恭敬。 听到姚珍珠头一次拆迁,吴鱼羊一开始没怎么明白,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大双眼。 都是宫里老人,对这些变动分外敏感。 姚诏训大半夜开小厨房,忙了一夜都没停,做了这许多吃食之后,还让他多领份例。 为什么? 肯定是宫里要有变数。 姚珍珠能知道,或者能猜到,只因她是太孙殿下的身边人,又可能这是太孙殿下的命令。 吴鱼羊立即正色道:“小主放心,明日我便去寻周姑姑,取毓庆宫的腰牌领份例,肉蛋菜都领三份,米面粮油按整季支取。” 这一说,就显得他很周全。 姚珍珠点点头,很满意。 她又说:“另外,我需要咸鸭蛋、五香粉、糖、盐等调料,每一份单独包三两。鸭蛋要十个。” 她见过饥荒,经过灾年,自然知道什么最重要。 只要身上有这些东西,便是煮树皮都能活下去。 当然,跟着太孙殿下也到不了煮树皮的地步。 吴鱼羊没有多问一个字,直接道:“小主放心,一会儿就能准备好。” 他下去忙,姚珍珠起身瞧看他们小灶房里准备的如何。 油炸面饼已经做了差不多五十几个,放了两小筐;苹果酱有十瓶,由于苹果用完了,汤圆又熬了点凤梨酱,一共有四瓶。 香酥饼干就多了,十二片一包,一共准备了二十包,都用一样的油纸包包着,很整齐。 剩下的就是牛轧糖。 也是十块一包,准备了差不多二十包。 看到这么多存粮,姚珍珠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东西准备到这会儿就差不多了。 姚珍珠让听澜给小黄门赏钱,让他们把东西都放在桌上,一样一样摆好。 她自己则让汤圆取了五包饼干、十个面饼、四瓶果酱和四包牛轧糖。 如此一来,刚刚好塞满一个小包袱。 姚珍珠抬头看着外面熹微的天色,对听澜和汤圆道:“走吧。” 两个人跟着她一起出了小灶房。 姚珍珠去了边上的小厨房。 她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道:“吴大厨,我要的东西,明日一早跟早膳一起送过去,顺便再送两斤牛肉干。” 吴鱼羊这也快忙完了,他怕明日事多,便决定不睡,提前把小厨房的份例单子写出来。 听了姚珍珠这话,忙抬头道:“小主放心。” 姚珍珠便回了东配殿。 忙了一整晚,三个人都累了,听澜也瞧着有些困顿,站在边上直点头。 姚珍珠道:“你们下去休息吧,一会儿还要忙,我这里不用伺候。” 听澜和汤圆都很听她的,见她面容沉静,便福了福退了下去。 姚珍珠自己从柜中取出两个包袱,把刚拿回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分好。 最后她自己的包袱里只放了三包饼干、六个面饼、两瓶果酱并两包牛轧糖。 这些东西她给汤圆和听澜一人分了一两样,以备不时之需。 收拾好这些,姚珍珠又坐到架子床上,在暗阁里摸了摸。 片刻之后,她摸出一个紫檀匣子。 这是她的小金库。 姚珍珠打开盒子,里面有她这几年存的月例,一共二十三两。 这都是碎银,除此之外,就是来了毓庆宫之后贵妃和太孙殿下的赏赐了。 除了宫里营造司打造的头面首饰,这里放的都是实打实的金银。 十锭银子加一根金条。 这金条还是上次她陪李宿出宫,在金店里李宿给她买的。 当时李宿还不屑一顾,现在瞧瞧,没什么比金条更实在的东西了。 这些用红布包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银锭太沉,她带不了那么多,只带了一锭,把金银都收拾在贴身的小荷包里,姚珍珠这次当真心安了。 她坐在窗前,细细看着东配殿的一切。 虽然才住了几日,但她打心底里把这当成未来的家,桌上摆着她最喜欢的腊梅,窗楞上挂着风铃。 轻轻浅浅的栀子香露味道飘在寝殿内,令她整个人都舒缓了。 姚珍珠刚想再收拾点体己之物,就听外面一阵热闹。 她站起身来,一路顺着回廊穿过垂花门,直接来到前殿。 李宿回来了。 他从乾元宫出来,就跟着贵妃去了凤鸾宫,如此谈了大半夜,这才回宫安排事宜。 李宿从暖轿下来,垂着略显疲惫的眼眸,一步一步坚定往宫里走。 然而他刚走两步,一个娇小的身影拦住了他。 李宿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对方因寒冷而冻红的小脸。 姚珍珠忙了一整夜,衣服皱巴巴的,袖子上还沾了油,看起来特别邋遢。 但李宿没有皱眉,也没有生气,他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定定看着姚珍珠。 姚珍珠抬起头,也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坚定道:“殿下,我要跟着你。” ———— 姚珍珠这话说得毫无来由,却很准确地切中了李宿跟贵妃商讨出来的对策。 毓庆宫的人,李宿都不打算带。 这一路不知会遇到什么事,也不知玉泉山庄等待他的是什么,牵扯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李宿从小到大都没有平顺过,此番也不会觉得艰难,更不惧怕任何事。 他很淡然,也笃定,一旦下了决定,就坚决不会更改。 李宿还有事情要对贺天来吩咐,此刻顾不上姚珍珠,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李宿快步往寝殿里走,贺天来跟贝有福一脸紧绷跟着他,姚珍珠也自顾自跟了上来。 她平时绝对不会这么没分寸。 李宿虽然并不惧怕,却还是有些心烦的。 他这一心烦,就没注意到身后跟了人。 李宿语气很快:“撤掉毓庆宫一半禁卫,全部都要跟在孤身边,毓庆宫中以姚诏训和姑姑为主,把宫牌给姑姑。” 李宿想了想,继续道:“贵祖母留的人一半盯着毓庆宫,一半盯着东宫,其余宫室不用再盯梢。” 说到这里,李宿回头想要再吩咐贺天来几句,却猛地看到一脸认真跟在自己身后的姚珍珠。 她不知道听了多久,也不知道跟了多久,却这么安静跟在自己身后,让一向对外人很敏感的李宿完全没有发现。 若是平时,李宿一定会觉得奇怪,但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 没由来的火气直奔头顶,李宿皱起眉头,声音十分冷酷:“谁让你跟的?还懂不懂规矩?” 姚珍珠眨巴眨巴眼睛,接触时间长了,她同李宿也算是熟悉起来,说实在的,姚珍珠现在不怎么怕他。 虽然不怕吧,尊重还是要尊重的。 姚珍珠轻了轻喉咙:“臣妾有事情要禀报。” “很着急的,怕耽误殿下正事,所以才跟。” 姚珍珠忽闪着她那双大眼睛,无辜看着李宿:“打扰殿下了吗?” 李宿:“……” 李宿一拳打在棉花上,那股心火发出去,也就不见了踪影。 他深吸口气,很可以地转回身,却默许了姚珍珠的跟随。 姚珍珠眼睛一转,抿嘴笑了。 贝有福跟在姚珍珠身边,原本还为宫中惊变发愁,现在看姚珍珠这般淡然自若,甚至还很活泼开心,贝有福也不自觉收起了紧张。 他想:管他呢,爱咋咋地吧。 姚珍珠似乎感受到了贝有福的情绪,她偏过头,冲贝有福弯眼一笑。 贝有福冲她拱手,无声说了个谢字。 待进了小书房,李宿奋笔疾书,飞快写了几份折子:“贝有福去办,给太傅和李博士都送去,另外,这一份要给尉迟统领。” 宫里的禁卫军共分三队。 皇帝陛下、太子殿下以及太孙殿下一人统领一队。 不过皇帝身边还额外有金吾卫、锦衣卫,太子殿下身边则是御林军。 李宿什么都没,只有这一队禁卫。 但这一队人马跟随他十几年,从年少至今,忠心耿耿,李宿对他们很是信任。 李宿做这一切都没有避开姚珍珠,不知不觉间,姚珍珠也成了自己人。 待到这些都安排好,贝有福跟贺天来一起退下去忙,李宿才沉默看向姚珍珠。 “你刚刚说什么?” 姚珍珠上前两步,不远不近站在书桌前,低头看着李宿。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又如此郑重地看着他。 没有按照宫规低头躲避,也没有因他的不喜而退避三舍,她大大方方站在李宿面前,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李宿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心。 “殿下,臣妾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臣妾还是想说。” 李宿也没有挪开眼。 他那双如古井一般的深邃眼眸里,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无波亦无澜。 姚珍珠没有闪躲,她也坚定地回视李宿。 “殿下,昨日贝公公的禀报,因离得不算远,听澜读出了大部分唇语,也禀报给了臣妾。” 李宿眸色一深。 姚珍珠不去管他,也不为他身上的冷意瑟缩,她口齿伶俐,语速飞快:“因此臣妾便开始做准备。” “昨日夜里,臣妾已经领着小厨房的人做好了大部分储备粮食,做了不少点心面饼糖果之类,也把冷冻的肉类做了肉干备用。” “并且臣妾命吴大厨今晨亲自去御膳房领份例,直接把这一季的份例都领回来,以后就不用再同御膳房来回交涉。” 姚珍珠这话说得分外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御膳房不给份例的未来。 李宿一直没有打断她,甚至连表情都未改变,只是在认真听她讲话。 姚珍珠最后总结:“这些都安排好,臣妾才沉下心思索,认为无论殿下去哪里,臣妾都要跟在您身边。” “只有跟着您,臣妾才是最安全的。” 李宿的心狠狠一颤。 少时不被父母所喜,他孤僻而沉默,除了奶娘,宫里任何人都不爱靠近他。后来他经历变故,经历了那一场场流血与暗杀,他变得越发暴戾,狠厉得让所有人都怕他。 他们厌恶他、惧怕他也不想看见他。 从来没有人,想要跟着他,认为跟着他才安全。 明明,他才是一切恐怖的根源。 姚珍珠的声音清澈,虽然依旧有着熬了一夜的嘶哑,去怎么都掩盖不了她的笃定和坚韧。 她就那么看着李宿,眼神清澈,声音坚定。 她没有撒谎。 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李宿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莫名的让人焦躁不安的激动,努力让自己不去变换脸上的表情。 他不能笑,李宿想。 姚珍珠看着李宿沉思,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等来的却不是李宿的质疑。 她在鼓起勇气来前殿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被人质疑的可能。 但这一切都没有。 李宿仿佛是在认真思考她的话,认真把她的所有安排也意见都听入耳中,最终,他给了答案。 “你做得很好。” 姚珍珠的出身或许不够高贵,她没有受过世家千金的教育,既没读过书,又没习过字,她一路磕磕绊绊,在宫里侍奉多年。 但她却并非没有见识,也并非蠢笨。 相反,姚珍珠有着出乎李宿意料的聪慧和坚韧。 所以她说的话,李宿莫名愿意听,也能听进心里去。 姚珍珠所做的准备和打算,他认为很妥当,也很仔细,他一开始跟贵妃没想到的地方,她都想到了。 这些细碎的生活,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她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姚珍珠没想到会被李宿夸奖,她略有些不好意思:“那殿下……同意臣妾跟您走吗?” 她一瞬有些得意忘形,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 李宿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问:“你怎么知道孤要走?” 是啊,她怎么知道李宿要走? 姚珍珠心中一紧,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即道:“殿下刚才那一连串吩咐,一看便是为离宫做准备,所以臣妾以为您要离开。” 李宿锐利的眼眸盯着姚珍珠细看,片刻之后道:“确实如此,但是……” 但是这一趟没有归途。 此刻寝殿中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两个,李宿说话从来不含蓄,相反,但凡面对自己人,他都是很直白的。 现在面对姚珍珠,李宿也从不遮掩:“但是孤一旦离宫,便是身边有禁卫,也不一定安全。” “此行前去玉泉山庄,路程要十日,这十日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介时真有危险,孤可能会顾不上你。” “你还要去吗?” 姚珍珠想:你顾不上我,我可以自己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很坚定:“去,殿下又如何知道,留在长信宫中就安全呢?” “在臣妾心里,跟在殿下身边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殿下让臣妾跟着吧,好不好?” 李宿拒绝不了他。 他不是心软,也不是舍不得,他只是被姚珍珠说服了。 是啊,他这个太孙殿下都不安全,何况毓庆宫呢? 李宿沉默片刻,道:“可,你去准备,这几日随时离宫,你的两个宫女都带上。” 姚珍珠大大松了口气。 她这一放松,话就多起来。 “殿下,臣妾还有话说。” 李宿这一次没看她,只是飞快打开折子,继续写起来。 姚珍珠自顾自说:“殿下,臣妾觉得……东宫对咱们不怀好意,所以,留在毓庆宫的人其实也不安全啊,贵妃娘娘在还好说,若是去了皇觉寺,剩下的人得怎么过日子?” 李宿奋笔疾书,没应话。 姚珍珠继续道:“臣妾以为,她们就是要动,也只动殿下的知心人,比如说司寝宫女和周姑姑,只要把毓庆宫这几个主事者都除去,毓庆宫便不足为惧。” 这是她反复思索梦中场景,得出来的结论。 那一日周姑姑突然病了,无法起身,而尚宫局就拖着不给份例。 即便之前有所准备,宫里上下那么多张嘴,还是不太够吃。 所以,姚珍珠不得不自己出一趟门,去尚宫局要份例。 她以为会坎坷艰难,却没想到意外顺利。 尚宫局并未刁难,很爽快就把东西全部给了,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目的并非刁难毓庆宫,给毓庆宫不痛快,让太孙殿下没脸。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把姚珍珠引出去下毒。 为什么是她呢? 姚珍珠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她逐渐明白了。 她是太孙殿下最宠爱的诏训,也是“侍寝”次数最多的太孙嫔妃。 他们要保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所以,无论姚珍珠是否真的侍寝,是否怀有身孕,又或者跟李宿只是表面上的宠爱关系,这都不要紧。 只要毓庆宫这些伺候过李宿的嫔妃都死了,他们才能安心。 姚珍珠认真对李宿说:“殿下,或许是臣妾想得太多,也把他们想得太坏,但周姑姑和魏宫女几人毕竟同臣妾关系融洽,臣妾不想让毓庆宫任何人出事。” “还请……”姚珍珠刚想再劝一下李宿,却听他轻声开口。 “好。” 第53章 【二合一】乖,这就不冷…… 姚珍珠愣住了。 李宿淡定看着她,面容沉静,目光炯炯。 “孤答应你。” 姚珍珠只觉得自己那颗月寂烟雨心,轻快地飘了起来。 就如同在风车上翻飞飘荡的棉花糖,不一会儿就飘成一个圆滚滚的云球,一晃一晃飞到天上去。 李宿放下笔,把折子轻轻合上。 “孤会命魏宫女、沈宫女并周姑姑一同前往皇觉寺,替孤侍奉贵妃娘娘。” 姚珍珠这才彻底放心。 她抿了抿嘴唇,冲李宿开心地笑了。 那双月牙眼儿弯弯的,让心情灰暗的李宿难得开怀起来。 头一次,对她说话带了几分温度。 “去忙吧,好好收拾行李,”李宿道,“可能要在玉泉山庄住许久。” 姚珍珠被他如此关怀,竟一下子红了脸。 她抿了抿嘴唇,冲李宿福了福:“是,臣妾告退。” 越是同李宿熟悉,姚珍珠越发现李宿是个好相处的人。 只要不越界,不惹他生气,也不在他避讳之处刺激他,他其实很能兼听则明。 若是寻常天潢贵胄,哪里会听一个宫女出身的小丫头胡说八道? 但李宿偏偏就听进心里去。 姚珍珠自己都不知道,她离开毓庆宫前殿时,唇角微微上扬,眉眼间带着说不清的笑意。 待回到后殿,听澜跟汤圆也正在等她。 “小主您哪里去了,”汤圆急得眼睛都红了,“奴婢跟姐姐起来瞧不见您,急坏了。” 她年纪还小,喜怒形于色,不怎么知道收敛。 可越是如此,姚珍珠跟听澜却也越宠着她。 姚珍珠笑着过来,捏了一把她圆滚滚的小脸:“我又丢不了。” 汤圆刚才眼睛还红彤彤的,被她这么一捏,立即破涕为笑。 姚珍珠心情放松,不再紧绷,她很轻快地叮嘱听澜:“过几日咱们要随殿下离宫,你们两个要随我一起,今日务必要把行礼收拾妥当,不要叫人发现。” 听澜心中一紧:“小主……” 姚珍珠同她摆手:“咱们跟着殿下,不怕。” 听澜的主心骨倒不是太孙殿下,相反,她对姚珍珠有莫名的崇敬和依赖。 只要姚珍珠下定决心的事,她就会义无反顾。 因此,不管姚珍珠说了什么,只要她语气坚定,神态沉稳,听澜就不会再害怕。 汤圆想再说些什么,听澜却冲她摇了摇头:“是,小主,咱们这就收拾行李。” 姚珍珠要带的东西不多,几身厚实的袄裙并大氅披风,几套换洗的中衣并鞋袜,一个箱笼就差不离了。 既然是去侍疾,她也没必要带太多珍贵首饰,只带了一小盒端庄大方的,又带了些胭脂水粉,差不离也就齐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在自己收拾的那个包袱里又放了几条干净的手帕和一些常用药丸,再把刚小厨房送来的盐糖等物分类放好,这才算稳妥。 她指着另外两个包袱道:“路上可能会有危险,这两个包袱你们不要离身,且记得了?” 听澜跟汤圆自然一口应下。 太子殿下虽想让洪恩帝即刻出宫,但皇帝陛下毕竟重病在床,这几日病情很不稳定,若是此刻就赶父皇出宫,面子上实在不好看。 李锦昶这么多年都是翩翩儒雅君子,他不会为了这一日半日自打自脸,自然也不会留下任何骂名。 因此,一直到了初十这一日,洪恩帝的皇帝仪驾才备好,天刚蒙蒙亮时,乾元宫广场就等了不少王公贵人。 姚珍珠领着自己的两个宫女,跟在李宿身后,默默站在太孙殿下的马车边。 送重病的皇帝出宫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体面事,因此这一次甚至连文武群臣都未有,只宗人府这边来了几位同太子关系好宗亲王爷,站在寒风里充场面。 李宿这边就更冷清了。 他就带了两个公公,旁的宫人都没带,妃嫔也只带了一个诏训,连宫女都算上,统共六个人。 他穿着黑貂大氅,头上戴着风帽,垂眸肃立,根本不去看任何人,也不显得十分落寞。 仿佛这一趟只是简单的出宫游玩似的。 皇帝仪驾的另一边,便是娘娘们的送行仪仗。 为首的自然是贵妃娘娘,她今日身穿绛紫贵妃大礼服,头戴凤冠,红唇醒目而耀眼。 贵妃从不在宫中久住,她早年跟随兄长戍边,在大漠中骑马长大,对于京中的一切都觉得憋闷。 因此,往年过了上元节,她便会离宫去皇觉寺。 一是为大褚祈福,二为陛下祈福,三则是缅怀为大褚殉国的兄长,大褚战神苏长卿。 她要离宫,无人敢多说半句质疑。 此番因皇帝陛下要去玉泉山庄“养病”,她便也陪伴提早离宫,不在这锦绣芳华的长信宫多待半日。 在贵妃娘娘的仪仗之后,便是德妃、淑妃并贤妃的仪仗。 德妃淑妃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却也没多难看,倒是贤妃,因之前御花园那一场捉奸,让绯烟宫名声扫地,也让她颜面尽失。 若非不得不出宫送驾,她轻易不会踏出绯烟宫半步。 此刻她白着脸站在这,只觉得四面八方的人都在嘲笑她,说绯烟宫荒□□典,毫无礼法。 这二十年的脸面和体统,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贤妃站在寒风之中,紧紧攥着拳,完全不敢回应任何人的目光。 她不想在那些眼眸里看到讥讽、嘲弄,看到厌恶、玩笑,看到一切令她崩溃的源泉。 一向高高在上,高贵冷傲的贤妃娘娘,此刻终于底下了头。 站在阳光之下,她的心却如坠冰窖,寒冷刺骨。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为何会有这么一天? 到底是因为什么? 贤妃如此想着,怨恨和懊恼从她心底生出,盘旋在贫瘠的心海上。 都怪那个贱人! 贤妃几乎要呕出血来。 她当时只是让秦三娘跟张夺多说几句话,同他打好关系,多打听打听陛下的行踪。 她可没让秦三娘跟张夺私通,她只是让她巴结他而已。 说什么都晚了。 贤妃在心里不停咒骂秦三娘,骂她不知羞耻,骂她道德败坏,也骂她隐瞒主上,罔顾尊卑。 她正骂着,后面传来幽幽的嗓子。 “许久没见贤妃娘娘了,今日秦姑姑怎么没陪着来啊?秦姑姑可是贤妃娘娘的心腹能臣呢。” “哦对了,臣妾忘了,娘娘最瞧不上柔媚惑主,不端不正,私德败坏之人,怎么可能还带着秦姑姑出门?” 那声音娇娇柔柔的,却字字珠心,贤妃手心都要掐出血,却无法反驳。 为什么?因为以前她曾经拿这些话训斥过庄昭仪。 她一个教坊司出身的贱婢,也能当上中三位的昭仪,令曾经的贤妃十分鄙薄。 她靠的是什么?还不是不要脸皮魅惑男人的手段? 更或者,她只不过是因为可以诞育皇嗣。 为什么自己不可以?为什么宫里人都行,除了她,除了她! 贤妃深吸口气,想要训斥他几句,这时端嫔开口了:“庄昭仪,切莫无礼,贤妃娘娘不管如何也不是你能置于的。” 贤妃心中一颤,她没想到,现在替她说话的,反而是这个她从来都不喜欢的表妹。 端嫔眼眸流转,在庄昭仪面上一扫而过,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片刻之后,端嫔柔声道:“姐姐今日怎么不穿大氅出来,穿披风怪冷的,还是宫里的宫人不够精心,穿我这件吧。” 贤妃几乎都要羞愧死了。 她低着头,感受到身上暖和的大氅,一句话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她连正眼都没瞧过的表妹,反而是现在唯一会关心她的人。 贤妃这段时候受尽了冷眼和嘲讽,突然有这么温暖的话语,让她百感交集,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收紧披风,不再言语。 广场另一边,只穿着披风的姚珍珠站在李宿身后瑟瑟发抖。 今日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却偏偏寒风烈烈,吹得人心中发寒。 听澜小声问:“小主,奴婢再给您披上一件披风吧?” 姚珍珠摇摇头,没答应。 这样的场合,她一个七品诏训没资格穿大氅,披风却太过轻薄,风一吹就透。 听澜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站在前面的李宿却听得很清楚。 他不关心站在大殿之上,傲视众人的太子说着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也不去听身边皇孙们都在议论什么,他却听到了身后的轻言细语。 几位年长的皇叔,二殿下昭王和德妃所出三殿下寿王都未到场。 昭王因牵扯进宜妃小产之事,已被太子以彻查的名义圈禁府中,不许外出。 而寿王却是称病在府,自言起不了身,自觉不孝,实在没有掩面送驾。 这两位都不来,越发显得这一场送驾怪异。 在这两位年长的王爷之后,淑妃所出七殿下、宜妃所出十殿下甚至就连端嫔所出九殿下也都没露面。 只有母妃早亡,母家不丰的五殿下、六殿下和八殿下入了宫,却也只老老实实跟在太子身边,都是乖巧懂事的好弟弟。 这个场面,宗亲皇子心里都有数。 宫里说得含糊不清,说是皇帝陛下要去玉泉山庄养病,却连皇帝为何生病,生的是什么样的病都未说清。 端看今日陛下从头到尾都没露面,只太子在前面意气风发,大家便都明白了。 不过如今东宫势大,谁都不敢当面顶撞太子,这一场违逆风波就平淡过去了。 他们不敢去看太子,落在李宿身上的目光却不少。 李宿垂着眼眸,面容冷峻,玉树临风。 只不过身上肃杀气太重,让人不敢直视他面容。 李宿也懒得去搭理他们。 宫里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想理。 就在众人即将收回目光的时候,李宿突然抬起手,慢条斯理解开了身上的黑貂大氅。 他转过身,把那大氅整个罩在了姚珍珠的身上,垂眸给她系上丝绦。 然后,又给她仔细戴上帽子。 他面容沉静,嘴角却带着难得的笑意。 “乖,这就不冷了。” 身边,所有皇子龙孙都惊呆了,就连被他“宠溺”的姚诏训,也惊呆了。 李宿却不管那么多,他只是说:“孤的人,不能冻着。” 你们不是喜欢看吗? 孤让你们看个够。 你们不是想知道孤怎么想吗? 猜吧。 能猜到算孤输。 李宿对自己的名声特别不在意。 名声这个东西,都是外人说来听的,所说之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心里到底如何所想,没有人能说清。 名声都是虚名。 就如同洪恩帝和太子,一个圣明之君,一个儒雅储君,父子两个站在那,脸上都要写国之大幸。 实际上呢? 李宿垂下眼眸,看着姚珍珠涨红的小脸,又感受着四周诧异的眼神,难得心情愉悦。 他松开手,转身回到原位。 大抵是因为要离开这里,要离开这个他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囚笼,李宿心情分外开阔。 是这十来年里,从未有过的高兴和开怀。 甚至就连身边这些人,都没令他特别厌烦。 李宿这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身边的二皇孙李宴略微往边上侧了侧身:“大哥……” 李宴的母妃是太子侧妃,姓王,早年跟随先太子妃一同嫁入东宫,晚先太子妃一载诞下二皇孙。 王侧妃沉默寡言,从不在东宫多说话,也根本就不往正殿去,因此李宿对她并不熟悉。 前几年,王侧妃一场大病没了,李宴才同他熟悉起来。 这个弟弟跟他母妃的性子一样,沉默寡言,不喜惹事。 去岁恰逢李端要出宫开府,他便也自请出宫。每日只进宫上课,一下课就立即出宫,仿佛宫里沾染了瘟毒一般,令他多待一刻就难受。 兄弟俩渐渐长大,又都是没妈的孩子,这几年关系倒是还可以,平日里能寒暄几句。 “大哥,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见,祝大哥一路顺风,身体康泰。”李宴是在场所有皇孙里,唯一敢同李宿说话,也是唯一面露不舍的。 李宿对这个弟弟不算太了解,却也知道他同自己还是有几分情分的,便道:“多谢二弟,你也一样。” 李宴叹了口气。 他为何叹气,李宿很清楚。 若李宿此去再无归来之可能,那么等太子殿下登基,被立为新太子的一定是李端。 一旦李端继承大统,他们这些庶出的哥哥弟弟,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李宴瞥了一眼身边不远的李端,看他脸上挂着舒朗的笑,整个人都是舒心惬意的,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他低下头,用只有兄弟俩才能听到的语气说:“大哥,弟弟希望您能归来。” 只要李宿能归来,一切便能柳暗花明。 李宿没有看他,也没有应话,他只是遥遥看着苍茫广场上蔚蓝的天,看着那随风飘摇的云。 因洪恩帝病重,今日的典仪一切从简。 众人不过在广场上站了小半个时辰,送驾典仪便结束了。 李宿遥遥朝太子、太子妃及各位宫妃一拜,转身上了马车。 姚珍珠的马车跟在李宿之后,她领着自己的两个宫人上了马车,这才算松了口气。 皇帝的仪驾一眼望不到头,轮到姚珍珠马车行驶起来时,又已过了两刻。 车轮咕噜噜,一路晃动前行。 这一次,姚珍珠没掀开车帘,也没有好奇张望这一路的风景。 她垂着眼眸,轻轻抚摸身上那件黑貂大氅,末了道:“殿下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这话当着外人自然不能说,但姚珍珠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从一开始的震惊回过神来,她立即知道李宿要做什么。 宫里人都想知道他如此出宫侍疾,是否痛彻心扉,是否失望难当,但这些情绪李宿都没有。 他甚至有闲心关注自己的诏训是否冷了,并把自己的大氅亲自给她穿上。 这般柔情蜜意,哪里有失意可怜的样子? 姚珍珠差点没笑出声。 “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一定很失望。”姚珍珠道。 听澜正在给她温茶,闻言便笑:“小主也高兴?” 无论李宿为了什么,也无论是不是摆给别人看的,最后的好处却落在她身上。 寒冷冬日里,她披着李宿的大氅,从头到尾都没冻到。 身上暖,心里也暖。 姚珍珠笑了:“高兴的。”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一路跟在洪恩帝的御辇之后,过了许久才终于出了宫。 之后的路途,就在走走停停里度过。 坐马车的过程是很枯燥的,因无法沿途安营扎寨,只能一直住在马车上,饮食起居都很不方便。 前两日的时候姚珍珠还很新鲜,打着车帘看了好久的景,直到官道两侧全部换成一望无际的树林,姚珍珠也不爱看了。 听澜见她无趣,就道:“小主,要不咱们翻手绳吧?” 姚珍珠没玩过这个,她入宫之前一直在挣扎活着,身边只有兄长,两个孩童连吃食都没着落,更不可能去玩花绳。 而入宫之后,她学的是如何伺候人,如何谨守宫规,也没机会学。 现在倒是能跟听澜好好玩一玩。 姚珍珠很聪慧,学得特别快,没多会儿就学会了。 她跟听澜、汤圆三人一口气玩了一上午,等到午膳时还是觉得没尽兴。 不过待马车停下来,她们三个依次更衣,回来就看到御膳房送了午膳过来。 因为路途遥远,膳房不可能变着花样上菜,给端来的菜样式都很简单。 或者说,给毓庆宫这边的菜都很简单。 他们这一趟到底为何,队伍中的贵人都是什么境况,人人心里都清楚。 皇帝陛下病重,一直未曾醒来,全靠太医院用药膳吊着,御膳房不用操心。 他们唯一要伺候的就是太孙殿下和姚诏训,就这还不愿意多费心。 姚珍珠看着端来的白菜豆腐炖锅,微微皱起眉头。 若是平日里,她也爱吃白菜豆腐,姚珍珠几乎没有不爱吃的菜。 可这锅子已经连着吃了三日。 中午一顿,晚上一顿,不带变花样的。 今日御膳房大发善心,里面给加了些绿豆粉,却把稀薄的汤底都吸干,一锅浆浆糊糊,瞧着就没食欲。 除了这个,还有萝卜炖牛腩,八宝烧鸭并一道并不算很新鲜的素菜。 路途上饮食简单,这个姚珍珠知道,却没想到这么简单。 不,不应该说简单,应该是敷衍。 萝卜炖牛腩可能因为是昨夜里炖煮的,此刻老得咬不动,汤汁特别咸,大约抢劫了盐铺,不要钱地往里撒。 八宝烧鸭里的板栗没煮熟,鸭肉上的毛没摘干净,鸭头竟也在锅里,正睁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绿豆眼,悲伤地看着姚珍珠。 姚珍珠:“……” 姚珍珠心想,你别看我,不是我杀的你。 这鸭子这模样,姚珍珠都吃不下去。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做了鬼,还是去吓唬御膳房的大厨吧。 这么叹着气,姚珍珠把自己带的咸鸭蛋取出,敲开一个拌进饭里。 米饭还是碧粳米,倒是能吃饱。 咸鸭蛋是吴鱼羊亲自腌的,用了独门配方,时候刚刚好。 蛋黄橙黄橙黄的,刚一撬开,晶莹的油就流出来,姚珍珠很不舍地把那蛋黄油都倒进碗中。 蛋黄沙沙绵绵,带着一股鲜香,又有浓重的油香味。 靠着这个巴掌大的咸鸭蛋,姚珍珠都能吃下一碗饭。 倒是可惜那些食材了。 姚珍珠这么想着,就着咸鸭蛋吃了一整碗饭,又将就着用御膳房的菜吃了一碗,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她的嘴原来没那么刁,在御膳房的时候因是学徒,学做什么吃什么。 酸果刚开始被人熟悉的时候,她连着吃了一月各种酸果羹汤,梦里都是酸的。 但是到了毓庆宫,她突然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人灌输她,也没人会给她白眼。 所以,现在对着做得不够好的鸡鸭鱼肉,她竟也会嫌弃了。 姚珍珠不由叹了口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这么说的吧?” 听澜也没读过书,汤圆就更听不懂了,只能懵懵懂懂道:“好像是,小主真聪明。” 姚珍珠说到这里,感叹道:“殿下特地请了教导姑姑教授课业,听了小半个月,总要学会点什么,要不然白费殿下苦心。” 这么一说,自然又说到李宿身上。 这几日在马车上,姚珍珠基本瞧不见李宿,也就昨日下车更衣时见了一面,姚珍珠给他请了安,李宿点头,就算过去了。 现在想来,李宿是否每日面对这样的膳食? 以他的脾气,怕不会吃吧? 姚珍珠如此想着,从包袱里取出几个鸭蛋,对汤圆道:“你送去给贺公公,说这是我宫里带出来的,殿下要是用不下饭,就让殿下将就着吃。” “待咱们到了玉泉山庄,我来亲自给殿下侍弄膳食。” 她的手艺,同宫中的大厨也差不了些许,这话说得分外笃定。 汤圆领命,把咸鸭蛋包好下了马车,不多时便回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个小食盒。 “小主,贺公公说正发愁呢,御厨也不知怎么回事,给殿下准备的都是辛辣之物,多谢小主惦念殿下。” 若是没这下饭的咸鸭蛋,李宿刚被姚珍珠养回来的胃又要遭殃。 汤圆边说着,边打开匣子。 “贺公公说殿下不喜吃瓜果,这个是今日送来的,让小主开开胃。” 姚珍珠一看,却是两个苹果。 御膳房里的人变着花样刁难太孙,却不敢太过克扣他的膳食,御膳不用心,这苹果还是要送的。 但李宿似乎也不是很爱吃。 姚珍珠摸了摸苹果,弯着眼睛笑了:“四个鸭蛋换了两个苹果,咱们赚了。” 毕竟,出宫之后苹果就是稀罕物了。 下午三人又玩了一下午翻花绳。 待到傍晚时分,车队在一处桦树林的避风处停下来。 准备安营扎寨,短暂修整。 算起来,这已经是出宫后的第五日,再过五日,玉泉山庄便要到了。 汤圆跟听澜去取膳了,姚珍珠站在小帐篷前赏景,顺便等她们两人。 姚珍珠怕晚膳准备不周,下马车的时候亲自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远远看着瘦瘦小小,哪里有初为人妻的样子。 人群之中,李宿也瞧见了她。 他想到中午送来的咸鸭蛋,想到那咸香的口感还在唇边,顿了顿,还是往姚珍珠这里走了两步。 然而,只听啪的一声,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矢便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李宿终究没赶到姚珍珠面前,他脚尖轻点,刚一往后撤退两步,无数黑影便从天而降,眨眼间便包围了还未来得及全部安营扎寨的营帐四周。 营地一下子乱起来,有年轻的黄门不经事,尖着嗓子喊起来。 “有刺客!” 第54章 【二合一】谢谢你没有放…… 姚珍珠一下子就愣在那了。 无数黑影从桦树林中窜出,如同乌鸦一般遮天蔽日,他们手中执剑,闪着寒光冲众人扑来。 刺客来得猝不及防,但锦衣卫、金吾卫以及太孙禁卫却也反应迅速,一瞬冲杀上前,团团围住刺客。 原本安静的营地一瞬便响起斧钺之声,叮当作响。 姚珍珠站在帐篷前,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保护皇帝陛下的金吾卫和保护李宿的禁卫皆是忠心耿耿,他们丝毫不顾自身安危,冲在最前面,同刺客拼命厮杀。 不过眨眼功夫,血腥味便充斥口鼻之间。 姚珍珠还未来的及用晚膳,此刻闻到浓重的血味,胃里一阵翻腾。 但她不能就这么站在这里。 即便害怕,即便腿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站在这里。 可她应该躲到哪里去? 姚珍珠的目光落到了身后的帐篷上。 她站的位置很偏僻,距离战场很远,距离帐篷也不过十步之遥。 只要十步。 姚珍珠深吸口气,她不敢转身,只踮着脚尖倒退。 然而她刚退了两步,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把长剑便破空而来。 姚珍珠心中一紧,她下意识往后一闪,堪堪躲过了袭来的刺客。 但她这一闪,瞬间失去了平衡。 姚珍珠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边上一倒,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来,姚珍珠却也顾不上疼了。 眼前,寒光再至。 冲到面前来的,是漫天的杀气。 在这瞬间,姚珍珠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右手使劲,整个人往边上滚了一圈,再度躲过了那道寒光。 可这一次,她歪歪斜斜躺在地上,实在已经没了力气。 不远处的战场厮杀激烈,金吾卫拼尽全力,要护卫陛下安然,禁卫人数只金吾卫四成,却也牢牢保护在李宿身边,努力保护太孙殿下。 只有孤孤单单的姚诏训,无人关心,无人守护。 她的宫女不知道去了哪里,姚珍珠努力撑着身体,分神想:她们两个要好好躲着。 大约发现面对的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过来刺杀她的刺客这会儿倒不着急杀她,反而如同逗猫一般,左一剑右一剑,看着她在地上翻滚求生。 姚珍珠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 哪怕现在她当真害怕,可求生的欲望却压倒一切。 她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 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好不容易熬过青州大灾,也熬过宫中一次又一次的坎坷,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姚珍珠一边努力翻滚,一边往边上厮杀的战场挪移。 不过三五个来回,她便挪到了厮杀的外围。 在人群之中,姚珍珠看到了李宿肃杀的身影。 他身上干干净净,脸上就没有丝毫血迹,周身仿佛不沾尘烟,可他手上的长剑,却闪着猩红的血色。 他是杀人者,亦是守护者。 姚珍珠手下使力,攥了一把泥土,趁着刺客分神的刹那间,右手一扬,把泥土直接泼洒到对方脸上。 不过喘息之间,她飞快爬起来,冲入战场之中。 “殿下!救命!” 姚珍珠对李宿喊道。 所有事都顾不上了。 她不确定身后之人会不会追来,也不知道那寒冷的剑会不会刺破她的肩膀,她只知道,若她不能赶到李宿身边,她一定会死。 李宿此刻正在厮杀着。 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搅乱了他的脑海。 天地之间,一切都混沌。 在他心里,在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字。 杀! 他要杀光左右的敌人,要把他们碎尸万段,要用血洗净天地间的尘埃。 李宿混沌的脑中这么想着,也如此做着。 他自幼习武,武艺高超,一把清风剑在手,仿佛可以斩杀邪祟鬼魅。 就在他杀得痛快,杀得尽兴时,一道带着恳求的熟悉嗓音在耳畔响起。 “殿下!” 有人在呼唤他。 李宿下意识回过头,赤红的眼眸里,有一个仓皇的身影向他扑来。 若是平时,他一定会挥剑斩杀,不会有半分迟疑。 但这一声呼唤,声音实在太熟悉了。 这种熟悉,让李宿混沌的思绪重复清明。 这一刻,巨浪在他耳中拍打,寒风席卷而来,鸣叫声不止。 但李宿却看清了冲他求救的到底是谁。 是他的妃子,是那个吃起饭来特别幸福的姚珍珠。 李宿恢复神智的那一刻,看到了姚珍珠背后刺过来的那一剑。 他来不及呼唤,也没有功夫让姚珍珠闪躲,他足尖一点,冲姚珍珠飞扑而来。 姚珍珠只觉得一道蔚蓝的潮水向自己拍打而来。 李宿英俊的面容一瞬映入她眼眸里。 姚珍珠瞪大眼睛,只觉得腰上一紧,一道结实有力的臂膀狠狠抱起了她。 下一刻,姚珍珠听到一声闷响。 噗。 那是利刃刺入胸膛的声音。 血腥的风从背后吹来,噗通一声,死尸倒地,扬起一地尘土。 姚珍珠被李宿抱在怀中,她下意识搂住李宿的脖颈,整个人缩在他宽厚的胸膛里。 太孙殿下身边,果然是最安全的。 他会保护我。 姚珍珠失神地想着。 然而下一刻,她只觉得眼前一闪,利刃去而复返。 姚珍珠惊道:“殿下,小心。” 李宿站在那没有动,他左手紧紧抱着姚珍珠的腰,右手长剑飞舞,反转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噗。 又一声。 刺客难以置信地看着胸膛上的长剑,仿佛不相信自己即将死亡。 李宿右手往前一抽,清风剑迅速收回,刺客胸膛上的血窟窿里,氤氲的鲜红花朵绽放开来。 噗通。 又一死尸倒地。 战场上越发乱起来,一波又一波的刺客如同蚂蚁,源源不断冲营地奔来。 死了一批,就再来一批,无穷无尽,仿佛永不断绝。 锦衣卫全部保护在皇帝御辇四周,无暇顾及太孙殿下,而金吾卫们已经死得七七八八,李宿身边的护军越来越少,只剩下数百禁卫。 但敌人却越来越多。 李宿刚刚杀红了眼,这会儿因为救下姚珍珠,已经清醒过来。 他看着四周拼死抵抗的禁军,狠狠皱起眉头,道:“不用管我,誓死保护皇祖父!” 他们这边刺客并不算多,此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坚定保护皇帝,不能让皇帝有半分闪失。 禁卫统领也明白太子顾虑,留下最精锐的数十禁卫,带领其余所有卫兵赶往御驾。 寡不敌众,硬拼死守,只有死路一条。 李宿寻了另一条路,往官道对面的荒地退去。 一路拼杀,李宿连同身边十几个禁卫一起退到了荒地尽头。 姚珍珠死死抱着李宿的脖颈,往他身后看过去。 天际灿阳如血,寒风萧瑟,在她面前的不是生路,而是末路。 荒地尽头是令人胆寒的悬崖峭壁。 姚珍珠下意识攥住李宿的披风,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悬崖之下,深不可测。 李宿的脸上已经不如初时那般干净,星星点点的血洒在他如玉般的脸庞上,让他周身上下多了几分鬼魅之气。 他右手紧紧握着剑,左手抱着姚珍珠,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既然保护了,就要保护到底。 他从来不半途而废。 不过喘息之间,刺客越来越多,黑云一般压着悬崖边上的一群人。 李宿目光沉静,他仔细寻找着出路。 前后几波刺客似乎并不相熟,即便重重包围这他们,却并不缜密,在李宿的右手边有一个难得的空缺。 李宿深吸口气,右手对身边的禁卫打了个手势,不等对面刺客反应,提剑便飞冲而去。 刺客们显然没想到他们竟还要突围,一时没有立即动作,就这个空档,李宿已经刺到空缺口。 但两方人手实在悬殊,刺客们刚一回过神来,便一股脑压上前来。 刀剑声再起,杀声、痛呼声、倒地声不绝于耳。 李宿身边的禁卫一个有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他跟姚珍珠。 他双目赤红,血水混着汗水滑过,仿佛流下血泪。 他突然开口。 “姚珍珠,你怕不怕死?” 李宿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恨意,也有着不肯服输的倔强。 说话的工夫,又有四名刺客挥剑上前。 小心! 这两个字姚珍珠根本没来的及喊出口,李宿一个辗转腾挪,往右边一侧,左肩便被长剑刺入。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姚珍珠,却堪堪躲过了面前带着血的利刃。 姚珍珠紧紧咬着牙。 她眼中含泪,却并未流下来。 她死死的,死死的看着眼前这些人,看着他们挥舞着刀剑狰狞冲两人扑来。 她想:他们就该死吗? 不。 她的手轻轻一动,摸到了李宿左肩上温热的血。 姚珍珠闭上眼睛,大声喊道:“我不怕死!我不想死!” 李宿闷声笑了。 这是姚珍珠头一次听到他笑。 即便前几日在乾元宫广场上故意吓唬其他皇子龙孙时,他也是冰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说着那些话。 但现在,他身受重伤,面临无法化解的杀局,他却笑了。 “那就不死。” 李宿的笑声很轻,却如同灵符一般贴在姚珍珠耳朵上,让她想忘忘不了。有那么片刻工夫,她甚至在这场围杀里失了神。 杀! 敌人的厮杀声又来。 李宿收起唇角的笑,他左手使力,死死抱着姚珍珠纤细的腰肢。 即便受了伤,即便抱着一个活人,他的身形也丝毫没有蹒跚之相。 “抱紧我。”李宿低哑的嗓音钻入姚珍珠的耳朵里。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李宿深吸口气,长剑一挥,带着一道璀璨的寒光,挥退了身侧的所有敌人。 他脚下生风,一步、两步,踩着颇有韵律的鼓点,往后急退而去。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却是催命之敌。 几步之后,李宿退到了悬崖边上。 他定定看着面前黑压压的敌人,右手一挥,一个带着硫磺味的暗器扔到了地上,下一刻,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同飞在天际苍鹰,凌空飞至悬崖上空。 姚珍珠下意识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 耳畔是呼啸的寒风,是惊天的爆裂,是李宿胸膛中笃定而坚韧的心跳。 噗通、噗通。 姚珍珠的心也跟着猛烈地跳动起来。 两个人只在空中停了一瞬,寒风一到,便飞速往下坠落。 姚珍珠紧紧闭着眼,只觉得自己落入噩梦之中。 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自己的血味。 血腥气刺激了她的神智,让她在急速的坠落之中没有昏睡过去。 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姚珍珠只觉得背后寒冷刺骨,但身前却是温暖的。 李宿宽厚的胸膛给她遮挡了寒风。 姚珍珠失神地想:他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 姚珍珠感觉自己在飞。 她跟李宿两个人仿佛翱翔在空中的苍鹰,在悬崖峭壁和密林之间穿梭着。 从悬崖底吹来的潮湿的风迎面而来,打湿了她的眼角。 姚珍珠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流泪。 两个人还在下坠。 姚珍珠在李宿肩膀蹭了蹭脸颊,李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恐慌,又或者时机已然成熟,他右手长剑一甩,狠狠刺入峭壁之中的缝隙里。 姚珍珠只觉得身体往上一弹,就靠着李宿的右手挂在峭壁上。 李宿虽然武艺高强,却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境况,一时不知要如何继续,只能勉强找到凸出的山石,双脚接力,让两个人紧紧贴在墙壁上。 这么一停下来,姚珍珠的心立即安稳了。 她略抬起头,额间散落的碎发蹭在李宿脖颈间,带起一阵麻痒。 李宿下意识往后仰头,想要远离她恼人的头发。 姚珍珠:“……” 姚珍珠:“殿下,你不嫌弃臣妾了?” 她声音特别轻,还带着坠崖后的颤抖,看起来瑟缩又弱小。 “那我把你扔下去吧。”李宿沉默片刻,道。 姚珍珠:“……我错了。” 李宿怕她掉下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生死存亡之际,所有的芥蒂和嫌弃都不翼而飞。 不过,这也就是姚珍珠,要是换了随便什么女子,不用说搂着她跳崖了,就是多碰一下都要吐。 姚珍珠是自己人,他习惯之后,确实不会特别嫌弃了。 有这么一出插曲,姚珍珠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李宿不方便张望,姚珍珠便探出头来,往下面看。 刚看了一眼,她就惊喜道:“殿下,咱们快到底了。” 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姚珍珠能清晰看到下面的草丛,也能看到不远处的密林,只要再往下盘桓一番,大抵就能平安落地。 姚珍珠感叹道:“多亏殿下武艺高强。” 他能控制两人停在此处,是算准了悬崖的高度,特地停在了不高不低的位置。 李宿没有说话。 姚珍珠这会儿正高兴着,一时有些亢奋,她右手在李宿背后一抓,想让他顺着自己的目光看下去。 然而,入手是一片温热的湿意。 姚珍珠猛地睁大眼睛,所有的害怕和胆怯都不翼而飞,现在留在她心底里的是焦急和担忧。 “殿下,你的伤如何?咱们快下去吧!” 她这才想起来,李宿早在悬崖之上,左肩就受了剑伤。 两个人一直是面对面的姿势,姚珍珠看不到李宿背面的情景,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 越是不知情,越是焦急。 李宿不吭声,姚珍珠声音越发焦急:“你到底有没有事啊!疼不疼!” 李宿突然嗯了一声。 “没事,”他道,“别吵。” 他说话一贯如此,姚珍珠倒不觉得如何生气,却还是不太放心。 她这安静了,李宿却开了口:“一会儿我要再往下挪一步,你抓紧我不要松手。” 姚珍珠说:“好。” 李宿双腿稳稳站在山石上,右手往后一抽,便把长剑抽出。 长剑一出,两人立即往后仰倒。 李宿双腿在空中踏出一道波痕,两个人缓缓下落。 李宿刚刚就找准了另一个落脚点,右手狠狠一贯,两人再度停在石壁上。 就这么腾挪三次之后,眼看崖底在望。 但李宿却没有继续。 这一场厮杀本就消耗了他大半体力,落崖之后他还要控制两个人不急速坠落,又用了八成心神。 到了这会儿工夫,他已经没什么体力了,左肩也火辣辣地疼。 流到后背的血几乎要凝固在他背上,李宿深深喘了口气,缓缓闭上双眸。 姚珍珠乖巧趴在他身上,这一次没有询问。 她的耳朵就贴在他胸膛上,可以清晰听到他的呼吸时快时慢,心跳如鼓。 李宿的状况肯定很不好,她没办法帮他的忙,也没有那飞檐走壁的本事,只好乖巧一些,少说几句话惹他烦。 两人就这么安静站了许久,直到李宿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不再如刚才那般剧烈,他这才开口:“小心。” 李宿带着她,又挪动四次,最后才稳稳落到地上。 刚一落地,李宿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姚珍珠一把撑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支撑起来。 “殿下,您可真重。”她用轻快的语气说着。 李宿垂眸瞥她一眼,没说话。 若是寻常女子,遇到这样的杀身大祸,又经历了坠崖之难,此刻早就吓得面无血色,六神无主。 但姚珍珠却没有。 刚在山崖上还能乖巧一会儿,这会儿落了地,小嘴巴巴起来,瞧着竟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李宿没有同她斗嘴,让她扶着自己靠坐在山崖边上,努力去看前方的情景。 这一片山崖底部是一望无际的密林,不知从哪里来的潮气一直往脸上扑,似乎有池水。 因林子太密,地上草丛苔藓丛生,让人看不清远处的情景。 这一小片密林被山崖围着,一点都不寒冷,反而有一种潮湿的热意。 若非此刻情况危急,李宿甚至可能会比出宫那一日更高兴。 他动了动手,肩膀上的刺痛却提醒他,两个人得尽快安稳下来,否则马上就要天黑。 他们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下坠的整个过程没有持续太久,因此现在密林中还能看到依稀的光影。 但李宿知道,很快,这里就会变得漆黑一片。 夜晚的森林是很可怕的,他们不知道是否有野兽狼群,必须要尽快找到落脚之处。 如此想着,李宿对姚珍珠道:“扶我起来。” 姚珍珠扶着他起身,李宿道:“刚刚下落时我大致看过,北边都是山坳,我们过去找一找,看是否有山洞夜宿。” 姚珍珠点头,她用细嫩的肩膀支撑着李宿,扶着他往前走。 走了没多一会儿,姚珍珠就出了一头的汗。 李宿的大氅早就不知所踪,她身上的大氅却还在,崖底比上面炎热,竟有些春意,让人觉得略有些热意。 但她却一声都没坑,只是努力看着脚下的路,搀扶着李宿往前走。 李宿脚上没有伤,只不过失血过多,精神耗尽,此刻颇为头晕眼花,没办法靠自己行走。 两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从傍晚找到天黑,还是没有找到落脚地。 姚珍珠心中着急,可到了这会儿,她却没有多余的话。 她只是沉默地搀扶着李宿,两个人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往前寻找。 李宿低头看了看她汗湿的额头,看着她因疲累而苍白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 “歇一歇。”李宿道。 两个人孤独地在这陌生的漆黑树林里,说不害怕是假的。 可姚珍珠心里对李宿有着莫名的信任,甚至只要在他身边,姚珍珠就觉得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这种莫名的信任超过了理智,也超乎常理,可那些反反复复的梦境,却坚定地告诉她,她的想法是正确的。 姚珍珠深吸口气,扶着他坐在石头上,自己也跟着坐下来。 “殿下,我觉得湿气越来越重了。” 她鼻子很灵,能闻到清晰的水汽。 李宿点点头,道:“如果实在找不到山洞,我们能寻到温泉也好,晚上不会冷。” 他这么一说,就证明两个人的前进方向是正确的。 姚珍珠看到前方正好有几节断木,便上前用火折子点燃一个小火堆。 幽幽火光在漆黑的密林里缓缓而起,点亮了姚珍珠苍白的面容,也安抚了她的心。 姚珍珠偏过头来,问:“殿下,我想看看你的伤。” 李宿沉默了。 他没有拒绝姚珍珠,反而在袖中寻了寻,摸出一瓶药。 “我们歇一会儿,你帮我上药。” 姚珍珠把大氅脱下,用李宿的划开里衬,把里面的丝绸全部扯下来。剩下的狐狸皮则团成一团,随意仍在地上。 她走到李宿身后,弯腰看着李宿肩膀的伤,因背着光,她什么都看不清。 “殿下,您转个身。” 李宿沉默地转了个身,很配合的解开腰带,褪下外袍。 姚珍珠温热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中衣,带起一阵战栗。 李宿没有闪躲,只是淡淡道:“莫害怕。” 姚珍珠想:我为何要害怕? 她轻轻揭开李宿的中衣,又去掀里衣,大朵红黑的血在洁白的里衣上晕开,仿佛妖艳的花。 姚珍珠吸了一口气,慌张一下子窜到心头。 她知道为何李宿要提醒他了。 他肩膀的剑伤伤口很深,狠狠刺入肩膀之中,抽出时又很用力,导致他伤口处的皮肉外翻,形成一个鲜红的血口。 加上受伤已过多时,伤口没有及时处理,他的里衣早就被鲜血染红,宽厚结实的后背也被鲜血晕染,整个人如同浸泡在血中,看起来异常可怖。 姚珍珠只觉得呼吸都停住了。 李宿没有回头看她,只道:“没事。” 他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要如何让姚珍珠不害怕,只能用这般干涩的语言反复说着。 “我没事。” 但他怎么可能没事? 姚珍珠只觉得眼底泛着潮热,她低头狠狠抹掉眼泪,把大氅里衬丝绸揉软,扯成长条。 “没有水,没办法给殿下擦净,”姚珍珠努力不让自己声音颤抖,“先上药吧。” 李宿听着她声音中的颤音,那颤音里好似还带着浓浓的潮湿的水汽,让他在肩膀的麻木与疼痛中,找到了些许的安慰。 “我真没事。”他又说。 姚珍珠“嗯”了一声,认真给他上药。 “我知道,殿下很厉害。” 李宿没再说话。 “殿下武艺超群,神功盖世,是天下最厉害的大英雄。” 姚珍珠轻声说着。 她声音温和,带着大惊过后的低哑,却抚平了李宿脑海中尖锐的刺痛。 两个人就这般安静下来,一个认真上药,一个老实等待,谁都没有再说话。 姚珍珠手很巧,很快就给他上好药并用丝绸绑好伤口。 她帮着李宿重新穿上衣裳,一层一层,直到那血色消失不见,她紧皱的眉头也跟着缓缓松开。 姚珍珠站在李宿身后,看着他外袍上的血迹,最终道:“殿下,谢您救我一命。” 谢谢你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没有放弃我。 第55章 【二合一】救了姚珍珠,…… 宫里太医院所制金疮药,药效很强,刚一敷上李宿的伤口就不再流血。 李宿靠在石头上,虽肩膀还是火辣辣的,却觉得整个人都安稳下来。 以往的干净整洁都被忘记,身下的泥土和石头上的苔藓也不令人厌恶,反而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清香。 身边的小姑娘不自觉靠着他,因为这一日的担惊受怕,此刻显得颇为困顿,正一下又一下点着头。 李宿知道,她这会儿一定很疲惫。 可这里毕竟不是休息之所。 李宿略微缓了口气,他刚想叫醒姚珍珠,就听到自己肚子发出一阵叫声。 咕噜噜。 李宿:“……” 对饿肚子声音特别敏感的姚珍珠:“……”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小声说:“殿下,我带了吃食,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李宿这才发现,她身上一直背着一个小包袱。 感受到李宿的目光,姚珍珠解释:“原本是要回帐篷休息,听澜和汤圆去布置帐篷,这包袱我便自己拿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被她带下山崖来。 姚珍珠话说到这里,脸上立即显露出几分沮丧:“也不知她们两人如何了。” 一直以来,李宿眼中所见的姚珍珠,从来都是活泼开朗的。 她喜欢笑、喜欢吃,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情沮丧气馁,之前被贤妃折辱那一次,她甚至都没有特别生气。 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给了欺辱她的人最好的回击。 李宿嘴上不说,但他欣赏姚珍珠这样的性格。 在长信宫中,哭泣和懦弱是毫无用处的,你越软弱,只会让日子过得越卑微。 所以姚珍珠可以从一无所有的小宫女,成为赵如初的关门弟子,又在赵如初出宫之后,迅速在毓庆宫站稳脚跟。 跟她一起过来毓庆宫的其他三个宫女,李宿甚至连名字和长相都记不住,唯有她,让他想忘都忘不了。 所以,此时,他听到姚珍珠声音里浓浓的担忧和慌乱,也不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他甚至都不知那是恻隐之心,只是下意识安慰她:“她们只是宫女,刺客不会对她们下手,只要躲起来不露面就不会有危险。” 其实在事发时姚珍珠若是在帐篷中,也不会有太大危险,可她那时恰好穿着大氅站在营地里,瞧着就不是普通宫女,刺客才会冲她下手。 姚珍珠被李宿这么一说,虽然心里还是略有些担心,但到底不至于惊慌失措。 她微微叹了口气:“但愿大家都平安。” 她这么念叨着,便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挑挑拣拣。 李宿垂眸看过去,就见那包袱里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有。 火堆并不很旺,李宿只能看个大概,却看到里面包着不少油纸包,大概都是吃食。 除此之外还有几块帕子,一个小木盒,两个瓶子并几个鸭蛋。 李宿之所以能认出鸭蛋,还是因为前几日姚珍珠往他马车上送了几个,让他能下饭。 说实话,那咸鸭蛋确实很救急。 姚珍珠似乎感受到李宿的目光,仰头看了看他,把鬓间的碎发抿到耳后。 这一路连跑带摔,她发髻早就乱了,松松散散垂在脑后,乱得不成样子。 “殿下,这是我带的体己包袱,”姚珍珠想了想,解释道,“我……总觉得要出事,所以提前把东西带好,还好我当时拿着了,否则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打开一个油纸包,捧给李宿:“这是香酥饼干,殿下先垫垫肚子,若是不够吃,还有牛肉干和咸鸭蛋,能管饱。” “这都是我出宫前盯着做的,味道不会差,殿下别嫌弃。” 两个人都露宿荒野了,李宿没那么娇贵毛病,绝对不会嫌弃。 他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最后落到嘴边,却成了一句轻松的调侃。 “还好当时救了你。” 救了姚珍珠,仿佛也救了他自己。 李宿不怕一个人流落在外,即便在山林里,他也能养活自己,不会让自己饿死。 但身边多了一个人,总是让人安心的。 更何况,姚珍珠想得如此周到,这个包袱管大用处了。 他们两个省着吃,可以将就吃上两三天,这两三天足够他们找到避难之所。 姚珍珠没想到李宿会感叹这么一句,这才意识到,李宿救她就是救她。 这是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对一个熟悉之人的保护和挽救。 现在两个人算是安全了,他才有闲心说这么一句。 姚珍珠咬了咬下唇,努力压下心中漂浮着的感动,她没说什么话,只是把包袱里的帕子取出来,让李宿可以擦手。 李宿只吃了四块饼干就不吃了。 “你吃吧。”李宿道。 姚珍珠比他能吃,今日又没用晚膳,这会儿一定饿了。 姚珍珠也不推辞,她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手,然后便开始默默吃起来。 这一包饼干不多,姚珍珠实在饿得慌,不多时就吃完了。 待到油纸空了,姚珍珠才回过神。 她不自觉红了脸:“我……我有点饿了。” 李宿成天同她一起吃饭,自然知道她饭量多大,倒也不会嘲笑她,只是道:“能吃是福。” 姚珍珠仰头看他,橘黄的火光点亮了李宿的眉眼,让他一贯冷傲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暖意。 他唇角微微扬起,姚珍珠甚至觉得他在笑。 她突然发现,从宫里出来后的李宿跟在宫中时有些不同。 他不再冷漠、暴躁,也不再动不动就生气,没完没了用鼻孔出气。 他身上多了几分人气。 鬼使神差地,姚珍珠问他:“殿下,您很高兴吗?” 李宿平静看着眼前的火堆,没去看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嗯。” 他依旧是用鼻音回答的她。 姚珍珠想:看来殿下真的很高兴。 吃饱喝足,姚珍珠又困了。 她往日这个时候已经沉入梦乡,更不用说今日又累又困,早就支撑不住。 两人都不说话,这一安静下来,姚珍珠立即迷糊起来。 李宿正在沉思今夜是否要寻个住处,就感到肩膀略微一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低头去看,就见姚珍珠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李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挪开被靠着的肩膀。 我不是怪物。 李宿心想,对于自己接纳的人,他不再嫌弃恶心,也不再拒于千里之外,这样真好。 或许,他可以慢慢成为一个正常人。 不会因为外人的猛然接触而恶心,也不会见血暴怒,控制不住杀人,过往的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似乎也在渐渐淡去。 李宿想:姚珍珠对于他来说,仿佛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要保护好她,让她保持那份天真和快乐,让她能健健康康做个小吃货。 这样,他就可以成为正常人。 姚珍珠睡得很熟,完全不知身边的太孙殿下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也不知道他下了什么样的决心,梦里,她吃着自己刚做好的糖醋排骨,正在就着粘稠的糖醋酱汁,嘎吱嘎吱吃脆骨。 做糖醋排骨要用小排,指节长,每一块都漂漂亮亮,整整齐齐。 做这道菜的精华是炒糖色。 糖色炒得漂亮,如同琥珀一般包裹着同样漂亮的小排,码放在洁白的瓷盘中,看着就好吃。 若是喜欢果香,可以加话梅一同翻炒,若是不喜,这么吃也刚刚好。 如果汤汁多了,第二顿还能回锅,可以放一些炸地瓜块,又变成了另一道菜。 往年在家中时,母亲能把排骨剩下的汤汁,用十八般武艺做了各种各样的菜。 梦里,她吃饱喝足,温暖舒适,安全平安。 而李宿却并未停留在原地。 等到他体力恢复,便收拾好包袱绑在姚珍珠身上,把她背了起来。 姚珍珠睡觉很死,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人背起来。 李宿感受了一下夜晚的寒凉,把那大氅皮毛捡起来,从身后裹在姚珍珠身上,把两个人裹在了一起。 他从火堆里挑了一节最长的木头,剩下的直接掩埋,然后便继续往前走。 黑暗的森林里,他背着身上轻飘飘的姚珍珠,沉默往前行。 大氅罩在身上,夜里微凉的风无法侵染他们,眼前的火光点亮脚下的路,驱散笼罩一切的黑暗。 李宿步伐坚定,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孤独,会寂寞,也会有一种还未安定的彷徨。 但这一路走来,这些情绪一样都没有。 背上的小吃货如同个小暖炉,暖融融趴在他背上,轻声打着呼噜。 他并不孤单,也不寂寞,更不彷徨。 李宿浅浅勾起唇角,那一向冷硬的眉眼里,经年寒冰一瞬被融化,只留下蔚蓝的海洋。 他脸上挂着笑,一路往前行。 离开长信宫,离开那困了他一辈子的牢笼,他满心愉悦。 在这陌生的,寂静无人的森林里,他次才能放肆地笑。 他有多久没笑过了?李宿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刻,压抑了许久的烦闷全部被笑容驱散,只留下畅快惬意。 李宿笑了一会儿,直到嘴角都僵硬了,才收起笑容。 对于他来说,这个短暂的笑容已经足够抚慰他的心。 夜半三更时,李宿终于寻到了一个狭小的山洞。 山洞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不过地面是干燥的,而且洞口狭窄,可以挡风遮雨。 李宿解开大氅,先把它铺在地上,然后才缓缓放下姚珍珠。 姚珍珠不知道梦到什么,刚一被放下,就砸吧了一下嘴。 “好吃。” 李宿:“……” 李宿坐在她身边,缓缓合上眼。 这丫头,可真是一点都不知愁。 姚珍珠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和煦的微风吹进山洞中,吹动了她卷翘的睫毛。 姚珍珠眼珠略微转了转,下一刻便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石壁。 姚珍珠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裹着大氅,躺在一个并不宽敞的山洞里。 山洞外面的天色明亮,显然已经到了第二天白日。 姚珍珠揉了揉眼睛,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细微的咳嗽声在山洞里回响,姚珍珠莫名有些害怕,她立即往身边看去,想要寻找李宿的身影。 李宿这会儿正坐在山洞最后面,离姚珍珠不远不近,他抱着肩膀,靠着石壁低头而坐,不知是否醒来。 姚珍珠小声唤他:“殿下。” 李宿没抬头。 他似乎还处于沉静的梦乡里,没有醒来。 姚珍珠起身,抱起大氅,轻轻来到李宿身边。 姚珍珠蹲在李宿面前,仰着头看他的面容。 这一看,她才发现李宿双目紧闭,脸颊发红,额头挂着冷汗,显然不太对劲儿。 姚珍珠吓了一跳。 她忙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李宿的额头。 一片滚烫。 姚珍珠心里着急,她又唤:“殿下,醒醒。” 李宿不知道烧了多久,姚珍珠怕他昏迷,紧着唤了他好几声。 但李宿一直都没有醒来。 他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特别难受。 姚珍珠心中发紧,却并不特别慌乱,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看山洞的大小,估算了一下尽头的宽窄,便把大氅整个打开,铺在李宿身边。 然后,她把手放到李宿肩膀上,轻轻摇了摇他:“殿下,您醒醒。” 刚才姚珍珠的声音太轻了,在昏睡的李宿耳中不过是一缕青烟,转瞬就被清风吹散。 这会儿姚珍珠的手一碰他,他似乎才从繁复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略微动了动眼睛。 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 他生着病,昏睡着,又同姚珍珠有过生死相救的缘分,姚珍珠现在已经不是很怕他了。 因此,这会儿看到他眼皮动了动,姚珍珠便凑上前去,面对面盯着他看。 以前离得远,又不能直面贵人,姚珍珠总是看不真切他的容貌。 现在凑到近前,姚珍珠才发现他的睫毛特别长,皮肤白皙而细腻,鼻梁比他们落下的山峰都要挺拔,唯独那双薄唇却是浅浅的淡粉。 两个人一夜都没喝水,她也觉得喉咙干涩,很是难受。 若是寻常时候,姚珍珠一定会好好欣赏一番太孙殿下的俊颜,让自己饱一饱眼福。 现在却没时间容她多耽搁了。 姚珍珠凑在李宿面前,手上微微使力,推了推李宿没受伤的右肩。 “殿下,您醒醒,您得吃药。” 姚珍珠连着唤了五六声,李宿才动了动眉眼,嘴里发出“唔”的声音。 姚珍珠欢喜极了。 能被叫醒,说明他没昏迷,也说明他还能恢复意识。 姚珍珠手上再度用力,声音越来越大:“殿下,快醒醒!” 李宿正走在一片血色莲花中。 那血色莲花就飘在血池里,散着幽幽的冷光。 天地间一切都是赤色的。 在这片血色莲花尽头,有一扇门。 他双腿泡在血池里,肩膀刺痛,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自然想要进去屋内歇息片刻。 但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去。 雕花木门上刻着并蒂莲,婀娜多姿,绮丽缤纷,温暖的光从门缝里散出来,吸引着李宿的目光。 可心里的声音不停在呼唤他。 告诉他:不要去! 喊到最后,几乎要声嘶力竭。 然而无论心声如何劝阻,李宿的双腿就木然地往前挪动着,一步一步,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缓缓来到门前。 他着迷一般伸出了手。 李宿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很小,很短,如同任何一个幼童那般,有着最脆弱最稚嫩的手指。 他朦朦胧胧地想,原来我还小。 这一恍惚,那柔软的小手就碰到了门扉。 只听吱呀一声,门扉轻开,温暖的光一瞬宣泄而出,笼罩在李宿身上。 初时是暖的,舒适的,令人向往的,可随着心声的声音逐渐变为嘶吼,那暖光逐渐炽热,如同火烧一般烫在他额头肩膀,让他浑身剧痛。 心声嘶吼着,让他:“不要去!” 就在这时,一双柔软而纤细的手指碰到他的肩膀。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殿下,快醒醒。” 是谁呢? 随着这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暴躁的心声一瞬消无声息,瞬间隐匿进心海深处。 李宿站在原地,任由门缝里的光越来越炽热,他却纹丝未动。 他在想,此刻呼唤他的又是谁? 然而来者不容他多想,她的声音越发急促,拍打他肩膀的双手越来越用力。 “殿下,快醒醒,您得醒来了。” “殿下,您不能再睡了!” 原来他在梦里吗? 李宿如此一想,眼前的并蒂莲雕花木门“嘭”地合上,再也无法散出更多光亮。 而身侧的所有血莲一瞬褪去血色,重复莹白和纯洁。 一阵微风吹来,带来淡淡的,让人舒心的泥土芬芳。 李宿猛地回过头,睁大眼睛。 眼前是一脸担忧的姚珍珠。 李宿粗粗喘着气,脑海里一片混沌,额头烫得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烧着,左肩是火辣辣地疼。 他身上没力气,脖颈里都是汗,原本靠着的坐姿都要维持不住,眼看就要往边上倒。 姚珍珠瞪大眼睛,下意识扑过去拖住他的身体:“殿下!” 李宿身体滚烫,呼吸急促,显然已经急症攻心,寒症急发。 姚珍珠到底在御膳房练过,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手上很有一把子力气。 她稳稳托住李宿的身体,也顾不得李宿的嫌弃和尊卑有别,迅速道:“殿下,我扶着您躺好,您要是还有力气,便跟着臣妾挪动。” 李宿急促喘着气,没有说话。 姚珍珠却知道,他听进去了。 姚珍珠双手使力,托着他右侧肩膀,让他往边上的大氅躺过去,上半身躺好了,她又去给他挪双腿。 李宿虽然风寒急发,这会儿醒来,精神倒是已经清明。 他配合着姚珍珠,乖乖被她挪进柔软暖和的大氅里。 这大氅虽然是姚珍珠,却又宽又大,姚珍珠让李宿躺在一侧,多余的边绕回来,严严实实盖在李宿身上。 这一切忙完,姚珍珠一边喘气一边擦额头的汗。 “殿下,您病了,我正巧带了祛风寒的复灵丸,您先用一颗。” 李宿喉咙干哑,说不出话,只能费力点头。 姚珍珠来到包袱边上,从那小木盒里取出一颗药,想了想,又把牛轧糖拿了过来。 她把药喂给李宿,略有些迟疑:“没有水,殿下将就些。” 药丸子很苦,李宿的舌头却有些麻木,尝不出别的味道。 他很快就吃下一丸药,还没等回过神,就被凑在唇边的东西吸引了心神。 姚珍珠的声音很轻,柔柔的,仿佛在哄他。 “殿下,吃块糖,就不苦了。” 李宿垂下眼眸,看着那块牛轧糖,最后还是张开了嘴,把糖块含进嘴里。 姚珍珠坐在他身边,自己也拨了一颗糖。 她道:“殿下,您昨日半夜背我过来的?您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可以劳累费神。” 李宿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他眼睛里的赤红已经消退,此刻因病重而显得特别羸弱,眼眸里有着潮湿的水汽,身上所有的凌厉和寒冷都褪去了,仿佛只剩下他内心深处的柔软。 姚珍珠心中一颤,难以抑制的心疼从心底浮出来,一晃神就占领了她的神智。 “殿下您别着急,这药是周太医给开的,姑姑说特别好,用两三颗殿下就能好全了。” 她声音特别温柔,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柔情和慈爱。 李宿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眼前昏暗。 慈爱? 他心底抗拒这个想法。 姚珍珠不知道太孙殿下在想什么,她想了想,道:“殿下,您昨日瞧见过小河水池吗?咱们得找些水来。” 李宿沉默片刻,努力发出一声:“前行一里。” 昨夜因为寻到水源,他才在这附近寻找,找到了这一处山洞。 姚珍珠眼睛一亮。 她想了想把包袱拿到李宿身边,把昨日用过的帕子揣进怀中,又取了一条干净帕子,把木盒里的药都倒出来包好。 如此弄完,她又四下看了看,找到了李宿的长剑。 姚珍珠握住剑柄,放在手里掂量一番,她第一次拿剑,倒是没有她想象里的沉。 她回到李宿身边,为了方便李宿听清她的话,便又毫不犹豫坐在土地上。 “殿下,我可以带着殿下的剑出去打水吗?路上看到能吃的东西,我可以顺便采回来。” 李宿几乎是下意识拒绝:“不可。” 姚珍珠有点委屈:“殿下,我不会弄坏您的剑。” 她这么说完便低下头,长剑也小心翼翼放到了李宿身边。 李宿微微一愣。 他身上病得难受,脑子一片混乱,却鬼使神差地看懂了姚珍珠的委屈。 李宿抿了抿嘴唇,他努力又说一句:“危险,别去。” 姚珍珠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宿。 现在的太孙殿下羸弱病态,眼神却是坚定的。 那些水汽都从他眼眸里褪去,只留下同平日别无二致的坚定。 姚珍珠努力安抚心中蹦跳的鹿儿,认真说:“殿下,这一处没有外人,看样子也没有什么吓人的野兽,我不会有危险的。” “再说,我真的很渴,我们都需要喝水。” 李宿沉默了。 姚珍珠再接再厉:“殿下,我年幼时曾一人跟着流民流亡,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这话她说得平淡,但内里的惨然却刺痛了李宿的心。 李宿没有再拒绝。 他眼眸微瞥,往小腿看去:“有匕首,剑难用。” 姚珍珠一瞬便笑了。 一无所有的山洞,危机重重的境况,重病不愈的艰难,仿佛都在她甜甜的笑容里被驱散。 姚珍珠取了匕首,对李宿道:“殿下等我凯旋!” “咱们来看看,这山谷里有什么好吃的!咱们争取都吃个遍!” 第56章 【一更】两个人的脸都红…… 姚珍珠嘴上活力四射,实际上也不过是为了让李宿能安心养病。 她从山洞出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捏着匕首,很是谨慎。 木盒被她用包袱背在身上,不妨碍行动。 刚刚李宿已经跟她说过小湖泊的位置,她只需要顺着方向往前走便好。 昨日落下来时又累又怕,不多一会儿便黑了天,她自然没看清这谷底都有什么,此刻青天白日,她倒是能好好看一看两人坠落的地方。 这一片小树林的数目种类繁多,姚珍珠粗粗看了,有几样是宫里常年栽种,她也认识的。 比如冬日里依旧挺拔苍翠的松柏,花朵芬芳的梅花,在这谷底都有。 除此之外,还有略显凋零的梧桐、银杏、碧桃、国槐等,一眼望去倒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姚珍珠仔细看了看数目,又去看脚下的土地。 此处比悬崖上要湿润许多,温度也高,从不远处吹来的风带着湿热的潮气,并不让人觉得寒冷。 他们昨日猜测此处有热泉,应该八|九不离十,只看离得远不远了。 姚珍珠又看了看地上的泥土,靠近他们洞穴附近的都没有动物脚印,也没有特别吓人的巨大爬虫,姚珍珠略微放心。 她一路往前走,手里紧紧攥着匕首,一直到她隐约听到水波声,才依稀看到能吃的植物。 对于姚珍珠来说,找到小湖泊远比不上寻到食物。 李宿这一病,让姚珍珠分外紧张,在他未康复的这段时间,她需要想办法养活他们两个。 能找到食物,无论好不好吃,都令姚珍珠欣喜若狂。 她左右瞧了瞧,没看到有什么野兽出没的痕迹,也确实没有其他人迹,这才快步来到湖边。 待到了近前,姚珍珠才发现这一处湖泊是地下泉。 在湖泊的正中央有一处泉眼,正流淌着涓涓细流。 湖水很清澈,姚珍珠可以清晰看到湖底的卵石和水草,甚至连湖中的游鱼虾藻都清晰可见。 姚珍珠看到这个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别的不说,有水、有鱼也有虾,他们俩人就不会饿死。 更何况,湖水边还生长着一丛丛的穿心莲、菰米和芦苇,似乎因此处地热,冬日里也生机盎然。 靠近地下泉,姚珍珠清晰闻到了热汤的硫磺味。 热汤应该在不远处。 姚珍珠目光在四周瞧了瞧,见似乎没什么特别可以当锅碗瓢盆的东西,只得先采了一大捧穿心莲洗干净,然后又在菰米丛里寻找。 菰米此时都未成熟,顶部都未挂穗,有一多半的菰米茎秆变粗膨大,形成地瓜那样的粗细形状。 姚珍珠眼睛一亮。 这菰米得了病,就无法再挂穗,但颈部膨出的菰笋却很好吃,在坊间也是一味美味佳肴。 姚珍珠用李宿给的匕首飞快砍了几根,塞进了包袱里。 她手脚麻利,小时候又做惯了这样的活计,此时倒是一点都不生疏。 从她从山洞出来刚过一刻,便收获满满。 姚珍珠唇角带笑,轻轻哼了两声小曲,目光又落在湖中的游鱼上。 湖中都是最普通的鲤鱼,间或有青鱼黑鱼,也有几条石花鱼,都很悠闲自得地在湖中游荡。 姚珍珠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阵风吹来,湖边的芦苇摇曳舞动,沙沙作响。 姚珍珠不再纠结,直接打开小木盒,从在湖水边洗干净,很珍惜地盛了一盒水。 她心里担心李宿,便没在湖边多停留,直接回了山洞。 湖泊距离山洞不远,若是走得快,来回也就一刻左右,回来的路程更熟悉一些,姚珍珠走得很快。 待她回到山洞里,才发现李宿还睁着眼。 他躺在大氅里,一向苍白的脸颊泛着红晕,瞧着颇为困顿,却强撑着没有睡。 刚一听到姚珍珠的脚步声,李宿下意识握住身边长剑,目光炯炯往洞口看来。 一见来者是姚珍珠,他才松开手。 姚珍珠看他要撑着胳膊坐起来,连忙上前两步,飞快道:“殿下别动,好好躺着!” 李宿:“……” 李宿默默躺了回去。 姚珍珠把放了水的木盒放在地上,又把包袱打开,一样一样给李宿看:“殿下,湖中可多东西啦!有好多鱼、虾,湖边还有穿心莲、菰米,还有一片芦苇荡。” 姚珍珠想了想,道:“到湖边来回一刻左右,那湖是地下泉,很干净,咱们可以喝。热汤泉应该离得也不远,过两日殿下好起来,咱们可以一块去看看。” 李宿认真听着她的话,目光微微上瞥,看到她眼眸里的璀璨星光。 明明落到这样的境地,明明只能夜宿荒郊野外,明明弄得浑身脏兮兮,晚上连个安稳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她却是那么的高兴。 她在湖边发现的每一样东西,仿佛都是意外惊喜,让她眼里眉梢都挂着喜意。 姚振中永远都是欢欢喜喜,高高兴兴的,李宿几乎没见过她郁闷沮丧的样子。 姚珍珠一高兴,话就特别多。 “殿下,您知道菰笋是什么吗?” 李宿刚吃了药,这会儿其实有些困顿,但又因为吃了药,病痛被飞快压了下去,让他身上的不适得到了缓解。 李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配合姚珍珠,听了她的话,甚至还接了下句:“好像吃过。” 姚珍珠把食材分门别类摆好,觉得身心舒畅,道:“殿下,菰笋是从菰米的茎秆里长出来的,一般一丛菰米有一株染了黑菌,其他的菰米都会染病,染了病的菰米就无法结穗,却可以长出好吃的菰笋。” 李宿对吃没研究,也没有好奇,这会儿听到姚珍珠絮絮叨叨,竟也听出几分趣味来。 “那若染了病,岂不是没有菰米吃?” 姚珍珠笑道:“早年世宗皇帝推行福隆米,亩产从四石几乎可以拉高到八石,福隆到从盛京一直推广,至今五十载过去,已推广至全国。” 姚珍珠是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什么圣人道理,她甚至不会写福隆两个字,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吃有着超乎寻常的执著。 在姚珍珠看来,世宗皇帝努力让大褚百姓能吃饱饭,他就是个好皇帝。 姚珍珠一边说一边笑,此刻她没有在用膳,也没吃任何东西,可李宿依旧觉得她很幸福。 姚珍珠道:“百姓能吃得上饭,自然对菰米还是菰笋没那么执著,在我家乡里,菰笋卖得比菰米还贵,富户人家争相购之。” 她如此叽叽喳喳,李宿一点都不觉得烦,听得还特别认真。 “你爱吃吗?”李宿突然问。 姚珍珠愣了愣,又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隔壁邻居家有个阿姐,她嫁去县里做娘子,那回的喜宴特别丰盛,我是吃过一回的。” 她没说宫里吃没吃过,只说年幼时,那一味回忆,才是她最爱的滋味。 “菰笋切成薄片,直接放入刚炒了肉片的锅中,大火一翻炒,香味就激发出来,”姚珍珠说得差点没流口水,“出锅的时候略点一些酱油和糖,味道就更鲜了。” “我现在还惦记那个味,略有一点点甜,又有着一种独特的芬芳,被油一裹,比肉还好吃。” 姚珍珠笑道:“不过咱们现在没锅没灶,怕是不太好做,直接烧熟了吃也是一样的。” 李宿本来不饿,她这么一说,竟有些饿了。 姚珍珠自己絮叨半天,才发现她千辛万苦打了水回来,李宿一口没喝上。 “殿下,先喝口水吧。”姚珍珠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宿沉默看着她,末了说:“你先喝。” 姚珍珠:“……” 她确实渴了。 这一小木盒水不多,她怕李宿嫌弃她,就把水倒在盒盖上浅浅抿了两口。 然后把一整盒都给李宿:“殿下,您喝点水,我一会儿编了草筐再去打点水回来,这点不够用。” 李宿让她再喝两口,这才把剩下的水喝下去。 地下泉的水很干净,带着一股甘甜,比宫里景山的泉水都甜。 李宿喝了水,立即觉得浑身舒畅。 姚珍珠道:“殿下,您要是还有精神,就吃两块肉干,然后再睡吧。” 李宿点头,接过肉干沉默吃起来。 肉干是吴鱼羊赶了一晚上做的,里面水分都被煸炒出去,只剩下牛肉纯粹的香味。 里面放了五香粉,又过了两遍油,吃起来很香很有嚼劲儿。 李宿病着,最好的药膳就是小米粥,可这会儿没有,只能将就了。 姚珍珠随便吃了两块饼干,又吃了点肉干,垫补垫补也就差不多了。 她问:“殿下,我想看看您后背的伤口,得换药了。” 看伤口,就要脱衣裳。 昨日夜半三更的,李宿又伤重,两人便顾不上那么多。 这会儿青天白日的,姚珍珠说要给他换药,倒是李宿有些迟疑。 姚珍珠心里头害羞,面上却不显,只有李宿早日康复,他们两个才能离开这里。 所以,此刻她的眼眸里有的只剩坚定。 李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多了,也不怎么疼,换吧。” 他侧身背对着姚珍珠,默默解开腰间的腰带,右手很不方便地褪下外袍。 姚珍珠轻轻跪坐在他身边,一层一层掀开中衣和里衣。 入目是沾着血的丝绸,还有李宿宽厚肩膀上的血迹。 刚刚木盒里还剩了些残水,姚珍珠问:“殿下,给您擦擦血吧,要不然睡着也不舒服。” 李宿没说话,姚珍珠只当他答应了。 姚珍珠刚刚洗了两个帕子,这会儿沾着轻轻放到李宿的肩膀上。 李宿的肩膀微微一抽,姚珍珠的心微微一颤。 姚珍珠:“……” 李宿:“……” 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 昨日伤口处理得很仓促,此刻姚珍珠给李宿把丝绸解开,才看到李宿伤口虽再流血,却依旧有些血肉模糊。 她微微皱起眉头,不为眼前的血腥场景害怕,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李宿明明是天潢贵胄,明明是大褚未来的储君,却要面对层出不穷的危机和磨难。 姚珍珠一共就跟他出了两次宫,两次都有刺客刺杀,第一次他们平安度过,第二次便跌落山崖,流落在外。 但李宿却一声痛都没有。 他本该养尊处优,却磨难重重,未曾有一日平安顺遂。 姚珍珠心里叹了口气。 她轻轻把沾了血的丝绸放到一边,用帕子轻轻在李宿肩膀擦拭。 李宿还在病中,身上有一种异于平日的滚烫。 姚珍珠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结实的肩膀,手上一哆嗦,只觉得指尖被轻轻烫了一下。 不疼,不痒,却十指连心,直达心尖。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小声说:“殿下,疼吗?” 李宿背对着她,姚珍珠瞧不见他表情,故而有此一问。 “不疼,”李宿淡淡道,“不妨事。” 说到这里,或许是为了让姚珍珠安心,也或许不想展露脆弱,李宿哑着嗓子说:“我只是风寒发作,待风寒好转,就没事了。” 这伤口对他来说不算大伤,所以当真不碍事,只是风寒烧得他全身酸痛,头晕脑胀,这才起不来。 姚珍珠:“周太医的药很灵,殿下多吃两次就能好了。” 李宿这回没搭腔。 姚珍珠给李宿仔仔细细擦干净肩膀上的血污,凑过去看了看他伤口。 太医院的金疮药确实名不虚传,只过了大半日,李宿肩膀上细长剑伤就已合拢,不再流血,也没有红肿发炎。 姚珍珠略微放下心来,她取来金疮药,瞧了一眼里面还有满满一盒,又开心道:“殿下,金疮药还有很多,足够用了。” 这样的小事,她都能高兴一回,李宿这次没再沉默,短暂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姚珍珠把药粉给他敷在肩膀上,用丝绸结结实实给他包扎好,这便放心。 她目光顺着肩膀往下看,发现李宿的里衣都已浸染血迹,硬挺挺僵在李宿后背,他后背也是血迹凌乱,一看就不能舒坦。 姚珍珠想了想,又小声问:“殿下,我给您把后背擦干净,然后您把里衣脱下,暂且穿着中衣,我给您把里衣洗净。” 听到她要给自己洗里衣,李宿心里倒是一点都不抗拒,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 男女授受不亲,他怎可让姚珍珠给他洗里衣? 李宿正想拒绝,就听姚珍珠继续道:“洗干净穿着就舒服啦,好不好殿下?” 李宿:“……” 李宿红着耳朵,闷声应“嗯”。 山洞里不如外面光亮,姚珍珠的心思都在李宿伤口处,未曾注意到他红彤彤的耳朵。 只有李宿自己心里清楚,他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姚珍珠让李宿趴在大氅上,把他身上的衣服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他整个后背。 李宿常年习武,身体结实有力,因为身形挺拔,穿着外衣时总让人觉得很是纤细。 一旦脱下层层叠叠的衣裳,姚珍珠才彻底看清他后背漂亮的线条和肌肉。 姚珍珠不自觉吞了吞口水,眼睛一飘,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珍珠,你可不能亵渎殿下。”姚珍珠在心里对自己反复叮嘱。 她换了一条帕子,轻轻擦去李宿后背的血迹,然后又用干帕子把水汽擦干。 等这些都忙完,她才小声说:“殿下,您脱下里衣吧。” 李宿沉默片刻,撑着手肘坐起身。 姚珍珠忙要上前扶他。 李宿皱眉斥道:“莫要碰我!” 姚珍珠的手僵在半空,她低下头,小小“哦”了一声,然后便从地上爬起来,小碎步退到洞口。 她背对着山洞,看着天际灿灿朝阳,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山林,心里倒是有一丝丝的委屈。 她是好意,又不是非要去碰触李宿,作甚那么凶! 姚珍珠噘嘴,背对着李宿做鬼脸,挤眉弄眼骂他“小气鬼”。 姚珍珠双手叉腰,心想:姑奶奶生气了,不伺候了! 她在这气哼哼半天,耳朵却不闲着,一直偷听里面的动静。 李宿无论做什么都很安静。 这会儿他正慢条斯理脱下外袍和中衣,然后才脱下里衣。 因受了伤,他动作比平日还慢。 一错眼的光景,他便看到姚珍珠站在洞口,双手叉腰背对着自己。 跟个细腰花瓶似的。 李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把里衣换下来,重新穿好中衣外袍。 “好了。” 李宿对姚珍珠说。 姚珍珠小小哼了一声,刚刚还心说不理他,这会儿一听他说好了,便又转过头来,鼓着脸过来把里衣放入包袱里。 李宿余光看到姚珍珠气鼓鼓的脸,心想:这会儿不像细腰花瓶,倒是像受了刺激的河豚。 他抿了抿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声音却比刚才温和:“辛苦你了。” 姚珍珠身上的气,一下子就散了出去,脸上也依稀有了笑容。 李宿:河豚这是又好了。 第57章 【二更】孤学过木匠活!…… 姚珍珠从来不是小性子人,还特别好哄,李宿简单说了句话,立即就笑了。 她收拾好东西,把那木盒重新放入包袱里,然后便坐在李宿边上开始编芦苇。 李宿经过这么一折腾,倒是不累了,安静看着她忙。 “这是做什么?” 姚珍珠手上麻利,动作特别娴熟,芦苇在她手里上下翻飞,有一种独特的韵律。 无论她做什么似乎都是赏心悦目的。 主要是她总是笑意盈盈,从不愁眉苦脸,让任何人看到心情都很好。 她道:“我做两个小碗,再编两个背篓,好搬东西。” 李宿发现,姚珍珠特别能知足常乐。 就是落在荒郊野外,她也努力求生,要把自己日子过好。 她身上有一股劲儿,这种劲儿让她能好好活下来,也让她能每日都开心。 即便忙忙碌碌,即便一刻不停,她脸上始终带着笑。 那是只有努力活着的人,身上才有的精气神。 李宿原本想帮她忙,但认真看了一会儿,还是一点都没学会,最后反而把自己看困了。 药效再次席卷他的神智,在这陌生的荒郊野外,在这脏兮兮乱糟糟的山洞里,李宿再度睡了过去。 姚珍珠刚便好一个草筐,耳边就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姚珍珠撇过头一瞧,见他果然睡着了。 姚珍珠手上动作放轻,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能吃能睡,病就好得快。 姚珍珠很快就编好两个草筐,一大一小两个,把小的用力塞入大的里面,可以形成一个结实的水壶。 这水壶底部是平的,但姚珍珠还是怕倒,她在山洞里找了几块石头,靠着墙围了个石堆,水壶一放进去,立即稳稳当当立住。 水壶并不能完全不漏水,但也比一趟趟用小木盒打水强,勉强可以用。 姚珍珠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去编背篓。 水壶并不算大,用了一多半的芦苇,姚珍珠把剩下的芦苇用完,刚好做出一个女子后背宽窄的背篓。 因为芦苇不够了,她没办法做背带,只好背起包袱,抱着背篓和水壶,重新出了山洞。 路上有她自己踩出来的脚印,不用再去观察四周,姚珍珠步子很快,不多时就来到湖边。 她到了湖边先采芦苇,把背带编好系在背篓上,一下子就像模像样。 姚珍珠把水罐子放到一边,先去采了两大捆芦苇,然后便在湖边仔细探寻。 除了上午她寻到的菰米和穿心莲,略往北走几步,姚珍珠还发现莼菜、菖蒲和几棵垂柳。 姚珍珠砍了一些柳条,有长有短,都盘在了背篓里。 在砍柳条的时候,她在柳树边上的芦苇荡里寻到两窝野鸭蛋。 鸭蛋个头比鸡蛋要大两圈,皮是青白的,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不知道游去了哪里,这会儿湖边瞧不见踪影。 鸭蛋很能养人,李宿受了伤,吃这个最好。 姚珍珠立即眉开眼笑,她在每个窝里只选了两个白蛋,仔细放入包袱里包好。 打了水之后,姚珍珠便往回走。 她先把水和芦苇送回去,把东西都安置好,又重新回到湖边,又采了一捆芦苇,然后在林地里捡了满满一背篓木柴。 这一回,她在湖边瞧见一块石板。 这石板很平整,又轻又薄,倒是适合做烤盘。 她虽比寻常女子力气大,却到底只是个少女,每一趟拿不了太多东西,因此反复来回三趟,她才算忙完。 等到李宿醒来的时候,她正忙着编草席。 山洞里燃着火堆,火光照亮了略有些昏暗的山洞,也映红了姚珍珠白皙的脸。 李宿不由自主看了过去。 姚珍珠侧着坐在他身边,微微低着头,手里上下翻飞,草席一条一条被编好,越来越长。 她头上的发簪和耳边的耳铛都取了下来,一头长发编成长辫,盘成圆髻,用柳条簪在脑后。 略有些许调皮的发丝从发髻里垂落,轻散在她白皙尖俏的侧脸上,挡住了她认真的眉眼。 李宿自己都不知道,他盯着姚珍珠看了多久。 直到火堆上发出“啪”的一声,李宿才仓促地挪开眼睛。 他这才发现,在他小憩这一会儿工夫,山洞里已经焕然一新。 姚珍珠把山洞分为里外两处,外面是火堆和水壶,还搭了一个简易的石头灶,上面摆了一块石板。 她在洞口用柳条系了一根绳索,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靠里的位置,就是他们现在所处之处。 姚珍珠这一回没直接坐在土地上,她坐的是自己刚编好的蒲团,圆圆一个,比宫里的绣墩都不差,瞧着就很漂亮。 石洞的墙壁是凹凸不平的,姚珍珠特地选了两处凸起的石头,在上面系了两条草绳,上面搭着包袱等物,松松垂在墙壁上。 在姚珍珠的左手边,已经摆好一张草席,显然是她刚编好的。 这么会儿工夫,她就完成了这么多活计,简直令人吃惊。 或许是李宿的目光太过炙热,姚珍珠偏过头瞧他,见他醒来,不自觉便笑了。 她凑上前来,很自然地用手背碰了碰李宿的额头,然后便笑着说:“殿下,您退热了。” 李宿嗯了一声,这一次,他没有闪躲姚珍珠的手。 他看着对方几乎要发光的脸,哑着嗓子说:“你辛苦了。” 李宿毕竟年轻。 用了药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烧很快就退了下去 只不过失血过多,没有立即好起来,整个人还有些发虚。 他这会儿还算精神,便撑着胳膊坐起来,认真看姚珍珠编草席子。 姚珍珠手里干活的时候不太容易分神,待她把这一条芦苇编完,才放下来放到一边:“殿下,您可饿了?” 李宿只是说:“尚可,不算太饿。” 他说着话就有些骗人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正午,日头偏西,山洞比上午要昏暗许多,两个人除了上午那几块饼干和肉干,也就喝了些水,自然都饿了。 但李宿没醒,姚珍珠又怕晚上没地方睡,就只吃了几块肉干垫补,一直在编草席。 李宿嘴里那么说,但他确实饿了,且他也知道,姚珍珠不能抗饿。 她平日里吃的比他多,往常一顿饭能出宴席的架势,不吃饱是不会停下来的。 姚珍珠不知自己在太孙殿下心里成了吃过,她问:“殿下,我这草席快编完了,编完咱们就用饭。” 李宿点点头:“你也别忙了,用饭吧,用完饭我陪你一起做草席。” 说起用饭,姚珍珠略有些不自在。 “殿下,我出去找了几趟,没找到能当锅用的东西,今日还是得将就,希望殿下别嫌弃。” 若是其他的陌生人,李宿一定会以为对方是在因没伺候好太孙而内疚,但这事落到姚珍珠身上,李宿便知道她只是因为自己厨艺无法施展而不愉快。 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食物,姚珍珠总能侍弄好吃。 这是她作为御膳房大厨的尊严。 一晃神的工夫,李宿就想了这么多,还是姚珍珠呼唤才把他叫回神智:“殿下?” 李宿低下头,揉了揉眉眼,也把嘴角的笑意掩盖下去。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很了解姚珍珠。 他们不过认识了一个月多月,还未满两月。 能让他接纳并且下意识去了解的,怕只有她一个。 这姑娘,真是神奇。 李宿略微动了动肩膀,知觉得浑身舒畅,肩膀伤口也只是微痛,不妨碍他活动。 “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不挑。其实我什么都能吃,你不用太辛苦。”李宿淡淡道。 李宿努力安慰她。 姚珍珠道:“我捡回来四个鸭蛋,再拌点穿心莲,配上咱们自己的饼干,殿下意下如何?” 李宿:“……” 这已经好的超过李宿的想象了,李宿想不到,这有什么可嫌弃的。 若是李宿自己一个人掉落谷底,他连穿心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说不得自己无法填饱肚子。 有姚珍珠在,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用做,还能换着花样用饭。 李宿微妙觉得自己有些没用,他顿了顿:“很好,辛苦你了。” 他这话说得颇为诚恳,姚珍珠也听了出来,便轻声笑笑。 姚珍珠道:“鸭蛋很快就熟了,刚我已经放入火堆里,烤鸭蛋很香的。” “我又编了几个小一点的草碗,能将就用饭,就是没办法用来煮汤,要不然我可以做很美味的鲫鱼汤。今日太忙了,明日我就做陶锅,这湖里的鱼一定好吃。” 她如此说着,脸上满满都是期待,仿佛那鱼是什么美味佳肴,惹得她如此垂涎。 李宿万万没想到,姚珍珠如此多才多艺。 她会编草筐草席,会做蒲团,会在野外寻找食物,也知道如何填饱肚子。 这些事放在姚珍珠身上,李宿不觉得特别意外,但她竟然还会做陶器? “你怎么会的陶器?” 姚珍珠笑着说:“早年四处漂泊,跟着哥哥在一处陶坊里做过几日杂工,大概只知道怎么烧陶,但自己没怎么动过手。” 李宿看过姚珍珠的录档,知道她父母弟弟过世后,她跟着兄长只能四处流浪。 那两年的青州生灵涂炭,民生凋敝,成了孤儿的孩子不是死在流浪的路上就是被人欺凌贩卖,几乎没有任何出路。 姚珍珠的兄长能领着她跟随流民一路流浪,还能找到这样的差事,当真不容易。 他保护住了年幼的妹妹,没有让她沦落到无法挽回境地。 可他们毕竟年幼,待到陶坊的活计忙完,东家就连一口饭都不愿意给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只能继续流浪。 姚珍珠回忆这段过去的时候,目光里没有命途多舛的悲伤,也没有对天道不公的埋怨,她只是很平静的,还带着些许怀念地回忆着当年那段岁月。 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她同兄长走散,彻底成了孤儿。 或许,陶艺作坊那段岁月,成为她如今回忆里唯一的甜。 姚珍珠不过短短一句话,却道尽了人生悲欢。 以至于李宿竟也生出些许的惆怅来。 从小到大,他要面对的事情太多,要努力活下来,所以没时间惆怅。 对于他来说,好好活下去,健康长大,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他不需要反复回忆过去,也不需要为过去遗憾惆怅,他要的是过好当下。 再说,在他亲情稀薄的少年时光里,也没什么人或事是需要他去惆怅和怀念的。 在他的记忆里,那些鲜明的,似乎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过往,都是血淋淋的,带着幽幽的恨和扑面而来的杀意。 这样的记忆,不要也罢。 李宿垂下眼眸,盯着姚珍珠的手看。 姚珍珠的手指很纤细,白皙漂亮,但李宿却知道,她指腹上有粗糙的茧子。 姚珍珠以为李宿好奇怎么制作陶器,便道:“咱们没有窑,无法烧制大批陶器,我也没那个手艺,做出漂漂亮亮的陶碗陶罐来,烧个陶锅水盆,大概是可以的。” 姚珍珠说道这里,又顿了顿:“大概可以。” 李宿听得特别认真,他问:“就我所知,烧陶应当需要特殊的泥土?” 姚珍珠眼睛一亮:“殿下也知道?” 李宿轻咳一声,把目光落在眼前姚珍珠早先编好的蒲团上,道:“上课时学过如何制陶,不过都是教授按照书本教授,我未曾亲自动手制作。” 姚珍珠小声道:“其实我也没有。” 李宿:“……” 姚珍珠紧接着说:“那又如何,咱们都知道怎么做,就试试吧?我刚瞧见湖边有一种红色的泥土,摸上去有些粘,我觉得可以用来烧素陶。” 李宿点头:“当时教授讲授时,说北地的红土、黑土都可烧陶,南地的高岭土可做瓷器。” 如果教授所说红土就是这一种,那他们确实可以烧制陶器。 姚珍珠自然没学过这些,但李宿既然说了红土可以制作陶器,那她就坚定认为湖边的红土就是这一种,这样他们就能煮面吃鱼了。 姚珍珠如此一想,立即美滋滋:“太好了,明日咱们就做,说明定明日晚上就能用上锅碗了!” 这话说的,仿佛他们已经成功了一样。 不过,姚珍珠这个打算,却暗合了李宿的计划。 他现在不知悬崖之上是什么境况,也不知皇帝陛下到底如何,是生是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谷底稳稳当当过上十天半月,等身体好全了,再出去打探消息。 这么多年都等了,也都忍了过来,不差这几日。 李宿很有耐心。 倒是没想到,细皮嫩肉的姚珍珠,居然同他不谋而合,愿意在这荒郊野外安稳生活。 毕竟,若是只待一两日就走,他们是在也没必要制作陶器,姚珍珠也不用赶着编草席。 李宿又动了动肩膀,觉得自己肩上的伤已经好多了,并不影响活动,他便挣扎着起身:“你先忙,我去外面看看。” 姚珍珠想要拦他,忙直起身来:“殿下……您还病着。” 李宿冲她摇摇头:“无妨,风寒已经好了,剑伤也不痛,我不用左手便是。” 姚珍珠拦不住他,只能说:“那您早去早回,鸭蛋快好了,咱们一起吃。” 咱们一起吃。 李宿的目光落到姚珍珠的脸上,如同清风一般一扫而过,却再无在长信宫中时那般冰冷刺骨。 离开了长信宫的李宿,身上的寒冰已经被外面暖阳融化,他似乎变得和蔼可亲,话多了,也不再动不动就哼来哼去。 几乎是变了个人。 李宿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捏着剑快步出了山洞。 姚珍珠眨了眨眼睛,等他身影不见了,才轻笑一声:“唉,这臭脾气。” 李宿弯着腰出了山洞,慢慢往前走,随着暖阳在林间游移,他渐渐看清了两人所在之处。 正如姚珍珠所说,这里似乎没有人烟,也似乎没有任何野兽,很适合短暂居住。 李宿一路走,一路观察山林里的树木,然后便来到湖边。 他看见了姚珍珠所说的穿心莲,也见到了菰米,更看到了这一湖的游鱼。 宫中养过不少鱼,都是为了观赏游戏,用来吃的鱼倒是不常见。 但李宿的太傅顾锡年认为一国之君需知天下间事,需识世间万物,所以曾经领着他辨认过御膳房养的活鱼。 穿心莲这种野物,宫里没有,李宿自然无法认得。 御膳房能养的鱼,皆是肉质鲜美的,其中有一味长河鲥鱼,每年春日时吃最是鲜美,肉质甜嫩,一点腥味都无。 李宿吃过也见过,此刻倒是瞧见这湖里竟有好几条鲥鱼。 此时此刻,他竟然想:要是姚珍珠能认出来鲥鱼,一定高兴疯了。 李宿:“……” 孤怎么惦记起那馋嘴丫头了? 李宿没在湖边停留太久,他看清周围的境况便有了底。 山洞附近应当没有太多野兽,即便有也不是什么危险物种,不需要他们如何防备。而且这湖水清澈干净,里面有鱼有虾,可足够他们日常食用。 再加上姚珍珠算的菰笋,李宿觉得这山谷里的日子说不定还会很自在。 如此一想,李宿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在回去路上,李宿特地选了一棵早就枯萎的桦树,用那杀人的长剑,耗费内力从根部砍断。 这树不算太粗,他一人就可环抱,也不算太高,将将砍成两段,他用右肩抗住,不轻也不重。 李宿掂量一番,快步回了山洞。 当李宿把树干放到山洞口时,姚珍珠忙迎了出来,她看着那个一人粗的树干,惊呆了。 “殿下……” 李宿淡淡扫她一眼:“给你做个床。” 李宿想:孤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只能靠小姑娘养活。 孤学过木匠活! 第58章 【一更】殿下,不苦了吧…… 李宿说要给她做个床,姚珍珠自然很吃惊。 她差点就直接问:殿下您会吗? 不过她可不缺心眼,她怎么可能说这种话让太孙殿下不开心。 姚珍珠脸上堆笑,声音温柔:“殿下,您可别再把伤口挣开,到时候就不好痊愈了。” 李宿板着脸说话。 他只冲姚珍珠摆手,转身回去把另一段树干扛了回来。 这段树干上还有上面的枝条,李宿把这树干直接放到洞口,举着长剑就去砍削。 姚珍珠生怕他把自己割伤了,站在洞口一直没走,心惊胆战看他在那刀光剑影的,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养尊处优的贵人,哪里会干这这种活? 然而刀光剑影闪耀而过,树干上的干枯树枝都被李宿砍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直挺挺的树干。 姚珍珠:“……” 姚珍珠拍手鼓励:“殿下真厉害!” 这个时候,拍马屁要到位。 李宿略动了动有些隐痛的肩膀,睨了她一眼。 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李宿没得意也没高兴,只平淡地说:“你去忙你的,这里不用你。” 殿下都开了口,姚珍珠也确实放了心,便去火堆那看了一眼烤鸭蛋。 这烤鸭蛋快熟了,外皮都发黑,姚珍珠道:“殿下,要不咱们先用饭吧?” 李宿看了看天色,又听出姚珍珠声音里的期待,便道:“好。” 刚刚走得匆忙,没瞧见洞口的布置,这会儿他才瞧见,姚珍珠在水罐上也绑了一条绳索,把她包袱里的几条帕子都挂在上面。 李宿那件染血的里衣,这会儿洗得干干净净,也搭在绳子上,这会儿都快干了。 姚珍珠道:“殿下,咱们取水不方便,您将就用帕子打湿了擦擦手,等咱们陶罐烧好了,就方便了。” 姚珍珠这还没干就觉得一定会成功的架势,李宿倒是还挺欣赏。 他点点头,把手擦净,跟姚珍珠一起蹲在火堆边,看她用木棍把四个鸭蛋从火堆里拨出来。 姚珍珠见李宿面色还是发白,又颠颠跑进山洞里面,把她早先编的蒲团取了过来。 “殿下,您坐,咱们就在这吃吧!” 李宿沉默坐下,用手碰了碰鸭蛋,入手还很滚烫。 姚珍珠道:“咱们有盐和五香粉,我又拌了点穿心莲,一会儿忙完了,要是殿下有兴致,咱们烤菰笋吃。” 这么说着,姚珍珠又补充一句:“就是没有油,吃起来可能没那么香。” 李宿沉默听她说,末了点头:“嗯。” 姚珍珠:“……” 嗯什么嗯,嗯是什么意思? 她决定不跟他计较,道:“殿下瞧见那湖了吧,是不是可干净了,水也甜,鱼还很多!” 姚珍珠越说越高兴:“殿下寻的这山洞真好,去湖边可快了。” 李宿又“嗯”了一声。 他想,还是别告诉她鲥鱼的事儿了,万一陶锅做不出来,他们没办法煮鱼汤来吃,姚珍珠估摸着能天天蹲在湖边,盯着那几条鲥鱼。 烤鸭蛋还很热,没办法立即就吃,两个人就一人坐一个蒲团,沉默地盯着眼前的火苗。 这小火堆姚珍珠弄得不算大,却刚好够用,位置刚好在洞口,也不会往洞里吹烟,弄得特别有模有样。 沉默了好半天,李宿才问:“这火堆位置选得很好。” 姚珍珠就说:“以前父亲讲过,就记住了。” 农户家里,什么差事都做过。 姚珍珠觉得气氛有点沉闷,思忖片刻,便道:“以前农闲的时候,父亲便带着我们兄妹一起上山,我就挖野菜摘果子,哥哥们跟着爹爹扑野兔,不过毕竟不是猎户,十次有八次扑不中,偶尔能扑中,也是兔子受伤,总归就是赶巧。” 李宿安静听着,面无表情,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一开始说了哥哥,现在又说父亲,姚珍珠这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 “父亲其实也没什么捕猎手艺,他平日里也就杀鸡宰兔,再大的牛羊都不会杀,但他说男儿不会也要学,最起码知道山上是什么样子,知道兔子会怎么打窝,知道如何辨认白蛋,也要知道如何养活一个家。” 说起父亲的时候,姚珍珠脸上是浓浓的怀念。 就如同刚打开一坛陈年老酒,香浓滋味浅浅散出,却并不浓烈。 那馋人的酒香就在周身飘荡,吸引着酒虫。 姚珍珠神色悠然,眼神平静,脸上更多的是怀念。 她不难过,不委屈,也不愤懑。 “我小时候不知道,为何别家孩子在外面疯跑的时候,我们就要在家里学编草席草筐,我们要学会做草鞋,也要会做蒲团扇子,凡是芦苇或草绳可以编的,亦或者爹娘会的,我们都要学。” 农户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不错。 但姚珍珠兄妹几人却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着父母做这些五花八门的差事,玩的时候少,学的时候多。 “哥哥喜欢这些,我也喜欢,做起来自然是开心的,只是三弟觉得委屈,总是哭鼻子。” 姚珍珠道:“我们家老三最娇气,老是缠着母亲撒娇,母亲就告诉他多学一门手艺,以后总不会吃亏,别人只能要饭的时候,你却可以靠手艺养活自己。” “我娘当时说,你看咱们家的地不比别家多,咱们家的祖上也不比别家富贵,可这村里,咱们家的日子却过的最红火,为什么?” 因为她父母都很勤快,也都有自己的手艺。 “我娘厨艺好,除了平日做些素鸡菜饽饽同人换粮,也会出去帮厨,但凡村里有红白喜事,我掌勺准是我娘。” 姚珍珠一开始还父亲母亲的,说着说着就不自觉说回了爹娘。 “我爹会做木匠活,会编各种各样的小物件,也能辨认山上的药材野菜,谁家要换家具,总会想到我爹,让我爹去帮忙。” 她家里地是不多,但靠着父母勤劳,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逢年过节都吃得上肉。 对于李宿来说,这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随着姚珍珠的娓娓道来,李宿一下子沉浸其中,竟有些像去她家中瞧一瞧,看一看。 只可惜…… 李宿垂下眼眸,只可惜天灾无情,平静祥和的小山村一夕覆灭,幸福之家流离失所,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李宿很清楚,成为流民有多可怕。 他们不能进城,不能落户,甚至不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避难所。 他们只能跟着其他流民一起往前走,找不到未来,也寻不到方向。 只能期望朝廷可以管一管,可以给他们安置一个新的家。 但那一年,朝廷忙着同北漠开战,北漠十万骑兵压境,一不留神,大褚都要覆灭。 朝廷忙着打仗,忙着往边关送军粮,为了不被北漠铁骑踏入中原,朝廷倾尽全力抵抗。 这一年,护国大将军苏长倾为国捐躯。 云霞七州战事激烈,朝廷真没心思管青州遭了灾的百姓。 姚珍珠不知道这些国家大事,也没有过多去悲春伤秋,弄得满心凄惶而痛苦。 她只是回忆一家人曾经的幸福。 这些话都说完,她就不再说了,低头摸了摸鸭蛋,轻咳一声:“鸭蛋好了,我给殿下剥一个?” 李宿摇摇头,自己在石头上磕了一下鸭蛋,慢慢剥起来。 他突然问:“你父亲会做木工?” 姚珍珠点头:“我爹会打箱柜,也会做桌椅,可厉害了!” 李宿顿了顿,又“嗯”了一声。 姚珍珠:“?” 嗯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左思右想,恰逢烤鸭蛋剥开,散着热气腾腾的香味。 算了,还是吃鸭蛋吧。 姚珍珠轻轻咬了一口,野鸭蛋的蛋黄很大,黄澄澄软糯糯,带着绵长的口感,比一般的鸭蛋鸡蛋都好吃。 她确实饿了,这会儿吃得飞快,几乎没两三口,一个巴掌大的鸭蛋就吃完了。 李宿才吃了一小半,正慢条斯理剥壳。 姚珍珠又去拿第二个。 她原本想着鸭蛋没味道,光吃会腻,可没想到这鸭蛋这么香,烤过之后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焦香,根本不用就任何配菜。 姚珍珠一口气吃了两个鸭蛋,然后开始摆弄自己做的柳条筷子。 “殿下,我做的筷子,一会儿咱们吃穿心莲。” 李宿安静吃着鸭蛋,等他把两个鸭蛋都吃完,姚珍珠又做好了一双筷子。 她把那个石板搬过来,上面是用五香粉拌的穿心莲。 “其实穿心莲什么不加也挺好吃,就是草腥味有点重,怕殿下吃不惯,”姚珍珠用筷子把穿心莲分成两半,远远在石板上隔开,“殿下看这样行吗?” 大抵是因为出了宫,也可能同她有过命交情,所以李宿今天并未表现出特别明显的嫌弃。 刚刚姚珍珠无聊做筷子的时候,才意识到两个人就并肩坐在火堆前,李宿居然没让她滚。 不过,她还是很谨慎问一句,怕他一会儿嫌弃她,直接掀了石板。 李宿垂眸瞥了一眼案板上绿油油的菜,右手一动,用筷子把自己这边的大半都拨给姚珍珠。 “你吃。” 平日里两个人用饭,姚珍珠能比他多吃一碗饭,这会儿肯定没吃饱。 再说,这东西李宿没吃过,实在也不太有胃口。 姚珍珠抬头看向他,见他神情冷淡,仿佛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抿了抿嘴唇,从心底里反上一股甜。 “殿下真够吃?” 李宿看都没看她,只是动了动略有些粗的柳条筷子,默默夹起自己的那一份,非常迟疑地放进嘴里。 李宿:“……” 就还行吧,不说多好吃,却也不难吃,只不过草腥味确实重,还有一股很奇怪的清香味。 因为姚珍珠洒了五香粉,又腌了一会儿,这股清香味被五香粉压了下去,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清爽。 李宿一口吃完,又忍不住吃了一口。 姚珍珠紧紧盯着他,见他又吃了一口,忙问:“怎么样,好吃吗?” 李宿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又吃了第三口。 “嗯。” 姚珍珠想打他。 目光瞥到他随身的清风剑,那股火气顿时压了下来。 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不懂品味美食的人生哪里有乐趣? 她就同情,很同情! ———— 晚膳看似不很丰盛,但味道却很不错,而且鸭蛋很顶饱,吃下胃里便舒坦了。 李宿跟姚珍珠把菜都吃完,便安静地对坐了一会儿。 刚吃完饭,谁都不想动弹。 他们不约而同盯着眼前的小火堆,看着它幽幽跳动,带来了明亮的光辉。 这个陌生的荒郊野外,他们可以有遮风挡雨的避难所,有能果腹却也很美味的食物,有衣穿,有床睡,已经比许多贫穷百姓都要安逸了。 姚珍珠感叹:“当年流亡的时候别说吃了,就连水都没,我现在甚至觉得很幸福。” 人只有经过比较,才知道自己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李宿顿了顿,直接起身往外走。 姚珍珠没想到一句话把人气走了,忙跟在后面念叨:“殿下,您别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 难道因为她说流亡的事,惹李宿不高兴了?毕竟当年青州大灾朝廷处理不得当,导致百姓怨声载道,一直到今日青州百姓的民怨都积压深重。 李宿没回头,他直接弯腰出了洞口,淡淡道:“快天黑了,得早点把床做好。” 从宫里出来之后,他话比以前多了,态度也颇为随和,甚至还愿意解释一句。 姚珍珠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不由怔住了。 李宿没听到她接话,回头看她似乎有些惊讶,脸上倒是浮现出些许笑意。 那笑意很淡,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可黄昏时分的落日余晖却仿佛舍不得那笑容,专注的、长久的落在他脸上。 这一刻,他的面容都被镀上一层金色。 姚珍珠盯着他看,都不舍得错开眼。 李宿面容太过英俊,以至于只要一个笑,就让人心驰神往,魂不守舍。 李宿见她盯着自己发呆,脸上笑意似乎又浓了几分。 “怎么?没有床你还怎么幸福?” 姚珍珠的脸腾地红了。 李宿看了看天色,没再逗弄小姑娘,直接来到树干边上,比了比树干的大小,开始用剑气一片一片劈下木板。 他做事本就有板有眼,此刻虽然用着百年宝剑切木板,却特别严肃认真。 就看那架势,反复在审阅什么国家大事,严肃得姚珍珠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困了。 她忙了一整天,这会儿自然困顿,不过想到席子还没编完,她便使劲揉了揉眼睛,赶忙回洞里取来席子,坐在火堆边继续编。 李宿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砍木片。 他砍下来的木片并不很宽,却很厚,大约有小指长,因宝剑刃利,木片两面都很平整,不需要再去抛光打磨。 反正只是用来睡几日,能隔寒防潮便可,倒也不必那么精细。 李宿连着切了两段木片,正好可以拼成一张窄一些的小木床。 他把木片全部抱起来,直接回到山洞里。 姚珍珠一看他弄完了,也放下手里的席子,过来给他帮忙。 “殿下,放这里?” 山洞其实并不算很宽敞,姚珍珠摆的编好的席子和李宿刚刚躺的大氅中间只隔了两个蒲团的距离,李宿把木板放到姚珍珠那一边,他直接把木板一片一片在席子上码好,最后还多了两片,被他放到一边。 木板很宽,下面又有草席,到时候上面再铺一层草席,一张简易的小床便做好了。 李宿低头看了看还很鲜亮翠绿的草席,问:“席子快做好了吗?” 姚珍珠特别喜欢这个小床,在上面坐了会儿,满脸堆笑:“快了,也就一刻。” 李宿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当他走到洞口时,高大的身形却顿住了。 他弯腰出去,回过头来看向姚珍珠:“我去再砍一棵树,你不要乱跑。” 姚珍珠:“……” 为什么以为我会乱跑,我可是很乖巧的,努力喂饱你,你还嫌弃我? 姚珍珠心里嘀咕一句,面上却巧笑倩兮:“是,臣妾明白。” 李宿微微眯了眯眼睛,又盯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大步离去。 姚珍珠看他走远了,才冲他背影吐了吐舌头:“小教条。” 李宿这一次动作比第一次快,因为做过一次,颇为熟练,所以在姚珍珠刚刚编好席子的时候,李宿把两段树干都搬运回来。 他看姚珍珠不停揉眼睛,思忖片刻,道:“你取了匕首,咱们出去一趟。” 姚珍珠把席子四角拽平,放在火堆边烤着:“去哪里?” 李宿垂眸看向席子,道:“这种席子不能躺着睡,都是新鲜的叶子,湿气太重,咱们去采点干草,睡起来会舒服许多。” 姚珍珠原本当真觉得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想到他连这些小事都如此细心,而且具体如何做也很清楚。 她难得有些好奇:“殿下也曾野宿过?” 李宿把树干放好,捏着剑的手微微一紧,末了道:“并非如此,只是大褚各地监牢大多在地下,阴寒潮湿,身体孱弱的犯人住不了多久就要生病,用干草或者晒干的稻草铺床,倒是能驱寒,也能省下耗费。” 姚珍珠:“……” 行吧,他们至少还有木板和席子,还能想吃什么吃什么,比犯人要强得多。 姚珍珠跟着李宿一路往湖边行去,待到了湖边时,李宿便拐去右侧。 这边有很大一片枯草地,因过了季节,草籽都已落在地下,地上的枯草就那么委屈巴巴地迎风招展。 李宿道:“这种湖边的野草就很好,多采一些。” 这会儿,反倒是他比姚珍珠懂行,开始指挥姚珍珠做事。 两个人身份一调转,做事就越发有条不紊,也越快。 等到他们一人背了一大捆回到山洞时,天还没彻底黑暗,落日的余晖洒在洞口,给这个山洞带来最后的温暖。 李宿大概教了一下姚珍珠怎么铺稻草,就回到洞口,继续切木板床。 待到天色全黑下来,山洞里只能靠着洞口的小火堆照亮。 两人面对着面坐在各自的床铺上,一时间有些沉默,不知要说什么好。 床的布置是按照李宿的想法来办的,最下面是略软的草席,上面是厚木板,最上面是更厚的稻草,满满铺了一层,坐上去很柔软。 此地人迹罕至,又似乎没有野兽,因此干草很干净,甚至连虫子都没有。 火光之中,李宿眉眼淡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在宫里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头,身上戾气深重,仿佛宫里的所有人事都令他不满。 哪怕锦衣玉食,哪怕天潢贵胄,都无法填平他眉心的沟壑,也无法化解他心中的怨恨。 姚珍珠不知他为何会那么怨恨长信宫,那么怨恨宫中的一切,会那么冷酷暴戾,对任何人都冰冷无情。 但她知道,这一切肯定有原因,而这个原因,并非出自李宿本身性格。 就如同现在的他一般,他会给她做木板床,会沉默地吃下生穿心莲,也会背着她默默肚子走了大半夜,寻找到一个温暖的临时的“家”。 他救了她的命,抱着她跳下山崖,让她没有受到一星半点伤害。 如果一个人当真心中阴暗,毫无光明,他又为何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属,费尽心力挽救,甚至不惜自己受伤。 越是同李宿相处,她越能知道他是个好人。 刚刚来到毓庆宫时的疑惑,便也迎刃而解。 为何贺天来、贝有福和周萱娘对他如此忠心?为何毓庆宫的人那么团结,一心守护那一方小天地,也为何聪慧英明的贵妃娘娘,会隔着血缘更亲的太子,去一门心思疼爱这个孙子。 明明太子才是贵妃娘娘亲堂姐的儿子,而李宿又隔了一层,他已经是孙子辈了。 万籁俱寂时,姚珍珠坐在那里,脑子里胡思乱想,眼皮就有一搭没一搭垂着,瞧着就要昏睡过去。 就在这时,李宿道:“安置吧。” 姚珍珠迷迷糊糊点头:“嗯。” 这一声应完,她立即抬起头,突然说:“殿下还没吃药!” 李宿:“……” 怎么还没忘? 李宿眼神一瞥,淡淡道:“好了,不用吃了。” 姚珍珠打断他:“不行!” 李宿:怎么这么凶?原来多听话啊。 姚珍珠没意识到自己在凶太孙殿下,她语速飞快:“殿下,周太医说了,即便是好了,这药丸也要连着吃两日,每日早晚两颗,殿下再吃三颗,应当就能好全!” 李宿咬牙:“行。” 姚珍珠捧着水罐回来,先用木盒盛了点水给他吃药。 她目光炯炯,死死盯着李宿,李宿不吃都不行。 李宿只好把那苦涩的药丸子放入嘴里,仰头咽了下去。 早晨迷迷糊糊,不太清醒,现在才品出那药丸子的酸涩难吃来。 李宿:回去就让周铭改药方,这谁能吃下去。 姚珍珠紧盯着李宿,见他把药都咽进去,连忙伸出手,把手心的牛轧糖捧到李宿面前。 “殿下,吃颗糖,就不苦了。” 李宿接过她手心里的牛轧糖,大概握了一会儿,糖块略有些暖,并不显得十分冷硬。 他拨开糖纸,取出里面的牛轧糖,整块放进嘴里。 李宿吃过很多次牛轧糖,自从姚珍珠来了毓庆宫后,只要她自己做了,定会往前殿送一些。 李宿往常却上书房上课的时候都要带上两块,那甜滋滋却又奶香香的味道,加上花生和松子,可以平复心中所有的烦闷。 此刻似乎也是如此。 李宿含着糖,有一搭没一搭咀嚼着。 姚珍珠蹲在他面前,仰着头看他:“殿下,不苦了吧?” 李宿眼神微飘,就是不落到她脸上。 “嗯。” 第59章 【二更】姚诏训,我可以…… 吃过药,李宿便让姚珍珠替自己看一下后背伤口。 姚珍珠没拆开他伤口处的丝绸,拆开一次就要扯到一次伤口,不利于伤口愈合。 从外面看,伤口没有再流血,丝绸上也干干净净,也没有血迹。 金疮药开始生效了。 姚珍珠这才松了口气。 “殿下,看样子伤口无碍,您可还疼?” 李宿背对着她,慢条斯理穿好衣裳,道:“不疼。” “哦。” 姚珍珠起身,取了两个帕子过来:“殿下,这两块是干净帕子,咱们一人一块,可以擦脸净手。” 她准备得特别到位。 李宿默默接过她打湿的帕子,擦了脸洗了手,也不让她过手,自己把帕子挂在石壁上。 两个人忙活这一会儿,天全黑了。 从山洞深处往外看,只能看到静默的树林。 星月似乎都被那沉默的树林阻挡在外,幽静的山谷中看不到丝毫光亮。 却并不令人害怕。 很偶尔的,可以听到不远处的蛙声,呱呱、呱呱,安静又祥和。 李宿躺在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洞外,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者想看什么,那黑黢黢的树林却莫名吸引着他。 直到他实在什么都看不清,才道:“安置吧。” 姚珍珠翻身躺在木板床上,隔着不软不硬的草席,木板一点都不硬,也不怎么硌人。 她觉得很舒服,长长舒了口气,刚一闭上眼睛,身上突然一暖。 熟悉的却带着陌生血腥味的大氅盖到了她身上。 姚珍珠猛地睁开眼睛,愣愣看着李宿。 “殿下,您病了,这大氅您得好好盖着。” 李宿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把大氅盖在姚珍珠身上,末了道:“那你是个姑娘。” 姑娘娇贵、体弱、怕冷。 姚珍珠还是个小姑娘,未及双十年花,在坊间,这个年纪的姑娘有的尚未嫁人,还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跟着他的这一位,闺名珍珠,早年在家中时,定也是父母娇宠,兄弟友善的娇小姐。 既跟了他,就不能再吃苦。 李宿确实冷淡寡言,也确实同她身份地位悬殊,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照顾姚珍珠。 无父无母的小姑娘,跟着他死里逃生,又流落荒野,他若是还是当个主子爷那般等人伺候,那他哪里配姓李,他连人都不配当。 早年高祖皇帝开国立都,建立大褚,打的旗号就是守护中原山河,守护华夏百姓。 姚珍珠是他的百姓,更是他的臣属,也是他的女人。 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女人,她也属于他,所以他必须要好好照顾她。 李宿就是这么个性子,他决定的事,旁人休要更改。 姚珍珠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李宿也回视着她。 山洞幽暗,只有洞口处幽微的火光,能让他们勉强看清彼此。 李宿的眼神深邃而坚定,他眼眸里仿佛蕴含着宇宙星辰,让人无法拒绝。 姚珍珠又眨了眨眼睛,乖巧拽好大氅:“谢殿下。” 李宿又“嗯”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床铺边,仰头躺下,没再言语。 此处算是谷底,不远处又有热汤泉,本身就不寒冷。 白日里,尤其是正午时分是最炎热的。 到了晚上,虽然比白日要寒冷,却因山洞遮挡了夜风,也十分舒适。 但姚珍珠毕竟是个小姑娘,如同李宿想的那般,身上不盖着点,还是会觉得冷。 她裹着暖融融的大氅,心里想着明日上午要赶紧把门帘做好,又想着用干草给李宿做个干草席盖着,下午的差事还没安排好,她就陷入梦乡之中。 听到身边平缓的呼吸声,李宿睁开眼睛,扭头看向身边。 昨日他风寒高烧,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日他可以清晰感受到身边有另一个人,她同自己共处一室,一起酣眠入睡。 若说无碍,自然也不可能无碍的。 只是,或许是跟姚珍珠相处惯了,李宿并未觉得特别别扭。 就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声,李宿竟也觉得有些困顿。 药劲儿上来,李宿迷迷糊糊,也陷入沉梦之中。 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姚珍珠是被外面的鸟鸣声叫醒的。 她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等逐渐苏醒,才想起来自己同正在谷底山洞里。 姚珍珠猛地坐起身来,扭头往右边一瞧,发现床铺干干净净,李宿不知去了哪里。 不可否认的,姚珍珠有一瞬很是心慌。 她坐在那里,面容怔忪,竟是有些呆愣。 李宿会不走了? 他会不会丢下自己,独自攀爬上去,重回盛京? 亦或者,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想带着自己了?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负面情绪扑面而来。 难道说,她身边的人,最终都会一个个消失不见。 姚珍珠的心跌入谷底。 从昨日落崖一直到现在,姚珍珠心中才生出些许后怕。 她坐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低着头,沉默而惶恐。 外面鸟儿欢腾,山洞沉默窒息。 姚珍珠嫌少会如此沮丧,她一直都是快快乐乐,精神饱满的,而此刻,抑制不住的沮丧如同潮水一般,冲她拍打而来。 她想起自己同兄长走散那一日,似乎也是这般场景。 只是一觉醒来,兄长就不见了。 恐惧似乎顷刻就要淹没于她。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冷淡嗓音响起:“起了?” 姚珍珠倏然抬起头,用那双鹿儿般的眼眸看向说话之人。 李宿一手环抱树干,一手拎着一大捆干草,背后背着包袱,正弯腰往山洞里走。 姚珍珠坐在床上,愣愣看着他。 此时已天光大量,依稀的阳光穿透树林,丝丝缕缕照耀进山洞。 小姑娘坐在山洞最里侧,面容却并不显得特别昏暗,李宿依旧可以看清她的面容。 姚珍珠头发凌乱,一头乌黑的长发垂散在白皙的脸颊边,衬得她脸儿更小,似乎还没巴掌大。 她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痕,嘴唇也略有些干涩,只是那双眼眸却水汪汪的,眼底有些泛红,似乎很是委屈。 李宿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读懂旁人的表情。 尤其这个旁人是一个女子。 李宿微微一顿,他把手里的东西依次放下,问:“怎么?” 他不喜欢猜,他一贯直接就问。 听到他冷淡的嗓音,姚珍珠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颇为羞赧,低头揉了揉略有些僵硬的脸庞。 等到把那股令人窒息的羞赧都搓没了,姚珍珠才说:“殿下起真早。” 李宿瞥了她一眼,见她又恢复笑容,便未多问。 “嗯。” 他把背上的包袱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两个蛋。 这蛋特别大,青白青白的,比他们昨天吃的鹅蛋还要大两圈。 “咦,”姚珍珠一眼看到蛋,忙道:“殿下,这是鹅蛋。” 李宿点头:“从菖蒲从里寻到的。” 此处有野鸭,那么有大鹅也正常,不过李宿能找到鹅蛋,还特地早早出去忙,领姚珍珠觉得不太正常。 她翻身下床,穿上鹿皮靴,上得前来。 “殿下,这些让我做便是。” 李宿目光微微在她细瘦的手臂上扫过,然后看向那粗大的树干。 姚珍珠:“……” 是,这个她确实搬不动。 李宿没说话,他直接把蛋递给姚珍珠,让她随意处理,然后他又出了山洞,在门口开始砍树干。 他今日选的树干比昨日的要粗两倍,切口处瞧着并不是很平整,显然一剑无法整个切断,只能不停用力。 李宿费了好大劲儿把树干切成两段,他又把切好的圆滚滚的树墩在一面仔细打平,这才推着滚入山洞。 姚珍珠这才看明白,他这是做了两个木桌子。 姚珍珠道:“殿下,门口放一个,咱们吃饭用,里面放一个,晚上可以放茶盏。” 说完姚珍珠顿了顿,心想:今日一定要把陶锅做出来。 要不然他们吃水吃饭都很麻烦。 李宿弄完这个,回到门口,问姚珍珠:“你看到红泥在哪里?” 姚珍珠正在切菰笋,闻言忙道:“比那片菖蒲丛还远,殿下再往前走一些就能看到。” 李宿点头,正要往外走,姚珍珠喊住他:“殿下,得吃药,还得换药!” 李宿:“……” 怎么就忘不了这事? 李宿到底也不能跟自己的嫔妃耍赖不吃药,只得乖乖坐在那,让姚珍珠给他背上又敷了一些金疮药,然后就捧着那颗祛风丸沉默。 姚珍珠昨日晚上有些困顿,脑子里都是浆糊,没发现李宿不太喜欢吃药。 现在青天白日的,她可以清晰看到李宿的唇角微微往下压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个几不可查的小弧度,姚珍珠还是准确捕捉到了。 她想:原来太孙殿下也有怕的事。 不敢吃药,是嫌药苦吗? 姚珍珠努力压下唇角,不让自己的小弧度出卖自己,她心里几乎要笑翻了,面上却还端着端庄贤惠的温柔表情。 “殿下,今日再吃两颗,您就能好了。”姚珍珠哄他。 她起身,背过身去放肆笑了一下,然后便取了牛轧糖过来。 “殿下,吃完药吃一块糖,立即就不苦了。” 李宿面部表情抬起头,那双凌厉的眼眸直直看盯向姚珍珠的脸。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姚珍珠:“怎么会,臣妾也怕吃药的,真的!!每次吃药都要哭鼻子。” 其实姚珍珠还真没因为吃药而哭,她只是跟听澜撒娇罢了。 李宿听见过一次,这会儿懒得计较,只是道:“我不怕。” 姚珍珠点头:“我知道。” 李宿:……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表情多敷衍。 姚珍珠毕竟是个小姑娘,李宿不可能同她争论,便一口吞下药丸,喝了一盒水压下苦味,然后很麻利地接过姚珍珠手里的牛轧糖,直接吃了一块。 甜滋滋的味道入口,李宿的微微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李宿这回问:“姚诏训,我可以走了吗?” 姚珍珠没想到他还会问自己意见,甚至还一本正经叫自己姚诏训,她有些愣神,片刻之后,才噗地笑出声来。 “殿下,您去挖土吗?”姚珍珠后退半步,让李宿可以起身,“臣妾昨日编了草筐,殿下背去用,只是别压着左肩的伤。” “也别太用力,如果实在不行,我也一样能干的。” 她跟在李宿身后,絮絮叨叨,仿佛有交代不完的事。 李宿却心平气和,不嫌他烦,还答应:“知道了。” 等李宿走了,姚珍珠便取出几块肉干,放在石板上。 她美滋滋想:等做好陶锅,他们就能煮河鱼,吃河虾,还能煮面条熬肉汤。 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这日子,真是太美好了! 湖里的鱼儿们,等着我哦。 第60章 【二合一】太孙殿下的耳…… 肉干已经被烘干水分,看起来硬邦邦的,但若是在石板上烘烤一会儿,又会渗出些许油脂。 姚珍珠用筷子夹住肉干,把上面的油均匀涂抹在石板上,然后立即把切好的菰笋片平铺在石板上。 只听刺啦声此起彼伏,浓重的鲜香味扑面而来。 菰笋接触过油脂,又被炙烤,很快便激发出香气,也变得柔软起来。 姚珍珠的双手动如闪电,不过喘息工夫,便把菰笋片全部翻了个面。 被油煎过的菰笋略微有些焦黄,清香中又有纯粹的肉味,令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姚珍珠深吸口气,满脸陶醉。 这小湖泊看起来不大,水质却真的好,湖畔的植物都长得茂密丰盛,口感应当更好一些。 很快,油煎菰笋便熟了。 姚珍珠把带来的五香粉撒了一把,一片片夹出来,放到之前挑出来的木片上。 就着剩下的油和香气,姚珍珠把两个鹅蛋都打碎,用薄木片在木板上翻炒。 鹅蛋比鸭蛋要大一圈,味道也很香,不过不太容易熟,需要反复翻炒。 姚珍珠倒是很有耐心,一点点翻炒,把鹅蛋炒得金黄焦脆,最后撒了一把从湖边拔的野葱碎,就可以出锅了。 早饭简单,却很用心。焦嫩的油煎菰笋,金黄的野葱炒鹅蛋,一样一大盘。 李宿用右肩背着草筐,回到山洞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丰盛的早食。 他把土筐放到洞口,用帕子擦了擦手。 姚珍珠道:“殿下,您看够吃吗?” 李宿点头,还是说:“你辛苦了。” 难得太子殿下还会夸奖一句,姚珍珠笑笑,把筷子递给他:“刚出锅,小心烫。” 他们俩没现成盘碗勺子,只能将就着慢慢吃。 李宿先夹起一片菰笋,放入口里咀嚼。 这东西他以前吃过,但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用石板做出来的菰笋,却比宫里好吃得多。 因为过了油,被煎出了脆壳,可内里却是又软又嫩,带着一股甜香。 配上五香粉的点缀,一瞬间把这甜香带上另一个层次,让简单的食材也味道丰富起来。 李宿是真的没想到。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好吃。 姚珍珠怕两个人不够吃,菰笋足足切了三根,就这样,两个人也飞快吃完了。 吃完菰笋,用刚才的小木片当碟子,李宿开始吃炒鹅蛋。 其实鹅蛋鸭蛋有一点点腥味,吃惯了鸡蛋的人不太能吃的惯鹅蛋,但炒鹅蛋的油是牛肉干烤制出来的,又煎过菰笋,出锅时姚珍珠又洒了野葱和五香粉,味道一下子便醇香起来。 那一点的腥味,便被各种各样的香味掩盖住。 李宿什么样的鸡蛋都吃过,却没怎么吃过纯粹的炒鸡蛋。 炒鹅蛋自然也没有。 然而越是纯粹简单的做法,越能激发食物本身的原味,也越能让人感受到食物的鲜美。 这早食如此简单,没有那精致的金碗玉盘,也没有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却偏叫人身心舒畅,愉悦而满足。 李宿虽一直面无表情,眉眼看起来也特别冷淡,但姚珍珠却就是觉得,在此处的李宿跟在宫中的李宿不一样。 他的心情应当是极好的。 姚珍珠问:“殿下,好吃吗?” 李宿放下碗筷,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角,道:“不错。” 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姚珍珠弯眼一笑,心情也是极好。 “殿下,咱们开始做陶器?” 李宿淡淡看了一眼她的细胳膊细腿,沉默半晌道:“你揉泥拉坯吧。” 姚珍珠有些不服。 她起身来到草筐前,伸手就拎:“殿下,您别看我瘦,可我力气大……” 姚珍珠这句话没说完,手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她已下载竟没把那草筐拉起来。 姚珍珠:“……” 李宿挑眉,看她:“力气大?” 姚珍珠终于放弃了:“那殿下您小心些,别扯着伤口。” 虽说已经上了金疮药,又养了一日,可毕竟那是很深的剑伤,即便是在宫中,怎么也要将养月余才能好转。 李宿这两日忙进忙出的,又是挖土又是砍树,姚珍珠其实有些担心,怕他自己逞能。 她总觉得,李宿不是个会喊痛的人。 有病有伤,都是默默扛了,不会叫一声苦。 所以姚珍珠总之反复念叨,反复强调,让他务必要保重。 说来也奇怪,她这么絮絮叨叨,李宿却一点都不烦。 他甚至很有耐心,嗯了一声才走。 他们没有拉坯机,无法拉坯,却可以把红泥揉好,靠手工定型。 毕竟也不是常年家用,只用几日,好不好看都是次要的。 姚珍珠把李宿背回来的红泥用小木板一点一点摊开,把里面的小石块和杂草都捡出来,特别细致地反反复复找了两遍,才彻底干净。 湖边的红泥本就是湿润的,不需要再和泥,她把干净无杂的红泥放在木板上,反复揉搓起来。 红泥的手感特别好,又细又软,加一点水就很光滑,还有一点粘性,又柔又韧,在手里随意揉搓,可以捏成不同的形状。 姚珍珠反复揉泥,一共揉了三块大的泥团出来,然后就开始塑形。 李宿第一次取回的泥土一共就这么多,姚珍珠只揉了三个大团子,土就没有了。 他们没有现成的陶窑,也没有石砖山洞可以垒一个简易的土窑,姚珍珠估摸着他们得现烧一个土窑,因此陶锅出窑时估摸有大半都会直接碎裂。 有用的能有一个,就相当不错了。 姚珍珠如此想着,手上却不停,很快就捏好三个大小不一的土锅。 说是锅,也就是个勉强能看的土盆,要不是姚珍珠手巧,估摸着连盆都算不上,放在地上都不能待住。 她在这忙,李宿那边也么闲着,等姚珍珠把锅捏好了,李宿也背着新一筐红泥回来。 姚珍珠忙起身,捧着自己捏的最好看的锅给他瞧:“殿下,怎么样?” 李宿的目光从那歪歪扭扭的“锅”上一扫而过,落到她脸颊上的泥点子上。 “不错。” 李宿夸人,顶天就是不错,这个姚珍珠已经摸清楚规律,因此一听这两个字,立即高兴起来。 她捧着自己捏的锅,左瞧瞧又看看,最后满意:“我真是心灵手巧。” 她原本是自言自语,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但李宿离得并不远,把这一字一句都听进心里去。 李宿:“……” 乐观精神值得嘉奖。 李宿把泥放下,帮她一起把捏好的陶锅坯子放到树荫底下阴干,然后道:“我去找一处地穴。” 土法子烧陶,最简单的就是在地上挖坑,用燃料烧高坑内温度,把坯子放入之后,上面盖厚重的燃料,可以长时间保温。 他们要烧的东西不算少,自己挖要挖好久,李宿之前挖泥时已经看过四周,此时再去就是确定哪一处地穴合适。 姚珍珠使劲点头:“殿下慢走。” 李宿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顿住,回头看她:“莫要乱跑。” 姚珍珠心里撇嘴,脸上笑意盈盈:“是,殿下放心。” 殿下可放不了心。 李宿淡淡扫她一眼,还是转身大步离开。 等他高大的身影不见了,姚珍珠才吐了吐舌头:“凶巴巴。” 她嘴里念叨着李宿,手里却不停,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然后把泥土反复揉搓,揉到红泥软黏后,开始做小碗。 没有碗,吃饭真是太费劲了。 此处若是有竹林还好,可以用竹筒当碗,然而从山洞往外瞧,目之所及并未有竹林。 而且山洞前的数目高大,遮挡了远处光景,姚珍珠便没想着费劲儿去找。 因此,他们不仅要做陶锅,还要做陶碗。 锅碗瓢盆,才是人生。 说实在的,自从入宫,每日生活都很单调。 尤其是进了御膳房之后,她每日都围着灶台,煎炒烹炸,焖煮熘炖,日日都离不开那几件事。 虽说她很喜欢学习,也喜欢做饭,但日子久了,从心底深处还是会升起一丝丝的厌倦来。 这种厌倦很轻,很浅,却并非不存在。 有时候她想,等出了宫,她寻到哥哥之后,兄妹两个开个酒楼,她定要没十休一,那一日可以舒舒服服在家躺着,也可同哥哥一起出去游玩,归根结底还是要让自己高兴。 没什么比高高兴兴过一辈子重要。 然而,随着师父出宫,一切眨眼间便改变了。 她选择了毓庆宫,有了一方新天地,认识了许多人,也见到了更多的事。 刚去毓庆宫的时候,姚珍珠绝对想不到,自己未来的某一日,会坐在无人的山谷里,为一日三餐努力。 山谷里的生活肯定比不上毓庆宫,没有宫人伺候,没有锦衣华服,她也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似乎更快乐。 这里的天很高,很蓝,宽阔得没有边际。 坐在这里,可笑看云卷云舒。 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招摇下来,光缕中的灰尘纷飞起舞,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是一个广阔的,让人看不到未来,却又心驰神往的世界。 姚珍珠是打心底里喜欢这里,也不觉得辛苦。 她捏着手里的红泥,把它们捏成大小不一的小碗,嘴里还哼着歌。 光阴之下,一切都是美丽的。 李宿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漂亮的少女坐在山林深处,她仰着头,眉目含笑,仿如落入山间的仙人,自在又快活。 他的唇角,也跟着浅浅勾起一个令人心动的弧度。 是啊,这里似乎才是人间。 ———— 姚珍珠一共捏了四个锅,八个碗,最后剩了一点泥,她还捏了一个碟子。 这些陶器坯子堆在一起,瞧着颇为壮观,仿佛立即就能烧成成品。 李宿回来山洞前,道:“有一处地穴可以烧窑,我刚已经把干草点好,现在就把坯子搬过去吧。” 姚珍珠道:“好。” 她这就要去拿木板,李宿却拦住她:“太沉,你搬不动,把坯子罗在筐里,我背过去。” 这样坯子可能会变形,但却很省力,李宿一个人就可以背过去。 姚珍珠有些迟疑:“殿下,您的伤。” 李宿态度坚决,他直接把四个锅的坯子放入筐中,上面又放了两个碗。 他只靠右肩背起这些,对姚珍珠道:“剩下的碗需要你。” 姚珍珠叹了口气。 她值得把上下的碗放包袱里包好,抱着跟在李宿身后。 李宿寻的地穴并不算远,但不在湖泊的方向,反而要往北走。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眼前一下子便豁然开朗。 绕过那成片的桦树林,映入眼帘的是苍翠的竹林。 姚珍珠眼睛一亮:“殿下,这里有竹子!” 李宿回头看她,见她脸上的笑都要止不住,不由有些疑惑:“嗯?” 姚珍珠觉得自己立即就能混成太孙心腹。 光凭这一个气息略有些漂浮的嗯,姚珍珠就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询问。 “殿下,有竹子,咱们就能做杯子,而且一会儿烧窑的时候,咱们还能过来挖竹笋,竹笋可好吃了!” 李宿:“……” 也是他没往这边想,姚珍珠满腹心神都在吃上,见到新鲜事物,先想的自然就是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怎么才能好吃这类的问题,根本没什么深刻内容。 若是以前,李宿一定要批评一句就知道吃。 可是…… 想到早晨香喷喷的炒鹅蛋和油煎菰笋,李宿的思维都跟着转变了。 他甚至想:会吃才能好好生存。 李宿看姚珍珠一脸期待看着自己,顿了顿,道:“好,烧好就来。” 姚珍珠高兴了,嘿嘿笑出声来。 若是在宫里,她肯定不会那么笑,但凡叫管事姑姑瞧见了,定要挨说。 但这会儿,李宿除了不让她乱跑,旁的事并未多管她,她也就随心所欲放肆一回。 果然,听到她这“诡异”的笑声,李宿连个眼神都没有,依旧大不往前走。 穿过这一片竹林,两人来到一处略荒凉的荒地。 从山洞往这边走,大约要走一刻多,倒也不算太远。 姚珍珠一过来,就看到李宿所说的地穴。 这一处地穴李宿已经处理好了,地穴中的干草已经熄灭,只剩下余烬。 在地穴边上,堆着成堆的干草以及几片木板,显然是刚刚李宿准备的。 两个人来到地穴前,往里面瞧了瞧,大小刚刚好。 李宿道:“里面有些热,你帮我递东西便是。” 他身份尊贵,又是未来的储君,可此刻,他却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颐指气使,他就这么默默地把脏活累活全干了。 虽然总是面无表情,虽然看起来很不高兴,但他却是个细心又贴心的真男儿。 难得,真的很难得。 姚珍珠眼睛弯弯,定定看着李宿,看得李宿下意识别过眼去,不再瞧她。 他虽不看她,但姚珍珠还在瞧他。 太孙殿下的耳朵红了。 姚珍珠背过身去,偷偷笑了。 李宿似有所觉,回头瞥了她一眼,只能看到她纤细的背影。 李宿微微蹙起眉头:她是不是瘦了? 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到底还是不□□稳。 李宿压下心中的烦闷,取了一部分干草,铺在地穴底部,然后在上面铺了一层木板,隔着木板,上面放的才是捏好的陶锅陶碗。 坑底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把他们做的所有锅碗都放好。 李宿把盘碗四周围好干草,有放入不少落叶,然后在最上层再铺一整层干草,最后才盖上木板。 他不让姚珍珠靠近又烫又热的地穴,只让她在边上递干草。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忙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把这个临时搭建的土窑做好。 李宿留了一块木板,用火折子点燃干草。 一瞬间,火光映红了两个人年轻的脸。 他们注视着这个看起来颇为简陋的土窑,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激动。 这是他们亲手做的,努力了一整个上午的杰作。 等火燃起,李宿把最后一块木板盖上。 两人合力在上面对了不少干枯的树枝和干草,以确保火能一直烧着,并且地穴内保持温度。 待到这些都忙完,姚珍珠才恍惚说:“殿下,咱们成功了?” 一开始要做的时候,他们谁都没经验,说是纸上谈兵都不为过。 可没有锅碗,就无法好好吃饭,就没办法休养生息。 山谷里物产丰富,看着这么多新鲜食材吃不了,姚珍珠可着急了。 所以,才揣测出李宿不着急走之后,姚珍珠便想了这个法子。 没有锅,就自己做个锅。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吃好喝好! 不过想是一回事,真正做又是另一回事。 姚珍珠其实没想到李宿会如此支持她,也没想到李宿抢了最脏最重的活,把她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也准备好。 这一刻,说不敢动是假的。 姚珍珠不过是自己念叨,末了又说:“殿下,谢谢您愿意支持我。” 李宿骤然听到她这一句感叹,只觉得耳畔温热,刚刚就有些炽热的耳垂再度热乎起来。 他原本不想答话,可听到耳边少女轻柔的呼吸声,他又克制不住地答了一句。 “无妨。” 两个人在土窑边看了一会儿,感受到土窑中温度越来越高,热浪一波翻过一波,在空旷的山谷里蔓延。 李宿道:“烧成了。” 到了这个地步,里面的干草应当已经都被点燃,剩下的便只能等。 等过了三四个时辰,土窑里的火熄灭,温度逐渐降低,待到落日时分,他们开窑取出陶器,就知成没成。 虽然最后的结果还没看到,到底烧成几个锅碗也不知,但姚珍珠就是很高兴。 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一件以前从未想过的事,这令她颇为满足。 “殿下,做陶器真有意思,”姚珍珠笑眯眯道,“以后得了空,咱们去做一回瓷器怎么样?我觉得我能做出漂亮的梅瓶来。” 李宿沉默半晌,只说:“嗯。” 两人在这守了一会儿,见无事可做,姚珍珠便道:“殿下,咱们去挖笋吧?忙了这一上午,午食还没着落。” 他们倒是可以用带来的饼干肉干充饥,也能再烤两个蛋,但也不能顿顿吃一样的。 李宿能忍,姚珍珠自己都不能忍。 从刚才路过那片竹林的时候,姚珍珠就蠢蠢欲动,现在一闲下来,立即想要过去挖笋。 此时外面虽是隆冬,但山谷温暖如早春。 这里的笋应当是最嫩最好吃的春笋。 李宿也觉得有些腹中空空,便也握住长剑,点头:“走吧。” 两人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这一片竹林不算大,完全没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茂盛,但有竹子的地方必有竹笋,姚珍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挖不到。 踏入竹林间,微风一拂过,吹拂竹叶沙沙作响。 姚珍珠看了一眼手里的匕首,又瞧了瞧李宿手里的长剑,道:“殿下,您砍两棵竹子,用长剑不方便挖笋。” 李宿略一皱眉,在姚珍珠殷切的目光之下,还是没有拒绝。 姚珍珠松了口气。 没想到,李宿是个堂堂正正的真男儿,脏活累活都要抢着干,不能让她这个小姑娘累着半分。 得亏挖笋不算体力活,他们也不需要挖十颗八颗,挖上三四颗就够吃,累不着姚珍珠,这也是李宿没反对的原因。 姚珍珠少时就跟着父亲兄长上山挖笋,最是知道如何分辨什么是石头,什么是刚冒头的笋尖。 她不过往竹林里走了几步,便寻到一颗春笋。 只不过,匕首实在难用。 往常挖笋都是用铲子,挖起来又快又好,匕首不好用力,只能一点点磨工夫。 等到李宿扛着两棵竹子出来,姚珍珠才敢挖出来第一颗笋。 李宿沉默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来吧。” 他已经累一天了,姚珍珠总是担心他肩膀伤口裂开,亦或者疼痛却忍住不说,忙忙碌碌做这些零碎的事。 这会儿还要挖笋,姚珍珠立即反驳:“不行。” 李宿:“……” 这几日两人如同寻常人那般相处,李宿不再张口闭口就是孤,他身上也没颐指气使的嚣张和高傲,姚珍珠便渐渐得不再把他当远在天上的太孙殿下,只当他是偶然一起落难的普通百姓。 而李宿并未生气不愉。 所以此刻的姚珍珠,下意识反驳了李宿,情急之下未曾多虑。 李宿面无表情垂眸看向她,见她说完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飞快错开了眼神,不敢再看他。 虽然被反驳,但李宿却能很清晰知道,姚珍珠是为他好。 他没再坚持。 李宿伸出手:“把笋给我,我先把竹子送回山洞。” 姚珍珠松了口气。 待到李宿离开,姚珍珠悄悄回头看他。 但见他脊背宽厚,步履稳健,即便衣裳略有些褶皱,肩上还扛着竹竿,却无损他身上那股高贵气势。 天潢贵胄,金枝玉叶,那是从小到大养尊处用,教养出来的贵气。 姚珍珠回过头,继续挖笋。 这一挖就是一刻,姚珍珠费力挖出两颗春笋,手指都有些抖了,这才靠在竹子上休息。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山林里的微风习习,觉得颇为舒适。 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一阵风儿吹来,竹林摇曳,沙沙作响。 就在这时,姚珍珠听到“嘎吱”一声。 她心中一喜,以为李宿重新回来,惊喜地睁开眼睛。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竹林尽头一只通体黑毛,黑面獠牙的野猪。 黑猪口里口水滴答,那双黑豆眼正死死盯着她,似乎在看最好吃的猎物。 姚珍珠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之前躲过了那么多次劫难,这一次没有做梦,看来是躲不过了吧。 原来她竟是要死在这里? 第61章 【二合一】流落山林,她…… 姚珍珠以前见过野猪,知道这种野兽最是凶残。 野猪的奔跑速度很快,尤其是嘴里的獠牙,只要让它拱到人,不死也要重伤。 姚珍珠一开始希望野猪并未发现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野猪那双浑浊的黑眼睛,带着杀气往她身上扎来。 显然,野猪一旦发现这么肥美的猎物,又如何会白白放过? 姚珍珠只觉得心跳如鼓。 她曾见过野猪冲入人群中的景象,那一刻惨叫一片,血沫横飞,数人死在那一日,场景异常吓人。 即便多年之后已成年的姚珍珠,面对着这一只壮硕的獠牙野猪,也不由回忆起年少时那一段残酷记忆。 害怕吗? 她是真害怕。 可她不能就坐在这里等死。 她从来就不是软弱性子。 姚珍珠手脚发软,却还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靠着竹林缓缓而立。她死死盯着野猪,甚至连呼吸都停了。 野猪却没有动。 它只是用那双黑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姚珍珠,似乎在评估多久可以杀死她,又或者在想她会是什么味道。 面对姚珍珠这样的弱小猎物,它甚至都不需要拼死厮杀,所以丝毫都不着急。 姚珍珠深吸口气,她知道自己即便有匕首,也不可能打得过身强体壮的野猪,她却还是紧紧攥着匕首,一步一步往后退。 她害怕,胆怯,却不想就这么白白送死。 姚珍珠不知道李宿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李宿是否能够打得过野猪,她却不能把希望寄托到李宿一人身上。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即便手脚发软,退后的脚步却越来越快,似乎马上就要退出竹林。 然而野猪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 随着姚珍珠越退越远,野猪也迈开粗壮的短腿,一步一踏往前逼近。 姚珍珠的额头已经出了汗。 她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此刻又重新跳如擂鼓。 此处山谷杳无人烟,野猪或许从没见过这样的猎物,一盯上姚珍珠就不肯放弃。 她退,它进。 甚至野猪的步伐越来越快,几乎就要奔跑起来。 姚珍珠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即便见过野猪,却也站得远远的,没有直面野兽的凶残。 此刻,她却成了那个猎物。 姚珍珠什么都来不及想,而已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作为人的本能却告诉她,一定要跑。 跑! 姚珍珠毫不犹豫,也不再去看野猪的动作,她转身往前奔跑。 一瞬间,姚珍珠奔跑到了极限。 她肺部刺痛,喉咙干涩,四肢似乎都不听使唤,可她没有停。 她唯一还正常的耳朵,时刻告诉她,野兽正紧紧追赶在她身后,脚步隆隆,不肯放弃。 姚珍珠拼命往前跑。 她觉得自己似乎跑出去好远,好远,远到无法辨认方向,远到不知今夕何夕。 面对野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跑,似乎只要对方追不上她,她就可以逃出生还。 然而野兽的速度却比她要快得多。 刚在竹林中时,两人本就距离不远,不过三四十步距离。 当时若姚珍珠不动,野猪立时就能奔至眼前。 而现在,姚珍珠拼命往前奔跑,也只是让野兽的獠牙晚了片刻。 野猪近了,更近了。 它与她似乎只有几步之遥。 姚珍珠听到身后呼啸而来的风,也闻到了野兽血盆大口里的腥臭。 它追上了! 这个念头在姚珍珠脑中一闪而过,她心中一慌,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往前扑去。 直到这时,姚珍珠才惊叫出声:“啊!” 随着这一声惊叫,她扑通摔倒在地上,双臂先着地,顿时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可逼近的危机却已不给她喊痛的机会。 这一刻,姚珍珠爆发出最强的力量和速度。 她迅速翻身,手肘撑地,艰难往后爬退而去。 野猪就在眼前。 它越来越近,那血盆大口已经张开,黑豆眼闪过一丝凶狠,后腿一蹬,庞大的身躯凌空飞起,这就要狠狠砸向姚珍珠。 “啊!” 姚珍珠惊叫一声,下意识把匕首举在身前。 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狠狠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想自己为何要死在此处。 此时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在她的周身两侧,只有一片空白。 姚珍珠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姚珍珠举着匕首的手都要酸了,还是没有感受该有的撕咬疼痛。 一阵风吹来,把她额角的汗吹得冰冷。 声音回来了,感觉也回来了。 姚珍珠猛地睁开眼睛,狠狠看向前方。 在她身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身上的蔚蓝锦袍已经褶皱不堪,血混着土,土混着泥,几乎要瞧不出原来颜色。 但他的身影却异常高大,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安全。 那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经历生死的李宿。 姚珍珠狂跳的心终于落回腹中。 她挣扎着爬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却猛然停住了。 李宿一直在砍杀野猪的残肢。 他手上长剑染血,左手的胳膊上也划了一条很长的血痕,显然是刚才为了救她而受的伤。 但此刻,他却仿佛地狱来的恶鬼,站在一地的血泊之中,麻木地砍杀着。 野猪的残肢碎了一地,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可一向洁癖的太孙殿下,却一无所觉。 姚珍珠一下子回忆起那一日在小巷中,他也是浑身染血,杀人如麻。 当时的姚珍珠被吓晕了,可现在的姚珍珠,却要哆嗦着站在李宿背后。 她问自己:你害怕吗?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却告诉她:我不害怕。 是了,李宿杀人,杀的都是他的敌人,杀的都是刺杀他的凶手。 而此刻,李宿杀的则是意图伤害她的野兽。 从头至尾,从前到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她。 一如那一日幽深巷子里,一如今日荒芜山谷中。 姚珍珠轻轻唤他:“殿下。” 李宿完全没听到她的声音,他就站在那,手里长剑不停挥舞,满地血污。 他仿佛不知疲倦,不分昼夜,也不知对错善恶。 即便野猪已经死了,死得七零八落,拼都拼不回来,他依旧不知疲倦地挥舞着长剑。 姚珍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他这是陷入了心魔。 心魔裹住了他的理智,让他分不清是非对错。 这样不行。 姚珍珠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扣在手心里,刺得她连心都跟着痛了。 姚珍珠鼓起勇气,抬起脚,一步踏了出去。 她离李宿不算远,大约三五步之后,就来到李宿身后。 姚珍珠看着李宿高大的背影,看到他刀削般的侧脸,然后轻轻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李宿的手腕。 “殿下。” 姚珍珠呼唤他。 李宿猛地回过头,用那双仿佛淬了血的红眼睛盯着姚珍珠。 似乎是因为姚珍珠面容太过温和,也可能因她太过熟悉,李宿一时间竟没有朝她挥剑。 姚珍珠手上微微用力,她提高声音:“殿下,您得醒来!” 李宿冰冷的脸上还有星点血迹,他用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死死盯着姚珍珠,仿佛还是想要攻击她。 姚珍珠努力压下心中的害怕,她坚定地攥住李宿的手,大声呼唤他。 “殿下,是我,我是姚珍珠,我已经平安无事了,您看看我。” 她声音越说越大,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震得她自己耳朵都痛了。 然而,李宿僵硬地站在那里,瞳孔里的红光乍现,遮挡了原本的他。 姚珍珠深吸口气,又往前走了半步。 两人面对面,几乎呼吸交织在一起,姚珍珠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殿下,我们安全了。” 这句话仿若天籁,直达李宿混沌的脑海中。 姚珍珠定定看着他,见他眼眸中的红光逐渐褪去,终于松了口气:“殿下,醒过来吧。” 随着她的话,李宿渐渐恢复神智。 恢复过来的瞬间,他狠狠闭上眼睛,伸手就要擦掉脸上的血。 然而,他的左手却没有抬起来。 有一双柔软却又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让他一时间竟无法挣脱。 姚珍珠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这才轻轻松开手。 “殿下,您醒过来了?” 她声音里有开心,有放松,也有劫后余生的感动。 偏偏没有害怕。 但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没有人会不怕他,为何姚珍珠不怕? 李宿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珍珠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脸上的血迹上。 一向喜洁的太孙殿下,怕是不能容忍身上有这些脏污吧? 姚珍珠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举到李宿面前:“殿下,我帮您擦干净?” 李宿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 姚珍珠心想:殿下应当还没回过神来。 她便自作主张,用帕子轻轻点在李宿的脸上。 那轻微的碰触,仿佛羽毛落在湖面上,轻轻的,柔柔的,却在他心湖上泛起层层波浪。 李宿的心,剧烈地颤动起来。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姚珍珠碰触他的地方,如同火一般炙热地烧起来。 李宿下意识偏过头,躲开了姚珍珠帮他擦拭的手。 姚珍珠微微一愣。 大抵是因为这些时日的亲近,让她几乎要忘了李宿对于外人的抵触。 现在她如此僭越,是否也让李宿不适? 但姚珍珠真的只是想给他擦干净脸。 她如此想着,心里不由生出些许委屈来。 她已经许久不会委屈了。 在宫里这些年,她学会如何当一个宫女,也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舒服。 不去强求,不去奢望,就不会失望。被欺负了、被训斥了,自然也不会委屈。 但现在,年少时跟在父母身边,被父母兄弟关爱的娇气,似乎又重新从她心底翻涌而出。 她竟有一丝丝,因为李宿的排斥而委屈。 姚珍珠想:真不应该啊。 ———— 姚珍珠心里很清楚,在宫里她不能依靠别人,也不能奢求别人的心软。 她唯有坚守住自己的心,让自己坚强而强大,才能一往无前,才能好好活下去。 但她毕竟是个人。 在她心底深处,总有那么多的温柔善良,有那么多的感动感恩,也有那么多的天真勇敢。 所以,她会亲近王婉清,仰慕赵如初,也会信任听澜,会喜欢周萱娘。 而李宿…… 面对太孙殿下,她真的只是当成贵人上峰那般恭恭敬敬吗? 一开始确实是如此的,然而两人越是熟悉,她看到了太孙越来越多的面貌,那种恭敬反而淡了许多。 但两个人又不是朋友。 她不可能天真到把太孙殿下当成朋友,那她就不是天真,而是愚蠢。 太孙殿下无论是什么样的性格,无论是什么样的秉性,他都是天潢贵胄,同卑微的宫女子天差地别。 姚珍珠从踏入毓庆宫的第一日,就明白这个道理。 之前的舍命相救,这几日的亲近和扶持,让姚珍珠的心不自觉柔软下来,开始接纳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李宿。 若是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她或许真的会在心里把他当成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至交好友。 然而现实却又给了她最清晰的一击。 李宿扭开的脸,往后退的脚,无一不在告诉她,他们从来不是好友。 无论表现得如何,也无论李宿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就是金枝玉叶,生来便同她不同。 他们不是好友,也成不了好友。 就在这风驰电掣的喘息工夫,姚珍珠思绪万千。 那股刚刚升起的委屈,便被她自说自话消弭干净,不会再在心底翻涌。 而她刚刚软和下来的心防,也因李宿的这一个闪躲,重新合上。 不会软弱,就不会伤心。 姚珍珠如此坚定地想。 此刻的李宿,却维持着偏过头的姿态,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是下意识不想让姚珍珠碰触自己。 李宿的脑海里,不过有那么片刻的心驰荡漾,姚珍珠的手一离开,顷刻间血海再度翻涌上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 李宿垂下眼眸,右手紧紧攥着长剑,浑身上下都是血迹,黏腻而不适。 血腥气萦绕在他身边,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他现在只在意一件事:“你不怕我。” 姚珍珠亲眼见过他杀人,不是一次两次,这一次已是第三次。 今日杀的虽然不是人,却也满地都是血腥的残肢断臂,场面异常渗人。 但姚珍珠却勇敢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热,很软,那妥帖的温度从他手腕直直攀升,一下钻入他干涸的心田。 每一次,每一次姚珍珠都没有躲开杀了人的他。 她居然真的不怕他。 这一刻,这个认知让李宿一向平静的心湖浪涌翻起,心潮澎湃。 姚珍珠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到他哑着嗓子问。 李宿面容苍白,脸上带血,那血点如同寒梅一般,绽放在他英俊苍白的面容上。 他偏着头,浅浅垂着眼眸,目光不知飘在什么地方,让人看不清思绪。 从他这个姿态,姚珍珠甚至看出些许的委屈和试探。 高高在上的太孙殿下也会委屈吗? 他难道跟自己一样吗? 光他这样一个侧脸,姚珍珠就差点心软,想要再度敞开心扉。 然而,心门之上,她自己谨慎上了一把锁。 “殿下,”姚珍珠坚定的说,“我确实不害怕你。” 即便心门有锁,姚珍珠却依旧是坦诚而无畏的。 她也依旧是那个如同朝阳一般的璀璨明珠。 “殿下,每次您杀的都是敌人,都是祸害,都是要杀害于你的罪人,”姚珍珠的声音轻灵,宛如天籁一般直直钻入李宿的心,“每一次,殿下都救了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害怕殿下?” 李宿只觉得眼底有些潮气,又有温热的湿意。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为姚珍珠这样的话而雀跃。 明明她之前也说过的,明明他曾经听到一次,却依旧不依不饶,再度询问。 他到底想听什么呢? 李宿不知道,那股想要刨根问底的冲动就在心湖上下翻涌,几乎就要破浪而出。 但理智的牢笼,再一次降临在心湖之上。 李宿深吸口气,他努力压下眼底的热意,回过头来认真看着姚珍珠。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亦残忍吓人,可他就是想要看她一眼。 姚珍珠依旧站在他面前。 她没有退缩,没有躲避,也没有错开目光,不去回应他。 两个人的目光,就在这空旷的山谷里对视。 天上白云荡荡,穿梭在热烈的日光之中,丝丝缕缕的阳光穿透云朵,直直落在两人身上。 微风和煦,天朗气清。 远处,鸣叫婉转的画眉欢快唱着小曲,竹林深处的竹叶飞舞着沙沙的音律,一切都是那么和煦。 哪怕只有清风拂过,也令人心旷神怡。 姚珍珠的眼眸漆黑而璀璨,里面好似有一整片天地。 李宿在她眼眸里看到了天、瞧见了云,也找到了自己。 那个满身学血污的自己。 明明天地云风都是干净的,只有他一人脏污。 李宿的心,再一次颤动起来。 他挪开眼眸,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你不怕就好。” 姚珍珠见他似乎浑身难受,便道:“殿下,在湖泊附近有暖池,要不您过去洗一洗,这会儿天热,只穿中衣大抵也不会很冷。” 李宿的外袍沾染了不少血迹,若是日日这么穿着,大抵能难受死他。 李宿下意识点点头,答应之后才想起此时情景:“我先送你回山洞,外面不安全。” 姚珍珠顿了顿,道:“一定要回去?” 这事没得商量,李宿回去送竹竿的工夫,姚珍珠就遇到野猪,若非李宿恰好回来,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李宿点头:“一定得回去,这里不可能只有一只野猪。” 野猪只是野兽,攻击性极强,在野外是极为危险的。 若非李宿自幼习武,拥有一身高强武艺,他面对这样凶恶庞大的野兽,也不会如此轻松。 即便如此,他的左手也受了伤。 姚珍珠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他左胳膊的外袍上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看起来很是吓人。 “殿下,您是否受伤了?”姚珍珠忙要上前看他伤口。 李宿微微一顿,大抵觉得再躲会让姚珍珠生气,便没有动,乖乖给他看了胳膊。 他胳膊上的衣衫划了一道口子,但里面的皮肉却完好无损。 “无妨,只是衣服破了,我没受伤,这也不是我的血。” 姚珍珠亲眼瞧见他无事,才松了口气。 她道:“殿下无事便好,吓死我了。” 李宿道:“走吧。” 他正要转身离去,就听姚珍珠道:“等等。” 李宿顿住脚步,只看着她,没有询问。 姚珍珠指了指地上碎得不成样子的野猪:“殿下,这可是好食材,浪费可惜了。” 李宿:“……” 都被他切成这个样子,看着不吓人吗?还想着吃? 似乎看穿了李宿的疑惑,姚珍珠突然笑出声来。 姚珍珠擦了擦几乎要笑出来的眼泪:“殿下,我原来是个厨子啊,除了没杀过猪羊,鸡鸭我都杀过,这样的肉块平日里见多了,哪里会害怕。” “我看到只会想这肉新鲜不新鲜,肉质好不好,可以做什么菜色。” “不过是肉块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 李宿:“……” 姚珍珠长得娇俏可爱,白皙柔美,李宿总是忘记她原是御膳房的大厨,这样的食材确实日日都要见。 李宿瞥了一眼地上的肉块,还是觉得这一地血太脏了:“你说,我捡,你别碰。” 姚珍珠蹲下来,感叹一句:“可惜了这些血,血豆腐也好吃。” 李宿:“……” 她不害怕就好。 姚珍珠挑了三条肥嫩的大腿,一片猪耳朵,还挑了脊背上的一小排脊骨,剩下的被李宿切得太碎,实在挑不出来了。 她跑去捡了几片宽叶子,把这些肉一块一块包好,放进被楼里。 这才高高兴兴说:“殿下,咱们先回去。” 李宿点头,嗯了一声。 大抵因为弄到了猪肉,姚珍珠的精神特别高涨,一路上念叨不停,把自己会做的肉菜都给李宿念了一遍。 以前李宿每次见血发疯,都会头疼恶心,精神特别萎靡,这一次,听着姚珍珠清脆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只不过,忙了一上午,听着这么多好吃的,胃里开始发出不满的声音。 一刻之后,两个人迎着暖风回到了山洞。 山谷里的白日比晚间要热得多,姚珍珠里里外外穿了三四层,最外面的袄裙还是夹棉的,这会儿已经一头是汗。 她总想把袄裙换下来,只穿里面的夹衣,但当着李宿的面又不太好意思。 李宿陪着她回来,把猪肉和笋都教给她,让她随意处理,然后便郑重道:“不许乱跑。” 姚珍珠撇了撇嘴:“知道了,殿下放心。” 李宿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才要走。 他弯腰出了山洞,顿了顿,又回头道:“荒郊野外,不用如此拘谨。”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名义上,他们二人还是夫妻,每日吃住都在一起,确实没必要如此拘谨体面。 但他一直没想到这一茬,一直没开口,姚珍珠便也有些矜持,一直耐着热。 这会儿李宿终于注意到她热,姚珍珠才算松了口气。 待李宿走了,姚珍珠立即把外面的袄子和马面裙里的衬裙脱下,只穿着夹衣和马面裙,顿时觉得舒坦多了。 她想着等李宿回来也去洗一洗,目光就不由自主落到粗壮的猪腿上。 姚珍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没想到,流落山林,她还是能吃上炖肘子。 真是命好啊! 第62章 【二合一】她只知道,太…… 这一趟出来,姚珍珠记得带盐和五香粉,就是没有带糖。 毕竟她只是有备无患,未曾当真以为自己会流落在外,需要在野外求生数日。 不过,没有糖并不意味着不能炖肘子。 趁着李宿沐浴的工夫,她把春笋全部切好,放在水里泡着,然后便用火去除猪毛。 野猪毛又长又硬,若是直接用手摸,还会刺伤手指,姚珍珠很小心先把猪腿用火燎一遍,等外面的尖刺都掉了,再用匕首刮掉烧焦的外皮。 她处理起这种食材动作特别快,一点都不生疏,等她把三条猪腿都刮干净,李宿才披着长发回来。 姚珍珠刚刚怕山洞里有味道,做这些都是在山洞外面树林中,李宿一回来就看到她坐在桦树下,手里捧着猪腿一点点挑猪毛。 那表情专注的,似乎在做什么绝世绣品,认真得不得了。 李宿:“……” 姚珍珠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向李宿。 李宿的外袍已经被洗成一条拧巴的布条,正被他拎在手里。 他身上的中衣是月白色的,用的是柔软舒适的素罗,窄袖贴身,腰上系的依旧是白玉锦带,更显蜂腰猿背,身形修长。 再看他披散的墨色长发还带着水汽,就那么凌乱地垂在脸颊两侧,确实是一副极为养眼的美人出浴图。 姚珍珠先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少倾片刻,那双黑亮的眼眸便扎在了李宿身上,怎么也不舍得挪开。 李宿刚想训斥她乱跑,就被她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呆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看一个愣,片刻之后,姚珍珠才回过神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殿下,衣裳放在一边,一会儿我来洗吧。” 李宿挪开眼神:“我已经洗好了。” 他虽这么说,但当他把那织锦外袍抖开的时候,姚珍珠也是心里一颤。 李宿手劲儿大,这衣裳又是织锦又是金银丝绣,叫他这么使劲儿一撮,弄得绣线都崩开,乱七八糟不成样子。 大抵是自己也觉得不太好看,李宿选了个离姚珍珠很远的树枝,直接把那破外袍搭在上面,看都不再多看一眼。 李宿心想:算了,以后就穿着中衣长衫,反正也不冷。 这件不要也罢。 姚珍珠把猪腿放回筐里,上了前来:“殿下,得把头发擦干,一会儿吹了头风要难受的。” 她一凑上来,李宿就闻到一股燎猪毛的味道。 姚珍珠自己倒是没发现,她还在跟李宿说话:“殿下,您赶紧回去山洞歇一会儿,我洗好手给您上药。” “哎,刚才闹那么一场,也不知道伤口怎么样了,”姚珍珠絮絮叨叨,“殿下没碰到水吧?刚刚太匆忙,忘记叮嘱殿下。” 李宿哪里能注意这个,他当时只想洗干净身上的血迹,完全没有在乎肩膀的伤口。 现在被姚珍珠一说,一瞬间就忘了什么猪毛不猪毛的,只想着把这事糊弄过去。 “唔,”李宿难得支吾,“没沾水,不疼。” 姚珍珠不放心,道:“殿下快回去,我这就来。” 姚珍珠匆匆跑了一趟湖边,采了些野姜和野蒜,又摘了几根菰笋,紧赶慢赶往回跑。 待她回到洞口,抬眼就去寻李宿。 李宿特别乖,正老老实实坐在木板床上,用帕子擦拭头发。 姚珍珠心里这才安稳一些:“殿下,中午咱们吃小炒肉。” 李宿擦头发的手微微一顿:“好。” 姚珍珠把东西放下,回来又用帕子擦手,然后才站到李宿身边:“殿下,先处理伤口。” 李宿一声不吭,他很自觉脱下左肩的衣裳,背对着姚珍珠让她查伤口。 姚珍珠只看一眼就皱起眉头。 可能是之前跟野猪搏斗太过激烈,以至于李宿左肩的伤口再度崩开,染红了裹着的丝绸。 他沐浴时又没注意,丝绸泡了水,现在整片丝绸血红一片,看着有些渗人。 姚珍珠都想叹气。 她真的就少叮嘱了那么一句,谁能想到李宿这么粗心,连自己肩膀的伤口都不在意。 李宿背对着姚珍珠坐在那,他面无表情,看起来颇为淡然,但他的耳朵却特别专注,专注地听着姚珍珠一举一动。 但他身后是安静的。 他自己看不到肩膀的伤口,只能感受到丝绸确实湿了,若是如此,姚珍珠怕是要生气。 李宿动了动耳朵,半晌没听到姚珍珠的动作,终于忍不下去了。 “我下次注意。” 他很老实地承认了错误。 姚珍珠这才叹气:“殿下,身子是您自己的,您怎么总是不爱惜?” 受了伤不吭声,疼了也不喊痛,姚珍珠都觉得奇怪,旁的贵人都娇娇气气,磕碰一下都要请太医,她们这位殿下,胃疼都要自己忍,流血受伤都不觉得疼。 李宿沉默了。 爱惜不爱惜的,有什么意义呢? 姚珍珠知道说不过他,便不再多嘴,她轻轻揭开李宿肩膀上的丝绸,当看到他重新裂开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本来已经愈合要结痂的伤口,此时又被扯开,褐色的痂歪七扭八挂在伤口上,伤口处红彤彤的,还在往外渗血。 这怎么可能不疼呢? 姚珍珠都替他疼。 她用干净帕子把他肩膀上的伤口处理干净,然后重新敷上金疮药。 整个过程里,李宿一声不吭,肩膀都不颤一下,好似当真不觉得疼。 姚珍珠的动作很快很轻,不多时就给李宿重新绑好了丝绸。 等到她处理好伤口,李宿才觉得没那么紧张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 李宿穿好衣裳,起身道:“我去土窑看看,火灭了得重燃。” 姚珍珠按住她,在包袱里取了药丸出来,定定递到他面前:“先吃药。” 李宿:“……” 怎么又要吃药? 姚珍珠仿佛能听到他的心声:“殿下,您伤口又裂开了,这样反复裂开很容易生炎症,若是炎症再生,殿下恐怕还要发烧。” 李宿看着那黑黢黢的药丸,只觉得嘴里发苦。 姚珍珠右手一伸,一颗牛轧糖摆在手心里。 “殿下,吃了药就吃牛轧糖,就不苦了。” 姚珍珠有时候都弄不清李宿,受伤难受不觉得疼,偏偏一要吃药就皱眉,若不是不好耍赖,估摸着都要逃走。 每次都得用牛轧糖哄他,他才肯吃。 一面成熟,一面又很幼稚,让人捉摸不透。 看到牛轧糖,李宿皱起的眉头才微微松开。 他为了让自己不显得那么抗拒,飞快取了药丸一口咽下,然后才去摸牛轧糖。 他的指尖还带着体温,碰触之间,轻轻烫了一下姚珍珠的手心。 姚珍珠深吸口气,缩回了手。 “殿下,您得把头发擦干净,才能出去。” 李宿只好重新坐下,让姚珍珠给他擦干头发,又把一头长发全部盘在发顶,用玉簪固定。 荒郊野外,也不顾及什么弱冠没弱冠的礼节,这样才方便干活。 姚珍珠这么一弄,李宿立即就觉得比前两天得劲了。 李宿起身:“我去去就来,你……” 姚珍珠很无奈接话:“你不许乱跑。” 李宿:“……” 李宿:“嗯。” 他说完,大踏步出了山洞,头也不回走了。 姚珍珠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 她也来不及叹气抬头,折腾这么一上午,两人还没用午食,早就饿了。 她把袖子卷起来,重新回到石头灶台边。 因为白日太热,他们又不在山洞,灶台里的火已经熄了,姚珍珠重新点上,把石板铺在上面。 她取了一块额外让李宿拿回来的肥肉,切了两片,放在了石板上。 然后便直接切了一大块猪腿肉,把带有猪毛的皮再打掉一层,切成薄片放在一边。 她在御膳房做惯了活计,处理食材速度很快,待到石板上的肥肉被煸出油来,发着阵阵油香,姚珍珠便把切好的野蒜连蒜苗一起放入石板中。 翻炒片刻之后,待野蒜略有些变色,立即放入肉片。 只听刺啦一声,浓重的肉香味扑面而来。 姚珍珠一边炒肉,一边咽口水。 野猪肉真是太香了,虽然没有米酒生姜不好去腥,但有野蒜和带有辣味的五香粉,倒也可以掩盖野猪的腥味。 猪肉她切得特别薄,一放到石板上立即就熟了,然后姚珍珠便把早就偏好的春笋一股脑放了进去。 春笋有着特殊的香气,那味道不太好形容,但每当吃到春笋的时候,姚珍珠都知道:春天到了。 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 春笋身上有着甜、脆、鲜,有着清香与灵动,也有着春日里一切的美好。 生机蓬勃,百花盛开。 姚珍珠手里拿着小木片,飞快翻炒着这一大盘子春笋小炒肉。 烟火在她眼前袅袅而升,氤氲出生活的美好。 虽刚经历一场生死惊险,但看到美味的食物,所有的惶恐都会被放下。 美味的食物永远会抚平心中的创伤。 吃饱穿暖,丰衣足食,才是幸福。 姚珍珠闻着热气腾腾的肉香味,心想:这时候再来一大碗米饭多好啊。 哪怕不是碧粳米,换成隆福稻,香喷喷煮上一大锅,配着这样鲜嫩的小炒肉,姚珍珠一气能吃上三碗。 姚珍珠正在陶醉的时候,李宿回来了。 他神情淡漠,却很放松,姚珍珠便知道土窑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太顺利了。 姚珍珠想到这里,不由冲他挥手:“殿下,用饭吧,今日很丰盛呢。” 明明只有一道菜,却当真很丰盛。 李宿直接坐到她对面,捏起筷子:“嗯,辛苦你了。” 姚珍珠眼儿一弯,满面幸福:“殿下更辛苦。” “若是没有殿下,咱们也吃不上这香喷喷的小炒肉。” ———— 李宿也不知是姚珍珠特别会说话,还是他愿意听姚珍珠说话,每当两人聊天的时候,他心情都会越说越好。 就比如现在,面对着喷香的美味佳肴,又听着悦耳的话语,刚刚心里的烦闷一下便散去,不再反复纠结于心。 顶着姚珍珠期待的眼神,李宿道:“略等一下。” 他回到洞口,观察了一下刚切回来的竹竿,直接用长剑切下其中最粗的一截,从中间切成两半。 一对建议的竹杯便做好了。 姚珍珠眼睛一亮,忙道:“咱们的碗还没烧好,这样倒是方便吃饭,殿下真厉害。” 李宿背对着她,没吭声,用略粗一些的石块打磨竹杯杯沿。 姚珍珠的目光准确盯到李宿的耳朵上,见太孙殿下的薄耳垂又泛着红色,偷偷笑了一下。 等李宿的工夫,她把菰笋洗干净,去皮斜打成厚片。 待到李宿端着两个竹杯回来,姚珍珠这边菰笋也切好了。 她接过竹杯,把筷子递给李宿:“殿下,开膳吧?” 就一个菜,两个人却特别郑重,仿佛依旧在毓庆宫的膳厅,面对着满当当一桌山珍海味。 李宿先夹了片肉。 姚珍珠特地选的五层五花,肉片打得特别薄,夹起来的时候裹着一层油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李宿倒是没吃过野猪肉,他把薄片放入口中,认真咀嚼。 出乎他的意料,野猪肉一点都不柴,反而因为长年在山林里奔跑,瘦肉的部分特别嫩,而肥肉的部分却很有弹性。 吃进口里的时候,能感受到它们奔跑时的风声。 带着一股山林间的清香,又有醇厚的肉味,不腻不柴,好吃极了。 尤其是猪皮。 姚珍珠刚刚特别仔细处理过,反复清理了三遍,猪毛都被清理干净,现在只剩下薄薄一层,却是五花肉上面的精华。 又嫩又弹,摇起来嘎吱嘎吱的,甚至还有肉汁流入口中,混合着五香粉和春笋的清香,简直是顶级佳肴。 李宿觉得肉皮是最好吃的部分。 跟姚珍珠吃饭次数太多,他现在也不自觉开始点评起来,甚至还能说出个一二三四。 姚珍珠看他吃得特别认真,忙问:“殿下,好吃吗?” 李宿把肉片咽下,才道:“很不错,肉皮是最好吃的。” 姚珍珠点头,非常自豪:“那可是,我这侍弄猪皮的手法,可是我师父亲自教的,先用火燎去浮毛,把焦皮刮去,然后一点点把毛根夹出,最后把又厚又硬的外皮切去,里面的才好吃。” 说起做饭来,姚大厨可谓是滔滔不绝。 李宿发现,她对厨艺和美食的热情,不会因为身份地位的改变而变化,也不因周身环境的改变而降低,这是一种纯粹的喜欢。 荒郊野外,生活不便,她也能把饭食侍弄得井井有条,对待每一样食材都不敷衍。 这种态度,真的令人肃然起敬。 李宿突然正色道:“若是天下百官也能如此,该多好。” 姚珍珠:“……” 姚珍珠不知道他怎么就感叹起天下百官,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尝一尝自己做的春笋小炒肉。 姚珍珠先吃了一块五花肉,仔细品了,然后又吃的野蒜和春笋。 春笋的是真的好吃。 刚挖出来的春笋,仿佛还带着泥土的清香,又脆又甜,被肉汁这么一裹,又激发出笋子特有的笋香,魅而不妖,清而不淡,滋味绝佳。 就连用来炝锅去腥的野蒜,都汁水十足,鲜嫩清爽。 唯独五花肉还差了些许。 姚珍珠微微蹙起眉心,片刻后道:“要是有米酒,腌一会儿再炒,那一点点的腥味也会去掉,那就完美了。” 李宿:“还是用饭吧。” 说实话,他真没吃出来野猪还有腥味,就算吃出来,也不觉得难以忍受。 姚珍珠跟李宿都饿了。 两人一开始吃,很快就把这一整盘小炒肉吃完,最后就连野蒜都吃光了,只剩下一层薄油浮在石板上。 吃饱喝足,最是惬意。 不过姚珍珠放下竹杯筷子,问李宿:“殿下,您可吃饱了?” 姚珍珠一贯比李宿饭量大,这会儿没吃饱也在情理之中,但李宿忙了一整日,确实也还没吃饱。 李宿沉默点点头,看姚珍珠用火折子重新点燃石灶,等油热了,便把之前切好的菰笋薄片均匀铺在石板上。 刺啦一声响,油脂瞬间侵入菰笋,膨出一股带着肉香的清香。 姚珍珠取了一双新筷子,不停在石板上翻菰笋片,火很旺,油也足,菰笋片熟得很快。 不过转瞬工夫,一多半就有焦黄之色。 姚珍珠挑出几片煎得漂亮的,直接挪到李宿面前:“殿下尝尝,应该比昨日的好吃。” 李宿咬了一口,确实更好吃了。 两个人凑在火堆前,又吃了两根菰笋,这才觉得满足。 酒足饭饱,自当要小憩一下,方是人间极乐。 姚珍珠看李宿神情舒缓,眉目放松,便道:“殿下,您午歇一会儿,我倒是不太困,想去沐浴。” 她这么说着,颇有些不好意思。 催李宿去沐浴是一回事,自己要去又是另一回事。 荒郊野外的,只能在热泉里简单洗一洗,她一个黄花大姑娘,能把话说出来,也是因李宿一贯正人君子,从不□□熏心。 当然,她其实心里也知道,李宿大抵是不太能行男女之事,对他天然没什么防备。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李宿听到她的话,倒是没不好意思,反而直接拒绝了:“不行,那里太远,四周也没遮挡,不太安全。” 姚珍珠:“……” 姚珍珠噘了嘴。 “我好几日没沐浴了,您看,头发都打柳儿了,实在难受。” “还有这袄裙帕子也都脏兮兮的,总要洗了更换。” 姚珍珠特别不高兴,怎么就许你沐浴,不许我洗澡? 李宿没想到自己只简单说了一句,就得了姚珍珠这么多句,小姑娘显然是生气了,唇角都掉下来,脸色也不好看。 但放姚珍珠一个人野外沐浴,李宿确实不太放心。 若是再有野猪可如何是好? 李宿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红着耳朵道:“那便我陪你去吧。” 姚珍珠顿住了。 什么叫我陪你去? 她一瞬间有些迟疑:“殿下?” 李宿偏过头,目光四处游移,就是不看姚珍珠。 “我在不远处守着,就安全了。” 他的意思是姚珍珠洗自己的,他在远处等候,如此确实安全,只是也实在让人羞赧。 姚珍珠一想明白,小脸也跟着红了。 “这怎么好意思……”她声音跟蚊子叫似的,李宿却听清楚了。 李宿声音也跟着小了。 “你放心……”李宿不自觉咳嗽一声,“我……我不靠近。” 姚珍珠:“哦。” 两个人说话都要结巴了。 姚珍珠闷头进了山洞,把之前收拾好的帕子丝带都取出来,又取了一套小衣。 这一身原本被布裹着,藏在包袱最下面,李宿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也没问。 现在看她取出来,才大约猜到一星半点。 李宿:“……” 李宿仓皇转过身去,这会儿不说耳垂了,整个耳廓都红彤彤的,好似傍晚被落日映红的晚霞,颜色瑰丽。 姚珍珠这边准备好,抬头就看到他一直红到衣领里的脖颈。 原本不觉得特别羞赧害臊,现在看李宿这么羞涩,姚珍珠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她心中仿佛跳入一只小鹿,就那么肆意地在她的心田上奔跑,欢快又灵动。 姚珍珠轻轻拍了拍胸口,努力压下心里的羞赧,她小声说:“走吧。” 李宿僵硬地迈开腿。 往热汤泉走的这一路,俩人都没说话。 若是平时,姚珍珠的话就不会断,叽叽喳喳的,总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是路上瞧见好吃的好玩的,她也要念叨一番,李宿也是到了今日才觉习惯。 原本觉得她吵闹,可现在这份吵闹没了,他顿时生出几分寂寞情绪。 他甚至想,万一以后她都不跟他说话了呢? 他是否还会愿意过从前那种安静日子? 李宿不知道,不过随着热汤泉临近,他又没工夫思考这些了。 热汤泉他刚来过,也在四周仔细探查过,此时虽实在不想同姚珍珠说话,却还是停住了脚步。 他一停,姚珍珠也跟着停下来了。 李宿顿了顿,好半天才转过身来,目光没有挪到姚珍珠脸上,似乎依旧在看热汤泉的地形。 “嗯……到了。” 姚珍珠低着头:“哦。” 李宿又说:“你就在那块大石附近沐浴,那里水浅,下面有一块大石,可以站稳。” 姚珍珠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是。” 李宿想了想,继续道:“我就在这里,若是有事……” “若是有事便唤我。” 姚珍珠点点头,又细细嗯了一声。 李宿的目光飞快在她面上扫过,看到她确实特别羞赧,便也不再多言。 他转过身来,寻了一棵枯木走去,背对着热汤泉坐下。 等他走了,姚珍珠才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李宿身材高大,肩宽腰细,身材挺拔。 光看背影,都能让人心中安稳。 姚珍珠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相反,他会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突然意识到,她对李宿的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变了。 她不再把他当成需要敬仰的贵人,而已不再害怕他,时刻想要逃离他,也更意识到,两个人不可能做朋友,成为亲密无间的至交好友。 但她确实又很仰慕他。 这种感情很复杂,她不知要如何去分辨,也不知是否一定要分辨。 她只知道,太孙殿下真的很好。 他对她好,肯听她说话,愿意满足她一切的愿望。无论她要做什么,李宿都会全力支持她,哪怕知道他们费力的这些都用不了几次,但李宿依旧认真去做。 即便被人追杀,落于山崖,也不会让日子浑浑噩噩。 这样忙碌的日子给了人希望,让人对未来有了无限的期待。 第63章 【二合一】李宿同她没什…… 这一处热汤泉泉眼并不大。 比旁边的地下泉要小得多,大约只有三成大小,四周也没有菖蒲和菰米,只有零星的野草。 就是孤零零一个小池子。 因为没遮挡,姚珍珠一开始还放不太开。 不过,热气腾腾的汤池,实在看得她眼馋,几日不曾沐浴总觉得身上刺痒难受。 姚珍珠回过头,悄悄看了一眼李宿,见他一直背对着汤池,没有回头,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殿下对她也不感兴趣吧? 不,殿下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姚珍珠略微放心一些。 她除了有些害羞,倒真不是不能叫李宿看,毕竟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若是李宿……正常些,现在指不定日日耳鬓厮磨。 就是因为一直循规蹈矩,才令她越发羞赧。 而且,现在的她可以说是蓬头垢面,衣服脏兮兮,脸也好几日没认真洗了,这么叫人看,但凡是个小姑娘都不太乐意。 平日里这么面见李宿,似乎也不太稳妥。 姚珍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衣裳换下,只穿着小衣进了池子。 池子里水很温暖。 袅袅热气蒸腾在脸上,一波又一波的泉水拍打在身上,让她温暖又舒适。 这些时日的惊吓与辛劳,都在这温暖的池水中被驱散。 若是池子里能坐,那姚珍珠真想坐这里好好泡一会儿,然后再舒舒服服睡一觉,简直美哉。 不过,荒郊野外的,倒也不是享受的时候。 姚珍珠略泡了一会儿,便开始仔细清洗起来,她先洗了头,又在身上搓了一遍,才觉得浑身轻松,不再黏腻难受。 她把头发盘在发顶,把身上又重新洗了一遍,这才上了岸。 她身上的小衣都湿透了,贴在身上,风儿一吹便有些冷。 姚珍珠下意识看向李宿,见他依旧脊背挺直,背对着自己坐在那,好似一尊泥塑,一动不动。 姚珍珠觉得有些紧张。 她飞快擦干身上的水渍,把小衣换下,又重新穿上中衣夹衣和衬裙,这才松了口气。 洗个澡跟做贼一样,真是太难了。 姚珍珠把衣服包好,紧紧抱在怀中,轻轻来到李宿身后:“殿下。” 李宿耳朵轻动,显然听到了姚珍珠的声音。 “嗯,好了?” 李宿站起身,声音很低哑,却依旧背对着她。 姚珍珠也低着头,没好意思看他:“好了。” 李宿道:“回吧。” 姚珍珠:“嗯。”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一前一后地回了山洞。 姚珍珠一直低着头,倒是没瞧见李宿略显僵硬的步伐。 待进了山洞,李宿便对姚珍珠道:“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土窑。” 姚珍珠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听着他生硬的语气,自己心里那点别扭倒是不翼而飞,此刻只觉得李宿怪可爱的。 “殿下,”姚珍珠控制自己没笑出声,“殿下,我穿好衣服了。” “您不用一直背对着我。”姚珍珠往前走了半步。 李宿能听出她的声音在靠近。 他背对着姚珍珠,耳朵又一层一层泛起红晕,李宿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 他明明从来不在意这个,甚至一直都很厌恶这些,怎么现在却又完全不同了? 李宿心里乱成一团,却又毫无头绪。 但是姚珍珠的声音缓缓逼近,似乎下一刻就要贴到他背上。 李宿倏然转过身,垂眸看向她。 姚珍珠皮肤很白,白得几乎都要发光,大抵是因为刚沐浴,她脸蛋又泛着红晕,整个人看着粉扑扑的,特别白嫩。 李宿只看了一眼,立即别开眼睛。 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手心都出了汗,后背也觉得有些热,刚刚的澡都快白洗了。 李宿轻咳一声,声音都有些哑:“累了一天,歇息吧。” 姚珍珠却紧紧盯着她。 若是平时,她一定不会如此挑衅太孙殿下,可现在的太孙殿下看起来太可爱了。 她头一次看到他面红耳赤的样子。 李宿的皮肤也白,却不似她这般的莹白,而是带着沉稳光华的象牙色。 他平日总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看起来严肃极了,又总是冷冰冰的,经常就嗯哦地回答,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哪里像现在,话多了,脸红了,看都不敢看她。 姚珍珠道:“殿下,可我想去湖边洗衣服。” 李宿:“……” 李宿差点没说我给你洗,还好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那件皱皱巴巴如同抹布般的外袍,立即闭了嘴。 “那……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湖边离着里近,他们俩又去了好几趟,李宿观察过确实没有大型猛兽,这才松了口。 姚珍珠冲他嫣然一笑:“好,殿下也早去早回。” 李宿跟逃命似地跑了。 姚珍珠站在洞口,看着他仓皇焦急的背影,终于笑出声来。 “殿下哦,”姚珍珠自言自语,“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害羞起来特别可爱?” 待到她笑够了,才回去擦干头发,然后去湖边洗衣服。 待到她回来,便选了个不太遮挡洞口的位置,把袄裙都挂好,小衣则挂在了袄裙后面,只半遮半掩露些许白边。 这边忙完,她又去瞧李宿刚刚自己洗的衣服。 不得不说,太孙殿下洗衣服太实在了。 他几乎要把衣服上的海澜金银绣纹搓烂,素罗的料子也皱皱巴巴的,看着颇为凄惨。 姚珍珠叹了口气,准备等衣服干了用竹筒灌热水给他熨平,这么穿出去也太丢人了。 姚珍珠这边忙完,李宿刚好回来。 大抵是刚刚自己平复了一下思绪,现在的李宿又变成了平日里的冷酷太孙殿下。 他扛了两根竹竿放在洞口,又看了一眼姚珍珠。 姚珍珠忙迎上来,主动问:“殿下,咱们的土窑怎么样?” 李宿只觉得喉咙特别痒痒。 他又不自觉轻咳一声:“很好,火已经熄了,不过土窑内还很烫,等凉了咱们就去开窑。” 姚珍珠也很激动:“希望能有锅用!” 李宿见她一脸期待,心里也有些向往,便道:“若是不成,明日咱们再做一次,总能成功的。” 姚珍珠立即垂下唇角:“殿下,我们这一次一定会成功的,不许丧气。” 她倒是对自己特别有信心,也对李宿特别有信心,亦或者她就是这种乐观性子,从来不会想失败如何。 失败了还能有点碎陶片,可以用来当菜碟,反正不浪费。 李宿本来是想安慰她,没想到反而被她教育一句,顿觉好笑。 但若仔细一想,他还真没见过姚珍珠沮丧失望过,确实不需要如何鼓励。 李宿顿了顿,眉头微舒:“嗯。” 等这一会儿也无事,李宿便道:“我做个栅栏,晚上能安全一些。” 他一说栅栏,姚珍珠立即惊道:“哎呀,我昨日就想做个门帘,结果忙忙叨叨就忘了,正好今日来做。” 于是,他们一个砍竹竿,另一个则坐在太阳底下编席子。 门帘不用做得平整细密,只要粗粗编上两扇就是,姚珍珠手下翻飞,不多时就编出大半扇帘子。 她这门帘不用操心,目光就一直落在干活的李宿身上。 说起来,太孙殿下显然没做过这种粗活。 他干起活来速度并不快,每次想要做什么的时候都要想一会儿再动手,仿佛是在磨洋工。 但若看他做出来的东西,却又规规整整,透着一股整洁利落,像是经年老手所出,叫人挑不出毛病。 姚珍珠想:这大概就是天分所致? 虽然他只在书本上读过学过,但毕竟不会当真跑去烧陶做栅栏,只能把这些知识记在脑子里。 现在得用了,便一点一点回忆起来,一边学习一边进行实践。 不得不说,看太孙殿下干活还挺享受。 他做事的时候比谁都认真,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但丝毫不偷懒,干得有板有眼,让人觉得特别舒心。 李宿丝毫不觉自己被人观察,他认真砍着竹竿,几乎要把每一根都砍得一样长短。 待到竹竿都砍完了,李宿便把大约小腿高的竹竿一根一根砸入山洞外的地上。 他们在这里又不是常住,李宿也没有费劲做门,只是用竹竿仔细打了一圈桩子,然后用马莲草一圈一圈紧紧缠上,把每一根竹竿都连在一起。 李宿弄完篱笆,这才擦了擦汗。 李宿松了口气,喝了两杯水,然后才过来看姚珍珠。 姚珍珠已经编完了门帘,正往上系带子。 第一日李宿醒来看到的山洞前那根绳子,就是姚珍珠准备挂门帘的。 姚珍珠道:“殿下忙完了?” 李宿点点头,目光顺着她的手,往山洞门前看。 姚珍珠:“……” 她怎么觉得,李宿这是想让她点评呢? 不……姚珍珠看了一眼漂亮得如同出自工匠之手的竹篱笆,弯着眼睛笑了。 殿下这是想让人表扬呢。 姚珍珠认真打量着篱笆,一脸认真,目光炯炯,李宿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评判。 他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又真真切切在等待。往常给太傅交课业都没这么紧张,现在倒是如此忐忑,仿佛姚珍珠要说个不好,他立即就要拆掉重干。 姚珍珠怎么会说不好呢? 不过,姚珍珠回过头来,看到李宿似乎真的在等她评判,不由起了坏心眼。 她先是皱起眉头,颇为迟疑地说:“殿下,这竹篱笆……” 李宿的心,就随着她这个迟疑的语气,一瞬滑入谷底。 不好吗? 他有点不确定了。 姚珍珠一边说一边盯着他的唇角看,见他好不容易拉平的唇角又要掉下去,便忍者笑道:“殿下,这竹篱笆真的是太漂亮了。” 李宿:“真的?” 李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姚珍珠看着他,笑意盈盈,眼角眉梢都是喜气:“真的,殿下,我爹是我们村最厉害的木匠,他做的篱笆都没殿下的漂亮。” 李宿原本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嘴角也仿佛被什么拉扯着,一点点上扬。 青年人面容端正,精气十足,原本的他本应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然而宫里枯燥而压抑的生活,仿佛磨平了他身上所有的锐利,只剩下难以抒发的郁气。 这一次意外落崖,让姚珍珠看到了不同的李宿,也对他有了更多了解。 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从来不是他的真心。 最纯粹的李宿,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纯粹简单的人。 在他内心深处,或许还残存有些许稚气。 姚珍珠一边笑,心里却多了几分心疼。 说到底,李宿同她没什么不同。 他也还是个孩子。 ———— 姚珍珠本着体贴“幼稚孩童”的心思,对这个竹篱笆进行了长达一炷香的夸赞。 夸到最后,把李宿都夸不好意思了。 “好了,”李宿脸上几乎要发光,“咱们把门帘挂上吧。” 姚珍珠见他是真高兴了,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自己心里也特别高兴,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她跟李宿来到山洞口,仰头看姚珍珠一开始绑的绳子。 山洞口比里面要小得多,就连姚珍珠进出都要弯腰,这会儿又挡上了篱笆,就显得更为逼仄。 李宿让珍珠打下手,自己不用垫脚,直接就把门帘系在绳子上,待两条都系好,往篱笆里面一垂,整个山洞口就被严严实实遮挡起来。 姚珍珠看着这个他们临时做的门,心里越发踏实:“还是有门好,没有门就是觉得别扭。” 尤其是晚上,她自己因为李宿在,睡得踏实安稳。 但李宿却睡不好觉,一会儿就要醒来一次,就怕有野兽半夜袭击。 现在有了篱笆和草帘,晚上就不用担心了。 姚珍珠做的草席肯定没有篱笆来得结实,但芦苇有韧劲儿,姚珍珠编得又细密,即便有野兽,一时半会也撞不破这席子。 李宿比了一下,从姚珍珠手里接过芦苇条,在篱笆跟草席交接的位置系了几根芦苇,晚上只要把草席紧紧系在篱笆上便可。 这边侍弄完,李宿便把席子卷了上去,系在绳索上。 午后的阳光璀璨而炙热,可以把山洞烤得暖融融,晚上便也不会太冷。 这边弄完,李宿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咱们去开窑。” 姚珍珠一下子便兴奋了:“走!” 两个人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番,重新背上草筐,一起往土窑那边走。 待路过竹林时,李宿默默换了个位置,挡在了姚珍珠跟竹林之间。 姚珍珠心里还是害怕。 她再坚强,再勇敢,也到底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今日差点就被野兽伤害,心里怎么也忘不掉。 不消说今日,便是再过十日,对于被野猪追赶的仓皇和害怕,她也会记在心里,可能要过很多个岁月才能消弭些许。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姚珍珠心底里的恐惧,她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跟李宿说过。 李宿沉默,寡言,看似不懂风情,却又细心体贴,平日里脏活累活抢着干,也能下意识体贴她,不让她靠近才遭过难的竹林。 这份细心,实在让人动容。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小声道:“谢谢你。” 她没用殿下这个敬称,只是用你来称呼,可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李宿心口温热。 他没回答,只是继续陪伴她往前走。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片刻,便来到姚珍珠跌倒之处,出乎她的意料,那一地血迹和残肢都不见了,只剩下被新铺盖上的厚厚的泥土。 姚珍珠瞪大了眼睛:“殿下?” 她抬头去看李宿,李宿却没有做什么多余的表情:“血迹一直在这里,会引来其他野兽,此处离山洞太近,不甚安全,我便把此处重新填埋。” 他声音淡淡的,仿佛没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姚珍珠细心发现,他的耳朵依旧红了。 阳光下,他红彤彤的耳垂仿佛能发光。 姚珍珠心里头跟喝了蜜一样甜。 “殿下真细心,”姚珍珠夸他,“此番若幸亏有殿下同行,若只我一人,指定无法活过三日。” 李宿垂下眼眸,飞快在她脸上睨了一眼,然后便重新望向远方。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山林,绵延的青山围住了峡谷,也围住了他们的出路。 李宿淡淡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险。” 这些胆敢行刺的刺客,可以肯定是冲着皇帝陛下来的,但他们也不会放过李宿。 但凡有机会杀死李宿,一定会置他于死地,李宿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一次次死里逃生,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因为他足够谨慎,也足够努力。 在其他皇子龙孙玩耍嬉闹的时候,他就跟着贵祖母请来的武先生练武,不分寒暑,无论昼夜,从小到大勤勉努力,才有今日这一身武艺。 他不能只靠别人保护,若真如此,九岁那年他何苦苟活下来? 他能保证自己不死,也尽量庇护身边的禁卫,可是这一次,无论是贵祖母还是他自己,都没想到对方下了死手。 能在盛京近郊藏匿如此多的刺客死士,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之前的每一次刺杀,无论谁下的令,能刺进他身边的不超过二十。 前日那一拨刺杀,前前后后最少有数百人,而且杀手即为凶残,几乎不□□份,但见落单必要下手。 这也是果断跳崖的原因。 若非如此,他身边的禁卫必要战到最后一刻,必要死到最后一人。 只是没想到,把姚珍珠牵连进来。 思及此,李宿眸色骤然一变。 动手之人,怕是想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李宿沉声道:“你且安心,只要我还在一日,就不会让人伤害于你。” 姚珍珠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说:“好,那我就听殿下的。”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融洽。待到了土窑之前,李宿便跟姚珍珠一起把上面已经烧焦的木板挪开,显露出里面的干草灰烬。 因为直接用的火烧,也没有特地隔开窑室和火道,所以打眼一看,整个土窑里黑乎乎的,在陶器上盖了一层烧焦的干草,什么都看不清。 待到了近前,姚珍珠倒是有些紧张。 “殿下,我手心都出汗了。”她小声说。 李宿没吭声,只是在衣服上偷偷擦了擦手。 他没让姚珍珠动,先试了试土窑内的温度,感受到只有些许余温,才把衣摆掀起系在腰上,直接下了地坑。 李宿把上面的干草全部扫掉,这才露出里面的陶器。 打眼一看,四个大锅里就有两个已经裂了,另外两个暂时看着还好,没有明显的裂痕。 而小碗里面,只有三个碗是好的,剩下的基本上碎得瞧不出原本样貌,连捡回去当瓷片都当不了。 李宿简单清了清,就把三个碗放入锅中,先端出来一个给姚珍珠。 然后他端着另一个,一纵身就跳了出来。 两个人站在土窑边上,仔细看这两个锅三个碗。 姚珍珠细细在第一个锅上抚摸,发现确实没有裂痕,器型也完好无损,除了黑峻峻有点丑,已经是个合格的陶锅了。 她欣喜道:“殿下,这个锅好好的,真好看!” 李宿默默看了一眼,点头:“嗯,不错。” 毕竟是自己亲手做的,再丑也觉得俊,而且若是没有锅,他们吃饭就只能吃烤肉烤鱼,有了锅日子立即就不一样了。 这么想,更觉得这黑秋秋的陶锅漂亮。 姚珍珠又检查了一下三个碗,也是除了不太好看,没有任何问题。 李宿摸着他端上来的那个锅,道:“这个好像有一条裂痕,不过在口沿处,不是很明显。” 姚珍珠凑过去看,两个人就这么端详半天,姚珍珠道:“咱们已经有一个了,这个算是额外恩赐,多好,可以用来装水!” 这倒是,他们现在用的还是姚珍珠编的水筐,不仅装不了多少水,时间长了还会往外渗水,只能放在山洞外,取用很不方便。 陶锅的成功,让他们两个都很高兴,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就连李宿都难得笑容满面,瞧着比见贵妃娘娘时都开心。 李宿道:“回了?” 姚珍珠又看了一眼坑底,道:“殿下,您把剩下的两个锅也取出来。” 李宿又下了一次坑,把那两个碎了的锅也取了出来。 这两个有一个直接裂成三瓣,基本没烧成型,便丢到一边不用。 另一个倒是只掉了一圈外沿,下面的底还是好的,瞧着也很整齐。 姚珍珠又笑了:“殿下,咱们菜碟也有了。” 李宿看了看那菜碟,点评了一下:“这个器型比锅还要整齐,看着好似御窑大师傅的手笔。” 姚珍珠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出声。 她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捂着肚子说:“殿下您真是的,怎么突然就说起笑话来。” 不得不说,李宿这么一本正经说笑话,反而让人忍俊不禁。 李宿看她笑得前仰后合,毫无矜持,却也跟着勾起唇角。 “真的,这个菜碟确实很好,很漂亮。”李宿又说。 两个人笑够了,才把锅碗瓢盆用干草都包好,放入背篓里。 一共就这么点东西,李宿背起来轻轻松松,完全不用姚珍珠动手。 回去的路上,姚珍珠问他:“殿下,咱们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些?” 她心里很清楚,在山谷底下住不了几日,但李宿却愿意陪着她一点一点修改他们临时的家。 李宿却说:“这比宫里的日子要有趣得多,我也学到了很多从来不知的技艺。” 待回到山洞,天色也暗淡下来。 忙忙碌碌一整日,转眼又到了晚膳时分。 姚珍珠早就眼馋湖里的鱼,这会儿有了锅,自然不肯放过它们。 “殿下,晚上吃鱼吧?咱们熬一锅鱼汤,再放点姜片,驱寒。” 李宿自然是她做什么吃什么,没有意见。 于是,两个人便直接来到湖边。 新做的锅碗瓢盆都得过水仔细清洗,姚珍珠道:“殿下,等会儿锅洗干净了,咱们用锅打鱼,就是不知好不好打。” 捕鱼她是真不会,这会儿只能看运气了。 李宿却平静道:“不用。” 姚珍珠就看着他直接从湖边摘了一根芦苇管,用剑削尖顶部,直接站在了湖边。 这里的鱼几乎没见过生人,对人也没什么防备,湖边也有不少游鱼。 姚珍珠洗锅的手都停了,目光就如同带着浆糊,紧紧贴在李宿身上。 就看李宿站稳、垂眸、手臂发力,只听“咻”的一声,芦苇杆飞一般扎进湖水中。 水面上荡起层层波纹,游鱼却依旧悠闲肆意。 只有被捉住的那一条鱼拼命挣扎。 李宿轻轻抬起手,一条银鱼随着芦苇杆破水而出,在阳光下闪着明媚的光泽。 李宿扭头看向姚珍珠,微微挑眉:“我说不用,就不用。” 姚珍珠伸出大拇指:“殿下厉害。” 不易觉察的红晕从李宿脖颈攀升,他回过头来,不去看姚珍珠。 “想吃哪种鱼?”李宿声音略有些低,“随便挑。” 心里却很高兴。 孤还是很厉害的,什么都会! 第64章 【二合一】不要哭。…… 虽然说着让姚珍珠随便挑,但李宿最终选的大多都是鲥鱼。 这种鱼在北方几乎见不到,只有在长河中才能见其踪影,且对水质异常挑剔,无论路上怎么精心养护,抵达盛京时也几乎十不存一,大抵也就皇帝、太子以及太孙能分到一两条,就这也不算是最新鲜的。 李宿年少时听奶娘念叨过,对这种鱼记忆颇深。 他自不觉鲥鱼有什么独到之处,也不认为耗费如此大的人力去运送几条鱼有什么必要,之所以长河沿岸的官府如此卖力,也不过就是为了一展忠贞之心。 但这种鱼确实是好吃的。 就连李宿,也不得不承认,它的鲜美比之其他鱼类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以,他选的几乎都是鲥鱼。 姚珍珠还真没见过这种鱼,她问:“殿下,这是什么?” 李宿把鱼用草绳穿好,道:“这是鲥鱼。” 一听这个名字,姚珍珠的眼睛立即就亮了。 “殿下,我老听师父说鲥鱼,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进到御膳房的鲥鱼一般不会停留,最新鲜的直接送往御茶膳房以及各宫小厨房,因此姚珍珠还真没见过。 更不用说吃了。 李宿点头,见她眼睛亮得都要比落日时分的夕阳还璀璨,心里想:可真是个吃货。 对于姚珍珠来说,没什么比吃更重要了。 姚珍珠简直心潮澎湃。 “师父说,鲥鱼可以煮汤,也可以直接用火腿春笋清蒸,咱们没火腿,却有春笋,用野猪肉替代火腿,蒸出来应该也很香。” 两个人拎着满手收货,一路往山洞行去。 姚珍珠继续念叨:“要是有豆腐就更好了,拿来煮豆腐鱼汤肯定特别鲜美。” 李宿沉默地听着她说,不知不觉间,也觉得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刚刚在湖边,姚珍珠已经洗干净了这三条鲥鱼,一回到山洞就开始忙活起来。 她先烧了一锅热水,把鲥鱼在水中烫去腥味,然后把水倒掉,开始准备食材。 先用石板煸了一些猪油,然后把油铺在菜碟的最底层,上面放的则是瘦猪肉和笋片,这些都摆好,便开始一层层铺鱼。 若是在宫里,定是一盘蒸一整条,他们没有五谷杂粮来吃,只能用各种鱼肉野菜代替,便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一层配菜一层鱼肉,再铺几片姜片,如此铺好三条鱼,盘子上已经堆得满当当。 姚珍珠忙活这些的时候,李宿在研究那个石灶。 他把姚珍珠一开始捡回的石座都换掉,换成大小一致形状相近的石头,这样底部并不算很平稳的陶锅坐上去也能稳当当。 把陶锅架在石灶上,里面倒上水,然后便把姚珍珠刚准备好的菜碟摆在锅中,刚好可以当成蒸屉。 最后,上面再盖上姚珍珠下午编的圆草垫,一个简易的蒸锅就完成了。 李宿这边点火,那边姚珍珠欣赏这个锅灶:“真好,有了这一套锅碗,咱们想吃什么都能吃到了。” 姚珍珠道:“殿下,想吃肘子吗?” 李宿:“……这也能做?” 姚珍珠想了想,道:“有点困难,咱们没有糖,也找不到蜂蜜,只能将就煮五香肘子,不过有葱姜,就不会腥,吃起来肯定很香。” 他们只才吃了小半条猪腿,还有那么多肉呢,得争取在猪肉坏了之前努力吃完。 李宿看火,听姚珍珠如此说,便道:“你做主便是。” 他吃什么都行,只要不饿着就好说,姚珍珠才是一定要吃好。 姚珍珠一拍手:“好,就这么定了!” 她坐在边上,跟李宿一起等鱼蒸好,觉得有些无聊,她便又取了几条芦苇过来,比了比陶锅的口沿,又继续编了起来。 李宿看她:“做什么?” 姚珍珠道:“这个草甸子当锅盖不行,不好用,我先编个见顶锅盖,回头再编两个草帽,明日出门便不会觉得晒了。” 李宿觉得姚珍珠真的很神奇。 她看着娇小,却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即便流落山崖,也能努力把日子过好。 最重要的是,她几乎什么都会。 李宿没跟年轻女子打过交道,甚至都没跟宫里的宫女们说过话,他无从得知她们入宫之前都是如何生活的,但无论如何,李宿都认为姚珍珠一定是最勤奋的那一个。 草席背篓水罐,草帽锅盖蒲团,就没有她不会的。 李宿不由感叹:“你会得倒是挺多。” 姚珍珠难得被他夸奖一句,心里头甜滋滋的,脸上也不自觉荡起笑意。 “谢殿下夸赞,”姚珍珠道:“其实草编手艺不算难,只要会其中的一两种,其他东西几乎只要变一变形状就能无师自通。” 她指了指床下面的草席和草帘:“这两种就是一样的,只是宽厚不同,垫子跟蒲团也一样,不过蒲团要反复编三层,这样坐起来才舒服。” “背篓和水罐也差不多,但是水罐最难编,要用很大劲儿,要编得特别细密,编这一个都能编三个背篓,所以我也就只做了一个。” 姚珍珠如此说着,手中动作不停,不一会儿,就编好半个锅盖。 她这次选用的芦苇都是硬茎的部分,编出来的锅盖也很硬挺,只是不好用力,手勒得都是红痕,瞧着就觉得疼。 李宿道:“你教我。” 他如此说着,直接冲姚珍珠伸手,让她把编到一半的锅盖递过来。 姚珍珠:“……” “殿下,这个不是看几眼就能学会的,而且草边很硬,不习惯就做会划伤手指。” 李宿知道她手上有茧子,也知道这是她长年做活留下来的,便道:“无妨,试试吧。” 姚珍珠拧不过他,只好把锅盖递给他。 “殿下,记得要点,编好后再用力拉紧,”姚珍珠坐在李宿身边,全神贯注给他讲解,“您看,要这样绕一圈,系一个结,然后狠狠一扯,便能细密编上一层。” 她说话轻声细语的,整个人如同个小火炉一般坐在李宿身边,李宿只觉得耳畔有微风习习,惹得他面红耳赤,手指僵硬。 他原本只是看她编得累,想帮忙,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他又不能赶姚珍珠走。 若是他让姚珍珠离远一些,姚珍珠会伤心吧? 李宿如此想着,努力让自己的心平稳下来,然后认真听着姚珍珠的话,开始按照她的教导编芦苇。 这东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若是寻常人,没个三五月工夫做不利落,但李宿的学习能力确实无人能及,就连陶锅土窑都能做出来,似乎一晚上就学会编芦苇也没什么不可能。 只是他的速度比姚珍珠慢许多,编得也不算很好看,一个锅盖弄得歪歪扭扭,很不想样子。 李宿编了差不多一刻,锅里就散出浓郁的香味。 这种味道很奇特,又鲜又香,有一点点鱼肉特有的腥味,可若仔细去嗅,却又不觉得腥气,反而让人口水直流,十指大动。 姚珍珠原本在编背篓,结果锅里的香味太浓了,她也编不下去,凑过去盯着锅看。 李宿无奈地放下锅盖:“别烧着自己。” 姚珍珠哦了一声,转头问他:“殿下,人都说鲥鱼是长河珍稀,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李宿难得认真回忆了一下。 “说好吃,确实比大多数的鱼虾好吃,不过……”李宿道,“我一没你那么灵的味蕾,到底尝不出好坏对错,二则是经过长时间运输,鱼肉到底不那么新鲜,即使到了盛京还活着,也都有些半死不活,可能刚打捞上来的确实鲜美异常。” 跟姚珍珠待久了,李宿都学会如何点评美食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然后道:“就现在这种香味,原我是没有闻到过的。” 姚珍珠几乎听得入迷。 “如此说来,食材本身的鲜美,才是一道菜是否出彩的关键。” 她倒是还悟出人生哲学来了。 李宿用临时做的竹火钳拨弄了一下柴火,也说:“是啊,耗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从长河一路运至盛京,百多条鱼最后只能剩下几条,实在劳民伤财,全无必要。” 这话要是在宫里,李宿不会说,姚珍珠也不会接。 但是现在,在这只有两人单独生活的山洞里,倒是能畅所欲言,毫无顾忌。 姚珍珠听着李宿的话,竟然体会出些许他的不屑和嘲弄。 仿佛皇权富贵根本没那么重要。 她其实能感受到,李宿出宫之后人都活泼了,话多了,笑也多了,不再整日里板着个脸,嗯来嗯去,冷冰冰得不似寻常人。 “殿下,您是不是觉得宫外面更好?” 李宿笑了。 山洞之外天色渐暗,橘红的晚霞飘飘摇摇,缱缱绻绻。 山洞之中,火光映衬之下,李宿笑容温暖。 他的笑,一如天际晚霞,缱绻温柔。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会问他是不是觉得宫外更好。 他们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他同他的父亲,或者他的叔叔兄弟们一样,都紧紧盯着太极殿上那一把金灿灿的宝座。 那金光灿灿的盘龙宝座,谁不想要呢? 唯有李宿自己心里明白,无论别人如何想,无论他们又如何揣摩他,他是真的不想要。 宫外的天多美啊。 清晨总是碧蓝温柔,白云皑皑,正午则是阳光璀璨,照耀人心。 傍晚时分的天是李宿最喜欢的。 成片的橘红晚霞映红天际,映红大地,也映红了世间万物。 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自由自在。 这才是每个人头顶上应该有的天。 不是那狭窄的,方方正正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业障。 ———— 姚珍珠这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过僭越。 但出乎她的意料,李宿并未生气,或者说,对于这个几乎冒犯的问题,他其实是相当宽容的。 他甚至漏出了一个几乎堪称温柔的笑。 这种笑容,令姚珍珠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这些日子来的不解、疑惑,亦或者难受、痛苦,似乎都在这个笑容里化解。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尚未完全开窍,依旧不懂自己为何要被李宿的情绪所牵动。 她就这么愣愣看着李宿,就连锅中沸腾的鱼肉香气都忘记去品鉴,也忘记了腹中饥饿。 世间万物,都没李宿这个笑容重要。 李宿笑得开怀,心情极为舒畅,他感受到姚珍珠的目光,偏过头来看向她。 火光之下,小姑娘呆愣愣的,似乎不解他为何要如此高兴。 李宿想了想,以她能听懂的话语回答:“是啊,宫里面要读书,要上课,来到宫外,便不用再挑灯夜读,也不用勤勉上进,我当然是更喜欢这里的。” 姚珍珠似懂非懂,好奇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殿下,可以我们还是要回去的,回去了怎么办呢?” 是啊,回去了又如何是好? 李宿原本以为姚珍珠要问她为何不喜欢宫中,结果她想的竟是回去该怎么办? 李宿脸上的笑意更浓:“回去便回去,该如何便如何,没什么好纠结的。” 倒是难得豁达。 姚珍珠似懂非懂点头:“殿下所言甚是。” 如此深奥的问题,有时尚未交心,谈起来便也不能掏心挖肺,只能深入浅出,寥寥几语。 李宿不觉得姚珍珠不值得交心,也并非藏着掖着,他是怕自己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会吓坏小姑娘。 他回过头来,看着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陶锅,道:“鱼好了。” 鱼确实熟了。 沁人心脾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姚珍珠的心神一下子便被吸引过去,顿时忘了回不回宫的事。 她道:“殿下,可以熄火了。” 这几日他们都在山洞烧火做饭,又已经做好了门帘篱笆,晚上山洞应当很是温暖,不用再烧火堆。 草垫没有拎手,李宿把火堆填灭,然后便用竹筷取下充当锅盖的草垫。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 蒸腾的热气里,姚珍珠深深一嗅,闻到了鱼肉特有的鲜香。 全熟之后的鲥鱼没有任何腥味,只有让人疯狂流口水的香。 那种香,是春日百花盛开的芬芳,是夏日瓜果成熟的甜美,是秋日稻谷金黄的感动,是冬日寒梅傲雪的凛然。 姚珍珠深深吸了口气,凑上前去看。 鱼肉一层又一层堆叠在碟子里,白白的鱼肉又嫩又滑,上面裹着一层油光,晶莹剔透。 “这鱼可真漂亮。” 其实不是鱼如何漂亮好看,而是因为味道实在太香了,让人看着的时候,都觉得心旷神怡。 李宿见她看得都要入迷了,忙把碗筷递给她:“先尝尝。” 姚珍珠顿时红了脸。 她进宫多年,又一直在御膳房当差,什么好吃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没吃过,竟看鲥鱼看呆了,实在有些丢人。 她忙接过碗筷,先用公筷挑了最嫩的肉夹给李宿,然后才给自己夹了一块。 鲥鱼的肉特别嫩,弹弹的滑滑的,上面泛着一层油光,特别漂亮。 这会儿天色渐晚,山洞里也略有些昏暗,但这鲥鱼的肉却仿佛会发光,把人的目光都吸引上去。 姚珍珠张开嘴,一口把鱼肉含进口中。 极致的鲜味在口中炸开,浓郁的油脂混合着春笋的清香,带着猪油的隆重,全然包裹着弹嫩爽滑的鱼肉。 鲥鱼有刺,但刺很软很细,仔细嚼碎,都不用再吐出来,反而可以跟着嫩滑的鱼肉一起咽下去。 最好吃的就是那一层肥而不腻的鱼油。 鱼肉是清甜的,鲜美至极,鱼油厚重却不腻人,配合着鱼肉的清甜,恰到好处。 姚珍珠只吃了一口,几乎都要感动哭了。 真是太好吃了!!! 姚珍珠已经很久没有为纯粹的美味所感动,今日这一盘鲥鱼,真的让她的味蕾重新焕发新生。 李宿认真品尝着鲥鱼。 不得不说,刚打上来的鱼肉实在是鲜美至极,比辗转千里运入宫中的美味不知凡几。 鱼肉的鲜嫩轻轻松松便夺人心神,甚至没有什么复杂的手艺,只是简单的蒸煮,就美味至极。 “确实不错。”李宿道。 姚珍珠使劲点头,眼眶都泛红了:“殿下,以前人都说鲥鱼是长河珍馐,我还不信呢,觉得实在太过夸张,便是鲤鱼青鱼,我也可以做得美味鲜嫩。” “今日一尝,当真觉得自己浅薄,”姚珍珠想了半天,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就是真没见识啊。” 李宿又笑了。 他颇为耐心:“你是想说井底之蛙?或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姚珍珠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姚珍珠又夹了一大块鲥鱼,特别珍惜地吃完了,才道:“唉,若是能去一趟长河便好了,不知道长河的鲥鱼又是什么味道。” 李宿目光微闪。 他扭头看向外面的天,夕阳渐渐落下,藏在厚重的云层里。 明媚的光阴即将散去,夜幕迟迟来临。 “会有机会的,”李宿对她道,“若是以后我去,就带着你,让你尝一尝长河鲥鱼,以结夙愿。” 姚珍珠的眼睛又亮了。 她盯着李宿,目光炯炯:“殿下,骗人是小狗。” 李宿冲她伸出小手指:“骗人是小狗。” 看着李宿修长的小指,姚珍珠强压下心中的雀跃,也伸出手来,用自己软乎乎的小手指勾住李宿的。 手指交汇的一刹那,两个人下意识看向对方。 天色昏暗,火光已熄,他们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又似乎有些胆怯,不想去斟酌探究。 姚珍珠的声音比春笋还清甜:“一言为定。” 勾缠在一起手指晃了晃,然后便松开,不再纠结。 两个人默默享受了一会儿肥美的鲥鱼,待到一整条都吃完了,姚珍珠才去尝笋片。 被鱼油浸泡的笋片简直要鲜掉牙。 姚珍珠一口下去,又要感叹:“要是有米饭该多好。” 喷香的碧粳米裹上鱼油,用鱼肉一起送下,一定香得晚上做梦都要笑。 李宿也尝了尝,道:“明日再寻,或许能寻到。” 姚珍珠使劲点头:“好。” 两个人把三条鱼连汤带菜全都吃得干干净净,才觉得浑身舒畅。 用完饭,李宿做了一个简易的火把放在洞口,然后道:“你待在山洞里,我去把锅碗洗干净。” 姚珍珠乖巧应了,李宿才出了山洞。 姚珍珠坐在火把边上,一边编背篓,一边胡思乱想。 略坐了片刻,她便觉得身上发凉,忙去洞口摸了摸中午洗的袄裙。 因已经晒过一下午,袄裙已经干了,只是丝绸的料子因暴晒而有些褪色,没有原来的鲜艳美丽。 姚珍珠把两人的衣裳都收回去,把李宿的那件挂在山洞石壁上,自己的则重新穿好,这才觉得暖和一些。 李宿回来的时候,又装了满满一锅水。 “别忙了,擦擦脸早些安置吧。” 姚珍珠点头,打湿帕子先伺候李宿洁面漱口,然后自己简单擦了擦,便回到山洞里。 姚珍珠刚一坐在木板床上,困顿便如同夜晚的凉风一般袭来。 李宿的声音有些远,却并不让人觉得寒冷。 “躺好了吗?” 姚珍珠:“好了。” 李宿没说话,却直接吹灭火把,慢慢回到山洞里。 姚珍珠躺在木板床上,身上还是觉得冷,便把大氅也盖上。 “殿下,晚上凉,您记得把外袍盖好。” 李宿年轻气盛,并不觉得晚上冷,倒是也不嫌姚珍珠话多啰嗦,默默起身取过外袍,重新躺下。 山洞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忙了一整日,李宿也有些困顿。 原在宫里时的失眠多梦都好似痊愈,一躺下就直接沉入梦境之中。 梦里,他徜徉在蔚蓝的湖水中。 无数游鱼在他身边飞驰而过,荡起层层波浪。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远方响起,熟悉,却又很陌生。 李宿往前游去,湖水一波一波温柔拍打在身上,如同年少时奶娘的手,温柔而慈祥。 湖水温柔,淡淡抚慰人心。 李宿只觉得自己心中一片祥和,从未有过的放松席卷着他疲惫的心,这一刻,他甚至想一直徜徉在这自由的湖水中,不想离去。 可是不行。 那熟悉的声音远远地,远远地呼唤着他,他必须要往前进,去寻找声音的主人。 他游过珊瑚、滑过水草,与一群嬉闹的游鱼道了一声好,终于来到了光明处。 在这里,有一条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的美人鱼。 她闭着眼睛,蜷缩在巨大的珍珠贝中,海藻一般的黑发随着水波荡漾,美丽如画。 看到她的那一眼,李宿就知道那吸引他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她在哭。 悲伤的哭声从她委屈的唇角溢出,丝丝缕缕,钻入李宿的耳朵,也扎进他的心房。 人鱼的眼泪化成珍珠,一颗又一颗,坠落在光彩照人的珍珠贝上。 她哭得很伤心。 呜呜咽咽,好不可怜。 李宿下意识游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不要哭。” 第65章 【一更】你还有我们。……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李宿一个翻身坐起,大口喘着气。 眼前昏暗无光,耳畔哭声不停,让李宿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细嫩的哭声:“娘,珠儿怕。” 李宿突然想起之前那一次,姚珍珠白日为保护他受伤昏厥,也是发烧两日才好。 那一回姚珍珠也是睡梦呓语,嘴里呼唤的都是母亲。 李宿从小就没被母亲关怀过,并不知道姚珍珠为何会如此期盼与母亲重逢,但他却知道,此刻的姚珍珠一定害怕极了。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本应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却未曾想跟着他几次三番遭遇危险,甚至有性命之忧。 李宿能给她锦衣玉食,也能给她金银华服,却觉得这些同性命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李宿思及此,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怜惜。 他重新点亮火把,这才看到了姚珍珠脸上的泪痕。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姚珍珠的脸似乎很红,神情紧张又委屈,同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李宿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额头。 然而还未碰触到她时,李宿便愣住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厌恶旁人的碰触了?不,应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抗拒姚珍珠的接近与碰触。 可能是掉落山崖之前,他抱着她一路奋勇杀敌,也可能是掉落山崖之后,两个人相互扶持生活。 亦或者在更久之前,在那个幽深的被人刺杀的暗巷里,他已经可以碰触她,把为了他舍命挡刀的姚珍珠保护在身后。 李宿一时间思绪万千,好似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全无头绪。 但无论他如何去评判,去揣摩,去分析,最终的结果,都是他不再抗拒姚珍珠。 他们可以很亲密地坐在一起,围着火堆用饭,也可以自在地并肩而行,为一日三餐努力。 甚至,他可以如同普通人那般,伸出手,摸一摸同伴的额头,看看她是否生病。 他仿佛终于变得正常。 但这也只是仿佛而已,李宿心里很清楚,对于陌生人,对于那些总是对他抱有恶意的人,他永远伸不出手。 自从九岁那年,他失去了奶娘,便也失去了接纳旁人的能力。 他的心门从此闭合,除了原本熟悉的那些人,他不愿意再去敞开心扉,认识新的人,接纳陌生人。 他就如同深海里的海龟,每天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不分时间,不辨昼夜。 但突然有一日,有一个漂亮的鱼儿游过他身边,日夜相伴,共同生活,令他的心打开了一条缝。 他愿意接纳她。 李宿看着姚珍珠发呆,他脑海里一片混乱,几乎如同泥塑一般僵在哪里,没有任何动作。 就在这时,姚珍珠的眼泪如同梦里的人鱼那般,一颗颗坠落。 她的声音孱弱稚嫩的如同稚童,细碎可怜的让人心颤。 “娘,珠儿饿。” 她整个人缩在大氅里,只露出苍白的小脸。 “饿,我好饿,好饿。”她反复说着同一个字。 这断断续续的呓语,把李宿从深思中呼唤回来。 李宿微微皱起眉头,这一次他没再犹豫,伸手摸了摸姚珍珠的额头。 入手一片滚烫。 她额头很烫,脑门却都是冷汗,湿润的触感贴在李宿手心上,让他的心直往下沉。 李宿迅速起身,取了帕子打湿,回到床边给她擦脸。 姚珍珠即便梦魇,也是安安静静,乖巧又可怜。 她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李宿帮她擦干脸上的汗。 李宿给她擦干净,又取了祛风丸来,低头看了片刻,把那药丸捏碎了,想要喂给姚珍珠。 “姚珍珠,你醒醒,”李宿唤她,“醒来吃药。” 他并未压低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异常尖锐,可姚珍珠却依旧沉寂在梦魇之中。 她哆嗦着,眼角不停渗出晶莹的泪花,就连表情也逐渐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娘,娘,我要娘。”姚珍珠喃喃自语。 李宿心里的疼几乎都要让他无法呼吸。 平日里坚强勇敢的姚珍珠,在这可怕的梦魇之中,也只是个脆弱的失去了母亲的稚童。 她并非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却也更令人心疼。 这一刻,李宿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心疼。 他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把姚珍珠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小姑娘的身体很软,很瘦,她的肩膀单薄,似乎扛不起任何压力。 但她却踽踽独行,一路走到今日。 李宿左手环着她的背,绕到她下巴处,想要捏开了她的嘴。 姚珍珠的脸滑得不可思议。 李宿第一次没有捏住,第二次改了力道和位置,才终于捏开了她的嘴。 他知道姚珍珠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便直接把捏碎的药丸一股脑塞入她口中。 出乎他的意料,姚珍珠根本就不抗拒。 苦涩的药丸一进入口中,她立即就咽了下去。 待到药丸吃下,姚珍珠似乎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太好吃,眉头不耐地皱了起来。 李宿取了竹杯,又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略松了口气。 姚珍珠今夜会发热,是因为这几日担惊受怕,先是掉落山崖,又被野猪追赶,接连几次险些没命,恐惧和压力积累在心里,这才让她终于撑不住。 白日里笑意盈盈,一门心思侍弄食物的小姑娘,其实心里也害怕极了。 李宿环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不怕了,你以后再不会挨饿。” 他不会说什么温言软语,只是实话实说,却莫名让人安心。 姚珍珠就在他反复的安慰中,渐渐从繁复的梦魇之中走出来,不再呓语冷汗。 李宿一直抱着她,等到她重复安逸的睡颜,这才把她重新放回木板床上。 李宿用最轻的力度给她盖好大氅,又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儿,见她确实熟睡,这才举起火把,轻手轻脚离开了山洞。 他一路往前行去,回到当时落崖的地方。 寂静深夜里,只有天上的明月依稀有光。 繁星隐藏在乌云之后,藏起了微弱的星光。 李宿眼力很好,即便如此,却也无法一眼看到悬崖之上的情景。 不过李宿却知道,上面一定有他的人。 李宿这一次没有犹豫,他从怀中取出火信桶,仔细扭了几下,然后便用火折子引燃,高举过头。 喘息工夫,一道亮光从火信桶中窜出,高高飞到天际之上。 只听“啪”的一声,蹿升的星火在天空炸裂,燃起新的星光。 紧接着火信桶又发出一声响。 如此接连三次,李宿收回手,又仰头往上看。 他静立在幽静的深夜里,周身只有风声和树影相伴,他却不觉害怕,依旧镇定等候。 片刻之后,从悬崖上方也闪过一道闪光,那光如同天际流星,一闪即逝。 李宿漆黑的眼眸被光点亮,璀璨如琉璃。 他沉默片刻,唇角略有笑意,转身回了山洞。 他刚一进山洞,却发现姚珍珠靠坐在石壁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李宿把火把放在洞口,轻轻往里面走。 “醒了?” 姚珍珠没说话。 李宿微微皱起眉头,心中一下有些忐忑,他直接来到姚珍珠床前,低头看她。 山洞里异常昏暗,李宿只能看到姚珍珠整个人缩在石壁边,她曲着膝盖,那张总是带笑的脸埋在膝盖里,其余再多李宿便看不清了。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宿声音都温和下来。 姚珍珠依旧没吭声。 李宿微微皱起眉头,却不是因为不耐,而是因为担忧。 他刚刚想明白许多事,此刻便也不再矜持,直接坐在姚珍珠的床榻边,去碰她环着膝盖的手。 刚碰了一下,李宿就听到了姚珍珠的抽泣声。 她哭泣的声音特别轻,特别小,仿佛还未断奶的猫儿,若不是凑得近,旁人根本听不见。 “姚珍珠,怎么哭了?可是还不舒服?” 李宿声音有些着急。 他一把握住姚珍珠的手臂,往前轻轻一拽,逼迫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姚珍珠的脸都哭红了,满脸泪痕,她抿着干涩的嘴唇,眼神几度闪躲,就是不去看李宿。 李宿的心更软了。 他没训斥姚珍珠不够恭敬,也不去心烦她为何不回应自己的问话,他只是温和问她:“怎么了?若是还不舒坦,便再吃一颗药,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能好了。” 李宿顿了顿,学着年幼时奶娘安抚他的语气:“乖……乖啊。” 如此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脸也快烧起来了。 姚珍珠游移的目光终于挪回李宿脸上。 “你没走。” 她声音低哑,语气里还有这疑惑和飘忽,似乎不相信李宿就在自己身边。 李宿蓦地笑了。 “傻丫头,我能去哪里?” 姚珍珠眼中含泪,眼前一片模糊,加上头晕脑胀,根本看不清李宿的表情。 她甚至不知道李宿在笑。 可李宿的声音特别温柔,温柔的让她的心都跟着安静下来。 梦里的所有的恐惧都在这温柔的声音里不翼而飞。 姚珍珠的眼泪又零零落落往下坠。 “哥哥以前也叫我傻丫头,我想哥哥了。” 李宿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精神舒缓下来:“我已经派人去寻你哥哥,只要他还在大褚境内,总有寻到的那一日。” 姚珍珠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他:“真的吗?” 李宿点头,声音异常诚恳:“真的。” 姚珍珠含着泪笑了。 “殿下,我做了很不好的梦,”她低头擦了擦脸,把那丢人的眼泪都擦干净,“我梦到了那一年。” 洪恩二十三年,青州大灾。 就在那一年,姚珍珠失去了从小长大的家,跟着父母颠沛流离。 紧接着,她失去了父亲、母亲,失去了年幼的弟弟。 在跟着哥哥流浪的途中,她又跟哥哥走散。 一夕之间,一无所有。 茫茫人海,世间众生,她却只能孤独求生。 李宿沉默地听着她哭泣,认真听她说每一个字,然后道:“过去总会过去,你会有新的家人,也会有新的人生。” “你还有我们。” ———— 李宿所说的我们,自然包括了毓庆宫的那些人。 周萱娘、听澜、汤圆都跟姚珍珠十分亲近,就连他身边的贺天来和贝有福也跟姚珍珠关系融洽,对于姚珍珠来说,他们都是亲朋好友。 李宿扭头看向她,目光真诚而笃定。 “在去毓庆宫之前,我也觉得人生没意思,”李宿声音低低的,却并不让人觉得压抑,“但在毓庆宫慢慢过日子,我倒是喜欢上那里,在长信宫中,那是唯一我喜欢的地方。” “你喜欢那里吗?” 姚珍珠听着李宿温柔低沉的话语,心里的伤痛慢慢抚平,她逐渐安静下来,不再痛苦流泪。 回忆起曾经的过往,对于她来说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若是以前,她可能要消沉好几个昼夜,才能渐渐恢复如初。 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那坎上,伸手扶了她一把。 姚珍珠低头擦干眼泪,轻轻嗯了一声:“我喜欢的。” 她声音有点哑,因为哭了很久,软软的声音里还有些湿漉漉的水汽,听得人心里面直痒痒。 李宿从鼻腔发出一声清浅的笑。 “喜欢就好。” “虽然已经错过了上元节,等咱们回去了,我让周姑姑再安排一次家宴,大家一起说说话,熟悉了就更好相处。” 这哪里是冷酷无情的太孙殿下?这简直比儒雅的太子还要温柔。 姚珍珠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 “殿下,您真好,”她道,“跟我哥哥似的,特别温柔可亲。” 李宿的笑凝固在了唇角。 他心里一下子有些酸涩,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嫉妒,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嫉妒什么,又嫉妒谁,总归不是很舒坦。 但小姑娘这会儿正悲伤难过呢,他倒是不好再发脾气,让人家把刚说出来的话再咽回去。 李宿含含糊糊嗯了一句。 姚珍珠突然来了倾诉欲,她问:“殿下,我不困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李宿往后挪了挪,也跟她一起靠在石壁上。 “说吧,我听着。” 姚珍珠自己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我刚来毓庆宫的时候,殿下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能吃?” 李宿:“……” 他总觉得这个问题最好不要如实回答。 “还行吧,跟我……差不多。” 姚珍珠噗哧一声乐了。 “殿下你真是,真是好心眼。” 李宿不知道说什么好,头一次有人说他好心眼,他是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嗯,就当我好心眼。” 他这么通情达理,姚珍珠要说的话就更多了。 “其实我刚去毓庆宫的时候,可震惊了,怎么殿下看着那么高大,吃的还没我多呢。” 李宿眉头舒展,安静听她说。 姚珍珠道:“后来我才发现,殿下的胃是真不好,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太医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没把殿下的胃养好。” “是我总忘记用饭。”李宿道。 姚珍珠说:“那可不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殿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不能饿坏了胃。” 李宿不是故意饿着自己,他是真的没什么胃口,不过…… “嗯,以后一起用饭,你监督我,我就好好吃。” 姚珍珠立即答应:“好嘞。” 不过答应下来之后,她又小声问:“殿下,您不嫌我烦吧,我就是能吃一点,也爱吃一点,但我保证,可以让殿下比以前吃的更好。” “而且殿下的胃已经养回来不少,我觉得我还是很厉害的。” 姚珍珠说到这里,还嘿嘿笑了两声。 李宿点头:“你确实很厉害。” 手艺好,胃口也好,李宿每次跟她一起吃饭,都不自觉多吃半碗,胃口渐渐也好起来了。 确实,能吃饱不挨饿,胃就不会总是空落落难受。 姚珍珠又道:“殿下之前说,更喜欢宫外的日子,其实宫里也可以过得好呀?我每天一睁眼,就在想今日要吃什么,亦或者大字学什么,绣品做什么,忙忙碌碌的,一天很好过。” 姚珍珠这是要把来到毓庆宫后的所有感想都说一遍,小嘴巴巴的,简直滔滔不绝。 李宿说:“你喜欢读书识字吗?” 他给司寝宫女们安排课业,不过是觉得他们在后院闲着容易起事端,宫里的女人们无事可做,当然只能斗来斗去。 他原本以为姚珍珠会觉得枯燥,没想到她竟然还很能接受。 姚珍珠道:“喜欢呀,我年幼的时候,爹娘都说过要送我们兄妹去读书,即便只认识几个字,也比旁人强,无奈村子太偏僻,村里又没先生,只得作罢。” “我没想到,去了毓庆宫殿下还给我们请了先生讲课,当时我高兴极了,每日就读读书绣绣花,谁不愿意呢?” 哪里有人天生喜欢侍候人的,但凡不甘平庸之人,总是愿意学习。 “不过我原没学过,只能从数大字开始,现在也不过就会写几个字,比不上旁人的。” 刚开始学了没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又出了宫,她这一心向学的好学生也没得学了。 李宿道:“既然你喜欢,那明日闲来无事,我教你吧。” 姚珍珠眼睛一亮:“殿下不许骗人。” 李宿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就是君子说话,好多马都拉不回来的意思?” “孺子可教也。” 姚珍珠可得意了:“我听师父说过一次,就记住了,不过字还是不认得,也不会写。” 李宿道:“持续不断的学习,慢慢就会了,而且字是需要练的,待咱们回去,你每日写十张大字,每一旬交给我一百张,我来给教你写。” 姚珍珠:“……” 她确实喜欢,但也没喜欢到这么认真的地步。 第66章 【二更】真的吗?那我再…… 不过看李宿兴致勃勃,想当当教书先生,姚珍珠只好乖巧答应:“是。” 这话题有点危险,姚珍珠转头就换了:“殿下,陛下如何了? 其实姚珍珠不太好问这些,但她现在也算是了解李宿,知道他不会因为身边人僭越而愤怒生气,对于宫里这些事,他仿佛没放那么多的心思,也好似全然不在乎。 果然,姚珍珠如此一问,李宿眉头都不带皱一下:“陛下至今未醒。” 至今未醒,那宫中主事之人必定是太子殿下。 姚珍珠即便不在毓庆宫,也知道太子殿下不喜太孙,他只喜欢太子继妃陈氏,也更喜欢三皇孙李端。 对于李宿这个嫡长子,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李宿也知道宫里都传着什么样的话,背后又是如何说的,这都是事实,也是太子想让旁人知道的事实,因此李宿从未去管束。 这对于他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姚珍珠小声问:“当时悬崖上太乱,陛下是否有碍?” 李宿摇了摇头:“无妨。” 他见姚珍珠还是有些担忧,才道:“陛下应当已经安全,若当时陛下未曾逃离险境,禁卫会立即联系我,我也不会一直留在山谷,不叫回去。” 姚珍珠这才明白,李宿并非对皇帝陛下全无关怀。 他表现得在如何冷漠,却还是时刻关心着的。 他道:“你担心了?莫怕,刺客的目的是一击必杀,且也并非一定要杀死我,不会追下悬崖。” 姚珍珠等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殿下安全我便不担心,但要是以后……您怎么办。” 要是太子当了皇帝,那李宿又要何去何从? 他母亲早亡,母家早就衰败,空有嫡长子的名头,前朝无亲近能臣,宫内无人支持,只有被废一条路。 然而古往今来,被废的太子有几个苟活于世? 姚珍珠会担心,是理所当然的。 但现在,许多话他都不能说,他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按自己的心意活到最后。 李宿却能给她保证:“你放心,无论毓庆宫如何,但凡有我在一日,都会保你平安。” 姚珍珠顿了顿,低声道:“我是关心殿下。” 李宿对她一直都很好,且不说从前,即便是现在,在她睡不着的这个夜晚,他也好脾气陪在她身边,跟她说着这些毫无用处的闲话。 她很肯定,她不希望李宿出事。 她希望他好好活着,希望在未来的每一日都能像现在这般轻松自在,不会总是冷着一张脸,活得如同木偶一般,没有生气。 她问的那个问题,全然是为了李宿。 但李宿却给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她关心他,他却操心她的未来,这种感觉,却令人心中暖意流淌,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 李宿轻声笑了笑。 “我啊,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李宿道,“是孝慈皇后的嫡长孙,是先太子妃的长子,他们想要动我,也要看看苏家和柳家答不答应。” “你放心,我不想死,他们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动手。” 除了这一次。 往常的刺客跟小打小闹一般,他身边的禁卫皆是戍边军的精锐,刺客即便近身,也绝对无法活着离去。 但是这一次是不同的。 对方下了死手,也动了根基,以这破釜沉舟的决心,抓着绝无仅有的机会,完成了一次刺杀。 其实对方已经算是成功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李宿可以果断难道这个地步,哪怕坠落山崖,也不会叫对方得逞。 所以,这一次对方又失败了。 但这一次失败之后,对方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他手里攥着的能动用的刺客也死伤大半,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动手。 再如此兴师动众,那意图就太明显了。 姚珍珠似懂非懂点头:“只要殿下平安便好。” 李宿可以清晰感受到她的关怀。 她并非客套,也并非只是恭敬,她是打心底里想要他平安。 李宿道:“我会的,我们都会活得很好。” 他想,外面还有那么广阔的天地,他还没按着舅爷曾经走过的路寻访踪迹,他必然不能死。 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要在那逼仄的长信宫再待些许时日。 不过,宫里到底锦衣玉食,不会风餐露宿,他可以把姚珍珠掉了的肉重新养回来。 嗯,也挺好。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待到天将微明时,姚珍珠才终于有了些睡意。 李宿看她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头,便道:“睡吧。” 今日他们无事可做,倒是可以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亮。 姚珍珠迷迷糊糊点点头,直接躺倒在床上,立即打起呼噜来。 她往日里睡觉都很安静,一点额外的动静都无,倒是今日,兴许是说了一晚上实在累了,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沉。 李宿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给她改好大氅,直接出了山洞。 清晨的微光穿过树木之间的缝隙,丝丝缕缕飘在周身。 那光柔和得如同云锦,不夺目,不刺眼,却依旧美丽华贵。 如同那个酣睡的小姑娘。 李宿仰头看了会儿天,才捏着剑去了湖边晨练。 另一边,姚珍珠又做梦了。 不过这一次,梦里再无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无饥饿难耐和风餐露宿,甚至没有那漫长的,同父母兄弟分别的六年光阴。 这一次的梦里,一切都是暖融融的。 她回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家,回到了那个山脚下的小院子,也回到了亲人身边。 外面风雪交加,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一起吃着涮肉。 娘亲特地把最嫩的羊羔肉放在她手边,温柔地让她多吃一些。 而爹爹则一边喝着烧刀子,一边跟他们讲县里的见闻。 哥哥涮了好些肉菜,关注着胳膊短的她和弟弟,而弟弟则乖巧坐在她身边,吃的脸都花了。 外面是冷的,屋里却是热的。 在一片热气中,姚珍珠只觉得心中酸涩,眼眶温热。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是最幸福的时刻,却又觉得那么遥远,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就在这时,娘亲问她:“珠儿,你开心吗?” 姚珍珠愣住了。 她不知道娘亲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但心底深处,却已经有声音替她回答。 “开心的。” 娘亲便笑了。 “开心就好。” 姚珍珠一下子睁开眼睛,她大口喘着气,从繁复的幸福的梦境里清醒过来。 梦醒了,梦也碎了。 但姚珍珠却不觉得难过,相反,就如同娘亲的那句话所说,开心就好。 能再梦到曾经的家,梦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亲人,已经是上天恩赐,她没必要再去纠结。 这心门总要自己打开。 姚珍珠坐起来冷静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整理凌乱的衣裳。 反正李宿自己也是一身皱巴巴的,顾不上那许多,姚珍珠便也没必要如何精致漂亮。 她大概整理妥当,重新编了长辫子,便往洞口走。 洞口的门帘依旧遮着,遮挡了大片光阴,姚珍珠刚一掀开门帘,却被外面的璀璨朝阳一下子刺了眼睛。 李宿正在洞口劈柴,抬头看到姚珍珠眯着眼睛探头探脑,便道:“醒了。” 姚珍珠点点头:“殿下没再睡会儿?” 李宿一剑下去,木柴应声而裂。 “不困。” 他年轻气盛,精神头足,便是一夜没睡,也不觉得如何困顿。 今日中午午歇片刻,精神就能养回来。 姚珍珠适应了一会儿外面的天色,眼睛舒服了,才问:“殿下可用早膳?” 李宿摇头:“未曾。” 姚珍珠便没再问。 她是不用问李宿想吃什么的,基本上她做什么李宿吃什么,倒是不挑食。 姚珍珠想到之前刚认识的时候,他吃什么都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 再刁的嘴,都能被她姚大厨拐回来。 姚珍珠仰头想了想,把昨天处理好的猪腿肉切了一大块,先在锅里熬了油,这才加了切碎的春笋菰笋,翻炒得金黄发亮,才加入小半盆水,这才道:“殿下,我去摘点穿心莲。” 李宿点头:“去吧。” 这一趟姚珍珠不仅找到了穿心莲,还挖了几个山药回来。 “山药不多,只有两三颗,今日便吃了它吧。” 姚珍珠说着,飞快把山药切碎,跟穿心莲一起一股脑下入锅中。 这一锅什么都有的肉汤,一瞬间变得馥郁芬芳起来。 姚珍珠挑了挑火,道:“今日还是要找找,看看是否有五谷,整日里吃这些也不好克化。” 其他东西不怎么顶饱,只有肉可以,但天天吃肉的话,不光胃不好的李宿,就连她都受不了。 李宿劈柴的手微顿,片刻后道:“昨日野猪的脚步凌乱,不像只有一只,今日可跟着寻访。” 野猪最喜欢拱地,但凡有什么山药、芋头、地瓜之类的,都能被它们找到。 昨日那野猪是母的,应当还带着小崽,跟着小野猪去寻,能寻到不少好东西。 李宿这么一说,姚珍珠顿时觉得干劲十足。 “好!” 等锅烧开的工夫,她也不闲着,把昨日没编完的背篓完工。 不多时,杂肉汤就煮好了。 姚珍珠撒了一把五香粉,略微调味,然后便一人盛了一碗,捧着热乎乎吃了一顿。 待用完早饭,他们便备好背篓,一路往竹林行去。 路上,李宿问她:“还怕吗?” 姚珍珠知道他是关心,便也很实在:“昨日是怕的,不过昨夜殿下陪我说了一夜,现在不怕了。” 李宿点头,没再继续问。 姚珍珠毕竟不知如何野外生存,没有足够的经验,而李宿往年虽经常陪皇帝围猎,但每次都是一群宫人前呼后拥,也不用他自己动手。 能分辨出野猪的脚步,已经是他年少时好奇,特地跟武先生学的唯一技能了。 不过他到底没有实践过,也不是经年在山上打猎的熟手,这会儿只能跟着小野猪凌乱的脚印分辨方向。 两个人顺着脚印一路往前行,穿过竹林,路过山岗,又从一片荆棘丛前路过,最后才找到野猪的山洞。 大抵因为母猪不见了,小猪们都跑了出去,这会儿山洞里空空荡荡,只有吃剩的食物残渣,什么都没有。 山洞里有些难闻,李宿领着姚珍珠出来,两人站在洞口面面相觑。 姚珍珠道:“若是野猪在此处安圈,那附近的食物应当不会很少,猪能吃的大多人也能吃,咱们便在附近寻一寻吧?” 李宿听到她那句猪能吃的人也能吃,略微暗了暗脸色,末了还是道:“寻一寻吧。” 他们一路来到此处,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总不好空手而归。 虽然开头不是很顺利,但是寻找粮食的过程却并不困难,两个人围着野猪的山洞搜寻一圈,立即发现了一小片山药田。 不过田地里的山药大多都已经被猪拱了,只剩十来颗完好无损,姚珍珠跟李宿把山药都挖出来,姚珍珠的脸上明显放松了。 “山药也能垫肚子,算是粮食了。” 李宿点头:“嗯。” 两人继续往前走,地上的脚印越来越凌乱,李宿道:“小心些。” 虽是野猪幼崽,却也都是膘肥体胖,要是不小心被撞到,青紫肿胀都是轻的。 姚珍珠一脸严肃:“是。” 两个人脚步放轻,一步一步往前走,终于在一堆乱石之后寻到了一整片地瓜地。 姚珍珠如果不是还记得李宿让她小心一些,这会儿都要叫出声来。 这里有地瓜啊! 这一片地瓜地因为离山洞有些远,因此被祸害的不多,只有一小半秧苗被踩踏啃咬,另一边还很整齐。 姚珍珠激动得眼眶都要红了。 她不自觉攥住李宿的胳膊,使劲摇晃他:“殿下,殿下……你看!” 她声音不高,又低又轻,却能让李宿感受到她的高兴。 李宿听着她激动的叫喊声,也跟着扬起唇角,平生第一次对一小片地瓜田心生喜悦 他低头看了看姚珍珠,没让她松手,只道:“我们挖十几颗回去便可。” 就他们两人,其实每日吃不了太多,这些足够了。 姚珍珠点头:“是呢,吃完了咱们还能回来再挖!对了地瓜苗也可掐一把,咱们回去煮面条!” 李宿:“……” 李宿沉默地挖着地瓜,半晌才问:“哪里来的面?” 姚珍珠选了几颗被野猪拱了的秧苗,把上面的嫩尖掐掉,一把一把往背篓里放。 “我带的啊,”姚珍珠高兴得眼睛都弯成月牙,“离宫之前我特地炸了一些面饼,怕到了行宫用不好饭,想着面条最好侍弄,没想到这会儿有了用途。” 若不是他们烧出了陶锅,又找到了山药和地瓜,姚珍珠估摸着也舍不得吃掉面饼。 中原人习惯一日三餐五谷杂粮,若是没有粮食,吃多少肉都不得劲儿。 但如今既然有了新口粮,地瓜就属于五谷杂粮,不用再怕以后会饿肚子,面饼这种细粮就可以拿来解馋。 在宫里吃惯了细粮,老吃粗粮就会觉得饿,姚珍珠虽然能吃饱,却还是馋。 这种馋是她心里的病,改不了,治不好,去不掉。 李宿不知她如何想,却道:“很好,我也有些怀念面条。” 若说出宫之前他喜欢吃什么?大约就是偏甜的饭食,姚珍珠做的各种各样的点心他也喜欢。但是掉落山崖之后,大凡以前唾手可得的吃食都无法享用,一下子便珍贵起来。 就连李宿这样的性子,偶尔也会怀念一下咕咾肉。 酸酸甜甜的肥瘦相间的嫩里脊外面裹上一层脆壳,配着新鲜的凤梨一起炒制,一盘菜能让李宿吃下一碗饭。 所以现在看姚珍珠这么高兴,李宿竟也能体会到吃货碰到好吃食物的欣喜,那种愉悦是任何事情都比拟不了的。 “走吧,”他把挖出来的地瓜放到背篓里,“回去煮面。” 姚珍珠使劲点头,把被糟蹋的秧苗重新埋回地里,跟他一起起身。 回程路上,虽然身上背篓很重,但姚珍珠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她走在山林间,快乐得如同一只出笼的鸟儿。 走着走着,甚至开始哼歌。 “清清夏日长,灵灵泉水澈,鱼儿鱼儿水中游,稻田绿油油。” 这歌李宿从未听过,也不知姚珍珠是否唱得荒腔走板,可配合着姚珍珠的歌声,李宿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也好似跟着那鱼儿自由自在水中游。 姚珍珠把和小曲哼完,才意识到身边还有李宿,不由红了脸。 “殿下,您别介意。” 李宿浅浅勾起唇角:“挺好听的。” 姚珍珠又扭捏了:“真的吗?那我再给殿下唱一首。” 李宿:“……” 李宿深吸口气:“唱吧。” 第67章 【一更】她的故事说到这…… 今日中午吃春笋肉丝面。 陶锅不适合煸炒,也无法大火炒菜,但只是炖煮倒是没有太大问题。 时间还算宽裕,姚珍珠便直接把从猪腿上切下来的肥肉放入锅中,中火熬油。 李宿闲来无事,又在林间练剑。 以往在宫中,姚珍珠很少见他练剑,大多都是打拳。 这会儿见他站在风吹影动的林间,一身月白长衫,猿臂蜂腰,身长玉立。 一阵微风拂来,枯叶幽幽从枝头飘落,李宿身影微动,手中那长剑划出一道优美的光霞。 啪的一声,枯叶应声裂开两半。 李宿脚下辗转腾挪,舞动长剑在林间飞舞,一片刀光剑影,一派蛟龙之姿。 端是赏心悦目。 姚珍珠看得差点忘记锅里还熬着猪油,一瞬有些入迷,直到李宿收势转身,她才仓皇低下头,脸却悄悄红了。 这会儿工夫,油熬好了。 姚珍珠用竹筒把油盛出来,放入多烧好的那个空碗里,然后才把切好的肉丝放入锅里煸炒。 肉一变色,就放入笋丝。 春笋炒肉都炒好,姚珍珠便倒入小半锅水,然后取出她珍藏的面饼。 这面饼大约她的巴掌大小,每一块都轻飘飘的,大约只有一两一块,她包袱里一共带了六块,也就差不多一斤的量。 姚珍珠看了看,有点舍不得一次都吃完。 李宿倒是说:“都吃了吧,无妨。” 姚珍珠又看了一眼刚挖的地瓜,心一横,道:“吃吧,既然要吃就吃痛快了。” 姚珍珠把六块面饼全部下入锅中。 顿时,一股熟悉的麦香味钻入口鼻之中。 无论是姚珍珠还是李宿,都不约而同吸了吸鼻子,感受着久违的麦香。 姚珍珠道:“原我就爱吃面条,许多时日不吃,觉得更香了。” 李宿嗯了一声,目光也盯在陶锅里。 柴火咕嘟嘟,面条飞快被煮散,由纠结在一起的别扭形状变成了舒缓的丝条。 姚珍珠用筷子打散面条,让它们可以尽情吸收汤汁里的笋香和油香。 李宿突然问:“你怎么会想起做面条带在身上?”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姚珍珠显然没甚准备,这会儿不由有些愣神。 姚珍珠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宿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开口:“因为饿怕了。” 姚珍珠的目光就放在锅中,一丝一毫都不肯挪开。 “殿下,您饿过没有?” 李宿道:“饿过的,不过……不算久。” “幼时我想见先太子妃,但是太子妃娘娘不愿意见我,我就闹脾气没有用午膳。” 太孙殿下不用午膳,伺候的宫人都要被责骂。 但当时太子是不会管李宿的,太子妃又只在她的兰溪园养病,东宫中能管李宿的,唯有奶娘冯氏。 可冯氏毕竟只是奶娘,归根到底,她是李宿的仆从,是伺候他的奴婢,即便称呼里有娘这个字,也毕竟不是亲娘。 小主人要饿着,闹脾气不肯吃饭,冯氏只能哄着劝着,却不能命令他必须要吃。 于是,小小年纪的李宿就这么饿了一整日。 可最终,太子妃柳氏也没有见他。 对于这个儿子,她从来不会多看一眼,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讨巧,如何乖巧听话,她都当他不存在。 可年幼的李宿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这样讨厌他,为什么他都饿病了,母亲也不会关怀他。 后来,李宿慢慢长大,也渐渐明白各种缘由。 他才意识到,年幼的自己是多么无知又可笑。 他同柳氏永远无法作为普通母子那般相处。 “我当时饿了一整日,饿得差点晕过去,才被太医禀报给贵祖母,重新开始用膳。” 姚珍珠安静听着李宿的话,在他平静的语气里,却听出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心酸和无奈。 人人都羡慕李宿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可他却不如凡俗百姓,生来便无人关怀牵挂。 姚珍珠轻声道:“殿下,其实饿着不是什么好事,您不应该为了旁人伤害自己的身体。饿的时间久了,活都不想活。” 她话音落下,又说:“不过殿下当时年少,哪里懂得这么多大道理,大道理说白了,不过是跌倒的次数太多,从伤痛里总结出来的经验罢了。” “孩子的世界里,最不需要的就是伤痛。” 李宿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她安慰了。 他顿了顿,问:“你噩梦时,一直说自己好饿,青州大灾那一年,一定过得很苦。” 那又何止是苦。 姚珍珠进宫这么多年,同师父师徒情深,同王婉清姐妹亲密,她却从未说过青州大灾那一载究竟经历了什么。 “殿下,当年青州大灾,朝廷应当有邸报。”姚珍珠垂下眼眸,拨弄着陶锅里的面条,蒸腾的热气遮住了她的眼,也挡住了李宿的目光。 一州府大灾,朝廷应当全力救援,而非耳闻。 这两个字,是对朝廷最大的嘲讽。 但李宿却未反驳。 当年的事,他虽年幼,却比姚珍珠要清楚得多。 那是洪恩帝为帝生涯里,最黑暗的一年,也是史书中逃不开的败笔。 洪恩帝在云霞七州和青州之间,做出了选择,他自己承担了骂名,也把所有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 青州百姓怨恨他,理所应当,洪恩帝从未因此而降怒。 皇帝陛下都把青州大灾当成自己的过失,李宿就更不会替他找补,只是默默点头:“朝廷自是什么都知。” 后来青州百姓也才知当时边关打乱,云霞七州即将被北漠攻破,大褚存亡就在一夕之间。 一旦北漠铁骑踏过汉阳关,大褚便再无宁日。 可那又怎么样? 被放弃的永远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亲朋好友,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李宿轻轻叹了口气:“你说,我听。” 这件事,这一段黑暗的过去,姚珍珠总要说出来。 要不然日日压在心底,终究会吞噬她心里所有的光。 他不想让姚珍珠变得跟他一样,那样的日子太难过了,他不想她脸上失去灿烂的笑。 姚珍珠不明白为何李宿愿意听她倾诉,但她现在却是想要告诉他过往的一切。 锅中面条香浓,出锅前姚珍珠洒了一大把地瓜苗,嫩绿嫩绿的,漂亮极了。她给两人一人盛了一碗青笋肉丝面。 香喷喷的面条抚慰了心中的悲痛,也让姚珍珠的情绪缓解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道,“殿下边听边吃吧。” 李宿哪里能吃得下去,但姚珍珠如此说,他还是颇为认真地吃了起来。 久违的热面汤下肚,荒芜的心也被安抚,李宿觉得身上立即有了力气,胃里也不再觉得空落落,一切的伤痕似乎都被这一碗热汤面抚平。 姚珍珠也在吃面,她慢慢的,把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下去,那些怨气似乎就自己消散了。 两个人默默把这一大锅面条吃完,最后连汤都喝干了,姚珍珠才说:“终于吃饱了。” 李宿:“……” 李宿道:“以后多做一些。” 姚珍珠点头,跟李宿一起起身,从山洞出来一路往湖边行去。 “殿下,其实八年前的时候,我只十二岁,许多事请都不太记得了。” “我就记得当时村子被大雪淹没,我家房子也遭了灾,为了能从屋中逃出,爹娘身上只来得及带一些体己,其余什么都没有。” “寒冷冬日里,我们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其他村民往县城去求助。但是到了县城,沙河县的县令却不让守城军开城门。” 没办法,流民太多了。 当时灯笼山落雪,附近所有村庄都被淹没,靠山吃山的穷苦百姓们一下子没了着落,只能一起往沙河县寻求避难。 流民聚集在一起,足有数百人,这么多的人,会直接击垮沙河县,不仅无法让流民得到安置,还会拖累整个县城。 县令当时没有开城门,对于沙河县的百姓来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对于流民…… “当时许多人都绝望了,从沙河县去更远一些的枣丘县要走一天一夜,许多人都是半夜从家里逃难出来,身上没有御寒的棉衣,抗到沙河县时已是强弩之末。” “那一年的冬日太冷了,冷得的人从骨子里觉得寒。” 李宿安静听着她的话,跟她一起回忆起八年前那一段过往。 他知道,这一波流民四处碰壁,人数越来越多,最终,青州成了地狱。 因为朝廷下令,青州封道,所有人一律不许外出。 青州可以乱,但大褚不能乱。 姚珍珠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这些是不是太无趣了?” 李宿叹了口气:“你说,我在听。” 姚珍珠心里略微一松,她道:“当时进不去县城,好多人都很绝望,外面太冷了,不停有人晕倒,最后大部分人都不想再熬下去,准备去枣丘县碰碰运气。” “我跟着爹娘一起往前走,感觉走了好久,走得脚趾都要冻掉了,还是没有到。” 即便他们到了枣丘县,也没能入城。 但枣丘县的县令还算清明,特地让人在城门口施粥,又叫送了些破旧的袄子出来,也算是让流民得以喘息。 姚珍珠垂下眼眸,略过中间那些颠沛流离,略过一路艰难喘息,直接来到洪恩二十三年春日。 “我们在野地里搭了草棚,艰难开始开垦荒地,然而谁都没想到,那一年春日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所有青州百姓都沦为了流民。” 最惨的,自然是他们这样一早就遭了雪灾的灾民。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艰难熬过去,结果苍天再度给了他们无情的一击,肥沃的田地都干旱无果,更何况本就贫瘠的荒地。 普通百姓没有收成,家里余粮渐渐见底,朝廷迟迟没有支援,救济粮两月未到。 洪恩二十三年六月,已经开始啃食树皮的百姓苦苦煎熬,最终没有等到朝廷的救济粮,他们等来的是铁甲长剑的无情士兵。 青州被封,无人可逃,无人可出。 最终,青州大乱。 ———— 原本青州便已动乱,这一封州,青州城内顿时沦为人间地狱。 姚珍珠家中只父母两个大人,下面领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小的才八岁,根本无力对应这样的灾难。 好在她父母都不是软弱人,就这么熬了一个月,也没叫孩子饿死。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我记得那一日突然下了暴雨,我们暂居的窝棚根本不能避雨,只得缩在角落里等雨过去,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开始发疯,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刀到处伤人。” 在当时的情景之下,但凡软弱些的人都会被逼疯。 “当时我被娘亲和哥哥护在后面,看不清外面的乱局,只知道爹爹被那疯子刺了一刀,伤到了要害。” 姚珍珠声音很轻,却压抑着苦涩的痛。 “那样的时候,没有大夫没有药,”姚珍珠脚步略顿住,随即又往前走,“雨停之后,我们一起埋葬了爹爹。” 中间所有的煎熬和苦楚,她都没说,李宿知道,这是她心底里的心伤,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那一字字,一声声,都能让人心中刺痛,眼底发热。 姚珍珠深吸口气,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刻,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湖边。 微风吹拂,湖水荡漾,鱼儿欢畅。 这大好天光,朗朗乾坤,却无法弥补每个人心底里的伤。 就在李宿以为姚珍珠要说不下去的时候,她却再度开口了。 “爹爹走之后,日子就越发艰难了,我娘没办法,只能让哥哥看着我和弟弟,四处寻吃的。” 可当时的青州,几乎没有能吃的东西了。 “我们吃光了树皮,又开始吃干草,干草比树皮还难吃,吃了晚上总是胃痛,后来,窝棚四周开始有人吃观音土。” 李宿狠狠皱起眉头:“那不能吃。” 谁都知道观音土不能吃,那东西吃的时候确实可以缓解饥饿,可一旦吃下去,却无论如何排不出来,最后会腹胀而死。 那种痛苦,比饿死还要可怕。 “但凡有别的办法,也没人会吃那个。” 说是观音土,可观音在何处? 凡人渡劫,地狱降世,民不聊生。 佛说普度众生,度的又是谁呢? “当时弟弟饿,哭着闹着要吃,我娘还打了他一顿,”姚珍珠声音越发低沉,“大人或许还能勉强苟活,孩子吃了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我娘找东西不容易,就经常趁她出去寻食物的时候领着弟弟一起去地里挖草根吃。” 可草根哪里能挖到? 那一年的青州,就连地里的蚂蚱都被人吃光了,不用说草根,草籽都没留下。 到了洪恩二十五年,青州逐渐安稳下来,庄稼地里连杂草都没有。 “就这么熬着熬着,我们三个孩子还勉强能吃点东西,可我娘就不行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娘把食物都让给我们兄妹,她自己整日饿着,饿到最后反而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就这么饿死了。” 李宿呼吸一窒,心口发紧,莫名的疼痛控制了他的心,也刺入他的脑海中。 诉说着没有眼泪,可倾听者却满心痛苦。 姚珍珠深吸口气,缓了好久才道:“母亲过世之后,我们兄妹三人就跟着流民一起到处找食物,可流民的队伍太乱了,走着走着弟弟就不见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那样的乱世里,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姚珍珠道:“后来哥哥才跟我说,弟弟不是不见了,而是偷偷吃了观音土没撑过去。” 她年仅十三岁的兄长,为了怕妹妹难过,便偷偷埋葬了死去的幺弟。 只是后来看姚珍珠一直想寻找弟弟,才把真相告诉了她。 姚珍珠道:“最后就剩下我跟哥哥了。” 兄妹两个人就这么一路颠沛流离,从夏日走到了秋日,转眼树叶枯黄,冬日就在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里到来。 姚珍珠缓缓握住自己的手,似乎要给自己一些温暖,也给自己多一点的力量。 “虽然我还是饿,虽然还是没有食物,但至少兄妹俩都还在,哥哥不肯放弃我,我也不想放弃他。” 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都怕对方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无法存活,所以全都咬牙撑着。 “如果一直这么过下去,倒也不算太难。只是突然有一日,一伙人冲入了流民中,嚷嚷了好些难听的话,我当时身子发虚,昏昏沉沉,没听清楚。” “我,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再醒来时,哥哥便已经不见了。” 直到说到这里,姚珍珠才哽咽出声:“同村的婶娘见我着急,便给了我一小块草根,让我嚼着吃,说我哥哥跟人去当长工,赚了钱再来接我。” 姚珍珠低声道:“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我,那一日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哥哥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放弃他,也不会放弃自己。” “从此,我就再没有哥哥的下落,”姚珍珠道,“我跟着流民们蹒跚而行,强撑着活到了隆冬时节,恰好青州解禁,附近的省府正在选宫女,我便去自卖自身了。” 姚珍珠说到这里,抬头看向李宿:“我说完了。” 她的故事说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 因为一场天降横祸,她幸福的童年时光就此夭折,紧接着降临在她身上的,只有无尽的灾难。 这些事一直深埋在她心底,那一道道伤口似乎早就愈合,却偷偷在平坦的表面之下溃烂。 姚珍珠不停歇的噩梦,生病时的呓语,无不在诉说着她依旧未曾忘怀当年的痛苦。 她用开朗、乐观和勇敢武装自己,在这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之下,她依旧是当年那个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小女儿。 孤苦无依,满目疮痍。 所以她总是饿,总是想吃,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吃饱。 那是永远也治不好的心瘾。 第68章 【二更】珍珠,多谢你。…… 李宿知道她经历过青州大灾,却不知真相远比世人以为的要可怕。 史书上寥寥几笔,道不尽当年青州百姓的煎熬。 那是百姓的血泪,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是洪恩帝这一生无法消除的污点。 也是姚珍珠心底最深的疤痕。 李宿不是逼着姚珍珠揭开伤疤,他想让姚珍珠痊愈。 “珍珠,”李宿突然喊了姚珍珠的名字,“离宫之前,禁卫来报,你兄长姚嘉玉在洪恩二十五年时曾入汉阳关,但云霞七州情况复杂,禁卫无法深入寻人,只知道当时姚嘉玉应该还活着。” 亦或者,持姚嘉玉身份名帖的人还活着。 这个消息太过简单,只有只字片语,而且人还未彻底寻到,所以李宿便没有跟姚珍珠说。 现在,听到姚珍珠这些话,李宿觉得她并非脆弱的人。 身份名帖出现过,说明姚嘉玉不是彻底失踪,无论生死,总能有一个交代。 姚珍珠一下子哽咽出声。 “真的吗?”她仰着头,用那双红彤彤的眼睛看向李宿。 李宿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拂去了她脸上的泪珠。 “傻丫头,这是好事啊,哭什么。” 姚珍珠“哇”的一声哭了。 她的哭声吓得湖中的鱼儿都惊游远去,亦惊起一片飞鸟,可她却全无顾忌,就这么放肆地哭着。 心中的伤痛,心口的脓疮,好似都随着这放肆的哭声宣泄而出。 李宿看着她哭得皱巴巴的脸,心中一松,伸手把她搂在怀里。 “哭吧。” “把那些委屈都哭出来,以后就好了。” 姚珍珠紧紧攥着他的腰带,把脸埋进他宽厚的肩膀里,哭得如同稚儿。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李宿已经习惯了她的靠近,甚至可以主动伸出手,给她一个依靠。 此刻,他听着姚珍珠的哭声,无师自通地在她后背轻轻拍着:“珍珠乖。” 她一直都太乖了,就是如此放声大哭,也让李宿觉得她可爱又可怜。 他的手温热有力,轻柔地拍抚在后背上,姚珍珠哭得特别用力,却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 她就如同一直刚破壳的雏鹰,挣脱开身上的束缚,准备展翅翱翔。 她的哭声渐渐微弱下来,李宿的声音却越发温柔:“好些了吗?” 姚珍珠在他肩膀上点头,蹭得他肩头都麻了。 “好多了。”姚珍珠说。 她声音低哑,却有着说不出的释怀。 “殿下,”姚珍珠没抬头,依旧靠着他,“殿下,谢谢你。” 李宿轻声笑了。 “不,我才要谢谢你。” 李宿如此说着,道:“因为你,我胃口都好了。” 他嘴里如此说,心里却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同姚珍珠认识之后,他麻木的冰冷的时节,才逐渐照耀进丝丝缕缕的光。 那光芒如同萤火一般微弱,却彻底点亮了他的世界。 他原本行将就木的灵魂,也重新焕发生机,枯木逢春。 他知道如何去感受食物的鲜美,亦能体会风景的美好,他封闭起来的心,逐渐打开一条缝隙,可以接纳他的情绪。 开心也好,难过也罢,他不再是挂了面具的人偶,逐渐学会如何做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人。 直到他能重新感受光阴,感受岁月,感受美味在味蕾上起舞,感受芬芳在鼻尖绽放,他才意识到。 啊,我复活了。 他并非愚钝,并非彻底麻木,他很清楚,把他重新带回人间的到底是谁。 李宿伸出双手,轻轻环抱住姚珍珠,把她涌入怀中,给她最温暖的依靠。 “珍珠,多谢你。” ———— 两个人在湖边待了许久,知道姚珍珠哭够了,李宿才道:“回去吧?” 姚珍珠有点不好意思。 她从李宿怀中退出去,低着头不吭声。 “走吧。” 李宿也未多言,只握了握空落落的手,转身往山洞走。 中午哭的时间太长,哭得姚珍珠都有些头疼,回了山洞边歇下,足足睡到夕阳西下才醒来。 她是被烤地瓜的香味叫醒的。 香浓的仿佛会流出蜜芯的地瓜香味,先唤醒的是姚珍珠的胃。 对于姚珍珠来说,吃可比睡重要得多。 于是她挣扎着醒来,努力睁开有些肿的眼皮,呆愣愣往洞口看去。 李宿正坐在石灶边,背对着他仰望夕阳。 落日余晖洒在他肩膀上,看起来那么明媚,可姚珍珠却总觉得他是孤单的。 姚珍珠翻身做起来,穿好鞋来到洞口:“殿下,您烤了地瓜?” 话一出口,她就听出自己嗓子哑了。 李宿回过身,抬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李宿倏然笑了。 姚珍珠:“……” 姚珍珠捂住眼睛:“真的很丑吗?” 她知道自己眼睛哭肿了,估摸着脸上也红彤彤的,但却没想到自己这样子能把李宿逗笑,顿时有些害羞。 李宿道:“不丑,挺……可爱的。” 他说的当然不是实话。 即便从来没跟小姑娘相处过,也没有哄人的经验,但李宿聪慧,可以说是无师自通。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绝对不可以说小姑娘丑。 不过姚珍珠眼睛本就圆,这会儿再肿起来,脸上仿佛挂了两个枣儿,李宿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 姚珍珠:“……” 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声音里带着笑。 不过,姚珍珠倒是挺豁达的,她毕竟不能一直捂着眼睛,那样晚饭就没法吃了。 姚珍珠想了想,还是把手松开,装作若无其事:“地瓜好了吧?殿下还没吃?” 她发现地瓜已经从石灶里取出来,放在石壁上用余热煨着,正散着甜甜的香气。 李宿摇头,伸手碰了碰地瓜,发现不烫手了,才拿起来递给姚珍珠:“正好,吃吧。” 于是姚珍珠就跟他一起坐下来,手里拨开地瓜皮,一边凑上去闻。 “真香啊,这还是红瓤蜜薯,一看就很甜。” 拨开脏兮兮的地瓜皮,便露出里面的红彤彤的流淌着蜜油的瓤。 姚珍珠一口咬下去,甜蜜的滋味直达心底。 “哇,真好吃!” 地瓜芯还是略有些烫的,但姚珍珠又急着吃,她一边鼓着腮帮子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吃。 吃进去还斯哈斯哈的,好似真的再吃什么山珍海味,一刻都停不了。 李宿:“……” 真的有那么好吃吗?他垂下眼眸,用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剥去地瓜皮,把上半部分完整剥出来,才浅浅咬了一口。 地瓜的香气瞬间涌入喉咙里。 红瓤蜜薯是很糯的,却又特别甜,里面都烤出了蜜油,吃的时候带着很香的地瓜香气,比宫里头朝贡的御薯都好吃。 姚珍珠道:“好吃吧!” 李宿:“嗯。” 姚珍珠便开始展望未来:“明日我用猪油炸些地瓜块,咱们吃地瓜烩肘子,比这个还香。” 李宿:“好。” 姚珍珠嘿嘿一笑,一个吃完,又去拿另一个。 晚饭姚珍珠没做,两个人就着几个地瓜,吃了个七分饱。 吃完饭,姚珍珠顿时觉得有些无聊。 李宿看了她一眼,道:“出去散步吧。” 山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景色确实很好,湖水蔚蓝,水草丰沛,就连落了叶的树木也重新抽条,昭示着春日将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姚珍珠不再错后他半步,两人开始并肩前行。 落日温暖,柔柔照在两人身上。 他们一路无话,就这么绕着湖泊走了半圈,然后便又回到山洞。 李宿道:“可困了?” 姚珍珠点头:“困了。” 李宿便说:“睡吧。” 于是,两人便简单洗漱之后,一起睡下。 一夜无梦。 平平淡淡却又忙碌的一日,就这么过去了,转眼便是朝阳初升,新日来临。 这一日早上他们吃的是烤山药。 陪着姚珍珠做的凉拌穿心莲和最后两个咸鸭蛋,把这顿早饭高高兴兴吃完了。 就如同姚珍珠自己说的那般,只要能吃饱喝足,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用完早饭,姚珍珠才问:“殿下,今日咱们去做什么?” 李宿原本想教她写字,但转念一想,写字回宫再学也是一样的,难得出来一趟,不如玩些宫里见不到的。 李宿道:“我教你打鸟吧?” 姚珍珠:“什么?” 姚珍珠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李宿却特别认真:“用石头打鸟,不过你没有内力,只能练个手法,成果可能不会很好。” 看李宿如此兴致勃勃,姚珍珠只好点头:“好。” 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往林子里走去。 整个过程姚珍珠已经不想去回忆了,反正最后鸟没打着,她还差点用石头把李宿的脸弹青。 要不是太孙殿下反应迅速,恐怕这会儿已经破相。 学到最后,李宿也放弃了。 他甚至还安慰姚珍珠:“术业有专攻,你的厨艺即便在宫中也无人能及,学不会打鸟也情有可原。” 姚珍珠心中叹气,我为什么一定要会打鸟?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是道:“嗯,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做饭吧?” 李宿道:“好。” 姚珍珠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很嫌弃李宿非要叫她打鸟弹石子,但玩这一趟却当真很愉快,回去的路上姚珍珠又开始哼歌。 “小呀嘛小背篓,装得满满又沉甸,多呀吗多喜欢啊,多喜欢。”1 李宿:“……” 第二次听姚珍珠唱歌,李宿才觉出不对来,因为两首童谣他都没听过,可好不好听他还是能判断的。 姚珍珠哼歌还是荒腔走板,仿佛一句都没在调子上。 不过,小姑娘就算跑调跑到姥姥家,李宿也不能不让她唱。 在李宿耳朵里,她的歌声其实很欢快,让人听了心情越发舒朗。 今日午饭吃的就是昨日姚珍珠心心念念的地瓜烩肘子。 一回到山洞,姚珍珠便忙活上了。 李宿负责烧火,姚珍珠则把地瓜去皮切块,放在一边备用。 待到火烧旺了,姚珍珠便能让李宿倒入半锅水,先把地瓜煮熟,然后又换了一锅加入葱姜,继续煮连皮带肉的一大块肘子。 葱姜可以去腥,也能煮出特殊的香味,因为陶锅不够大,姚珍珠只得去掉一小块骨头,只留了李宿巴掌大小的肘子。 这个大小,刚好够他们两个吃一顿了。 待到肘子煮熟,姚珍珠在水里过了一遍,去掉血沫,然后又迅速洗干净陶锅,把陶锅重新放到石灶上。 这才算正式开工。 第二步就是炸地瓜。 姚珍珠在陶锅里加上昨日熬出来的猪油,洁白的猪油刚一放入锅中,片刻就化成晶莹的油液。 待到油液烧热,姚珍珠便把地瓜一块块放入锅中。 纯炸地瓜一时半会是熟不了的,待到地瓜熟了也就炸糊了,若是想把地瓜炸得恰到好处,需要先煮熟。 陶锅中“刺啦”一声,一瞬爆出浓郁的油香。 姚珍珠看着锅里的地瓜,对李宿道:“殿下,待咱们回去,我给殿下炸地瓜条吃,这个要配酸果酱,那可是绝配。” 李宿说:“好。” 最近他的回答,从嗯、哦换成了好,姚珍珠觉得特别欣慰,颇为赞赏:“等回去,我把我会的菜都给殿下做一遍,让殿下好好开开胃。” 李宿微微一顿,好半天才答应:“好。” 姚珍珠做饭特别有条理。 在等待地瓜块炸好的过程里,她很麻利地把刚找到的茱萸果切了两个,又切了两个野生的萘果。 萘果有点像小苹果,但跟苹果口感完全不同,吃起来略有些酸涩,不够甜也不够脆,哏啾啾的。 自从苹果开始广泛种植之后,百姓也不再吃萘果,改食用苹果。 不过山谷里没有苹果,没有酸果,也没有任何甘蔗蜂蜜,她只能用萘果的果汁代替糖醋,略勾一勾味道。 待把地瓜都炸完,姚珍珠便把肘子翻面下锅,用油把肘子的肉皮仔仔细细炸了一遍。 炸猪肉的味道实在太香了,就连李宿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姚珍珠自己也饿了,她指着刚炸好的地瓜道:“殿下,先吃两块炸地瓜,没有酸果酱也好吃,很脆很香。” 她说完,便眼巴巴看向李宿。 李宿只好取来筷子,夹了一块地瓜咬了一口。 这地瓜很甜,外皮炸得金黄酥脆,可内里却是软糯的,格外好吃。 李宿想象了一下配上酸果酱的味道,倒是很赞同姚珍珠的搭配:“不错。” 不错可比好多了个字,意思也天差地别,姚珍珠笑眯了眼睛:“好吃吧!” 李宿吃了两块,她自己倒是一连吃了五六块,肚子这才不再叫。 做厨子的,怎么能不先尝尝菜? 肘子本来就已经煮熟了,姚珍珠只把外皮和四边过了一遍油,就不再多炸。 待到把锅里的油倒掉小半,只剩下一层底,姚珍珠便把葱姜萘果和茱萸都放进去,煸炒出香味。 馥郁的又有些辛辣的味道顿时充斥鼻尖。 “茱萸不如辣椒辣,”姚珍珠跟李宿解释,“我放得少,只是为了提味,殿下不会觉得冲。” 李宿点头,安静等她做饭。 姚珍珠动作特别麻利,待香料煸炒出香味,她再度放入肘子,然后倒入小半锅水,又加入两个萘果。 因为不是红烧肘子,料也不够全,姚珍珠不准备炖煮太长时间,而已不用收汁,待到大火烧开转小火,再重新掀开锅盖。 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即便刚才吃过炸地瓜,李宿却觉得更饿了。 姚珍珠也饿。 她毫不犹豫把地瓜全部下进锅中,然后又盖上锅盖。 “殿下,等开锅就可以吃了。” 李宿点头:“嗯。”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可等待是的心却是期待的。 那种即将收获美味的等待,是很幸福的。 两个人坐在蒲团上,不约而同盯着冒着热气的陶锅看。 姚珍珠感叹:“这锅做得真值。” 可不是,这两天他们又是蒸鱼又是煮面,现在都能炖肘子,简直物尽其用。 便是流落荒野,在吃上也没重样,甚是一日比一日好。 “这可是个宝贝,等咱们回去,我要把这锅带上,舍不得扔。” 李宿顿了顿,又点头:“好。” 他们如此东拉西扯,锅中的香味挡都挡不住。 只听咕嘟嘟的响声重新响起,姚珍珠迅速打开锅盖。 一大锅地瓜炖肘子熟透了,肘子表面油亮油亮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姚珍珠搓着手,在蒸腾的热气里对李宿嫣然一笑:“殿下,请吃肘子。” 她先给李宿夹了一块软糯的猪皮,然后自己也取了一块下来。 猪皮吸饱了汤汁,带了一丝萘果的酸甜,又略微有一些辛辣,又软又糯,却爽滑弹牙。 好吃极了。 姚珍珠幸福地眯起眼睛:“还是肘子最香了。” 山水田园,农耕物作,丰衣足食。 如果能永远过这样的日子该多好。 姚珍珠想:希望可以晚一些回去,哪怕多待半日也是好的。 第69章 【二合一】梦醒了,一切…… 这一顿肘子,把姚珍珠重新□□神了。 晚上无事可做,她就拉着李宿讲自己会做什么菜,基本上把赵如初教给她的手艺都嘚瑟了一遍。 李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颇有耐心,一直陪着她说到夜半三更,才道:“夜深了,早些安置。” 姚珍珠有些不好意思:“许久没吃肘子了,今日一尝十分高兴,待明日我再做一顿,好生吃个尽兴。” 黑暗中,姚珍珠看不清李宿的表情,只听到他模糊的嗓音响起。 “好。” 因前一日睡得迟,次日姚珍珠很晚才醒来。 她醒来时好似已是白日,外面朝阳初升,细碎的光透过门帘钻入山洞中,在地上落下一片星沙。 姚珍珠坐起身来,微微愣了会儿神,才终于清醒,起床洗漱。 山洞条件简单,她也只是洗脸漱口,然后把一头凌乱的长发重新梳好,编成长辫在发顶盘好,用自己做的柳条簪子固定。 都她收拾妥当,才掀开门帘,弯腰出了山洞。 刚一出去,姚珍珠就惊呆了。 山洞之外不只有李宿一个人。 一群身穿铠甲的禁卫精神抖擞,正背对着山洞整齐而立。 姚珍珠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一开始以为是被贼人追来,李宿落于人手,后来扭头瞧见李宿,这才放下心来。 李宿正在同两个人说话。 一个是姚珍珠认识的贺天来,另一个则是一身灰黑铠甲的高大男人。 姚珍珠脑子里嗡的一下,她一瞬有些茫然,片刻之后,才好似明白过来。 禁卫锲而不舍,寻到了他们。 按理说姚珍珠应该高兴的,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一无所有的山洞,不用再风餐露宿,也不用自给自足,靠自己吃饱喝足。 可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不停说着话。 那声音说:舍不得。 她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不过只住了四五日光景,她却也喜欢上这里的一切,一时难以割舍。 姚珍珠就愣愣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前方。 那高大男子耳聪目明,一早就听到姚珍珠的动静,此刻见姚珍珠就这么孤零零站在洞口,忙对李宿低语几句。 李宿回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姚珍珠的茫然无措。 她仿佛落入山林的无辜孩童,不知前路,不知归途,就这么站在那里,失去了平日的开朗和笃定。 李宿心中叹了口气。 在下决定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因为这里确实不算太安全,姚珍珠又受了惊吓,风餐露宿以至消瘦,李宿于心不忍。 即便还想再蛰伏几日,等外面事情彻底结束,他再重回长信宫,但姚珍珠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受不得这样的苦。 所以,计划还是提前几日。 昨夜睡得晚,他也未曾想今日禁卫来得这样早,便也没来得及同姚珍珠知会。 此时姚珍珠自然会慌乱无措。 李宿冲禁卫统领尉迟闻点点头,叮嘱几句,这才转身回到姚珍珠身边。 “怎么了,害怕了?”李宿的声音堪称温柔,“莫怕,都是自己人,他们会护送咱们回宫。” 姚珍珠还没回过神。 她仰着头看李宿,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难过。 “要回去了啊。”她喃喃自语。 李宿心中微动。 时至今日,在看似漫长却又短暂的相处中,他终于意识到,姚珍珠可以牵动他的情绪。 她难过,他也会难过。 她高兴,他则会心生喜悦。 若是在认识姚珍珠之前,若他还是困在长信宫那一方天地的太孙,李宿或许会为此感到恐慌。 同另一个人心意相通,感情共鸣的感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相反,他甚至品味出些许的趣味和愉悦来。 这种微小得几乎难以觉察的快乐,足够让冰封十几年的李宿雀跃。 也正是因此,在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之后,他对姚珍珠越发温和。 从小到大,除了贵祖母,除了身边这些人,他没有感受到一丁点来自亲人的善意,但当他面对自己接受的人,他却不愿意冷面相对。 他所没有得到的,却也愿意给予。 李宿就是这么一个温柔的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但是此刻的姚珍珠,却真切感受到了他的安抚。 她渐渐回过神来,望向李宿:“殿下,咱们要回去了呀。” 这一次,她用的是确定的语气。 李宿伸出手,轻轻帮她顺了顺耳边的碎发:“是,要回去了。” 姚珍珠垂下眼眸,身上那股子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唉,回去就回去吧。” 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李宿又有些不忍心。 “回去也不会有人拘束你,”李宿想了想道,“我会保你一生无忧。” 这一句承诺,就如同深夜中的星火,重新温暖了姚珍珠的心。 点点星光重新回到她眼中,令她焕发光彩。 “那咱们就回去吧,”姚珍珠仰头冲他笑,“我也想听澜和汤圆了。” 李宿道:“好。” 既然要回去,那就得立即收拾东西。 姚珍珠带来的吃食几乎都吃光了,只剩下几颗牛轧糖。药丸和金疮药还有,不过也剩得不多。 姚珍珠把这些都收拾进包袱里,又重新打散发髻,把收起来的银钗重新簪在发间。 姚珍珠收拾完这些,便穿好袄裙,又用帕子仔细擦了擦脸。 要回去,就得端着她姚诏训的架子,不能给李宿丢人。 姚珍珠这边打扮完,又来到炉灶边。 他们之前挖回来的地瓜、山药、菰笋以及野姜都还有,猪腿也还剩一个半,她原本想今日再做一顿肘子的。 食材都很新鲜,放在这里总觉得浪费。 姚珍珠一时间又有些舍不得。 这个山洞里的一切,都是她跟李宿两个人一点一点搭建出来的,就这么孤零零丢在这里,总觉得特别可惜。 姚珍珠叹了口气。 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可惜的是这些东西,还是可惜这难得的自由时光。 大抵因为姚珍珠耽搁的有些久了,李宿也弯腰进来。 他刚一抬头,就看到姚珍珠盯着那只猪腿看。 “怎么,还想继续吃?”李宿带着笑意问她。 这话说得仿佛她是个吃货似的。 姚珍珠略微红了脸,只说:“都扔了多可惜啊,都是好东西。” 李宿道:“那就带回去。” 姚珍珠很吃惊:“能带回去吗?” “怎么不能?又不是不能吃。”李宿叫了贺天来进来,让他把东西一样样收拾进背篓里。 贺天来不明所以,就连那几块野姜都放进背篓里,一样都不少带。 李宿见姚珍珠还在看山洞,便道:“你喜欢什么,都带回去,放着瞧瞧也好。” 可这一次,姚珍珠却摇了摇头。 “就放着吧,”她突然笑了,“若是有旁人意外落难,也好给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挺好。” 李宿顿了顿,也浅浅勾起唇角。 “好。” 贺天来在边上看得心惊胆战,不停用余光看李宿的面容,想要分辨他还是不是自家那个冷面无情,十天半月都不带笑一声的太孙殿下。 李宿不理他。 只对姚珍珠道:“外面冷,先把大氅穿上吧,回去再换。” 山谷里温暖如春日,可外面依旧冰天雪地,姚珍珠这小身板若是就这么出去,一会儿就要冻坏。 姚珍珠便把那大氅抖了抖,重新裹在了身上。 这边准备妥当,姚珍珠就跟着李宿出了山洞。 外面是整齐的禁卫军。 尉迟闻上了前来,先对李宿行礼,然后便十分有眼色地同姚珍珠问好:“姚诏训日安。” 李宿道:“这是毓庆宫禁军统领,尉迟闻。” 姚珍珠便点头见礼:“尉迟将军安。” 尉迟闻立即拍了拍宽厚的胸膛,拍得铠甲砰砰响。 “诏训小主叫我尉迟便是。” 一行人见过礼,这就要往外行去。 临走之前,姚珍珠回头看了一眼围着竹篱笆又挂着门帘的山洞,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 李宿走在她身边,轻轻牵着她,不让她走错路。 “你若真喜欢这里,以后得空,咱们再来住,”李宿道,“会有机会的。” 姚珍珠心中一暖,她回过头来,用那双水雾般的眼眸看向李宿。 “好,咱们以后再来。” 太孙禁卫军在悬崖上搭了藤梯,武艺高强的禁卫们可以徒手攀爬,但姚珍珠站在山脚下,一时间不知自己要如何上去。 不用说爬上去了,她爬两节就要掉下来,还是不费这个劲儿了。 李宿看着她茫然的样子,嘴唇微微扬起弧度,似乎颇为愉悦。 不过,在姚珍珠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绷住了表情。 “咱们如何下来,我就可以如何带你上去,莫怕。” 姚珍珠想到下来的时候她死死黏在李宿身上,双手几乎要把李宿的脖颈掐断,不由又红了脸。 “哦。” 李宿垂眸看着她红润的小脸,冲她伸出手:“过来吧。” 于是,两个人又重新贴在了一起。 李宿左肩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他让姚珍珠靠坐在他右手的臂弯里,用左手攀爬藤蔓。 姚珍珠怕他太用力,便还是跟上次那般,紧紧环住李宿的脖颈。 那细微的,带着暖暖春意的呼吸吹拂在李宿耳畔,令他心中难得生起一丝丝麻痒。 “怕吗?”李宿一个飞跃,蹿上好高一截,“怕了就闭上眼。” 姚珍珠紧紧抱着他,在他耳边说:“有殿下在,我不怕。” 李宿冷峻的面容在阳光下闪出暖融融的笑意。 “好。” ———— 原本在姚珍珠眼中高耸入云的悬崖,也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李宿攀爬至顶。 当李宿在崖顶站稳后,才拍了拍姚珍珠的背:“到了。” 姚珍珠嘴里说不怕,刚刚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李宿唤她,她才小心翼翼睁开眼眸。 这一睁开,反而吓了她一跳。 悬崖上的人比下潜至谷底的要多数十倍,乌压压站了一大片,皆是肃穆不语,看着就很吓人。 李宿轻轻放开她,却只让她跟在自己身边:“莫怕,都是我的禁卫。” 听李宿说是自己人,姚珍珠一瞬就放松下来。 当时因有人刺杀,金吾卫同锦衣卫迅速抽调,护送皇帝陛下仪驾远离营地,现已到达玉泉山庄,被重重保护起来。 当时李宿跟姚珍珠已经坠落山崖,刺客无人可杀,只得迅速撤退。 现在依旧留在悬崖之上的是李宿的禁卫和贵妃娘娘派过来的苏家军。 说是苏家军,实际上只是戍边军分出来的一营人马,专保护掌握虎符的苏贵妃。 李宿这边一出事,贵妃一接到消息,立即派人过来,一刻都没耽搁。 悬崖之上,等候李宿的就分了这两拨人马。 苏家军参将冯章见到李宿平安归来,立即松了口气,上前行礼:“殿下大安。” 李宿的神情骤然一沉。 山崖底下和蔼可亲的少年皇孙,顷刻间又变回了冷漠孤傲的太孙殿下。 “辛苦冯参将。” 冯章抱拳行礼:“殿下平安,臣才不辱使命,一切皆为殿下和娘娘。” 李宿颔首:“即刻飞鸽传书,告知贵祖母孤平安,莫要让祖母担忧。” 冯章口中称诺,立即命手下副将传信。 这一边,尉迟闻也上了前来:“殿下,属下同冯参将有要事禀报。” 李宿嗯了一声,才回头看向姚珍珠。 “贺天来,”李宿吩咐,“你陪姚诏训回帐篷,小心伺候。” 贺天来立即上前,站到了姚珍珠身后:“诺。” 李宿的眼眸,终于落到了姚珍珠身上。 那一刻,冰雪消融,万物更新。 “回去好好歇息,其他事不用担心。” 姚珍珠微微一愣。 从回到崖顶开始,她就一直在走神,这明明应该是她熟悉的世界,也是她熟悉的场景,可她就是不习惯。 这种不适,令她的反应都有些迟钝。 李宿见她没应话,眼神也有些飘忽,以为她还在害怕刚刚的“飞檐走壁”,便丢给贺天来一个眼神。 “伺候姚诏训回去好好安置。” 贺天来忙行礼,扶起姚珍珠的胳膊:“小主,听澜和汤圆都还在等您,可担心您了。” 姚珍珠的神魂瞬间归来。 她眨了眨眼睛,所有的茫然和无措都被驱散开来,只剩下脑海里的清明。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勾起一个完美的笑容。 “是,殿下大安,臣妾告退。” 说罢,她便被贺天来扶着退了下去。 李宿看着她毛茸茸的背影,眼神微闪,却没有多言。 他只是对尉迟闻和冯章道:“走吧,说正事。” 另一边,姚珍珠回了原本为她准备的帐篷。 她还未走近,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冲她扑来。 “小主!”那是汤圆咋咋呼呼的小嗓子。 姚珍珠见她们两人都没受伤,同自己一样活蹦乱跳的,不由弯了眉眼。 “你们都无事就太好了。”姚珍珠握住汤圆的手,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摸了一把。 汤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瞧着可爱又可怜。 “傻丫头,我们都好好的,哭什么呢。” 听澜比汤圆慢了两步,此刻也上了前来。 她正低头抹眼泪,听到姚珍珠这话,不由叹了口气:“小主还是小主。” 一点都没变。 姚珍珠见她们两个是在有些激动,就连听澜都掉了眼泪,便对贺天来道:“贺公公,劳您送我这一程,您赶紧去伺候殿下吧,我这里有人伺候。” 贺天来便道:“小主好生歇着,下官告退。” 按理说,以贺天来的官位,他能自称下官的主位贵人并不多。 姚珍珠只是正七品的诏训,比他的品级还低,自不可能让贺天来自称一声下官的。 但贺天来多精明一个人,他听音就知落雨,李宿对姚珍珠说话的口气跟之前天差地别,他的态度自然也要跟着天差地别。 姚珍珠这会儿倒是没心思去揣摩贺天来如何,她只是点头道辛苦,便跟听澜和汤圆回了帐篷。 帐篷里温暖如春。 待坐下来脱掉大氅,姚珍珠才算觉得暖和过来。 从春日一瞬回到冬日,又从冬日进入春日,这种感觉很微妙,却不令人讨厌。 刚刚那片刻的冬日寒冷,让姚珍珠从繁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山崖之下的田园生活,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了,一切就都碎了。 姚珍珠坐下来,被伺候着洗漱,然后汤圆便把汤碗放入姚珍珠手中:“小主,快喝些山药乌鸡汤,看您都瘦了。” 汤圆如此说着,刚刚收回去的泪又奔涌而出。 “呜呜呜,小主您没事真好,吓死汤圆了。” 汤圆哭得脸都红了,一边打着嗝,一边还伺候姚珍珠喝汤吃果子。 姚珍珠看着哭得可怜巴巴的汤圆和沉默无声的听澜,一颗漂浮不安的心,瞬间落回实处。 这才是她的世界。 她喝了一大口乌鸡汤,温暖的汤水滑过喉咙,令她空落落的胃有了慰藉。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挺好的?”捏了一下汤圆的脸,又去哄听澜,“小丫头年纪小,你怎么也跟着哭了?好听澜,你可是咱们宫里的主心骨,不能哭了。” 听澜听她这么夸赞自己,眼泪更凶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你们哦,别哭啦,我想沐浴。” 果然,怎么哄都没有忙碌起来来得重要。 姚珍珠一说要沐浴,听澜立即不哭了,直接吩咐守门的小黄门去叫水,然后就开始跟汤圆忙活起来。 “小主,今日想用什么香露?”汤圆问。 姚珍珠道:“什么都不用,我就是想洗干净换身衣裳。” 汤圆便又去忙了。 听澜听得到这话,忙道:“小主,衣裳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选个颜色?” 姚珍珠没什么兴致打扮,便道:“你做主便好。” 如此忙忙碌碌,热水便送了来,当姚珍珠泡入浴盆里,才觉得整个人重新复活。 听澜给她洗头,轻声细语道:“小主这几日定很辛苦,头发都有些枯了。” 其实姚珍珠人也黑了不少,不过她底子好,便是不如以前白皙,也依旧漂漂亮亮,光彩照人。 姚珍珠忍不住笑了:“倒是不辛苦,其实这几日很有趣。” 她如此说着,问:“上面都发生了什么?” 听澜只是她的宫女,她又跟李宿一起失踪,按理说她不太可能知道什么新的消息。 但姚珍珠这么问,听澜就真能回答上来。 “小主,您跟殿下落崖之后,那群刺客就退了,”听澜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刺客退下之后,军爷们便重新整编,一半人收拾残局,另一半开始寻找殿下。” 听澜越说越顺:“后面的事情就打听不出来了,我只知道此事似乎并未禀报宫中,但却直接上报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便派了苏家军过来。” 姚珍珠脑子这会儿才重新复活,她自己回忆刚才的点滴,终于发现其中的怪异之处。 苏家军的冯参军跟李宿的禁军统领尉迟闻,似乎并不熟悉。 苏家军跟太孙禁军就是两个独立的队伍,互不干涉,互不牵扯,当然其效忠的家主也各不相同。 想明白这些,姚珍珠才意识到自己为何要奇怪。 她一直以为太孙殿下同贵妃娘娘是一体的,他被贵妃娘娘抚养长大,两人亲缘深厚,利益相关,属下之人应当视其为一个整体,当做一家人来看待。 实际则不然。 李宿就是李宿,贵妃就是贵妃,他们之间似乎毫不相干。 这又是为何? 贵妃对太孙殿下的关怀,宫中有目共睹,姚珍珠也曾亲身感受到。她对于这个孙儿,是真心疼爱,也真心想要扶持于他。 李宿对于贵妃却又满腔孺慕,她是李宿心中唯一认同的亲人,是他最最尊敬的人,对于贵妃的懿旨,他每次都是乖顺而遵从。 所以,姚珍珠自然把他们当成了一家人。 可如今看来,有些事情并非她想象中的那么理所当然。 姚珍珠点头,道:“我知道了。” 待姚珍珠洗完澡,被伺候着梳头更衣用过早饭,她才有时间给两人讲山崖底下都发生了什么。 她没说细节,只说了寻到什么吃食,又吃到了如何鲜美的鲥鱼,寥寥几语,那五日的光阴就被一笔带过。 一晃就到了午时。 姚珍珠刚想点菜,吃些山谷里没有的东西,就听到外面传来贝有福的声音。 “小主,殿下有请。” 姚珍珠突然就笑了。 听澜陪着她进了大帐,李宿也刚沐浴更衣,头发还略有些湿,贺天来正伺候他擦头发。 见姚珍珠来了,李宿道:“坐,点菜。” 姚珍珠先是一愣,随即便抿嘴笑了:“殿下,今日咱们可得多吃些,殿下想吃什么?” 李宿瞥她一眼,紧锁的眉头也渐渐松开:“你做主就好。” 第70章 【二合一】不过无论去哪…… 姚珍珠以为这一夜会睡不好,出乎她的意料,吃饱喝足之后,她躺在舒适的床榻上,只略想了一下明日的早膳,便沉入梦境之中。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她在一阵芬芳的果香中醒来。 汤圆捧着一碟苹果进了帐篷,放到床榻前的桌上。 姚珍珠坐起身来,隔着屏风问:“几时了?” “小主,辰时了。” 姚珍珠道:“起吧。” 她这边叫起,帐篷里立即就忙碌起来。 待到用过早膳,姚珍珠便在营地里转了几圈,直到没什么可看的了,又回了帐篷。 这一坐下,姚珍珠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道做什么,就觉得很有些无趣。” 在山洞里的时候,她跟李宿整日里忙忙碌碌,需要为一日三餐奋斗,永远有做不完的事。 虽然很辛苦,但日子过得别特丰富多彩,开心且愉悦。 现在回了营地,还同过去每日一般生活,她却觉得有些枯燥无味。 姚珍珠甚至忍不住想:“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她原来在御膳房的时候,整日里切菜摆盘,偶尔也上手练习,她那时候要学的菜品太多,她又满怀热情,学习的过程是相当有趣的,所以那时候她不觉得无聊。 后来去了毓庆宫,李宿给她们安排了各种各样的课程,那是她头一次握住笔,知道一二三四怎么写,也会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后来,她得到了李宿的信任,重新占领了她心心念念的小厨房。 在毓庆宫的每一天,她都觉得有滋有味。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不如山洞里自在。 那种需要靠自己努力才能丰衣足食的幸福,是任何事情都不能取代的。 在山洞里,他们是李宿和姚珍珠,而毓庆宫中,他们却是太孙殿下和姚诏训。 终究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姚珍珠却不能宣之于口。 汤圆忙哄她:“小主想玩什么?要不咱们再做些蒲团?” 她只能把一切都压在心底,摇了摇头:“罢了,再多做几个得地方放了。” 汤圆和听澜见她如此没精神,也有些心疼,她们对视一眼,听澜便道:“小主,要不咱们去给殿下做午膳吧?” “小主,咱们去吧,”汤圆小声说,“跟来的御厨手艺太差了,还不经心,您可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姚珍珠一听说要做饭,什么丧气,什么无聊,一下子便无翼而飞。 “怎么?还是之前那几个厨子?” 汤圆瞥了瞥嘴:“还不如那几个呢,如今几位大厨都随陛下去了玉泉山庄,留在咱们这的,只有几个掌事,还不好好伺候着,昨日若不是殿下回来,他们便更敷衍了。” 汤圆跟听澜都是宫女,她们自然配不上御膳房掌事亲自下厨,但他们的态度却很重要。 经不经心,用不用力,尝都不用尝,闻那味道就知道。 色香味俱无,不是咸了就是甜了,汤圆甚至说:“还不如奴婢自己下厨呢。” 姚珍珠噗的一声笑了。 这小汤圆,真可爱。 什么无聊无趣,什么丧气不适,那都不是她姚珍珠应该有的情绪,重新占领小厨房,日子肯定会鲜活起来。 姚珍珠回忆了一下早晨的早膳,确实有些乏善可陈,便对听澜道:“你去同贺公公禀报,道我担心殿下用不好午膳,决定亲自给他做饭。” 她现在身份是有些特殊,救驾有功又盛宠不衰,若是御膳房懂事,自然肯让她亲自动手。 不过姚珍珠却是不想同御膳房多废话,只要贺天来领着往厨房门口一站,便是御膳房的掌勺大厨,也说不了一个不字。 听澜大抵有些猜测,知道她同李宿经过这一次变故,关系会融洽许多,便也没怎么犹豫,直接出门寻了贺天来。 听澜低低把话一说,贺天来那张冰冷冷的脸,简直要挤出一朵花来。 他道:“哎呦,得亏咱们小主时时刻刻惦记殿下,为殿下身体着想。” 听澜也努力挤出个笑容来,认真听他说话。 贺天来便道:“殿下今晨见了早膳就不太开怀,勉强用了半碗面条就不再吃,可愁坏了咱家。” “贺公公,殿下想用什么?”听澜也很会听音回话,“若是厨房里有,小主自然是能做的。” 贺天来把自己的腰牌递给听澜:“只要是小主做的,殿下都喜欢。” 贺天来语气特别诚恳:“辛苦小主了。” 听澜回了帐篷,同姚珍珠那么一说,姚珍珠顿时笑了。 “我就知道,他准不爱吃,”姚珍珠一拍手,“走,咱们去厨房瞧瞧。” 拿着贺天来的腰牌,在营地里可谓畅通无阻。 待来到小厨房,姚珍珠一眼就瞧见他们带回来的那个背篓。 被楼里还有之前没吃完的野猪腿,姚珍珠对听澜笑道:“今日给你们吃顿好的。” 每一道优秀的肘子,都离不开标注的炒糖色。 炒制成琥珀色的糖色散着晶莹剔透的光,可以包裹住弹爽滑嫩的猪皮,也能给菜肴带来漂亮的色泽。 御膳房的掌勺虽然很不高兴,却到底不敢得罪太孙殿下的爱宠,只能掐着腰站在一边,想看她到底如何做饭。 原姚珍珠在御膳房的时候,认识的人并不算多,她只跟在赵如初身边,不怎么同外人打交道。 因此,这位被“打发”来伺候太孙殿下的王掌事,她还真不认识。 但王掌事听过她的大名。 御膳房出身,却被太孙殿下盛宠,这般的好命,谁能不羡慕? 王掌事听着身后徒弟们的嘀咕,面上泛起一丝冷笑:“诏训小主,食材都在这里,您请自便。” 他话音落下,又漫不经心问:“诏训小主,下官还得给殿下准备午膳,无暇顾及许多,还请小主见谅。” 他口口声声说下官,说小主,可语气却毫无恭敬,似乎姚珍珠不过为了过来玩闹,不值得如何经心。 姚珍珠也懒得理他,根本就不答话。 听澜便道:“王掌事且自去忙,这里有奴婢们伺候小主便是。” 王掌事又冷冷一笑,匆匆行礼便退了下去。 等他走不见了,汤圆才瘪嘴:“什么东西。” 确实,太孙殿下本就不得太子喜爱,又被赶出长信宫,即便被刺杀落崖,宫里似乎也没有旨意。 而姚珍珠连太孙正妃都不是,只是个普通的诏训,能在御膳房混成掌事的,也确实有些门道,自不会如何巴结。 姚珍珠却安慰汤圆:“你瞧,他都被踢出御膳房,跟随御驾前往玉泉山庄,能是什么明白人?便是他徒弟们的手艺,都能看出一二来,咱们何必同这样的人置气。” 汤圆气鼓了脸:“手艺不行还如此嚣张,就是靠着自己资历长,有什么了不起,哼。” 这几日大抵是为了让姚珍珠高兴,汤圆简直使出浑身解数,这会儿话也多起来,那扎刺的小模样怪可爱的,姚珍珠又捏了捏她小脸蛋。 汤圆自然知道她们小主是什么脾气,哪里会为这样的人动气,但这么念叨一番,瞧着姚珍珠眉开眼笑的样子,她心里又觉得安稳。 小主还是笑着好看。 没外人打扰,姚珍珠做饭会更专心一些。 她今日不打算做太多种类,一道红烧肘子,一道油焖春笋,再加一份山药鸽子汤,差不多也就齐全。 肘子、春笋和山药都是山谷里带回来的,营地食材丰富,姚珍珠自可以变着花样侍弄。 即便只有汤圆和听澜伺候她,姚珍珠做饭也很利落。 也不过就过了一刻,浓郁的肉香味从旁边的小厨房里散出来。 那带着焦糖甜味的肉香似乎从四面八方钻入厨房里,把厨房里正在炖的腐乳方肉都给压了下去。 王掌事用他那醒目的蒜头鼻一吸,立即被馥郁的肉香味压制住了所有感官,再也感受不到自己正在炖的腐乳方肉。 王掌事:“这是哪里来的香味?” 小徒弟颤颤巍巍上前:“师父,是隔壁。” 王掌事:“……” 王掌事一下子掉了脸,他冷哼一声:“运气吧。” 小徒弟就不敢再多言了。 王掌事原就跟赵大厨不对付,被她点评过手艺不精,因此怀恨在心。 这次他不是针对姚诏训,他针对的是赵大厨的关门弟子。 他倒是要看看,这娇娇弱弱的关门弟子,能做出什么样的菜来? 事实证明,赵大厨的关门弟子就是有两把刷子。 随着隔壁小厨房一波又一波的香味飘来,就连王掌事的徒弟们也不由自主咽着口水,盯着手里并不怎么漂亮的膳食。 真的不一样啊。 徒弟们想:怎么那么香? 隔壁的汤圆也在抽鼻子:“唔,好怀念小主的手艺,闻着都能多吃一碗饭。” 姚珍珠差点没笑出声。 她把那半个猪腿也一起做了,这会儿让听澜盛出来,准备端回她自己的帐篷。 “少不了你的,”姚珍珠说,“好了,菜摆好了?” 汤圆刚烫好了青菜,把它们在洁白的瓷盘上摆出一朵花来。 姚珍珠小心翼翼把一整个肘子放在青菜花上,用刚勾芡的汤汁淋在肘子上。 汤汁缓缓滑落,给本就颜色鲜亮的肘子又镀了一层莹润的光。 姚珍珠拍了拍手:“好嘞,上菜。” 今日这一顿午膳,因为有姚珍珠出手,李宿终于吃饱了。 用完饭,残羹冷炙自然要撤回小厨房。 王掌事往日里都不太在乎太孙殿下用了多少,今日却颇为紧张,站在厨房门口等。 先回来的自然是他这边出的菜。 满满一盘,又满满一盘,几乎一口没动,怎么端过去,就怎么被端回来。 往常也是如此,王掌事说:“殿下胃口就是不好。” 话音刚落,后面便跟上来两盘只剩下汤底的菜。 端菜的小黄门笑意盈盈,还恭喜王掌事:“王大厨,今日可有好菜,等殿下赏吧。” 王掌事看了一眼那简单的白瓷碟,脸瞬间黑成锅底。 等赏?等不来罚就不错了! 王掌事脸色难看至极:都当了贵人娘娘了,还来同我们抢什么饭吃? 简直岂有此理。 大帐内,李宿正在同姚珍珠吃茶。 他表情淡然,语气却很温和:“辛苦你了。” 姚珍珠笑颜如花:“还是红烧肘子好吃吧?” 李宿吃了口茶,他语气笃定,说得姚珍珠心中温热。 “不是肘子好吃,是你做的好吃。” “论厨艺,没人比得上你。” ———— 在营地住了两日后,李宿终于收到了来自长信宫的诏书。 诏书言才知太孙大险,孤心中颇为惦念,即刻召回盛京,以全父子之情。 话里话外,都是孤不知情,但如今知晓,便不遣太孙替孤尽孝,尽快回宫以慰孤慈父之心。 李宿简单扫了一眼诏书,就直接丢在一边,对尉迟闻道:“拔营,准备回宫。” 姚珍珠被贝有福告知要回宫的时候,正在教汤圆和听澜编蒲团。 不远处也有芦苇荡,正巧可以用来编玩各种物件。 姚珍珠做这些是熟手,自是心灵手巧,做什么想什么,汤圆就不行了,做的蒲团歪歪扭扭,不圆也不方,但能坐。 汤圆正瘪嘴卖乖,央求姚珍珠把她做的那个赐给自己,贝有福就报了名。 “给小主请安,下官请见。” 汤圆立即放下蒲团,给姚珍珠整了整衣裳,然后便退到一边。 听澜过去迎贝有福进帐篷:“贝公公怎么这时候过来?” 贝有福冲她点头,过来给姚珍珠见礼:“小主,刚得宫中传召,须得殿下即刻回宫,午饭过后便要动身,还请小主提前收拾行李,以免到时慌乱。” 要回去了吗? 姚珍珠眼中光芒微熄,她轻轻叹了口气:“好。” 贝有福也看出她有些不舍,便笑着说:“小主,殿下特地让下官同您讲,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宫玩赏,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姚珍珠微微一愣,心里那点不舍一瞬就散开了,她重复笑颜。 “还是殿下细心,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我这就命人收拾。” 说是收拾行李,其实根本不用怎么搭理。 她的大部分衣物行李都在马车上,此处只有些许体己之物。 把被褥妆奁等物都装好,剩下的床榻和木桌自有宫人过来收拾,不需要姚珍珠操心。 汤圆抱着姚珍珠赏给她的蒲团,心满意足:“这蒲团回去奴婢要放在炕上,日日对着学,一定能学会。” 姚珍珠是个事相当少的主子,大凡能自给自足的小事,她嫌少要人伺候。 即便身边只听澜和汤圆两个宫人,此后她也不觉得累,反而有滋有味的,每日都很开心。 现在再让汤圆回小厨房,打死她都不乐意。 因为不那么繁忙,所以才能闲来做自己喜欢的事。 姚珍珠看着汤圆圆滚滚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你就这么喜欢?” 汤圆道:“喜欢呀,尤其是小主这个蒲团做这么漂亮,我得刻苦练习,争取早日手艺精进,也能做这么漂亮的蒲团。” 姚珍珠轻声笑起来,这小汤圆倒是很有志气。 她想,回宫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又可以重新上课,可以读书识字,可以把没绣完的兰草手帕继续绣完,然后学一些新的花样。 人生漫长,可做的事还多着呢,她不用为生计发愁,不用为一日三餐努力,可以有大把时间去学习。 这么一想,她竟又有些期待。 心情好起来,看什么都是好的。 就连今日午膳御膳房给侍弄的八宝烧鸭又死不瞑目,她也没多嫌弃几句。 用过午膳,姚珍珠便换了一件新的大氅,直接出了帐篷,在营地里等。 这几日李宿特别忙,姚珍珠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总归没什么空闲时候。 两个人偶尔一起用午膳,若是中午不得闲,便用晚膳,大抵也就简单说几句话。 同在山谷的时候全然不同,那时候他们整日都在一起,有干不完的活,也有说不完的话。 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姚珍珠在说。 即便如此,姚珍珠也觉得两个人亲近了许多。 那些抛开身份地位的相处,那些朝夕相对的时光,成为他们最珍贵的回忆。 可一回到营地,回到凡俗,当时的那种亲密一瞬就被风吹散,什么都不剩下了。 不,其实也剩下不少。 比如说李宿对她的态度全然不同,温柔又和煦,也比如姚珍珠不会再怕他,在心底里也认同了他。 这种无形之中的亲近,让姚珍珠觉得心安。 不过,心底深处,还是有些许的不安。 她不知道这种亲近和安心,是否会让她未来陷入痛苦境地。 姚珍珠仰头看着天上金乌,看着层层的卷云荡荡飘过,心里安慰自己:日子久了,离开那个安逸的小山洞,她或许会重新变回以前的自己。 到那时,不安和迟疑都不复存在。 姚珍珠在营地里散了会儿步,便看到李宿从远处行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紫长衫,腰间玉带洁白莹润,却并不显得腰身粗壮,反而有几分翩翩气质。 一但回到凡俗中,他的脸就再无多余的表情。 整个人仿若世间最为精致的玉雕,冰冷无情、棱角分明,漂亮得如同仙尊临世,但没有感情。 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是那般淡然,若非要说情绪,只有不愉时会皱起眉头,语气也会凌厉几分。 更多的便没有了。 以前的姚珍珠习惯见他这样面容,不觉如何怪异,现在的姚珍珠却更想看他笑。 但凡是个人,总会有喜怒哀乐。 姚珍珠就这么遥遥看着李宿,眼眸飘忽,出神发愣,直到李宿来到她面前,才把她叫醒。 “怎么?”李宿的声音不自觉软和下来。 姚珍珠眨眨眼睛:“什么?” 李宿眉头微松,问她:“发什么愣?不冷吗?” 姚珍珠现在穿的大氅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不如之前的那白狐狸毛大氅厚实,看起来有些单薄。 “不冷,”姚珍珠略微回神,“想到要回去了,有点不舍得。” 那日从山谷上来,姚珍珠依依不舍的眼神还刻在李宿心底深处,他自然知道姚珍珠会舍不得。 听到姚珍珠不加掩饰的言语,李宿脸上的寒冰都似被烈火炙烤,一瞬冰川融化。 “嗯,我知道的,”李宿微微弯下腰,凑在她耳边,“这一回,咱们回宫住不了太久。” 姚珍珠耳朵被一阵热风抚来,薰得她耳垂都红了,红彤彤的惹人怜爱。 “真的呀?”姚珍珠也不自觉凑上前去,声音压得特别低,“咱们要去哪里玩?” 李宿见她跟做贼一样,唇角上扬,勾勒出一个愉悦的弧度。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不过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你。” 姚珍珠眉眼一弯,笑得跟月牙儿一样。 “殿下一言为定!” 李宿点头,帮她把大氅拉好,不留一丝缝隙:“一言为定。” 原本姚珍珠还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李宿这两三句话,就让她重新精神起来。 刚刚他们两个人亲密说悄悄话,宫人都躲得远远的,待到李宿送姚珍珠上了马车,汤圆和听澜才跟上来。 “小主,殿下说什么您这么高兴。” 姚珍珠眼眸光彩闪过一抹俏皮:“不告诉你。” 汤圆嘟嘴,佯装生气,可脸上却挂了笑。 她看了看听澜,见听澜冲自己点头,心里更高兴了。 小主本就是毓庆宫里头一份,殿下对她多有关怀,同旁人是不同的。 他们原本担心这一次落难会有变故,如此看来变故确实是有的,却不一定不好。 虽然外人不知,宫里也无人敢议论,但毓庆宫的人毕竟常年伺候他,对于李宿不喜生人的态度是很明白的。 即便是同宫伺候的宫人,也不敢轻易往李宿面前凑,一旦跨过那条线,赶去浣衣居都是轻的。 听澜和汤圆都在毓庆宫伺候好多年了,汤圆年幼,几乎没怎么见过李宿,听澜却不一样。 她原就跟在周萱娘身边,偶尔也能跟着进入前殿,很是清楚李宿的为人。 他接受的人,就是接受到心坎里,他厌恶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多看一眼。 姚珍珠慢慢从不讨厌变成接受,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却叫听澜觉得颇为感动。 她没有汤圆那么患得患失,也不会同旁的大宫女那般盼着姚珍珠如何受宠,此刻的她很明白,一旦小主被殿下接纳,成为毓庆宫的自己人,她这一生都不会被厌弃。 殿下就是这么一个人。 说他冷漠也好,怪异也罢,外面人骂他冷酷暴戾,动辄打骂宫人,只有毓庆宫的亲近宫人知道,太孙殿下有一颗纯粹的心。 他从来不是坏人。 所以,这会儿汤圆兴奋地看过来时,听澜也只是淡定冲她点头,肯定她的想法。 回程的路上一帆风顺。 因不用跟随皇帝御驾,所以回程比来时要快得多,只用了三日工夫,太孙仪驾就来到盛京东泰门十里亭外。 他是晚辈,是儿孙,太子不可能亲自出来迎接,此刻等在十里亭的,是他的几个弟弟。 二皇孙李宴只比李宿小一岁,因母亲早亡,太子不喜,平日寡言少语,此刻竟站在了三弟安郡王李端之后。 其他几个皇孙年纪都小,跟在后面连看都看不见。 太孙仪仗缓缓停下,一群皇孙们便上了前来,等候在太孙马车之侧。 李宿不喜寒暄,却也不会让人多等。 他直接下了马车,淡然看着一众弟弟。 为首的李端年少英俊,此刻正笑着看他,眉宇之间有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大哥安好。” 李宴领着其余弟弟给李宿行礼:“大哥安好。” 李宿摆手:“有劳各位皇弟。” 他们即便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也不如何亲近,李端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格张扬,比两位兄长都要爽朗,也颇得朝臣的拥戴。 他根本不等二皇孙开口,自己直接便答:“此番兄长大难不死,他日必有后福,但见兄长身体康健,臣弟心中颇为感念。” 李宿淡淡看他一眼,这一套场面话说得漂亮极了,一看便是幕僚提前叮嘱。 他只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姚珍珠并未下马车,她不需要同皇孙们见礼,此刻只坐在马车上偷偷往外看。 她的马车就更在李宿马车之后,能听到皇孙们的对话。 李宿话少,不怎么应答,但李端却声音洪亮,语气亲昵。 “兄长此番回宫,父王早有打算,还望兄长以后多多提携,让臣弟跟随在身侧给您保驾。” 李宿脚步微顿,挑眉看他:“哦?” 李端的笑容灿烂,但那笑却未直达眼底,他定定看着李宿:“兄长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第71章 【二合一】您可以放肆一…… 李宿同这些弟弟们没什么好说的,更不喜欢同李端打交道。 因此,只约莫寒暄了几句,李宿就道:“时辰不早,孤且得早日回宫拜见父王,你们也得早些回府休息,其余家事稍后再叙。” 太孙都发话了,弟弟们便只好遵从。 李端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宫里面如今倒是冷清,兄长一定会喜欢。” 李宿淡淡瞥他一眼,转身回了马车。 皇孙们出城迎接太孙殿下,一路要陪他一直来到朱雀门外,恭送他入宫。 姚珍珠透过车帘,看到外面朱红宫墙,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她自己说不上来到底想不想回来,但内心深处却很明白,除了这里,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她不能自由自在,李宿更不可能随心所欲,这里终归是他们两个人的必须回归的家。 朱雀门正门只帝后出行时会开,李宿即便是太孙,也没有独走正门的待遇。 马车在朱雀门前停下,李宿同兄弟们再次寒暄,同他们道别,复又回到马车上,一路顺右宫门入宫。 随着宫人的唱诵声,马车一路进入宫道。 宫门道幽深狭长,青石板路整齐,高大的宫墙遮挡住了全部的光阴,让人分辨不出今夕何夕。 姚珍珠深吸口气,隔着车帘,重新寻找到了旧日的锦绣斑斓。 这里才是她的“家”。 入宫之后,马车不停,直接回了毓庆宫。 此时毓庆宫只剩周萱娘还在,魏清韵和徐彩霓已跟着贵妃去往皇觉寺,并不在毓庆宫中。 马车刚一停下,姚珍珠便听到外面呜咽的哭声。 待到姚珍珠下了马车,才发现周萱娘正对着李宿哭。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周萱娘是很清楚的。 她的眼泪,为的是李宿多年来的凶险,也为他身上那些痛入心扉的伤。 李宿无奈地看着她,声音也温和下来:“姑姑,孤这不是好好的?你看,孤这次没受伤,您不用如何难过。” 周萱娘本就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此刻听了更是难受,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殿下就会骗我,一会儿周太医就到,且要他亲口说殿下无事,我才放心。” 李宿拿他没辙。 周萱娘又哭道:“殿下以后出门可要多带人,贼人胆大包天,就连陛下都敢刺杀,还有何不敢做?” “姑姑。”李宿这一次抿了抿嘴唇,“姑姑,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出差错,你仔细哭疼了眼。” “就……不好看了。” 周萱娘一下子就不哭了。 她用那双红成兔子的眼睛上下打量李宿,有些吃惊:“殿下出去一趟,回来倒是会哄人了,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宿:“……” 冷面的太孙殿下,顿时红了耳朵。 姚珍珠站在马车边,险些没笑出声来。 李宿是真的应付不了哭啼啼的周萱娘,勉强安慰她几句,才想起身后还有姚珍珠,立即转身看向她。 “姚诏训,”李宿道,“此去一路你都知晓,可给周姑姑讲解一二,以解姑姑担忧之心。” 回了宫来,称呼又从亲近的姚珍珠变回了姚诏训。 两字之差,身份天差地别,距离也在无形中拉远。 姚珍珠心里明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 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又看李宿实在招架不住,便对周姑姑福了福:“姑姑,我可想你了,这些时日不见,就想念您调的桂花露,陪我去后面说说话可好。” 周萱娘这才想起来姚珍珠,两三步窜到姚珍珠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的乖乖,出去这一趟都瘦了,可怜见的。” 如此说着,感觉姚珍珠的手更粗糙了些,她瘪瘪嘴,这就要再哭。 周萱娘原本就喜欢姚珍珠,见她不仅瘦了还黑了,心里更是难受,转眼就又眼泪汪汪。 姚珍珠忙抱住她,一边给李宿打眼色。 “姑姑,坐了一路马车我好累的,咱们去后面说话吧,好不好?这一趟可凶险了,我得给你讲清楚呢。” 周萱娘又不哭了。 “对,你们也累了,得赶紧休息,”周萱娘道,“殿下先回宫吧,热水也已备好,都安稳下来再说别的。” 李宿心中叹气,他对姚珍珠点点头,转身回了前殿。 姚珍珠便拉着周萱娘的手回了后殿。 周萱娘哭归哭,该办的事一件没少办,热水点心水果都已备好,姚珍珠直接就可沐浴。 不过,姚珍珠沐浴更衣的工夫,她就的坐在明堂里,一步都没挪开。 青天白日的,姚珍珠也饿了,便没多泡着,大约两刻就洗完了,立即起身让听澜伺候她更衣。 周萱娘让如雪端了一碗奶酪进来,道:“小主瞧着黑了些,许是外面晒的,这是我让小厨房特地准备的奶酪,又叫多支领牛乳,小主多吃些日子,再配上雪莲霜,三五日就能白回来。” 姚珍珠其实没晒太狠,只在山谷那几日没用雪莲霜,这才略黑了一些。 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但周萱娘也是关心她,姚珍珠自然笑着说好:“多谢姑姑,我会好好养的。” 她坐在妆镜前,周萱娘让听澜去取雪莲霜,自己搬了绣墩坐在姚珍珠身后,给她干发。 姚珍珠有些不好意思:“姑姑,哪里要劳烦您?” 周萱娘摸了摸她浓密的秀发,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都出去吧。” 听澜小心看了一眼姚珍珠,姚珍珠冲她点点头,她才领着汤圆从寝殿退出去。 周萱娘的手很轻,姚珍珠几乎感受不到她在给自己梳头:“小主,跟着殿下很危险,我知道你这趟吃了很多苦,姑姑心里也很难受。” 姚珍珠以为她要问这一趟送驾之行,没想到她开口却说这些。 “姑姑……” 周萱娘拍了拍她肩膀,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疼惜。 “在宫里,没娘的孩子就是比寻常人艰难,更何况先太子妃……又是那般性子。殿下这么多年不容易,他几乎是靠着自己熬过来的,便是有贵妃,但贵妃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贵祖母。” 贵妃姓苏,背后是苏家,是戍边军,是苏家军,李宿确实是孝慈皇后的嫡孙,也是苏家血脉,但太子难道不是吗? 不说太子,大凡太子膝下的皇孙,皆是孝慈皇后的孙儿。 贵妃娘娘喜爱太孙,也愿意关照太孙,那是太孙跟贵妃娘娘的祖孙缘分。但太孙对于贵妃,对于苏氏来说并非独一无二。 且贵妃一心留在皇觉寺,留在她所醉心的事业上,对于太孙就不会那么关照。 这些事,周萱娘不能跟姚珍珠说,但姚珍珠未必不能想清楚。 她道:“殿下一路都靠自己,他自己走的艰难,身边人也不会那么一路平顺。” 周萱娘坐在姚珍珠身后,透过妆镜看着姚珍珠年轻而稚嫩的脸庞。 离宫之前,她就很喜欢姚珍珠,喜欢她活泼开朗,也喜欢她懂事知趣,最要紧的是,她对殿下忠心不二,用那手绝顶厨艺,征服了殿下的胃。 在当时宫中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在李宿几乎是被贬斥出宫时,她也不离不弃,坚定地跟着李宿出了宫。 更不提这一路凶险,差点没了性命。 这样的人,值得她敬重。 周萱娘透过镜子冲姚珍珠温柔一笑。 “小主,我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现在只想同你说,殿下不善言辞,从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周萱娘道,“但谁好谁不好,殿下心里都很清楚。” “对他好的人,他从不会忘记,他会谨记于心,千百倍还回来。” 周萱娘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安姚珍珠的心。 怕她因为这一路艰辛害怕慌乱,也怕她对李宿渐渐失去信心,最终还是离开他。 姚珍珠从镜中回视周萱娘的目光。 她目光轻灵,带着冬日里的凌冽寒光,却又有着春日万物复苏的温暖。 她对周萱娘浅浅一笑:“姑姑,我不是个喜欢改变的人,当时我决定来毓庆宫,就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我在宫里年份不浅了,至今已有七年光景,我愚钝,除了厨艺其他的都没怎么学会,但有一个道理我是懂的。” “忠心不二,矢志不渝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周萱娘终于松了口气。 “这就好,”她说,“你是个好姑娘,殿下不会亏待你,老天也不会忘记你。” 姚珍珠看她满面倦色,一看就知道熬了许多时日,不由也有些怜惜:“姑姑,我们都平安归来,你尽管放心。” “当时事发突然,虽略有些波折,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 “所以姑姑,您夜里燃一炷香,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过去了。” 姚珍珠取了檀木梳,给她仔细顺发。 姚珍珠的头发又黑又亮,浓密柔顺,有着蓬勃的生机。 “小主,只要殿下一日不倒,毓庆宫便永远是您的家。在自己家里,您尽管放肆一些,不用像之前那般拘束。” 姚珍珠微微一愣。 她可以把毓庆宫当成自己的家吗?之前李宿虽然承诺过,可姚珍珠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不会随意僭越,唯一的僭越,也只在一日三餐上。 现在周萱娘旧事重提,依旧在告诉她:您可以放肆一些。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姚珍珠不知,要如何放肆,姚珍珠其实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被毓庆宫认可了。 她可以安稳在毓庆宫生活,似乎也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姚珍珠对周萱娘说:“我知道了。” 此刻的前殿,李宿也刚沐浴完。 贺天来跟贝有福一个给他准备衣裳,一个给他束发,忙得脚不沾地。 李宿道:“不急。” 贺天来额头都出了汗,他僵着那张脸,语气却很急切:“太子殿下一早就派了张晨过来,此刻已经在毓庆宫等候半个时辰。” 儿子回宫,父亲必要召见,这才是父慈子孝,一段佳话。 李宿却稳稳当当坐在那里,冷漠看着镜子里年轻的自己。 “孤说了,不急。” ———— 自从皇帝陛下离宫之后,太子李锦昶就以东宫不便面见朝臣为由,直接搬入乾元宫。 当然,他是不敢住正殿的。 李锦昶目前暂居于乾元宫修德殿,李宿要拜见父王,也要去乾元宫拜见他。 待到李宿动身出宫,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他重新换过一身墨蓝锦衣,脚踩鹿皮长靴,腰配金镶玉带钩,窄袖圆领,身长玉立。 太孙殿下从暖轿上下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锦昶身边的大伴杨连已经等候在乾元宫门口,正一脸笑意看着李宿。 “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不管父子关系如何,杨连是一直对李宿尊敬有加的,“太子殿下近来因您的事总是夜不能寐,十分担忧您的安危。” 李宿浅浅勾起唇角。 他竟然笑了。 “父王关心儿子,是父王慈爱,儿子惹父王担忧,是儿子不孝。” 自从他过了十岁上,杨连几乎没见他笑过。 但凡有些小模样,一般都是贵妃娘娘在场时,面对旁人的时候,李宿从不给好脸色。 即便是对太子李锦昶,父子两个就差剑拔弩张,更不可能笑脸相迎。 但现在李宿却不同。 杨连心中反复思量,道:“殿下,几位阁老正在勤政斋议事,特地叮嘱臣让殿下先去雨花阁小坐。” 李宿笑着点头:“好。” 他态度骤变,整个人的气质也跟着变了,这令杨连心中惴惴不安。 太孙到底知道了什么?还是说,他也留了后手? 杨连喊了徒弟刘发过来,让他好好伺候太孙殿下。 李宿原本就不着急,现在更不着急了。 他悠闲地坐在雨花阁里,看着忙着给他煮茶的刘发,不经意问:“父王近来很辛劳吧,这时候都要晚膳,还未曾忙完。” 刘发年轻,只二十来岁的年纪,因乾元宫此处人手不够,才被杨连提拔上来。 面见李宿本就紧张,现在他又如此问话,更是汗如雨下。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直都很勤勉。” 刘发结结巴巴说,紧张得都不行了。 他原也偶尔伺候过李宿,只当是太孙殿下冷傲寡言,几乎不同人说话,同现在大不相同。 李宿抬眸看向他。 刘发年纪比他大好些岁数,入宫也有十几年光景,只是杨连在太子身边一向强势,年轻人轻易凑不到太子身边去。 同样是大伴徒弟,刘发就比陛下身边的秦见差远了。 如此可见,人跟人是不同的。 在营地时,苏家军参将冯章已经把苏家的打算和贵妃娘娘的计划都说给他听,李宿对太子的谋划也略微有了猜测。 两相之下,事情竟是按照他所期望的发展。 有时候李宿都觉得世间之事太过奇妙。 以至于他还未如何动作,机会就送到眼前。 所以,太孙殿下心情甚好,也不再冷漠视人。 他心情一好,旁人的心情就不太妙了。 刘发伺候了一刻,腿就有点软了,若是平时,李宿一定叫他退出去看着心烦,此刻却并非如此。 李宿一边吃茶,一边慢条斯理吃着御膳房呈上来的枣泥糕,还跟刘发点评:“不好吃,馅料发苦,糖又太多,味道很怪。” 刘发:“……” 刘发:“是,小的这就去训斥御膳房差人。” 李宿:“不用。” 李宿吃了一块枣糕,还是觉得有点饿。 他顿了顿,对身边的贺天来吩咐几句,贺天来便冷着脸退了下去。 刘发更慌了。 他站在雨花阁门口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子里一团浆糊,瞧着都快昏过去。 就在这里,李宿的声音响起:“近来,孤的弟弟们是否经常进宫?” 刘发下意识回答:“太子殿下公务繁忙,郡王殿下经常入宫陪伴。” 李宿垂下眼眸,吃了口茶。 “真是父慈子孝,令孤感动。” 刘发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太孙殿下,求您饶小的一命。” 李宿眼神都不停留在刘发身上。 此刻他甚至还分神想,还好他并非被太子教养长大。 否则,他身边人都是这般样子,实在太过可怕。 李宿轻叹一声:“你起来吧,孤不会同父王说的。” 刘发这才颤颤巍巍起身。 大抵是看他太过可怜,李宿打发他:“出去等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刘发便立即退了出去。 此刻的他才发现,原来沉默寡言的太孙殿下是多么好伺候。 现在这般……现在这般却令人打心底里敬畏。 难怪韩九爷爷总是扬着一张笑脸,可宫里头上上下下的小黄门却没有一个不怕他。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笑里藏刀最为可怖。 李宿在雨花阁坐了片刻,贺天来便回来了。 “殿下,吩咐好了。” 李宿把茶碗放回桌上:“嗯。” “安慰好周姑姑了?” 贺天来点头:“姑姑已经开始忙着给小主准备玉容霜和新的大氅了。” 这精神头,想来也不会再哭哭啼啼,再为之前的事反复思量。 李宿垂下眼眸,沉吟片刻,道:“知道了。” 李宿在雨花阁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他不急不躁,也没发脾气,甚至还从雨花阁的书架上选了一本话本,坐在床边安静读着。 贺天来经年伺候他,从小看他长大,最是能感受李宿的情绪。 这一次回宫,或者说从悬崖底下上来的时候,李宿的心态和情绪就舒缓了下来。 即便现在回宫,他也不再时时刻刻冷着脸,还有闲心吓唬小黄门。 太子刚搬来乾元宫,且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他不方便直接使唤乾元宫原本的宫人,他也不敢用这些人,只得把东宫的心腹都调来。 但跟乾元宫相比,东宫太小了。 东宫的人手明显不够用,才会有刘发这样的生手过来伺候李宿的蠢事发生。 他们在此处说话,倒是可以不用如何避讳。 李宿道:“姑姑倒是喜欢她。” 太子似乎确实很忙,李宿又等了一刻,才听到外面传来些微声响。 贺天来出去瞧了一眼,回来道:“阁老们刚走,几位都到了。” 文渊阁大学士,亦被称为阁老,总共有五位。 这五人有一位是太子太傅,有两位曾经给太子上过课,当然也有两位是太孙的老师。 这五个人都进宫朝见太子,意义自然不一般。 李宿听到贺天来的话,便起身道:“走吧。” 太子让他早早就过来,不过就是想让他看这一眼。 果然,贺天来刚给李宿整理好仪容,杨连便亲自来请:“殿下,太子殿下召见。” 李宿便迈步出了雨花阁。 勤政斋距离雨花阁不远,往常皇亲贵胄要请见皇帝陛下时,多在此处候召。 李宿穿过游廊,穿过近乎安静的乾元宫前庭,直接来到勤政斋门前。 此刻勤政斋前不仅有黄门守门,还有成队的御林军,显得十分隆重而谨慎。 李宿竟是又笑了。 杨连见他眉目舒展,脸有笑意,心中越发紧张。 刚刚阁老们都在勤政斋中,杨连就过来禀报过太子。 他对太子耳语几句,太子只说:“回来就好。” 似乎对太孙的性情大变并不怎么在意。 但杨连却不得不多想。 他跟在李宿身边,小心翼翼打量他。 李宿似乎毫无所觉,目光在那些肃杀的军士身上来回徘徊,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新闻,舍不得收回目光。 杨连只觉得心里发虚。 但他不能多表现,只得陪在李宿身边,恭恭敬敬送他来到勤政斋门口。 “太子殿下,太孙殿下请见。”杨连唱诵道。 房门从里面打开,年轻的黄门冲李宿行礼,同杨连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宿目不斜视,抬脚大踏步进入勤政斋。 这里同皇帝在时并无任何不同,即便里面依旧燃的龙涎香也是那个旧日味道,即便已经换了主人,却仿佛什么都没更改。 陈旧、古板,令人窒息。 李宿面色如常,直接来到御案之前,冲太子行礼:“儿臣给父王请安,父王大吉。” 说着,李宿就要跪下。 屋里没有外人,太子也要做戏。 “宿儿不必多礼,赐座。” 李宿起身,便在边上的官帽椅前落座。 他身形挺拔修长,坐姿端正,如玉的面容有着蓬勃朝气,出去这一趟,脸上晒黑了些,却显得更为年轻英俊。 太子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眸,就落在李宿身上。 “宿儿,此番你遇险,为父心中时分担忧,就怕你有个万一,我无法对你祖父交代。” 李宿垂眸道:“是儿子不孝,劳父王担忧。” 太子没觉出他有何不同,淡淡瞥了一眼杨连,又道:“如今回宫,太医都在,若有任何不妥,一定要叫太医勤加问诊。” 太子顿了顿,面容越发慈和:“孤已问过,太医道你肩膀的伤口不日便可痊愈。” 李宿起身行礼:“是,儿子惶恐。” 让父亲为儿子担忧,是为不孝。 太子摆手,让他坐下。 “从毓庆宫来乾元宫,比以前近得多吧。”太子缓缓开口。 李宿心中一松,知道正事这就要提到眼前。 “你也老大不小,”太子道,“也开始娶妃纳妾,毓庆宫是有些狭窄,往后你有了儿子,怕是更住不下。” 住不下,难道还要换一处更大的宫室不成? 这宫里比毓庆宫还大的,只有太子殿下的东宫、皇后娘娘的坤和宫以及……皇帝陛下的乾元宫。 李宿想换,又能换去哪里? 他冲太子拱手,却说:“儿子还年轻,膝下亦无骨肉,也在毓庆宫住惯,便不好让父王为儿子担忧。” 太子垂眸看着他。 那双一向平和的眼眸,此刻带了几分审视:“宿儿,你真的不想换吗?” 第72章 【二合一】那就有劳爱妃…… 李宿安静听着李锦昶的话语,待他说完,才抬起头,冲他淡淡一笑。 他的目光没有看着父亲,也不会去僭越,只是很平静地说:“若是父王想,那儿臣便想,若父王不想,儿臣便也不想。” 李锦昶眼眸微闪。 刚刚是他判断失误,这个儿子确实有不同之处。 具体哪里不同,李锦昶说不上来,但他很清楚,李宿确实同以前有了明显变化。 难道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锦昶没去过多思量到底为何,但李宿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却取悦了他。 “宿儿,你的太孙之位是父皇亲立,过宗人府,上奏宗庙,已写入玉碟,不可更改。” 李锦昶端着慈父的面貌,语重心长道:“为父好,你便好,你可明白?” 李宿很乖巧:“儿子明白。” 李锦昶看了他几眼,见他眉目平和,全无以前的戾气,不由又多看他几分。 “男儿大了,还是要出去闯荡,”李锦昶欣慰道,“这一趟无论遇到何事,你终究是长大了,懂事了,为父很是欣慰。” 李宿也很上道。 “以前是儿子不懂事,还请父王莫要见怪,儿子以后定当努力为父亲分忧,不让父亲过分操劳。” 李锦昶听到这话,捏着笔的手微微一顿,索性放下朱笔,起身行至窗前。 “你是二月二十八的生辰,再过几日便是你的弱冠之礼。” 李宿不喜过生辰,自己也不怎么记得自己的生日,此刻李锦昶突然提起,他才想起确实快到日子了。 此时已是一月末,明日便过了元月,新年结束。 还有一月,他就弱冠成人了。 李宿道:“还是父王惦念儿臣。” 李锦昶顺着纹窗往外看,此刻已是冬末,庭中寒梅含苞待放,带来一片春意。 新年已过,万物更新。 李锦昶突然道:“贵妃娘娘移居皇觉寺,确实不便多打扰,不过她与你毕竟有养育之恩,过些时日你且要去看望娘娘,以全娘娘一片慈心。” 李宿起身,冲他行礼:“儿子谨记,父王……可是有事要吩咐?” 李锦昶这才回过头来。 他消瘦、苍白却又儒雅俊美,身上的气质独特,并不似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反而如同坊间的大儒名士,高洁清雅。 他那双眼眸总是很平静,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怕都在那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李锦昶看着垂眸不语的长子,轻声笑了。 “孤想让自己的儿子住宽敞一些,贵妃娘娘也当高兴才是,都是一家人,哪里有什么话需要交代?” “你且去看看娘娘便是。” 李宿来之前就猜到李锦昶是什么意思,现在听他竟还是拐弯抹角,一副施舍的模样,心里那点些微的愉快也淡了。 这宫里人,总是一副样子。 就连太子也不例外。 没有意思。 李宿道:“是儿子明白。” 李锦昶知道李宿聪慧,不会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便道:“好了,你来回奔波也辛劳,回去休息吧。” 李宿站起身来,却是犹豫了。 李锦昶看他不说话,便只好问:“怎么?” 李宿顿了顿,道:“父王,此番儿子落难,唯有身边的诏训舍命相救,儿子很是感动,想……立其为侧妃。” 李锦昶眉头微皱,淡淡地沉下了脸。 李宿如此说着的时候,脸上略有些薄红,看样子对那诏训情根深种,若非于理不合,恨不得立即便把人立为太孙正妃。 他这般模样,让李锦昶回忆起一个人来。 一个他恨之入骨,却爱而不得的人。 勤政斋中一瞬便冷淡下来,刚刚的父子子孝仿佛只是昙花一现,顷刻覆灭。 李锦昶声音冷淡:“宿儿,刚刚为父还说你懂事,怎么这会儿又儿女情长起来?” “你还小,此番并非谈婚论嫁时,不过一个诏训,你若是喜欢,升为良媛便是,哪里配得上侧妃?” 李宿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父王教训得是。” 李锦昶努力压下心中怒意,道:“你明白就好,他日若这诏训有了你的骨肉,率先诞下孤的长孙,再封侧妃也不迟。” 李宿又垂了头,让李锦昶看不见面容。 “是,儿子明白。” 李锦昶终于觉得他惹人厌烦,大手一一挥,道:“好了,下去吧,上书房早就开始上课,你落下不少课业,要好好读书。” 突然被训斥,李宿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他匆匆给李锦昶行过礼,便直接退了出去。 待到李宿身影消失不见,脚步声也不再响起,李锦昶才看向杨连:“你倒是了解他。” 他这个儿子,他一月都见不到一次,对他其实不甚了解。 以前的李宿冷艳少语,性情乖张,从不肯同人好好说话。 现在的李宿却全然不同。 他甚至很乖觉,同李锦昶说了好半天,父子俩也没翻脸,若非他最后说起身边的嫔妃,才惹怒李锦昶。 杨连低声道:“殿下,太子殿下确实不太……可否要查查看?” 李锦昶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乾元宫都是好茶,浓香的普洱在他口里徘徊,最终顺着喉咙缓缓咽下。 香醇,馥郁,带着黑茶特有的滋味。 李锦昶道:“不用。” 他目光微冷:“不过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做太子了,所以不愿意再压抑自己。” 李锦昶冷笑出声:“也就这点出息。” 杨连后背发寒,不敢言语。 李锦昶缓慢地喝完一整碗茶,才道:“皇觉寺还未回消息?” 杨连点头:“是。” 李锦昶捏起茶杯,狠狠摔到地上。 然而勤政斋中铺着又软又厚的花开富贵地毯,那青瓷茶盏只在地毯上转了一圈,并未碎裂。 杨连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喜怒。” 李锦昶冷笑:“苏家太自以为是,也太不识抬举,她们只一门心思为李宿铺垫,怎么不去想想,我才是苏家的嫡出血脉。” 原来的苏家,也是全力支持李锦昶,不,应当说苏家一向忠心为国,对大褚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可随着李宿渐渐长大,贵妃对李宿的态度一点点转变,现在的苏家,已经成了李宿身后最强大的势力。 当然,苏家也并未完全放弃太子,或许是因为最终的帝君是李宿的缘故,他们越过中间已经不算年轻的太子,把目光对准了朝气蓬勃的太孙。 这是李锦昶自己理解的,也是他一贯坚持的。 也正是如此,他同贵妃的关系逐渐冷淡,至今已是形同水火。 不过进来他所谋划之事,无论苏家同不同意,无论贵妃点不点头,他都要走到底。 李锦昶略一思量,便道:“叫陈世明入宫。” 陈世明是太子妃陈氏的哥哥,也是御林军统领,京中御林军皆为其统帅。 杨连忙道:“是。” 他自也不能只靠苏家,苏家势大,难道陈家就不行? 另一边,李宿从乾元宫出去,直到他回到毓庆宫前殿,才冷冷笑了一声。 “太子殿下啊,”李宿道,“皇祖父把他养得太好了。” 太子从小就没经历过风浪,他是孝慈皇后嫡子,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当时洪恩帝刚刚继位,急需稳固朝堂,因此李锦昶生来便比旁人强。 李锦昶的太傅是早年的盛京大儒,白鹭书院的山长沈修斓,他最擅中庸之道,讲究黄老无为之治,不主张开疆扩土,兴兵黩武。 因此,李锦昶也一脉相承,只想做守成之君。 但云霞七州的血还未干透,外族虎视眈眈,他的守成之君必做不成。 李宿这话,贺天来不敢接,也不能接。 他只是伺候在李宿身边,给他换了一杯龙珠茉莉。 李宿浅浅品茶,突然道:“明日一早就去尚宫局,说孤要封姚诏训为六品良媛,让尚宫局准备一应册封之物,且让礼部准备。” 太孙良媛为正六品至从六品,到了这个位份,便不是上不得玉碟的小主,已可以开宗庙记名,正式成为大褚妃嫔。 他之前说什么侧妃不侧妃的,不过是为了让李锦昶安心,在他心里,姚珍珠绝不是侧妃这么简单。 不过,此事却不急。 没听太子殿下说了,他尚且还要读书,还要先学有所成,什么妻妾儿女都是次要的。 却不想他自己当年,年十七就有了李宿,早早就做了父亲。 李宿嘲弄地说:“孤还得好好读书呢。” 贺天来知道他每次见了李锦昶心情都不好,甚至晚上头疼难忍,一夜夜睡不好觉。 今日本以为他心情能好一些,没想到最后也不知说了什么,从乾元宫回来太孙殿下便话语不断,言辞之间对太子殿下很有些不屑。 贺天来一心向着李宿,无论他说什么,贺天来都觉得正确。 不管宫中如今是什么形势,不管太子是否还有大造化,对于贺天来而言,李宿说他不好,那太子就不好。 当然,这也不过是贺天来自己心中所想,到了外面绝不会展露分毫。 “殿下,快到晚膳了,再不请小主过来,小主要生气的。” 从营地的时候贺天来就知道毓庆宫要多一条规矩。 天大地大,不能耽误姚诏训用饭。 一听到小主两个字,李宿身上的戾气一瞬散开来,就连皱着的眉头也略松开,露出了些许笑浅淡笑意。 “快去请她过来,”李宿道,“下午时就想吃牛肉面,也不知她做好了没有。” 太孙殿下要吃牛肉面,姚珍珠当然不能推辞。 被他那么一提,姚珍珠竟也有些想吃了。 于是,她把笔一扔,直接领人去了小厨房。 一碗劲道的牛肉面,要从和面开始。 劲道的面条配上清澈却浓香的牛肉汤,出锅时配上几片高汤萝卜,几片香卤牛肉,再撒上一勺油泼辣子。 啧。 香得很呀。 ———— 姚珍珠很快就来了前殿,跟随她一起来的,还有小厨房的黄门。 李宿抬头见她笑着进来,便道:“坐下说话。” 姚珍珠坐在他桌前的绣墩上,没有同以前那般远远坐在大门口。 “殿下怎么想起吃牛肉面了?” 李宿道:“突然想吃了。” 其实是在山谷里他们吃了一顿面,之后好些时候都没吃过,李宿难得有些惦念。 姚珍珠原本想打趣他也会嘴馋,可抬头一看,多宝阁上的鎏金佛像正慈悲看着自己,她又有些说不出来。 这里毕竟不是宫外,以前能说的,想做的,现在便都不成了。 那些话在嘴边转了个圈,姚珍珠只道:“小厨房正好剩了些卤牛肉,吴大厨手艺很好,牛肉不咸不腻,肥瘦刚刚好。” 牛肉面的灵魂其实是白萝卜。 “冬日里煮一锅白萝卜,味道都很好吃,更何况是用高汤吊的萝卜,那味道就又甜又香,有着难得的春日芬芳,一点辣味都没有。” 姚珍珠如此说着,小厨房的黄门就摆好了膳桌。 他们在桌边架了茶炉,又摆好碗大的铜锅,便退了下去。 姚珍珠起身对李宿道:“殿下,咱们现吃现煮,如何?” 李宿心里的不愉散了散,起身道:“那就有劳爱妃了。” 爱妃两个字一出口,姚珍珠便闹了个大红脸。 “殿下……” 此刻正殿里也没有外人,李宿便低声道:“孤想让你一步步往上走,不能永远都时诏训,也不能永远都被人莫名欺辱,是以,你便是孤的爱妃。” 李宿的想法很简单,也最直接,孤认为你可以成为孤身边最终要的人,那么便要给你最好。 什么是最好? 身份地位,锦衣华服,还有在宫里昂首挺胸的气度。 这就是最好。 即便…… 李宿垂下眼眸,道:“你若是听不惯,以后私下里还是叫你珍珠便是。” 他一门心思为自己着想,姚珍珠又如何会去拒绝? 姚珍珠勾唇笑笑,眉目舒展开来:“自当以殿下大事为重,多听几次,臣妾便能习惯。” 如此坦诚相待,姚珍珠理应高兴,李宿会同她解释,会把打算都告知于她,可她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太舒坦。 心里面好似哽着一块疙瘩,怎么解都解不开。 姚珍珠心中叹气,面上却堆笑:“殿下,怎们用晚膳吧。” 香浓的,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一瞬冲散了刚刚那点尴尬,姚珍珠捧着碗,看着里面晶莹剔透的白萝卜,对李宿笑着说:“殿下先吃萝卜。” 李宿夹了一块萝卜。 他平日很少吃萝卜,宫中也做得略少一些,主要是萝卜吃了有味,不太优雅。 不过,这炖煮软烂的白萝卜,吃起来确实不一样。 清甜的混合着牛肉高汤的汁水随着咀嚼在唇齿中爆开,芬芳在舌尖上起舞,一下唤醒了胃里的馋虫。 李宿喟叹一声:“确实好吃。” 姚珍珠笑起来:“宫里的汤面都不太喜欢配这些重味的食材,但牛肉面就是要配白萝卜,没有白萝卜,这一碗面就少了些味道,不够完美了。” 李宿点点头,陪着白萝卜和卤牛肉,直接吃了一整晚牛肉面。 面条特别劲道,既弹牙又不硬芯,每一根面条都吸饱了汤汁,麦芽香味特别馥郁。他知道这是姚珍珠亲手拉的,吃的时候就特别认真。 “好吃,很好。”待到一整晚面都吃完,李宿才感叹一句。 姚珍珠自然是很高心的。 李宿的胃口不知不觉被养了回来,能吃能睡,瞧着气色也好得多。 能把一个浑身是刺的人养成如今这幅模样,姚珍珠还挺有成就感。 她笑道:“殿下气色好多了,果然还是要好好用膳,好好休息,不要总是折腾自己。” 即便心里老是告诉自己此刻在宫中,不许她胡言乱语,可她就是想对着李宿念叨。 李宿见她绷着一张笑脸,唇角微扬:“知道了。” “你也得好好养养,正巧回了宫来,想吃什么就让吴鱼羊伺候你,好好调养些时候才是,出去一趟人都瘦了。” 有时候李宿也觉得奇怪,姚珍珠明明比自己还能吃,她的饭量甚至超过了年轻男子,可就是不胖,甚至瘦得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李宿对于女子美丑没什么感觉,他也从来不回去看旁人一眼,只是姚珍珠如此瘦弱,李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如此一想,李宿心中落了主意。 “明日孤便让周铭来毓庆宫给你看一看,也不知这一趟是否于身体有碍。” 姚珍珠原本想说不用麻烦,她好着呢,可转念一想,之前攒的药丸子都要吃完,再请周太医配一些也无妨,便乖巧点头:“是,知道了。” 用过晚饭,李宿不让姚珍珠立即回去歇着,叫了她一起在庭院里散步。 转眼元月便要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回暖,偶尔寒风吹拂而来,穿着大氅也不觉得冷。 姚珍珠跟在李宿身后,不知不觉间,她又错开了半步。 李宿心中有事,并未觉察。 在毓庆宫前庭走了一整圈,李宿才斟酌开口:“之前去乾元宫,我同父王提了提。” 姚珍珠没听明白。 李宿没看她,只说:“你救驾有功,忠心护主,理应给重赏,挪一挪你的位份,不过……” “不过父王并未同意。”李宿道。 在乾元宫的奏对并非不是李宿本意。 只是他知道太子绝不会点头应允。 但该说的话,该表的态,还是要有。 姚珍珠听到是这事,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殿下,若臣妾说位份不重要,或许有些虚伪,谁不想做娘娘,做侧妃呢?” 姚珍珠语气轻松,眉宇之间也没有什么纠结,她只是陈述事实。 “可我也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不过是宫女,有些事,不是我可以奢望的。” 姚珍珠一贯积极向上,在李宿的眼中,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道她。 但现在,姚珍珠却说那不是她可以奢望的。 为什么? 因为清醒,也因为心中没有那么强烈的期盼。 李宿不知道,那是姚珍珠对做他的侧妃没期盼,还是对他这个人没期盼,无论哪一种,都令李宿心中有些发闷。 他道:“倒也不是不可,现在的我给不了你承诺,但以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姚珍珠打断。 姚珍珠头一次打断李宿的话。 “殿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觉得如今日子已经很好。” 李宿顿住,轻声道:“你说得在理。” “不过,”李宿轻声笑了笑,“不过孤已下旨,着封你为正六品良媛,尚宫局明日便会登门,操持你的册封典礼,且要忙几日。” 姚珍珠微微一愣。 片刻之后,她很爽快地笑出声来:“殿下,您学坏了,怎么还骗人呢。” 怎么说好消息还带大喘气的,这一套先抑后扬的套路,倒是令人心中喜悦倍增。 “那臣妾就多谢殿下封赏?” 李宿也放松下来:“这是你应得的。” 两个人走了几圈,李宿才道:“过几日我们要去一趟皇觉寺,看望贵祖母,你这几日若是得空,便替孤想想给贵祖母准备些什么,孤好提前预备出来。” 说起要去看望贵妃娘娘,姚珍珠眼睛一亮:“好!我一定好好准备。” 如此,饭后散步就不知不觉走了两刻。 待到差不多消了食,李宿送姚珍珠回了后殿,这才回去继续忙。 之后几日,姚珍珠倒是没怎么有空闲陪李宿用膳。 第二日李宿的诏令便下发,尚宫局接旨,立即更改姚珍珠身份名帖,姚珍珠正式成为六品太孙良媛。 按大褚宫规,六品良媛位同昭仪,已是中三位娘娘,只是因李宿并非皇帝,因此依旧只能被称作小主。 但姚珍珠这一次被封,却要有封赏典礼,尚宫局也要给她准备吉服,好让她可以光鲜亮丽地去奉先殿叩拜先祖。 吉服与典礼样样都不能大意,姚珍珠紧赶着忙了两日,第三日才在周萱娘的陪同之下,顺利行册封典礼。 待到姚珍珠从奉先殿回毓庆宫,贺天来已经等在前庭。 见了她,立即领着毓庆宫的宫人给她道喜:“恭贺良媛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宫人们异口同声:“恭贺良媛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姚珍珠浅浅一笑,扭头看了一眼听澜,听澜便立即上前,给众人红封。 “大吉大利,心想事成。” 毓庆宫就这么大,姚珍珠同这些宫人也很熟悉,便也不说那许多废话,只道:“咱们都是毓庆宫人,只要大家忠心耿耿伺候殿下,殿下绝不会亏待咱们。” 姚珍珠不是替李宿说话,她是以自己为标准,给了大家最好的榜样。 她一心为李宿,李宿就千百倍对她。 从无名无分的司寝宫女到如今的六品良媛,不过才过了两个月。 所以,她这话说得底气十足,也特别有分量。 宫人们也都是毓庆宫老人,心里都很明白事,闻言便一起给姚珍珠行礼:“是,谨遵小主训导。” 姚珍珠让她们各自去忙,这才回了后殿。 刚一进门,她立即就让听澜给自己更衣,然后便歪在贵妃榻上,半天起不来。 昨日她便来了月事,这几日正是不舒坦的时候,但最近的吉日只有今日,只得咬牙撑着。 周萱娘也跟着她进了后殿,见她不舒坦,又想起之前周铭过来给姚珍珠诊脉的评判,心中有些怜惜。 “小主,您这几日就好好养养,若是相见什么人,便让宫人去传,这天寒地冻的,咱们就不往外跑了。” “之前我送来的融养丸,小主记得吃,坚持上小半年,以后就没那么难受了。” 她对姚珍珠实在很是关心,姚珍珠便坐起身来,握住她的手:“知道了,姑姑放心便是。” 正说着话,如雪从外面快步而入,脸色有些苍白。 “小主,姑姑,”如雪福了福,“太子妃娘娘召见小主。” 第73章 【二合一】又有谁说咱们…… 姚珍珠入毓庆宫已有两个月,期间她从司寝宫女成为诏训,又陪着李宿一起替太子尽孝,护送皇帝陛下前往玉泉山庄,这在毓庆宫可以说是头一份。 可无论怎样,太子妃娘娘都没说要召见她,甚至可能连毓庆宫有没有她这个人都不知道。 怎么这会儿竟要见她了? 姚珍珠略有些迟疑,忙去看周萱娘。 周萱娘倒是没有如雪那么慌乱。 她低头思忖一番,道:“太子妃娘娘是个好脾气人,很少发脾气,倒是不会如何磋磨宫人。” 话虽如此,但之前年节时太子妃陈氏同大公主争执,惹怒了皇帝陛下的事,姚珍珠还是有些耳闻的。 周萱娘安慰她:“无论以后如何,殿下现在还是太孙,她不会不顾安郡王的名声欺辱毓庆宫。” 但她这个时候寻姚珍珠,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周萱娘扶着姚珍珠起身,又让听澜跟如雪陪着一起选衣裳,低声道:“小主,虽太子妃不会明着拿捏您,很可能也不会多慈祥,无论她说什么您且随意听一听,不用往心里去。” “无论太子妃娘娘让你做什么,你都说回来禀报太孙才能定夺,自己做不了主,便是了。” 姚珍珠顿了顿,点头:“好,只是我全推给殿下,是否……” 周萱娘握住他的手:“无妨,这也是殿下之前叮嘱过我的。” 姚珍珠这才安心。 听澜跟如雪给她选了一身很寻常的水红袄裙,百褶裙上绣了成片的绣球花,漂亮却不奢华。 上身的袄子是蝴蝶袖的,宽宽大大,绣了一圈如意缘边,随着动作摇曳生辉。 她换上衣裳,周萱娘瞧了瞧,从妆奁里取出一串七宝琉璃佩,给她坠在立领第一排盘扣上。 如此一来,便略有些贵气。 听澜给她梳了双环髻,发髻底部攒了一圈粉碧玺绣球花簪,正巧配她这身衣裳。 姚珍珠的脸这几日已恢复往日白皙,唇上再点胭脂朱色,立即衬得她精神而明媚。 年轻,便是最大的倚仗。 姚珍珠不需要如何浓妆艳抹,自然而然便清晰脱俗,明媚耀眼。 周萱娘扶着她转了一圈,感叹道:“小主真是美人胚子,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宫妃们来来去去,也就小主美得让人舒服,且百看不厌。” 姚珍珠虽然年轻,却并不如何张扬跳脱,她收敛起心神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典雅内敛。 周萱娘如此夸她,倒是让姚珍珠不太好意思。 “姑姑谬赞。” 周萱娘一直端着笑,似乎并不觉得被太子妃娘娘召见有何不妥,她的态度安抚了姚珍珠,让她心里的紧张减轻几分。 周萱娘道:“汤圆年纪小,还得历练几年才行,今日便让如雪跟听澜一起伺候你去东宫,如雪去过,知道如何应对。” 姚珍珠便道:“是,有劳如雪了。” 如雪同她相熟,也曾伺候过她,让姚珍珠心里更是放松。 如雪便道:“小主放心,奴婢一定好好陪在您身边,你不用怕。” 如此安排完,暖轿便到了。 姚珍珠披上大氅,直接出了毓庆宫。 从毓庆宫到东宫,几乎要穿过大半长信宫。 东宫位于景阳宫以东,独立于后宫之外,却并未出长信宫,依旧属于宫中宫殿。 而毓庆宫则在寿康宫以西,一东一西,位于长信两侧。 长信宫立宫之初,便设立东宫,专供太子居住。毓庆宫则是到了李宿被立为太孙时才额外设立。 因此,毓庆宫崭新整洁,比之宫中的大凡宫室都要亮堂。 李宿之所以被立为太孙,其中也有不少缘由,不过此事宫中并未明言,坊间只是猜测。 姚珍珠这一路上胡思乱想,暖轿在长信宫中七拐八拐,都要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东宫之外。 自从太子在洪恩元年立储,搬进东宫已有三十载,这三十载中东宫即便有修整补漏,却没有整体大修过。 姚珍珠从暖轿下来时,就发现东宫正殿上的琉璃瓦都有些褪色了。 跟朝气蓬勃的毓庆宫相比,这里一切都是陈旧的。 姚珍珠刚一下轿,便有个二十几许的大宫女出来相迎:“姚良媛,一路辛苦,这边请。” 姚珍珠被听澜搀扶,跟着这位大宫女进了东宫。 东宫比毓庆宫要大,里外三进宫闱,左右各两处跨院,后还有东宫花园,整体颇为宽敞。 当然,这是对于后宫人数稀少的李宿来说,太子已将近不惑之年,后宫充盈,这个对于太孙宽敞的东宫,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实在太过拥挤了。 但挤也只是那些良娣诏训等,对于太子妃来说,整个后殿都是她的住处,倒是不显得如何拥挤。 那宫女很沉默,一路无话,姚珍珠便也不四处张望,只跟在她身后往后殿行去。 待跨过月亮门,姚珍珠便看到庭院里种了一棵模样并不那么漂亮的枣树。 坊间都管枣树叫拐枣,因为枣树的树干扭曲弯绕,并没有利落挺拔的形状。 宫里嫌少种植这样的树木,这还是姚珍珠头一回在宫里见到。 那大宫女仿佛已经习惯了外人的好奇,便道:“娘娘有个小名叫枣娘,殿下知道了,特地叫人种了这树,说可以温养娘娘气运。” 姚珍珠便感叹:“殿下对娘娘如此爱重,实在令人羡慕。” 大宫女恰到好处露出一个笑容,没再多言。 即便此刻没有隆冬时寒冷,但宫中还是显得有些阴凉,姚珍珠穿着大氅等候在后殿正门外,垂眸不往里面多瞧。 那宫女匆匆而入,又匆匆而出:“姚良媛,娘娘有请。” 姚珍珠点头,迈步进了后殿。 宫女没有请她在明堂上坐下,而是领着她去了里面的雅室。 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到后殿的温香暖融。 姚珍珠低着头,小碎步往里走,稳重又端方。 待进了雅室,宫人禀报一声,姚珍珠便冲着罗汉床上的人影福了福:“臣妾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好孩子,过来坐下说话。” 姚珍珠这才走上前来,坐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 她依旧低着头,只能看到身侧太子妃脚上那一双描金祥云鞋。 太子妃姓陈,娘家便是盛京陈氏,陈氏武将出身,早年只是太子身边的侍卫统领,而陈氏也只是太子后宫中不太起眼的良媛。 后来陈统领几番立功,一路高升至御林军参将,而陈氏诞育皇孙有功,便被立为侧妃。 此时,先太子妃还健在。 后来的故事宫里人人都知,先太子妃娘娘身体羸弱,于太孙八岁上便撒手人寰。次年,太子以东宫不能无主为由,选立陈侧妃为太子妃,三皇孙李端便直接成为嫡子。 自此,这位陈娘娘被太子宠爱十年之久,至今隆宠不衰。 宫里人人都说,太子因为宠爱她,爱屋及乌,更爱三皇孙李端,且为他多方筹谋,让他年仅十七便被封为安郡王,出宫开府,迎娶太原兰氏嫡女为妃。 不过,宫中毕竟还有那么多主位娘娘,这长信宫的女主人,暂且还不是太子妃陈氏,因此,除了各种年节庆典,陈氏鲜少出东宫,宫中即便说她,也都是跟太子和两位皇孙有关,其余的时从来无人说起。 姚珍珠回忆着路上如雪对她说的细节,安静端坐在绣墩上,等着太子妃垂训。 似乎是觉得姚珍珠太安静,太子妃便笑着说:“好孩子,抬起头来我瞧瞧。” 姚珍珠这才抬起头,微微扬了扬下巴,眼眸却没有勾起。 但凭借余光,她也大概看清了太子妃的面容。 太子妃陈氏长了一极为淡雅的柔弱眉目。 她皮肤很白,白得似乎没有见过天光,眼眸浅淡,并非炯炯有神的样貌。 却让人瞧了不那么紧张。 “倒是个伶俐人,”太子妃道,“宿儿如此喜欢你,藏着掖着不带出来见人,还要立你为侧妃,可见对你的心意。” 侧妃? 姚珍珠心下一跳,此事李宿并未多言,只说太子不许他加封自己,难道他同太子要的竟是侧妃位? 如此一想,姚珍珠心中立即要乱。 姚珍珠浅浅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乱。 乱了,不就如了东宫的意了? 她想起当日在小厨房里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想起自己肺腑绞痛吐血而亡,想起那人那事,一瞬便冷静下来。 “臣妾蒲柳之姿,哪里能堪此重任,娘娘谬赞,臣妾惶恐。” 姚珍珠红了脸,佯装紧张羞怯地说。 太子妃低下头,用那双浅淡的眼眸盯住姚珍珠。 “好孩子,你倒是懂事,我还挺喜欢你的。” 姚珍珠的脸更红了。 她连忙起身,对太子妃福了福:“谢娘娘垂怜。” 太子妃轻笑出声,对姚珍珠摆摆手:“快坐,哪里那么多规矩,我这个人啊,最不喜欢规矩了。” 待姚珍珠坐下,她才对宫人招手:“听闻你之前陪着宿儿历险,很是受了惊吓,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很是惦念。” “我给宿儿准备了些补药,你且带回去伺候他用了,也好让我安慰。” 姚珍珠道:“谢娘娘赏赐,臣妾一定好好伺候太孙殿下。” 太子妃从篮子里捏起一枚红枣,慢条斯理吃着。 “你如今已是良媛,想当年,我也是太子身边的良媛呢,咱们倒是很有缘分。” 姚珍珠低着头,安静聆听太子妃的话。 果然,下一句她就切入重点。 “早些年,人人都嘲笑我出身卑微,不过是个军户女,现如今,当时嘲笑我的人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谁说咱们这样的人,不能做殿下们身边的知心人呢?又有谁说咱们不能当正宫娘娘?” “姚良媛,你说呢?” ———— 姚珍珠跟李宿一般年纪,都是今年即将满二十。 她比李宿还要小上几个月,在宫中的所有嫔妃中,她年纪是最小的。 或许,正是因为天然的身份年龄差距,让这些娘娘们认为她是个相当好拿捏的人。 姚珍珠听着太子妃的话,一字一句,把它们都记在心中。 这些话不仅仅是说给她,也是说给李宿的。 “娘娘说的是,只是臣妾人微言轻,不敢肖想高攀,只希望能陪伴在殿下身边,不被殿下厌弃才好。” 太子妃的语气特别温和,一句一句引导着姚珍珠:“宿儿喜欢你,就是你的机会,也是你最大的倚仗。你若是对宿儿动了真心,对他尽心尽力,又有什么不敢想的呢?” “而且你年轻,许多事都不知,”太子妃的语气越发温和,可脸上的笑意却略收了收,“皇家人都是情种,若是喜欢谁,就会放进心里喜欢,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 “你放心便是了。” 这话说得姚珍珠毛骨悚然。 姚珍珠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什么情种,什么不会改变,说的是皇帝陛下还是太子殿下? 皇帝陛下暂且不提,若真如同她所言,太子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她毕竟是继妃。 姚珍珠目光微闪,低声道:“娘娘,臣妾……臣妾怕,臣妾不知要如何做。” 她又不是真傻子,太子妃如此循序善诱还听不懂,那就太虚伪了。 她既要听懂,又要装得胆小不知所措,才是太子妃最喜欢的。 果然,她一说害怕,太子妃娘娘便弯下腰,亲自握住她的手。 姚珍珠的手很凉,很软,却并不细腻。 她的出身,宫里上下都知道,太子妃只可能比旁人知道的更详细。 苦出身,难道就不能有好命格? 太子妃看着羞怯的小姑娘,心里却想起早年的自己。 “当年她们都看不起我,说我是军户女,说我不配伺候太子,可那又怎么样?” 太子妃的语气逐渐冷淡下来。 姚珍珠垂着眼眸,修长的脖颈如同脆弱的幼崽,看起来柔弱无依。 太子妃道:“但现在主位东宫的人,却是我,百年之后能陪伴在殿下身边的,也是我。” “珍珠,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努力,”太子妃谆谆善诱,“你只有走出那一步,一点点走进他心里,成为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他才会离不开你。” “而你,就可以获得你想拥有的一切。” 姚珍珠的手被她紧紧握着,却忍不住发抖。 太子妃感受着手中的颤抖,弯下腰来,轻声在姚珍珠耳边说:“他走得高,你就能高高在上,你且想一想。” 太子妃的话语仿佛魔音,直达姚珍珠心底。 恍惚之间,她意识到,宫里的每个人,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太子妃紧紧盯着她,似乎非要等到她一句承诺才罢休。 “珍珠,你得为自己活。” 姚珍珠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好似胆怯紧张,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太子妃突然放开了姚珍珠的手。 她伸出手,在姚珍珠肩膀轻轻一拍:“好了,我也就同你说些体己话,瞧你这丫头,怎么吓成这样。” 姚珍珠浑身一个激灵。 片刻之后,她哆哆嗦嗦起身,声音跟蚊子似的:“臣妾谨遵太子妃娘娘教诲。” 太子妃勾起唇角,满意地笑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知道你会明白本宫的心意,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姚珍珠福了福,转身还踉跄一步,待往前走时,腰背却依旧挺直端正。 太子妃看着她细瘦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起脸上的笑容,淡淡道:“茶冷了。” 她身边的姑姑池梦桃躬身上前,端走茶杯给身后的大宫女,摆手让她退出去。 待大宫女退下,池梦桃便屈膝坐在脚踏上取了玉锤给她锤膝。 “娘娘莫急,那姚良媛瞧着不傻,应当明白娘娘的意思。” 太子妃没说话。 池梦桃脸上堆笑,语气温和:“殿下知道娘娘对他的心,这么多年,娘娘一心为殿下操持,无论成与不成,殿下都不会怪罪娘娘。” 听到这句话,太子妃才叹了口气。 “那孩子就是胆子太小了,当年我也不曾如此胆怯过,”太子妃道,“希望她能懂事些,也能有些自己的打算。” 池梦桃道:“会的,娘娘差事办完,就不要多想,您身子不好,还是少费些精神。” 池梦桃说完,收起玉锤,起身除了雅室。 不多时,她端回来一碗安神汤。 “娘娘且再吃一碗汤,待用过午膳,就能好好睡一会儿。” 太子妃低头看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这药吃了好多年,她依旧睡不好,但若不吃,就连睡都睡不成了。 太子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吃下那碗苦涩的药。 池梦桃唇角笑容不变,立即端来蜜饯:“娘娘吃一颗,立即就不苦了。” 太子妃一颗蜜饯含在嘴里,却没尝出什么甜味,依旧只有满嘴苦涩。 她问:“端儿那还是没好消息吗?” 李端成亲已有半年之久,小两口瞧着也很恩爱,怎么安郡王妃依旧没有好消息呢? 若是李端早早有了殿下的长孙,那她也不用如此焦急,日日夜夜为他忧心。 池梦桃道:“王爷去岁刚成亲就出京办差,回来又赶上年节,待到今岁事情又多,怎么也要耽搁一些。” “娘娘放心,王爷年轻,王妃身子康健,子嗣之事差不了的。” 太子妃刚吃了药,脑子里有些发晕,她呆坐片刻,道:“这倒是。” 池梦桃见她浑浑噩噩,便忙伺候她躺下,然后叫了大宫女小鸳进来伺候。 待到外面没了动静,小鸳便麻利地把墙角的花盆搬过来,凑到床边道:“娘娘,人走了。” 太子妃挣扎起身,接过小鸳塞进帐幔的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半晌之后,她趴在床边,把刚才那碗苦涩至极的汤药吐了出来。 好半天,才把药吐干净。 待她吐完,又含了一颗薄荷糖在口中,看小鸳在花盆里翻土,把沾了汤药的泥土塞入帕子里,又重新换上新土。 “娘娘,您快歇一歇,”小鸳小声说,“奴婢换一炷香。” 新的香重新燃起,浓重的香味熏得人头疼,却也驱散了苦涩的药味。 太子妃重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突然捂住眼睛。 “好累啊。” 另一边,姚珍珠从东宫步出,直接上了暖轿。 她上了暖轿的时候心还扑通乱跳,待到暖轿升起,开始往外行去时,她才渐渐冷静下来。 她自然是不会被太子妃的话蛊惑的。 但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或者太子是什么意思,她还需要细细斟酌,回去好同李宿交代。 待到她差不多捋清思绪,才开始琢磨旁的事。 听澜和如雪都跟在暖轿边,姚珍珠便掀开轿帘,叫了如雪到旁边:“如雪。” 如雪立即过来,低声道:“小主,您好些了?” 姚珍珠道:“我没事,不过……娘娘她是否患有心疾?” 如雪:“未曾听说。” 姚珍珠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咱们回吧。” 回去的路上,轿子正巧会路过慈宁宫花园。 宫中如今没有太后,慈宁宫关闭不开,但花园却依旧有宫人打理。 轿子突然停住了。 轿窗边,突然传来听澜的声音:“小主,前有来者。” 姚珍珠等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听澜声音:“小主,是庄昭仪。” 庄昭仪? 姚珍珠道:“下来等。” 两人位份相同,但庄昭仪是皇帝妃嫔,她是晚辈,自要先下来避让。 姚珍珠下了暖轿,抬头就看到对面一队仪仗缓缓而来。 庄昭仪去岁查出有孕,如今约莫五六个月的月份,因此队伍走得很慢很稳,显得尤其慎重。 姚珍珠披着大氅站在宫巷边,安静垂眸而立。 等了一会儿,仪仗才行至近前。 姚珍珠蹲福,却听到暖轿里传来一道娇柔嗓音:“停。” 她蹲福不变,只觉得前面一阵香风抚来,一个紫红的身影下了暖轿。 “是姚良媛吧?快快请起。” 姚珍珠这才起身:“给昭仪娘娘见礼,娘娘大安。” 庄昭仪声音特别娇媚,听得人浑身都要酥了。 “哎呦,小姑娘嘴真甜,”她笑着说,“咱们碰到也是缘分,你若是得空,不如陪我去园子里走一走?” 姚珍珠哪里能拒绝。 她只得又福了福:“娘娘吩咐,自当领命,但臣妾嘴笨,还望娘娘不嫌。” 庄昭仪又笑了。 她的笑声轻灵,仿佛夏日的风铃,听得人一瞬精神愉悦。 姚珍珠心想,难怪能从教坊司拼杀出来,成为昭仪娘娘。 这位庄昭仪可当真不俗。 既然娘娘点了名,姚珍珠即便已经饿了,还是要好好陪着。 她也识趣,直接上了前来,扶住了庄昭仪的胳膊。 “娘娘身怀皇嗣,当小心才是。” 庄昭仪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情难得有些温婉:“我是时时刻刻小心。” 姚珍珠陪着她往慈宁花园行去。 待进了花园,庄昭仪便不让身边的宫女黄门继续跟,身边只跟了姑姑连青绢。 姚珍珠便也只让如雪陪在身边。 两个人安静走了一会儿,庄昭仪才开口:“你是刚从东宫出来吧?怎么,东宫那太子妃娘娘终于召见你了?” 姚珍珠低低应声:“是,娘娘不放心殿下,特地叮嘱我几句。” 庄昭仪又笑了。 她笑着说:“哎呦呦,装得的可真像样子,她对太孙殿下能有什么好心思?” 这话姚珍珠就不能接了。 庄昭仪瞧了她一眼,凤目一瞥,倒是有万种风情。 “你倒是个知趣的,”姚珍珠道,“太子妃娘娘是否同你说,咱们都是苦出身,比不得旁人,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抢?” 姚珍珠吃惊得张大嘴。 庄昭仪见她这一脸单纯的样子,忙握住她的手:“好孩子,你若是听她的,可就坏了。” 第74章 【一更】你把殿下当成你…… 姚珍珠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原来他们毓庆宫几乎无人问津,谁看了都要躲着走,就连司寝宫女,也都不愿意来毓庆宫。怎么现如今竟成了香饽饽,人人都想过来套近乎。 不,那甚至不是套近乎。 那是对于金钱、对于地位、对于几乎要到手的权力的奢望。 明晃晃的,不带丝毫掩饰的。 太子妃看起来和善一些,话也没说得那么直白,但到了庄昭仪这里,一切都不同了。 庄昭仪从来也不是个端庄人,姚珍珠之前偶遇她的那几次,她都是快人快语,从不藏着掖着。 现在,即便过来劝导姚珍珠,她也不会多含蓄,反而直接上来便推翻了太子妃的说辞。 “她是不是对你说,只要努力,只要一心为殿下努力,他就会惦念你,你们会一起变好,你早晚可以成为殿下的正妃?” 姚珍珠:“……” 怎么办,她竟然觉得庄昭仪挺有趣的。 庄昭仪翻了个白眼,鼻孔朝天:“听她扯淡,她那是赢了,才敢大放厥词,要是输了怎么办?” 庄昭仪一口气说完:“要是输了全家都要跟着一起死,疯了不成。” 姚珍珠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强忍着才没让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轻咳一声,道:“可是……娘娘您怎么知道的?” 庄昭仪又翻了个白眼。 “她这一套,不说东宫那些女人了,宫里好多妃嫔也都听过。” “她也不想想,东宫跟后宫能一样吗?贵妃娘娘还只是贵妃呢,我们想什么?还想越过贵妃娘娘当皇后不成?” 姚珍珠佯装惊愕。 “什么,太子妃娘娘为何要……要如此规劝咱们?” 这句话,她用了一个很巧妙的咱们。 庄昭仪把翻上去的白眼收回来,瞥了她一眼。 “她是太子的狗,太子想让她做什么,她自然就要做什么。” 庄昭仪刻意压低声音:“这么多年,东宫一直在暗中发力,才有了如今这个局面,要不然你以为为何陛下都离宫了,宫中还如此太平?” 说到底,人人都为自己。 有儿女的宫妃想要博一个好前程,无儿女的嫔妃自然要的就是健康长寿,安乐到老。 谁都不想大好的荣华富贵莫名葬送。 太子妃到底同多少人“谈过心”这个姚珍珠倒是不清楚,不过眼前的庄昭仪肯定是其中一个。 她符合太子妃的选择要求。 出身卑微,娘家无力,年轻又无根基。 更重要的是,她刚怀有身孕,眼看便能成为皇嗣之母。无论皇帝是生是死,是病是瘫,她都可以好好活下去来,宫里定要为她养老。 她若是聪明一些,自动站在东宫一侧,待到太子继位,日子或许会更好过。 毕竟,皇后不如太后,宫妃不如太妃。男人不男人,丈夫不丈夫,又哪里有自己的命重要。 理是这个理,但话不能如此说。 庄昭仪道:“你以为,太子妃为何为太子如此卖力?还不是因为太子一但往前一步,那她便不用再住在憋屈的东宫后殿,可以搬到坤和宫。” 太子妃想当皇后,她也能当皇后,她的儿子说不定最后还能成为太子,她拼搏这一切,才有意义。 “姚良媛,这宫里生活可不能稀里糊涂,人家说什么你都听什么,”庄昭仪冷笑道,“太子妃为何不年不节要找见你,还不是以为太子前进的路上,只差最后一个障碍,他自己不肯拉下脸去同贵妃娘娘妥协,便想让你撺掇太孙殿下去。” “她许给你承诺没有?” 姚珍珠摇摇头:“未曾。” 太孙若是当真替太子说了话,那太孙会得到什么?他又会失去什么? 这个就连太子妃都不敢给保证。 她甚至不能给出保证,一旦她失信于太孙,就意味着她失信于贵妃,那么李端若想要有好前程,就多了一个阻碍。 从某种意义来说,站在安郡王母亲身份的太子妃,跟太子的利益其实并不相同。 太子有许多儿子,可她却只有一个亲生骨肉。 庄昭仪冷笑一声:“你看,这就是东宫的嘴脸,他们既想占便宜,又不给丁点好处,吃相太难看。” 慈宁花园常年空置,平日里几乎也没什么人来,因此两人在此处说话,倒是不用如何防备。 而且,庄昭仪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字字珠玑,就这么把东宫两口子贬低得一无是处,然后话音流转,突然说会了自己。 “你也知道,我是教坊司出身,还不如宫女,”庄昭仪道,“但陛下却偏就喜欢我,不喜欢贤妃那样的端庄人。” “男人都贱,无论你多好,出身、德行、样貌皆过人,还不是旁的什么贱蹄子一勾就走。” 姚珍珠:“……” 不,太孙不是的。 要是有女人敢跟李宿勾手,怕没四十大板下不来,不赶出宫去不罢休。 这么一想,姚珍珠心里莫名有些舒畅。 最起码,她勾手的话,李宿不会生气,更不可能对她翻脸。 她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想归想,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娘娘所言极是,我也……我其实近来也睡不着觉。” 姚珍珠说得可怜巴巴,问的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旁人毕竟不知毓庆宫内情,只知道她陪着李宿出宫遭遇大难,九死一生回来,李宿对她比以前还要疼爱。 但这份疼爱,在外人眼中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恩宠罢了。 她们这样的宫女,宫里一抓一大把,没见谁笑到最后,同样出身的女人里,如今位份最高的便是淑妃娘娘。 可淑妃娘娘早年也是尚宫局的织绣姑姑,手艺了得,是有真本事的。 庄昭仪人也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说起来也就比姚珍珠大了十岁。 她早年在教坊司熬了许久,直到前些年皇帝陛下偶尔招了一次歌舞,这才被看中。 她的心态,同宫中的许多妃嫔都不同。 她低头瞧了瞧年轻姑娘,不由叹了口气。 她轻轻拍着姚珍珠的手,好似真心实意地劝:“太孙殿下瞧着同陛下和太子都不同,他应当不是那般喜新厌旧之辈,你暂时不用太过担心。” “但女人啊,靠的还是自己,不能只依靠在男人身上,谁知道他明日还会不会喜欢你?” 姚珍珠使劲点头:“娘娘请讲。” 庄昭仪也没想到姚珍珠这么上道,她想说的话,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关节处。 “你若是能抓紧有个孩子,自然是最好的,但如今宫里很乱,你还不如孤身一人,别一个弄不好一尸两命,实在太过可惜。” 这话难得有些真心实意,若是旁人,定不会这么实在。 姚珍珠点头:“谢娘娘叮嘱。” 庄昭仪见她乖巧,便道:“你不知宫里早年那些过去,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一些,太子为何不喜欢太孙?因为他同先太子妃一直不和,无法爱屋及乌。” “他不喜太孙,难道还会让他顺利当上太子?一旦太子殿下成功潜龙翻身,介时哪里有太孙殿下的好日子?” “好孩子,你是太孙殿下的宫妃,他若是不成了,你呢?” 姚珍珠一直就知道,她跟李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在外面行事从来谨慎。 此时同庄昭仪说话也是如此。 她听得特别认真,又仿佛被在吓着了,瞧着便有些六神无主。 但实际上,她一个字都没多说。 庄昭仪拐了这么大的弯,究竟想说什么? 或许是冬日寒冷,也或许有孕在身不便久行,庄昭仪终于开始说重点。 “皇帝陛下重病,无法理事,自然无法帮助太孙殿下,而太子殿下更不是太孙能苟奢望的,一旦他得势,太孙立即就要遭殃。” “为今之计,太孙应当另结同盟。” 姚珍珠吃惊地瞪大双眼:“娘娘!” 庄昭仪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太子一心要做皇帝,但这皇帝是这么好当的吗?他以为一切都顺利,可面前的阻碍却不少。” “你别忘了,太子殿下的弟弟可不少。” 洪恩帝青年登基,至今已三十一载,他并非贪恋后宫之人,膝下养成的皇子公主还不足二十。 其中,三皇子为德妃所出,七皇子为淑妃骨肉,九皇子为德妃所生,十皇子则是宜妃的长子。 这么一看,这几位皇子的母亲都是主位娘娘,母族全部都有依靠。 二皇子昭王因牵扯宜妃小产之事已圈禁府中,十皇子今年只十岁,年纪尚轻,不足为惧。除去这两人,太子还有三个对手虎视眈眈。 姚珍珠脑中的麻团一根一根被扯开,乱成一团的线终于被梳理清楚。 庄昭仪没有被太子东宫收买,但她另外结盟。 她身份同姚珍珠相仿,年龄又不算太长,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她这样的人倒是很适合做说客。 姚珍珠脸上闪过害怕,她声音都哆嗦:“娘娘,您快别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庄昭仪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却很坚定:“你总要看明白的。” 她的手跟太子妃的不同,温柔有力,带着一层薄茧,有着说不出来的熟悉。 “太孙若想走出一条活路,他靠的不能是太子,只能是贵妃,只能是他其他的皇叔。” “姚良媛,你且听我的,你把这话告诉太孙,他自就明白了。” 姚珍珠脸都白了,慌得不行。 “可是,可是若其他……那殿下的身份岂不是也很尴尬?” 她说话都结巴了。 庄昭仪轻声笑笑:“你这丫头真是单纯,你且看看,又不是所有的王爷都有亲生骨肉。” “到头来,这一切不还是太孙殿下的?” 姚珍珠心中一凛,立即明白过来。 庄昭仪背后那个人,一瞬只剩下两个人选。 三皇子寿王如今已三十而立,膝下儿女成群,甚至已经立了嫡长子为世子,自不可能是他。 五皇子、六皇子和八皇子母亲早早就薨了,母族也不显赫,根本不足为据。 那么,就只剩下七皇子和九皇子。 一个温柔似水的淑妃娘娘,一个喜爱猫狗爽朗大方的端嫔娘娘,到底是谁呢? ———— 庄昭仪不说,姚珍珠自然也不可能直接问出口。 她就白着脸,慌慌张张道:“娘娘,我……我不敢说。” 庄昭仪已完成任务,她不信姚珍珠回去不同太孙禀报,便潦草安慰她:“你说,才是对太孙忠心,若不说,你以为太孙查不出来?” 姚珍珠的脸更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庄昭仪看了看她,见她一脸稚嫩,身上还一团孩子气,不由叹了口气。 “你们也是可怜。” 太孙生在天家,金枝玉叶,如今却陷于泥里。姚珍珠倒是普通凡俗,可锦衣玉食的背后,却又布满荆棘。 他们两个的路都不好走,也似乎没办法走得利落。 庄昭仪道:“好孩子,咱们能谈这一场也是缘分,若以后……你实在无处可去,但凡我还在,你可来寻我。” “我这些年在宫里也不白混,怎么也能护你一二。” 姚珍珠还真没想到,庄昭仪看似泼辣直爽,也似乎没心没肺,却是个仔细人。 她这份心意,姚珍珠记在心里。 “多谢娘娘。” 庄昭仪说完正事一身轻松,又同她说了好些男女相处的事,见姚珍珠略有些迟疑,便问:“怎么?” 姚珍珠其实是有些苦恼的。 自从谷底回来,她心里就藏了事,她隐约觉察到自己的心思,却又不敢去正视它。 这种患得患失,令她不复往日的平静随和。 这事她不能跟周萱娘说,也不能同更不懂的听澜念叨,此刻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娘娘,其实我近来,总是不知要如何同殿下相处。” 姚珍珠就连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青涩。 亦真亦假,亦梦亦幻。 “之前在宫外,只我同殿下两人,那时候朝夕相对,也不用如何严守宫规,倒是舒坦。现在回了宫,我却觉得不太适应了。” 庄昭仪倒也不是个冷心冷肺的人,那人能说动她当说客,并非是因她只看自己利益。 现如今同姚珍珠聊了会儿天,庄昭仪倒是对这个不算熟悉的陌生人有了几分好感。 但之后,她又多了几分同情。 宫中人不能讲同情,但凡心软,明日就要没命。 庄昭仪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坚强,很冷漠,直到听到姚珍珠这句话,她心湖深处却又泛起波澜。 谁没有年少慕艾时候? 她也曾是纯情少女,曾仰慕邻居的书生哥哥,只要看他一眼,便觉得日子甜滋滋。 那又有什么用? 家里出事时,她豁出去脸皮求他,奢望可以有栖身之所,可换来的只是一句“我无用”。 他嘴里说着无用,却没有真真正正为她努力。 所以庄昭仪觉得,教坊司也挺好。 大家都只看钱,只玩乐,没有人讲情。 感情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拖累人的意志,麻木人的神魂,也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庄昭仪深吸口气,压下心海里翻涌的浪潮,她轻轻摸了摸略有些闹腾的肚子,告诉孩子不必伤怀。 “在外面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最好,”庄昭仪声音低沉,“是否觉得他对自己关怀备至,两个人无话不说,几乎都要忘记身份地位?” 姚珍珠懵懂点头。 庄昭仪说对了。 回了宫来,若非有那许多事撑着,姚珍珠只怕还会难受更久。 直到她重新找回过去的自己,或许才能让心安稳。 但庄昭仪却给了她另一条出路。 她看着一脸纯真的姚珍珠,从血脉里翻出仅剩的良知,她认真告诉姚珍珠:“你只是无依无靠的情况下,想要依赖一个人罢了,这并非动了真感情。” “这不是什么大事,过一阵子你就会重新习惯宫中的生活,亦或者……” 庄昭仪语气缥缈:“亦或者,你把殿下当成你的哥哥,对你一向关怀有加的兄长,甚至你可以偷偷把他当成你的亲人,这样你就会发现,一切的难受和酸涩都会消失。” 在庄昭仪看来,姚珍珠还是太年轻了,或许是这一趟宫外之行,让她动了凡心,可她毕竟年少,没经历过这样事,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底如何去面对李宿。 她或许害怕,但又舍不得那份温暖,整个人患得患失。 连她这样一个没说过几句话的人,也被疾病无医的姚珍珠问上了。 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她的良心却不能看着小姑娘越陷越深。 宫里最不需要的是情爱。 越是恩爱非常,越是情根深种,最后痛苦抑郁的都只会是付出多的那个人。 因为她们奢望的那个人,身边永远有更年轻漂亮的选择,也永远有数不清的宫女宫妃充斥宫闱。 姚珍珠年轻貌美,如同春日的花骨朵,正是含苞待放时。 她不想看到她迅速枯萎,然后被人弃如敝履。 诚然,现在的太孙殿下还瞧不出花心滥情的模样,但男人不都是一个样子? 没有人是特殊的。 庄昭仪问姚珍珠:“姚良媛,你可明白了?” 庄昭仪之前的话,姚珍珠是能听得明明白白,但是后来回她的问题,姚珍珠就有些听不懂。 不过,她仔细想来,便也自己想通。 庄昭仪说得对。 她少时失去所有亲人,唯一的兄长还走散,她怀念的,求而不得又寻遍不着的,一直都只是哥哥。 在流浪的那些年,哥哥也是有什么都让着她,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肯叫她亏了嘴。 他会给她在窝棚里铺一个温暖的床,会背着生病的她一路不掉队,会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以后要让她过好日子。 这些,李宿也曾做过。 现在想来,她似乎当真把对哥哥的思念加注到李宿身上,以至于对他产生了更多期待。 这么做是不对的,但姚珍珠却又不知要如何去改变。 她已经习惯同他一起用饭,饭后聊一会儿天,说一说一天的琐事,若是这样的生活不复存在,她恐怕会更难受。 姚珍珠思忖地道:“我明白了,只是,就把殿下当成是兄长吗?” 庄昭仪握住她的手,语气颇为肯定:“我是过来人,我很清楚如何在宫里过得好,你听我的便是。” 姚珍珠轻咬下唇:“好。那我就偷偷僭越,把殿下当成哥哥来看待。” “殿下也确实是个好哥哥。” 她微笑起来,眼睛弯成柳叶,弯弯绕绕,很是可爱。 庄昭仪看了她一眼,心中叹息: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过,能晚一日也是好的。 庄昭仪看着她,总觉得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庄昭仪又教了她几句,然后到:“以后若是得空,你来宫里寻我玩,我带你吃果子。” 姚珍珠微微一愣,也笑了:“好。”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满意。 第75章 【二更】我会让他们都满…… 姚珍珠先送了庄昭仪坐回暖轿中,然后便也回了毓庆宫。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 若是平时,此刻她已经开始用膳,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暖轿刚一到毓庆宫,姚珍珠还未来得及下轿,就听到贝有福的声音:“哎呦小主,您可回来了。” 姚珍珠下了叫来,看贝有福一脸焦急,有些好奇:“怎么,宫里可是出事了?” 贝有福见她面上带笑,眼神明亮,满头的汗这才不觉得凉脑袋。 “小主没事,下官也便放心了,”贝有福松了口气,“咱们宫里没事,是殿下怕您有事,下了课就一直在等,午膳也还没用呢。” 姚珍珠顿了顿,心想,庄昭仪的话果然有几分道理。 只有做哥哥的,才会对妹妹如此关心。 姚珍珠如此一想,心里好似便没那么焦灼,总是无端翻涌的心湖也渐渐平静,不再动不动惊起波澜。 她对贝有福点点头,道:“让小厨房抓紧上膳,殿下的胃饿不得。” 她边说着,边快步往里面走。 李宿这会儿正在看书,不过他垂眸盯着书页好久,久到茶都冷了,也未曾翻页。 一听到外面传来轻灵的脚步声,李宿才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了过去。 姚珍珠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虽未怎么走路,却显得气色极好。 她脸蛋红扑扑的,唇角也微微有些笑意,似乎没出什么事端。 李宿却没有松眉头,只道:“怎么才回。” 按理说,她早早就被叫去东宫,一来一回虽然颇费工夫,却也不至于过了午膳才回。 即便姚珍珠想要在花园里玩,也不会错过饭时,怎么也得回来吃完午膳再出门。 姚珍珠接过贝有福呈上来的茶,一口闷下一整杯。 “殿下,如今咱们毓庆宫可红火了,这你可知?” 李宿不知。 没人会找到他面前,那便是趁着姚珍珠出门的工夫,动了心思的人全部都凑上来。 李宿道:“除了太子妃,还有谁?” 姚珍珠顿了顿,道:“还有庄昭仪。” 她说得不是很肯定,庄昭仪是说客,背后的人她尚且不是很清晰。 李宿看她又喝茶,知道她一定饿了,便摆手让贝有福先上一碟点心。 贝有福忙端了牛肉松饼过来:“小主,吴大厨这几日一门心思都是新造,酥饼加了牛肉松,您且尝尝。” 姚珍珠用帕子擦干净手,取了一块来吃。 自从回了营地后,再也不会那么没规矩,尤其是回宫后,更是同以前那般端庄贤惠。 李宿见她又变回了山谷里的姚珍珠,两个人之间新生的隔阂一瞬打散,似乎一切又回到最好的时候。他心里一松,脸上便也有了笑意。 “慢点吃,别噎着。” 姚珍珠一口咬大半牛肉松饼,饼的外皮很酥,很脆,裹满了芝麻,又有一点点焦香,而内里却是软的。 吴鱼羊亲手炒制的牛肉松松松软软,并不干燥,反而鲜嫩又湿润,调味里加了一点辣、一点麻,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甜。 就是这点甜,勾起了她舌尖的所有感动。 姚珍珠眯了眯眼睛,两三口就吃下一个,这才叹着气说:“真好吃,吴大厨果然名不虚传。” 吃完牛肉松饼,姚珍珠立即恢复精神。 她又吃了一碗茶,空落落的胃才有了暖意。 “殿下,太子妃娘娘和昭仪娘娘的诉求是不同的。” 李宿颇有耐心,一直等姚珍珠吃饱喝足,等她缓过神来,才道:“太子妃会唤你过去,孤大抵知道所为何事,听听便罢了,不用当真。” 姚珍珠问:“殿下知道?” 李宿垂下眼眸:“东宫一贯喜欢收买人心,这些年在宫中皆如此行事,许多位份低又无儿无女的嫔妃,现在大抵都站在东宫一边。” 也正因此,皇帝重病送往行宫这么大的事,只有几个主位娘娘不满。而朝堂之上,因有几位阁老压制,暂时没出大事,百姓也不知到底如何,朝野上下还算平稳。 这种平稳,却并不让人松懈。 “太子妃娘娘规劝人,十年如一日,从不改变,”李宿淡淡道,“先说她自己是军户女,却因对太子忠心耿耿,独得太子宠爱,最终成了人人艳羡的太子妃娘娘。” “说来说去,还不是暗示别人太子是重情重义之人,只要忠心于他,便会飞黄腾达,富贵锦绣。” 姚珍珠道:“殿下厉害。” 李宿抿了口茶:“并非孤厉害,只是东宫自来皆如此,这么多年早就看厌。” 所以,太子妃招姚珍珠过去时,李宿即便知道也未叫人拦。 皇宫内院,太子妃不会真对珍珠如何,不过是用这些小手段哄骗罢了。 姚珍珠便道:“臣妾听太子妃娘娘的意思,是想让臣妾劝说殿下,让殿下去同贵妃娘娘说合,让苏家支持太子……” 姚珍珠有些不太确定,也不太敢说。 李宿扫了一眼守在门口的贺天来,道:“是让苏家支持太子继位。” “因我在此事出力,可以让父子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一些,也让我在父王继位之后,可以坐稳太子之位,是不是?” 姚珍珠小声说:“意思是这个意思,但娘娘没明说。” 跟太子妃说话不如同庄昭仪聊天来的痛快,太子妃总是含含糊糊,一句话要引出八百个深意,要旁人自己去反复猜测。 李宿道:“他们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 这话不能回答,姚珍珠没吭声。 李宿把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从小到大,孤同太子关系便极为冷淡,从无父子亲缘,无论孤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像三弟、四弟那般被父王看重。” “一旦孤目光短浅,鼠目寸光,”李宿道,“当真为了太子位、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亲情,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宝座去争抢,那孤也活不到现在。” 此刻书房内只他们两人,除了贺天来,宫人都没跟进来。 姚珍珠说话自是比以前要大胆,但她没想到,李宿说话全无顾忌。 不知道为何,看着李宿寡淡的神情,姚珍珠心里不由有些慌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慌乱,也不知道在慌乱什么,总之就是心绪难平。 李宿把话说完,见她沉默不语,不由缓了缓语气:“是不是吓着了。” 姚珍珠僵硬着颔首:“有些。” 她对于这些权力更迭,勾心斗角,确实不懂,也没有多少远大见识。 她更不明白,为何父子亲情会如此淡漠,以至宫中人人皆知,以致人情越发冷漠。 她曾经差点活生生饿死,对那些权利地位全无好感,只想吃饱穿暖,能安安稳稳活下去。 李宿看她面色发白,语气又软了些,几乎有了温柔哄劝的意味。 “我现在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是为了让你知道毓庆宫以后会如何,我又是如何打算。” “只有你心里明白,在遇到事情时便不慌乱。” 这宫里的许多事,都是因猜测和顾忌而来。 只有相互信任,携手扶持,才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即便李宿不待见太子与太子妃,却也知道他们两个确实一心为东宫,也一心为李端,所以东宫才能行至今日。 少年太子,又能有多容易日子? 若非洪恩帝一直惦念孝慈皇后,一直对苏家心怀感激,又对苏长卿为国捐躯而遗憾,李锦昶这个太子不可能当得如此稳当。 姚珍珠深吸口气:“殿下您说。” 李宿知道她稳住心神,便道:“太子身边有陈家,有拱卫京师的御林军,也有位居阁老的太子太傅与太子少师,军、政已大半攥在手里。” “并且,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年少时就被立为太子,三十载并无过错,一直都儒雅端正,礼贤下士,在文人中的威望也不低。” “如今皇祖父重病,昏迷至今将近一月,一直未曾苏醒,宗人府不可能去驳太子面子,礼部也不会在此时不懂规矩。” “但时间总有先后,若是皇祖父已……那太子继位便毫无悬念,他根本就不用如何谋划,难就难在皇祖父尚且健在。” 李宿冷笑一声:“有些事,要做就做绝。” 姚珍珠听到他这不带任何暖意的冷笑,心中一寒,忍不住攥紧茶杯。 “当时在悬崖上,他拼尽全力都没成功,现在怕也只能百般筹谋。” 姚珍珠好似听懂,又似什么都没听见,她瞪大眼睛,就那么看着李宿。 李宿温和看着她,安抚她心中不安。 “太子这么多年在前朝后宫钻营,也不是毫无用处,最起码我那几位小皇叔都对他颇为信服,且几位阁老也对他很是赞赏。” “现在就差贵祖母代表的苏家军,若是贵祖母能点头,那太子殿下提前登基便再无阻碍。” 说到底,即便皇帝还没殡天,太子也可以国不可一日无主为由,提前登基,请立皇帝为太上皇。 太子这个想法是没有任何错误的,历代皇室中,也不是没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既有先例,便可效仿。 那就难在太子同贵妃并不和睦。 所以,他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关系更冷淡的儿子身上。 以他对贵妃的了解,贵妃更喜欢行事果断狠辣的太孙,只要他提前登基为帝,那么太孙便可前进一位,成为太子。 李宿道:“在我们回宫之前,太子一定同贵祖母谈过,也肯定承诺不会废我,但贵祖母并未答应。” 说起贵妃,李宿的面容略舒缓了些,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太子太过孤傲,以致他不肯好好了解身边众人,他不了解贵祖母,用错了方法。” “在贵祖母眼中,我便是未来太子,将来也必能继承大统,我的太子之位合该是我的,不应当由他恩赐于我。” 姚珍珠微微一愣,贵妃娘娘这想法,可当真霸道。 李宿有些无奈,他垂下眼眸,轻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也很苦恼,贵祖母实在太过固执了。” 姚珍珠没有听懂,却依旧认真听李宿的话。 李宿道:“因为同贵妃商议失败,太子才想曲线救国,让我自己去同贵祖母谈,他很清楚,只要我开口,贵祖母便会宽宥此事。” 说到这里,姚珍珠才听明白。 不过,她观李宿面容,听李宿话语,似乎对此事并无不满,当然,亦无喜悦。 姚珍珠迟疑片刻,问:“那殿下决议如何?” 李宿前面铺垫那么久,为的就是后面这一句。 “父亲之命,做儿子的定要遵从。” 姚珍珠简直惊呆了。 李宿分析那么多,说了那许多话,也给姚珍珠解释了为何会有今日太子妃这一场召见,最后却告诉她,他准备答应? 姚珍珠眨眨眼睛,感觉脑子又不太好使了。 李宿见她那满脸不解的模样,浅浅勾起唇角:“我是晚辈,自当要长辈们心想事成。” 李宿重新端起茶杯,看着茶盏中自己淡漠的眼神。 茶杯太小,口沿不过核桃大,只能看到他一只眼睛,看不到全貌。 偌大的皇宫也如同这茶杯,总是逼仄、狭窄、令人压抑的。 “贵祖母毕竟养育我一场,苏家对我也有恩,我不能不顾贵祖母,不顾苏家,一味只为自己尊荣。” 姚珍珠心中再颤:“殿下。” 李宿轻声笑了:“我会让他们都满意,每个人都拥有想要的一切,皆时,便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姚珍珠几乎都不知这词是何意,可李宿说的皆大欢喜却是他们的。 那他呢? “殿下心里想要什么呢?”姚珍珠忍不住出声询问。 “我吗?”李宿突然笑了。 他笑容清朗,仿佛这一日的天气,舒朗而温和。 他的笑容如春日里迎春花开,冰雪消融,扑面而来皆是春色。 桃李芬芳是他,姹紫嫣红是他,温润如玉也是他。 “到时候,我也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李宿偏过头去,认真看着姚珍珠,“也可能是你想要的。” 姚珍珠只想寻到哥哥,想好好活下去,其他的愿望,她已经记不清了。 李宿看她呆愣愣的,显然今日的话说得太多太满,有些令她害怕,语气一转,道:“我们先用膳,用过膳,咱们再说庄昭。” “好。”姚珍珠点头。 另一边膳厅里,午膳已经备齐。 姚珍珠一进去,就看到了蒸腾的铜锅。 “好久没吃热锅了,”李宿在她后腰处轻轻一推,“还有点想。” 贝有福努力板着脸,险些笑出声,被贺天来狠狠一掐,顿时龇牙咧嘴,踹了他一脚。 哪里是殿下想吃热锅,只不过今日殿下回宫便知晓姚珍珠被太子妃请去东宫,怕她被东宫吓坏了回来没胃口,才特地叫小厨房做了热锅。 当然,太孙殿下脸皮薄,怎么都不会说的。 果然,姚珍珠瞧见热锅,眼睛立即就亮了。 同刚才商谈正事时不同,几乎消失了的精气神又重回姚珍珠身上,整个人就如同刚被浇水的鲜花,重复生机。 “吃热锅最好了!” 姚珍珠眉眼明媚,面带笑意,唇角勾起浅淡的梨涡。 “只要吃了热锅,感觉什么事都不叫事了。” 铜锅烧得滚烫,锅筒里往上袅袅升烟,铜锅中,用骨汤炖煮的汤底正嘟嘟冒着热气。 汤锅四周,摆满了各色食材。 红彤彤薄嫩嫩的嫩牛肉、一卷一卷整齐码放的羊肉卷,如同水晶脍一般晶莹剔透的黑鱼片,以及各种宫里不常用的内脏。 百叶、黄喉、鸭肠、胗子、鸭血一样一碟,再配上香菇、金针菇、鸡腿菇、杏鲍菇等蘑菇,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同上一次吃热锅不同,这一次,膳厅里只摆了一张桌。 李宿看着姚珍珠纯真的笑脸,语气温柔:“一起吃吧,还要有劳姚良媛帮我涮菜。” 姚珍珠用力点头:“好!” 第76章 【一更】殿下,好看吗?…… 如果说热锅的灵魂是鲜嫩的羊肉卷的话,那甘甜爽脆的白菜心就是灵魂的升华。 各种肉类蘑菇都吃完,再下入一锅白菜心,既清口又解腻,简直恰到好处。 宫里的白菜都是皇庄上特殊培育的京郊白菜,味道很甜很香,一点都不苦,无论生吃还是熟做,都是极好吃的。 冬日里,即便就用这白菜下一锅热汤面,也能让人从里到外那么舒坦。 姚珍珠下了一锅白菜,见李宿竟然有些意犹未尽,又叫上了杂面。 “殿下,还是要吃些面,要不然殿下下午武课要饿。” 杂面不能多吃,姚珍珠想了想,又叫上了牛油饼。 热锅这东西,吃的时候胃里热气腾腾,觉得有些撑得慌,过一会儿准饿。 杂面上得快,但是要多煮一会儿,姚珍珠就跟李宿分了一个牛油饼。 牛油饼是用牛油和面,一层一层起酥之后,在锅中炸熟。 里面有五香粉,略有鲜味,但整体还是油香。 刚做好的牛油饼特别酥脆,也特别适合配热锅吃。 一口白菜一口饼,有滋有味。 李宿不知不觉又吃了半个牛油饼,最后吃了一小碗杂面,便觉得已经差不多饱了。 姚珍珠最后又吃了一碗白菜,这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 李宿问:“可用好了?” 姚珍珠点头,同李宿起身,两人出了膳厅,一路往院中行去。 刚用过饭,不好立即坐下。 两个人很安静地,在春风和阳光中携手共踱,在锦绣庭院中走了一圈,李宿才道:“若孤没猜错,庄昭仪是替孤其他的皇叔来的吧?” 至于是哪位皇叔,要看庄昭仪如何言。 姚珍珠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庄昭仪很干脆,没有同臣妾闪烁其辞,直接便同臣妾言太子殿下同殿下关系冷淡,殿下若鼎力支持太子殿下,以后准要后悔。” “她还说,太孙殿下应把目光放在年轻皇叔身上,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李宿微微挑眉,有些惊讶:“庄昭仪竟是如此。” 姚珍珠:“……” 庄昭仪入宫已七八年光景,这些年一直恩宠不断,去岁又怀有龙种,被封为昭仪,李宿居然对她没什么印象。 姚珍珠转念一想,李宿对外人几乎从不关心,没注意过倒也正常。 他能不叫错主位娘娘的封号,都很不容易了。 姚珍珠微叹一声:“臣妾也没想到,庄昭仪是这般性子,同她聊得还算愉快。” 她知道李宿为人,知道他对于信任的人不会疑神疑鬼,所以说话从不藏着掖着。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宿对她也越来越信任,刚刚那些话都敢对她讲。 李宿果然点头:“孤记得宫里许多人都不喜欢她,她同旁人也没什么交情,你倒是喜欢。” 姚珍珠便笑着说:“臣妾只是喜欢说话敞亮的人。” 李宿顿了顿,目光淡淡看向姚珍珠:“孤亦然。” 他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很淡,姚珍珠没听清,只是道:“庄昭仪对臣妾说,殿下若要支持太子,以后下场绝不会好,但殿下若是支持其他皇子,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李宿有点兴趣了:“哦?怎么说?” “庄昭仪说,太子殿下最宠爱的是安郡王,对您不够喜爱,他若是得势,先废掉的就是您的太孙之位,古往今来,被废的太子太孙哪里能有好下场。” “但若是殿下支持其他无子的皇叔继承大统,那将来太子之位岂不还是殿下的,这么看来,这便是您的一线生机。” 庄昭仪这个说客倒是很称职了。 李宿只觉得好笑,道:“难道孤的皇叔以后不会有儿子了?他日皇叔若有子嗣,孤的下场只怕会更惨。” 姚珍珠刚刚同庄昭仪商议时,只好奇背后之人是谁,李宿却一语中的,直接说出此中关节。 “若是取舍,孤支持太子才是最好走的那条路,哪怕未来不做太子,他作为父亲,又一贯是慈悲模样,难道还会要孤的命不成?” 太子真的不会要太孙的命吗? 姚珍珠想起那源源不断的此刺客,想起梦里那些惨死的下场,又想起李宿说起太子是灰暗的脸。 他脸上的嘲讽,藏都藏不住。 姚珍珠只觉得心口刺痛,李宿似乎正走在一条没有任何未来的路上,脚下布满荆棘,身上捆着枷锁,步履艰难,寸步难行。 姚珍珠几乎是下意识握住了他的胳膊。 李宿往前走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来,用那双晦涩的深沉的眼眸看着姚珍珠。 姚珍珠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是哥哥,是兄长,是自己的亲近之人。 她道:“殿下,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选择跟在你身边,会陪你走下去。” 李宿突然明白,她以为刚才自己对她说的“选择”,只是自己的无奈之举。 因为他没有更好的路要走。 这小姑娘,总是为他难过,总是对他心软,又总是拼命把自己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换给他。 但他却不想要。 他也不能要。 他想让所有的美好都在她身上停留,想让她拥有最好的一切,也想实现她的梦想。 从落入山谷的那一刻起,他对自己未来的谋划便多了一个人。 一个软绵绵的,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李宿的心,也跟着软了。 他对她道:“你放心,这些我已同贵祖母商议过,如今并非让太子心想事成,而是按照我们的计划,一步一步往前行进。” 姚珍珠这才明白,刚刚李宿说的选择,并非权宜之计。 她心里翻涌的小船,这才逐渐平稳下来,狠狠松了口气。 看李宿无奈,看他痛苦,她竟也心生怜惜。 姚珍珠道:“殿下早有计划便是。” 李宿轻声笑了笑:“你放心,无论以后我去哪里,都会带着你,让你一辈子吃香喝辣,耀武扬威。” 这不是当时给她封诏训时,她的梦想吗? 姚珍珠笑脸蓦地红了:“那就好,那就好。” 两个人把事情说开,姚珍珠心里便不再纠结,也不再为李宿的未来过分担忧。 待到回了后殿,又吃了一碗酸梅汤,姚珍珠便睡下了。 之后几日,宫里倒是风平浪静。 姚珍珠的月事也平稳结束,正巧这时御膳房送来了新鲜的牛乳,姚珍珠就念叨着要吃牛奶冰。 冬日里吃冰,是人生极乐。 把鲜牛乳在冰窖里冻成奶砖,吃的时候用狍子打成碎冰碴,上面再浇上各色果酱、鲜果、坚果和葡萄干,一道味道丰富的牛奶冰就做好了。 牛奶冰的配料没有定制,哪怕只是淋上一勺蜂蜜,只要适合自己口味,照样能吃得心满意足。 姚珍珠喜欢加葡萄干和榛子,吃的时候加一勺蜂蜜和一大勺草莓酱,酸酸甜甜的,滋味特别馥郁。 她一说要吃牛奶冰,小厨房便忙起来,先是叫人送了牛奶砖来,又派了喜桂专门过来刨冰。 吃牛奶冰的乐趣又何止只是美味。 就看那结实的牛奶砖被刨刀一点点刨出冰晶,听着咔嚓咔嚓的声响,简直更享受了。 姚珍珠领着宫人们一起吃了牛奶冰,又给周姑姑送了些过去,最后还剩下半块牛奶砖。 “殿下可回来了?”姚珍珠问。 听澜叫汤圆上前面去问,会儿回来回:“殿下还未回来,今日似乎晚一些。” 姚珍珠想了想,便道:“好久没动手了,倒是想念灶台,咱们去小厨房逛一圈。” 待到姚珍珠进了小厨房,才瞧见今日有新鲜的小羊腿。 羔羊肉质鲜嫩,吃起来有一股清甜的奶香味,膻味并不重,姚珍珠瞧见这羊腿,顿时来了精神。 “来,喜桂,去叫几个刀工好些的黄门来,”姚珍珠撸起袖子,满脸兴奋,“今日咱们烤串。” 好吃的烤串一定要肥瘦相间,用红柳枝串了大串,在炭火上烧烤。 火光之下,肥肉上的油脂会分泌出来,啪嗒滴在炭火上。 随之而来的,就是蒸腾起的浓郁的肉香。 肉质鲜嫩的羊肉几乎不用多重的调料,只需要孜然、辣椒,便能相得益彰。 姚珍珠给羊肉调好味,又安排宫人去串鲜牛肉、带皮五花肉,鸡皮和鸡脆骨,然后又叫准备香菇、茄子与金针菇。 这些食材都备好,姚珍珠又觉得不算丰盛,又叫上了青椒和小黄花鱼。 待所有食材都调好料,配好菜,姚珍珠才让喜桂站在烤架前,指导他烧烤。 烤肉不能火候太猛,也不能小火慢熬,时间不能短,亦不能长。 最好的状态,便是外焦里嫩,肥肉的部分烤得焦脆,一口下去满嘴流油,却肥而不腻,有一股天然的奶香。 姚珍珠坐在边上,看着喜桂翻动烤串,道:“喜桂近来进步很大,很不错。” 自打她来了毓庆宫,喜桂便伺候她,跟在身边打下手,却也认真学习。 如此一来,厨艺自然突飞猛进,主要是对火候的把控越发纯熟,已经可以出些简单菜品。 姚珍珠颇有些徒弟成才的欣慰。 喜桂站在烤架前,被火光映得满面通红。 “都是小主教导有方,”喜桂说,“小的不能给小主丢脸,一定要有所作为才是。” 姚珍珠笑笑:“好,我等你成才。” 不多时,烤串就备好了。 姚珍珠虽刚吃了一碗牛奶冰,但那是甜品,甜品是不占胃的,所以吃了牛奶冰,自然还要正经吃正餐。 这会儿闻着羊肉串喷香的味道,姚珍珠便忍不到晚膳时候,直接取了一串来吃。 肉串的外皮被烤得略有些焦,咬下去有些劲头,但内芯却是软的,仿佛能溢出汁水。 调料是姚珍珠亲自调的,自然恰到好处。 孜然的特殊味道很好地掩盖了羊肉的膻,而辣椒面里面的芝麻又带着辛辣与醇香,跟孜然结合在一起,在唇齿间碰撞出火花。 更绝的是跟在瘦肉后面的那一小块肥肉。 一起吃在嘴里,只觉得一天的烦恼都要消散。 真好吃啊。 好吃的姚珍珠都感动得红了眼睛。 没有什么比得上羊肉串,没有。 ———— 出乎姚珍珠的意料,李宿竟然很喜欢牛奶冰。 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沉默吃完一碗之后,又示意贝有福给再添一碗。 姚珍珠揣摩,大抵是因为牛奶冰奶香浓郁,而且酸甜爽口,在冬日里温暖的室内食用,是一件会让人心情很好的事。 不过,李宿的胃不好,姚珍珠不敢让他多吃。 待到贝有福刚要转身,姚珍珠便道:“殿下,牛奶冰寒凉,不可多吃。” 李宿:“……” 贝有福:“……” 他应该听谁的? 李宿没有让贝有福为难太久,只道:“明日再用。” 姚珍珠高兴了。 “今日有新鲜的羊腿肉,臣妾叫做了羊肉串,又准备了不少配菜,殿下可要尝尝?” 李宿道:“好。” 姚珍珠便立即叫宫人上菜。 羊肉串一定是刚烤出来的好吃,肉串上还在滋滋冒油,爆出来的香气混合着孜然独特的香料味,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吸引。 羊肉跟孜然是最般配的。 羊肉串其实并非宫中会做的菜式,吃起来有些杂乱不说,味道还重。 不过到了姚珍珠这里,一切的规矩都不是规矩。 美食是需要去分享的。 李宿看着呈上来的烤串,一时不知要怎么吃。 姚珍珠捏起一根签子,给他打样。 “殿下,瘦肉要配着肥肉吃,会更香。” 李宿沉默看着她,然后自己也拿起一根,咬了一口。 香浓的奶香油脂在唇齿间爆开,完美裹住了香味没有那么馥郁的瘦肉,瘦肉外层是焦脆的,可内里又软嫩。 嚼在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却很好吃。 宫里冬日也会上炙子烤肉,但炙子烤肉却同羊肉串不太相同,是两种菜色。 羊肉串吃的不是味道,吃的是一种宫里没有的洒脱。 李宿一连吃了两根羊肉串,才去看其他配菜。 “殿下,您尝尝鸡胗子,这个很脆的,”姚珍珠说,“还有脆骨,这个里面加了甜味,殿下应当会喜欢。” 李宿很听话。 基本上只要是姚珍珠推荐或者亲手做的菜,李宿大多都会给面子。 果然,姚珍珠确实已经掌握了李宿的口味。 在尝了好几种配菜之后,李宿道:“脆骨更好一些。” 这个他当然会觉得好吃。 姚珍珠特地给调的甜辣料汁,甜味不冲不浓,辣味也很淡,却就是恰到好处。 再配上脆骨咯吱咯吱的口感,姚珍珠自己都吃了好几串。 烤串再好吃,也只是饭前点心。 姚珍珠看李宿吃得差不多了,便不叫再用,还是唤人上了膳桌。 今日吃青菜豆腐锅。 别看只是普普通通的素锅,但汤底是姚珍珠亲自盯着熬的,用鸡鸭和大棒骨吊汤,再加腊肉味,住了半日才出这一小锅汤。 放在砂锅里,洁白得仿若牛乳,香味扑鼻。 姚珍珠叫先上碧粳米,往锅里下了山药、青笋和莲藕。 这个时节,也就宫里能吃到这样的菜。 李宿用了会儿饭,热气腾腾的饭菜抚平了他一整日的冰冷,他长长舒了口气。 姚珍珠听到李宿的叹气声,从饭碗里艰难抬头:“殿下今日可是不愉?” 若是从前,亦或者出宫之前的李宿,一定会对上书房那些兄弟皇叔们多有不喜,他会紧紧皱着眉头,冷冰冰道:“无妨。” 但现在,李宿的眉头是舒展的。 曾经总是扰乱他神智的那些琐事虽然还未消失,但他却不再关心。 当他学会不再为不值得的人事而烦忧,心绪便渐渐平顺,他可以安然自若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以后的人生做准备。 此刻听了姚珍珠的话,李宿只是眉目微舒:“并无不愉,只是觉得这砂锅合胃口。” 姚珍珠眉开眼笑:“这是臣妾亲手做的,谢殿下夸赞。” 李宿点头,道:“后日休息,孤已同贵祖母禀明,会去皇觉寺给贵祖母请安,你且准备准备。” 姚珍珠脸上一喜,眼睛都笑弯了:“好!殿下放心便是。” 次日一大早,姚珍珠就忙活上了。 她今日要做蛋黄酥、桃酥、冰糖绿豆糕以及蝴蝶酥这四味点心,听吴大厨说贵妃娘娘也喜吃辣,又叫准备了上好的牛里脊,想再做些麻辣牛肉干。 上次去看贵妃娘娘,她就对自己做的蛋黄酥赞不绝口,姚珍珠准备再接再厉。 她做的蛋黄酥跟宫里传统的蛋黄酥不太相同。 是师父特别教给她的新花样。 内芯当然是一整颗咸蛋黄,但蛋黄之外,会包裹一层并不甜甜的红豆沙,豆沙不能太细腻,吃起来要有一些颗粒感,可以中和了咸蛋黄的咸味。 再往外,是一层传统蛋黄酥没有的奶冰皮,晶莹剔透的奶皮很有弹性,吃起来会略有些粘牙,却可以提升蛋黄酥的口感。 最外面当然就是酥皮了。 小小一颗蛋黄酥,里里外外有四层,做起来异常费事。 姚珍珠在小厨房一忙就是一上午,还把冰糖绿豆糕做了甜和不甜两种口味,这才算忙完。 重头戏是麻辣牛肉干。 这道牛肉干选了最好的牛里脊,劲道有弹性,又不会过分硬,让人不好咬。 等到牛肉干都煸炒出水分,再加入调好的料。 这道菜姚珍珠也做了两种,一种是干料,在牛肉干外面裹上一层辣椒、孜然、芝麻、豆蔻等香料粉,在锅中翻炒出香味,便可出锅存放。 平日里拿来当零嘴,最是得宜不过。 另一种就是冷吃牛肉。 这道菜不怕带,冷热都能吃,味道同麻辣牛肉干略有不同,却都很香。 姚珍珠这紧赶慢赶,才做好了全部食材。 她想了想,叫了吴鱼羊过来问:“吴大厨,贵妃娘娘还喜欢吃什么?” 吴鱼羊以前也伺候过贵妃,多少知道一些她的口味,想了想便道:“小主准备得已经很好,娘娘喜辣,可谓是无辣不欢。” 边疆苦寒,风沙漫天,白日里晒得人脑子发昏,晚上却又寒冷刺骨。 多吃辣可多发汗,让人身体可以抵御边疆多变的天气。 姚珍珠道知道了,又仔细回忆起来。 师父教给她的菜太多了,有时候她要想好久才能想到要做什么。 不过,大多菜品一冷就不好吃了,即便再热,也失去了本味。 姚珍珠突然想起自己过年时存了一罐泡椒凤爪。 她眼睛一亮,让喜桂搬出凤爪。 这一个月她都不在,小灶房一直关着门未开火,同冰窖也没什么不同,这一罐泡椒凤爪依旧完好无损。 只是更辣了。 泡椒在汤汁里激发出了所有的辣味,刚一打开盖子,姚珍珠就觉得鼻头一酸,差点打了个喷嚏。 腌制一个月,凤爪已经入味。 姚珍珠取了一双干净筷子,夹出一小块凤爪,放入口中咬了一下。 酸辣的汁水顺着舌尖往下流淌,姚珍珠眉头一拧:“哎呀,带劲儿。” 有酸有辣的凤爪,可以瞬间激发出最强的食欲。 姚珍珠差点被辣出眼泪,却还是坚持吃完了那一小块凤爪,最后依依不舍吸了一下骨头。 嘶,更辣了。 她脸红得跟苹果似的,额头冒了一层汗,可眼睛就盯着这这一大坛凤爪,想要再来一根。 这简直上瘾。 姚珍珠又取了一小块给吴鱼羊尝,吴鱼羊根本就不敢咬,只是小心翼翼舔了一下,立即说:“娘娘应当会喜欢。” 吴鱼羊感觉舌尖都麻了,想到以前加多少辣椒都被贵妃娘娘说寡淡,对这一坛泡椒凤爪心生期许。 希望娘娘能喜欢。 姚珍珠心中一喜,道:“那就都给娘娘带去,皇觉寺不比宫中,饮食肯定以素食为主。” 贵妃说是在皇觉寺祈福,但李宿跟姚珍珠说过,贵妃娘娘实际上并未住在寺中,而是住在寺后的别苑中。 倒是不用顾忌清规戒律。 姚珍珠把所有美食都备好,这才松了口气。 次日清晨,姚珍珠早早便醒来。 听澜在帐幔外问:“小主可要起了?” 姚珍珠叫了起,坐在床边打哈欠。 明明每日都睡得足,早晨还是想要懒床。 所幸毓庆宫里没人管她,她也不用给任何人请安,想躺多久躺多久,舒服得很。 如此想来,她现在过的当真是神仙日子。 姚珍珠坐在床边,自己美滋滋笑起来。 听澜以为她是因为要出宫,所以才高兴,便道:“皇觉寺风景极好,若是今日得空,小主可去皇觉寺后山逛逛,听闻梅花林花开正艳。” 姚珍珠点头:“好。” 听澜跟汤圆一通忙活,听澜伺候她穿上藕荷色的中衣,又细心给立领加了两颗珍珠盘口。 姚珍珠对着镜子看了看,低头瞧见中衣的掐腰有些宽松,道:“这是过年时新做的?” 听澜不由有些心疼:“小主出去这一趟,回来后虽好好养着,到底还是瘦了些,汤汤水水下去,也只脸上有了血色,身上依旧还是清瘦的。” 汤圆也说:“按说小主食量也不算小,怎么就是轻轻瘦瘦的,看奴婢……”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略有些紧的腰身,委屈说:“奴婢喝凉水都要长肉。” 姚珍珠眉眼弯弯,轻轻拍了拍汤圆的头:“能胖才是福气。” 听澜取来外面的紫红轻薄夹袄,给她穿在外面,下裳则配同色的菱纹马面裙。 说是紫红色,但颜色其实很浅淡,用了上好的锦丝织成的繁花缎,在颜色之上有一层氤氲的珠光。 阳光一照,自是流光溢彩。 姚珍珠刚从月亮门跨入前庭,就感受到一道略显炽热的目光。 她抬起头,鬓发间的步摇摇曳生辉。 “殿下,好看吗?”姚珍珠冲李宿笑。 月亮门中,迎春悄然绽放。 一片缤纷颜色里,佳人窈窕,红唇浅笑。 自是极美的。 第77章 【二更】咱们说什么,珍…… 皇觉寺在盛京城郊,位于金顶山半山腰上。 从长信宫出来,坐马车大抵要一个半时辰,才能到达金顶山脚下。 这一次李宿直接叫人拆了马车的隔间,两人共乘一驾马车,路上也好说话。 姚珍珠见李宿似乎心情不错,便道:“殿下,我昨日做了花生糖,您要不要吃一块?” 李宿爱吃糖,最喜欢甜口的菜色,但他总要端着太孙殿下的体面,从来不肯说,姚珍珠也好心不点破。 果然,就看李宿睁开眼,勉为其难点点头:“既你做了,那便尝尝。” 姚珍珠忍着才没笑出声,递过去,李宿便咬了一口。 姚珍珠做的花生糖其实是花生酥。 不过考虑李宿的喜好,味道比平时的花生酥要甜一点,料也更足,但是块头更小,也更酥更脆。 一口咬下去,能吃到香浓的花生酱和细碎的花生粒,口味很丰富。 李宿吃完一块,又取了一块,道:“不错。” 姚珍珠这才笑了。 “殿下每日去上书房读书,过了早课估摸就饿了,让公公们带些糖果,休息时垫补垫补,便不会空胃。” 其实上书房是有茶点的,但是每一样都硬邦邦,味道又寡淡,李宿吃了十几年实在腻歪,现在便不喜欢吃。 听到姚珍珠如此殷勤,他心里也跟吃了花生糖一般,馥郁而芬芳。 有点甜。 李宿点头:“辛苦你了。” 姚珍珠心说,不能让兄长总是饿肚子,她既然会做饭,就要把兄长养得更健壮些,那才是称职的好妹妹。 她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教,仿佛要让自己从心底里信服这个她自己预设的兄妹关系。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心慌。 路上说了会儿话,又吃了点心,金顶山便到了。 原本皇觉寺在金顶山半山腰,马车只能行至山脚下一处平地,信众们都步行上山。 后来贵妃娘娘要来皇觉寺为大褚祈福,不能每一次都步行攀爬上山,工部便特地在山上修了一条山路。 修桥造路,方是利于百姓民生。 这一条山路大大方便了上山烧香的百姓,以至于现在皇觉寺的香火越来越旺盛,隐隐有超过清潭寺的苗头。 马车在山脚下略停留,便直奔半山腰。 朝廷虽修了路,但山路还很崎岖,李宿不叫姚珍珠再吃东西,让她坐稳,怕她一会儿要难受。 果然,不一会儿的工夫,姚珍珠便面色苍白捂住了嘴。 李宿对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轻轻浅浅地托住她细瘦的腰。 “是不是觉得恶心?” 姚珍珠在颠簸中点头,几乎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李宿的手很大,也很热,暖暖抚在姚珍珠细瘦的腰肢上,传递给她无限的热度。 许是马车里太热,两个人都觉得额头冒汗。 李宿便从马车暗阁里取了一个药丸,对她道:“张嘴。” 姚珍珠下意识张开嘴。 她嘴唇上还有氤氲开的胭脂,红红粉粉,引人瞩目。 可就在这一片氤氲中,李宿看到她洁白整齐的牙齿,以及牙齿里面那一抹粉红。 李宿只觉得心中一紧,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热意,眼眸不由自主追着她的红唇去看。 刚看两眼,他便强迫自己垂下眼眸,把那药丸喂进姚珍珠嘴里。 姚珍珠下意识闭上嘴,柔软的唇瓣蹭在李宿温热的指腹上,抹上一道如花的红。 李宿觉得她的嘴唇更烫手。 他轻轻抽回手,在袖子里紧紧攥住手心。 “不要嚼也不要咽,压在舌根底下含着,一会儿便好了。” 药丸并不好吃。 有点苦,又有点涩,但里面放了薄荷冰片,吃起来清清凉凉的,让姚珍珠混沌的大脑重新恢复清明。 “谢,”姚珍珠声音发虚,“谢殿下。” 李宿轻轻拍了拍她后背,感受到她单薄的身姿,沉了沉眼眸。 他想起之前让周铭给姚珍珠仔细看诊,当时告诉姚珍珠是出去累瘦了,养一养便好。但回到前殿,周铭却沉了脸,仔细斟酌着说辞。 他对李宿说:“良媛小主年幼时遭过灾,青州那两年生存不易,大半灾民都食不果腹。” “小主那时候正长身体,却长时间挨饿,即便能找到食物,也都是没什么营养的树根麸子,根本不养人。” “小主那时候便伤了胃经,以至于现在无论小主吃多少东西,也无法全部供养身体,所以会比旁人食量大,却不会胖。” 李宿现在回忆起周铭的话,心里都难受。 就跟旁人拿着针一下一下戳他心一样,疼得不行。 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若是疼在姚珍珠身上,李宿去心如刀割。 “小主身体状况如此,多年下来已差不多定型,若是强加药物温养,只怕会虚不受补,反而引发胃疾。” 李宿皱眉问:“那当如何?” 周铭道:“臣无能,暂时没有特别好的法子,只能让小主多吃些温补之物,以食补身,鱼肉蛋奶每日都要充足,时间久了,大抵可以养回来些,但她也肯定不易胖。” 李宿嗯了一声,道:“你拟一个单子给吴鱼羊,叫他同御膳房说,给足好食材。” 周铭行礼:“是。” 李宿顿了顿,又说:“良媛比……比孤吃得多,还总是说饿,少吃一口似乎都不行,这又是为何?” 周铭叹了口气:“殿下,小主这是心瘾。” 李宿眉心一拧:“心瘾?” 周铭道:“小主当时肯定饿狠了,那种吃不饱的滋味特别难熬,日日都这么过,简直生不如死,这种痛苦在小主心里已经落下烙印,不好拔除。” “这也是现在小主衣食无忧,却也依旧总是饥饿、总想吃东西的缘故。” “若是旁人,因身体缘故,这么吃下去会于身不利,但小主胃经虚弱,本就营养不够,如此少食多餐,倒也不是不可。” 看李宿的脸色略好看一些,周铭才道:“而且小主虽然总是嘴里念叨,臣听听澜说,小主心里还是有数的,不会胡乱吃喝,殿下放心便是。” 姚珍珠这是年少时落下的病根,不仅身上有病,心中也有疾,这种病需要长年累月的温养,才能好转。 周铭宽慰李宿:“小主现在这般状态是最好的,觉得饿了就吃两口,嘴里头有了滋味便不再吃,平日正正经经用饭,也喜欢亲自下厨,臣以为这样也挺好。” 这倒是。 姚珍珠从来都不是不懂事的人。 只是…… 李宿看着身边面色发白的姚珍珠,轻轻把她搂在怀里。 姚珍珠微微一僵,可脑子还是乱,眼前还是晕,她便也管不了那么多,随着本心靠在李宿怀中。 结实而温暖的胸膛仿佛定海神针,让姚珍珠的心一下子便安稳了。 她纤细的背后紧紧贴着李宿的胸膛,那种年轻而澎湃的热度,温暖了她冰冷的手脚。 唔,还挺舒服。 李宿轻轻搂着她,心里越发怜惜。 懂事确实是好事,可就是太懂事了,让人总忍不住去关怀她。 李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会儿就好了。” 姚珍珠闭上眼,世间万物都安静下来。 拉马车的马儿正在奔跑,潇洒肆意,林间的鸟儿正在鸣叫,自由欢快。 可对于现在的姚珍珠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耳畔边最大的声音,唯有李宿的心跳。 扑通,扑通。 强有力的心跳声驱散了姚珍珠脑海里的阴霾,让她的心神稳固,不再随着马车飘荡。 姚珍珠深吸口气,口里凉丝丝的,翻腾的胃也跟着安稳下来。 就这么靠了一刻钟,马车绕过皇觉寺,一路往后面的别苑行去。 李宿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轻轻拍了拍姚珍珠的后背:“好些了吗?” 姚珍珠缩在他怀中,李宿看不到她的脸,却瞧见了她耳畔的红晕。 姚珍珠轻声细语:“好多了。” 这句话说完,她这才挣扎着从李宿怀中坐起,伸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李宿深吸口气,道:“到了。” 姚珍珠一惊,立即往外看去。 透过车帘,她看到了外面苍翠的松柏。 在茂密的松柏林中,朱红宫墙若隐若现。 皇觉寺后的这一处别苑,名为清心斋,多为太妃或被厌弃妃嫔离宫生活之所,清净娴雅,与世无争。 洪恩帝年少继位,至今已三十载,比他年纪大的太妃几乎都已过世,因此清心斋现只贵妃娘娘一人独居。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贺天来的声响:“殿下、小主,清心斋到了。” 李宿先行下了马车,然后转过身来,亲自等在马车边。 姚珍珠手脚发软,不过这会儿倒是不头晕了,步履缓慢下了马车。 李宿一直托着她的手,待她站稳了,才轻轻松开。 门口等着的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姑姑邀月,她一早就在斋门处等,待到马车一到,立即停了下来。 不过,邀月知道此次李宿会带姚良媛而来,她却没想到两人同坐一辆马车,李宿还亲自扶了姚良媛下马车。 倒是同李宿原本的性子不太相合。 邀月压下心里的诧异,笑着上前:“殿下可到了,娘娘一早就惦念,生怕路上出什么事。” 李宿眉目疏朗,又变成了那个在祖母面前羞涩的青年。 “有贵祖母在京中,哪里会有什么事。” 邀月没再说这话题,只同姚珍珠见了礼,引着两人往里走。 别看清心斋只是皇家别苑,但占地极广,里面亭台楼阁,别有一番雅致。 邀月引着他们穿过游廊来到后院,一路顺着林荫小路行至一处两层楼高的阁楼前。 姚珍珠认不全牌匾上面的字,只隐约认识其中的无,然后便见到了一身青衣的贵妃娘娘。 离开皇宫的贵妃娘娘,身上没了那种让人不敢仰望的贵气,她不再穿红,而已不再昂首傲立,她只穿着浅淡的青纱长衫,用一根木簪挽发。 眉目平和,淡漠无波。 但她那双淡漠的眼,却在看到李宿的那一刻明亮起来。 “宿儿,你来了。” 李宿领着姚珍珠上前一步,躬身给贵妃行礼。 “孙儿不孝,才来给贵祖母请安,还请祖母莫要见怪。” 姚珍珠也行礼:“臣妾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贵妃娘娘面上笑容不减,她点点头,让人扶着两个孩子起身,才道:“进来说话吧。” 李宿快走两步,来到贵妃身边,搀住她的胳膊:“贵祖母近来身体可好?” 姚珍珠跟在他身后,能感受到他的开心。 毕竟是最关心他的亲人,也是对他最好的至亲。 姚珍珠安静跟在后面,贵妃娘娘的脚步却顿住了。 姚珍珠只听李宿说:“贵祖母,咱们说什么,珍珠都可听。” 第78章 【二合一】倒想看看最后…… 贵妃娘娘听到李宿这话,微一挑眉,立即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安静不语的姚珍珠。 见姚珍珠自己也挺惊讶,贵妃不由轻声一笑。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还能有这般缘分。” 人跟人的缘分,谁也说不清。 天定、人为?不过是在万千人中能看对眼罢了。 “倒是挺好的。”贵妃娘娘感叹一句。 李宿从小就寡言少语,有着其他孩童都不曾有的沉稳冷漠,即便是皇室子,本就应当沉稳端庄,却也实在太过沉闷。 他没有朋友,跟兄弟不亲近,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从不另眼相待。 他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么多年,李宿就仿佛一潭死水,了无生机。 但谁又知道,这黑漆漆的夜幕世界中,不会有光照入。 这个阴差阳错来到毓庆宫的小宫女,却如萤火一般,虽不耀眼,却点亮了漆黑的夜。 贵妃娘娘悬着多年的心,终于在此时放下。 她很清楚自己养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性格。 他果断、狠绝,只要决定好的事,无论旁人如何劝说,无论多么艰难,他决计不更改。 现在他能开口说姚珍珠可信,那么以后也不会回避她。 被他接纳的人,他会一直放在心里,永远不会厌弃。 他是君子,向来金口玉言。 李宿听到了贵妃娘娘的笑声,目光微闪,耳朵泛起不易觉察的红晕,别过头不看她们。 贵妃笑声更响了。 “祖母。”李宿闷声说。 贵妃拍拍他的手,宽慰道:“好了,不逗你了,咱们去赏梅去。” 姚珍珠现在心里面乱哄哄,却又暖融融,好似喝了一大壶蜜水,整个人都散着甜意。 李宿说她什么都能听,自是全心全意信任她,不把她当外人。 姚珍珠强忍着绷住嘴角,不让人看到自己明媚的笑容。 那笑容里肯定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心满意足。 祖孙三人往梅林行去,贵妃也不如何斟酌,直接道:“这几日太子没找你麻烦吧?” 李宿道:“上书房有太傅在,他还插不上手,不过太子妃招珍珠过去说了几句,无非就是鼓动她劝孙儿来劝您。” 贵妃敛起笑容,道:“他被陛下养废了。” 傲慢自大,却又畏首畏尾,不似李家男儿。 “倒是为难珍珠丫头,没吓着吧。”贵妃脚步一顿,站在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下,回头看向姚珍珠。 姚珍珠忙道:“太子妃娘娘瞧着很是和善,不过同臣妾说了几句,全无逼迫之意,不过……” 姚珍珠看了一眼李宿,才道:“不过当时太子妃娘娘一直握着臣妾的手,臣妾感觉她心跳有些奇怪,比常人心跳快许多,而且手指尖冰冰凉凉,有些不太康健。” 贵妃安静看了她一眼,伸手轻轻抚了抚枝头的腊梅。 冬日时节,只腊梅可以肆无忌惮开放。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很细心,太子妃的那双凉手,曾经吓坏过许多年轻的小主。” 姚珍珠愣愣看着眉目含笑的贵妃。 她虽一身素净,面无脂粉,亦无金玉,可那明媚的眼眸依旧比腊梅还要耀眼。 姚珍珠想:太子妃确实华贵精致,却如同华而不实的玩偶,空有一个美丽的壳子。 但贵妃娘娘却有着最为璀璨的灵魂。 姚珍珠被贵妃娘娘的深邃眸子看得有些羞涩,她小声说:“谢娘娘谬赞。” 贵妃声音清润,随风而行:“太子妃早年身体很好,是东宫中最健康的妃嫔,不过自打诞育李端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 “她睡不好觉,精神萎靡,太医院会诊都不知道要如何治,最后只得每日饮安神汤,这才能浅眠。” “睡不好,心脏自就不会好。” 姚珍珠想起太子妃脸上白得耀眼的脂粉,点了点头:“臣妾明白了。” 贵妃很有耐心,给她说完太子妃的情形,然后才对李宿道:“太子如此动作,你还要坚持吗?” 当时离开长信宫不过缓兵之计,贵妃跟他都知道路途会有意外,也不觉以后便不能再回长信,只是那一场危险,还是令贵妃心惊。 因此,对于太子,贵妃便渐渐失去了耐心。 她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或许要不了多久,贵妃便不会再继续容忍他。 在离开前,贵妃同李宿曾经深谈,贵妃问他是否要让太子得偿所愿。 当时李宿就回答她,即便太子当上皇帝,他也走不远。 经过悬崖那一场刺杀,贵妃对太子的不满达到顶点,现在再问李宿,就看他意下如何。 李宿眸色沉沉,他看着眼前含苞待放的腊梅,道:“为何不可?” “刺杀一事兹事体大,太子殿下一定会给出一份完美的案卷,可以省去祖母不少事,”李宿道,“事到临头,宫里内外,朝野上下,似乎都已被他笼络,此时上位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便让我那好父王开心一回吧。” 李宿顿了顿,回头看向贵妃:“再说,若是太子殿下肯同祖母合作,是再好不过的事。” “边关苦寒,无数将士战死沙场,换来了云霞七州的短暂平安,”李宿声音微冷,“北漠的铁骑虎视眈眈,那些佯装而成的马匪在云霞七州肆意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除北漠,边关将永无宁日。” “皇祖父年迈,七年前不肯大动干戈,七年之后更不可能,但父王还年轻,这些年他于云霞七州只字不提,就是在等祖母的意思。” “端看他如何选择。” 贵妃欣慰地看着他。 即便在长信宫这个泥沼中艰难长大,前路坎坷,满身荆棘,他也从来不会自私自利。 名誉、声望甚至性命,他从不放在心上。 同他父王,甚至他皇祖父截然不同。 自然更不可能像整日里多愁善感的先太子妃。 贵妃娘娘下意识道:“你这性子,到底随了谁?” 李宿倒是一本正经:“孙儿自小受祖母关照教养,自然随了祖母。” 贵妃难得被他逗笑了,又瞥一眼姚珍珠。 “比以前会说话多了,平日里肯定用心学了。” 李宿又不吭声了。 姚珍珠也羞涩地低下头,不敢接话。 贵妃轻咳一声,把话题又拐回来:“宿儿,你对你父王还是不够了解,他断然不肯出兵。” 李宿目光一直望着眼前梅花。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闪着坚定的光,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不肯,总会有人肯。” 贵妃看着年轻孙儿俊朗的侧脸,看着他不知何时变得刚毅的下颌,才发现自己需要仰着头看他了。 他长大了。 “近来北漠总有动作,他们的新狼首是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中原之内,暂且还是要平稳一些的好。” 这就是同意了。 李宿微微松了口气:“谢祖母成全。” 贵妃道:“你比你父王强太多了,他日你若能继承大统,我便不会再如此忧虑。” 李宿抿了抿嘴唇,扶住她的手,陪着她继续往前走:“祖母莫要担忧,文渊阁的阁老们虽各有立场,但总归一心为国。驻守边关的将军们个个尽忠职守,若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云霞七州的今日。” 当年的北漠铁骑就悬停在了汉阳关。 那是大褚无数将士的血换来的。 贵妃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祖孙两个沉默许久,李宿才问:“祖母,二皇叔如何?” 二皇子昭王跟李宿的性子略有些相似,他沉默寡言,从不沾染宫中半分。 这一次宜妃言之凿凿是昭王谋害,李宿知道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但宜妃自从血崩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好不容易醒来也是迷迷蒙蒙,根本说不清话。 李锦昶便以谋害皇嗣其心可诛之由,让其圈禁于昭王府中,并派御林军监守。 昭王同李锦昶只差两岁,李锦昶先行下手围困昭王,为的就是除掉这个隐患。 贵妃道:“还活着。” 李锦昶还没当皇帝,又一贯以温文尔雅示人,不会轻易手染鲜血。 否则,那些被他笼络的文人们,立即就要翻脸。 李宿道:“活着便好。” 贵妃对宫中事不说了如指掌,也大抵都很清楚,不过庄昭仪当时是半路拦下的姚珍珠,此事贵妃倒是不知。 姚珍珠见祖孙二人没其他事讲,便把庄昭仪的意思说了一遍。 贵妃听到是庄昭仪出面,不由挑了挑眉。 “庄昭仪?”贵妃若有所思道。 “是娘娘,想让臣妾劝说殿下改支持其他王爷的便是庄昭仪。” 贵妃略一想就明白了。 “她是怕自己的孩子跟宜妃的一样不明不白就没了,知道自己根基不稳,还要找个靠山。不过靠山也不能随便找,这些话骗傻子都骗不了。” 姚珍珠原来觉得贵妃娘娘端庄大气,英姿飒爽,没想到嘲讽起人来也是这么爽利。 “娘娘,当时庄昭仪说的选择,臣妾猜来猜去只淑妃娘娘和端嫔娘娘两人,宜妃娘娘若是没生病,勉强可以算,不过十殿下今年才十岁,实在有些小。” 如今宫里面还有母妃在的成年皇子也就那几个,除了年纪特别大或者特别小的,其实也就淑妃和端嫔适合。 七殿下文质彬彬,同淑妃娘娘性子相仿,都是老好人,不过他课业不错,在上书房读书时也经常被太傅称赞。 九殿下刚过十八,因端嫔娘娘得宠,性子又特别活泼,很得皇帝陛下喜爱。 若是前头没有那么多哥哥,这两位其实很有些希望。 坏就坏在他们生得晚,前头既有太子殿下,还有年长的兄弟,以至于朝中大臣和京中世家皆不会多关注他们。 即使是押宝,也押不到他们身上。 贵妃听到姚珍珠的揣测,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 “不错,猜得八|九不离十。”贵妃叫了姚珍珠上前几步,耐心同她讲解。 “不过淑妃早年进宫时日子艰难,因长相秀丽被人欺负,好不容易被陛下看中,封为淑女却又进了当年的淑妃宫中,熬了好多年,直到诞育皇嗣有功,日子才好过起来。” 也就是说,淑妃娘家不丰,也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因此幕后主使者不太可能是她。 剩下的话,贵妃不说,姚珍珠也猜到了。 这个撺掇庄昭仪过来蛊惑姚珍珠的人,大概就是端嫔。 姚珍珠低下头,却想起最早便做的那个梦。 那个在梦里要打死她的人,就是端嫔娘娘。 梦里的端嫔娘娘抱着黑白相间的圆脸猫儿,端坐在椅子上,冷冷看着眼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宫女。 即便姚珍珠哀声求饶,她都只是悠哉地逗弄着怀里的猫儿。 “哎呦雪团,吓着了吧?可怜见的。” 那是姚珍珠在那个梦境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姚珍珠有点不太敢说,犹豫片刻,还是问贵妃:“娘娘,端嫔娘娘瞧着很是和善。” 端嫔是贤妃的亲表妹。 贤妃出身世家,旧时门阀,比端嫔的书香门第要高贵许多,因此,入宫这么多年来,贤妃对一直往上凑的端嫔爱答不理,偶尔也冷嘲热讽。 除了贵妃她不敢当面顶撞,其他嫔妃她都不曾放在眼中。 即便是亲表妹,也丝毫不顾忌亲情。 但端嫔从未因此说过贤妃半句坏话,每当贤妃甩脸闹不愉快时,都是端嫔出来打圆场,替贤妃开脱。 如今贤妃因秦三娘一事被陛下不喜,又丢了面子,整日只在绯烟宫闭门不出,也还有端嫔一日日上门关怀。 这种雪中送炭的美德,令宫人都说端嫔是人好心善,这才是一宫主位的气度。 当然,姚珍珠在梦里见过端嫔的真面目,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姚珍珠这话问完,贵妃便又笑了。 “傻丫头,这宫里头,人人都只表现出外人想看的样子。” “你以为,为何贤妃那么跋扈冷傲,不近人情?还不是因她膝下无子又位居妃位,不得不让自己冷酷起来,才能御下。” “再说庄昭仪,她若不左右逢源,为身后之人尽力筹谋,又如何能安稳生下孩子?” “端嫔为何总是笑脸迎人?也不过是因为她是贤妃的表妹,贤妃四处得罪人,旁人不敢明目张胆欺辱谢氏贤妃,还不会拿她撒气?” “丫头啊,不说宫里,便是天下所有人,表现出来的都是他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 姚珍珠十几岁时青州便遭灾,好不容易从乱世中活下来,她又入宫为奴。 对于姚珍珠来说,能吃饱穿暖,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最好的生活,从未有人教导她做人的道理。 能在贵妃这里听到这些话,令姚珍珠醍醐灌顶,说句灵魂震荡也不为过。 原来,即便是尊贵的娘娘们,也不是都随心所欲。 姚珍珠敛下眉眼:“谢娘娘教诲,珍珠受教。” 贵妃听到姚珍珠的话,不由看了李宿一眼,微微颔首。 这孩子是真聪慧。 有些事,不用她细说,姚珍珠一点就透。 贵妃道:“既然话已至此,那本宫再多说几句。” “在宫里生活切忌冲动。” 贵妃迈步往前走,一行人在幽静的梅林里穿行。 “陛下突然重病,卧床不起,太子意图大宝,想要提前即位,宫里的太平日子即将结束。” “我不在宫中,苏家也有的是底气,无论谁做皇帝与我都无太大干系。” “但你们身处漩涡,务要谨慎行事,切忌急切冲动,万事三思而后行。” 贵妃顿了顿,她道:“我竟有些好奇,倒想看看最后会是怎样的翻云覆雨。” ———— 月上柳梢,鼓打三更。 定国公府,前院书房内,定国公郑承嘉正在桌案前写信。 他三十三四的年纪,比妻子寿宁公主略大三岁,却儒雅清隽,眉目如仙。 郑承嘉身形修长,略有些消瘦,是一派文人墨客之态。 书房中,烛灯幽幽燃着,只有郑承嘉一人。 袅袅青烟从博山炉里徐徐而升,迎风而来一阵轻灵木香。 郑承嘉写得很认真,以至于没有察觉晚玉香中有些异于平日的苦涩。 大抵因这信实在难写,无处落笔,郑承嘉写写停停,最终还是叹气停笔。 他把竹笔放回桌上,抬头看向已经燃到底的烛灯,开口就想唤人来换。 话到嘴边,他却一声都没发出。 郑承嘉略一皱眉,板着脸起身,来到烛灯前。 他打开灯架上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根白蜡。 郑承嘉掀开灯罩,把新白蜡对准正燃着的蜡烛头,待到新蜡幽幽燃起火光,他便凑近了些,在烛台上滴蜡油。 啪嗒、啪嗒。 蜡油滴在烛台上,冒出一层白雾,一下钻入郑承嘉鼻中。 郑承嘉眼前一花。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凑得太近,蜡烛的烟气薰了眼睛,便把蜡烛直接插在烛台上,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可这一退,他才发现自己腿脚发软,膝盖一弯,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从来没摔得这么重过,这一下磕在腰背后,撞得他痛呼出声。 “啊!” 郑承嘉这一声喊完,立即感受到五脏六腑一阵尖锐的疼。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疼得神智不清,不停打滚。 从未做过粗活的手指扣在地砖缝隙里,划出一条条血痕。 郑承嘉此刻顾不上其他,他想唤人进来救他,可喉咙充血,他一个字都喊不出口。 寒冷冬夜里,他孤零零在冰冷的地上煎熬着。 深入骨髓的疼折磨着他,让他几乎要是去所有神智。 郑承嘉眼神涣散,瞳孔放大,人生最后的思绪里,他想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还是没有放过我。 灯花啪地一跳,郑承嘉气绝身亡。 次日清晨,宫门未开。 寿宁公主仪仗已到宫门口。 御林军不敢拦她,破例开了东华门。 寿宁公主的马车一路直奔乾元宫,一路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此时,太子李锦昶正准备上朝。 再过三日便到月底,二月二十八是太孙李宿的生辰,他今岁又满二十,要行弱冠大礼。 因此,李锦昶准备在今日早朝时宣召文武百官,三日后宫中要给太孙行弱冠大典,介时五品以上朝臣皆要携亲眷为太孙庆贺。 想到还有三日,李锦昶心情就格外愉悦,唇角扯出一抹微笑。 杨连正在伺候他穿太子礼服,见他心情甚好,便低声道:“殿下,臣已提前询问营造司,营造司道坤和宫虽年久失修,但根基还在,只要用心修缮,一月便可完工。” 坤和宫已空置二十余年,不过洪恩帝惦念孝慈皇后,年年都会派人着重养护,宫室虽已陈旧,却不难修。 只要重新更换琉璃瓦,刷墙修木,再换上一水红木家具,便又是富贵典雅的坤和宫。 李锦昶嗯了一声,只低头戴好戒子。 那戒子是祖母绿的,是父皇的旧物,在他入朝听政那一年,父皇特地赏赐给他。 告诉他:“即便为君,也要有界。” 戒子戴在手上,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世间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一定不能为。 李锦昶当年很喜欢这个戒子。 但洪恩帝早年戎马,高大结实,手指自然粗长有力,这枚戒子他戴哪个手指都大一圈。 李锦昶轻轻盘玩这枚莹润的戒子,祖母绿的荧光幽静,一如深潭。 李锦昶心想:戒子宽松,边界也大一圈。 杨连见他垂眸不语,好似在出神,便又道:“昨夜陈大人送信入宫,道事情已办妥,当时殿下已经安睡,臣便未曾打扰。” 李锦昶盘玩戒子的手微微一顿:“陈世明还说什么?” 杨连不用回忆,也能把这些倒背如流:“陈大人只说此事稳妥,没有纰漏。” 李锦昶刚皱起的眉头略微松开,他道:“陈世明还算忠心。” 杨连连忙陪上笑脸。 “太子妃娘娘即将位主中宫,成为天下凤主,陈大人自当会为殿下肝脑涂地,无论有何差事,定当竭力而为。” 李锦昶又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她近来可好些了?”李锦昶问,“搬来乾元宫后国事繁忙,未能日日去看她,心里很是惦念。” 杨连压低声音:“娘娘还是老样子,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太医又给改了方子,也不知这次的吃着能不能管用。” “娘娘还很惦念殿下,特地叫小厨房给殿下每日备汤,怕殿下为国事误了身体,越发操劳了。” 李锦昶便道:“枣娘一直都这般好,对孤温柔又体贴,这么多年,全赖她悉心照料,孤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 “让太医院务必治好娘娘的病症,若实在不行,再去坊间寻一寻,看看是否有手段偏一些的杏林高手。” 杨连道:“是。” 主仆两人正在说宫里事,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原本安静无声的寝殿内,顿时热闹起来。 李锦昶再度皱起眉头。 杨连膝盖一软,后腰一塌,整个人往后退了散步:“殿下赎罪,臣这就去训斥他们。” “你要训斥谁?” 一道明媚而张扬的女音响起,随着声音而来的,是鲜红得如同火焰一般的织锦裙摆。 杨连这次是真跪下来了。 “公主殿下,此处是太子殿下寝殿,不得擅闯,您得在明堂候等。” 杨连虽在规劝寿宁公主,但声音很低,人也瑟缩,瞧着便不像是真心在规劝。 寿宁公主看都不看他一眼,飞身扑了进来,身形翩跹犹如蝴蝶,轻灵明媚。 “哥哥,”寿宁的眼泪如珍珠一般坠落,“哥哥,夫君死了。” 李锦昶沉着脸望着他,不悲不喜,不怒不哀,仿佛没有听到寿宁公主的话。 寿宁公主一进寝殿,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他被人害死了哥哥,”寿宁公主哭得双目通红,“我可如何是好?” 李锦昶站在原地未动,指挥手让杨连出去。 “你是说定国公郑承嘉被人害死了?” 杨连迅速退了出去,最后只听到寿宁公主娇弱的嗓音:“哥哥,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务必抓住杀害夫君的凶手,凌迟处死。” 第79章 【二合一】珍珠就是你的…… 太子虽还未宣召,但太孙殿下弱冠宫中肯定有典礼。 因此周姑姑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给姚珍珠准备礼服。 按大褚宫规,只皇帝皇后可服素黑及玄色,其帝后礼服、祭服皆为素黑,用如意平安缎,颜色深邃,流光溢彩。 其余众人皆不可服黑。 平日里的常服并未有特别认真地宫规祖制,姚珍珠这般的中位宫妃只要不特别穿深紫朱红等色,一般都是可以的。 但礼服却要谨遵祖制,不可随意更改。 太孙良媛品级的礼服是紫色,上身为菱纹锦缎袄子,绣织金云肩,下裳为紫红百褶裙,脚踩祥云靴。 礼服的样式略微比以前繁复,最好看的是头冠。1 因她品级为六品,便可戴冠,周萱娘命人盯着尚宫局,尚宫局才给她赶出来一顶刚好符合皇孙嫔妃的五翟冠。 花色样式及珠宝自然比宫妃要略降一级,固定用的成对金翟钗也改成金兰钗,却更显得活泼青春。 姚珍珠第一次穿上这一身隆重的冠服,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 华丽隆重的大礼服,精致漂亮的五翟冠,一下子把可爱的姚珍珠变成了端庄优雅的姚良媛。 周萱娘见她站在铜镜前愣神,浅浅笑了。 “小主,这身衣裳略宽一些,若是穿的时候天气寒冷,里面还可加丝绵袄子,穿出去也会更挺拔一些。” 宫里的礼服做得都宽宽大大,穿起来也气派,姚珍珠自己没穿过,倒是见过娘娘们穿。 “有劳姑姑了,为给我准备这样一身衣裳,只怕费了不少力气。” 周萱娘帮她搭配盘口,最后选了卷云纹镶红宝金盘口,配在领间。 姚珍珠扶了扶发冠,道:“以前总听人说发冠沉重,这一顶戴着倒是轻巧。” 她的发冠珠宝本就少,也没那么多金玉之物,只有一对金兰簪略显得亮堂一些,所以整体很是轻巧。 周萱娘笑着说:“原是有些沉的,娘娘们戴上一日回去都要头疼,不过贵妃娘娘不耐这些,又不得不按祖制穿着,便命营造司加紧研制,在保证样式形制的基础上,把所有的头面都改为镂空。” 这样一来,不仅省了一大笔宫中开销,还让娘娘们能舒服许多,贵妃娘娘这一遭还被洪恩帝夸赞,说她蕙质兰心,简朴灵秀。 姚珍珠摸了摸,不由感叹:“贵妃娘娘真是太厉害了。” 她这边刚把衣裳换下来,周萱娘正待跟她商量春日新衣的花色,如雪便匆匆赶来。 “小主、姑姑,”如雪面色沉静,“定国公昨日深夜在定国公府薨逝。” 姚珍珠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定国公是谁,他是寿宁公主的驸马,是太子殿下的妹婿。 倒是周萱娘一下子便起身:“寿宁公主如何?” 寿宁公主今岁刚满三十,正是年富力强时,年轻丧夫,实在令人唏嘘。 说起寿宁公主,如雪脸色微变:“听闻……听闻公主殿下今晨直接闯入宫中,求到太子殿下面前,请太子殿下给她做主。” 她们能得到的消息,是通过层层传递而来,李锦昶所在之处皆有心腹,许多事含含糊糊,听不真切。 即便如此,能得到这个消息已经很好。 如雪下意识看向姚珍珠:“小主,殿下刚从上书房传回口训,道今日便要备好宫中一应之物,往后十日除非必要不许宫人随意走动。” 姚珍珠一听,立即道:“我知道了。” 待如雪退下,姚珍珠才问周萱娘:“姑姑,我记得定国公年轻康健,亦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近些年由他统领兵器司,已是格外开恩。” 周萱娘紧紧皱眉,嘴唇抿得很紧,似在出神。姚珍珠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她的言语。 “是的,定国公一向康健,这些年未曾有病弱传闻,且在太子入朝听政时,陛下为让太子根基稳固,特地开恩许定国公统领兵器司,对于不能担任实缺的驸马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但他还是死了。 死在大舅哥即将荣登大宝之前。 他的死肯定有蹊跷,若非如此,寿宁公主绝对不会不顾尊卑礼法,直接闯入宫中求到太子面前。 传出来的话是她让太子殿下给她做主,可理解为家中驸马突然薨逝,她没了主心骨,让兄长帮忙,也可能是另一种解释。 “公主殿下或许认为定国公是被人害死,让太子做主查案,所以让太子殿下给她做主。”姚珍珠道。 周萱娘深吸口气,起身对姚珍珠道:“小主,既然殿下吩咐,您看今日都要如何行事?” 姚珍珠道:“三月便要发春例,如今虽是二月末,但春例也要提前备齐。” “姑姑便同尚宫局说,如今两位小主尚且住在皇觉寺陪伴贵妃娘娘,山上缺衣少食,要提前备好春例,”姚珍珠道,“咱们宫中近来要给殿下庆生,要多准备各种鲜货,只管让吴大厨拿了腰牌去领。” 这次去皇觉寺,魏清韵和沈彩霓并未跟着一起回来。姚珍珠本来还问李宿她们是否一起回宫,李宿也只说不急,她就不好再问。 如此一来,想要提前支领份例便合情合理。 周萱娘福了福:“是,小主放心,我这就去办。” 待她走了,姚珍珠便坐在屋子里发呆。 明明冬日将逝,春日翩至,但她却感受不到春暖之意。 定国公的死仿佛是一个信号,敲响了洪恩三十一年宫乱。 姚珍珠扭头望着天,心里想:只希望殿下的弱冠赶紧过去。 无论那些人怎么争,怎么斗,只要不牵扯到他们头上,那便同他们无关。 她不想再看到李宿受伤。 当日李宿很晚才回毓庆宫。 他一回来,就吩咐小厨房上晚膳,然后让宫人把姚珍珠请来前殿。 这个时候,姚珍珠已经用过晚膳。 她一来,就看到李宿脸色苍白,额头还有些薄汗。 姚珍珠心中一惊,忙上前扶住他,让他在罗汉床上坐下:“殿下,这是怎么了?是否又胃痛?” 李宿摆摆手,声音微弱:“饿得时间有点长,胃里不太舒坦。” 以前的李宿可从来不会示弱。 无论多痛,他都是自己忍着,从不会对外人说起。 但现在,面对小姑娘担忧的眼神,他却不想再独自支撑。 那一日用过午膳,贵祖母单独叫他说了几句话。 她眉目慈和,有着只面对李宿时才有的柔和,令这个从小总是冰冷看着世界的少年不至于太过孤苦无依。 “宿儿,我可以看得出来,你对珍珠并不厌恶,是也不是?” 李宿吃了口茶,倒是没好意思直接答话。 贵妃便笑了。 “宿儿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你以前不喜外人,我也不急,我当时想着你这么好的孩子,老天不会薄待你,总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李宿放下茶杯:“真的吗?” 从小到大,他从血海中挣扎,他直面亲人的冷漠、面对众人的恶意,也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深重。 除了贵妃,他从未感受过任何善意。 老天哪里是眷顾他?老天爷怕是恨透了他。 但现在,贵妃却说老天不会薄待他。 若是换成去岁,李宿一定嗤之以鼻,他不会当面顶撞贵妃,心里却不会信。 然而到了今日,他想着那个去采梅花的小姑娘,唇角略有些笑意。 “宿儿,你看,珍珠就是你的缘分。” “你是太孙,生来便拥有一切,无需以联姻巩固地位,早先陛下不是不想给你定亲,但我都给拦下了。” 李宿今岁已经二十,即将弱冠,可他身边除了几个宫女出身的嫔妃,竟无正经妃子。 比他小的李端都已迎娶正妃。 正因如此,宫中人多有猜测,人人都以为是太子想要压制太孙,不愿意让他早早成亲,多岳家支撑。 李宿对娶妻不感兴趣。 他从来都不关心娶不娶妻,以前的他甚至还很满意现状,觉得自己一个人过最好。 只他没想到,皇祖父竟然想给他选妃,而贵妃却拦下来了。 “宿儿,你同你皇祖父嫌少相处,不知他为人,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不会以私利行事,”贵妃柔声道,“你是他的嫡长孙,他自然要关心你的婚事,当时甚至已经选好了人选。” “给你选的太子妃皆是名门闺秀,出身同你母亲差不了许多,足见陛下用心。” 李宿愣在那里,片刻后却垂下眼眸。 “但我以为,对于你来说,那些身份地位都是次要的。” “我不觉得你需要娶名门闺秀,我也不认为你以后要靠岳家行事,我想让你娶你最喜欢的女子,同她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这个人可能会很晚才出现,亦可能此生都不会出现,但我不想你勉勉强强,同你完全不爱的人过一辈子。” 李宿少时艰难,从未有一日甜蜜,他在苦涩里长大,学不会如何当一个正常人。 如果他同自己不爱的妻子成亲,对方可能因无法了解他而心生嫌隙,那样的话,李宿会活得更累。 贵妃道:“所以我当时对陛下言,道你尚且年幼,毫无男女之心,一心皆扑在学业上,待以后再有合适人选,另行婚配也不迟。” 李宿的声音酸涩,心里却流淌着暖意。 “皇祖父答应了?” 贵妃轻声笑了:“我开口的事,就连太子也不敢如何反驳,更何况是你皇祖父,你别忘了,我手里还有神臂弩。” “我这些借口粗听无碍,细听简直胡扯,但陛下却撤了圣旨,不再言选妃之事。” “他知道我是一心为你,便也顺从了我的心,说到底,还是为你着想。” 李宿紧紧握着茶盏,手背青筋泛起,却说不出话来。 就如同刚才贵妃教导姚珍珠的那般,我们眼睛看见的,永远都只是一个人故意表现出来的模样。 李宿心中波涛汹涌,长久地、长久地沉默着。 贵妃让他自己冷静,片刻之后,才道:“宿儿,我能看得出来,你对珍珠动了心,对吗?” 回忆戛然而止,李宿看着一脸关心的姚珍珠,突然道:“我想吃小米粥。” 姚珍珠微微一愣,随即便道:“好,我之前已经让小厨房熬上了,这就能上,殿下还想吃什么?” 李宿目光从她面容浅浅滑过,望向她纤细腰肢上的如意玉佩,声音难得有些干涩。 “你做主便是。” ———— 李宿今日忙了一天,饭也没正经用,这会儿胃里正难受。 待小米粥端上来,姚珍珠便先让他吃了一碗,垫一垫胃。 一碗热粥下肚,李宿面色回暖,紧皱的眉头也轻轻松开。 胃里面暖和起来,就不再发难。 李宿叹了口气,道:“好些了,你也坐下说话吧。” 姚珍珠已经用过晚膳了,不过瞧着李宿这有一道凉拌青瓜挺爽口,就有一搭没一搭配着吃。 “殿下,今日可是忙定国公事?” 李宿吃过粥,端过姚珍珠特地叫上的鸡丝汤面慢条斯理吃起来。 “嗯,定国公毫无预兆薨逝,宗人府那一时忙不开,且兵器司也乱了手脚,无人支应。” 姚珍珠瞧了瞧静立在李宿身边的贺天来,小声问李宿:“他……是怎么死的?” 李宿睨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好奇,便道:“不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就是他杀。 姚珍珠冷吸口气:“真的呀?” 天子脚下,盛京都城,一国国公被人害死,实在耸人听闻。 李宿听到她细细的嗓子,心里那点微妙的烦闷也消散开来。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咱们出去玩一趟都能被刺杀,孤还是太孙呢。” 姚珍珠:…… 姚珍珠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宿如此说,显然是没把那些层出不穷的刺杀当回事。 “定国公可是太子殿下的妹婿,是公主驸马,刺杀他的人是否是冲着太子殿下而来?” 洪恩二十三年青州大灾,同年北漠铁骑跨过寒沙城,直奔汉阳关。 也正是那一年,洪恩帝自觉精力不够,开始着手安排太子入朝听政。 为了让太子地位稳固,洪恩帝便让女婿定国公破例补了实缺,进入兵器司成为监正。 现如今,太子有想要提前即位的心,他身边自然就更却不得妹婿的鼎力支持。 可就在李宿弱冠大典前三日,定国公却突然被杀身亡。 若说此事同太子继位无关,任谁都不会信。 姚珍珠即便不太懂朝政之事,略听一听几人身份便能知其大概。 她一个深宫宫妃都能清楚,朝臣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李宿吃完一大碗汤面,彻底舒坦了。 他让贺天来挑了几样小菜过来,同姚珍珠边说边吃。 “今日忙的就是此事,”李宿道,“清晨公主便如同,直接闯入乾元宫,中途无人敢阻拦。且不知在殿中说了什么,待太子上朝,立即便道要让宗人府会同刑部与盛京府尹彻查此事,务必给寿宁公主一个交代。” “太子殿下又命宗人府立即着手安排定国公丧仪,因宗人令年老体弱,便让孤以及几位弟弟从旁辅助操持此事。” 宗人令是康王,是洪恩帝的幺弟,今年也已知天命的年纪,即便他还年轻,让他给一个晚辈主持丧仪也实在不很稳妥。 李宿他们便很合适了。 太子下了旨,宫内宫外便忙活起来,已经出宫开府的二皇孙和三皇孙都进宫,跟李宿一起准备仪程。 姚珍珠听了半天,最后感叹:“公主殿下好生厉害,居然敢闯皇帝寝宫。” 虽说现在的乾元宫并未有皇帝居住,但太子还住在这里,寿宁公主说闯就闯,实在令人惊叹。 难怪是洪恩帝最宝贝的长女,倒是有肆意妄为的根本。 李宿听她此言,不由冷笑:“孤这位姑姑可厉害着,哪里都敢去。” 姚珍珠道:“那殿下之后几日可还要忙?” 李宿道:“丧仪已经列清,孤回宫之前已下发礼部,明日会有礼部官员代为操办,定国公府和寿宁公主府也有二弟和三弟看顾,孤倒是不忙。” 他是太孙,即便是晚辈,让他亲自给一个国公操办丧仪也不太稳妥。今日把差事安排好,后面的便丢给弟弟们去办。 姚珍珠听到他不用亲自出面,这才松了口气:“后日便是殿下生辰,宫里事本就多,若是还要分神此事实在辛苦。” 听到要过深沉,李宿眉头都没动,对自己的生日丝毫不感兴趣。 他道:“礼服可准备好了?” 姚珍珠知道他关心自己,不由心中一暖:“准备好了,周姑姑很用心,礼服绣纹都是极好的,殿下放心便是。” 李宿颔首,道:“那便好。” 两个人安静一会儿,姚珍珠道:“殿下,定国公的死是否会扰乱殿下?” 李宿偏过头看她,目光里藏着星辰大海,似也藏着芬芳百花园。 “对孤倒是无甚影响,倒是太子……或许会有些变故,但也难说。” 姚珍珠略微有些不解:“杀害定国公的人便是太子殿下的敌人吧?会不会是……端嫔娘娘?” 李宿听到她这么问,倒是浅浅勾起唇角:“你倒是还会学以致用。” 贵妃刚给她讲了宫里这几个妃子,也隐晦同她分析指使庄昭仪的到底是谁,姚珍珠现在就联想上了。 姚珍珠抿嘴:“贵妃娘娘费心教导,我自然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娘娘教诲。” 李宿轻声笑了。 他看着小姑娘鬓间碎发,伸出手来,轻柔地给她挽回耳畔。 “可能是,亦可能不是,盛京中的勋贵世家盘根错节,定国公到底为何而死,又是什么人动的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 李宿道:“咱们且看看,牵扯其中的到底都有谁。” 姚珍珠刚刚觉得自己很清醒,这会儿又听不明白了。 她张张嘴,最后只说:“盛京的事真是扑朔迷离。” 李宿听到她用了一句成语,不由道:“你若是不忙了,我便让教导姑姑过来给你上课,也好多些字。” 姚珍珠眼睛一亮,笑得笑脸微圆:“谢殿下。” 这几日李宿很忙,晚上还要做课业,又要同礼部及宗人府的官员一起核议弱冠大典,两人已经许久未曾坐下聊天。 如此你一言我一句,竟不知不觉说了小半个时辰,待到晚膳撤下,贺天来又很机灵上了一碟桃子。 这个季节盛京附近的桃林刚开花,还未结果,也只皇庄里有一两棵桃树结了果,御膳房自然紧赶慢赶给送了来。 姚珍珠用签子戳了一块桃子,放在嘴里咀嚼。 清甜的汁水顺着喉咙一淌而下,馥郁的桃子香气充斥鼻尖,带着轻盈的香。 姚珍珠眯了眯眼睛,吃得一脸满足。 李宿也尝了一口,道:“早熟的果子不够甜,过些时候盛京郊外的水蜜桃熟了,那个才好吃。” 姚珍珠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子,实在有些吃不下,这才停了手。 “盛京的桃子是真好吃,水蜜桃、蟠桃、脆桃都好,这桃子虽然不够甜,但味道很足,挺好吃的。” 李宿道:“你喜欢就好。” 姚珍珠突然想起他今日的安排,忙道:“殿下,周姑姑已经着手安排支领春例,吴大厨也列好了单子,明日份例便会一起送来。” “嗯,宫里事有你操心,孤省了不少事。”李宿道。 这话给了姚珍珠莫大的安慰,她心里泛起一丝丝甜意来。 “殿下放心,我不会让殿下失望。” 说了这会儿话,天色渐晚,姚珍珠见李宿还有课业要做,便起身道:“殿下晚上早些安置,臣妾告退。” 李宿难得说了一句:“晚安。” 姚珍珠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晚安。” 待姚珍珠回了后殿,李宿便去了书房,坐在桌后翻开书本。 他看了一会儿,便有些走神,索性把书丢在一边,起身来到窗边。 月末的月儿是有弯弯一道银勾,却依旧明亮,照耀着静谧的盛京。 李宿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从皇觉寺回来便一直忙,直到今日,他才有时间能安静下来,好好思考自己对姚珍珠的态度。 贵祖母说得对,他要先明白自己的心到底是何意,才能知道如何对待姚珍珠。 人与人的相处虽不说要处处小心翼翼,却不能太过随意随心。 有些珍贵的心意,或许便会在一次次的冷漠和随意里丢失,再也找不回来。 李宿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放在窗边的手。 结实有力,充满着青年男子的力度。 还有三日,他便弱冠。 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若连自己的心意都想不明白,又如何能当个男人呢? 李宿想起贵祖母对他说的话。 贵祖母当时便问他:“你看见珍珠的时候是否会高兴?听她说话是否会愉悦?见她病痛是否会担忧?” “几日不见是否会想念?知晓她有危险是否会焦急?听到她过去吃的苦又会不会心疼?” 李宿当时问:“若这些都有呢?” 贵妃娘娘慈祥地看着她,少倾片刻突然笑了:“宿儿,你很聪明,你会问我这些,其实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是的,其实早在山谷底下,早在她说自己不怕他的时候,他就动了心。 他却确确实实对一个只认识三个月的女人动了心。 那时候的他或许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但他已经无师自通地知道要好好照顾她。 他喜欢同她坐在一起用饭,喜欢被她念叨生活琐事,也喜欢跟她一起穿行在山林间,寻找各种各样的美食。 当看到她吃得满脸满足时,他也会心满意足。 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李宿现在想来,只觉得日子甘甜,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美妙的一件事。 在他干枯的二十年人生里,终于有蜜泉从心底涌出,涓涓细流抚慰着他干涸的心田,丝丝缕缕慰藉了他的灵魂。 过往的一切伤痛,似乎都被抚平。 那些黑暗,那些痛苦,那些几乎让人神智崩溃的伤痛,也似乎在被蜜泉抚慰,终将痊愈。 因为现在的甜蜜,他已经不太会去回忆以前的那些痛,也不想再时时刻刻以痛为生。 李宿深吸口气,面容渐渐放松下来,他看着天际清冷银月,自顾自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已经想明白一切,也笃定了自己的心。 他喜欢姚珍珠,喜欢她所带来的一切,想要珍重而耐心地对待她,对待两人之间一切携手走过的路。 姚珍珠年纪还小,根本不知什么是男女之情,他如果太过鲁莽,恐怕会吓着她。 他们两人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度过相伴的每一日。 他会耐心陪伴在她身边,等到春暖花开时,风景会更美好。 他相信,等到那一日,世间万物都会是美的。 第80章 【二合一】可她为什么就…… 之后两日,宫中一直平静无波。 姚珍珠却没有掉以轻心,除了日常取水,便不再让宫人随意外出。 如此到了二月二十七,姚珍珠悬着的心才略松了松。 听澜见她今日难得松快些,便道:“小主今日可要沐浴,用些香露熏熏香?” 姚珍珠想了想,便道:“好,用那瓶百花露吧,味道冷淡,香味却持久。” 听澜便忙去操办。 待到姚珍珠沐浴更衣,泡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然后便在清冷的百花露中浅浅睡去。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姚珍珠觉得自己似乎半梦半醒,有什么束缚在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下意识挣扎着。 只一下,她就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却并非她屋中的帐幔,而是御花园明月湖畔边。 姚珍珠清醒的这一刹那,只觉得耳畔便异常热闹,好似有无数人在她身边说话。 她呆愣在那,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她听到清晰的水花声。 “扑通”的声响没有打断四周的嘈杂,只有紧挨着湖畔的姚珍珠听到了湖中水声。 她下意识往前看去,只见湖边有一道明媚的蔚蓝身影在水中挣扎。 她张了张嘴,正待喊人,却感受到手腕被人握住。 姚珍珠偏过头来,只看到李宿墨色身影。 他穿着太孙规制的冕服,玄衣织五章,肩绣两龙,左右各一。 下裳为纁裳,织四章,配蔽膝。 因是弱冠大典,因此李宿黑发全部束于头顶,戴九旒冠。1 姚珍珠一眼望过来,并未看到他的眉眼,却看到他冕冠上垂晃的五色玉珠。 身穿太孙冕服的李宿身材挺拔,气度威仪,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姚珍珠担忧湖中那人安危,下意识出声:“殿下。” 就在这时,湖中之人微弱的呼救声终于被人听见了。 “救命,救命。”那是女孩的呼喊声。 李宿似乎也听到了呼唤,回过头来看向姚珍珠。 隔着垂垂晃晃的五色玉珠,姚珍珠能看到他眉目中的冷清。 “会有人救她。”李宿声音很低。 姚珍珠有些恍惚,就在这晃神的工夫,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梦里。 李宿说会有人救她,这落水的小姑娘离他们很近,姚珍珠刚想叫人过来,回头却不见贺天来和听澜的身影。 湖畔之侧,只有他们两人。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是章宜郡主。” 姚珍珠心中一惊,看到李宿也皱起眉头。 章宜郡主便是定国公郑承嘉和寿宁公主李长生的长女,去岁刚刚及笄,今岁刚满十五。 她一个未婚姑娘,突然落水实在有些诡异。 姚珍珠甚至来不及思考,突然又听到有人喊:“太孙殿下,还不快救救郡主。” 另外有人也说:“太孙殿下,郡主是您的亲表妹,若是为避嫌不救,实在不近人情。” “殿下,郡主要沉下去了。” 李宿的脸色难看至极。 那些起哄的人皆是女子,不能下水救人,但李宿便更不能。 一旦今日他救了章宜郡主,明日两个人的婚事便落成,不可能有丝毫更改的余地。 即使在梦里,姚珍珠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慌。 她只觉得自己吃了一颗还未熟的青梅,酸得她想吐出来,却又不知道能吐什么。 姚珍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如何,总归是不好看的,但李宿却是连刚刚的皱眉都无,脸上只剩下可怕的平静。 姚珍珠便站在他身边,感受到他身上浓重的冷意。 那是她许久未曾李宿身上感受过的了。 李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湖中的章宜郡主却逐渐下沉。 李宿终于动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却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李宿猛地回过头来,冲远处的宫人大喊:“来人,章宜落水。” 他年轻气盛,声音很足,这声传得很远。 那些守候在远处的宫人这才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往湖边赶过来。 然而一切似乎都晚了。 那一抹明媚的蔚蓝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却一点一点消散,似乎即将消失在众人眼前。 姚珍珠不明白,为何没有宫人就是看不见?为何在湖畔边上的只有他们两人? 宫人们都去了哪里?其他人呢?那些不停叫嚷的声音吵得人头疼欲裂,姚珍珠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她更想吐了。 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尖锐响起。 “太孙殿下,你自私自利,见死不救,不配为君。” 这声音几乎如同一根钢针,直直插入姚珍珠的脑海里,她狠狠喘着气,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明明睡前刚沐浴,可现在她后背又出了一层汗,冷冰冰黏在身上。 守夜的汤圆听到动静,揉着眼睛上前:“小主,您怎么了?” 汤圆掀起帐幔,掌灯凑近,便看到了姚珍珠满脸汗水。 “小主!”汤圆一惊,“您可是做噩梦了?” 姚珍珠还在回忆那个梦。 汤圆把灯盏放在方几上,见姚珍珠不说话,便用温热的帕子仔仔细细给她擦脸。 姚珍珠没有感受到汤圆的动作,她垂着眼眸,回忆最后看到的场景。 湖里的那一抹蔚蓝色,似乎沉入湖底。 姚珍珠不认识章宜郡主,也从未见过她,然而在她这个诡异的梦里,若按最坏的情形去想,章宜郡主或许等不到救援。 这一次,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无辜的生命。 姚珍珠心里难受得很。 她紧紧攥着膝上的锦被,眼底泛红,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汤圆见她实在太难受,便守在边上,轻轻帮她拍抚后背:“小主,小主,梦醒了就过去了,您别怕。” 梦醒了就过去了。 姚珍珠猛地抬起头。 是了,她为何会做这个梦?是不是老天预示于她,她不仅可以救自己,还能救另外一个人? 梦里的一切又重新浮上心头。 姚珍珠脑海中不断回忆,争取不放过任何细节。 她可以确定,她跟李宿站的位置很偏,偏到不仅没有外人在,也没有其他宫人,她亦不知两人为何会站在哪里。 而且她也没有看清章宜郡主到底是如何落水的。 落水之后,那些阴阳怪气的声音都很耳生,应当都是朝臣夫人,姚珍珠一个都不认识,却知道她们是被人安排好的。 整个一出戏,就是为了逼迫李宿。 如果李宿救章宜郡主,他势必要同郑家联姻,娶自己的表妹。 如果他不救,那便是毫无仁义道德而言的子嗣之人,不可堪大任。 那便用章宜郡主的命,成功把李宿从太孙之位拉下马。 可背后之人为何笃定李宿不会救人? 在梦里,李宿明明在挣扎之后,还是往前走了两步。 姚珍珠来不及去想背后是否有隐情,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明日若真出事,一定要救郡主。 旁人都不在,李宿不能救,但她可以救。 她少时学过凫水,又只是六品良媛,并非多了不起的主位娘娘。 由她救人,不过会被人说几句闲话,却不会伤筋动骨。 姚珍珠想通这些,立即松了口气。 希望明日他们不去明月湖,郡主便不会落水,即便郡主还会被人害下水,她也能把人救回来。 汤圆轻轻拍抚着姚珍珠的后背,能感觉到她身体不再紧绷,渐渐放松下来。 “小主,可好些了?” 姚珍珠声音微哑:“梦已醒来,便是好了。” 汤圆忙端了温热的玫瑰露过来,让她压惊。 姚珍珠把一碗玫瑰露都喝完,便让汤圆取一件新的中衣来,她得把身上这一身都换掉。 换完衣裳,姚珍珠便道:“我记得良媛品级的礼服尚宫局一共给做了两件,还有一件略大了一些,周姑姑没叫改。” 汤圆道:“正是。” 姚珍珠便说:“明日宫宴,会有各种各样的事,咱们谁都说不准,明日一早你就跟听澜说,叫把那一件礼服也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汤圆福了福:“好,奴婢明白,还是小主想得周到。” 她不会去问姚珍珠做了什么噩梦,她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姚珍珠,看她脸色回暖,安稳躺下,便乖巧退了下去。 躺下的姚珍珠却突然想到,殿下以后早晚要成亲的。 他会迎娶自己的正妃,会有陪伴在身边的妻子,也会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千金闺秀,住进她当成了家的毓庆宫? 姚珍珠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告诉自己她要把李宿当成亲哥哥一般对待,他能成亲,她应该高兴才是。 可她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呢? 姚珍珠缓缓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再度沉入梦境中,不再被这些事情烦扰。 这一次,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天将未明。 缥缈的如同薄纱一般的云层荡过盛京上空,带走了沉寂的夜。 姚珍珠醒来的时候有些迷蒙,躺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今日是李宿的生辰。 姚珍珠缓缓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大抵因为昨夜里噩梦惊醒,她眼睛略有些肿,一会儿还得用冷敷一下。 听澜已经准备好晨起的一应之物,听到寝殿内的动静,忙上了前来:“小主,可要叫起?” 姚珍珠掀开帐幔,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道:“不早了,起吧。” 听澜便伺候她起身,洗漱洁面,才吃了口茶坐到贵妃榻上。 “小主昨夜里吩咐汤圆,说要把备用的那身礼服也带着,咱们人手不够,如雪姐姐大清早便过来帮忙。” 姚珍珠点头:“知道了,回头记得谢她。” 她如今已是七品良媛,按制可有两名大宫女并两名小宫女,不过毓庆宫人手不足,再选人又担心不够稳妥,如雪便时不时过来帮忙。 听澜小心翼翼看她,低声问:“小主,您昨夜未曾睡好?” 她夜里惊醒,守夜的是汤圆,但汤圆不会把此事同听澜讲。 姚珍珠只说:“夜里吃多了茶,眼睛有些肿吧,一会儿取了冷茶包给我,敷一敷就好了。” 听澜准备了一杯苹果蜂蜜水过来,让她压压口。 “小主莫慌,宫宴也就是走个形式,没什么要紧的大事。” 听澜这是安慰她,怕她多想。 姚珍珠笑笑,喝了口水,低声道:“但愿吧。” ———— 姚珍珠这边穿戴整齐,前殿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今日李宿很忙,要先去奉先殿祭祖,还要至太极殿进行冠礼,这个时候就要出门。 姚珍珠听到动静,立即便起身,让听澜扶着她往前殿赶。 待她来到前殿时,李宿正穿着梦中的那一身冕服步出大殿。 梦里恍惚,其实看不太真切,但此刻,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下,李宿的身形异常挺拔。 玄服深沉,纹样别致,衬得他眉目严肃,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气。 听到脚步声,李宿回过头来,面前的五色玉珠荡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度,好似雨后的彩虹。 姚珍珠的目光就不自觉粘到李宿脸上。 她总觉得,弱冠了的太孙殿下,似乎变了。 她说不上哪里变了,又或者有何不同,她只是发现,自己确实无法从李宿身上挪开目光。 李宿见她匆匆赶来就看着自己发呆,便上前两步,语气很是温和。 “怎么这么早就赶过来?你可以晚些时候再去。” 姚珍珠仰头看着他。 李宿的目光异常温柔,不知从何时开始,那种蛊惑人心的星光一点点从他眼中点亮,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姚珍珠脸上微微泛红,她准备好的说辞一下便说不出口,只被他这么看一眼,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 李宿看她眨了眨眼睛,又张开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贺天来跟在李宿身后欲言又止,想催又不敢催,只能干着急。 再不走,就要耽误吉时了。 李宿倒是气定神闲,他又前走了两步,牵起姚珍珠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怎么了?你说,我听。”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终于把脑海里准备好的话翻出来,微微低下头,轻声开口。 “祝殿下生辰大吉,”姚珍珠继续道,“愿殿下从此否极泰来、顺遂平安、健康长寿。” 李宿没想到,她急匆匆跑过来不过是为了贺他生辰,听到最后便笑了。 “好,多谢珍珠,”李宿牵着她的手,送她回了垂花门内,“回去再歇一会儿,宫宴时再见。” 姚珍珠进了垂花门,转身回来看着李宿,冲他一福:“殿下慢走。” 姚珍珠就带着这好心情,一路出了毓庆宫。 姚珍珠回去用过早饭,略歪了一会儿,时候便差不多了。 听澜跟如雪进来伺候她更衣,重新穿上这身极为厚重的礼服,戴上五翟冠,姚珍珠突然有些恍惚。 她站在铜镜前,看着铜镜中端庄的自己,突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 明明四个月前,她还只是御膳房的普通宫女。 然而阴差阳错,岁月穿梭,四个月光阴仿佛昙花一现,一瞬便至今日。 她还是当时的自己吗?亦或者,她依旧还在梦中? 姚珍珠看着镜中眉目精致的自己,看着这一身锦衣华服,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听澜正半跪着给她系腰上的玉佩,抬头见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不由道:“小主今日可漂亮,这身礼服很衬你。” 姚珍珠的气质很特殊,穿粉嫩清纯的浅色系显得清纯可爱,穿青竹碧绿却又温柔雅致,如今穿这种深色礼服,就这么敛眉立在妆镜前,端庄又威仪。 “就你会哄我。”姚珍珠收起胡思乱想,正了正发冠,又看向桌上的妆奁。 “今日不要用太醒目的唇脂,换成妃色那一款便好。” 听澜:“是。” 如雪这会儿上了前来,给她腰上挂好香囊,有把一包药丸放入她袖中:“小主,这是薄荷醒脑丸,也有养胃丹,若是宴席上您不舒坦,偷偷用一颗便是。” 姚珍珠点头,道知道了。 待到这边穿着妥当,听澜把给姚珍珠准备的点心胭脂等带在身上,便跟如雪一起伺候姚珍珠出门。 今日因是李宿冠礼,所以正六品的姚珍珠也可以去太极殿陪同宴席。 姚珍珠坐上暖轿,从毓庆宫出来,一路往太极殿行去。 毓庆宫位置偏僻,已在宫墙之侧,待在毓庆宫之中是相当安静的。 随着暖轿一路前行,姚珍珠听到外面明显的喧闹声。 那种热闹透过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进耳中,姚珍珠不由感叹:“今日宫里人真多。” 如雪便回:“小主,今日五品以上的在京大臣都要进宫,朝贺太孙殿下弱冠,人自然很多。” 姚珍珠道:“比过年还热闹些。” 今日太子之所以办得如此隆重,为的不是太孙的弱冠,他为的是自己的筹谋。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明眼人心里都清楚。 因此,整个太极殿前一派花团锦簇,笑语嫣然。 姚珍珠的暖轿直接在太极殿右侧的偏殿前停下,她下了轿来,被宫人迎着进了偏殿,抬头就瞧见一屋子的娘娘小主。 贵妃今日依旧未曾回宫,主位空置,左侧下手边坐着德妃、淑妃、贤妃、安嫔、惠嫔、端嫔、和嫔等,右侧则坐太子妃、张侧妃、楚侧妃以及两位良娣,这一屋子娘娘们,各个都比姚珍珠辈分高。 从祖母到婆婆一应俱全。 姚珍珠是晚辈,位份又最低,一进偏殿便开始行礼,挨个请安。 德妃平日里挺温和一个人,近来因太子的事心情一直不好,爱答不理应了一声。 倒是淑妃笑着说:“好孩子,太孙身边如今就你一个,你是个好的,以后要好好伺候太孙。” “是,臣妾谨遵娘娘懿旨。”姚珍珠道。 贤妃只摆摆手,没对她多言。 这一圈祖母见过礼,姚珍珠又来到太子妃面前:“臣妾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金安。” 太子妃满头珠翠,面容恬静,她是在场唯一一个穿玄紫礼服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正妻。 “起来吧,太孙今日弱冠,明日便是大人,你也要尽职尽责,辅助太孙建功立业。” 姚珍珠屈膝:“是。” 待到这些娘娘们都见完,已经过了两刻,姚珍珠屈膝屈得膝盖都酸了,这才坐在末座略歇一会儿。 这片刻时光,太极殿上已经有些热闹。 太子太孙都未至,李家人也只几个闲散王爷在,朝臣们自是可相互见礼,说些吉祥话。 姚珍珠刚坐下,就听贤妃突然开口:“太子妃,刚在奉先殿瞧了宿儿一眼,这孩子可真是英俊。” 太子妃浅淡一笑,眉宇之间颇为慈爱:“宿儿自是英武不凡,不仅模样好,课业也是一等一的,上书房的顾太傅都夸他才思敏捷,聪明睿智,敏而好学,是不可多得的好学生。” 这话说得是真好听。 若是旁人,一定也会跟着一起恭维,但贤妃却从来不是旁人。 自从那日牡丹阁案发之后,她的性子越发古怪,这些时候一应宴会都不参加,谁请都不去。 也就宫宴这样的日子,才勉为其难出席,却也说不得几句话。 今日不知怎么,竟盯上了太子妃。 “太子妃娘娘真是慈母心肠,难怪宫里人都说太孙殿下好福气呢,即便头顶上的是后娘,也跟亲娘没什么区别。” 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嘲讽太子妃,谁都知道先太子妃对太孙极为冷淡,根本就是不管不顾,如今夸太子妃同先太子妃没什么区别,还不是说她后娘就是后娘,根本没那份慈母心肠。 贤妃如此冷嘲热讽,但太子妃的面色却依旧慈悲。 她似乎根本没听出来贤妃言外之意,只笑着说:“贤妃娘娘谬赞,我毕竟只是嫡母,不是亲生母亲,平日里定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也是宿儿这孩子仁义,从不对外人多言。” 太子妃如此说着,目光放到姚珍珠身上:“姚良媛,你说呢?” 姚珍珠只觉得无数双目光扎到自己身上,她答是,便得罪了贤妃,答不是,又得罪太子妃,总归里外不是人。 她心里骂了一句太子妃,你交代的事我都给你办好了,殿下也按照太子的希望去找了贵妃娘娘,怎么你们还是盯着不放? 此刻再去看太子妃,姚珍珠一点都不觉得她慈眉善目了。 “回娘娘话,臣妾只是小小良媛,平日里哪能伺候到殿下跟前,这些都是不懂的。” 她说着又慌慌张张起身,冲两位娘娘福礼:“是臣妾无能,还请娘娘责罚。” 贤妃瞥了她一眼,又去挤兑太子妃:“行了,你跟个小辈过不去算怎么回事,瞧把孩子吓的,姚良媛,你坐下回话吧。” 太子妃却说:“我刚也只是想问问宿儿平日生活如何,倒是没注意这些。” 整个偏殿,就听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可开交。 所幸朝臣很快就坐齐,太极宫掌事正监过来请几位娘娘前去赴宴。 姚珍珠起身整了整衣摆,跟在诸位娘娘身后,穿过雕花木门,一路来到太极殿上。 这是姚珍珠第一次走入太极殿。 高大的十六根龙柱立在宽阔的大殿中,画有五彩纹样的梁柱仿佛悬在天上,让人望不到边际。 大殿正中心便是皇帝御台以及龙椅。 龙椅两侧,已经坐满了朝臣以及勋贵,只有御台前的一排桌案还空着。 大褚帝国最重要的李氏族人,还未驾临。 在御座的右手边,已经给娘娘们留出空位,姚珍珠跟着诸位娘娘,在最末座端坐而下。 此时,殿中鸦雀无声。 紧接着,外面便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 “太子殿下到,太孙殿下到。” 随着他声音响起,殿中诸人全部起身,弯腰恭候这一对最尊贵的天家父子。 姚珍珠站在人群之后,却能清晰看到高大英俊的太孙殿下。 于千万人之中,于苍穹之下,一眼便是你。 第81章 【二合一】有哥哥做主,…… 这父子俩一进来,大殿中气氛陡然一变。 李宿早先已经在太极殿行过冠礼,由叔祖康王加冠,由太子宣读诫文,也已在奉先殿告祭先祖,容禀上苍。 此时的李宿,已经彻底成人。 待到太子在御台前的主位落座,李宿也直接坐到他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 如此,其余皇子皇孙才陆续进殿,先对太子行礼,然后方能落座。 以往宫宴,却是没有这个做派,无论是谁皆提前在自己位置做好,一起恭迎皇帝陛下。 太子这一次如此这般,为的就是让京中众人知道,这长信宫已是他的天下。 任何人,都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一时间殿中更静。 除了在家圈禁的昭王,其余皇子全部到场,一个个皆是心平气和,显示出一派天家和睦。 李锦昶稳稳坐在主位,背后就是高高的御台以及金灿灿的龙椅。 他穿着几乎全黑的冕服,身形挺拔,姿态优雅,脸上有着大势已成的笃定,气度恢弘。 李锦昶的那双浅淡的眸子在众人脸上淡淡滑过。 “赐座。” 他话音落下,身边的杨连便高声唱诵:“坐。” 待到众人坐下,姚珍珠便感受到对面一道熟悉的目光。 她仰头看去,就看到李宿正在瞧她。 隔着人海,两个人的视线却直直寻找到彼此。 可能是怕姚珍珠在这样的场面胆怯,李宿定定看着她,冲她眨了眨眼睛。 姚珍珠也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末了冲他无声笑了。 李宿又眨了眨眼,这才低下头去,只关心面前的茶盏。 姚珍珠虽不太害怕,但也为刚才偏殿里的那一场嘴上官司发憷,被李宿这么一安慰,那点微末的心慌也都消散。 李锦昶很满意众人反应,待众人落座,大殿里再度恢复安静,李锦昶才端起酒盏。 他朗声道:“诸位爱卿,今日是我儿弱冠之日,从牙牙学语的稚童长成意气风发的青年,孤心甚慰。” “宿儿是孤的长子,又被父皇立为太孙,身份尊贵却从不跋扈,是父皇及孤的骄傲。” 李锦昶徐徐说来。 “今日宿儿弱冠,从此便是顶天立地男儿,也能替孤分忧,为国尽忠,孤实在感慨。” “宿儿,”李锦昶举杯看向李宿,“大褚的未来便在你一人肩上。” 这话太重了。 李宿连忙起身,在桌案便跪下,行大礼:“儿臣谨遵父王教诲,定当勤勉为国,不辜负皇祖父及父王之期许。” 李锦昶朗声大笑:“好,这才是孤的好儿子。” 这场面实在是感人肺腑。 几位阁臣纷纷起身,恭贺李锦昶后继有人,也感动大褚春秋鼎盛。 这么一恭维,两刻便过去了。 姚珍珠坐在自己的桌案后,看着桌上摆着的漂漂亮亮的看菜,忍不住摸了摸空落落的胃。 难怪宫宴每次都要摆看菜,为的就是让你听贵人们高谈阔论时,能有点东西分神。 姚珍珠一只耳朵听着李锦昶说话,另一只耳朵则听身边的动静。 娘娘们倒也不是干坐着,偶尔还能说上几句话,姚珍珠听得可认真了。 她听着听着,就听德妃娘娘道:“今日寿宁公主怎么不见?” 淑妃的声音倒是很柔和:“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也没心思参加宫宴,定国公府还在做法事,听闻整日里都不停。” 德妃便淡淡应了一声:“年轻守寡,可怜见的。” 边上贤妃却突然开口:“她哪里可怜?她可是陛下的嫡长女,嫡亲哥哥是太子,丈夫又是当年的盛京大才子,成亲这些年待她如珠似玉,好得不得了。” 贤妃一开口,周围便一瞬安静下来。 贤妃似乎无所觉:“她膝下长女已经及笄,小儿子也满十岁,作为公主,以后想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本宫倒是觉得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 这话说得实在阴阳怪气,字字珠心。 德妃皱起眉头:“贤妃,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贵妃娘娘不在,你就胡言乱语,若是让寿宁公主知晓,定要找你来闹。” 德妃以前万事不管,现在宫里头的矛盾越发尖锐,她也只能出来管上一管。 贤妃同她关系本就不好,这时候她倒也不怕得罪贤妃。 贤妃瞥她一眼:“怎么,本宫现在到底有多落魄,连你都要来踩一脚?” 德妃气得脸都红了。 她张张嘴,正要再劝,贤妃边上的端嫔忙握住她的手:“姐姐,德妃姐姐也是好意,公主的性子咱们也不是不知道,若是叫她听见,真可能进宫来闹,还是少说几句吧。” 贤妃原来同端嫔关系冷淡,甚至看不上这个表妹,现在因牡丹阁一事,跟端嫔倒是亲厚许多,渐渐有了一家姐妹的模样。 贤妃不肯听德妃的话,这会儿倒是给了端嫔几分脸面:“你说得在理。” 端嫔这才松了口气,面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德妃,冲她点了点头。 姚珍珠坐在娘娘们的后面,把这一出戏从头看到尾,末了还津津有味。 李宿每次都说宫宴百无聊赖,只能坐在桌案前数花生米,叫姚珍珠手,比看戏还精彩。 就在这时,姚珍珠右耳朵听到李锦昶说:“开席吧。” 谢天谢地,总算开席了。 姚珍珠以前便是御膳房宫人,最是知道御膳房如何准备宫宴,一般冷碟都是直接备好,热碟看种类,冷食实在难吃的会加底炉。 而且宫宴的菜色全部都是直接备好的,贵人们一声令下,迅速就能上齐。 不过一刻光景,宫人们在大殿中穿行,香味飘散出来,勾得姚珍珠小心咽了咽口水。 她身边是太子宫中的阮良娣,大抵听到了姚珍珠这边的动静,便小声提醒:“姚良媛,一会儿你多用些凉菜,热菜都不太好吃。” 姚珍珠微微一顿,她稀奇地看向阮良娣,见她面容消瘦,人也疲惫而衰老,只能依稀看到年轻时的秀美。 原来这宫里面,还有人不知她是御膳房出身? 不过看阮良娣这般样貌,显然也不是喜欢搬弄口舌之人,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姚珍珠冲阮良娣甜甜一笑:“谢谢娘娘。” 阮良娣大抵没想到她会这么开朗,脸上微红,结结巴巴说:“客,客气了。” 话到这里便结束了,菜已上齐,姚珍珠就没心思在同人聊天。 她低头看着桌案,只见她的桌案上摆着四冷四热并四道蒸菜,酒水摆了青梅酿、樱桃酒和葡萄汁,粗粗一看很是热闹。 但若细看,只凉菜是合格的。 一道凉拌青瓜,一道卤味拼盘,一道椒麻鸡,一道凉拌海蜇皮,倒是都很下饭,样式看着也很不错。 热菜其实也是好菜,只是因有些冷了卖相不好,就比如肘子上贴了一层白花花的油,让人没了胃口。 不过,这并不妨碍姚珍珠用饭。 她等身边的阮良娣也开始吃菜,忙捏起筷子,一样一样品尝起来。 一边吃,她心里还在品评这菜是谁做的。 待吃到那道海参烧鸡时,姚珍珠微微皱起眉头。 四个月过去了,大师兄还是没长进。 姚珍珠用饭的姿态很优雅,但速度特别快,她可以既不狼狈又不失体面地用膳,还能比别人多吃许多。 于是,阮良娣错眼的工夫,她碟子里的几道菜都消下去一半,却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阮良娣: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正想问一句,就听主位之上,杨连的嗓子再度响起:“肃静。” 一瞬间,大殿中再度鸦雀无声。 姚珍珠心满意足放下筷子,虽只用了三分饱,但她不觉得饿了,便可以精神抖擞再看戏。 果然,李锦昶今日大张旗鼓给李宿准备冠礼,绝不是真心为儿子的成年而开心。 姚珍珠离得不远不近,也能看到李锦昶缓缓起身,绕过桌案往前走了两步。 在他面前,是大褚一国之栋梁。 “父皇……”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他便哽咽地红了眼睛,“父皇早先急病,至今昏睡不起,孤心中甚是不安。” 李锦昶说着,低头抹了一把脸。 “大褚立国百年,重复兴盛,皆因父皇文韬武略,三十载夙兴夜寐,才有大褚之今日繁盛。” 李锦昶声音嘶哑:“近些年来,父皇身体每况愈下,为国为家,也为了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儿孙,才勉力支撑。” 姚珍珠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交握在一起。 她低着头,用余光去寻找李宿的身影,也只能看着他低垂着的侧颜。 李锦昶继续道:“孤不孝,一直以父皇为天,总觉得他永远不会老去,却未曾关心他的身体,以致急症发作才慌了手脚。” “为时已晚啊。” 这一声长叹,砸在每个人心中。 满朝文武,皇亲贵胄,皆低头不语。 李锦昶道:“为让父皇可静心修养,孤让人护送父皇去玉泉山庄治病,期望父皇有朝一日可以再度复苏,再教导孤为人处世之道理。” “父皇不在朝中,孤勉力支撑,全靠主位爱卿鼎力相助,共同匡扶朝政。” “孤在此,谢过诸位。”李锦昶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文渊阁中最年轻的阁臣,曾经的太子伴读杨彦之起身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李锦昶面前。 “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臣恳请殿下以家国为重,提前登基以正国本。” ———— 杨彦之的声音很洪亮,一瞬穿透太极殿,直达苍穹。 心中有数的朝臣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终于来了。 杨彦之这句话说完,就被李锦昶驳斥:“大胆,父皇尚且安在,又怎是朝中无君?” “休要胡言。”李锦昶厉声呵斥。 杨彦之腰背一弯,整个人趴伏在大点上,额头狠狠撞击地砖。 嘭、嘭、嘭。 那声音沉重有力,响彻宇内。 他连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继续道:“殿下,陛下虽安在,但朝中无人主持,如今朝中政事繁杂,兹事体大,桩桩件件都要殿下会同文渊阁与六部商议后定夺,实在有碍国事。” “殿下,为黎民百姓,为大褚国祚,臣才斗胆请言,还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夺父子忠君之情,忍痛鼎力朝政。” 杨彦之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洪亮。 “你莫要再说,孤是不会答应的。”李锦昶却摇了摇头,很坚定地叹息道。 其实原先洪恩帝在时,也是要由六部同文渊阁一起评议奏折,出阁批给皇帝参考。 现在由太子主事,太子无法擅专,只能把所有阁批全部看过后再同近臣商议,最终才能朱批。 如此一来,行令自然缓慢。 在场朝臣心里却都跟明镜似的,即便如此行令会有些拖延,却并不会特别延迟,若说特别大的影响倒也尚未显现。 如果有耐心等一等,待到皇帝陛下苏醒,说不定一切便都能顺遂。 但李锦昶哪里等得了? 他已经当了三十年太子,当得太腻味了,即便有洪恩帝偏心,即便背后有强大的母族和妻族,他一日不坐在龙椅上,便一日无法安寝。 此刻杨彦之突然出来跪请,一看便知是同李锦昶提前商议,因此在场诸臣皆无言语。 杨彦之请李锦昶为国家提前登基,李锦昶立即驳斥,态度很坚定。 杨彦之还待说些什么,李锦昶大手一挥:“禁言。” 太子如此态度,也在众人意料之中,杨彦之便只得跪伏在地,态度也很坚决。 大殿之上自是安静如深夜。 只有四周的宫灯幽幽跳着,是不是发出啪啪声响。 就在这时,第二人出列。 起身之人是国子监祭酒,也是李锦昶的堂哥,礼平郡王李锦宜。 李锦宜的父亲是洪恩帝的亲弟弟,只盛年早亡,留下唯一一个儿子承袭郡王爵,年纪轻轻不愿仕途,只一心在国子监传道受业。 他在宗室很有体面,在学生中又很受尊敬,是宗室中少有的文人墨客。 刚刚杨彦之只是个引子,现在李锦宜起身,才是重头戏。 李锦宜来到殿前,对李锦昶一躬到底,正待跪下行礼,却被李锦昶扶住:“十三弟不必多礼。” 李锦宜便又冲他拱手,谢过李锦昶免礼,然后才开口:“殿下,朝中事确实不得拖延,反复推敲商议,只会使朝政堆积,行令有碍。” “但臣以为,此事并非核心之要,”李锦宜朗声道,“陛下重病,昏睡不醒,本就令百姓忧虑,一国无君,恐有动荡之嫌,若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实在是宗室之责。” 李锦宜掷地有声:“臣赞同杨大人之论,为百姓着想,为大褚未来着想,臣也请陛下提前继位,以主国事,以安民心。” 李锦宜说完,这才下跪,一拜到底。 李锦昶长叹一声:“十三弟,你这是……让孤做不忠不孝之徒。” “殿下,臣以为您一心为大褚,一心为臣民,对陛下而言已是忠孝。”李锦宜道,“他日陛下醒来,也只会知道殿下如何尽心尽力,不会怪罪您半分。” 李锦宜的意思很清晰,为国为民不叫不忠不义,这也属于夺情。 李锦昶却还是摇头:“孤心意已决,休要再提。” 待李锦宜退下,大殿之中略微有些繁杂声。 刚刚还不太明白的朝臣,此刻也都看清楚,这是李锦昶做的最大的局。 三请三辞多么漂亮,又多么义正言辞。 谁会说他不忠不孝,谁会说他心机上位呢? 那些鼎力他继位的言论皆是旁人言,他自己可是一个字都没讲。 姚珍珠即便什么都不懂,也没见过这些朝臣,她也隐约意识到,今日的宴会或许不会那么早便结束。 姚珍珠心里想,是否要出现第三位请立之人? 果然,她这想法还未落地,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椅子晃动声响。 姚珍珠抬头看过去,只见李锦昶主位边上最近的一套桌案前,站起一名老者。 他似是花甲年纪,他未穿官服,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粗布长衫。 姚珍珠同样不认识他,却知道他身份一定不简单。 果然,他这一起身,李锦昶便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想要过来搀扶他。 老者摆手,他自己颤颤巍巍走出桌案,一不一定往前走着,脸上不见丝毫喜悦烦忧,似乎很是平静。 他来到大殿中央,肃立在李锦昶面前,认真看着他。 李锦昶被他看了一眼,竟不敢对视,几不可查地挪开了眼眸。 老者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却让李锦昶心里发虚。 他不敢再看。 老者名姜壬,是曾经的太子太傅,是他的启蒙老师,也是大褚名满天下的大儒。 在李锦昶弱冠那一年,老者便上表老迈不堪大任,且太子业已长成,不需他再如何教导,请以致仕。 当时洪恩帝自然不答应,但姜壬态度坚决,几番请辞,最终还是回家养老,不再过问朝政。 他今日特地前来,朝臣本就心中疑惑,现在见他出列,立即便知是因何事。 大多敬仰老先生学问人品的朝臣们,此刻也只得在心中悄悄叹息。 情势所迫,即便是姜老先生也不得不低头。 时也命也。 “殿下,”姜壬开口,“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请以国事为重。” 他就说这一句,便躬身冲李锦昶拱手,李锦昶忙上前一步,扶起了老太傅。 “恩师不必多礼,折煞学生也。” 姜壬再度看向李锦昶,他年纪大了,已经致仕多年,不再过问朝中事。 但他眼不花,心不糊,他很清醒。 姜壬张了张嘴,最终只得一声叹息。 “殿下,祝您前程似锦,锦绣如意。” “臣只望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姜壬的态度很明显,他不得不出来替学生说句话,作为太子的老师,也算是支持他提前登基。 但对于他本人来说,从心而论,他或许并不那么情愿。 李锦昶的表现就很到位了。 他听到姜壬的话,眼眶泛红,显得异常感动。 “恩师,”李锦昶亲自扶着他坐回椅子上,“恩师,学生定不辜负您多年的悉心教导,不会让您失望。” 姜壬深深叹了口气,却还是点头:“为师信你。” 至此,已有三位重臣出身请太子继位。 第三位身份特殊,他是太子的老师,是国之大儒,太子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于他。 这一番三请三辞,好似已经完美落幕。 姚珍珠自己当然对谁当皇帝并没有那么在乎,但她在乎李宿是什么样的心情。 穿过众人的背影,姚珍珠寻到了李宿的面容。 在一片沉寂之中,李宿安静坐在那,他垂着眼眸,好似依旧在研究杯中酒。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也跟着低头去看碟子里还没来得及吃的椒麻鸡。 此时的李锦昶,心里是喜不自胜的。 但他面上却依旧端着悲天悯人的作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诉说着他心底最深的想法。 “无论孤立于何位,都当为国尽心,定当竭力守护大褚山河。” “孤不会辜负天下苍生,也不会辜负百姓对李氏一族的期望,以三位爱卿所言,孤确实不好再做推辞。” “孤心中有愧于父皇,此番不孝之举,他日父皇醒来,孤定当负荆请罪,请求父皇原谅。” 李锦昶说着,低头摸了一把眼泪。 “否则,孤心难安。” 这时,礼部侍郎起身,行礼道:“臣请殿下以国为重,提前登基。” 在他身边,兵部左侍郎也起身道:“臣请殿下以国为重,提前登基。” 紧接着,无数人起身,无数声音围绕在李锦昶周围。 热闹非凡,花团锦簇。 亦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李锦昶脸上渐渐有了笑意,他冲众臣摆手,正待开口说话,却被一道尖锐的嗓音打断。 两个素白的身影不顾门外黄门阻拦,硬闯进太极大殿。 “太子哥哥,你要给妹妹做主,夫君死得冤枉。” 李锦昶刚刚扬起的唇角,缓缓垂了下来。 这一场精心布置的大戏,被硬生生砍断在了压轴上。 他皱起眉头,看着一身素缟的寿宁公主,脸色难看至极。 “寿宁,喜庆之日,大殿之上,休要胡闹。” 李锦昶看了一眼身边的杨连,杨连立即吩咐身边人,去把寿宁公主“请”到偏殿落座。 两个高大的黄门一上前,寿宁公主立即哭嚎出声:“太子哥哥,夫君是被人害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您要替我做主啊,太子哥哥!”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刚刚气氛热闹的如同过年,那些面上带笑,极力恭维李锦昶的朝臣们,也都收敛起笑容,默默退了下去。 人群散去,李锦昶垂眸看向自己的亲妹妹。 他们是一母同胞,比任何人都亲密,也比任何人都亲近。 她应当知道,这一天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但她却偏偏破坏了整个宴会,也破坏了他多年的布置。 李锦昶应该是生气的。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能对着刚刚丧夫的亲妹发脾气。 李锦昶的目光从妹妹苍白含泪的面容上,落到她身边低头垂泪的少女身上。 那是寿宁公主的女儿,是定国公郑承嘉的长女章宜郡主。 他心中一软,叹了口气:“罢了,你起身说话。” 寿宁公主牵着女儿的手起身,依旧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谢哥哥恩典,有哥哥做主,定能还夫君公道。” 就在此时,一道消瘦的身影突然起身,两三步来到大殿上,利落跪下。 “殿下,臣有事要奏。” 李锦昶眉头一皱,垂眸看向来者。 此人端正跪在大殿之上,面容冷静,气定神闲。 “殿下,定国公早知逃不过被害,提前留有遗书,请以上表。”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第82章 【二合一】她应该会替他…… 出列的官员名唤温溪辞,官拜御史大夫,是朝堂之上人人惧怕的言官。 若是寻常朝臣,李锦昶大可直说稍后再议,一旦出列的是言官,李锦昶便不能随意应对。 他只得命人给公主母女赐座,然后对温溪辞温和道:“温大人,快起来说话,若你真有定国公遗书,那给刑部和宗人府省了不少事。” 温溪辞却不肯起身。 “陛下,此事兹事体大,关乎皇室颜面,臣本惶恐。可臣与定国公同窗,有兄弟情义,不能枉顾他枉死家中,无处申冤。” “前思后想,臣原以祖传丹书铁劵为证,呈定国公遗书于朝堂之上,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臣已然不愧于心。” 这话说得犀利至极,就连李锦昶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李锦昶不知定国公留了什么样的遗书,但他确实不想遗书在这样的场合被宣读,只是温溪辞把祖传的丹书铁劵都拿出来,他又动不得他。 李锦昶今日原本心情极好,可谓是意气风发,先被寿宁公主闹了一场,紧接着温溪辞就拿着什么遗书过来给定国公伸冤,闹得他脸色发沉。 温溪辞就稳稳当当跪在大殿之上,颇有李锦昶不答应他就不起身的架势。 李锦昶这一辈子,最恨被人威胁。 尤其是这种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温溪辞没有给他台阶下。 若非他还未坐到背后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他此刻早就甩手走人。 但还不行。 这些年他百般筹谋,九十九步都走过,就差最后这一步。 他不能出任何闪失。 李锦昶深吸口气,瞥了一眼杨彦之。 杨彦之便起身对李锦昶行礼:“殿下,今日乃太孙殿下的弱冠大典,是喜庆日子,当要多办喜事。” “温大人,”杨彦之又对温溪辞拱手,“我知你同定国公兄弟情深,可也不能不顾体统,在这样的典礼上肆意妄为。” “今日既是太孙殿下的弱冠大典,不如就好好行大典之礼,明日早朝,咱们再议定国公一案,如何?” 温溪辞还没说话,寿宁公主便柔柔开口:“那明日早朝时,本宫也要到场,夫君留了遗书,为何我全然不知?” 李锦昶道:“定然要请你的,定国公事绕不开你。” 寿宁公主便不再痛哭。 可杨彦之的这一番安抚规劝并无作用,温溪辞还是先给李锦昶行大礼,然后便道:“殿下,定国公之死实在冤枉,其因由也耸人听闻,令人惊骇,臣今日即便豁出身家性命,也要替定国公伸冤。” 李锦昶脸色微变。 温溪辞话里话外,仿佛知道什么,却又遮遮掩掩,不肯一口气说清。 李锦昶那双狭长眼眸微垂着,里面好似有寒光闪烁。 “好,”李锦昶扭头看向李宿,“宿儿,既然温爱卿如此坚定,为你姑父之命,便借你冠礼些许工夫。” 姚珍珠心中直叹气。 好事轮不到李宿,坏事偏要找上他,今日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弱冠生辰,却遇到这样多事端。 这些人,竟无一人顾忌太孙殿下的颜面。 什么大殿,什么高兴,什么喜事。 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利的借口。 李宿起身,对李锦昶行礼:“儿臣听父王安排。” 姚珍珠遥遥看他,见他依旧不咸不淡,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莫名松了口气。 李锦昶面对儿子的通情达理,脸色略回暖,语气也温和许多:“坐吧,还是宿儿懂事。” 温溪辞依旧跪在地上,李锦昶垂眸看着他,转身回到桌案前坐下,道:“温大人,你今日既要说,那就今日事今日毕,以后朝堂之上,孤不希望再听此事,你可明白?” 温溪辞磕了个头:“是,臣明白。” 李锦昶吃了口茶,啪的一声把茶杯放回桌上:“说罢,咱们且听听,就连皇妹都不知的定国公遗书,到底写了些什么。” 温溪辞直起身来,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却只有坚定。 “殿下,臣是在十日前收到定国公这封遗书的,当时定国公约臣品茶,当场把信封交给臣。” “臣不知其中是何物,定国公只说过几日臣便会知道这是什么。” “没过几日,臣就得知定国公死讯,感慨万千,想起这封未拆过的信笺,才知是遗书。” 这么一说,众人便知定国公定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提前安排后事。 别看温溪辞只是个官位不高的言官,但言官的嘴最是能说,他这几句下来,把所有人的好奇都勾起来。 大家都很好奇,定国公到底如何身亡? 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 温溪辞顿了顿,才从怀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封。 从姚珍珠角度看去,那信封并不厚,薄得仿佛只有一张纸,根本就没有多少分量。 果然,温溪辞从中取出信纸,确实只有一张。 温溪辞低声问李锦昶:“殿下,臣可以读否?” 李锦昶面无表情,只说:“读吧。” 温溪辞深吸口气,这才朗声道:“温兄,见字如晤。我知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魂飞魄散,永远离开人世,迫不得已,我才留下这封遗书,不想让自己冤屈死去。” 温溪辞几度哽咽,声音却依旧清朗。 “温兄,我郑承嘉此生忠君爱国,勤勉为公,无愧朝廷嘱托,也无愧定国公门庭,唯有一事,自我知来,心中如烈火炙烧,日夜煎熬,不能安寝。” “郑家祖上随高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定国公之门庭,也由此而来,百年不衰,我不甘心就此死去。” “我知今我实言相告,你定会豁出性命替我伸冤,于情于理,我不应拖累至交好友。” “但我实在不甘心!”温溪辞的声音陡然拔高。 这一声呐喊,好似从地狱深处而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气。 李锦昶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把茶杯放下。 温溪辞根本不停顿,直接道:“我之所以会死,全因寿宁公主。” 此话一出,大殿中便犹如水滴油锅,炸出满目狼藉。 寿宁公主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温溪辞。 “你胡说!” 她尖声喊道:“你诬蔑本宫!” 寿宁公主猛地起身,这就要扑到温溪辞身上,想要夺下他手中的遗书。 啪! 李锦昶猛地拍了一下桌案,怒喊一声:“寿宁,不得无礼!” 寿宁公主却好似没有听到皇兄的话,依旧扑向温溪辞。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无数雪白的纸片从天空散落,犹如二月飞雪,惹人心惊。 世人皆知寿宁公主十五岁时对定国公世子郑承嘉一见钟情,执意下嫁于他,洪恩帝爱女心切,便立即赐婚,让年轻的寿宁公主早早成了亲。 成亲之后两人琴瑟和鸣,次年便诞育长女,可谓是伉俪情深。 十年前,寿宁公主再度有孕,诞育两人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国公世子。 世子年幼又突逢丧父,这几日已是高烧不退,正在家中休养。 今定国公突然枉死,寿宁公主不顾尊卑几次三番要求彻查,其对定国公的情谊,满朝文武都看在眼中。 但定国公这一封遗书,却告诉他们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他为何笃定自己是被寿宁公主所害? 此时,明明是最要尊卑礼制的太极殿上,却乱成了一锅粥。 “还不去请公主坐下说话?” 李锦昶似乎对这个妹妹毫无办法,只能让杨连去拉开李长生,让她坐下安静一会儿。 待众人散开,李锦昶看着满地碎片,眼眸中藏着一抹笑意。 他正要开口安慰温溪辞,却见温溪辞从怀中又取出一封信。 “殿下放心,臣为谨慎起见,定国公之绝笔已好好藏起,手中这份是臣临摹之本,待到臣完成定国公嘱托,定会呈上其绝笔,供刑部复核。” 温溪辞手中书信虽是临摹本,但他以丹书铁劵为凭,即便是临摹本,也让人从心底里信服。 若非逼到绝路,陪着高祖皇帝开国的那些功臣们,没有哪户人家舍得归还丹书铁劵。 那是保命符,亦是聚宝盆。 现在温溪辞为了情同手足的郑承嘉,豁出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如此行事,令人在敬佩的同时,越发信服于他。 人们会下意识认为,他说的便是定国公绝笔信。 无人会去怀疑他。 看到温溪辞又取出一封信,寿宁公主瞪大眼睛,怒吼道:“你这个诡计多端的恶徒。” 她被身边的宫人按着,挣扎不开,只能看着温溪辞重新取出信纸。 温溪辞看都不看寿宁公主,他抖开信纸,道:“臣对于章宜郡主十分疼爱,从小悉心教导,希望她可以长成于国有用的栋梁之才,亦希望她健康快乐,无忧无虑长大。” 姚珍珠遥遥看到,章宜郡主的脸上一瞬涌出泪花。 她对父亲的汝慕之情,外人都能看出。 但温溪辞却没有给章宜郡主一丝一毫的体面:“然臣两载之前才发现,章宜郡主并非臣之亲生女儿。” 章宜郡主满是泪痕的脸一瞬僵硬在那,她擦着眼泪的手都哆嗦了,不自觉抓住母亲的衣袖。 寿宁公主却尖声怒喊:“你胡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诬蔑一国公主!” 温溪辞不理会寿宁公主,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臣并非信口胡言,臣有铁证!” 温溪辞抬起头,终于看向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此刻再无温柔缱绻,只有让人心惊的狰狞。 “臣家中有一怪病,但凡郑家血脉者,于其右臂处皆有梅花状红胎记,而章宜郡主手臂上却空无一物。” “她并非臣的亲生女儿,是寿宁公主与他人通奸所生。” “臣因知晓此事才被害死。” “臣实在冤枉。” ———— 古往今来,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室中人对他人无情,对亲人同样无情。 若是前朝,公主即便豢养数十男宠都无人敢议论,即便今朝,公主和离再婚也比比皆是。 公主乃是天家女,身份尊贵,自不可以常人视之。 但寿宁公主及其驸马却并非如此。 他们二人年少成婚,多年来一直感情深厚,整个大褚都知道两人一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不可多得的佳偶。 当年寿宁公主诞育章宜郡主时难产,一直身体一直不协,郑承嘉也未有微词,同公主依旧恩爱如初,对外言说郡主一样可顶立门户,并非需要公主艰难诞育子嗣。 或许因两人这份恩爱打动上苍,后来两人又得了小儿子,也就是定国公世子。 盛京之中,人人都只寿宁公主爱慕定国公,为她不惜早婚,未满十六就出嫁。而定国公也对公主时分爱重,就连自己的定国公府也很少居住,往常都是住在公主府,陪伴在公主身侧。 为了她,哪怕多年未有实职,也不曾沮丧,反而总说有得必有失,人生不可能两全其美。 这样一对佳偶,却突然遭逢定国公枉死,寿宁公主为了夫婿,当日便闯入禁宫,恳请太子殿下彻查此事。 无论怎么看,寿宁公主都不像是害死定国公之人,更何况她还通奸在前,生有他人骨肉,心里有愧。 所以温溪辞此言一出,朝臣们顿时就傻在那里,一时间都忘记言语。 李锦昶面沉如水,他皱眉盯着温溪辞,显然对他诋毁皇家清誉而不喜。 “温爱卿,此言当真为定国公遗书所写?” 温溪辞行礼回:“回殿下,正是定国公亲笔,臣绝不敢污蔑皇室,更不敢非议公主。” 他的话最终又落到寿宁公主身上,朝臣们的目光不自觉看向寿宁公主,却见她此刻正失神看着温溪辞,脸上皆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寿宁公主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坠落。 “夫君,夫君你到底是被谁蒙骗,”寿宁公主哽咽道,“怎么会如此轻贱我对你的心意?” 寿宁公主一向娇弱,平日里也不像其他公主那般飞扬肆意,颇有些贤妻良母的贤良。 若硬要说她通奸外人,许多人都是不信的。 现在见她如此难过,如此悲伤,大凡人心中都不自觉偏向她。 姚珍珠坐在妃嫔之中,遥遥看着寿宁公主,又去寻李宿的面容。 李宿侧着脸,好似感受到姚珍珠的目光,突然抬眼看向她。 他的目光深邃,明明身上有着令人害怕的戾气,但姚珍珠却意外觉得安心。 李宿几不可查地对她点点头,姚珍珠便冲他笑笑,也不再乱看。 因温溪辞的话,大殿中一时有些混乱,朝臣们议论纷纷,嗡嗡作响。 姚珍珠耳朵微动,她努力听着身边的谈话声,突然捕捉到一道柔和的女音。 “章宜郡主太可怜了,温大人不应当如此的。”说话的人是淑妃。 她一贯好心肠,总是悲天怜人,此刻众人的目光都在寿宁公主身上,便只有她关心孤零零坐在边上的章宜郡主。 章宜郡主今岁年十五,去岁刚及笄,但大褚女子普遍十七八才开始议亲,她这个年纪还可说是孩子。 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正是可怜时候,然而母亲不停领着她奔波,甚至披麻戴孝闯入宫中,闯入这满目缤纷的宴会。 她心里自是不好过的。 现在,她却又要面对自己并非父亲亲生骨肉的残酷事实。 章宜郡主坐在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似乎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那眼眸里的种种恶意,令她浑身发抖。 即便外人有可能不信,但她自己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这两年父亲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漠,也越来越少在公主府留宿,他开始长时间教导弟弟,不让他回公主府。 这一切都让她心中莫名恐惧。 外人不知深浅,她就生活在其中,当然能分辨出温溪辞的话是否正确。 章宜郡主听着身边母亲的哭声,也低下头来,用帕子捂住满是泪痕的脸。 瘦弱的小女孩儿孤单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能帮她,也没有任何人能宽慰她。 淑妃如此一说,妃嫔们的便自然向章宜郡主看去。 章宜郡主只是低头哭,让人看不见她的面容,外人即便想要探究,也无从分辨。 德妃低声道:“你说……是真的吗?” 她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淑妃叹了口气:“真真假假,谁又真的在乎呢?” 是啊,朝臣只是惊愕于公主出轨,惊愕她同定国公并非琴瑟和鸣的佳偶,对于她是否真的出轨,又同谁通奸,倒是无甚兴致。 此刻大殿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好奇,有的嘲讽又有的满怀担忧。 定国公死的太不是时候,温溪辞这份遗书拿出来的更不是时候,他的目的绝非只为定国公伸冤那么简单,若是如此,定国公身死那一日,他就应当把遗书呈交刑部。 心思活络之人,已经隐约想通这些关节,拨开公主出轨,女儿非亲的迷雾,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李锦昶看得就更清楚了。 他垂着眼眸,直直看向温溪辞:“温爱卿,早年高祖皇帝开国之时,温家是高祖皇帝身边最忠心的能臣,为大褚之建设出谋划策,可谓鞠躬尽瘁。” “可惜了。” 他的声音轻轻在大殿上响起,荡平了一整个殿堂的吵闹。 一瞬间,殿中再度安静下来。 “可惜一个忠良之家,百多年后,也逐渐没落。” “令人唏嘘啊。” 温溪辞跪在下面,敛眉肃面,似没有听懂太子殿下的鄙薄之意。 “殿下,这些皆为遗书所言,并非臣随意捏造,臣可以臣颈上人头做保,若有一言胡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锦昶见他油盐不进,便看向寿宁公主:“皇妹,你如何说?” 此事事关寿宁公主,也关乎章宜郡主的出身,寿宁公主当得说话。 “皇兄,臣妹实在冤枉,”寿宁公主哭着说,“世人皆知臣妹心系驸马身上,不顾尊卑早年下嫁于他,对他可谓是痴心一片,若此信当真为驸马所写,定是有人故意陷害诱导,以至驸马悲痛身亡。” “皇兄,章宜身上是否有郑家人之胎记一查便知,臣妹请皇兄给臣妹一个清白。” 章宜身上一抖,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母亲。 让人查验少女身体,若她身有胎记还好说,若她没有,以后要如何做人?又要如何在盛京活下去? 即便她确为定国公的亲生骨肉,今日被验明正身的耻辱,会永远留在她身上。 李锦昶微微皱着的眉头松开,颇为温和看向寿宁:“皇妹你受委屈了,嫣儿莫怕,舅舅会为你做主。” 章宜郡主低下头,没有言语。 朝臣见皇室态度如此坚决,似乎对公主通奸一事嗤之以鼻,心里又有了旁的想法。 或许,真是定国公被人诱骗? 此时,温溪辞还跪在殿上:“殿下英明,公主大义,只要知晓郡主真身,定国公无论因何而死,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定国公还有最后一眼,可容臣禀明?” 李锦昶放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他沉声道:“容你讲。” 温溪辞便道:“今日臣死,定是公主殿下之姘头所为,不过为杀人灭口,不敢将这份有违德行之事宣告于众。” “臣养育郡主多年,无论其是否为臣之子,臣亦视其如亲生,臣深知此事会对章宜不公,却也无奈不得不说,若温兄禀明朝廷,臣在此请太子陛下做主。” “一,请务必查明臣之死因,二,请全臣慈父之心,先赐郡主良缘再行验明,此番保全郡主颜面。” “臣知太孙殿下端方睿智,俊秀非凡,同郡主又是青梅竹马,血缘亲厚,臣私心恳请殿下赐婚,给郡主殊荣体面。” “臣感激不尽,叩谢圣恩。承嘉绝笔。” 这封不长却读了很久的遗书,终于说到尽头。 温溪辞最后一句说完,一拜到底,长跪不起。 但定国公最后只言,却彻底点燃了刚刚安静下来的大殿。 定国公最后居然为章宜郡主恳请太孙正妃之位。 公主是太孙殿下的亲姑母,章宜郡主是他的表妹,若是当真可做太孙正妃,倒也算是亲上加亲。 且对于近日大殿之上被人反复议论的章宜郡主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 姚珍珠坐在人群之后,听到他声音落地,心中猛地一惊。 梦到是一回事,梦中的一切毕竟含含糊糊,毫无真实可言。 但现在,她亲耳听到有人说,请太子殿下做主,赐婚于李宿和章宜郡主。 姚珍珠的心,狠狠地、狠狠地拧巴在一起。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攥成一团,圆润的指甲掐在手心,即使并未见血,却也痛彻心扉。 为何会这么痛苦? 姚珍珠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几乎要这段,脆弱而可怜。 她身边的阮良娣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想开些吧,”阮良娣的声音很低,“总会有这一天,还不如早一些接受它。” 姚珍珠茫然地看着膝上的双手。 她想起他们在悬崖底下的那些过往,想起曾经的朝夕相对和悠然生活,想起刚回到悬崖上时,李宿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 那一瞬间,她身上所有的彷徨和无措都消失不见,心中只剩下他手心里的温暖。 现在,这份她唯一拥有的温暖,也即将失去吗? 姚珍珠的心海翻起滔天巨浪,吹倒了树木、仿佛,也扑到了她赖以生存的家园。 姚珍珠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是已经打定主意,把李宿当成哥哥来看,那么此时,她应该会替他高兴的吧? 但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要难过得喘不上气。 为什么? 第83章 【二合一】她们这样身份…… 无论章宜郡主是否为定国公之女,她一定是天家血脉,是寿宁公主的亲生女儿。 如果太孙能同其联姻,以后地位便能稳固,太子也不会不给自己亲妹妹这个脸面。 定国公这个安排,不仅给了章宜郡主最大的保障,也拉拢了太孙,让他可以保护自己养大的女儿。 如此,倒是颇有几分慈父心肠。 在场朝臣想到这里,无不感叹其人品。 然而,被牵扯的几人,却都无好脸色。 太子自然是面色铁青,他对太孙是如何心思,众人皆是心知肚明,现在定国公非要托孤太孙,摆明要拉拢太孙于寿宁公主,太子怎么可能高兴? 而寿宁公主也愣在那,哭都忘记哭。 姚珍珠此刻都有些六神无主,她失神坐在那,根本没有关心众人的反应,脑海里一片混乱。 阮良娣见她面色苍白,双目发直,一看便知是对太孙上了心的。 她们这样身份的人,最忌讳对殿下上心。 阮良娣在宫里苦熬十几年,事到如今万事皆看淡,她很清楚现在的姚珍珠有多痛苦。 可这份痛,不会长久地留在心里。 等到她习以为常,等到岁月如梭,等到十几二十年后,这份伤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心底回忆。 翻出来时还会在心中泛起涟漪,却不会嫌弃滔天巨浪,一瞬把自己淹没。 阮良娣握住姚珍珠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好孩子,别难过,总会过去的。” 姚珍珠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她眨眨眼睛,努力压下心里酸涩,拼命告诉自己她可以把李宿当成哥哥,她应该高兴。 对,她应该高兴的。 姚珍珠紧紧攥着膝上的裙褶,这是她这辈子穿的最华贵的一套衣裳,现在却也什么都不顾上了。 金银丝线上宝珠硌在手心,让她脑中多了几分清明。 她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好事,没什么大不了。 待到心绪略微缓和一些,姚珍珠才握住阮良娣的手:“谢谢娘娘,我好些了。” 阮良娣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手:“人得自己想开。” 姚珍珠点点头,她抿了抿嘴唇,虽然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害怕,却还是穿过人群去寻找李宿。 她知道自己怕什么,她怕看到李宿的欣喜,怕看到他对于定国公这个决定的欣然接受。 但看到李宿的那一刻,姚珍珠的心莫名一松。 这一切,在李宿身上都没有。 他依旧腰背挺直坐在那,却垂眸敛眉,让人看不清表情。 这个状态,跟刚才没什么不同。 姚珍珠不知太子如何看待自己的儿子,到底知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却知道此刻的李宿很是愤懑。 姚珍珠对他很熟悉,李宿周身散发出来的抗拒和愤怒,姚珍珠能清晰感受到。 她心中微松的同时,又为李宿感到心疼。 她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也不知定国公的目的为何,她知道定国公的这封遗书,深深伤害了李宿。 此时此刻,在她眼中的李宿,就如同一只满身伤痕的幼狼,孤独地坚守自己的地盘,愤怒地看着面前的所有敌人。 他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争来斗去,没有一个人,在乎李宿是否愿意。 姚珍珠逐渐恢复清明。 此刻她才发现,坐在寿宁公主身边的章宜郡主,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寿宁公主是个美人胚,早年便名满京城,惹得无数王公贵族追捧。 她生了一张明艳的芙蓉面,柳叶弯眉,凤目微圆,在眼尾勾起一道娇柔弧度。 她的一颦一笑,总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即便是女人见了她,都是要心软的。 当年盛京第一美人是先太子妃柳映莲,那时候寿宁公主年岁稍小,及笄之后,才是美貌初露时。 她的女儿章宜郡主,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眼角生了一颗小巧的泪痣,即便静静站在那里不说话,也是我见犹怜,美丽不可方物。 章宜郡主及笄之后,定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但定国公一直没有点头应允。 上至亲王世子,下至公侯伯爷,他是一个都没瞧上。 原来,等的是这一日吗? 他日若太孙真能荣登大宝,那章宜郡主便是正宫皇后,母仪天下,尊贵非常人能及。 还真是为女儿考虑周详。 但被强拉在一起的太孙殿下和章宜郡主,心中是否情愿,又有谁在意呢? 姚珍珠看到章宜郡主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眼角的泪痣越发耀眼,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大殿里乱糟糟,朝臣都在谈论此事,相比定国公到底被谁所害,寿宁公主又是否红杏出墙,太孙的婚事才是众人最关心的。 李宿坐在人群中,身边是自己的亲皇叔好弟弟,前面是父亲殿下,身后坐了无数鼎力国祚的能臣。 那些议论声嘈嘈杂杂,如同被捅开的马蜂窝,嗡嗡作响,让人厌恶。 李宿的手放在袖中,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玉佩,把掌心磨得一片通红。 他低着头,深深吸着气,不让人看到他愤恨的表情。 太恶心了,这些人都太恶心了。 李宿几乎要吐出来。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腰上挂着的八宝香囊,里面有几颗圆滚滚的药丸,是今晨姚珍珠特地给他带上的。 “殿下,我做了些薄荷糖,您看看是否喜欢吃,”姚珍珠笑着给他挂上香囊,“今日大殿人多,味道可能不会太好闻,也无法好好用饭,殿下若是觉得不舒坦,就吃上一颗,可以清神醒脑。” 李宿捏着荷包,心里浮现出姚珍珠明媚的笑颜,那种扭曲到了极点的愤懑渐渐散开。 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李宿在心中询问自己。 可为何还是要愤怒呢? 定国公如果不是猜出其中隐情,会留这样一封遗书? 李宿低头,从荷包取出一颗薄荷糖,放入口中含住。 清甜的薄荷味瞬间从喉咙窜出来,直达脑海。 李宿深吸口气,那颗躁动的心逐渐安稳下来。 他重新睁开眼睛,微微抬起头,往前寻找那道娇小的身影。 即便人影憧憧,他也一眼便能看到她。 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但李宿还是看到了她眼底的潮红以及眉目之间的忧虑。 显然,这件事对她来说,也并非寻常。 李宿心底微妙地升起些许甜意,满朝文武,满堂亲眷,最后关心他的,也只有一个人。 李宿的那股子火气,一下子便被薄荷香扑灭。 他没有再看姚珍珠,只是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悠然的茶香里,他想的是:这一次,太子要如何拒绝? 除非他疯了,否则太子不可能答应这样一门亲事。 果然,李锦昶铁青着脸,已经无法在众人面前维持以往的儒雅体面。 他阴沉着脸,如同潜伏在密林中的野兽,那双通红的眼眸死死看着温溪辞。 温溪辞整个人跪伏在地,他对郑承嘉的承诺已经兑现,现在是生是死,他已置之度外。 无论太子殿下要如何发落他,他亦无怨无悔。 温溪辞道:“殿下,臣此时取出此份诏书,搅乱太孙殿下的冠礼,诋毁公主殿下和郡主殿下的清誉,臣虽不负定国公兄弟相托,未做背信弃义之人,却到底以下犯上,难辞其咎。” “以高祖皇帝所赐丹书铁券,恳请殿下饶恕臣之亲眷族人,只罚臣一人。” 他言辞恳切,又是言官身份,即便无丹书铁券,李锦昶也不能此时立即下狱。 更何况,丹书铁券以为李氏先祖所赐,可保温氏族人大罪一次,温溪辞犯上之罪本不祸及亲眷,丹书铁劵其实是他拿出来自保之用。 无论如何,温溪辞的命都能保住。 李锦昶沉沉看着看似消瘦的温溪辞,目光在下面诸位皇弟的面容上一一扫过,突然冷静下来。 他垂眸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待到把茶杯放回桌上,又缓慢地轻抚衣摆上的褶皱。 “温爱卿,你为定国公伸冤之仗义,很令孤佩服,也正是你这份胆量,让孤能听到定国公临终之前的嘱托,也明白他作为父亲对女儿的一片慈爱。” “同样作为父亲,孤是可以理解的,为了孩子,孤也同样会不顾一切,奋斗到底。” 最后四个字,李锦昶咬字很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李锦昶的目光缓缓在朝臣面上一一扫过:“若以孤自己来看,这并非多么大的事,且孤也想知定国公到底因何而死。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孤不能因己徇私枉法,不顾大褚律。” “即便孤是太子,亦不可。” 对于定国公的这封遗书,朝臣心中自是百般思量,有的全信,有的全然不信,当然也有将信将疑之人。 只是,无论他们心中所想,皆不敢言论。 李锦昶一开口,便皆安静下来,一个个垂眸凝神,仿佛晨起上朝般,整个大殿雅雀无声。 “今日毕竟是宿儿的冠礼,是家国之喜日,且不好反复提及外事,定国公一事究竟如何,待温爱卿上交定国公之遗书,刑部核查之后,汇同礼部、宗人府、大理寺一起侦办,务必给定国公一个交代,也给寿宁公主、章宜郡主以及定国公世子一个交代。” “至于温爱卿以下犯上,不顾尊卑之罪,稍后再议。” 温溪辞松了口气。 稍后再议,应当不会判罚太重,这已是李锦昶网开一面,给了他体面。 温溪辞嘭嘭嘭磕了三个头:“殿下心慈,泽被万民,谢殿下恩典。” 李锦昶重复笑容。 “至于宿儿的婚事……”李锦昶话锋一转,“宿儿身份尊贵,其婚事兹事体大,父皇早就叮嘱儿臣,切不可莽撞行事,陛下早就有了人选,待到他日才能宣之于众。” “联谊一事,休要再提。” 话音一落,朝堂之上,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姚珍珠跟着众人一起端杯,嘴里说着殿下仁慈,心里却想:当真有了人选吗?那个人会是谁呢? ———— 虽说寿宁公主和温溪辞一先一后打乱了冠礼宴会的气氛,但李锦昶一开口,大殿中便又重复热闹起来。 寿宁公主刚刚因那封遗书脸上有些不好看,李锦昶帮她说了话,在场朝臣也不敢当真议论一国公主的是非,此刻倒是还端得住。 只是章宜郡主年纪小,又从未经过这样的事,现在已经死死低着头不肯抬头。 即便面前的席面再美味,她也没动一下。 奈何寿宁公主只想着心事,没有关心身边的女儿,一直都是自顾自用着饭,这让章宜郡主越发尴尬难堪。 李锦昶看了妹妹好几眼,见她都没说要领着女儿退下,再看小姑娘已经缩成一团,眼见又要哭,心中略有些不忍。 他偏过头来,对弯腰聆听的杨连道:“去,把寿宁和章宜请到御花园歇息,让人给她们备上外袍,天气太冷,只穿丧服会冻坏。” 杨连忙过来同公主的嬷嬷说了几句,寿宁公主这才不情不愿地领着章宜郡主退了下去。 她们母女俩一走,大殿上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 李锦昶重复笑模样,话语十分温和:“今日是宫宴,大家都不必拘束,热闹一些便是。” 他话音落下,便有年轻的皇孙上前给李宿敬酒。 李宿平日从来不吃酒。 他不能接受自己神志不清,头晕脑胀,也不喜欢那辛辣的滋味。 古人言借酒消愁,李宿却觉得,那不过是懦弱之人逃避世俗的借口。 往常的宫宴,只有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酒他是喝的。 其他人不会那么不识趣,冒着被他拒绝的风险给他敬酒。 今日却不同。 今日到底算是他的喜日,若今日再冷脸相对,果断拒绝,那就太不近人情。 李端领着众人,团团围住李宿:“皇兄,弟弟贺您弱冠,皇兄且要给弟弟这个面子,吃一杯酒吧?” 李宿看着那些眼中冒金光的弟弟们,冷哼一声,端起酒杯:“请。” 他不爱喝,并不代表他不会喝。 和这些人喝酒,简直是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见李宿喝了,皇孙们立即激动起来,一个个上来想要轮番敬酒。 李宿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只对关系尚可的李宴点头:“二弟,请。” 李宴同皆早年丧母,对于这个大哥一直都很敬仰,这一杯酒吃下去,立即就红了眼睛。 “祝皇兄前程似锦,身体康健,心想事成。” 李端扯了他一把:“行了,这什么日子,怎么如此上不得台面。” 李宴不敢说话,只唯唯诺诺退了下去,李宿看了看这些“好弟弟”,大手一挥:“酒非好物,点到即止,你们都退下吧。” 这会儿大殿中正热闹,太子身边自围满了上前恭维讨好的朝臣。 即便刚才有那一场插曲,但之前三请三辞已经完成,待到过几日礼部或宗人府再上书请立,那太子提前即位便是板上钉钉之事。 此刻的太子李锦昶,自是意气风发时。 李端自是知道那边有多热闹,这会儿领着弟弟们,却不顾李宿的劝阻,又道:“皇兄,如此好的大日子,怎么能不赏脸?难道在皇兄心里,弟弟们不配同您喝一杯酒?” “哦?”李宿放下茶杯,抬眸瞥了他一眼。 李端比李宴还要小一岁,今年刚满十八,可他却因母亲是太子妃,早早被立为安郡王,已经出宫开府,也已迎娶王妃。 宫里宫外,满朝文武,皆知太子最宠爱这个儿子。 因为爱重太子妃,自然爱屋及乌,更喜欢太子妃生的唯一的儿子。 李宿看着志得意满的李端,看着他眼眸中的笃定,突然笑了:“你也不小了,兄弟们之间只你已成婚,为兄不胜酒力,你便替为兄招待好弟弟,如何?” 如何? 以前的李宿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不论李端在他面前多么不恭敬,李宿都是冷眼旁观,根本不搭理他。 现在为何会如此? 李端心想,难道是以为自己要当太子了吗? 即便能当上太子又如何?最后胜利的一定不是他,无论当多少年太子,无论现在境况如何,他都不会赢。 李端想起父亲对他的教导,想起母亲对他的安慰,他便又有了底气。 “弟弟毕竟是弟弟,哪里能替代哥哥呢?皇兄是太孙,臣弟再愚钝,也不敢以下犯上,替代皇兄接受皇弟们的敬酒。” 李端这话里有话,就连年幼的皇孙都听出来了。 现场气氛一窒,几个小皇孙都往后退了两步,显得有些怯场。 但李宿只是李宿淡淡看着他,道:“既然三弟不愿,为兄也不好逼迫三弟,不如咱们兄弟一起吃尽杯中酒,以后有闲再聚。” 这位脾气暴戾的太孙殿下,被李端如此挤兑,竟然没有当场暴怒。 他反而和和气气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如此客气,李端脸色却难看起来。 李端深吸口气,低声道:“皇兄实在是太过平易近人,让臣弟心中时分感动,只是长幼有序,臣弟哪里能配皇兄一起被弟弟们敬酒。” 李宿微微勾起唇角,睨了他一眼。 “孤说你配,你便配。” 这话本应是安慰李端,但李端听在耳中,却还是有些烦闷。 无论以后如何,现在的李宿还是太孙,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就是兄弟之中身份最高者,无人可僭越。 李端只好勉强端起酒杯,立在李宿身边,被弟弟们挨个敬了酒,最后只能苦闷地一口喝干。 李宿也吃尽杯中酒,看了一眼李端,眼中笑意更浓:“好了,你们都围在孤这里也没甚趣味,自去玩吧。” 弟弟们这才散开,李端心中不愉,也甩手走了,只留下李宴陪在桌边。 “皇兄……”李宴有些担忧,“今日到底是为何?” 李宿亲自倒了一碗茶,推给他:“到底为何?你且看他们目的为何便是。” 寿宁公主上殿来闹,当真是为了定国公?温溪辞不惜前程,难道也是为了兄弟之情?桩桩件件,都令人费解。 李宴好似听不懂李宿的话,他欲言又止,最后低声道:“皇兄今日且要小心。” 无论这些人矛头指向谁,李宿一定是被牵连的那一个。 李宴一直谨小慎微,在这种场合能同李宿多言一句,已十分难得。 这也说明,即便是李宴都看出今日的微妙,那些几乎成精的朝臣们,不可能一无所知。 李宿目光里闪过一丝笑意,他对李宴说:“我知道了,多谢。” 李宴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毫无用处,不免有些沮丧。 “臣弟告退。”李宴说着,便退了下去。 李宴从小没有母亲,也无人关怀,自己一个人在宫中蹒跚长大。他跟李宿不同,没有那么多人盯着看着,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要取而代之,但他的日子依旧艰难。 他沉默寡言,性格羞涩,平日里几乎不同旁人来往。还住在外五所的时候,听闻还被外五所的管事中监欺辱,整日里吃不饱饭。 李宿不好明目张胆伸手帮忙,只暗中吩咐宫人,只是宫人回报那欺辱他的管事中监不知道为何半夜里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无法在贵人跟前伺候,最后也不知被敢去哪里。 那时候李宿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弟弟也并非看起来那么懦弱。 但若想他有更大的抱负和作为,以现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也绝无可能。 太子跟太子妃就是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无法跨越,更不能不顾尊卑,以下犯上。 李宿的目光在他清瘦的后背上一扫而过,转瞬又底下头来,继续吃菜。 在他对面,嫔妃之后的姚珍珠,也正认真吃菜。 她没有看到刚刚那一幕戏,倒是颇为认真尝着第二轮热菜。 大抵是因中间那一场戏打断了宴会,席中盘碗都有些冷,李锦昶又叫临时加了热菜。 因是御膳房临时上的,菜色各有不同,姚珍珠沾了娘娘们的光,分到她这里的是一小碟腊味合蒸。 腊味合蒸出菜速度快,且味道稳定,只看腌制得好与不好,最适合宫宴这样的场合加菜。 姚珍珠眼前这道菜,应当出自御膳房二厨或三厨之手,菜品切得特别漂亮,但腊鱼只剩下后半段,腊鸭给了最柴的脊骨,腊肉还行,切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 腊味之下扑了一层翠绿的小白菜,看起来引人食欲。 蒸菜的汤底要用鸡汤,这样蒸出来的辣味会更鲜美,带了一股自然风味。 姚珍珠取了一小块腊鱼,放在口里品尝,不由点了点头。 火候恰到好处。 恰在她一门心思用饭的时候,贤妃倒是开口了。 “今日这闹得是什么?太子妃,你同寿宁公主是姑嫂,平日里老见你们一同玩,定国公这遗书可是当真?” 她话一说出口,诸位娘娘便用不夹菜了。 场面一瞬有些尴尬,就连温和的太子妃也不由抿了抿嘴唇,脸上闪过一丝恼怒。 端嫔忙拽了一下贤妃的衣角,端起青梅酒对太子妃扬了扬手:“太子妃,贤妃姐姐吃醉了,多有得罪,还请勿要见怪。” 虽是长辈,但太子妃眼看就要做皇后,贤妃还这么没眼色,只得端嫔出来打圆场。 宫里谁都知道,过年时太子妃同寿宁公主最近闹得很不愉快,大年初一祭祖的时候都在皇帝陛下面前闹了一场,差点把陛下气得晕倒。 以前姑嫂是经常一同游玩,关系融洽,近来可不好说了。 但无论两人关系到底如何,贤妃这问话也太没眼色,让太子妃如何回答? 她是长辈,问话晚辈不得不答,实在太尴尬。 端嫔为她自降身份先行敬酒,太子妃叹了口气:“端嫔娘娘,劳您费心,臣妾敬您一杯,多谢。” 两个人你来我往,好不容易才把刚冷的关系重新融洽,结果贤妃又问:“你可知道章宜郡主到底是谁的孩子?” 第84章 【一更】必得时时刻刻跟…… 太子妃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恼怒。 “贤妃娘娘,这与你何干?” 贤妃好似真的喝醉,痴痴笑了:“怎么也是小孙女,怎么与我无关?” 太子妃脸上挂着笑,那笑却不达眼底,让人瞧了心中发凉。 贤妃自然不怕她,无论太子妃以后如何尊贵,现在的太子妃还是她的晚辈。 姚珍珠在众人身后,看不清娘娘们的表情,却能看到端嫔使劲拽贤妃的衣袖。 端嫔侧头看着贤妃,脸上的担忧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太子妃是知道还是不知?”贤妃不顾端嫔阻拦,继续说着话。 太子妃紧紧捏着筷子,脸上的笑都要端不住,身边的两位侧妃小心翼翼看着她,似乎怕她跟贤妃当庭便打起来。 别看太子妃平日里和和气气柔柔弱弱,照样敢在祭祀时同公主争执,此刻整个长信几乎都要成为她的天下,她又如何会再忍贤妃。 两个人就这么死死盯着对方,眼神里刀光剑影,已经是火花四溅。 就在这时,德妃开口了:“好了,大喜的日子,你们这是要给宿儿没脸,还是给太子殿下没脸?” 德妃了口,淑妃便也劝:“今日菜色不错,咱们难得能聚在一起闲谈,便也不聊那些无趣的话题,可好?” 这么多人出来劝,贤妃面子上好看一些,这才冷哼一声,转过身不再说话。 太子妃半晌没说话。 待到宫人们又匆匆上了一道糯米八宝饭,太子妃才轻声细语道:“有些话本宫其实不想多言,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既然有人不给本宫脸面,本宫也不能失了太子的体统。” 啪的一声,就听贤妃把筷子甩到桌上。 贤妃正待说话,突然太子身边的杨连开口道:“肃静。” 贤妃的话就哽在喉咙里,她敢对太子妃大呼小叫,却不能当真对太子无礼,只能自己憋着。 “嗤。” 姚珍珠坐在后面,也清晰听到太子妃的嗤笑声。 她一边想贤妃怕不是要气吐血,一边抓紧时间,赶紧吃了两大口糯米八宝饭,这才放下筷子乖巧坐好。 这一顿宫宴吃得停停顿顿,虽然看了好几出戏,却让人一点都不痛快。 杨连叫了肃静之后,太子便开口:“今日宫宴似乎不曾尽兴,孤命人在御花园准备茶点歌舞,诸位爱卿稍后御花园再叙话。” 太子这就是要回去歇息了。 诸人起身,恭送太子退席,待太子一走,大殿里便重复热闹。 贤妃自觉太子妃没了依靠,正要回头驳斥,就听太子妃声音率先响起:“臣妾略有些不胜酒力,最后吃一杯茶,给各位娘娘赔礼,便先行退下了。” 若是皇帝还在时,这些娘娘们还在座,太子妃是决计不能走的。 今时不同以往,不过两月,长信宫已翻天覆地。 随着皇帝仪驾从朱雀门缓缓而出,洪恩一朝似乎已经走至尾声。 她们这些在宫里斗了几十年的娘娘们,一时间没了主心骨,也再无往日的尊荣。 现在的东宫才是花红柳绿,春色正好。 德妃垂眸看着眼前半冷不热的菜,淡淡道:“去吧。” 太子妃昂着头,领着东宫的众人徐徐起身,一步一顿往外行去。 阮良娣同姚珍珠对视一眼,冲她点点头,只得跟在后面匆匆而去。 待太子妃走得瞧不见人影,德妃才跟淑妃说了几句,两人一同起身。 姚珍珠再度起身相送,等这些娘娘们都走了,她便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 一安静下来,便会多想。 姚珍珠不由自主想起太子说的御花园,想起那一场梦,她深吸口气,抬头看向李宿。 若是李宿起身,她也要跟着一起退场。 不过李宿却一点都不急,他稳稳当当坐在那,慢条斯理吃着碟子里的香酥小黄鱼,甚至还让贺天来取了个麻酱花卷过来,就着吃了一整条小黄鱼。 姚珍珠刚刚有些紧张的心,不知不觉就安稳下来。 碟子里的菜还有许多,想到下午还有御花园的一场硬仗要打,姚珍珠便也想不了那么多,一口气吃下半盘子八宝饭,这才觉得胃里有了底。 在她对面,李宿向她看来,见她吃得认真,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还好她心大,能吃能睡,这样的宫宴上,怕也只有她在认真品菜。 虽说太子殿下让众人慢慢细品,但众人也不能让太子等太久,约莫两刻之后,大约太子已经歇息过来,李宿便率先起身。 他这个时机掐得特别好,姚珍珠刚把这一轮的菜品吃完,又喝了一碗汤,看起来差不多吃饱了的样子,李宿才动作。 宫里的任何事都有规矩。 李宿这边起身,那些皇叔皇弟们便也跟着起身,前呼后拥,一起离开太极殿。 姚珍珠自然也要离席。 待坐到暖轿上,姚珍珠软了软腰,往后靠坐在软垫上。 那么端庄坐了一个多时辰,即便是年轻的她都觉得腰背酸痛,更何况是那些娘娘们了。 如雪跟听澜跟在外面,如雪小声道:“小主,刚贝公公叮嘱奴婢,让小主去御花园听音阁略坐。” 姚珍珠便说:“知道了。” 御花园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并不小,其中亭台楼阁,山水湖泊皆有。 景观虽小,却都是精华,很是有些典雅古朴的芬芳雅致。 今日进宫的朝臣不少,能进御花园的也不算多。 除开那些天潢贵胄,剩下的便只有近臣可携家眷入御花园伴驾。 因此今日的御花园可谓是热闹非常。 暂时小憩的亭台楼阁都要提前安排好,否则便会出乱子。 听音阁偏安一隅却安静娴雅,李宿往常都是在这里小憩的。 他比姚珍珠先行片刻,姚珍珠又要避让尊贵,磕磕绊绊来到听音阁时李宿已经吃了一杯茶。 今日阳光甚好,只是略有些冷,隐隐有些细微的寒风吹拂。 三月早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姚珍珠披了一件织锦绣如意云纹斗篷,头上戴着兜帽,一进来便对李宿行礼:“殿下安好。” 李宿瞧见她,紧锁的眉头一瞬松开,对她招手:“过来坐下。” 姚珍珠便脱下头蓬,过来坐到他身边。 她今日这身大礼服李宿早晨已经瞧见过了,此刻再见,还是忍不住反复打量。 姚珍珠被他瞧得很不好意思,却要维持姚良媛的体面端庄,脖颈昂得笔直,眼眸也轻轻垂着,好似丝毫不在意。 不过她如此也只维持片刻,最终还是撑不住扭头去看李宿:“殿下瞧什么呢?” 李宿给她倒了一碗热茶,微微勾起唇角,就连眉目都柔和起来。 “你穿上礼服,倒是有些娘娘的气度了。” 姚珍珠本就长得美,平日里穿得都是浅淡颜色,轻灵活泼,透着一股可爱劲儿。 突然穿这样的深色礼服,却一点都不别扭,反而让人能清晰看到她身上的沉稳和典雅。 她看似年轻不经事,实际却沉稳有成算,这两种气质混合在她一人身上,让人不自觉便被吸引。 李宿笑着说:“很好看。” 姚珍珠的脸微微泛红,也不过就李宿这一句话,她心里就如同喝了蜜那般甜。 不过,姚珍珠突然想起刚刚宫宴上太子殿下的那些话,心里的雀跃慢慢平缓下来。 “殿下,今日无碍吧?”姚珍珠换了个话题。 李宿便道:“你是说寿宁公主一事?” 他没说定国公,而是把重点放在寿宁公主身上。 姚珍珠倒是不好奇皇家秘闻,也不特别关心章宜郡主是谁的孩子,只是定国公死在这个时候,实在有些太过怪异。 “我总觉得今日事有些怪异,若定国公真是因发现公主有外情而被杀,那么公主怎么可能一无所知,还反复恳请太子殿下彻查此事,那岂不是贼还捉贼?” 李宿把玩茶杯,目光难得有些玩味。 出宫一趟,经历了山谷中的随心生活,他的心境渐渐变了。 以前的他,总是带着厌恶看着宫里的一切。现在的他却不会再如此,若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宫里发生的一切,他便不会再动气盛怒,只会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 天家之上,皇权之下,可一切却又荒谬而怪诞。 李宿以前从无所觉,现在却发现,这些人是多么可笑。 “珍珠,你说今日什么事情是最重要的?” 姚珍珠张口就答:“自然是殿下的冠礼。” 李宿微微一顿,随即闷笑出声。 “傻姑娘。”他叹息道。 今日不过是最合适的日子,至于是不是他的生辰,对于李锦昶来说都无所谓。 “今日最重要的是三请三辞,是满朝文武鼎力支持太子提前即位,是大褚即将到来的皇位更迭。” “这是李锦昶筹谋多年,人生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你看,大殿之上无一人敢阻拦,无一人出来反对,更无一人认为他不应当做皇帝。” 姚珍珠认真听着李宿的话,分析道:“所以……寿宁公主此时突然入宫闹席,是不想太子殿下……?” 她说着,自己都没底气:“可不对啊,公主殿下同太子殿下可是亲兄妹。” 李宿冷笑一声,眼眸里有着清晰的嘲讽:“是啊,他们是亲兄妹,公主今日为何突然入宫有待商榷,但温溪辞一定别有用心。” 姚珍珠眨眨眼睛,突然恍然大悟:“你是说,朝臣或者皇子王爷们没有亲自站出来反对太子登基,而是用这样的方式打断了最后李锦昶的说辞,把他卡在半空,不上不下。” 当然,三请三辞基本算是完成,所以过后几日再有朝臣早朝重提,提前登基就可提上日程。 但出手之人不应该如此草率。 “他们想要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准备了万全之策,甚至连定国公的遗书都取出,字里行间都有深意,这原本是能拉下太子的最好时机,却没想太子临危不乱,就连一向单纯的寿宁公主也滴水不漏。” 李宿垂眸慢慢说:“所以,对方应该还有后手。” ———— 当李宿说出对方还有后手的时候,姚珍珠心中一紧,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她自己因为预知梦境,猜到御花园还会有事端,但李宿却只根据今日这一场闹剧,就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大抵这就是在宫里长大的经验,李宿所经历的事,旁人都未曾经过,所以也根本不会体悟明了。 姚珍珠有些愣神,李宿便以为她没有听懂,认真给她解释。 “定国公到底因何而死,又是如何被害,可能除了郑家人都无人关心,他到底是急病还是他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死可以拿来在宫宴上做文章,可以击溃从不慌张的太子殿下。” 姚珍珠还是有些迷糊:“为何?” 李宿声音微凉:“因为他心虚。” 姚珍珠眨眨眼睛,依旧似懂非懂,她知道有些事李宿不好明说,但如果往太子心虚上想,那大概便是他直接或间接参与了定国公之死。 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是身边心腹的妹婿,太子为何要杀害? 姚珍珠想不明白,她同许多朝臣那般,不知其中真相,当真以为温溪辞是为郑承嘉伸冤。 李宿道:“以后若实际的当,我会仔细说与你听,又或者……” 李宿垂下眼眸。 亦或者太子刚刚只是强撑,慌了阵脚,自己暴露出自己最大的弱点。 介时,天下人自会知其中因由。 不过,李宿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背后之人难道知晓这一段过往?” 姚珍珠眼睛一亮:“咱们之前通过庄昭仪的口吻,大概猜到动了心思的是端嫔,难道端嫔娘娘知晓什么?” 李宿微微皱起眉头,他道:“端嫔入宫时公主已经出嫁,两人未有交集,她不可能知道公主底细。” 之前的那些琐事,确实像端嫔所为,但如今看来,或许还有蹊跷。 此处不比毓庆宫,李宿也不方便多言,只道:“回去再议,只是今日你务必要小心一些,哪里都不许去,必得时时刻刻跟着我,可知道了?” 姚珍珠乖巧点头,看李宿一直在把玩手里那只茶盏,知道他此刻定是心绪烦闷。 早晨的时候还算开心,现在却又如此,定是因宫宴上的那些事。 “殿下,咱们不用为那些烦忧,咱们问心无愧,不会心虚,那些鬼魅便找不上咱们,对不对?” 她确确实实看出李宿心情压抑。 李宿认真看着她,随着她的话点头,末了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谢姚良媛宽慰。” 他的手很热,带着青年独有的热度,令姚珍珠的心也跟着暖融融。 姚珍珠略有些羞涩,她只道:“这都是臣妾心中所想。” 李宿的手只握了片刻,见她脸颊泛红,颇为羞赧,便不舍地放开。 “就是因心中所想,才更难得。” 说着说着,两人的目光又碰到了一处。 此时气氛如此融洽,姚珍珠感觉自己心跳加快,这一瞬,她突然有些心绪难平。 她张了张口,想要把心底真正在意的事问出口,可那声殿下还没叫出声,外面就传来贺天来的嗓音。 “殿下,时候不早了,不好再歇。” 李宿却依旧看着姚珍珠,温言道:“怎么,可是有事要说?” 姚珍珠心里那股冲动,一下子就被风吹散。 她低头喝了口热茶,轻声开口:“臣妾无事。” 李宿见她面容平静,似真无事,便道:“走吧,咱们也出去逛逛,待到晚膳时分便能回宫。” 今日只有中午的宫宴和下午的游园,待到几场折子戏都唱完,差不多就要散席。 晚膳倒是不必再坐在一起虚与委蛇,假装热闹,倒是让人没那么紧绷。 姚珍珠跟在李宿身后,轻声问:“殿下,以后咱们还是往人多的地方去吧,虽说热闹,却也安全些。” 梦里出事的地方便是偏僻的湖边,位置大约在御花园东北角上,同人最多的百花园和曲水流觞隔着寿石林。 当时事发时明月湖畔人不多,除了他们两人,只有几位近臣家中的诰命夫人,也正是因为那几位诰命夫人呼喊,才至人们注意到落水的章宜郡主。 姚珍珠原本打算若是章宜郡主还要落水且无人所救,她就自己下水救出郡主,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者殒命。 亦或者,像现在这般,他们两人融入人群,不会单独去明月湖散步,这样说不得章宜郡主便也不会落水。 如此一想,姚珍珠便又劝:“人多一些,旁人想要下手也无处可寻。” 李宿今日原本就想找个无人之处领着姚珍珠略逛一逛,但听姚珍珠如此言,也觉有理,便道:“如此,你便同孤去跟父王请安。” 李宿的优点很多,最大的优点便是能听人劝,但这个人却有限制,大抵宫里面他只肯定贵妃和姚珍珠的规劝。 他如此一说,姚珍珠立即松了口气。 她原本还想,那些人即便要坑害李宿,也不能让章宜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落水,实在太无人性。 今日一场宫宴,姚珍珠一下便明悟。 章宜的落水可谓是一箭双雕,李宿未救人,有不慈不仁之嫌,章宜落水,挣扎之时很有可能露出胳膊,让人能清晰看到她到底是否有红梅花胎记。 若没有,那寿宁公主红杏出墙的猜测便成了事实。 如此一来,皇家颜面何存,太子的品行又如何能维持? 毕竟,他亲生儿子,他嫡亲妹妹都德行有亏。 他难道还能继承大统,统御天下? 姚珍珠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却知人心难测,若是这种言论真的在盛京蔓延开来,即便太子能如愿登基,以后只怕也不会如何顺利。 一旦朝中发生任何事,一旦政令有所疏漏,百姓便会先入为主,认为是当权者的过错。 思及此,姚珍珠不由觉得后背发凉。 杀人诛心,当真歹毒。 姚珍珠只能希望,今日章宜郡主不会出事,也希望李宿不会牵扯其中。 姚珍珠走神的工夫,一行人也已来到百花园中。 重臣们大多都围在李锦昶身边,而妇人们则陪伴在太子妃身侧,这一对天家夫妻如今成了宫里最高贵的存在。 隔着百花园,前方的清音台上,折子戏正唱着。 李锦昶便坐在主位上,一边慢条斯理吃着葡萄,一边同身边的杨彦之谈话。 御花园中,倒是一派春意盎然。 不过太孙仪仗刚到,朝臣们便陆续起身,冲李宿行礼。 李宿慢慢踱步而来,身后只跟着贺天来跟姚珍珠两人,面容带笑,同以前很是不同。 他是个极为年轻英俊的青年人。 早年间浸润在他眉宇间的戾气破坏了俊朗的好相貌,也让人敬而远之,不敢亲近。 今日带笑而来,倒是有些翩翩佳公子的风范,有些同他不甚相熟的大臣心中便想,倒是同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父子两人都是俊雅别致的长相。 李锦昶也有些意外他会过来,只得道:“宿儿,过来父王身边坐。” 百花园同清音台之间有一处小水池,名曰忘忧池,贵人们坐在百花园中看戏时,可借着水池的幽幽泉水忘记烦恼。 主位边就在水池前,李锦昶叫了儿子过去,李宿自然要过去伴驾。 李宿便对姚珍珠点头,直接来到李锦昶面前同他行礼,却说:“父王同几位大人聊得正好,儿子不便打扰,只在凉亭里看戏便是。” 他今日的表现跟那日在乾元宫颇为相似,李锦昶以为他遭逢大难心思转变,旁的朝臣可是头一次见太孙殿下如此平易近人。 杨彦之不由夸赞:“到底弱冠,年长心诚,殿下让臣颇为感怀。” 他也算是看着李宿长大,如此感叹一句不为过,甚至有些亲近之意,显得太子同太孙父子感情甚笃。 李锦昶便笑了,眉宇之间皆是满意:“宿儿本就聪慧,上书房这么多年,博士们都要夸他,如今性子越发沉稳,孤深感欣慰。” “恭贺殿下,后继有人。”另一位朝臣立即接话。 李宿偏过头去看,倒是很意外他坐在李锦昶身边。 此人是九城兵马司指挥使邓愈,掌盛京守备,手中兵马至少两万人,可比肩御林军。 邓愈与杨彦之同岁,只不过一文一武,平日少有交集,他甚至不喜应酬,同京官几乎无来往。 人人都说,邓大人一心为国,忠心陛下,从不二心。 李宿眼眸一闪,邓愈此刻坐到了李锦昶身边,定在旁人心中惊起波澜,但李宿却不觉惊奇。 难怪李锦昶当日对贵祖母是那样的态度,原来他手里的筹码比他们以为的还要多。 李宿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却依旧春风满面,态度和煦。 “邓大人谬赞。” 邓愈冲李宿拱手,看着他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诚恳,仿佛是真心实意在夸赞他。 李宿平静地回视他,也点头回礼。 李锦昶好似没发现他同邓愈的眼神官司,只道:“年轻的二郎们都在望春亭中,你去寻他们玩,多认识些青年才俊才好。” “是,儿子领命。”李宿拱手,便领着姚珍珠退了下去。 望春亭不远不近,也在忘忧池边,李宿刚一到,就听到里面传来劝酒声。 “邓公子,你添为一等侍卫,怎么也要吃一杯敬酒才是。” “就是,邓大侍卫,咱们这些同学之后,只你最出息。” 李宿脚步略顿,没立即进入亭中,倒是姚珍珠没注意脚下路,不小心撞到李宿后背上。 “殿下?”姚珍珠小声唤他。 亭中的欢笑声一瞬便停住了,几个身穿锦衣的年轻人愣在哪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只其中一位身穿一等侍卫官服的年轻人上前,冲李宿一躬到底:“下官邓旻言见过太孙殿下,殿下大安。” 他一出声,后面的几个年轻公子立即上前行礼:“殿下大安。” 李宿轻一脱手:“诸位同学不必多礼,孤也有幸在国子监读过几日书,算是诸位同学。” 既是同学,就不需要如何拘束。 李宿同几人见过礼,最后又看向邓旻言:“邓侍卫可是邓指挥使的公子?” 邓旻言立即行礼:“参见殿下,殿下所言正是下官。” 李宿笑得春风和煦,颇有太子温文风范:“邓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乃我大褚良才,孤心甚慰。” 邓旻言身材修长,比李宿看起来要壮硕一些,他浓眉大眼,显得很是精神。 确实是一表人才的。 邓旻言被李宿夸得有些羞赧,正要推拒,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清晰的落水声。 这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一般,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紧接着,就听有人惊呼:“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第85章 【二更】你现在连我都话…… 这一声惊呼,让所听之人心惊肉跳。 姚珍珠心中一惊,目光立即往水池中看去。 她如何都没想到,即便他们不去明月湖,在这小小的忘忧池中,也依旧要有人落水。 只是,落水之人究竟是谁? 姚珍珠还没细看,就听有人惊呼:“是章宜郡主!” 依旧还是章宜郡主?姚珍珠的目光往池中搜寻,蓦然看到一抹蔚蓝身影。 因穿素服在宫中行宫宴事太过无礼,李锦昶特地让公主母女披上长袄,章宜郡主穿的刚好是蔚蓝锦缎长袄,同水中之人一般颜色。 不知是落水的地点特地选择,还是当真如此巧合,这一次章宜郡主又落到了他们面前。 但此刻在望春亭中的人却不止李宿和姚珍珠两人。 他们身边还有刚刚寒暄过的公子们以及各家小姐,稀稀疏疏也围了十来个人。 从有人惊呼到知是章宜郡主,前后不过几吸工夫,众人此刻还惊在岸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姚珍珠因经历一回,并未因此事被吓着,立即吩咐贺天来:“赶紧找御花园嬷嬷下水去救!” 贺天来被姚珍珠这一声叫醒,立即道:“是,下官这就去。” 看贺天来匆匆而去,姚珍珠这才略放心。 此时,池边众人也渐渐回神,胆子小的小姐们紧紧抱着彼此,看起来已是慌了神,而年轻的公子少爷们也只不停催促宫女黄门,让他们赶紧下水去救人。 然而宫里会水的人太少,围住御花园的侍卫们又不能下水救郡主,只能站在岸边干瞪眼。 姚珍珠这才发现,今日伺候在百花园附近的都是些年轻宫女,竟是没有上了年纪的嬷嬷或者姑姑。 小宫女和黄门不会凫水,下去就是送死,不仅救不上人,还会添乱。 但他们还是陆续下水,却都只能在岸边徘徊,弄得原本清澈的池水也渐渐浑浊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 喊声、哭声与议论声此起彼伏,岸边却没人再敢下去救。 这么一耽搁,池中的少女渐渐脱力,在池水中沉沉浮浮。 冬日天冷,今日又是倒春寒,冰冷刺骨的池水浸染着年轻的少女,让她渐渐丧失生的希望。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出声:“太孙殿下,你会凫水,怎能见死不救?” 姚珍珠清晰感受到,身前的李宿气息微冷。 同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可能嫌一人鼓动不够,此事又有另一人在人群中说:“章宜郡主是太孙殿下的亲表妹,太孙殿下如若不救,可真是太过冷漠。” “救一下又如何,大不了亲上加亲,成就一桩美谈。” 岸边原本只姑娘们的哭声,此刻多了这些人的起哄,一瞬便热闹起来。 可这热闹,却让人心底发寒。 池子里的可是一条人命,他们却如此肆无忌惮,拿来做权力攻歼的把柄。 李宿深吸口气,皱眉认真看着池中的少女。 章宜郡主即便已经脱力,却依旧坚持在水中扑腾,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李宿知道自己不能去救,若是救了,他害的是两个人,但若不救,章宜眼看就要被池水淹没。 这一刻,李宿感觉心都被撕扯。 理智和感情相互交替,在他脑海里不停飞舞,让他犹豫不决。 李宿知道对方为何要逼迫自己,也知道章宜郡主这一场落水会引发什么后果,但他却不能罔顾人命。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人命在他心里落在了最终的那一边,他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就在此时,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姚珍珠知道今日等不来凫水嬷嬷,也知道不会有人去救章宜郡主,她不想让李宿为难,不想看他百般纠结。 但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陨落。 姚珍珠深吸口气,往前两步挡在了李宿面前:“殿下,臣妾会凫水。” 她已是太孙妃嫔,已嫁为人妇,本身又会凫水,是救人的最佳人选。 再不救,郡主就真要沉底了! 姚珍珠很焦急,也知她救人不合礼法,有违宫规,即便之后会被责罚,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宿眉目一敛,沉声道:“不可!” 姚珍珠看着池中立即就要沉下去的章宜郡主,道:“我真的会凫水,殿下放心,我一定能救上章宜郡主。” 她如此说着,根本不顾李宿的阻拦,这就要往岸边冲。 此时,岸边还是一片混乱,谁都没注意到太孙身边的良媛竟要下水救人。 一道凌厉的声音响起:“怎么还无人去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郡主去死吗?” 这一侧闹得太大,引来了太子李锦昶。 寿宁公主不知在何处,此刻寿宁公主在岸边的亲人便知李锦昶和李宿。 同沉默不语的李宿相比,李锦昶近乎暴跳如雷,焦急难耐。 “凫水嬷嬷呢?管事黄门呢?人都哪里去了!” 他在岸边反复踱步,急得不行。 这是第一次他显露出如此的急迫,对这个外甥女,它确实是相当关心的。 他一过来,李宿便一把抓住姚珍珠的手,把她硬拖回身边。 “殿下……”姚珍珠还是担忧,“郡主还未上来。” 李宿垂眸看向她,冷声训斥:“你现在连我都话都不听了!” 姚珍珠刚刚确实有点一意孤行,现在被李宿如此训斥,立即不吭声了。 两人这边气氛沉闷,池畔边上,李锦昶却暴跳如雷:“到底有没有人救郡主!” 章宜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那一抹蔚蓝身影在池水里沉沉浮浮,眼看就要沉落池底。 李锦昶急得满头大汗,如何训斥都等不来凫水嬷嬷,终于等不下去了。 他伸手便取下头冠,一把扯开冕服,这就要下水救人。 杨连吓得不轻,跟杨彦之一左一右死死抱住李锦昶:“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李锦昶震怒:“那就去救她啊!就看着她死吗?” 众人皆知,章宜郡主是李锦昶的外甥女,是寿宁公主的亲生女儿,有着深厚的血缘关系。 即便如此,李锦昶的焦急和震怒,也实在超出寻常,让人费解。 毕竟,刚刚在大殿之上,众臣三请其继位登基,他都未有如此急切表现。 池畔边的众臣们心中皆有了计较,纷纷低下头来,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一道年轻的声音响起:“殿下,臣会凫水,是否可救?” 说话之人,正是刚刚同李宿寒暄过的邓旻言。 池畔边的王公大臣不是不会水,但他们不能救,此事不仅牵扯寿宁公主,还牵扯章宜郡主的亲事,陌生男子一旦下水同章宜郡主有了肌肤之亲,这亲事便要定下。 他们是不敢救。 其余之人各持身份,都不能救。 明明是尊贵的郡主,在此时她的身份却成了拖累她的阻碍。 她的性命都没有她的身份来的重要。 此刻,却真有年轻公子站了出来,道愿意救章宜郡主。 李锦昶扭头看向他,他眼眸中已经通红一片,再无往日的平静。 “你是邓爱卿家的?” 邓旻言行礼,语气急促:“回禀殿下,臣是邓家子,愿救郡主殿下。” 他一承认身份,跟在李锦昶身边的邓愈便急道:“孽子,休要胡言,郡主也是你能救的!” 李锦昶却大手一挥,死死盯着他:“好!” “邓旻言,若今你能救得章宜郡主,那孤便赐婚,成就这一场锦绣良缘。” 邓旻言二话不说,直接一跳跃入湖水中,如同迅猛的游鱼,直奔章宜郡主而去。 年轻男子本就体力充沛,他又是侍卫出身,武艺精湛,凫水速度很快。 只看忘忧池中水花四溅,邓旻言那道灰蓝身影迅速游到章宜郡主身边。 姚珍珠紧张极了。 她屏住呼吸,目光死死落在章宜郡主身上。 那一抹蔚蓝在池中渐渐消失,被水波一层又一层淹没,仿佛章宜郡主凋零的生命,令人惋惜。 就在那蔚蓝即将彻底消失时,邓旻言矫捷的身影迅速出现,只看他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在一片水花翻涌里,把娇小的章宜郡托出水面。 岸边一片惊呼雀跃,间或又有女眷喜极而泣声,让人心中颇为酸楚。 邓旻言凫水能力很强,章宜郡主又似乎已经昏迷,没有挣扎,他便小心翼翼托着郡主,几个来回便游到岸边。 待到此时,伺候章宜郡主的嬷嬷们才一窝蜂出现,一个个围在昏迷的郡主身边哭天抢地。 李锦昶的脸更沉。 虽刚才确实焦急,他也并非全无理智,此刻看着这些嬷嬷,李锦昶比了比眼睛:“来人,拖下去。” 那立即就有侍卫上前,把那三个嬷嬷利落地拖了下去。 杨连忙叫了几个小黄门抬了暖轿过来,把郡主搀扶着安放轿中。 待章宜郡主被人抬走,去偏殿医治,寿宁公主才赶来,泪雨连连扑到李锦昶跟前。 “太子哥哥,这是有人要害我,不仅败坏我名声,还要害死我儿,哥哥定要为我做主。”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李锦昶这一次没有安慰她。 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一向亲近的妹妹,眼神里的焦急逐渐消失,重复往日的春风和煦。 但他眼眸里的温暖却并不能抚慰人心。 “寿宁,你刚才在哪里?章宜落水这么大的事,你为何未出现,你安排给章宜的那些嬷嬷又为何也不在郡主身边?” 李锦昶的眼神很暖,语气温和,可问出来的话,却令池畔边一下寂静无声。 寿宁公主自觉可怜,却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太子哥哥竟没有安慰她,反而要质问她。 她委屈得不行。 “我真的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锦昶闭了闭眼,让公主身边的嬷嬷把她搀扶起来,然后便看向站在池边浑身湿透的邓旻言。 他看起来很年轻。 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长玉立,浓眉大眼,是个很俊朗的年轻人。 他站在池边,心却好似在章宜郡主身上,目光一直追随着暖轿行去的方向,不肯离开。 李锦昶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邓爱卿,虎父无犬子啊,令郎是个好孩子,孤很喜欢。” 邓愈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对李锦昶拱手:“谢殿下谬赞,犬子无状,唐突郡主,还请殿下责罚。” 李锦昶脸上的笑略收了收。 “他们二人年龄相仿,家世相当,可谓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邓愈脸色微变,膝盖一软,拉着邓旻言便跪了下去。 “殿下,犬子愚钝,怎能配天家贵女,臣实在惶恐。” 李锦昶低头,笑容满面看向邓愈:“邓爱卿,你这是要拒婚不成?” 第86章 【二合一】幸而有你还在…… 太子殿下说这话时虽面上带笑,邓愈父子却越趴越低,几乎整个人跪伏在地。 邓愈低声道:“臣不敢。” 邓旻言本就浑身湿透,即便裹着披风,此刻也是冷得瑟瑟发抖。 明明他才是当事人,可在太子殿下面前,却没有他说话的份。 李锦昶冷笑:“在孤看来,你可没什么不敢的。” 这话就诛心了。 邓愈跪得几乎不敢抬头,他姿态很低,几乎是恳求说道:“殿下,犬子确实不配郡主,实在高攀不起。臣心中甚是惶恐,唯恐辱没郡主尊荣。” 李锦昶脸上骤雨稍霁:“孤以为这桩婚事得宜,爱卿不必多虑。” 李锦昶的目光缓缓落到邓旻言身上,言辞越发和蔼恳切。 “再说,这说不定还是美事一桩。爱卿,你且问一问令郎,是否愿意迎娶章宜郡主,成就美满良缘?” 邓愈怎么能问? 若是邓旻言不喜章宜郡主,今日就不会站出来救郡主,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救不是单纯救人性命,也是为了救他自己的念想。 邓愈叹了口气,知道事已至此,已无可更改。 今日这一场御花园游园,人人都不动声色,落了套的却是他邓家。 从刚刚座位变更他就应该知道,太子的目光早就落到了九城兵马司。 邓愈正待回禀,却听边上一道女音兀自开口:“殿下,嫣儿尚且年幼,过早订婚恐她害怕。” 说话之人便是寿宁公主。 她此刻根本不顾宫中嬷嬷阻拦,还是硬回到池畔边:“殿下,邓公子青年俊才,未来定能成匡扶朝政之能臣,同邓大人一般无二,如此人中龙凤,还是勿要过早订婚。” 李锦昶看着寿宁公主,寿宁公主也看他。 这一对天家兄妹,从来都是亲近和睦的,却不知从何时起,一波又一波的争端从两人之间弥漫,过去的和睦如同昙花一现,阳光一照,瞬间烟消云散。 姚珍珠站在李宿身边,看着昂首定立的寿宁公主,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这位总是柔弱温和的天家贵女,并非愚蠢之辈。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 以前她跟太子李锦昶和睦,大抵是因为两人利益一致,现在呢? 姚珍珠不自觉看向李宿,李宿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他。 他目光深邃,仿如深潭,把姚珍珠的目光吸了进去。 李宿左手一动,寻到了姚珍珠的手,然后便紧紧握在手心里。 “莫怕,”李宿低声道,“此事已同我们无关。” 他虽如此说,手却没有放开,一直牢牢握着姚珍珠的手,把她护在身边。 姚珍珠只觉得热意从手心上涌,似乎顷刻便能直达心房。 十指连心,原来便是这个意思。 就在姚珍珠出神时,李锦昶依旧沉着脸同寿宁公主对视,寿宁公主昂首挺胸,目光炯炯。 “殿下,章宜虽是一介女流,但女流又如何?不过是一场落水救人,邓公子行善积德,救人于水火,又哪里非需一场姻缘累赘?” 李锦昶:“寿宁!” 寿宁公主垂下眼眸,不再看向李锦昶。 “当年高祖皇帝开国时,红缨长公主以一介女流持红缨枪先锋开路,率领一众红缨军拼杀疆场,她们为大褚抛洒热血时,又有何人说她们一介女流?”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所救,就一定要嫁给他?刚刚章宜情况那么危急,众人顾忌这些规矩体统,眼睁睁看着她下沉,又岂非君子所为?” 众人皆未想到,丧夫的寿宁公主看似柔弱可怜,一张嘴却能要人命。 这一句不仅把李锦昶骂了进去,甚至骂了在场所有人。 她还是那个满盛京都无人敢惹的肆意天家女。 是啊,他们不就是眼睁睁看着章宜郡主沉沉浮浮,没有搭救。 李锦昶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似乎都脱离了他的掌控,让他进来顺风顺水的日子蒙上一层阴影。 尤其是今日。 这一日原本应该是他最意气风发时,三请三辞多么荣耀,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帝王能有这样的机缘。 这一切他都拥有了,过程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可最终却都乱了套。 章宜为何会落水?温溪辞为何会有定国公遗书?而寿宁为何又要当众质疑他? 这里面桩桩件件,都令李锦昶背后生寒。 但李锦昶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大事小情皆已能临危不乱,寿宁公主今日突然如此强势,话里话外都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她不同意章宜郡主嫁给邓旻言。 此事事发突然,李锦昶未同寿宁公主商量,直接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邓家作为联姻人选,若寿宁公主不赞同,倒也不用非要一定选择邓家。 李锦昶心中略松,面上也一片和蔼:“寿宁说得对,章宜如今年幼,尚且还算是孩童,既是孩童便不用如何遵循男女大防。今日邓侍卫勇救人命,勇气可嘉,孤定会予以重赏,以示表彰。” “邓爱卿、邓侍卫快快请起,”李锦昶亲自扶了邓愈起身,“不过邓侍卫实在是龙章凤姿,孤实在喜欢,他日若还有机缘,再另行婚配也不迟。” 这便就松了口,邓愈起身的时候,脸上也没那么难看,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寿宁公主满意了,邓愈满意了,就连李锦昶也不算很失望。 在场所有人,唯一沮丧难过的便是邓旻言。 他不过十八|九的年纪,正是少年慕艾时,对于美貌绝伦的章宜郡主,自是倾心的。 否则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鼓起勇气下水救人。 可这一救,却没有换来锦绣良缘。 邓旻言失魂落魄站在岸边,直到被父亲拉了一下,才匆忙对李锦昶行礼:“谢殿下恩典。” 李锦昶摆手,对众人道:“好了,大戏还未唱完,诸位爱卿尽情观赏。” 如此说着,他便领着邓愈等朝臣回到了主位。 岸边的勋贵大臣们便一哄而散,陆续离开。 虽说戏还未唱完,但经过刚那一场变故,众人也无心看戏,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硬看了半个时辰的折子戏,宫宴才算结束。 待宫宴结束,李宿便领着姚珍珠回了毓庆宫。 姚珍珠看李宿面色沉沉,眉头紧皱,知道他今日心情定很不愉快,忙道:“殿下,晚上想用些什么?时候还来得及,我给殿下做一顿生日宴席吧。” 李宿没什么胃口,只让她不用忙:“小厨房应都准备好,你且别忙,歇息片刻便来用膳就是。” 李宿眉头紧皱,从御花园回毓庆宫,维持的淡然平和面容也都消失不见,此刻的他全无生辰日的高兴和开怀。 今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好似都针对他。 姚珍珠见他实在不愉,便也没再多言,福了福便退了下去。 待她走了,李宿捂住疼痛不已的胃,直接靠坐在贵妃榻上。 贺天来隐约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此刻心疼得不行,低声道:“殿下,吃些药吧?” 李宿深吸口气,额头也冒了汗:“无妨,今日并非是胃痛。” 他这胃痛,并非因胃里生病,也非饥饿难耐,而是心因。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叫他觉得恶心。 贺天来给他煮了一碗桂花蜂蜜露,让他温温胃,然后才道:“殿下若是在难受,还是要请周太医。” 这是李宿的老毛病,好多年都未好,本来姚良媛来了毓庆宫后李宿的这个毛病已经好了大半,谁知今日再度犯病。 他难受,贺天来也焦急。 李宿见他也跟着白了脸,勉强喝了一碗桂花露:“好些了,你不用太过担忧。” 他断不会叫太医,贺天来也只得小心伺候。 一晃就到了晚膳时分,小厨房这边菜都齐了,姚珍珠还未到。 李宿这会儿略缓和过来,问贝有福:“姚良媛呢?” 贝有福便道:“刚小主去了小厨房,应当给殿下准备了菜肴,殿下且略等一等。” 李宿怕她今日累,也知道她有些吓着,便不想让她再辛苦,谁知姚珍珠还是去了小厨房。 被人关心的日子,虽然来得迟,却更让人觉得幸福而满足。 李宿眉头略松,眉目间略有些笑意:“也就是她,忙了一天也不知道累。” 话虽如此,李宿还是把目光放到了今日的膳桌上。 今日是他的生辰,小厨房可谓是费尽心思,做了这段时间他最爱吃的几道菜,还跟姚珍珠特地学了锅包肉和糖醋鲤鱼,侍弄了一大桌子精致菜肴。 李宿瞧了瞧,觉得这一桌子大抵姚珍珠也爱吃,这才松开紧皱的眉头。 说话的工夫,姚珍珠姗姗来迟。 她身后的喜桂捧着一个大托盘,小心翼翼进了前殿。 姚珍珠已经换下那一身隆重的大礼服,换了一身也很喜庆的水红腊梅缠枝袄裙,头上一对红宝流苏摇摇欲坠,衬得她明眸皓齿,明艳动人。 她一进来,便遥遥一拜:“臣妾恭贺殿下双十生辰,祝殿下前程锦绣,身体康泰,心想事成。” 李宿两步上前,亲自把她扶了起来。 “如何这般多礼。”李宿顺势牵起她的手,领着她来到膳桌边坐下。 从谷底回来之后,两个人一起用饭,李宿右手边的位置永远都是姚珍珠。 即便回宫也没有更改。 姚珍珠坐在他身边,示意喜桂上菜。 “殿下生辰,臣妾也不知要送殿下什么,唯能做的就是一碗长寿面,给殿下添福增寿。” 喜桂呈上寿面,掀开罩子,热气腾腾的面香便扑鼻而来。 姚珍珠做的这一碗长寿面没有做名贵的添头,她只用高汤调底,配了香菇和油菜,清清淡淡,很是漂亮。 “这面是臣妾亲手擀的,这一碗就是一整根,殿下若是胃口好便都吃下,吉利。” 考虑到李宿的胃口,姚珍珠没做太多,但这一整根一碗面的心意,却弥足珍贵。 在这一片热气腾腾里,李宿眼底微热,他深吸口气,声音略有些嘶哑:“好,多谢珍珠。” 姚珍珠在他身边看着他笑。 李宿扭头看她,感叹一声:“幸而有你。” 幸而有你还在我身边,陪我度过这毓庆宫中的日日夜夜。 陪我度过这慢慢长河。 ———— 这一碗热乎乎的长寿面,把李宿胃里的寒气都驱散出去,让他整个人都安逸下来。 李宿几乎没动桌上的菜,只盯着那一碗面吃。 姚珍珠中午在宴席上没怎么吃太好,这会儿倒是胃口大开,吃得颇为尽兴。 看李宿吃完面开始慢条斯理喝汤,姚珍珠才道:“我瞧着殿下今日在宴席上没用什么,可是饿得胃里难受了?” 李宿轻轻嗯了一声:“席面没什么好吃的。” 姚珍珠就道:“以后咱们早起多吃些,省得中午用不好。” 这隔三差五就要讲个话肃静一番,好好的菜都放冷,即便滋味再好,冷了也不好吃了。 李宿道:“好。” 姚珍珠说:“面汤和米粥最养人,以后我多做面食给殿下,争取把胃养好。” 李宿浑身的刺都被这几句话抚平。 “好,等到那时,希望可以吃到珍珠做的臭豆腐。” 姚珍珠听他还惦记臭豆腐,不由眯起眼睛笑了:“好,我做的准好吃。”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顿晚膳便用完了,用完晚膳还聊了会儿天,李宿亲自送了姚珍珠回后殿,看样子已是心平气和。 贺天来跟在李宿身后,本来已经放了心,但李宿从后殿一回来,取了盆就把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他脸色刷白,满脸是汗,吐完了整个人摊在贵妃榻上,表情甚是痛苦。 贺天来急得直跺脚:“殿下,不请太医是不行了。” 李宿仰头躺在那,整个人虚弱得不行:“不许去。” “殿下!”贺天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李宿嘴唇泛白,面无血色,声音都弱了下去:“若是今日我叫太医,明日会出什么事,你难道不知?” 他今日生辰,刚刚弱冠成人,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然而宫宴回来便急召太医,岂不是昭告世人他身体抱恙,不堪大任? 无论他心中如何想,这都是给对方送去一个天大的惊喜,他决计不可为之。 贺天来只得把之前周铭开的养胃丸取来,给他喂了一颗。 但药效实在有限。 李宿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难受,为何恶心得连姚珍珠亲手做的长寿面都吐出来,为何会如此疼痛难忍。 这不是胃病,只是心病。 养胃丸吃下去,李宿的脸色略好看一些,但依旧起不来,只能闭着眼睛躺在贵妃榻上养神。 贺天来跟贝有福交换了个眼神,贝有福往后殿瞥了瞥,贺天来有点犹豫。 贝有福狠狠捏了他一下:“你还犹豫什么,殿下都这样了,一个人撑着多难受。” 贺天来还没答话,李宿倒是开口:“不许去。” 贝有福:“……” 贺天来叹了口气:“殿下,臣让小厨房去给您熬一碗安神汤,吃了若是能睡着,或许会舒坦一些。” 李宿右手捂着胃,左手捏着腰间的如意荷包,轻轻嗯了一声。 贺天来心中一喜,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清瘦面容也难得有了些喜意。 他正要让贝有福看着点殿下,外面却传来听澜的嗓音:“贺公公。” 贺天来下意识看向李宿。 李宿挣扎着坐起来,靠着腰靠软软坐着。 贺天来这才出去,不多时,他匆匆而入:“殿下,小主来了。” 若是寻常人,李宿绝对不可能此时召见,但来的是姚珍珠,李宿却又不想把她拒之门外。 犹豫片刻,他让贝有福扶着自己坐稳当一些,才让贺天来招姚珍珠进寝殿。 姚珍珠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寝殿里很安静,幽幽的沉水香笼罩在昏暗的殿阁中,让人昏昏欲睡。 往日此时,李宿一般都在读书,因此无论是书房还是雅室,都是亮堂堂的,一眼就能看清殿阁中景。 今日却不同。 殿中的宫灯一多半都熄灭,只留了几盏,显得异常昏暗。 姚珍珠问面无表情的贺天来:“殿下歇下了?” 贺天来摇头,只道:“未曾,殿下今日不读书,在静思。” 姚珍珠便点头。 她跟着贺天来进了寝殿,抬头就看到李宿靠坐在贵妃榻上,右手撑着下巴,正闭目养神。 因殿中灯光太过昏暗,姚珍珠看不清他面容,却总觉得他此刻不是很平静。 或许是感受到姚珍珠的目光,李宿微微睁开眼,看向了姚珍珠:“怎么又过来了?” 昏黄之中,他的声音异常温和。 姚珍珠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宫人都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他们两人。 姚珍珠想起自己的目的,略有些羞赧,不太敢看向李宿。 “才想起来,还未曾给殿下生辰贺礼,所以便赶着来了。” 她如此说着,不由又去看向李宿,见他只是垂眸坐在那,表情隐匿在阴影中,看不出喜乐。 姚珍珠心里突然又有些生气。 她费了如此多心力给李宿做了这么一个礼物,但李宿却好似毫不关心,似乎并不是很想要。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小声嘀咕:“若殿下不喜,那臣妾便告退了。” 李宿声音依旧很低:“珍珠,来我身边坐。” 姚珍珠略有些迟疑。 但片刻之后,她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一步一步来到李宿身边。 李宿冲她伸出手。 他的手很大,很宽,结实有力,有着无尽的朝气。 姚珍珠便把自己纤细的手指放到了他的手上。 往日里,李宿的手都是很温暖的,他身上的热度似乎可以驱散世间一切冰冷。 但今日,他的手却异常冰冷。 姚珍珠心中一沉,正想去细看李宿面容,却被李宿一个用力,直接坐到了他的身侧。 两个人就这么亲密地坐到了一处。 李宿的手很凉,但身上却暖融融,两个人紧紧挨着,一起坐在昏暗的寝殿内。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安静的山洞里,天地间只他们两人。 李宿声音微弱:“我怎么会不喜。” 姚珍珠心中一暖,她原本想往边上挪一挪,听到李宿这一句话,却又不想动了。 这么依靠着彼此,实在令人心安。 姚珍珠把藏在袖中的锦帕取出,递给李宿:“殿下,我手艺不好,您别嫌弃。” 姚珍珠最厉害的就是做饭,她的厨艺在宫里几乎都无人能及,但是其他的女工却实在拿不出手。 尤其是绣品,她从小便没学过,进宫之后也一直在御膳房当差,自然也无处可学,也就是来了毓庆宫,才有绣娘悉心教导。 但绣工并非一日能成,即便是有天赋之人,也需要常年累月的磨炼才能做出完美的绣品。 姚珍珠给李宿准备的礼物,是她这辈子做的第一件完整的绣品。 李宿小心接过那个小巧的荷包,放在手里反复端详。 姚珍珠做的是最普通的如意荷包,料子用的是浅蓝色的繁花缎,吉祥卷形。 一面绣的君子兰,另一面就只绣了点云纹,大抵是因时间不够,云纹绣得有点潦草,还秃了一块。 姚珍珠没想到他看得如此认真,脸上简直如同火烧。 “殿下,别看了,”姚珍珠声音跟蚊子似的,“回宫才开始绣的,一开始还绣坏了两块帕子,这是最好的一个了。” 正面的君子兰绣纹确实已经是她最完美的一件绣品了。 李宿甚至可以一眼看出绣的是君子兰,他放在手里细细摩挲着,心里泛着甜蜜与暖意,身上的疼痛都被减轻。 “绣得很好,很用心,”李宿偏过头,看向姚珍珠,“我很喜欢。” 两个人紧密地坐在一起,胳膊挨着胳膊,李宿身上的热意不断向姚珍珠传来,安静的沉水香笼罩着彼此。 姚珍珠只觉得脸上似火烧,她想笑,却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雀跃,便紧紧抿着嘴唇。 “真的呀?”她还是问。 李宿胃里依旧很疼,有一只手就在他胃里翻腾,让他实在坐不住。 听着小姑娘细细嫩嫩的声音,李宿心里的那点坚持全然消散,他突然想抱一抱她,跟她好好说说话。 李宿不再挺着腰背,果断地放软身体,一歪头便靠在了姚珍珠肩头。 姚珍珠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刚刚还在担忧李宿不喜她的贺礼,完全没有看出李宿有何异样,怎么两三句话的工夫,李宿便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他不仅把头搭在姚珍珠肩膀,左手轻轻一动,不紧不松地圈住了姚珍珠纤细的腰肢。 姚珍珠的脸,比刚才还红。 “殿下,您怎么……” 她的话刚问出口,李宿身上安静沉稳的沉水香便侵袭而来。 “珍珠,我很难受。”李宿的声音很低,于往日不同,全无力气。 那虚弱的声音直击姚珍珠心底。 她一瞬间就忘了两个人暧昧的姿势,忘了他紧紧把自己搂在怀里,也忘了两个人紧密的贴在一起。 她只是问:“殿下,您可是病了?刚刚就觉得不对,现在想来,是不是胃痛又犯了?” 姚珍珠语气很急促,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关心。 李宿在她肩膀处动了动,浓密的长发蹭在姚珍珠裸露的脖颈处,激起一片红晕。 “嗯,我很疼。”李宿声音微弱。 姚珍珠听得心中直颤。 她晕晕乎乎的,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脖颈上,让她甚至来不及去仔细思考。 “殿下,我给您揉揉?” 话一出口,姚珍珠立即闭上嘴,眼睛一瞥,一点都不敢看李宿。 李宿的声音越发虚弱。 “好,”他几乎在她耳边吹气,“那就有劳珍珠了。” 姚珍珠简直骑虎难下。 她顿了顿,好半天才伸出手,轻轻摸向李宿的腰腹。 李宿此刻只穿着常服,衣服柔软舒适,并不厚重。 姚珍珠的手便准确摸到了李宿的腹部。 唔,怎么有些硌手呢? 第87章 【二合一】你说我愿意,…… 李宿今日的疼痛,皆因心情所引。 这么多年,他经常疼痛,也逐渐习惯了自己这个样子。 因此,即便再痛苦,他都不会失去神智。 更何况现在佳人在怀,他竟无师自通,学会了撒娇的把戏。 “珍珠,我好疼。”李宿的声音几乎要听不清。 即便当时山谷中他受了伤,也未见他如此气弱,姚珍珠一瞬又慌了神。 “殿下,咱们叫太医吧?”她一边说,柔软的小手在李宿腹上轻轻按揉,努力想要减轻他的痛苦。 人一着急,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李宿叹了口气:“我若叫太医,明日宫里又要有传闻,不可。” 姚珍珠心疼坏了。 她紧紧抿着嘴唇,眼底泛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真没用,帮不上殿下的忙。”姚珍珠低声沉吟。 李宿心中一顿,他微微直起身,用温热的右手握住姚珍珠给他按揉的手。 “谁说的,”李宿气虚声若,声音却平稳,“你能陪我说会儿话,你能亲手给我做一份生辰礼,就是帮了我大忙。” 姚珍珠低着头,不吭声。 “珍珠,除了贵祖母,我身边便只剩下你了。” “今日我生辰,并不稀罕什么宫宴,什么表扬,什么太孙的身份,我只稀罕你这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这让我觉得,我没白在宫里挣扎二十年,我终于等到了你。” 姚珍珠的眼泪都要被他说下来。 “殿下,珍珠会一直陪着您的,您放心。” 李宿藏在阴影里的苍白嘴唇,轻轻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那种发自内心喜悦,渐渐抚平了灵魂深处的扭曲与刺痛。 “殿下,你是不是为了今日事不愉快?”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姚珍珠立即换了话题。 李宿抱着她的手更紧了。 “珍珠,有些事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我怕你会嫌弃我。” 姚珍珠微微一愣:“殿下……” 李宿苦笑出声。 他的那短促的笑声里藏着浓浓的苦涩,让人听了都鼻头发酸。 “珍珠,皇权富贵莫过于此,天底下,无任何一处能锦绣过长信宫。” “但富丽堂皇之下,掩盖的是乌黑深渊,这里又何尝不是天底下最脏之所。” 姚珍珠安静被他靠着,认真聆听他所诉说的每一句话。 李宿对她说的话,无一诳语,无一欺瞒。 李宿的声音低低的,却直达她心底。 “珍珠,有些事我不能说与你听,但我想告诉你,我并非凉薄之人。” 姚珍珠这才开口:“殿下,您在我心里也绝不是凉薄之人。” 李宿长长叹了口气。 “我……”李宿犹豫片刻,好似在反复思量,最终还是道,“珍珠,我绝不能娶章宜。” 姚珍珠眨眨眼睛,脑子里又乱了。 李宿的目光一直追在她脸上,见她听了这话眼神飘忽,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酸酸涩涩,却又在苦涩里生出一丝丝甜。 “是殿下,不想娶她吗?”姚珍珠轻声问。 她甚至想问,殿下想娶谁?或者说,除了章宜郡主,娶谁都可以? 李宿听到她的问话,突然问:“那珍珠想我娶吗?” 姚珍珠一下哑了嗓子。 她有些慌了神,心底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呐喊着,几乎要喊聋她耳朵。 即便她不想听,不肯听也不能听,也能清晰知道心底里到底是如何倾诉。 她的心在明确告诉她,她不想。 李宿没有等来她的回答,却微微松了口气。 “珍珠,若说心之所想,我是不想娶章宜的,”李宿道,“但我亦不可以娶她。” 姚珍珠沉默片刻,先是为他不想娶章宜郡主而高兴,随即却有些迷糊:“殿下为何不可娶她?” 李宿说得太过含糊,姚珍珠未曾听懂。 李宿轻声笑了笑。 “我若是娶了她,便同李锦昶没什么不同。”李宿声音嘶哑,低低呢喃。 这声音太低,姚珍珠未能听清,她想再问,但李宿已经很快岔开话题。 “珍珠,你喜欢长信宫吗?” 在山洞时,两人就曾聊过这个话题,只是当时未曾深言,也未有如今这般亲密和坦诚。 姚珍珠先是点了点头,片刻后想到李宿看不见她的动作,然后才道:“不怕殿下笑话,早年我刚进宫时,觉得宫里一切都是美好的。” “这里可以吃饱穿暖,不用风餐露宿,也不用为了下一顿饭而拼命挣扎,”姚珍珠声音好轻,仿佛一缕烟飘进李宿心中,“所以当时的我很喜欢长信宫,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李宿环着她腰背的左手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似乎在安慰她。 姚珍珠道:“殿下,我的前半人生很简单,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寡淡。进了宫后我很快就拜师父为师,待师父出宫之后,我又来到毓庆宫,其实在这长信宫里,我并未真正吃过苦。” 她总是可以把一切坎坷和无常,都说得轻描淡写,风轻云淡。 “虽然这么说有些厚脸皮,但毓庆宫有殿下在,我就不会怕任何事,所有我大概是喜欢长信宫的。” 因为这里有李宿。 这句话是她心底里的回音,却并未真正说出口。 李宿环抱着她,整个人靠在她身上,仿佛一个小火炉,融融暖着她。 乍暖还寒的三月时节,他们唯有抱在一起取暖,才觉得心里不冷。 李宿浅浅笑出声。 以往他胃痛,总要疼一夜才能缓解,现在抱着小姑娘,跟她嘀嘀咕咕说了会儿话,李宿竟觉得身上的疼都好似散去。 那种极致的刺痛被柔情抚平,他心里的怨恨和恶意也一点点藏匿起来。 “珍珠,以前我恨这里的一切,若非有贵妃娘娘在,我几乎都不想活在这里,现在我有了你,突然发现毓庆宫也可以成为我们的家。” “多谢你。” 姚珍珠脸上微红,她佯装淡定地收回手,双手紧紧交握在膝盖上。 “殿下客气了。” 李宿微微松了口气,一下子撤掉全身力气,整个人懒懒依偎在她身上。 “珍珠,我不可以娶章宜,所以我没有救她,如果我救了她,反而是害了她。” 李宿的声音缓缓响起。 “若是当时当真无人所救,章宜便那样死在忘忧湖中,倒也算是善终。”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她同章宜郡主只一面之缘,根本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也不知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但李宿如此说,姚珍珠便信了。 原本在她内心深处,她也从不觉得李宿是冷酷之人。 “我明白的,”姚珍珠说,“所以当时我想自己去救章宜郡主。” 说到这里,李宿左手微微一动,在她腰后轻轻一拍。 “胡说八道,冬日的池水冰冷,里面即便不深,也布满水草淤泥,”李宿冷声道,“你怎么不想想自己也会有危险?” 姚珍珠一瞬便听出李宿生气了。 她小心翼翼偏过头,想要去看李宿的眼睛。 李宿又在她后背拍了一下:“坐好。” 姚珍珠心里有些忐忑,却还是道:“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郡主就这么香消玉殒,太可惜了。” 她一贯都不是冷酷性子,即便在宫里这么多年,依旧保持那一颗纯善之心。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池畔边那么多人,终究会引来太子,章宜最终也不会出事,”李宿声音低沉,“以后做事之前,务必要先考量自己安危,切莫再冲动行事。” “莫要让我再为你着急,也莫要让我心惊胆战。” 最后这就算是说了软话,姚珍珠心中泛甜,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已经软软靠在了李宿怀中。 “是,臣妾明白。” 今日之事谈完,两人气氛又很好,李宿心中反复思量,还是决定把心中所想皆说给姚珍珠听。 他沉吟片刻,道:“珍珠,若是以后咱们离开这里呢?” 姚珍珠眨眨眼睛:“殿下还要出宫办差?” 她想起当时要回宫时,李宿也说两人很快就能出宫,让她不必太过伤怀。 难道太子已经给太孙殿下安排好了差事? 李宿摇了摇头。 他浓密的长发蹭在姚珍珠脖颈处,带起一阵麻痒。 姚珍珠想要躲,这时才发现两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她缩在李宿怀中,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姚珍珠的脸一瞬便如火烧。 “殿下,您好些了吗?”姚珍珠小声问,心中却想,好些便松开我。 李宿又在她脖颈间蹭了蹭,声音一下子便微弱起来。 “还是难受。”李宿委屈巴巴地说。 因已经准备休息,李宿的发冠全都取下,只在脑后松松系了发带。 如此闲适而放松的他,也让姚珍珠不自觉放下心防,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殿下,要不臣妾再给您煮碗面?吃些热汤面会舒坦些。” 李宿道:“不了,你能陪我多说会儿话,我就能好得快一些。” 这是大实话。 姚珍珠顿了顿,问:“说什么?” 李宿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呢喃一般在姚珍珠耳畔边响起。 “珍珠,我所说的出宫,是彻底离开这里,”李宿道,“我啊,早就想离开了。” 姚珍珠有些愣神,她仿佛听懂了,又好似一句都没听进心里。 “他们争来抢去,无非就为那金灿灿的宝座,他们整日里刺杀攻歼,也无非就是想把我这个太孙之位夺去,可是……” 李宿声音微凉:“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一切。” “谁爱当皇帝便去当,谁想要这天下便去要,我是不想的。” “他们从来都没问过我,是否想要当皇帝,是否要这天下,便以己度人,认为我也想要这长信宫里的一切。” “可笑至极。”李宿冷冷说。 ———— 李宿这一席话说完,便略停了停,不再言语。 他知道姚珍珠一时之间可能会理解不了,需要慢慢思考,才能明白他到底是何意。 她需要时间,而李宿也需要平复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出他自己的真实想法,也颇为紧张,甚至有意思难以觉察的激动。 他不知姚珍珠是否能理解他,亦或者明白他话中的深意,他只知道,把自己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说出口,他确实有一丝轻松。 太孙的担子压在身上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他自己有多厌恶这个肮脏的长信宫。 如今,他身边终于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可以跟她依偎在一起,尽情倾诉心中的理想和抱负,只作为李宿存在。 是真的轻松。 只是,他还是怕吓着姚珍珠,在这轻松的时候,也紧张关注着姚珍珠的神情。 但姚珍珠却仿佛只是坐在那里愣神,她甚至表情都没变,好似根本就没听懂李宿的话。 李宿知道,姚珍珠此刻正在沉思。 而此刻的姚珍珠确实是在沉思,她想的不是李宿不想当皇帝这样惊世骇俗的事,她只是在疑惑,为何李宿不想当皇帝。 他身处帝王家,生来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父亲是太子,他是皇帝的嫡长孙,尊贵非凡。 他八岁时,太子妃因病薨逝,但是李宿大病一场,挪去听涛阁养病。 也就是那一年,年幼的李宿被立为太孙。 洪恩帝这个举动,似乎只是为了让年幼的孙儿能早早康健,但在他身体康健,太子又年轻力壮时早立太孙,实在很不合常理。 当时宫中都传,说是太子妃缠绵病榻,放心不下年幼的儿子,这才求太子恳请皇帝陛下,给儿子一个尊荣。 且不提太子妃根本就不喜这个儿子,整日只关在自己的寝宫里养病,便是太子也不可能为自己看不上的嫡长子请封。 毕竟当时李端已经五岁,他事事亲力亲为,几乎是亲自教养李端长大。 要为儿子请一个尊荣,他怎么也应当为李端尽力,不可能去为李宿。 可这个传闻,又是唯一能解释李宿被立为太孙的原因,在众多谣言里,听起来最为可靠的一个了。 外人皆不知其中深意,但姚珍珠现在却知道,李宿心里是很清楚的。 就如同他自己所说,这长信宫充满杀戮,也布满脏污。 他被立为太孙的原因,一定是绝对不可为外人道也的隐秘。 或许正因如此,李宿或许才对这个皇位有如此深切的抵触。 更或者说,他憎恶这里的一切,包括那把人人眼馋的龙椅。 姚珍珠原来就安安静静待在御膳房,每日都在努力学会更多菜谱,也努力磨炼自己的手艺,想要做出令师父都满意的美味佳肴。 她根本就没怎么关心过宫里这些故事。 现在知道的这些,还是来了毓庆宫之后,听澜一点点说给她听的。 她再如何深思,也实在想不出这些故事背后的隐秘。 不过,她本就不是纠结性子,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姚珍珠突然抬起头,缓缓舒了口气。 这时,耳边响起李宿温柔的嗓音:“怎么,可是想明白了?” 姚珍珠偏过头看他。 不知何时,李宿已经不再依靠在她肩膀上,他微微直起身体,左手未曾松开,反而…… 反而是姚珍珠靠在他怀中。 姚珍珠目光往上一看,却见他正低着头看自己。 寝殿里昏暗朦胧,两人挨得这么近,姚珍珠还是能看清李宿的表情。 他轻轻抿着苍白的嘴唇,眉心微皱,额头也略有些薄汗,显然胃痛并未好全。 但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却是异常温和的,就如同他的嗓音一般,让人无端放下紧张。 “没想明白。” 姚珍珠只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他那深邃的目光,几不可查地瞥开眼眸。 李宿便问:“可有什么想问的?” 姚珍珠确实有许多疑问,可话到嘴边,她却问:“若是殿下不……当皇帝,那贵妃娘娘该如何?” 如此想来,李宿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他从未说过自己的理想,也从不会说自己的抱负,他只是反反复复说,想让所有人都满意。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亦不负卿。 李宿若是想按自己的愿景而活,贵妃娘娘势必要失望。 即便是姚珍珠也能清晰感受到,她心心念念想把李宿推到御台之上,成为九五之尊。 李宿想了很多回答,却未曾想到她最终关心的是贵妃。 “你啊。”李宿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 姚珍珠抬头瞪他一眼:“殿下,臣妾很认真的,咱们说正事呢!” 李宿捂着胃,差点有把那针扎般的刺痛笑回来。 “是是是,是我错了。”李宿果断承认错误。 姚珍珠见他笑得胃痛,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替他轻轻揉着绞痛的胃。 “过些时候,真得叫太医来瞧瞧。” 今日不能看,只能硬扛着,以后总要看病的。 李宿匆匆应了一声,凑在姚珍珠耳边,低声道:“其实对于祖母来说,只要皇帝宝座上坐的不是太子殿下,只要他能支持同北漠开战,收回云霞七州,这人是谁都不重要。” “娘娘之所以坚定地选择了我,又代表苏家支持我,并非因她养育我一场,也并非太子不好掌控,只是单纯因为政见二字。” “在这长信宫里,哪里有那么多感情和冲动?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利益。” 姚珍珠这一次,终于跟上了李宿的思路。 “可是殿下,娘娘心里确实把你当成孙儿,也是实打实关心你。” 李宿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修长而结实的双手:“我知道,所以我会选一个最适合祖母的人,我会给苏家一个最稳定的未来。” 古来征战沙场时,君王猜忌背叛日,当年若非苏大将军战死沙场,为国尽忠。而云霞七州的最前哨安北关又被北漠攻破,苏家军和戍边军亦不可能残喘至今。 这支半死不活的劲旅,一个群龙无首的军队,刚好可以抵抗外敌又不扰皇权。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洪恩帝。 他同孝慈皇后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当年他一心御驾阵前,盛京之中也全靠孝慈皇后竭力支援,若非如此,孝慈皇后也不会盛年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即便为了早年情分,为了孝慈皇后对他到底一片真心,他也不可能轻易动苏家分毫。 但李锦昶又跟苏家有多少情分? 他六岁时母亲便薨逝,舅舅常年领兵在外,紧接着便战死沙场,他跟苏家的关系还不如跟陈家的关系亲近。 最重要的是,李锦昶是守成派,他骨子里便重文轻武,不喜战争,他绝对不可能同意率军北上,把北漠赶出安北关。 在这种情况下,贵妃直接选择了年幼的太孙。 李宿是她细心教养长大,性子也随了她的意,绝不是“软弱无能”之辈。 他确实是最适合贵妃,也最适合戍边军的储君人选。 李宿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但他并非不知感恩之人,贵妃对他尽心尽力,当成亲生的孙儿一般关照,这份用心,绝对不只为那些冷冰冰的理由。 正因如此,李宿才要让她高兴,让她可以完成自己的心愿,也能保全戍边军和苏家军。 “如今云霞七州短暂的平安,是无数将士的血肉换来的,是边关百姓的眼泪堆起来的,盛京歌舞升平,繁华鼎盛,却不能忘记他们。” “无论如何,我也得保下他们。” 李宿不想当皇帝,不喜欢长信宫的一切,却时时刻刻在做着一个储君应该做的事。 “殿下不愧是贵妃娘娘教养长大,”姚珍珠叹了口气,“你的高洁和坚定,令人自惭形秽。” 明明说着如此严肃的话,李宿这会儿却又笑了。 “最近倒是进步了,自惭形秽这样的词都会用。”李宿打趣她。 姚珍珠:…… 姚珍珠无奈:“殿下,我要收回我的话,真是白夸你了。” 李宿低低笑了两声,最后还是道:“珍珠,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也不是诓骗你,我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若是将来我真的被废,你也不用害怕,我会安排好你的一切,不会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罪。” “待到一切都安然度过,你若还是愿意同我在一起,那我们便一起出宫,一起行走天下。若是你不愿,我也会给你锦绣人生,让你有一个安稳富足的未来。” 姚珍珠几乎不等他说完,便急急道:“我愿意。” 话一出口,姚珍珠的耳根一下子便红透了。 李宿垂着的眼眸刚好落在她如同石榴子一般的殷红耳垂上,只觉得一股热意涌上心头,他紧紧抱着她,这一刻他甚至是舍不得放手。 若是以前有人跟李宿说,他会对一个女人动心,他会想要同她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甚至想要同她诞育后代,生一两个如同两个人一般的聪明孩子。 他一定嗤之以鼻。 但现在,李宿却发现这一切的冲动,他心里都有。 就凭姚珍珠这一句我愿意,李宿今夜都不想放她离开。 他狠狠闭上眼睛,落在身体另一侧的右手紧紧攥着拳头,好似在隐忍着什么。 即便他心里有万种冲动,今时今日,他也任何事情都不能做。 不到真正稳定时,他不会对姚珍珠如何,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希望两个人可以长长久久。 所以,现在的他只能压下心底的躁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姚珍珠冲动说出这三个字,自己也一瞬哑了火,她低着头,心里翻江倒海,脸上泛着让人心情愉悦的红晕。 她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么不矜持? 你之前所坚持的,所构想的,所反复劝说自己的那些,又都忘了吗? 姚珍珠脑子里乱成一团,耳边却传来李宿的声音:“我记住了。” 你说我愿意,我记住了。 此生不会忘。 第88章 【二合一】你说是我疯了…… 今夜说的话实在太多了,姚珍珠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都无法深思。 且这一说就是小半个时辰,说得姚珍珠都有些困顿。 李宿看她迷迷蒙蒙的,半闭着眼睛几乎要睡着,便也只安静地抱了会儿她,才道:“话都说完,你心里清楚便好,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为吓唬你,是怕你不知要如何行事。” 姚珍珠点点头:“我知道当如何做。” 李宿闻言叹了口气,声音温柔缱绻:“是我不好,难为你了。” 难为她一个年轻姑娘,要陪着他经历这一遭龙争虎斗,要陪着他历经危险与磨难。 李宿看着她熟悉的眉眼,心里说:珍珠,我此生定不负你。 姚珍珠勉强精神一些,低声回:“怎么是为难呢?殿下同我如此坦诚,我高兴都来不及,倒是不觉如何艰难。” “日子该如何便如何,殿下只按自己心思行事,我一定努力追随,不给殿下添乱。” 姚珍珠认真地说。 李宿的心再次因为这一句话而沸腾。 他从不会被别人动摇的心,这一刻竟剧烈的颤动了。 姚珍珠如此,当得世间最好,当被万民敬仰。 若是……也未尝不可。 李宿努力压下心中的动摇,他深吸口气,别过头不去看姚珍珠:“今日太晚,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姚珍珠便道:“好。” 话虽数日,李宿搂着姚珍珠细腰的左手却一直未曾松开,姚珍珠犹豫再三,还是不好意思提醒李宿。 倒是李宿自己似乎才意识到两人有些亲密,忙松开手,一本正经道:“刚刚实在胃痛,倒是未曾注意。” 他松开了手,姚珍珠逃也似地站起身,低着头不看他。 “殿下若还胃痛,一会儿喝些热水,别让胃中太空,”姚珍珠细细嘱托,“明早别乱吃,我会让小厨房给殿下准备温养的红枣小米粥,且配些南瓜馒头和小菜便是。” 姚珍珠如此絮絮叨叨,李宿眉头渐渐松开。 但他今日却没起身相送,只依旧靠坐在贵妃榻上:“知道了,你早些睡,不用操心我。” 姚珍珠还是不太放心。 见李宿面色疲惫,一脸倦意,她也不再多言,待从寝殿退出来,便叫了贺天来出来说话。 贺天来知道她定是要问殿下的病痛,也不用姚良媛问,自己便直接禀报:“殿下今日是胃病复发,明日情绪缓和,便会好受一些,往常也有过类似病况,小主无需担忧。” 姚珍珠低声问:“原我也不能过问,只是殿下总是反复胃痛,我实在担忧,周太医可有说什么?” 对她,贺天来倒也知道不必隐瞒。 “小主,殿下此番皆是心病,周太医不便多来毓庆宫,不过也说殿下身体康健,只要这心病能除,以后断不会再犯。” 但这心病究竟为何,无人能知,就连贺天来也不知情。 姚珍珠叹了口气:“明日记得吩咐小厨房,早上要给殿下准备红枣小米粥配南瓜馒头,若是殿下好些了,可以再吃一碗阳春面,都是清淡温养的。” 贺天来躬身:“是。” 他顿了顿,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也硬生生挤出几分忧虑来。 “小主,若您能多陪陪殿下,多同他说说话,殿下可能会好的快些。” 心病还需心药医。 这胃痛难忍的毛病病灶到底为何,只李宿一人心中清楚,外人不好问,也不能问。 贺天来从小看着他长大,最是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唯有姚珍珠可以缓解他心里的痛。 姚珍珠没想到贺天来会如此说,微微一顿便道:“知道了,公公且好好照顾殿下。” 贺天来冲她深深一躬,让贝有福亲自送她回了后殿,这才回殿中伺候。 这会儿李宿还未歇下。 他依旧维持着姚珍珠离开的姿势,一动都未动。 贺天来匆匆上了前来,给他换了一碗热蜂蜜水,低声道:“殿下,小主回了。” 李宿未应声,他缓缓把蜂蜜水喝下,才略松开眉头。 同姚珍珠这一番深谈,他心底里压抑多年的痛苦多少释放出来,胃里不再绞痛。 并且,经过这一番深谈,他更坚定自己的内心,深切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 李宿抬头看向贺天来。 贺天来微微一顿,立即回过神,低声道:“殿下,已经都安排好了,您放心。” “今夜孤的好姑姑可有出宫?” 贺天来道:“未曾,听闻因章宜郡主落水受惊起了风寒,一直发热,寿宁公主不放心,便回了景阳宫陪伴郡主,母女二人皆未出宫。” “嗯。”李宿摩挲着杯沿,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章宜可有大碍?” 贺天来道:“郡主年幼体虚,又抢了水,受惊过度以至风寒,太医院说明日就能好转,倒无大碍。” 李宿略微松了口气:“那便好。” 他如此说完,沉思片刻,终于道:“让人今日就动手,不用等了。” 贺天来心中一惊,面上倒是依旧冷静:“是。” 李宿如此安排完,肩头一下子有些轻松,可随之而来的,却又有如同海浪一般的疲倦。 他抬头看向窗外,今夜多云,看不见明月,也看不清满天繁星。 不知明日是否会是晴天。 李宿难得有些迷茫,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贺天来:“你说,孤的决定是否正确?” 贺天来并非谄媚祸主之流,并未立即作答,沉吟片刻才道:“为了贵妃娘娘,为了殿下自身与小主,殿下如此是对的。” 虽是答非所问,但贺天来也说到了关节处。 李宿摆摆手:“下去吧。” 贺天来看他依旧坐在那一片昏黄宫灯里,没有多停留,迅速退了下去。 殿中便只剩下李宿一人。 他坐在那,手中一直把玩那茶盏。 少倾片刻,李宿才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来到床榻边。 入睡之前,他心中一片平静,再也想不起任何对错是非。 或许,人生本该如此。 ——— 此时的长信宫极是安静,各处宫门都已落锁,无人会在此时四处走动。 位于东六宫以东、东宫以北的景阳宫,却依稀有些声响。 寿宁公主在出嫁以前,被洪恩帝特地恩赏,赐她独居此处,主位景阳宫。 因此逢年过节,或有重大祭祀礼事,寿宁公主都会回景阳宫暂住。 今日也不例外。 景阳宫正殿形制特殊,共有两层,二楼的阁楼有一处宽阔露台,洪恩帝还特地给女儿搭了楼上花园,供她玩赏。 然而这漂亮得如同梦中世界的景阳宫,此刻却冷清得毫无人烟。 景阳宫里几乎没有伺候的宫人,除了寿宁公主的嬷嬷正在寝殿里照顾章宜郡主,其他的宫人都不被允许在夜里进入。 景阳宫二楼的雅室内,寿宁公主正坐在椅子上同人冷笑。 她此刻已经换下并不舒服的素服,穿着天底下最轻便柔软的素纱襌衣,一头乌黑长发垂在脸颊两边,衬得她肌肤赛雪,菱唇嫣红。 寿宁公主姿态悠闲,眉目却有些清冷,显得有些冷漠。 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太子李锦昶。 李锦昶坐在椅子上低头吃茶,不去看几乎要发疯的寿宁公主。 然寿宁公主从来都不是会忍耐的人,李锦昶不理她,她反而来了精神。 “哥哥,你为何要如此行事?”寿宁公主冷声质问。 李锦昶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长生,若我今日不让邓旻言救嫣儿,嫣儿就要溺水而亡,她是你的女儿,你也忍心?” 寿宁公主却说:“正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才应该一切都听我的,我们原来可不是如此约定。” 李锦昶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有办法,今日事出突然,不光是你,就连我也没有想到。” 寿宁公主冷笑一声:“我的好哥哥,您真的没有想到吗?” “怎么会那么凑巧,偏在我头疼小憩时嫣儿落了水。她不仅落了水,御花园却连一个凫水嬷嬷都没有,嫣儿堂堂郡主落难,却无人所救。哦不对,那么凑巧,邓愈的儿子在场,还想要救嫣儿,最后也是他救了嫣儿。” “太子殿下,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寿宁公主十分的阴阳怪气。 李锦昶沉下脸来:“长生,我难道还会害嫣儿不成,你应该知道我膝下没有女儿,对嫣儿最是疼爱,把她当成我亲生女儿那般看待。” “当时事出突然,邓旻言是最好的选择,我也是权衡过后,才让邓旻言救了嫣儿。” “当成亲生女儿?”寿宁公主突然大笑出声,“太子殿下,您自己听听您说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李锦昶面色铁青,一瞬间动了怒:“长生,休要胡言,你莫要跟我发疯!” 寿宁公主笑声不停。 她笑着笑着,眼泪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 明明已经年过三十,她却依旧青春靓丽,有着许多少女都未曾有的明艳。 “太子殿下,您说我疯了吗?”寿宁公主边笑边流泪,她定定看着李锦昶,眼眸里有着深沉的伤痛,“你说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李锦昶没说话。 他跟妹妹从小一起长大,最是知道她性子,若此时他再去规劝,反而会适得其反,越发刺激敏感的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边哭边笑,状若癫狂:“殿下,我们明明说好的,你也答应我了的,怎么就变了呢?” 李锦昶深深叹了口气。 “长生,宿儿不会愿意的。” 寿宁公主眼睛通红,如同地狱来的恶鬼,死死盯着李锦昶。 “你说他不会同意?他为何不同意?”寿宁公主道,“嫣儿是我的亲骨肉,是他的亲表妹,亲上加亲,又有我这个姑母鼎力支持他,他为何不愿?” 李锦昶没有说话。 “我们说好的,你当年答应我,要让嫣儿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现在你有了陈枣娘,有了李端,就不想应了。”寿宁公主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穿入李锦昶耳中。 “嫣儿同李宿的亲事,你是不想认了?” 寿宁公主质问着太子,却不曾想到,一门之隔的另一间卧房里,章宜郡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绝望地缩在阴影里,仿佛见不到明媚的光。 仅仅三日,天翻地覆。 眼前这一切,还有什么是真的? ———— 雅室中,李锦昶和寿宁公主显然都没注意到门外有人。 两个人依旧在争执。 章宜郡主同李宿的亲事,是在章宜郡主落地那一年便约定好的。 只是这约定只李锦昶同李长生两人,再无外人知晓。 李锦昶见寿宁公主满目通红,显得悲痛至极,便起身来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长生,我知你要的是什么,你想让嫣儿成为最尊贵的人,原本按我们的约定,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宿儿和嫣儿都长大了,以他们的性子,此事万不能成。” “长生,我不是要毁约,我是从长计议之后,想要走另一条稳妥的路。” 寿宁公主没有收回手,就让他这么握着,她低下头,不让李锦昶看清她的表情。 “哥哥,别的打算又是如何?你并未提前同我提及。今日如此莽撞就要给嫣儿定亲,对方不过是个官宦子弟,若嫣儿当真嫁给他,以后又还如何达成所愿?” 李锦昶顿了顿,道:“先后晋时,晋中宗可以一介女流登基为帝,她的帝君,也不过是官宦子弟,亦无不可。” “我们想要得偿所愿,最根本的症结不在嫣儿的亲事,而是在我的身份。” 李长生听他说得激动,便默默收回手,低头安静听他讲话。 李锦昶亦无所觉,只耐心同她道:“长生,如今我尚且根基不稳,还未能登基为帝,又如何为嫣儿谋划?” “为今之计,唯有早早登基,继承大统,才有可能安排嫣儿的未来。” 这话听来毫无破绽,若是从前的李长生一定会信,但现在,她想起尸骨未寒的郑承嘉,心中也渐渐泛起一丝冰冷。 这种冰冷,让她头脑逐渐清醒。 “哥哥,你实话同我讲,郑承嘉到底是被谁所害?” 李长生还是因近日遗书之事,怀疑了李锦昶。 李锦昶没有沉默,没有迟疑,他几乎是想都未想,迅速做答:“长生,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定国公为兵器司监正,掌京畿守备,他的死并非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权利争斗。” “你且想一想,他若是死了,我会有什么好处?”李锦昶语重心长,“我能得到的只有坏处,我身边少了一员大将,对兵器司的掌控力会降到最低,而你又会伤心欲绝。” “我什么时候做过让你伤心的事?” 李锦昶最后可谓是含情脉脉。 李长生顿了顿,最终叹了口气:“既然哥哥知道是谁害死的夫婿,那便请哥哥查明真相,让夫婿可以瞑目。” 李锦昶眸色深邃,他没有看着妹妹,反而看向雅室里幽暗的宫灯。 “这是自然,你放心,幕后主使者我已全部查清,就差最终的证据了。” 李长生长舒口气:“那便好。” 这话说完,兄妹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锦昶见兄妹二人已把话说开,李长生也冷静下来,便背手起身,道:“你早些安置,明日我再让太医来给嫣儿看看,待病愈再回府。” 李长生这才起身,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看着哥哥依旧高大的背影,略有些愣神。 李锦昶似乎感受到了她无言的沉默,犹豫再三,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幽幽宫灯里,李长生眉目精致,有着天底下最美的面容。 人人都说先太子妃柳映莲天姿国色,颇有凤主国母之风范,行走坐卧皆同孝慈皇后仿佛,但若让李锦昶来看,最像母后的人应该是自己的亲妹妹。 孝慈皇后的亲生骨肉李长生。 便看她三分眉眼,李锦昶便会回忆起早逝的母后。 “长生,我们一母同胞,兄妹一心,我永不会害你。” 李锦昶道:“你又为何要怀疑我呢?” 说完这一句,李锦昶未等李长生回答,逃也似地离开了景阳宫。 李长生安静看着他离开,才转身回了雅室。 不多时,她的奶嬷嬷康氏进了殿来。 她手中托着一壶酒,眉眼之间满是心疼:“殿下,吃些酒早些安置吧。” 李长生坐在罗汉床上,单手撑着下巴,垂眸深思。 待到康嬷嬷行至身边,她才恍惚回神。 “你去备酒,谁来照料嫣儿?” 她今日入宫本没带多少人,伺候嫣儿的几个嬷嬷还被下了慎刑司,这景阳宫中便只主仆三人。 康嬷嬷已过了不惑之年,鬓边隐约有了白发,她笑容和煦,温柔看着李长生。 “殿下,郡主早早便睡下了,老身见她安稳,这才去取了些葡萄酒,好让殿下安眠。” 李长生原来吃喝不愁,晚上早早便能安睡,直到定国公突然薨逝,她才开始彻夜难安。 前两日在定国公府守灵还好些,勉强可以小睡片刻,今日显然是睡不着觉了。 李长生听到女儿已经安睡,这才放了心。 “嬷嬷,你说是不是一切都变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夫君变了、哥哥变了,就连女儿似乎也变了。 在她完全没有准备时,身边一切骤变。 只有康嬷嬷,十年如一日悉心陪伴身边,似乎从来都没变过。 “殿下,如今盛京局势紧张,朝堂之上争斗不断,近来端嫔娘娘的娘家范家多有动作,让太子殿下颇为头疼。” “我知道他不容易。”李长生淡淡道。 康嬷嬷给她倒了一杯酒,让她细细品。 “这是今日御膳房特地送过来的,说是新酿的葡萄酒,知道公主最喜欢这一口,特地留了最好的一坛给殿下。” 李长生突然笑起来。 “真是,我可真是大褚的大公主啊,宫里宫外,似乎人人都要敬仰我。” 康嬷嬷心疼地看着她,只能轻轻拍抚她颤抖的后背。 李长生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新酿的葡萄酒本来会有葡萄该有甜味,甜中略带一点酸,一点涩,一点陈年的酒香。 但这一口酒喝在李长生口中,却只有无尽的苦涩。 “这酒一点都不好喝。”李长生说着,眼泪徐徐而落。 康嬷嬷心疼得不行:“殿下,不好喝便别喝了。” 李长生却不肯放开酒杯,被康嬷嬷一把握住手腕:“殿下!” 李长生索性把酒杯推给她,直接抓住了酒壶的细口。 “嬷嬷,夫君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兵器司的监正腰牌还在我手中,这么多年兵器司也一直由我掌管,他却要说兵器司也不能稳定。” 李长生死死抱住康嬷嬷的腰,趴在她身上痛哭。 “他说我怀疑他,他又何尝没有怀疑过我?他忘了我们当初的誓言,忘了嫣儿的出身,也忘了我这么多年替他尽心尽力,把兵器司牢牢抓在手里,没有让外人沾染。” “他明明知道的,定国公的死跟兵器司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长生哭得几乎要断气。 康嬷嬷心疼得不行,她轻轻抱着李长生,像哄孩子那般哄她:“殿下,公主,咱们不想了好不好?咱们就平平安安在公主府过日子,以后给郡主寻个好人家,也给世子找个好先生,郡主和世子,才是您的血脉至亲啊。” 李长生沉默了。 “我不甘心,”李长生死死捏着酒壶,“可我不甘心啊嬷嬷,这么多年,我费尽心机,为的不就是这一天。” “我自己没能完成的梦想,我想让嫣儿完成,哥哥应该知道我的,他应该知道的。” 康嬷嬷自是知道李长生的心思,她心里怜惜,原本不想点破她心里的美梦,可定国公死了,定国公府顷刻便要覆灭。 康嬷嬷满心都是李长生,她很清楚此刻必要喊醒她。 “公主,当年太子殿下同公主盟约时,先太子妃可还没薨逝,那时候陈氏也还未曾上位,安郡王李端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那时候,陈家还未成为殿下的心腹,公主啊,时间如水,沧海一粟,从公主出嫁那日起,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如今的殿下已是意气风发时,他不再是母亲早亡的年轻太子,也不再是毫无援手的孤独储君,他已经拥有了想拥有的一切。” “公主,您已经同定国公诞育了世子,而安郡王李端业已长大,您想,在太子殿下心里,是郡主重要还是郡王重要?” “公主,您虽姓李,但郡主可姓郑,与其让兵器司落在外人手里,太子殿下为何不赶紧收回,攥在自己的手掌心呢?” 康嬷嬷伺候公主长大,对李长生的性子最为了解,同样的,她也看着李锦昶长大。 对于这一对天家兄妹,康嬷嬷再了解不过。 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只是寿宁公主心中还有奢求,还有几分期许,她才没说出口。 现在,经过章宜郡主落水一事,康嬷嬷才发现寿宁公主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康嬷嬷道:“公主啊,您跟太子殿下早就不是一条心了,你们所要寻求的未来,早就截然不同。” 这句话,彻底点醒了李长生。 李长生的眼泪流得更凶,她右手一把抓起酒壶,猛地砸向地板。 “弄这些小恩小惠,又有什么用呢!” 只听啪的一声,青瓷酒壶碎成无数残片,浓郁的葡萄酒香满溢出来。 康嬷嬷正想去安慰李长生,却见李长生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碎裂开来的酒壶。 “公主?”康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青瓷酒壶已碎得无法重合,壶身整个裂开,露出里面的壶底。 这一抹明亮的蓝色,刺痛了李长生的眼。 李长生紧紧握住康嬷嬷的手,眼泪渐渐收回,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这酒有毒。” 第89章 【二合一】多谢你愿意救…… 李长生毕竟宫中长大,对宫里这些尔虞吾诈并非毫不了解。 相反,她跟李锦昶从小就被教导如何识别毒药,对一些宫中常见的毒药也是耳熟能详。 只是在这李锦昶已经当家作主的长信宫里,她实在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人下毒。 这一大意,差点着了道。 李长生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怨恨:“这是孔雀胆。” 孔雀胆的制法特殊,需要取用孔雀胆加多种有毒草药一起熬制,最后可熬制成明蓝色的毒药。1 这种毒药不会如同见血封喉一般立即要人性命,但长时间服用依旧可杀人于无形。 服毒者经脉尽碎,心肺阵痛,药石难医,最后会如同心绞痛急发那般过世。 不是鸩毒,却依旧阴狠要命。 康嬷嬷上前弯腰察看,末了道:“公主,这毒药是久熬成黏稠液体,涂抹在酒瓶底部。” 这是精心准备的毒酒。 这样可在验毒之时逃过勘验,因上层酒液是无毒的,银针不变色,试毒黄门也不会中毒身亡,什么都验不出来。但若是一瓶饮尽,便会把壶底的毒液一起吃下,连续饮用多日便会毒发身亡。 康嬷嬷比寿宁公主要更懂宫里的弯弯绕绕,此刻自然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面色苍白,紧紧搂着不停发抖的寿宁公主:“公主莫怕,还有嬷嬷在,以后再不会出如此差错。今日是嬷嬷的错,嬷嬷太相信御膳房,也太相信太子殿下了。” 寿宁公主跟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外人不知,她这个从小教养寿宁公主的奶嬷嬷又怎可无知? 这酒是御膳房特地送来的,以寿宁公主的身份地位,宫里又哪里有人敢明目张胆毒杀她? 唯一会下手的,敢下手的,到头来便只有那一个。 尊贵无比的,寿宁公主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寿宁公主渐渐停止了流泪。 她松开康嬷嬷,低头擦干脸上的泪痕,低沉道:“把酒瓶仔细收起来,莫要让人发现它碎了,另外换一瓶给御膳房交差。” 康嬷嬷叹了口气:“是,公主也别多想,说不定此事另有因由。” 寿宁公主苦笑出声:“如今除了他,又有谁会想要杀了我?” 康嬷嬷不知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 寿宁公主等她收拾好东西退下,雅室里重新恢复安静,她才静下心来,开始思考这些时日的那些不易觉察的片段。 她深思良久,直到灯花跳了三次,才彻底从过往的回忆里跳脱出来。 寿宁公主淡淡笑出声来。 “原来啊,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一夜,整个盛京注定不太平。 除了长信宫中,便会朝臣氏族也都无法安眠。 大抵只有知道李宿决定的姚珍珠睡得踏实。 次日清晨,姚珍珠早早醒来,也没怎么懒床,直接就叫了起。 昨日汤圆未曾去宫宴,这会儿便上了前来:“小主,御膳房那边有个王姐姐昨日来寻你,道若是这几日小主有空,便派人去传她,她想来拜见小主。” 姚珍珠梳头的手略微一顿:“王婉清?” 汤圆点头:“是。” 姚珍珠想了想,今日确实没什么大事,便道:“你寻个小宫女去御膳房说一声,让她下午便过来吧。” 汤圆福了福:“是,奴婢知道了。” 姚珍珠心里惦记李宿,怕他今日依旧胃痛,便让汤圆一并问了前头,知道李宿正准备用早膳,便道:“同贺公公说一声,我这就去同殿下请安。” 姚珍珠匆匆忙忙换了身鹅黄绣迎春袄裙,头上盘了牡丹髻,便出了门。 她到前殿时,李宿正在膳厅里等她。 姚珍珠一进去就把目光落到李宿身上,见他面色如常,气定神闲,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殿下早安,”姚珍珠福了福,“早晨可是好些了?” 李宿指了指身边的椅子,让她过来坐下:“托珍珠的福,孤今日已好全。” 姚珍珠见他脸上却是未有病容,这才笑道:“臣妾未做什么,哪里值当殿下如此言说。” 李宿对贺天来点点头,让他开始传膳,一边对姚珍珠温柔道:“因珍珠昨日帮孤按揉,又细细说了许多话,孤这才能痊愈。” “珍珠才是孤的福星。” 李宿如此说的时候,早春的阳光映进屋来,点亮他一向冰冷的眉眼。 姚珍珠迅速低下头,甚至不敢继续看他。 “今日吴鱼羊好像特地做了煎饼,”李宿声音里都有了笑意,“我不能吃,你替我尝尝吧。” 吴鱼羊做的是杂粮煎饼。 当小黄门布好膳桌之后,姚珍珠才发现这杂粮煎饼是鲁地的特色,盛京当地百姓都不怎么常用。 这种煎饼个头很大,一张足有碟子大,用的是各种杂粮磨成的粉,里面不放任何配料的时候,吃起来有一股很纯粹的谷物香味。 若是抹上现炸的肉酱,配上青瓜、蛋饼,便又是另一种味道。 姚珍珠看李宿乖乖吃了一碗粥,又开始吃面条,这才彻底放了心。 她自己卷了个煎饼吃,然后又直接把煎饼掰碎,放入胡辣汤里,吃起来又韧又软,别有一番风味。 “殿下,这煎饼做好后可以长时间不腐坏,倒是可以当作军粮来用。只是吃的时候会有些干,拉嗓子,得配热汤来吃。” 李宿却道:“你之前做的那个面饼倒是挺好,只要热水一煮,配些菜便能吃,就是成本略高,制作起来也略有些麻烦。” “殿下,其实若是有专人来做,面饼是不麻烦的,而且一锅油可以炸许多面饼,也不算太过奢靡。” 最重要的是,若是行军途中能吃上热汤面,士兵的精神一定会大振。 李宿点头:“倒是不错,下次得空同祖母商议,看看是否要多加几种军粮。” 姚珍珠也不知道两人怎么就聊到正事上,待她又吃完一碗胡辣汤,才问:“殿下今日可还要去上书房?” 按理说,一般皇子出宫开府,朝廷就会给安排些零碎差事,便不用再去上书房了。 现如今的皇子皇孙们除了年纪实在太小的,大多都已出宫开府。 宫中现在最年长的上书房学生就是李宿。 即便太孙不能出宫开府,要一直居于长信宫中,但也不能弱冠之后继续读书。 那实在不像样子。 可若太孙不读书,他又不能整日里在宫中无所事事,那丢的可不是他自己的人,丢的是宗室和太子的脸面。 姚珍珠昨日忘记问,今日才想起这事来。 李宿道:“自然是不用再去上书房,太傅也年迈,年节之前太子殿下便已准许太傅致仕。” “父皇近来想要修葺皇陵,要准备祭祖事宜,近来孤会同二弟一起在礼部兼差,若是有事,你便知会周姑姑,她会安排。” 姚珍珠得知他有差事做,心里也为他高兴:“那殿下便去忙,记得带上臣妾之前给殿下准备的点心,饿了就吃两块。” 李宿笑着点头:“知道了。” 待姚珍珠用完早膳,李宿便起身,道:“近来宫中事多,你便少出宫,要什么都让宫人去安排便是。” 姚珍珠自也知道现在正是紧张时候,便不会任性,且她本来也不太爱出门,窝在毓庆宫习字绣花也挺好。 一想起绣花,姚珍珠的目光便不由落到了李宿的腰带上。 因已弱冠,几日李宿的打扮比以往还要干练。 他头戴青云冠,以白玉簪固定,乌发整齐束在冠内,显得颇为精神。 虽还是乍暖还寒,作为年轻气盛的青年人,他只穿了修身窄袖劲装,怎么看怎么英俊挺拔。 他本就猿臂蜂腰,白玉腰带更衬得他细腰劲瘦,让人的目光忍不住再三留恋。 不过,他却没有戴姚珍珠送他的荷包。 姚珍珠心里有些闷闷的,好似不太愉快,又沉甸甸的,反正说不出个大概来。 她知道自己手艺不精,绣工很差,但昨日李宿亲口说过,他很喜欢,他不嫌弃。 李宿一低头,就看到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菱唇微噘,显然是生气了。 李宿目光里闪过一丝笑意,他伸手从袖中的暗袋里一摸,取出姚珍珠做了将近一个月的贺礼。 “挂在腰上我怕丢了或者蹭坏了,自然要收在袖中的。” 姚珍珠眨眨眼睛,撇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没那么小气。” 李宿轻声笑了。 他把那荷包仔细放好,低头温柔地看着她:“那孤就走了?” 姚珍珠嗯了一声,却还是挪动脚步,一直把他送到宫门口,才回了寝殿。 上午时,周萱娘过来一趟,给送了一个小宫女过来。 她道:“如今咱们宫里不好进人,这丫头原在库房当差,我瞧着很是细心,便想着先给小主送来,也好替替听澜她们两个。” 这小宫女个子挺高,长得倒是很硬气,身上自有一股子英姿飒爽,身形姿态都很干练。 “给小主请安,奴婢名巧蝶,以后会尽心尽力侍奉小主。” 姚珍珠见她很是利落,便道:“辛苦姑姑了,巧蝶我很喜欢,便留下来吧。” 她如今身边只有两个宫女,听澜是大宫女,汤圆也升为二等宫女。但如今她已是良媛,经常要陪李宿赴宫宴,身边确实人手不足。 如今巧蝶来了,刚好可以补二等宫女的缺,也能替一替听澜和汤圆。 听澜早就在姚珍珠身边站稳脚跟,如论来多少个宫女都不怕,便也只是让汤圆给她安排住处,又亲自训了几句姚珍珠这里的规矩,便不再如何盯着她。 多了个人,后殿依旧平平静静,毫无事端。 待到了下午时,王婉清过了申时才到。 她是头一回来毓庆宫,从偏门入宫之后一直低着头,哪里都不敢看。 姚珍珠这会儿正巧课间休息,便在雅室里等她。 可刚一见面,姚珍珠便心中一惊。 不过两月不见,王婉清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她面容苍白,一脸疲倦,眼神里都透着慌乱。 一看到姚珍珠,王婉清的眼泪便下来了:“珍珠,求你救救我。” ———— 王婉清一直都是温柔性子,原在御膳房的时候,她就一直照顾年幼的姚珍珠,把她当成亲妹妹那般关照。 她从来不欺凌小宫女,反而会格外照顾她们,这令御膳房的宫人都很喜欢她。 当时姚珍珠被温加官逼迫来了毓庆宫,也只有王婉清想要站出来护她。 姚珍珠在宫里熟人不多,王婉清算是关系最好的一个。 在姚珍珠心里,她就是自己的姐妹。 现在见她哭,姚珍珠心里一下子便难受起来。 “王姐姐,你怎么哭了,你同我说说到底如何?” 王婉清却只是哭,她仿佛没听到姚珍珠的话,膝盖一软,噗通跪在地上。 “珍珠,都怪我不经心,”王婉清说,“我只怕是活不下去了。” 姚珍珠颇为吃惊。 她一把扶住王婉清的胳膊,跟听澜合力把她搀扶起来。 听澜见王婉清有话要说,便立即领着宫人退下。 待到雅室里只剩下两人,姚珍珠才低低问:“王姐姐,我们一起长大,你对我如何我都记在心里,现你真有难,我不会不帮,你且细细说来,我听听到底如何。” 王婉清知道姚珍珠年纪小,人却沉稳,便娓娓道来。 “小主也知道,今年过了三月奴婢便可出宫回家,因此这些时候奴婢一直在准备,心里也很高兴。” 刚刚看到姚珍珠的一瞬,王婉清心中的忐忑害怕一起涌上,说话也颠三倒四,没来得及涌上敬称。 待她冷静下来,立即就把称呼变回正途。 “但二月时奴婢收到家中回信,道父亲已于年节时病故,继母又改嫁,家中只两个哥哥并嫂嫂,再无旁人。” 姚珍珠一听,心里略微一沉。 王婉清心心念念回家,还不是因为家中父亲健在,如今父亲没了,只剩下十几年未曾见过的哥哥嫂嫂,出宫还有什么意思? 只怕她回去连栖身之所都无。 王婉清眼泪徐徐而落:“小主也是知道奴婢的,若是回去还要寄人篱下,那奴婢又为何要出宫?奴婢在宫里也不算卑微,手下能有四五人手,在御膳房也算有些脸面,还不如留在宫里,攒银子给自己养老。” 她从来都不是肯妥协的人,看似性子柔弱,实则坚韧不拔。 她是不可能寄人篱下的。 姚珍珠叹了口气:“留在宫里,其实也挺好。” 王婉清在宫中当差多年,十几年经营下来,早有自己的人脉和关系,她在御膳房做大宫女,管着水房,日子一点都不难过。 两个人都是很果断的人,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更改。 王婉清低头擦干眼泪,冲姚珍珠笑笑:“奴婢就知道,小主也是果断人,奴婢也是如此,当即就回信给哥哥,同他们说奴婢在宫中已习惯,便不出宫了。” 这一留,可就是留一辈子。 “但奴婢不如小主,嘴上说得利索,心里还是难受,尤其是父亲故去,奴婢未能烧香磕头,便有些恍惚。” “奴婢知道这样不好,便抖擞精神,上旬御膳房指派差事,奴婢便领了给尚宫局送水的活计。” 既然要留,自然要好好奋斗,努力当上姑姑、大姑姑,在宫里站稳脚跟。 姚珍珠一听尚宫局,立即来了精神一振。 当时在小厨房做的梦里,就是尚宫局的管事姑姑和大宫女,联手下了套,让她中毒而亡。 现在,难道依旧要牵扯上尚宫局? 王婉清说话不紧不慢,却条理清晰,把前因后果全都阐明。 “奴婢一开始只给尚宫局主院供水,后来管事姑姑见奴婢老实话少,也让奴婢给库房供水。” 一般御膳房的水房送水,都是只送到司局,再让司局自己来分,想要多少自己挑。 尚宫局使唤人惯了,大抵看王婉清老实好说话,便欺负她,让御膳房把库房的水也给供了。 谁都知道,库房在尚宫局最里处,光走都得走一盏茶的工夫,更何况是挑水了。 虽说不用王婉清自己挑,但她总要给手底下的小黄门派钱,这才能使唤得动。 “尚宫局后的库房只有两处大库,共分六间,存有绫罗绸缎、成衣锦被、茶汤酒器、钗环琳琅、珠宝玉石等,还有一间是各种杂物,比如宫所各处所用香、露、药等物,皆存于此处,奴婢送过两次水之后,便知道里面到底是何种样子。” 姚珍珠轻轻闭上眼眸,仔细回忆梦里的一切。 她清晰记得,就是在最后的药材库,她闻到了最刺鼻的味道。 王婉清还在继续说:“小主,咱们都是御膳房混大的,对各种气味最是敏感,送了几次水之后,我就觉得药材库不太对劲儿。” 姚珍珠倏然睁开双眼。 “怎么不对劲儿?” 王婉清回忆道:“药材库里确实有很浓重的药味,但伴随药味来的,还有经年不散的潮气,在这股潮气底下,可以闻到极为苦涩的臭味,当时我就知道,里面一定藏了东西。” 姚珍珠心中渐渐升起疑虑,梦里的她闻到药味头晕恶心,回来便吐血而亡,她当时以为是被东宫针对。 但现在听王婉清如此言,她又有了新的猜测,难道药材库中存放的那些“毒物”,其实不是为了她,她只是歪打正着,不小心着了道? 姚珍珠思忖之时,听到王婉清继续道:“奴婢送了几日之后,就知道尚宫局定有隐秘,便不想再送,回御膳房同管事中监商议,看是否换回原来的差人,但中监同奴婢说,原来的差人已经因病挪宫,现在在浣衣居养病,暂时不会回来。” 王婉清眸色一沉,语气颇为果断:“奴婢当时就明白,这个差事不是奴婢自己努力求来,是谁都不肯要,硬塞给奴婢的。” 姚珍珠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慰着她。 王婉清叹了口气。 “只怪奴婢当时头晕脑胀,没看清局势,反而害了自己。” “这差事不能换,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奴婢便同尚宫局的小宫女偷偷打听,选定了一个尚宫局最少的时候给库房送水,一时间倒也平稳,未撞见任何人。” 若当真如此,王婉清不会过来求姚珍珠。 姚珍珠安静听她说。 “但是十日前,那日刚好阴天,奴婢送水的路上出了些差错,到尚宫局的时候便有些晚,奴婢当心出纰漏,便亲自担了水桶往库房送,就这一来一回之间,偏巧瞧见了一个眼生的宫女。” “因怕被牵扯,所以每次去送水奴婢都走小路,绝对不敢再回廊里穿行,那宫女便没瞧见奴婢,但奴婢却看得很清楚。” “她悄悄进了药材库,在药材库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然后便又悄悄出来,我仔细瞧了,她并未取出任何东西。” 也就是说,这个宫女在药材库肯定做了写手段,至于她做了什么,王婉清没办法看到。 王婉清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原以为这是偶然,谁知三日前,我又见到了她。” 这就太可怕了。 这说明背后动手之人并非一时兴起,他们有长时间的谋划和计策,其中牵扯一定很深。 王婉清如果不果断抽身,一定会深陷泥潭,跟前一任差人落得同样下场。 能活着都是最好的结果。 姚珍珠听完王婉清的话,仔细回忆了一番,低声问:“那宫女长什么样子?” 王婉清立即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宫女细长眼,眉眼同温公公略有些仿佛,都是上挑的三角眉眼,看起来很是凌厉。不过她长得很普通,丢人堆里也瞧不出好赖的那种,若非我认真瞧了,定是记不住的。” 姚珍珠一瞬握紧双手。 “细长眼?”姚珍珠缓缓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梦境里领她进库房的,正是一个细长眼的宫女,因梦中的中毒症状异常惨痛,姚珍珠对她记忆犹新。 如此说来,这个尚宫局的小库房还有隐情。 姚珍珠把王婉清的话从头听到尾,现在大约也都明了,她思忖片刻,低头看向王婉清。 “婉清,我倒是有个简单利落的法子帮你,但以后到底如何,是否还同御膳房那般前程似锦,我都无法给你保证,端看你自己决定。” 王婉清深吸口气:“小主,您今日能听奴婢一言,已是开恩,小主且说。” 姚珍珠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新供的明前龙井。 清新芬芳的龙井仿若春日里盛开的百花,圣洁端方,不染尘埃。 香而美,淡而雅。 姚珍珠低声道:“婉清,我这里正缺一个大宫女,近来宫里事情繁杂,便一直未有安排,你可愿意来?” 李宿已经弱冠,不再上书房读书,开始在六部兼差。 按理说,作为长大成人的太孙殿下,他的毓庆宫应该是最繁花似锦之所,可现在却比之前还要门庭冷落。 太孙现在态度颇为和善,同以前那般戾气深重的样子迥然不同,宫中众人,满朝文武却依旧不太敢同他亲近。 因为太子即将登位。 一旦太子登基,继承国祚,李宿这个太孙是否还能保留都无人可知。 能不沾染,没有任何人敢沾染。 就连他两个在皇觉寺陪伴贵妃的司寝宫女,也全部都不急着回宫,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似的。 而姚珍珠却已经知道了李宿的打算。 所以此事来毓庆宫,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相反,可能还会被人嘲笑无处可去。 姚珍珠说完,以为王婉清会犹豫很久。 然而王婉清似乎考虑都没考虑,她利落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珍珠,多谢你愿意救我一命。” 第90章 【二合一】太孙殿下身上…… 王婉清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那一声珍珠,叫的是两人多年的情分,是曾经那一段相互扶持的成长岁月,也是对过往人生的一个终结。 以前她们是王姐姐和珍珠,以后她们则是婉清和小主。 王婉清这一声珍珠,是在同过去的自己告别,从此以后,她不会再以王姐姐自居,不懂尊卑,不知深浅,那样只会彻底背弃两人曾经的情谊。 姚珍珠确实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愣了一下连忙把她搀扶起来:“婉清,你确实愿意来毓庆宫?” 王婉清点头,一向温和清秀的面容上,满满都是坚定。 “小主,奴婢能来毓庆宫,能日夜陪伴小主,能伺候小主饮食起居,是奴婢的福分,”王婉清道,“更何况,若是毓庆宫开口要人,御膳房不敢不给,只要不再牵扯尚宫局,奴婢最大的危机便能过去。” “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奴婢心里只有感激。” 姚珍珠点头,略松了口气,随即也跟着笑起来:“婉清来了,听澜就能略松快些,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到是好事。” “我也是很想念婉清,有你陪着,宫里日子一定更热闹些。” 王婉清见她眉目含笑,紧绷着的心彻底放松。 “小主且放心,奴婢即便原来有如何升职晋位的抱负,现如今也都没了,如今所求唯有安稳二字,其余皆不会想。” 王婉清声音轻柔,可说出来的话却颇为坚定。 “至于以后的路,小主向哪里走,奴婢便往哪里跟随,便是以后当真无路可走,那奴婢也能跟小主一起走完最后一程。” 王婉清很清醒,也很聪慧,她清晰明白,姚珍珠愿意接纳她,愿意在此事上伸手帮忙,看的就是过去的情谊。 她是担了很大风险的。 毓庆宫风雨飘摇,姚珍珠别看是太孙殿下的贵宠,是毓庆宫位份最高的小主,可太孙自己都朝不保夕,这份恩宠反而成了祸端。 在这种情况下,姚珍珠依旧选择保护王婉清。 万一那宫女曾看到过王婉清,亦或者尚宫局已经动了除掉王婉清的心思,姚珍珠这伸出来的手,很可能便是伸向了深渊。 但这双手,却成为了王婉清唯一的救赎。 只这一举,便足以让王婉清死心塌地,一路追随。 王婉清深吸口气,对姚珍珠认真道:“小主,那宫女未曾见过奴婢,尚宫局应当也不知奴婢发现了其中端倪,否则便不会允许奴婢再往尚宫局送水。” “回去之后,奴婢会佯装娇气告病,让人以为奴婢是攀了高枝,不想再做吃苦受累的活计。” “如此,希望能不给小主惹事。” 姚珍珠点头:“好,婉清最是知事,我自然是信你的。” 她如此说着,又思忖片刻道:“此事我晚上会同殿下参详,你回去也不用急,过几日一定能成。” 王婉清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 她冲姚珍珠福了福:“小主大恩,奴婢铭记于心。” 待王婉清走了,姚珍珠便同听澜简单说了几句,末了道:“你一个人掌管后殿太过辛苦,以后婉清来了,你们二人倒是可以一起分担。” “她心细,性子软,管不了人事,以后后殿还是你主管,她从旁辅助。” “库房、走礼、人事等你来掌管,贴身伺候、膳食、香茶等事由她来管,可否?” 听澜这些时候忙得脚不沾地,瞧着人都瘦了,她自是知道自己在姚珍珠心中地位,便是王婉清来了是大宫女,她也依旧不怕。 姚珍珠是个念旧的人,她很是安心。 “是,若是婉清姐姐能来再好不过,”听澜道,“若是再晚来几日,奴婢都要累病了,多谢小主体恤奴婢。” 姚珍珠忍不住笑出声,伸手点了一下她额头:“怎么跟汤圆似的油嘴滑舌。” 她自己就不是个喜欢争抢的性子,身边的宫女也都是不紧不慢,除了听澜性子冷一些,能管事,其余几个一个比一个懒散。 如此,后殿倒是难得平和,没那么多闹腾事。 下午上完课,姚珍珠又去小厨房侍弄了两道菜。 一道是芝麻芋泥太极羹,甜口的,软软烂烂很好克化。一道是现炖的银耳莲子百合羹,特地用来给李宿败火用。 待菜品都准备好,李宿还未归。 姚珍珠一开始还很平静,待到过了饭时,外面天色渐暗,姚珍珠才略有些坐不住。 贝有福见她着急,便道:“小主,今日殿下头回去部里当差,事情自然很多,晚些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小主莫急。” 姚珍珠叹了口气:“我倒不是怕殿下晚归,我是怕路上……” 姚珍珠一共便陪着殿下出宫两次,这两次都遇刺杀,今日李宿这一晚归,她立即就担心上了。 贝有福确实没想到她竟担心此事,想了想便安慰道:“小主放心,近来宫里虽然乱,但外面无人敢乱来。” 姚珍珠点头:“但愿吧。” 说话工夫,外面便传来坚定的脚步声,李宿带着笑的嗓音响起:“等饿了吧?” 姚珍珠抬头,见他匆匆而归,风尘仆仆,便上了前来给他脱下披风。 “殿下可回了,中午可有用好饭?” 中午李宿不回来用膳,姚珍珠怕他吃不好,还特地做了几道菜和肉龙给他带着,怕外面的饭他吃不惯。 他刚犯了胃病,这几道菜姚珍珠反复斟酌,最后给做的素炒青笋,山药蜜枣蒸南瓜,五花肉粉丝炒菜心,再加莲藕排骨汤。 菜色简单,但都很温和,李宿正适合吃。 姚珍珠这一念叨,李宿紧皱的眉头便一丝丝松开。 他低头看着正认真给他解开披风的姚珍珠,一整日的烦闷便都不见了。 没什么比有人在家中惦念的感觉更好了。 李宿道:“你做的菜又多又好,刚好够吃,一下午也不觉得饿,辛苦你了。” 姚珍珠听他如此说,才放心:“那就好,以后不如都给殿下带饭?省得外面吃得不好,让殿下再胃痛。” 一听这话,李宿忍不住笑出声。 “今日在礼部,二弟见孤午饭自己带了,还刚好带了一人分量,愁眉苦脸吃的礼部的例餐。” 李宴早年丧母,太子不亲,太子妃也不管,他至今尚未成亲,身边连个侍妾都无,府中只几个老仆伺候。 而且他一贯谨慎,此时节也不敢如何招摇,府中便一直冷冷清清,没有人气。 是以,便也无人替他操心一日三餐,惦记他吃得好不好,在外当差辛不辛苦。 李宿如此说的时候虽声音平静,但姚珍珠鬼使神差的,竟从他声音里听出些许得意来。 披风取下,李宿自己松了松袖口,也把腰带取下,换了寝殿中常用的围腰。 “殿下,要不明日臣妾让小厨房多准备几道菜,也不好叫二殿下饿着。” 李宿握住她的手,领着她来到膳桌边。 “这倒不必,如今这时节,他同孤无有沾染才好。” 姚珍珠微微一愣,随即道:“是。” 李宿今日回来已经很晚,说不了几句话外面就点灯,姚珍珠便没立即说王婉清之事,两个人先安静用饭。 李宿很喜欢吃姚珍珠亲手做的芝麻芋泥羹。 这羹特别细密,芝麻香浓郁扑鼻,而芋泥却入口即化,绵长软烂。 混合在一起,又带着沁人心脾的甜意,热乎乎地缓和了饥饿的肠胃。 他一连吃了两碗,才开始吃菜。 兴许是因姚珍珠手艺太好,又喜欢侍弄新鲜花样,吴鱼羊被她激起斗志,整日变着花样给李宿做菜,李宿的饭食是一日比一日好。 今日知道李宿胃病犯了,吴鱼羊还特地做了一道南瓜蒸糕,软得跟天上云朵似的,小小一团,可爱又好吃。 姚珍珠一连吃了三个,才算胃里有底。 待到一顿晚饭吃完,两人才去庭院中消食散步。 姚珍珠这时才说起王婉清的事。 她把王婉清所见细细讲来,也不同李宿闪烁其词,直接道:“殿下,婉清以前帮我良多,如今她遇有危机,我自不好视之不理,如今我身边正好有缺,便想着而把她要来身边,便也直接解了这份危机。” 李宿安静听她说,末了笑了:“孤之前说过,毓庆宫事你做主便好,你想让她来,那便让她来,明日同周姑姑商议便是。” 姚珍珠听着他话语里的信任和笃定,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好,那臣妾便自去安排。” 说到这里,姚珍珠犹豫再三,还是道:“殿下,那尚宫局的药材库,可是有什么隐秘,如此看来定有危险。” 李宿思忖片刻,道:“一会儿孤叮嘱贝有福,让他派人暗探一番,看是否有玄机。” “不过,”李宿抬起头,目光遥遥看着天际明月,“不过尚宫局的尚宫原也是太子妃的人,如此看来,倒是意味深长啊。” 姚珍珠眸子一闪:“太子妃娘娘的人吗?” 李宿淡笑道:“是,或许也不是,这又有谁说得清。” ———— 王婉清从毓庆宫回去之后就开始装病,便如同她所言,御膳房的人都以为她巴结上了姚珍珠,自以为有了靠山。 待到周萱娘过去御膳房领人,同住一屋的阮玲儿才对王婉清道:“王姐姐,你真要去?” 毓庆宫现如今可不是个好去处。 王婉清正在收拾包袱,听到她如此问,头也不回:“小主还愿意要我,是我的福分,怎么能辜负小主。” 一说小主两个字,阮玲儿心里便有些不痛快。 明明以前都是宫女,怎么她就成了太孙殿下身边的嫔妃,一步步升至良媛,且还是毓庆宫最受宠的那个。 她可没瞧出来,姚珍珠哪里那么好,值得太孙如此喜爱。 “你还以为那是什么好出路?”阮玲儿这话说得酸味冲天。 王婉清不理她,自顾自收拾好行李,然后才回头看她一眼。 “再不好,那里也有小主,而且……”王婉清嘲弄地说,“难道我要在御膳房送一辈子水?你要喜欢,你去讨这差事。” 阮玲儿不吭声了。 王婉清背好行李,先是看了一眼阮玲儿,然后便去看同屋的张红云。 “今日一别,以后少缘再见,祝两位妹妹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她们这倒座房,如今人是越来越少了。 阮玲儿被王婉清噎了一句,本不想送她,但见张红云起身相送,只好别别扭扭跟在后面。 张红云一直很沉默。 待把她送到长巷口,才道:“也祝姐姐前程似锦。” 王婉清回头看她,只说:“送水不是好差事,我走了,便让别人去争。” 她如此说完,冲两人点点头,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待她身影消失在光影迷离的长巷里,阮玲儿才低声道:“可真傻,现在谁还敢沾毓庆宫。” 张红云依旧沉默,一句未多言。 且不提这些早年“姐妹”如何看待毓庆宫,如何看待良媛小主身边这大宫女的位置,王婉清来到毓庆宫之后,迅速便融入进毓庆宫后殿的生活里。 她接替了贴身伺候姚珍珠的活计,分担了听澜身上的部分职责,也能更好地陪着她一起侍弄吃食。 御膳房出来的宫女,就是不一样。 从她一上手,汤圆就能看出不同来。 以前汤圆崇拜姚珍珠,现在也很崇拜王婉清。 王婉清最擅长白案面点,一个简简单单馒头,也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什么锦鲤摆尾,什么寿桃如意,应有尽有。 她一展现自己白案面点上的手艺,立即把汤圆迷住了。 这几日便跟着王婉清狠狠学了几日,颇有成效,整日里乐得个什么似的,人都要飞起来。 姚珍珠见她那样子,就觉得可爱。 晚上同李宿吃饭,还说起汤圆:“小小一个人,偏就喜欢侍弄吃的,但凡能做出漂亮的馒头,都能乐一整天。” 李宿夹菜的手顿了顿,看她一眼:“挺可爱的。” 姚珍珠笑弯了眼睛:“是挺可爱的,这几日殿下带的枣泥糕,就有她做的。” 李宿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枣泥糕,不过他看皇弟可怜,赏给李宴吃了。 “嗯,不错。”李宿一本正经夸赞。 姚珍珠道:“有天赋的人不多,但极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就更少了。” 李宿的目光就好似粘在她身上,现在听她如此一本正经夸赞别人,便淡淡笑了。 姚珍珠会如此喜欢汤圆,大抵也是因为汤圆跟她自己很像。 她平日里总是说自己在厨艺上天分斐然,一学就会,根本不用如何锻炼,可李宿却知道,日常只要有空,她就蹲在小厨房不出来。 那细如发丝的菜码,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会的。 若她当真只靠天分没有努力,赵如初也不会如此喜欢她,把年幼的她收为关门弟子。 李宿问她:“你喜欢这样的人?” 姚珍珠点头:“是呀。” 李宿看着她笑了:“孤也喜欢。” 他这话明明是如此地轻描淡写,可目光却异常炽热,好似一团火,点燃了姚珍珠心中的干柴。 姚珍珠的脸随着心中的火光而泛起红晕。 两个人说说笑笑,很快便用完了饭。 饭后,李宿便道:“过几日是太子妃的生辰,宫里恐还有宫宴,姑姑已经在给你忙礼服了,明日就别忙小厨房的事,多跟姑姑学一学典仪。” 姚珍珠点头:“知道了。” 自从当上良媛之后,姚珍珠就比以前忙碌许多,且不提毓庆宫大事小情都要过问,便是陪伴李宿出去赴宴,每次都要提前数日准备。 她原没有什么大礼服,这些都要从头开始一点点准备,从头面到礼服,再到鞋袜,一丝都不能松懈。 毓庆宫这些家底,就整日为姚珍珠一个人倒腾了。 但李宿乐此不疲。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那些皇叔们整日里为王妃添置行头,打扮媳妇真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 李宿如此想着,又道:“宫里若是缺什么,就让姑姑拿腰牌去尚宫局取,她们还不至于敢落孤的面子。” 姚珍珠难得见他如此兴致勃勃,便道:“殿下,臣妾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便是配拿来配礼服的头面也不少,倒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李宿垂眸,却说:“以后还不知要如何,趁现在还有机会,多掏掏太子的家底,倒是一件好事。” 原来是为了气太子,姚珍珠立即就被点醒,高兴道:“好,那臣妾便努力,多掏些好东西回来。” 李宿看她兴致勃勃,轻声笑了笑。 “一定很好玩。” 近来宫里面沉闷,姚珍珠虽喜欢窝在宫中,也不爱走动,却总要给她些事情做,要不然小厨房的精面都要被用光了。 说到这里,李宿便道:“过几日孤要跟二弟一起去皇陵祭祖,会留贝有福和禁军副统领在宫中,宫中若是有事,你且仔细斟酌,直接吩咐两人行事便好。” 姚珍珠刚刚开怀,转头听到这话,不由又有些紧张。 “殿下,您……” 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总会遇到危险的李宿。 李宿定住脚步,转身冲她伸出手。 姚珍珠不想犹豫,也不会犹豫,她直接把手放在李宿的手上。 两人的手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一无缝隙,二无嫌隙,仿佛天生便应在一起。 李宿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缱绻,直抵人心。 “珍珠,我还要跟你一起走遍山河,” 李宿一字一顿道,“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我都不会退缩,也绝不会放弃。” “因为我很明白,我还有你,我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李宿坚定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稳稳落在姚珍珠忡。 李宿从来不说大话,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最忠诚的承诺。 姚珍珠深吸口气,也认真回视他:“好,我也会一直陪着殿下,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处。” 李宿低下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温热的呼吸就萦绕在彼此间,姚珍珠甚至还能闻到他们刚刚吃过的桂花露香气。 清新自然,莹莹绕绕。 李宿的目光紧紧抓着她,一点都不放:“珍珠,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姚珍珠只觉得有把刷子在她心里拼命挠,一阵阵麻痒从脊背蹿升,令她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李宿的目光太真挚了,真挚到她舍不得挪开眼眸。 “殿下……” 姚珍珠的心,就如同在暴风雨中摇曳的帆船,摇摆不定,动荡不安。 船锚深深扎在安逸的水底,可拎着锁链的她,却想要挣脱束缚。 李宿看姚珍珠眼神闪烁,知道她现在也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 他却一点都不着急。 这样一点一点领着她前进,两人一起携手成长的滋味,比任何疾风骤雨都要甜美。 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决心。 李宿看着姚珍珠,突然笑出声。 他直起腰,伸手捏了一下姚珍珠的脸颊,把小姑娘尖俏的小脸捏得歪歪扭扭。 “好了,不逗你了,”李宿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姚珍珠险些被他捏生气,末了听到这话,握着锁链的手越发收紧。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下意识问:“当真?” 李宿勾起唇瓣,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当真。” 姚珍珠心里微妙地松了口气。 他们说这朦朦胧胧的话,可彼此心里,却仿佛都清晰明了。 待散完步,李宿把她送回后殿,才独自回了前殿。 贺天来上了前来,在桌案边替他磨墨。 李宿先写了两封折子,然后才问:“如何?” 贺天来低声道:“这前日公主说这一次御膳房准备的葡萄酒很好,出宫之前还要了两坛。” 李宿写字的手微微一顿,问:“明确要了两坛?” 贺天来道:“是。” 李宿垂下眼眸,继续写折子。 待他把折子都写完,便随手递给贺天来:“尚宫局是怎么回事?” 尚宫局的那些蝇营狗苟,李宿大约知道一些,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宿也都清楚。 不过药材库的这个神秘宫女,倒是一直无人说。 贺天来立即道:“回禀殿下,此事是臣的疏忽,这宫女是去岁年根才调到尚宫局,在库房当差,因其行事隐蔽,咱们的人并未察觉。” 李宿眉目微垂,沉声不语。 他一沉默,贺天来腿肚子就有点颤。 “殿下,臣还在查,三日内定有结论。” 李宿这才道:“辛苦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李宿也会说辛苦二字。 贺天来面上冷淡,可心里却又把火烧。 谢天谢地,太孙殿下身上终于多了人情味。 不容易啊。 第91章 【二合一】那吻是温柔的…… 次日清晨,姚珍珠早早便醒来。 这一日天气晴好,微风和煦,细腻的晨光洒进屋来,点亮了清晨的好心情。 冬日的寒冷终于被驱散些许,春日姗姗来迟。 姚珍珠伸了个懒腰,起床洗漱,然后便站在院中等早膳。 这样的日子,让人很想吃些爽口的菜品。 姚珍珠叫了凉拌海蜇,又点了蜜汁桃片,末了想了想又让小厨房准备鲜乳,一会儿还想蒸点牛乳蛋糕,给李宿带着去皇陵的路上吃。 李宿如今要在宫外当差,姚珍珠就总怕他饿了胃痛,自己又忍着不说。 便越发用心,整日里给他鼓捣好带好吃的点心。 待到用完早膳,姚珍珠就忙活起来。 王婉清跟汤圆陪着她在小厨房,别看王婉清单薄苗条,手臂却很有力气,只看她用几根筷子,很快便把蛋清加糖打成白霜,然后便跟牛乳和面粉拌在一起,放入早就准备好的薄瓷碗中。 小厨房的这个烤炉王婉清一来就喜欢上,整日里盯着不错眼。 不多时,香喷喷的蛋糕便出炉了。 姚珍珠看了看春日里的水果,特地挑了两个已经熟透的水蜜桃,挤出来拌入白霜里。 随着这一锅桃汁蛋糕出炉,小厨房满满都是馥郁的桃子香气。 姚珍珠掰了一块,软软弹弹的蛋糕仿佛能在手心上跳舞,入口软绵,却又弹嫩爽口。 原味的就是浓郁的蛋香和牛乳香气,桃汁的自然增加了水果芬芳,带着桃子的甜美。 两种都很好吃。 姚珍珠吃得心满意足,眉开眼笑。 正巧今日烤点心,便又做了些酥脆的蝴蝶酥并花生酥,最后想了想,还做了软酥饼干。 这种饼干很费料。 需要用到大量的奶油,奶油加糖先打发,打发之后再加牛奶分多次再打发,直到最后成为绵密细腻的奶霜,才算结束。 这比打发蛋液累多了,姚珍珠还是让喜桂动手,打发了两盆奶霜后,便加入面粉缓慢搅拌。 王婉清见她做得认真,脸上带着笑,眉眼里都是欢喜,不由道:“小主比以前更用心了。” 对于吃,姚珍珠其实一直都很用心也很认真。 她从来都不敷衍。 但在这里,在毓庆宫中,她给人的感觉却迥然不同。 她的眼中有星光。 那星光并不明亮,也不耀眼,微弱如同萤火,却遮天蔽日,直抵人心。 王婉清比姚珍珠年长许多,这后殿中她年纪最大,对于这许多事由,她都是很清楚的。 她知道姚珍珠为何如此。 为倾心之人准备饭餐,为他的一日三餐操持,被他夸赞手艺极好的开心,是幸福的滋味。 姚珍珠眼眸里的光,正是她心底里幸福在滋生。 王婉清这句话,只为试探。 但姚珍珠却没有听懂,她低头在烤盘上挤雪花形状,一边笑着说:“那是自然的,原在御膳房要听别人命令,如今在小厨房,却是我一个人做主。” “当家作主,可不是得认真些。” 王婉清微微一顿,轻声笑了笑:“倒也是,奴婢瞧着小厨房的吴大厨人挺好,还能同小主探讨厨艺。” 吴鱼羊才是真聪明人。 如此一来既能同姚珍珠打好关系,又能提高厨艺,可以在毓庆宫站稳脚跟,在太孙殿下跟前也能露脸。 如此一举三得,比什么都强。 王婉清刚来一两日,还摸不清太孙殿下对姚珍珠的态度,便也不再多言,准备多观察些时日再说。 一晃神的工夫,上午时光便匆匆而逝。 待到中午用完午膳,宫里也一直都风平浪静,同过往的每一日相似。 姚珍珠用完膳,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又百无聊绣了会儿花,这便午歇睡下了。 她以为这一觉会睡得很踏实,然她刚眯上眼躺了没多一会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那声音仿佛很远,又似很近。好像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姚珍珠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汗,身上也略有些黏腻,不是很舒服。 但她却不记得自己做过梦。 姚珍珠靠在床边,闭着眼睛安静片刻,却听到外面传来听澜的嗓音:“小主,出事了。” “何事?”姚珍珠一把掀开帐幔,就看到听澜苍白的脸。 听澜快步进来,一边侍奉她更衣,一边语气极快地说:“就在刚刚,御林军突然冲入后宫,团团围住端嫔娘娘的碧云宫。” 姚珍珠眉头一紧,道:“立即让贝有福紧闭宫门,不可让任何人外出,等忙完,让贝有福来见我。” 听澜屈膝,迅速退了下去。 待她退下片刻,王婉清才进来:“小主,周姑姑已经安排好宫人,关闭了侧门以及正门,只留了后门由禁卫把守。” 姚珍珠点头,眉心一直紧皱:“知道了。” 王婉清在宫里十几年光阴,此刻倒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她点起茶炉,开始慢条斯理煮茶。 在悠然的桂花香气里,姚珍珠的紧张渐渐被缓解。 她低声道:“御林军统领为陈世明,是太子妃的亲哥哥,御林军如此动作,应当是太子抓住了端嫔把柄,准备完全直接出手。” 这两日朝堂上的风平浪静,宫里的四平八稳,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戏。 平静之下,掩盖了碧浪滔天。 王婉清轻声道:“小主莫急,贝公公一会儿便能到,他应当很清楚到底为何。” 如此说着,一壶茶便煮好。 姚珍珠浅浅品了口茶,长长舒了口气。 “嗯。”她应了一声。 寝殿里便安静下来,不多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贝有福擦着额头的汗快步而入。 “给小主见礼。”他急促地说。 姚珍珠道:“赐座。” 王婉清搬了绣墩给他,然后便退出寝殿,守在雅室中。 贝有福这才道:“小主,刚探子回音,说太子殿下已派御林军出动,捉拿了正在上书房读书的九皇子殿下。” 姚珍珠克制不住内心惊讶,立即起身,惊道:“为何?” 贝有福道:“根据暗探禀报,九皇子的罪名是通敌卖国,弑父杀侄,罔顾人伦。” 弑父杀侄? 姚珍珠一下子就捕捉到这四个字的具体含义,她瞬间冷静下来,分析道:“如此说来,当时殿下护送皇帝陛下至玉泉山庄,途中被刺客刺杀,跌落悬崖,当时案子一直悬而未决,如今看来,竟是落在了九皇子身上。” 九皇子今岁才十八/九的年纪,人还年轻,若非庄昭仪主动招揽,暴露了端嫔的打算,姚珍珠也无法得知端嫔动了心思。 按理说,九皇子的年纪不上不下,既未出宫开府,又非长嫡,朝中坊间皆无人脉,就凭他或者端嫔背后的范家,根本翻不出花样。 却偏偏,在这次太子想要提前登基的计谋中,上蹿下跳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他。 亦或者,是他背后的端嫔娘娘。 这里面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姚珍珠都看不太明白,却很清楚,当时悬崖刺杀一定不是九皇子所为。 皇帝陛下亦或者太孙殿下崩逝,九皇子既不是既得利益者,又没有那么强的能力,从一开始李宿就未怀疑过他。 自然,回宫之后端嫔的种种作为,确实显露出些许野心,但李宿还不会头昏脑涨,分不清对错。 悬崖刺杀一事,一旦成功,唯一的得益者是太子殿下。 这一点,即便他们不说,满朝文武心里也都有数。 姚珍珠一直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最后成为悬案,没想到却被李锦昶做了扣子,拿来对九皇子发难。 无论悬崖之上的刺杀能不能成事,都可以当作攻歼皇弟们的借口,简直一举两得。 姚珍珠想明白这些,不由深吸口气:“可派人通传殿下?殿下可还安全?” 太子殿下开始发难,姚珍珠一下便担心起李宿来。 如今李宿还不在宫中,反而在司部,这更无法让人安心。 贝有福声音放轻,倒是很坚定回答她:“小主放心,今日太子殿下的目标是九皇子,殿下无碍,小主不用太过忧心。” 如此一说,姚珍珠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叛国又如何说?” 贝有福声音更低:“探子只能听到由头,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外五所和碧云宫都被封禁,任何人不得进出,更多细节探子也无法打探。” 姚珍珠思忖片刻:“过两日便是太子妃生辰,之后殿下又要同宴皇孙一起去皇陵祭祖,毓庆宫应当不会有太多事端。” “贝公公,有劳您多多费心,一定要严格把控住宫门进出,务必不要让任何进入毓庆宫。” 贝有福连忙起身,躬身行礼:“是,小主放心,下官已安排。” 姚珍珠道:“自定国公薨逝后,小厨房的份例便按十日一支取,如今宫中倒是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近来便不要再去支取份例,先用库存。” 贝有福道:“是,殿下在皇庄也有百亩田地,若是宫中份例不好支取,便从皇庄得进。” 这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太过繁琐,中途要倒好几次手,同去御膳房支取无太大区别。 姚珍珠仔细斟酌:“还有就是水。” 毓庆宫是有自己的水井的,不过只小厨房会用,前头各处用水,一般都是西六宫水房来送,今时不同往日,倒是不好再叫送了。 “分派四名杂役黄门,专管水井,以后咱们自己便从水井取水,热水也改由小厨房出,再加几名黄门支应。” 贝有福道:“是,下官这就参办。” 姚珍珠左思右想,觉得已差不多,便让他下去忙了。 待贝有福退下,姚珍珠别捏了捏眉心,愁苦地叹了口气。 王婉清给她续茶:“小主,别想了,咱们困在宫中,想也无用。” 话虽如此,可姚珍珠依旧愁眉不展。 她低声道:“殿下至今未归,我又如何可安心。” 此时她才发现,她不怕宫廷争斗,不怕打杀攻歼,她只怕李宿出事。 一眼不见李宿,她心难安。 ———— 若说上午时王婉清还不确定,现在她却清楚明白,姚珍珠一定是对李宿动了心。 但这份心到底有多深,这情到底有多重,她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 王婉清看她愁眉不展,便把早先做好的绿豆水晶糕取出,让她吃两个压压火气。 “小主且别急,殿下这几日日常当差,并未有如何动作,”王婉清轻声安慰,“那此事应当波及不到咱们毓庆宫。” “殿下如何看,都不是毫无准备之人。” 如此一说,姚珍珠眉头略松,点点头:“这倒也是。” 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真正放心。 这一下午颇有些坐立难安,每当外面有喧闹声,她都要起身探看。 今日的长信宫实在不太平。 毓庆宫封门之后,他们便不好反复进出打探消息,也不能一直往外派人,往往都是听音识意,参详不出动向。 毓庆宫中之人皆是安静的,就连杂役工人都不敢随意走动,一个个悄无声息,整个宫殿安静如深夜。 便也只贝有福和周姑姑略繁忙一些,却也烦不到姚珍珠面前。 姚珍珠就这么或走或站,在寝殿里反复徘徊,知道日落西山,晚霞漫天,她才觉得疲累重新坐下来。 王婉清和听澜也守在寝殿中,一开始还会安慰几句,见她实在听不进去,便也安静不多言。 然而姚珍珠这边刚坐下,前头便传来敲门声,前殿一下便热闹起来。 姚珍珠猛地从贵妃榻上起身,下意识往门口行去。 听澜忙去扶她:“小主小心些。” 姚珍珠倒是都顾不上了,她也不管自己裙摆有多少褶皱,不管鬓发有无凌乱,一阵风似地往前殿跑。 她刚一跨过月亮门,抬头就看到李宿墨色身影。 他安静站在前殿,正低头同身边公公说话,听到姚珍珠的脚步声,立即抬起头。 姚珍珠奔跑着的脚步一下子便停在那。 她甚至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是愣愣地说:“殿下可归。” 李宿墨色的凤眸定定看着她,倏然一笑:“怎么了?可是吓着了?” 姚珍珠依旧愣在那里,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李宿迅速跟贺天来说了几句,便迈步来到姚珍珠面前:“我这不是回来了,莫怕。” 姚珍珠眨眨眼睛,她只觉得心口一阵翻涌,冲动直奔脑海,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第一次主动向李宿伸出手,一头扑进他怀中。 “殿下,您无事便好。”姚珍珠声音很低,却让李宿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一下午的担心和忧虑,一直堆积在心头,随着他的归来才逐渐消散。 未及失去,才懂珍惜。 姚珍珠此刻才明白,李宿对她到底有多重要。 不知从何时起,他跟她再不是陌生人,也不再是冷冰冰的太孙和姚良媛。 他们是朋友,是亲人,也是这宫里唯一的依靠。 姚珍珠这一下午辗转反侧,焦虑担忧,也不过是害怕失去他。 她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不过认识三个月,两个人就仿佛认识经年的至交好友一般,在彼此心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她是真的不想失去他。 姚珍珠紧紧攥着李宿腰间的白玉带,把头埋在他怀中,怎么都不肯放开。 李宿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髻,眸子柔和,若是此刻姚珍珠抬头,定能看到他满目的温柔与缱绻。 李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回收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把她揽在怀中。 “我这不是好好的?”李宿轻声道,“莫怕,我还有你,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姚珍珠没说话。 李宿安静抱了她一会儿,便轻轻推开她,用手轻轻勾起她尖细的下巴。 姚珍珠被迫抬起头。 她眼睛有些红,脸蛋也泛起一片红晕,却到底没有哭,只看起来有些沮丧。 李宿低头,紧紧捕捉她眼眸。 “珍珠,看着我。”李宿道。 姚珍珠目光微闪,最终把那双灵动的眼眸落在李宿眼中。 “我之前承诺过你,”李宿认真说道,“君子一言九鼎,我绝不负你,你且不用如此害怕担忧。” 姚珍珠眼眸里渐渐泛起水光,她吸了吸气,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软弱。 “我不是害怕。”姚珍珠小声嘀咕,“我也不想这样的,我自己也烦得很。” 她明明是天不怕地不怕,乐观开朗的姚珍珠,怎么这会儿就扭扭捏捏,矫情胆怯,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她坚决不承认,刚看到李宿的一瞬间,她都想哭了。 李宿听着她的话,唇角微微扬起弧度,没牡蛎有着难以自抑的喜悦。 “嗯,我知道,珍珠是为我才如此。”李宿哄她。 姚珍珠被这么温柔地哄着,脸上更红,几乎不敢去看李宿。 见小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李宿见好就收,心情极好地牵起她的手:“走,咱们先用膳,用过膳再说今日事。” 晚上吃面。 吴鱼羊可懂事了,大概也知道今日里贵人们一定会上火心烦,特地给准备了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正是季节。 清清爽爽的嫩槐叶掐尖擀面,煮熟过凉水,吃的时候拌入各种各样的新鲜面码,味道清香怡人,很能清热解腻。 姚珍珠原本以为自己没什么胃口銥誮,见今日吴鱼羊给准备了七八种面码,倒也略微有了些兴致,每一样都尝了尝,还给李宿配了两三种面条,让他细细品。 一顿饭用完,姚珍珠的心终于不在天上飘了。 李宿见她冷静下来,便自然而然牵着她的手,一起行至庭院里赏月。 三月上旬,春暖还寒,风轻云淡。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如同火烧一般,映衬的整个盛京火光冲天。 落日又大又圆,红得仿佛鲜血,隐约有些不祥之征。 李宿的声音随着晚风,徐徐钻入姚珍珠耳中。 “近来太子行事越发隐秘,尤其今日事发突然,就连散出去的探子都不知个中深浅,只隐约知道今日御林军有所行动,根本不知是太子已掌握九皇叔通敌卖国之证据。” 李宿微微道来:“等我跟二弟在礼部知晓,九皇叔已经下狱,而碧云宫也被封禁,暂且不知端嫔生死。” 姚珍珠微微吸了口冷气,太子这一手果决狠辣,半点没有给九皇子留余地,一出手就要人性命。 李宿听到她的抽气声,唇角泛起冷笑:“贵祖母还说他优柔寡断,不肯动武,依我看,他可一点都不柔弱委婉。” “只要有人阻挡他登基大业,他一概不留,一概不等,无论九皇子和端嫔在其中究竟做过什么,他都未曾留有余地。” “一家兄弟,竟冷血致此,毫不顾忌骨肉亲情。” 姚珍珠下意识回握他的手,给他无声的安慰。 李宿低头看了看她,眼中冰雪稍融,语气也略有些缓和。 “莫怕,他现在还要用我,暂时不会动毓庆宫,只是……” 只是这个暂时,恐怕也不久了。 姚珍珠叹了口气:“殿下,实在不行,您就同贵妃娘娘实话实说。” 李宿没应话。 他很清楚,贵妃娘娘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他即便心中的理想同她背道而驰,却也不愿让祖母难受。 如此,只能慢慢筹谋。 李宿低声道:“我会找个合适时机,告诉贵妃娘娘。” 姚珍珠这才安心。 她问:“九皇子会死吗?端嫔娘娘呢?” 李宿抬起头,目光看向天际。 不知从何时起,云层浓密,遮住了天际的星月。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太子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着,通敌叛国并非一夕之事,无论证据是否捏造,肯定早就留存。” “悬崖刺杀一事,他无论如何不好拖延不理,最终还是得有人出来顶罪,以平息宗人府的怒火。” “通敌叛国本就是死罪,再加上弑父杀君,更是罪加一等,这一次不光九皇叔难逃一死,就连端嫔娘娘也无法平安。” “恐怕,只有十公主能逃脱出来,往后的日子却也不好过。” 端嫔娘娘膝下一子一女,九皇子已经十八,但十公主却只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 李锦昶为了脸面和声誉,不会赶尽杀绝,但十公主的未来却也直接断送。 在那些梦里,端嫔害死过她,她冷眼旁观,就看着她孤零零被打死。 姚珍珠不知九皇子是否同端嫔一般,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她此刻亦不会有太多的同情和可怜,但却觉得后背发凉。 唇亡齿寒,古来名言。 李宿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别想了,此事我不好出手,已派人去皇觉寺,端看贵祖母如何决定。” 在此事中,李宿是那个杀侄的侄,是被害者,他又是晚辈,自不好多言。 现在便看贵妃如何而为。 姚珍珠问:“贵妃娘娘会如何?” 李宿垂下眼眸,淡淡说:“贵祖母大抵会让我不要管。” 天家无情,成王败寇。 端嫔在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时,就应该知道这个下场。 在这一场接连不断的政治争斗中,她跟九皇子究竟做过什么,又在李锦昶背后下了怎样的手段,谁也不清楚。 但现在,他们输了。 李宿声音冰冷,就如同冬日的寒冰,让人脊背发凉。 “他开始扫清眼前的障碍,一个一个,直到全部跪倒在他脚下,”李宿道,“或许很快,就会轮到我。” “我等他来。” 大抵是感受到李宿心情微抑,姚珍珠想了想,很果断地换了话题。 她晃了晃李宿的手,突然说:“殿下,若是以后咱们出了宫,我可以开一间食肆,能赚很多钱。” 李宿微微一顿。 片刻之后他便回过神来,姚珍珠这是以为他心情低落,想着法子安慰他。 李宿垂下眼眸,唇角微压,显得有些可怜委屈。 “难为你了,以后还要靠你。” 他如此样子,以前姚珍珠可从未见过。 “殿下,您别难过,父母儿女之间的缘分,本就不是理所当然,”姚珍珠思忖片刻又说,“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您别担心,到时候食肆经营起来,肯定能宾客盈门,生意红火。” “珍珠要养我吗?”李宿问。 姚珍珠一瞬斗志昂扬,热血高涨:“我一定可以养好殿下。” 李宿牵着她的手晃了晃,脸上重复笑意:“好,我等着珍珠养。” 被李宿这么一打岔,姚珍珠心中的担忧消散大半,也不再如下午那般彷徨。 李宿见她眉目舒展,便道:“你啊,就安安稳稳在宫里住着,他们总不敢直冲毓庆宫。” 姚珍珠道:“那在外面呢,殿下又当如何?” 李宿淡淡笑笑:“即便要捉拿于我,也不会当众斩杀,他难道还未登基便要杀子?” 姚珍珠另一半心神又有些震荡。 李宿捏了捏她的手:“我现在还是太孙,是被皇祖父亲立,明面上他不敢如何。就算九皇子,他也不会立即斩杀,总要表演一番才会成事。” 姚珍珠叹了口气:“唉,这些事早些结束才好。” 李宿低声道:“快了,我还等珍珠养我。” 姚珍珠未曾想他又提此事,忍不住红了脸:“嗯,我会努力的。” 两个人行行走走,不多时便来到后殿的桃树前。 三月时节,花开正艳。 庭院中唯一的那一棵春桃,正幽幽绽放这春日的明媚。 粉白的花瓣挂满枝头,翩跹飞舞,飘摇若仙。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1 李宿缓缓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比那桃花还要娇艳的女子。 姚珍珠微微仰着头,纤长的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那双纯真的眸子中好似有万种风情,让人怦然心动。 这时,一阵微风吹拂,花瓣纷纷扬扬,如雪般飘落。 一朵花瓣打着旋落在姚珍珠的额头,点在她莹白的眉心。 这一刻,李宿只听到自己的心强烈地鼓动着。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扰乱了他的神智。 他微微弯下腰,隔着那一片薄薄的花瓣,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 那吻是温柔的。 轻轻浅浅,飘摇端方。 那吻也是温热的。 浓浓烈烈,炙热钟情。 姚珍珠眨了下眼睛。 她只觉得有一道神魂从她额头灌入,直达心底。 神魂震荡,矜持不再,坚守碎裂。 姚珍珠仰着头,呆愣愣站在那里,几乎回不过神来。 李宿一吻毕,直起腰背,轻轻扶了一把她纤细的腰肢。 “还是不想等了。”李宿叹息地说。 清风抚来,桃花飞散,春意正浓。 在这个春风和煦的傍晚,李宿亲了她。 告诉她:不想等了。 姚珍珠又眨了眨眼睛,突然一阵热意上涌,烫红了她白皙的脸颊。 心底里有个声音对她呐喊,动摇她的神魂。 她也不想再自欺欺人。 可她真的能迈出那一步吗? 第92章 【二合一】她怎么能做这…… 姚珍珠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也不记得之后李宿跟他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那晚做了一个迷离而纷乱的梦。 梦里春雨绵绵,牡丹绽放,雨露滴娇艳。 后来回忆起时,姚珍珠总觉得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她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姚珍珠偷偷把这梦藏在心里,即便连王婉清都不好意思讲。 之后几日,李宿的态度一如往常,不过在忙碌之余依旧会赶回毓庆宫陪她用膳。 他温和而平淡的态度,让姚珍珠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她想问李宿为何亲她,可话到嘴边,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答案。 在平静得毫无波折的日子里,大抵只有姚珍珠的心波澜壮阔,思绪纷飞。 而李宿,似乎不觉得自己那日做了多唐突的事。 他依旧会陪她用膳,用完晚膳也会牵着她的手,在毓庆宫的庭院里散步,同她讲述一整日的经过。 仿佛那个吻不存在。 但每当两人路过花开正艳的桃花树下,姚珍珠就能看到他专注的眼神,和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他是记得的。 并且牢牢地记在心中,把那个吻印在灵魂深处。 每当想到这里,姚珍珠就会别开眼神,不敢去看他。 李宿见她开始渐渐有些小女儿娇态,心里自然也是美的。 不过,虽面上不显,他其实也有点羞赧,不知那日为何会如此冲动,就如此唐突了佳人。 羞赧虽羞赧,但李宿却不觉后悔。 他甚至心里对自己说:李宿,你这事做得漂亮极了。 就在两个人黏黏糊糊的小儿女心思里,宫里事情如同浪涌一般,一波波朝岸边袭来。 果然如同李宿所言,李锦昶并未直接给九皇子顶罪,反而在早朝时痛哭流涕,愧疚至极,话里话外皆是自己未曾管教好弟弟,以致宗室蒙羞。 然后又说,自己痛心疾首,却不能做无情无义之徒,只暂时扣押九皇子,封端嫔娘娘碧云宫,待到父皇苏醒再做处置。 这一番痛哭流涕,唱念做打,成功笼络了一批文人,近来盛京城中便开始流传一段歌谣。 龙生龙,凤生凤,十子不同德,龙首能称霸。 这歌谣也不知从何处传出,不过两日就唱遍大街小巷,深入人心。 李宿听到这歌谣的时候,正在礼部堂部衙门里跟李宴一起用饭。 他的午饭自然还是姚珍珠做的,切得薄薄的牛肉片跟圆葱一起炒熟,满满当当铺在碧粳米上,上面还摆了一朵用胡萝卜雕刻的迎春花。 这只是其中一份饭,另外两层则有素炒菜心、白切鸡和香酥小黄鱼。 李宴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炫耀一般从食盒里一样样取出午饭,眼睛都看直了。 “皇兄,给我尝尝吧。”李宴忍不住开口。 李宿抬头看了他一眼,推了手边的另一个盒子。 这里面是姚珍珠准备的点心,特地叮嘱她要分给李宴几块,不好吃独食。 食盒里有她近来很热衷烤制的饼干、蛋糕和蛋挞,最近大抵在宫中无趣,又开始做驴打滚和豌豆黄。 林林总总摆了三五样,每一样都小巧可爱,一口就能吃完。 李宴:…… 李宴小声说:“小嫂子可真细心。” 别看李宴平日里不言不语的,眼睛可毒辣着,一点都不傻。 无论外人如何看,也无论姚珍珠如今是什么身份,在李宿这里,她的地位绝对不低。 这一句小嫂子不是对姚珍珠的尊重,是对李宿的礼节。 李宿挑眉看他一眼,把食盒又往前推了推:“吃吧。” 李宴倒也不多吃。 他选了一个驴打滚,慢慢吃了起来。 驴打滚里的豆沙的味道香浓,让半日的疲累都消散开来,不再心情烦躁。 李宴那平凡的眉目,也变得柔和起来。 “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想起小时候的故事。” 李宴小时候的日子并不比李宿过得好。 他母亲是侧妃,生下他每两年那边故去,母族娘家也逐渐败落,在东宫简直无人关怀。 李宴低低道:“我至今还记得六岁那一次,老三非说我用墨水泼了他的课业,我便被父王罚跪,一个人跪在奉先殿里。” 奉先殿那哪里是寻常人能进的地方?一个六岁的孩子孤零零跪在里面,得多害怕? 李宿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一个幼童面对满殿牌位,只怕惊慌失措,日夜难安。 更何况他还要跪着。 单薄的膝盖被蒲团硌得生疼,却无人替他求情,也无人可以帮他在父王面前说话。 在东宫,他是孤零零一个人。 李宴说去幼时这些磨难,已学会心平气和,他道:“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都要饿死在奉先殿,当时想的是反正母妃早早就走了,我去陪她也好。” 可是,却有另一个也是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奉先殿。 李宿到底是做兄长的,不忍心看弟弟饿着肚子罚跪,便拐弯抹角找了借口出东宫,给李宿送了些点心过去。 那个时候李宿也才七岁,他在东宫同样不被父亲所喜,只不过母亲是太子妃,虽重病却也并未薨逝,宫人们也还算精心。 那时候带给李宴的一小盒驴打滚,让李宴一直惦记到今日。 “原来我不爱吃点心的,驴打滚黏黏糊糊,更不喜欢,”李宴抬头看向李宿,露出一个羞涩的笑,“现在却很喜欢。” 李宴在所有的皇孙中,一直是最沉默的一个。 他少言寡语,低调胆怯,懦弱得让人看不起。 若非他出宫开府,又同李宿一起当差,怕也不会同李宿说如此多心里话。 若是在场还要第三人,哪怕是他们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宴也不会多一句嘴。 但同李宴一起长大的李宿却知道,他绝对不是懦弱。 他是在审时度势后,只能在最艰难的处境下,选择了最能安然平稳的生活态度。 就像此刻,只兄弟两人的时候,他才会拐弯抹角告诉李宿。 他心里一直记得李宿当年的帮助,在他心里李宿永远是他哥哥。 李宿现在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若是曾经的他,虽然心里明白,却也不会把话都说出口。 现在他却想要跟李宴谈谈:“二弟,你以后有何打算?” 李宴微微一愣。 以后?他这样的人,还能有以后吗? 李宿看向他,那张英俊非凡的脸庞,有着让人不自觉臣服的魅力。 李宴叹了口气,苦笑出声:“皇兄,如今这样能陪着皇兄办差,对臣弟来说已经很好。” 他甚至不敢奢求以后。 姓李的宗室太多了,先不提那些皇叔们,便是兄弟之中,他也是最平凡的一个。 没资质,没靠山,甚至长得都普普通通,丢人堆里寻遍不着。 明明都是父王的儿子,面容身量却天差地别。 李宿认真看着他的眼眸,缓缓开口:“二弟,人生数十载,你得要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样的人,完成什么样的事?总不能随波逐流,一辈子庸庸碌碌。” 李宴安静听他说,眸子里并未有多大的抱负,也未有怨恨,他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惊诧。 李宿继续道:“李氏男儿,当顶天立地,心怀抱负,二弟,你若有何想法,都可同我说。” 他的语气同样平淡,仿佛根本就不是在劝说李宴,只是心平气和同他谈天说地。 李宴垂下眼眸,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了皇兄。” 李宿点头,未再多言。 李宴看似性子软弱,毫无坚持,但他其实是个很坚定的人,他的心思很难迅速转变。 不过,两人如今一起办差,倒是有很多机会。 李宿也吃了一块驴打滚。 他也回忆起童年的片刻过往。 那是先太子妃刚刚薨逝时,太子“心痛难忍”,一病不起,便无法为太子妃亲自操办丧仪。 那时候李宿不过八/九岁,却要一个人替母亲守灵。 东宫那么多侧妃良娣,白日里自然都要为太子妃守灵,但夜里却都要回去照顾年幼的皇孙。 也只几个无儿无女的嫔妃晚上会在,却都瞌睡。 李宿记得那灵堂格外寒冷,第三日他就发了热,而奶娘冯氏忙前忙后,也顾不上李宿。 就在昏昏沉沉的那一日,半夜时,他终于坚持不住,直接趴跪在蒲团上晕倒了。 叫醒他的就是李宴。 李宴当时是一个人从寝殿里跑出来,特地过来陪伴哥哥的。 他很懂事地给李宿喂了水,叫醒了他,甚至还命人去拿了药丸和锦被,让他裹着休息。 李宿记得,当时他问李宴为什么要来灵堂。 李宴却说:“担心哥哥。” 那时候李宴年幼,却早知人间疾苦,也知失去母亲是什么滋味,所以,他才冒着被奶娘训斥的风险,偷偷过来陪伴哥哥。 李宿头晕脑胀,却把他毫不掩饰的担忧看在眼中。 他握住李宴的手,道:“多谢你。” 在他因重病被挪宫送去听涛阁前,兄弟二人可以称得上是亲密。 两个人总是一起去上学,一起习字,一起用膳。 好得仿佛一个人。 只是后来…… 听涛阁那一场血腥刺杀,令李宿终于从年幼无知脱离出来,被封为太孙之后,他未从听涛阁直回东宫,而是直接搬去毓庆宫。 从此,他跟宴皇孙之间的手足情深,化为乌有。 宫里人人都说他冷酷无情,当了太孙便翻脸不认人,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只有李宿自己清楚,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该记的,桩桩件件都记在心中,从不敢忘。 ———— 一晃便到了三月初六。 这一日是太子妃娘娘的生辰,原本以为宫中没有庆典,谁知太子还是下令宫中诸人为太子妃庆生。 如此,宫中便又重新恢复热闹。 这一日清晨,姚珍珠早早醒来,还没怎么清醒便被听澜按着上妆。 姚珍珠好不容易懒了几日,今日猛地早起,便十分困顿。 “近来本就人人自危,谁都不肯出宫,就连娘娘们都只在自己宫里待着,弄这些热闹也高兴不起来。” 若是往日,有什么宫宴大戏,后宫的女人们准要高兴。 但今时不同往日,九皇子还在诏狱里关着,端嫔的碧云宫每日都是啼哭声,弄得宫里人心惶惶,哪里有心思吃席看戏? 偏偏,太子却非要给太子妃庆生。 王婉清正在给她最后检查吉服,闻言同听澜对视一眼,这才道:“宫里若一直风声鹤唳,整日里痛哭不止,岂不让外人看笑话?” 姚珍珠叹了口气:“这也是。” 王婉清把这一身精致的绣球团花水红袄裙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才又道:“即便宫里当真紧张,气氛僵持,太子殿下也得让人看到歌舞升平,让人看到亲和友爱。” 王婉清在宫里的日子长,若非家中出事,她此刻已出宫,现如今都是老人了。 这些事,她看得很明白。 如此一说,姚珍珠立即便明白,太子并非真心为太子妃贺寿,反而是为了让外人看他是如何的亲和儒雅,如何不忘旧人。 姚珍珠闭上眼睛,让听澜给她上面胭。 “如此说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局中人又有谁不清楚呢?” 此时,这一出生辰宴的主角,太子妃陈氏,正在东宫后殿梳妆。 近来太子已搬去乾元宫居住,整个东宫当家作主的,竟换成了她。 陈轻稚坐在妆凳上,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 小鸳正在给她细细上粉:“娘娘,您昨夜又没睡好?” 陈轻稚垂下眼眸,苍白消瘦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明明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却高兴不起来。 “是啊,整日里睡不着,”陈轻稚娇柔的声音响起,“便是不停燃着安神香,我也不觉得困顿。” 小鸳看了一眼池姑姑,见她正在外面张罗早食,便小声道:“这几日细眉姐姐道最近没什么动向,她打算过几日再去查。” 太子妃淡淡道:“本宫早知如此,原也没如何上心。” 她这毛病,是生了端儿后才有的,原本这些年精心调养,已逐渐好转。 只是到了今岁,瞧着又是急症复发,如今多走几步都要喘。 现在若是出席宫宴或者主持祭祀庆典,她都要提前吃上人参,否则真站不下来。 像这会儿,她便在吃人参。 苦涩的药味就如同这么多年难眠的夜,让人心生惶恐,无法安然。 小鸳又去看池梦桃,见她身影已经不见,便迅速到:“娘娘,若是离开东宫,你白日里精神会如何?” 小鸳是这些年才到她身边,对她忠心耿耿,一心为她着想。 陈轻稚相比起池梦桃,更相信小鸳。 她被小鸳如此一说,顿时心生涟漪。 “你的意思是……”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匆匆而归的池梦桃打断了。 池姑姑笑着进来,道:“早膳已经备好,娘娘先用些粥食垫补肚子,上妆时候太长也难挨。” 太子妃便起身,道:“辛苦了。” 池姑姑道:“娘娘就是待咱们太和善,好好伺候娘娘是咱们的本分。” 太子妃娘娘用早膳,一整个后殿都要忙。 她身边如今有大姑姑一名,管事姑姑两名,还有四名大宫女,以及小宫女若干,就这么多人,也不显乱。 贴身伺候她是大姑姑池梦桃和大宫女小鸳,另还有一名姓郑的姑姑也时常伺候,此刻都在殿中。 太子妃其实没什么胃口。 不过她还是勉强吃了半碗南瓜粥,然后又慢条斯理吃葱油拌面。 “娘娘,”池梦桃笑眯眯问,“近来娘娘安神香用得少了些,可是有什么不妥?” 陈轻稚眼皮都不抬,只说:“味道不喜欢。” 池梦桃连忙道:“如此,那臣便让太医院再重新研制一匹安神香,娘娘想要什么香味?” 陈轻稚似乎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太拿得定主意。 郑姑姑就跟在边上,便道:“娘娘一贯喜欢栀子花,只是栀子花不够馥郁,香味也不浓,不如换成丁香或者柑橘?清新一些总是好的。” 池姑姑瞥了她一眼,依旧笑着看向陈轻稚。 高贵的太子妃娘娘似乎没有看到两位姑姑之间的眼神官司,她道:“你们看着安排吧,本宫放心。” 池姑姑便喜道:“是。” 她一得意,话便多了些:“娘娘,您精神不好,身体也不算康健,这安神香可不能停。若是一直如此用用停停,以后日子会更难挨,于睡眠不利。” 陈轻稚终于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 此刻的东宫,只剩她一人当家作主,没了外人在,她便不再维持温柔体贴的模样。 那眼神中的寒意,让池梦桃膝盖发软:“娘娘,是臣多嘴,臣该死。” 她说着,右手一扬,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陈轻稚等她打完了,才道:“好了,本宫知道你是关心我,只是这么多年,到底没什么效果。” “本宫厌倦了。”陈轻稚道。 池梦桃停下手,特地看了一眼郑姑姑,凑上前来把她挤开:“娘娘,要不臣再让人把东宫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就怕有不干净的东西。” 陈轻稚对她这个提议似乎有些犹豫。 不过片刻之后,还是叹了口气:“殿下如今正是要紧时候,我哪里好给他添乱,过些时日再说吧。” 她顿了顿,道:“我今日精神还是不好,你让小厨房再上一盅海参小米粥,我得早上用了。” 池梦桃便立即下去吩咐。 待她走了,郑姑姑同小鸳对视一眼:“娘娘,安神香里里外外都查过,确实无碍。” 近来安神香香味略有变化,陈轻稚不放心,便让身边人带出宫细查,可查来查去,都说无异样。 陈轻稚想起池梦桃刚刚的话,突然道:“或许,那香并非无碍,只是需得宫中集中脏污叠加在一起,才能有效。” “郑栾,今日你不用跟我去宫宴,带着所有安神香出宫,务必在宫门落锁前换回一批新制的安神香,再让人把每一根都拆开,仔仔细细重新查一遍。” 郑栾精神一紧,立即严肃道:“是。” 太子妃吩咐完,又去看小鸳:“今日起,把我所有的补药都换了,你知道怎么做。” 小鸳也屈膝福礼:“是。” 陈轻稚看着面前这一碗精致的葱油面,突然觉得百无聊赖。 这么多年,她到底图个什么? 难道她当真是因为做过坏事,所以老天才要惩罚她,不肯让她长寿? 还是说,害人者,人恒害之。 但那个想要害她的人,究竟是谁呢? 突然陈轻稚想起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她心中一紧,仿佛被无数蚂蚁啃噬心房,浑身都泛着疼。 她狠狠闭上眼睛,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不会如此对他。 可她紧紧攥在一起的手,却出卖了她的紧张。 她的心依旧彷徨,依旧忐忑,依旧没有根底。 到底是谁呢? 太子妃重新睁开眼睛,对小鸳道:“今日的妆,可要隆重一些。” 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因不是整寿,太子便不叫大办,只请各宫娘娘、公主皇子等一并去百禧楼赴宴,也说为陛下祈福。 因此,今日会赴宴的人着实不多。 端嫔被关,宜妃重病,昭王圈禁,九皇子下狱,宫里这些曾经有头有脸的贵人们,一个个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生辰宴其实上午便开始了,只是年轻的皇子皇孙们还要在上书房上课,而出宫开府的王爷们则要陆续入宫,还得耽搁一会儿时间才能到。 李宿领着姚珍珠到百禧楼时,百禧楼中冷冷清清,只零星几个人影。 姚珍珠下了暖轿,亦步亦趋跟在李宿身后,待两人就这么平静进入百禧楼后,李宿才问管事中监:“今日如何安排?” 中监立即凑上前来,点头哈腰,态度异常恭敬。 “殿下,今日贵人少,位置空闲,您看把良媛小主安排在您身后可好?” 李宿位置必定靠前,应在三皇子对面,因此姚珍珠若是坐在她身后,已是格外开恩。 李宿看了那中监一眼,点头:“不错。” 他领着姚珍珠刚要在主位下右手席位坐下,就听那后面紧赶慢赶的脚步声。 李宿回头,就见另一名公公匆匆上前:“殿下,殿下。” 李宿面色微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公公脸色苍白,额头都出了汗:“殿下,您的位置在此处。” 他指了一下副手第二个位置,话都要说不利落:“刚刚尚宫局报信,道今日寿宁公主殿下和章宜郡主殿下皆要赴宴。” 李宿微微挑眉,跟姚珍珠对视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哦?原来大姑姑要来。” “今日倒是热闹极了。” 第93章 【二合一】章宜郡主是太…… 定国公刚过头七,入殓下葬,一般亲眷总要闭门吊丧四十九日再开门。 但公主毕竟不是常人,是流有帝王血脉的金枝玉叶,她不想给驸马守丧,便不守。 不过她把章宜郡主也带来宫中,倒是颇有些耐人寻味。 姚珍珠见李宿笑得意味深长,小声问:“今日可也有事?” 李宿帮她把零散的发丝勾入耳后,声音低沉:“很有可能,你一会儿多吃些。” 吃饱喝足,才好看戏。 姚珍珠乖巧点头:“好,殿下也多吃些。” 两个人说着话,又陆续有人到场,李宿同祖母、母妃们见过礼,便同姚珍珠一起落座。 不多时,长寿公主到。 在场除了几位娘娘,其余东宫妃嫔并李宿等都起身,李宿还领着姚珍珠一起至花厅处相迎。 刚一行至门口,姚珍珠便看到一个明艳夺目的身影。 因还在孝期,长寿公主并未穿大红粉紫等艳色,但一席月白吉服,却衬得她皮肤白皙,薄唇朱红。 耀眼的是她头上那一顶团花冠。 今日太子妃的生辰宴属于家宴,并不需穿大礼服,但长寿公主还是颇为隆重,戴了一品公主规制的团花冠。 只看婀娜的白玉花瓣缀满花冠,金丝银线妖娆缠绕,绽放出一片霞彩。 寿宁公主本就长相明艳,如此一打扮,立即让人挪不开眼。 她娉婷立于垂花门边,身后是灿烂的朝阳,通身都散着莹润的光,嘴唇勾着浅笑。 “哟,今儿宿儿来得早。” 寿宁公主根本不搭理旁人,一进来便只对李宿说了一句。 李宿拱手行礼:“姑姑也早。” 寿宁公主柳眉微挑,凤目眼波流转,回头看了一眼缩在她身后的章宜郡主。 “嫣儿,还不快跟你太孙哥哥问安。” 章宜郡主被母亲扯了一把,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 得亏她身后的大宫女扶了一把,要不然定要出丑。 寿宁公主仿佛没瞧见女儿的窘迫,还在道:“你这孩子,原同你太孙哥哥玩得好,怎么竟腼腆上了。” 姚珍珠清晰看到,章宜郡主眼底翻红,低着头紧紧咬着下唇,一句都不肯多说。 她今日的打扮可谓是素净至极。 因是宫宴,不好穿素白,只挑了一抹浅碧色的袄裙,头上也只簪了几朵贝壳珠花,寡淡简洁。 她跟寿宁公主不同,还要给父亲守孝,如此打扮倒是稳妥。 只是她就不该赴宴。 章宜郡主被寿宁公主死死攥着胳膊,手臂上钻心地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就倔强不掉眼泪。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被母亲逼着来的。 李宿皱眉看着寿宁公主,对她突然之间的热络有些明悟,但末了还是看了一眼章宜郡主,只道:“姑姑这一路辛苦,还是里面落座,吃些茶解乏。” 寿宁公主这才放过章宜郡主,往前行了几步,一路进了百禧楼。 剩下章宜郡主立在原地,姚珍珠便道:“郡主殿下,臣妾陪您进去吧。” 章宜郡主抬起头,匆匆看了姚珍珠一眼,末了便点头,跟着她沉默地往里走。 姚珍珠这是第二日见她,上一次自然是太孙弱冠的宫宴,那一日发生了太多事,让章宜郡主一下进入盛京官宦的视野中。 其实她原本就名声在外,毕竟寿宁公主飞扬肆意,美貌无双,又有那么一个文武双全,貌比潘安的驸马,论谁都要羡慕,任谁都要议论。 章宜郡主小小年纪,美貌初露便名满京华。 她的美,轻灵纯洁,芬芳宜人。 如同春日刚刚绽放的迎春,又似耀眼夺目的牡丹,让任何人见了都心生喜悦。 她是寿宁公主的长女,是定国公千金,舅舅是太子,表哥是太孙,她本可以同母亲那般明快肆意,可以快意恩仇,可最终,她只是个盛京中最普通不过的闺秀。 在宫宴那日之后,她脸上的笑也被人夺走,仿佛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到底年纪小,一直顺风顺水长大,不曾见过平静池塘下的淤泥。 姚珍珠扭头看她,见她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动静惹人眼神,心里倒是难得有些怜惜。 但这么多人看着,姚珍珠也不能说更多话,只善意提醒:“今日御膳房定准备美味佳肴,郡主可多品,尝尝这春日的宴席。” 章宜郡主微微一顿,怯生生向姚珍珠看过来。 但见她眉目含笑,那一双漂亮的深邃眼眸晶晶亮亮,目光里只有真诚和清澈。 跟这几日见的人都不一样。 她没有怀疑她、揣测她,不怀好意地审视她,这让章宜郡主略有些放松。 “谢姚良媛。”她小声说。 姚珍珠点头,陪着她进了百禧楼,待众人都坐下,刚刚还略有些热闹的百禧楼里,不知不觉便安静下来。 有寿宁公主这一对母女在,有些话便不好说了。 寿宁公主昂首挺胸,腰背挺拔,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眼神,从小到大,如此看她的人多了去了,她怕过谁?又何曾胆怯过? 百禧楼也不过就安静片刻,之后随着瓜果点心呈了上来,又有教坊司的歌伎过来献唱,百禧楼中便又重复热闹。 姚珍珠的位置刚好在章宜郡主边上,她自己吃得高兴,吃完了榛子吃香橼,吃完了香橼又吃瓜子,嘴上总归没停着。 吃着吃着,她就感觉到身边一道视线。 姚珍珠偏过头,就看到章宜郡主正在看她。 章宜郡主眼睛里有些困惑,似乎是在怀疑她为什么能一直吃,吃得满脸幸福,吃得兴致勃勃。 姚珍珠看了看她,指了一下食盒中的香橼,对她比了个口型。 “好吃。” 章宜郡主眨眨眼睛,几不可查地冲她点点头,然后就立即坐正身体,不再看她。 姚珍珠倒是觉得章宜郡主挺有意思。 随着歌舞声起,主位娘娘们便都到场,几位王爷也携王妃落座,殿中更是热闹非常,觥筹交错。 此时,便只剩太子并太子妃还未到场。 李锦昶从不会让人等太久,也不过一首曲的工夫,外面便传来杨连的唱诵声。 “太子殿下到,太子妃娘娘到。” 随着唱诵,殿中诸人连忙起身,垂眸肃立。 李锦昶轻轻抚着太子妃陈轻稚的手,神情温柔,姿态亲密地一起进入百禧楼中。 两人皆穿玄紫吉服,一个戴白玉冠,一个则戴团花冠,皆是莹白素雅之色。 如此携手而来,可谓是伉俪情深,惹人艳羡。 但百禧楼中的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寿宁公主。 今日寿宁公主不请自来,头上竟也戴着团花冠,样式比之太子妃娘娘的那一顶还要华丽,让人心中忍不住嘀咕。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 且不管众人心里如何想,太子妃娘娘脸上依旧挂着淡笑,似乎心情极好,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毫不在意。 待到两人在主位落座,众人才异口同声:“恭迎太子殿下,恭迎太子妃娘娘。” 李锦昶摆手:“都是自家人,快请坐下。” 落座之后,李锦昶也不多废话,直接端起酒杯,示意众人举杯。 他目光缱绻,一直落在身边的太子妃身上。 “孤与太子妃少时相识,多年一直携手同行,可谓是相濡以沫。” 他深情地说:“多年以来,太子妃为孤用尽心思,耗费心力把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东宫自是一派和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孤很感激,也很惭愧。” “因国事繁忙,这些年对太子妃多有疏忽,未曾做到曾经的诺言,未曾悉心陪伴,心中无不内疚。” “今恰逢太子妃生辰,虽不是整寿,孤也想替太子妃庆生,让太子妃高兴高兴。” 这话一出口,太子妃的眼眶便红了,下面那么多太子妃嫔,仿佛也感同身受一般,跟着一起低头抹泪。 可真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 太子说完话,就该太子妃了:“臣妾谢殿下多年来的信任与宽容,能有殿下这般如意郎君,是臣妾的荣幸也是臣妾幸运。” “时光荏苒,一晃竟似二十载匆匆而过,臣妾心中无不感念,还望以后能同殿下携手共度,白头偕老。” 太子妃这一番话,也实在是真情实意。 如此说完,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道不尽个中深情。 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嘴里都是:“恭贺太子妃娘娘寿辰大喜,吉祥如意,长寿安康。” 这一来一回,殿中气氛更是热络。 众人饮尽杯中酒,太子大手一挥,让宫人上菜。 姚珍珠正期待地等着今日的宴席,想着一会儿要抓紧时间多用一些,在主位之下的副位上,寿宁公主摇曳起身,眉目严肃。 李锦昶离她很近,她刚一动,李锦昶的目光就追随而来。 “寿宁。”他话里有着浓浓的威胁。 “太子哥哥,”寿宁公主眉目含笑,娉婷看向他,“太子哥哥,皇妹有话要说。” 李锦昶刚刚还带着温柔笑容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寿宁公主再也不听他一言。 李锦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他咬牙道:“寿宁,今日是你皇嫂大喜的日子,你可莫要不懂规矩。” 寿宁公主柳叶眉轻轻一挑,挑衅似地扫了一眼太子妃,朱唇轻起,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话。 “正是因皇嫂大喜之日,我才要喜上加喜,让嫂嫂高兴高兴。” 要见她冥顽不灵,李锦昶瞥了一眼杨连,让他立即派人把寿宁公主“请”出去。 然而杨连还未来得及动作,就看寿宁公主纤纤玉指一勾,便指向了坐在那愣神的章宜郡主。 “我来给嫂嫂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不是喜事?” ———— 寿宁公主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让人好生诧异。 被她突然送了个女儿的太子妃似乎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愣愣坐在那,瞪大眼睛不说话。 倒是李锦昶,横眉冷对,怒斥道:“寿宁,你太不懂规矩了,怎可胡言乱语。”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又是什么地方。” 寿宁公主猛地回头,那双含着泪的眸子看向了李锦昶。 他们兄妹二人只相隔数步,明明不过是转瞬距离,可却又天涯咫尺。 寿宁公主眼眸中的泪终于含不住,看着李锦昶,潸然而下。 “皇兄,怎会如此对我?” 李锦昶心中震荡,竟好似被她摄了心魂那般,催促的话语一句都说不出口。 杨连左看看右看看,急得脑门直出汗。 寿宁公主脸上挂着泪痕,她就那么看着李锦昶,看着他眼眸中的情绪。 欢声笑语、音乐歌舞都停了,百禧楼里似一瞬只剩他们兄妹,只剩这一对从小生长在长信宫的故人。 寿宁公主脸上的泪如冰晶一般滚落,滴滴落在李锦昶心上。 她哭的时候,同孝慈皇后最像。 李锦昶就那么被她哭泣地注视着,他没有挪开眼神,也不曾闪躲胆怯,就那么深切地回视着她。 这一刻,就连风都停了。 两个人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寿宁公主生来便没了母亲,洪恩帝宠爱女儿,却总有无数政事在等他。 他没那么多心力去关注女儿的成长,可作为兄长的李锦昶,却担起了亦父亦兄的责任。 可以说,从李长生牙牙学语,再到她蹒跚学步,都有李锦昶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 他们在这寂寞深宫里相互扶持,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可如今,却在这大殿之上,在众人面前,几乎都要反目成仇。 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这一瞬间,李锦昶的内心极度挣扎,几乎都要动摇。 难得的,他的眼眸里带出些许脆弱。 就这一个眼神,令寿宁公主眼泪汹涌,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太子哥哥,你说,我当真是胡言乱语吗?” 李锦昶听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看着他哀婉的眼神,突然哑了嗓子。 他的沉默,他眼睛里的动摇,给了寿宁公主最后的一丝安慰。 她低下头,轻轻擦干眼角的泪,再抬头时,又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寿宁公主。 她不再去看李锦昶,反而把目光放到太子妃陈轻稚身上。 “嫂嫂,对不起,皇妹曾瞒了你一件事。” 此话一落,李锦昶脸上端着悲伤面容,却猛地攥紧手心,紧张得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他紧张,却最终选择相信她,这一次没有多加阻拦,反而放任她继续诉说。 李长生好似明白了他的想法,瞥了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皇兄,长生从小没了娘,是你一直悉心照料,长生才有今日荣华。” “此番言说,也是不想看皇兄骨肉离散,不想让皇兄被外人非议,才出此下策,倒是让嫂嫂心中不愉,长生先行同嫂嫂告罪。” 寿宁公主一来就胡言乱语,然后又看着太子悲伤哭泣,末了擦干眼泪,又对着太子妃言辞恳切。 整个百禧楼的人都不知道她要唱哪出,却一个比一个看得认真,一个比一个听得仔细。 普天之下,数万之民,都乱不过一个帝王家。 寿宁公主说的是近来盛京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不知有什么人背后挑拨,竟说李锦昶不让章宜郡主嫁与太孙为妃,是因为自己看上了花容月貌的外甥女。 端看那日宫宴时李锦昶的表现,仔细深究,如此揣测倒也在情理之中。 章宜郡主姓郑,不姓李,已不属同宗。 虽暗地里会被人诟病,被人议论有不伦之嫌疑,但他若真破釜沉舟,纳外甥女为妃,倒于礼法无碍。 只是实在不好听罢了。 这些原本李锦昶都没太在意,时间久了,流言自会不攻自破,但他没想到李长生竟是在意的。 李锦昶心中再度泛起涟漪。 是了,长生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即便长生成婚之后对那姓郑的小子也是情根深种,但他们的兄妹血缘,却比任何人都亲,比任何人都近。 郑承嘉永远取代不了他在李长生心中的位置。 如此一想,李锦昶心中稍安,不再如刚才那般紧绷。 李长生却好似不知他在紧张,那双漂亮的凤目紧紧看着太子妃,好似一定要看到她惊慌失措的反应。 陈轻稚却并未如她想象的那般惊诧。 太子妃娘娘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在悠然的茶香里,她缓缓看向站在那锐利看着她的李长生。 四目相对,一瞬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太子妃柔声道:“公主站的时候有些长了,还不快伺候公主落座?” 杨连派去的几个小黄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就要上前扶寿宁公主坐下。 但康嬷嬷却狠狠瞥了他们一眼,不让他们往前多走一步。 寿宁公主依旧站在桌案前。 她立于主位之下,却居高临下般地凝视着坐于主位的陈轻稚。 “嫂子,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太子妃淡笑道:“本宫自然是听见了的,本宫看着嫣儿长大,在本宫心里,嫣儿也自然是本宫的女儿,公主若是当真舍得吧嫣儿送于本宫来养,本宫自然求之不得。” 这一句话,说得太漂亮了。 在场众人,有那爱看热闹的,几乎都要给太子妃鼓掌。 但寿宁公主却不吃太子妃这一套。 她冷笑出声,道:“太子妃娘娘真是慈母心肠,你喜欢嫣儿自然是最好的,因为……” 她眼波流转,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李锦昶。 “因为嫣儿确实是太子哥哥的亲生女儿。” “什么?” 不知哪位宫妃听到这一句,惊呼出声。 姚珍珠也瞪大眼睛,努力竖起耳朵,不肯错过任何细枝末节。 百禧楼刚安静没有片刻,瞬间便又热闹起来。 议论声此起彼伏,如同蜜蜂一般嗡嗡作响。 姚珍珠突然想起之前李宿对她的剖白。 当时李宿对她说,自己并非冷酷之人,他当时犹豫不决,没有立即去救章宜郡主,全因他绝对不可娶她。 他若是娶了她,才是害了她。 时间交错,言犹在耳,姚珍珠这一刻福至心灵,所有事情全都想明。 因有李宿言语在前,姚珍珠几乎没有任何纠结,立即就信了寿宁公主的话。 章宜郡主的父亲肯定便是太子李锦昶。 但母亲呢? 姚珍珠顿时心惊肉跳。 她下意识看向李宿高大的背影,他就如同一座山,稳稳当当坐在她身前,好似可以给她挡住狂风暴雨。 曾经的李宿暴戾、残忍、冷酷无情。 他厌恶宫里的一切,厌恶任何人的碰触,也厌恶本应是至亲的这些人。 姚珍珠一直以为,他是厌倦纷争,厌倦争执,也厌倦在这宫闱里沉浮。 却未曾想到,他浑身是刺,却是为了包裹自己最柔软的心。 所有凶恶的背后,都掩盖着血淋淋的真相。 就在姚珍珠百转千回,思绪万千时,寿宁公主再度开口。 “本宫的话还未说完。” 李锦昶面容淡然,在众人的打量和议论声里一直岿然不动,好似寿宁公主并未说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他身边,是淡定自若的太子妃。 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影响这一对天家夫妻,李锦昶自从明白寿宁公主的打算之后,也不再阻拦。 反而百禧楼里这些议论的人,好像跳梁小丑一般,竟喜欢看人家热闹。 李长生这一开口,百禧楼就又安静了。 寿宁公主似乎一直都跟太子妃不对付,现在她这般咄咄逼人,也是直冲太子妃而来。 陈轻稚却面容淡雅,唇角还勾着浅笑,如同看着不懂事的孩子般,慈祥温柔。 李长生就看不得她这样。 她轻声细语道:“想必嫂嫂也知嫣儿的身世吧,嫂嫂对嫣儿如同母亲一般,令本宫深感欣慰,到底是母女情深,这缘分之深,旁人如何能及。” 陈轻稚被她如此点名,便也不好再装聋作哑。 她回眸看了一眼李锦昶,目光温柔缱绻,满眼都是情意。 “殿下从不瞒我,此事我自然早就知晓,也生怕嫣儿在宫外受苦,”陈轻稚轻叹一声,“因此我才对嫣儿百般疼爱,就是因如此。” 太子妃如此一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些年太子妃对章宜郡主确实很好,逢年过节都是几重赏赐,也时常把她招入宫中,经常陪伴数日。 以前,外人以为这是她想要让章宜郡主成为自己的儿媳,后来李端迎娶王妃,并非章宜郡主,外人才熄了这个猜测。 如今想来,竟是因章宜郡主是太子的亲生女儿。 倒是让人觉得太子妃慈祥贤惠,让跟颇为赞叹。 但这两人话里话外,还是没把事情说清楚。 在太孙弱冠那一日,温溪辞拿着郑承嘉的遗书,口口声声说因知女儿并非亲生,所以便认定长寿公主红杏出墙,给他戴了绿帽子。 如此想来,一切便都能对上。 章宜郡主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女儿,那便不能是郑承嘉的,她身上无郑家胎记,也在情理之中。 可无论如何,她们都没说章宜郡主的母亲是谁。 章宜郡主记在寿宁公主膝下,难道不是寿宁公主亲生不成? 如此一想,众人皆是心中一惊,后背生寒。 若真如此,那岂不是…… 岂不是兄妹乱情,霍乱宗室。 思及此,众人的脸色骤变,再无人兴致勃勃,肆意探究。 寿宁公主那双凤目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看向李锦昶。 “太子哥哥,还是由您来说吧,我可说不清楚。” 李锦昶肩膀一松,彻底卸下心中大石。 看来,寿宁终究是顾念了两人多年情分,未曾直接把此事全部宣之于众。 他不应该…… 李锦昶握紧双手,眉目却染上几分痛苦之色。 “说来惭愧,那是孤年少无知时的一段过往。” “若非此番旧事重提,孤实在羞愧再提。” 第94章 【二合一】珍珠,吾心甚…… 年少无知这四个字,同一直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全然不搭。 但他带着怀念的目光,却落在了一直低头不语的章宜郡主身上。 他满脸慈祥,对女儿的慈爱溢于言表。 这让人不由便信了他的说辞。 从寿宁公主起身到现在,章宜郡主就一直低着头,单薄瘦小的身体团成一团,让人心生怜悯。 从郑承嘉突然薨逝开始,她的世界就变了,母亲并非母亲,父亲也并非父亲,就连弟弟,也不再是亲生。 她被母亲拉着不停赴宴,被逼着一次又一次踏出家门,在宫宴上被抨击身世,也被人就那么推下忘忧池中。 早春三月,池水依旧冰冷。 那一波又一波池水拍打在身上,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她,令她想要就此死去。 对于年少的她来说,似乎死去要更简单一些。 活着太累了。 她永远不知母亲还要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又或者对她有什么安排。 她就如同牵线木偶,被他们拎着演出着一幕幕她看不懂的哑剧,被逼迫着走上舞台。 可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问过她究竟愿不愿意。 此刻,她坐在热闹的百禧楼中,耳中是歌舞唱音,身前是从小教养她长大的母亲。 就在刚才,她的母亲亲口说她的父亲不是郑承嘉,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她叫了那么多年的舅舅。 郑如嫣此刻已不知要作何反应,她近似茫然地坐在那,听着他们清晰的话语,却一句都没听懂。 她应该听懂吗?她应该给予什么样的反应?郑如嫣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累,很痛,浑身血液都叫嚣着,叫嚣着想逃离这里。 她真的很怕。 可她不敢。 她怕母亲生气,怕舅舅不喜,也怕听到众人刺耳的嘲笑声。 这些就如同那一日的池水,依旧冰冷冷地包围着她,她从未真正被救。 李锦昶看着低头不语的郑如嫣,声音越发温和:“当年父皇命孤去辅州赈灾,孤在那里救了一个民女,便因此有了嫣儿。” “只是嫣儿的母亲难产,生下她没多久便过世,孤便命人好好抚养,待到回京之后再作打算,谁知……” 他微微抬头,把目光挪到了寿宁公主的脸上。 “谁知皇妹年纪轻轻就看上妹婿,为他早为人妇,却因身体柔弱而早产,孩子也未保住。” “我当时担忧她伤心过度,便把嫣儿当成她生的孩子,交给她抚养,待到她同嫣儿有了母女亲情,才告诉她实情。” “此事,太子妃也一直知晓,并暗中照顾嫣儿。” 这话看似毫无破绽,但寿宁公主早产丧女,即便再如何崩溃,也不能看不出已经足月的郑如嫣并非刚生的婴孩。 就算她当真崩溃无法辨认,难道郑承嘉也跟着一起崩溃? 毕竟,郑承嘉并不知道当年女儿被调换,一直把章宜郡主当成亲生女儿在教养。 不过,太子是储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所言如何,真相便如何。 李锦昶最后感叹:“皇妹即便得知嫣儿并非她亲生骨肉,也悉心教养,多年来孤一直很是感激,太子妃也时刻记着皇妹的这份用心。” “今日皇妹和盘托出,也算是解了孤的心结,让嫣儿可以认祖归宗。” 姚珍珠正巧坐在郑如嫣身边,清晰看到她哆嗦了一下。 认祖归宗四个字,对她的刺激太大了。 李长生也认认真真听完了李锦昶说的故事。 等李锦昶说完,她才深深叹了口气。 “本宫养了嫣儿那么多年,自也舍不得让她离开我,可她终归是皇室血脉,是李家后裔,我也不能让她一辈子无名无分,只当个郡主便过活。” “那对嫣儿太不公平了。” “今日把话都说开,倒是圆了我一桩心事,待到给嫣儿安排好去处,我才好关起门来,一心为驸马守丧。” 寿宁公主重新起身,对太子妃遥遥一拜:“嫂嫂,嫣儿以后就交给您了。” 陈轻稚扶着池梦桃的手缓缓起身,径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替本宫抚养嫣儿多年,功劳苦劳皆有,如今嫣儿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孝顺懂事,安分守礼,本宫很感激皇妹的良苦用心。” “你放心,本宫膝下无女,以后嫣儿便记在本宫名下,成为殿下的嫡长女。” 几人这一番你来我往,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但郑如嫣的身份却天差地别。 曾经他的父亲是定国公、母亲是大公主,而现在,她的父亲成了太子,母亲换成了太子妃。 一夕之间,尊荣绝代,无人能及。 但她高兴吗?郑如嫣死死盯着衣袖上的凌霄花,努力压抑自己的心,不让自己做出不体面的事。 人们已经看够了她的笑话。 便是从郡主成为了公主,她依旧是这宫里的笑柄。 李锦昶大手一挥,道:“孤原也没有女儿,如今倒是儿女双全,喜事一桩,真是喜悦至极。” 他道:“即日起,便改郑如嫣之名,是为李如嫣,封其为朝阳公主,赐住景阳宫。” 虽说李锦昶还未当上皇帝,未能继承国祚,但他是宫中储君,想要立自己的女儿为公主,未尝不可。 如此话一出口,殿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起身恭贺。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能被恭喜的,自然是这一对突然有了女儿的储君夫妻。 众人皆立,唯已被更名的朝阳公主垂眸静坐,仿佛神游天外,未听到殿中任何声响。 陈轻稚先让众人落座,才慈爱地看向李如嫣。 “突然遇到这样的事,孩子心里肯定害怕,殿下,不如宫宴就此结束,臣妾想陪陪孩子,同她说说话。” 如此倒也真是慈母心肠。 但太子哪里能肯? 他关怀地看向太子妃,言语之间颇为恳切:“今日是爱妃生辰,这一场生辰宴又专为你办,若是仓促结束,孤心中总觉亏欠。” “皇妹,”李锦昶扭头看向李长生,“还是有劳你陪着嫣儿一起退下,你养育她多年,她肯定最听你的话。” 李长生抬起头,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却未反驳,只是一把抓起李如嫣的手,领着她退了下去。 待到这一对“姑侄”走了,殿中丝竹声又起。 百禧楼里重复歌舞升平。 众人欢声笑语,嬉笑开怀,好一派热闹惬意。 今日庄昭仪也来了。 她就坐在姚珍珠对面,目光在太子妃和太子面上反复留恋,突然开口。 “难怪当时寿宁公主不让朝阳公主嫁给郑家子,原是因其出身,如此想来,郑家子倒也不配尚公主。” 大褚虽不能封驸马高官,不能掌实权,但驸马皆是勋贵出身,再不济也是伯府世子。 邓旻言父亲虽是一品大员,他自己却只是一等侍卫,家中也无爵位,确实配不上公主。 但若如此一想,当时李锦昶的确中意邓旻言,若非寿宁公主阻拦,这门婚事便会定下。 他为何要定邓家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无非是为了兵权,他想要拱卫皇城的九城兵马司。 如此一来,又同他刚刚的慈父面貌全然不符,惹人猜忌。 对于庄昭仪的挑衅,李锦昶全然不以为意。 他淡淡道:“昭仪倒是替嫣儿着想,当时孤看那邓旻言对嫣儿一片真心,不顾生死想要搭救,这才动了恻隐之心。” “孤不求嫣儿的夫婿是如何人中龙凤,英勇豪杰,只求他对嫣儿真心实意,夫妻二人可以恩爱如仙。” 庄昭仪唇角含笑:“还是殿下慈爱。” 庄昭仪之后,便再无人去挑衅李锦昶。 德妃跟淑妃两人只低声交谈,全然不问外事,其余几位妃嫔不是低头吃菜,就是认真看歌舞,似乎对今日的这一场认亲都不意外。 李锦昶的目光缓缓落到李宿脸上。 李宿也是一边喝茶,一边吃菜,面容冷峻,神色淡然,看起来全然不在意。 李锦昶认真看着这个儿子,目光幽深:“宿儿。” 这一点名,殿中又安静下来。 李宿起身,冲李锦昶行礼:“父王请讲。” 李锦昶的目光中有欣慰,也有感叹:“你是孤的长子,是兄弟们的哥哥,如今也是嫣儿的哥哥,以后要好好照顾嫣儿,不要让她被人欺辱。” 李宿拱手:“是,儿子明白。” “好。”李锦昶开怀大笑,“这才是孤的好儿子。” 待到宫宴结束,李锦昶脸上的笑容都没减过。 就连陈轻稚也是言笑晏晏,看起来高兴极了。 这一场宫宴,到底是宾主尽欢。 待回到一路回到毓庆宫,姚珍珠也顾不上更衣,颇为担忧地跟着李宿来到前殿。 殿中燃着沉水香,幽静而淡雅。 姚珍珠紧紧跟在李宿身后,她刚要张口说话,就被突然回神的李宿抱了个满怀。 李宿比姚珍珠高了半个头,他这么抱下来的时候,把姚珍珠团团围住,抱得密不透风。 姚珍珠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泛起无限的柔情。 她伸出手,轻轻环住李宿的腰。 “殿下,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同我说。” 李宿紧紧抱着她,仿佛要把她团进身体里。 片刻之后,姚珍珠听到李宿在她耳边哑着嗓子:“珍珠,你会不会嫌弃我?” ———— 姚珍珠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言,心中却有些刺痛,为他要面对的这些人,这些事,这些痛。 “殿下,”姚珍珠努力伸手,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殿下,我怎么会嫌弃你?” 她个子矮,手也不够长,但凭努力伸手,也实在拍不到李宿的后背。 李宿把下巴搭在姚珍珠肩膀上,嘴里说着丧气的话,目光里却有星光闪耀。 有她在身边,李宿便不觉得苦闷。 最艰难的日子熬过来,两个人敞开心扉,李宿便再无任何可怕之事。 如今,对于他最重要的似乎已不是那些宫中争斗,什么皇权富贵,而是这小姑娘珍贵的一颗心。 为了她,李宿无师自通,撒娇卖惨样样都来,还不带重样的。 果然,姚珍珠最是心软,就吃这一套。 李宿垂下眼眸,声音微沉:“我有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姑姑,家族不幸,身有污点,令人蒙羞。” 今日之事外人不了解,同他深谈过的姚珍珠又如何能猜不出来。 就算李锦昶今日的言辞恳切,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又没有任何根据,但姚珍珠肯定也能猜出,李如嫣就是李锦昶跟李长生□□而生的孩子。 家中有如此长辈,一个是他亲生父亲,一个是他的姑姑,李宿会如此难过而沮丧,倒也在情理之中。 并且……这里面还牵扯到了许许多多的旧事。 姚珍珠不清楚当年为何,只这一件事就足够她震惊。 但震惊之后,她却把李宿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想明。 难怪他那日宫宴回来之后胃痛难忍,恶心想吐。 那些人是硬逼着他娶自己的亲妹妹,让他犯下人伦大错,他能忍到回了毓庆宫再发作,已是极好的涵养。 姚珍珠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字一顿道:“殿下,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李宿那一颗悬着的心轻轻落下,落在重复生机的心湖中。 “我知道,心中也很明白,”李宿叹了口气,“可我总觉得身上脏。” 那脏污得让人作恶的血脉,曾是他少时噩梦。 李宿轻轻放开姚珍珠,低头看向她。 他眸色深沉,仿佛氤氲着无边宇宙,让人不自觉沉醉。 “此事,我年少时便知晓。” 姚珍珠心中更痛,为的依旧是李宿。 为年幼的他,也为如今的他。 且不知他要背负多久,才能蹒跚至今,长成这般顶天而立的男儿。 李宿牵起姚珍珠的手,领着她来到窗前。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灿灿落于庭院,点亮一季春色。 李宿的背对着光,低头看着满面灿灿的姚珍珠。 他低声道:“大约是我八岁那一年,当时母妃病得很重,除了奶娘,毓庆宫再无人管我。” “我那时候还不是太孙,没有那么多人盯着看着,想要我的命,当是东宫后宫由陈侧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子妃管宫,她也一般不多管我。” “一个是为了避嫌,另一个当时李端也到了开蒙时,因不好好读书,很让她头痛。” 因此,李宿便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李宿声音淡淡:“因无人管教,我每日下课之后做完课业,便会在东宫四处闲逛,偶尔也会溜达出东宫,在宫道里奔跑。” “有一次,我也不知怎么了,就跑到了景阳宫前面那条巷子里。当时寿宁公主经常入宫,她的景阳宫常年有宫人打扫,很干净。” “那一日宫里可能有些忙,景阳宫侧门开着,我就溜了进去。” 李宿娓娓道来,声音低沉,却诉说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宫中隐秘。 姚珍珠认真听他说,心中泛起一阵阵涟漪。 此刻的李宿,在她眼中再也不是一开始的暴戾太孙,也不是后来的温柔哥哥,他突然变回了八岁,变回了当年那个无人关心的孩童。 李宿垂下眼眸,仿佛害怕一般,不敢去看姚珍珠的眼睛。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心里酸酸涩涩的,一股冲动油然而生,让她克制不住自己,轻轻握住了李宿的手。 “殿下,咱们别说了。” 李宿惨笑出声:“不,我还是要说,今日把这些都说出口,他们就不会再干扰我分毫。” 姚珍珠道:“好,殿下说,我听。” 李宿回握住她软软的小手,低声道:“我当时溜进景阳宫,见里面安安静静,似乎公主并未入宫,便放心大胆开始闲逛。” 从他的话语里,姚珍珠大抵知道他也有过少年天真时。 只是这童年何其短暂,太子妃过世之后,他的世界便永成黑白。 李宿道:“景阳宫为两层,二楼自然是公主的寝殿,一楼有一处很大的花厅,可以看到院中的缤纷花丛。” “我当时从回廊穿行,隐约看到花厅里面有两个人,好似正在纠缠,”李宿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带着颤音,“当时年少,不知其中深意,也不知非礼勿视,只是好奇罢了。” 但这年少好奇,却给李宿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 “我那时候身量消瘦,个子也很矮,没有如今这般挺拔,我藏在花丛中,没有被他们发现。” “然后我就看到,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竟是我的父亲和姑姑。” 即便再不懂事,再年少无知,也应当知道男女有别,即便夫妻也不能□□纠缠在一起。 可这一对天家兄妹却如此不堪,竟是不管不顾厮混在一起。 李宿说完,好半天都没说话。 当时那个场面,他或许已经记不得,但那种震撼和厌恶,却深深留在心底里。 姚珍珠紧紧握住他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心给他支撑和力量。 “殿下,咱们都忘了吧,”姚珍珠道,“他们如何悖德□□,毫无人伦,终究是他们德行有亏,令人恶心,同殿下又有何干系?” 李宿低着头,似乎依旧陷在旧时的恐慌里。 姚珍珠都不敢想象,那一刻的李宿得有多害怕。 如此想着,她便无论如何坐不住。 姚珍珠轻轻起身,转身来到李宿身前,以握着手的姿势弯腰看向他。 “殿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伸出手,轻轻在他发间抚摸。 李宿深吸口气,让自己从思绪里抽离出来,然后便伸出手,把姚珍珠抱了个满怀。 姚珍珠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李宿怀中。 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了“哎呦”的痛呼声。 姚珍珠是吓了一跳,李宿则是被她砸了一下,腿上一瞬承受了莫大的冲击。 不过,姚珍珠这点重量,对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言,简直微不足道。 李宿右手一弯,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让她乖乖坐在自己怀里,然后便轻轻喟叹一声。 “还是珍珠最好。” 姚珍珠的脸几乎要红成苹果。 她第一次坐在男人怀中,跟平日里的拥抱不一样,她觉得两人全身都贴在一起。 她的后背跟他的胸膛牢牢黏在一处,他身上的温热气息紧紧包裹着她,让她面红耳赤。 这一刻,两人都没说话。 剧烈的心跳声交相呼应,让两个人之间渐渐靠近的距离,拉得更近也更紧密。 姚珍珠低着头,她只觉得哪里都不得劲儿,却又完全不敢动。 李宿就这么抱了会儿她,道:“珍珠,你见过我原来的样子,那时候的我,被贺天来他们以外的人碰触都会觉得恶心。” “能近我身的,只有贺天来、贝有福和周姑姑,因为他们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忠心耿耿,细心温和,所以我才不抗拒他们。” 但除了他们之外的人,李宿都不喜欢。 姚珍珠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胸膛因说话引起的震颤,只觉得头皮发麻。 即便再如何自欺欺人,她都没办法再把李宿当成是哥哥那样看待。 随着李宿的话,姚珍珠想起两个人的初见。 那时候的李宿冷酷严肃,脸上总是冰冷冷的,一点笑意都无。 那时候的毓庆宫也是寂静的,没有人敢大呼小叫,没有人敢惹李宿不痛快。 姚珍珠想,当时自己怕他吗?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怕的。 她轻声道:“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很怕你。” 她说的是一起来的四个司寝宫女,她当时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司寝宫女,或者被李宿厌弃,赶到浣衣居了却一生。 她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同李宿一直走到今日。 从害怕、抗拒,到不安、好奇,再到接纳、信任,两人一路走来,几经生死,却都没有放弃彼此的手。 李宿轻声笑了笑。 他的笑好似阳春三月,驱散了满心阴翳,也驱散了他心中的那些残相。 李宿轻轻环住姚珍珠,同她十指相扣,手上温暖,坚定有力。 “珍珠,能让我改变的,是你。” “能挽救我的亦是你。” 李宿的声音如同一缕阳光,照耀进姚珍珠已经开了一条缝隙的心门。 “倘若没有你,我现在或许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可能都不算人了。” 李宿的目光穿越重重帐幔,直达纹窗。 他不能保证,没有姚珍珠的他面对这些欺辱与压迫时,是否还能笑而视之,毫不在意。 但现在,他心中甚安。 “我能坚定自己的心,按照心意去活,是因为有你。”李宿看着她红彤彤的耳垂,声音如同潺潺流水,倾泻而出。 “珍珠,吾心甚悦之。” 第95章 【二合一】那我们也走完…… 原来的李宿沉默寡言,冷酷无情,能多说一个字都费好大力气,姚珍珠确实未曾想到,待到两人熟悉起来之后,李宿竟是如同换了个人。 他温柔、和气、体贴,总是言笑晏晏,那双漂亮的凤眸不再被冰雪封印,反而有着三月春光。 整个人从冬至夏,仿若万物复苏,百花盛开。 这一切自不是一夜就有,也不是突如其来,是两人日夜相处,也是心绪改变,情之晕染而来。 这大抵就是人所说的日久生情。 因此,姚珍珠也从不觉突兀,她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可她如何都未曾想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会听到李宿的钟情倾诉。 他说:吾心悦之。 这一刻,姚珍珠脑子里一片春花烂漫。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根本无法思考,她只是反复思忖李宿所言的这四个字,仿佛要把它们刻在灵魂深处。 姚珍珠低着头,就那么软软坐在李宿怀中,两人之间再无嫌隙,好似本就应该在一起。 一股冲动直冲心头,也直击脑海,它质问姚珍珠:你还等什么? 殿下待你不好吗?他不温柔还是不体贴,亦或者朝秦暮楚,滥情薄幸? 这些都无,无论之前还是现在,李宿皆不是如此纨绔。 他甚至比大多数坊间平民还要克己守礼,端正自持,真诚坦然。 但即便如此,却依旧有另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以后呢?以后会如何?以后怎么办?” 是啊,即便李宿不想当皇帝,以后要离开长信,他也注定是天家子,以后说不得封王拜将,依旧是人中龙凤。 到了那时,他还会如同现在这般,只同她一起携手共度? 他早晚会有王妃,会有正妻,身边说不定会出现越来越多女子,介时她又当何去何从? 姚珍珠不知道,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扪心自问,姚珍珠绝对不是摇尾乞怜之人,也绝不是随波逐流之辈。 她前半生挣扎而活,拼着入宫为奴也要苟活于世,原也没有指望可以享有尊严。 后来为了活命,她又来到毓庆宫给李宿当司寝宫女。 当时的她心中并未有杂念,不知什么是喜欢,也不懂什么是情爱。 她心中唯有活着二字。 无论太孙殿下如何待她,喜她也好,厌弃也罢,能在毓庆宫平静生存也好,亦或者被贬斥至浣衣居也罢,总归哪里都是活着。 所以她从不掩藏自己,也从不端庄自持,她本心是什么模样,便也如何而活。 若说以前,虽身不由己,却也随心所欲。 人生也不过就这一回。 但命运却让人看不透也摸不着。 她同李宿的缘分越来越深,两个人相互依靠,相互信任,也相互纠缠。他们几经生死,终于可以一起扶持而生。 从山谷回来之后,她的脑中就有两个声音开始拉扯。 她的心疯狂动摇,可理智总是摆手,制止她可笑的冲动。 天家男儿,金枝玉叶,也是她能肖想? 她不过只是个普通村女而已,进了宫,也是平凡的宫女,其实上不得台面。 她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可那颗春心萌动的心,却又时刻鼓动她。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1 原心无情,便可随遇而然,现心生情,再不可随波逐流。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动了心,可她却不敢面对。 她也曾父母双全,家庭和睦,可一朝天灾家破人亡,骨肉流离。 那种失去亲人的痛,如同挖心割肾一般,痛彻心扉,百转千回。 她尝过一次,不想再尝。 若放下所有的心防,同他携手缠绵,亦或者她当真动心,同他恩爱非常,到头来是否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到他大婚有喜,等到他佳人在侧,那时是否又是另一场痛彻心扉? 姚珍珠承认,她是个天底下最懦弱的懦夫。 门槛就在脚边,李宿也站在门外对她伸手,可她就是不敢迈出那一步,让自己彻底踏出心门。 她怕了。 她内心撕扯,煎熬又痛苦,无奈又惋惜。 心声说:答应他。 理智却言:拒绝他。 这两道声音在她心中纠缠,在她脑海里翻涌,令她心绪难平,令她无法回答李宿一个字。 哪怕只是点头或者摇头,她都做不到。 她纠结忐忑,却又舍不得放不下。 姚珍珠不敢回头,也不敢看李宿,她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刻的她高兴至极,却也无比焦虑。 她就站在人生的街口,不知要往何处行,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她给不出答案。 明明两个人一直没有眼神交流,姚珍珠也一字不言,李宿却也能从她缩成一团的背影,看到了她的纠结和无奈。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孤独和挣扎。 李宿缓缓闭上眼睛。 还是太着急了吗? 可情之所至,声随心动,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同她倾诉自己的心意。 他少时冷静沉默,任何事都藏在心里,可如今有她,他却又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应该明明白白说清楚。 他无论做得如何明显,也得告诉她,他为何要如此而为。 他渐渐走出荆棘,渐渐放下肩头的重担,也重新从黑暗走向光明。 一切皆只为她。 他平生从不信鬼神,求神拜佛不如求己,可他依旧诚心感激,苍天把姚珍珠送到他身边。 因有她,他才知冬雪素雅,春风和煦。 才知百花缤纷,五彩斑斓,世间万物皆有色彩。 他从黑暗走入光明,从寒冷冬日行至春季,从孤独迎向热闹。 他想要告诉姚珍珠,她把他重新带回人间。 所以他便如此做,也如此说。 心之所至,情之所钟。 男人心爱一个女人,便要坦坦荡荡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只不过,他或许还是太着急了。 姚珍珠毕竟不是男人,毕竟曾有那许多磨难,女儿在世间行路多艰,总不好草率行事。 她那一声叹息,直抵他灵魂深处,令他心神为之一阵。 他突然明白,珍珠并非不喜于他,也并非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她不能懂。 两个人如今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他尚且无法坚持自身,不被外人摆布,又如何可以给她安心的未来? 思及此,李宿难免有些沮丧,却又有些许的开怀。 她不是不喜我,只是无法诉说罢了。 李宿抿了抿嘴唇,把她抱得更紧。 “珍珠,我同你诉说心事,不是为逼你立即回答。” 李宿声音温柔,言辞之间竟还带着纯纯笑意。 “我只是想把心事说与你听,让你知道……”李宿微微低下头,在她耳畔道,“我心甚是喜悦。” “见你喜,想你喜,满心思念,喜悦丛生。” 李宿轻声笑了。 “真好。” “我从不知,单纯喜欢一个人,竟是这般心境,便是冬日,心田亦能花开常青。” 姚珍珠那颗纠结的心,随着他轻缓平和的话语,渐渐安稳下来。 她认真听着李宿的话语,唇角不自觉泛起甜蜜的笑。 “因这份喜悦,所以我才想要同你倾诉,”李宿垂下眼眸,看着她泛红的耳垂,“想要同你分享这份喜悦罢了。” 姚珍珠的理智又要被这话淹没。 她摇摆不定,满心挣扎,眼中已显露些许茫然。 李宿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细微颤抖的肩膀。 那颤动一跳一跳落在他心里,让他心疼万分。 “珍珠,我不着急,也并非一定要你一个回答,我们有的是时间。” “等到你想要回答的那一日,给我一个答案便可,好不好?” 这句话明明那么风轻云淡,可姚珍珠却偏生听出几分难过。 姚珍珠心中乱极了,可听到他的话,却又忍不住为他难过。 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活成了人,却又要经历漫长的等待。 她现在很烦自己。 为何要如此纠结,如此徘徊,如此举步不前。 让李宿倾诉衷肠得不到答案,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姚珍珠张张口,突然道:“可是殿下,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宿轻轻捏了一下脸。 “傻姑娘,我们急什么?” 他声音里都有笑意,刚刚的委屈和难过仿佛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我们还有满满长路,要携手共度,只要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一直牵着你的手,我们便不还是一直在一起?” “等五年、十年,等到我们白发苍苍,一辈子即将过去,你再给我答案也不迟。” “反正,我们终归一起走完这一生便可,吾心亦足。” 姚珍珠的心,再度安然下来。 这才是李宿最终要许给她的承诺。 他总说自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所以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姚珍珠都信了。 他说一辈子,那两人似乎便可以好好走过这一生。 姚珍珠突然道:“殿下当真能一直等我?” “当然。” 李宿道,片刻之后,他又说:“并非我等你,而是相互陪伴。” 相互陪伴,携手共度,再无完美一生。 对于李宿来说,或许那一句答案并没有那么重要。 但姚珍珠却铭记于心中。 她轻声开口:“若等到我们白发苍苍,我给了殿下一个不字呢?” 这明明不是好答案,可却让李宿哈哈大笑起来。 他伸出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整个人赖在她身上,像个严严实实的披风,给她遮挡了所有的风霜雨雪。 “傻姑娘,那我们也走完了一辈子。” 人之一生,唯命珍贵。 你把一生都陪给我,孰重孰轻,难道我还不知你心意? 你且不知,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李宿低声笑笑,眼底泛起一丝热潮。 待到今日,他才知什么是心满意足。 真好。 ———— 那一日姚珍珠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后殿的。 她难得有些失眠,天光熹微时才约莫有了困意,这才浅眠入睡。 此时的李宿已经出宫,依旧在礼部兼差。 大褚皇子兼差是无正经官职的,端看各位皇子性格,软弱无靠的,堂官都能欺压,强硬跋扈的,便无人敢怠慢。 李宿属于前者,李宴属于后者。 但这几日李宿观察这个弟弟,发现他虽温和却并不懦弱,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能四两拨千斤,倒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他。 李宿心中稍安,想到明日就要出城,便临行至九城兵马司,寻明日要派行护兵事的邓愈。 他到的时候,邓愈正在后场培训士兵。 大抵没想到李宿会来,邓愈仓促从后场赶到大堂,身上的劲装还没换下。 “殿下大安,恕臣来迟,还请殿下责罚。” 邓愈拱手行礼,态度倒是不卑不亢。 李宿背对着他站在大堂门前,抬头仰望门外金乌。 春日依稀的阳光洒在脸上,暖暖抚慰人心。 李宿突然问:“邓大人,你喜欢什么样的天光?” 太孙殿下没叫起,邓愈就拱手弯腰静立,安静听言。 听到李宿如此问,邓愈沉默片刻,道:“回禀殿下,世人皆爱晴日,臣是俗人,亦爱天光晴朗,四季清和。” 李宿轻声笑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孤舟,飘荡在云海间。 “邓大人的话孤很赞同,孤亦是俗人。” 邓愈垂下眼眸,双手抱紧,全身都紧绷起来。 李宿说完这句,就不再多言。 他好似很久未曾看到这朗朗乾坤,此刻偏要欣赏个够,不肯离去。 邓愈额头渐渐有了汗。 似乎一盏茶冷,邓愈才低声道:“殿下可是问点兵之事。” 片刻之后,李宿又笑了。 “点兵哪里是大事,同邓大人谈一谈,才是大事。” 邓愈心中微叹:“殿下,恕臣愚钝,不知殿下此行为何。” 李宿长袖一甩,打出一道凌厉的冷风。 他回过神来,淡淡看向邓愈:“邓爱卿,可知皇妹之喜?皇妹如今已是公主之尊,令郎恐怕只得抱憾。” 邓愈低头躬身,态度诚恳:“是,臣本也觉自家身份地位,不可玷污公主尊荣。” 李宿看他言辞恳切,便明白他依旧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凭一举之力死守汉阳关,未叫北漠铁骑踏入中原半步。 他忠心耿耿,一心为国,李锦昶这样肆意拉拢,对于他来说皆是辱没。 李宿伸手,轻轻扶了他一把。 “邓大人,孤年轻气盛,不如长辈仁德,却最知忠义二字,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尽。” “邓大人之高义,令孤十分佩服。孤绝不会做枉顾忠良之事。” 言下之意,他是不赞同邓旻言尚公主的。 邓愈微微松了口气,这位曾经暴戾吓人的太孙殿下,不知从何时起,慢慢变得礼贤下士,文质彬彬,对待任何人都客气有礼,端方持重。 人人都说太孙殿下遭逢大难,绝处逢生,自是逢凶化吉,从此性情大变,未来可期。 但邓愈却不这样认为。 他领兵多年,能分得清什么是狗什么是狼。 太孙殿下眼眸中的血色从未消退,他脸上笑容多了,可眼中的杀气却更重。 太孙如此言,很清晰告诉他,他不会拉邓家下水,不会如同太子一般百般逼迫。 邓愈利落跪倒在地,拱手行礼:“多谢殿下。” 李宿低头,笑着看向他。 他背对着光,面容隐藏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眉眼。 但他的声音,却稳稳传来。 “邓大人,大褚百年繁荣,几经更迭,如今除云霞七州,四海皆生平,”李宿声音微凉,“盛京之中,花团锦簇、雕梁画柱,最是人间极乐。” “孤不想有朝一日,繁华落尽,山河凋零。” 邓愈额头冷汗滴滴滑落。 “殿下所言,皆臣之心愿。” 李宿但笑出声:“甚好。” “所以邓大人,这盛京繁华,还得靠忠臣守护,这大褚山河,也须能臣鼎力。” “无论花主为谁,且都不忘忠义二字,也莫要忘记黎民众生。” 李宿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邓愈深吸口气,缓缓大拜在地,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一个头。 “邓爱卿,孤就当你是听懂了。” 邓愈跪在原地,未曾起身,沉声道:“臣明白。” 李宿转身,缓缓外行。 “明白就好。” 待到李宿仪仗驶离九城兵马司,邓愈才缓缓起身。 他踉跄一下,往后倒退两步,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 邓愈这一辈子杀过多少人,他自己都数不清,他面对李锦昶从不紧张,也从不会害怕。 但面对李宿,却有种说不出的心惊肉跳。 浓重的血味扑面而来,让他不自觉想要臣服。 这种感觉,跟早年的洪恩帝有些像,却更残忍暴戾。 他还是他,从来没变过。 邓愈深吸口气,自己灌了一壶茶,然后才开始慢慢回忆李宿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了那么多,点了那么多,最要紧的是最后那一句。 无论花主为谁,且都不忘忠义二字。 他在告诉他,无论这龙椅上的主人是谁,继承国祚的又是谁,他都要忠于大褚,为国尽忠。 不能忘忠义二字,也不能为了争斗残害百姓。 邓愈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惊。 李宿到底是何意?他所属意的继任者又是谁?是他自己,还是……? 邓愈后背发寒,他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无论如何,李宿都给了他一条最稳妥的路。 他警告他,不要参与进李锦昶的继位大业,不要与太子殿下为伍,定要守好他这拱卫京师的九城兵马司。 作为将军,作为将领,他要做的唯有一件事,那便是忠君爱民。 其余之事,皆不在他掌控,也无需他去掌控。 不牵扯,就不会深陷泥潭。 邓愈缓缓抬起头,门外,阳光灿烂。 ———— 李宿今日忙得有些晚,把次日的行程再三核对,这才回宫。 他回到毓庆宫时,姚珍珠已经在前殿等了。 那日两人把话说开,姚珍珠嘴上不答,行为举止却略有些转变。 若是以前,李宿想让姚良媛陪着吃饭得三请四催,这才能来。 现在倒是不用,人就等在前殿,乖巧得很。 李宿一进毓庆宫就瞧见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温柔的笑意。 “等急了吧,”李宿三两步走上前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以后莫要等了,你先用膳便是。” 姚珍珠有些羞涩,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眸,只是偏着头低声道:“殿下不归,臣妾如何用膳,有违宫规。” 她越是不看他,李宿越是高兴,他低下头,去追姚珍珠的眼神。 姚珍珠:…… 姚珍珠使劲儿捏了一下李宿的手:“殿下!” 李宿轻笑出声:“好了,不闹你,用膳吧。” 李宿洗手更衣,坐到膳桌前时,晚膳已经摆好。 姚珍珠点了几道菜:“殿下明日要出行,今日的菜色便清淡一些,怕路上殿下胃口不好。” “你安排便是。” 今日姚珍珠特地给他包了饺子。 还是他喜欢的猪肉白菜馅,每个饺子圆滚滚,如同元宝一般让人看了欢喜。 晚上吃饺子也好克化。 “你亲手包的?”李宿吃一口就品出来了。 “嗯,面都是我和的。”姚珍珠道,也跟着吃了一个饺子。 猪肉白菜的饺子就要吃新鲜的。 刚包完就下锅,出锅的时候热气腾腾,白菜还带着清甜爽脆,混合着猪肉的香气特别好吃。 李宿今日忙了一天,也很饿了,别的菜他没怎么动,倒是一口气吃下一盘饺子。 “还是饺子好吃。”李宿叹道。 姚珍珠便笑:“坊间有句俗话,叫上船饺子下船面,说要远行之前最后一顿在家中要吃饺子,而回来的那一餐食,则要吃面。” 李宿这才明白过来,因明日他要去皇陵,姚珍珠这是给他送行。 李宿放下筷子,握住姚珍珠的手:“你有心了。”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我给殿下再准备些吃食,明日带上,路上好能充饥。” 她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便压低。 李宿偏头去看,才发现垂着眼眸,脸上略带了一丝惆怅。 若是以前,李宿定会以为她被人欺负,心里委屈,但现在不同。 他隐隐约约猜到,因自己要离宫数日,所以姚珍珠才会心中难受。 刚刚“互诉衷情”却转瞬便要分离,她一个姑娘家,心里自然是委屈万分。 李宿轻叹一声:“怎么还噘嘴了?要挂油瓶了。” 姚珍珠不理他,硬是收回手,不让他牵。 李宿见她如此,心里却高兴,眉眼之间尽是数不清的温柔缱绻。 “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回来了就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姚珍珠这才出声,闷闷问:“殿下这次要去几日?” 李宿道:“这一次替父王去祭祖,并非闲逛取乐,快马而行,来去不过五日。” 李宿低下头,又去寻了她的手。 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令姚珍珠心中的沉闷稍缓。 “那,殿下要平安而归。” 李宿轻笑,言语却郑重。 “我定平安而归,早日与你重见。” 第96章 【二合一】我不敢死了。…… 大褚皇陵位于万家峪,若是寻常时节祭祖,来回怎么也要十日。 不过这一次是太子让儿子们替他临时祭拜先祖,便没有弄太过隆重的仪仗,只派了一队护卫,快马急行。 如此一来,大约五日便可来回。 这一日大清早,李宿跟李宴一起,去乾元宫拜别父王,然后便策马出宫。 此时天色尚早,城门刚开,这一队人马一顺东安门出盛京,不过刚天光大亮。 待到快马疾驰至中午时分,队伍才渐停,在一处竹林暂时安营。 李宿这些年武功不辍,勤加练功,身子骨自很英朗,如此急行一上午倒是也不显多疲累。 李宴就差了些许。 李宿见弟弟脸色发白,额有薄汗,便笑道:“二弟,回去还是请个武功师父,好好练一练拳法,怎么比书生还文弱。” 他们带队而出,跟随除李宿禁卫,便是一队九城兵马司的精兵,一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只李宴一个颇似文弱书生。 李宴被兄长打趣,无奈笑笑,猛灌了一大壶热茶,这才缓过神来。 “皇兄,臣弟哪里能请武功师父?” 他府中若是多一个武人,他都没办法好好活到今日。 兵士都在外守卫,营地之中,只他们兄弟二人。 出了京城,李宴身上的阴郁少了些许,多了几分活气。 “臣弟不是皇兄,身边还有贵妃娘娘亲自给您选的禁卫,您也是皇祖父亲立的太孙,若非他疯了,不能毫无缘由随意动您。” 李宴垂下眼眸,看着白瓷碗中的清亮茶汤。 他的眼眸映衬在茶水中,只透着莫可言说的无奈。 “可我呢?” 他不是在质问李宿,只是在感叹这命运无常。 “皇兄啊,人人都说咱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没人比咱们更尊贵。” “可我不开心。” “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好多年了,我不敢说,哪怕是同您,同我的哥哥,我也不能多亲近。我比李端年长,不过早生了数月,可担着这个二皇孙的位份,我就更不能随心所欲,我们活得还不如凡人自在。” “这么多年我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做一件事,甚至不敢同皇兄多多亲近,我心里难受。” “皇祖父在的时候还好些,有他在,父王不会如何,但现在呢?” “现在啊,就看谁命硬。” 自从李宴束发之后搬出长信宫,兄弟之间的联系就少了。 他们一个太孙,一个二皇孙,都是李端前面的绊脚石。 若是他们关系亲近,拧成一股绳,那太子何安,太子妃又如何能视之不理? 若非现在太子看似已经执掌大权,就等最后的那个名分落地,他跟李宴甚至不会一同兼差,办这吃力不讨好的祭祖事宜。 这一次一起出京,是难得的兄弟两人可以一起策马奔走,坐下谈心的机会。 李宿看着突然滔滔不绝的弟弟,眼神里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悲悯。 他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在没有姚珍珠的那些黑暗深夜里,他也是满心怨恨,总觉悲愤无处宣泄。 但那一缕光,渐渐照亮他漆黑的夜。 现在的李宿没有忘记过去的那些怨恨和悲愤,他只是在怨恨和悲愤之余,也学会了看四季轮转,花谢花开。 李宿不知道李宴的光在哪里,也不知他是否能从黑暗走出,但他想要拉着这个弟弟,一路往前行。 人不能总回头看,活在过去。 李宿低头看向李宴,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宴。” 李宴缓缓抬起头,看向严肃的兄长。 李宿一瞬不瞬看着他,开口道:“我也只比你年长一两岁,不算长辈,说不了什么大道理。” 但是他所经历的事,他所吃的苦,遭的罪,比李宴又何止数倍? 他这一路摸爬滚打,磕磕绊绊,在血水里淌过来,自问不是软弱之人。 他的弟弟,自然也不会是。 李宿眼神坚定,一字一顿,想要把自己身上的力量传达给李宴。 “但贵妃娘娘曾经教导我许多道理。” “她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渡河。” “只是有的人坐船,有的人划桨,有的人得靠自己拼命游,才能不沉入水底。” “无论怎样,我们最终都能达到彼岸。” 李宴的眼神微微变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但他知道,他绝对不会沉底,也不想沉底。 “即便划桨辛苦,即便游泳疲累,但坐船就舒服吗?一个浪来,风雨飘摇,船翻人坠,也不过是死得痛快一些。” “没有一条河永远风平浪静,端看你怎么走。” “就我看来,你已经走得很好了。” 小小的孩子,一个人在深宫挣扎,能顺利出宫开府,殊为不易。 看看那些还未出生便已死去的亡灵,看看依旧缠绵病榻的宜妃,看看被关在诏狱的九皇子,他已是现在的胜利者。 “没有人说,英雄就该器宇轩昂,亦无人说,只有顶天立地才能笑到最后。” “你心坚韧,就能渡河。” 李宿一语毕,端起茶杯,冲李宴遥遥一敬。 李宴的眼神渐渐变了。 他坐直身体,也端起茶杯,回敬这个唯一会教导他的兄长。 同敬渡河人。 两人一拱手,一杯茶饮下,莫名相视一笑。 李宿最后说:“李宴,为兄不希望你心慈手软,慈悲为怀,只要你能渡好自己那条河,便是最好的。” 李宴似懂非懂点头:“是,臣弟明白。” 待到用过午膳,路程再起,这一行便是半个多时辰。 李宿看李宴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下令暂歇。 然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密集脚步声响起,一队刺客突然出现,直奔李宿而来。 禁卫迅速上前,团团围住李宿。 李宿面色不改,抽出长剑,颇有些感叹:“这时候来刺杀,不会太过儿戏。” 他此番行程是李锦昶特地安排,只派了一队九城兵马司的精锐,若是李宿此刻被刺杀而亡,那便实在是贼喊捉贼,太过明显。 李宴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真书生,他虽武艺不精,却也还是会些骑射功夫,此刻便也捏着长剑,跟在李宿身边。 禁卫及九城兵马司的精锐大多都围在两位皇孙身边,便是刺客真能刺杀突围,大抵也讨不到什么好。 就在众人屏气凝神,准备迎战时,那队刺客突然调转方向,一路往后面的马车行去。 李宿脸色微变:“不好,保护祭品。” 士兵们迅速集结,往前方奔去,而此刻,右手边却又冲杀而来一队人马,直奔李宿而来。 李宿面沉如水。 他仿佛终于明白幕后之人的真正用意,他只是没想到,那人犹犹豫豫半辈子,优柔寡断,含糊不绝,这一次竟果断如此。 李宿长剑一挥:“誓死保护祭品。” 此番祭品之中,不仅有洪恩帝的贴身翠玉扳指,还有孝慈皇后的遗物,一柄云卷玉如意。 李锦昶准备这样的祭品,无非便是想给洪恩帝祈福,祈求大褚列祖列宗庇佑,可让洪恩帝身体康健,从昏睡复苏。 李宿此刻顾不上许多,他匆匆吩咐禁卫保护好李宴,便直接策马迎上。 李宿飞身而下,长剑如同划破暗夜的惊雷,冲刺客劈去。 一刀,又一刀,鲜血喷溅,如白日落雨,落在李宿原本干净整洁的银灰长衫上。 滴答,滴答。 天都跟着红了。 李宿现在已不会被鲜血刺激,亦不会疯魔,但他依旧杀红了眼。 乱兵之中,他浑身浴血,身上渐渐落下一个又一个伤口。 或深,或浅,或痛,或麻。 在他身后,是李宴声嘶力竭地呼唤:“皇兄,小心!” 李宿闭了闭眼,手上长剑不停,如龙在云间翻飞穿行。 在他身边,是苦战不退的将士。 但他们依旧阻拦不了被推倒的马车和那些破碎一地的宝玉。 扳指碎了,玉如意也碎了。 淅淅沥沥的春雨却悄然而至。 看到祭品损毁严重,再无复原之可能,那队刺客毫不恋战,迅速撤退。 一晃神的工夫,便只留一地破碎。 李宿立在血泊之中,任由雨水打在脸颊上,洗清了他身上的血迹。 他紧紧捏着长剑,回头遥遥看了一眼李宴。 李宴已经双目通红,若非被禁卫死死拦着,就要冲上前来跟李宿一起厮杀。 李宿右手一甩长剑,把混着血迹的雨水甩掉,重新插回剑鞘里。 他翻身上马,一步步回到李宴面前。 “二弟,没事吧。” 李宴此刻已经回过神来,他很明白都发生了什么,看着李宿的目光带着万分焦急。 “皇兄!” 祭品毁了,他们无法继续前行,也无法完成祭祖之差。 最重要的是,祭品中有孝慈皇后的遗物,也有洪恩帝的贴身之玉。 可如今,玉碎了。 雨越下越大,遮天蔽日,遮挡了李宴的目光。 他看不清李宿的神情,却听到他的话:“冷静,咱们回宫。” 他的声音比这三月的春雨还要冰冷。 “咱们且回宫看看,他的后手到底为何。” —— 此时,长信宫东宫后殿。 太子妃躺在床榻上,正面色苍白地饮药。 苦涩的汤药从她喉咙里滑过,滑过她冰冷的心。 郑姑姑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娘娘,是臣办事不力,还请娘娘责罚。” 太子妃一碗汤药下肚,好半天才缓过来:“与你何干?” 郑姑姑再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若是臣早先便多寻几家药铺,仔细严查安神香是否有异,娘娘的身子也不会是今日这模样。” 陈轻稚苦笑出声:“你八年前才跟了我,前头那些年大错已成,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啊。” 她长长地,仿若做梦一般叹了口气。 “是我分不清对错,看不清好坏,白白做了一回刽子手,全为他人做嫁衣。” “要怪的是我自己。” ———— 陈轻稚的泪,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 她哭的是过去还有真心的自己。 郑姑姑跪在床榻边,也跟着她一起流泪。 “娘娘,臣这就让人去传信给陈大人,让陈大人在坊间寻访名医,一定能给娘娘解毒。” 太子妃缓缓闭了闭眼,让郑姑姑给她擦干眼泪,这才睁开。 她那双已经失去光华的眼眸,里里外外却透着一股冰冷。 “治不好了,不用费心了,”陈轻稚道,“若是早些年头,说不得还有希望,如今端儿都十八了,十几年侵染,我又如何能好?” 郑姑姑低声道:“可娘娘,坊间的几名药师都说那安神香中所含雷公藤并不算多,量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是日夜点燃,也并非剧毒。” 陈轻稚常年睡不好觉,整日头疼眩晕,因此需要日常点燃安神香,才能静气凝神。 可经年累月,她吃了那么多药,无论如何调养身体都没好,待到今岁,已是有些油灯枯竭。 早年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良心不安,愧疚和恐惧啃噬她的心,所以才会寝食难安,会彻夜难寐。 现在才知道,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魑魅魍魉,鬼只在人心里。 只有人才会愧疚。 太子妃长叹一声:“没用的,我原以为只有药里加了乌头,所以才会越吃越孱弱,这些时候偷偷倒了药,却依旧没有任何效果。” “却未曾想到,太子爷亲自命人为我调制的香里,却有雷公藤。” 两相叠加,她又吃又闻多年,这才体弱多病,药食难救。 太子妃突然笑了。 她撑着手坐起身,靠在床畔边看方几上的博山炉。 因她常年需要燃香,太子给她赏赐了各种各样的香露,名贵的、精致的,甚至就连孝慈皇后的一件遗物,也都给了她。 她曾以为这是最好的爱,却没想到,是最狠的毒。 郑姑姑见她面容恍惚,不由低声劝:“娘娘,或许这是外人所为,毕竟这宫里也并非殿下一家之言。” 原来这长信宫并非李锦昶一人,太子妃挣扎多年,对自己的病症很是疑惑,才慢慢开始调查。 这一查,才查出那补养的药里有极为微量的乌头。 乌头是剧毒,但这么少的量,无论如何也吃不死人。 可若是常年吃呢? 年年月月,日日不断,多微末的毒都能杀人。 不过是快和慢的区别罢了。 陈轻稚低头看向郑姑姑,看到了她脸上难得泪痕,也看到了她眼尾的心疼。 到头来,还是有人全心全意为她,为了让她好过,竟说些谎话哄骗她。 陈轻稚道:“原来我当真以为是旁人,毕竟那时候东宫位置不稳,那么多娘娘高居主位,太子殿下随时会成为阶下囚,若要害,当然是害我这个太子妃。” “可现在呢?” 现在宫中可是太子一家独大,整个宫中,就连德妃淑妃都要退避三舍,难道还有人会专门去害她。 图什么,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此时暴露马脚,岂不是给太子送把柄,还嫌九皇子在诏狱不够惨?想要去陪他? 郑姑姑刚刚确实是在安慰太子妃,见她虽病痛却依旧清醒,心疼地叹了口气。 “娘娘,既然如此,那细眉那边可还要查?” 太子妃便笑了。 “细眉的命是我救,我原以为她对我忠心耿耿,但香有没有换过,她能查不出?” 自从皇帝昏迷后,她的病就愈发重了。 她心里起疑,总觉得她所用之药或者所闻之香出了差错。 也是那时,她才让细眉进出尚宫局,调查藏香之事。 若是香被换过,或者被人做了手脚,细眉这样的老手不会看不出来。 但每一次,细眉都回来禀报说并无差错。 并无差错,可她的病却越发重了。 郑姑姑道:“坊间药师皆言新换的安神香中雷公藤的药量更重一些,所以娘娘身体不适,才会突然心悸,身体越发难以支撑。此事也是臣之过,细眉是臣选的人,臣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恩将仇报,枉顾娘娘对她的一片慈心。” “娘娘,可要换个人?” 太子妃垂下眼眸,缓缓摇了摇头:“不了,就还用她吧,反正咱们也知道究竟是什么害得我中毒颇深。” 光凭香中的雷公藤,只能让她体弱头疼,但若叠加药中乌头,她才会越发孱弱,日夜难安,夜不能寐。 若非如此,这东宫后殿的宫女姑姑,岂不是都要病弱而亡? 且只有她,只有她才会如此。 太子妃幽幽说道:“这安神香到底没有安神,那养神药也终究没有养神。” “如今他皇位将得,马上便要千秋万代,我这样替他做过那么多脏事的人,又如何要留着呢?” “所有见过他不堪的人,他都不会留。” 郑姑姑膝行上前,紧紧握住太子妃的手:“娘娘,舅爷对您可是一片慈爱,他绝不会任由您病逝,此事臣一定禀报舅爷,待他理清思路,再来看如何救治您的病症。” 陈轻稚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我听你的。” 郑姑姑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略勾起一个笑:“娘娘,之后的事要如何操办?” 陈轻稚道:“他想要卸磨杀驴,可也要看看驴还能不能任由他差遣。” 太子一生所愿就是君临天下,其余任何人事,于他皆无用处。 陈轻稚轻声笑笑:“原来我一叶障目,看不清是非,如今倒是清醒了。” “咱们就送他一个盛大的登基大典。” 主仆两人刚说到这里,外面就传来小鸳的声音:“娘娘,殿下到了。” 郑姑姑立即起身,把香炉摆在床榻边,又取了个橘子站在那剥。 李锦昶进来的时候,太子妃正低头咳嗽。 她面容秀美娟丽,若是健康,那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可如今却面色苍白,嘴唇无色,就连眼眸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苍茫而灰败。 李锦昶面上顿时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心疼。 “枣娘,你怎么又昏倒了?” 他快步来到陈轻稚面前,直接坐在她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陈轻稚被他握住手,眼中顿时便含了泪,低头不愿意看他。 李锦昶无奈地叹了口气。 “枣娘,嫣儿的事不是我故意瞒你,”他声音低沉,“只是那时少年轻狂,总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才做出如此的事来。” “且当时长生身体孱弱,产后抑郁,我才出此下策。” 陈轻稚听到这里,心中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旁人不知,她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 原本以为他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谁知真相却如此不堪。 就连他现在握着她的手,她都从心里发寒。 “当时大错已铸成,我怕你伤心难过,便一直不敢告知于你。” “后来嫣儿越来越大,驸马将其视为己出,我就更不能让嫣儿身份尴尬,对不对?” “咱们都是做父母的,自当要为儿女考虑,但如今总有人或明或暗想要嫣儿嫁给宿儿,又有那日宫宴之事,我这才出此下策。” 说到这里,李锦昶微微一顿,声音带着悲痛:“枣娘,宫里人人都不信我,但你不能。” 陈轻稚猛地抬起头,悲痛欲绝地看着他。 她眼眸里布满红丝,眼眶红肿,一看便知已经哭了许久。 即便如此,她眼眸中也没有恨。 只有难以言说的悲伤。 “可是太子爷,您也未曾信我。” 陈轻稚眼皮一抬,被悲绝的目光就那么扎入李锦昶眼眸中。 “若您早些说,早些告知我此事,我也不至于在自己的生辰日被打个措手不及,险些气急攻心,不能自已。” 陈轻稚如此说着,晶莹的泪再度滑落。 她哽咽地道:“您知道我有多心痛吗?” 李锦昶几乎无法承受她的目光,一把把她抱进怀里。 “我错了,枣娘,我错了,我对不住你。” 陈轻稚看着眼前青松仙鹤帐,轻轻勾起唇角,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怎么止都止不住。 她只是替年少单纯,稚气未脱的自己而悲伤。 “殿下,咱们夫妻携手经年,经历了太多事,一起吃过苦,也一起享过福,说一句同甘共苦不为过。” 陈轻稚的声音轻缓,带着迷离的眷恋。 “我时常想,待到殿下荣登大宝,咱们便能真正携手天下,到时候会是怎么美妙的日子。” “可我似乎等不到了。” 陈轻稚深深叹了口气。 李锦昶抱着她的手微微一紧,两个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猜测着彼此的心意。 “枣娘,你莫要诅咒自己,太医院都说只要你好好静养,一切都会好起来,你难道不想看着端儿被立为太子,风光无限?” 陈轻稚又笑了。 这一次,她笑声里却只有悲苦:“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殿下莫要再哄我。” “死,我原本是不怕的,殿下待我真诚,多年来东宫一直以我为尊,没有任何人敢在我面前僭越,我很知足,便是死了,我也相信殿下能好好教导端儿,把他养成流传千古的明君。” “但现在,我怕了。” “殿下今日可以隐瞒嫣儿的事,是否还有其他事瞒着我?让我一直活在谎言中。” “我不敢死了,我若是死了,端儿又当如何?” 李锦昶紧紧抱着她。 手上用力,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别胡说,你不会死,你会长长久久陪着孤,”李锦昶一字一顿说,“枣娘,我对天发誓,今生只对你隐瞒嫣儿一事,其余诸事皆由你知。” “若有半句谎言,我愿……” 李锦昶话还没说完,便被陈轻稚打断:“殿下慎言。” 她伸出手,这才轻轻环住李锦昶的腰。 “我信您。” 陈轻稚眼泪流干,依旧盯着眼前的青松仙鹤帐。 她心里说:我信你,真敢发这样的毒誓。 第97章 【二合一】他错了,错得…… 此时的毓庆宫,姚珍珠正待写第二张大字。 李宿临行之前还给她留了课业,让她一日写上五六页字,不管好不好看,都攒着回来他来看。 姚珍珠想趁着今日阴雨绵绵,多写几页出来。 王婉清在给她煮茶,听澜研墨,边说边笑,其乐融融。 王婉清看姚珍珠写得认真,不由笑说:“小主做什么都很仔细,便是读书习字,也比旁人用功,瞧这字写得,比之前几日大有进益。” 姚珍珠便顺着话说:“严师出高徒,教习字的穆姑姑认真严谨,每每都点评到位,让我受益匪浅,自要越发努力才行。” 王婉清同听澜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那这么说,殿下也是小主师父。”听澜难得打趣一句。 姚珍珠放下笔,在她脸蛋上拧了一下:“顽皮。” 主仆这边说着,外面风雨更大。 扑簌雨点打在纹窗上,噼啪作响。 姚珍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难免有些忧虑:“希望殿下路途顺利。”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东安门大开。 李宿率队趁着落日前赶回盛京,在宫门落锁前入长信宫。 他一路策马急行,未曾考虑春雨,浑身已被雨水打湿,一身劲装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 待入中门,李宿下马,吩咐九城兵马司将士于外听令,自己则领李宴以及统领张至远步行入宫。 这次出宫是急差,他未领贺天来,身边只跟了两名亲卫,此时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打伞。 李宿抬头看着微暗天色,微皱眉头:“孤自己来。” 他接过伞,在进后宫前回头看了一眼李宴。 李宴同他一对视眼,如同斗败的落汤鸡,浑身湿漉漉,就连面容都在春雨中模糊不清。 “二弟。”李宿唤他。 李宴抬起头,狠狠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认真看向李宿。 “皇兄。” 李宿等到了李宴的目光,又不去看他。 他转过身来,只留给他暗色的背影:“李宴,一会儿切忌冲动行事。” 李宴心中一凛。 他紧紧攥起拳头,哑着嗓子说:“是。” 李宿想起他的性子,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鱼跃门,直接来到长寿巷。 再往前行,便是李锦昶暂居的乾元宫,也是大褚历代皇帝的行宫。 透过绵延雨幕,可看到乾元宫正殿的重檐,九位脊兽身影缥缈,影影绰绰。 朱红宫门越来越近,雨也越下越大。 待行至门前,李宿便看到上监王兆的苍白面容。 他神态恭谨,执伞候于门外,遥遥冲李宿一拜。 李宿前进几步,正待直接进入乾元宫,王兆却突然伸出手。 “殿下,”王兆脸上端着假笑,“殿下,入乾元宫且莫带兵刃。” 李宿脚步微顿,扭头瞥了王兆一眼。 他一言不发,但眼神却足够冰冷。 王兆脸上的假笑略收了收,腰上一软,给李宿恭恭敬敬行了礼。 “殿下,真不能带兵刃。” 李宿习惯佩长剑,这宫里人人都知,即便洪恩帝在时,也不会不让孙儿随身佩剑。 上一次李宿来乾元宫拜别李锦昶,李锦昶也未命人阻拦,此番倒是颇有些意味深长。 李宿手中执伞,垂眸看着王兆,最终还是道:“既然父王介意,罢了,取吧。” 他说完便挺身立在那,一动不动。 王兆哆哆嗦嗦上前,取下他腰间佩剑,又让统领张至远卸去兵器,这才引着三人入宫。 李宿走在前面,王兆跟在身边,李宿问:“只父王在?” 王兆立即答:“杨大人和高大人也在。” 那便是杨彦之和高敬。 这两位是阁臣中最年轻的,杨彦之自不必说,是李锦昶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 高敬是太子第一年主持恩科时钦点的二甲传胪,是坚定的太子党。 不过他年龄比杨彦之略大一些,也算是大器晚成,前两年才进入文渊阁,成为阁臣。 这两个人在乾元宫,确实有些意味深长。 李宿垂下眼眸,伸手在脸上擦了一下,擦掉了刚从发间坠落的水珠。 冰冷而刺骨。 明明已是春日,可这一场冰冷春雨,好似把人又拉回隆冬。 李宿脚下靴子已经湿透,走起来很是费劲,他却丝毫不顾,大踏步往前行。 不多时,便到了勤政斋前。 勤政斋独立于乾元宫,位于乾元宫前庭西南角,是洪恩帝于洪恩十年新修的宫室。 此处共有五间排房,外则有一处花厅,供朝臣待招。 为保护好祭祖贡品可是不敬大罪,所以李宿一入宫便直奔乾元宫而来,根本没有回毓庆宫更衣。 他身上依旧穿着奔波了一整日的湿透劲装。 他身后的李宴和张至远亦然。 王兆引三人来到花厅,再度拱手:“殿下,太子殿下正在面见朝臣,殿下及宴殿下、张大人且去花厅更衣,稍作休息。” 这一身湿衣裳穿在身上,简直冰冷刺骨,但李宿却未点头,只道:“儿臣犯错在先,不敢舒心惬意,便如此立于门外,等候父王垂训。” 李宿的决定,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动摇。 就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上监王兆王太监也不行。 王兆一瞬有些愣神,很快便反应过来,声音带了几分恳求:“殿下,污颜面君,是为不恭。” “儿臣办事不力在先,怎敢松懈放肆?想必父王不会因此怪罪儿臣,也不会因此怪罪皇弟,王大伴,你说是也不是?” 王兆虽一直执伞,但此刻风雨交加,细密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打湿了他苍白的侧脸。 王兆嘴唇微动,终究是不敢再劝。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今日换他出来迎太孙殿下,而非太子身边最得意的杨连。 原来应在这里。 王兆心中埋怨,却不敢多言,只冲三人行礼,便匆匆进了勤政斋。 李宴跟李宿便站在屋檐下,安静等待。 隔着竹帘,李宿突然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1 他声音低沉,吟诗时颇有些雅致端肃,可这句词语义中的悲凉,却让人听了心中悲伤。 李宴抬起头,看着兄长的背影,总觉得他在意有所指。 可他不知这一切背后深意,不知今日到底要如何终结,他只能老老实实守在兄长身后,陪伴他一起走完这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李宿声音落下,勤政斋门倏然而开。 这一次出来请太孙的是杨连。 杨大伴脸上没有了往日客气淡笑,多了几分冷淡,只对李宿说:“二位殿下一路辛苦,太子殿下请两位殿中一叙。” 李宿只淡淡嗯了一声,毫不犹豫便大步迈入勤政斋。 斋中主位,坐的自然是太子李锦昶,杨彦之和高敬一左一右,正坐在官帽椅上。 见李宿和李宴大步而来,纷纷起身行礼:“太孙殿下,宴殿下。” 李宿随意摆手,直接来到李锦昶面前。 他双手一拱,不卑不亢道:“儿臣给父王请安,父王万福。” 如此说着,他便撩起湿漉漉的衣袍,十分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李宴以及张至远也一同跪下,趴伏行大礼。 三人一齐跪拜之后,李锦昶坐在主位上,依旧冷着脸看着三人,面无表情。 李宿略等片刻,这才开口:“儿臣同皇弟领命替父王至皇陵祭祖,本应慎之又慎,但路途之中却突遇刺客,不仅想要儿臣之命,还肆意损毁祭品,实在可恶。” 李宿的声音抑扬顿挫,把今日之事说得清晰明了:“儿臣自觉无法顺行祭祖之事,便立即调转马头,冒雨回京,告知父王刺客所行,以护盛京安危、长信安危。” “但儿臣确实未曾守好祭品,心中惭愧至极,自觉愧对大褚列祖列宗,还请父王责罚。” 李宿这一番话,说得漂亮至极。 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在被刺杀的危险景况下保护好祭品,以致祭品损毁,无法行祭祖一事。 他匆忙回宫,最重要是禀报有人对大褚宗室不利,肆意刺杀皇孙又故意损毁祭品,一看便对皇室心存怨恨。 冒雨回宫,为的就是告知李锦昶此事,让他好做准备,早早防备危险。 如此,倒是个全心全意都为父王,都为大褚的好皇孙。 李锦昶如此听完,却依旧板着脸,眼中的冰冷清晰可见。 一时间,勤政殿安静至极。 杨连跟王兆守在李锦昶身后,看着他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朱笔,然后便顺了顺衣袖之上的褶皱。 他做这一切都很慢,很稳,似乎对一切都有着无限的耐心。 待到他抚平袖子,直起腰背看向李宿,眼神中的寒意更胜。 “李宿,你可知错?” 李宿爬跪在殿中,身姿却不塌,他道:“儿臣自制未护好祭品,儿臣知错。” 李锦昶冷笑出声:“好,你倒是沉稳,事到临头还敢狡辩?” 李宿沉声应:“儿子不知父王所言为何。” “你不知?”李锦昶声音仿佛带着冰渣,“你难道能不知祭品中都有何物?不知此行是为父皇康健祈福?不知是为大褚江山?你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甚至不小心损毁祭品,却把罪责推给不知哪里来的刺客?” “你可真是厉害。” 李宿腰弯得更低:“刺客为真,其刺杀儿臣,损坏祭品亦为真。” “儿臣从不妄言。” “好,好,好,”李锦昶气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你可真是孤的好儿子。” 李宿只得道:“儿子不敢,若能让父王消气,儿子但凭父王责罚。” 李锦昶眼眸微闪。 等了这么多年,他就等这一句。 他大手一挥,刚好说话,跪在李宿身后的李宴突然开口:“父王,此事不怨皇兄,全是儿臣之过。” ———— 李宿猛地直起身,回头看向依旧趴伏在地的弟弟。 李宴比他瘦很多,个子也略矮一些,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看似柔弱可怜,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 嘭,嘭,嘭。 李宴连着磕了三个头:“父王,一切皆是儿臣之过,不关皇兄的事。” 李宿的手终于抖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刻,他突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 “李宴!休得胡言!”李宿低声怒斥。 然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李锦昶气极反笑的声音:“很好,很好,你们可真是兄弟情深。” “是不是一个个都在心里骂孤,为父不慈?” 李宿的腰渐渐弯了回去。 “父王,息怒。”他一字一顿地道。 “你让孤息怒?” 李锦昶霍然起身,长袖一挥,桌案上的奏折翻飞而起,瞬间散落一地。 “你好大的胆子!” 殿中众人顿时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 李锦昶一脚踩在洁白工整的奏折上,绕过宽阔桌案,一步一步来到李宿面前。 他站在两个儿子面前,居高临下,仿佛俯视众生的神灵。 这一刻,隐忍多年的怨恨终于从他心底爆发。 “你是父皇亲封的太孙,”李锦昶几乎是咬牙切齿,“是孤的嫡子,孤怎么也要看在父皇之慈,不对你严加管教。” “但是……” 李锦昶的目光往后挪,一寸一寸,挪到了李宴身上。 “但宴儿既说是他的错,孤却不能不罚。” 他如此说的时候,毫不顾忌在场的几位朝臣,甚至还看了一眼杨彦之:“杨爱卿,依你所见,当如何责罚?” 杨彦之微直起身:“殿下……” 他犹豫再三,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若真是意外,不如便让宴皇孙闭门思过一月,以儆效尤便是,可好?” 杨彦之今日跟高敬入宫同李锦昶商议政事,两人谁都不知会有这么一场戏,然听李锦昶所言,却也知道他是要惩戒太孙。 但如何惩戒却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祭祖不利自然是李锦昶亲自安排的好戏,既然如此,杨彦之就一定要能跟上太子殿下的谋划。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李宴竟自己出来担了这个责罚。 一贯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唯唯诺诺的宴皇孙,竟然自己背了这个罪。 杨彦之从小跟李锦昶一起长大,能迅速感受到他的情绪,在李宴出来说话的那一刻,杨彦之就感觉到李锦昶的心思发生了变化。 他是真的生气了。 兄弟情深这个戏码,似乎对李锦昶打击颇大,让他顾不上一贯的慈父模样,当场爆发。 所以,杨彦之斟酌之后,才给了这么一个答案。 但李锦昶却突然笑出声了。 “好,好得很啊,”李锦昶狠狠看向杨彦之,“你倒是会护着他们!” 杨彦之愣住了。 李锦昶此番不再看他,却扭头看向了高敬:“高爱卿,依你之见?” 他话音落下,高敬立即答:“殿下,臣以为,宴皇孙有辱祭品,不敬先祖,当得重罚。” 李锦昶此番安排,不过是为了逼迫李宿,想要在恭敬先祖上做文章。 虽李宴因出来维护李宿让太子殿下暴怒,但他既然问的是宴皇孙,那就得按照宴皇孙来答。 高敬一边说,一边去瞥杨彦之,却见他微微皱起眉头,冲自己摇头。 可高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必须要说出李锦昶想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果然,高敬说完,李锦昶便挑眉问:“如何重罚?” 高敬权衡再三,心中也是几番挣扎,最后想到这一路被李锦昶扶持上位,在文渊阁站稳脚跟,终于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把心一横,低下头不敢去看李宴和李宿,直接道:“殿下,臣以为庭前十杖刑,方可以儆效尤。” 庭前杖刑便是当众把人拖到殿前庭中,众目之下直接杖责。 一般大臣犯了大错,或者当众惹怒陛下,才会被如此惩戒。 除早年戾帝□□时肆意打杀朝臣,之后皇帝少有庭前杖责之惩,即便有,也确实是贪墨不敬的大罪。 此番罪责突然要强加到李宴这个皇孙身上,实在太过。 高敬此言一出,就连稳重的杨彦之都倒吸一口气。 李宿缓缓直起身,用那眼眸紧紧望向高敬。 “高大人,你僭越了。” 他声音平稳,表情冷漠,但眼中的杀意却浓烈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高敬垂下眼眸,冲他遥遥一拜,却没有再开口。 李锦昶低下头,看了一眼长子眼中的怒气,突然笑起来。 “在孤面前,且有你说话的份?”李锦昶漫不经心看向跪伏不起的李宴,道,“孤以为高爱卿所言甚好。” 李宿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李锦昶。 他目光里的戾气和杀意依旧没有消散。 “父王,”李宿一字一顿问,“你定要如此?” “父王,您可是儒雅清隽的太子殿下,您真要庭前杖责自己的亲生儿子?” 李锦昶垂眸看着他,看着他焦急,看着他震怒,看着他无可奈何。 他心里一阵痛快。 压抑了二十年的怨恨顷刻喷薄而出,以最迅猛的姿态,压倒了他的理智。 这一刻,李锦昶再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 他仿佛一个大仇得报的狂徒,肆意张扬地收取胜利果实。 李锦昶微微弯下腰,盯着长子的眼眸看,眼睛里有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既然太孙殿下觉得这个惩罚轻了,那便杖责三十吧。” 李宿心中再度涌上一阵恨意。 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么有那么恨他,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一切,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未曾了却的恨,永远不会消失。 李宿紧紧咬着牙,道:“父王,此事皆因儿臣而起,与皇弟无关,儿臣愿受罚。” 李锦昶的表情涌现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他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扭曲得仿佛厉鬼,让人脊背发寒。 但李宿话音刚落,李宴便抢着开口:“父王,此番皆是儿臣之过,不关皇兄事,儿臣愿受罚。” 李宴似乎怕李锦昶改变主意,膝行上前,轻轻握住了李锦昶的衣袍下摆。 “父王,皇兄是太孙,是储君,是一国之体面,不能打。” 他几乎是恳求般地说着。 “不能打皇兄。” 李宿就是他心中的信仰,是他这么多年一直追随的长者,是他在宫里挣扎下去的信念。 他一直忍着,等着,幻想着李宿登基那一日,他就能重新活出个人样。 但此刻,李锦昶要欺辱他的信仰。 不行,他不允许,也不接受。 李宿真的没想到,他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李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去。 现在,为了维护他,甘愿去求李锦昶。 当年他被李端扒光了衣服扔在宫道上,他回来都没求过这个父王,现在却低下了头。 李宿只觉得心绪激烈翻涌,他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也一片赤红。 “李宴,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他几乎是哽咽地道。 每一个字都含着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怨恨和血泪。 李锦昶不让他们继续“兄弟情深”,他一把甩开二儿子李宴,只低头看着李宿。 “来人,”李锦昶快意地道,“把宴皇孙请出去,用刑。” 他话音落下,一队御林军便直入勤政斋,直接把跪在地上的李宴架了起来。 李宿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上下尊卑,什么父慈子孝,他径自起身,一把握住李宴的手:“大胆,谁敢动他?” 李锦昶看着他,心中快意更胜:“宿儿,你这是要造反?” 储君面前动手,实为大不敬,说一句造反再合适不过。 李宿根本不理他,还要去拉李宴的手,李宴却一把挥开李宿:“皇兄,臣弟之错,便让臣弟领罚。” 他抬起头,一如平日那般平静,甚至有些哀求地看向李宿。 今日他不挨打,明日李锦昶就会拿各种由头刁难他们兄弟,他自己早已习惯,但兄长却不能任由人欺辱。 李宿看着李宴的目光,突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这才发现,一直被他拐弯抹角护在身后的弟弟,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虽然他依旧面容青涩,满身稚气,可他却一身孤勇,毫无瑟缩和胆怯。 李宿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 这一刻,腥甜的血就在他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李宴便这么被拖了下去。 李宿仿佛整个人都呆滞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锦昶轻笑出声。 “宿儿,”他上前一步,轻轻拍了一下李宿的肩膀,“咱们一起去观责如何?” 李宿背对着他,没有应声。 李锦昶如同斗赢了的孔雀,满面春风,招摇过市,还招呼着三位朝臣,跟随他一起去观责。 “自己儿子,孤怎可能不心疼?”李锦昶的声音传来,“孤会让他们轻点打的,意思意思便是。” 随之而来的,是朝臣的恭维声。 李宿一人站在空寂的勤政斋中,他紧紧攥着手,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避让释怀永远都只能被人欺凌,只要他一日担着儿子的身份,一日无法摆脱被李锦昶控制。 今日他可以动李宴,明日就是姚珍珠,是他身边其他人。 他若一直是皇孙,一直不能登上至高宝座,那便永无宁日。 他错了,错得太离谱了。 李宿轻咳一声,一口血喷薄而出,如同泪一般挂在唇角。 腥甜的血就在唇边,心里痛恨却依旧无法克制。 他恨李锦昶,更恨自己。 什么自有翱翔,什么天高皇帝远,什么归园田居,都是一无用处的幻想。 他不能输。 他必须赢。 为了赢,必须放弃一切坚持,必须不顾后果。 从他当上太孙那日开始,他就没有退路。 他早该清醒的。 李宿低头,用衣袖擦干唇角的血,抬头冷冷看向房门。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得先把这场仗打过去。 第98章 【二合一】殿下,您可算…… 乾元宫前庭广阔。 庭中无一景观植物,一眼望去,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 刚李锦昶一声令下时,就有宫人搬来条凳,放在庭院正中间。 此时李宴被按在条凳上,身上的锦袍已经被褪去,只剩带着泥泞雨水的里衣。 淅沥沥的雨落在他身上,打湿了他消瘦的身体。 李宴安静趴在条凳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锦昶则同身边几位近臣立在廊下。 几个慎刑司的中监上前,先给李锦昶行礼,然后才退到条凳边。 那染着血的刑板高高扬起,好似这就要落下。 李锦昶突然抬起头。 他遥遥看着雨幕中的二儿子,语气突然柔和下来:“宴儿,你若是认错,孤便不罚你。” 刚刚在殿中,李宴便已经替李宿顶替了这一次责罚。 按理说,他是认了错的。 但李锦昶此刻却偏要再说,语气却有些意有所指。 杨彦之看了一眼高敬,垂下眼眸不敢再劝。 太子殿下的意思很简单,他要让李宴低头,要让他彻底跟李宿决裂,要让他成为自己的贴心好儿子。 他让他如何便如何,让他追随谁便追随谁,让他再也不敢忤逆君父。 但回应他的只有无情风雨声。 李宴依旧趴在冰冷的条凳上一言不发,似乎没有听到父亲对他最后的“感化”。 李锦昶的脸微微沉了下来。 然片刻之后,他突然又笑了:“行刑。” 在他身后,九城兵马司统领张至远动了动手,似乎想要再劝一劝太子殿下,却被杨彦之拉了一把。 杨彦之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比了个不要说话的口型。 在淅淅沥沥的风雨中,那带着血的刑板高高坠落,甩出一片漂亮的雨花。 啪、啪、啪。 声声入耳,次次扎心。 这板子实打实落在了二皇孙李宴的身上,没有任何含糊,没有丝毫松懈,一下一下,干脆而狠绝。 李宴痛得几乎要神智不清。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肘,把衣袖塞进自己嘴里。 哪怕疼死,他也不想在这些人面前露怯。 但是实在太疼了。 李宴少时在宫中艰难挣扎,却从未挨过打,这是第一次。 “唔。”李宴狠狠咬着衣袖,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血腥味在他唇齿间蔓延开来,两股之下逐渐痛得麻木,他总觉得身上的血几乎都要流干。 流干了也好。 还给他吧,他不想要了。 就在这时,勤政斋的门又开。 一个墨色的身影缓步而出,一步一步进入雨中。 李宴已经分不清自己挨了几下打,他只知道兄长来了。 雨越下越大,如银河泄洪,顷刻席卷天地。 李宿强忍着不去看在雨中被杖刑的弟弟,他只是转身面对李锦昶,隔着雨幕看着他。 他缓缓弯下膝盖,扑通跪倒在雨中。 到了此时,李宿的声音依旧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 “父王。”他开口呼唤。 “父王,宴弟再如何过错,也终究是父王的儿子,是皇祖父的孙子,是李氏宗族血脉,”李宿一字一顿道,声音不高,却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您对宴弟恨铁不成钢,儿子能理解,却不认同。”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人,是大褚的储君殿下。儿子知道,父王是为宴弟好,也是为我好。” 李宿的话穿透雨幕,向四面八方散去。 李锦昶脸上惬意的笑渐渐消散,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李宿,你敢对孤不敬?” 李宿看着他,目光若是带刀,此刻怕是已经把李锦昶杀了千百遍。 “父王言重,儿子只是想恳请父王饶恕宴弟,此番若是传将出去,对父王名声有碍。” 李锦昶冷笑出声:“孤责罚自己的儿子,谁敢说三道四?谁又能说三道四。” 就在父子两人说话之时,杖刑的中监又落了三杖下去,浓重的血腥味被雨水冲开,淅淅沥沥流淌在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上。 李宿终于忍不住,也或许因兄长就挡在身前,他终于忍不住,意识模糊地痛呼出声。 “皇兄。” 那声音比雨水和鲜血冲得支离破碎。 他不是哀求,不是委屈,亦然不是痛呼。 他只是看到了皇兄,平平淡淡同他打了一个招呼。 李宿的心跳都要停了。 他突然想起当年独自一人守在灵堂的时候,万籁俱寂,孤夜苦寒,天地间万物皆失去颜色。 当时也是有个小孩子,出现在他面前,叫了他一声“皇兄”。 这一声皇兄,把他从绝望的深海里叫了回来。 两声皇兄重叠在一起,李宿已经分不清是非对错,也无法再维持端肃与理智。 他不用李锦昶宣召,便自行起身,转身往杖刑处走去。 李锦昶面容铁青,道:“李宿,你要忤逆孤不成?” 李宿不理他,坚定地一步步往前走。 “来人,给我拦住他。”李锦昶也没了往日的冷静。 御林军仿佛雨中的幽灵,突然出现在李宿身边,他们一个个身着铠甲,伸手就要碰触到李宿单薄的身体。 李宿突然一个闪身,高高抬起脚,一脚把御林军踢飞出去。 “停手。”李宿目光紧盯着慎刑司的中监看。 慎刑司宫人不敢停,但那再度被鲜血染红的刑板却迟疑了。 可再迟疑,也毕竟隔了十数步的距离,那刑板在雨水里滑过一道弧度,依旧落在了李宴的身上。 大抵因为愣神,又或许是恐惧,板子不小心往后错了半寸,直击在李宴小腿上。 只听一声沉闷的重击响起,李宴的脖颈高高扬起,嘴里终于发出一道惨烈的痛呼声。 “啊。” 那声音里的痛,任谁听了都肝肠寸断。 他的纤细的脖颈高高扬起,随即便如同风中的落叶,缓缓垂落下来。 再无动静。 李宿的眼睛一瞬涨得赤红,他右手一转,左手一番,身侧两名御林军便被他击飞出去。 “我说,停手。” 场面在一瞬间失去控制。 李锦昶便如同被人卡住喉咙的母鸡,那一瞬间眼睛也赤红得如同滴血。 他怒吼着:“给我拿下!” 随着太子殿下一声令下,一队御林军冲入前庭,直奔已经疯魔的太孙殿下而去。 李宿的长剑在乾元宫外就被收走,此刻手里没有武器,直接赤手空拳。 他在御林军的队伍里挣扎,以毫不要命的姿态同人拼搏,不过是想要去看一眼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弟弟。 暴雨倾泻,也不知是春雨洗礼还是苍天有泪。 李宿出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 他在抵抗刺客时已受伤,此刻伤上加伤,疮上加疮,不多时便伤口崩裂,鲜血氤氲。 然而他再如何拼命,依旧无法从御林军重重包围突破。 他就如同困在囚笼里的野兽,最后发出一声悲鸣。 “啊!” 紧接着而来的是,随着雨幕而来的滚滚惊雷。 天地间的混沌颜色仿佛一瞬被点亮,在那片刻的工夫,廊下的众人看清了李宿眼中的血红和脸上的血污。 他那双眼,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沉稳,癫狂而又暴戾。 李宿如何挣扎,也未曾挣脱御林军的包围,最后被两名御林军一左一右反压住手,硬拖着来到李锦昶的面前。 一个在雨中,一个在廊下。 一个满身血污,一个干净整洁。 李宿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他就那么硬挺着脖颈,死死盯着李锦昶。 此时此刻,大抵是李锦昶心中为数不多的快意时刻。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平日里不是很厉害吗?今日却依旧要如此落魄站在他面前,救都救不下想要救的人。 李锦昶刚要训斥,就听李宿用最大的声音质问。 “父王,虎毒不食子,你如此虐待我们兄弟二人究竟是为何?难道在您心里,只有三弟才是您的儿子吗?” 李宿声音洪亮,语速极快,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乾元宫上方徘徊。 就连倾盆大雨也渐渐收势,转成淅沥小雨。 李宿不等李锦昶回答,继续嘶吼:“父王,难道就因我兄弟二人知道了公主之事,您就要喊打喊杀,全然不顾骨肉血脉?全然不顾宗族礼法?” “若如此,与禽兽何异。” 李锦昶突然听懂了李宿的言下之意,他心中大惊,但转瞬之间,怒火却直冲脑海。 “放肆!” 李锦昶怒吼道:“你就这样同君父说话?不恭不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又是什么东西!” 李宿的声音比他还高,比他更清亮。 “我李宿自幼承贵祖母教导,拜周太傅为师,所学皆为仁义礼智信,所言所行皆是道德二字,”李宿仰着头,自下而上看着李锦昶,目光嗜血,“父王贤德,儿子不配承父王之志,也不堪承储君之责。” 李宿声如长歌:“恳请父王夺儿臣太孙之位,以饶宴弟断骨之罚。儿臣即便不当太孙,也要全兄弟骨肉亲情。” 声声字字,皆如泣血。 余音缭绕,震彻长信。 李锦昶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他面目中的狰狞彻底从理智里钻出,好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和体面。 “好,好,”他后退半步,道,“好!” “御前失仪,不敬父君,德不配位,”李锦昶长袖一甩,“孤看你也不堪储君之位。” 此话一出,杨彦之等臣皆跪:“太子殿下息怒。” 李锦昶丝毫不顾朝臣劝阻,只青面怒视。 “李宿,今孤夺你太孙之位,你还有什么话讲?” 李宿赤红的眼眸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父王,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李锦昶:“放肆!” 李宿根本不理他,他仰起头,任由雨水从他斑驳的脸庞上滑落。 冰冷、刺骨、苦涩。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宿扬声大笑。 然而下一刻,鲜红的血从他口中喷出,随着飘摇的雨一起飞溅在庭前刚开的二月兰上。 李宿双目一闭,整个人往后一倒,再无声息。 雨,突然停了。 ———— 姚珍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宿清早精精神神出门,到了傍晚时分,却是一脸苍白被人抬着回来的。 姚珍珠一开始是慌了神的,但片刻之后,她便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先命人去请周太医,然后便对贺天来道:“殿下身上都湿透了,先给殿下换一身干净衣裳。” 如此安排完,姚珍珠便守在内殿,盯着贺天来和贝有福给李宿更衣。 刚刚穿着衣服还好些,衣裳一脱,姚珍珠便看到他身上的伤。 左手手臂有两处刀伤,右肩也被划破,流出来的血氤氲着洁白的里衣,显得越发凄凉。 姚珍珠都不忍心看了。 她用帕子捂着眼睛,低头出了寝殿,坐在外面的雅室里。 王婉清见她难受,低声安慰:“殿下瞧着伤不算重,小主莫要太过担忧。” 姚珍珠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心里是真的替李宿难受。 越是心疼,她越能明白自己的感情。 此刻的姚珍珠眼眶温热,眼泪便含在眼底,却不肯轻易落下。 她知道,李宿不喜欢看她哭。 姚珍珠低下头,轻轻擦了擦眼角,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 她不知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送李宿回来的御林军也凶神恶煞,人放下便走,一句话都问不到。 但种种迹象表明,今日宫中必定有大事发生,严重到李宿如此被人送回,太医还要他们自己去请。 姚珍珠想要动脑子去分辨是非对错,可无论怎么努力,她的心却还在昏厥的李宿身上。 一想到李宿,姚珍珠便又坐不住,她重新起身,转身回到内殿。 也不过就片刻功夫,贺天来已经给李宿打理干净,正在给他上药。 姚珍珠看得几乎都要哽咽。 她狠狠闭了闭眼睛,紧紧攥着手心,一步一步来到床榻边:“我来吧。” 贺天来便往后退了半步,捧着金疮药伺候在边上:“殿下都是皮外伤,小主莫要太过忧心。” 这话刚才王婉清也说过,姚珍珠却怎么都听不进去。 她没应声,只是继续给李宿上药包扎,待所有的伤都处理好后,才轻手轻脚给他穿好中衣。 “周太医怎么还没到?”姚珍珠问。 贺天来也急,可不能当着贵人面急,姚良媛现在六神无主,一颗心都在殿下身上,他就更不能自乱阵脚,不知所措。 “小主,咱们的人恐还未到太医院,一来一回,便是用跑的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 姚珍珠微微皱起眉头:“可殿下为何一直沉睡?他原也不是如此松懈之人。” 以前的太孙殿下时刻紧绷着,即便夜里也不会深眠,经常都是一有动静就醒。 如今即便是好了些,也不会待贺天来和姚珍珠更衣上药都不醒。 贺天来叹了口气:“小主,下官亦不知。” 姚珍珠点头,这才分心说了一句:“派人去打听打听,看看今日到底为何。” “是。”贺天来见她还算平静,这才退了下去。 他一走,寝殿里就只剩姚珍珠跟李宿两人。 姚珍珠看着皱着眉头,睡得一点都不安稳的李宿,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她平日里拘谨惯了,也有些女孩子的矜持,因此从未特地抚摸他的脸颊。 可如今看着,想要碰触他,却又不敢吵醒他。 即便他睡得不安静,不稳妥,可姚珍珠却依旧想让他好好休息,不要总是时刻紧绷着。 那样太累了。 可她却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劝的。 李宿的紧绷和专注,为的不是自己,也为贵妃娘娘,为毓庆宫的所有人。 他肩膀上扛着的是所有人的命。 即便姚珍珠劝了,李宿自己也不会答应,他时刻记得自己肩上责任。 姚珍珠想到这里,看着他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伸手轻轻帮他抚平。 “殿下,您不能什么事都抗在身上,”姚珍珠低着头,几乎不能看着他苍白的脸,“偶尔也稍微依赖一下身边人,也……依赖依赖我?” 姚珍珠如此说着,几乎都要哽咽。 她缓缓收回手,寻到了李宿被上的手,重新握住。 李宿平日里的手总是很暖,妥帖温暖人心,但此刻,他的手却是那么冰冷,冷得让人心也跟着寒凉。 姚珍珠的目光再度寻回李宿面容上。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抚慰,又或者是因为两人交握的手,此刻李宿的表情逐渐安然下来,似乎当真在安睡。 但姚珍珠依旧害怕。 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殿下,上次您同我说我心悦之,我心里其实很犹豫。” “我害怕这份心会随着时间消散,怕未来会出现另一个人,让殿下重新喜悦。” “我这一辈子,曾经拥有旁人羡慕不来的亲情,可却一个个逐渐消失在人生里。” “一路行来,原本花团锦簇,最终却茕茕孑立,得而复失的滋味,太可怕了。” 姚珍珠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懦弱,我犹豫徘徊,我让殿下失望了。” “但我是真的怕了,拥有过后再失去,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姚珍珠不自觉便絮絮叨叨起来。 她是说给自己听,也是在同李宿剖白,她想把心里的话都宣泄而出,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心意。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坚定,或许会同李宿一起走过很多个四季,一起相伴多年后,才会放下心里这个结。 但现在,她突然意识到,所有的纠结和犹豫,在失去李宿的恐惧面前,全部不值一提。 她紧紧握住李宿的手,感受他的脉搏起伏,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才能让自己的心跟着踏实下来。 相比于害怕有一日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消散,情不复往昔,她发现自己更害怕来不及回应他的感情就失去他。 面临离别,面临失去,得到的时候未曾珍惜,才是最遗憾的。 此刻姚珍珠终于明白,为何那一日李宿就那么果断同她倾诉钟情。 不仅因为李宿果决勇敢,更因为他知道什么是珍重,什么是拥有,什么是珍惜当下。 是她自己太过懦弱,未曾坦白告诉他自己心。 这一刻,她的心又痛了起来。 如果李宿这一去再也回不来,如果他再也不能同她闲谈微笑,一起坐看云卷云舒,那两人一起生死携手的这些日子,终将失去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也带给李宿一生的遗憾。 何必犹豫,又何必纠结? 顺从自己的心,两人携手共度,岂非美哉? 姚珍珠低下头,用那双眼眸认真看着李宿,轻声告诉他:“殿下,等你醒来,无论你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同你说。” “只要你能醒来。” 然而李宿这一觉睡得太沉了,他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告白,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噩梦之中。 李宿只觉得梦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好似徜徉在御膳房的百花园中,奔跑着感受百花盛开。 他仿佛无忧无虑的孩童,懵懂感受春日的美好,也肆意享受童年的快乐。 但他跑着跑着,两旁鲜花逐渐凋敝,枯叶飞舞中,一个半月垂花门现于眼前。 李宿的脚步顿时沉重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一道声音不停告诉他:不要过去,不要看。 然而,从枯叶中突然窜出两条藤蔓,一左一右缠住他的胳膊,把他一路往前带。 李宿听到自己痛呼出声,几乎是发自内心的拒绝:“我不想看!” 他是不想看,但藤蔓不会放过他,一直把他拖到了门口。 李宿的心扑通直跳。 他紧张得手脚冰凉,想要逃避回百花盛开的御花园,可藤蔓却无情地把他压在窗口。 透过竹纹隔窗,他渐渐看清屋内世界。 李宿挣扎着,却还是挣脱不过,最终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片影影重重的三君子苏绣屏风,屏风边上摆了个红木方几,几上一盏铜鎏金博山炉正冒着袅袅青烟。 这一景一物,雅致至极。 李宿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 他似乎来过这里,又似乎认识此间之人。 就在这时,云卷而散,金乌重现,阳光丝丝缕缕漏进人间。 李宿就着这一丝春光,看到了屋中的两个人影。 一个斜靠在窗边,倚栏而坐,另一个则背对着窗户坐在另一侧,看不清面容。 阳光刺目,李宿现在反而瞧不清眼前景。 李宿只隐约背对他的男子身材背影宽阔玄黑,乌黑发顶的远山金冠灿烂夺目。 而另一边的那个消瘦的身形,却是素白而窈窕的。 屋内两人静了许久,男子便把茶盏放下,对另外的那个素白的身影道:“此番实在不可。” 他声音低沉,威仪天成。 李宿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想要吸上一口气来,却有什么狠狠掐着他的脖颈,把他从窗边整个拽起来。 “呼,呼。” 李宿使劲呼着气,他挣扎着,拼尽全身力气,一把掐住对方的手。 他的手冰冷冷的,可对方的手腕却纤细而温暖。 全不似梦中景。 下一刻,李宿睁大眼睛,冷冷看着眼前人。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意图伤害他的敌人,亦非梦中的那两个让人痛彻心扉的背影,而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小姑娘。 姚珍珠努力睁着自己那双莹莹美目,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见李宿一眼便看到自己,眼中寒光不再,如同春雪消融,绿意重现,姚珍珠扯出一个欢喜的笑。 她几乎喜极而泣,想也不想便直接扑了上去,直接抱住了李宿的脖颈。 “殿下,您可算是醒了。”姚珍珠哽咽地说。 最终,她也没有落泪。 李宿醒了,重新回到她身边,她应该高兴。 姚珍珠眼中含泪,看着架子床上挂着的如意平安结,浅浅笑了。 “醒了就好。” 第99章 【二合一】终有一日,你…… 李宿刚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蒙,他似乎还沉浸在梦中,不知光阴几何。 直到姚珍珠扑进他怀中,他感受到了冰冷世间的片刻温暖,才让他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李宿抬起手,稳稳环住姚珍珠的腰,在她后背轻轻拍抚。 “好了,我这不是醒了?”李宿也顾不上外人在,只对她轻声细语,“乖,莫哭。” 姚珍珠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喃喃地说:“我没哭,醒了就好。” 李宿听到她软软的嗓音,只觉得重复人间。 他规律的拍抚着姚珍珠的后背,直到她冷静下来,才松开了环抱她的手。 “好些了?” 姚珍珠这才想起殿中还有周铭周姑姑等,脸一下子涨红,低着头不吭声。 李宿从堆叠的衣袖中寻到她的手,紧紧攥在手中。 他看向周铭:“孤无妨,二弟如何?” 周铭隔了这么久才到,是先去了外五所。 李宿刚一清醒,立即便知其中关节,直接便问出了口。 他思路清晰,但周铭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有些犹豫。 李宿的脸色便一点点沉了下来。 “周太医,你且直说。” 周铭这才拱手行礼,低声道:“殿下,臣是跟院正一起到的,到时宴殿下已经昏厥,两股之下全是血糊,不过仔细医治之后,发现这两股之伤皆是外伤,大约养一两个月能养好。” “只是……”周铭心里也有点难受,“只是宴殿下的左腿膝盖处被打裂,这个最少要养三个月,三月之后是否能行走,这个就连院正都无法断定。” 李宿心绪不佳,下意识想要攥住手心,可他刚一用力,就感受到了手心里的柔软。 那是姚珍珠的手。 姚珍珠也回握住他:“殿下莫急,周太医所言是无法肯定,并非彻底无法医治。”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看周铭,眼神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但周铭却也没办法给出更多回应了。 他再度行礼,对李宿和姚珍珠道:“宴殿下左腿受的那一下很重,直接打断了膝盖骨,以至于宴殿下才会疼痛难忍,昏了过去。” “伤筋动骨一百日,这一百日若能好,是最好的结果,但以宴殿下的伤势,即便是伤好了,以后也再无可能同常人一般。” 言下之意,李宴以后就成了瘸子。 他此话一出,李宿那张苍白的脸顿时冷若寒冰,殿中温度骤降,让人觉得心中发寒。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宿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周太医,孤过几日便要离宫,二弟的伤就交给你了,望你务必医好其身。” 周铭在外行走,自然知道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撩袍跪下,给李宿行大礼。 “殿下放心,臣既效忠殿下便不会食言而肥,宴殿下的伤臣一定尽力。” 李宿这才微微松开眉头:“好,你下去忙吧,周姑姑,替孤送送周太医。” 周姑姑看了看姚珍珠,又看了一眼李宿,这便福了福退了下去。 待她退下,贺天来上了汤药和茶水,便也退了下去。 姚珍珠下了床来,端起药碗回到床边,对李宿道:“殿下,先吃药吧。” 这不是周铭给李宿开的药,是补养心肺的补药,今日李宿实在大悲大喜,又淋了大半日的雨,周铭怕他撑不住,才叫吃一碗。 若是以前,李宿吃药怎么也要姚珍珠哄上半天,可现在他却一下子乖了起来。 姚珍珠刚想劝他,他自己便接过碗,一口气喝了干净。 瞧他这样,姚珍珠的心又疼了一下。 她去桌边取了一块松子糖,回来喂给李宿,然后才在床畔边坐下。 “殿下,用过药便歇下吧,”姚珍珠轻声细语,“有什么事明日养足精神再去办?” 她不想让李宿再回忆一遍,也不想让他心绪难平,她只想让他好好休息,把这一日耗损的精气神都补回来。 李宿却对她伸出了手。 姚珍珠脸上蓦地一红,她往前蹭了蹭,这一次无比乖顺地靠在了李宿怀中。 李宿紧紧抱住她,仿佛抱着自己仅剩的珍宝,珍惜而郑重。 “珍珠,如果我说,以后我们要留在宫里呢?你会不会生气?” 姚珍珠眨眨眼睛,一时没有想明他是何意。 李宿把下巴放到她的发顶,抱着她安静地望着远方。 从乾元宫出事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去一个时辰,此时金乌已落,星海重澜,转眼便是乌夜。 就如同他这一整日的心境,从晴朗朝阳再到大雨纷至,最后则是万籁俱寂时。 在他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把这些里里外外的龌龊都剖析清楚,他才重新恢复到往日的安稳与平静。 此时此刻,似乎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重复波澜。 姚珍珠思索片刻,却反问:“为何不出宫?是以后都留在宫中,还是暂时不能出宫去玩?” 李宿用很平静的声音回答:“我不想放弃皇位了。” 姚珍珠都惊呆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一遍:“什么?” 李宿用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我说,我要去争皇位。” 姚珍珠被他蹭得有点迷茫。 她不知他为何做出如此重大的转变,也不想问到底为何,直接了当的支持,才是她此刻最想做的。 “好,”姚珍珠道,“那咱们就留在宫里,盛京的春日也很美,我很喜欢。” 李宿一把抱紧了他。 他生来运气就不好,普天之下,竟无他栖身之所,可踽踽独行至今,他却渐渐寻到了同路者。 原来苍天终究没有彻底遗忘他。 少时有贵妃教导关怀,长大之后又有姚珍珠知心陪伴,无论他如何选择未来的路,是坐船还是渡舟,她都无所畏惧。 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 很奇怪的,李宿只觉得在李锦昶面前积攒的怨气,都随着那一口血喷发出去,时至今日确实不会再扰乱他的神智。 李宿轻轻拍了拍姚珍珠的后背,正准备给她解释今日之事,却听她道:“殿下,原是我太优柔寡断,不够勇敢,今日我都想明白了。”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用自己那双多情的美目去追随他的。 “殿下想要出宫,咱们便出宫,殿下想留在长信,咱们就留在长信,即便殿下不想再生看这世间,我也……” 姚珍珠深吸口气,终是道:“我也愿随殿下脚步,一起奔赴阎王殿。” “殿下,吾心亦悦之。” 姚珍珠说完,突然冲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春日烂漫,百花盛开,道不尽人间好时节。 李宿今日被逼到绝境,已经油灯枯竭的心灵,因这一句话重复生机。 他记得第一次同姚珍珠深谈时,是他想要把姚珍珠留在毓庆宫,姚珍珠跟他说出宫只是想寻找哥哥,实际上在宫中生活更安稳一点。 她看似很无所谓,其实把态度摆得很正。 之后随着两人接触,随着两人不断的相互了解,李宿越发明白姚珍珠的前半生有多艰难。 民生多艰,万物凋敝,是为政者之祸。 姚珍珠幼时的艰难孤苦不光要赖苍天无情,也要怪为政不仁,这一点李宿从不否认,相反,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也正因如此,姚珍珠才拼尽全力,哪怕违背本意给他做司寝宫女,也要好好活下去。 对于姚珍珠来说,她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活到了今日。 可如今,姚珍珠却对他说,愿意陪他一起死。 这一句话,比她之后的告白还要令李宿神魂震荡。 他甚至不敢看姚珍珠的眼眸,伸手重新把她抱进怀中,再也不想放开。 “珍珠,珍珠,”李宿呢喃她的名讳,“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李宿说着说着,一滴晶莹的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但眼泪却是止不住,偏要为此刻奔涌出来。 李宿怀里抱着她,感觉自己已经拥有了世间万物。 从未有过的满足爬过新河,在河中滋养出一尾尾顽皮的游鱼。 姚珍珠没有看到他的眼泪,却听出他声音里的哽咽。 她的脸有些红,更多的却是开心。 “殿下,其实是我以前把自己路走窄了,”姚珍珠同他道,“我以前光想着拼命活下去,可到底为什么而活,又是如何而活,我从未想过。” “活下去这个信念,占据了我的心神,令我无暇他顾。” 姚珍珠轻声道:“可是殿下的关心和爱护,却给了我另一个选择。” “与其为了活儿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潇洒一回,喜欢谁便去说,想要什么便努力争取,这才是真正的活着。” “是殿下改变了我。” 李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的,却是渐渐抚平了姚珍珠心中的涟漪。 “珍珠,你也改变了我。” 李宿声音很轻,两人如同呢喃一般,却说着相识以来最动听的情话。 “有你之前,世间黯淡无光,有你之后,世间千姿多彩,”李宿声音里渐渐有了笑意,“因为你,我渐渐不再厌恶这暗无天日的日渐,不再厌恶这肮脏恶心的长信宫,也不再厌恶我自己。” “原来的我,连我自己的都不能接受,我又如何可以心怀天下,做个心胸宽广的明君?” “但现在的我被你彻底改变了。” “我终于明白,错的不是我,脏的也不是我,我只要把这长信的脏污都洗清,那便能大白于天下,能还给大褚太平盛世。” “只有我赢到最后,笑到最后,我才能得偿所愿。” “输家才永无宁日。” 李宿把姚珍珠轻轻从他怀中挪开,低下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印上一个吻。 “珍珠,我不用你陪我死,我要你陪我度尽这世间繁华。” “终有一日,你会是我身边最尊贵的人。” ———— 李宿话音落下,回应他的是一室寂静。 姚珍珠已经神游天外,好似听懂了李宿的话,又似乎全无清明。 她甚至把全副心神都压在李宿的一字一句上,根本没有注意他落在唇上的轻吻。 李宿低头看着她,见她睁着明媚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眼神中有着最初相见时的清澈和懵懂。 她就如同突然闯入花园里的幼兽,浑身上下都是单纯而美好。 但深入去了解,才知她一路蹒跚,靠自己才进入花园。 李宿心中的怜惜与爱意顷刻间浇灭了理智。 他再度低下头,准确找到了她的红唇。 姚珍珠愣了一下,一阵热意涌上脸颊,让她羞赧极了。 两个人从未离得如此近过,近到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姚珍珠伸出手,想要轻轻推一下他,可碰到他胳膊的时候,却缓缓握住了。 这个细小的动作被李宿准确捕捉,他环过姚珍珠纤细的腰肢,把她往自己身上带。 唇齿之间,有姚珍珠身上清甜的桃花芬芳,也有李宿还未褪去的血腥气。 两相纠缠在一起,竟成了靡靡之香。 李宿的呼吸不由加重。 天地之间,星夜璀璨,晚风习习。 姚珍珠的脸越发红润,一直难言的窒息从胸肺涌上,让她脑子里越发混沌。 可唇齿间的温柔,却让人沉醉。 待到姚珍珠实在坚持不住,才在李宿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 “唔。”姚珍珠轻哼一声。 李宿这才依依不舍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 “傻姑娘,下次记得吸气。” 姚珍珠看他一眼便立即转开眼神,脸比落日时分的晚霞还要红润,透着莹润的弧光。 李宿看着他的小姑娘,忍不住轻笑出声:“真是个傻丫头。” 若是往常,姚珍珠一定要同他分辩几句,但现在,姚珍珠整个人晕晕乎乎,自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再一个也实在有些害羞。 李宿抱着她,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安抚她的情绪。 “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李宿声音都带着笑,“我好期待。” 姚珍珠听着听着,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高兴什么,但却知道自己满心愉悦,开心满足。 那种拥有了以后的幸福,就是让人会勾起唇角,给自己,也给爱人一个微笑。 两个人安静了好一会儿,李宿才开口:“今日其实我已经知道李锦昶要有动作,也做好了要被废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宴弟会出来承担了这一切。” 这些年,两人关系不远不近,偶尔碰到了说几句话,碰不见就当毫不在意。 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么多皇孙中,他们只把对方当成了兄弟。 姚珍珠安静靠着他,听他讲述今日发生的一切,心中的疼惜不断翻涌,让她也跟着红了眼眶。 待听到李宴被杖刑的时候,姚珍珠几乎都要听不下去。 “天子殿下,”姚珍珠哽咽道,“为何这么狠绝。” 就如同李宿说的那般,虎毒不食子,李锦昶却全然不顾儿子的脸面和体统,也根本不在乎儿子的身体康健,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刚刚那些恨意似乎已经随着雨水褪去,李宿现在再开口时,只剩下平静和冷漠。 他看着不远处的博山炉,看着香炉中袅袅青烟,缓缓深吸口气。 “他当然是不在乎的,”李宿道,“我原以为,他尚未登基,也未曾彻底得偿所愿,不会下死手,但我错了。” “李锦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若非他确实真心实意对李端好,我都要以为他同为一样恨这天下。” 李锦昶确实对李端很不一样。 他细心教导他,读书识字都是亲力亲为,对他也总是嘘寒问暖,父子两人在一起时总是很和睦。 姚珍珠叹了口气:“便是打,也不能往死里打,二殿下的腿……” 李宿皱了皱眉头,道:“一开始我们都没想到宴弟会突然顶罪,这大抵不是提前安排好的,但宴弟对我的维护,却彻底激怒李锦昶,让他失去了慈心与耐心。”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让宫人下了重手,”李宿声音越发冰冷,“一个瘸了腿的皇子,还如何能继承大统?” 姚珍珠心里一惊,忍不住坐直身体:“太子殿下难道知道殿下的打算?” 李宿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无声安抚她。 “并非如此,他只是要把自己看不顺眼的障碍都扫清罢了。” 李宿如此说着,情绪突然有点沮丧:“这一次,是我错了,我把事情想得太绝对,也把宴弟看得太懦弱。” “要不是我,他也不会……” 李宿声音里都带着颤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有伤的手。 他终究还是没有保护好身边人。 这种痛苦,并非言语能形容。 为了让李宴不被他牵连,这么多年,两兄弟话都不能多说几句,他们小心翼翼在这长信宫中生存,每一日都是谨小慎微,从不出错。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想要放过他们。 “今日到底是我错了,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太天真,我的避让并不能让身边人平安,只会让敌人觉得我软弱无能,柔弱可欺。” “在这长信宫里,从来没有平稳和谐的局面,要么胜者为王,要么两败俱伤,仅此而已。” 姚珍珠担忧地看着他,轻声道:“殿下。” 她这一声呼唤,把李宿从孤寂与痛苦中带离出来。 李宿长舒口气:“我当时便明白,只有我赢了,只有我最终坐到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上,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所有人。” 说到这里,李宿低下头看姚珍珠。 “这一条路,比第一条路更难走,赢了便是坐拥天下,输了……” 若是输了,便会满门抄斩,一个活口都留不下。 心有牵挂,便能让人坚强。 姚珍珠亦然。 她抬头看向李宿,目光真诚一如往昔。 “殿下,我刚就说过,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着你。” 姚珍珠说着说着,轻轻勾起唇角,眼眸里也洋溢着幸福的光。 “我原不懂什么叫同生共死,现在懂了。” 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亦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古人早先便言,至今才明,至今才懂。 李宿握住她的手,同她相视一笑。 “同生使得,同死不可。” 两人说了半天话,待到殿外华灯初上,宫灯莹莹,姚珍珠才觉腹中空空,实在有些饥饿。 李宿听到她肚子咕咕作响,便让贺天来布菜,简单用过晚膳,李宿的精神便又好了许多。 他对姚珍珠道:“今日我御前顶撞,明日李锦昶肯定便要下诏书废黜,不管我是病是伤,明日就要离宫。” 他想了想,道:“今日你便……” 姚珍珠立即打断了李宿的话:“殿下,您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只要咱们在一起,哪里都使得。” “我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千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地没住过,我不怕的。” 李宿微微一愣。 姚珍珠的这些话仿佛温暖的泉水,丝丝缕缕滋养他的心。 “傻丫头,我自然是要带着你,不光是你,”李宿道,“只要愿意跟着我走的,我便带着毓庆宫所有人,一个都不会落下。” “我只是想说,今日你便辛苦一些,得紧着收拾行李,宫中的琐碎事也得靠你来操持。” 姚珍珠的脸又红了。 她眼神一飘,根本不敢继续看李宿,而是看向桌案上的橘子。 “小厨房和库房的也都带上?” 李宿皱眉思忖,道:“库房的东西周姑姑应当知道带什么,我让贝有福跟她一起清点,能带的自然要带。” “小厨房你便看着办吧,若是吴大厨愿意跟着走,那便让他带些人。” “李锦昶不会给我挪到什么好地方,这毓庆宫,以后只怕也住不上了。” 与其让人把自己用惯的东西破坏,还不如全部带走,料想李锦昶也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他。 那样可比毒打儿子还要难看。 李宿说完,突然叹了口气:“明日大概还要劝一劝贵祖母。” 姚珍珠本来还在想如何在一日内干脆利落挪宫,突然听到李宿如此感叹,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殿下,您是真的很怕贵妃娘娘?” 李宿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剥了一个橘子,掰了一瓣塞进她嘴里:“也不是怕,就是心存敬畏。” “她跟我们所看所想皆不同。” 姚珍珠似懂非懂,咬了一口橘子,突然皱了脸:“好酸。” 李宿被她那样子逗笑,自己也吃了一瓣。 唔,确实酸。 两人说了会儿话,就各自分开忙。 姚珍珠匆匆回了后殿,连夜安排收拾行李,准备明日挪宫。 李宿却还留在书房,接连写了好几封奏折,又吩咐贺天来:“明日无论如何都要把宴弟送出宫,让他在自己府中养伤,待到他醒了,便把咱们在宫里所有的暗桩都报给他,以后由他定夺。” 贺天来立即答:“是。” 李宿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李宴的伤,道:“太医院只周铭还会伤心,其余几个都是和事佬,你让尉迟闻在坊间寻几个大夫,直接送入二弟府中,务必叫其悉心医治。” 贺天来又应下。 李宿揉了揉额头,他奔波一整日,又吐血又淋雨,这会儿也有些头痛脑胀。 但这些都不及他更改决定来得重要。 既然要争,就一定要赢。 李宿目光微闪,抬头看向贺天来:“那个刘发怎么样了?” 贺天来躬身道:“小刘家中已经安置妥当,他点了头。” 李宿这才松了口气:“那便好。” “他只是胆小,却不蠢,知道要做什么。” 李宿说完,继续低头写折子。 明日他就能出宫了,虽是废黜,却并不叫人觉得难过。 此时此刻,他心中甚至有些雀跃。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甚好,甚好。 第100章 你啊,还是把我想的太…… 虽说毓庆宫里上上下下几十号宫人,可挪宫却并非小事。 因时间紧急,姚珍珠也只好让小厨房制备了些简单宵夜,让宫人连夜收拾行李。 她自己的东西本就不多,有王婉清领着两个小丫头收拾就行,倒是库房有李宿积累十几年的旧物,想要把所有的物品都清点清晰并非易事。 姚珍珠跟周姑姑和贝有福连夜忙碌,终于在鸡鸣时分把库房清点清楚了。 能带的几本都让人装了箱,不能带的大件家具也都堆在角落,没有挪动。 姚珍珠看着院子里堆满的箱笼,擦了擦额头的汗:“倒是没想到,殿下存了这么多东西。” 周萱娘让如雪取了帕子来,给姚珍珠擦脸,笑着说:“殿下毕竟在宫中多年,怎么也要存些体己。” 她如此说着,脸上的笑意微收:“再说,先太子妃娘娘的库存当时也给了殿下,这些年殿下虽走礼出去不少,却还是存了一些。” 姚珍珠也发现,有十来个旧物箱子都贴着封条,好似一直没有开过。 她点头,低声问:“姑姑,可否问过宫人,看谁愿意跟着咱们走?” 周萱娘自是同李宿一心,李宿想要出宫,她就陪着出宫,瞧李宿高兴,她也是高兴的。 此刻一说,她便道:“咱们宫中的老人肯定都跟着走,前两年新来的小宫女和杂役的约莫不会跟,这都不是大事,此事下官会处置清楚,小主勿要担忧。” 姚珍珠点头:“姑姑辛苦。” 东西都收拾好,姚珍珠也伸了个懒腰,笑着说:“自从来了毓庆宫,一直都是早睡早起,每日都很规律,难得今日熬了夜,竟还有些怀念。” 原她在御膳房时,偶尔也要值夜,夜里无法安睡就用萝卜雕花,每日早起都能摆一盘百鸟朝凤。 几个月没熬夜,突然忙了一宿,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困顿,反而把自己忙精神了。 姚珍珠又翻了一遍账册,觉得没什么遗漏,才对贝有福道:“贝公公,不如先用早膳吧,用过早膳宫人们也都叫歇一歇,吃口茶缓缓神。” 贝有福正要答,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此时天色尚早,宫门未开,毓庆宫也一直紧闭宫门,没有任何人进出。 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忙碌了一夜的毓庆宫人瞬间紧张起来。 周萱娘下意识看了一眼姚珍珠,姚珍珠便道:“去前殿。” 李宿这一夜也一直没闲着,折子写了满满一盒,临近清晨又吃了一碗参茶,继续顶着胀痛的额角写下一本。 他在殿中,又很专注,倒是没听到前面的敲门声。 直到姚珍珠快步而入,才把忙碌的李宿叫了回来。 “殿下,有人叫门,开是不开?” 李宿抬头看是她,便放下笔,起身甩了甩手:“应当是贵祖母回宫了,开门。” 李宿这起身有些猛,起来时还晃了晃,姚珍珠忙上前扶了一把。 “殿下,不是让您昨夜好好休息?” 她一直在库房清点,前半夜还偶尔分神往前殿看,那时前殿自也是灯火通明,后半夜没得空闲,她便以为李宿歇下了。 倒是没想到,他也在这忙了一宿。 李宿扶了一把姚珍珠的手,很快就缓过神来:“不碍事,主要是昨日淋了雨,略微有些伤寒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姚珍珠的手,声音颇为乖顺:“已经吃过药了,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姚珍珠一听他叫夫人,微微一怔:“怎么就是夫人了?” 李宿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外走:“今日废黜诏书便要宣召,我既不是太孙,可能亦不是皇孙,便只能做黎民百姓。” “寻常男子对家中娇妻,自然要尊称一句夫人。” 姚珍珠:…… 姚珍珠感觉脸上热得都要冒烟,但心里却特别高兴,以至于她虽然一句都没回,嘴角却高高扬起,脸上也挂着甜笑。 这种甜蜜,说不出口,却甜到心中。 李宿弯腰扭头看她,见她自己在那自顾自高兴,还挑眉逗她:“夫人呐,为夫如此勤勉,夫人怎么不鼓励小生则个?” 姚珍珠有些羞赧地偏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红霞。 “殿下!”姚珍珠小声说,“还有外人在的!” 李宿倒是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逗她。 “好了好了,这不是贵祖母来了,我心里紧张么。” “珍珠莫要生我的气。” 两人说话的工夫,宫门初开,贵妃娘娘的仪仗直入毓庆宫中。 姚珍珠微微顿住,往后缩了缩脚,李宿便自然而然放开他,独自迎上去。 “孙儿给贵祖母请安,原还以为贵祖母要晚些时候才到,没成想……” 李宿话还没说完,一道不怒自威的女声便响起:“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祖母?” 随着声音响起,宫人上前打开轿门,一道银红的身影显露在众人面前。 贵妃只穿着一身简单的修身常服,头上簪了一把碧玉簪,通身上下素净得很。 她本就肤白貌美,年轻持重,无论如何看,都无半分胭脂气。 只是此刻眼下略有些青黑,也未曾上妆,难免有些疲惫之色。 李宿收敛起脸上的笑,上前亲自搀扶出贵妃,扶着她往寝殿里行去。 “祖母,孙儿知错了。” 贵妃娘娘看着一脸担忧的姚珍珠,又看着庭院中堆满的箱笼,眉头倒是略微舒展一些。 如此看来,毓庆宫倒并非如同外界传闻那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李宿没让宫人跟随,只跟姚珍珠一左一右搀扶着贵妃,缓缓入了寝殿。 待到贵妃稳稳落座,李宿才同姚珍珠一前一后跪倒在她面前。 “此番让贵祖母担忧,连夜为我奔波,是孙儿不孝,孙儿知错。” 他一个头磕下去,姚珍珠也跟着一起给贵妃行大礼。 贵妃见两人都忙了一夜,不由有些心软:“都起来吧。” 李宿直起身,却未曾起身。 “时至今日,有些话孙儿当得同贵祖母讲明,否则孙儿心中难安。” 贵妃挑了挑柳叶眉,一手排在副手上,发出嘭的声响。 “你是想说,你早就想被废出宫这事?” 李宿微微一顿,随即便笑了:“还是贵祖母厉害。” 从进入毓庆宫,贵妃娘娘满打满算就瞧了两眼,就凭借这眼力,便已经能推算出此事的前因后果。 李宿见她心平气和,便也跟着起身,让姚珍珠在边上煮茶,自己则坐到贵妃身边。 贵妃看了一眼姚珍珠,意味深长地瞥了瞥李宿。 李宿这才有些不好意思。 贵妃嗤笑一声,道:“你给我说说,昨日到底如何。” “你说完了,我再看要不要用鞭子抽你。” 李宿深吸口气,又简单说了说昨日之事。 待他说完,才道:“从父王安排此事开始,我心中就又预感,他要借机废黜我的太孙之位,如今京中安稳,我又没有任何差错,能废黜我的只有不敬先祖这个罪名。” “因此,我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被废黜之后就挪出宫去,不继续留在长信。” 出去其实更好动作,留在长信宫,时时刻刻被人盯着看着,什么事都不好做。 贵妃娘娘深深看他一眼:“被废之后,你才好把宴儿推上来?” 李宿没想到贵妃娘娘连此事都猜到,难得有些汗颜,又有点胆怯。 他把玩着腰间的如意玉佩,那些话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难道要告诉贵妃,你这么多年悉心教养,耐心筹谋,却并非我的本意? 贵妃凌厉地看他一眼:“怎么,不敢说了?” 殿中一瞬有些安静。 就在这时,姚珍珠拖着茶杯上前,给两人一人倒了一碗热茶。 “娘娘,且吃口茶,散散疲乏。” 贵妃看着手边你的茶,又看了看眼前讨好看着她的年轻姑娘,难得生出几分柔软心肠。 “你啊,倒是命好。”贵妃对李宿说。 “千算万算,我都没有算到你身边竟能有如意知己,红粉佳人,”贵妃叹道,“在这深宫里,能寻一知己殊为不易。” “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就是看了姚珍珠的面子,说了软话。 李宿略松了口气,起身牵着姚珍珠坐到自己身边,然后才对贵妃道:“贵祖母,我以前是不敢同您说。” 贵妃娘娘出身名门,与孝慈皇后同出一支,皆为溪川苏氏。 只是她父亲习武不崇文,二十几岁便远赴边关,带着一家老小安家于云霞七州。 当年云霞七州是什么境况,大褚黎民百姓皆知,为了抵抗越发强大的北漠,云霞七州顽强抵抗,不让胡虏铁骑践踏中原。 洪恩二十三年,贵妃苏碧鸾的兄长,孝慈皇后的堂弟战神苏长卿战死于汉阳关。 同日,北漠老狼王战死。 国失战神,举国皆哀,然苏长卿的死,却给了北漠长达五年的动乱,也守了汉阳关内百姓的安稳生活。 是以,才是国士无双。 同这样国士系出同门的苏碧鸾,又岂非见识浅薄之人。 她心中所想、所念皆为天下,皆为百姓。 北漠一日不平,大褚便一日不能永安。 苏碧鸾在宫中这么多年,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云霞七州,为边关百姓,也为那些日夜守护边关的戍边军。 她扶持李宿,除去她本身的慈爱,最大的原因便是李宿身上有一股劲儿。 苏碧鸾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绝非宫里娇弱的波斯猫。 若放他到草原上,他一定是最凶恶的狼王。 所以她一心一意教养他,想要把他教导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要让他成为意志坚定,绝不退缩的储君。 这一切,李宿都很清楚,也感念颇深。 正是因此,他才不能跟贵妃说,自己其实根本不想当皇帝。 这不啻于漠视她多年的付出,没有看懂她的真心。 但今日,李宿重新下定决定,终于可以把心中所想都告诉贵祖母。 他不想继续隐瞒,这些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苏碧鸾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轻声笑了笑:“你啊,还是把我想的太简单了。” 第101章 他若不动手,说不得大…… 苏碧鸾伸手在耳边轻轻一抚,把碎发都塞入耳后,然后便笑看向李宿。 她问:“我想要的东西,难道还要让旁人帮我争吗?” 李宿先是一愣,随即便也跟着笑起来。 “是孙儿着相了。” 李宿端起茶杯,恭恭敬敬给苏碧鸾敬了一杯茶,苏碧鸾也回了他的茶。 正所谓关心则乱,李宿年幼时身边只她一个亲近长辈,自不想让她的对自己失望,他越来越努力,想要成为最好的那一个,却也渐渐的,不敢袒露心扉。 这些话,若是早些说,苏碧鸾也不会怨怪于他。 李宿长舒口气:“祖母是巾帼英雄,是天下女儿的表率,孙儿自愧弗如。” “你啊,就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苏碧鸾看着年轻的孙儿,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早无稚气,心中又有些怜惜。 正因为一路走来都要靠自己,所以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做的事不敢做,他为旁人费尽心思,筹谋好所有人的未来,就是没有在乎过自己。 若非昨日李锦昶禽兽不如,李宿怕也不会动了争抢的心。 无论他本以为何,天意不可违。 苍天把他一步步推到这个位置,就万没有让他中途退场的道理,该是他的,终归还要是他的。 苏碧鸾轻轻抿了口茶,端着茶杯看向前方,未有目的,目光却坚定。 “从小到大,我想要的都是靠自己争取,”苏碧鸾轻声道,“这样到手的东西才是最踏实的,靠别人施舍,即便那东西再好再美,也失去了意义。” “我悉心照料你,是因为觉得你是可塑之才,也因你从小坚韧,绝非软弱之辈,更因你同我亲近,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苏碧鸾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宴儿的戒心就很重,他只接受他信任之人的好意,他不接纳我,我也不好贸然出手。” 苏碧鸾如此说着,李宿不由回想起少年时光。 那时年少,不懂这些是非对错,如今想来,一点一滴都有印证。 苏碧鸾是个比任何人都温柔的人,但她的内心又无比强大,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撼动。 她对李宿道:“我想要夺回云霞七州,想要重新巩固安北关,让北方的那些狼崽子们再也不敢在我大褚的土地上烧杀抢掠。” “为此,我几乎放弃了一切,”苏碧鸾道,“我在皇觉寺一住就是七年,这七年里,我只关心一件事。” “我们大褚的神臂弓到底是否可以造成。” 她离开皇宫,离开一切富贵荣华,离开了年少的李宿,为的就是这一把神臂弓。 当年苏长卿研制到一半的,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单人武器。 一旦拥有了它,北漠的骑兵将不能横行于云霞七州,也无法再在大褚境内横行霸道。 这么多年,苏碧鸾没日没夜,耗费无数心力,为的也都是这一把神臂弓。 “我想收回云霞七州不假,却也知如今尚且国泰民安,不能穷兵黩武,惹生灵涂炭,”苏碧鸾道,“神臂弓一日不成,大褚便一日不会发兵,唯有掌握可以压倒一切的神兵,才能挥师北上,直指雁庭。” 苏碧鸾并非冲动之人,兄长为国捐躯,苏家军死伤无数,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冲动行事。 她心里始终有一杆秤,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话说到这里,苏碧鸾便也不用再多言。 未尽之意,李宿一定能懂。 果然,李宿听到这里,起身冲苏碧鸾深深一恭:“祖母高义,孙儿崇敬万分,只望以后大业能成,让祖母可以得偿所愿。” 他知道苏碧鸾是何意,苏碧鸾不需要靠扶持一个皇帝来攻打云霞七州,她想做的事,早就已经安排好,只要神臂弓能成,只要能训练出一支神机营,攻打北漠指日可待。 无论皇位上为何人,苏家军和戍边军的虎符始终在苏碧鸾手中,皇帝不肯派兵,苏碧鸾也有一万种办法逼迫皇帝就范。 这就是将门虎女的气魄。 但李宿如今已经落了心意,他不想再任由李锦昶肆意妄为,他要让他筹谋半生,最终一日无成,到头来,还是跟苏碧鸾的筹谋异曲同工。 苏碧鸾看着李宿,眼中慢慢有了些许欣慰。 “你长大了,时至今日,也算彻底懂事,”苏碧鸾道,“我原就知道你稳重,如今倒是可以彻底放心。” 说到这里,苏碧鸾看了看姚珍珠:“再说,现在你身边有了媳妇,倒是不用我这个祖母再替你操心。” 李宿一听媳妇两字,脸上差点没崩住,险些露出一个傻笑来。 不过想着如今事态庄重,李宿还是憋住了,继续道:“祖母,父王今日应当就会下诏,废黜我太孙之位,今日我便会挪宫,不再居于深宫,行事倒是方便许多。” “祖母有何安排,尽可知会孙儿,孙儿一定能完成使命。” 苏碧鸾听到他这一眼,若有所思点点头:“以退为进,倒也并非坏事,端看你能去哪里了。” 盛京之中,有一处空置的皇家园林,有的风景如画,有的则零落废弃。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出长信宫,天地广阔,李宿便可自由翱翔。 李锦昶这一步棋下得大错特错。 他若是一直把李宿控制在深宫之中,即便李宿会飞,也无法有任何作为。 苏碧鸾道:“纵虎归山,养虎为患,这就是今日的太子殿下。” 李宿没有说话。 此时毓庆宫也无外人,苏碧鸾也不用藏着掖着,便道:“当年长姐突然崩逝,留下一双幼子,陛下壮年丧妻,难免心中伤怀。” 苏碧鸾说起洪恩帝,语气里倒无不满之意,只是平淡诉说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陛下同长姐少年夫妻,又是青梅竹马,感情自是深厚。加之陛下即位之初国祚动荡,长姐一直勉力支持,给了他最大的心理慰藉,这才让陛下能支撑下来。” “这份情谊,任何人都比不了,也给不出。” 除了孝慈皇后,所有人对待洪恩帝都是皇帝,唯有孝慈皇后把他当成是少时的邻家哥哥,是自己的丈夫。 “陛下同孝慈皇后这份感情,让他的理智出现了差错。” “他太过伤感于孝慈皇后的早亡,难过于自己没有好好对待孝慈皇后,也伤怀两个幼子失去了母亲。” 所以,他给寿宁公主取名长生,赐封号为寿宁。 希望她健康长寿,一生安宁。 而李锦昶,他也都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从不敷衍。 “但他这份溺爱,却害了两个孩子,也害了长信宫所有的人。” 李锦昶自私偏执,只一心为自己打算,寿宁公主肆意妄为,从不管他人心事。 这两个天家儿女,竟是扰乱长信宫的最大祸根。 “若没有他们,又哪里有如今的动乱不安的长信。” 国祚不稳,才是祸国之兆。 苏碧鸾凤目一挑,满眼都是厌恶:“从他跟自己的妹妹颠鸾倒凤开始,我就不同意让他继承大统。” “这长信宫里,哪怕是李端都比他配当皇帝,唯独他不配。” 李宿有些震惊:“祖母,您是何时知晓的?” 就连姚珍珠也很吃惊,李宿会知晓此事,是因他少时看到了两人行苟且之事,但贵妃又是如何得知? 苏碧鸾瞥了他一眼,反问:“你又是如何得知?” 李宿深吸口气,简单说了两句,末了才道:“此事实在骇人听闻,且也太过龌龊,孙儿实在难以启齿。” 自己的父亲同亲姑姑乱|伦,他还亲眼所见,当时没有宣扬出去,已是他少年沉稳,把这一桩龌龊官司压在了心底。 又何足为外人道也? 苏碧鸾定定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难怪你一直不喜外人亲近,早先的时候瞧见女子,也是尽量躲避,原来如此。” 李宿的这个毛病,在她面前一直隐藏的很好,但他毕竟是苏碧鸾看着长大,他的一举一动苏碧鸾都能分辨清楚。 他之前病得那么重,重到不能同任何生人碰触,苏碧鸾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但他不说,苏碧鸾也不能逼着他去倾诉,便一直悄悄关注他,看此病是否有转机。 她万万没想到,带来转机的,竟是一个御膳房的小宫女。 时也,命也。 她的一念之间,姚珍珠便去了毓庆宫,而李宿也遇到了自己命定之人。 自从有了她,他的转变苏碧鸾都看在眼中。 不知从何时开始,李宿终于变得像个正常人了。 他会哭会笑,会欣赏四季变迁,也会沉醉于梅林的美。 他不一样了。 苏碧鸾回忆过去,心中又涌出疼惜:“这两个杀千刀的畜生,不配为人父母。” 他们肆意妄为,伤的是天家颜面,若是一直压着不被外人所知,倒也无伤大雅。 坏就坏在,他们早为人父母。 李宿看到了这一段过去,心受重创,从此排斥外人,那李如嫣呢? 苏碧鸾面色一凛:“待到你离宫,想办法寻了嫣儿,好好开导她。” 外人不知内情,李如嫣就是两人的亲生女儿,她又如何能不知? 近来宫中事情繁多,桩桩件件都围着她,她又如何好过? 李宿拱手:“是。” 苏碧鸾叹了口气:“我早先并未关注过他们兄妹,当真以为两人因失去母亲才亲近,直到定国公突然暴毙,我才知其中还有这一段隐情。” “他若不动手,说不得大业在望。” 很可惜,李锦昶太过着急,也太过得意忘形,他不明白此时最应安分守己,而非事事乖张。 他每多走一步,都是往悬崖上奔赴。 人生之路没有转角。 苏碧鸾轻笑出声:“咱们就看着他,一条路走到黑吧。” 第102章 着赐住南寂园另立王府…… 苏碧鸾说着说着,目光就落到了姚珍珠身上。 她顿了顿,不再讲李锦昶那些糟心事,反而对姚珍珠招手:“丫头,过来。” 姚珍珠忙起身,来到苏碧鸾面前,冲她福了福:“娘娘安好。” 苏碧鸾直接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来到跟前,仔细端详。 姚珍珠并非绝色,却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她美眸深邃,双目含情,认真看着人的时候,眸子总是有着让人安心的纯净。 她的脸很小,下巴很尖,配上娇俏的鼻子和菱花一般的嘴唇,更是惹人怜爱。 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却没有脂粉气,也没有让人难受的矫揉造作。 相反,在她身上,苏碧鸾看到了跟自己有些相仿佛的坚韧。 从第一眼瞧见她,苏碧鸾就有些喜欢她。 可爱不做作,圆滑不世故,孤身一人在宫中生存,却能把自己活得体体面面。 这样一个小丫头,自当有个美好的未来。 被贵妃娘娘如此看着,姚珍珠紧张得很。 她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看贵妃,然后又去看李宿。 李宿对她点头,让她别怕。 苏碧鸾见两人之间颇有些老夫老妻的熟稔,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们这对小冤家,倒是还知道打眼神官司。” 调侃一句,苏碧鸾才正色道:“珍珠,我把宿儿从小看到他,最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的心智有多坚定。” “他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苏碧鸾说着,声音都带着笑:“我原来还担心他要孤独终老,一生不会敞开心扉,没想到苍天把你送到他身边,让他也能变成正常人。” “身边有至亲,有知己也有爱人,这种人生,才是完美的。” 姚珍珠被她说得心底温热,不知不觉渐渐,李宿也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苏碧鸾看着眼前这一对璧人,心里是无比的安慰。 “还好有你陪着他,让他可以幸福美满地活着。” 姚珍珠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只得使劲点头。 苏碧鸾道:“珍珠,你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我大抵可以猜到,人都说患难见真情,你们二人的真情我也能清晰见到。” “我不喜欢说些之乎者也的空话,也不想长篇大论废话,我只同你保证,既然宿儿认定你,他此生都不会更改。” “他日大业若成,我便亲下懿旨,让宿儿凤冠霞帔,重新迎你过门。” “人家有的,咱们一样都不缺,人家没有的,咱们也会有。” “只希望你们能一生携手,白头偕老,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好不好?” 从昨日事发直到今日,姚珍珠都没落半滴眼泪。 此时此刻,听到贵妃娘娘的承诺,她却忽然流了泪。 苏碧鸾的一字一句,都仿佛雕刻一般,印在她心上。 来到毓庆宫那一日起,她就再没想过什么凤冠霞帔,也未曾期待过什么。 现在,这一切却如此不真实地送到了她面前。 姚珍珠甚至都有些恍惚。 她光顾着哭,都没来得及回答贵妃娘娘的话。 李宿见她落泪,也略微湿润了眼眶。 他伸手环住姚珍珠的腰,用袖子给她轻轻擦脸:“我昨天说的时候,你怎么没哭?难道因为祖母说得更好听?” 姚珍珠:…… 李宿这一句话,就把姚珍珠的眼泪憋了回去。 再说,他昨天也没说什么凤冠霞帔的话。 不过姚珍珠还是破涕为笑,冲贵妃娘娘行礼:“好。” 苏碧鸾特别宽慰:“如此,我也便放心了。” 李宿微微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苏碧鸾径自起身。 “挪宫之事,我会安排,你们尽管收拾行李便是,”苏碧鸾道,“今日我便不在宫中久留,下午便会回皇觉寺,此后事待出宫再议。” 李宿:“是。” 他跟姚珍珠一起送了苏碧鸾出宫,中午让小厨房做了好几桌席面,让毓庆宫的宫人最后用了一顿御膳。 昨日忙了一夜,今日两人都有些困顿,午膳之后便各自小憩。 待到两人醒来,已是下午时分。 相比与昨日阴雨绵绵,今日倒是个大晴天,灿灿阳光映入殿中,给多宝阁上的玉如意镀了一层金光。 姚珍珠醒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做了一场缱绻的梦。 可梦里到底有什么,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却是全然回忆不起。 王婉清问:“小主,可要叫起?” 姚珍珠应了一声,一边起身一边问:“你们没歇一歇?” 王婉清道:“奴婢原就习惯熬夜,倒是不觉得特别疲累,便让听澜他们先去歇了。” 姚珍珠点头,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衫裙,又选了个利落简单的牡丹髻,这便出了后殿。 王婉清道:“刚喜桂来过,说小厨房那边也已经都清点好,吴公公早上还差人多去取了些蟠桃,待咱们挪宫安置好,好给小主做桃酱。” “这倒是稀奇,御膳房竟肯松手?” 这宫里头的事,御膳房比任何地方都清楚,他们平日里送水送茶,供每一日饭食,若是再打听不清个一二三四,那在宫里便白混了。 因此,昨日的事肯定已经传到了御膳房。 王婉清轻声笑笑:“小主忘了,今日贵妃娘娘早早回宫,就为殿下而来,且娘娘从咱们毓庆宫离开之后,直接去了乾元宫。” 故而,结果尚未可知。 所以御膳房才没下狠手,直接断了毓庆宫的香火情,还是留了几分脸面的。 姚珍珠道:“倒是意外之喜了。” 若要旁人听了,只怕会觉得她苦中作乐,但整个毓庆宫上下,还真没什么伤怀之气,倒是一个个忙得脚下生烟,把毓庆宫里里外外都清点了一遍。 姚珍珠一路走一路瞧,看着庭院中的箱笼,颇为满意。 “咱们毓庆宫的宫人就是厉害,这整整齐齐的,一个子都不给他们留下。” 王婉清跟着笑。 两人一边说着,便来到了前殿,贝有福正在命宫人把前殿前花坛里的两盆迎春包好,别让掉了花瓣。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尖厉的嗓音。 “圣旨到。” 贝有福微微一愣,随即便让小黄门上前开门,他自己匆匆对姚珍珠作揖,赶忙进了前殿去请李宿。 待到李宿从前殿出来,过来宣旨的太监便也进了毓庆宫。 这样的大事,自不是普通人能办的。 果然,大门一开,进来的是大太监杨连。 杨连板着脸,没有一丝笑模样,脸色也不是很好。 但他言行举止,倒是没有僭越之处。 他只是看向李宿,冲他规矩行礼:“殿下,太子殿下已汇同礼部、宗人府亲书诏书,还请太孙殿下接旨。” 这一趟差事,杨连自己不想来。 但他不能违背太子,只得硬着头皮走这一趟,万没想到,毓庆宫里早就装好了行礼,宫中上下一丝的颓丧气都无,反而有些……朝气蓬勃? 杨连不敢多看,一进来便寻了李宿行礼,想赶紧把差事办完。 他把话说出口,心里还有些紧张,但无论是李宿还是他身边的姚良媛,仿佛都不吃惊这一封诏书,直接安排人放了蒲团跪下行礼。 “儿臣接旨。” 杨连感觉自己额头都冒了汗。 他打开诏书,朗声读起:“太孙李宿,桀骜难驯,不敬先祖,不孝不义,不堪储君之德,着褫夺太孙之位,允封穆郡王。” “因其已弱冠,不便久居宫中,着赐住南寂园另立王府,着其尽快挪宫,钦此。” 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气把诏书读完,这才小心翼翼看向李宿。 李宿倒是未有什么怨怼,他领着姚珍珠再三叩拜,行过大礼之后,便被贺天来搀扶起身。 废位实在太过尴尬,杨连甚至连恭喜都不能说,只能站在那道:“太子殿下惦念殿下,怕您不习惯南寂园的殿阁,请您还是早日挪宫。” 李宿点头:“知道了,你回禀父王,本王今日便搬。” 杨连这才松了口气。 他低头擦了擦汗,上前一步,对李宿行了大礼:“殿下,实在对不住,臣也是忠人之事。” 杨连这个人挺有意思。 他是李锦昶最忠心的狗,却也八面玲珑,谁都不肯得罪。 面对被废的太孙殿下,也要上前道一声歉。 李宿倒是心情上好。 他轻轻扶了一把杨连,对他说:“大伴自来很是辛苦,本王心中明白,大伴不必介怀。” “时候不早,本王还要挪宫,恕不远送。” 杨连便连忙行礼,然后立即领着人退了下去。 李宿看着手里这封诏书,随手丢给贝有福:“记得收好,可别丢了。” 圣旨已下达,李宿便不好继续留在长信宫。 所幸前后之事昨日便已安排好,贺天来一声令下,宫人们便开始行动。 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等候在毓庆宫门外,宫人们迅速把行李搬到马车上,一辆搬完立即就走,绝不多停。 李宿和姚珍珠回了寝殿,姚珍珠还有些稀奇:“穆郡王?” 李宿握住她的手,笑了一声:“大抵是上午祖母去寻了太子殿下,给了他甜枣,他才肯把南寂园给我。” 姚珍珠一入盛京就进了宫,从未听说过皇家还有南寂园这么一处园子,也不知有何好处。 李宿看她一脸茫然,便道:“南寂园在盛京西南角,离皇觉寺骑马只要三刻,离九城兵马司只要一刻。” “我原来的构想便是挪去南寂园,未曾想到,李锦昶迫于无奈,居然真的点了头。” “给了我南寂园,想必李锦昶要睡不着觉了。” 第103章 夫人,今夜便只得委屈…… 南寂园本不叫这名儿。 早年间还金碧辉煌时,南寂园叫琉璃台。 在武德年间,二皇子宏亲王同爱妾柳琉璃恩爱非常,被武德帝赐住青云台后特地更名为琉璃台,以示恩爱。 这本也算是佳话,奈何柳琉璃出身卑微,且酷爱寻欢作乐,以至一向勤勉奋发的宏亲王彻底成了纨绔。 当时的亲王妃多次劝阻未果,最后只得上表请罚,独自在王府闭门思过。 王妃如此而行,其实是给宏亲王挽回颜面。 奈何宏亲王已经被柳琉璃迷昏了头脑,无法分辨是非对错,借着酒疯大闹王府,扬言要停妻另娶,逼得王妃上吊自缢。 王妃一死,他立即便上表朝廷,想要立柳琉璃为正妃。 宏亲王如此胡作非为,一是仗着太子体弱多病,不堪大任,二则是幺弟年幼,黄发垂髫,根本不足为据。 他日太子一朝崩殂,他就是储君,便是为了江山稳固,武德帝也不能对他这个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儿子如何。 然而,他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武德帝。 逼妻自尽之事一出,武德帝在同宗人府几番商议之后,直接褫夺宏亲王之封号,赐死柳琉璃。 柳琉璃不仅没当上王妃,甚至死时凄惨,无人收尸,被宫人一卷草席仍在乱葬岗,无身后之事。 之后,武德帝收回琉璃台,改名南寂园后封园。 从此以后,二皇子便被圈禁在皇子府中,未及三月便郁郁而终。 大抵这一段过去实在不详,从那时起南寂园就再未被启用,一直被封在盛京西南,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园。 李锦昶明面上给李宿封了穆郡王,实际上却把他打发到了南寂园,那地方年年都说闹鬼,他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不过,李宿倒是不在意。 待到院中家具行李都搬好,他便领着姚珍珠上了马车。 盛京百姓都没几人知道南寂园在哪里,姚珍珠自也不知,上了马车,李宿才娓娓道来。 姚珍珠听完,很是感慨:“二皇子难道真的对柳琉璃一往情深?” 李宿却道:“他哪里是对柳琉璃一往情深?他只是想提前过把当皇帝的瘾罢了,自觉自己绝不会被废黜,便肆意妄为,乖张行事,到头来不过癫狂湮灭罢了。” 这话说的是二皇子,似乎也在说李锦昶。 姚珍珠似懂非懂,只问:“咱们到了,来的及做晚膳吗?” 李宿微微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他捏了捏姚珍珠的手,笑着说:“早就有宫人提前去安置了,耽误不了你用膳。” “怎么,你不怕吗?” 南郊的百姓都怕那一处荒园,且都不敢靠近,又有那么一段悲凉阴森的过去,怎么姚珍珠竟完全不怕。 姚珍珠便道:“殿下,我年幼时什么没见过,若是有鬼,早些年的青州早就成了鬼蜮,当年未曾见,便是没有,没有的东西又如何要怕。” 李宿倒未曾想她竟是如此感想,不由点头称赞:“珍珠就是聪慧,能想常人非所想,能明常人不明事。豁达通透,心似琉璃,实乃良人也。” 姚珍珠猝不及防被她夸奖一句,心里头挺高兴,嘴上却说:“殿下不觉得不祥吗?” 李宿微微挑眉,随即便笑了。 “心里有鬼,才会怕鬼,心中有愧,才会心慌。我行正坐端,自是不怕的,至于详与不详,皆是外人言罢了。” “待咱们重新修整好南寂园,你便知道哪里多美。” 毕竟,原来的南寂园其实名为青云台。 青云直上,扶摇万里。 姚珍珠听得心驰神往,莫名多了几分期待。 李宿拍了拍她的手,让她略休息一会儿,马车飞驰不过三刻,便到了南寂园。 此处紧邻皇室经常小住的镂月园,与长信宫之间早就修有平整官道,来去更是通达。 即便往南寂园的路已荒废,多年为修整,但百姓偶尔还会行用,倒是不妨碍马车行路。 马车一路行驰,在南寂园门口未做停留,一路直接驶入园中。 姚珍珠透过窗口往外看,只能看到西方的青峦叠翠的金顶山以及东边朱墙碧瓦的镂月园。 南寂园同镂月园以佛香山分隔,成背靠背的葫芦状,单从镂月园中是看不到南寂园的。 虽只是一眼便过,但姚珍珠也看出南寂园实在是凋零荒芜,朱红墙漆都已斑驳,被风吹雨打经年之后,已经暗淡了颜色。 李宿见她看得入神,便道:“以后得空,咱们也去镂月园小住,那边宽敞许多。” 姚珍珠点头:“好。” 这一路来,李宿除去给她讲了几句南寂园的故事,其余都在闭目养神。 姚珍珠知道他有大事要办,便也未曾多言。 直到进了南寂园,李宿紧绷的神情才缓解下来。 “园子里还有些乱,这几日先让宫人修整,便别逛了。” 李宿看她一脸好奇,如此安慰一句。 姚珍珠看着车外杂草丛生的园景,倒是不太着急,心情也比在宫中时要好许多:“便是这般荒废了,也瞧着比毓庆宫宽敞,能看到花坛水池,假山造景,让人心旷神怡。” 是的,这也是为何以前洪恩帝喜欢在镂月园久居的缘故。 长信宫太板正了,永远都是狭长的宫道和狭窄的天,因殿阁密集,排列有序,所以夏日里都很闷热。 风吹不进去,热散不出来,贵人们若不用冰,夏日就别想好好睡。 到了冬日,冰冷的穿堂风就会在宫道上肆虐,每当需要有出御膳房的差事,姚珍珠都要多穿意见夹衣。 凌厉的寒风永远不会停歇,让人觉得寒冷刺骨。 但南寂园不会。 或者说,只要离开长信宫,笼罩在周身的威压似乎便消失,不再时刻扰人心智。 即便此刻南寂园杂草丛生,楼台坍塌,殿阁零落,也依旧让姚珍珠心生欢喜。 不知为何,她就是喜欢这里。 或许曾经失去过家,失去过所有的亲人,现在的她重新拥有了爱人,也想重新拥有一个家。 这里会是她的家吗? 姚珍珠有些恍惚,但回过头时,便看到李宿温和的笑。 星点阳光透过车窗映进他眼中,点亮了他沉默的眸子。 李宿的笑仿佛一道光,流淌进姚珍珠心中。 她突然便明白,只要有李宿的地方,无论在毓庆宫还是南寂园,都是她的家。 姚珍珠看着李宿,也冲他笑起来。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么看着对方傻笑,直到马车缓缓停下,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笑容。 外面传来贺天来的嗓音:“殿下,娘娘,到了。” 姚珍珠吃惊地看了一眼李宿,李宿却拍了拍她的手,率先下了马车。 待到姚珍珠被他扶着下了马车的时候,还来不及询问,便被眼前的一景一物所折服。 贝有福不过提前一个时辰过来,这个庭院却已经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他们眼前是一片曲径通幽的花园假山造景,花园里的花都还未开,显然是临时搬来,却也绿意盎然。 在他们脚下是整齐的青石板路,石板上还有些湿润的水痕,应当是刚擦干净,还来不及干透。 在往里瞧,能从茂密的玉兰树顶看到里面宫殿一角。 此处的宫殿为两层,屋顶的琉璃瓦还未全换新的,看起来有些岁月斑驳,却也无损它静雅之意。 李宿牵着她的手,领着她一步步往里走。 此处园景是套院,入门处便有一处阁楼以一排厢房,从厢房走小路穿过园景,就到了里面的宫殿。 若是走游廊,却能看到另一侧水波荡漾。 此处的湖水还未收拾,显得有些脏乱,不过里面的宫殿处应当是瞧不见的。 两个人顺着小路,走过花坛和假山,跨过月亮门,便来到内院。 内院靠近湖边处也有一排游廊及亭台,院中一株海棠正花开缤纷,粉白的花瓣随着微风飘摇,如冬日碎雪一般轻轻坠落。 姚珍珠这才看到,此处宫殿并非朱红宫墙,用的却是江南水乡的白墙青瓦。 宫殿顶上的琉璃瓦是青色的,只是岁月蹉跎,已经黯淡了本来光华。 李宿见姚珍珠看得认真,便道:“此处为淡泊宁静,是南寂园中景色最好的一处园景,待到把静心湖重新清理,夏日时节便可在湖边的亭子里赏景消暑。” 姚珍珠轻声呢喃:“淡泊宁静?” 李宿点头,同她并肩而行,一步步踏入殿中。 “无为而治,淡泊宁静,此处为开国高祖皇帝亲题,有宁心静气之意。” 姚珍珠道:“真是好地方。” 殿中其实水渍未干,不少家具都是从毓庆宫直接拉过来的,瞧着不是很妥帖。 但时间很赶,李宿之前也并未想到李锦昶居然会把南寂园给他,便没有提前准备。 两人在一层的明堂、花厅、茶室和书房转了一圈,这才上了二楼。 二楼的景致是最开阔的,寝殿正对着静心湖,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湖泊的波光粼粼。 除了寝殿,二楼还有露台、雅室和小书房,平日里姚珍珠便可在此处消遣。 待到里里外外都瞧完,李宿问姚珍珠:“如何,可喜欢?” 姚珍珠认真点头:“喜欢。” 然而话音落下,姚珍珠突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此处殿阁竟只收拾出一处寝殿。 因殿阁后面便是花园,后殿瞧着还未修整,他们今日只能住在前殿。 姚珍珠想到这里,一时都有些愣神。 李宿见她半晌没说话,便低头去看她。 这么一看,就看到了她红彤彤的耳垂。 她耳垂很薄,红起来的时候跟石榴似的,仿佛透着莹润的光。 李宿微微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问:“夫人,今夜便只得委屈你暂居此处,可好?” 第104章 以后咱们就一直住在这…… 李宿这话说得过于暧昧,以致姚珍珠脸红似桃,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李宿见她害羞,便也不去逗她,只把她牵到窗边落座:“你休息片刻,缓缓精神。” 从长信宫来南寂园当真不远,姚珍珠也不怎么累,不过李宿应当还有事要忙,姚珍珠便点头:“好,殿下也先吃口茶。” 李宿笑着帮她顺了顺略有些散碎的鬓发,这才转身出了寝殿。 待李宿下了楼,王婉清才领着汤圆进来:“娘娘,可要吃茶?” 姚珍珠点头,王婉清便让汤圆煮茶,自己则领着另外两个小宫人把姚珍珠惯常用的家什摆入寝殿里。 姚珍珠便看着她们忙。 她其实还在想刚刚李宿的话,一时间有些紧张,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 总归是脸红心跳,惹得自己都要火烧起来。 王婉清见她发愣,忙完了便让小宫人出去,自己来到姚珍珠身边,此后她吃茶。 “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布置不妥当?” 姚珍珠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宫人们对她的称呼突然就变了。 “怎么就喊上娘娘了?”姚珍珠问。 王婉清见她一脸迷茫,显然是殿下刚才未曾名言,不由抿嘴笑了。 “殿下路上便吩咐,道已经给小主请封侧妃,圣旨也就是这两日光景,”王婉清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婉,“殿下还道反正南寂园又没外人,便让咱们先叫着,也好有个挪宫的喜气。” 姚珍珠眨眨眼睛,依旧有些呆愣愣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侧妃?” 王婉清在箱笼里挑挑拣拣,把她常用的笸箩笔墨都取出来,在罗汉床的方几上摆好,这才道:“是侧妃。” 姚珍珠捧茶坐在那,在悠然的茉莉香中,神情越发恍惚。 她发现李宿总是如此细心。 她想不到的事,他总能提前想到,她不敢奢望的事,他都默默用心完成。 即便是至亲,也不过如此了。 茉莉茶汤香气氤氲,姚珍珠借着那袅袅香雾,使劲眨了眨眼睛。 她原也未曾想过,自己可以一步步,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并非以妃嫔的身份,而是作为她的妻子。 她以为这一天要等很久,却没想到,李宿安排的每一步棋里,都惦念着她。 这如何不叫她感动? 姚珍珠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微潮,嘴角却挂着笑。 她放下心结,想要同他白首不离,他也一直坚定自己的心意,承诺她的,从未违约。 王婉清看她这般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她由衷感谢苍天,在这凉薄如斯的长信宫中,还有穆王这样的男人。姚珍珠善良温柔,美好纯洁,她值得最好。 王婉清给她添了杯茶,低声道:“刚贺公公还叮嘱听澜,待娘娘缓过劲儿来,再来请示娘娘南寂园要如何休憩。” 这是让她直接当南寂园的家的意思。 姚珍珠微微一顿,随即便笑了:“待听澜忙完了,便叫她来吧。” 南寂园虽是陌生地,可姚珍珠的心却是定的。 如此说完,她不再游移,指挥着宫人把寝殿重新打扫一遍,把李宿惯常用的香炉摆上,让宫人点上沉水香。 待得寝殿布置完,听澜才姗姗来迟。 “娘娘,”听澜一说这两个字,速来平淡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小书房和妆奁都安置好了,娘娘明日得了空再瞧,看哪里还要改。” 姚珍珠道:“辛苦了,都坐下说话吧。” 王婉清跟听澜坐下,听澜才取了个折子呈上来。 “娘娘,这是南寂园的堪舆图,除了静心湖无需太过修整,其余各处都要重修。” 姚珍珠看着这份堪舆图,微微皱起眉头:“咱们自己修,还是营造司也要派人来?” 听澜道:“营造司也要派人来,毓庆宫的宫人不足数,只能在淡泊宁静伺候,如今在外面忙的都是从镂月园临时调用。” 姚珍珠点点头,道:“静心湖对岸,离淡泊宁静最远的几处宫室殿阁,交给营造司督办,让贝有福派两个中监盯着便是。” 听澜点头:“是。” 姚珍珠又仔细瞧了瞧,道:“静心湖还是要赶紧清理干净,眼看就要到夏日,如此可不行。” 听澜道:“奴婢知道了。” 姚珍珠想了想,这才道:“且得让周姑姑和贝公公这几日辛苦些,让尚宫局送些宫人过来,把得用的都挑出来。” 遇到感情的事,人人都会关心则乱,但姚珍珠又不傻,她很清晰地明白李宿对南寂园的中意。 这种中意,从他眉眼之间散发出来,长信宫中一切让人不愉的压迫,都在来到南寂园后烟消云散。 即便这里破败不堪,杂草丛生,李宿眼眸里也透着欢喜。 那种欢喜,外人或许无法看清,但姚珍珠却一眼就能看透。 所以,对于南寂园,姚珍珠下意识便认为,这里不是李宿给两人安排的临时居所。 他特地选了高祖皇帝题字的宁静致远来住,便可窥见一二。 若是李宿想一直住在南寂园,那他们这点人手便实在不足,且不说趁着夏日之前把南寂园修缮一新,便是清湖都有些难。 太子现在尚未彻底同李宿撕破脸,一是因为贵妃娘娘还在盛京,他实在不敢惹怒贵妃,二也因先太子妃柳家虽没落,却到底是李宿的母家,他也不好彻底得罪。 如此一来,太子尚且要给李宿一个穆郡王的头衔,便不会让李宿面子上过不去。 姚珍珠过几日便要被封为郡王侧妃,尚宫局也不会不给她面子,倒是可以趁着各方还来不及活动,先把人定下。 听澜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忙道:“是,一会儿奴婢便同姑姑说,娘娘要选什么样的?” “宫女黄门一共送百人过来,到时候让周姑姑挑。” 周萱娘瞧着温温和和的,眼光毒辣得很,去岁姚珍珠头一次去毓庆宫,她也一眼就瞧中了。 姚珍珠翻着堪舆图,把附近几处亭台楼阁圈出来,让宫人按着顺序修葺,一直到晚膳之前才安排完。 待到晚膳摆好,姚珍珠便下了楼去书房。 李宿正在给贺天来交待差事,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姚珍珠一眼,嘴角便不自觉上扬。 “忙完了?” 姚珍珠福了福,直接来到桌前,道:“殿下,晚膳摆好了,殿下先用膳吧。” 李宿瞥了一眼贺天来,贺天来便躬身道:“臣这就去忙。” 李宿这才起身,跟姚珍珠一起往膳厅走。 “这里待得可惯?” 姚珍珠便笑了:“实不相瞒,臣妾觉得此处比宫中好。” 和煦的春风可以随着暖阳一起落入殿中,能让人隐约听到水波荡漾之声,以及不远处山林里的鸟鸣。 这种舒适和惬意,是长信宫永远都不会有的。 李宿见她脸上带笑,眉眼之间也都是欢喜,便也跟着笑了。 他寻到姚珍珠的手,同她十指相扣,在春风里轻轻摇曳。 “我也喜欢这里,”李宿道,“远离长信宫,远离世俗的一切,超然物外,宁静致远。” 这才是让人安心的家。 李宿低下头,认真看着她:“以后咱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好不好?” 姚珍珠眼眸微闪,也认真回望着他。 李宿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大海,璀璨的银河在他眼中漫游,最终落到心上。 “好。” 李宿低下头,旁若无人地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 “好姑娘。” 因为时间仓促,小厨房没那么多时间炖煮,晚膳便那只做了简单的汤面。 说是简单,却也做了三四种卤子,合着筋道的面条让人吃了很是舒坦。 用过晚膳之后,李宿便跟姚珍珠披了外袍,一起往外走。 南寂园毕竟是园林,比宫中宽敞又透亮,即便此刻还未全然修整干净,却也能让他们走走停停,看遍春日光景。 李宿连着忙了两日,此刻倒是悠闲,跟姚珍珠一起把各处景致都瞧了一遍,看看需要如何休憩。 姚珍珠把自己安排的差事给他简单说了几句,李宿便道:“你做主便是。” 听到此言,姚珍珠的脸便又悄然泛起桃色。 “殿下,”她目光游移,不敢看他,“怎么这会儿还给我升了位份?” 此时本来便是多事之秋,还惦记这些儿女情长,总归是耽误正事的。 李宿不用听她明言,便知道她是何意。 回头看了看她,低声笑了。 他低下头,碰了碰她的额头,然后才缓缓开口:“珍珠,你这想法是错误的。” 姚珍珠眨眨眼,认真看向他。 李宿轻轻晃晃两人交握的手,一起向着前方行去。 “珍珠,我既对那金龙宝座有念想,也一定要赢到最后,那么对于我和我身边的所有人来说,任何事都不是小事。” “我身边的人,除了你还有周姑姑他们,皆要卷入这一场漩涡中,无人可以挣脱。” “而我,要确保胜利之后,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包括那个宝座,也包括能同我白头偕老的伴侣。” “我要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是最尊贵的那个人。” “现在情况紧急,不便封妃,只能委屈你做个侧妃,但即便如此,你也是我身边唯一的娘娘。” “待到事成日……” 李宿浅浅笑了:“我再给你补一个大婚。” 姚珍珠使劲眨了眨眼睛,不让自己情绪失控。 但那种温暖和感动,却在她心里反复澎湃,实在难以抑制。 姚珍珠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殿下,我怕我做不好。” 李宿又笑了:“我认为好,那就好,旁的任何人都不重要。” “再说,我觉得我的小珍珠已经很贤惠了,哪里不好?” 姚珍珠仰头看他,脸蛋越发红润。 李宿被她看得心满意足,把她搂进怀中,长长舒了口气。 “终于,终于。” 第105章 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两人消过食,便回了寝殿。 李宿跟姚珍珠都忙了两日,今日自然都要沐浴,待到两人一起上了楼,姚珍珠看着跟前伺候的王婉清和贝有福,这才突然想起两人已经搬到一起住。 那要怎么沐浴? 姚珍珠一瞬便低下头,脸比刚才还要红,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李宿原本想要逗逗她,结果看到她如此害羞,便也把已经窜到喉咙的笑声硬生生压下去。 他拍了拍姚珍珠的头,低声道:“你忙你的吧,我去书房。” 姚珍珠几不可闻地点点头,李宿这才转身下了楼。 他一走,姚珍珠狠狠松了口气。 王婉清自不会当着那么多小宫人的面笑话自家娘娘,她过来扶了扶姚珍珠,道:“娘娘,巧蝶已经备好了热汤,且去泡一泡,解解乏。” 姚珍珠这才道:“好。” 王婉清请了她去暖室,伺候她更衣进了浴桶,坐在边上给她洗头。 “听闻靠近金顶山的汤泉宫冬日里能泡汤,不过已经年久失修,许久未曾用过了。” 姚珍珠顿了顿,道:“以后再议吧,咱们园子里的还没修整好呢。” 王婉清点头,笑着说:“也是,不过要是整个南寂园都修好,那一定很漂亮,听闻以前是京中一绝,景致宜人。” 姚珍珠拨弄了一下水池里的花瓣,缓缓闭上眼睛。 昨日忙了一夜,她也有些累了,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不多时,姚珍珠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下子便又惊醒。 她回过头来,发现是周萱娘。 姚珍珠这才松了口气:“姑姑怎么来了?” 周萱娘坐在边上,给她头上涂香露。 “怕娘娘不好意思,”周萱娘顿了顿,笑容异常慈和,“毕竟你们都是年轻人,许多事都不懂。” 姚珍珠一开始没听懂,愣了好久,才终于明白过来,低低应了一声:“姑姑!” 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娇嗔。 周萱娘一听就笑了。 她这一笑,姚珍珠便更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别扭道:“姑姑,再笑我不听了。” 周萱娘知道她没经过事,自然是害羞的,自然颇有耐心,甚至带了几分宽慰。 她轻声细语哄了两句,然后才道:“娘娘莫要太过紧张,您入宫早,教导嬷嬷的训诫也过去多年,许多事都忘记。” “去岁要来毓庆宫时,也有教导嬷嬷讲过课,娘娘恐怕也不太记得了吧?” 说实话,姚珍珠确实不太记得了。 以当时李宿的名声,姚珍珠真不以为自己能得宠,教导嬷嬷也很敷衍,匆匆就讲过去了。 姚珍珠点头:“确实不太记得了,不过隐约还是知道一些的。” 她如此说着,不由又红了脸。 周萱娘虽没经过哪些男欢女爱的事,却到底在宫中多年,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说起这些事来毫不羞赧,反而很是敞亮。 “娘娘莫怕,臣这不就来给您讲了?”周萱娘顿了顿,又安慰一句,“现下也不是特别合适的时候,殿下兴许……总归顺其自然便是了。” 姚珍珠眨眨眼,被她扶着出了浴桶,一边更衣一边听她轻声细语讲解。 待到周萱娘都讲完了,姚珍珠的脸越发红润,瞧着比刚沐浴时还鲜亮。 周萱娘想着李宿并未提前吩咐,便道:“娘娘真不用怕,如今这样的境况,殿下且也不会委屈你。” “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姚珍珠听到这一句,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所有的羞怯和慌乱都不翼而飞,她一下便不慌张了。 是啊,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对他亦或者对她,都是。 李宿一贯细心体贴,恭谨自持,他大抵也不会如何敷衍。 姚珍珠看着周萱娘,轻轻浅浅露出一个笑来。 周萱娘不由感叹,难怪她同殿下能心心相映,相互扶持,原是因两人都用心去为对方着想,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能体会出其中深意。 周萱娘想着想着,也跟着她笑了:“娘娘自来聪慧过人,且不用臣多言。” 该说的都说完,周萱娘便仔细给她盘好发,然后叫了王婉清进来伺候她更衣。 因是在寝殿内,也到了夜色深深时,姚珍珠便只穿了一件烟粉对襟长衫,鼓起勇气回了寝殿。 她回来时,李宿已经在了。 寝殿内沉水香幽幽静静,李宿端坐在罗汉床上,正慢条斯理煮茶。 悠然的茶香和沉水香混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静谧。 姚珍珠的心也渐渐跟着安静下来。 大约是听到姚珍珠的脚步声,又或者就是能感受到她来到自己身边,李宿头都没有抬,直接冲她招手:“来。” 姚珍珠便踩着软底绣鞋,翩翩至他身边。 待在罗汉床坐下,李宿才把茶推了过来:“今岁新供的龙井,加了些茉莉熏制,尝尝?” 姚珍珠捧起茶,放在鼻尖轻嗅。 茶香氤氲,花香缭绕,沁人心脾。 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汤清香,氤氲深厚,思之不苦回甘。 “好茶。”她道。 说着说着,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脸笑意。 李宿神情放松,就跟她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喝了一杯茶。 待到新茶品完,李宿偏过头来,定定看向姚珍珠:“天色已晚,可要安置?” 姚珍珠刚刚还觉得自己已经放松下来,这话一听,立即便满面绯红。 她轻轻低下头,目光只落在膝上的海棠花上,看都不敢看李宿。 片刻之后,她还是坚定地“嗯”了一声。 李宿偏过头,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脸蛋上,从鼻腔里轻笑一声。 他站起身,两步来到姚珍珠面前,轻轻抬起她的脸蛋,让她看向自己。 “珍珠,我从来都不是个心急的人,但面对你,又发现自己是个急性子。” 姚珍珠的脸更红了。 李宿弯下腰,在她花瓣一样的唇上缱绻地落下一个吻。 “大业未成,大婚未有,”李宿一边肆意沾染她唇齿间的茉莉清香,一边却又在温柔安抚,“我不会很过分的。” 他如此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弯腰一把抱起姚珍珠。 姚珍珠未想到他突然动作,一时有些慌张,下意识便搂住了他的脖颈。 李宿从未心情这般好过。 离开了长信宫,脱离了头顶的压迫,又大业将成,无论哪一项对于他来说,都是好事。 最重要的是,他最在乎最喜欢的小姑娘,这会儿就软软窝在他怀中,任由他亲吻。 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终于明白,幸福两个字的具体含义。 李宿抱着姚珍珠,一步步来到床榻边,把她轻轻放在床上。 他的手搂在姚珍珠背后,轻轻顺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声音里有着清晰的满足。 “珍珠,我们慢慢来吧,”李宿道,“我们时间长的很,我会让你慢慢适应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你不要怕,好不好?” 姚珍珠整个人都被她抱在怀中,脸蛋依旧绯红,却多了几分坚定和笑意。 她明白了李宿的意思,明白他对自己的珍惜和尊重,也明白了那颗无人能及的心。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姚珍珠握住李宿的手,又答:“好。” 灯花摇曳,帐幔连连,一夜春深绮丽,沉水香意缱绻。 心也迟迟,意也迟迟。 待到天光熹微,姚珍珠从美丽的甜梦里苏醒,还有些羞赧与疲倦。 但她心底里的甜蜜却只多不少,心底深处的满足和踏实是前所未有的。 李宿今日起得早,自也没有打扰姚珍珠,早早便去院中晨练。 姚珍珠洗漱更衣,便趴在窗边看他练剑。 她一探头,李宿便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她。 姚珍珠还是忍不住要脸红,但唇角却绽放出难以自持的笑,看着他傻乐。 李宿眉目一松,也跟着她笑起来。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看到对方,欢喜便要从心里挣脱,在脸上蔓延。 李宿朗声问:“醒了?” 姚珍珠点头:“殿下可早。” 李宿道:“好些时候没有锻炼,身体困乏,搬出来更方便一些。” 两个人闲话几句家常,姚珍珠便问:“殿下早上想用什么?” 李宿想了想,难得点了个菜:“有点想吃绉纱馄饨。” 姚珍珠便笑了:“好。” 反正是在自己宫中,不用如何打扮,姚珍珠只穿一身窄袖蝴蝶衫裙,绕过几重门扉,这才来到后面的小厨房。 吴鱼羊正领着宫人忙早膳。 见她来了,立即过来行礼:“娘娘,这边特地给您专门留了一间厨房,您瞧瞧可还满意?” 姚珍珠被他领着去了小厨房侧边的一处独院,推门而入,是整齐的灶台和两口灶。 除此之外还有烤炉和茶炉,以及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瞧着比宫里的还好。 姚珍珠一看便喜欢上了。 “吴大厨辛苦。” 吴鱼羊连忙打千:“娘娘谬赞,这都是臣应当做的。” “今日早膳已经准备妥当,娘娘看还要备些什么,臣这就让人准备。” 姚珍珠让他取了肉馅和配料,又把早就做好的馄饨皮拿来,便直接开始和馅。 王婉清的面点手艺很好,在她和馅的时候已经把馄饨皮重新擀了一遍,待到香喷喷的鲜肉馅和好,两个人便跟汤圆一起包起来。 此时两只喜鹊从窗外飞过,唱了一声欢曲。 姚珍珠回眸望去,窗外便是杨柳依依,乾坤朗朗。 她坐在干净的小厨房,为一家人做早膳,心中是一片静谧。 此时此刻,当得岁月安好。 姚珍珠看着包好的馄饨,整整齐齐地摆在盖帘上,脸上的笑就没落过。 “春天到了呀。” 第106章 是,我就是疯子。 南寂园就如同世外桃源,姚珍珠安住其间,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虽然外面世事纷乱,朝堂争斗永无停息,但姚珍珠却能发现,李宿的心情一直是很好的。 他同她一样平静。 如此过了几日,姚珍珠渐渐适应了耳鬓厮磨的生活,而李宿也逐渐放松下来,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 四月正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正所谓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1 两个人不忙时,偶尔还会去未彻底修缮的景泰山踏青散步,领略一番春日好风景。 悠闲下来,才能发现世间美好。 这一日,李宿正在同苏家军参将冯章及尉迟闻一起商议正事,刚说了几句,贝有福就在门外给贺天来使眼色。 贺天来匆匆退了下去,片刻之后便回到书房内,低声在李宿耳边说了几句。 李宿听完倒是神色如常,抬头道:“两位大人且亭中略等片刻。” 冯章和尉迟闻便迅速退了下去,贝有福跟着上前伺候。 书房内,贺天来把一个巴掌大的信桶从袖中取出,恭敬呈给李宿。 “殿下,请看。” 李宿打开信桶,把里面那张纸笺取出,放在眼前慢慢品读。 纸笺上不过三五行字,李宿却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最终眼眸落在左下角的印记上。 那是一枚很不起眼的私印,样式古朴,颇有些意趣,印上也只两个字——蔚云。 李宿仔细订看,最终确认这两个字就是蔚云。 他把纸笺小心翼翼放到匣子里,后仰靠在椅背上,缓缓长舒口气。 贺天来根本不敢看纸笺内容,却也能感受到他在这一瞬间的放松与释怀。 李宿闭上眼睛,阳光照在脸上,仿佛沉睡一般。 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的春风吹拂新抽的嫩芽,簌簌作响。 贺天来等了好久,等到他自己都有些困顿了,才听到李宿说:“研墨。” 贺天来一个激灵,立即睁眼过来研墨。 李宿从桌上取了一封折子,捏起狼毫笔,上来便写邓愈两字。 贺天来瞥了一眼,心中一颤,随即便低下头,不敢再窥探上意。 待到李宿写完,才道:“让尉迟闻立即派人送给邓愈,不要让人知晓。” “是。”贺天来躬身退了下去。 待他走了,李宿才起身,踱着步子来到窗边。 他看着外面满庭的春意盎然,眉宇之间郁气尽散。 “春天到了啊。” ———— 长信宫,北五所风烟斋,刚开了一道门。 寿宁公主被康嬷嬷扶着缓缓而入,瞬间便被里面的灰尘呛到,不由皱了眉头。 “怎么这么脏。”寿宁公主抱怨一句。 康嬷嬷取了一条新帕子,递给她:“公主,今日仓促,不便打扫,且将就将就。” 寿宁公主不耐烦地嗯了一声,问:“她还没来?架子还挺大,竟敢让本宫等她?她算什么东西。” 康嬷嬷动了动耳朵,没听到什么声音,便又安抚:“快了快了,宫里人出行毕竟不方便,且要缓一缓的。” 寿宁公主冷笑一声:“她惯是尊贵,在宫里这么多年都无人能及,出个宫哪里有人管。” “就那陈枣娘,也不敢管她这个母妃不是。” 理是这个理,话却不能如此说。 康嬷嬷赶紧擦了擦椅子,让她好生坐下:“此处毕竟偏僻,公主且忍忍。” 李长生百无聊赖叹了口气,道:“都怪李锦昶,要不是他背信弃义,我也不用……” 进来李长生的心绪不稳,说话总是没个把门,让康嬷嬷很是担心,不由又哄:“公主公主,这些事咱们回去再议,可好?” 李长生旁人的话不听,康嬷嬷的还是要听两句。 被她这么一哄,便闭上嘴,难得安静下来。 但寿宁公主毕竟是寿宁公主,她只略停了片刻,便道:“你说嫣儿这孩子,也忒是不懂事,我是她母亲,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今日寿宁公主进宫,先去景阳宫看李如嫣,但李如嫣却闭门不见,没有给“养母”面子。 李长生一辈子要强,自不可能同女儿低头,她不见,她也不求。 康嬷嬷可是知道这对母女,别看李如嫣瞧着乖巧懂事,实际上也是有些倔强的。 同李长生没什么不同。 康嬷嬷又哄道:“公主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待她缓过神来,自然知道谁才是亲人。” 李如嫣叹了口气:“但愿吧。” 主仆两人说着话,外面便传来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窈窕身影从正门而入,抬头就往李长生面上瞧过来。 李长生坐着不动,神情却有些自得:“呦,您可来了。” 来者面容平和,声音平淡,她道:“公主请本宫来,可是有事?” 李长生丢下手帕,也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 她目光里有着血丝,也有着让人胆寒的癫狂。 “我有个关于李锦昶的秘密,你要不要听?” 来者依旧面色如常,只问:“公主要什么?” 李长生眉眼一弯,轻轻浅浅给了她一个笑容。 “我要李锦昶不得好死。” 她这话一出口,来者都有些吃惊,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道:“疯子。” 李长生笑得几乎要往后倒去:“是,我就是疯子。” 她的笑声在风烟斋里回荡,低低哑哑,诡异而慎人。 两重朱墙,一个瘦小的灰扑扑的身影跪坐在地上,死死捂住嘴,不敢叫自己哭出声。 待到这一刻,她终于绝望了。 ———— 四月中旬,朝堂上终于又有了提前登基的声音。 这声音一开始很轻,并不那么有力,但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请封的声音多了,朝堂便开始动荡。 加之李宿冠礼那一次的三请三辞,仿佛李锦昶提前登基已经成了万民所向,他不登记,反而是愧对百姓朝臣的期待。 在这一片意气风发时,朝阳公主请旨出宫礼佛,便显得没那么重要。 李如嫣一大早就从长信宫出发,坐马车一路来到金顶山,直上皇觉寺。 她特地选今日出宫,一是因宫中如今正是烈火亨油,热闹非凡,无人会在意她的来去,二则是因再过三日便是她的生辰,她不想在宫里庆生,便请旨出宫。 她如今虽已被封为朝阳公主,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太子妃不好如何管教她,太子又没空闲照顾这个女儿,倒也无人会去惦念她的生辰。 李如嫣一身素服,从马车下来之后,便一步步往皇觉寺走。 山林中鸟语花香,春意盈盈,山上佛音缭绕,空灵回响。 李如嫣仰头看去,能看到皇觉寺素白院墙和大殿屋脊上的风铎。 一阵风轻轻抚来,风铎摇曳,咚咚作响。 李如嫣紧皱的眉头缓缓松懈下来。 在这里,她终于寻求到了片刻心灵的慰藉。 她步行上山,一路进入寺庙,直接在大殿上跪下,恭恭敬敬给佛祖磕了三个头。 一辞父母养育之恩,二辞天地春暖花开,三望来生平凡简单。 如此磕了三个头,李如嫣便随着僧人来到后院斋房,安静歇下。 一日无话,待到夜半时分,李如嫣突然醒来,缓缓坐起身看了一眼身边睡着的宫人。 李如嫣一动,宫人便醒来,轻声问:“公主可要更衣?” 李如嫣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今日带来的妆奁放在那里?” 宫人忙去取了妆奁来,放在床边给她打开。 李如嫣神色淡漠,看着妆奁里五颜六色的宝石,仿佛再看死物。 她在妆奁里挑挑拣拣,突然从里面翻出一个手帕,迅速捂在了宫人脸上。 宫人一开始还要挣扎,然而还未来得及彻底挣脱,动了两下便昏了过去。 李如嫣看了看她,扶着她放到椅子上,然后便自顾自回了卧房。 她从小就不是娇贵人,自己把今日这身素服穿好,然后便坐到桌前。 山中寺庙,本也没有什么妆镜台,李如嫣把妆奁放在桌上,翻出镜子立在眼前。 斋房中灯影灰暗,她只能在镜中看到自己影影绰绰的年轻脸庞。 她今年虚岁十五,过了生辰实际上才刚束发。 灯光昏暗,她眼中一片模糊,镜中的自己竟也缓缓开始扭曲。 李如嫣用梳子梳好头,给自己盘了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然后取了一只以前弟弟出去玩时给她买回来的白玉簪,简单簪在头上。 素净雅致,纤尘不染。 如何来生,如何死去,不染半点人间尘埃。 李如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微微一笑。 “也没什么话想说,便这样吧。” 她原还想写封遗书,给母亲看一看,劝劝她不要再生是非,今日想来,怕是劝也无用了。 李如嫣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啊,希望您能身体健康,长寿不老。” 她说罢,从妆奁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子,重新躺回床榻上。 在静谧的寺院中,她的心重新归于平静。 没有那些是非喧嚣,没有恐惧折磨,也没有怨憎恶意。 她仿佛还是以前的她,快乐单纯,无忧无虑。 李如嫣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把那剪子尖对准了自己。 她深吸口气,心跳飞快,却一点都不害怕。 人之将死,竟勇敢如斯。 李如嫣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她却无暇再去多想。 她猛地闭上眼睛,剪子锋利的尖端狠狠刺入手腕,剧烈的疼痛根本没有制止她的动作,她狠心一划,鲜血勃然而出。 李如嫣重新躺倒在床榻上。 她闻着鼻尖的血味,神情越发平静。 手上很疼,但她的心是安定的。 李如嫣缓缓闭上双眼。 尘归尘,土归土,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第107章 这才是李家的公主。…… 庄嬷嬷晚上起夜,放心不下公主,便来厢房瞧了一眼。 她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安静无声,倒是略微放心。 这些时日以来,公主的精神越发倦怠,总是坐在那没完没了的发呆,便是连书都不看了。 如此一想,庄嬷嬷又悬了心。 她轻轻推开门,借着昏暗的烛光进了厢房。 刚一进来,她就在檀香中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庄嬷嬷心上一提,快走两步,绕过屏风便看到满床的鲜血。 她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焦急,直接大喊出声:“快来人!” ———— 李如嫣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还是懵懂孩童,承欢父母膝下,每日都很快乐。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花是香的,云是白的。 她犹记得十岁那年的清明谷雨,一家人去郊外踏青,母亲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青葱田野。 那一日的欢声笑语,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可她走着走着,天突然就暗了。 不知何时开始,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她还未回过神来,父亲便不见了。 李如嫣一下子便慌了神。 她慌慌张张,想哭哭不出来,想要去追寻母亲的脚步,却发现她毫不留情地慢慢走远。 倾盆大雨落下,李如嫣浑身冰冷站在那,呆呆看着漆黑的天。 天地之中,只剩下她自己一人了。 “呜呜呜呜。” “父亲,母亲,你们不要我了吗?” 李如嫣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宣泄而出,合着冰冷的雨水一起滑落。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嫣儿,嫣儿快醒醒。” 这声音好轻,似如四月的春风,又似花朵绽放,雨打粉瓣。 李如嫣沉积在黑夜中的心,不知为何就跟着着声音一直往上飘。 飞啊,飞啊。 云层疏散,光阴乍现,一瞬重回人间。 李如嫣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苏碧鸾略显严肃的脸。 “贵……”李如嫣刚一张口,就发现喉咙干涩,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也在灼烧着她。 苏碧鸾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小姑娘,第一次没有对她和颜悦色。 “醒了?”她冷着脸问。 看到她如此严肃,李如嫣终于从繁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即便身上疼痛不堪,一点力气也无,她还是软着语气说:“贵祖母,我醒了。” 醒了这两个字说出口,眼泪便如开闸的洪水,顷刻宣泄而出。 “呜呜呜呜。”她难以自抑地哭出了声。 这段时间以来的委屈、纠结、害怕,纠缠在内心无法纾解的愤懑、难过和痛苦,都在这一声声的呜咽里被宣泄出来。 李如嫣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无法给自己擦眼泪,任由泪水流淌在脸上,哭得像个孩子。 苏碧鸾脸上的严肃渐渐消散,她轻轻松开眉头,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轻轻给她擦脸。 “大人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苏碧鸾柔声问。 李如嫣却没有回答。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把这么多天的痛苦全部哭出来。 苏碧鸾便也就不再多言。 她坐在床边,看着嚎啕大哭的小姑娘,眉目一点点柔和下来。 她突然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想起那些阴郁黑暗的过往,想起那个独自在长信宫挣扎长大的少年。 他面对的一切,比李如嫣恶意过百倍,却依旧咬牙坚持下来,活成今天这般模样。 也正如此,当年洪恩帝要把他立为太孙时,才那么坚决。 他天生便是王者,即便短暂屈居人下,却也不气馁放弃,只会挣扎拼搏,努力活出自己一片天。 苏碧鸾想起李宿,又看了看大声哭的小姑娘,不由轻声笑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待到李如嫣哭够了,也哭累了,才不好意思地让庄嬷嬷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红着小兔子一样的眼眸看向苏碧鸾。 “贵祖母,”李如嫣声音嘶哑,“孙女让您担心了,孙女不孝。” 苏碧鸾握住她的手,用那双永远慈和的眼睛看向李如嫣。 李如嫣实际年岁还不及束发,确确实实还是个小姑娘,她原本是金枝玉叶,天之娇女,如今却要面对这些是是非非。 实在是难为她了。 苏碧鸾能理解她为何会想不开,一意孤行寻了死路,但她却不认为李如嫣做的是对的。 “傻丫头,”苏碧鸾轻轻捏着她的手,声音越发温和,“你以为,你今日死了,他们就能愧疚,就能收手?” 李如嫣听到她如此温存,眼眸再度泛起泪光。 “不,不是的。” 李如嫣哑着嗓子道:“贵祖母,我不是为了让他们愧疚,我是……” “我是觉得自己很脏,我身上的血不干净,我没脸活在这世上。” 李如嫣几乎都要语无伦次:“我怎么,我怎么能活着,我太脏了,贵祖母,我每天都睡不着觉。”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想起那一日太子殿下和母亲的对话,就能想到母亲疯癫的言语。 她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尽数崩塌。 她没了安身立命的根基,无颜以□□之子的身份苟活于世,对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日日夜夜的煎熬折磨着她的心,让她渐渐失去了冷静和判断。 她回想起落入池中那一日,四周只有冰冷的池水,无人知道真相,无人会用探究的目光看她。 池水虽冷,可她心静。 她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最终坚持不下去,她无法安安静静活着,便只能安安静静死去。 李如嫣被苏碧鸾握着手,结结巴巴把话都说出口。 她问苏碧鸾:“贵祖母,他们为何要那样?他们但凡有一丝良知,就不能做出如此……之事。” 儿不言父母是非,但李如嫣却实在不能接受这一切。 她道:“他们有没有为祖父想过?有没有为我想过?若是此事被人知晓,我以后还要如何活着?” “我怎么面对天下众生,怎么面对世间万物,又怎么面对自己?” 面对自己是□□之子的事实? 她没脸活着,也不能活着,即便为了李氏列祖列宗,为了大褚百姓,她都不能苟活于世。 李如嫣如此说着,泪水便又从眼尾滴落。 她年纪轻轻就遇到这样的大变故,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煎熬着,最终把自己逼上绝路。 何其艰难,又何其勇敢。 苏碧鸾捏了捏她的手,用左手再度给她擦干脸上的泪珠。 “嫣儿,你连死都不怕,还要怕那些是非吗?” 李如嫣心神一震。 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神采,点点星光涌上眼眸,一瞬不瞬看向苏碧鸾。 “嫣儿啊,人这一辈子,虽是父母生,天地恩,可归根结底,是你自己度过这一生。” “如果你时时刻刻背负着旁人的罪孽活着,那就不是你的人生了。” 李如嫣使劲眨眨眼睛,不让自己再度流泪。 苏碧鸾的声音很轻,很淡,又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可她声音里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那种坚强和笃定,直达听者内心深处,经久不忘。 李如嫣认真听着苏碧鸾的话,内心里的翻涌和痛苦渐渐平息。 “嫣儿,我知道你不是为别人赎罪,你只是无法让自己良心安宁。” “但说一千道一万,父母之罪便就是父母之罪,没有说一定要儿女去替父母赎罪,也更不能让父母之过,儿女以性命去洗清。” “之前我也问过宿儿,是怎么在长信宫里坚持下来的,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李如嫣努力睁大眼睛,定定看向苏碧鸾。 只看苏碧鸾唇角微扬,露出一个赞赏的笑。 她是发自内心喜爱李宿。 “他说,他身上的血或许是脏的,但他心不脏,只要心纯,行端,德正,便能顶天立地,无愧天地。” 李如嫣一瞬有些失神。 她跟着说:“身上血是脏的,但心不脏?” 苏碧鸾拍了拍她的手,语气越发坚定:“是啊,嫣儿,你们的心是天底下最干净的。” 李如嫣听着听着,忍不住又哭了。 “可我以后能去哪里?”李如嫣哀声问,“贵祖母,我是一刻都不想在宫中待了,我住在景阳宫里,几乎要窒息。” 苏碧鸾倒是毫不犹豫:“你想去哪里?无论怎么说,你都是公主,普天之下,难道还没有你立足之地?” 李如嫣愣住了。 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挣脱出那一道道牢笼和枷锁,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长信宫。 景阳宫大而奢华,草木珍贵,却无一是她喜爱。 那里不是她的家,更不是她以后的归途。 李如嫣突然开口:“只要不在盛京,去哪里都可。” 她缓了缓神,道:“贵祖母,我可以搬来皇觉寺配您吗?” 苏碧鸾低头看向她,见她满眼都是恳求,心就软了。 “可我也只是暂时留在皇觉寺,或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去云霞七州了。” 李如嫣是什么样的心性,苏碧鸾最是知道,所以有些事,她倒是不必同她隐瞒。 “云霞七州?”李如嫣低声说着,眼眸中重新有了光亮,“贵祖母,您是要去打仗吗?” 苏碧鸾顺了顺她乌黑的长发,给了她肯定的答案:“是。” “云霞七州是我大褚故土,必要收回一统,不叫百姓流离失所,艰苦度日。” 李如嫣被苏碧鸾坚定的眼神感人,从心底深处重新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既然如此,那嫣儿就陪着贵祖母一起去,”李如嫣坚定道,“作为公主,当得为家国尽忠,不堕贵祖母教诲,即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若真能为大褚拼尽全力,为百姓谋福祉,那父母加之于她身上的罪孽是否都可以一点点洗清? 她还是想要重新做人。 苏碧鸾见她眼神坚定,不由笑了。 “好。” “这才是李家的公主。” 第108章 今岁的桃子很甜。 最近几日,朝堂上争执越来越激烈。 李宿不用上朝,却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这一日他刚见了悄悄前来的邓愈,同他商议一个多时辰,才赶回正殿用膳。 今日姚珍珠瞧着天热,特地做了鸭血粉丝汤。 这道汤粉听着简单,做起来可复杂,光汤底就要吊一两个时辰,做出来的粉丝才好吃。 反正在南寂园也不忙,姚珍珠除了读书识字,便是侍弄吃的,日子倒是比在宫里时还要悠闲。 李宿回到正殿的时候,她正捧着一碗蜜桃奶冰,一口一口吃着。 见了李宿回来,她便给他盛了一碗,还多放了些桃汁。 “殿下快来尝尝,”姚珍珠道,“今岁的桃子很甜。” 李宿说了半天话,倒是有些疲累,看到这么一碗沁人心脾的蜜桃奶冰,一下子便放松了。 他净手更衣,悠闲地靠坐在罗汉床上,捧着冰碗慢条斯理吃着。 今岁的桃子确实很甜。 浓郁的蜜桃香气混着奶香味,钻入鼻尖。 李宿吃了两口,心里的火气便消了,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姚珍珠陪着他吃了一回儿,才问:“殿下可忙完了?中午还是歇一歇吧。” 李宿刚要应声,贝有福便匆匆而入。 “殿下,娘娘,贵妃娘娘来信了。” 李宿立即坐正,道:“说。” 贝有福脸上难得没有笑容,他行过礼便低声道:“刚贵妃娘娘派人捎来口信,道……道朝阳公主前日上皇觉寺礼佛,夜半三更时在厢房自尽,被宫人救下。” 李宿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姚珍珠更是吃惊地皱起眉头,直接便问:“怎么回事?” 贝有福行礼道:“贵妃娘娘并未明言,但言语之意,公主是自己不想活了,才选了皇觉寺自尽,若非她的嬷嬷细心,半夜去瞧了一眼,用不了清早人就没了。” 李宿同姚珍珠对视一眼,姚珍珠突然意识到什么,小声道:“公主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自己的出身,知道了父母到底是谁,所以一时想不开,自寻了死路。 李宿叹了口气,道:“她倒是真性情。” 接受不了便直接寻死,而不是腻歪地活着,性子不像寿宁公主,倒是跟苏碧鸾有几分仿佛。 姚珍珠道:“幸亏是在皇觉寺,贵妃娘娘就在近处,可以劝一劝她,否则便是真的……” 姚珍珠如此说着,叹了口气。 她见过宫宴那一日的场景,真心为李如嫣难过,她得痛苦成什么样子,才年纪轻轻自结余生。 李宿见她难过,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有祖母在,朝阳当无碍,祖母会把她劝回来的。” 姚珍珠点点头,两人未在就此事多言。 待到中午用完鸭血粉丝汤,李宿又浅眠片刻,便叫起准备去书房忙。 偏就这会儿,贺天来匆匆而入,瞧着分外严肃。 李宿知道近来事多,但能让八风不动的贺天来掉脸,定是大事了。 “说吧。”贺天来刚行礼,李宿便直接道。 贺天来便道:“殿下,昨日开始京中就又新的谣言,对应的是之前龙生龙的歌谣。” 之前京中就流传过一段歌谣,也不知从何处开始传唱,只一夜便唱满大街小巷。 龙生龙,凤生凤,十子不同德,龙首能称霸。 这歌谣并不顺嘴,甚至有些拗口,可人人都听过,人人都唱过,当真是众人皆知。 这首歌谣是李锦昶自己放出来的,话里话外都是说他好,自然无人控制。 待到时机成熟,他提前即位便不会引起百姓惊愕,一切便会水到渠成。 朝堂之上这几日是波诡云谲,风波不断,李宿知道,李锦昶的动作就在这几日。 但他却没有想到,先动手的居然不是他。 贺天来躬着身,低声道:“殿下,新的歌谣是,姻缘结,结姻缘,兄妹成眷侣,共系红线绳。” 李宿端着茶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确实是这一句?” 贺天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正是这两句,一次不差,而且根据尉迟大人禀报,京郊各处也开始有百姓传唱。” 兄妹成眷侣这一句,实在太过意有所指,本来在宫宴那一日李如嫣的身份就轻描淡写被带过,现在有这一句歌谣放大,让人不得不多想。 这是直接把刀往李锦昶身上戳,定要把他从太子之位强拉下来。 倒是姚珍珠,这会儿想到了李如嫣。 “朝阳公主那可知道了?” 问道这里,贺天来倒是略有些缓和:“未曾,公主在皇觉寺中,并不知道山外岁月,且她大病一场,正在修养,贵妃娘娘不让宫人多说半句闲话。” 姚珍珠松了口气:“那就好,公主年纪还小,当的多多关怀才是。” 李宿也道:“正是如此,贺天来你且给祖母送可口信,让她多费心神,勿要让朝阳知道此事。” 贺天来忙行礼:“是,臣明白。” 这歌谣来得太突然,似乎已是风雨欲来,李宿垂眸沉思片刻,直接把茶杯放回方几上。 他起身往外走,边走便跟贺天来道:“立即让尉迟闻和冯章过来,也请太傅这两日有空来一趟南寂园,本王有话要说。” 贺天来一面给贝有福打眼色,一边跟在他后面小跑:“是,臣明白。” 待李宿身影消失不见,姚珍珠才微微露出些许担忧来。 虽是春日,但盛京已经有些热了。 南寂园开阔空寂,比长信宫已经凉快不少,但此刻姚珍珠心中烦闷,就总觉得有些闷热。 王婉清取了扇子替她打扇,轻声细语道:“娘娘且放心,殿下心里都有数,且知道如何应对。” 姚珍珠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此事若非殿下知道内情,外人是不可能会知晓的,且这个外人不仅知晓,还传得满城风雨,生怕旁人不知太子殿下德不配位,祸乱宫闱,这就实在让人心中不安。” 原本三请三辞之后,京中便有些紧张,前些时日李锦昶就祭祖不利之事责罚打伤李宴,又废李宿太子之位,京中更是动荡不安。 在这个节骨眼上,李锦昶的做法就是尽快登基,永绝后患。 所以这些时候李宿便都很忙,一直在同几个心腹在商议。 对于李锦昶而言,平顺登基是最好的。 但现在,这样一则歌谣传出,即便百姓不知宫中那些郡主变公主的戏码,有心人也会半真半假跟着讲解。 如此一来,李锦昶若想要顺利登基,只怕会激起民愤,得不偿失。 姚珍珠思及此,突然站起身来,皱眉看向窗外。 暮春时节,本是天朗气清,然而京中的炎热已经要遮挡不住,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心里发闷。 此情此景,李锦昶唯有尽快登基,才能阻止歌谣传播。 姚珍珠道:“事态紧张了。” 事态确实紧张了,李宿今日忙了一下午,连发数道密信,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才回来安置。 姚珍珠见他神态疲倦,有着说不出的疲累,便趁他泡脚的时候给他捏肩膀。 李宿的肩膀很宽厚,却也很僵硬,姚珍珠手上有劲儿,倒是捏得他很舒服。 “辛苦你了。”李宿半闭着眼睛,难得放松下来。 姚珍珠道:“殿下之前也说过,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倒也不必把自己逼得这般紧。” 李宿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手,就连声音也有些懒怠:“也就这几日了,李锦昶肯定坐不住,这歌谣传得越久,知道的人便越多,不管旁人信不信,这个谣言在身,他若不尽快登基,太子之位也有风险。” “最根本的原因是,此事是真,宫里好多老人都没死绝,总有人知道真相。” “就看他要何时动手了。” 李宿也不过是为了放松同她说几句,未曾想到话音落下,她却没了回音,便回头瞧了一眼。 这一眼,便让李宿重新勾起唇角。 他牵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亲密靠在一起。 李宿语气和缓:“莫怕,也莫要太过担忧,该准备的我都提前准备妥当,就等他动作。” “早些和晚些并未有太多区别,只是调整一下布置罢了。” “而且,你以为旁人不急?最着急的应该是布局者,并非我们。” 姚珍珠小声问:“会是谁?” 李宿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然后便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其实啊,我比他们还急,早些尘埃落定,早些安心。” 姚珍珠抬起头,看向李宿。 夜半时分,光影摇曳,李宿面容略显疲惫,但眼中却有无数星光。 那是对未来的期许。 姚珍珠长舒口气:“好,那我便安心等那一日。” 等她的殿下继承大统,君临天下。 如同李宿所言,李锦昶终于坐不住了,次日清晨早朝时,他直接命礼部准备登基大典,预备于四月二十三直接登基称帝。 大臣还未出列反驳,他拂袖而走,根本不顾旁人劝阻。 当日散朝后,数名老臣长跪太极殿前,不肯离去。 他们的倔强和抵抗没有让李锦昶心软,太子一系的朝臣对这些冥顽不灵的老头进行无情的鞭挞,闹得太极殿仿佛成了菜市口,热闹得不成样子。 有几名言官原本还想上折,但话还未出口便被御林军囚在家中,无门可出。 顷刻之间,盛京风声鹤唳。 太极殿前的老大臣受不住长跪,夜晚临近时纷纷晕倒,被宫人抬下去医治。 随着人越来越少,待到次日清晨,太极殿前重复平静。 李锦昶笑容满面出现在早朝时,仿佛昨日的喧闹和抵抗都不存在。 他问:“还有谁,对此事不满?” 面对着严严实实包围着太极殿的御林军,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朝臣们不约而同沉默了。 李锦昶满意地笑了:“很好。” 第109章 登基大典是相当隆重的…… 登基大典是相当隆重的。 李锦昶仓促下旨,按理说应当准备不及。 但随着旨意下达,钦天监、礼部和宗人府竟有条不紊安排起来,应用之物一应俱全,一看便知早有准备。 就连需要入宫朝贺的李宿和姚珍珠,也收到了尚宫局送来的礼服。 李宿从太孙降为穆郡王,姚珍珠从太孙良媛升为郡王侧妃,两人的大礼服都同以前天壤地别,短短几日,尚宫局却全部都已准备好。 收到礼服后,姚珍珠还试了试,发现还挺合身,尺寸纹丝不差。 “尚宫局倒是仔细,也不知是如何赶制出来的。”姚珍珠站在妆镜前,认真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很少穿这样浓重的颜色。 郡王侧妃的大礼服为绛紫色,上绣仙鹤飞云,庄重又雅致。 搭配大礼服的,是略显沉重的五翟冠。 在淡泊致远中,姚珍珠嫌少浓妆,此刻她素净着一张脸,正怔怔看着自己发愣。 周萱娘慈祥地看着她,那种感觉,就如同家有少女初长成,欣慰又不舍。 “娘娘气韵悠然,穿重色的大礼服,也依旧压得住。” 确实如此,别看平日里姚珍珠总是轻轻浅浅的,可她一旦如此装扮,眉眼一收,身上那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劲儿,一下便凛冽起来。 便如同傲雪寒梅,凌然绽放,昂首屹立在冬雪之间。 姚珍珠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可看着镜中端庄的自己,却又不自觉点了点头。 时至今日,她终于有了可以坦然站在他身边的底气。 无论外人如何说,无论旁人如何看,他们就是要一起携手走下去的人。 她会努力做得更好,让人无处指摘。 转眼便到了四月二十三,这一日是李锦昶给自己安排的登基大典。 未及卯时,李宿和姚珍珠便已穿好礼服,一边等马车前来,一边草草吃两口糕点。 这样的日子,基本要站一整日,基本上不能吃也不能喝,即便有宫宴也是草草结束,得靠体力熬下来。 李宿见姚珍珠还是有些紧张,便轻声道:“你不用太过担忧,今日应当没有宫宴,不会待那么久。” 姚珍珠微微一顿,一开始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片刻之后却点头道:“我知道了。” 今日必有大事要发生,所以这登基大典定开不到最后。 姚珍珠莫名松了口气。 待到两人从南寂园出发,天还漆黑,一点光亮都无。 待到长信宫前,等候在此的朝臣排了三条街,却鸦雀无声,无一人多言。 穆郡王的马车一路向前,直接从南雀门入宫,直接往太极殿而去。 登基大典先要在奉先殿祭拜先祖,行祭拜之礼,然后方能来到太极殿,穿全套冕服,受百官朝贺。 马车停在太极殿外广场,姚珍珠跟随李宿下来,两人皆是全身礼服,衣着气度丝毫不差。 迎接的中监等候在太极门外,见了穆郡王的车架,立即上前行礼。 “殿下,姚娘娘,这边请。” 李宿抬头看过去,便是之前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刘发。 一行人匆匆往奉先殿行去,路上刘发低着头,待到人少些时,才道:“灵心宫那边动手了。” 李宿便道:“知道了。” 刘发便不再多言。 如此一路行了两刻,才赶到奉先殿前。 他们来的不早不晚,太子的一应妃嫔已经到了,李端及几个弟弟也都在,只李宴在府中修养,无法出门,故而无法得见今日这般隆重场面。 除了太子一系的人,便只几个低位妃嫔及年幼的皇子在。 李宿领着姚珍珠一到场,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 从太孙之位被废为穆郡王,又被“打发”去南寂园住,李宿便一直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若是旁人,只怕会颓唐沮丧,寝食难安,但李宿却瞧着越发精神挺拔,满眼都是英气。 在他身上,人们只能看到蓬勃的朝气。 李端同他穿着一样的郡王礼服,一样的玄紫颜色,却硬生生被他比下去,瞧着分外青涩单纯,一点气势都无。 李宿依旧端着出宫前时的和煦,过来先同太子妃见礼,又见过几个弟弟,然后便站在了李端身前。 姚珍珠的位置在另一侧,同李端的王妃并肩而立,只不相互言语。 奉先殿前安静极了,只有宫人的细微脚步声,才让人觉得此处还有活人。 待到天色依稀有了些亮光,云层渐散,黑日将尽,德妃、淑妃等才姗姗来迟。 随着一众嫔妃而来的,还有她们膝下年长的皇子。 二皇子昭王已经结束了圈禁,一脸淡漠地跟三皇子敬王踱步而来,除了人瘦了两圈,瞧着气色尚可。 其余几位皇子皆沉默地跟在两位哥哥身后,面上瞧不出悲喜。 九皇子还在诏狱中,自然不会出现,端嫔也未到场。 皇家这点事,大家心知肚明,来了不过点头见礼,无一人多言。 一刻之后,人便来得差不多了。 只不过贵妃一直没有出现,也不知是不想来还是李锦昶没有请。 姚珍珠前面便是诸位娘娘,身后则是三品以上的重臣,整个奉先殿前鸦雀无声,端庄而肃穆。 不过眨眼功夫,天光乍亮。 就在这时,一道轻灵的声音在殿前响起:“跪。” 大殿之前,天潢贵胄,文武百官皆跪下朝拜。 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身着太子冠服的李锦昶。 他身后跟着一长串的仪仗,端肃威严,走一步顿一步,缓缓从中道走过,穿行于朝臣之侧。 待他一步步登上御阶,来到奉先殿前,赞者才又唱:“叩。” 诸人便弯腰行大礼。 再三跪拜之后,赞者才道:“起。” 待到众人皆已站稳,赞者才道:“奉皇帝之命,封新帝登基。” 众人便要异口同声,答:“是。” 待到此时,就是祭拜天地、祖宗,上告苍天,下答百姓,明言国祚更迭,皇帝换位之大事。 赞者刚要再多言一句,却恰好听到御阶之上,月台之侧,一道明亮的女音响起。 “本宫认为不妥。” 说话之人,却是从来不在殿上喧哗的德妃娘娘。 德妃娘娘是早年间便跟随在陛下身边的宫妃了,她端庄贤惠,和蔼可亲,最是得小宫人们喜欢。 她诞育三皇子,早早便被立为九嫔,后来又升至四妃之首,在宫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越是尊贵,其慈和的品行才越被人称颂。 尤其是近些年来贵妃不常在宫中,宫里大小事宜皆由她掌事,也从来都是轻风细雨,从不厚此薄彼,公平又细致。 在长信宫里,她的口碑一向很好。 众人也绝想不到,在李锦昶登基大典上,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居然是她。 只见德妃娘娘身穿大礼服,头戴七翟冠双凤冠,就这么一步一步来到御阶之上,站在了李锦昶身侧。 她脸上画着浓妆,一双红唇醒目,身上的威仪气度尽显。 德妃瞥了一眼脸色骤变的李锦昶,朗声问:“太子殿下,您觉得您配等金銮宝座吗?” 李锦昶心中自是震怒,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却不能一击就急。 李锦昶深吸口气:“德妃娘娘,孤不知您是何意,怎么偏偏要在登基大典上混淆视听。” 德妃瞥了他一眼,轻轻勾起红唇,笑得灿烂至极。 “太子殿下,您真以为您做什么都天衣无缝吗?两月前的悬崖之上,您到底做了什么,想必您自己心里有数。” 李锦昶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德妃娘娘,休得胡言乱语。” 德妃扬起衣袖,轻轻拍了两下,一队黄门便压着几名浑身是伤的黑衣男子来到广场之上。 “殿下总以为自己机关算尽,天衣无缝,把派出去刺杀皇帝陛下的死士全部灭口,就能永绝后患,殊不知……” 德妃笑得一脸开怀:“殊不知有人一开始就不甘愿替你送死,刺杀不成直接逃窜,恰好被本宫的人寻到了。” 德妃眉目一转,直直看向李宿:“穆郡王,诸位大臣可看看,这几人是否为当时悬崖之上刺王杀驾的此刻?” 悬崖之上的那一场刺杀确实混乱,刺客们如同潮水一般一拥而上,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么多人,那么多血,若是旁人,一定会记不清楚。 但李宿却不会。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四书五经只消两日就能背熟,几乎算是过目不忘。 再一个,此时等候在御阶之下的朝臣,也并非都是文臣武将,还有无数御前侍卫。 这些人之中,便有当时护送过皇帝陛下的侍卫。 李宿还未开口,便有侍卫下跪行礼:“回禀娘娘,确实有当时的刺客。” 此话一出,便是已经极力控制,朝臣们也不由发出惊讶之声。 李宿越过人群,遥遥看了一眼李锦昶。 这宫里面,没有一个人是真慈悲。 德妃等了这么多年,敬王恭敬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直恭敬到最后。 他也过而立之年,又是年长皇子,心里怎么可能没点念想? 德妃听到那几名侍卫的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太子殿下,刺王杀驾可是大不敬之罪,你刺杀皇帝陛下在前,着急登基在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了这时,若是旁人定要慌张,但李锦昶却渐渐舒展眉头:“德妃娘娘,您所谓的证据就是这么几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人吗?” “这几个人还不够吗?”德妃道,“刺杀皇帝就是造反,若是让你这样的人登基为帝,天下又如何安定?” “本宫以性命担保,所举之事俱为真相,诸位大臣,你们怎么看?” 即便在奉先殿前,朝臣们也无法再保持冷静了。 殿上殿下,自是一片沸腾。 德妃以自己之命举太子造反,实在惊世骇俗。 然而更惊世骇俗的,居然还在后头。 只看李锦昶的脸上,居然慢慢露出了笑容。 “德妃娘娘,您胡乱攀扯孤造反,难道您手上就没有肮脏事吗?” 第110章 你可敢发誓自己没做过…… 别看李锦昶今岁以来做了不少疯癫事,但他绝对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 他一开口,众人的目光就不自觉落到了德妃身上。 德妃微微一顿,还未来得及多言,便得见敬王上前两步,站在了自己母妃身侧。 “皇兄,臣弟也敢以性命为注,发誓母妃所言半句不虚。” 敬王平日沉默少语,是本本分分当差,因态度平和,在朝中也颇有口碑。 母子二人在朝中并非无权无势,相反,两人私底下肯定是有不少动作。 他们在朝中一直都是和气的样貌,此刻站出来发毒誓,让人不由信了几分。 他们今日动作,不过为了把李锦昶从皇帝宝座上拉扯下来。 谋逆是重罪,德行有亏者不被宗室除名都是格外开恩,更何况是继承大统,荣登九五之尊。 李锦昶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脸上也没了那么多笑意。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做天人交战,最终却还是攥紧拳头。 “三弟,你如此含混视听,胡搅蛮缠,实在令为兄心痛。” “此事到底是谁所为,诸位心中都有一杆秤,肯定早就有定论,”李锦昶道,“孤知你们为阻止孤继承大统只得胡乱攀扯,但也不必直接把孤拖入深渊。” 敬王冷笑一声:“太子殿下,这么多证人,难道也是本王诬蔑你不成?” 李锦昶道:“这些人都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听了谁的号令,孤自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的,他们都对孤有恶意,不仅让朝臣对孤心生怀疑,又把孤的名声踩在脚下。” “三弟,杀人诛心,我没想到你才是黄雀。” 敬王轻声笑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定定看着李锦昶。 “太子殿下,臣弟和母妃敢用自己性命对天发誓,认今日所言半句不假,您敢吗?” 李锦昶并未有众人想象中的犹豫,他却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不过在逼迫孤发誓之前,三弟和德妃娘娘是否可以同孤解释一句,你们到底为何要对宜妃下死手?谋害宫妃,残害皇嗣,好狠毒的心肠。” 刚刚李锦昶的话说得含糊,只说德妃也问心有愧,现在这一句,点名了德妃到底问心有愧在何处。 肃穆的奉先殿前,长香袅袅,在场的每个人都穿着最隆重的礼服,却越来越喧闹。 这种喧闹,在李锦昶说出宜妃是德妃害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德妃的脸上一直挂着浅淡的笑,仿佛一切都已胜券在握,万没想到李锦昶一句话就破了局。 德妃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即道:“太子殿下,您可是狗急跳墙,都开始血口喷人了。” “宜妃妹妹的事到底如何,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原来栽赃给昭王,苦于没有证据,便又想栽赃给我们母子,您的心思可真够歹毒的。” “再问你一句,你可敢发誓自己没做过半点亏心事?” 李锦昶顿了顿,未曾立即回答,只道:“既然德妃娘娘要撕破脸,弄个鱼死网破,那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不替三弟遮掩了。” 他如此说着,还遗憾地叹了口气。 李锦昶对杨连点点头,杨连立即便吩咐人下去,不多时,穿戴整齐的宜妃娘娘便被人送来奉先殿。 她面色苍白,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还是能靠坐在轿子上,并没有传言中的病重难愈。 宜妃身边跟着她的姑姑,先伺候宜妃坐好,才冲奉先殿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宜妃娘娘说话不利落,还请殿下勿要见怪。” 宜妃小产那一日大出血,醒来后便昏昏沉沉,养了这么久,身体是好了些,但反应却很迟钝。 说话自然也是慢的。 李锦昶一直没有对外宣扬她已经好转,一直藏到了今日,想必也是知道德妃留有后手。 果然,宜妃这一出来,德妃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敬王平日里是如何得平和雅致,现在看到宜妃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不住地看向德妃,而德妃却定定看着宜妃。 宜妃垂着眼眸,半睡不睡的,一个人都没瞧。 今日这一场登基大典,从一开始的肃穆威仪,慢慢演变成了让人忍不住看下去的闹剧。 并且这闹剧越演越烈,无数早就消失在众人眼中的贵人们悉数登场,也不知最终结果到底为何。 此刻朝臣们都明白过来,今日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朝臣们的议论渐渐微弱下来,不过转瞬功夫,便只剩下风声。 太子上前两步,低头看向宜妃。 “宜妃娘娘,瞧着你这几日身体康健,可是好些了?” 宜妃慢慢点点头,张嘴缓缓道:“谢,太子殿下,惦念。” 她说话虽慢,听起来也有些含糊,但能让人听清,也能让人知道她确实已经在恢复中。 太子脸上有了欣喜的笑,道:“宜妃娘娘能康健,孤便放心了,也好同父皇交代。” 宜妃没有说话。 李锦昶也不想拖那么久,登基要看吉时,一日吉时就那么几刻,再拖就要等到午时。 李锦昶索性直接道:“宜妃娘娘,可知当日在御花园中,是谁害得你?” 宜妃垂着眼眸,似听懂了,又似没听懂。 她的姑姑凑上前来,同她耳语几句,宜妃这才重新抬头。 她的目光淡淡看向了德妃,竟使劲伸出手,指向了她:“是她。” 德妃脸上的惊诧都要掩饰不住,被宜妃这惊世骇俗的指控扰乱了心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李锦昶的脸上,重现笑容。 “德妃娘娘,您害了宜妃娘娘在前,又污蔑孤在后,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来人!” 他不等德妃和敬王回神,立即下令:“来人,即刻捉拿乱臣贼子。” 随着他一声令下,御林军从广场各处直奔奉先殿而来,眨眼的工夫就制服了德妃和敬王。 德妃和敬王还是太天真,妄图以舆论压制李锦昶,想要在登基之前掀了李锦昶的老底,让朝臣逆反不认同让他登基为帝。 但他们都忘了,在这波诡云谲的政治风暴中,一切都只看拳头大小。 敬王为求低调,这么多年不沾军权,他光凭策反文臣,根本毫无用处。 即便今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朝臣心里或许也都信了,那又有什么用? 李锦昶手里攥着御林军,这么多将士团团包围着奉先殿,把整个长信宫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开始就输了。 或许,让他们跳出来做这一场豪赌,不过是李锦昶想要一次把德妃和敬王拿下,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出手的机会。 这个机会却是陷阱。 果然,德妃和敬王的所谓检举很快就以御林军的武力镇压而迅速收场。 整个过程快速而利落,前后不用两刻,这个李锦昶人生里的最大对手,就已经被他制服。 这一刻,想必李锦昶是意气风发的。 他等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被下面的弟弟攀扯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 昭王已经被他吓唬成了乖顺的小狗,德妃、端嫔、敬王和九皇子都已经被他压制下去,一击毙命,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为据。 这一场风波的结束,似乎意味着李锦昶时代的来临。 姚珍珠看完了这一场精彩大戏,忍不住用目光去寻找李宿。 却见他稳稳站在那里,腰背挺直,姿态优雅,垂眸看着眼前平整的青石板,表情庄重而端肃。 这些戏码,似乎都引不起他任何兴趣。 他不慌张,说明好戏还在后头,现在不过是前戏而已。 姚珍珠遥遥看了一眼,心里大定,回过头也垂眸静立,不再东张西望。 李锦昶却以为自己就是那个黄雀,他志得意满地看着在场众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划过,甚至最后又得意地看了一眼被押解在一边的敬王和德妃。 李锦昶道:“吉时将过,赞者,还是尽快行完登基大典吧。” 刚刚赞者已经退了下去,现在听到李锦昶的宣召,又忙上前来:“是。” 他说完,便朗声道:“吉时已到,行祭拜天地之礼,上香。” 他唱诵完,李锦昶就接过长香,对着天地一躬到底。 他反复进行三次,方才起身,要把长香落入铜鎏金香炉中。 且在他即将落手之时,另一道柔弱的女音响起。 “且慢。” 这一次,李锦昶的脸色终于变了。 说话之人不是宫中的妃嫔娘娘,是他的正妻太子妃陈轻稚。 李锦昶手上微微一颤,长香一抖,香灰便飘落在他手背上。 “太子妃,你这是……?” 太子妃面色苍白,满脸倦容,却还是从容不迫从人群中缓缓而出,一步步来到祭台之上。 “殿下,臣妾近来总觉良心不安,日夜不能寐,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愧对良心,愧对李氏祖宗家法。” 太子妃陈轻稚冲脸色铁青的李锦昶遥遥一拜,未语泪先流。 “臣妾对不住殿下一片厚爱,对不住多年来的夫妻情分,此事了结,臣妾愿随殿下而去,不再贪恋世间荣华。” 这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李锦昶的端肃与体面。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枣娘,你在胡说些什么?” 李锦昶说完不去看陈轻稚,反而去看陈世明:“陈爱卿,太子妃何时病了,你怎么不同孤禀明?” 陈世明身着铠甲,高大威武,他上前一步,冲李锦昶拱手行礼:“殿下,太子妃到底病没病,太子应当比臣清楚。” 说罢,陈世明直接来到太子妃身边,沉默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世明的态度终于在众人面前显露。 李锦昶的手都颤抖起来。 他看着四周围绕的御林军,看着面容沉静的陈世明,最终目光落到陈轻稚的脸上。 “枣娘,夫妻一场,你就如此对我?” 陈轻稚轻咳一声,用帕子抹了抹嘴,把那染血的帕子递给李锦昶看。 “殿下,夫妻一场,你还不是如此对我?” 第111章 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陈轻稚的这一声质问,让李锦昶的表情一瞬凝固。 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带着绝望和痛苦地看着陈轻稚,仿佛不相信她能说出如此话来。 陈轻稚平静地看着他,脸上不悲不喜,对他的质疑不为所动。 “太子殿下,您到底做过什么,您自己心里有数,刚刚您就不敢发誓,现在怕也不敢。” 李锦昶只是沉痛看着她,这一次没着急说话。 陈轻稚也回视着他,目光里渐渐有了些嘲讽。 这一对人人称颂的佳偶,再也没有往日的恩爱。 刚刚德妃和敬王出来说他罪证,李锦昶并不慌张,真是有种终于来了的舒心。 但此刻,陈轻稚和陈世明的反叛,确实不在李锦昶的意料之中。 他怎么能不慌。 不过他当了三十年太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倒也能临危不惧,见招拆招。 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理。 陈轻稚比他自己还了解他,此刻见他面沉如水,沉静无波,便知道他还是慌了。 她轻声笑了笑,回头看向站得满当当的朝臣,最终把目光落到了一直不说话的寿宁公主脸上。 寿宁公主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悠闲地看着铜鎏金香炉,似乎想要看清上面的所有花纹。 “太子殿下,之前在宫宴上您亲口所言,道朝阳公主是当年太子至辅州赈灾时认识的民女所生,又因那民女早产而亡,才把公主带回来交由丧女的寿宁公主抚养。” “但太子忘了,当年先太子妃病重,东宫一应大小事务皆由臣妾操办,就连给寿宁公主接生的产婆,也都是臣妾精挑细选。” “当年谁都不知真相,太子殿下也未有今日之狠辣,那名产婆至今还健在,臣妾已经把她寻来。” “殿下是否要问问她,当年寿宁公主生的那个女儿,到底有没有生来便夭折?” 李锦昶脸色难看至极。 德妃和敬王“坑害”他,那是因三人的利益不同,一旦他登基为帝,敬王便再无机缘。 因此母子二人突然跳出来检举他谋逆,即便有人证,也不足以让天下人动摇。 现在检举他的人却是太子妃。 是一向同太子恩爱非常,举案齐眉的太子妃,她突然发难,检举太子,背后之深意实在无法不让人多想。 太子登基,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任何人都尊贵。 她跟太子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出来指证太子德行有亏,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更有甚者,她的一身荣宠全系于太子一身,一旦太子被废,她便再无荣光。 这个道理,只要不傻,任何人都能想通。 因此太子妃和陈家这一出面,奉先殿前便更安静了。 刚刚朝臣们心中或许还有疑惑,现在朝臣都信了七八分,皆是竖耳倾听,想要把太子妃的每一句话都听进耳朵里。 谁能想到,在这样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好戏一出接着一出,全无皇家威仪,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李锦昶现在已经都懵了。 从当年他迎陈轻稚过门,多年来两人都是恩爱非常,他几乎所有的隐私陈轻稚都知晓,也正是因为他的“坦诚”,才终于把陈家稳稳拉在自己这条船上。 陈轻稚爱他,敬他,信他,两人之间又有李端,他也早就承诺以后皇位定要传给李端,他实在无法想到,为何陈轻稚要突然出来检举他。 李锦昶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他慌张的时候。 “爱妃,你可是受了什么人蛊惑,才如此胡言乱语?咱们夫妻之间的事,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谈,你也莫要再说什么一起寻死的胡话,听得我心中难受。” 他把陈轻稚检举之事全都避过,上来便问她是否被人蛊惑,是否心乱迷情,分不清是非对错。 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应对了。 但陈轻稚不为所动,直接道:“殿下,您不用说这些,臣妾敢豁出去站出来,把您这么多年做的错事一一说清,就没打算好好活着。” “我已经做好了追随殿下而去的打算。” 陈轻稚说罢,给陈世良丢了一个眼神,让那产婆上得前来。 宫里的产婆其实是有数的,这一位并非生面孔,当年给数位娘娘都结过生,只是寿宁公主生产之后她便离了宫,娘娘们已经经年不曾见她。 如今猛然一见,恍惚许久才有人认出:“赵嬷嬷?” 十五年过去,赵嬷嬷已经满头白发,苍老无比,但每个女人生子都如同过鬼门关,即便她如何苍老,大凡见过的也都不会忘记。 陆续有几个妃嫔认出赵嬷嬷,紧接着,就连淑妃也迟疑道:“确实是赵嬷嬷。” 她都开了口,那便不可能有错。 如此一来,赵嬷嬷的身份便被坐实。 陈轻稚心平气和看着李锦昶,眉目温柔,甚至还带着些许怜悯。 但她说出来的话,却比毒蛇还要阴毒。 “赵嬷嬷,把当时你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赵嬷嬷颤抖着,努力不让自己吓昏过去,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开口:“太子妃、太子妃娘娘,老奴当时……当时给寿宁公主接生,公主所生的女婴并未早产,生下来便健健康康的。” “之后一个月公主坐月子,都是老奴在照料,孩子越养越漂亮,能吃奶也有力气,根本不会夭折。那个孩子肯定就是现在的朝阳公主,不会错。” 产婆的话是最准的。 孩子死没死,到底是不是公主所生,她一清二楚。 果然,她这话一说出口,朝臣们终于忍不住再度议论起来。 如果是以前,朝臣绝对不会对此事多做设想,坏就坏在寿宁公主在宫宴上暴露出朝阳公主是李锦昶的亲生女儿,而李锦昶认了下来。 虽然他们说的托词漏洞百出,但谁都不敢往兄妹□□上想,这个可能,让人心里抵触又厌恶。 他们不敢想,不愿意想,不意味着他们没觉察到此事不妥。 如今陈轻稚明明白白讲出来,反而让众人一直悬着的心神落了实处。 原来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在场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皆是位极人臣,入朝多年,十几年前的事,自然不会不知。 当时寿宁公主刚束发便下嫁给定国公世子,成亲后七月产子,宫中只说她身体孱弱,生产之后将养一年方能见人,后又多年无所出,众人便信了。 现在赵嬷嬷却说,她是足月产子,根本就没有早产。 聪明些的便已经猜到了,她是婚前便有了身孕,抓着定国公仓促下嫁,用她的公主之尊,弄了一出瞒天过海。 难怪那一日穆郡王弱冠礼上,定国公会拼死留下那样一封遗书。 确实死得冤枉极了。 那么能让深宫之中的公主未婚先孕的人,到底是谁呢?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李锦昶的身上。 陈轻稚一个字都没多说,赵嬷嬷也只说了自己知道的事,可所有的聪明人,立即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李锦昶站在那,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无一人指认他祸乱宫闱,同亲妹悖德,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让他无从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明明是晴朗的四月天,春风和煦,夏日将来,正是人间好时节。 可李锦昶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没有任何事,比被至亲背叛还要惨痛。 还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只要再过两刻,他就能成为九五之尊,登上他心心念念的宝座。 现在,他追寻一生的未来,在这一刻崩塌。 功亏一篑。 李锦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恨意,他几乎要把银牙咬碎,恶狠狠地看向陈轻稚。 “陈轻稚,你为何,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他都要呕出一口血来。 陈轻稚看着他,淡淡笑了:“殿下,您真的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吗?这么多年臣妾对你一片真心,换来的是什么?是安神香里的雷公藤还是补药里的乌头?” “您可知道,臣妾这么多年日夜不能寐,没有一刻是舒服的,安心的,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够了,也不想过了。” “反正我都要死了,让殿下陪着臣妾一起,似乎也无不可。” 她这话,直直刺入李锦昶的心理,也让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难道说太子还对太子妃下了毒? 太子妃的身体一直不好,众人都知道她夏日都怕冷,瞧着没什么鲜活气。 原来竟并非因为生子难产,而是因中了毒? 刚刚太子妃检举太子的事,众人已经信了九成,如今多加一个毒害妻子的罪过,倒也没什么不能信的。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简直道德败坏,与禽兽无异。 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荣登大统。 倒是倏然听闻母亲中毒的李端,踉踉跄跄从队伍中蹒跚而出,一下子便跪倒在了太子妃面前。 “母亲,您别胡说,你是不是……是不是骗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 到底母子连心,见了儿子如此,太子妃心如刀割。 她把李端搀扶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傻孩子,母亲也不能陪你一辈子,有的路,你得自己走。” 李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却能看到他脸上的泪不停滑落。 这一刻,终于回过神来的朝臣们,立即把所有的事都想明白。 陈家一直归顺的、支持的其实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所出的三皇孙李端。 李端身上流着陈家的血脉,又年轻跳脱,扶持他,可比跟着李锦昶更能搏得锦绣前程。 难怪,难怪。 陈轻稚把一切都压到今日,就为了让李锦昶永无翻身之可能,让他一败涂地。 如今昭王无人支撑,敬王又牵扯进谋害宜妃,残害皇嗣之事,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剩下的,便是淑妃所出的七皇子。 但从始至终,淑妃和七皇子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只在赵嬷嬷出现时说了一句话,便再无多言。 皇叔们都无法继承大统,那能继承大统的会是谁呢? 众人的目光绕过已经被废了太子之位的李宿,落到了李端的身上。 这才是陈轻稚今日出手的根本目的。 她要直接推李端继承皇位。 第112章 那能继承大统的会是谁…… 陈轻稚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都不看李锦昶一眼,只看向宗令康亲王。 康亲王是洪恩帝的幺弟,乃洪恩帝一母同胞,感情亲厚。他今年都快五十了,早就鬓发花白,此刻站在一众宗室之首,端是沉稳。 今日登基大典,大殿之上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轰轰烈烈,他老人家依然泰然自若,就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李端要登基,并非真靠御林军武力镇压,还要靠上位者的举荐。 这个上位者,必然有宗令康王。 因此陈轻稚谁都不看,第一眼就看向他。 但老王爷却不搭理,只垂眸深思,似乎已经睡着。 陈轻稚张了张口,刚想言语一句,对面的李锦昶却突然出声。 “你们口口声声说孤德行败坏,禽兽不如,仅凭这贱奴一面之词,即便她就是宫中的产婆,又如何能证明她说的便是真相?” “难道还不能是你收买她,妄图栽赃陷害于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如此说着,两行清泪便从眼中流出。 陈轻稚轻声笑笑,道:“殿下,您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如今已经满盘皆输,还想要做秋后的蚂蚱不成?” “您还是认命吧。” 但李锦昶又如何会是认命的人?他若认命,便也不会弄这一出大戏,老老实实等着洪恩帝年迈退位岂不美哉? 怪就怪他等的时候太久,贪心不足,坏了自己的根基。 以他的身份,只要他安安稳稳,这天下便就是他的。 李锦昶眼泪直掉,看起来也是万分悲痛,他知道陈轻稚已经对他生了杀心,不会再让他好好苟活下去,便把目光转向一直没有吭声的寿宁公主。 他一张口,就是一如既往地兄妹情深。 “寿宁,你且说说,咱们之间当真如此龌龊?我们是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我当真如此禽兽不如?” 他继续道:“他们不了解我,质疑我,看不清我的内心,你是我的亲妹妹,你难道还看不出?” “寿宁,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想想父皇母后,替为兄澄清一二吧。” 他这几句话,可谓是字字血泪。 那话语里的真诚,让坚定的太子党心中重复生机。 大殿之前,略微热闹而杂乱的声音,随着李金婵的这几句话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寿宁公主身上。 她今日跟往常很不一样,一直沉默寡言,没有多说一句话。 现在焦点落到她身上,她便不能再保持沉默,必须要出来说上几句。 之间寿宁公主如同受惊一般抬起头,略显仓皇地看了一眼李锦昶,又仿佛害怕什么一样,瞬间低下了头。 她这一番作态,令众人越发好奇和关心。 李锦昶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心慌,努力压下心中的惊诧,依旧诚恳地问:“寿宁,你莫怕,实话实说便好。” 寿宁公主脸上一抖,往身边的青云公主身后躲了躲,然后才道:“太子哥哥当真要我实话实说?” 李锦昶略松了口气:“你别怕,太子哥哥会保护你。” 寿宁轻轻握住青云公主的胳膊,这才抬起头来,用跟以前截然不同的神情看向李锦昶。 她的目光很复杂。 有着仰慕、崇敬、眷恋,也有着让人轻易可以觉察出的厌恶、怨恨以及憎恶。 那种感情,复杂到了极点。 即便立在广场上的朝臣们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能感受到奉先殿前气氛紧张,一点都没有松懈。 寿宁公主如此看了李锦昶许久,才终于开口:“太子哥哥,是你让我实话实说的,那我便说了。” 李锦昶看着她熟悉的眼眸,心中突然一慌。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寿宁公主已经开口了。 “我生来便没了母亲,从小便是父皇和太子哥哥照顾我,关怀我长大,对于我来说,父皇和太子哥哥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但我万万没想到,在我及笄那一年,太子哥哥居然会对我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 “我好害怕。” 哪怕刚刚赵嬷嬷指认李如嫣便是寿宁公主的亲生骨肉,而寿宁公主未婚先孕,疑似与太子乱|伦之事,都没有让满朝文武如此震惊过。 此刻听了寿宁公主的话,许多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惊诧,克制不住议论起来。 李锦昶刚刚恢复了些许神采的脸上,再度暗淡下来。 这一刻,他居然意外地平静了。 原来一败涂地其实也不难,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个道理,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 陈轻稚背叛了他,他不难过,寿宁公主也背叛他,他居然也不生气。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们。 没有交心,就谈不上背叛。 寿宁公主平日里嚣张跋扈,肆意妄为,但此刻,她却如同受惊的鹌鹑,瑟瑟发抖。 那种样子,令在场的大半女子都心生怜惜。 就连一贯同她关系不睦的青云公主,也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几句。 李锦昶站在那,身上冰冷冷的,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他木着一张脸,定定看向寿宁公主,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怨恨。 原来,她也在怨恨自己。 寿宁公主哭了一会儿,似乎缓和下来,便又道:“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只知道害怕,也不敢告诉父皇让他伤心难过,便一直忍着没说。” “可没料到……” 没料到珠胎暗结,怀有身孕。 不得已,她只能匆匆下嫁给定国公世子,把足月的孩子当成早产生了下来。 寿宁公主如此说着,哭得越发哀婉。 “是我对不起夫君,骗了他好多年,还害得他早死,我是个罪人。” 她不说还好,她忽然提及定国公,众人才想起定国公的那封遗书,话里话外,都是因寿宁公主红杏出墙,以至于他被人害死。 结合寿宁公主这一句话,众臣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因他知道了朝阳公主的身份,知道了太子和宫中违逆人伦的丑事,才被太子杀人灭口。 在场所有人,心里对太子的抵触又多了几分,几乎没有人想再看到他。 李锦昶听到寿宁说这一句,终于卸去浑身防备,颓唐地倒退两步,一下子栽倒在地。 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陈轻稚瞥了一眼低头哭泣的寿宁公主,又回头去看满脸迷茫的李锦昶,心中倒是平静如水。 这个人,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陈轻稚低声对陈世明说了几句,陈世明便命精兵上前,直接制住了李锦昶,架着他下了大殿。 这样一来,大殿之上便只剩下陈轻稚和李端。 陈轻稚昂首挺胸,脸上再无往日的温柔婉约,反而有一种杀伐果断的狠辣。 她眉峰一扬,直接看向康亲王。 “康皇叔,今日登基大典,天赐良机,切不可耽误吉时。” “如今宫中乃是多事之秋,万万不可皇位高悬,康皇叔,您说呢?” 康亲王淡定自若站在那,似乎对太子妃的逼问毫不在意,又似乎早就已经睡着,根本就没有答话。 陈轻稚却等不了那么久。 她让宫人上前“叫醒”康亲王,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康亲王这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看向他。 他面容同洪恩帝有几分仿佛,都是俊美长相,只是如今已经年迈,身上多了几分儒雅和慈和,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此刻他就淡漠地看着陈轻稚,问出来的话也很和蔼:“太子妃,你问本王?” 他是长辈,陈轻稚当然不敢不敬,闻言只道:“康皇叔,您是宗人令,是宗室中的领头人,皇位如何定夺,还请您开口。” 她话音落下,陈世明轻轻抬手,四周的御林军皆做了拔剑的动作。 唰得一声,响彻大殿。 但康皇叔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依旧气定神闲:“太子妃,你要明白,能定夺皇位的,只有皇兄一人,其余之人若想染指皇位,都是……”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谋逆。” 陈轻稚的脸色微变。 她大抵没想到康亲王可以如此油盐不进,态度坚决,他不发话,此事便名不正言不顺,着实不好看。 “康皇叔,你要多想想朝堂上下,想想大褚百年基业,想想平静生活的百姓们。” 一旦皇位空悬,皇族争储,必定要天下大乱,血流成河。 陈轻稚所言,已经是极为委婉的了。 康亲王老神在在,揣手静立,他眉毛都不抬,只说:“本王说了,一切都由皇兄定夺,皇兄圣旨,臣弟莫敢不从。” 陈轻稚一个没忍住,气急攻心,捂着嘴咳嗽起来。 她扭过头来,目光同陈世明交汇,兄妹两个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力捧李端继承皇位。 陈轻稚看到了兄长的目光,心中大定,她挪开眼眸,凌厉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末了,她又看向康亲王:“康皇叔,人人都知陛下早就昏迷,时日无多,万无法定夺储君,既然康皇叔不愿意做那引路人,本宫便只能自行决断。” “来人!” 她一声令下,御林军立即就要拔剑上前。 就在此时,已经关闭的奉先门突然洞开。 一驾三十六人抬御辇缓缓而入,御辇之上,是传言中昏迷不醒,即将殡天的洪恩帝。 只看他穿着整齐的冕服,眸色沉静,稳坐御辇之上。 “朕还没死,你们就想谋朝篡位不成?” 论谁都没有想到,洪恩帝居然已经康复了。 他一出现,许多对今日乱象心生不满的老臣皆是跪倒在地,喜极而泣。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朝臣山呼万岁,气势之盛,响彻朝野。 这才是天家帝王的气度,这才是九五之尊的威仪。 帝王归来,天威仍在。 ———— 紧跟在御辇之后的,是贵妃娘娘的銮驾。 她身着素黑礼服,头戴凤冠,眉目端肃,浑身上下都是凛然气息。 直到瞧见她,姚珍珠心里的紧绷才突然歇下,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原来,殿下并非信口雌黄,而是当真有底气故而才如此淡然。 洪恩帝和贵妃娘娘的突然出现,让真个奉先殿气氛陡然一变。 从元月至今,众人皆以为他就拖着一口气勉强度日,谁能想到消失已久的皇帝陛下会突然出现在长信宫中。 他苏醒、康复、离开玉泉山庄并暗中回京,所有这一切都无人知晓。 且看陈轻稚和陈世明的表情,便知他们两人对皇帝陛下的行踪毫不知情。 洪恩帝的御辇缓缓前行,沿途的朝臣纷纷跪拜,待他行至御阶之前时,已是众人齐拜,山呼万岁。 但在此时,洪恩帝却没有下御辇上奉先殿。 那高耸的台阶,仿佛是一道道荆棘,阻挡了坐在御辇之上的洪恩帝。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御辇就那么随意地停在了御阶之下,贵妃的銮驾也陪在身侧,背后就是李氏的天潢贵胄,身前则是跪了一大片的满朝文武。 晴空之下,暮春时节,帝王威仪尽显。 洪恩帝依旧端坐在那,声音也不如以前洪亮,透着一股久病不愈的孱弱。 “太子妃,你想推李端当皇帝?” 洪恩帝一开口,就令站得笔直的陈轻稚膝盖一软,连带着陈世明和李端也都跪了下来。 “陛下……儿媳并无此意。” 洪恩帝的目光很飘,似乎在看每一个人,却又仿佛什么人都没看。 他已经老态龙钟,病痛缠身,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可以御驾亲征的年轻帝王。 洪恩帝轻笑了一声,又道:“既然如此,陈爱卿,你的御林军为何都调集入宫?” 陈世明跪在那,头别扭地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 “臣,臣是为了同僚及宗亲们的安全,故而有此一举。” 洪恩帝能悄无声息如同,就说明奉先殿外的御林军已经被制服,这一段厮杀竟已安安静静结束,无人进来通传,也无人发出吵闹之声。 奉先门外的无声战争,好似根本都不存在一般,仿佛所有陈世明手下的御林军都飞快叛变,临阵倒戈。 这也并非不可。 原来御林军还听陈世明的指挥,不过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现如今统御大褚三十载的真龙天子回归,他们自然不敢再生二心。 洪恩帝听出陈世明言语中的悔意,淡淡应了一声:“这样啊。” 这样啊,轻飘飘的三个字,炸得陈世明头皮发麻。 陈世明直接跪拜在地,不敢起身。 “陛下明鉴,臣……臣绝无不臣之心。” 洪恩帝这一次没有理他,也没有再跟任何人多言,他只是漫不经心看着眼前的朝臣们,看着这些辅佐了他大半辈子的老臣。 大多数朝臣都已眼泪斑驳,感动得老泪横流。 无论是真是假,无论他们到底有何居心,对大褚的忠诚倒是从未变过。 洪恩帝长叹一声。 “朕老了。”他这三个字一说出口,文武百官皆是惊叹。 “陛下!”他们不约而同开口,仿佛想要劝一劝洪恩帝。 洪恩帝却摆摆手,只道:“朕确实老了,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老眼昏花,不说还能上朝主持政事,便是连吃穿生活都要人服侍,如今大褚正值繁荣之盛,朕这样的老人,当真无法再为国为民夙兴夜寐。” 他说了这么多话,到最后气都虚了,喘了好半天才继续开口。 即便如此,奉先殿上上下下,数百人也都安安静静跪在那里,认真听他话语。 “朕年老体弱,无心政事,朝中上下,大褚内外,还需新帝鞠躬尽瘁,为国效力。” 朝臣们终于意识到,洪恩帝特地选今日回宫,为的就是直接推举新帝登基。 太子李锦昶接连被德妃、太子妃和寿宁公主指证其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之狼子野心,德行有亏,禽兽无异,他自不可能再继承大统。 昭王身世不丰、敬王牵连宜妃一事,九皇子身陷诏狱,大皇孙不被洪恩帝喜爱,二皇孙断腿休养,三皇孙有谋逆之嫌。 洪恩帝虽已老迈,却并非糊涂,他绝不可能选年幼的皇子成为储君。 把那几位排除在外,怕也只有五、六、七、八四位皇子有继立为帝的可能。 这其中,五、六、八三位皇子皆是母亲早亡,外祖平凡的家世,平日里既无才德名声,又无朝臣支持,脸上毫无富贵之相。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七皇子了。 但凡此刻还清醒的朝臣,都应该想明白这一期,那淑妃同七殿下便更清楚了。 然而这母子两人却都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即便有人朝两人看来,他们也都敛眉沉思,毫无雀跃之态。 究竟是不是七皇子? 众人心中的疑惑瞬时攀上顶峰。 若不是七皇子,又会是谁呢? 洪恩帝看着这些大臣的反应,看着他们猜测好奇,微微点了点头。 玩弄心术者,终也要被人玩弄。 洪恩帝眉目舒展,脸上终于有了清浅的笑。 这一次,笑意直达眼底。 “宿儿,”洪恩帝头也不回,直接道,“过来。” 即便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众人也实在掩饰不了心中的惊诧。 有那略年轻些的大臣和贵胄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抬头往李宿身上看去。 只看一向少言寡语的穆郡王今日依旧冷淡,他敛眉静气,对于洪恩帝的传召丝毫不惊讶。 甚至,在他眉宇之中,多了几分胜券在握的笃定。 这种笃定和端肃,让他身上的稚气少了许多,多了几分威仪。 李宿冲着洪恩帝的方向行过大礼,然后才从地上起身,顺着御阶来到洪恩帝的御辇边。 “祖父。” 洪恩帝偏过头,看了看他。 几个月不见,他真的很不一样。 那些在他身上经年的利刺仿佛被抚平,性格里的棱角也被时光打磨圆润,仿如珍珠一般渐渐展露光华。 那光并不刺眼,却让人见之难忘。 洪恩帝看着他年轻的面庞,看着他周身的笃定,看着他坚定有力的眼眸,再度笑了。 “礼部、宗人府、钦天监,”洪恩帝一字一顿道,“传朕口谕,朕年事已高,退位为太上皇,不再过问朝政大事。” “皇长孙李宿德行端方,勤勉有加,心仁和善,可堪定国□□之大任,可复大褚繁荣昌盛之荣耀,今以复皇长孙李宿为太孙,今日选吉时登基,改元定国,鼎力国祚。” 说罢,洪恩帝看向李宿,道:“宿儿,大褚以后就交给你了。” 李宿在他宣讲口谕时便已跪倒在地,此刻听到洪恩帝的这一句鼓励,冷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他弯下腰,恭恭敬敬给洪恩帝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孙儿谨遵皇祖父圣旨,定当竭尽全力,匡扶朝政,不坠李氏门楣。” “有朝一日,孙儿定要收复云霞七州,还大褚百姓平安。” 年轻的储君气势恢宏,声音洪亮,一下子便叫醒了还在发呆的满朝文武,也叫醒了他们心底曾经有过的满腔抱负。 云霞七州,是多少人心中的痛,又是多少人心中的恨。 如今,这个深重的痛被年轻的储君重新提及,却没有令人惋惜。 或许,终有一日,云霞七州能重归大褚怀抱。 朝臣们满怀澎湃,一起冲洪恩帝和李宿行礼,山呼万岁。 洪恩帝根本不管李锦昶,也不去看寿宁公主和太子妃等人,他直接对礼部尚书道:“今日便是良辰吉日,立即准备,让太孙选吉时登基。” 他话音落下,礼部官员便上了前来,请李宿去偏殿更衣。 洪恩帝有备而来,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李宿的冕服早就备好,就等此时更衣。 在李宿更衣的片刻工夫,姚珍珠也被礼部官员尊请,站在了淑妃身侧。 她左手边只一个淑妃,右手边空无一人,年轻稚嫩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惊喜和得意,只有淡漠而优雅的笑。 曾经的她是御膳房默默无闻的宫女,不过五个月过去,瞬间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姚珍珠站在众人身前,感受着所有人的羡慕,也能感受到许多人的嫉妒。 可这些对她来说,却一点都不重要,现在她的心中的只有高兴。 她替在宫中挣扎多年的李宿而高兴。 上苍曾待他不公。 给了他最好的出身,却没有给他所有孩子都应该有的父母之爱。 上苍又何其公平。 他没有一对恩爱慈善的父母,却有待他如同己出的苏碧鸾。 他曾怨恨、迷茫、憎恶缠身,却依旧没有放下心中的善念。 他舍不得让祖母难过,不想看到弟弟终日瑟缩,甚至对几面之缘的姚珍珠,都伸出了善意的手。 他总说自己不想当皇帝,却不想辜负天下苍生。 二十载风雨兼程,二十载脾性待遇,终得云卷云舒,阳光普照。 姚珍珠眼底温热。 这一刻,云层散去,金乌重生,灿灿阳光照耀大地,点亮了奉先殿上每一块琉璃瓦。 李宿身穿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冕冠,手持玉圭,从偏殿缓步而出。 丝丝缕缕阳光照耀在他脸上,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非常。 他从黑暗中行来,往光明而去。 大殿之上,铜鎏金香炉之前,是太孙李宿端庄肃穆却年轻挺拔的身影。 台阶之下,是行将老矣的太上皇。 赞者适时而出,朗声道:“跪。” 于是,众臣皆拜。 待众臣起身,赞者又道:“奉皇帝之命,迎新帝登基。” 此刻,礼部官员奉上长香,李宿接过,冲太上皇的御辇弯腰行礼。 洪恩帝只简单说了一个字:“好。” 语闭,赞者又言:“吉时已到,行祭拜天地之礼,请殿下上香。” 李宿朝天、朝地行礼,然后便把长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 赞者声音越发高昂:“再行祖宗祭拜之礼。” 李宿再度接过长香,转身入奉先殿,给李氏列祖列宗行礼。 待到所有的礼节都行完,李宿重回大殿之上。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康亲王上了前来,把早就准备好的刻山纹套黄绮玉圭呈上,口中称:“陛下承天。” 李宿以晚辈之身,最后一次冲康亲王行躬身礼,然后便同他交换玉圭,把新的玉圭握在手中。 这一次,换康亲王冲他行礼。 赞者上前,朗声道:“礼成,跪。” 随着他一声号令,大殿上下,朝堂内外,皆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李宿站在阳光之中,冷静看着这一切。 “大褚国运昌隆,国泰民安,繁荣鼎盛。” 朝臣最后一个头磕下去,随之而来的是直达苍穹的呼喊:“陛下万岁。” 阳光刺目,李宿却没有眯眼。 在他眼前的,是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