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不可以》 第01章 惊梦 纪初桃总算看…… 正值午后,秋意缱绻,连阳光也变得慵懒。 永宁宫偏殿内,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窗边书案后,身上披着一层柔软的暖阳,浅淡的金与衣裳的红交织,明丽无双。 她垂眼端详着面前一幅未完成的画像,画的是个一身婚袍的颀长男子,身姿气度皆是不凡,可偏偏没有画上五官。执笔之人踟蹰半晌,似是不知该如何落笔。 大宫女挽竹捧着新鲜的糕点果子入殿,见到自家公主对着一幅画像冥思苦想,不由笑道:“殿下怎的又在画这个男子?莫非,又做那些怪梦啦?” 纪初桃从怔愣中惊醒,欲盖弥彰地伸手去捂画像,然而为时已晚,泄气道:“挽竹,你走路没声响的么?吓死本宫了!” 挽竹是纪初桃的贴身宫婢,感情甚笃,自然知道主子近来怪梦频发,总是反复梦见新婚之夜的场景,少说得有七八次了,诡异得很。 “明明已经服过太医开的安神丸了,怎的还会做这种梦?”挽竹眼珠一转,想到什么似的,凑上前神神秘秘道,“依奴婢看,这梦兴许是上天给殿下您的启示呢!咱们三殿下长大了,是该招个英俊贴心的如意郎君出降啦!” 纪初桃的脸倏地浮上一层绯红,当真人如其名,像是初熟的蜜桃般粉嫩可人,羞恼道:“你这张嘴,越发没规矩了,当心罚你月钱!” 挽竹忙不迭讨饶,又看了眼那画像,忍不住问道:“可是殿下,这些画像为何不画上脸呢?奴婢也想知道,殿下的梦中情郎是何模样呢!” “你以为本宫不想知道么?”一说起这事儿,纪初桃就有些怅然若失。 她从未见过梦中的驸马是何容貌。 每次她梦见自己大婚的场景,都只能隐约看到驸马那高大矫健的身影立于纱帘之后,还未等纱帘彻底挑开,梦境便戛然而止了。 正出神,忽见殿外值守的宫婢前来禀告道:“殿下,秋女史求见。” 秋女史是大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常替大公主传令,纪初桃一见到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便知多半无甚好事。 秋女史入殿行了礼,视线无意扫过书案上铺展的宣纸,看到画中所绘竟是个男子,不由一愣。 大姐心思深沉,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在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怕是又要啰嗦……思及此,纪初桃忙用摊开的书卷挡住了那幅画。 好在纸上刚画出身形和面部轮廓,便是瞧见了,也辨别不出什么。 “大姐让你来的?说罢,又有何事吩咐。”纪初桃问。 秋女史敛目,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大公主殿下有令,三日后宫中设宴为北疆归来的主将接风洗尘,还请三公主一同赴宴。” “我不想去。”纪初桃孩子气地护着那幅画,意兴阑珊道,“有大姐和二姐在便足矣,本宫去作甚?” 侍奉纪初桃的人皆知,她有些轻微的脸盲,见过几次的人也未必能将他的的脸与名字对上,偏生宴会上总少不了虚与委蛇的那一套,酬酢往来令人头疼。 秋女史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古井无波道:“大公主说了,此次宴会事关国运,三公主作为帝姬,代表的是天家的颜面,不可龟缩推卸,落言官口舌。” 纪初桃轻哼一声:“这番话到底是大姐的意思,还是秋女史你的意思?” 秋女史向来知道,三公主秉性天真,待她便不如其他两位长公主恭谨,如今被她一语说中要害,顿时变了脸色,忙跪拜辩解:“奴婢只是替大公主传话,若有得罪三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纪初桃也不打算为难她,便道:“算啦,反正大姐都替我决定好了……秋女史还有事?” 秋女史一顿:“无事了。” 说罢不敢再继续窥探画像之事,行了礼,便敛声退出殿外。 纪初桃叹了声,抻了抻手臂道:“宫宴繁冗,最是麻烦了。” 挽竹知道她在愁些什么。 有两位叱咤风云的姐姐压在上头,纪初桃的存在便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难免会被人拿来比较。 不多时,尚服局差人将宫宴上需穿的礼衣送了过来,依旧是茜色绣金的织霞衣,艳而不俗,很衬纪初桃那张秾丽精致的脸。 “衣裳都准备好了,大殿下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挽竹接过轻软精致的织霞衣,挂在黑檀木的衣架上,一点点抚平每一寸衣褶。 纪初桃单手撑着下颌,从还未画上五官的画像后抬起眼来,扫了眼木架上的工整礼衣,的确极美极庄重。 人人皆知纪初桃是个富贵闲人,没有弄权之心,故而除了必要的祭祀或琼林御宴,大姐鲜少勒令她露面,怎的这次她就非去不可? 纪初桃忍不住好奇道:“这次得胜归朝的是何人,竟能让大姐以御宴相待?” 挽竹讶异道:“镇国侯家的祁小将军,殿下不知?” “好像听过。”纪初桃思索了片刻,皱眉道,“是那个反贼招安的镇国侯祁家?” “虽说祁家曾是北疆枭雄,后来才被先帝招安,但那都是以前的事啦!现在的祁家可是咱们大殷的猛将呢,尤其是镇国侯老爷子的嫡孙小祁将军,比当年的镇国侯有过之无不及,这场御宴便是为他庆功的。” 挽竹整理好礼衣,笑道:“听说今日祁小将军入城,百姓倾城而出,夹道欢呼,都快将皇都街上的青石砖给踏破了。殿下可要去看看热闹?” 纪初桃喜欢宫外的热闹,又嫌出行妆扮麻烦,挣扎片刻,终是摇了摇头:“罢了,太吵。能让京都百姓倾城拥簇,这祁小将军的阵仗未免太大了些。” 挽竹倒也赞同:“祁小将军十六岁便能镇守边关,入关三年,便连克北宋十一座城池,是百是咱们大殷百年难遇的将才,虽说年少张扬……但他往年甚为低调,得胜归朝时也不似这般大张旗鼓,这般大动静还是头一遭。” 纪初桃并不关注这些,随口道:“月盈则亏,我看这般排场,对那位祁将军而言未必是好事……” 挽竹一惊,再看纪初桃,她已将刚刚的话抛却脑后,拿起画像吹干墨,对着光端详许久,还是想不出梦中那人的轮廓像谁。 挽竹观察许久,凑过来出馊主意:“可要奴婢命人将此画拿去临摹个百十份,张贴于城门口?今日人多,兴许能有人认出殿下所思之人呢。” “这事怎能招摇?若是大姐二姐知晓,又要说本宫不务正业。” 纪初桃瞪了坏笑的挽竹一眼,将画像卷好随手插在一旁瓷缸中,缸中已经插了一堆的画卷,俱是那未来得及画脸的高大男子。 话虽如此,但到底勾起了纪初桃压抑的好奇心。她朝挽竹勾勾手指,眨着眼道:“但是,可以偷偷去查,别让大姐知晓。” 挽竹“噗嗤”一笑,挨过身来:“若是查到真有此人,殿下打算如何?” “这个嘛,”纪初桃托腮想了会儿,抿着唇道,“若是才貌双全,温润知礼也就罢了,若是……” “若是个军营莽夫呢?”挽竹坏笑道。 纪初桃伸指在挽竹腮上戳了戳,佯嗔道:“你怎么不盼着我点好呢?若是个莽夫……没可能,本宫才不喜欢这种人呢!” 月色西斜,一地清霜。 纪初桃睡得不甚安稳,又做起了那个怪梦。 梦中是自己出降大婚的场景,许是被绣金团扇遮面的缘故,视野蒙着一片模糊如雾般的浅红,只依稀记得自己身处的寝房比永宁宫寝殿还要宽敞富丽,而她端坐在锦绣堆成的喜床之上。 她所嫁之人必是位高权重,显赫无双。 朦胧的光影摇曳,梦里的时间仿若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寝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步履沉稳,在寝房月门的纱帘后停下,笔挺凌厉的身影打在微微鼓动的薄纱上,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纪初桃忍不住心跳加速。 她不知梦里的自己为何如此紧张,颤巍巍抬眼望去,男人抬手慢慢挑开了薄纱…… 若是往日,梦到此处就会惊醒。 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梦还在继续。 撩起的纱帘后,先是露出男人踏着战靴的笔挺双腿,再是玉带勾勒出过于矫健的腰肢,那是常年习武才有可能练就的身形。接着便是宽阔的胸膛,微凸的喉结和干净分明的下颌线,再然后…… 男人走至榻前俯身站定,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取走了纪初桃遮面的团扇。 朦胧消散,视野清晰,纪初桃总算看清楚了这位梦中夫君的脸。 第02章 宫宴 纪初桃撞进一…… “殿下可知,我等这日等了多久?” 陌生且冷俊的男人欺身靠近,将她整个儿笼罩在阴影之下,身形极具压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轻抿的唇瓣,而后他将一块冰凉的物件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纪初桃被冰得脖子一缩,低头一看,原来是块罕见的墨玉:约莫两指余宽,刻着狰狞古怪的兽纹。 “此乃我随身玉佩,意义非凡,赠与殿下。”男人与她五指紧扣,低哑的嗓音极具侵占欲,“从今往后,殿下便是我的人了……” …… 午后静谧,纪初桃坐在书案后,忽的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将脑中那些奇怪的画面甩走。 然而着魔似的,那低沉有力的男音犹在耳畔,纪初桃甚至能回忆起梦境里他凑近时温热的呼吸,羞得她不得不用书卷挡住燥烫的脸颊,只露出一对绯红的耳尖。 太诡异了! 这次不仅又梦见了与自己大婚的那个男人,还有鼻子有眼,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实在匪夷所思! “殿下,殿下您怎么啦?” 挽竹不知何时进了书房,跪坐一旁奇怪道:“怎么神情恍惚的?唤您好几声了,也不见回应。” 说罢,看见纪初桃半埋在书卷中的绯红脸庞,挽竹一惊,忙用手去探她额上的温度,“殿下的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风寒了?” “本宫没事,天气太燥热了。”纪初桃绝对不会将昨晚的梦告知宫婢的,若是说出来了,被她们取笑不说,还要喝那些苦得嗓子紧的安神汤静心。 “热么?今晨起来还打了霜呢。”挽竹打开了窗,奉上茶水,想起正事来,便禀告道,“方才大公主那边派了人过来,说是请殿下移长信宫一叙。” “大姐让我过去?”纪初桃清醒了些许,从书卷后抬起一双玲珑眼,“可有说是何事?” 挽竹摇头道:“来的人只说大公主召见,并未提何事。” 多半是为明日宫宴之事,对她耳提面命几句,毕竟大姐总是将天家威仪看得比什么都重。 纪初桃并未多想,道了声“知道了”,便稍稍定神,让宫婢准备更换出门的衣裳。 长信宫还是这般富丽庄穆。 正殿阶前,不断有内侍捧着成堆的奏章书表鱼贯出入,俱是垂首敛息,不发出一点儿声响,肃然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下来。 纪初桃也情不自禁收敛神容,让贴身宫婢和近侍都在外候着,独自入了殿。 轻薄如雾的纱幔被宫婢层层撩开,堆砌如山书案后,一名身穿朱红圆领常服的小少年正咬着笔杆冥思苦想。 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正是大殷的小皇帝纪昭。 当年纪昭登基时还不满七岁,正值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是一母同胞的大姐纪妧奉先帝遗诏辅国,替纪家稳住了局势。 大姐掌权威严,杀伐果决,容不得丝毫忤逆,纪昭从小就十分怕她;而二姐下嫁外族多年,才回京都不久,纪昭自然与她生疏;唯有纪初桃年纪相仿又生性随和,是纪昭唯一亲近之人。 见到纪初桃进殿,纪昭似乎有话要说,稍稍前倾身子,弱声唤道:“三皇姐……” “皇帝,策论可写出来了?”珠帘后蓦地传来一道清冷的女音,语气虽平,却是不怒自威,“还有半柱香时辰,若再不成,便停食静心。” 纪昭显然是怕极了这声音,忙绷紧身子重新端正姿态,苦着一张脸,不住给纪初桃使眼色。 “?”纪初桃没明白。 纪昭泄气似的垮下双肩,一脸无可奈何。 这时,宫婢将最后一道珠帘卷起,露出了坐在帘后的贵气女子。 坐在主位上的女子一袭深色的宫裳,步摇金钗,发髻梳得极其工整,质感极佳的裙裾蜿蜒垂下,似最深沉的夜色流淌。她不算太美,但气质高贵,嘴角始终挂着得体的三分笑意,只是笑意却从未映入眼底,让人不禁从心底敬而畏之。 纪初桃轻声问了好,在一旁坐下。瑞兽香炉中的烟雾袅袅晕散,训练有素的宫娥悄悄奉上茶点,又悄声退下。 长久的沉默,殿中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这样肃穆沉寂的气氛,别说是日日谨小慎微的皇弟,便是偶尔来之的纪初桃也难以消受。 “大皇姐,”纪初桃忍不住出声打破沉静,轻声问,“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不多时,大公主纪妧终于合上奏折,看了妹妹一眼。 精雕玉琢的姑娘,有着最得天独厚的皮相,和与深宫诡谲格格不入的干净眼眸。 “本宫若没记错,再过不久便是永宁的生辰了罢?”纪妧问道,像是随口拉一句家常。 但纪初桃知道,高高在上的辅国长公主殿下从不会找人拉家常,譬如她唤自己的名字,也只是规矩疏离的一句“永宁”。 “是,下月初十便十六岁了。”纪初桃说着,对大姐突如其来的亲昵感到新奇。 纪妧微微颔首:“十六岁,的确长大了。当初你二姐下嫁和亲之时,不比你大多少。” 纪初桃正疑惑大姐提这些往事作甚,便又听见纪妧状似无意道:“永宁可有了心仪的男子?” 猝不及防,正中纪初桃的心事。 她想起了梦中的内容和那些未完成的画像,脸上又是一阵燥热,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真没有?”纪妧审视着她,嘴角扬起,放缓语气道,“少女怀春乃是常事,说出来,兴许本宫还能给你做主。” 纪初桃轻咳一声,掩饰般端起案几上的茶盏,眼神飘忽道:“真没有。我在永宁宫里,又见不到什么男子……” “那你画中的那个男人,是谁?”纪妧轻飘飘问。 “咳!”纪初桃一口茶呛住。 ……原来小皇弟给她使眼色,是想告诉她这事儿。 虽说大姐对自己还算温和宽宥,但纪初桃仍旧慌乱了一瞬,道:“不是谁……我随意画的,并无特指。” 纪初桃不擅长说谎,尤其在大姐这般精明的人面前。 她偷偷看了眼座上的纪妧。 果然,纪妧眯了眯眼,明显不信的神情。 纪初桃如坐针毡,实在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搪塞,只得求救般看向一旁的纪昭。 小皇弟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敢帮她说话?遂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又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这个阿昭,白疼他了! 正不知该如何糊弄,忽见秋女史手捧贻误匆匆而来,立于帘外道:“禀大殿下,有加急密折。您吩咐的事,已有眉目。” 这么一打岔,纪妧遂顾不上盘问纪初桃,顿了顿,淡声命令:“呈上。” 秋女史躬身上前,双手呈上密折。 纪初桃松了口气。准备等大姐看完折子,自己就起身告辞,谁知却听见耳旁传来“啪”的一声,她抬起头,只看到纪妧握着密折,眉目间似有冷意,但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纪妧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让她这样反应,多半是遇到了棘手之事。 纪初桃有些担心,连忙问道:“大皇姐,怎么了?可是明天的御宴有什么问题?” “御宴?”纪妧轻笑,“你知道明天宴会上来的人是谁吗?” 纪初桃道:“听说是祁小将军……” “祁……祁连风的后代,果然和他一样,是养不熟的狼。”纪妧看着妹妹天真的眼神,问道,“永宁,你知道人是怎么训狼的吗?” 纪初桃摇摇头。 纪妧:“首先要狠狠地打,打到他怕了,学会臣服了,再给他好吃的,当他明白听话就有肉吃,不听话就要挨打,狼就变成了狗。” “只可惜,总有些野性难驯的狼崽子,大了些,便想要反抗起主人来……” 她语气淡然,却令纪初桃打了个寒颤,却没忍住问道:“那……那要怎么办?” 纪妧垂眸,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就只能杀了。” 她虽然笑着,可言语之中的杀意,令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连一直奋笔疾书的小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笔,看了一眼屏风。 纪初桃知道:每当大姐露出这般神情的时候,多半就有人要倒霉了。 转瞬一日,御宴如期到来。 镇国侯府,浮云蔽日,天光黯淡。 宋元白是祁家镇国军的副将,亦是与镇国侯世子祁炎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 此时宋元白一边端正武袍一边穿过中庭,沿着月洞门转个弯,便见前方竹园小径之中,一袭暗黑戎服的熟悉身影腾挪翻飞,那人手中长剑如虹贯日,剑气破空,疾风卷起竹叶翩跹,有惊鸿游龙之态。 听到脚步声,黑袍小将闻声收势,背对着来人执剑挺立,仿若一柄笔直的剑。 “祁炎,我的祖宗!您可消停会儿罢!” 宋元白苦着脸道,“伤还没痊愈呢就来舞剑,伤口再裂开,你这胳膊就废了!” 风停叶落,剑刃上映出一双桀骜难驯的眼眸。 “说。”气息沉淡的嗓音。 “宫宴就要开始了,我来唤你同行。” 宋元白依靠在月洞门下,吊儿郎当道,“若是去晚了,指不定那群疯狗又要借题发挥,给你使绊子。” 祁炎似乎嗤了声,回剑入鞘,有如龙吟。 “没有主子的授意,疯狗怎敢攀咬?”说话间,他已抓起一旁石桌上的外袍随意披上,迎着光,愈发显得背影身高腿长,恣睢张狂。 “走,会会他们。” …… 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外。 宫娥内侍捧着瓜果酒水鱼贯出入,殿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文武百官俱是身着官袍,互相招呼着结伴入殿赴宴。 而一侧的长廊之上,几名宫婢簇拥着纪初桃快步而来。 “大公主已经动身过来了,殿下千万要赶在大公主之前入席!”挽竹捧着装有一套钗饰的锦盒,不住催促随行的小宫女,“怎的没有抹口脂?快拿来给殿下用上。” “口脂太艳俗了,本宫不喜。”纪初桃穿着一袭茜红的织霞衣,柔顺的黑发挽成小髻,微风一过,衣袂轻飖,当真像烟霞中走出似的,点亮一宫秋色。 另一大宫女拂铃闻言盖上胭脂盒,笑道:“不喜便不抹罢,殿下唇红肤白,不用胭脂反而有天然之美。” 只有挽竹觉察出她情绪不高,小心道:“殿下因何不开心?可是今日的妆面不合心意?” 纪初桃轻轻摇首:“和这些无干,是本宫自己兴致不高。” 自从昨天从大姐的长信宫归来,她便隐约察觉到今日宴会多半不太平。 纪初桃不喜朝堂那些勾心斗角的纷争,偏生又无力改变,就像是个精致的摆设,在大姐需要的时候拎出来撑撑皇家的场面,教她驭人弄权之术…… 大姐常说,这是她身为帝姬无法摆脱的责任,可惜,她总是学不会那套。 思及此,纪初桃叹了声,手摸到空荡荡的腰侧,“咦”了声道:“本宫的佩玉呢?” “呀,定是出门太忙给落下了!”拂铃道,“殿下稍候,奴婢这就回去取!” 纪初桃本想说不佩玉也没什么,但拂铃已经转身折回永宁宫了,只好道:“算了,还是快些入殿吧。若是去迟了,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姐问话,越发尴尬……” 她只顾着和随行的宫婢说话,全然不察长廊的拐角处,有另一行人快步而来。 下一刻,纪初桃骤然撞进一个陌生的怀中,额头磕出一声闷响,疼得她踉跄一步。若不是被撞的那人发出一声低哼,纪初桃险些以为自己撞的是墙,胸膛也太硬实了些。 离得这般近,纪初桃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血腥的淡淡药味。 “殿下!”宫婢们齐齐惊呼,手忙脚乱扶住了她。 纪初桃还以为冲撞她的是宫侍,捂着额角抬首,却在接触到那人年轻的脸时骤然呆住。 她的脸颊腾得赤红起来,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第03章 祁炎 那个三番五次闯……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武将,还未及冠,说是少年也不为之过,相貌极佳,身正腿长,纪初桃抬首看他时,只觉一片云翳笼罩眼前。 视线相对的霎时间,纪初桃瞳仁骤缩,满脑子都回荡着一个声音:怎么是他?! 那个三番五次闯入她梦里来的男子! 之前虽说她也困扰过,但说到底,心里是不大相信那个梦的。如今骤然见到一张和梦中极为相似的脸,只觉当头一棒,洞房花烛夜的零碎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血液仿佛冲上头顶,干涩的嗓子因震惊而发不出一个音节。 挽竹护主心切,见纪初桃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还以为她被撞丢了魂,遂将唇一咬,噔噔朝前两步行了礼,语气生硬道:“宫中不得疾行,万望二位大人当心。若是殿前失仪冲撞了长公主殿下,怕是会败了宫宴的兴。” 纪家的长公主一共才三位,大公主威仪多谋,二公主风流艳丽,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而眼前的少女娇俏烂漫,一副锦衣玉食喂养出来的单纯模样,用头发丝想都能猜出是谁。 “抱歉抱歉!臣等军中驰行惯了,急于赴宴,不料冲撞殿下,实乃罪过!”黑袍少年身边的小白脸率先拱手致歉,赔笑道,“臣镇国军副将宋元白,见过长公主殿下!” 姓宋的小白脸说了什么,纪初桃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一旁的宫婢出声提醒,她才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她又看了看那不出一言的黑袍少年,目光中是掩盖不住的惊疑和探究。 冷峻的少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约莫误会她在生气,不想横生枝节,便抱拳行礼道:“臣无意冒犯,望殿下恕罪。” “从今往后,殿下便是我的人了……” 你听你听,连声音也和梦里的那般相像! 他弯腰抱拳时,身形稍稍挨近,纪初桃不禁想起了梦里的他亦是这般欺身逼近,取走了她遮面的团扇……刹那间梦境和现实重合,还未反应过来,她已下意识惊退一步。 那是个慌然防备的姿势。少年武将微愣,抬眸看她。 五官年少干净,一张凌寒强势的美人脸——是那种独属于疆场男人的、极具冲击性的俊美。 纪初桃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了,清了清嗓子道:“无、无碍,请问阁下……” “陛下驾到!辅国长公主驾到——” 太监尖长的嗓音打断了纪初桃的问话。 百官列队,宋元白和那冷俊的黑袍已阔步入了殿,在毗邻天子的左侧席位上入座——那是,只有大殷功臣才有资格就座的位置。 纪初桃已有了些许预感,心脏一紧,拉住挽竹的手问道:“挽竹,方才那人是谁?” 因为太过惊异,以至于她声音微微发颤。 挽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道:“宋元白宋大人呀,兵部宋侍郎的次子……” “哎呀不是,本宫问的,是他旁边同行的那名武将,就是冷冰冰看上去很不好惹的那位!” “噢,他呀!” 挽竹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来,压低声音道:“那是祁小将军,祁炎。这次宴会,就是专为他庆功的呢!” 纪初桃脑中又是“嗡”地一声,后退一步捂着快要停工的心脏,喃喃道:“祁炎……” 居然是他,那个草莽之辈招安、如苍狼般凶勇的祁家人! 宴会觥筹交错,肱骨重臣和为数不多的皇亲国戚俱是到齐了,连鲜少露面的二姐纪姝都赶来赴宴,正与大姐纪妧分坐天子左右,慵懒地抚着怀里的雪白狸奴。 才入秋,纪姝已裹上了厚重的白狐裘,肤如苍雪,唇似丹朱,冷清倦怠一副病美人之态,据说是下嫁北燕和亲的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纪初桃看了眼她身后的近侍,又换了新面孔,不过长相乖巧俊秀,是纪姝一贯喜欢的风格。 纪姝恹恹朝纪初桃招手,挑着染了墨线似的眼道:“过来坐。” 纪初桃在纪姝身侧的次席落座,关切道:“入秋寒凉,二皇姐不是一直在府中休养身子么?今日怎的入宫啦?” 纪姝勾起艳丽的唇,笑得凉薄:“我喜欢热闹啊,听说有好戏,便来了。” 丝竹声悦耳,宫娥捧着佳肴美馔陆续而入,宴会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纪初桃捧着茶盏,却并不饮下,而是悄悄观察坐在对面的祁炎。 好像又和梦里那人有些许不似…… 虽说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梦里那人气质更为凌寒沉稳,高大健壮,少说也有二十多岁了。而对面坐着的祁炎尚未及冠,眉目桀骜张扬,举手投足间尽显少年意气……这样英俊无暇的脸,怎会是个风吹日晒的军营莽夫! 这事儿太不合常理了! 大姐最忌功高震主,怎会允许手握军权的祁家人尚皇家公主?就不怕危及纪家皇权么? 可若说梦是假的,她之前从未见过祁炎,为何会凭空梦见他?那样不凡的容貌,她绝不可能认错。 正纠结间,拂铃已躬身匆匆赶来,将一枚系着流苏的羊脂玉佩挂在纪初桃腰间,道:“玉佩就落在寝殿的案几上呢,总算赶上了!” 对了,玉佩! 脑中灵光一现,纪初桃忽的想起,梦里那人曾送了一块制造独特的兽纹玉佩给她,还道是“随身之物,意义非凡”……也就是说,只要她确认祁炎身上有无那块玉,就能确定那个荒唐的梦是不是真的了! 可祁炎周围始终环绕着各色大臣,敬酒寒暄,不得丝毫空闲。 多少双眼睛盯着,要如何才能接近祁炎,又不让大姐起疑呢?她盘算着。 紫宸殿丝竹正盛,瑶光玉色间,宫伶翩然起舞,水袖飘飖。 “哎,祁炎。”宋元白倾身拍了拍祁炎的肩,鬼鬼祟祟道,“你有没有发现,三公主总是看向咱们这边?” 祁炎刚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大臣,被灌了不少酒,心中正压抑着不耐。 他在疆场长大,早养成了如狼般的敏觉,怎会没发现那道直勾勾探究的视线?不过大殿中最危险的人并非是纪初桃,祁炎没兴致在对手以外的人身上浪费精力,懒得理罢了。 “她盯了我这边许久,实在不同寻常。”宋元白说着,朝着纪初桃笑了笑。 纪初桃一怔,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捧着茶盏抿了一口,矜贵中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羞怯。 “又如何?”祁炎将酒盏倒扣,曲肘搁在桌面上,声音带着酒水的清冽。 宋元白摸着下巴做沉思状,许久,瞪大眼睛惊悚道:“不妙,三殿下一定是看上我了!” …… 险些被祁炎身边的人发现!纪初桃只好收敛心神,佯做观赏歌舞。 宫宴冗长,正苦恼下一步要如何走才能确认虚实,机会就来了。 祁炎被敬了不少酒,似乎不胜酒力,在宋元白的搀扶下踉跄起身,离席出殿去了。 这是个好机会! 纪初桃左右四顾一番,趁着无人注意,轻轻搁下牙箸起身,准备开溜。 谁知才迈出一步,便听见纪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永宁,宫宴未散,你要去何处?” 糟了……大姐是生了八双眼睛么? 纪初桃给贴身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支吾道:“我有些头晕,想出去透会儿气。” 一旁的挽竹和拂铃心领神会,立即一左一右搀住纪初桃,扇风的扇风,擦汗的擦汗,仿佛她下一刻就会晕厥似的。 二姐纪姝好整以暇地抚着狸奴,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笨蛋一样。 好在纪妧并未追问什么,吹了吹茶末,笑道:“早些回来,莫要错过了宴席最精彩的地方。” 容不得细想,纪初桃轻轻道了声“好”,便从一侧悄声退离宴席。 纪初桃沿着宫道转了许久,方在殿后花苑的凉亭中找到了祁炎的身影,只是假山盆景挡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旁边没有他人,这是个试探询问祁炎是否梦中人的绝佳时机。 “殿下,您在看谁呢?”随行而来的挽竹道。 “嘘,别出声。”纪初桃思忖片刻,到底抵不过心中的好奇作祟,低声吩咐宫婢们留在远处,自己踮着脚尖穿过月洞门,朝花苑凉亭走去。 “祁炎,你还撑得住罢?身上带着伤,还喝那么多酒!” 一个清朗的嗓音骤然响起,纪初桃这才发现祁炎并非独处,那个叫宋元白的副将亦跟在他身边,只是被柱子挡住了身子,不曾发现。 纪初桃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躲在假山后,犹疑要否继续向前。 “那些大臣也真是,平日爱答不理,这会子又成群结伴给你灌酒,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宋元白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从假山的小洞处望去,祁炎抱臂倚在雕栏处,侧颜英俊疏狂不带一丝醉态,仿佛方才踉跄出殿样子只是他装出来迷惑人的。 “领头的几个,都是大公主的入幕之宾。”祁炎冷淡道,“不过是趁机向大公主表忠心罢了,见风使舵的小人,无足挂齿。” “既然知道,你还喝?” “他们的主子在上头盯着,既然要演,不如演得真切些。” 宋元白压低声音:“你……” “谁?出来!”祁炎骤然打断了宋元白的话,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刺向假山后。 秋阳浅淡,一层金纱,俏丽青葱的小公主一身织霞衣缓缓而来,如朝霞掠过,摇曳生姿,贵气无双。她的眼睛很干净,总让人想起湫水潋滟。 宋元白讶异片刻,立即站直身子,笑着行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 和宋元白的热络不同,祁炎只是稍稍站直身子,朝纪初桃一抱拳。 他的气势很强,连抱拳的姿态都格外挺拔些。不过祁炎的神情真是冷,和梦里那人炙热的眼神大不相同…… 纪初桃不知为何竟有些露怯,没有直接和祁炎搭话,而是朝宋元白微微颔首,轻声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见她主动回应,一时受宠若惊,揉了揉鼻子试探道:“殿下是……专程来寻臣的?” 这个宋副将倒是自信。纪初桃无言片刻,索性顺水推舟,轻声道:“本宫出来透气,偶遇二位将军,正好想起有一事相问。” 祁炎看了眼她空无一人的身后,剑眉一皱,很快松开。 纪初桃觉得他定是看破自己这拙劣的谎言了,毕竟长公主散心,哪有不带宫婢的? 罢了,硬着头皮上吧!纪初桃只想快些确认那个梦的虚实,免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不得安生。 风过凉亭,草木扶疏。 “本宫近来对玉石有些兴趣,”纪初桃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高贵自然的姿态,转向祁炎道,“听闻祁小将军随身带着一块成色罕见的兽纹墨玉,可否请将军取来,给本宫瞧瞧?” 第04章 墨玉 飞来横婚,梦境…… 不知为何,气氛瞬时凝滞起来。 宋元白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望向祁炎。 那玉名为穷奇墨玉,于祁炎乃至整个祁家都至关重要,平日里祁炎贴身携带,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再无旁人知晓,这位长在深宫的小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祁炎倒是岿然不动,眸色幽沉,像极了某种蓄势蛰伏的野兽。传闻久经沙场之人自带肃杀之气,鬼神勿近,大抵就是这般气势。 纪初桃不禁抿了抿唇,心道:不就是问块玉么,怎的忽然就都这样了? “殿下从何得知,我有随身墨玉?”祁炎打破了沉静。 纪初桃自然不能说是“梦里见过”,只好胡诌了个理由,细声道:“听……听旁人说的。”说罢,他抬眸望着祁炎桀骜年少的面容,试图辨别他的反应。 祁炎眯起了好看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她:“敢问殿下,是哪个旁人?” 大姐曾说过,祁家祖上曾是漠北反贼,领军数万为害一方。后虽被先皇招安,就像是栓了链子的野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扑,可怕得很。 可不可怕纪初桃不知,但胆子大是真的,面对长公主一点卑敬也无,连虚与委蛇的那套都不屑做。 纪初桃显然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人,咽了咽嗓子,竭力自然道:“本宫记不清了,只是爱玉心切,若祁将军真有此玉,只需让本宫瞧上一眼便可,本宫绝不夺爱。” 良晌沉默。 就在纪初桃以为祁炎不会回答时,疏冷的嗓音低低传来:“臣并无此玉。” “啊,没有吗?” “臣只是个粗人,不会附庸风雅佩什么玉饰。殿下好像很失望?” 纪初桃张了张唇,还想再问两句,一旁的宋元白忽然“啊”地一声,抢先道:“离席太久,我们该回去了。” 说罢讪笑着勾住祁炎的肩,强行扳过他的身子催促离开。 好不容易开了口,纪初桃哪能放过如此良机?忙追上前一步唤道:“小宋将军……” 宋元白没想到纪初桃这么锲而不舍,扬起真诚的笑容道:“想来是传言有误,三殿下听错了,祁炎从不佩玉。”说罢,揽着祁炎大步朝紫宸殿走去。 阳光凉薄,浮云的影子轻轻掠过,投下一片阴翳。纪初桃在原地站了会儿,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终是长长松了口气。 祁炎说他没有墨玉,那么梦中的内容很有可能是个巧合……也好,看来她不用真的嫁给这样凶巴巴的武夫啦。 纪初桃心情轻松了不少,示意远处的宫婢道:“走罢,我们也回去。” “殿下同祁将军说了什么,怎的这么开心?”挽竹替纪初桃抚了抚袖子的褶皱,好奇问道。 纪初桃呼了口气,轻快道:“没什么。待宴席散后,本宫就把书房那些画全烧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挽竹和拂铃两两相望,俱是一脸莫名。 而另一边,刚刚离去的祁炎转过宫墙拐角,便蓦地沉了脸色,眸中蕴着锋利的凉意。 宋元白伸手按住祁炎的肩,目光落在他严实合拢的衣襟处,皱眉道:“祁炎,三公主怎么知道你有穷奇墨玉的?莫非是大公主授意,让三公主来敲打震慑你的?她难道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习惯性地摸着下巴,眼底难掩慌乱。 “不可能。”祁炎垂下眼,睫毛投下一圈阴翳,“以辅国长公主的性子,若真知晓了我用那玉做了什么,定是直接出手定罪,断不会如此迂回。” 何况纪妧用人狠辣,就算是震慑试探,也断不会让纪初桃出面。那个说话软声软气的娇贵帝姬,能派上什么用场? 宋元白小心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那方才之事,你如何解释?” 祁炎沉默。这是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打乱了他的全部预设。 ……看来,计划要稍作调整。 片刻,祁炎拂下宋元白搁在他肩上的手,冷冷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去看看便知。” …… 纪初桃回到殿中时,刚巧一场舞乐毕,百官纷纷举杯酬酢,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套话。 纪初桃记得很多年前,大姐刚摄政那会儿,朝中尚是唾沫横飞的一片骂声,每日早朝,顽固老臣的手指都快戳到纪妧的脸上……腥风血雨的八年过去,骂“牝鸡司晨,国之将亡”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只有大姐还端正威严地坐在殿中,睥睨众生。 纪初桃心情轻快,刚落座,便见二姐纪姝没骨头似的探过身来,懒洋洋道:“你觉得,崔右此人如何?” 崔右又是谁? 纪初桃朝座下望了一眼,只觉满屋子大同小异的官袍,众人面目模糊,眼熟的没几个。 纪姝知道她素来不认人,便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朝某处一指,“大理寺丞,靠近左侧殿门处,笑得特别好看的那个。” 纪初桃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六品官袍的年轻男子端正跪坐,笑意如春,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息极为浓厚。二姐对气质出众的男子总是格外留意的,尽管她府中早已美男如云,连北燕掳来的少年质子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纪初桃无奈道:“二皇姐,你不是给自己立了规矩,绝对不碰朝臣的么?” 朝中大臣多少涉及党派权势,为了避嫌,免于受姊妹猜忌,纪姝便是再爱美男也绝不会染指朝臣,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底线之一。 纪姝叹了声,一副颇为惋惜的样子:“碰不得,看两眼总不过分罢?” 说罢,她眼眸一转,又指向另一处位置,别有深意道:“那你觉得,镇国侯世子又如何?” 纪初桃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撒出。 “宴会一开始,你不就一直盯着人家看么?”纪姝眨眨眼,恶劣地笑着。 纪初桃耳尖一抹轻红,欲盖弥彰道:“盯着他看的,是二姐你才对罢。” 笑得急了,纪姝掩唇轻咳两声,晶莹苍白的脸上染了几分绯色,“‘食色性也’,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你是一国长公主,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是你的阿姐,想要什么大大方方拿便是了。更何况祁炎那样容貌的少年,本就是世间罕见的极品。” 他是炙手可热的将军,又不是一件东西,哪是说能“拿”便能“拿”的? 纪初桃敬佩两个姐姐的手段,却始终无法成为她们,便道:“我对这些没兴趣。” 反正已经知道祁炎非梦中之人,容貌如何、品性如何,皆与她没有干系了。 “小废物。”纪姝笑骂。 纪初桃也不恼,弯眸一笑。 “你不生气?”纪姝问。 “为何要生气?”纪初桃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是“废物”的事实,“二位皇姐已是这般厉害了,我除了成为废物,无以为报。” 纪姝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捻了颗葡萄含入嘴中,舌尖抵破汁水,乜眼对纪初桃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有些事你躲不掉的,即便你自己不想成长,旁人也会催你向前。” 她姿容慵懒凉薄,似乎在告诫纪初桃,又似乎在说她自己。 “等那日来临再说。”纪初桃摆摆手,笑得没心没肺。 纪初桃不曾注意,此刻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追随而来,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 祁炎想起在殿外时,绯衣少女像一团云般撞入他怀里的感觉,亦想起她极美的眼和隔着半个大殿轻轻望过来的视线,还有假山后那场别有用心的攀谈……只可惜,她外表再如何娇软无害,终究和她两个姐姐一样权欲熏心。 如此一想,原本初见的那点儿惊艳也变了质似的令人烦闷。他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纪初桃的方向。 殊不知,上座的纪妧和小皇帝早已将两人的这番动静收归眼底。 这时,有大宫女自殿外而来,俯身在纪妧身边耳语一番。 纪妧长眉一挑,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在纪初桃和祁炎身上巡视一圈,心中已有了决断。 她给了宫女一个眼神,宫女立即会意,躬身退下行至殿前,给了几位朝臣一个眼神。 宴会正酣,微醺攀谈之间,没几个人发现这番动作,除了祁炎和离纪妧最近的纪昭。 纪昭看了一丈开外的纪初桃一眼,神情颇为犹豫。 不多时,席间不知谁喝得半醉,将话茬引到了如今的镇国侯身上,朝祁炎热络笑道:“……祁将军快到及冠之龄了罢?祁侯爷也真是,只顾自己享乐,却不曾给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小祁将军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呢!” 这下打开了话匣子,立即有人接口道:“祁将军英武不凡,想嫁的女子都排到城门外去了,还缺姻缘吗?” 祁炎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也不局促,只似笑非笑道:“章大人,范大人,朝堂之上不议家事。” “此话差矣!祁将军年少有为,乃国之栋梁,一举一动皆关乎国运,祁家的家事自然也就是国事。”纪妧话里有话,嘴角始终挂着优雅的笑意,看向纪昭道,“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陛下,你说呢?” 蓦地被点名的纪昭一颤,杯中茶水洒出,在纪妧的注视下磕磕巴巴道:“祁……祁爱卿可有心仪之人?嗯,若是有,朕可做主赐婚。” 众目睽睽之下,祁炎撩袍出列:“多谢陛下!臣一心护国,并无男女情思。” 纪昭没做声,小心翼翼地瞄了纪妧一眼。 “忠心护国是好事,只是如今国境已定,祁将军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纪妧一袭黑裙金钗端坐,用帕子优雅地按了按唇畔,不疾不徐道:“若祁将军尚未婚配,本宫倒是有个极佳的人选,愿促成这段良缘。” 这才是辅国长公主的真正目的! 所有人都知道“赐婚”意味着什么:大战已定,四海升平,祁家便失去了可以倚重的价值,大公主这是要借联姻彻底把控祁家? 宋元白已有些坐立难安了,祁炎倒是镇定,长身挺立,站在殿中永远是最抢眼的那个。他道:“婚姻非儿戏,当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不敢擅作决定。” 初秋的蜜瓜又脆又甜,纪初桃用细签子挑入嘴里,吃瓜吃得起劲。 想起昨日大姐在长信宫里“驯狼”的教诲,恍然间有些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先打到他怕,再给他好吃的”罢? 这场宴会从一开始就布局好了,只是不知谁家女子这般倒霉,要夹在大姐和祁家之间,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火-药味。 纪妧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意,爱怜道:“祁将军是大殷的功臣,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尽管放心,本宫断不会随意找个平庸的女子折辱你。这桩婚事便是你爹镇国侯在场,也没有理由拒绝。” 话锋一转,她望向一旁安静吃瓜的小妹,微笑道:“便将本宫最疼爱的永宁赐给你为妻,如何?” “咳!” 纪初桃一口蜜瓜险些噎住,抬眼慌乱望去,与祁炎冷冽锋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纪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笑得颠倒众生:“你瞧,有趣的这不就来了。” 第05章 拒婚 他好凶哦。 纪妧此言如清水滴入滚烫的油锅,霎时炸开一片议论。 “怎会是三公主?大殿下如何舍得……” “话不能这样说!尊贵帝姬配少年将军,不仅天造地设,还能彰显皇恩浩荡,我看能行。” “仔细看看二人郎才女貌,般配!般配极了!大殿下英明!” 不知谁左右了风向,议论渐渐被朝臣的道贺声取代。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纪初桃送上风口浪尖,才轻松片刻的心又骤然提起,当真不要太刺激。 她愠恼地望向长姐的方向,纪妧端坐在那儿,凤眸扫视朝堂,如同在欣赏一场绝妙的局。而一旁的皇弟唯唯诺诺,报以纪初桃一个歉疚的眼神。 “二姐,这到底怎么回事?”纪初桃只好悄悄求助身侧的纪姝,着急道,“大姐平日最是护短,对我比对皇弟还要宽容温和,怎会突然做这种决定?” 纪姝看好戏看得正起劲,顺手将狸奴交给身后的俊美内侍,懒洋洋朝险些吓坏的妹妹道:“你以为盯着你和祁炎的,只有一个我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初桃瞪着眼道:“所以,大姐早就知道我私自去见他了?” 那赐婚之事,到底是大姐误会她对祁炎有意,还是说早有预谋? 纪初桃十六年的人生加起来都不如今天一天精彩,仿佛所有的平衡在这场宴会上被打破,卷起了暗流。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脑中一片混沌,又中邪似的浮现梦中新婚燕尔的场景,仿佛看见殿中的祁炎换上了婚袍,挑开纱帘朝她走来…… 明明祁炎否定了墨玉的存在,可为何事情的走向又开始向梦境靠拢? 不行,就算是命中注定会与祁炎成亲,也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思及此,纪初桃心下一横,起身道:“大皇姐……” 还未站起,却见身边伸来一只微凉的素手,将她稳稳拉回了位置坐好。 “急什么?还轮不到你出场。”纪姝朝同样身处风尖浪口的祁炎抬抬下颌,“先看那小子如何回应。” 也对,若祁炎应付不了,再由她出面和大姐说…… 想到这,纪初桃稍稍定神,目光追随祁炎的方向而去,而后怔神。 祁炎也在看她,面色模糊晦暗,透着肃杀之气和那么一丁点儿似有似无的……敌意? 就,凶凶的。 纪初桃咕咚咽了咽口水,待要仔细看时,祁炎已别过脸,只留给她一个清高的侧颜。 纪家姐妹早就布局好了罢? 祁炎将视线从纪初桃身上收回,忍不住在意:现在又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慌乱模样给谁看呢? 周围百官阿谀奉承的道贺声让他烦躁,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和纪初桃身上,如同蛛网缚结,等待他这“猎物”做最后的垂死之挣,为这场阴谋落下完美的帷幕。 可惜,他并不想做纪妧身边的狗。 想到这,祁炎扬起唇线,抬起轻狂不驯的眼眸,迎着各色各异的目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字一句朗声道:“臣出身草莽,当不起这门婚事,还殿下请收回成命!” 大殿悄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更热烈的哗然声。 他拒绝得过于直接,霎时所有人看祁炎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哂笑者有之,叹息者有之,但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嘲弄…… 八月中,御宴。 纪初桃被大姐赐婚给祁炎,不到半盏茶时间,又被这个狂妄的少年当众拒婚…… 自始至终,到底有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啊!纪初桃气结。 …… 宴会散后,纪初桃直接去了长信宫。 纪妧似乎早料到她会寻来,见到她皱着眉进殿,一点惊讶也无,淡然招呼她道:“永宁,坐。” 纪初桃并未坐下,依旧穿着赴宴的织霞衣立于殿中,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优雅品茶的纪妧:那是她长姐,是她从小最信任也是最敬畏的亲人。 纪妧低声吩咐了贴身女官一句什么,女官领命退下,轻轻掩上大殿的门。 光线隔绝,寂静中,纪妧的声音稳稳传来:“我是辅国长公主,也是你的姐姐,有话直说便是。” 正是因为她是从小呵护自己长大的长姐,做这种决定时,纪初桃才格外在意。 她不想隐瞒,直言道:“大皇姐为何要将我赐婚给祁炎?” 纪妧吹了吹茶末,道:“本宫既然能说出那番话,就有十足的把握保住你。那个狼崽子野心大得很,不可能答应赐婚。你受了委屈,本宫自会替你出气。” 纪初桃心里并未舒坦多少,闷声反问道:“大皇姐可曾想过,万一祁炎答应了呢?” 纪妧淡淡一笑。 那双凤眸中是看透一切的睿智,道:“万一答应了,不也是两全其美么,永宁?本宫以为你会高兴。” 掺杂利益的婚姻,没人会欢喜。纪初桃攥了攥袖口,终于说出了横亘心里的话:“是不是在大皇姐眼里,我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纪妧神情微顿。 纪初桃刚出了长信宫,便见门下立着一人。 她停住脚步,迟疑道:“二皇姐怎的来了?” 纪姝裹着一身冷香狐裘,面容在淡阳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懒洋洋道:“来看看我的小废物有没有伤心欲绝,为一个不识抬举的男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才不会!”纪初桃笑了声,精神些了,迎向纪姝道,“我本就不喜欢政治联姻,何况帝姬就是下嫁,即便被拒绝,损害的也不是我的名誉。” 既然不是为此事烦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纪姝看了眼长信宫大殿,勾着妩媚的笑意,似是宽慰道:“都说‘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在高位坐久了,心是会越来越冷的。” 纪初桃扭头看她,纪姝却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倦怠道:“今日这场好戏才刚开始,可惜我等不到落幕的时候了。” 纪初桃大惊,担忧道:“二姐何出此言?” “瞧你吓的!放心,祸害遗千年,大殷完蛋之前我是不会死的。”纪姝大概饮了酒,又开始口无遮拦了,“京都湿冷,我要搬去南方别院小住一月,别想我,想我也不稀罕。” 说罢她摆摆手,飘然洒脱而去,迎向不远处候着的美侍。 …… 离那场荒唐的宫宴结束,已有两天。 镇国侯府,后院射圃,草靶上已经钉满了羽箭。 祁炎一身劲装,手挽大弓,正屈起一腿坐在石凳上,在给弓弦上油保养。 一旁的宋元白抱着箭筒,憋了许久,忍不住叹道:“祁炎,你当众拒婚,拂了皇家的脸面,这事儿怕是难以收场了,要不要请你爹出面……” 说到一半,宋元白又泄了气。 当年祁老爷子什么都好,就是儿子过于草包。若说这草包唯一的贡献,便是替祁家生了个天纵英才的祁炎,这才稳住在朝中的基业…… 指望镇国侯,还不如指望祁炎自己。 想到此,宋元白凑上前贼兮兮道:“永宁长公主确实极美,祁炎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说实话,纪初桃甚至比传闻中还要好上甚多!和她的姐姐们不同,那是一种未经世事的干净灵动,在权势熏心的宫闱中显得如此亮眼,一触及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 闻言,祁炎擦拭弓弦的动作微顿。 他不禁想起纪初桃那张秾丽精致的脸,心中那抹淡淡的燥郁又浮上心头,垂眸嗤道:“你何时也学会以貌取人了?能用穷奇玉来试探的人可不简单,表面越是纯良,内里便越是危险。” 宋元白桃花眼一弯,笑道:“管她内里如何,貌美可爱在我这儿即是天理!” 玩笑够了,宋元白叹了声:“还是从长计议罢!若大公主借题发挥,扣你个拥兵自重之罪就难办了” 祁炎将棉布一丢,道:“纪妧布下的陷阱,跳不跳结果都一样。她想借题发挥,便让她发挥。” “你有对策啦?” 祁炎不语,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手指勾着上了油的弓弦一拉,再松手,发出“嗡”地一声。 好罢,祁炎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宋元白便也放心些许,想起今日正事,又打起精神道:“对了,琅琊王的人又递了拜帖来,你看……” “晾着。”祁炎淡淡道。 宋元白苦恼:“这样不好罢?琅琊王好歹是皇叔,是在先帝和大公主的绞杀中唯一幸存、并屹立不倒的王爷,就你算无心交好,也至少不该得罪罢。” “我得罪的人还少吗?”祁炎反问。 宋元白:“……”听听这是什么话,难道还要我夸你好棒棒? 祁炎似乎看出了他的腹诽:“纪妧一直在查琅琊王,他们此事找上门,绝非好事。” 宋元白一个趔趄,惊道:“大公主在查琅琊王!你为何怎么不告诉我?怎么办!要不我将那几人绑了,送到宫里自证清白?” “不必。” “不必?牵连到你就完蛋啦!”宋元白这才反应过来,俊秀的脸皱成包子,“祁炎,你到底在搞什么?” 祁炎利落弯弓搭箭,目光落在箭靶的红心上,“从我拒婚起,不管我做什么,纪妧都不会信我。既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闹得更大些。” 顿了顿,他隼目如炬,瞄准靶心道:“至少,什么时候射出这支箭,是我决定的。” 祁炎指尖一松,箭矢离弦,嗡的一声穿透草靶,溅起碎屑无数。 第06章 谋反 祁炎入狱了?…… 纪初桃是个率真的性子,不过几日便将御宴的事抛却脑后。既然大姐说只是借此试探祁家,便无甚可担心了。 只是偶尔瞥见瓷缸中那些落了薄灰的画卷,仍是会蹙蹙眉头,有一瞬的失神。 日子平静得仿若暴风雨来前的安宁。 夜里,月如清霜,值夜的宫婢守着一盏纱灯打盹。而一旁雕工精美软榻上,隔着似烟如雾的垂纱帐,可见纪初桃眉头紧皱,微微张开绯色的唇,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一场噩梦,满目的红,恣意疯长的火舌舔舐房梁,滚滚热浪蒸腾着纪初桃的脸庞。 好热…… 不知身处何处,纪初桃梦见自己被人追杀,身后一片刀光剑影。 她不要命地跑着,心脏炸裂般的疼,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响和烈火燃烧的哔剥声。 “三公主在这!别让她逃了!”有人大声叫喊。 夜那样黑,风那样冷,纪初桃慌不择路,脚下一绊,“唔”地一声跌倒在地,玉簪断裂,乌黑的长发散了满肩。 来不及爬起,一群扭曲面容的人狞笑着围了上来。她跌坐在地上,不住后缩,蓄满泪水的眼中倒映着刀戟的寒光。 刀刃抬起,纪初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阵刀剑碰撞的声音,继而是扑通扑通几声闷响,领头的几人如沉重的沙袋飞出一丈远,撞在宫墙上滚下,半晌爬不起来。 纪初桃颤巍巍打开眼,只见面前一道笔直的身影挡在她身前,夜风呼啸,卷起他暗色的披风猎猎作响,火焰给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一层赤金色的暖光。 他一身黑甲战袍,手中长剑尚且滴血,威风凛凛若天神降临。 “是他!怎么会?!” 凶徒们嚣张的气势瞬间荡然无存,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面露惧意,以祁炎为中心瑟缩后退。 “谁也不许动她。”极具压迫的声音,带着夜的凌寒。 “……走!”领头那人从墙角爬起来,呸出一口血,率着手下狼狈逃走。 高大的男人回剑入鞘,转过身来,面对着纪初桃蹲下。他逆着火光,下颌尚有几颗朱砂似的血迹沾染,桀骜英俊的面容隐在夜的暗色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祁炎……”纪初桃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他朝纪初桃伸出一只染血的手,纪初桃瑟瑟发抖,呜咽着躲开了他的触碰。 祁炎的手僵在半空中,而后收回去在衣襟上仔细擦干净,方解下披风抖开,裹住纪初桃颤抖的身躯。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殿下。”低沉的嗓音,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 纪初桃擦了擦泪水,迟疑着将冰冷的指尖交到他的掌心。带着薄茧的手掌修长有力,只轻轻一拉,便将她从残雪未化的地上扶起。 “祁炎,为、为什么……”她哽声问,像是在求一个能说服自己相信的答案。 “当年我受牵连入狱,只有殿下相信臣是无辜。”他的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所以,你会保护本宫吗?” “是的,永远。” 寒风袭来,火星摇曳着飘向天际。祁炎于烈火焚烧的废墟前静静看她,沉默片刻,薄唇微微张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应该是至关重要的一句话,但梦境模糊,纪初桃并不记得他说了句什么。只记得他将她揽入怀中,战甲贴着她的脸,刺骨的冰冷。 “祁爱卿,你此番立有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满足!” “臣一生所求,唯愿尚永宁长公主为妻。” 无数故事片段如洪流般汹涌而去,梦境交叠,最终定格在最熟悉的那一幕。 富丽堂皇的寝房中,红纱软帐,喜烛成双,祁炎一身婚袍缓步而来,弯腰俯身,轻轻取走了她遮面的团扇。 灯火阑珊,纱幔鼓动,她看到质地上佳的婚袍如云霞般随意散落在地,硬实的身躯像是一堵炙热的墙,将她牢牢禁锢。 他的心口上有一点朱砂小痣。 …… “祁炎……”纪初桃从潮湿的梦中醒来。 天已大亮,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唤了谁的名字,纪初桃慌忙捂住嘴,拉起被子蒙住脸,郁闷地滚了两圈。 怎么又又又梦见祁炎了! 这次不仅露了脸,连名字都确确实实是他。前因后果断断续续,竟然还串成了一个看似跌宕缠绵的故事! 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些天在宫宴上和祁炎遇见了,所以才会在晚上梦见他! 纪初桃笃定如此。什么驸马,什么英雄,一定都是假的! 对,都是假的! 想到什么,纪初桃掀开被褥,赤着脚下榻,踩着柔软的毯子一路奔到外间书案处,从瓷缸中抽出几卷画卷,展开一看,越看越觉得画中男子的身影像极了祁炎! 还是烧了罢,免得夜长梦多,扰人心境! 纪初桃抱着画卷起身,找到炭盆,将那些画一股脑倒了进去。 挽竹端着清水和布巾进门,便见纪初桃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光着脚蹲在地上,炭盆中一堆画纸,燃起的火焰直窜一尺多高,不由大骇,惊道:“秋寒露重,殿下怎么关着脚在地上?” 拂铃闻声进来,亦是惊道:“快,快叫人灭火!” “别,这些画都是要烧了的。”纪初桃唤住慌乱的拂铃,亲眼看着那些扰人的画卷化作火焰和黑灰飘散,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菩萨保佑,但愿以后不会再梦见那些奇怪的东西。 她素喜温润君子,不爱军营武夫,和祁炎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会发展出那样缠绵悱恻的故事嘛! 用过早膳,便有侍婢前来通报:“殿下,皇上来了。” “阿昭?”纪初桃闻言探首望去,只见纪昭穿着一身朱红的常服,头戴网纱透额,抱着一堆竹矢前呼后拥而来。 “三皇姐!”纪昭颇为高兴的样子,在门外催促纪初桃,“三皇姐快出来,我们去延年苑中投壶玩儿!” 纪初桃看了眼他身后,确定大姐不在,惊异道:“皇上不要做功课么?大皇姐今日,怎么舍得放你出来玩?” “大皇姐近来才没有时间管朕呢。” “为何?” 纪昭示意宫侍们都退下,自个儿迈进殿来,盘腿坐在纪初桃对面,压低声音道:“三皇姐还不知道罢,出大事了!据说有人在琅琊王的后院中搜出了不少兵器和铠甲,长姐连夜下诏,先是以谋逆罪软禁了琅琊王府,后又牵扯出了镇国侯府,将祁炎也一并抓入了天牢!这几日,长姐都在忙着处理这事……” “等等,”纪初桃打断纪昭的话,不可置信道,“祁炎入狱了?” “是呀!为此今日早朝都快炸开锅了,吵吵嚷嚷的,弄得长姐脸色很不好。” 大姐以赐婚为由试探祁家的野心,再步步为营放下饵勾,就是为了此刻的收网。 纪初桃呼吸急促,喃喃道:“琅琊王谋逆,与祁炎何干?” 纪昭想了想,含糊道:“好像是抓到了他们私下往来的人证,朝堂对质,镇国侯又笨嘴拙舌解释不清,总归结党营私跑不了了……” 纪昭还说了什么,纪初桃俨然听不进了,满脑都是昨夜梦里的那番话……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殿下。” “当年我受牵连入狱,只有殿下相信臣是无辜。” 牵连入狱……莫非指的就是这事?! 梦里的事应验了,所以之后无论救她也好、成亲也罢,都极有可能是真的! 至于那块墨玉,或许现在没有,以后祁炎会从什么地方得到也不一定…… 想到这,纪初桃不禁背脊一凉,有些惶恐难安起来。 “三皇姐,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纪昭伸手在纪初桃面前晃了晃,担忧道。 纪初桃回神,匆匆忙忙起身道:“皇上,我有急事找长姐,不能陪你玩了。”说话间,人已着急忙慌地跑出了殿外。 纪昭挠挠头,三皇姐一向温和安静,这还是头次见她这么着急呢! 第07章 救人 为了兄弟,牺牲…… 刑部大牢最深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血和着腐物的味道。 有人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穿过甬道,黯淡的光拂过挂满铁锈和蛛网的牢狱栅栏,将来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张牙舞爪。 提灯之人在最里间的牢狱外停住,摘下斗篷遮面的兜帽,提起灯打量狱中褫衣而坐的年轻人。 这是间打扫得还算干净的牢狱,逼仄的牢窗外,一线冷光斜斜照入,照亮寒铁镣铐,镀在那张年少张扬的脸上。 和平日里黑甲武袍的冷峻模样不同,此时的祁炎简单地束着马尾,鬓角垂下几缕散乱的发丝,坐在简陋的木案几后,扬着眉的样子更添几分少年的不驯,仿佛自己坐的不是狱中的稻秸堆,而是可以睥睨十万兵马的将军座。 提灯之人应是动了不少钱财关系,如此进来,狱卒全像是看不见他似的,无一人阻拦。他抬头露出一张略黑且方正的脸来,眉毛一耷,忧心忡忡道:“祁将军受苦了!王爷得知连累将军下狱,万分担忧愧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在下与将军一见,代致歉意!” 说罢,对着祁炎拢袖长揖。 是琅琊王纪因的人。 祁炎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垂眸淡然地吹去袖口沾染的一片稻秸碎,嗤道:“愧疚?王爷知晓大公主要动他,却还在此时派人与我接洽,不就是要将我卷入乱局之中,逼我站队?如此良苦用心,何来‘愧疚’?” “……”那人语噎。 祁家世代莽夫,有勇寡谋,不料祖坟冒烟,生出了一个文韬武略、天资奇秀的孙儿…… 如今见了祁炎的面,方知琅琊王所说绝非夸大。这少年,的确有值得不惜一切拉拢的价值。 和聪明人说话最忌拿腔作势,那人收敛了虚伪的关切,神情越发恭敬起来,压低气音道:“将军也知道,而今情势,天家那位独揽皇权、鸟尽弓藏已成事实。只要危及她权势,不管皇亲还是忠良,皆可抹杀!我家王爷有成武帝所赐诏书庇佑,长公主尚有忌惮,不会危及性命,可将军您呢?若不自保,将军与祁家危矣!” 不愧是琅琊王座下第一上宾,短短数言便直击利害。 祁炎神色不变,抱臂靠着牢墙,两条长腿往案几上一搭,道:“所以呢?” 那人向前一步:“王爷本无弄权之心,但求自保,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既是进退两难,不如绝地反击!将军与我家王爷同为落难,何不联手?” 祁炎把玩着手中的镣铐,似是在认真思索他的话。半晌,他低沉道:“晚辈如今身陷囹圄,不知明日生死,即便想做点什么,也怕是有心无力。” 那人见有戏,眼中一喜,忙蹲身循循善诱:“只要将军肯通力合作,王爷自有办法从中斡旋,保将军和镇国侯平安。” 祁炎并不急于应允,只稍稍倾身,带起铁索窸窣作响:“那就要看看,王爷能拿出什么诚意来了。” 那人一怔,随即拱手一躬到底,诚恳道:“在下明白了,这就回禀王爷。” 待那盏灯彻底消失在拐角处,祁炎方收敛故作的沉重,眼中落着一线清冷的寒光,如同打磨锋利的刀刃。 他随手将额前垂下的发丝拂至脑后,明明镣铐加身,却以狩猎者的姿态,缓缓弯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 纪初桃在长信殿中等了会儿,大姐姗姗来迟。 “来得正好。下月你的生辰宴,礼部已着手准备,你且看看有无不妥?”纪妧端庄而来,一袭夜色的宫裳后摆拖过光可鉴人的地砖,命人将礼部的折子递给纪初桃。 纪初桃粗略地看了眼,只觉那长长的宴饮流程繁琐至极,便心不在焉道:“不用大肆操办,简单才好。” 纪妧颔首:“也好。这种时候,免得节外生枝。” 纪妧虽威严狠辣,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极爱甜食。每当应付朝事疲乏了,便会吃几块糕点果子定定心神。 放下奏折,纪初桃从挽竹手中接过御膳房专供的芙蓉金蕊糕,亲自递到纪妧面前,眼中有几分适宜的讨好:“大皇姐近来劳累,我便带了你最爱吃的糕点。” 纪妧好笑:“又不是第一次操劳,以前怎不见你心疼?” 纪初桃笑了笑,趁机挨着纪妧坐下,装作不经意的语气:“大皇姐面有疲色,是因为皇叔家搜出兵器那事儿么?” “琅琊王谋逆。”纪妧伸出包养事宜的手,捻了块糕点,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精明:“方才,阿昭不是都已经告诉你了么?” “……”纪初桃泄了气,大皇姐是有千里眼么,怎么什么小动静都知道? 早知如此,她就不这般费心迂回了。 纪初桃惦记着那个梦,轻声道:“那,此事为何会牵连到祁炎?前些天,他不还是大殷的功臣么?” 绕这么大一圈,竟是为他而来。 纪妧眸中掠过一丝波澜,端详着手中的精致糕点,徐徐道:“那日本宫说为你们赐婚,你不是还生气来着么,改主意了?” 纪初桃忙摆手,“才没有!这是两码事。” “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要学会这些。” 纪妧道:“祁家与琅琊王暗通曲款,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宫早说过,祁家就是养不熟的狼,几十年前他们能反一次,如今就能反第二次……” 皇叔琅琊王有先先帝的免死诏书,最多被赶回封地,但祁炎不一样,大皇姐布局这么久,一石二鸟,真的会杀了他的! 想到梦里英雄天降的光景,纪初桃心中一紧,辩解的话已脱口而出:“会否弄错了?我倒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纪妧眯了眯眼,放下糕点。她取了帕子擦净手指,轻声笑问:“永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明明笑着,气氛却冷了下来。 纪初桃还想再争取一下,鼓足勇气道:“大皇姐,我只是在想祁炎风头正盛,若无其他证据,万一……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 “祁炎归京后并未直接进京述职,而是辗转私见了别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纪妧怜悯地望着自己良善单纯的妹妹,轻飘飘道,“永宁,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证据,而是本宫想不想让他死。” 她说过,听话的狗有肉吃,驯服不了的狼就只能杀了,绝不会给它反咬一口的机会。 “可是……” “你是纪家人,莫要站错了位置。” 纪初桃张了张嘴,复又垂下头,闷声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纪初桃应了声,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回过身来,对略有疲色的纪妧道:“朝政再忙,皇姐也要注意身体。” 纪妧这会才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放缓语气道:“糕点本宫收下了,回去罢。” 纪初桃回了永宁宫,心事重重地扑倒在软榻上。 大姐说过:只有站在权力顶峰的强者,才有资格支配别人的生死。她所做的每一个雷厉风行的决定,都不会轻易受外力改变,哪怕那是来自妹妹的请求。 若祁炎真的罪大恶极也就罢了,偏偏那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并不能让她信服,再加上梦里那些真实的画面…… 民间话本里常写,若一个人蒙受了极大的冤屈,上天就会降临异象为他昭雪。难道这些梦,就是上天为祁炎下达的预兆? 纪初桃倏地坐起,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不行,她得想办法见祁炎一面,当面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大姐不许她插手,要如何才能潜入刑部大牢,与祁炎见面呢? 正冥思苦想,挽竹和拂铃捧着新鲜瓜果进门,见纪初桃皱眉坐在榻上,一副苦恼的模样,便关切道:“殿下这又是怎么啦?” “你们来得正好!”纪初桃如见救星,朝两个贴心宫婢招招手,附耳问道,“你们说,要是本宫想去刑部大牢见一个重犯,可有良策?” “呀,刑部阴晦得很,不干净的,您去那儿做什么?”挽竹惊异道。 拂铃倒是镇静些,将切好的蜜瓜盏递至纪初桃面前,笑着道:“您是帝姬,想提审犯人不是一句话的事么?下道旨意,何人敢拦?” 纪初桃心不在焉地舀了口蜜瓜,托腮道:“问题就在于,本宫不能光明正大前去,尤其不能惊动大皇姐。” “这可太难了,以往还能找二公主殿下帮忙,可偏偏二殿下外出养病,不在京都。”两个宫婢跪坐在地毯上,也跟着托腮苦想起来。 忽的,挽竹眼睛一亮:“有了!咱们让殿下扮成送饭狱卒的模样混进去!” “刑部大牢盘查极为森严,怕是还没进大门便穿帮了,死于守卫的乱刀之下。”拂铃否定了这个馊主意。 挽竹撇撇嘴:“啊,那你说怎么办?” 拂铃沉吟,道:“或许能扮作镇国侯府的女眷,以重金恳求刑部守卫通融……” 纪初桃简直无奈:“贿赂朝中吏员,更是大罪。” 两个宫婢真心想为主子排忧解难,可惜能力有限,只好愧疚道:“殿下,要不您再想想那犯人可否有什么权势背景?他的亲朋好友,有无能帮上忙的?” “有权势的……亲朋好友?”一语惊醒梦中人,片刻,纪初桃猛然抬首,笑道,“有了!” 一个时辰后,纪初桃换上挽竹的衣裳,扮作小宫女的模样悄悄出了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刑部侍郎府。 听管家来报,门外有两个妙容少女求见,正停职赋闲家中的宋元白啃着大枣,抬首理了理鬓发,以风流倜傥之姿拉开侧门:“谁呀?” “小宋将军……” 见到来人,宋元白悚然一惊,顿时被一口枣子噎住,手中枣核嘎巴落地,咕噜噜滚下台阶。 “永……咳咳!永宁长公主!”未料来了这么一尊大佛,宋元白咳得面色通红,抽搐着要抱拳行礼。 “嘘,嘘!”偷跑出来的纪初桃手忙脚乱,示意宋元白不要声张,“不要说话,先让本……我进去!” 宋府书房。 宋元白勉强保持镇定,微笑着给纪初桃沏茶,疑惑道:“殿下怎么突然来了敝府?”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纪初桃急切道。 “噗!见我?”宋元白又一口茶呛住,颤巍巍搁下茶盏,心思飞速运转。 三公主私下见他,有两种可能:一是想从他这儿套取什么情报;这第二嘛,极有可能真的看上他了! “拂铃,把东西拿上来!” 纪初桃根本没有察觉宋元白的那些小心思,只将拂铃递上来的那只妆奁盒打开。霎时,宋元白险些被里头硕大夜明珠闪瞎了眼睛! 不妙,聘礼都准备好了! 他颇为惊悚地想。 “这个,请小宋将军务必收下。”三公主殿下大方地将礼盒送给宋元白,诚意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小宋将军帮帮忙,让我偷偷去狱里见祁炎一面,不要惊动任何人!” “祁炎?”宋元白还未从“聘礼”的震惊中回过神,试探问,“殿下要见祁炎作甚?” “我……”纪初桃难得有些局促,支吾了半晌,鼓足勇气道,“祁将军不是你的朋友吗?出了那样大的事,我实在很担心。” 她的本意是:祁炎是宋元白的朋友,她亦担心祁炎,两人有着共同的目的,所以宋元白应该能帮上忙。 但落在宋元白的耳中,却是变了意思。 三殿下莫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倾心于我,所以连带着关心他的朋友祁炎? 这倒是意外之喜。 尽管祁炎已有后手,但凡事都有个“万一”。若有三公主的帮助,他们或许便能多一份胜算…… 为了兄弟,牺牲一下色-相又何妨?这个忙他帮定了! 宋元白一脸悲壮地想。 第08章 探狱 祁炎真的有那颗…… 一辆马车停在刑部高墙后的隐蔽处。 宋元白看了眼简单乔装过的纪初桃。千金之躯的三公主扮作送饭侍婢的模样,虽穿着下人的粗布衣裳,轻绾双丫髻,可那一身骨子里透出的天然贵气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委屈殿下扮作敝府奴仆,待会儿下车,殿下只管跟着我,莫要出声和张望。”宋元白挑开车帘朝后门的守卫处张望一眼,嘱咐道。 纪初桃挽着食盒颔首,一副“本宫都明白”的笃定。 宋元白只能带一人进去,故而挽竹被留在了马车上。 宋家已提前打点过了,领头的狱卒检查过食盒中的东西,便亲自带他们进去。男人们走得很快,纪初桃有些紧张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抬头,不敢出声,只觉越往里走越是黑暗可怖,阴冷潮湿的气息如蛛网般裹得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走到了牢狱尽头。 那狱卒头示意到了,略一躬身道:“宋将军,您只有一刻钟探望,还望抓紧时辰。一刻钟后梆子声响,不管什么要紧的话没说完,都必须即刻出牢。” “规矩我自然知道,这些,拿去给兄弟们买酒喝。”宋元白解下腰间的钱袋,也未掂量,便直接尽数给了狱卒。 狱卒并不多言,行了礼便告退。 狱中的祁炎正闭目养神,待狱卒离去后才悠然睁眼道:“都安排妥了,还来这作甚?” 话音一顿,他看到了宋元白身后的纪初桃,登时一怔。 “祁小将军……”真见到了祁炎,纪初桃反而有些无措。半晌才反应过来,打开食盒,将牛肉糕点等物从栅栏下送饭的小口中递了进去。 高贵无双的帝姬显然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送个饭都有些磕磕碰碰,动作十分生疏。 短暂的惊愕过后,祁炎微微坐直身子,眯着凌厉的凤眼道:“永宁长公主殿下为何会纡尊降贵,来这等污秽之地?” 话虽如此,凌厉的目光却是直直地刺向宋元白。 “你们聊,我去那边守着。”宋元白挠挠鬓角,很自觉地退至一旁,装模作样欣赏墙上一个斗大的蛛网。 “是我拜托宋将军捎我进来的。”纪初桃为倒霉的小宋将军辩解。 她好奇地打量着狱中镣铐加身、却依然英气的祁炎,只觉莫名心酸。明明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是御宴上风光无限的少年将军,转瞬间就卷入乱流之中,落魄至此。 “臣已是戴罪之身,殿下想和臣聊什么?”祁炎隔着一道铁栅栏望着纪初桃,目光探究,暗流涌动。 “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冒昧问一句……”纪初桃微微蹙着秀气的眉,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半晌,她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干净的眼眸看祁炎,轻声问,“祁小将军真的有参与谋逆,与皇叔结党营私么?” 这是什么问题?祁炎心中哂笑。 即便是真的谋逆,难道他还会大大方方承认不成? 但纪初桃的目光如此凝重诚恳,仿佛一个急于解惑的学生。霎时间,祁炎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并针对这些“可能”迅速制定出相应的策略。 “琅琊王的确派人多次递交拜帖,盼与结交,但那只是私交,绝不涉及公事。” 祁炎是天生的布局者,须臾间已想好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回答。他气定神闲道:“琅琊王是否谋逆,臣的确一无所知。” 纪初桃眼眸微亮,神色明显轻松了些,握住栅栏着急道:“所以,小将军并未谋逆?” “皇恩浩荡,祁家幸列公侯之尊,已是位极人臣,为何要反?”祁炎垂着眼,眼睑下投下一圈淡淡的哀伤,说出来的话却是连他自己都想嘲笑。 可纪初桃并未看穿他心底的那点儿讥讽,认真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将军能否……” 她似是难以启齿,垂下蝶翅般的眼睫,目光几番躲闪,方细声支吾道:“……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胸口?” 纪初桃想确认,祁炎的心口是否和昨夜梦里见到的那样,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听清楚她方才说了什么,祁炎的眸色骤然一沉,皱了皱眉。 他曾将那枚穷奇玉藏在衣襟内的心口处,这么多年从未离身,何况在宫宴上,她亦是打听过穷奇玉的下落。纪初桃以公主之尊提这种要求,实在太过诡异了些。 见祁炎不语,纪初桃大概也意识到这样不妥,脸一臊,忙不迭道:“若是为难,便算、算了……” 话未落音,祁炎已单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独属于少年人的结实胸膛,肌肉轮廓十分清晰漂亮。 入狱前要搜身,故而祁炎提前将穷奇玉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他索性依言照做,看看纪初桃会作何反应…… 一旁的宋元白转头便看见这么一幕,当即嘴角抽搐,一副“祁炎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清冷的一线光落在祁炎身上,微微起伏的左胸处,殷红的朱砂小痣清晰可见。 纪初桃仿佛被扼住了呼吸,心脏前所未有地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膛。 祁炎真的有那颗痣!就在梦里一模一样的位置! 所有的忐忑与疑惑皆迎刃而解。 祁炎含冤是真,救她是真,娶她亦有可能是真! 太神奇了,这一切都如此曲折奇妙,一会儿让人跌入谷底,一会儿又将她捧上云霄! 这个少年,眼前这个强大桀骜的少年……真的会是她的命定良人吗? 思绪如洪流涌过,强烈的冲击下,纪初桃亦是晕乎乎辨别不出身处何方。她微颤着伸出一只细嫩的手,穿过栅栏的缝隙,竟试图触摸那颗鲜活的小痣…… 祁炎面色一冷,合拢了衣襟。 纪初桃如梦初醒,慢慢收回手,蜷缩起发烫的指尖。她望着祁炎,雪腮微红,眼睛像盛着万千星子的光辉,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祁炎未曾放过纪初桃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试图辨别她那张纯良秾丽的脸下,究竟暗藏了怎样复杂的来意? 然而娇柔的三公主只是轻轻松了口气,眼眸一弯,笑了起来:“果然如此,我可算信啦。” “我能帮你什么吗?”未等祁炎反应,纪初桃又柔声问,毕竟牢里的人将来很有可能会是她的救命恩人…… 在见到纪初桃的那一刻,祁炎便预测了两种来意:一是大公主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祁家谋逆,故而派看似单纯无害的纪初桃来获取自己的信任,套取情报;第二种可能微乎其微,便是纪初桃是真的想帮他…… 既如此,不如顺势试探。 祁炎想了想,道:“殿下若真的信任臣,只需帮一个小忙。” “是什么?”纪初桃好奇。 “城东慈安寺偏殿的神龛上,供奉着臣祖父的长明灯,灯盏之下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一件对臣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宋元白是我的副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察之内,不方便做此事。”祁炎眼中蕴着一片暗色,扬着眉道,“殿下若能将那东西取来,臣定感激不尽。” 一旁偷听的宋元白仿佛明白了祁炎的“坏心眼”,使劲儿朝祁炎眨眼,一脸“你果然是疯了”的抓狂! 纪初桃亦有些出乎意料。她还以为祁炎会趁机让她向大姐求情呢! 遂眨眨眼,不可置信地问:“就这样简单?” “嗯。” “是什么物件?” 见纪初桃存疑,祁炎又淡淡补上一句:“殿下放心,那绝不会是什么危险之物……” 纪初桃望着祁炎,眼眸如镜,仿佛能倒映一切污秽。 “好。”她轻轻颔首,还是选择相信祁炎。 毕竟只有她在梦里见过,祁炎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威武可靠之人。 她应得如此干脆,祁炎反倒愣了一愣。 片刻,他收敛心中一闪而过的动摇,拖着窸窣作响的镣铐抱拳,垂下眼的眼睑盖住了汹涌的情愫:“那臣,先谢过三殿下。” 梆子声传来,提醒他们一刻钟到了。 纪初桃恋恋不舍地起身,许诺道:“祁小将军勿怕,明日此时,我定将东西取来给你。” …… “祁炎,你疯了!拿那种方法试探三公主!”纪初桃走后,宋元白双手抓着铁栅栏,一副恨不得从缝隙中钻进去揪住他衣领的模样。 小公主对自己一片真情,怎能容忍祁炎如此这般?宋元白顿感“交友不慎”,咬牙切齿。 “这是最后一次。”祁炎依靠在斑驳的墙上,望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亦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不似祖父和阿爹那般耿直,可以因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而鞍前马后。 猎人驯服了野兽,但他的袖中始终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防止野兽反扑。就像祖父为纪家征战到死,到头来,终究抵不过一句“祁家天生反骨”。 什么“国士知己”,都是骗人的笑话!祁炎从来都不信纪家人。 “我也只帮你这最后一次!”宋元白叉腰道。 “盯紧她。”祁炎索性闭目,将纪初桃那鲜活灵动的笑颜强行从脑海中拂去,“一份无关紧要的假密信,若她是大公主派来的人,定会将密信偷偷送入宫去。若她不是……” “若她不是,你又如何?”宋元白乜眼看他。 久久未有回应。 片刻,狱中张扬的少年音传来: “若不是,我向她赔罪。” 第09章 考验 我算是看透了,…… 第二日,纪初桃照旧扮成宫女偷偷出宫。 恐要去的慈安寺人员杂乱,纪初桃特意带了身手不错、性子谨慎的拂铃同行,挽竹则留守永宁宫,以防大姐那边察觉到异常。 纪初桃偶尔会去二姐的府邸,故而出宫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何况还有宋元白安排的马车在宫门外接应,不出半个时辰,便顺利到达了慈安寺。 慈安寺香火旺盛,唯有偏殿静穆,排排木架上供着数百盏长明灯,白昼前来已是壮观,若是夜里来,必是灯海如星河浩荡。 纪初桃和拂铃以帷幔遮面,在沙弥的指引下入了偏殿,打量着木架上一排排刻了蝇头小字的灯盏,问道:“若是官宦人家的长生灯,是放在何处?” 沙弥合十道:“回女施主,官宦士族在左,富贾乡绅在右。请问女施主要捐善的是哪家?” 左边…… 纪初桃撩开帷帽垂纱的一角,循着左边的位置依次寻找,而后眼睛一亮,很快找到了祁家供奉的长明灯。 那是在殿侧单独的位置,摆放在三层的大木架上,紫檀木雕制的佛龛中燃着三盏长生灯,依次是祁炎的祖父母及生母。 纪初桃悄悄给拂铃使了个眼色,拂铃立即会意,取了香油钱打发沙弥退下,掩上了殿门。 佛龛较高,纪初桃踮了踮脚,只能勉强碰到佛龛底座,便摘下帷帽环顾四周,吩咐拂铃道:“快将那个月牙凳给我挪过来。” 拂铃依言照做,看了看高度,颇为担心道:“殿下,您要取什么,还是让奴婢来罢!” “没事,你扶着我。”纪初桃稍稍提起裙子,搭着拂铃的手踩上月牙矮凳,佛龛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里面的三盏长明灯,是祁炎此生最重要、最敬重的三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管他什么英雄骨还是美人皮,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一缕青烟。 纪初桃合十道了声“叨扰”,这才小心翼翼地去挪灯盏。 那灯盏是铜质的,油火长时间熏燎,温度十分高。纪初桃猝不及防被烫了手背,顿时“啊”了声,飞速缩回手。 “殿下!”拂铃忙道,“太危险了,让奴婢来罢!” “没事没事。”纪初桃不甚在意地用帕子缠住手隔热,继续小心挪动灯盏,果然在祁老爷子的长明灯下发现了一块颜色略微不同的木板。 按下木板,神龛底座便出现一个暗格,里头放着一个巴掌宽大的木盒。 纪初桃心下一喜,将木盒取出,灯盏归位。 想了想,她顺势将神龛中的积灰拂去,又仔细地添满香油,摆上早就备好的瓜果线香,看着冷清的祁家佛龛一下子热闹起来,才心满意足地拿着木盒下来。 “走罢。”纪初桃将木盒藏入袖中,重新戴上帷帽,开门出去。 而此时寺门外的街对面,宋元白左手拿着一只鸡腿,右手拎着一坛美酒,吊儿郎当地从墙角转出,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的马车后。 马车摇晃,将纪初桃的心思摇得七零八落。 纪初桃晃了晃盒子,里面很轻,大概是纸张信件之类的物件。犹豫了片刻,她将木盒放置一旁,半晌又耐不住好奇似的,拿起盒子上下翻看了许久。 见她如此,拂铃忍不住问道:“殿下不打开看看吗?” “算了。”纪初桃摇摇头。 她掀开车帘朝外望了眼,见到琳琅的商铺,便忙道:“停车。” “怎么了,殿下?” “拂铃,你去买些吃食和狐裘,要最好的。” 两刻钟后,刑部侧门外。 宋元白正将那坛酒分给狱卒,狱卒哭笑不得道:“宋将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让上头察觉,小人可担当不起!” “行了行了,就这一次,再帮个忙!” 宋元白热络地拍了拍狱卒的肩,见到乔装好的纪初桃从马车上下来,手中提了一个食盒并一大包狐裘衣物,登时迎上前接手,弯着桃花眼笑道,“您怎的又带这么多东西?多不好意思!” 说着,他将装着崭新狐裘的包袱往肩上一搭,又接过食盒打开闻了闻,赞道:“好香!您怎么知道我喜爱吃张记铺子的烧鸡?” “哎!”纪初桃护住了食盒,欲言又止,“这些,是给祁将军准备的。” “……” “……” 宋元白:“喔。”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白俊的脸皮腾得红了,烫着似的松开手,将食盒还给纪初桃,一会儿揉揉鼻尖,一会儿挠挠鬓角,一副尴尬得恨不能钻进地缝藏起来的模样,磕巴道:“抱、抱歉,我还以为殿下是……嗯那啥……咱们先进去!” 小丫鬟打扮的纪初桃跟在他身后,歉疚道:“要不,回头我再给你买?” 宋元白一个趔趄。 “不必啦。”牢狱的黑暗中,小宋将军的笑意微微抽搐。 宋元白的相貌不算差,肤白爱笑,连二公主纪姝都点评过他有飘雪之姿,又不似祁炎冷峻难近,故而在京都贵女中人气颇高,也难怪他会误以为纪初桃倾心自己。 本想为兄弟牺牲色-相,却不料,人家三公主看上的压根不是他的色-相! 什么叫抛砖引玉? 搞了半天他只是块破砖,祁炎才是那个玉啊! 明白了这点,宋元白恨不能一拳捶破牢墙,将祁炎从狱里揪出来大吼一声:“你小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但,也只敢想想罢了。 他是打不过祁炎的。 到了最里间的牢狱,宋元白将那包衣物搁在地上,对牢中曲肘枕着脑袋的祁炎道:“你们聊,赶紧的。” 说罢自觉退至一旁,努力扮演一块“砖”,身上落着一层名为“悲伤”的阴影。 宋元白今日吃火-药了,脸这么黑?祁炎挑眉。 他坐起身,纪初桃刚巧将那个熟悉的木盒从栅栏的缝隙中塞进来。迫不及待道:“祁小将军,您要的东西我给你取来了。” 还真去做了。 祁炎收敛神色,拖着沉重的铁索盘腿而坐,带镣铐的手接过盒子,沉声道:“多谢殿下……” 他一怔,拇指抚过木盒开口处机关,又抚了一遍,眸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的神情。 机关完好,木盒没被开启过。那是祁家独有的机关,一旦打开过,便是复原再好也会留有痕迹。 也就是说,纪初桃并未打算将盒中的机密呈给大公主…… 为什么? 祁炎所有的预设分崩离析,心湖起了波澜。 见他长久不语,纪初桃紧张道:“你要的,不是这个么?” 祁炎回神,语气已不自觉低了下来,垂眸望着完好无损的盒子道:“是这个……多谢殿下!” “那就好!”纪初桃如释重负,笑了起来,“放在那种地方,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罢?” 祁炎轻轻“嗯”了声,神色晦明难辨。 一旁的宋元白幽幽转过脸来,满脸写着“你看,小人之心了罢”的表情。 “啊,对了!”纪初桃打断祁炎的思绪,将新买的狐裘从栅栏中硬塞进去,柔声道,“狱中阴冷,我见你衣裳单薄,便带了件狐裘过来,也不知合不合身。” 狐裘厚实,塞到一半时卡住了,包袱一截在栅栏外,一截在栅栏里。 正苦恼着,祁炎默默伸手,帮她将包袱扯进了狱中。 交接时,借着牢窗外透入的一线冷光,祁炎看见了纪初桃手背上的红痕,像是新烫的伤。落在幼白细嫩的肌肤上,格外触目。 “殿下的手……”他问。 纪初桃不自在地收回了手,不愿让祁炎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的一面。 是被长明灯烫的罢。 祁炎猜测,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殿下亲自取出的?”他听见自己低哑的嗓音传来。 纪初桃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态度,不由微微侧首,疑惑道:“不是你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么?既是信任本宫,又怎能假借他人之手?” 祁炎默然。 尸山血海中,面对十万敌军逼境亦能泰然自若的少将军,第一次尝到了“茫然”的复杂滋味。 他以为纪初桃会将“情报”告知纪妧,这样就能将计就计引纪妧的人前去搜捕此物;再不济,即便纪初桃未告知纪妧,也多半会派下人前去取,未料她竟是自己亲自动手…… 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单纯。 “我已经出宫太久,要回去了。”纪初桃似是没有察觉祁炎那瞬时的挣扎,蹲身与祁炎平视,悄悄道,“小将军放心,大殷不会埋没任何一位功臣的。” 祁炎想笑,却笑不出来。 “殿下。”思绪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下意识唤住纪初桃。 纪初桃回身,站在火把的暖光下看他:“嗯?” 祁炎坐在孤寒的阴晦中,问她:“殿下为何要接近臣,对臣这般好?” 纪初桃想了想,不能多说,便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大概是直觉,本宫愿信你一次。” 这算是什么任性的答案? 祁炎久久不语。 “这下满意了?” 纪初桃走后,宋元白慢腾腾从角落里走出,望着垂眸沉默的祁炎,凉飕飕道:“我算是明白了,三殿下和你还真是绝配!一个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一个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 祁炎破天荒没有计较宋元白的奚落,只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出宫,上了我准备的马车,一路去慈安寺,取了你准备的东西,然后上马车,直接来刑部外与我汇合。” “没有去别处,去见别人?” 宋元白翻了个白眼:“中途让侍婢给你买了吃食和衣物,呐,都在你面前哪!我一路暗中跟随,眼都不敢眨一下,确定她们没有见大公主的人。” 祁炎拇指用力,机括转动,木盒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了里头的密信。 信封蜜蜡完好,亦未曾动过。 冷光中尘埃浮动。 祁炎将盒子丢至一旁,突然觉得索然无趣,闭上眼道:“这场戏玩累了,收网吧。” “得嘞!”宋元白一脸欠揍的神情,阴恻恻提醒他,“别忘了,你还欠人家一个道歉。” “啰嗦!” 伴随着不耐的声音,一只木盒从狱中飞出,被宋元白反手接住。 …… 回宫的马车上,纪初桃缓缓吁了口气。 从昨日狱中见到祁炎,他请求自己去慈恩寺取那盒子起,纪初桃心中便隐约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儿。 如果真是重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随意交给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帝姬呢?即便宋元白不方便替他去取,也可以叫个心腹下属或是侍从去做,万不用如此周折…… 何况祁炎说那个盒子十分重要,不惜费尽心思也要求她取来,那为何祁炎拿到盒子时,看起来并不开心,连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东西是否安然存在都没有? 纪初桃虽不喜欢勾心斗角,却也并非全然不通世故。回想祁炎当时的神情和话语,稍加思索便能明白一二: 因为她是纪妧的妹妹,所以祁炎压根就没相信过她,而是借“取物”设计试探,看她是否别有用心! 取物归来的途中,她拿着那盒子思忖了许久。 万幸 ,她赌对了。 思及此,纪初桃轻叹一声:梦里也没告诉她,现在的祁炎是这样的呀! 可心口的痣和琅琊王一案皆已应验,连时间都与梦中相差无几,可见梦里的画面绝非空穴来风。观梦中后续,似乎大姐还会因“冤枉功臣”而受累,致使祸乱。 而那场动乱中,是祁炎拼尽全力救了自己,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于自己有恩。 “成亲就免了,本宫才不可能和这样算计之人在一起!” 纪初桃斟酌许久,小声自语道:“只救他一命,就当是还了恩债,求个心安罢。” 第10章 礼物 二殿下还说给您…… 回到永宁宫,出奇地静谧。 纪初桃一进殿,便看到了红着眼跪在地上的挽竹,和正在上座悠然品茶的大姐。 不由心中一咯噔。 纪初桃提着一口气,贴着墙根慢吞吞挪进殿,讷讷道:“大皇姐,你怎么来了呀?” 纪妧搁下茶盏,凤眸扫过宫婢打扮的纪初桃,缓缓定在拂铃身上,淡然一笑:“本宫若不来,怎么知道永宁宫的人有这般本事。” 轻飘飘的语气,却压得以拂铃为首的满殿宫人惶然下跪,齐声道:“大公主恕罪!” 纪初桃不忍牵连无辜,忙辩解道:“不关她们的事,是我闹着要出宫玩儿。大皇姐,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后面几个字,已然低得快听不见了。 纪妧看了妹妹一眼,将手搭在凭几上,悠然道:“说罢,去了何处?” “……慈安寺。”想了想,纪初桃从袖中掏出一只平安符,没什么底气道,“听说那儿的签特别灵。” 她不敢说去见了祁炎。这只平安符是入寺捐香油时沙弥赠送的,香客人人都有,勉强可做个凭证。 “哦?”纪妧不置可否,顺着话茬问,“那你去寺里,求了什么签?” 紧张之下,纪初桃脱口而出:“姻缘……” 反应过来说了什么,她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忙摆手纠正:“不是的不是的!” 可堂堂帝姬一不需要功名,二不需要事业,除了姻缘签还能求什么?纪初桃懊恼地想。 纪妧笑了起来,看着纪初桃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孩童。 她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凭几扶手,并未戳穿纪初桃这个拙劣的谎言,只扫了眼伏地跪拜的宫婢们:“都起来罢。” 纪初桃松了口气。 纪妧挂着一缕琢磨不透的笑意,将妹妹的神色尽收眼底。沉吟片刻,她招招手道:“本宫这次来是想问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大姐忙于稳固朝政,以往纪初桃的生辰贺礼,都是让身边女官着手准备的,今年怎的想起亲自询问了? 纪初桃颇为惊讶,半晌,小心翼翼试探:“我要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纪妧微眯眼眸。 得了允诺,纪初桃反倒谨慎起来。 她脑中一闪而过祁炎的脸,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吸了口气:“祁……” 纪妧打断她:“这个要求只限于满足你自己,若是为别人求,便免谈。” 联想到她方才所求的“姻缘”,纪妧眼底的笑意冷了下来。 纪初桃“噢”了声,硬生生憋回了涌到嘴边的名字。 见纪妧揉了揉太阳穴,纪初桃咽了咽嗓子,改口道:“其实,我想问大皇姐能不能……陪我蹹一场鞠。” 纪妧一怔,挑了挑眉:“你说什么?” “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和大皇姐蹹鞠过了。” 上一次姐妹蹴鞠,还是在八-九年前,之后二姐下嫁和亲,父皇猝然驾崩,大姐扶植皇弟仓皇监国,内忧外患飘摇至今。 纪初桃恳切地望着纪妧,眼睛倒映着秋光,期许道:“就一个时辰,可以么?” 这丫头看似娇憨,却一点儿也不笨。 纪妧倒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淡然屏退左右,吩咐所有宫侍都退出永宁殿外。 片刻后,永宁殿后花苑。 纪妧将大袖外袍解了往雕栏上一搭,庄雅地挽起袖边道:“许多年不曾踢过,怕是生疏了。” 大姐雷厉风行了这些年,很多包袱一旦背上便再难卸下。她此时屏退所有侍从,是不愿让人瞧见高高在上的辅国长公主也有如此放纵的时刻罢? 可她还是答应了自己这个临时起意的幼稚请求…… 纪初桃心中漫上一股暖意,抱着缀了彩色流苏的鹿皮鞠道:“大皇姐过谦了!当年,还是大皇姐教我蹴鞠的呢!” 说罢提裙一踢,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纪妧的足尖。 两人踢的是最简单的白打,双方来回顶球,使球不落地。 纪妧看似稳重,身手却极为灵敏,即便多年没有蹴鞠过,也能踢得干脆利落,精彩至极。 纪初桃知道,大姐不是生来就如此严肃狠绝的,她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和妹妹们笑着蹴鞠,踩着秋千荡飞仙,轻纱披帛如虹飞扬。 少女的身后始终跟着一个小小的纪初桃,连记忆的颜色都是像是水彩染就的明朗。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皆是出了一身薄汗,坐在秋千上休憩。 间或几片落叶飘下,恬静无声,各怀心事。 纪妧抬首望着宫墙外的一树枫叶,堆积如火的颜色在秋阳下尽情张扬。 她忽然道:“本宫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花开叶落了。” 我知道。纪初桃在心里说。 所以她犹豫许久,还是选择请求大姐蹴鞠一场,只盼能消减些她眼底的疲色。 “但这些年,本宫从不后悔。”纪妧像是说给自己听,冷静道,“父皇让本宫护好弟妹,护好江山,本宫必须做到。” 她必须坚忍,必须狠辣,没有资格伤春悲秋。 见纪初桃面露不解,纪妧理好鬓角的一缕垂发,侧首告诫她:“永宁,你要记住,只要你站得位置够高,别说是区区一个男人,便是天下亦唾手可及。本宫不阻止你玩男人,但男人玩你,就不行。” 直白大气的话语,令纪初桃脸一烫,手中的鞠球咕噜噜滚落脚边。 一时间,她险些以为大姐透过了她的眼睛,揪出了她藏在心里的祁炎的秘密。 正此时,有人来了。 纪妧从秋千上起身,披上夜色流金的大袖外袍,如同套上了一层冷硬的外壳,看了眼候在游廊下的秋女史,问:“何事?” 秋女史躬身而来,步履有些急切,附在纪妧耳边道:“大殿下,镇国侯世子……” 纪初桃听到了祁炎的名号,下意识停住秋千。 一番耳语过后,纪妧眸色微变。 “我说他如何这般老实,原来是留着后手呢。”纪妧冷笑一声。 她转身看着坐在秋千上的妹妹,和秋千下那只孤零零的鹿皮鞠。 “大皇姐去忙罢。”纪初桃回神,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自己玩会儿。” 纪妧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大殷至高无上的威严。 纪妧一走,纪初桃便卸下强撑的笑意,额头抵着秋千绳长叹一声。 当大姐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时,有那么一瞬,纪初桃是想提祁炎那件事的,但看到大姐眼底操劳过度的疲色,听到她为了江山大业舍弃自己女儿情思的那番剖白,便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万幸没说出口,不知祁炎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大姐方才的脸色甚是不妙,若贸然提及祁家,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大姐寒心。 话说回来,大姐和祁家关系如此紧张,也难怪祁炎会用那个木盒来试探自己。 毕竟大姐一心想要除去祁家和琅琊王这两个威胁,自己又是纪妧的妹妹,祁炎不免多想。 换做是她,若是敌人的妹妹无端接近示好,她的第一反应也会是怀疑对方别有居心…… 如此想着,倒也宽慰了些。 …… 纪初桃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何纪妧那日会脸色突变。 指认祁家“谋逆”的人证突发暴毙,密信一事亦成子虚乌有。情况一再翻转,纪妧手中证据不足,光靠一面之词无法定祁家之罪,迟迟押着祁炎不放,已是寒了贤臣良将的心。 没两日,京中流言四起,说大公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越职专横,残害忠良,敌国一灭,便迫不及待过河拆桥。 祁家战功天下皆知,祁炎此次得胜归朝,百姓更是倾城目睹他的威风,如此稍加煽动,便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风声之大,连远在深宫的纪初桃都有耳闻。 焦头烂额的并不只有纪妧一个,纪初桃有些为难。 一边是梦中预知的良人,一边是自己的大姐,恩情与亲情,似乎哪一边都没有错,任凭她偏向哪一方都于心难安。 她希望能还祁炎清白,亦希望大姐不要背负骂名。可到底该如何做呢? 纪初桃眉头紧锁,叹道:“只求上天,给本宫一个良机,能解了这个死结才好!” 正暗自祈祷,忽见挽竹笑吟吟进门,禀告道:“殿下,方才二殿下差人来送口信啦。” 纪初桃从思绪中抽身,忙道:“二姐说了什么?” 挽竹道:“送口信的内侍说,会赶在殿下的生辰前归来。” 闻言,纪初桃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二姐嘴硬心软,其实比谁都疼我。” 挽竹又道:“二殿下还说给您备了份生辰贺礼,不日奉上,还让您务必好好享受呢!” “享受?” 纪初桃心中纳闷:她素来只知有吃的、用的、玩的,可什么贺礼是用来‘享受’的呢? 第11章 生辰 生辰惊喜!…… 随着“大公主专权,残害忠良”的风声愈演愈烈,群情激奋,如同幕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暗中操纵。百官惶然忧心,自北燕被灭后,朝中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般低靡的风气。 刑部,地牢中。 油灯的昏光明灭,纪妧缓缓从阴影中走来,打量着狱中的少年,道:“看来,小将军的精神不错。” 祁炎随意束着长发,额前垂下两缕,眉骨处添了道细小的血口,半月的牢狱之灾非但未曾诋毁他分毫,反而让他如打磨好的一柄利刃,内敛而锋芒。 他一眼就看出了纪妧淡淡的疲色,随性而坐,不卑不亢道:“可大殿下的精神,似乎不太好。” 纪妧不怒反笑,拖着一身夜色流金的宫裙端坐在座椅中,缓声道:“本宫一直很好奇,你既是知道本宫迟早会查到你头上,为何还敢在班师回朝时弄那么大动静,让百姓倾城而出围睹祁家军的风采?现在本宫才明白,原来那时候你就已经算计好了,你素知大殷被北燕欺压已久,百姓积怨,便趁战胜之机为自己造势,收拢民心……为你反咬本宫,埋了好长一条线。” 说到此,纪妧勾起一抹笑,冷冷道:“好一个‘忠臣良将’,本宫要你的权,你却诛本宫的心。” “罪臣一介武夫,戎马度日,大殿下这般揣摩未免太抬举臣了。”祁炎也笑了,眉骨的血渍倒让他平添了几分狷狂的傲气,“若殿下惜才,有容人雅量,君臣之间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纪妧最是讨厌这等狂妄自傲的样子。要是祁炎同祁老爷子一般是个一根筋的愚笨莽夫也就罢了,哄一哄便能让他变成忠心耿耿的狗。偏生祁炎年少有谋,离经叛道,其心思城府便是纪妧也难猜一二。 这样的人太过锋利危险,驾驭不了,迟早会反伤自己。 纪妧收敛神色:“你以为,本宫真不知道你背着天家做的那些事?”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想着来诈他!若纪妧真拿得出证据,哪里还会来狱中这般废话? 祁炎暗自冷笑,一针见血:“殿下可有实证?” 纪妧不答,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座椅扶手。 许久,她换了突破口,淡然道:“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你父亲想想,镇国侯可没有你这样的骨气。” 听到纪妧嘴里吐出父亲的名号,祁炎眸中的凛意一掠而过,岿然不动,等着纪妧抛饵。 “按理,本宫不会来这等腌臜之地,既是来了,不如做个了结。”纪妧话不重,却透着难以忽视的果决威仪。 她想起了那个三两句话离不开祁炎的妹妹,心一横,裁度道:“本宫给你两条路,一是娶了永宁,安心做你的驸马都尉,从此如花美眷自在逍遥,不必过问朝中之事。” 果然! 近来之事,桩桩件件都牵扯着三公主纪初桃。一方面是纪初桃完好取来的盒子,以及烫红的手背;一方面又是无尽的阴谋与利用……已然分不清哪个才是该相信的事实。 祁炎心中莫名烦闷,扬眉道:“若是罪臣不愿呢?” 纪妧叩着扶手的指节一停,嘴角的笑意淡去。 她并未回答祁炎的话,只轻轻整理好袖袍,起身道:“今日是永宁的生辰,不宜见血。你尚有时间,慢慢后悔。” 最后一句,已是暗藏杀意。 一场强者的对峙,藏在眼睛里的情绪远比说出口来的话语更重要,祁炎知道纪妧杀不了他。 所以他在纪妧离去后,尚能曲肘而枕,躺在狱中悠闲地欣赏投射进来的一缕冷光…… 等着吧,最迟还有两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九月中,纪初桃十六岁的生辰如期而至。 早起梳妆完毕,便陆续有宫人将各大家族女眷送来的贺礼清单奉上,其中不乏有巴结谄媚之徒。纪初桃素来不喜这样繁冗的人情往来,并未拆看,只让拂铃每家加了几匹宫样绢绸,将贺礼原样退了回去。 午宴之时,去别院养病归来的纪姝姗姗来迟,而纪妧却并未出现。 纪初桃不由有些小失落,但将这点小失落隐藏得很好。 她知晓大姐因祁炎的事压力很大,几乎满城风雨,口诛笔伐皆化作无形的利刃包裹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她刚辅政时的惨烈。所以,大姐大概是没有时间前来赴宴了…… “小废物,看什么呢?”一月未见,纪姝还是那副苍白慵懒的模样,只是内侍换了个白净的生面孔,怀中的狸奴又添了一圈秋膘。 纪初桃收回期盼大姐出现的目光,轻声道了声“没什么”,便拍手示意宫婢们传菜。 精心妆扮过的小公主指若葱白,指甲微粉,像是雪上落着一抹桃红,行动间腕上金铃轻动,只娇矜一笑便已占尽风华。 这样天然干净的容貌,便是纪姝也自叹不如。 她知道妹妹在失落什么,遂眨了眨妩媚的眼,歪身凑过来神秘道:“别不开心,用过膳同我出宫一趟,有个大惊喜给你!” 一旁安静吃糕点的纪昭大概提前知道了内情,瞥了眼尚且蒙在鼓里的纪初桃,拉长语调笑道:“的确是大——惊喜,只怕别吓着三皇姐才好。” 纪初桃越发好奇起来,忙问纪姝准备了何物。 纪姝却是笑着不说,被追问得紧了,便作势掩唇咳嗽起来,冷白的脸浮上一层不正常的嫣红,吓得纪初桃和那白净的内侍忙上前给她顺气,不敢再追问。 平常的生辰家宴过后,纪姝果真带着纪初桃出了宫。 小皇帝纪昭说什么也要跟着出来看热闹,纪初桃经不住央求,只好一并带上了他。 辇车驶过宫门外,从薄纱垂帘往外看去,只见宫门告示处外聚集了一群士子儒生,正义愤填膺地闹着要见左相褚珩。 “他们在做什么?”纪初桃掀开垂纱一角,好奇问道。 一旁的纪昭忙解释:“是为祁炎……” 话未说完,被纪姝一个眼神打断。 纪姝将狸奴搁在一旁,懒洋洋道:“没什么,一群读书人聚众闹事。” 可纪初桃分明隐约听到了“镇国侯世子”的名号,再加上纪昭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猜想大概是为祁炎蒙冤之事前来请愿的士子。 近来祁炎和琅琊王之事,无疑是将朝中积压的黑暗尽数勾了出来。纪家并非人丁单薄,而是三位皇叔、四位皇兄,皆先后死在了名为“夺权”的漩涡中,而现在,大公主又将矛头对准了唯一幸存的琅琊王…… 朝堂对执政之人的信仰一旦坍塌,便如大厦将倾。或许只有放了祁炎,大姐的污名才会彻底洗清。 想到此,纪初桃放下了垂纱,将目光投向纪姝。 “看我作甚?”纪姝挑着细长的柳眉问。 “二姐!”纪初桃轻轻拉了拉纪姝的狐狸毛袖边,以一个祈求的姿态,弱声问道,“大皇姐如今身陷囹圄,你能不能帮帮她?” 纪姝好整以待,问:“如何帮?”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祁炎是无辜的,能不能让大姐放了他?” 也是放了她自己。 纪姝的视线下移,落在妹妹攥着自己衣袖的嫩手上。片刻,她露出一个完美的笑来,毫不留情地将袖子扯出来,乜着眼道:“不能。” 可怜巴巴:“二姐,看在我生辰的份上……” 这丫头不过是看她比大姐好说话,便得寸进尺! 纪姝无情道:“我素来不淌这些浑水,再多说,便把你从车上踹下去。” 正说着,辇车停了。 “到了。”纪姝示意纪初桃。 心事重重地下了车,纪初桃望着面前这座巍峨富丽,题名为“永宁公主府”的府邸,陷入了短暂的空白中。 雪腮渐渐浮上一层激动的红晕,纪初桃眼眸放光,巨大的欣喜冲去了她心头的忧虑,不由望着纪姝磕磕巴巴道:“二、二姐!这是什么?” 纪姝给了她一个“你不识字么”的眼神,懒洋洋哼道:“阿妧送你的公主府,赐你汤沐邑。” 这份贺礼非同小可! “这么说,我有自己的府邸和食邑啦?”纪初桃蹬蹬蹬跑上石阶,一会儿摸摸门环,一会儿又瞅瞅漆柱,一副稀罕得不行的模样。 有了自己府邸,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正地长大了,油然而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纪姝好笑,命内侍推开门,朝纪初桃抬抬下颌道:“进去罢。” 大门一开,府中雕梁画栋,宫人如云,热闹更甚永宁宫。 而午宴一直未曾出现的纪妧却不知何时到了这,正坐在院中的坐床上饮茶,见纪初桃呆在门口,便轻淡道:“过来。” “大皇姐!”纪初桃脸上还残留着一抹绯红,惊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送了宅子,自然要看你喜不喜欢。”说着,纪妧看着努力将自己藏在纪初桃身后的纪昭,搁下茶盏道,“皇上,你也过来坐。” 好不容易偷偷出宫,却被抓了个正着的纪昭一脸苦相,老老实实挪到纪妧对面,僵硬坐下。 “自然喜欢!”纪初桃太过激动,有些想抱抱纪妧。 但见大姐端肃,又不敢,便退而求其次,“呜”地一声搂住身边的纪姝,“谢谢皇姐们!” 被二人挤压的狸奴总算醒了,“喵呜”挣扎起来,跳到案几上打翻了两只茶盏。 “嘶,快断气了,松手!”纪姝轻咳了声,满脸嫌弃地看着孩子般撒娇的妹妹,手抬在半空,终究没舍得推开。 “先别急着道谢,我的礼物还未奉上呢。”纪姝拍了拍纪初桃的肩,神情有几分高深莫测。 在纪初桃期许且疑惑的目光中,她拍了拍手,示意道:“都出来,见见你们的主子。” 轻风鼓动廊下垂帘,环佩叮咚间。 十余名文武不同、气质迥异,却俱是英俊颀长的年轻男子鱼贯而来,分两列朝纪初桃跪拜见礼道:“见过三殿下!恭贺三殿下岁岁今日,璇阁长春!” 第12章 美男 就……祁小将军…… 这样美男如云的盛景,纪初桃只在纪姝府中见过。 纪姝捞起在案几上乱踩的狸奴,软绵绵在纪妧左边的席位坐下,顺势倚在清秀内侍的怀中,就着他的手抿了口茶,方抬起染了墨线般的眼睫来,笑吟吟问:“他们好看吗?” 纪初桃此时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兴致勃勃地看了眼跪在阶前的男子们,问纪姝:“二皇姐 ,他们是要奏演献艺么?” 未经人事的少女一副天真懵懂,眼里除了好吃的就是好玩的,殊不知这世上还有既能“吃”又能“玩”的东西…… 纪姝笑了声,朝纪初桃勾勾手指。 纪初桃依言坐下,挨过身去,心想:这些男人有抱着琴的,挂着扇的,还有拿弓持剑的,岂不是要奏舞助兴? “你看那个。”纪姝抬起苍白的指尖,随意指向第一排的清隽琴师,悠然道,“乐伶虽是卑贱,却最会看人脸色,心思细腻缜密,最是适合你这样的新手。” “……” 纪初桃似乎觉察出了哪里不对,愣愣道:“哈?” “再看那个,”纪姝又指向第二排那个背负二石良弓的强壮男子,玩赏道,“武夫虽长得平常粗犷了些,可身子都是积年累月练就出来的硬实,脱了衣裳后才叫够劲儿。” 什么够劲儿? 我看是你不对劲! 反应过来这些男人都是干什么用的,纪初桃一时间目光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忙不迭去捂纪姝毫无遮拦的唇:“这都什么呀!二皇姐你快别说了!” 纪姝一脸坏意,丝毫不顾妹妹的阻挠,继续朝最边上那个最俊秀的儒生抬抬下颌:“文人嘛,古板些……可本宫就是喜欢看他们舍下一身傲骨,抛却孔孟礼教,被踩在身下的肆意折磨的样子。” 她越说越离谱了,纪初桃一个连男人手都没摸过的正经公主,哪里受得了这些? 当即烫得满脸绯红,不住用手背贴着脸颊降温,无奈地望向一旁淡然饮茶的纪妧:“大皇姐,你快管管二姐!” 何况,还有个小皇弟纪昭在身边呢! 然而纪妧作壁上观,对纪姝的放诞不羁见怪不怪,显然是默许了她这份“礼物”。 纪妧并未制止,问是说了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本宫年幼嗜糖,不知节制,你可知先帝用了什么法子戒了本宫这个嗜好?” 纪初桃捂着脸颊,摇了摇头。 “先帝命人送了两大盒饴糖,命本宫一炷香内当面吃完,便是本宫吃到吐,哭着求饶也不心软。至此以后,本宫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滋味。”纪妧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眼底却蕴着铁血决绝的坚忍。 她告诉纪初桃:“永宁,你见识得太少了,是该长点胆量。” 可这和一群男人有何干系?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心声,纪姝笑得颠倒众生:“阿妧的意思是,只有经历了争奇斗艳的春天,才不会被一朵花迷住了眼。用过的男人多了,才不会被男人骗呐!” “可这也太多了!”纪初桃打心底里抗拒。 她对爱情和婚姻尚存期待,唯愿真心换真心,而不是这样的露水风流! “小废物,这么点人算什么?顾及你年纪还小,我未曾放开手脚去挑呢。”折腾这么半日,纪姝也累了,掩唇打了个哈欠,随意点了一名长相乖巧俊秀的少年,道:“你来,给三殿下敬酒。” 那少年应了声“喏”,跪地前行取了酒壶斟酒。 纪初桃刚要拒绝,便听纪姝道:“不许拒绝。” 少年双手奉上酒盏,道:“三殿下请。” 这少年低眉顺目,面若敷粉,声音也好听,纪初桃本不想拂了他的盛情,深吸一口气去接酒盏,却在见到少年翘起的小尾指时彻底破功,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她竟不知自己如此挑剔,到底接受不了那根优雅翘起的兰花指,匆忙起身道:“我忽来腹痛,不堪饮酒,姐姐们先喝,我去去就来!” 说罢顾不得众人神情,转身逃遁而去。 这里不是永宁宫,到底陌生,纪初桃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寻了个僻静无人的水榭坐下。她摸了摸尚且余烫的脸颊,长舒一口气。 阿昭说得不错,这份惊喜她的确难以消受,也不知二姐是怎么做到在那么多男人间游刃有余的。 男人又有什么好的呢?不如美食华服来得自在。 正想着,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纪昭不放心,偷偷跟了过来。 “三皇姐,你还好罢?”纪昭亦在凉亭中坐下,欲言又止。 “皇上去陪大姐罢,我没事。”纪初桃扭身趴在雕栏上,看着池中发黑的几株莲蓬。 纪昭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雕栏上,问:“三皇姐不喜欢那些面首么?” 纪初桃尚未适应“面首”一词,脸一红,认真道:“皇上不要说这种话。” 纪昭倒不觉得有什么,继而劝慰道:“朕明白二皇姐的意思。咱们这样的人,一出生就处在了漩涡的中心,可三皇姐太干净了,而专一痴情恰是天家大忌,会缚住你前行的道路。” 纪初桃有些惊讶于一向软弱的皇弟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连你也这般认为?” 纪初桃并不觉得“爱”这个字眼儿有多么罪恶羞耻,想起梦里洞房花烛的情景,她禁不住赌气道,“你们怎知,我没有命定的良人?” “良人?”纪昭来了兴致,“是谁?” 纪初桃抿了抿唇,将那个名字咽下,哼道:“总会有的……” “不会是……祁小将军罢?”纪昭弱弱试探,一语中的。 纪初桃倏地直身看他,满眼狐疑震惊。 纪昭挠挠头:“很难猜吗?三皇姐见过的男子中,出色的也就他一个罢。” 看来那场波诡云谲的庆功宴,的确让所有人都记住了她与祁炎的交集。 纪初桃也说不出自己对祁炎是个什么感觉,只是梦中英雄救美和洞房花烛的画面挥之不去,让她越发在意自己与祁炎究竟会经历些什么。 可现在这僵局…… 她苦恼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也难怪三皇姐不喜欢那些面首,论容貌气质,他们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祁炎呢。”纪昭安抚她,又叹道,“只可惜祁炎深陷囹圄,怕是凶多吉少。” 一番话说得纪初桃越发揪心。 若祁炎真死了,那梦里的一切都会翻转不说,就连大姐也会因此事而背负污名,动摇民心。 正想着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才好,一旁的纪昭却是眼睛一亮:“三皇姐若真喜欢祁小将军,倒可以救他!” “我?”纪初桃指了指自己,随后摆手道,“不可能的,大姐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大皇姐是不是要收祁家的兵权?”纪昭问。 纪初桃点头。 “三皇姐是否真心想救他?” 疯狂点头。 “那还不简单,你向大皇姐提议,招祁炎做驸马嘛!”纪昭兴冲冲道。 “这怎么成?”纪初桃泄气。 都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况当初祁炎宁可得罪大姐入狱,也不肯娶她! “那就没法子了。”纪昭见纪初桃迟疑,耸耸肩道,“难道三皇姐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将祁炎从狱中提出,送到你身边护着吗?” 纪初桃答不出来。 她在凉亭中消磨了一会儿,再回到前院时,那些气质各异的美男们已然不见了。 纪初桃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没忍住问:“他们呢?” “你不是不喜欢么?”纪妧悠悠看了她一眼,道,“既是无用,索性都杀了。” “啊?”纪初桃虽是不喜,但也不想害人性命,忙道,“有用有用,别杀他们!” “怎么,改主意了?”纪姝笑着道。 见到纪姝这副坏笑的神情,纪初桃便知大姐没有真的杀了那些人,便稍稍放下心。 她轻蹙眉头,细声道:“既是要送礼物,总归要送我喜欢的罢。哪有这样不顾我意愿,乱塞人进来的?” “我看男人的眼光可不差,千挑万选,你还不满意?” 纪姝凉凉一笑,抚着狸奴问:“那你倒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喜欢什么样的…… 纪初桃一激灵,脑中忽然回想起纪昭方才的话: “难道三皇姐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将祁炎从狱中提出,送到你身边护着吗?” 这不就是个绝妙的机会么!! 梦境的画面与现实交织,还未反应过来,话已脱口而出: “就……祁小将军那样的?” 第13章 寝殿 飘动的帐纱后,…… 宫门之下,垂纱辇车缓缓停下。 纪姝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轻轻打了个哈欠:“那小废物越发胆大了,那么多听话的男人看不上,偏偏看上个最麻烦的。” 她说的是方才在永宁公主府中,纪初桃讨要祁炎之事。 纪姝以袖掩唇,只露出一双风流妩媚的眼睛,等待纪妧的反应。 纪妧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嘴角勾着完美的弧度,连坐姿都是端正优雅的,不露丝毫懈怠。 那双精利的凤眸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潭,半晌,纪妧道:“也并无不可。” 纪姝有些意外,眼眸一转:“长姐的意思是?” 纪妧道:“至少永宁提醒了本宫,惩罚不听话的狼崽子,并非只有‘杀了’这一种方法。” 她既要将狼驯化成听话的狗,也要将娇弱的小白兔训练成出色的猎人。 纪姝了然,拖长语调笑道:“那一定,比杀戮更有趣。” 说罢,她抱起一旁抓铃铛玩的狸奴,起身朝纪妧一颔首:“我府上的车马来了,告辞。” 纪妧未曾挽留,随意道:“下回得空,多进宫走走。” 轻纱鼓动,纪姝病恹恹的笑声从车外传来:“我这副身子,若能活过冬日,咱们姊妹再叙。” 她还是这般没遮没拦,因着体弱多病,一副随时准备驾鹤西去、故而尽情作妖的放诞不羁。 宫门外,为祁家请命的士子尚在义愤填膺。 纪妧充耳不闻,放下车帘时扫了眼局促不安的纪昭,淡然吩咐:“去刑部。” 辇车进了宫门,站在秋风中的纪姝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踩着踏脚上了自己的马车。 甫一撩开帘子进去,就被蛰伏在车中的黑影攥住了手腕。顷刻间两人调换了位置,纪姝被推入了柔软的坐床之中,随即黑影俯身,将她圈在幽暗的角落中。 怀中的狸奴受惊,炸着毛跳到一旁,朝着黑影呜呜示威。 马车摇晃厉害,外头的侍卫察觉异常,纷纷拔刀对准鼓动的车帘,警戒道:“二殿下何事?” “没事,小畜生和我闹着玩儿呢!”车内传来纪姝慵懒缱绻的嗓音,笑道,“回府,不必管我。” 纪姝的嗓音并无异常,侍卫们放了心,护送纪姝的马车回府。 昏暗的马车内,一缕薄光透过摇曳的车帘洒入,间或点亮黑影粗犷英俊的眉眼,隐约看得出是个肤色偏深的异族青年。 青年麦色的手按在纪姝的肩上,健康有力,与她苍白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烈,你压疼本宫了。”纪姝低低嗔怨,不耐地伸指勾住青年颈项上的牛皮项圈。 项圈提起,露出了他颈侧象征着敌国质子身份的黑色刺青,甚是狰狞丑陋。 二十余年前,北燕皇室改了汉姓,便是姓“李”。 被勒住了脖子,叫“李烈”的青年却不退反进,大狗一般皱了皱鼻子,俯身在纪姝肩窝处嗅了嗅。 闻到讨厌的味道,棕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用低哑生疏的官话道:“你又去见,别的野男人了?” 纪姝凉薄一笑,捏着颈圈的手用力,李烈登时闷哼一声。 “比起肖想自己曾经的长嫂,什么男人能野得过你?”纪姝单手撑着太阳穴,懒懒打量着青年皱眉的样子,“好好认清你的身份,亡、国、质、子。” 永宁长公主府。 傍晚将近,瑰丽的晚霞铺在屋脊上,远处尚能听到三千暮鼓声声,有着与深宫中截然不同的热闹宽阔。 挽竹、拂铃与纪初桃一同游逛新府邸,见纪初桃有些心不在焉,宫婢们相互使了个眼色,问道:“殿下可是累了?要不,咱们就在这儿歇息一会儿罢。” “也好。”纪初桃舒了口气,坐在花厅外的秋千椅中休憩。 一闲下来,她就不可抑制地想起午后,二姐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面首”时的画面。 那句“祁小将军那样的”一出,四周瞬时安静下来。 当时的气氛不说也罢,总之大姐未置可否,不苟言笑的样子着实让人揪心。 纪初桃能猜到,这次定是又失败了…… 将堂堂镇国侯世子、炙手可热的少将军送到她府上来做侍臣,这不是比杀了他还荒唐么?大姐怎么可能会答应! 都怪自己当时救人心切,未曾细思便鲁莽开口,死局未曾解开不说,还让惹得大姐不快…… 看来,明日得进宫一趟,莫要因此生了嫌隙才好。 正盘算着,忽闻轻快的脚步声靠近,一个清朗的少年音于身后响起,唤道:“三殿下,吃点心么?” 纪初桃回头,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宦官服侍,捧着一盘花色各异的糕点,娃娃脸小虎牙,笑起来的样子别有天真之态。 “你是谁?”挽竹叉腰问道。 “两位姐姐好,我是二殿下送来服侍三殿下的内侍,叫小年。” 叫小年的小太监嘴甜伶俐,将糕点轻轻搁在石桌上,又朝廊下指了指,“拿扇子那个,是协助三殿下管理封地税收和内务的公主府令,晏行晏大人;挽弓的那个,是负责保护殿下的侍卫统领,霍谦霍大人。” 纪初桃顺着小年所指望去,这才发现廊下不知何时立了两人:一文一武,一白一暗。 手持折扇的儒雅男子撑在雕栏上,笑吟吟朝纪初桃打招呼:“三殿下好啊!” 晏行虽是文人打扮,却并不古板拘束,折扇在手中转了个圈,再“哗”地抖开,一袭白衣飘然洒脱。 而霍谦则更为沉默,远远朝着纪初桃行了个礼,姿态十分尊敬。 纪初桃尚对二姐塞进来的那些面首心有余悸,见到晏行等人,不由警惕起来,道:“是二皇姐让你们来的么?若是来做……那个,本宫可不需要。” “面首”二字,她终是难以启齿,只好用“那个”代替。 晏行竟然听懂她的意思了,朗声一笑道:“殿下别担心,我们只是上头两位殿下派来服侍您的普通侍臣,只卖才,不卖身。” 纪初桃这才放下心来,又好奇地打量三人一眼,心道:二姐的眼光真是老辣,连送来的太监和管家、侍卫都是这般样貌周正之人…… 只是和祁炎比,到底逊色了不少。 “那些男人暂且安置在后院春露阁中,殿下待如何处置?”晏行拱手一礼,打断了纪初桃的思绪。 “先放着罢,没有本宫的命令,别让他们瞎伺候。”纪初桃想了想,又补充道,“待以后寻了机会,再放他们出府去。” 晏行道了声“是”,又问:“食邑赋税账本,您可要瞧瞧?” “让拂铃同你管着,有问题再来向本宫禀告。”账本这样重要的的东西,还是得让她身边最信得过的人经手才放心。 纪初桃安排好几件大事,已是日落西山,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府邸的厨子是从御膳房中拨出来的佼佼者,做的菜甚合纪初桃的口味。酒足饭饱,生辰日到了尾声,兴奋了一天的纪初桃有些倦怠,便让宫婢备好热水,准备沐浴更衣就寝。 不知是汤室的暖池太过舒服,还是她太过劳累,泡澡到一半竟然趴在汤池边缘睡着了,直到外头传来窸窣的说话声,她才滑入池中惊醒。 呛咳了一声,她重新爬起坐好,迷迷糊糊问道:“何人在说话?” 外头候着的宫婢道:“禀殿下,是宫里的秋女史来了。” 纪初桃看了眼纸窗外沉沉的夜色,脸颊被热气蒸得绯红,哼了声:“这个时候,她来作甚?” 宫婢道:“奴婢不知。” “罢了,本宫去瞧瞧。” 纪初桃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让挽竹伺候她穿衣,稍稍擦干头发,便随意裹了件斗篷出去。 寝殿内灯火通明,司寝女婢们掌灯立于殿门外,迎候纪初桃。 秋女史果然站在殿阶前,双手交握于身前,朝打着哈欠缓缓而来的纪初桃行礼:“奴婢奉大殿下之命,前来送样东西给三殿下。” 纪初桃顿了脚步,兔绒斗篷外一张脸明丽无双,好奇道:“什么东西,要劳烦你亲自送到本宫的寝房来?” 秋女史并不细说,只朝寝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三殿下去看看便知。” 纪初桃正欲进殿,却见秋女史便向前一步,拦下了挽竹和拂铃。 “秋女史这是何意?”纪初桃皱眉。 秋女史一个外人,竟敢在她的府邸拦下她宫婢,是真以为自己不会发脾气么? 见纪初桃沉了脸色,秋女史忙敛眉道:“三殿下息怒,她们不方便进去。” “有何不方便的?” 秋女史不语。 纪初桃倒要看看大姐送了什么给过来,这般故弄玄虚。 她困意未散,头重脚轻,刚入寝殿,便听见殿门在自己身后悄悄关闭,灯火通明的偌大寝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送的东西在哪儿呢? 纪初桃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前行,随手摸了摸案几上摆放的珊瑚玉,半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心道:总不会是这座红玉珊瑚罢?大姐才不会这般俗气…… 正想着,象牙榻上的金铃细响,飘动的帐纱后,隐隐露出一个高大的轮廓。 好像,有些熟悉。 第14章 侍寝 祁将军为何会在…… 纪初桃以为是铺床的司寝宫女,将红玉珊瑚放回原处,问道:“床榻都收拾好了么?” 没有回应。 再定睛一看,帐纱外露着的,分明是一双男人的革靴! 纪初桃倏地直起身,警觉道:“谁在榻上?” 殿内灯影摇曳,静得只闻呼吸声。 纪初桃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反应过来:榻上那个男人,大概就是大姐让秋女史送过来的“东西”。 二姐送的那十来个已是无福消受了,怎么连大姐也不正经起来? 纪初桃正困倦着,尚未反应过来,大着胆子朝榻前走去:“这里不用人伺候,你快出去。” 帐纱朦胧,里头躺着的男子一动不动。 纪初桃微微蹙眉,一把撩开帐纱,加重些许语气道:“再不走,本宫便叫人将你拖……” 声音戛然而止。 困意瞬间飞去九霄云外,她眨眨眼,又眨眨眼,保持着撩帐纱的姿势瞪着榻上被粗绳缚住的男子,不可置信道:“祁、祁炎……” 纪初桃把帐帘放下,闭眼深吸一口气,复又掀开。 不错,的确是祁炎! 迟疑后退一步,她转身朝殿外道:“快来人,祁将军为何会在这?!” “大殿下说了,三殿下想要,便如您所愿。”紧闭的殿门外传来秋女史波澜不惊的声音。 所以,大姐真的将祁炎打包洗净,送来她榻上做……做面首了?? 原以为如此荒唐的要求,大姐绝不可能答应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静,先冷静。 纪初桃坐在案几后,抿了口微凉的茶水,凝神想了想:不管大姐出于什么原因,自己都算是得偿所愿了,索性顺水推舟收留祁炎,他在这儿总比在刑部大牢里安全,大姐也不会再因此事而受千夫所指,陷入两难之境…… 现在当务之急,便是等祁炎醒来后,该如何向他安抚解释 。 纪初桃咽了咽嗓子,悄悄起身,踩着柔软的地毯再次向榻边走去,试探地唤了声:“祁将军?” 透过半开的帐纱望去,只见祁炎仅穿着单薄的中衣,双手被粗绳反剪于身后,腕上还套着镣铐,细细的铁链连接着结实笨重的雕金榻脚,待遇着实糟糕。 他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半晌也没有回应,纪初桃忍不住担心:莫不是……死了罢? 思及此,她小心翼翼爬上榻,跪坐在祁炎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呼吸平稳,她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气儿。 可为何唤不醒呢?是被灌了药么? 如此想着,她摇了摇祁炎的肩,唤道:“世子?小将军?” 倏地,祁炎睁开了眼,眸中掠过清寒的光。 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的,只见拇指粗的绳子应声崩断,祁炎如挣脱了枷锁的野兽翻身而起!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纪初桃已被他按在了榻上,仰面躺着,脑袋磕在榻沿上,如同案板上待宰的鱼。 昏痛之间,情势陡然翻转。 纪初桃吓得险些闭了气,喘息着瞪大眼,只见铁链哗啦晃动,祁炎动作带起的疾风鼓动床幔,绯红的轻纱如雾飘起又落下。 昏黄朦胧中,纪初桃仿佛又看到了梦境中的祁炎一身大红婚袍而来,俯身轻轻取走她手中的团扇,在她耳畔哑声低语……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伏在她身上的祁炎身躯绷紧,隼目中满是凛冽的寒意。 肩膀被他按得好疼。 纪初桃毫不怀疑地想:至少有那么一瞬,祁炎是真的流露了杀心。若非他腕上还有一道铁索禁锢,方才那一击,怕是会要了她半条命。 也对,将军定天下太平,却不能享天下太平。鸟尽弓藏,落于妇人之手,他厌她是应该的。 “殿下?”一直立侍在外的秋女史仔细听着殿中的动静。 大公主吩咐过:若是祁炎不听话,便以刺杀三公主的罪名就地处决,如此一来便师出有名,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但大公主也说了,绝不能让祁炎伤了三公主! 殿内有些不对劲,秋女史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门扉上,袖中匕首已露出半寸锋利的冷刃。 “本……本宫没事!”纪初桃仰躺在榻上,湿润的眼睛中灯影闪烁,倒映着祁炎凌厉的容颜。 她强作镇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秋女史是大姐的人,而大姐对祁炎有杀心,绝不能让秋女史看到现在这副情势! 她要保下祁炎,不仅因为他是自己未来的恩人和夫婿,更是为了朝局不因冤杀忠良而再起动荡! “不许进来!都退远些,谁也不许来打扰本宫!”纪初桃竭力稳住声线,扭头朝门扉上映出的那条人影喝道。 大概是她少见的强势,秋女史颇为顾忌,将准备推门而入的手放下,依言退开了些。 宫灯影绰,绷紧的铁索窸窣作响。 祁炎冷冷望着身下明明颤抖却还在强装镇定的小公主,脑中回荡起方才狱中纪妧的话。 “人言可畏,如今情势,杀了祁爱卿的确是下下策。”纪妧立在牢门前,微笑着告诉他,“你很幸运,比起镇国军主帅,本宫给你找到了一个更好归宿。” 只是纪妧不知,他从小经受非人训练,身子强健异于常人,那迷-药只能困住他片刻。刚被送进纪初桃的寝殿中,他便醒了,一直佯做昏迷,就是为了此刻伺机反击。 身下的少女如此娇柔,纤细的腕子一手便能轻松握住,压在头顶制住。他的另一只手按在纪初桃肩上,手指离她幼白细嫩的脖颈只有两寸之遥,只要他稍稍用力…… “你很冷吗?” 干净的嗓音自身下传来,微颤,像是风雨中一瓣娇柔的花。 “你一直在发抖。”纪初桃继而道。 她不知道,少年身上不住颤抖的铁索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极度的疼痛。 祁炎腕上的镣铐内侧有尖锐的铁刺,只要他一使劲儿或是有伤害纪初桃的行为,镣铐便会栓得更紧,铁刺亦会深深刺入他皮肉中。 按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指节发白,腕骨处已是被刺得血肉模糊,流下一线蜿蜒的殷红,他英俊桀骜的眉骨上也不知在哪儿划了一道血口,配着那样阴冷的面色,格外可怖。 纪初桃看到了他眉骨上的伤口,顾不上害怕,“呀”了声,用另一只能动的手去触摸道:“你流血了,不要乱动。” 可祁炎偏头躲开了她的触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屈辱愤恨。 他似乎在笑,冷然逼问:“三殿下又在耍什么花招?” “本宫没有……” 两人的姿势实在太过糟糕,纪初桃甚至能看到祁炎因动作激烈而松散敞开的衣襟下,那颗心口的朱砂小痣。 她辩解无力,只好换了副商量的语气:“你先放开本宫好么?这样,本宫才能放了你。” 顿了顿,她又认真解释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祁炎简直想笑出声来。 榻上的金贵公主乌发松散,雪腮微红,衣襟下少女脆弱优美的锁骨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纪初桃是真的单纯,还是装出来的无害。 现在这局面,到底是该谁害怕谁? 手一松开,纪初桃立刻就爬了起来,往旁边挪了挪,轻轻揉了揉被按疼的肩。 她瞥见祁炎被镣铐倒刺刺伤的腕子,大概是被顺着铁索滴落的血珠吓到了,半晌方抿了抿唇,整理好神色,下定决心起身道:“来人!” 第15章 同寝 晚安,祁小将军…… “殿下,您说什么?”见纪初桃打开殿门出来,秋女史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讶异。 纪初桃披散长发立于寝门前,身形镀着一层灯火的暖光,面色少有的凝重:“本宫说,拿钥匙来,解开祁将军的镣铐。” 秋女史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寝殿中。 祁炎的身影打在薄纱座屏上,铁链都锁不住他的满身凌厉之气。 秋女史尚有顾忌,压低声音道:“此时放开恐有危险,还望殿下三思。” 祁炎与纪家的嫌隙已经够深的了,再也经不起这般折辱。纪初桃暗自攥紧了斗篷,向前一步问:“本宫问你,榻上那人是不是大皇姐送给本宫的?” 她素来好脾气,但帝姬到底是帝姬,贵气威仪早已刻入骨髓中。秋女史不敢怠慢,忙道:“是。” “既是送给本宫,是不是任我处置?” “是。” “那好,我让你松开他。”纪初桃扬着下颌,肃然吩咐,“立刻,马上!” 秋女史想了想,终是从腰带上解下钥匙,躬身进了殿。 纪初桃仍不放心,让挽竹赶紧去请太医,这才快步回到榻边,监督秋女史将祁炎的镣铐打开。 伴随咔哒一声细响,腕上的镣铐应声而落,祁炎活动了一番尚在淌血的腕子,冷然起身。 霎时,纪初桃感觉眼前有一片阴影落下。如此近距离,方知他比自己印象中更为高大矫健,一个影子便能将她整个儿笼罩在其中。 越是误会深的时候,就越不能慌乱。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板着脸对秋女史道:“你且退下,回去转告大姐,就说永宁谢过大姐成全!” 这次秋女史并未多说什么,看了眼祁炎,便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下纪初桃和祁炎,配着两人单薄的穿着和朦胧的红纱软帐,有种说不出的旖旎。 纪初桃想起祁炎的伤,硬着头皮转身,安抚道:“你别担心,本宫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 比起腕上那些皮肉翻卷的伤痕,祁炎更在乎另一个问题的答案:“罪臣出现在这,可是殿下的安排?” 方才与秋女史的对话,他定是听见了,没什么好隐瞒的。纪初桃索性坦然承认:“是本宫向大皇姐讨要的你。” “面首?”祁炎缓缓眯起了眼睛。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纪初桃脸一热,忙摆了摆手道:“你别误会,本宫并非想要对你图谋不轨。只是那日在狱中,本宫说过会帮你的。” “帮?”祁炎轻轻重复这个字。 他蛰伏造势,布局反击,琅琊王就要有所行动,官愤民怨亦将到达巅峰,只要他再在狱中受刑一日……只需一日,他的计划就要成了。 可偏偏在这等紧要关头,纪初桃一句戏言便将他从狱中提出,送到身边做了裙下侍臣。于是纪妧借坡下驴,计划被迫中止,功亏一篑。 从今往后,祁家还是那个左右受掣、夹缝求生的招安反贼。纪初桃到底是在帮祁家,还是在帮她大姐? 祁炎眼中映着烛光,晦明难辨。 殿内只听闻烛花噼啪燃烧的声音。 纪初桃知道祁炎还未完全相信自己。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受琅琊王牵连锒铛入狱,好不容易出来,却是被绑来自己榻上,哪个血气男儿能忍受? 大姐“驯狼”的那套她玩不来,她只知道,祁炎不该受如此待遇。 “本宫知道,这个法子是仓促了些,祁小将军栋梁之才,本不该受此屈辱,但你马上就要被定罪论处,本宫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委屈你暂居门下。” 纪初桃仰首望着他,竭力让自己的措辞真诚些,“但你放心,本宫定会想办法为你洗刷冤屈。” 祁炎并未流露出开心的神色。 他看了纪初桃许久,方问:“三殿下相信,罪臣是被冤枉的?” “信。”纪初桃毫不迟疑,毕竟梦里都告诉她了呢。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他将来会在某一天英雄天降,救自己于危难之间……纪初桃现在情窦未开,对婚姻之事尚且模糊懵懂,但未来的救命之恩,却不能不报。 祁炎没想到她会回答得如此笃定。 正思绪飞转,却忽觉肩头一暖,有什么温暖轻柔的东西轻轻盖在了自己身上。 低头一看,是纪初桃将自己的斗篷给了他。女孩儿的斗篷精致小巧,披在身上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只堪堪罩住他的腿弯,短了一大截。 祁炎皱眉,抬手要取下斗篷,却看到自己满手的血渍。 “你别动,穿得太少了会着凉。”纪初桃止住他,全然没留意自己解了斗篷,便只剩单薄的中衣长裙。 随着祁炎的视线下移,她反应过来,忙不迭取了木架上备好的外衣,绕至屏风后穿戴齐整。 只是平日里被宫婢伺候惯了,腰带怎么也系不好,她索性松松披着外袍,隔着屏风的薄纱好奇打量祁炎的身影。 她摸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必定还是戒备怀疑居多。长这么大头一次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叩门声及时响起,挽竹来报,说是太医请来了。 纪初桃如释重负,忙宣召:“快进来。” 老太医给祁炎处理伤口时,纪初桃不放心地守在案几旁,茜色的外袍松松披在肩头,长发垂腰如墨,镀着暖光的睫毛像是承载不住灯火似的一颤一颤,不用开口说话便是占尽风华。 还好,祁炎只是受了些皮肉伤,上药养十天半个月便能好。 “殿下,”拂铃取了新的斗篷给纪初桃裹上,矮身问道,“夜已深了,您准备将祁将军安顿在何处?” 这倒提醒了纪初桃。 她本想让宫婢另外收拾出房间来给祁炎住下,可转念想起白天大姐说的那句“既是无用,索性都杀了”,不由打怵: 因为自己不肯收下那些面首,险些导致他们被杀,若是不肯“用”祁炎,他会不会也被杀掉? 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为妙。至少,要助他渡过这最危险的一晚。 下定决心,她直身吩咐宫婢:“祁将军今夜,就在本宫殿中睡罢。” 一语惊人。 祁炎整理绷带的手一顿,冷冽的视线仿佛穿过屏风扫来。 “咳咳!”老太医受不了这般冲击,干咳一声打破死寂,慌忙收拾药箱告退。 拂铃和挽竹并未多问,让人取了新的被褥进来,又准备好洗濯用的温水毛巾,便领着一干侍从悄然退下,掩上了殿门。 闹了这么久,纪初桃也困了,起身转过座屏,行至榻前,见到榻上并排摊开的两床被褥,顿时一慌。 这个拂铃! 纪初桃简直欲哭无泪:她是想帮祁炎准备个地铺,而非让他上榻一起睡啊! 祁炎一直在观察她。 视线落在榻上那床惹人遐思的被褥,他眸色一暗,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狱中时,宋元白提议的那句玩笑。 “你若真想让祁家立于不败之地,何须和琅琊王合作,弄得腥风血雨?”宋元白酸溜溜,半真半假道,“眼下三公主对你情根深种,只要你肯放下身段取悦她,我看她什么事都能为你办到,岂不比打打杀杀的有意思?” “滚。”他对宋元白的提议嗤之以鼻。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爬女人的裙裾上位算什么? 而现在,眼前的处境给了他沉痛的一击。 他挽袖起身,走到面架前掬水洗了脸,擦干手,再缓缓踱去纪初桃身边,在少女震惊的目光中堂而皇之地坐在榻上。 他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额前碎发湿淋淋滴着水珠,腕上缠着的白绷带像是一圈护腕,非但不难看,反而别有一番少年英气,朝着纪初桃问:“可要罪臣,伺候殿下就寝?” 说罢,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隼目中蕴着深沉的试探。 纪初桃何曾受过这些挑衅?杏眸水润,手足无措。 祁炎真的是那种,所有京都少女心中都幻想过的少年:英俊笔挺,强大锋利,举手投足带着野性难驯的不羁。 “不用不用!”纪初桃摇头如拨浪鼓,而后反应过来:祁炎是臣她是主,焉有长公主怯场之理? 想明白了这点,她底气足了些,爬上榻抱起一床最厚实的被子搁在地上,示意道:“本宫的意思是,祁将军睡地铺,我睡床榻。” 少女的嗓音很好听,再努力严肃,于祁炎这种从小野惯了的武将来说,也不过奶猫挠人似的不痛不痒。 他抬着眉问:“殿下留下罪臣,不是为了侍寝么?” 纪初桃着急辩解:“才不是!本宫是怕你离了视线,会有性命之忧。” 未料如此,祁炎微怔的同时,竟然有种稍稍松气的感觉。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纪初桃似乎在保他。难道,她真的不同于她的姐姐们么? “本宫要睡了,劳烦你自己铺好床,去外间睡罢。”纪初桃还未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只能等明日醒来,走一步算一步了。 祁炎站了会儿,沉默着拾起地上的被褥,随意一卷,去了屏风外。 纪初桃侧身看着他铺好被子,这才放心地放下纱帐,轻手轻脚脱了披风和外袍。 生平第一次和男子共处一室,她到底有些拘束,没敢脱太多。 刚躺下,听见祁炎低沉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卧榻旁不容他人酣睡,殿下就不怕臣出手,对殿下不利吗?” 闻言,纪初桃撩开纱帐一角,看到祁炎抱臂而坐的剪影投在座屏上。 “你不会。”她笃定道,“若是伤了我或趁夜逃跑,你就真的成了罪臣了。以祁将军的聪慧,不会自断前程。” 祁炎不语,算是默认。 纪初桃天真,但并不傻,他早该知道的。 只是,好像每次他稍稍放下对纪初桃的戒备,便就会有新的变故生出,巧合得不像是巧合……譬如此时,纪初桃看似对他毫无戒备,可殿门外埋伏着暗线。 他锐利的目光望向殿门处,门后应该藏了两个人,皆是女子,其中一人呼吸绵长,应是身手不低。 心烦意乱之际,听见少女的声音嗡嗡传来,困倦道:“晚安,祁小将军。” 殿门外。 挽竹听了听寝殿内的动静,听不出什么,便拉了拉拂铃的袖子道:“拂铃,你在这儿守了大半夜了,到底作甚呢?” “嘘。”拂铃示意挽竹噤声,皱眉低声道,“祁将军在殿中,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殿下的品性你还不知道么?”挽竹打着哈欠嘀咕,“殿下呀,也就嘴上敢说说,实则连男人的手都不敢摸,不会对祁将军怎样的。” 拂铃瞥了眼粗枝大叶的挽竹,无奈道:“我担心的不是祁将军,而是殿下。” 与此同时,浮云蔽月。 长信宫中。 “如何?”纪妧在奏章上画上朱批,随意问道。 秋女史向前,复命道:“解了枷锁,请了太医,如今在一处睡下了,暂时并无异常。” “那小子谨慎的很,不会这么快露马脚的。”纪妧搁下朱砂笔,淡然道,“等明日,看永宁怎么说。” 第16章 羞辱 可纪初桃一点也…… 纪初桃醒来时,座屏外的地铺已叠放整齐。 “祁炎呢?”她一骨碌爬起来问。 拂铃伺候纪初桃穿衣,答道:“祁将军卯正起来打了会儿坐,便在庭中逛了片刻。现在立于殿门外,可要唤他进来?” 听到祁炎一晚无恙,纪初桃稍稍放心,从屏风后露出脑袋,偷偷张望。 顺着敞开的殿门望去,祁炎并未离得太远,抱臂倚在廊下,看着阴沉的天际出神。纪初桃猜想他或是不适应公主府的生活,亦或是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唔”了声,揉着迷蒙的眼睛道:“不必惊扰他。” 纪初桃抿了茶水漱口,不经意瞄见拂铃眼底的疲青,温声问:“拂铃,你昨夜没休息好么?” “奴婢没事,谢殿下关心。”为主子守了一整晚的拂铃无奈笑笑,心想:昨夜放任野兽在旁还能安然入睡的,怕是只有三殿下一人了。 辰时,内侍小年前来请示是否传膳。 纪初桃应允,瞥见廊下衣着单薄的祁炎,又唤住太监小年道:“给祁将军送些吃食,再给他备几身衣裳,千万别冷落了他。” 小年对祁炎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中并不意外,经过昨晚同寝之事,怕是整个公主府的人都知晓他是三殿下的裙下之臣。遂欣然领命,前去安排事宜。 用过膳,纪初桃决定入宫一趟。 长信宫殿前,纪初桃与数名文官迎面相逢。 为首那人清冷如玉,在一群伛偻白发的酸朽老臣间有鹤立鸡群之态,明明极为年轻,却穿着三品紫衣官袍,腰配金鱼袋,胸前的孔雀刺绣栩栩如生……这样年轻便身居高位之人,整个大殷只有一位。 昌隆八年的状元郎,如今的左相褚珩。 昨日宫门前,那群为祁炎请命的士子儒生闹着要见的,就是这位冷面青天的左相大人。 见到纪初桃,褚珩停下脚步,稍稍避让,朝她拢袖一礼。 其他文臣亦跟着行礼,只是见了纪初桃,面色像吞了苍蝇似的古怪。擦肩而过时,她甚至听到了几声浑浊的叹息,说什么“如此折辱,岂非寒天下人之心”…… 纪初桃能猜出,他们是为谁而来。 纪初桃十六年来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向大姐要了祁炎,像是头一遭做坏事的孩子,难免忐忑愧疚。 入殿问了好,纪初桃在纪妧身侧的位置坐下,关切道:“大皇姐,祁炎之事,我是否让你为难了?” 纪妧并未直接回答,只问:“永宁,你可知道,为何你向本宫索要祁炎,褚珩他们会有如此非议么?” 纪初桃小声回答:“我知道,他们在为祁将军抱不平?” “不,是因为你还不够强。”纪妧一言否定,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大气,“你要记住,只要你手段够硬,权力够大,管他五陵年少还是将军世子,都会争着做你的的入幕之宾。他们为之愤慨的并非是让祁炎侍奉一个长公主,而是侍奉一个无用的长公主。” 纪初桃心中微震。 她知道大姐想教会她什么,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问:光靠权利,真的能征服一切么? “想什么?”纪妧问。 纪初桃回神,深吸一口气抬头,问出了藏在自己心底很久的困惑:“我只是觉得,若有一天我想要的东西、喜欢的人,只能靠手段去攫取,那我真的会幸福么?” “可若不强,便会像今日一样,连选择男人的权利都没有。”顿了顿,纪妧望着妹妹一字一句道,“连区区反贼之后,都可以拒绝你的婚事。” 纪初桃好像明白了什么,心脏一紧。 明知追问下去未必能承受得住真相,但她还是没忍住问出口:“所以,大皇姐将祁炎送到我身边,并非在乎我的心愿,只是恰好借我来惩罚他?” 祁炎拒绝做驸马,便让他尝尝屈人裙下的滋味,这的确是大姐的行事风格。 “有何区别?”纪妧轻飘飘反问。 “有区别的。”纪初桃抿了抿唇,心中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闷闷地说,“我以为,不管朝局如何纷乱,至少我和皇姐之间,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利用……” 略带失落的一番话,却让铁石心肠惯了的纪妧有了一瞬的刺痛。 但仅是片刻,她恢复了常态,冷冷道:“看来本宫太纵容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各取所需而已,谈何利用?” 长这么大,这还是大皇姐第一次用这般严厉的语气斥责自己,纪初桃意外之余,心中不免有些难受。 这种难受,是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御宴赐婚开始,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从小她就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跑,年年复岁岁,可不知何时开始,姐姐们与她渐行渐远,公正的大姐变得冷硬,明朗的二姐越发放诞,好像只有她一人被抛在了回忆里,举步不前。 她太依赖皇姐们,以至于险些忘了:原来长大后,很多东西不再是撒撒娇就能得到的。 想明白了这点,纪初桃反而能压下酸涩,平静下来。 她握了握手指,下定决心起身,在纪妧惊讶的目光中行了大礼。 “长姐有长姐的立场,永宁都明白。只是祁炎既然给了我,我就要用自己的办法处置他。”纪初桃声线清澈,前所未有的温柔坚定。 纪妧面色稍缓。 片刻,她抬起一手虚扶,望着妹妹道:“既是给了你,怎么玩,当由你自己决定。” 有了大姐首肯,至少在公主府中,纪初桃便能用自己的方式护祁炎周全。 告退前,纪初桃犹豫再三,终是放软声音解释:“大皇姐莫要生气,方才,我并无忤逆之意……” 秋女史捧了公文过来,纪初桃只得将满腹话语咽下,乖巧道:“那,大皇姐先忙,永宁告退。” 说罢福了一福,低着头快步出了殿。 待她一走,纪妧这才闭目,揉了揉太阳穴。 秋女史将堆积的公文搁置在纪妧面前,一一整理道:“先前镇国侯世子入狱,以退为进,弄得殿下既不能杀他,又不能放他,情形十分被动。如今殿下顺水推舟,将他送去三公主那儿,既能暂时削去他的军职,又能解眼前困境,实乃一石二鸟之计,只是……” 见秋女史迟疑,纪妧睁眼,随意问:“只是什么?” 秋女史道:“只是拔了爪牙的野兽依旧凶狠,三公主殿下性子太过和顺善良,不知能否应付得来。” “祁炎若真敢做出什么来,于本宫而言反倒是好事,就怕他不肯露出马脚。至于永宁,”纪妧提笔,朱砂在文书上沁出一抹暗痕,许久方晦涩道,“雏鹰不离巢,便永远学不会飞翔。” 以前她总担心纪初桃被人利用,被人欺骗,现在想想,太护着她未必是件好事。人只有伤过痛过,才会长大。 收敛情绪,纪妧用朱砂笔在“琅琊王”三字上画了个圈,上挑的凤眸中是目空一切的强大。 “去告诉皇上,小皇叔最近不安分,便送他回封地去罢,以后不必来京都了。” …… 纪初桃刚回到府邸,便见祁炎坐在庭院石栏之上,手肘搭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一匹独行且强大的苍狼,落拓不羁。 “我说了,拿走。”他冷冷看着面前站了一排的宫侍,树影在他眉间落下一片阴翳。 抬眼间,他与纪初桃的视线撞在一起。 刚满十六岁的少女身姿玲珑窈窕,一袭杏红的大袖礼衫,杏眸花颜,鲜丽无双。 她进宫时尚且开开心心,回来后却轻眉微蹙,似是有些失落郁卒…… 不过,她高兴与否又与自己有何干系呢?祁炎看了眼宫侍们送来的那些“衣物”,暗自冷嗤:表面上天真无邪的一个人,竟也会纵容家仆用这种低劣的法子来羞辱自己。 他跳下雕栏站稳,转身欲走。 “祁将军。”纪初桃却是唤住了他,快步走来时秋风灌满了双袖,像是翩跹的蝶。 靠近时,祁炎闻到了属于少女身上的淡淡花香。 纪初桃见祁炎依旧穿着昨晚的素色中衣长靴,腕上缠绕的绷带格外刺眼,不由眉头一皱,“天气阴冷,祁将军为何还穿得如此单薄?” 不提那些衣裳也罢,一提祁炎便难掩燥郁。 心中越是暗流涌动,他面上便越是平静,微痞道:“殿下盛情,可惜罪臣消受不起。” 察觉到他话中淡淡的嘲讽,纪初桃一头雾水。明明早上还相安无事,怎么才几个时辰,又回到之前各怀戒备的样子了? 她瞪着一旁的内侍:“小年,怎么回事?本宫让你准备的衣裳呢?” 小年挪出,小声道:“回殿下,原是备了衣裳,可祁公子不喜欢,不愿穿。” “不喜欢?”纪初桃的目光落在宫侍们捧着的衣物上,向前随意翻看了几件,登时气结。 小年大概将祁炎当做以色侍人的男宠之流了,选的衣物纱红软绿的,既花哨又轻佻,难怪祁炎不肯穿。 “怎么准备的这些?快去换了!”纪初桃板着脸严肃道。 小年是个太监,也不懂这些穿着打扮,只是见后院春阁中的那些公子们都是这般轻薄亮色的装扮,便想着祁炎穿起来应该也是好看的……殊不知好心办坏事,不由苦着脸跪下。 见小年吓得跪下了,纪初桃也不好再苛责什么,转而吩咐更靠谱些的拂铃:“罢了,你重新准备几身深色的武袍,样式要大气但不沉闷,用料好但不张扬,还有披风和斗篷,簪饰鞋袜,都要搭配着一并备好。” 她记得祁炎爱穿黑色的衣裳,便让拂铃多备些深色的衣物。想了想,又吩咐挽竹道,“去告诉晏行,收拾间宽敞独立的房舍,以后给祁将军住下。” 安排好一切,她方慢慢侧首过来,迎上祁炎的目光。 祁炎好整以待,垂眼时眼下落着一圈阴影,看起来有些冷。 可纪初桃一点也不怕他,弯眸一笑,如春风破冰而来,“小年唐突冒犯,本宫已经替你教训过他啦。” 风过,银杏叶打着旋儿自两人间落下。 祁炎想不明白,打探穷奇墨玉的是她,将自己变成面首讨去榻上的是她,纵容家仆羞辱自己的是她……可为何眼睛最干净无辜的,也是她。 第17章 交锋 殿下深夜来此,…… 丑时,万籁俱静。 公主府中灯火阑珊,将尽未尽,值夜的内侍揣着手在门边打盹。 一阵夜风袭来,灯火摇曳,似有暗影一闪而过。犯困的内侍揉了揉眼睛,只见墙外树影婆娑,什么人影都没有,便砸吧砸吧嘴,复又小鸡啄米般点头睡去。 而此时,后院一株高大的枫树上,祁炎一袭黑衣盘踞枝头,掌心上下抛着一块石子,借着夜色和枝叶的遮挡聆听府外的动静。 白天趁纪初桃入宫,他在府中四处闲逛,已将公主府的布局和宫侍分布记了个大概,现在就差摸清府外侍卫的布防情况,方便以后暗中出入。 纪初桃的公主府离皇宫极近,守卫每四个时辰一换,只是不知每批分布在何处、有多少人马。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有动静,不到一盏茶就能惊动禁军来援。 浮云蔽月,夜浓得如墨,祁炎攥住石子屈指一弹,石子越过府墙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吧嗒吧嗒的细响。 “什么人?!”府外的守卫甚为警觉,被石子的动静引开,火把的光芒掠过墙头,落在祁炎幽冷的眸中。 他耳力甚佳,凝神细听,可辨出闻声而来的守卫一共两拨,一队守卫大概十六人。从脚步声靠近的时间来算,在府外至少有八队守卫交替巡逻,若想偷溜出府而不被人察觉,最多只有一盏茶时间…… 不对。 祁炎敏觉地察觉到了纰漏:公主府地上的守卫固若金汤,可为何他在树梢盯了这么久,却不见屋脊高处有防备?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云开月散,祁炎眼角余光瞥见屋檐上的一抹寒光,登时眸色一冷,仰面翻下树枝。 几乎同时,一支闪着寒光的羽箭擦着他的下巴掠过,钉入树干一寸余深。 好箭! 原来府中高处,还埋伏着箭手。 祁炎自觉身手不错,打仗刺探军情时,翻-墙跃瓦那么多回皆未失手,没想到竟能被区区公主府的箭手察觉位置! 枫叶被箭矢震得簌簌落下,祁炎反而越发精神,凉薄的唇线一扬,翻身落在地上,混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枫树枝丫再次一沉,霍谦追了上来,踩在“刺客”曾蹲守过的位置,目光沉默。 守卫闻声而动,很快执着火把赶来。 “有刺客,追!”霍谦低低开口,反手拔下钉入树干的箭矢,投入背负的箭筒之中。 他跃下树枝,却没有跟随守卫一同追捕,而是略一思索,朝相反方向的西院跑去。 这里守卫森严,又毗邻宫城,普通刺客不可能在他眼皮下轻易潜入,多半是出了内鬼。而整座公主府中能有这般绝佳身手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 纪初桃做了大半夜的梦,梦里依旧是那些熟悉而零碎的画面,有些已经应验,而有些似乎又是还未发生过的事—— 她梦见祁炎吻她,唇舌热烈缠绵,结实硬朗的雄性身躯,烫得人心尖儿都在颤抖。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直在哭,眼泪流在嘴里,冰冷苦咸。 骤然惊醒,殿外火把通明,脚步纷乱,吵嚷一片。 “拂铃,外面在吵什么?”她微哑着撩开帐纱一角,指尖滚烫仿佛还残留着梦境的温度,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些许湿痕。 拂铃掌灯过来,天寒夜深,怕吓着主子,便一边拿起外袍披在纪初桃身上,一边安抚道:“府中闹老鼠,家仆们正在驱赶。并非大事,殿下快睡罢……” “霍侍卫,那边是祁公子的住处,没有殿下的命令,真的不能随便进……”隐约传来小年的声音。 听到和祁炎有关,纪初桃登时睡意全无,抓住拂铃的手道:“祁炎怎么了?拂铃,不许撒谎!” 见瞒不住了,拂铃只好说了实话:“方才府中潜入刺客,霍侍卫怀疑刺客往祁将军的房舍去了,想进去搜查……哎,殿下,您去哪儿?” 话还未说完,纪初桃匆匆趿拉绣鞋,推门跑了出去。 天黑的很,夜风灌满了纪初桃单薄的袖袍,她却浑然不知,结合当下发生的那些事,下意识冒出一个想法:那刺客,该不是奉命来杀祁炎的? 霍谦果然挽着弓箭立于西院房前,这是纪初桃给祁炎收拾出的住处,干净通透,采光好。此时房中灯火已灭,看不出是否有人。 而小年则挡在霍谦前面,一脸为难:白天他因为送的衣裳太过轻佻,才被殿下责备过,这次是万万不敢再掉以轻心,让霍谦去搜祁公子的屋子了。 纪初桃喘气不定,紧张道:“霍侍卫,刺客在祁炎屋里吗?抓到了不曾?” 见惊动了纪初桃,众侍卫纷纷躬身,让出一条道来。 霍谦看了眼黑漆漆毫无动静的屋子,抱拳沉声道:“回殿下,刺客往此处逃匿,在不在屋中,还望殿下首肯,属下一搜便知。” 霍谦心想:方才那条黑影是往东边逃窜,这么短的时间内绝对不可能赶回西院。若此刻屋里无人,则说明那黑影极有可能就是祁炎,暗夜行动,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奉命来此,除了保护三公主的安危,亦要监管祁炎的动静。 纪初桃无心揣度霍谦的想法,只担心祁炎是生是死。她欲上前,却被赶来的拂铃拉住。 “殿下,危险。”拂铃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将怀中的斗篷抖开,披在了她身上。 纪初桃拢紧斗篷,想了想,停在原处张望,妥协道:“那你们轻些,别太鲁莽。” 霍谦朝紧闭的房门走去,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儿人气。 他一手搭在门扉上,另一手握紧了手中锋利的箭矢,正欲破门而入,却听见吱呀一声…… 门从里面打开了,阴影一寸寸从祁炎身上褪去,露出他英俊野性的容颜。 祁炎只穿了纯白的里衣,肩上松松罩着件外袍,头发亦有些些许凌乱,似是刚从榻上吵醒。他随意且慵懒地扫视一眼庭院中严阵以待的侍卫,抱臂道:“三殿下府中,真是时刻都有好大的阵仗。” 霍谦面上闪过一丝惊疑,完全没想到祁炎会出现在此。方才他在门外,明明未曾听到里面有呼吸! 难道一个活人会无声无息,凭空出现不成? “祁炎!你没事罢?”纪初桃的声音打破平静。 她有些不放心,拢着斗篷向前,上下打量他道,“你可曾看到刺客?他伤了你不曾?” 火光摇曳,纪初桃眸中担忧不像作假,泛着粼粼水润的光泽。祁炎眸色几番变化,终是别开视线,沉声道:“谢殿下关心,臣并未遇见什么刺客。” “那就好!”纪初桃并未怀疑,长长呼出一口气。 霍谦很快定下神,粗犷硬朗的脸上不见丝毫窘迫,只抱拳道:“属下追拿刺客至此,无意惊扰祁将军。若不介意,还请将军让属下进门查验……” “我若介意呢?”祁炎盯着他。 霍谦不善言辞,攥紧了弓矢,看起来气势比祁炎矮了一截。 都是自己的人,纪初桃不愿闹出嫌隙,便轻声打圆场:“祁将军,霍谦也是尽职而已,你还是让他进去看看放心些,一会儿就好……” 话未说完,纪初桃瞥见了祁炎手腕处的绷带微微渗血,似乎伤口有些裂开了,不由微怔。 她抿了抿唇,好像明白了什么。 察觉到她的视线,祁炎将松散披着的外袍穿戴齐整,待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伤处,这才让开身子。 霍谦不发一言,在屋内巡视一圈,最终在榻前停住。 他将手伸入被褥下探了探温度,眉头微皱,这才沉默着退出屋外,朝纪初桃和祁炎一抱拳。 “如何?检查完了么?”纪初桃问。 霍谦面露愧色:“并无异常……属下无能,惊扰了殿下和祁将军。” 纪初桃毫不介意:“没事,这不能怪你。既是刺客不在此处,你们便去别的地方看看。” “属下会加派人手保护殿下,还请殿下安心休息。” “有劳霍侍卫了。” 纪初桃回首看着负手而立的祁炎,眼中像是盛着世间最皎洁的月光,柔声一笑:“那,祁将军也好好休息。” 顿了顿,她将视线从祁炎手上收回,转身在宫侍的簇拥下离去。 蜿蜒的灯笼火光远去,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祁炎的眸色也渐渐冷沉了下来。 在门口站了会儿,确定无人盯着了,这才转身进屋,用脚勾着门扉关上。他行至榻前,将榻下藏着的牛皮水袋取出,倒干净里头的热水。 那姓霍的侍卫不傻,还知道用试探被褥温度的方式来确认他是否安分呆在房中。幸好他经验丰富,离去时为了以防万一,准备了几个汤婆子塞在被子中,这才蒙混过关…… 安插在这座府邸中的人都不简单,纪妧还真是看得起他。 祁炎冷冷地想,顺手掬了一捧热水泼在脸上,坐在榻上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正想着,轻柔的脚步声靠近。 祁炎几乎立即察觉,只是来人脚步虚浮,对自己构成不了威胁,便按兵不动,沉声问:“谁?” “是我。”纪初桃刻意放轻的嗓音响起,轻轻的,像是风拂过三春花瓣的声音。 祁炎没想到她去而复返,剑眉微皱,起身打开了房门。 面前的少女提着一盏纱灯,并未带侍从,裹着珍珠色的狐狸毛斗篷站在门外,仰首看着他:“祁炎,能让本宫进去么?” 祁炎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下意识侧了侧身子,纪初桃立即闪了进来。 方才避着侍卫偷偷溜出来,她又急又紧张,跌跌撞撞出了一身薄汗。进屋有些热,便抬手松了斗篷系带透气,露出里头做工精良的中衣,些许锁骨若隐若现…… 祁炎好像明白了什么,别开视线,带着淡淡的嘲弄问:“殿下深夜来此,是想让臣侍寝了吗?” 纪初桃反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耳尖瞬时红了,转身道:“啊?不是的不是的!” 祁炎自然不信。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堂堂帝姬深夜衣着单薄的来一个“面首”的房中,能做什么正经事。 可惜,她不该自大如斯,孤身一人前来。 祁炎反手关上房门,一步一步朝纪初桃走去。昏暗的烛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野兽。 第18章 家臣 本宫身边没有其…… 纪初桃没有和男子相处的经验,因是在自己的府邸,随性惯了,此时反应过来,两人的衣着都不算厚实,加上深更半夜,的确容易令人误解她的来意。 反应过来,她忙不迭重新系好斗篷,努力将自己裹成一只严实蚕茧。抬眼间阴影落下,祁炎的手臂越过她的身侧撑在桌子上,俯身清冷看她:“殿下这次,又想玩什么?” 反□□中出了“刺客”,风波未定,若她敢提什么屈辱奇怪的要求,祁炎难保自己不会做出以下犯上之事…… 她身上很香。 离得太近,香软的味道萦绕鼻端,使祁炎有了一瞬的走神:明明是一国帝姬,上头还有两个恶贯满盈的姐姐,可她的身子为何这般娇小? 就好像昨夜在榻上,他一只手臂便能轻松压住。 祁炎的眼睛好冷,可身体却很热。纪初桃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咽了咽嗓子。 “祁将军,你……你靠得太近了。”她忍不住开口,有些无措地抬起手来,想要将凶巴巴的祁小将军推开些。 指尖触及他衣襟的那一瞬,那股奶香的味道更明显了些,祁炎回神,下意识起身躲开,不让她碰到。 他果然很讨厌自己。纪初桃叹了声,觉得自己若要修复君臣关系,无异于女娲补天。 若是不知道梦里那些事也就罢了,既是知道了,便不能不管。 纪初桃将藏在袖中的瓷瓶取了出来,“你的伤口裂开了,本宫来给你送药。” 送药可让下人代劳,为何她要纡尊降贵亲自前来? 祁炎眉头一紧,积年累月的疆场生活让他嗅到了些许异常:若不是这位小公主对“新面首”颇为垂爱,便只有一个可能——她察觉到了什么。 “你放心,本宫是一个人偷偷来的,没让别人知晓。”纪初桃解释,软声催促他,“快些上药,看着你止了血,本宫再走。” 祁炎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缓缓走到桌旁坐下,用拇指拨开瓷瓶软塞,将药粉倒在了裂开的伤口上。 他左腕愈合尚好,伤口崩裂的是右腕。纪初桃怕他左手包扎不太灵便,“唔”了声,提议道:“本宫帮你?” “不必。” 祁炎淡淡拒绝,将干净的绷带绕着右腕几圈,而后用牙齿咬住绷带的一端拉紧,利落打上了结。 纪初桃看得入了神。明明自己最讨厌军营莽夫,见了祁炎方知不同,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十分养眼。 纪初桃望过来的眼神专注而干净,不带一丝情-欲,可祁炎依旧感到莫名的烦闷。 “药已经上好,殿下还想做什么?”他漠然道。磨蹭了这么久,也该进入正题了。 “嗯……对了。”纪初桃恍然回神,从腰上解下一块令牌,轻轻推至祁炎的面前。 摇曳的烛光中,她白皙带粉的指尖呈现出温润的光泽。 “这个给你,”纪初桃认真道,“有了这个,你以后便能自由出府,不要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了。” 果然,她都知道了。 祁炎目光一沉,早在纪初桃看到他腕上裂开的伤口时,便猜出了他就是那“刺客”。 这算什么?欲擒故纵吗? “殿下这是何意?”祁炎面色不动,清冷凌厉的眼中跳跃着晦暗的火光。 “这是本宫的诚意。”纪初桃安静站着,坦然化解迎面而来的肃杀。 她若是想害他,在霍谦搜查时就该拆穿他了,可她并没有,而是替他瞒了下来。 祁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绷带,扬起唇线的样子有些痞,问她:“殿下的这份诚意,大公主知道么?” 听到大姐的名号,纪初桃果然愣了愣。 你瞧,所谓的“诚意”,也不过是要仰人鼻息,换根链子继续驯服他而已。祁炎恶劣地想。 纪初桃明白祁炎的顾虑,抬起眼睛来,“这是本宫的府邸,祁将军是本宫的人,何不试着相信本宫?” 既是要谈信任,祁炎倒很想问问纪初桃:为何她会知晓穷奇墨玉的存在? 那东西若是公之于众,结果不是他杀了纪家人,便是纪家人杀了他…… 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下。 现在还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急功近利必会留下破绽,他赌不起。 祁炎不动声色:“殿下是大公主的妹妹,而大公主一心想要杀臣。殿下不妨说说,臣该如何相信?” 纪初桃想了想,眼睛一亮:“明日巳时,本宫带你去个地方。” 不待祁炎回答,她有些匆忙地戴上斗篷兜帽,道:“本宫出来太久,要回房去了,明日巳时见。” 说完,她提起桌上的那盏纱灯,又轻手轻脚地闪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屋内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软香,是纪初桃身上的味道。 祁炎随手拿起桌上那枚公主府的令牌,坐在榻上对着光细看了一番,而后低低一嗤,将它重新丢回桌上。 相信她? “诺不轻信,则人不负我”,这是他从小学会的第一个道理。 …… 第二日用过早膳,祁炎果然已在马车旁等着了。 他依旧穿着深色的束袖武袍,长身挺立,护腕上镂金的花纹为他增添了几分亮色,一眼望过去气势如霜,赏心悦目。 但他腰间,并未挂纪初桃赠送的令牌。 纪初桃也不点破他,毫不介意道:“祁将军,我们走罢。” 马车在镇国侯府门前停下。 下车时,纪初桃特意观察了祁炎的脸色,可出乎意料的,祁炎面色依旧疏冷狷狂,并无一丝惊喜之色。 纪初桃有些泄气。她本想着祁炎在狱中太久,镇国侯一定担心坏了,故而她特意带祁炎回来探望父亲,还以为他多少会有些开心呢。 还未叩门,府门便从里面打开了,祁府的家丁见到祁炎,眼睛瞪得老大,忙不迭回去通报道:“侯爷,世子回来了!” “殿下所说的地方,就是这儿?”祁炎的嗓音听不出丝毫起伏。 “啊,是。”纪初桃好奇道,“你入狱那么久,不想你爹么?” 祁炎没回答,伸出一手示意:“殿下请。” 镇国侯是个高大微胖的男人,国字脸,两鬓微霜,皮肤呈现质朴的酱色,看上去十分粗犷,若非身上衣着华贵,纪初桃险些以为他是个乡野田夫。 她看了看镇国侯,又看了看祁炎,心中疑惑至极。如此天差地别的长相,他们真的是父子么? 镇国侯远远地瞧见了祁炎,两手一拍,不顾形象跑过来,红着眼大喜道:“炎儿,你可算回来了!” 这镇国侯虽长相凶悍粗野,倒是疼儿子。 刚这么想着,却见镇国侯抹了把老泪,用雄浑至极的男音呜呜啜泣道:“你回来得正好!你娘留下的那个香囊不见了,你快给爹找找!” “?”纪初桃刚泛起的欣慰直接破碎。 祁炎受了半个月的牢狱之苦,几经生死归来,镇国侯一不问他是否受伤 ,二没有安抚劝慰之言……难道亲儿子还不如一只香囊重要么? 祁炎倒是习以为常,熟稔地走到偏厅的画像下,拉开矮柜下数第三排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只松绿的香囊来,递给他爹。 纪初桃匆匆一瞥,只见那画像中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眉目和祁炎有几分相像。 “是这个是这个!哎呀太好了!”镇国侯眼泪未干,又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滑稽,捧着香囊连亲了几口,这才留意到祁炎身边的纪初桃。 “这位姑娘是……”迟钝半晌,镇国侯方反应过来,仓皇跪拜道,“臣祁胜,叩见永宁长公主殿下!” “快起来!”纪初桃正想办法打消祁炎的戒备呢,可不能在他爹面前呈威风。 “镇国侯放心,祁炎现今在本宫门下,并无性命之忧。”可祁炎是被当做“面首”送到自己榻上的,唯恐镇国侯芥蒂,她又轻声解释道,“不管外人如何谈论,本宫对祁将军只有尊敬之意,绝无轻贱之心。” 她说得轻软而真诚,祁炎负手而立,不由望向她。 可镇国侯的心思却并不在儿子身上,翻来覆去看着那只旧香囊,随口敷衍道:“犬子能在三殿下府中谋事,是他十辈子积来的福分,臣自然放心的!” 大概觉得这番话太不走心,他又讪讪补上一句:“只是炎儿在战场野惯了,心思不比我们这些良民,三殿下一定要多加防范,别被他欺负了去!” 这句话还不如不说呢!哪有这样说儿子的? 纪初桃真是拿这个粗神经的镇国侯没有法子,难怪祁炎出了这么大事,镇国侯一点忙也帮不上! 祁炎微微皱眉,低沉道:“走了。” 出了镇国侯府的门,上马车时,纪初桃不住地偷看祁炎。 身边的少年挺拔英俊,落拓不羁,容貌气质全京都也找不出第二个,真的会是镇国侯的亲儿子吗? “是亲生的。”祁炎看了她一眼,平静开口。 纪初桃脸一红,心想这祁炎莫不是会读心术? 回公主府的路上,祁炎并未说话,面色冷冷俊俊的,看不出喜怒。 纪初桃叹息,他本想让祁炎见见家人开心些,但似乎……此路不通。 不曾想祁炎表面风光无限,但私底下,却是爹不疼,娘也没了。这么多年,他一定很辛苦罢? 而如今,因为琅琊王牵连,他连最后的荣耀都被剥夺了,沦落成自己的裙下之臣…… 马车停下,到了公主府。 祁炎先一步下了马车,纪初桃拿定主意,唤住他道:“祁炎。” 祁炎脚步一顿,回首一瞧,只见衣着华美的少女站在马车上看他,眼里蕴着些许期待的光泽。 祁炎看了她半晌,误以为她是在等待自己搀扶,便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将臂膀递了过去。 纪初桃从善如流,搭着他的手臂踩下马车,柔嫩的指尖与结实的臂膀一触即分。 “祁将军,你做本宫的家臣罢。”纪初桃忽然道。 不要再做面首了,她偷偷在心里补充。 这番盛邀来得猝不及防,祁炎心神微动,猛然抬眸看她。 一高一矮,两人对峙,像是锋利的刃与温柔的水交汇。 “为何?”祁炎听见自己淡漠的嗓音响起。 “因为你值得啊!”纪初桃轻轻回答,你是大殷的功臣,将来还会是本宫的英雄呢! 祁炎低低哼了声,不知是在笑还是不屑。 纪初桃第一次收幕僚,有些紧张,微微歪头看他:“可以么,祁小将军?本宫虽不如两位姐姐,但一定会尽所能保护你的。” 风淡淡拂过,微冷,祁炎眼中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摇曳。 “殿下,是对所有的男人都这般好么?”他问。 “怎么会?本宫身边又没有其他男子,只有你……”纪初桃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只有你一个。” 祁炎喉结动了动。 还未说话,便见公主府的大门被人推开,一群年少美男争相涌出,朝着纪初桃奔来,幽幽抱怨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您来临幸我们呐!” “……” “……” 祁炎抱臂而立,冷冷看着被男妖精淹没的纪初桃,笑得无比“友善”:“这就是殿下所说的,只有我一个?” 第19章 画册 他不是玩物,祁…… “祁炎!” 纪初桃好不容易从一堆男妖精中脱身,脸颊绯红,小喘着气快步上前,声音因羞恼而软绵绵的,“方才你为何见死不救?主忧臣辱,懂不懂哪?”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纪初桃红着脸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祁炎的心情便能稍稍好些。 金扇似的杏叶打着旋儿落下,他清冷道:“殿下乐在其中,臣怎敢扰人兴致?” 纪初桃微微睁大眼睛,辩解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宫‘乐在其中’啦?” “殿下不是在朝他们暗送秋波么?” “本宫那是在朝你使眼色,让你帮本宫解围!” 纪初桃心情复杂地盯着祁炎轮廓冷俊的侧颜,心想这么强势又不解风情的一个人,将来是怎么做自己夫君的? 梦里亲吻时,自己好几次都在哭,该不会是被他这性子给气哭的罢? 想到这,纪初桃刚降下温的脸颊又燥热起来,比方才被那些面首围住求欢时还要羞怯难堪。 还是让晏行将那些男人打发出去罢,太碍事了,省得被祁炎误以为她是个居心不良的长公主。 至于祁炎本人…… “祁炎,你还未回答本宫!到底愿不愿意做本宫的家臣呢?”纪初桃对这件事很上心,这是报恩的第一步——维护祁炎自尊。 祁炎停了脚步,风撩动他墨色的衣袍,有种独挡千军的凛然肃杀。 他垂眸望着满怀期许的金贵少女,半晌,云淡风轻地说:“那要看,殿下能给臣什么好处。” 好处?纪初桃被问住了。 祁炎本身就是镇国侯世子,虽说因为大姐的打压,侯府已是徒有空名,但吃穿用度不至于太过拮据,自然不能从钱财利益处下手。 直到此刻纪初桃才恍然明白,她不是大姐,没有号令群臣的本事,给不了祁炎高官厚禄和煊赫权势。 见纪初桃久久未语,祁炎眼中划过些许自嘲,为他方才那一瞬的期许。他道:“等殿下有答案了,再来和臣说。” 说罢一抱拳,转身朝自己的小院行去。 他素来我行我素,像匹桀骜的独狼,纪初桃从不以高高在上的命令约束他。 她望着那道笔挺强悍的背影,若有所思:可祁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 深秋一日冷过一日,纪初桃还未来得及带祁炎好好欣赏京都市井的繁华,便被一场绵长的冷雨堵在了府中。 这么冷的天,纪姝却是来了。 一到秋冬季节,纪姝满身旧病总是格外难捱些。乖巧清俊的内侍为她执伞提裙,不让雨水沾湿她分毫,尽管如此,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宛若透明,乌发狐裘,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便是那凉薄勾起的红唇。 “二皇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记得纪姝怕冷,纪初桃忙命宫婢将炭盆烧旺些。 “你把我送的那些面首都放出府了,他们无处可去,日日来我府上哭诉,扰得很。”纪姝倚在坐床上,懒懒的样子,笑着问,“我且问你,祁炎如何?” “祁炎?”纪初桃并未看透纪姝眼底的戏谑,只顺手接过二姐怀里那只膘肥体壮的狸奴,再将一个手炉塞入她怀中,“他挺好的呀。” 除了偶尔有些冷冰冰的,看不透想法,大部分时候倒是相安无事。 “滋味如何?”纪姝毫不顾忌,语出惊人,“若非食髓知味,为何放着那十几个美男不用,专宠他一人?” 纪初桃险些摔了手中的杯盏,杏眼下一抹桃红,反应青涩得很。 一见妹妹这副将懂未懂的模样,纪姝便知她没能睡上祁炎。也是,小废物胆子小,尚未碰过男人,第一次要人,便要来了这么块硬骨头,怎么可能啃得下? 纪初桃并未领会到纪姝心里的小九九,只想着这些话若是传入祁炎耳中,怕是又要连累他受辱,便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难为情道:“二姐!下人们都在呢,你说些什么呀!” 纪姝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笑叹道:“纪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小傻子?男人在床上可纵容不得,不给个下马威吊着胃口,将来是要上天的,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她抬抬手指,示意身后的内侍。 那两名清俊的内侍向前,将怀中一摞书籍画卷搁在案几上,又躬身退至一旁,乖巧得像个提线木偶。 纪姝媚眼风流,拿起一份画卷,慵懒示意纪初桃:“过来,我教你。” 纪初桃心中警钟顿响,“二姐要教什么?” “驯服男人。” 纪姝轻轻一笑,不待纪初桃反应,便将手中画卷一抖,在案几上铺展开来。 画中一对男女衣衫不整,攀附叠缠在浴池边沿,像是在打架。然而等纪初桃定睛一看,那哪里是在打架?明明是在……在…… 纪初桃“呀”地一声捂住了眼睛,纤细的手掌下,脸红得像是熟透的蜜桃。 “你躲起来作甚?水里甚是舒坦,我还挺喜欢这个的,不过对你来说确实难了些。”纪姝又拿出一旁的几本册子,一一摊开,“若是不喜欢,这里还有。” 完了! 纪初桃脸烧得快要融化,那些刻意被自己压下的梦境画面都着了魔似的在脑中复苏,她又想起了梦中祁炎抱着自己时,铠甲贴在她胸脯上的冰冷…… 以前她并不知晓那些画面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觉得难堪,现在……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太可怕了!祁炎想要用那种方式驯服她,所以她才哭得那么厉害。 纪姝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看着恨不得将自己藏入地缝的纪初桃。 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太胆细温柔了些,对一个玩物也舍不得下手。她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就罢了,在阴谋诡计堆积起来的皇室,心软便是最大的错误。 “小废物,把手拿下来。”纪姝命令。 纪初桃摇头如鼓,声音藏在手掌下,闷闷的:“这都是些什么呀!二姐你太欺负人了!” 纪姝凉凉道:“祁炎是你的面首,若不能供你取乐,那留在身边有何用?我看,阉了做太监到放心些。” “别!有用的!”纪初桃简直欲哭无泪。 祁炎若成了太监,梦里的英雄也就没了,到时候受苦的很有可能是她自己。 纪姝哼笑:“瞧你紧张的,不过一个玩物而已。” 纪初桃从指缝中露出一只水润的杏眼,瓮声反驳:“他不是玩物,祁炎是不一样的。”他是少年成名,功勋满身的战神。 闻言,纪姝眸中闪过一抹思量。 祁炎那小子野得很,满腹心计,并非善茬,自家小妹在他面前就像是送入狼口的白兔,她不放心。 思忖之下,纪姝坏心顿起,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递给纪初桃:“他若不听话,你便给他吃上一颗。” 纪初桃迟疑,直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纪姝自顾自将瓶子塞入她手中,拉长语调道:“放心,没毒,只是有些折腾人。” 下雨天黑得快些,纪姝留给妹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抱起狸奴起身离去了。 府中内侍开始张罗着掌灯,纪初桃一个人坐在案几后,脸烫了很久,到底没敢翻开那些不正经的画册。 正出神,挽竹自殿门外进来,禀告道:“殿下,祁将军来了……” 纪初桃惊醒,像个当场被撞破坏事的孩童,匆忙用手去遮盖案几上的画卷书册,却不留意碰倒那只药瓶。 瓷瓶坠落,吧嗒一声脆响,纪初桃忙起身去拾瓶子,明知祁炎不一定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但还是惊出了一身薄汗。 “祁炎,天黑了,你来作甚?”纪初桃死死攥着那只瓶子,挪至案几前挡住凌乱的桌面 ,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祁炎看出了她的反常,平静问道:“不是殿下有令,让臣酉时来见么?” 啊,对…… 可是,是要与他说什么事来着? 被方才这么一闹,纪初桃一时想不起来了,便红着耳尖软声道:“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去罢。” 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并不令人愉悦,祁炎剑眉微皱。 待祁炎和宫婢们都退下了,纪初桃这才长舒一口气,将那些画卷书册随意一卷,塞入了瓷缸之中,准备寻个机会偷偷拿去烧掉。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 三更天了,花街酒楼的灯笼还亮着。 宋元白打着长长的哈欠,百无聊赖地砸核桃玩,当核桃肉在盘子中堆出一座小山时,一条黑影自后窗闯了进来。 宋元白顺手将手中的核桃朝黑影扔去,带起凌厉的风声,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攥在手里,捏成碎屑。 “祁大祖宗,你可算来了!吃了一晚上的核桃,嘴都起泡了,你瞧!”说罢,他指了指沾满核桃屑的嘴角。 祁炎带着一身水汽,扯下蒙面三角巾,不耐地伸手将宋元白的脑袋拨开,声线也染着雨水的冷:“东西带来了?” “带了带了,你交代的事,我几时不放心上?”宋元白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硬块,抛给祁炎。 祁炎单手接住,穷奇墨玉在烛光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泽。 “看你这身衣着,也没缺胳膊少腿儿,三殿下似乎对你不错。”宋元白反手搭在椅背上,打量祁炎的神色,难得换了正经的语气,“你想清楚了?一旦用了这个东西,可就不能再回头了。” 祁炎收拢五指,冷硬的眉峰上挂着水汽,嗤道:“我若回头,纪妧肯放过祁家?” “也是。”宋元白颔首,想起朝中的尔虞我诈,不由叹息,斟了一杯酒道,“琅琊王虽有野心,却差点火候,你和他联手,怕是反而会拖累你。” 祁炎摩挲着手中墨玉,道:“当年幼主登基,纪因若有篡位之心,早在八年前就该动手。但却他一直蛰伏,至今方有动作。” “这点,我也甚为奇怪,”忽然,宋元白似乎想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感兴趣的不是纪因,而是他背后那只大手。”祁炎眸色一沉,将墨玉藏入怀中,将三角巾往脸上一拉,起身道,“走了。” “祁炎,”宋元白把玩着酒盏,玩笑般唤住他,“你有没有想过,有一条捷径,比你以身犯险要更为妥当……” 祁炎脚步微顿,知道宋元白所说的“捷径”是谁。 但他没有回答,仅是片刻的迟疑 ,便掀开窗户跃下,消失在雨夜之中。 冰冷的雨很能镇静心神。 记得年少时,祁炎不理解为何祖父可以为了皇帝的一句话,便义无反顾地领兵北上,冲锋陷阵。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祖父壮硕如铁的身躯渐渐伛偻干瘪,身上的伤痕一道叠着一道,几乎看不出一块好肉…… 他为大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弥留之际,祁炎跪在榻前问他:“值得么?” 祖父没有回答,只用浑浊苍老的声音虚弱反问:“……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使全天下人都辱你骂你,他也依旧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你?” 那时,祁炎的眼神是空洞的。 他十三岁就跟随祖父出入战场,不是因为忠君爱国,而是单纯的征服欲。 “孩子,你心中没有信仰啊。”祖父一语道破。 祖父的“信仰”是先帝。 二十余年前,尚是皇子的先帝孤身一人闯入祖父的地盘招安,在全天下都举而讨伐的节骨眼上 ,以一人之力保下了祁家。 祖父没念过书,只知道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对于祁炎来说,却是迂腐至极。 先帝只是利用祁家夺储,坐稳自己的龙椅而已,偏偏祖父看不出,一次又一次地上当受骗。 或许宋元白说得对,取悦纪初桃是完成计划的绝佳捷径,那个小公主太干净单纯,以自己的条件,完全可能将她握于股掌…… 但他没有。 压制这个疯狂的想法,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善意。 第20章 救美 他是本宫的驸马…… 一场雨过后,寒气透骨,公主府上下都换上了冬衣。 今日是纪妧生辰,于长信宫举办家宴庆祝,纪初一早便起来梳洗打扮,因要进宫,她换了稍稍庄重些的妆扮,裙裾嫣红,鬟发轻绾,两边各坠一对珠花,行动间摇曳生姿。 出了殿门,便见祁炎一身劲瘦挺拔的武袍负手而来,像是黯淡初冬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纪初桃眼睛一亮,拉长语调唤:“祁炎!” “殿下。”祁炎随意抱拳,躬身时腰背线条极为好看。 “你随本宫一起进宫罢。听晏行说,十字街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待午宴过后,我们一起去。”纪初桃盛情相邀。 那晚她唤祁炎来就是为了说这事,结果被二姐那些不正经的东西扰乱心神,一时给忘了。 祁炎眸色一动。他感兴趣的不是上街游玩,而是入宫。 纪初桃大概还不知道,光明正大带一个“裙下臣”进宫,意味着什么。但对祁炎来说,兴许会是个好机会。 “好啊。”祁炎答道,敛眸盖住眼底的深沉。 不知此番入宫,又会有什么“惊喜”在等着自己呢?祁炎压下心中翻涌的阴晦反叛,有些迫不及待了。 马车到了承天门下,便不能再前行,需换上宫中专用的人力辇车。 守门的禁军伸手拦住了纪初桃身后的祁炎,抱拳道:“三殿下,按照宫中规矩,外臣非诏不得入内。” 纪初桃本就没想将祁炎带去大姐面前,毕竟今日是大姐生辰,不宜添堵。此番贴身带他出来,也不过是向众人宣示她对祁炎的倚赖和器重,免得总有人借机欺负他。 此时目的已达到,纪初桃也不为难禁军,回身对祁炎道:“委屈小将军先回马车上歇息,本宫赴宴,可能要些时候。” 祁炎淡淡“嗯”了声,目光扫过宫墙之上,女官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装作不知道,好整以待地倚回马车旁,目送纪初桃鲜丽的背影远去。 冷冽的风穿过宫门,纪初桃上了辇车,回首一看,祁炎墨色笔挺的身姿靠着车辕,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不知为何,纪初桃隐隐有些不安。 风停,叶落,身后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武靴狠狠踏过枯枝,发出碾碎骨头般的咔嚓声。 祁炎姿势不变,抬眼间,只见一队羽林军打扮的粗壮汉子目露凶光,如食腐而动的豺犬,将自己连人带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那个黑脸大汉将几十斤中的长戟往地上一顿,扭头呸出一口嚼碎的茶叶,抬着下颌看祁炎,语气粗鄙轻蔑:“末将羽林卫中郎将项宽,久闻小将军威名,愿领教一二!请!” 说是说“领教”,但项宽眼里凶狠的杀意却不是作假。 祁炎对这群人的出现毫不意外,轻轻“啧”了声,抬手按住后颈活动一番关节,再睁眼时,一改方才的随性,气场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长信宫。 纪昭已经送过礼物了,是成色极佳的一对玉如意,但纪妧只是淡淡看了眼,便合上锦盒,平静道:“皇帝平日要多读书策论,莫将心思花在这些玩物上。” 纪昭喏喏应允,垂着头坐下。 纪初桃怕他受打击,便在案几下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开解道:“长姐是对你寄予厚望才这么说,并非苛责,你别灰心呀。” 纪昭这才打起些许精神来,低声道:“朕知道的。” “我就没准备贺礼了。”纪姝依旧语出惊人,指腹摩挲着杯盏散漫道,“反正若是送美男,阿妧也不会要的。” 她这么一打趣,气氛倒是活络了不少。 纪妧凤眸上挑,乜视纪姝道:“你少去调戏官宦子弟,弹劾你的奏折少上几本,便是给给本宫最好的礼物了。” 纪初桃也跟着笑了起来,冲散了与祁炎分别时的淡淡不安。 纪初桃准备的生辰贺礼是一副七尺长二尺宽的画卷,画的是京都闹市的盛景,雕梁画栋,商铺琳琅,各种能工巧匠汇聚市井,海清河晏,热闹非凡。 她知道,对于大姐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珍宝异兽反而不稀罕,需要的是一份百姓对自己辅政八年来的肯定。 纪妧果然甚为满意,端详画卷许久才命人收起,对纪初桃笑道:“永宁有心了。” 刚开始传菜,秋女史垂首进门,俯身在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神色不变,淡淡给了她一个眼神,秋女史复又悄然出殿,不知做什么去了。 那股不安又漫上心头。 用过膳,纪昭就被赶去读书写字了,纪姝喝得半醉,撑着脑袋直打瞌睡。宴席散了一半,纪初桃也欲起身告退,却听纪妧发话道:“天还早着,永宁,你再陪本宫坐会儿。” 纪初桃只得又坐回原位,心中疑惑:往常这个时候,大姐早该去处理政务了,一年到头不曾有一天松懈,今日怎么有空留她闲聊啦? 何况,祁炎还在承天门外等着,她答应了要带他去十字街玩儿的…… 等等,祁炎! 再联系秋女史和大姐的反常举动,纪初桃知道自己方才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她倏地起身,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纪妧凤眸微眯,望向她道:“又怎么了?” 纪初桃太熟悉大姐的这种眼神了,定了定心神,朝纪妧屈膝一福道:“我有急事,下次再来向皇姐赔罪!” 出了大殿,纪初桃强作的镇定分崩离析。 她由快步到小跑,最后不顾宫婢的呼喊,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起来,衣袖鼓动,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 她抄近路跑到承天门下,看到眼前的一幕,鼓噪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 承天门毗邻羽林卫府,而此时,二十余个气势凶猛的羽林卫高手围攻祁炎一人,他们带着兵刃,而祁炎却是赤手空拳! 敢在宫门下搏斗,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那一瞬,纪初桃忘了祁炎是疆场厮杀中成长的一匹苍狼,忘了他曾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也忘了那群羽林军有一多半已被揍趴在地上,哀嚎着起不来……她满心都是以多欺少的愤怒,以及祁炎那呼呼带血的拳头! “住手!”纪初桃从不知自己能发出这样敞亮的声音,冷风灌入嘴中,嗓子疼,肺也疼。 祁炎其实并未将这场挑衅放在眼里。 这二十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北燕人的千军万马。但眼角余光瞥见那道嫣红奔来的身影时,他忽的改变了主意,拳头在离项宽鼻梁一寸的地方收势。 一个微小的破绽,原本落在下风的项宽掐准机会,毫不迟疑地横扫一戟。 几十斤的兵刃撞上胸腔,饶是祁炎早有准备,也被震得连连后退,单膝跪在地上,嘴里有了淡淡的铁锈味。 “祁炎!” 纪初桃倏地瞪大眼,只觉那一下比打在自己心口还难受。她下意识朝祁炎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祁炎身前,却全然没留意的项宽杀红了眼,收势不及,锐利的戟尖竟朝着她的面门扎去。 她喘着气,骤缩的瞳仁映着戟尖的寒光。 然而下一刻,她被拉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一只戴着玄黑护腕的手伸出,稳稳握住了那杆锋利的长戟。 时间仿若静止,戟尖停在离纪初桃三寸的地方,祁炎的手背青筋突起,指缝中淅淅沥沥淌下一线殷红。 噗通噗通,血液重新涌入僵冷的四肢百骸。 “祁炎,你没事罢?”纪初桃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祁炎的伤处。 祁炎眉目冷冽,单手一松,长戟哐当坠地,没了手指的按压,他掌心的血流得更为凶狠了。 “末将失手,请永宁长公主恕罪!”项宽冷静下来,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误伤了三公主,便是十颗脑袋也不够杀的! “谁让你们伤他的?”纪初桃盯着项宽,呼吸微抖。 “回殿下,末将奉命掌管皇城守卫,所有殿下身边的护卫都必须通过羽林卫的考核。末将见殿下随身带着他,便想着借此机会,替殿下考核……” “我只问你,谁让你们伤他的?” 纪初桃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娇小又好脾气的一个人,项宽竟被压得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看了眼宫城之上,视线与女官有了短暂的交接,复又垂首,嗫嚅道:“是末将自作主张。” “你们听着,祁炎不是罪臣,不是侍卫,他是本宫未来的驸马!”纪初桃身形微颤,犹自张开手臂护着祁炎,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你们谁敢动他!” 纪妧登上宫墙俯瞰战局,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 阴云消散,天光乍泄。 祁炎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却犹自张臂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女,风撩动她的垂发,鼓满了她的袖袍,如此温暖而又柔弱。 她说:“祁炎,本宫的确给不了你煊赫的权势,能给的只有足够的信任和尊重……你放心,只要本宫在,就没人可以伤害你。” 明明后怕得声线颤抖,可眼睛又那么温柔坚定。 这样的一双眼睛,是藏不住阴谋和污垢的。讽刺的是,直到刚才他还故意用苦肉计骗她。 为什么呢? 他疑惑地想:一个衣食无忧的帝姬,为什么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连命都险些不要了? “走,带你回府。”一阵温暖打断他的思绪。 是纪初桃拉住了他的腕子,带着他往马车上走去。祁炎垂下桀骜不羁的眉眼,顺从的被她拉着前行,竟忘了反抗。 少女的手纤细柔嫩,小小的,指甲带着淡淡的樱粉…… “……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使全天下人都辱你骂你,他也依旧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你?” 风吹开回忆的尘埃,祁炎仿佛又听见了十六岁那年,祖父问自己的这句话。 当时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在却如风吹雾散,有了模糊的轮廓。 第21章 送药 药不对劲。…… 宫墙上,纪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项宽。 “你是说,最后那一招他明明要赢了,却突然收了手?” “是!若非如此,末将不能险胜。”项宽黝黑的脸上呈现些许愧怍。 想到什么,纪妧哼笑一声。 项宽这种粗人哪看得出,祁炎是故意用苦肉计做戏,好让永宁心疼呢。 若非永宁是个拎得清的性子,再如何也不会伤自家人的颜面,换了别人,怕早被离间姐妹关系了。 目睹全程的秋女史忍不住开口:“三公主对镇国侯世子太过在乎,殿下可要稍加阻拦?” “本宫为何要阻止?”纪妧放任马车离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难道你没发现,永宁变了么?” 当一个人意识到,权利可以保护她在乎的东西时,就没办法做到置身事外,而是会想尽办法强大起来。而打磨她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她身边放一块最危险的磨刀石。 纪妧的视线落在项宽的身上,依旧笑着,声音却冷了几个度:“不过,方才若非祁炎挡了一下,项统领的长戟是不是就要扎在永宁身上了?” “末将……”项宽嗓音干涩,汗出如浆,猛地一顿首道,“末将失职,愿领三十笞刑!” “去罢。”纪妧轻飘飘道,越过伏地跪拜的项宽,“好好想清楚,你的兵刃该对着谁。” …… 公主府偏厅中,纪初桃第八次叹气。 “手真的没事么?会不会影响他拉弓挽剑?”纪初桃询问正在开药方的老太医,眉间难掩焦急。 毕竟祁炎是武将,若是废了一只手,那她一辈子都难逃愧疚之心。 尽管已经给过答复,老太医还是尽职尽责地复述一遍:“殿下放心,并未伤及根本,休养些时日便会愈合。” “会留疤么?”纪初桃又问。 那么深的伤,必定是会留下痕迹的,老太医委婉安抚:“素日注意饮食,好生调养,疤痕会淡些。” 闻言,纪初桃流露些许失望。祁炎的手修长有力,很好看,若是留了疤还怪可惜的。 老太医走后,纪初桃吩咐侍婢拿方子下去煎药。精致的纱灯旁,祁炎的侧颜年轻俊美。 “祁炎,你……”纪初桃趴在案几上看他,本想问他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收手,硬生生捱了羽林卫统领那一下。 然而视线落在他手上缠绕的绷带上,抿了抿唇珠,改口道:“你疼吗?若非本宫,你也不会受伤。” 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若卖弄聪明去戳穿,反而惹人生厌。 祁炎心中亦不太平静,明明目的达成了,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纪初桃指尖的温软,他不自觉地摩挲指腹,暗哑道:“殿下也挺身而出救了臣,就当扯平。” “不一样的。”纪初桃道,这种事怎么能扯平呢? 当祁炎将她护在怀里,单手抓住戟尖的时候,凛冽的疾风荡开他的发丝和衣袍,就像是和梦里一样勇猛。 “殿下为何……说臣是驸马?”正胡乱思量,祁炎低沉的声音传来。 “他是本宫未来的驸马!” “你们谁敢动他!” 那是纪初桃第一次大动肝火,盛怒之下不管不顾就说出了这样的话,事后回想起来,方觉羞愤难当。 “啊,那个情急之言,你……你还是忘了吧。”纪初桃跪坐在案几后,目光飘忽,有些难为情。 那时她凶巴巴的,样子一定丑死了。 “殿下随意说这种话,就不怕……”不知哪个字刺耳,祁炎的声音带着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悦,顿了顿道,“就不怕玷污自己清誉么?” “为何是玷污?”纪初桃不解。 她有时候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祁炎抬起桀骜的眉眼,漠然道:“所有人都觉得臣是逆贼之后,天生反骨。” 纪初桃认真地听着,而后问:“那你是吗?” 祁炎薄唇动了动。 “不是。”至少现在,还不完全是。 “是呀!所以你祖上的过往,和你有什么关系?”纪初桃轻轻一笑,告诉他,“没有谁必须背负祖辈的过往生活的,你就是你,祁炎。” 祁炎神色微动。 有时候,连祁炎都想不明白,纪初桃对自己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 还未等祁炎问出口,纪初桃就自己说出了答案:“本宫总觉得,你看上去冷冰冰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实际上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所以,本宫愿意信你。” 若非如此,梦里的他怎会因为自己为他说了句好话,而拼死相救呢?纪初桃想。 祁炎似乎笑了声,很轻,还未等纪初桃仔细去捕捉,就已消失不见。 先帝和纪妧欠了祁家十多年的信任,纪初桃大大方方地就给了他。恩也是纪家,仇也是纪家,一切如此荒诞。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为了照顾祁炎的伤势,纪初桃留他在偏厅用膳。 他伤了右手,纪初桃怕他用膳不方便,提议让侍从喂他,谁知祁炎甚是反感,皱着眉说“不用”,从容自若地取了瓷勺。大概是军营生活惯了,他吃得并不难看,没有奇怪的咀嚼声,但速度却很快。纪初桃还在小口小口抿着汤羹,他就已吃完一碗饭了。 原来祁炎私下是这样的么? 纪初桃捧着白玉碗,从碗沿后打量祁炎:褪去层层名号和光环,他好像也就是个沉稳俊俏些的普通少年,有血有肉,会痛会饿,真实得不得了。 “殿下,皇上来了,说要见您。”内侍前来通传,打断纪初桃的思绪。 纪昭大晚上偷溜出宫,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纪初桃只好搁了碗:“本宫就来。” 起身时见祁炎受伤行动不便,想了想,便体贴道:“时辰还早,小将军若觉得无聊,便可去书房消磨时光,等汤药煎好了,命人直接送去书房便是。” 祁炎想着左右闲来无事,去看看书消磨时间也好,便拿起搭在木架上的外袍披上,踏着一地夜色朝书房方向走去。 …… 正厅,暗红常服的小少年背对而站,不知不觉中,那个爱哭鼻子的皇帝竟也长得像个大人了。 “阿昭,天都黑了呢,你怎么出宫来了?”纪初桃进门问道。 “三皇姐!”纪昭骤然回神的样子,回过身来还是那个爱红眼睛的小弟,拉住纪初桃的袖子道,“承天门下的事,朕都听说了!” 噢,原来是为这事而来。 “听闻三皇姐当众承认祁炎是驸马,可是真的?”纪昭急匆匆问。 “是。”纪初桃大方承认了,当时为了护着祁炎,顾不得许多。 “那长姐她……岂非很生气?”纪昭有些担心。 纪初桃从来没想过为了祁炎去向大姐翻脸,大姐永远是她最尊敬的亲人。她叹了声,柔声道:“你放心,大皇姐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纪昭“嗯”了声,嘴唇几番张合,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呢?”纪初桃笑着问。 “三皇姐,你是不是……爱上了祁炎啊?”纪昭问。 纪初桃从未想过这些话题,一时被问住了。她微微侧首,疑惑道:“爱?” 纪昭点头,煞有介事道:“若非爱到深处,三皇姐怎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呢?” 她爱祁炎吗? 这个答案纪初桃想了半个时辰,也没能想出来。 …… 汤池中,水雾蒸腾,将纪初桃的脸熏得湿漉漉红彤彤。 “奴婢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比喜欢更甚,喜怒哀乐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他……这就是‘爱’罢。” 听纪初桃发问,挽竹冥思苦想也只憋出几句,不知是从哪个话本上知道的这些。 听起来好沉重的样子,要把一切都给对方。纪初桃泡在水中出神,想了想又问:“那若是一个人救过你,然后你和他成亲了,这叫爱么?” “这叫‘以身相许’,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报恩罢。”挽竹洒下一把花瓣,嘿嘿笑道,“可是报恩有很多种方式啊,以身相许太俗了些,话本里才这么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纪初桃脸颊绯红,将身子缩入水中,抱着膝盖闷声道:“嗯……是俗气了些。” 所以还是简单报恩好了,暂时不要以身相许,毕竟梦里祁炎总是将她弄哭……纪初桃打定主意。 窗外阴云飘过,遮住了半轮残月。 膳房的案板上,放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此时四周无人,一道黑影悄悄推门进来,行至汤药前站定。 黑影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松,药丸掉入汤药中,立即融化不见。 做完这一切,黑影离去,神不知鬼不觉。 与此同时,宫婢的催促声响起:“祁公子的药煎好了么?快些送到书房去!” “好了好了,马上来!” 因内急而离开的小内侍鼻尖冒汗,急匆匆跑进膳房,端起案几上晾着的汤药朝书房走去。 …… 纪初桃的书房大而僻静,窗外种着芭蕉和湘妃竹,平日没什么人会来打扰。 祁炎刚转过回廊,便听见拐角后传来窸窣谈话的声音,大概是掌灯洒扫的内侍。 “……那祁公子也太不知趣了,终日冷冰冰。若是主子能多看我一眼,我是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她的。”一个声音道。 祁炎耳力甚好,一不小心就听见了。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嘲笑道,“祁公子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货色?人家能文能武还是镇国侯世子,镶着金呢,能和他比么?” “那又如何?还不是做了面首,不见得就比咱们高贵。” 先前那人不服气,反驳道,“你以为三公主是真心对他好么?将他带在身边,只不过是想借此狠狠羞辱他,替大公主出气罢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不要命了!” “宫里都在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走远了。 廊下的八角宫灯微微晃荡,摇曳的光落在祁炎幽深的眼中。 按照他以往的脾气,非得将那两个杂碎碾在脚底下欣赏他们痛哭求饶的样子,可他今日心情尚可,不想揍人,便径直推门进了书房。 纪初桃的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整整三面墙的书架,分门别类排放着不少古籍典侧,金石画卷更是数不胜数。 他负手而立,随意抽了本线装书坐回案几后翻看起来。 是本地方志,鸡毛蒜皮的事若然无味。他翻了两页便合上书,目光落在一旁瓷缸中插着的画卷上。 听闻纪初桃工于书画音律,不知她平日里都会画些什么。 如此想着,祁炎随意在瓷缸中抽了几卷,打开一看,都是些花草虫鱼图,笔触十分细腻清新。 又展开一卷,祁炎微顿,漫不经心的目光变得幽沉起来。 是个男子的画像,画卷左下角有一块不小的烧痕,倒像是烧到一半又抢救了回来。 虽然没有画上五官,但从衣着仪态来看,祁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画的是他,颈项上挂着一块墨玉,连纹路都清晰可见。 祁炎很确定,自己并未让外人知晓墨玉的存在。那些刻意被自己压下的疑点,又如灰烬复燃。 祁炎屈指叩着案几边沿,沉思片刻,又从瓷缸中挑了几幅画卷展开,随即瞳仁一缩。 他万万没想到这些画卷更为惊世骇俗!竟然全都是赤-条条的…… 祁炎心中百般复杂,咬紧了牙,心中无端升起一股燥热,疯狂而又羞耻,如燎原烈火席卷理智。 谁能告诉他,为何堂堂长公主的书房里,会存放这么多不堪入目的避火图!而自己的画像,又为何会夹杂在这些秽乱的东西间? 难道在三公主眼里,他终究只是这样龌龊的作用吗? 什么家臣、驸马……那些动摇心旌的甜言蜜语,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祁炎面沉如水,拿着画卷的手骨节发白,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恍若不觉。 那么多流言蜚语、污蔑构陷都不能伤他分毫,却在春-宫画像面前中一败涂地。 纷杂脚步声提醒了他的失态。 祁炎将那些烫手扎心的画卷整理好,恢复原样。几乎同时,纪初桃在侍从的簇拥下迈进书房。 她应是刚沐浴更衣过,发尾还残留着一点湿意。看到祁炎一声不吭地坐在案几上,她并未察觉到异常,只倾身歪首,视线扫过他面前那本摊开的方志。 她倾身时发丝垂在书案上,身上有花和牛乳-交织的软香,好奇道:“原来你喜欢看这些呀,没有看看别的么?” 祁炎的视线落在瓷缸中的那些画卷上,晦涩问:“‘别的’,是什么?” “什么‘什么’?”纪初桃全然不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祁公子,您的药。”送药的小内侍躬身进门,打破了沉静。 “对了,本宫特意命人熬的药,对你的伤有好处。”纪初桃伸手挥退侍从,笑吟吟道,“你快些喝了。” 祁炎单手接过药碗,抿了一口,而后一顿。 味道不太对。 见祁炎手捧着药碗出神,纪初桃不由好笑,伸出纤白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时辰不早了,喝了药早些歇着。” 祁炎眼底似云墨翻涌,吞星噬月。 既是做到了这种地步……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也并无不可。 烛火摇曳缱绻,祁炎面色清寒,抬臂仰首,将汤药喝得一干二净。 第22章 欺负 小将军冷静!使…… 冬夜风大,书房掩上了门,只留一条窗缝透气。 纪初桃看书喜静,不习惯留人伺候,侍婢们都退出殿外候着。画册,汤药,再配上这样空荡安静的居室,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 纪初桃站在书架下,伸长手去够上头一本厚厚的国史,却见头顶阴影笼罩,一条修长的手臂越过她的耳侧,轻而易举地为她取下了书籍。 “啊,多谢……”纪初桃回过身来,却被祁炎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取了书,却并未退离,只将手撑在书架上,眼睫落下一片暗色。离得太近,纪初桃能感受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以及不正常的体温。 “药已经喝下,现在可以歇息了。”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幽沉的隼目泛起红丝,像是坚冰包裹着熔浆。 他解了腰带,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纪初桃未开情窍,即便是梦里那些画面也断续模糊得很,因此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祁炎突然有些古怪。 她咽了咽嗓子,问道:“你这是作甚?是屋子太热了么?” “嗯。”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 “那让他们将炭火烧小些……”纪初桃想唤侍婢进门,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怀里的书籍吧嗒一声坠地,纪初桃本能地抽回手,有些懵懂,有些慌乱。饶是再不懂事,她也能察觉出祁炎此时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你……你到底怎么了?”纪初桃下意识后退,谁知她退一步,祁炎便进一步。 书房屏风后有张供人休憩的软榻,挂着轻纱银铃,纪初桃没留意脚下,一屁-股跌坐在软榻上。 “我怎么了,殿下殿下应该最清楚。”墨色的武袍随意扔下,堆叠在榻边,一双笔挺的黑布战靴停在面前。纪初桃抬起惊慌湿润的杏眼,刚好看到祁炎的影子将自己笼罩。 祁炎目光灼灼,蕴着太多深沉复杂的情愫。那一瞬,纪初桃感觉自己像是被苍狼盯上的兔子,呆呆傻傻,无处遁形。 “殿下想春风一度,说一句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他姿态疏狂地解了护腕,而后俯身沙哑道,“殿下青春正好,天姿国色,臣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明明笑得这么冷淡,眼神却炙热得像是要将人灼烧,说着一些纪初桃根本就听不懂的话。 虽然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可纪初桃已然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大概是……和梦里那些一样。 纪初桃彻底慌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也不曾做好准备!那些事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可怕了! 他靠得越来越近。 “小将军冷静!这样使不得,使不得……”纪初桃急得满脸通红,言辞紊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衣裳不穿好,会……会着凉的!”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阻止祁炎的靠近,却冷不防触碰到他结实的胸口,掌心下的触感令她血气上涌,几乎要将薄薄的脸皮烧破。 糟糕,祁炎的眼眸更晦暗了。 “来……唔!” 纪初桃想起来喊人,却为时已晚,祁炎先一步欺身上前,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软榻吱呀轻响,带动红纱微晃,银铃作响。视线相接,鼻尖对着鼻尖,纪初桃在他野兽般漂亮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瑟缩的倒影,那种被完全碾压震慑的强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的手缠着纱布,捂在脸上有粗粝的触感,呼吸间可闻见淡淡的药味。 祁炎的呼吸滚烫,说不清是讥诮还是别的什么,哑声问:“臣没有被人观摩的癖好。还是说殿下想让所有人都进来,看到你我这般模样?” 纪初桃便一动不敢动了,睫毛微颤,倔强地瞪着眼看他,而后慢慢湿了眼眶。 祁炎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不是欲拒还迎,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抵触与……害怕。 她的脸那么小,一只手掌便能捂住。直觉告诉他该停下,可心里的恶神却怂恿他贪恋眼前。 趁他怔愣间,纪初桃抬手朝他脸上打去,巴掌在离他侧脸只有一寸时被攥住,轻而易举。 两人的差距如此悬殊,纪初桃气急,扭头咬了他一口,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少女杏眸映着缱绻的灯火,水光潋滟,泛着一圈儿红。 “本宫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祁炎!”纪初桃带着哭腔。 那细微的哭音唤回了祁炎的理智。心脏仿佛被羽毛刮过,他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许久没动,两人间只有红纱软帐如轻雾般撩起又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两人都如此狼狈。 良久,祁炎缓缓屈腿而坐,手搭在膝盖上,垂首低哑道:“那碗药,不是殿下准备的。” 笃定且复杂的语气。 “本宫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才让人准备了汤药,这也不行吗?”纪初桃愤愤地瞪着他,唇珠压成一条线,半晌闷声道,“明明……的你,不是这样的。” 中间那两个字咬碎了般,含糊不清。 纪初桃跑出了书房,祁炎没有阻拦。 看来,纪初桃也是被人算计了…… 如此想着,他烦闷地捋了把头发,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外袍,单手抄起案几上的凉透的茶水灌下。 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茶渍,祁炎的眼神恢复了清冷镇静,一点也看不出来方才的失态。 …… “殿下,您怎么了?” 挽竹打断了她的思绪,担忧道:“看书看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纪初桃也是跑出来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书房,这里是她的府邸,她是主祁炎是臣,要走也是祁炎走才对,她跑什么呢? 都怪自己太过惊慌生气,乱了分寸。 不过纪初桃毕竟是个长公主,再如何意外的场面也都会保持几分冷静。为了不让侍从看出异常,她并未跑出太远,站在抄手游廊下吹风,平复鼓噪的心跳。 平静下来,才发现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一遭疑点重重。 从她进书房的那一刻开始,祁炎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喝了那碗药后,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浑身发烫,看她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生拆入腹般。 “殿下想春风一度,说一句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那碗药,不是殿下准备的。” 回想起祁炎那些隐忍的话语,脑中灵光乍现,一个不好的猜想浮上心头。 “糟了,那些东西!”她心中一咯噔,转身朝书房走去。 到了门口,复又停住。 若是祁炎还在书房中,那副模样,如何能见人?可若自己一个人进去,又怕他神志不清做出什么荒唐的举措来。 再三慎重,她朝会武的拂铃招招手,低声嘱咐她:“你随本宫去一趟书房,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要出声。” 拂铃素来懂事靠谱,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多嘴。 做好心理准备,纪初桃定了定神,先将门戳开一条缝。她矮身顺着门缝望去,并未看到祁炎的身影…… 推开门进屋,四处观望一番,书案空荡,软榻如常,祁炎果然已经走了。 纪初桃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案旁,视线落在瓷缸中的画卷上,一切都水落石出。 她素来爱整洁,画轴卷起后都会用绳子系好,以免散开损坏,但瓷缸中的好几幅画的绳结都散开了,明显有人翻看过。 抱着一丝侥幸,纪初桃颤巍巍挑出那几卷画,掀开一个角瞄了眼,又猛然合上,手背贴在燥热的脸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些画都是……都是二姐送过来的春图!那日她急匆匆收在这瓷缸中,打算有空再偷偷销毁,哪成想这些时日忙着给大姐准备生辰贺礼,把这茬给忘了。 祁炎定是看到了这些东西…… 还有那碗药汤! 万幸祁炎喝完药的碗还在桌上,碗底留着些许药渣,纪初桃看不出端倪,便吩咐拂铃道:“你悄悄将这碗拿去,查一查这药汤里是否有古怪。小心些,别让别人知道!” “是。”拂铃双手接过碗藏在怀中,屈膝退下。 这都是什么事呀! 纪初桃越想越委屈,恶从胆边生,拿起那些害人不浅的画卷便撕了起来,满屋子都是纸张裂开的唰唰声。几个小宫侍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主子为何生气,到底不敢进来劝说。 撕累了,纪初桃趴在案几上,拍了拍脸颊保持些许冷静,思索道:到底是什么人敢偷偷在祁炎的药里动手脚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起那天纪姝给她送来的瓷瓶,她难受地想:总不会是自家人挖的坑罢? 不多时拂铃进门,很快带来了结果。 “那些残渣的确不对劲,和太医的药方对比,似乎多了龙涎、阳起等物。”说到这,拂铃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 纪初桃着急了,忙道:“你快说清楚些!” “那些东西合起来,便是一味药。” “什么药?” “……欢情散。” 欢情……散? 即便没有听过这药的名字,联想祁炎当时反常的举动,也该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用的,登时又羞又气! 祁炎进书房刚巧看到春图,给他煎的药里刚好动了手脚……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好”?也难怪祁炎怀疑她心术不正,故意如此! 纪初桃在屋中来回踱步,心下一横,朝拂铃道:“让晏行将府中所有人都叫去前庭,本宫要夜审此事!” “那祁将军……” “他……他就算了。” 纪初桃没脸见他,也不想见他。就算是中了计,他今晚的举动也太过逾矩了些,纪初桃还生着气呢! 仗着自己身高体壮,未免也太欺负人了! 长公主府中一夜混乱。 因无人承认药出了问题,纪初桃索性将负责买药、煎药的四名宫侍全部遣送了回去,交给宫里的掌事处理。身为公主府令的晏行管理不善,亦被扣了一月月钱。 那几个宫侍都知道被送回去意味着什么,哭着喊着求饶,可纪初桃不能动恻隐之心。他们都是大姐派来服侍自己的,若是不当做人证送回去,大姐恐怕又要将罪责落在祁炎身上……此时心软,以后迟早要出大乱子。 以前尚有大姐护着她,但现在,只能靠她自己了。 忙了大半夜,直到寅时才昏昏沉沉睡下。 第二日醒来,纪初桃去了一趟承平长公主府,那是二姐的住处。 二姐府中全是俊男靓女,连洒扫庭院的杂役都不带一丝粗鄙俗气。面白清秀的宫侍领着纪初桃穿过长长的花廊,在尽头的暖室门外停下。 纪姝多病体寒,怕冷,暖室中摆放着火盆架,风华各异的美貌男侍围炉而坐,熏香,熨烫,煮茶……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纱帘之后,罗汉床上垫着柔软厚实的貂裘,而纪姝则躺在一个健壮的异族青年怀中,就着他的手吃蜜饯果子。 那异族青年一头小辫,眉目粗犷,轮廓深刻,脖子上始终围着一块三角巾,是为了遮挡颈上的俘虏刺青。这人纪初桃只见过一次——在二姐自北燕归京的那日,他被拴在二姐的马车后,踉跄行走。 榻上两人衣衫都不算齐整,纪初桃到底还未出降,视线都不知该落在何处。 纪姝倒是毫不介意,将狐裘往上一扯,遮住了脖颈上的痕迹,而后毫不怜惜地踢了踢李烈,使唤道:“滚吧。” 李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依言下榻,去门口守着。 “说,何事?”纪姝换了姿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暖阁如春,纪初桃探究地看了纪姝一眼。 “昨夜有人在祁炎的汤药中动了手脚,用的是……那种药。二皇姐可知道此事?”纪初桃没有选择隐瞒,她知道这种事敞开了说,总比闷在心里胡思乱想好。 纪姝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恼,反问道:“什么药性的?是让他变乖,还是变凶呢?” “变……变凶。”短短几个字,纪初桃已红了耳根,满脑子都是祁炎那双侵略性极强的眼睛。 纪姝了然,朝纪初桃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手指,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答案。” 纪初桃并未多想,听话地走了过去,在纪姝身边坐下。 下一刻,纪姝伸手揪住了她白皙小巧的耳垂,凉凉一笑:“真是长本事了,敢怀疑到我的头上?” “……二皇姐,疼!”纪初桃捂住耳朵,难受道,“我也不想这样,可若不说开,不是更影响我们的情谊么?” 纪姝冷笑着松了手。 “我素来不喜欢被男人掌控,偶尔用的,都是些让人听话、无法反抗的药。你说的那种,不是我的风格。” 纪姝一见纪初桃忐忑内疚的神情,便知她问出那番话来,心里是加倍难受的。 不由心一软,屈指在妹妹额上一弹,笑骂道,“小废物,昨晚一定被吓坏了吧?” 纪姝既放荡也坦荡,从不屑于欺诈扯谎,纪初桃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纪姝看似在骂自己,可言辞中无不透露着关怀,纪初桃当即鼻头一酸,“呜”地搂住纪姝的身子,将脸埋入她柔软的狐裘袄子中,用力点了点头。 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纪姝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 只是不知永宁长公主府里,还埋藏着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 “可要姐姐替你,好好惩罚祁炎?”纪姝弯唇一笑,满肚子坏水。 纪初桃刚卸下了心中的石头,摇了摇头:“算了,他也是受害者。” 纪姝何尝看不出来,纪初桃是在护着祁炎? 她掩唇轻咳了两声,徐徐道:“以我对男人的经验来看,那小子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可别小瞧了他。何况你这样的样貌和身份,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男人都不会轻易放过。” “可祁炎讨厌我呀。”经历了这么多误会,他定是以为自己是个居心叵测的坏女人。 不过也无大碍,纪初桃已打定主意:等祁炎冤屈昭雪,官复原职,她便放他离去。但愿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梦里的那些危机也会随之解除,不要再节外生枝。 “你以为,以祁炎的脑子会猜不出来,下-药的另有其人?但他选择顺水推舟,你猜是为了什么?” 纪初桃诚实摇头。 纪姝也不挑明,只留给纪初桃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道:“男人强取不来的时候,往往会用怀柔之策。譬如做低伏小,说些甜言蜜语,来场风花雪月,用吃食玩物哄你开心,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狼子野心……你可千万莫要上当。” 听起来很复杂的样子。 纪初桃将懂未懂,不解道:“既然男人那么坏,为何二皇姐还要养这么多男人在身边呢?” 纪姝笑得花枝乱颤,眼神都像是带着钩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因为,我比他们更坏啊。” 长信宫。 听了秋女史的禀告,纪妧放下奏折,淡淡道:“永宁做得不错。那些送回来的宫人,都处理干净罢。” 秋女史道了声“是”,又问:“这次的事既非您的安排,又不是二殿下插手,则说明三殿下府里还有别的细作。你看要不要出手……” “不必。”纪妧挑着凤眼,若有所思道,“本宫也想看看,永宁能走多远。” …… “所以因为这样那样的巧合,你以为她是在馋你的身子,一怒之下顺水推舟,却不料她根本不知道下药这回事,反被你吓跑了?” 僻静的酒楼上,宋元白盘腿坐着嗑瓜子,憋得嘴角抽搐才没有当着祁炎的面笑出声来。 祁炎抱臂倚在雕栏边,背映着冬日寒光,神情相当不好惹。 宋元白从小就怕他。祁炎人狠话不多,真动怒时,是会将人按在地上揍的,偏生自己还打不过他。 宋元白只好将瓜子放回果盘中,拍了拍手,正色道:“其实我有个问题,你向来定力极强,普通的药根本拿你没办法。记得两年前忠勇伯世子在你酒水中动手脚,想用风尘女子坏你名声,你当时可是丝毫不受影响,神志清醒地砸了他整座别院……怎么换了三公主,这就么不禁扛了?” 祁炎皱起眉头。 或许真正让他失态的不是那碗药,而是…… “我说,你该不会心动了罢?”宋元白不怕死地戳他逆鳞。 祁炎骤然抬眼,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宋元白反倒一愣,揉着鼻尖失笑一声:“我就随口说说,你作甚这般反应?何况三公主人美心善,喜欢她不很正常么。” “只是利用。”祁炎并不想从宋元白轻佻的话里听到纪初桃的名字,却没来得及思索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冷淡道,“她很好掌控,不是你说的么?” 宋元白被无端扣锅,恨不得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只是利用?那你吓跑了人家后,干嘛一个人躲在这儿生闷气! 腹诽归腹诽,宋元白还是很讲义气的,将月牙凳挪近些,与祁炎一起凭栏远眺:“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琅琊王那边还等着你的回应呢,按照他们的意思,你若能获取三公主的信任也未尝不是好事,可以里应外合,共谋大业。” 祁炎嗤了声。 那晚的药比普通的合欢散更为凶猛,纪妧和纪姝虽然有可能对自己动手,却不会拿自己的妹妹冒险。那么这京都党派之中,还有谁费尽心思也要将他和纪初桃绑在一起呢? 纪初桃的身边,还隐藏着一股独立于祁家、大公主及琅琊王之外的第四股势力,更隐秘,也更危险。 小小的公主府中汇聚了各方暗流,这么看来,纪初桃身上的确是最好的突破口。 “你有何主意?”祁炎突然开口。 宋元白一脸莫名,眨眨眼:“什么主意?” “让她信任我。”自那晚已过去了七八日,纪初桃再未理会过祁炎。这种不堪一击的“信任”,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够。 祁炎抬起下颌,漠然道:“讨好女人,你比我有经验。” 宋元白张着嘴,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若非和他认识了十来年,宋元白险些以为他被人夺舍了。 狗头军师宋元白很快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按照鄙人经验,三公主那样天真单纯的人,引-诱和用强都是行不通的,只会吓跑她。得循序渐进,以诚动人……” “怎么说?”祁炎不动声色,在宋元白身边坐下。 “首先,你要去道歉,消除那晚的芥蒂。待她原谅你了,再开始第二步,重新建立好感。” “如何建立?” “有一百试不爽的绝招——英雄救美。”宋元白摸着下巴道,“所谓患难见真情,在她最孤立无援到时候出现,是最容易俘获芳心的。” 祁炎想起了承天门下的一幕。 纪初桃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那一刻,是他离祖父所说的“信仰”最近的一次。 “待她原谅你了,便继续下一步:巧布心思,制造相处的机会。什么泛舟湖上,游玩踏青,垂钓赏雪,共放天灯啦……” 宋元白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说得口干舌燥,一扭头却发现祁炎支棱起一条腿,手随意搭在膝盖上,早已神游天外,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宋元白叹了声,拍着祁炎的肩道:“放心,兄弟帮你!” 祁炎将过河拆桥发挥得炉火纯青,毫不客气地拂下兄弟的狗爪,起身道:“先这样。纪因那边再来人,你看着办。” “祁炎!”宋元白笑嘻嘻唤住他,撑着雕栏问,“你取悦三公主,是为公事,还是私情呐?” 祁炎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宋元白“唉”了声,自言自语道:“当心啊,再老练的猎手,也会掉入自己挖的陷阱里。” …… 纪初桃从宫里回来,回花厅时,刚好撞见祁炎从对面走来。 纪初桃一见他就想起那晚的尴尬局面,又羞又打怵,下意识顿了脚步。只是这次,祁炎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 “殿下。”祁炎难得唤住了她。 “嗯……祁将军。”纪初桃只得维持表面的镇定,微笑着问,“有事么?” 空气中带着初冬的寒意,树枝上倒挂的冰条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祁炎长身而立,黑衣劲瘦挺拔,还是一张年少冷峻的美人脸。 很奇怪,明明他那晚的样子凶狠得让人打颤,可穿戴整齐站在身边时又莫名让人安心。 他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显出斟酌的神情。 “那晚……” 听到这两个字,纪初桃下意识紧张起来。他若是敢当面质问春图和药的事,提及那晚的荒唐,纪初桃一定会忍不住将他丢出府去! 大概是她瞪着杏眼的样子太过明显,祁炎语气一顿,侧首望着庭院的枯枝,改口道:“殿下,去逛十字街么?” 他主动提及这桩心愿,纪初桃太过意外,以至于忘了及时回应。 “男人强取不来的时候,往往会用怀柔之策。” 呜呜,二姐是神仙么??? 第23章 交锋 两位军师之…… “身为长公主,不能在人前露怯,尤其是男人……应付男人嘛,见招拆招才有意思。” 纪姝经常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纪初桃觉得二姐说得有些道理。 何况她早就想去市井逛逛,所以面对祁炎的邀请,她并未迟疑太久。 十字街贯穿东南西北四门,是京都最繁华的地带。南街有玄真观和圣光寺,而北街则多商铺和杂玩,东西横贯,一边是酒肆茶楼,一边是勾栏瓦肆,都是消遣的好去处。 虽说本着不能露怯的心态,答应了与祁炎同游,但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些许尴尬气氛。 两人间许久没有说话,纪初桃索性将心思都放在了琳琅的街铺上。 小食铺子刚开了蒸笼,花糕和蒸饼的香味扑面而来,新出炉的肉茸胡饼皮薄馅多,咬一口汁水随着肉香溢满齿颊。酒水食物混着香料的味道交织在鼻端,热气蒸腾,繁华喧闹,是敬穆深宫中从未有过的烟火盛况。 纪初桃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卖糖葫芦的老叟吆喝着路过,她扭着头,目光都快粘到那些嫣红晶莹的山楂串上去了。 小孩子似的。祁炎看着她想。 又记起宋元白提过,获得女人好感的又一重要秘籍:便是要胆大心细,舍得为她花钱。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祁炎想着,向前唤住了老叟,要了一串糖葫芦。 纪初桃以为是他自己想吃,开始并未在意,直到祁炎拿着糖葫芦朝她走来,修长的手臂伸着,神情冷酷地将糖葫芦递给了她…… 纪初桃一怔,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二姐说过,为女人花钱,是男人征服女人的一种方式。因为一旦要了男人给的东西,以后都会低他一头! “这个你吃罢,本宫可以自己买。”说罢,她扭头寻找挽竹的方向。 她买东西无需自己出手,所以钱袋由挽竹代管。 但祁炎已经将糖葫芦塞到了她手中,说了句“殿下不吃便扔了”,然后就负手走开了,依旧又强势又冷酷。 可是糖葫芦又做错什么了呢? 纪初桃看着手里这串晶莹红亮的糖葫芦,闻着酸甜的果香,叹了声,到底没舍得扔。 纪初桃小小咬了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不禁愉悦地弯起了眼睛,一时也忘了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浓烈的奶香,纪初桃吸了吸鼻子,看到了一家卖甜食的小铺。 还未询问铺子里的奶香从何而来,一旁的祁炎已熟稔开口:“陈记酪乳,卖的胡食。” 是自己没有吃过的东西,纪初桃眼睛一亮:“好吃么?” 祁炎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唇上沾染的红色糖浆上。 他只是在遵循计划行事,所以才对纪初桃这般耐心……漫不经心想着,接上话茬道:“羊乳味腥,恐殿下吃不惯。”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她觉得二姐说得对,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祁炎不过给了她一根糖葫芦,再同自己搭话,她就没法狠心晾着他了。 她暗下决心:自己已是失了先机,接下来可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而一旁,祁炎亦是敛神沉思,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权衡下一步“策略”。 瓦肆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夜晚,白天却是甚为冷清,只有一个老头在耍猴。那猴子带着细链枷锁,瑟瑟发抖,抽一鞭便翻个跟斗,惹得围观之人捧腹。 纪初桃看了片刻,让挽竹丢了一钱碎银,便垂着头离去了。 “不喜欢?”祁炎问。 宋元白的策略中还说,要多留意姑娘的喜好,方能对症下药。 纪初桃抿了抿唇,红色的糖浆抿没了,唇上却多了些许水润。她叹道:“只是觉得那猴子有些可怜。” 祁炎没说话。 对于她的姐姐纪妧来说,文武百官何尝不是那只套了枷锁的猴子,若不听话合顺从,等待的只有带血的鞭子。 “有人在弹琵琶。”纪初桃站在茶舍门前,听浓妆艳抹的女子咿咿呀呀弹唱琵琶。 和宫里的大雅之音不同,市井的琵琶曲调不错,就是听不懂唱词。 想起身边有个什么都知道的祁炎,纪初桃扭头望着他,诚心求教:“她唱的是什么词?宫中未曾听过这样的曲调。” 闲游招客的野女支,唱的是十八摸。 都是些无味又粗鄙的东西,祁炎向来不碰这些,嫌脏,为此宋元白还笑话他不是个男人。 他笑得轻狂,看了纪初桃一眼道:“那不是殿下能听的东西。” 纪初桃狐疑。她是长公主,这天底下有什么是她不能听的呢? 定是男子吓唬女子的手段,可不能再退缩,让他看轻了自己! 纪初桃索性向前两步,微微侧首,认真听了起来。 那曲子咿咿呀呀的,声调缠绵得很,纪初桃隐约听到了什么“手摸鬓发、轻解罗衣、摸姐肚儿”之类的…… 下面一句已是十分直白,纪初桃忽然想起了那晚在书房中的画面,一股热流直冲脑门,逃也似的后退两步,后脑磕进一个结实的胸膛中。 回首一看,书房风波的始作俑者正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 纪初桃觉得他的眼神,比十八摸还让人难以消受。 “殿下还真是,什么都不懂。”他低哑开口,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不甘。 纪初桃雪腮微红,强撑着镇静没有逃开。两人一个仰首,一个垂眸,谁也没说话,谁也不愿认输。 正此时,茶肆外边蹲守的一群闲汉观察他们已久,互相给了个眼神,随即陆陆续续起身,一窝蜂围上来,热络地问他们是否需要酒水吃食。 纪初桃与祁炎被冲散,各自身边围了七八人。 纪初桃没见过这般阵仗,皱着眉,刚想问他们有什么吃食,便见祁炎横过一臂将纪初桃拉到身后护住,另一只手攥住一名汉子,冷冷道:“滚远点。” 他身上浸润着疆场的凌寒,眸色一沉便威慑十足。市井厮混惯了的泼皮知道这样的人不好惹,讪笑着道了声“叨扰”,便揣着袖子畏畏缩缩走了。 纪初桃看出了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吗?” “市井闲汉,端茶跑腿,以此索要钱财牟利。”这样的人通常如阴沟老鼠一般抱团,专宰生客,强买强卖,若是给的银子不够数,还会惹来麻烦。 原来,他方才是为自己解围?这也是男人征服女人的手段么? 纪初桃想不出答案,凝神间脸上的燥热倒是消散不少,不觉赞叹道:“你好厉害,知道如此多东西!” 轻软的声音,夸人时很甜。 祁炎于是调开了视线,低沉的嗓音传来:“高高在上的人,怎么知道蝼蚁的生活。” 他抱臂侧首的样子英俊而又冷酷,眉骨到唇鼻的线条尤其好看。 纪初桃笑着咬了口糖葫芦,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暗指。 再往前走,就到了玄真观。 祁炎情不自禁地慢下脚步,深沉的视线掠过明丽的少女,落在玄真观旁的僻静小巷中。 那里是宋元白与他的约定之处。 他的眸色微不可察地一暗,许久,语气平常道:“玄真巷径直通往街心,殿下可要从那儿走?” 祁炎对京都街市了如指掌,知道许多闻所未闻的事。纪初桃不疑有他,颔首道:“好。” 说着,她又被玄真观门前的大树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株生长了百余年的柿子树,足有六七丈高,枝干虬曲,颇为壮观。玄真观主大方好客,树上的柿子向来都是任人摘取的,此时初冬时节,柿子大多已被采穷苦百姓摘走,只有最顶上的零星几个摘不到,便留着挂在树梢供鸟啄食。 “好高啊——”纪初桃后退两步,抬手遮在眉间,仰着头看那枝头红彤彤熟透的柿子,睫毛被冬阳染成淡金的光泽。 她喜欢一切颜色鲜妍的东西,糖葫芦,柿子,橘子……恰到好处的灵动鲜活,却并不惹人讨厌。 “我可以摘两个柿子带回去么?”纪初桃突发奇想。 宫里都是加工好了的柿子饼、柿子糕,好吃虽好吃,终究是死物,不如枝头挂着的好看。 身后的两个侍从都不会爬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霍谦倒是有办法,他刚弯弓搭箭,就见祁炎漠然地越过他,缓步走至柿子树下站定,抬掌朝着粗-壮的树干一拍。 也没见祁炎如何用力似的,百年古树打了个冷颤般一抖,吧嗒吧嗒掉下两个橙红透亮的柿子来,被祁炎顺手接住。 自始至终,他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游刃有余得不像个凡人。 霍谦默默收回了弓箭,退回五步开外。 祁炎将刚摘来的柿子递给了纪初桃,姿态洒脱。他的手很大,指节修长,可以单手握住两个柿子。 纪初桃将糖葫芦往侍从怀里一插,空出手来接过柿子,却不经意间触碰到祁炎的指节。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但想起二姐的教诲,指尖一顿,硬着头皮没有退缩,努力如常道:“多谢小将军。” 祁炎垂下手臂,指腹无意识碾了碾她触碰的地方,提醒她:“现在还不能吃,涩。” 纪初桃眼里含着通透的笑意,似是探究和好奇,仰首看着祁炎:“祁将军,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了?” 简直变了个人,都不像那个冷冰冰凶狠的他了。 祁炎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小公主,想起了那些奇怪的策略。 好像是,先要道歉? 他在想些什么呢? 纪初桃想:他做这些事,真的是二姐说的那样吗? “书房那晚,是臣误会殿下了,多有冒犯……抱歉。”祁炎语气有些生硬喑哑,但说出来,也没有想象中难为情。 浮云缓缓自头顶移过,两人都卸下重担似的,各自松了口气。 纪初桃也回看着他,仿佛早就料到了会这样似的,眼里没有奚落也没有意外,对他道:“那,你以后不要那样做了……” 祁炎淡淡“嗯”了声。 “其实,本宫也有不对,对下人管教不严,还有……”她埋头嗅着柿子的果香,耳尖有些红,小声说道,“还有那些图,不是本宫的东西,更不是故意让你看见的。” 明明是寒冬季节,祁炎却觉得有些热。 好在纪初桃没有再继续挑起他的回忆,话锋一转,凑上前看他:“那,我们便算和好啦?” 祁炎又“嗯”了声,嗓音有点儿哑沉。 纪初桃轻快地“呼”了声,借花献佛,将手里的柿子分给祁炎一个,弯着眼温柔道:“这个送你,柿子送世子,事事如意。” 天高云淡,她雪白手腕上的银镯折射出清亮的光泽。 于是那只柿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祁炎的手里,带着她香软的体温,沉甸甸的,但又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走罢,天色不早了。” 纪初桃道,一行人按照祁炎先前定下的捷径走去。 但到了玄真巷门口,祁炎却止住了脚步。 “怎么啦?”他突然停步,纪初桃险些撞上他的背。 祁炎负手望着悠长僻静的巷子,指腹摩挲着那只手里温暖的柿子,片刻,调转方向道:“换条路。” “不是说走这条路近些么?” “别的路更有趣。” “是吗?” “嗯。” “天这么冷,好像要下雪了呢!祁炎,你喜欢雪吗?” “不喜。” “……”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一只熟透的柿子吧嗒砸在地上,溅出甜蜜的汁水。青石砖的街道上,一黑一浅两道身影并排而走,如同镌刻在画里。 与此同时,玄真巷深处。 寒风袭过,宋元白打了个喷嚏,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 墙角里猫着七八个蒙面大汉,眉毛上凝着一层冰霜,瑟瑟发抖。 “宋将军,这都两个时辰了,您说的人怎么还没来?”说话的人牙关打颤,冻得稀里糊涂的,“会不会弄错时辰地点了?” “他记性好着呢,不可能弄错!”宋元白抖着脚取暖,不耐地朝巷口张望一眼,心道怪了,祁炎怎么还没来? “不会不来了吧?” “闭嘴!这是一场硬战,谁也不许退缩!”宋元白挨个在他们脑袋上拍了一掌,凛然道,“这是军令!” 众人偃旗息鼓,重新打起精神盯住巷口。 半个时辰后…… “要不,散了吧?”弱弱的声音响起。 宋元白面色铁青,指节捏得咔嚓咔嚓作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祁、炎!” …… 翌日,宋府名下酒楼。 “祁炎!你这混蛋!”祁炎一进厢房,便见一个“疯子”扑了上来,悲愤大喊道,“你知不知道老子冒着寒风等了你多久!” 祁炎单手格挡住宋元白挥过来的一拳,顺势一扭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啧”了声不耐道:“你发什么疯?” “呵,我倒要问你!说好的配合你演一出英雄救美,你为什么不来?!”宋元白桀桀冷笑,反手又是一拳。 于是另一只手也被祁炎制住。 “……” 宋元白气喘吁吁,翻了壳的王八般被按在墙上,心如槁灰。 “闹够了没有?”祁炎松开他,在凭栏旁的案几后撩袍坐下,衣衫依旧熨帖齐整。 相比之下,宋元白像是个摧残后又被抛弃的小媳妇,红着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昨天冻太久,有些风寒了。 “给我个解释,为何放弃计划?”宋元白整理好衣衫,余怒未消,气势冲冲在祁炎对面坐下。 “假。”祁炎给自己斟了杯酒,一个字做了交代。 宋元白寻思着不来假的难道还来真的?“获取三公主的信任,里应外合”这个策略不是你敲定的么?然而刚要质问出声,却见祁炎听见他腹诽似的,眼刀一横。 宋元白怂了,泄气道:“罢了罢了,三公主身边有个侍卫还挺厉害的,这招英雄救美确实粗糙了些,不如从三公主的喜好入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三公主近来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或是想做的事?”宋元白揉着手腕问。 祁炎换了个姿势,望着阴冷灰沉的天,思索片刻,道:“雪。” 她说过,想去看雪。 “这就是了!”毕竟是万花丛中过的狗头军师,经验丰富,宋元白很快又生一计。他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带着鼻音道:“这次绝对给你来个不假不俗的!” 祁炎眸色一动:“说说看。” 说罢倾身向前,如此这般低语一番。 “可靠吗?”祁炎十分怀疑。 “此计需天时地利人和,乃我压箱底的手段!别说是三公主,便是石头见了都会动情!宋元白一脸自信。 说到这,他又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祁炎一眼,摸着下巴嫌弃道:“就是你这衣裳需换一换。年纪轻轻,却整天穿着黑不溜秋的,届时往三公主身边一站,衣裳融入夜色,只见一个头在空中晃荡,岂不吓人?” 祁炎不语,想把宋元白的头揍去空中晃荡。 …… 十月底的风就像是刀刮似的猛烈,然而这两天却忽然安静了下来,阴沉无风,只是冷得人指头疼。 公主府,一室暖香。 府令晏行是个风雅之人,除了能将纪初桃的公主府安排得井井有条,更是饱读诗书,精通金石字画,来呈送账本时粗略扫了眼纪初桃正在描绘的丹青,便指出了画卷中亭台的布局稍有欠妥。 与他谈论经史,也能侃侃而谈,却不让人觉得卖弄才学。 纪初桃很是好奇,问道:“晏先生明明有经纬之才,为何不去考取功名入仕呢?来本宫这儿做府令,未免太屈才。” 晏行敲着折扇,笑吟吟道:“每年贡生秀才数以万计,考中之人能有几个?倒不如来殿下面前混个眼熟,说不定还能仰仗殿下举荐,一步登天。” 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显然是在玩笑,纪初桃便顺着话茬道:“若本宫有这本事,祁将军早就洗去污名,官复原职了。” 正说着祁炎,祁炎就来了。 “祁将军——”纪初桃在屋里朝他挥手,尾音轻快上扬。 祁炎从外头进来,披着一身寒气,步伐总有种大刀阔斧般的沉稳,冷淡扫过纪初桃身边的晏行。 晏行笑意一顿,随即慢悠悠地起身,朝纪初桃拢袖一躬:“殿下先忙,晏某告退。” “祁炎,你在忙什么呢?”纪初桃将那幅画错的游园图揉成一团,随口问道。 “太史局已测过天象,明夜戌时八成有雪。到时候你设法将三公主约去东街朝露楼的飞天画桥之上,记住一定要在画桥之上,那儿视野最好……成败在此一举,不许不来!” 分别前宋元白絮絮叨叨许久,祁炎决定再信他一次。 “听闻明夜有雪,”挺拔强大的少年逆着殿外的寒光站着,没什么表情,发出他的第二次邀请,“殿下想去看看吗?” 纪初桃抬起杏眼看他。 “……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戏码。若是男人拿这些东西哄你,可要擦亮眼睛。不过,也不要急着拒绝,男人嘛,须吊着他才好。” 耳边回响起二姐的耳提面命,字字珠玑,简直比纪初桃的预知梦还要精准! 她并不羞涩慌乱,望着祁炎深邃张扬的眉眼,扑哧一笑:“好呀。” …… “所以,他约你今夜去赏雪?” 承平长公主府中,纪姝懒懒抬眸看了眼云墨低垂的天色,的确是个雪夜。 看来,是蓄谋已久了。 “你应允了?”纪姝又问。 纪初桃不太好意思,托着腮轻轻“嗯”了声,诚实道:“因为实在好奇……二皇姐,你说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去了不就知道了?”纪姝唯恐天下不乱,又暗自佩服纪妧的手段高明。 放一个祁炎在纪初桃身边,无疑是为她开了一扇禁忌的大门。自此明刀暗箭,爱恨贪痴,哪一项不会逼着她成长? “记得多带几个侍卫,远远跟着。”纪姝提醒纪初桃。又见她只穿着普通的藕粉冬衣,素面朝天,便问道,“你就穿成这样去?” 纪初桃张开双臂转了圈,左右看了看,“这样挺好的呀。” “便是你这张脸生得再好,也不该如此暴殄天物。”纪姝眼眸一转,随即吩咐侍从,“去将尚服局新送的那套石榴裙取来。” 小半个时辰后,落地铜镜中映出一个红裙小美人窈窕的身姿。 镜中的自己一身大袖织金石榴裙,鬟发轻绾,轻眉杏目,额间一点花钿,与嫣红的唇色交映,精致之余更添了几分娇媚秾丽。她光是清清落落地站在那儿,便令整间暖室都亮堂起来。 纪初桃抿了抿唇,小声道:“会否太艳了些?不过是去看场雪而已……” 纪姝对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屈指弹了弹纪初桃的额头,哼笑着说:“傻子,这可不仅是赏雪,更是一场无形的交锋,谁落在下风,谁就是被掌控的那一个。” “来,我教你如何应对。”纪姝拖着长长的笑,在纪初桃耳边几番低语。 与此同时,酒楼厢房内。 “衣裳换好了没?”宋元白沏了杯茶水,朝着屏风后那道矫健的影子打趣道,“要不要帮忙啊,祁炎?” “不用。”祁炎沉声道,随手将换下来的墨色武袍搭在屏风上 。 “真不用帮……”宋元白端起茶盏,却在见到屏风后走出的那人时骤然呆住,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祁炎显然误会了宋元白的反应,冷淡道:“我换回去。” “不是……别!”宋元白丢了茶盏,忙揽住祁炎的肩,将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忽的大笑起来。 “你是祁炎吧?”宋元白不怕死地伸手去捏祁炎的脸,上气不接下气道,“换了身打扮,倒比我更像小白脸!” 祁炎目光一凛,抓住宋元白作死狗爪反剪于身后,按在墙上。 宋元白:“……” 一气呵成的动作,六亲不认的痛感,看来是祁炎没错了。 酉正,夜色笼罩,华灯初上。 祁炎差人传了口信,并未回公主府,而是直接去了约定见面的地点。 这身衣物太过繁琐,银袍玉带,束缚得很,弄得人颇为不自在。祁炎倚在坊门之下,习惯性抱起双臂,忍着想要将身上累赘脱掉的不耐,等候纪初桃的到来。 “我打听过了,三殿下偏爱温润君子。相信我,你现在的模样定能让三殿下挪不开眼!”宋军师如是说。 若是这招没用,他定要将宋元白的脑袋拧下来当凳子坐…… 正想着,马蹄声靠近,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街口。 两名侍从先行下车,放下踏脚,继而一只纤细白嫩的撩开车帘,一袭如火红裙的少女弯腰从马车里下来。 当她抬起眼,温柔的视线与自己交织,祁炎情不自禁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站直了身子。 喧嚣褪去,四周悄静。金钗花颜的三公主站在那儿,红褶裙上落着灯海的金粉,明丽得像是从灯火中诞生的精灵。 第24章 初雪 这招就叫做反…… 京都的夜景从未有过的奢华热闹,成串的各色彩灯不要钱似地燃烧,通宵达旦。 纪初桃下了马车,目光在坊门前的人群中巡视一圈,定格在一身银白锦袍的高大少年之上,不由微微一怔。 她轻轻歪头看了许久,方迈动轻缓的步伐向前,迟疑唤道:“……祁炎?” 纪初桃不施脂粉时只是灵动精致,妆扮起来方觉祸国殃民,往那一站,满街灯火都黯然失色,眼里只看得见红裙鲜妍的色彩。 祁炎总算收回了视线,松了松过分燥热的貂裘,低低“嗯”了声。 他今天难得没有穿凌厉沉稳的黑衣,而是换了身亮眼的织银锦袍,同色锦貂披风,白玉腰带勾勒出矫健的腰肢,墨发以玉簪半束在头顶,另一半披在肩头,比平日更显年少意气,再配上那样出色的容貌…… 若非眉眼里藏不住的锋芒桀骜,纪初桃险些以为他是谁家走出来的温润公子,难怪方才不敢相认,实在是和平时差别太大了。 纪初桃在他面前站定,扑哧一笑,杏眸中盛着潋滟的灯火,“真的是你啊!怎的是这副打扮,本宫险些都认不出你了!” 她眼里有惊讶,但还不至于像宋元白说的那样“挪不开眼”。祁炎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心里将不靠谱的宋某人暴揍一顿,嗓音沉了些许:“很奇怪?” 纪初桃摇了摇头,鬓边的步摇随之晃动,折射出细碎璀璨的光芒。她笑道:“不奇怪的,就是感觉和平时的你很不一样。” “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偶尔换一换风格,能使人眼前一亮,吸引姑娘的注意。爱情的萌发,都是从留意一个人开始的。”临行前宋元白言之凿凿,如是说道。 计划尚在意料之中,祁炎神情缓和下来。 起风了,满街灯笼摇晃,恍如光河涌动,不知哪家铺子的油纸被风吹得漫天飞舞,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纷纷举起袖子躲避。 “唔!”纪初桃站在街边,一个没留神,被匆忙路过的行人撞了个踉跄。 祁炎下意识伸手扶了把,单手便轻而易举地稳住了她的身形。 风停,纪初桃飞扬的发丝落下,蝶翅般鼓动的袖袍如瑰丽的晚霞收拢,眉心的嫣红花钿像是燃烧似的灼目。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纪初桃已不似之前那般害羞薄面,自己退开了身子,往里边挪了些许,呼了口气道:“谢谢你,祁炎。” 祁炎收回手,目光从她染了薄薄胭脂的唇上撤离,觉得有些热。大概是这身碍事又累赘的披风弄的。 时辰还早,东街画桥尚有些距离,两人便顺着往来络绎的人群朝观景处漫步而去。 瓦肆之间,顶盘子的碎大石的,吞刀的喷火的,杂耍艺人们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纪初桃看得目瞪口呆,眼里映着火光。 祁炎没心思看这种幼稚的表演。 和他一样心不在焉的,还有人群中那些被纪初桃吸引了目光的男人。更有甚者,借着街道拥挤,不住往纪初桃身边挨近,偏生她看得入神,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危险”一无所知。 这般毫无戒心,活该她被骗。祁炎莫名不爽,眸色如刀,冷冷刺向身边男子。 那意图搭讪的男子打了个寒颤,瑟缩片刻,又默默退了回去。 表演临近尾声,喷火的那名赤膊汉子将铜锣翻面,挨个从围观之人面前走过,用锣面接住那些哗啦啦扔进来的铜钱。 纪初桃下意识回首,要唤侍从来给钱,谁料一回头只看到了攒动的人头,侍从不知被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而此时,赤膊汉子已经讨到了她面前。 纪初桃愣住了,下意识看了祁炎一眼。 祁炎也好整以待地看着她,明明做温润才子打扮,笑意却有些痞。 “祁炎……”纪初桃声音轻轻的,有些难为情。 祁炎不说话,等着她开口相求。能看到纪家的长公主为几枚铜钱折腰,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这个,能不能赊账?”她继而问。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祁炎剑眉一挑,丢了一颗碎银在铜锣之中。 “走了。”他道。 纪初桃察觉到了他的不满,小步跟了上去,宽慰道:“放心,银子回去后定还你。” 上次祁炎买了一根糖葫芦给她,回府之后,纪初桃便命人还了他一盘白花花的银铤。 想起此事,祁炎眉间的郁色更浓了些,“不用。” “要还的。”纪初桃认真道,“我不能随便花你的银子。” 当然,其他男人的银子也不能随便要,长公主就要有长公主的尊严。 从最近开始,她便有些莫名其妙的较真。祁炎停了脚步,试图套话:“哦?殿下为何不能花我的银子?” 纪初桃当然不会出卖纪姝,灵机一动,理直气壮道:“你是我府上客卿,理应是我照顾你,焉有反过来之理?” 祁炎斜眼看她,“殿下记错了,我并未答应做客卿。” 纪初桃不在意地笑笑,反问道:“可若不做客卿,还能做什么呢?” 她站在一方灯火下,明亮无忧,却看不到隐藏在深处的黑暗。 祁炎看着她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最近,他似乎总是在出神。 一阵夜风拂来,吹面不寒,先是一片洁白飘飘落下,继而是两片,三片,纷纷扬扬……冬日的第一场雪随着轻风飘然降临人间,融入着万千灯海之中。 “下雪啦!” “瑞雪兆丰年哪,好兆头!” 拥挤攒动的街道像是一下舒缓下来,不少行人驻足抬首,欣赏漫天连成一片的雪色。 “祁炎,真的下雪了!”纪初桃喜笑颜开,摊开娇小的手掌去接空中飞舞的雪花,仰首时,眼睛被灯火镀成漂亮的琉璃色,眉间的花钿像是活过来似的娇艳。 柳絮般的轻雪落在她的鬟发和眼睫上,冰冰痒痒,她笑起来,甩了甩头,鬓角的步摇珠钗跟着一晃一晃。 祁炎沉默地站在她身边,幽深眸中倒映的影子小小的,也跟着一晃一晃。 时辰快到了,祁炎收回目光,顶了顶心神,将纪初桃带去了约定的飞虹画桥之上。 所谓“飞虹凌空”,是两座酒楼之间建造了一条凌空的拱形长廊,横跨街道,专供贵族登高望远之用,可俯瞰京都盛景。 祁炎已让宋元白提前清过场,画桥之上并无旁人,祁炎带着纪初桃登上画桥。宋元白选的地方极好,既可以避雪,又不会阻碍视线。 黛蓝的夜空触手可及,楼下是繁华的夜市,连接天上人间的,便是这场恰逢时宜的大雪。 纪初桃指尖微红,趴在画桥雕栏上往下看,脸颊绯红,惊喜道:“好高啊!祁炎你看,雪越来越大了!” 祁炎却觉得京都的雪太轻太温柔了,不像漠北的雪,顷刻间便能覆盖一地尸骸。 每次想到这些,他的心便会更冷一分。 纪初桃没有察觉祁炎眸中的幽暗,吸了吸鼻子,闻着空气中食物的馨香道:“若是有些热食,边吃边赏雪就好了。” 桥下不远处,便是卖饮食果子的摊位。祁炎收回飘飞的思绪:“殿下在此稍等。” 酒楼有跑腿的伙计,但宋元白说过:东西要自己亲自去买,姑娘才会感受到你的诚意…… 也不知是什么没道理的白痴规定。 祁炎下楼,买了些方便携带的糕点和肉脯,回到酒楼下时,刚好见门外有三个衣着华贵的纨绔在同掌柜争吵。 那几人也想去画桥上喝酒赏雪,谁知却被告知有人提前包下画桥了,不由大动肝火,闹着要掌柜将人赶出来,把位置让给他们。 掌柜的不住赔笑,见祁炎拎着吃食进门,顿时如蒙大赦,擦着汗道:“就是这位公子定下了画桥……” 为首那名纨绔顺着视线望去,一愣神,随即松开掌柜的衣襟,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哟,这不是祁将军吗!” 祁炎也认出了这个满脸油腻匪气的男人——忠勇伯世子刘宗。 两年前,刘宗因嫉妒祁炎的功绩,便想了个损招在他酒水里动手脚,结果被祁炎被揍得一个月下不来床,从此彻底结了梁子。 祁炎步履不停,权当他是空气。 若是他还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军少将军也就罢了,偏生沦落成女人的玩物了还这般傲气。刘宗气不打一处来,咬牙拦住祁炎的去路,嘲讽道:“入了公主府就是不一样,瞧这身打扮,不愧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滚开。”祁炎冷冷道。 刘宗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羞辱他的机会,非但不让开,反而堵得更紧,言辞越发露骨:“爬女人床的滋味怎么样啊,祁炎?哦,我给忘了,你可是喝了春-药都没反应的,应付得过来么?该不会是……” 他神情猥-琐,故意说一半留一半,于是身边那几个纨绔都配合地哄笑起来。 祁炎没说话,绕开刘宗往旁边走去,将手里的吃食搁在了案几上。 刘宗以为他落败,正洋洋得意之时,却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凌厉的拳风!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如沙袋一般飞去了墙上,又重重砸回地上。 祁炎动手时不喜欢废话,身手干脆利落,能一招解决绝不用两招。 解决完碍事的杂碎,祁炎气定神闲地整理好略微凌乱的衣袍。这身衣服华而不实,束手束脚,揍人的时候很碍事。 他不耐地扯了扯繁琐的衣领,随手拿起桌上的油纸包,吃食尚且都还热着。 抬眼间,不由一顿。 祁炎眼底的狠戾还未消散,与楼梯上站着的纪初桃对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无言。 仅是一瞬的停顿,祁炎神色如常,朝纪初桃走去。 若非刻意做戏,没有人能伤到他。在狱里如此,送到公主府时如此,在承天门下亦是如此…… 她看到了,他一直在骗她。 上楼时,祁炎猜想:那些策略出师未捷,也许要在今夜彻底结束了。 画桥之上,一下恢复了夜的宁静,唯有满城灯火还热闹着。 因为下雪,很多摊位都收工了,游逛夜市的人也都纷纷找地儿避雪。纪初桃捧着祁炎买回来的新鲜糕点,四周安静得只听见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本宫见你没回来,便想下楼找你。”纪初桃打破沉静,解释道,“祁炎……” 祁炎倚在雕栏上,心里已经猜到她会说些什么假惺惺的规劝之词。 “……你有没有受伤?”轻软的声音传来,没有意料中的苛责伪善。 祁炎眸色微动,勾起一个不像笑的笑来:“殿下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纪初桃“嗯”了声,想了想,分了一包吃食给祁炎:“你饿不饿呢?” 她倒是挺擅长借花献佛的。祁炎顺手接过油纸包,却没有吃,只是扭头望着黛蓝的雪夜。 纪初桃大概能猜到他在介怀什么。 他的试探、戒备、敌意,还有承天门下故意放水的那一招……纪初桃即便当时没有看出端倪,后来也都明白了,只是不愿戳穿。 祁炎的强大,她早就在梦里领教过。 何况她下楼时刚巧听到了一些对祁炎的零碎嘲讽,并非好话。 戌正。 尖啸升空的烟火打破了沉静,一支又一支,在黛蓝的夜空中炸开朵朵荼蘼,如梨花,似繁星。 “祁炎,快看!”纪初桃果真喜欢这些,连吃的也顾不上了,微微前倾身子撑在雕栏上,赞叹道,“好美!” 大雪天的烟火美得令人趁醉,映着满城灯海,似是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在眼前汇集,交织成一幅绚丽的画卷。 祁炎站在她身侧,眸中落着烟火的光,晦明难定。 他垂眼,目光落在纪初桃搭着雕栏的手上。素白纤细的手,指尖是漂亮的樱粉色。 “……放一场烟火,风花雪月都齐了。到时候烟火最盛之际,你与三公主站在雪中,在她最快乐的时候轻轻握住她的手,揣在怀中焐热……试问哪个姑娘能抵挡得了这般攻势?一定能成!” 宋元白好像是这么说的,还给这招取了个名字,叫做“趁热打铁”。 祁炎抬起一只手臂朝她靠近,却在即将碰上那只细嫩的小手时顿住,片刻,修长的手指缓缓蜷起。 算了,管他的策略!没有纪初桃他一样能完成他想做的事。 烟火还在继续,纪初桃后知后觉地发现祁炎一直没说话,不由好奇地瞥过眼来。 刚好看见祁炎蜷起手指,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他望向远方,侧颜安静冷硬,却没有看烟花也没有看灯海,竟没发现纪初桃偷偷投来的视线。 他刚刚……应是想抓自己的手罢? 二姐说,一般这个时候男人都会牵着姑娘的手,握在掌心呵一口气,然后假惺惺问:“你冷不冷哪?” 若是太单纯,就会被这招哄骗得头晕目眩,任人摆布。 想到这,纪初桃心下一横,飞快地握住了祁炎缩回去的手,杏眼干净没有一丝杂念,轻轻问:“祁炎,你冷不冷呐?” 二姐说了,这招就叫做“反客为主”。 第25章 撩动 那你在脸红个什么…… 黛蓝的夜空被烟火照绚丽非常,染着五色的光。 画桥廊下,祁炎浑身一僵。 他常年习武,手掌宽大,纪初桃一只手应付不过来,便将另一只手也用上,柔软的十指轻轻合拢,将对方握在掌心。 到底是第一次主动做这些,握上祁炎手掌的那一刻,纪初桃的勇气已经用了一半,悄悄抬起眼眸,撞上一道深沉炙热的视线。 祁炎倚着雕栏看她,侧颜线条清晰冷峻,烟火的光映在他的眼里,明暗不定,随着光影的交错,明时炙热如火,暗时幽黑似潭。 他的指节保持着微蜷的姿势,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纪初桃白皙泛粉的指尖。两人手掌的对比就像是大人之于稚童,热铁之于软玉,他只需轻轻翻掌,便能将她一双手轻而易举地包在掌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祁炎咬了咬牙,攥起的手指僵硬如铁,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心底那股燥热。 纪初桃见到他这般冷沉的面色,心里一咯噔:明明自己抢了先机,可祁炎的反应怎和二姐说的不太一样? 他只是缄默地站着,既没有惊慌失措,亦不曾意乱情迷。 正思索哪一步出了问题,却忽的感觉掌心下的男人手紧绷如铁,压迫感极强的力度。纪初桃甚至听到了一声指骨攥紧的咔嚓声…… 她忽的想起了方才祁炎用这只拳头揍了那群欺辱他的纨绔,仅剩的一半勇气也没了,咽了咽嗓子,染了浅光的睫毛微颤,缓缓松开了手。 她不想临阵退缩,可是…… 祁炎好像不喜欢这样啊。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奇怪,只有聒噪的烟火还在砰砰绽放不停。纪初桃将无处安放的手重新搭回了雕栏上,拙劣地岔开了话题,支吾着笑道:“你的手很热,应是不冷的。” 手背上的温软离去,祁炎皱了皱眉,缓缓眯起了眼眸。 一阵风拂过,万千灯海荡漾,细碎的雪花从廊檐下飘入,落在纪初桃嫣红的裙裾上,于是白的越发纯洁,红的越发妖艳。 砰—— 气氛正僵持着,烟火绽开万千细柳银丝,银丝垂下,又在天边哗啦啦化作满天繁星。 纪初桃微微前倾身子,眼中也像是盛着万千星光似的,朝天边一指道:“祁炎,你看!” 话还未落音,却见结实的长臂伸来,猝不及防地反握住了她指向天边的葇荑素手。 纪初桃一怔,下意识侧首,却见祁炎高大的身躯逼近,握着她纤细的腕子抵在雕栏上,倾身将她堵在他落下的影子里。 攻守对换,形势陡然翻转。 纪初桃慌了:二姐并没告诉她,祁炎还会这招啊! 祁炎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黑而凌寒眼睛盯着纪初桃明艳的脸庞,沉沉问道:“殿下如此行径,是不怕臣了?” 原本是不怕的。纪初桃没出息地想:但是现在……有些难说了。 祁炎逆着光,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手上没有太用力,将自己那股难以排遣的燥热化作的低哑的揶揄:“难道就不怕臣像那晚一样,对殿下做出些不可饶恕的事情?” 他说的是书房那晚。 勾起那些荒唐羞怯的画面,纪初桃脸一热,忙将手从他掌心抽离。 她的阵脚已有些乱了,大概察觉自己的气势太弱,她又鼓足勇气和祁炎对视,额上的花钿如血般嫣红,轻声道:“你不会的。” 祁炎浅浅嗤了声,问:“殿下为何笃定?” 纪初桃眸光闪烁,呼吸轻轻的,看着他说:“因为你知道,若是你勉强本宫,本宫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所以,他才一改常态,转而采用怀柔之策,又是逛街又是看雪。 纪初桃心里都清楚着呢。 闻言,祁炎忽的笑了声。 不是冷笑或是嗤笑,而是眉目含光,像是在大漠篝火中饮酒纵歌的那种年少轻狂。他单手撑在栏杆上,俯下身子,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正此时,一束烟花冲天而起,绽放出一大朵红蓝相间的荼蘼。在烟火声最热闹的时候,纪初桃看到祁炎薄唇轻启,低低说了句什么…… 纪初桃倏地睁大了眼睛,眸中落着璀璨的光,满是不可置信。 她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否决,然而不擅撒谎的性子却迫使她发不出声音来。祁炎却是淡淡地退了回去,挺腰负手,捕捉到了天边最后一朵烟花的余韵。 烟花总算停歇,四周静得出奇,一切尘埃落定,只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撞击着胸腔。 “雪停了。”祁炎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摩挲着,突然道。 纪初桃看了眼廊外,灯火阑珊,人迹寥寥,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几片碎白间或飘落。正心神恍惚,肩上落了一件带着体温的锦貂披风。 很干净,很温暖。 披风大且长,都快拖到了地上。纪初桃半张脸埋在锦貂领子里,腮上浅红未褪,有些惊异地抬头。 祁炎并未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用意,依旧是那副冷酷的样子,侧对着她道:“回去罢。” “……嗯。”纪初桃呼出一口白气,轻声应允。 薄薄的雪覆盖了京都的屋檐,也掩藏着二人的心事。 祁炎送纪初桃上了马车,他自个儿却没打算上去,只低沉道:“殿下先回府。” “那你呢?”纪初桃有些疑惑,保持着上车的姿势顿足回首。 阑珊的灯火下,苍雪映着红颜,纤腰一抹,还是这般楚楚动人。 祁炎站在一丈开外,风雅的锦袍与雪同色,微哑道:“忽然想起有些私事,须得去处理。” 纪初桃知道这只是他的借口,但并未阻止,只颔首道:“那……你早些回来。” 不同行也好,纪初桃需要时间来镇定心神,复盘方才发生的那场“交锋”。 马车里有手炉和暖香,锦貂披风的存在便显得有些多余。纪初桃轻轻解了那件不合身的宽大披风,团了团抱在怀里,望着小案上缱绻的纱灯出神。 一刻钟前,最后一朵烟花落下,祁炎身上镀着浅红的一道光边,俯下身对她低语: “臣很好奇,殿下的背后,究竟是哪位高人在出谋划策呢?” “啊!”马车摇晃,纪初桃将脸埋在锦貂毛之中,发出一声难为情的低呼。 原来,祁炎什么都猜到了…… 太可怕了,他如何知晓的?自己的这些“手段”在他面前定是如儿戏般,一眼就能看透罢? 亏自己还不知恬耻地去握他的手,满心以为这招“反客为主”定能扳回一局,让他看到长公主的厉害之处。 可是他……他浑身硬得像块石头似的,根本就不为所动,甚至还能将她的情绪操弄于鼓掌! 若是二姐知晓她今夜“落败”,定会很失望罢? 二姐能轻而易举掌控男人的那些手段,放在祁炎身上,怎么就不管用了呢? 回想起方才被祁炎死死压制住的气场,纪初桃又羞怯又不甘,拍了拍燥热的脸颊打起精神,心道:没关系,今夜失败了,以后还有机会。 下一次,绝对不能再临阵怯场,绝对不! 纪初桃抱紧了怀中的披风,暗自下定决心。 …… 坊门下的积雪落下,噗地一声砸在祁炎的脚边。 他目送着纪初桃的马车远去,缓缓吐出些许燥热的气息。 夜已深了,街头的灯笼将尽未尽,像是渴睡的眼。微冷的风拂过,带来一股极淡的浅香,祁炎嗅了嗅袖口,那里有在纪初桃身上沾染的味道,奶香奶香的,很好闻。 明明已经解了披风,可还是很热。祁炎皱眉脱下外袍搭在手中,抬手松了松两片交叠衣襟,几度深呼吸,强迫混乱的思绪恢复冷静。 定神,他微微侧首,余光瞥向身后的铺子。 从一开始,他便察觉十丈开外的铺子后,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着他。 解决他们耽搁了些时间,幽静的小巷里,祁炎看着被手刀劈晕的两名黑衣人,伸指挑起他们衣裳的下摆,果然在腰间看到了两枚军中才有的令牌。 他擦了擦手起身,将黑衣人露在巷口外的脚往里踢了踢,这才踩着薄薄的积雪,朝与宋元白约定的酒楼走去。 二更天的梆子声沿街敲过,厢房中,宋元白打着哈欠正昏昏欲睡之时,祁炎推门进来了。 这次,他倒没有翻窗。只是天寒地冻的雪夜,他却臂上搭着外袍,只穿了件雪色的中衣便走了进来,一身寒气。 “你怎么穿成这样了?我那百两银子一件的锦貂披风呢?”宋元白傻眼地看着他略微凌乱的单薄衣裳,而后想到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祁炎反手带上门,自顾自在案几旁坐下,沏了一杯酒。 “算了,衣裳不重要。史局的预测还真准,没白浪费我那两车烟花。”宋元白抻了抻腰坐在祁炎对面,身子前倾,迫不及待地问道,“今晚的计划进展如何?看你这副尊荣,该不会是……” 祁炎斟酒的动作一顿,仿佛又闻到了指尖淡淡的女儿香。 “顺利。”祁炎望着酒盏冷冽道。 酒水中荡漾着粼粼的灯光,像极了她那双因慌乱而微微闪烁的水杏眼。 捕捉到他那片刻的失神,宋元白一愣,敛了笑意。 他看了眼祁炎的耳根,露出一个狐疑的眼神:“……真的?” 祁炎别过眼,侧颜依旧冷峻,淡淡道:“一切皆在掌控之内。”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个鬼啊!!! 宋元白恨不能揪住这人的衣襟猛烈摇晃,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句:“那你在脸红个什么!!” 第26章 过招 这就叫‘后发制…… 塞北的风冷冽,吸入肺中像是吞刀子般难受。面前关山兀立,城外黄沙万里。 祁炎再次梦见了十六岁那年关山的雪夜,年逾花甲的祖父披甲执锐,朔风卷起他黑色的战袍猎猎,浓密的须眉上苍白一片,挂着冰霜。 而他的脚下,是折断的兵刃和成堆战死的尸首。他的眼前,是颓坯破败的城墙和敌军滚滚的狼烟。 他受朝廷之命诱敌深入,血战七个日夜,却直到死,也没有等到朝廷许诺的援兵。 祁炎记得祖父弥留之际的样子,原本高大魁梧的老将军躺在榻上,被褥上全是血,却几乎看不到身体起伏的轮廓,血沫染红了他的白胡子,每呼吸一次都能听见淤血堵在他胸腔里的“喀喀”声。 他用粗树皮般皲裂的手,颤巍巍将穷奇墨玉交到了祁炎手中,告诉他:“老夫气尽,将随先帝而去,回想此生戎马,叛过忠过,已无憾矣!唯挂念孙儿祁炎,生性桀骜,多慧近妖,恐因老夫之死而生事端……” “……今将穷奇军信物予吾孙炎儿,若有一日不得已要动用此物,愿炎儿是用它去保护重要之人,而非是去背主弃义之事……切记,切记!” 祁炎跪在榻前,双手接过这块沾血的墨玉,将它紧紧地攥在掌心。 然而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 他看见自己亲手将墨玉解下,挂在了一名女子柔嫩的脖颈上。 那女子穿着嫣红的嫁衣,身上浅浅的软香氤氲,一如昨夜烟火之下,姿容绝色的小公主一袭火红的石榴裙,轻轻握着他的手吐气如兰。 还未看清梦中那女子的脸,祁炎便觉察到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 骤然惊醒间,他已探手循着脚步的方向抓去,下一刻,熟悉的惨叫声响彻厢房。 “是我是我……嘶快放手,痛痛痛!!”宋元白的手被祁炎反扭在身后,痛得龇牙咧嘴,整个人呈麻花状扭曲。 祁炎定神松手,将他推开。 “天快亮了,我只是好心来叫醒你!”宋元白翻了个大白眼,扭了扭生痛的手臂。 祁炎从小榻上起身,揉了揉眉心。 昨夜他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纪初桃水润微颤的眼眸和温柔的女儿香,原以为将心事藏得很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动摇,却被宋元白一语戳破。 祁炎自小就是个自制到近乎可怕的人,他不允许自己有超出掌控之外的发展,索性留在酒楼过夜,没有回公主府,借此平复躁动了一晚的心神。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连素来只有黑暗血腥的梦里,也会出现那样熟悉温软的女儿香。那块穷奇墨玉是祁家的命门,他绝不可能赠给任何一个女人。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罢?”宋元白打断了他的思绪,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笑吟吟打趣祁炎,“要么,咱们换条路走?昨儿夜里,你可是连梦里都喊着殿下的名字呢!” 祁炎一顿,随即冷嗤:“我从不说梦话。” 见没有诈到他,宋元白颇为无趣地撇撇嘴。 不过,宋元白的话却像是投石入水,在祁炎的心中荡开些许暗流。梦里祖父的死和温软的香交织,一冷一热,拉扯着他的思绪。 祁炎握紧了手指。 片刻,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冷静。 “计划不变。”祁炎站起身,顺手取了搭在榻沿的外袍利落穿上,矫健的身躯在黎明晦暗的光线总显得沉稳有余。 宋元白欲言又止,最后只长长叹道:“好罢。不过,我建议你与三公主的关系可以稍微缓缓,尽量减少与她相处的机会。” 祁炎穿衣的手一顿:“为何?” 一提到感情攻略,宋元白自是说不完的怪招:“我问你,昨夜三公主有无对你含情脉脉,举止比往常亲昵些?” 祁炎沉思。 回忆起那双握住自己的细嫩小手,以及她注视过来的那双通透眼眸,祁炎的手指无意识屈了屈,声音哑沉几分:“嗯。” 宋元白颔首:“这可是个好兆头!证实你已在三公主芳心中留下了一席之地。” “那为何不乘胜追击?”祁炎轻轻皱眉,定神敛心,自觉在宋元白对面盘腿坐下。 熹微的曙光透入窗棂,照在案几上。两人就像是在传授绝世兵法的师徒,严阵以待。 “兵法有云,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用在感情上亦是同理。若持续不断取悦三公主,她便会将你的好当做是理所当然,而不加以珍惜,这样,你就已然落于被动局面,难以施展咱们的最终计策。” 宋元白下意识摸着下颌,侃侃而谈:“所以,你要在‘趁热打铁’之后,再冷落三公主一段时间,哪怕她抓耳挠腮地问你为何不理她……” “她不会抓耳挠腮。”祁炎打断他。 纪初桃永远都是优雅灵动的,站在哪儿都是一幅美画,绝不会做出有辱斯文的动作。 “……那只是个譬喻,不重要。总之你一定要稳住,待三公主失落之际,你再去寻她,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让她的心绪为你一个人起落。” 宋元白一锤定音,“这就叫‘后发制人’,俘获芳心。” “……”祁炎漠然看着宋元白,问道,“你用这种烂招骗了多少姑娘?” 宋元白一噎,揉着鼻尖,眼神飘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意这些作甚!若心软,只会一败涂地。” 不过经过宋元白这一番歪理打岔,祁炎梦醒后的那种沉郁情绪倒缓和了不少。 他倒了杯茶饮尽,将茶盏反扣在桌面上,起身道:“走了。” “对了,险些忘了正事!那边尚在等你回复,你决定好了么?”宋元白问。 祁炎侧首,眉目张扬幽暗,道:“去告诉纪因,若想与我合作,便将他埋在公主府眼线供出,为我所用。” “这……行,你还真敢开口。”宋元白苦笑。 想起昨夜情形,祁炎剑眉一皱:“还有一事,昨夜在画桥酒楼动了手,你去处理一下。若有损耗,记我账上。” 他本来不在乎忠勇伯家如何兴风作浪,但至少,不要因此事牵连到纪初桃。 “成。”宋元白手作喇叭状拢在嘴边,朝着祁炎的背影道,“别忘了啊!后发制人!” 话为落音,门已被哐当一声关上。 鸡鸣时分,长信宫烛台未尽,纪妧已起来梳洗,准备临朝听政。 近来她常感疲乏,晨起时总是精神不济。秋女史一边给她揉着太阳穴省神,一边汇报道:“忠勇伯卯时就来了,现今跪在门外,说要见您。” 纪妧闭目道:“他不去崇政殿候着,来本宫这儿作甚?” 秋女史道:“说是他儿子昨夜被镇国侯世子当街打了,想请您做主,讨个公道。” “祁炎?”纪妧悠悠睁眼,“有意思。” 想到个主意,纪妧吩咐道:“你去告诉他,祁炎现今是谁的人,就让他去找谁讨公道。” 秋女史按压穴位的指尖一顿,垂首敛目,行礼道:“是。” 辰时,永宁长公主府。 “哈秋!哈秋!”纪初桃掩唇,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娇弱的身子也连带着一颤一颤的。 “殿下昨夜在雪中玩得太久了,莫不是要风寒。”挽竹摸了摸纪初桃的额头,似乎有点儿热,于是更焦急了,着急忙慌地唤来内侍,“小年!你快去请太医来,殿下好像起热了!” 纪初桃浑身无力,脑袋沉沉的,的确不舒服。她尚且惦记着昨夜下的那场大雪,呼着热气瓮声道:“院里的雪多厚了?让他们留着别扫,本宫还要去赏雪的。” “您就是因看雪而冻坏了身子,可别再惦记着了!殿下快躺下,别起来了。”挽竹拧了块冷毛巾敷在纪初桃额上,将她冻得一哆嗦。 虽说昨夜看雪发生了许多事,但依旧是快乐大过沮丧的,她并不后悔。 脑中仿佛又浮现出长灯映雪的盛况,她脸颊红红的,悄悄拉高被子,缓缓吐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正思绪混沌,忽闻门外内侍通传:“殿下,门外忠勇伯求见。” 纪初桃还未说话,挽竹气呼呼道:“殿下正生病呢,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见?” 内侍说了理由,挽竹道:“殿下不能见客,快回了他。” “等等……” 听闻忠勇伯是为儿子被揍而来,纪初桃想起昨夜在楼上所见,祁炎穿着最飘逸的白衣,却落着最狠的拳头……不由心里一咯噔,勉强撑起身子道,“让他去偏厅等候,本宫随后就来。” “殿下!”挽竹着急。 “是很紧要的事,本宫必须要处理。”说罢,她略一思索,喘息着对挽竹道,“你让拂铃悄悄出府去找一个人,再把霍谦唤来……” 说罢几番耳语,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快去,越快越好!” 挽竹拗不过她,让人取了驱寒丸给纪初桃服下,下去安排。 纪初桃一去偏厅,便见忠勇伯夫妇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道:“殿下!殿下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有什么话,伯爷起来说。”纪初桃头晕无力,强撑着仪态在上座坐下。 “昨夜犬子夜逛,被殿下府上侍臣祁炎无故痛殴,致使伤势严重,至今尚未能下榻!” 忠勇伯故意咬重“侍臣”二字,轻蔑之意不言而喻,拱手道,“还请殿下交出凶犯,替老臣讨回公道!” 纪初桃接过宫婢递来的温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没说话。 忠勇伯夫妇本就是冲着纪初桃心软人善而来,能趁机狠狠压死对头祁家一次,出出恶气……谁知纪初桃并没有传闻中那般没主见、好拿捏。 见她半晌没回应,忠勇伯夫妇一拱手,扬高声音重复道:“请殿下交出凶犯!” 祁炎回到公主府,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拂铃本奉纪初桃之命,在这里等着祁炎,不让他露面搅入乱局。但祁炎听说忠勇伯为了他那废物儿子来给纪初桃施压,长眉一皱,冷着脸便走了进去。 “人是我打的,忠勇伯有什么话,不妨和我当面对峙。”他身形挺拔,步伐沉稳,短短几句话便无端生出一股沉稳凛寒之气。 见到他进殿,纪初桃和忠勇伯皆是一愣。 纪初桃暗自握紧了杯盏,思绪混乱地想:他怎么来了?不是让拂铃拦着他吗?若是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自己护不住可如何是好? 忠勇伯一见祁炎,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朝他一指道:“凶犯在此!快拿下,去我府上跪下赔罪!” 明明是他儿子先挑衅侮辱了祁炎,他却避重就轻,恶人先告状!就冲这品性,纪初桃便不想温和待他。 她轻轻皱了皱眉,语气严肃了些许:“这里是本宫的府邸,不是衙门,伯爷一口一个凶犯,是拿本宫当悍匪头子么?” 她声音虽轻软微哑,态度却不怯懦。 忠勇伯夫妇对视一眼,气焰低了下去,老老实实躬身垂首,嗫嚅道:“这……臣并无此意。” 纪初桃这才松开眉头,看了沉稳站在自己身边的祁炎,不知为何有了底气。稍稍冷静,她轻声道:“昨夜本宫也在,有幸目睹了当时情形。但本宫也不是以权欺压之人,既要公道,到底真相如何,也不能光凭你我一面之词。来人,传人证!” 霍谦将酒楼掌柜带了过来。 掌柜颤巍巍看了看忠勇伯,又看了看纪初桃身边冷漠英俊的祁炎,记忆回到两刻钟前。 “祁将军知道,忠勇伯和他向来不对付,一定会用此事大做文章。祁将军还知道,忠勇伯定会重金收买你,让你将口供改成他想要听的话,但你要明白……” 宋元白将佩剑往桌上一拍,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乜眼道:“你要明白,为了区区蝇头小利而构陷三公主的人,赌上身家性命和皇族作对,这笔生意划不划算?” 还有公主府里那个拿弓箭的侍卫,更是不好惹! 回忆到底为止,掌柜的暗自打了个哆嗦,噗通低下头跪下,将昨夜的情形一一复述清楚。 一番话听下来,忠勇伯由最开始的胜券在握骤然变成震惊,继而脸色铁青,瞪着掌柜不语,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憋屈样儿。 忠勇伯本来早就花重金买通掌柜篡改口供,将责任尽数推到祁炎身上,可不知为何又临时反水…… 他顺着掌柜唯喏的视线望去,定格在祁炎身上,随即咬紧牙关。 是他!一定是他又动了手脚。 可毕竟是蠢儿子失言在先,自己收买在后,怎么都不占理,忠勇伯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真相就是如此,本宫会管好自己的家臣,也请伯爷教好自己的儿子。”纪初桃一语定音。 忠勇伯夫妇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还被反将一军,挤出一个难看的假笑,青着脸走了。 将人证也送走,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纪初桃鼻根燥热,呼出一口气,看向身边的祁炎。 其实她也发现了,从一开始,那掌柜的一直在偷偷看祁炎的脸色,似是对他颇为忌惮。 再想起掌柜这番流畅到一点波折也没有的供词,纪初桃心里已有了底:大概还是祁炎悄悄插手,做好了收尾,这才没有给心术不正之人以可乘之机…… 祁炎这人,根本就是强大到不需要她的保护呢。 他留在公主府里,也一定是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罢? “他伏低做小,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二姐的话犹在耳畔,又想起昨夜烟花下,他那狡慧而富有侵略性的话语……昏昏沉沉的,身体如紧绷的弦撑到极致,眼一黑朝前栽去。 落入一个结实硬朗的怀抱。 …… 纪初桃病了几日,在榻上躺着不能出门,正无聊,二姐纪姝来探病了。 “忠勇伯的事我听说了,倒没发现,你为了那小子可以做到这种地步。”纪初桃以前最怕这种繁琐人情,这次为了祁炎出头,倒颇叫人意外。 “这么说来,雪夜那晚,你是拿下他了?”纪姝坐在榻沿,笑着戏弄病中的妹妹。 提及此事,纪初桃脸一红,缩回被子里。 见她如此,纪姝一愣,眯着眼意味深长道:“你莫不是,又被他压制住了罢?” 被子里难堪地“唔”了一声,小脑袋点了点。 第27章 醋意 纪初桃正站在另…… “所以,每次他有逾矩的行径,你就露怯了?”纪姝问。 “我……控制不住。”纪初桃气虚道。 只要祁炎一逼近,狭小的空间内充斥着他炙热的气息,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梦里成亲后的画面,想起他凶而缠绵的吻和她哽咽的泪水…… 就像是白兔之于苍狼,无论如何强撑,“危险”来临时依旧有着本能的战栗。纪初桃抓着被子,觉得自己才降下的高热又烧起来了。 纪姝嗤笑了声,裹了裹狐裘,十根苍白的手指拢着手炉:“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你是帝姬,他是臣子,若敢违背你的心意对你用强,必是犯上死罪。以那小子的格局,会做这般因小失大的事?” “我也想过,他并非鲁莽冲动之人。可是……” 可是梦里那些,还有书房那次,她是真正感受到了祁炎身上散发的压迫气场,不像是在玩笑。 “有时候,男人会用恼羞成怒来掩盖自己的心事。越是对你疾言厉色,则越是暴露了他当时心境的动摇。” 纪姝一针见血,眯着眼缓缓道,“小废物,你不该在那时退开的。” 若她当时再坚持一会儿,败北的就是祁炎那小子了。 “那……那若是再遇到这般情形,我该如何做?”纪初桃从被子下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好奇问道。 “亲他。”纪姝红唇一勾,语出惊人,“撩完就撤,别给他反应的时机,自乱阵脚的就会是他了。” “……” 纪初桃两颊飞红,恨不得缩回被子中,摇头道:“我不要!” 亲吻是只能和心爱之人做的,怎能随随便便给出呢?就算祁炎是梦里预知的驸马,但现在……现在就是不行! 纪姝对妹妹的反应毫不意外,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诱哄她:“你不想被他拿捏住弱点,被他牵着鼻子走罢?” 纪初桃捂着发烫的脸,点了点头。 她想要帮祁炎,但并不会为了他背离自己的心愿,更不会将自己变成他用以牵制大姐的把柄。 纪姝道:“但是,你又想救他。” 被子下的脑袋疯狂点头。 纪姝笑了:“那除了降服感化他,让他为你所用,你还有别的法子?” “虽说如此,”纪初桃想了想,轻声道,“可总觉得,这样的手段不太好。” “他如何对你,你就如何反击他,有什么不好?何况你我这种身份的女人,除了一颗心不能拿出去玩,别的尽管放开手脚,及时行乐才是正事。” 纪姝绕着鬓角垂下的黑发,眼里的笑凉薄而又风情万种,“男人虽坏,可在榻上还是有些用的……以后,你便会知晓了。” 并不是很想知晓呢。纪初桃哭笑不得。 可是又觉得二姐好厉害,能将那么多男人教养得服服帖帖的,连北燕质子那么身份复杂的一个人,都在她面前俯首帖耳。 若是祁炎也…… 纪初桃忍不住幻想一番祁炎像李烈那样听话的样子,而自己则像二姐那样……不知为何,心里有种莫名的鼓噪,像是愉悦,又像是羞耻,一个岔神咳得面红耳赤。 宫婢慌忙入内,给她顺气的顺气,倒水的倒水,忙成一片。 “我又说什么刺激到你啦?”纪姝挑眉讶异,无情奚落道,“不就是提了句男女之事么,至于把你吓成这样?怕男色如鼠,哪里像我纪家的公主。” 纪初桃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着宫婢的手饮了茶水,眼尾浮现一抹桃红,没敢说自己方才想到了什么。 刚缓下来,便听见内侍送了不少拜帖并锦盒过来,里头都是宫里和京都各府听闻纪初桃病了,差人送来的珍贵药材。 不管用不得用得着,都是一份心意。 纪姝粗略地扫了一眼,随意问道:“那小子来探过病不曾?” 纪初桃倚在绣枕中,愣了愣神,方知二姐说的是祁炎。 遂摇了摇头。 “病的这些时日,一次也没有?”纪姝眯起眼道。 “他是外臣,自然不能随意进我寝殿。”纪初桃对纪姝的这番话感到疑惑,并不觉得祁炎这些天未出现有何不对。 “就算不能相见,托人问话还是可以的。”纪姝若有所思。 若是以前他与纪初桃关系僵持之时,不见也就罢了,态度缓和之后避而不见,反而不正常。 纪姝想了想,改口道:“索性晾着罢,不必找他。” 纪初桃眨眨眼:这又是什么道理?方才,二姐不还让她“亲”祁炎么?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疑惑,纪姝哼笑一声:“就是心中突然不太爽快。我和男人玩时,就不喜的就是他们忽冷忽热的那一套。” “忽冷忽热?”纪初桃一知半解,心道难道祁炎也是这样吗? 想起上个月被自己逐出府去的那几个男侍,纪姝笑得有些凉,“譬如故意疏远,或是和别的女子牵扯不清,以此惹女人争风吃醋……都是些雕虫小技,愚蠢至极。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趁早踢了。” “记住,不要给男人伤害你的机会。”她道,“只有坚守这条底线,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 自忠勇伯闹事之后,祁炎已经有小半月不曾见过纪初桃。 虽说宋元白再三强调,此时应暂时冷落她一段时日,让她着急困惑,方能进行下一步攻心之战。 但祁炎总觉得有些不靠谱,纪初桃病得太久了。 那日在厅堂,她发着高热晕倒在自己怀里时,脆弱得好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烟霞,那么轻,那么软。 想着这些,他心中总是有股难掩的焦躁。没有纪初桃的这些时日,明明生活只是回归到了往日的孤寂乏味,他却怎么过都不顺心。 夜里,他去见了琅琊王纪因的人。 大概是他的脸色太过阴沉不耐,气势凌寒,那边犹疑了许久,还是交出了一份名单——是他们埋在公主的暗线,当做双方合作的诚意。 祁炎扫了一眼,名单上是个内侍的名字。 祁炎记忆极佳,又刻意留意过公主府的布局和人员安排,几乎瞬间就将这个名字和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联系起来。 他知道这个内侍并不是琅琊王最后的筹码,他一定还有其他埋得更深的暗线。不过无碍,只要有了突破口,他迟早能牵扯出纪因身后藏着的那条大鱼…… 那才是,真正有资格和他谈判之人。 “……拜托祁将军了!”纪因的谋士拢袖一躬,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祁炎没说话,将那份写了名字的纸笺折好,搁在烛台上点燃,推门走了出去。 冷冽的风呼啸而来,街上黑沉沉,空荡荡的,没有十里灯火,没有大雪下红裙嫣然的明丽少女。 等到回过神来之时,祁炎已经避过巡夜的侍卫,潜入了纪初桃的寝殿旁。 纪初桃寝殿周围有那霍谦的侍卫蹲守高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并未翻-墙上屋檐,而是从抄手游廊入内,熟稔地避开内侍,将自己藏在寝殿后窗的阴影中。 他并不是去见纪初桃,只是确认她的病有无大碍。他抱臂靠在黑暗中,任凭北风呼啸,神情冷冽地想。 “咳咳!”屋内传来几声熟悉的咳嗽声。 她怎么还在咳?祁炎皱起了眉。 吱呀——门开了,是宫婢端着药碗进去,哄她喝药。 细碎杂乱的交谈,纪初桃说了句什么,宫婢无奈道:“殿下先喝药,明日奴婢们再去买,可好?” 又是一阵窸窣,随即宫婢惊呼起来:“殿下吐了,快传太医来!” “是药太苦了,殿下受不住……” 闻言,祁炎眉头皱得更深些。 许久,殿中的纷乱总算平歇,灯灭了。 “……方才殿下闹着要吃糖葫芦,可这个时候,去哪里买糖葫芦呢?”宫婢们轻手轻脚地掩门退出,低声交谈着走远了。 风吹过,后窗的阴影外空荡荡的,已没了祁炎的身影。 那晚,宋家酒楼发生了一件怪事。 与东家关系极好的那位黑衣公子深夜造访,既不是来找东家,也不是来吃宵夜,而是让厨子想法子做了几串糖葫芦,一声不吭地带走了。 第二日,天晴。 马上到了年关,食邑上交的肉食赋税,以及府中需要采办的年货繁多,进账出账皆是大数目,须得长公主本人亲自过目落印。因此一大早,晏行就拿着账簿和礼单前来求见纪初桃。 刚走至殿前,晏行便看见到门外雕栏的醒目处搁着一个油纸包,走进一看,方知是七八根红亮剔透的糖葫芦。 “奇怪,零嘴怎会出现在这儿?” 他左右四顾一番,见无人认领,便猜想是哪个下人替纪初桃买来的,毕竟只有主子的东西,才会这样随意搁放。 送东西之人应还有别的要紧事,来不及将此物送进殿就走了。想到此,晏行便将糖葫芦一并带进了殿。 见到吃食,纪初桃果然很高兴,脸上气色红润了不少,笑吟吟看着晏行道:“晏先生怎知本宫想吃这个?难为你一大早买来。” 晏行一怔,刚要解释,纪初桃却是嗅了嗅糖葫芦的甜香,岔开话题道:“是要采办年货了么?” 晏行也就避开糖葫芦的来历,答道:“是。宫里的意思,殿下今年刚乔迁建府,年宴理应隆重热闹些,采办的东西很多。” “正好今日天晴,太医说本宫大病初愈,要多出去走动走动。”纪初桃合上账簿,微笑道,“有劳晏先生准备准备,本宫和你一起去街上采办,叫上……” 她本想说叫上祁炎一起,可是祁炎都十来天不曾找她了。 “叫上什么?”晏行久久没有听到她的下文,笑着问道。 “唔……没什么。”纪初桃微微叹息,她还记得二姐的叮嘱呢。 …… 年关时节,十字街的灯笼都换了簇新的红色,青檐残雪,热闹更甚往昔。 说是采办年货,晏行自然不会让纪初桃跟着一起劳累,而是带她逛了逛市坊间新年的热闹场景,看个新鲜。 糖果子铺前人多,晏行便抖开折扇,伸臂护住纪初桃,不让她被人流冲撞到。 他生性风雅,一柄折扇在他指间灵活转动,可以随意抖开或合拢。 纪初桃觉得他转扇子的动作十分好看,便好奇道:“晏先生的扇子,是如何转得这般灵活好看的?” 晏行一笑,将展开的折扇抛掷空中转了个漂亮的花,又顺手接住,大方道:“殿下想学,可要在下教您?” 纪初桃有些兴致,想了想,点头道:“好呀。” 与此同时,街道的另一边,一黑一白两名武将漫步而来。 “你是说,你没去找三公主,三公主也没来找你?”宋元白摸摸下巴,皱眉道,“没可能啊!以我浪迹花丛多年的经验,当一个女子开始在意你的时候,适时的距离能让她更牵肠挂肚,怎会……” 说到这,宋元白恍然,拍着祁炎的肩道:“我知道了!定是三公主太害羞,便是心急如焚,也不好意思主动来寻你!” 送了糖葫芦后石沉大海的祁炎满心不耐,冷冷瞥着宋元白:“最好如此。” “你有过女人么?没有罢。知道女人的心思么?不懂罢。听我的准没错!”说着,宋元白指了指街边卖胭脂水粉和玉饰的摊位,“现在估摸着火候也差不多了,你送个信物之类,在三公主最胡思乱想之际给她一个惊喜,她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百依百顺!” 祁炎皱眉,在摊位前站定。 那些胭脂水粉他不感兴趣,玉饰做工粗糙,想必纪初桃也看不上这等俗物。想了想,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雕花的银质长筒上。 “公子好眼力!这可是西域产的千里镜,能望见百丈之外的景物,是个稀罕物!无论是送人还是自己用,都是绝妙!”小铺老板拢着袖子,将此物吹得天花乱坠。 祁炎拿起千里镜,搁在右眼处试了试,的确能看清远处的细节,连十丈开外酒旗上的小字,还有路过行人的脸皆是一清二楚。 有了此物,再想要获知纪初桃的动静,或许就不用翻-墙跃瓦了……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千里镜对准了糖果铺子前,霎时气势一凛,如阴云聚顶。 千里镜圆圆的小视野中,只见宋元白口中那个会对自己“死心塌地”的纪初桃正站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两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正含情带笑地把玩着同一把扇子! 第28章 取代 晏府令会不会取…… 冬日的阳光是绵软温和的,落在屋檐上,斑驳的残雪闪耀着金子般的碎光。 晏行的手算是顶好看的,不似祁炎那般宽大有力,但也算是修长白皙,转动扇子时,儒服的衣袖轻轻飘动,别有风雅之态。 “扇子呈闭合状态之时,殿下可用拇指食指捏住扇柄末端,绕过中指,再从无名指往回转……这样,借用手腕巧劲,回到中指时抖开,将扇面抛起,落回掌中,恰似雀尾开屏。” 行人较少的道旁,晏行示范了一个相对简单且优雅的转扇动作,然后将折扇合拢递到纪初桃面前,笑着道:“殿下来试试?” 纪初桃握住扇子的另一端,接了过来。 她领悟力极强,扇子虽转得有些慢,但指尖灵活,别有一番文雅可爱之意。只是腕上力度稍稍不足,抛扇子时角度有误,没能接住。 一时风起,吹得人衣袍翻飞,纪初桃眼睁睁看着扇柄在她指尖打了个滑,扇面歪歪扭扭朝一旁飞去。 正暗自惊呼,却见斜地里修长的胳膊伸来,戴着玄黑护腕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柄扇子。 风停,浮云掠过,在檐下投下一抹静谧的影子。 纪初桃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见着了祁炎冷峻英挺的面容。阳光给他高大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却化不开他那如墨深沉的眼眸。 纪初桃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他,微微惊异,望向他的眸光澄澈,轻声道:“祁炎?” 半个月没见,初雪的那个夜晚仿佛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可只要他站在面前,那场烟火下欣喜与慌乱交织的“败局”,便争先恐后地浮现脑中。 祁炎将扇子攥在手里,并未归还,冷冽的眼眸扫过晏行,然后轻轻落在纪初桃身上。 贵气明丽的少女今日穿着藕荷色的冬衣,裹着雪貂毛的斗篷,这样颜色的妆扮常人难以驾驭,浓一分显俗,淡一分显黯,但穿在纪初桃身上就刚刚好,更显得肤□□致,见之可人。 病一场,她好像瘦了些。 可是,原来她也会对着晏行笑,就好像当初对他一样。在她眼里,自己和晏行或者别的男人终究没有不同。这种感觉真是糟糕。 “好巧,殿下也在这。”祁炎压抑住起伏的思绪,喑哑道。 “是呢。”纪初桃微微一笑,“祁将军在此处作甚?” “随便闲逛。”他垂下了眼。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她本来还担心祁炎在自己府中无聊,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没有她,祁炎照样能过得很好…… 她本想要回那把扇子,毕竟是晏行的东西,可才刚张嘴,便见祁炎淡然将手负在身后,扇子也跟着藏去了身后。 祁炎皱着眉,轮廓冷峻,纪初桃反而不好开口。 晏行本人却是毫不在意,笑问道:“殿下不是还要去吃西街的茶点么?现在正是好时机。” “啊,是。”晏行一提醒,纪初桃倒想起来了。 祁炎嘴角一扬,眼里却没有笑意,清冷道:“晏府令倒是能干,管理公主府中事,还要管公主身外事。” 晏行淡淡一笑:“那也好过有些人什么都不管,连殿下病了也不闻不问好。” 祁炎握着扇子,淡淡道:“但至少,我不会越俎代庖,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去给主子邀功。” 晏行一愣,莫名想起了那包搁置在寝殿外的糖葫芦。 两人一来一回,虽然面上和谐,但纪初桃却嗅到了莫名的火-药味。 祁炎好像,不太喜欢晏行呢。 一个是自己的府令,一个是重要的客卿,纪初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帮着谁都不太好。 想了想,只好岔开话题道:“那……就不吃茶点了,本宫也累了,回府去吧。” 晏行自然笑着应允,朝着祁炎一拢袖,是纪初桃喜欢的那类温润公子。 祁炎只觉得刺眼。 待纪初桃跟着晏行离去,祁炎站在原地,喉结几番滚动,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嘎吱作响。 他闭了闭眼,反手揪住身后那道鬼鬼祟祟试图溜走的身影,咬牙道:“宋、元、白!” 因为好奇祁炎的反应,而跟过来看戏的宋元白被逮个正着,挤出一个讪笑:“哎,在呢在呢!” 祁炎望着宋元白,冷冷一笑:“她太害羞?” “……” “死心塌地?” “……” “百依百顺?” “……” 翻了这么大的船,宋某人慌了,在祁炎死亡的审视下支吾道,“我觉得……问题不在攻略,而是出在三公主身上。” 他这些招数是用来对付普通女子的。那些姑娘没有什么身份和见识,如蒲柳一般只能依靠男人生存,所以若男人稍稍冷落她们,便会慌乱得不行。 但他忘了,祁炎面对的是纪初桃,是皇权庇护下最尊贵的少女,围绕在她身边的狂蜂浪蝶自然不会少,而且都是天下最好的,少了一个祁炎,有的是人取代他的地位。 祁炎显然也明白了这点,眼里的冰刀都快将始作俑者戳成筛子。 “你别急,我还有办法!真有办法!”宋元白抬手护在身前,连连后退两步,冥思苦想许久,小声道,“要么,你也找个姑娘同行,让三殿下也醋一回?” 不知哪句话惹怒了祁炎,他面色一寒,将手中的扇子朝宋元白掷去,冷沉道:“滚。” 宋元白笑嘻嘻的,顺手接住扇子,追上祁炎道:“别生气嘛,容我再想想对策。” “这次,我自己来。”祁炎道,眉峰锋利的弧度,显得有些清冷。 再信宋元白的话,明日纪初桃就该忘了祁炎是谁了。 “我劝你要稳住,感情朦胧模糊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一旦戳破,朱砂痣也会变成蚊子血……” 身后,宋元白絮叨地说着,忽的“咦”了声,展开手里的扇子道,“咦,这把扇子上的题字竟是飞燕体。” 祁炎对书画并不算精通,见宋元白大惊小怪,便问道:“又如何?” “飞燕体是前丞相沈老独创的字体,因其收笔锋利似燕尾而得名,不过自从沈老被革职抄家之后,便很少有人再临摹这种字体了……”宋元白摸着下巴,压低声音。 祁炎侧首扫视扇面,目光微沉,思绪一闪而过,心里压抑的那股烦闷愈发明显。 与此同时,街道另一端。 五彩的风车在货架上转动,纪初桃脚步慢了下来,回首望去,只见各色人群来往,糖果子铺面的檐下,已没了祁炎的身影。 “殿下在看什么?”晏行温润的嗓音传来。 “没什么。”顿了顿,纪初桃收回视线,心想:方才,祁炎是有话相对自己说么? 然而人都不见了,她只好呼出一口气道,“本宫府中尚且珍藏了些折扇,晏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回去挑几把拿去罢。” 毕竟晏行的那把扇子在祁炎那儿,约莫也拿不回来了。 晏行拢着袖子,眼尾一点朱砂若隐若现,婉拒道:“扇子在下还有许多,时常也是用完就丢,并非什么重要物件,就不夺殿下所爱了。” 虽说如此,纪初桃回府之后还是差人送了晏行一把新扇子,当做补偿。 日落,暮鼓三千。 “你听说了吗?殿下今日送了晏府令一把扇子,当做信物呢!”廊下,两个挂灯笼的内侍在窃窃私语。 “晏府令大冬天摇着新扇子到处晃荡,便是不想看见都难呐!”另一个内侍嘿嘿道,“你说,晏府令会不会取代祁公子,成为三殿下身边新宠?” 先前那人道:“我倒巴不得早些取代呢!晏府令多好啊,又会做人又会办事,温文尔雅的,岂不比那位强?” 一墙之隔,祁炎从树上跃下,身上落着夜的清寒。 方才那两个内侍的话,他都听见了。明知不该在意,可脚步却像是不受控制似的,朝着纪初桃的寝殿行去。 走出几丈远,他又顿住,望着公主府熟悉而又陌生的灯火,嗤笑自己突如其来的愚蠢念头。 深吸一口气清寒的空气,他定神转身,却在见到迎面走来的纪初桃时再次一怔。 纪初桃也看到了他。刚刚燃起的灯笼下,富丽的小公主美得像是一幅颜色饱满鲜妍的画。 “祁炎!”纪初桃朝他走来。 或许是有了晏行,初桃待他不似之前那般形影不离,但也从不会苛待冷落他。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倒真有点儿像公主之于客卿,尊敬有加,亲密不足。 看上去挺不错,可祁炎并不满足,不知名的野心在阴暗处恣意膨胀。 “小将军,今日宫里送了新鲜鹿肉,晏行说大家可以一起炙鹿肉吃。”纪初桃的声音轻柔雀跃,带着小小的期许,“你一起来么?” 晏行的名字格外刺耳,祁炎皱眉,漠然道:“臣要回去探望父亲,不来了。” 当然是假话,那个家,早已名存实亡了。 纪初桃“唔”了声,随即很快打起精神,热忱道:“那本宫让人留一些,等你回来吃。” 祁炎薄唇动了动,扭过头道:“不必了,多谢殿下好意。” 他略一抱拳,随即与纪初桃错身而过,大步走开。 纪初桃望着祁炎的背影,烟眉轻蹙。 方才,他是生气了吗? 祁炎最近怎么怪怪的?要么很长时间不出现,即便遇见了,也是说不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难道……难道他是在公主府里呆腻了么? 纪初桃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不由沉思:看来,二姐教的那些用不上了,得尽快洗清他身上的罪名,还他自由才行。 …… 祁炎快步转过回廊,握拳抵在廊柱上,眸若黑潭,暗流涌动。 明明他想说的话不是那些,可为何一见到纪初桃,或是听见晏行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会偏离自己的掌控,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第二日,纪初桃去了长信宫一趟。 纪妧的面色不太好,多有疲色。 “大皇姐,太医怎么说?”纪初桃看着一向强势威严的大姐劳累至此,难掩心疼。 “无非是操劳过度,让好生调养。”纪妧披着外袍,嘴上说着要歇息,可批阅奏章的笔却一刻也不曾停下。 “皇姐,你还是歇一歇罢,晚一刻也不迟。”纪初桃劝她。 “年底百官御宴,礼部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松懈不得。皇帝又年纪太小,应该将心思放在治理朝政上,终归不放心,等忙完此事,再歇也不迟……” 话未说完,纪妧忽的掩唇咳嗽起来。 纪初桃忙给她拍背顺气,生怕大姐也像二姐一样,落了个终身病痛的下场。 那一瞬,纪初桃想了很多很多。 终于,她下定决心,轻声道:“皇姐,要不……我帮你?” 纪妧一顿,抬起上挑的凤眼望向她。这个妹妹在庇护下长大,眼里只见风月,不弄心计,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涉及朝事…… 纪妧眼一眯,露出几分笑意:“本宫之前那般教你,你都无动于衷,现在怎么突然懂事了?” 纪初桃抿了抿唇。 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皇姐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劳累至此,纪初桃怎能安心享乐? 何况,帮助大姐也是在帮助她自己。若能为大姐分忧,祁炎谋逆之罪便有机会洗刷干净,君臣释疑了。 “也好,你也长大了,不如试着操办宫宴。”纪妧将礼部的折子递给纪初桃,疲惫的凤眸中有了些许笑意。 她道:“永宁,除夕御宴就交给你了。” 纪初桃知道,大姐是借机试炼她的能力,亦是她“长大”的第一次起步。 她双手接过那封奏折,捂在怀中,重重点头。 从长信宫出来,正巧遇见了纪昭。 见到她手中的折子,纪昭好奇道:“这不是礼部御宴的奏章么,怎么在三皇姐你这儿?” 纪初桃含而不笑,温声道:“这个,算是一个考验。” 纪昭愣了愣,脸色很快恢复正常,笑着道:“那太好了啦!有了三皇姐助力,朕也会踏实许多呢!” 第29章 年宴 解决一个危机。…… 是夜,星月无光,北风凛寒。 “方才传来消息,这次除夕御宴是由三公主操持。”琅琊地界的某处府邸中,谋士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筒,将密笺递给暗处的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三公主经验不足,是个动手绝佳的好机会。王爷,您看……” 男人展开密笺扫了一眼,嘴角一扬:“按计划兵分两路,立即和那边联系,确认筹备是否妥当。” “是。”谋士应了声,顿了顿,又道,“王爷,属下倒觉得祁将军那儿,可以放一条线出去。” 琅琊王略一思索,明白了谋士的意思,便道:“也好,便将弃子给他,试一试这小子是否值得相信。” 扑棱的羽翼声,一只白羽信鸽掠过寒夜,朝暗潮汹涌的京都飞去。 距离除夕御宴只有半个月,纪初桃中途接手,事情杂乱如麻,礼部和宫里的官吏、内侍往来不绝,都快将公主府的门槛踏破。 虽说皇亲操办御宴,一般只需稍加监管便可,但纪初桃依旧不敢有半点松懈,每日卯时起,亥末睡,宴饮流程和器物布置都要亲自过目完善方能放心,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可亏得她记性超群,那么繁琐的流程和人事安排,她一次也不曾记错。 御宴前三天,为了省去往来车马奔波的时间,纪初桃索性搬回了永宁宫暂住。因是内宫,不能带外男,便将祁炎等人留在了公主府中。 大概是日间劳累,又许久不曾回宫里居住,夜里纪初桃睡得不甚安稳,又做起那些稀里糊涂的梦来。 只是这一次,梦里出现的不仅仅是祁炎。 依旧是那间富丽雅致的屋子,软烟帷幔,锦绣良床,她坐在窗边镜子前,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窗外,侍婢窃窃的声音传来。 “三公主似乎心情不佳,还是去向祁将军禀告一番罢。” “唉,若非成德八年御宴那场意外,大公主伤重卧榻,三公主也不至于伤神至此,不得已嫁来……” “嘘!休得胡说!” 梦里的声音瓮瓮的,像是闷在一个空荡的瓶子里,时近时远。 醒来时,纪初桃惊出一身虚汗。 方才梦里的那些声音有提及过,大姐在成德八年的年宴上遭遇意外……而成德八年,不就是今年么? 再回想之前已经应验的祁炎入狱,及琅琊王被流放出京之事,纪初桃不由打了个寒战,浑身血液倒流。 涉及到自己最敬重的亲人,她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可梦里没有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纪初桃忐忑了半宿,第二日一早便去礼部召集膳部、主客等人,将宴会当日的流程重新盘算了一遍,加派禁军值守,不断有人送了帖子进来,又不断有人领了命令出去。 “膳部将餐具都换成银的,膳房分好餐后,每一碟每一碗都要用银针试毒后方可呈上。从膳房到紫宸殿途中,送菜的宫人队伍需禁军护送,中途不得离开,违令者严惩不贷,这个便交由项统领负责。” “还有,羽林卫盘查入宫官吏需再仔细些,太医院随时待命。皇上和皇姐的身边,加派高手时刻护卫……” 直到日落西斜,安排妥当的纪初桃方长舒一口气,端起宫婢奉上的茶盏抿尽,润了润燥哑的嗓子。 “殿下,您忙了一天一夜,该歇会儿了。”挽竹心疼道。 纪初桃皱眉摇了摇头。身体已经很累了,但她睡不着,那个梦太让人胆颤惊心了。 她去了长信宫。 歇息几日,纪妧已经好多了,正在检查纪昭交上的策论。而纪昭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对面,不住偷瞄她的脸色,似是担心自己的见解不够好而受到苛责。 但纪妧并未说什么,放下策论道:“只是中规中矩。左相褚珩对史策颇有见解,皇帝若得闲,可去向他请教一二。” 纪昭自然求之不得,松一口气道:“朕记得了。” 见到纪初桃,纪妧曲肘搭在凭几上,朝她道:“除夕御宴之事,筹备得如何?” 纪初桃虽也敬怕大姐,但心底却是依赖她的。此时见她健健全全地朝自己笑,不由眼眶一酸,坐在她身边道:“尚可。” “那因何愁眉不展?”纪妧一眼看出了她有心事。 纪初桃不知如何开口,抿唇措辞许久,轻轻道:“大皇姐身子可大好了?若还有不适,可否多休息几日,别赶赴御宴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纪昭微顿,飞快地看了纪初桃一眼,轻轻摇头。 纪妧淡定些,沉静一笑:“永宁,你以为这种事能由得本宫选择么?此次宴会,北燕王族残部会进京上贡求和。” 她点到为止,纪初桃却是明白她的意思。 北燕国破,皇子被押送京都为质子,但北燕王族残部却依然蠢蠢欲动,试图复-国。此番说是求和,实则是试探大殷的虚实,把控朝政的长公主不露面,则必生事端。 以大姐的性子,必会去为纪家和皇弟镇场的。 “可是,我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连累皇姐。”纪初桃眉头皱得更紧些,忍不住多想。万一哪里出了纰漏,让噩梦应验…… “箭在弦上,你尽管放手去做。”纪妧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虚着眼轻笑道,“天塌下来,不还有本宫在么。” 一番话,纪初桃过于紧绷的心总算稍稍安定。 她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软声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年二十九,夜。 永宁长公主府。 一位脸上有雀斑、样貌平平的瘦弱内侍借着夜色的掩护,叩响了祁炎的房门,低声道:“祁公子,奴奉命来给您送吃食。” 高大的影子走近,投在门扉上。下一刻,房门从里拉开,只一眼,祁炎便想到了那份名单,认出此人就是琅琊王埋在纪初桃身边的眼线。 或者说,眼线之一。 那眼线并未多言,将食盒给了祁炎,便躬身退下。 回到房中,祁炎果然在食盒的糕点里发现了传信的密笺。 【御宴献舞,已着人混迹其中,伺机而动。】 祁炎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案几。片刻,他想到什么,眸中划过一抹暗色,将密笺揉成一团,顺手丢至炭盆中烧了。 窜起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眼中,泛出些许嘲弄。 密笺上明明白白写着明日御宴动手,刺客混在舞姬乐伶之中,却并未让祁炎参与其中。如果不需要祁炎配合,那为何要专程辗转告诉他计划? 只需略一思索,便能得出结论。祁炎冷笑:纪因那只老狐狸,是故意借此计试探他会否泄密呢! 按纪因谨慎多疑的性子,必有后手。 炭盆里的纸笺燃烧殆尽,化作一抹黑灰飘落。祁炎眼里映的火光也渐渐熄灭,重新化作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平静之下,思绪叠涌,使他短暂地分神。 御宴是纪初桃负责的,明日风起,不知乱局之中,她会如何置之。 脑中不由想起她明艳无忧的笑靥,祁炎眉头一皱,乱了呼吸,不由弹指灭了烛台。 也不知那股莫名的焦躁从何而来。黑暗中,唯有炭火的微光落在他苍狼般凌寒的眼中,明灭不定。 一夜北风紧凑,宫里宫外,皆有人满腹心事,一夜未眠。 第二日。 除夕御宴,百官朝贺。 以往纪初桃皆是坐在席位上享受,但这一次,她还有许多事要忙。 已经数日不曾好好歇过了,纪初桃担心面有疲色,还特意施了薄妆,花钿胭脂,更显一张脸明丽不可方物。 最后确认一遍宴席各部无误,纪初桃环视周围一眼,问道:“舞乐可都准备好了?” “回殿下,都备好了。”太乐署令回禀道,“乐伶排了新谱的曲目,随时待命。” 纪初桃扫过殿中角落就座的乐伶们,视线落在琴师身上,微微一顿。 那琴师感受到纪初桃的视线,略一颔首就座,双手抚在琴弦上。 见纪初桃望着琴师出神,太乐署令询问:“殿下,可有不妥之处?” 纪初桃觉得有些违和,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蹙眉半晌,她迟疑着走过去,随意问了问乐伶们:“你们新排的是哪支曲目?” “回殿下,是《太平乐》。”其中一个琵琶女答道。 纪初桃又缓步踱至琴师身边,似是无意道:“可否小奏半曲,本宫听听是什么音律。” 琴师与琵琶女对视一眼,颔首道:“喏。” 琴音苍茫,琵琶叮咚,纪初桃听了半曲,便含笑道:“果真是好曲目。” 她似是放了心,朝殿外走去。一出门,她的脚步乱了起来,皱眉低唤:“项统领!” 羽林卫统领项宽忙抱拳,问道:“三殿下,可是曲目有问题?” “曲子没问题,是人有问题。” 方才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宫中乐伶都是精挑细选的佼佼者,可方才那琴师抱琴抚琴的动作十分生疏,倒像个生手,走近一看,指节略微粗糙,虎口有茧,明显不是一个琴师应有的手! 那样的茧,纪初桃只在祁炎那样的武将手上见过。 再听他们的琴音,虽然流畅,却无花式意境,即便是生手练一两个月也能到达这般地步…… 若论书画音律,纪初桃有自信不会判断错。 心中不安更甚,纪初桃狠狠掐了掐指尖,定神道:“把这个节目换了,将那些乐伶统统带下去,好生盘查。” 项宽正色,一挥手,领着羽林卫将乐伶们带走了。出乎意料的是,那琴师并未反抗,十分顺从地被羽林卫带走。 片刻,项宽来报,果然在古琴里发现了暗弩机关,那琴师笃定是刺客。若在宴饮歌舞时发动机关,后果不堪设想。 纪初桃略微轻松了些,命人将此事传递给了大姐,交由她事后处置。 可心里还是不太安定,总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殿下,危险已经及时发现,您怎么还愁眉不展呢?”一旁的挽竹问道。 纪初桃也说不上来,望着其乐融融的大殿,蹙眉道:“总觉得,太顺利了些。” 也许,是她想多了罢。 微叹一声,刚要进殿,却见庭外远远走来一个熟悉颀长的身影。 祁炎一身墨色武袍,镂金护腕,在拂铃的引领下大步而来。 是纪初桃以客卿的身份,特意命人将他请进了宫。 紫宸殿外,小公主朝黑袍少年展颜微笑,一袭华美轻柔的织霞衣,乌发红颜,灵动得一如庆功宴上初见。 祁炎晃了晃神,维持面上的平静,朝她走去。 “祁炎,你来了。”纪初桃莞尔,额间的花钿嫣红若血。 雪夜下的软香和面前的笑靥交织,拉扯着祁炎汹涌的思绪。 “殿下。”祁炎按下锋利的心事,略一抱拳。 抬首间,他扫视了一眼殿中,不见乐伶舞姬,略一皱眉。喉结动了动,他负在身后的指腹无意识摩挲,许久,终是低沉问道:“殿中……怎不见歌舞?” 他不该开口的,即便没有点破刺杀计划,也依然犯了禁忌。 但张嘴询问的那一刻,身体完全不受支配。 他也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不愿听到什么,风云暗涌的眸子紧紧盯住纪初桃的唇。 “啊,那个。”纪初桃抿了抿唇珠,笑道,“因为发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换下去了。” 不耐摩挲的指腹停住,祁炎一顿,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松。 她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中那般无能。 “时辰到了,快入座罢,本宫给你留了位置。”纪初桃示意祁炎在自己身边落座,笑道,“今日你是本宫的客卿,谁也不能轻视你。” 宫宴井然有序,看得出纪初桃花了许多心血。然而百忙之中,她还不忘照顾自己的感受。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多此一举。一个已经停了军职的空名世子,有何好照顾的呢? 祁炎目光落在那个地位不算低的位置上,并未迟疑太久,坦然问道:“殿下为何邀臣赴宴?” 纪初桃率先就座,侧首看着少年挺拔的侧颜,杏眼干净,似乎在问“你这是说的什么傻问题”。 她道:“本宫想帮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做这些事,能证明本宫的能力。” 祁炎剑眉一动。 一直以来,他以为纪初桃许下的承诺只是过过嘴瘾,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能力帮助自己“脱困”。但没想到,她这么努力地操持宫宴,证明自己,是为了在皇权中拥有话语权。 话语权,是“帮助”他的关键。 “殿下因何,可为臣做到这种地步?”问这话时,祁炎侧颜英气完美,带着武将特有的恣睢不驯。 “当然是有条件的。”纪初桃正色。 “是何条件?”他顺着问。 不知想到了什么,纪初桃声音轻轻的:“以后祁将军要记得本宫的好,不许欺负本宫。” 仿若拨云见日,心脏竟有一瞬的鼓噪。 祁炎久久伫立,压抑了一夜的晦暗情绪仿佛有了宣泄之处。 心想:这算什么条件? 正沉思着,忽闻太监唱喏:“陛下驾到,辅国长公主驾到——” “北燕使臣到——” 门外,纪妧、皇帝与织着满头小辫的北燕使臣相继入殿。 祁炎撩袍入座,抬眸间,见到了北燕使臣手捧的盒子。 目光有了短暂的交锋,祁炎一顿,微微眯起了眼。 第30章 同眠 梦里有个英雄,…… 以前纪初桃都是宴会的中心,华服美饰,明艳无双,可望而不可即。 今日的纪初桃退居幕后,却比高高在上的时候更为耀眼。 “今日对本宫来说意义非凡,所以,想让你也来看看。”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温柔的光,对祁炎道:“但愿此宴平安顺遂,既为长姐,也为……” 也是为祁炎。 纪初桃想着:既然祁炎呆在公主府里不开心,等他做回风光无限的少将军,自己就不欠他什么啦。 那段羞人的梦境、荒唐的姻缘,想必也会随之改变,不会再突然冒出来扰乱她的心绪。 纪初桃心里盘算将来,没有留意到祁炎幽沉的眼眸。 他相信纪初桃是真心想帮他,正因为开始相信,所以桀骜了二十年的心才第一次有了顾虑和彷徨。 他甚至想:如果纪初桃没有生在皇家,或许会更好。 压下这个明知不可能的荒诞念头,祁炎倾酒定神,目光巡视殿中。 比起胡思乱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解决。 琅琊王纪因知道纪初桃擅长音律,却仍将刺客安插到舞姬乐伶之中,是处极大的败笔。以纪因多疑谨慎的性子,不会如此冒失。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狡兔三窟,大殿中应该还藏着其他不曾知道的危险计划。 然而宴会过去了大半,风平浪静。 直至尾声,北燕使臣起身出列,向纪妧和皇帝献出了此宴压轴的好戏。 “北燕愿割黑山以北七座城池,当做两国邦交的诚意,今献七城地图给大公主殿下和陛下,愿与大殷休战,永修旧好!” 北燕使臣单手按着左胸行礼,一番不熟稔的汉话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这对大殷来说,可是鼓舞民心的天大好事! 鸿胪寺卿率先出列恭喜纪妧和皇帝,其他文武百官亦陆续拱手祝贺,将宴会气氛推至沸点。 一片喧闹中,祁炎把玩着杯盏,稍稍倾身,目光锁定北燕使臣身上。 从一开始,便觉得北燕那边的人有些古怪。 …… 作为督办宴会的人,纪初桃并不似其他人那般欢欣鼓舞。北燕使臣割地求和这一项,并不在之前的流程之内。 突然添了这么一项,她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维持面上的典雅与镇静,命人唤来了礼部主客。 “这个北燕使臣要御前献图,这么大的事,之前为何无人提及?”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眉头轻蹙。 礼部主客亦是满脑门的汗,答道:“北燕使臣是由鸿胪寺负责接待,臣也不知。” 事出突然,现在若撤回查验,难免会扫了大家的兴致。纪初桃思索再三,道:“所有人都机敏些,别出差错。” 祁炎将纪初桃的担忧听入耳中,稍加思索,便有了头绪。 再看那北燕使臣沉稳壮实,自带杀伐之气,一点也不像战败国前来求和的样子。他稳步向前,在纪妧案几前一丈远处单膝跪拜,打开手中的盒子,露出一卷羊皮地图。 那是,极肥美的诱饵。而极美的诱饵,往往藏有剧毒。 这招对于久经沙场的祁炎来说并不陌生,贪饵吞钩,乃兵法大忌。 他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侧首望向邻座的纪初桃,身形紧绷。霎时万千思绪在脑中碰撞交战,关于背叛、信念、还有这短短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一片硝烟狼藉。 纪妧身边的女官领命,准备去取盒中的地图。 而与此同时,北燕使臣垂下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轻蔑,手指不自觉摸至铜盒底部。细微的动作,在被利益冲昏头脑的欢呼声中如此不显眼,却瞒不过祁炎的眼睛。 他对危险,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 若他是刺客,也会选择在此时动手,来个“图穷匕见”。 可身边对宴会寄予厚望的少女,却还一无所知。 她尚未察觉:先前的乐伶舞姬,只是迷惑眼睛的弃子,为的就是让大殷以为隐患已除,放松警惕…… 如此配合周密的计划,已然不是北燕单独的行动。 这才是,纪因留下的后手! 手中的杯盏几乎捏得变形,祁炎很清楚若自己此时阻止,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更清楚,扳倒纪妧的方法有很多,但这次宴会是纪初桃筹备的,他得保护她。 “当心有诈!”祁炎沉声道。 百官沸腾,没人听见他的话。 除了坐在身边的纪初桃。 她愕然,没有丝毫迟疑,倏地起身望向北燕使臣的方向:“等等!住手!” 纪初桃这一吼用尽全身力气,沸腾的大殿骤然安静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女官已双手拿起盒中的羊皮卷,一根极细的银丝连着羊皮卷被拽起,发出细微的机括声。那线细如发丝且透明,连着盒子底部和羊皮卷,打开时看不出端倪,只有羊皮卷被取走时才会触动机括,难怪能瞒过宫城禁卫的查验…… 见北燕使臣用盒子对准了上座的纪妧,侍卫来不及阻挡,离得最近的纪初桃想也不想,张臂护在了纪妧身边! 她疯了!祁炎咬牙,下意识挺身。 几乎同时,嘎嘣一声极细的断裂声,银丝断裂。 心脏骤然紧缩,祁炎利落抬腕,手中杯盏狠狠朝北燕使臣的手腕击去! 使臣吃痛,暗器失了准头,几支短针笃笃笃钉在纪妧的案几上。余下的一针擦着纪初桃的手臂飞过,刺中了她身后的侍卫。 “护驾!保护大公主和陛下!”项宽一声暴喝,殿外的禁军蜂拥而入。 与此同时,一击不中的北燕使臣恼羞成怒,竟飞扑向没了侍卫的纪初桃,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电光火石,风云突变,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所有人都忙着保护皇帝和纪妧,除了祁炎。他伸长手臂,指尖与纪初桃的衣袖擦过,抓了个空。 短暂的沉默,随即整个殿中爆发出一阵哗然! 小皇帝握紧了拳头,神情莫辨。纪妧腾身而起,冷冷盯着挟持纪初桃的北燕使臣,向来不露心事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暴怒之色。 惊呼,慌乱,文臣避之不及,禁卫蜂拥而入,大殿乱成一锅粥。 纪初桃被北燕使臣扼住了喉咙,当做肉-盾挡在自己身前。 “都退下!否则我捏碎小公主的喉咙!” 北燕人高大如牛,纪初桃身量娇小,被扼得脚尖离地,一张脸涨得通红。禁卫投鼠忌器,执着长戟不敢向前。 北燕使臣见之越发猖狂,挟持纪初桃一步一步退出大殿,大笑道:“今日能得贵朝第一美人陪葬,也不枉我此行!” 正此时,一寸寒光闪现,利刃破空,将北燕使臣的鞋钉了个对穿—— 纪初桃身体悬空,脚是刺客唯一的破绽! 北燕使臣痛吼一声,手一松,身体朝后踉跄仰倒。 几乎同时,黑影闪过,一手搂住了呛咳着软软摔下的纪初桃,一手顺势拔出钉穿刺客脚背的长剑,将锋利的剑刃狠狠刺入他的身躯,动作狠绝干脆,一气呵成! 噗—— 皮肉割破的声音毛骨悚然,腥热的液体喷过纪初桃的耳畔,溅在祁炎英冷的脸颊上。 他眸底猩红,神情冷峻,仍不忘将纪初桃往自己怀中一按,用胸膛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喷溅而来的鲜血。 冷冷抽剑,刺客咯咯吐着血沫倒下,抽搐一番没了声息。 混着血腥和祁炎清冷熏香的空气涌入肺腑,纪初桃在祁炎怀里咳得撕心裂肺,温软的身躯不受抑制地颤抖。 祁炎握着染血的长剑,手背筋脉突出,眼底的杀伐之气久久未散。 暂停的生命仿佛一点点流回身体,祁炎沙哑至极的声音从胸腔中迸出,咬牙压抑道:“什么都不会还往前冲,殿下是不要命了吗?” 低而凶狠的语气,绷得紧紧的,浑身肌肉因后怕而僵硬如铁。 纪初桃“呜”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一颗一颗涌出,很快沾湿了祁炎的衣襟,湿热一片,熨烫着少年狂乱失常的心跳。 金玉堆里呵护着长大的小公主,现在才知道害怕。 “因为……不能让皇姐受伤啊!若……应验了,本宫会悔一辈子!” 她在祁炎耳畔哽咽,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有宫人想将她拉离祁炎的怀抱,可她吓坏了,思绪胡乱,像是攀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搂着祁炎不松手。 众目睽睽之下,黑袍少年任她揪着衣襟,一动不动。 猩红的血珠顺着他英挺的鼻尖滴下,在紫宸殿的地砖上溅开一朵静谧的花。 混乱中,纪妧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 她努力维持皇族的威严和镇定,思忖道:“一起送回永宁宫罢,让太医来瞧瞧。” 纪初桃依旧紧紧攥着自己不肯松手,祁炎松了长剑,索性打横抱起纪初桃温软微颤的身躯,大步朝永宁宫方向走去。 身后一片惊疑各异的目光,原来在乎的那些流言蜚语,在此时此刻屁都不是。 纪初桃除了颈上有掐痕外,其他地方并未受伤。 只是受了惊,高烧严重,糊里糊涂昏睡之际,还抓着祁炎的衣袖不松手。 今天纪初桃和祁炎都是功臣,即便曾经兵刃相接,纪妧也不会在此刻伤妹妹的心。看着纪初桃喝下药汤后,便对祁炎道:“永宁需要你,今夜,你便在这好生陪着她。” 说罢,也不待祁炎回应,转身出了大殿。 北燕公然行刺,其背后必有内鬼推波助澜,身为辅国长公主,她要收尾的工作还很多,不能在妹妹这儿停留太久。 何况,至少祁炎挺身而出护住纪初桃的那一刻,不像是作假。 天黑了,纪初桃依旧气息不稳,浑浑噩噩昏睡着。 宫婢进殿掌灯,送了些粥水吃食,祁炎还穿着那件沾有血迹的武袍坐在榻边,被主子攥着衣袖。 祁炎不说话时很冷,眼神有些凶悍,宫婢打了个怵,便又掩门悄悄退下了。 一更天了罢,吃食都要凉了。 祁炎伸手够向碗碟,然而才刚刚起身,因惊悸高烧而神志不清的少女立即翻了个身,更紧地攥住他,发出模糊难受的呓语:“别走……” 祁炎垂眼望向攥着衣袖的那只细白小手,顿了顿,只好作罢。 她突如其来的依赖超乎寻常,连祁炎都感到意外。明明在不久之前,他那漫天的烟花大雪,也敌不过晏行的一把扇子…… 难道正如宋元白所说,“英雄救美”能俘获芳心? 可是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并未想过做什么英雄,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死。 或许是因为那场还未成功的攻心策略,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祁炎……” 病榻上,细弱的声音传来,唤回了他凌乱缠绕的心事。 祁炎瞥过眼,纪初桃蜷缩着身子侧躺,是个不甚安稳的姿势,迷蒙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睫纤长,脸因高热而红扑扑的,乌发披散,比平日更添几分脆弱柔媚。 她好像醒了,又好像还在梦中,羽毛的般的呼吸滚烫,一阵一阵落在祁炎血迹未干的手背上,急促道:“祁炎,你会永远保护本宫吗?” 他的眸色黯了黯。 还未回答,纪初桃又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你答应过的。” 梦里那场混乱,是祁炎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就像是承天门下单手抓住戟尖,就像是宴会上一剑飞来击杀刺客的勇猛。 祁炎却是想:我何时答应过这种话? 他素来是个没有信念的薄情人,能让他许下这种承诺的,必定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会轻易说出“永远”二字? 纪初桃大概是烧糊涂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不在意地嗤笑,眉骨下的一点暗红血渍仿佛朱砂。刻意压抑的恶劣性子释放,他俯身问道:“殿下就这般笃定,臣会保护你?” 纪初桃眼睛一开一阖的,迷糊半晌,支吾不出什么来。 就当祁炎以为她睡着了,不会再回答时,一个瓮瓮的声音细细传来。 她说:“你知道吗?本宫梦里……有个英雄,那个人和小将军……长得一模一样。” 听清这句咕哝,祁炎一怔,缓缓皱起长眉。 她的信任,竟是来源于另一个相貌相似的男人? 这是什么荒谬的回答? 他漠然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力度不算太轻柔,起身坐至一旁的小案旁。 刚入梦的纪初桃抓了个空,烟眉紧蹙,哼哼地翻身蹬腿,呼吸滚烫,很不安稳的样子。 祁炎冷酷地看着她翻滚了片刻,又沉着脸坐回榻边,手随意垂在身侧。 纪初桃如愿以偿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安分了下来。 这次,换祁炎不安分了。 少女养尊处优的手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祁炎几次误会生气时,也曾攥过纪初桃的腕子,没有一次如这般风平浪静,温柔得令人忘却了自己满身背负的阴谋和算计。 那热度顺着祁炎的手指蔓延全身,夜的静谧,令感官无限放大,肆意猖獗。 少女侧躺着,绯红的唇微微张开,距离他的手指不过两寸。 他的手指抬了抬,却在即将触及唇瓣时止住。 这是在作甚?宴会上已是失态,万不能再让情绪脱离掌控了。 祁炎蜷起了手指,盯着纪初桃毫不设防的睡颜看了许久,方长舒一口燥热之气,倚在榻边闭目休憩。 第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捂了薄汗的里衣黏腻,纪初桃迷迷糊糊醒来。 手里好像握了根硬硬的东西,闭眼捏了捏,硬中又带着骨肉特有的温热弹性。 睁眼一瞧,看到一只戴着玄黑镂金护腕的手,再顺着这只熟悉的大手往上看,一袭玄黑武袍的冷峻少年逆着熹微的晨光,眉目锋利,正倚在榻头,好整以暇地看她。 第31章 花灯 二吃醋 “……祁炎?” 纪初桃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这样独处寝房依偎的画面,只有在梦里才时常见到。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祁炎的眉目尚存少年锋芒,而梦里的他则更为成熟稳健些。 反应过来自己握着他的手睡了一晚,纪初桃脸一热,松开手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香在侧,根本不能好好睡觉,熬了一宿的祁炎嗓音有些低哑:“昨天不是殿下一直拉着臣的手,哭喊着要臣陪殿下吗?”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那只空荡荡的手上,淡淡收回,蜷起手指,将少女留下的余温握在掌心。 听他这么说,纪初桃这才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昨天宴会,她被恼羞成怒的北燕使臣挟持,命悬一线,满殿文武束手无策,是祁炎挺身而出救了她。 那时她被掐得狠了,又怕又疼,惊悸到失了魂,将祁炎当做梦里梦外唯一的依靠,死拉着不肯松手,连高烧昏睡时也…… 糟了,没对他做什么罢? 想到此,纪初桃悄悄打量着祁炎齐整的武袍,不放心道:“昨夜本宫烧糊涂了,可曾冒犯小将军?” 少女睡后的嗓音轻轻软软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 祁炎的视线落在纪初桃幼嫩的脖颈上,那里有几处明显的指痕,即使太医已经上药化瘀过了,掐过的青紫痕迹依旧触目惊心。 他的目光晦暗了一瞬,掩饰般调开视线,手捂着后颈活动了一番,垂着眼看着乌发铺满绣枕的小公主,“若是冒犯过,殿下可要负责?” 话一出口,他和纪初桃皆是一愣。 这是什么鬼?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般轻佻的话? 祁炎皱眉想着,只盼纪初桃没有听见方才那句话才好。 但她显然是听见了,讶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往被褥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水润的杏眼和红透的耳尖。半晌,强词夺理道:“小将军衣衫齐整,想来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声音闷在被子里,瓮瓮的,底气十分不足。 这种时候,应该担心她自己的衣裳才对罢? 祁炎握拳抵着鼻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半晌定神,他幽沉的视线重新落回纪初桃身上,岔开话题道:“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纪初桃忙道。 祁炎不是第一次救她了,便是有十个请求,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能否请殿下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日宴会,是臣发现了献图的端倪。”他低沉道。 “为何?”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邀功机会,纪初桃讶异道,“你不想借此功劳,官复原职么?” 祁炎沉默。 他走了那样一条路,无法对她说出实情。 大概看出了他的为难,即便心中万千疑惑,纪初桃还是轻轻应允道:“好,我应允你。”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挽竹领着几名伺候洗漱的小宫女进来。 清晨的光线涌入,透过屏风打在祁炎身上,落在纪初桃明亮的眼中。 “殿下,您可算醒了!”挽竹大喜过望,忙过来试探她的额温,“菩萨保佑,烧也退了。” 宫婢们捧着铜盆手巾、衣物鞋袜等陆续而入,纷纷围在榻前,祁炎不得已让开了些,毕竟纪初桃未出阁,他一介外男也不能大喇喇站在这儿看着她穿衣梳洗。 透过宫婢们攒动的人头,纪初桃看到了被挤去屏风外的祁炎。他还穿着昨夜那件沾血的衣裳,为了照顾自己一夜没睡好,心里愧疚更甚,忙吩咐挽竹:“你让人带祁将军下去歇息,换身干净的衣物。” 挽竹这才想起来,昨天主子能逢凶化吉,可全靠这位祁将军舍命相救,万万怠慢不得! 遂领命退下,行至屏风外,朝祁炎一福礼,领他去偏殿更衣用膳。 纪初桃抬眼望去,看着祁炎颀长矫健的身姿消失在屏风后,这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 梳洗更衣后,太医又来诊了脉,只道是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她皮肤太娇嫩,脖子上那些凶狠的掐痕约莫要七八日方能消除。 “殿下,您这回真是受苦了!”挽竹用一方丝帕围在纪初桃的脖子上,遮住那几道青紫的痕迹,说话间红了眼眶。 先帝子嗣单薄,儿子们都不省心,夺储时自相残杀已损了大半,皇室笼罩在一片血雨阴云中。 唯有纪初桃出生时落霞满天,太常寺卜得祥瑞,因而先帝对她格外珍视。先帝教会了纪妧手段,教会了纪姝驭人,唯独将所有的自由与快乐给了幺女,只盼她如二月初桃,明媚无忧。 这样集万千宠爱长大的小公主,掉根头发丝都是大事,昨天却被人掐着脖子当人盾,如何不让人后怕惊心? 纪初桃自己却不甚在意,伸手抚了抚颈项上的丝帕,反过来安慰挽竹:“本宫这不是好好的么,哭什么呢?” 何况,她已经享受了十六年的太平安稳,和两位姐姐当年遭遇的那些比,这点曲折根本不值一提。 用过膳,纪初桃去了长信宫。 一进正殿,便见几个被褫夺了官帽和官袍的人被拖了出去,哀求声一片。 纪昭说,鸿胪寺办事不力,纵容北燕行凶,鸿胪寺卿流放出京,少卿二人亦被革职查办。 “……还有,”纪昭压低声音,悄悄告诉纪初桃,“北燕的那位质子受此事牵连,大概要遭殃啦。” “永宁,过来。”纪妧的声音传来,打断两人的交谈。 刚处理完牵涉的朝臣,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冷情之色,望着妹妹脖子上遮挡伤痕的丝帕,面色一寒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纪初桃抬眼,又很快低下头去,难过地想:自己操办的宴会出了那样大的纰漏,大姐生气是正常的。 她垂首站在姐姐面前,掐着掌心回答,闷闷道:“错在没有顾全大局,只看到了礼部分内职责,却疏于和鸿胪寺沟通,搞砸了除夕御宴……” 话还未说完,纪妧便打断她:“不是。” 纪初桃头垂得更低了些。 “是不该冲上前去护住别人,而置自己于险境。”纪妧的声音缓和下来。 纪初桃倏地抬起头,看到了大姐执政这些年来的,最温和的一抹目光。 “脖子,还疼么?”纪妧问她。无关国事,无关利益,只是长姐对妹妹间的一句关切询问。 纪初桃怔怔的,眼眶有些酸热,却笑着摇头道:“不疼的。” 那段骇人的梦境没有应验,大姐还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 “这次你做得不错,竟发现了连本宫都没有察觉的危机,虽有波折,胜在及时止损。”纪妧问她,“想要什么,尽管提。” 纪初桃想了想,朝着纪妧跪了下来。 纪妧一见她这般举动,便已猜到了七八分,平静问道:“为祁炎?” 纪初桃轻轻点头,诚恳道:“昨日北燕使臣包藏祸心,是祁炎……” 她本想说是祁炎先发现了北燕的阴谋,自己才有机会上前阻止,但早上在寝房中,祁炎请求过她不要说出实情…… 想到此,她抿了抿唇,将拐到嘴边的真相咽了下去,跳过一截道:“是祁炎救了本宫,功能抵过,还请皇姐赦免其罪,许他官复原职。” 纪妧不置可否,许久缓声道:“此事本宫心里有数,自当考虑,你先起来。” 纪初桃其实知道,官复原职有些难,毕竟战事已平,若祁家还握着军权,对皇家始终是个威胁。 大姐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许多,她没有直言拒绝,已是莫大的转机。 “先谢过皇姐。”纪初桃笑了笑,依言起身。 离宫回府前,纪昭闷闷不乐的。 纪初桃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回府呢,结果那小子皱着八字眉,哼哼道:“三皇姐方才得了赞赏,这可些年来,大皇姐都从未夸过朕一句。” 原来他是记着这事儿,纪初桃不禁失笑:“大皇姐是对我没要求,所以我稍微表现好一点点,她就觉得意外。而正因为对皇上寄予厚望,所以她才总觉得,皇上可以做得更好呢!” 纪昭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点了点头,便回自己的宫殿去了。 宫门下,公主府的马车已停靠在侧。马车旁,一袭月白衣袍的祁炎挺身而立。 宫里男人伶仃,适合他的衣物并不多,挽竹也是跑遍了尚衣局才找来勉强合身的这一套。明明是文人的服饰,穿在祁炎身上却莫名散发出一夫当关的洒脱不羁来。 纪初桃眼中盛着温柔的光,迎向前道:“祁将军,我们回府去。” …… 除夕过后,纪妧命人送了很多吃穿用度的东西给纪初桃,永宁长公主府上上下下,过了个很是富庶热闹的新年。 转眼到了上元节,京都灯会,彻夜不息,热闹得仿佛天街入世。 天刚擦黑,纪初桃便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好好逛逛民间的灯市。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祁炎一同前去。自上次除夕宴会后,两人间的话虽然没有变多,可相处的气氛却舒服了不少,纪初桃很是信赖他。 谁知找遍了整个公主府,也没有瞧见祁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见纪初桃有些小小的失落,拂铃安慰道:“今日是大节,祁将军兴许回自己家去团圆了。殿下可以先去游玩,等祁将军回来了,奴婢再告知他来寻您。” “这样好!若是去晚了,灯谜都被人猜去,人又多又挤,可就不好玩了。”说着,挽竹提议,“不如叫上晏府令一起,他博学多识,猜谜时用得着!” 纪初桃想了想,妥协道:“那好罢。” 京都北街的一处偏僻茶肆内,祁炎随意屈腿而坐。 “将军为何要击杀北燕使臣?”琅琊王麾下的谋士正襟危坐,冷冷道,“王爷生气,将军也讨不到好。” 嗤地一笑,祁炎长眉一压,倾身道:“他生什么气?北燕行刺失败,与大殷的王爷何干?” 谋士哑口无言。 见状,祁炎微妙地一顿:“除非……” “休得胡说!”话还未听完,谋士霎时色变。 通敌叛国这种事,即便做了,也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祁炎就是拿捏准了这一点,琅琊王这边只能吃个哑巴亏。 “你们试探我在先,欺瞒我在后,却还指责我不该出手救三公主,何其可笑!何况当初让我想办法获取信任、操控三公主的计划,不还是你们先提出的么?” 祁炎盯着对方瞬息万变的脸色,冷笑起身:“去告诉你的主子,交易不是这么做的。” “祁将军!” 谋士咬牙唤住他,沉声退让道:“试探将军是否可信,也是无奈之举,还望海涵!王爷可以给予将军信任,也请将军拿出诚意,让我等可以放心将后背交予将军,共谋大业!” 走出茶肆,长街灯火的热闹铺面而来,冷风拂去了满身的阴晦。 琅琊王勾结北燕残部,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 各方暗流交织,在某只大手的操控下,都涌向了一个名为“纪初桃”的漩涡…… 之前坚定的计划,现在想起来却只剩下烦躁。 祁炎逆着人群行走,缓缓穿过花灯编织的光河,周围拥挤的人群来往欢笑,只有他落着一身夜的孤寒。 忽然,他在一家花灯铺子前停下,目光落在一盏橙红可爱的柿子灯前。 他记得纪初桃喜欢柿子,喜欢一切和她一样鲜妍的颜色,想起那日在玄真观前,她将一个红彤彤的柿子递给自己的模样,祁炎嘴角不由泛起一抹淡得看不见的弧度。 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摊主见他久久伫立,忙上前招呼道:“公子,这柿子灯俏皮可爱,姑娘夫人们都喜欢得紧呢!买去送给心上人,再合适不过了的,只要十个铜钱!” “我没有心上人。”祁炎收回心神,淡淡道。 话虽如此,他却诚实地摸出一钱碎银,换过了摊主手里的那盏柿子灯。 连找零也不要了,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灯就走。 他身量颀长高大,一身厚重黑衣,面容俊美冷峻,走在人群里亦是最显眼的那一个,却偏生提着一盏橙红圆乎的柿子灯,灯把手处还有绿皱纸剪裁出来的两片叶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诡谲可爱。 一时间周围行人纷纷侧首,捂着嘴发出善意的轻笑。 不知是哪位姑娘,有这般福气呢! 她会喜欢罢?祁炎皱着眉想,全然没留意四周目光。 也许不喜欢,毕竟,宫里的宫灯比这个精致许多。 “殿下,您慢些走!” 过于清脆的声音传来,祁炎思绪一顿,想起来是纪初桃身边宫婢的声音。 她在这? 祁炎立即寻声望去,目光掠过一张张模糊陌生的笑脸,轻而易举地定格在不远处赏灯的少女身上。 她果然穿着绯红鲜艳的衣裳,乌发轻绾,镀着金粉的脸颊明丽无双,仰首指着一盏漂亮的琉璃灯,微微蹙眉,似是在为谜面的答案而苦恼。 万千灯火,也不及她一人亮眼。 祁炎像是扑火的飞蛾,意识还未转动,步履却先一步迈出,朝她走去。 然而有人先他一步,抢占了纪初桃身侧最亲近的位置。 晏行哗地抖开折扇,单手取下了那盏琉璃灯,大方递给了她。纪初桃一怔,随即轻笑着摇首,说了句什么。 灯火下美人君子,仿佛生来就如此契合…… 契合到,甚至有些刺眼。 第32章 亲吻 反攻他,第一吻…… 纪初桃在看一盏琉璃灯,灯下悬挂一张红笺,上头写的谜面有点意思:红衣,玉骨,黑心。 她低头扫了眼自己绯红的裙裾,又看了看皓如霜雪的双手,“红衣、玉骨”就像是在说她此时的模样,却偏偏后面跟了句“黑心”,不由郁卒。 “是荔枝。”见她久久出神,晏行含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他给了银钱,取下琉璃灯递给纪初桃,温声道:“殿下瞧了这灯许久,若喜欢,便赠与殿下。” 纪初桃怔了怔。 其实谜底她心里知道,这盏灯也并不是十分喜欢,便微笑着摇首:“你留着罢,我可以自己买。” 晏行以折扇遮面,倾身笑道:“无妨,在下爱猜谜,却不爱灯,若是猜中了却不买,摊主也不好做生意。不如请殿下帮忙合作,我猜谜,殿下拿灯,岂不甚好?” 他都这样说了,纪初桃不好拒绝,便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来,去接晏行手中的琉璃灯。 刚碰到把柄,便见阴影笼罩,一袭凌寒的黑袍似是有意无意地穿插进来,隔开了她与晏行。 纪初桃抬眼,看到了祁炎英俊的脸,和他手中那盏扁圆可爱的柿子灯。 眼里的光更亮了些许,她瞬时忘了那盏琉璃灯,弯着眼睛道:“祁炎,你可算来了!本宫等了你许久,是回家团圆了么?” “嗯。”祁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回应,嗓音不算愉悦。 街上人多拥挤,祁炎不着痕迹地往纪初桃身边靠了靠,隔绝了行人对她的碰撞,自然,也隔绝了晏行靠近。 祁炎从来都不是个临阵退缩的性子。 祖父说他是天生的将才,却没有信念。他打了那么多场胜仗,与“忠诚”无关,只是凭借骨子里的狠意,所以便一次次地赢。 正如方才见到花灯下的美人,他只是步履稍稍停顿,随即便攥紧了柿子灯的手柄,大步走了过去。 名为“纪初桃”的战场,他一样想赢。 纪初桃果然被他手中的柿子灯吸引了注意力。 祁炎便将灯递了过去,柿子灯一晃一晃的,像是一颗火热的心。 纪初桃:“嗯?” 祁炎将头偏向相反的方向,侧颜镀着光边,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十分硬朗好看,道:“随手买的。” “给我了吗?”纪初桃的确很喜欢这样讨巧又鲜丽的物件,想要,又觉得身为长公主总要男人东西不太好。 想了想,她环顾街道两旁的各色摊位,眼睛一亮:“我不能白拿的,你等一下。” 说罢,领着侍卫朝一旁的摊位行去。 晏行手里还提着那盏没送出去的琉璃灯,若有所思地看了祁炎一眼,勾着儒雅的笑道:“也不知为何,祁将军总是出现得这般及时呢。” 祁炎将目光从摊位旁的少女身上收回,乜视晏行。 久经沙场之人目光凌寒如刃,仿佛能将对方的皮囊一层层剖开,挖出最深的内里。他不苟言笑时有着目空一切的强大,冷冷道:“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滚远点。” 晏行笑意不改,摇扇的手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纪初桃回来了,将刚买的傩戏面具轻轻罩在祁炎的脸上,笑道:“我用这个,换你的花灯可好?” 那是一只半截的黑狐狸面具,眼洞处画了一圈鲜红的颜色,拉着长长上挑的尾巴,显得漂亮又神圣。 纪初桃比祁炎矮一个头,需要踮起脚尖方能将面具够着祁炎的脸,离得近了,能看见他淡色的、折剑般的唇在灯火下闪着温润的光。 大概是被半截黑狐面具遮住了过于冷硬锋利的眉眼,他露出来的下颌干干净净的,有着介于少年和成熟男子间的精致清俊……配合眼尾上挑的狐狸面具,好看到近乎妖冶。 纪初桃第一次看到这样安静内敛的祁炎,仿佛满身杀伐戾气封印在面具下,于是只剩下年少风华,灯火缱绻。 目光相触,她不知为何有些发烫,不自觉松了手,接过那盏柿子灯走开了些。 “呼……”纪初桃呼出一口热气,背对着祁炎懊悔道:怎么每次面对他都会怯场,二姐驾驭男人的气场,她何时才能学会呢? 她身后,祁炎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按住面具,唇线微不可察地一扬。那弧度隐藏在掌心的阴影下,克制又恣意。 这是纪初桃送他的东西,只送了他一人。 方才她同晏行欢笑的那些,也就值得原谅了…… 刚这么想着,就见前方的纪初桃定了定神,将买来的糖人等物一一分散给随行的侍卫宫婢,柔声道:“夜里还陪我出行游玩,大家都辛苦啦。” 晏行也有礼物,是捏成书生模样的面人。 她似乎对谁都能笑,对谁都一样温柔。 祁炎嘴角的弧度淡去,在压抑的情绪肆意蔓延涌出前,他沉默着将面具按下,遮挡住了晦暗如刀的眼眸。 …… 戌正,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几乎寸步难行。 再逛下去就不是看灯,而是看人了。纪初桃本就只是出来玩个新鲜,此时尽兴,便不再逗留,一行人折回公主府去。 府里已备好汤圆和宵食,纪初桃让人在厅中多摆了几张案几,留祁炎和晏行一同用膳。 祁炎对汤圆这等甜咸难辨的东西并无兴致,何况还有个碍眼的晏行在。 可发出邀约的是纪初桃,他压了压唇线,终是低沉而冷酷地应了声:“嗯。” 根本没法拒绝。 宫婢在一旁煮酒,晏行合拢折扇,正在给纪初桃讲儒生间发生的一切趣事。 他生性健谈,态度可亲,即便是一件平常普通的野闻轶事也能讲得一波三折,风雅有趣,逗得纪初桃以袖掩唇,笑得眼尾绯红。 事先晏行和她打赌,若是讲的故事能逗她发笑,她便要饮一杯酒。若是不能笑,就罚晏行两杯。 可小半个时辰下来,纪初桃已是饮了七八杯,晏行面前的酒盏却是纹丝不动。 连煮酒的宫婢都捂着嘴憋笑不止,相互道:“晏府令也太风趣些,不知哪里听来这么多稀奇事。” “我再讲一个,若是殿下笑了,还得再罚一杯。”酒足饭饱,晏行温声道。 纪初桃刚要应允,却见旁边的祁炎伸手按住她的杯盏,皱眉道:“殿下已经喝得够多了。” 一旁的挽竹噗嗤一笑,道:“祁将军有所不知,别看咱们殿下一副娇娇柔柔的样子,其酒量比男子还好。这么几杯呀,根本不算什么的!” 纪初桃眼尾一抹浅淡的桃红,眸子却十分清明,轻轻将祁炎覆在杯盏上的大手拿开,莞尔道:“小将军不必担心,本宫酒量很好的。” 说罢,望向晏行:“晏先生还有存货,尽管倒来。” 她只是爱听新鲜事,和讲故事的人无干。但落在祁炎眼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收回手,屈腿换了个姿势,只觉那股子烦闷又涌上心头。 晏行远远望了祁炎一眼,哗地抖开折扇,如玉般的文人手优雅地握着酒盏,提议道:“我的故事殿下也听腻了,不如让祁将军说个不一样的?塞北大漠,关山万里,应该有说不完的新鲜事。” 这么一说倒提醒了纪初桃。 她扭头望着身侧案几后的祁炎,期许道:“是呀祁炎,你年少随军,定是见识过许多事罢?” 黄沙覆尸骸,鲜血染苍雪,折戟残剑,有的只是原始而惨烈的厮杀,和眼见着亲人力竭战死的撕心裂肺。 “不过是杀戮,没什么好说的。”祁炎的眸色冷了一瞬,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仰首时下颌连着滚动的喉结,狂妄而洒脱。 晏行却道:“听闻塞北的女子高鼻深目,个个艳丽火辣,将军驻守塞外,可曾见识过?” 他这番话显然勾起了殿中所有人的兴趣。 无论养在深宫中的尊贵帝姬,还是出身平凡的内侍、宫人,无一不对城墙以外的粗犷疆域充满了好奇。 纪初桃撑着下颌,新奇道:“本宫素闻军营生活枯燥危险,却不知到底是何光景。” “是啊祁将军,你们在军营里,也能见到女子么?”挽竹忍不住问道。 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晓得塞外的残酷。祁炎斟了酒,淡淡道:“能。” “军营里能有女人?”纪初桃微微讶异,“是家眷么?” 天真而干净的语气,让人连嘲笑不来。 祁炎姿态随意,低声道:“有些是战俘,有些是家中犯事牵连进来的营妓。” 专供将领或是立了功勋的军士慰藉享用,战争是件很折磨心志的事,他们需要用鲜血和女人刺激士卒,使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纪妧刚掌权的那几年,军中营妓达到了空前的数量……后面这些,他没有说出来。 殿中似乎安静了一瞬,各人的目光都飘忽起来,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纪初桃懂得没有他们那么多,故而脸上不见丝毫鄙夷或是唾弃,只是轻轻“噢”了一声,叹道:“她们真可怜,还有机会再从良么?” 祁炎暗自一嗤。 被送进军营的女子都是家中犯了灭族重罪的,能活过三年的都是罕见,哪还有从良的机会? 祁炎没碰过她们,偶尔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们眼里全是麻木和沉重的死气。 “有一次夜巡,我听见营帐里有女人在哭。”大概觉得自己应该讲个故事收尾,祁炎古井无波地开了口,讲述了自己和那群女子唯一的一次交集。 夜里,女人哭声……听起来有些瘆人,一时殿中人都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循着哭声找去,是个很年轻的少女,臂上都是伤,捧着一件被撕破的新衣裳,哭得很凶。”祁炎继而道。 那群女子通常都是死气沉沉的,眼泪早就流干了,鲜少能像那少女一般哭出声来。 “是因为太疼了吗?”纪初桃敏锐地抓到了“伤”这个词,低落叹道。 “不,她在哭自己被撕破的新衣裳。她说,那是她的心上人送给她的念想……” 在她们眼里,自己的命还不如一件衣裳干净珍贵。这就是“营中女人”贱如草芥的一生。 故事还未说完,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 纪初桃正沉浸在故事中,猝然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看到闷咳得眼睛通红的晏行。 “晏先生,你怎么了?”见他实在呛得厉害,纪初桃关切道。 “没、没事,被酒水呛着而已。”晏行抖开折扇,擦着呛出的眼泪苦笑道,“大过节的,祁将军做什么要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我啊,是最听不得女孩子家受苦的了。” 祁炎看着头一次失态的晏行,剑眉一皱,眯起了眼睛。 纪初桃也觉得那群女孩子家太苦了些,感同身受,十分难过。 明明犯事的不是她们,却要遭受这般非人的待遇。若是自己能修改律法,第一条就该定下“祸不及妻女”,反正犯下滔天罪行的男人们大多凉薄,是不会因为牵连妻女而有所收敛的。 纪初桃叹了声,朝一旁的祁炎道:“小将军,你还是别说了。” 祁炎的思绪被打断,眉头皱得更紧些。 那个晏行的一言一行,就这么令她在意? 酒水入肚,心里那把无名之火烧得更旺了些,几乎要灼痛肺腑。然而越是吃味,他的脸色便越是冷沉。 片刻,他起身道:“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纪初桃挽留,便径直起身出了厅堂。 上元节,公主府灯火灿然,将曲折的长廊映出一条橙光铺就的路来。 祁炎并未走远,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撑身跃上雕栏,坐在红漆栏杆上平复阴沉燥郁的心情。 他不知自己这种失控的糟糕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看晏行不顺眼。若非晏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祁炎定会真刀真枪与他对上一场,将所有碍事的人都揍趴下…… 直到纪初桃的眼里只看得见他。 腰间别着的一个硬物硌着,稍稍唤醒了他混沌压抑的神智。 伸手一摸,是灯会上纪初桃送的那个黑狐面具。她用这个哄小孩儿的玩意儿,换走了他准备已久的那盏柿子灯。 …… 纪初桃挥退侍从,独自寻了出来。 她并未找太久,在长廊尽头的黑暗角落里找到了独自坐着的祁炎。 他坐在雕栏上,手肘随意搭在腿上,上身微微前倾,鬓角一缕极细的碎发垂下,昏暗的灯火打在他落拓不羁的侧颜上,有些痞,又有些寂寥。 纪初桃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看见他正在端详手中的黑狐面具,目光幽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等她走过去时,早就听到动静的祁炎却将面具扣在脸上系好绳结,挡住了自己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情绪。 于是,纪初桃便看不出他在介怀什么了。 “祁将军,本宫方才看到个有意思的谜面,你来猜猜?” 纪初桃知道祁炎今晚有些不开心,便想法子逗他开会,拉长轻软的语调道:“黑甲大将军,手舞两铁钳。嘴里吐白沫,向左不向前……你猜是什么?” 祁炎的视线透过狐狸面具的眼洞,轻轻落在纪初桃身上。 娇贵貌美的少女,身上落着最温柔的一层光,他却如饮鸩止渴,越看越觉得烦闷空虚。 纪初桃的信任、温柔,从来都不是属于他一个人。 她说他是特别的,她信任他,可她对其他男人,也会露出这样迷人的微笑。 “猜不出来么?”纪初桃并未察觉到祁炎压抑到极致的糟糕情绪,她觉得这个谜面还挺简单的,而且,特别适合现在生气的黑袍少年。 她毫不介意地轻笑,自个儿揭晓了谜底:“是螃蟹。” 说罢,她还伸出白皙的食中二指,放在脸旁,做蟹钳状屈了屈, 纪初桃应该是又多喝了几杯酒才出来,雪腮微红,过分可爱,过分多情。 祁炎暗自握紧了十指,冷淡转首道:“很晚了,殿下快去歇息。” 温软的少女香萦绕身旁,只会扰乱他原本就混沌不清的思绪,让他走向失控的边缘。 听到逐客令,纪初桃叹道:“你怎的还不开怀呢,祁炎?” 祁炎抿紧了薄唇。 “是因为除夕宴会出了差错,你气本宫没有兑现承诺,让你官复原职么?”纪初桃仔细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也只有这一件可以拿出来让祁炎气一气。 见祁炎不吭声,没辙了的纪初桃也有些无奈和愠恼。她是帝姬,虽然脾气好性子温柔,但也容不得祁炎这般喜怒无常。 “你放心,本宫还有别的办法,会尽快送你出府的。反正公主府中,你也应该呆腻了。” 说罢,她转身欲走,腕子却被人急切攥住。 也不知是那句话惹恼了祁炎,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滚烫。 热度顺着纪初桃的腕子攀爬,最终汇集在脸上。 两人保持一上一下的姿势,目光在空中对峙交缠。 “臣讨厌晏行。”他微微前倾俯身,便对上纪初桃水润的杏眼,嗓音带着酒后的低哑,克制着疯狂,“殿下如今听到答案了,可以离他远些么?”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酒香和少女香交织,醉得人心猿意马。 三更天了,远处正在燃放上元节的最后一批烟火。 府墙太高,廊檐低矮,看不到烟火的盛况,只隐约听到些许模糊的砰砰声,天空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纪初桃眼里也有微光闪烁。 她讶然睁眼,不太明白祁炎这个无理的要求,轻声道:“本宫为何要疏远?他是本宫的府令,你是本宫的客卿,都是一样……” “臣是殿下的驸马,承天门下,殿下亲口所说。”祁炎纠正她,熟悉的压迫袭来,反问道,“怎么会,只是客卿?” 纪初桃脸腾得一红,仿佛喝下去的酒到现在才发挥作用似的,脑袋晕晕乎乎,连檐下的灯笼都有了重影。 唯有祁炎那双冷冽深邃的眼眸如此清晰,狐狸面具妖冶动人。 她抿着樱桃色的唇,挣了挣手腕道:“那只是情急之言,权宜之策,当不得真……” “若臣当真了呢?”祁炎咬牙逼问。 纪初桃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气势凌人的祁炎,就好像在故意戏弄她似的。大概因为祁炎是将军,疆场上驰骋惯了,满身野性,丝毫不懂得退步妥协…… 但这一次,纪初桃也不想退让。 尽管呼吸已然凌乱,双腿在他灼热又凌寒的复杂目光压迫下发软,她强撑着不愿逃跑,不愿再让祁炎看不起自己。 “你先松开本宫。”她仰着脸,强作镇定。 祁炎没有松开,固执地等待一个答案。 他还要捉弄自己到什么时候?纪初桃拧眉。 二姐说过:男人会用恼羞成怒来掩盖心事。他越是心境动摇,便越会做出疾言厉色的行径。如要反攻,便退缩不得…… 二姐说破解此招的方法是什么来着? 烟火还在继续,面前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近在咫尺,强大孤独,像是无边的夜色,像是冰川包裹下的熔浆…… 微风拂过,灯影摇曳。 酒意上涌,鬼使神差。 被冲昏了理智的纪初桃踮起脚尖,带着愠怒,在祁炎冷峻的侧颜上飞快一啄。 柔软的唇温热,像是带露的花瓣,一触即分。 烟火淡去,风停灯暗,四周悄静。 雕栏上,祁炎浑身僵硬如铁,狐狸眼洞下的眸子睁得老大,果然松了手…… 狼狈不堪。 纪初桃也好不到哪去,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尖,连眼尾都是桃红色的,眼中一圈儿粼粼的水光。 她后退一步,顾不得欣赏反攻成功的“战果”,红着脸转身就跑。 第33章 心意 是的,他喜欢纪…… 三更天了,夜色悄寂,廊下灯火在脚下铺展成温柔的光河。 纪初桃烧着脸,一路奔回了自己的寝房,鞋袜也顾不得脱,脸朝下扑入柔软宽大的红纱床榻中。 “亲他。” “撩完就撤,别给他反应的时机。” 被祁炎咄咄逼视之时,满腹酒水烧得血液沸腾,她愠怒之下失了神智,竟依照二姐之前教授的那般不管不顾地凑了上去! 那时她的脑子全然是混乱的,等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嘴唇已经贴在了祁炎的脸颊上。 少年的侧脸冷峻紧实,不似少女那般柔软,亲上去能感受到他皮肤紧绷炙热的温度。狐狸面具轻轻硌在她的鼻尖,微凉的触感,空气中充斥着独属于祁炎的、干净的雄性气息…… 啊啊!我是笨蛋吗!! 当时是被狐妖夺魄了么?为什么脑子一热,会对祁炎做出那样轻浮而又不正经的事来! 以后要怎么面对他呀! 纪初桃越想越懊恼,索性将脸埋入绣枕中,悬在榻尾的双腿一顿乱蹬。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消减心里排山倒海般的羞耻。 拂铃和挽竹推门进来服侍就寝时,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闷在枕头中呜呜乱蹬的样子,不由惊骇: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殿下,您这样会闷坏自己的。”拂铃跪在榻前,试图将纪初桃的脸从枕头中刨出来。 然而触及到她的脸颊,拂铃飞快缩手道:“殿下的脸怎的这般烫?” “呀!今夜出门赏灯,又喝了那么多酒,莫不是起热了?”挽竹也有些担心起来。 “只是酒意上涌而已……”纪初桃死死捂着枕头,声音瓮瓮的,难为情道,“本宫没事,你们先出去罢,两刻钟内莫要进来……” 宫婢们疑惑,但见她态度坚决,犹疑再三,还是福礼退下了。 轻轻掩上门,纪初桃翻了个身仰躺,秀发铺了满床,长长舒了一口气热气,将手背贴在脸颊上降温,眼尾一片水润桃红。 她不知道,在她愤愤亲完离开后,纵横疆场未尝败绩的祁小将军……有着怎样溃不成军的反应。 他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因为太过呆滞震惊,从雕栏上栽了下来。 没有摔着,落地时身体本能的反应使他敏捷地调整姿势,挺身站稳。 上元节的最后一场烟火还在继续,天边闪烁的火光将他脸上的半截面具镀得忽明忽暗,可他却听不到烟火绽放的声音。 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那一吻中被攫取走,只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砰砰,砰砰,砰砰……聒噪到仿佛要撞破胸腔,追随少女的芳泽而去。 仿佛心中某处紧绷的枷锁崩裂,蛰伏的野兽苏醒,他满脑子狂热而又阴鸷的念头。 有那么一瞬,他想要将她抓回来,狠狠禁锢在自己怀中,还以千倍百倍的惩罚。他要踏碎主臣之间那条禁忌的界限,将她拉下神坛,就算她脸颊通红、眼角逼出了泪也绝不心软…… 可他并未追上去,只是久久站在阑珊的廊灯下,抬手轻轻碰了碰脸颊,如同在砰一个易碎的梦。 那里仿佛还残存着少女温软的芳泽,足以抚平所有燥郁心酸。 明明是带着酒意和薄怒的“调戏”,他却并不觉得反感抵触,反而有种甘之如饴的沉醉,以及强烈到快要失控的征服欲。 心脏发烫,身体也在发烫,陌生的悸动于全身横冲直撞,从未有哪个女人能带给他这般奇妙的感觉。 后半夜下起了沙雪,轻柔的簌簌声熨烫着二人的心事。 那晚,两个人都睡得很不老实。 纪初桃是梦见自己被一只大尾巴狼追着跑,四周漆黑,她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那狼扑过来时,竟然化作祁炎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他微热的呼吸洒在她颈侧,搂着她的手臂鼓出硬朗的线条,哑声问她:“难道不曾有人告诉过殿下,撩完男人就跑,是要受到惩罚的么?” 纪初桃惊醒,只觉荒唐无比,连喝了两杯冷茶方稍稍平复些许。 而祁炎…… 祁炎的梦则更是荒唐。 他梦见红绡软榻,金玉良床,憧憧的烛影中,纪初桃黑发垂腰,明丽多情,红着水杏眼软软恳求:“祁炎,轻些好么?” 一片狼藉。 清寒元月,祁炎起来冲了个凉,然后在檐下听了一夜的雪声,方降下-体内的燥热。 天色蒙昧,当冷风庭院时,他忽然明白这些时日见到晏行的敌意从何而来,明白了自己所有的欢愉和痛楚因何而起…… 如若占有欲也是一种喜欢的话,那么,他应该喜欢纪初桃。 仿佛摘去横亘心中的一根刺,祁炎缓缓舒出一股浊气,负手立在茫茫雪色之中,畅快无比。 是的,他喜欢纪初桃。 与她是纪家人无关,与劳什子策略无关。 …… 因夜里多梦,纪初桃没有睡好,起来时仍是困倦无比。 好在昨夜下了雪,起来时已有一寸来深,纪初桃便让内侍特意留了花厅前的一庭雪未扫,踏着鹿皮冬靴,在庭中来来回回踩着玩。 以前在宫里规矩颇多,雪还未过夜,就被宫人们洒扫干净了,没有这般恣意玩耍的时刻。 穿着珍珠色斗篷的少女鼻尖微红,撒欢鸟雀似的从这头踩到那头,全然没留意对面一袭武袍的祁炎缓步而来。 面前出现了一双熟悉笔直的武靴,抬眼见到来人,纪初桃吓了一跳的样子,呆了一瞬,转身就走。埋头直往前冲的样子,活像只恨不得缩入斗篷中藏起来的鸟崽子。 看她这般反应,应是还记得昨晚那一吻。 若是她借酒撒疯,疯完就忘,祁炎还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殿下。”他唤她。 纪初桃装作没听见,雪也不玩了,祁炎却不给她溜走的机会,清了清嗓子道:“昨夜廊下,殿下……” 纪初桃倏地回头,微红着脸瞪他,生怕他当着侍从的面说出那档子事。 然而祁炎只是疏狂一笑,硬朗的眉目映着苍茫的雪色,接着道:“……殿下送的礼物,臣很喜欢。” 别人听不明白那“礼物”是什么,纪初桃却是明白的。 宫婢们还在旁边呢,她只好强撑着长公主的架子,强词夺理:“那并非礼物,而是惩戒!” “殿下何意?”祁炎长眉一扬,似是不解她的恼怒从何而来。 “你知道本宫在说什么。”纪初桃侧首小声道。 空气中有梅花混着冰雪的冷香,祁炎习惯性地负着手,良久,似笑非笑:“臣说的是面具,殿下以为呢?” “……” 纪初桃说不出话来,悔不当初。 她狐疑地看着祁炎:怎么过了一晚上,他整个人变了许多似的? 以前只是冷冰冰、凶巴巴的,现在……现在越发摸不透了。 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反正言多必失,纪初桃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掉头就走。 祁炎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纪初桃忍无可忍,回过头软声道:“你站住,别再跟着本宫啦!” 祁炎这才听话地停下脚步,目送矜贵的小公主落荒而逃,珍珠色的斗篷在风中荡开清丽的弧度。 惩戒么? 他抬指碰了碰脸颊,心道:这样的惩戒,多来些也无妨。 不过不急,吓着她可就不好了。 …… 纪初桃躲了祁炎几日,倒也不是怕他,而是自个儿实在心虚。 可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等开春殿试放榜,朝中人脉换动,她便有理由将祁炎送出府去,回到他该回的地方。 纪初桃打定主意。却不曾想,她不去找祁炎,祁炎却是主动找上她来了。 入夜,纪初桃在书房中看书,正困顿之际,听见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她以为是随身宫婢,便打了个哈欠随口道:“挽竹,砚台墨干了,再研些墨来。” 来人没有回应,只是随意盘腿坐在案几一端,取了墨条研墨起来。 纪初桃从书卷后瞥了一眼,研墨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腕上紧紧包裹着玄黑护腕。 哪里是挽竹的手?! 她吓得往旁边一挪,惊道:“祁炎,你怎生在这?” 不对,侍卫怎么放他进来的? 祁炎沉沉应了声。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疑惑,他右手研墨的姿势不停,左手拿起腰间挂着的令牌,缓声道:“臣找出了先前殿下赠送的令牌。殿下说过,有了此物,府中内外各处皆可通行无阻。” 当初为了打消他的戒备,让他在府中出入自由才给了令牌,并且还特意嘱咐府中侍卫,见此令者如长公主亲临,不得阻拦…… 没想到竟被他用在这种地方! 何况书房夜晚,孤男寡女,总让人想起那桩喝了药后脸红心跳的误会。 纪初桃登时气结,无奈道:“令牌不是这般用的。” 祁炎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垂眼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层阴影,更显得眉骨高而眼眸深邃,鼻梁挺直若雪峰。 他岔开话题,单刀直入:“殿下为何躲避臣?” “本宫没有!”纪初桃下意识反驳,而后以书遮面,悄悄调开了视线,支吾着没了下文。 祁炎仿佛看透一切,灼然问道:“可是因为上元夜亲了……” “不许你再提那事!”纪初桃忙不迭打断他,阵脚已然乱了,羞恼道,“那时本宫喝了酒,被你气着了,才……” “殿下可曾听过,祁家男儿虽出身草莽,却家教甚严,世代专情?”祁炎道。 这个纪初桃却是略有耳闻。 祁家老爷子尚是漠北枭雄时,救了一被逼嫁的美人为妻,一辈子都将妻子放在心尖上疼着。祁炎的父亲虽然不学无术,但亦是痴情,发妻过世后,永不续弦。 可是,祁炎说这个作甚? “祖父定下规矩,若是与女子有了亲密接触,无论其身份地位,皆要负责。”祁炎正色,抛出了后半句话。 纪初桃面容唰地红了,无处遁形。 二姐一直教她游戏男色之间,可从未告诉她亲了人家是要负责的呀! “殿下不想负责?”祁炎停了研墨的动作。 这如何负责?难道兜兜转转,终归是要和梦里一样嫁给祁炎,受尽“欺负”吗? 祁炎观摩着她的脸色,又慢斯条理地转动墨条,低声道:“若殿下为难,此事可以稍微放放。” 纪初桃舒了口气。 然而还未等她放松太久,祁炎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吊在空中晃荡起来。 他道:“臣先前对殿下颇有冒犯,思来惭愧,决心补偿。若殿下肯让臣贴身服侍二月,以偿过失,臣便不再提醉酒亲吻之事。” 贴身服侍? 纪初桃心道:当本宫是傻么?岂非引狼入室? 现在的祁炎太高深莫测了,她不是对手。 不假思索,她一口拒绝:“不成。” 祁炎悠悠抬眼,锃亮的眼睛像是两片敛着锋芒的刀刃。 不知为何,纪初桃有些退缩起来。 心思一转,她想了个妙计,抿着唇哼道:“贴身之事,非亲密之人不能做。除非,将军愿意做本宫的面首,方能名正言顺……” 祁炎一定不会答应的! 纪初桃笃定:他曾经那么讨厌做面首,怎么可能答应这般无理的要求? 自是会拂袖而去,不敢再替“贴身伺候”之事。 她洋洋得意,直到一声带着戏谑笑意的低沉嗓音传来,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也未尝不可。”祁炎轻飘飘道。 第34章 侍候 贴身服侍她。 “也未尝不可。”祁炎轻飘飘道。 纪初桃一噎,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这是什么奇怪的招数? 纪初桃束手无措,水杏眼愣愣望着祁炎,半晌惊疑道:“祁炎,要不……本宫请太医来给你看看罢?” 若是受刺激脑子坏了,还能及时补救。 “臣没病。”祁炎拒绝。 没病才诡谲!纪初桃问:“你……你是祁炎么?” 祁炎“嗯”了声,面不改色:“殿下可要验明正身?” “验……”纪初桃一见祁炎的神情,便知他在戏弄自己,偏又想不出法子来反击,索性放下手中书册,咬着唇不理他。 祁炎放下墨条,扬着眉恣睢道:“那便这般说定了,臣一定竭尽所能服侍,以报殿下深恩。” 纪初桃心下一急:我何时与你说定了? 然而祁炎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伸手将砚台往她手边推了推,起身大步离去。 纪初桃视线下移,砚台里墨汁磨得浓而稠,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一如他漆黑攫魄的眼眸…… 不由浑浑噩噩,紧张地想:他该不会是认真的罢? 与此同时,书房外。 祁炎穿过长廊,沉稳急促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握拳抵在廊柱上,借着阴影的阻挡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定力自恃极强,可研墨时仍忍不住盯着纪初桃的嘴唇看,红润的花瓣唇一张一抿,太容易勾起上元夜长廊下旖旎的记忆。 柔软的,轻轻的,带着少女的芳泽印在脸颊上,诱人采撷。 祁炎怕自己再呆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有逾矩的行为,索性出来吹吹风,平静一番鼓噪的心情。 其实“贴身服侍两个月”只是他临时起意,答应做“面首”也只是存心逗弄。但一见纪初桃那惊讶而又无措的神情,他便忽然生出无穷趣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此,他嘴角不自觉扬起极淡的弧度,抱臂宽慰自己:兵家忌躁,好歹争取了两个月,可以慢慢相处。 …… 纪初桃没想到,祁炎这次竟是认真的!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第二日夜里,她沐浴更衣,懒洋洋打着哈欠迈入寝殿,却在看到榻前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姿时彻底僵住。 上一次在寝殿榻前见到祁炎,他尚且被铁链锁着,腕上鲜血淋漓,一双如狼的眼睛里充斥着冷冽的敌意和杀气,全然不似此时这般悠闲自得,负着手迎接她的到来。 灯火打在他矫健的雄躯上,好整以待的神情,像是只敛了爪牙的兽。 纪初桃顿时没了脾气,蹙眉望向侍从:“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 书房也就罢了,寝房这等闺阁之所岂能让人随随便便进来? 见纪初桃问责,拂铃有些拿不准主意,低声道:“是奴婢疏忽,可是,祁将军有您的令牌……” “见此令如长公主亲临”——这是纪初桃当初亲口颁布的,现在也不好食言收回,当真是骑虎难下!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是长公主,还不能任性一回么? 纪初桃定了定神,稍稍抬起精巧的下颌,竭力拿出长公主的威仪来:“虽有令牌,但公是公,私是私!” 报恩也要有底线,可不能惯着他! “臣愚钝。”祁炎不为所动,只是向前两步,垂眼俯视纪初桃道,“上元夜长廊下,殿下亲……” “噗!”被拿捏住命门的纪初桃霎时泄气,忙不迭伸手去捂祁炎的嘴,生怕他将那晚的混沌事抖露出来。 柔嫩的指尖触上祁炎分明的薄唇,又烫着似的飞速缩回,两人皆是心神一荡。 “你们先下去!”纪初桃耳尖微红,强撑着镇定挥退侍从。 殿门关上,偌大的寝房内只剩下两人相对。 “上元夜长廊下,殿下亲臣,是为公,还是为私?”祁炎这才压了压淡色的唇,望着她,将未说完的话一吐为快。 他本想顺着纪初桃的话求一个答案,未料落在纪初桃耳里,却更像是恃恩胁迫。 纪初桃又羞又悔,温软了十六年的好脾气在此刻临近溃败。她越过祁炎坐在软榻上,皱眉愠恼道:“祁将军,本宫自觉待你不薄,虽醉酒失态,但本宫已然悔过,再也不敢。” 听到“再也不敢”四字,祁炎身形微僵。 “你又何苦捉住不放,如此戏弄本宫?”纪初桃气呼呼地扭过头,微潮的墨发披散,更衬得雪肤花颜,美得清丽无双。 她的眼尾一抹淡淡的红,分不清是泡澡热的,还是生气气的。 “殿下觉得,臣只是在戏弄殿下?”祁炎直视着她,低声问。 纪初桃轻轻哼了声,算是默认。毕竟二姐说男人突然示好必有蹊跷,以祁炎张狂记仇的性子,她实在想不出来除此以外的第二个答案。 祁炎垂眼,殿中片刻的沉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但很快,他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沉声道:“殿下多虑,臣说过,臣只是想贴身服侍,略尽补偿。” 可这未免也太贴身了些! 何况服侍就服侍,为何要特意脱了外袍! 不管梦里如何预示,现实中的她终归还未通情-事,实在迈不过心中那个坎。 “伺候本宫的人很多,将军是栋梁之才,不该做这些事。”虽然是拒绝的语气,却软和了不少。 “需不需要是殿下的事,做不做是臣的事。”祁炎坚持道。 与祁家男子有了亲密之举,是要负责的…… 一想起祁炎昨日的话,纪初桃的气势便矮了一截,活像个一抹嘴就跑的负心郎。 终归是心有愧疚,加之祁炎适时让步,不似之前那般侵略性极强,纪初桃挣扎许久,终是抬起眼,难为情道:“就……两个月?” 她还是心软了。 祁炎乘胜追击:“两个月。” “那,既是服侍,你得听本宫的。第一,便是不可擅作主张做奇怪的事。”纪初桃认真道。 听到最后一句,祁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很快松开,如常应允:“……好。” 这还差不多。 屋内一下就静谧下来,少男少女,各怀心事,不说话时连呼吸都是缱绻撩拨的。 纪初桃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情境,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要睡了,你且退下。” “臣服侍殿下宽衣。”祁炎自然接上话茬。 说是“服侍”,但他身量挺拔,气质非凡,没有一点做下人的卑微内敛,幽黑的眸子里像是藏着看不见的熔岩似的。说罢,便向前俯身,去触及纪初桃浴后御寒的披风。 纪初桃下意识想躲,然而若是推开他,反倒显得自己矫情胆怯。 最好的法子,便是将祁炎当做普通侍臣对待,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此,她自个儿大大方方地松了披风,缩入床榻中放下红纱软帐,将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于是,祁炎的手便擦过她的肩头,摸了个空。 纱帐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是祁炎弯腰捡起她丢在地上的披风,顺手抖开搭在了木架上在。 薄如云烟的纱帐将他的身形变成模糊的剪影,只觉肩宽腰窄,一双腿笔挺修长,有着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结实矫健,却又不显得狰狞可怕。 纱帐模糊红晕,仿佛洞房花烛夜,下一刻冷冽英俊的男人就会俯身而来,取走她遮面的团扇,拥她入怀低语…… 等等,想这些做甚? 梦里除夕御宴的危机解除了,大姐忙着处理北燕残部,也无暇顾及祁炎。说不定一切都随之改变呢? 正胡思乱想,祁炎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臣还可以伺候别的,殿下可需要?” 纪初桃莫名打了个哆嗦。 “不需要!”她愤愤翻了个身,下了逐客令,“本宫要睡了,祁将军也去歇着罢。” 祁炎轻轻掸了掸披风的褶皱,转身面对着床榻的方向。 纱帐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不同于往日的低哑嗓音传来:“臣看着殿下入睡。” 纪初桃脸一热,“你在这,本宫睡不着。” 祁炎沉默,负手后退了三步。 “再退。” 祁炎又退三步。 “再退。”她尝到甜头,得寸进尺。 极低的嗤笑传来,闷在喉咙里,有着疆场男人特有的疏朗轻狂。 榻上小小隆起的一团,祁炎按捺满腔滚烫,只轻轻道了声:“晚安,殿下。” 纪初桃心脏突地一跳,忽然想起他被人送来做面首的那晚,自己也是望着屏风后他孤傲的影子,轻声道:“晚安,祁小将军。” 一个季度过去,这场没有硝烟的交锋,已悄然换了攻守。 片刻,很轻的开门声,是祁炎退离了寝殿,并未继续那些令她戒备的奇怪举动。 纪初桃放下心的同时,又越发想不明白:祁炎闹这一出,到底图什么呢? …… 惊蛰,春始回暖,桃粉杏白。 纪姝府上送了请帖过来,说是园中的梨花开了,邀纪初桃去府上赏花饮酒。 纪初桃对着镜子妆扮,宫婢们捧着妆奁盒供她挑选。 纪初桃正犹豫是戴翡翠步摇簪好,还是祥云瑞兔抱红宝石的钿子好,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沉朗的嗓音传来:“红的好看。” 纪初桃回首,只见祁炎穿着暗纹深色武袍,墨玉腰带,黑发高束,抱着剑立在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仗着有块令牌,他这几日算是将“贴身服侍”的“贴身”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纪初桃出门,他必在马车旁候着,唤她:“殿下。” 纪初桃沐浴出来,他在廊下候着,抱臂倚柱:“殿下。” 纪初桃就寝,他拍了拍一丝褶皱也无的被褥,转身看她:“殿下。” 大多时候他还算安静收敛,不烦人,只是突然没有冷言冷语的坏脾气,让纪初桃惴惴不安,总觉得他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 而且有时和他独处,视线不经意碰撞到一起,气氛会突然变得古怪,就……热得慌。 好在今日要去见二姐,可以向二姐询问支招,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两个月。 思及此,纪初桃偏生掠过那只嵌红宝石的瑞兔钿子,选了翡翠步摇簪斜插在小髻上,如愿以偿地在铜镜中窥探到了祁炎略微失望的神情。 小胜一局。 纪姝是一个对美要求到极致的人,用谏臣的话来说,便是风流奢靡,极尽铺张。 但此时雕梁画栋,各色美男或坐或立,衬着梨白似雪,便是墙角也美得能如画似的,全京都怕也找不出第二处能媲美的盛景。 “二皇姐可不似本宫好说话,待会儿你就不要进去了,辛苦小将军于廊下等候。”纪初桃嘱咐祁炎。 她知道祁炎性子傲,二姐说话又口无遮拦,若是起了冲突,反倒败兴。可若将祁炎丢在府中不管,又违背了贴身之约…… “殿下放心,臣有分寸。”祁炎看起来神色如常,对周围美男们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 行至梨苑,却见亭榭外站着一人。 是李烈。 高鼻深目的异族青年,却受了重伤,一只胳膊用绷带吊在颈上,一条腿断了,拄着拐杖,脸上也有不少伤痕,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只怕更多……可即便伤成这样,他也依旧靠在廊下,远远守着亭中设宴赏花的纪姝。 纪初桃踏着一路飞雪似的花瓣入了亭中,内侍将挡风的帘子撩开,她方察觉大姐纪妧和皇弟纪昭也在。 一家人难得聚齐。 纪初桃给长姐和皇弟行了礼,便听见纪姝笑道:“行了,你知道我这儿是最没规矩的。别管什么长幼礼节,过来坐便是!” 纪初桃依言坐下,想起李烈方才的惨样,没忍住小声问道:“二姐,北燕质子怎么伤成这样啦?” 纪姝笑得凉薄,毫不忌讳道:“我让人打的,躺了半月,今日才能下床。” 一旁,纪妧清了清嗓子,端起茶盏轻抿,“今天不议朝政,只谈风月。” 纪初桃的视线在两位姐姐之间转了一圈,已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北燕残部借献图行刺,势必牵连到质子李烈。按照大殷的习俗,若两国再起纷争,质子是要被杀头祭旗的。 二姐先行罚了李烈,给大姐一个交代。虽是打个半死,但能好歹保下他一条性命。 可是,李烈和北燕人不是同族么?为何北燕残部会不顾王子的死活,也要来行刺呢? 顾及大姐说了“不议朝政”,她便也只能压下心中疑惑。 “倒是你,看起来进展不错。”纪姝妩媚的眼一转,扫过远处廊下伫立的祁炎。 “二皇姐……”纪初桃一言难尽,没敢说自己近来方寸大乱,被祁炎一招“以退为进”压制得死死的。 她接过侍从递来的春酒小小抿了一口,轻声叹道:“若是我同二位皇姐一般,天生就是大胆威严的决策者便好了。” 这样,她便不会总被祁炎扰乱了心神。 “你以为,我和阿妧天生就是铁石心肠之人?”纪姝咬着酒盏,笑吟吟道,“阿妧年少时,不知明里暗里掉了多少眼泪呢。” “承平,你醉了。”纪妧淡淡瞥眼,唤了纪姝的封号。 纪姝这才收敛些,没有继续抖露下去。 但话题一开,无疑勾起了弟妹们的好奇心。在纪初桃心里,大姐一直是威严强势、无所不能的,她无法想象,面对巨大的压力大姐独自落泪是怎样一番情景…… 只是看着大姐如今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莫名心疼。 “那二皇姐呢?”纪昭不敢追问纪妧的过往,便将话题引至纪姝身上,“二皇姐可也有落泪的时候?” 纪姝摩挲着酒杯,似是喝醉了,脸色越发冷白,唇色却红得艳丽。 “有啊。”她淡淡抛出一段往事,在所有人心中掀起波澜。 “当年去北燕和亲,我差点……就逃婚了。”她笑得没心没肺,“若是我逃婚成功,北燕一怒攻城,可就没有如今的大殷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露出些许异色。 良久,纪妧放下酒盏,沉声道:“这件事,为何你不曾说过?” 廊下,飞过几片梨白。 祁炎执剑而立,目光瞥过身侧倚着的重伤者,平淡问:“她为何救你?” 李烈将视线从梨树下的凉亭中收回,默了会儿,似乎在费力地理解祁炎这番话的深意。 半晌,他用生疏的汉话回答:“因为很久以前,我救过她。” 祁炎没再继续追问。 感官敏锐的强者无需对话,便能猜着对方心里在盘算什么。 他在等李烈开口。 风过,梨花飞雪,一场没有战火的拉锯。良久,李烈淡色的眼睛望向祁炎,咕哝了一句北燕语。 祁炎在边疆长大,自然能听懂异族语言。 李烈说的是:“我们可以合作,祁将军。” 第35章 躬桑 一身矫健的肌肉…… 二月春雨绵绵,一下就是三五天。 宋家酒楼内,宋元白望着身披一身水汽进来的男人,“嘿”地一笑:“牡丹裙下睡,温柔乡里眠。我还以为祁将军有了新欢,就不记得我这个‘旧爱’了呢!” 他故意捏细嗓子,做女子矫揉之态。祁炎解下挡雨的墨黑斗篷,淡淡道了声“滚”。 “自除夕之后,便没有你的动静了,‘穷奇’那边都在等你号令呢。”宋元白说起了正事,“别的我也不好插手,毕竟我爹还在朝中谋事,不便牵扯太多。” 提到‘穷奇’,祁炎不自觉抬手覆至胸口,里头藏着的墨玉被体温焐得滚热。他想起梦里自己亲手取下这块墨玉,挂在新婚美妇颈上的模样,沉冽的目光有一瞬的松动。 祁炎道:“琅琊王和北燕之外,尚有一股势力潜伏不明,现在还不是动用‘穷奇’的时候。你那边查得如何?” 宋元白道:“放心罢,都按你年前的部署暗中推进。至于你要查的那个人,线索并不多。” 祁炎按膝而坐:“说来听听。” “除了那扇面上是临摹了沈老的飞燕体外,那人身世经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他早年游学,四海为家,前几年拜入左相褚珩门下,推选为翰林编外小吏,一向籍籍无名。去年才开始走运,从一众吏员中脱颖而出,得了大公主赏识,送来永宁公主府做府令。” 说罢,宋元白摊摊手:“生平无趣得很,你查他作甚?” 祁炎的关注点却是在别处,问:“纪妧选的他?” “是啊,这种事必定是大公主的人经手的,有何不对?”宋元白问。 祁炎尚不确定。他心思运转,片刻抬眸道:“你再去查一条线。” 祁炎薄唇轻启,吐出一个人名。 宋元白应允,而后偷偷瞄了祁炎一眼,笑问道:“别光顾着安排我这边。你那边呢,除夕宴英雄救美,大家都是亲眼看着你抱着三公主离开的,后续如何?” 他笑得暧昧,祁炎睫毛一颤,抱臂侧首。 窗外细雨如丝,清朗柔和的雨光顺着窗棂透入,镀在他英挺的侧颜上。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祁炎难得正色,如同在说一件极其严肃的机密,沉声道,“我有点儿喜欢她。” 宋元白眨眨眼,“噢”了声:“就这?” 祁炎又皱起了眉:“你不惊讶?” 宋元白心道:我惊讶个鬼哦!初雪那日看烟花归来,你那耳根绯红却还强做镇静的样子,还不够说明一切么? 感情您老人家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想明白了一件我早看出来的事?那还真是挺棒棒呢! 按捺住排山倒海的腹诽,宋元白三分抽搐七分心酸道:“三公主那样的美人,男人喜欢她很正常罢。那,你俩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祁炎想了想,沉静道:“独处一室。” 啥?进展这么快?! 宋元白这会儿真惊讶了,还有点儿慌,心想祁炎之前不近女色,应该没有床笫之事的经验,该不会是来向自己取经的罢? 可问题是,自己也无那方面的经验啊! 宋元白虽招女人喜爱,能在狂蜂浪蝶中游刃有余,却并未越过底线。谈谈风月尚能勉强应对,真刀实枪的可就不成了! 若现在告诉祁炎实话,不久等同于告诉他之前那些言之凿凿的“策略”,都是从自己瞎琢磨出来的么? 不成,决不能暴露自己‘纸上谈兵’的事实! 宋元白干咳一声,装作风月老手的模样道:“我那有几本绝妙的图册,关于促进夫妻之事的,要不……你拿去学习?” 那些东西,祁炎有幸在纪初桃的书房里观摩过一次。 无甚意思,画里的女人没有纪初桃一根头发丝来得诱人,遂拒绝:“不必,我自会应对。” 当他喜欢上一个女人时,靠近取悦她便仿佛成了一种本能,根本无需什么策略、学习。 见祁炎如此,宋元白便知他有了主意。 祁家人都是死脑筋,认准一个人后就九死不悔,祁炎也不例外。 可如今身处漩涡之中…… 宋元白也不想泼兄弟冷水,迟疑许久,还是善意提醒道:“你若要娶三公主,要么舍下兵权,要么就只能……” 要么只能推翻现有的一切,建立一个能被他掌控的朝堂。 后面半句大逆不道,宋元白惫赖一笑,没有说出口。 二人心知肚明。 “我们可以合作,祁将军。” 不自觉想起昨日在纪姝府中,李烈对他咕哝的那句北燕语。 琅琊王,北燕……祁炎知道自己迟早会做出最后的抉择,但不管哪个抉择,都必须有她。 …… 纪初桃被诏进了宫,是关于今年的躬桑礼。 按本朝旧例,先农和躬桑二礼当由皇帝、皇后分别完成,但皇帝纪昭年幼未娶,后宫虚设,躬桑礼一向由纪妧代劳。 “北燕残部蠢蠢欲动,委实抽不开身。除夕宴你表现不错,这次躬桑先农,便由你和皇帝一同完成。” 长信宫中,纪妧对纪初桃道。 一旁,纪昭有些担心的样子:“长姐,郊外艰苦,人员冗杂,三皇姐并未出过皇城,会否吃不消?” 近来经历许多,纪初桃已懂事不少,何况大姐将躬桑这样关乎社稷的大事交给她来做,亦有助于提高她在民众之间的声望。 想到此,她微笑道:“没事的,陛下,我能行。” “那便这般定了。”纪妧一锤定音,纪昭只好悻悻作罢。 躬桑前,需沐浴斋戒三日。 二月底,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宫门出发,内侍、宫女、命妇,各分为两拨,随着皇帝和长公主的仪仗队前往城郊设好的桑田之中祭祀行礼。 春日融融,巍峨的城郭倒退远去,大片大片的绿意铺展眼前。 纪初桃换了一身庄重的礼衣,乌发绾起,头戴沉重的花冠,于颠簸的垂纱辇车中撩帘望去。 辇车旁,祁炎腰挂公主府令牌,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黝黑骏马之上,身上落着薄薄的日光,虽然已经相处了这些时日,但乍一看去,仍是会被他极具冲击性的外貌所惊艳。 那浑身冷冽沉稳的气度,非常人能及。在山水之中尚能如此,不知疆场之上,又会是怎样不可一世的风姿。 路途无聊,纪初桃不小心走了神,直到祁炎察觉到她的目光,隼目一转,幽沉的视线对上她的,比阳光更为夺目炙热。 纪初桃被烫着似的,忙不迭收回视线,放下车帘挡住了他的回视。 祁炎捏着缰绳,眼里划过戏谑而内敛的笑意,若无其事地策马靠近她的辇车,从马臀驮着的包袱中翻出一个油纸包,然后就着马背俯身,从辇车垂帘中递了进去。 纪初桃一愣,下意识接过油纸包。辇车颠簸,两人的指节轻轻擦过,微痒的触感。 打开一看,竟是软糯晶莹的柿子糕。 纪初桃忙合上油纸包,瞥了眼身侧打盹的挽竹,挑开车帘的一角轻声道:“你给我这个作甚?” 祁炎嘴角一勾,侧颜硬朗,一手执剑一手捏着缰绳道:“殿下天还未亮便准备躬桑事宜,怕殿下饿,准备了些吃的。” 大概是骑在马背上的缘故,纪初桃看他都觉得高大了许多。 他以前冷冰冰时尚不觉得,偶尔一笑便如春风化雪,骨子里透出的桀骜可靠,让人移不开眼。 纪初桃的确饿了,咽了咽口水,忍着笑肃然道:“本宫斋戒着呢,需等午后升席酬酢方能进食。” 祁炎面不改色:“臣给殿下挡着,无人知晓。” 纪初桃软软瞪了他一眼,迟疑片刻,放下车帘,脑袋缩了回去。 巳时,抵达郊外桑田穹庐。 此处三面环山,绿意盎然,偶见白鹭飞过。山脚一片草地,设有高台穹庐,周边散落着几十顶白蘑菇似的帐篷,专供命妇和侍臣休憩。 田间小路崎岖,纪初桃拖着繁复的礼衣下车,一个没踩稳,身体一歪,被一只大手及时托腰稳住。 祁炎扶稳她,而后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微痞的笑来。 纪初桃一愣,顺势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摸到些许柿子糕的碎屑。 不由脸一红,命宫婢取来帕子仔细拭净嘴角,方朝着穹庐而去,命尚宫奏乐祭祀。 午后用过馔食,长公主和皇帝便要分别下地劳作。 长公主率领命妇用金钩采桑喂蚕,皇帝则先农耕作,虽说只是形式而已,并不需要真的耕田犁地,但对于养尊处优的天子来说,在太阳下来回走动几个时辰也是够累的。 纪初桃行了采桑礼,正与命妇们劳酒,便忽闻田间一阵骚乱。 有太监匆匆来报,焦急道:“殿下,陛下中热昏厥了!” 营帐内一片哗然,纪初桃忙放下酒盏器皿,皱眉镇定道:“慌什么?快传太医。” 于是众内侍将昏厥的小皇帝抬入营帐歇息,打水的打水,熬药的熬药,一片混乱。 祸不单行,傍晚天色骤变,阴风阵阵,恐有大雨。 皇帝又生病了,不宜劳顿,太常寺和尚宫的人议论之下,建议就地扎营过夜,明日雨停再回宫。 皇帝的暑热已经消退了,人还睡着,纪初桃命内侍好生照料,自己便拖着疲乏了一夜的身子出了营帐,呼吸一口雨前潮湿的空气。 出行前并未做好过夜的打算,许多东西都未带齐。纪初桃让宫婢回营帐铺床烧水,自己则独自前往前面的小溪旁散心。 小溪并没有多远,何况周围有禁军巡逻,五步一岗,并不担心有危险。 纪初桃在溪边蹲下,掬了一捧清水泼在脸上,洗去一天的劳累黏腻。正舒服地喟叹一声,却忽闻不远处也有水声而来。 火把明灭,借着夜色初临前昏暗蒙昧的光看去,只见上游浅溪处站了条熟悉高大的影子,衣裳褪至腰间,赤着上身,在水中沐浴。 方才太累,心思涣散,竟没有发现! 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溜开,那影子却是听见了动静,忽地转过身来。身上清冷的水光闪现,勾勒出一身令人血脉偾张的肌肉线条…… 纪初桃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起身要走,却踩到繁琐的礼衣裙边,又墩地摔坐回原地,痛得闷哼一声。 “殿下。”熟悉而略显紧张的声音,是祁炎。 纪初桃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仰头,眼睁睁看着男人一边穿起那件因湿透了而显得薄可透肉的衣裳,一边涉水大步而来。 跳跃的火光勾勒着他矫健结实的身躯,线条清晰,仿佛夜色中一只摄魂夺魄的雄性水妖。 第36章 春雷 世间极品祁…… 祁炎俯身的时候,湿发自肩头垂下,有水珠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滴落,夜色中透出晶莹的光。 她忽然想起,二姐曾经在宴会上点评祁炎:“祁炎那样容貌身段的少年,本就是世间极品。” 当时不解其意,现在看到夜色下带着一身湿寒水汽的英俊男人,她忽然有些懂了。 这样紧实而不夸张的身形,不是那些力求飘逸的柔弱文人可比拟的。 又累又震惊,她竟忘了将视线挪开,直到一颗水珠顺着祁炎的手滴在她挽起袖口的小臂上,凉得人一哆嗦。 祁炎朝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弯腰躬身的样子如同蓄势待发的豹,朝她清冽道:“殿下,地上凉。” 鬼使神差的,纪初桃在那样透亮的眼眸逼视下,不自觉伸手搭在他的掌心。 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轻松拉起,站了起来。 祁炎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泡了冰冷的溪水,他的手掌依旧如此炙热。 他白色的中衣浸了水,有些清透,锁骨以下结实饱满的地方,一块一块分明的……纪初桃只扫了一眼就没敢看下去。 她视线飘忽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手还在男人的掌心,便小力气抽了抽,道:“多谢小将军。” 然而祁炎未曾松手,反将她柔嫩的指尖往自己面前拉了拉,借着营帐外昏暗的火把光芒瞧了片刻,皱眉道:“殿下受伤了。” 纪初桃一怔,凑过去看了看,掌心果然有些破皮发红,沾着些许细碎的沙土,大概是方才受惊跌坐在地上时,被突起的碎石蹭破的。 “破了一点点皮,并无大碍……”纪初桃微微一笑,下意识抬眸,随即怔住。 她方才只顾着伸长脖子看掌心的伤痕,完全没发现祁炎也垂着头,两人的额头都快抵在一起。 从这个角度望去,祁炎额头饱满,眉骨突出,鼻梁至下颌的线条极其流畅漂亮。他的脸略瘦,轮廓并不生硬,这样的长相本是偏精致的,偏生长了一双极为桀骜的眉眼,给他添了几分硬朗的男人气。 被溪水浸成一绺绺的睫毛半垂着,闪着清冷的水光,眼下落着一大片阴影。 以前怎的没发现,褪去锋利的敌意,祁炎其实很细心俊朗? 正入神间,掌心传来微痒的触感,是祁炎拉着她的手,顺势用拇指轻轻拂去她伤口周围的细小尘土。 他常年习武练兵,年纪虽轻,指腹却积累了薄茧,落在纪初桃幼嫩的皮肤上,有些许粗粝。 他动作神情慵冷而又认真,仿佛在做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纪初桃却是心尖一颤,总觉得这些时日的祁炎太过好脾气,简直陌生到令人没法招架。 “殿下,床榻已经铺好啦!”远处,挽竹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纪初桃像是被惊醒似的,倏地抽回手,回头无措地看了眼挽竹,后知后觉地红了耳尖,轻声道:“本宫回去上些药,便好了。” 说罢,不再看祁炎的眼睛,转身闷头朝挽竹行去。 挽竹奇怪地往祁炎处张望了一眼,询问了一句什么,纪初桃摇了摇头,快步朝营帐方向行去。 祁炎尚且站在溪边,衣裳湿淋单薄,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闻了闻,仿佛还残留着温柔的淡香。 从前军营生活艰苦,行军途中若能找到水源沐浴是件极为奢侈的事。祁炎爱干净,陪着纪初桃在太阳下采桑祭酒,夜里看到小溪便情不自禁想要下去淋浴洗濯。 然而他生性警觉,纪初桃到溪边的那一瞬,他便发觉了。偷偷看了眼专心掬水洗脸的华贵小公主,他将披了一半的衣裳又解了下去,故意褪至腰间…… 果不其然,听到了少女娇气的惊呼声。 只是未料效果太过,将她吓着了,还擦破了手掌。看来,下次还是要掌握好度才行…… 喀嚓—— 有极其细微的脚步声靠近,祁炎眸色瞬时冷了下来。 他抬眸望去,栅栏外的火把旁站了个一袭青衣步摇的妙龄少女,手里拿着一件男人用的鼠灰斗篷。 这女人白天就在自己面前晃荡过好几次了,祁炎记得,似乎是个什么乡君。 平阳乡君留意祁炎许久了。 她祖上亦是以武封爵,听过许多大漠边关的故事,不似普通京都女子那般偏爱文臣,反而对旌旗猎猎下破敌千万的将军有着极强的仰慕。 祁炎,就是她幻想中英雄的托生,英俊又有男人味。 虽然祁家如今没落,但没关系,她并不在意这些。何况三公主也并不十分重视祁炎的样子,任他湿淋淋吹着冷风也不心疼…… 若祁炎能入赘她名下,岂不比呆在公主府做一个任人欺侮的面首强? 思及此,平阳乡君有了底气,微抬下颌,抱着怀中备好的鼠灰斗篷向前,朝着发梢滴水的男人走去。 她道:“祁公子,夜里风寒,你这样会着凉的。你若没衣裳御寒,我这儿有一件干净的斗篷,可借你……” 话还未说完,男人已弯腰拾起自己搁在圆石上的外袍,抖开披上,径直离开了。 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她,神情冷淡至极,仿佛她只是一抹并不存在的空气。 明明……明明和三公主在一起时,他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平阳乡君尴尬地站在原地,死死揪住怀中的斗篷,咬得下唇生疼。 夜色渐浓,山峦成了起伏的黑色剪影,蕴着翻涌的云墨。 风飞沙走石,吹得营帐呜呜作响,不多时春雷轰隆炸响,豆大的雨点三三两两砸了下来。 女眷和随臣们都挤在各自的营帐中避雨歇息,祁炎重新穿戴整齐,踏着一地疾风前往纪初桃的营帐,刚巧看见挽竹提着针线篮前来,狂风吹得她几乎站不稳脚跟。 祁炎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道:“我来伺候,你下去。” 他声音不大,却总有种不容置喙的强大气场,挽竹还未反应过来,便已乖乖交出了手中篮子,目送祁炎掀开帐篷进去。 老天,这哪里是个侍臣该有的气魄?挽竹抚了抚胸脯。 然而雨越下越大了,三公主的帐篷里也塞不下许多人,挽竹犹豫了一瞬,还是举着袖子跑回了毗邻的简易帐篷中。这是贴身宫婢们的休息之处,紧挨着主帐篷,这样若三公主有何需要,她们能在第一时间赶去。 见到挽竹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进了帐篷,拂铃一愣,问道:“你不是去给殿下缝补衣裳了么,怎的回来了?” “今晚,怕是不需要咱们值夜了。”挽竹闷闷一笑,掀开帐篷的一角,用手指戳了戳纪初桃营帐上投射的高大影子。 拂铃明了,但还是不放心,披衣坐在帐帘处,守着纪初桃那边的动静。 雨声越来越大,空气中有股难闻的泥土腥气。狂风大作,山间的树影映在帐篷上,如同黑魆魆的 鬼影。 纪初桃第一次在山野下过夜,有些害怕,偏生四周静得一丝人气也无,大家都困在各自的帐篷里,她越看帐篷上跳跃的影子越觉得狰狞猖獗。 直到帐帘被撩开,有沉稳的脚步靠近,她方从被褥中伸出半颗脑袋,闷闷问:“挽竹,你怎的才……” 声音顿住,祁炎走来的时候,连狂躁的风雨声都仿佛怯退了不少。 纪初桃眨眨眼,吁了口气,“怎的是你?” “殿下的手,上过药了么?”祁炎不答反问,将针线篮子轻轻搁在案几上,朝她榻边行去。 他的影子笼罩下来,挡住了帐外张牙舞爪的树影。纪初桃竟也忘了害怕,伸出白嫩的右手来晃了晃,“已经让太医上过药了。” 浅淡的药香萦绕,祁炎下意识想要捉住那只手,纪初桃却是灵敏地将手缩回了被褥中。 祁炎不动声色地将手负在身后,换了话题:“殿下是要缝补什么?” 他这么一说,纪初桃想起来了,忙坐直身子依靠在榻边道:“本宫的礼衣被划破了一道小口,明日还需穿着回宫,终归失仪。劳烦小将军唤挽竹过来,将破口缝补好才是。” 话音未落,祁炎已自顾自取下木架上晾着的杏黄织金礼衣,盘腿在纪初桃榻边的毯子上坐下,很快翻找到裙边的破口之处,单手取来案几上的针线,开始熟稔地穿针引线。 纪初桃目瞪口呆。 昏暗的烛光镀在祁炎的侧颜上,明明是狂妄不可一世的武将,手里拿的却不是刀枪剑戟,而是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并且,一点也不显得女气,反而有种异样随性的洒脱。 纪初桃仿佛头一次认识他,说不出的新奇,问:“小将军会女红?” “不会。”祁炎已开始落针缝补,半垂着浓密的眼睫,疏狂一笑,“不过以前常在军营缝补刀伤剑伤,想来和补衣裳没差别。” 差别大了好么! 纪初桃有些担心,目光紧紧盯着他随意飞针的丝线,踟蹰道:“要么,还是让挽竹来罢?” 祁炎却是咬断了丝线,将礼衣抖了抖道:“好了。” 真的假的? 纪初桃掀开被褥下榻,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接过礼衣仔细看了看……不敢说毫无痕迹,但针脚齐整,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蜈蚣扭曲。 若不放到眼前凑近看,是看不出来端倪的。 祁炎屈起一腿,手肘搭在膝盖上,大大方方让她查验。疆场气息浓厚的小动作,但不会让人觉得粗鄙失礼,反有种不羁之态。 他的视线下移,不受控制地落在纪初桃的脚上,虽说穿了袜子,亦能看出她脚掌的小巧…… “你太厉害了,祁炎!居然会补这个。”纪初桃甚是满意的样子,将补好的衣裳贴至心口处,温声笑道,“本宫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做这些的。” 那也要看,是为谁做这些。 祁炎动了动喉结,生硬地挪开视线,压抑着笑意道:“臣还会做别的,譬如床上那些……” 他一提“床上”二字,纪初桃便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些因误会而生的亲密接触,当即敛了笑,警觉地瞪了他一眼。 连瞪人也是这样软乎乎的。祁炎将她的反应收归眼底,挑眉将话补全:“譬如床上那些被褥啊毯子啊,臣也能缝补……殿下在想什么呢?” 他也太坏了! 知道自己想多了的纪初桃脸一热,转身坐上榻,恼羞道:“你好烦呐,小将军。” 祁炎闷笑一声,低而沉闷的笑意,来不及捕捉便一闪而过。 轰隆—— 又一春雷炸响,仿佛巨大的车轮从夜空碾过,震得地面颤了三颤。 方才还端正坐着的小公主一颤,忙盖上被子缩成一团,只留出一个鼓囊囊的身形轮廓来。 她瞪大眼睛,抿着唇没有吭声,但祁炎还是从她强撑隐忍的目光中看出了些许恐惧。 他声音放低了些许,问道:“殿下怕雷?” 纪初桃没回答。 她以前没有多怕打雷,最多些许紧张。但山野中的雷声,比宫城内更为清晰可怖,就好像是从耳朵边强行灌进去的兽吼似的,总疑心会劈中她的帐篷。 纪初桃咬了咬唇,细声道:“你……你还是去把挽竹唤过来罢。” 有宫婢陪着,两人抱着睡觉便不怕了。 祁炎没有起身,只倾身往纪初桃榻边靠了靠。她紧张得睫毛都在颤抖,披散的发丝黏在脸上,衬得皮肤红润莹白。 祁炎忍不住伸出手道:“此时雨大,宫婢也不好过来……” 然而还未触碰到她,又一雷声炸响,纪初桃缩得更紧些。 祁炎心中一软,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让位,唤宫婢前来伺候,但眼前脆弱的少女却让他中邪般挪不开眼睛,让卑鄙的占有欲占据了上风。 他沉默片刻,试图笨拙安抚,手迟疑片刻,终是轻轻搁在被褥上,拍了拍她的肩背。 像是哄小孩儿般:“殿下莫怕,臣久经沙场,满身煞气,早已不惧鬼神。有臣在,没有人能伤害殿下……” “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殿下。” 纪初桃微微一颤,忽的想起梦里遇险时,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她沉溺在梦境的回忆中,太过恍神,久久没有回应。祁炎大概误以为她抵触自己,淡色的薄唇压了压,缓缓收回替她拍背的手。 五指握成拳,他终是按捺住心底的渴望,压抑着声线哑声道:“……臣这就去唤侍婢前来。” 刚起身,手指就被人拉住。 他讶然回首,看到昏黄的光影下,纪初桃紧紧拉着他的两根手指,眼眸水亮湿润,望着他细声道:“……别走。” 一夜雨疏风骤。 子时雨势变小,拂铃悄悄来主子的营帐看了一眼。撩开帐帘的一角望去,只见屋内残烛昏黄,笔挺高大的小将军托腮坐在榻边,静静凝望着纪初桃的睡颜,不知疲倦似的。 她没打扰,放下帘子又悄悄离开了。 看来,夜还长着呢。 …… 寅时,天还未亮,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将所有熟睡的人震醒。 地面剧烈一颤,纪初桃于梦中惊醒,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东西,问道:“又打雷了么?” 祁炎目光落在被她紧攥的手指上,从宁静的凝视中回神,定了定心,喑哑道:“听起来不像。” 与其说是雷声,更像是重物高空砸下的轰鸣。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外头一阵来往的脚步声,继而禁军匆匆而来,跪在帐外慌乱道:“殿下,出事了!” 第37章 坠崖 他沉默着,将她…… 天还黑着,远处传来几声鸡鸣。 听到禁军匆匆来报,再联想方才震地的轰鸣声,纪初桃顾不得困倦,忙下榻道:“取本宫衣裳来。” 祁炎昨夜没怎么睡,纪初桃的睡颜甚是安静甜美,他可以看上一整夜都不觉得腻倦。 可夜才过了大半,就被这群人惊扰。纪初桃醒了,便不再握着他的手,短暂难得的平静被打破。 祁炎心里甚烦。禁军芝麻大点小事都不会处理,整日就跟炮仗似的窜来窜去烦扰纪初桃,若这群废物是他麾下之人,早该丢到校场去罚跪伏列阵了。 祁炎腹诽归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取了榻边叠放整齐的常服,道:“臣侍候殿下穿衣。” 女孩儿的衣裳熏了精致淡雅的香,闻之沁人,春衫单薄,托在手上有种奇异的触感。祁炎并未服侍过别人穿衣,很是思索了一番这套漂亮繁琐的衣物哪件在外哪件在里,淡然转身,却在见到纪初桃的模样时怔住。 她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睫毛在昏黄的残烛下一颤一颤,迷迷糊糊张开手,露出怀抱,向往常那样等待侍婢将衣裳一件件套上。 祁炎蓦地生出一股冲动,特别想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抱一抱她。 他取了素白的中衣,朝纪初桃走去。她依旧张开双臂,毫无防备…… “祁将军,这些琐事还是让奴婢来做罢。”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祁炎的动作。 挽竹和拂铃两个婢女一边穿衣一边挤了进来,取走了祁炎臂上搭着的衣裳,有条不紊地给纪初桃套上。 纪初桃甚是乖巧,让她抬手就抬手,让她起身就起身,根本不在乎服侍她的人是谁。 祁炎嘴角的弧度压了下去,额角一阵抽搐,沉沉地扫视了两个碍事的侍婢一眼。 挽竹挠挠脑袋:“咦?拂铃,你方才有没有觉着后背一阵凉飕飕的?” 拂铃瞥了眼黑着脸离开的祁炎,没做声。 祁炎撩开帐帘出来,呼吸一口湿润清冷的空气。他的视线顺势投向山脚桑田中的骚乱,炙热的目光渐渐冷冽下来。 …… 雨虽停了,野外小道却是湿滑不已,何况天还未亮,打着火把也看不清前方道路。 去事发地的桑田,需要过一条沟渠。渠上临时搭建了竹桥,但因下雨湿滑,踩上去晃晃荡荡的。 “殿下,下雨后泥土松动,这要如何过去?”挽竹气呼呼看着竹桥,心里责备禁军做事不谨慎。半晌,提议道,“奴婢觉得,还是让内侍背您过去罢。” 纪初桃还未回答,便见祁炎先一步踏上竹桥,走了两步,随即抬脚一跺,借着身体的力度将松动的卯榫踩入泥地钉好,又沉了沉步伐,确定竹桥稳固了,这才朝后头的纪初桃伸手,沉稳道:“殿下,把手伸过来。” 他背映着山峦漆黑起伏的轮廓,有种说不出的可靠。 “好。”纪初桃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随即感觉身体一轻,被他轻轻松松拉过了竹桥。 落地时因为惯性没站稳,纪初桃朝前扑去,被祁炎单臂揽住,替她缓过那阵冲劲儿。 他的手臂结实修长,扑上去时能感到坚硬的肌肉,纪初桃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条铁臂上似的。来不及思索那股子奇异的感觉,她忙站稳身形,轻轻道了声谢。 桑田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禁军,也有听到动静赶过来窥探张望的命妇及随臣。 黎明前夜色蒙昧,混沌的火光掠过,那一张张脸忽明忽暗,变幻不定,掺杂着些许惊恐和慌乱。 见到纪初桃前来,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路,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纪初桃来之前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多不过是天雷劈坏了桑田,给此次躬桑礼蒙上一层不祥之兆…… 但见到眼前一幕的时候,她方明白事情比想象中更为糟糕。 桑田中凭空出现了一块丈许的圆石,砸坏了不少桑树,走近一看,圆石上隐隐约约有暗红的字迹。 “把火把拿过来。” 纪初桃低声命令,立即有禁军围拢一圈,将圆石照得亮如白昼。如此一来,圆石上的字也无比清晰地暴露在她面前。 上面写着: 【牝鸡司晨,女祸乱世;天道昭昭,以正阴阳。】 周围一片吸气声,纪初桃望着圆石上如血般扭曲的暗红字迹,心里咯噔一声,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如坠冰窟。 圆石同“妧”,再加上“女祸”二字,这块石头在针对谁已是不言而喻。 “这是天石,是神仙下达的天命……” “不错!方才那么大一声巨响,这石头只能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白天还晴空万里,傍晚便电闪雷鸣、飞沙走石,会不会亦是天神发怒?” 纪初桃站在旷野之中,呼吸变得艰难。她能听到周围窸窣的议论声,但是却不知道每一个字、每一句诛心之言都是从谁的嘴里发出,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每一张脸都充满了忌惮和不安。 他们不过是看在自己温和好欺的份上,才敢这般放肆,若是此时站在这儿的是大姐,他们谁敢吭一声…… 不……若大姐在场,主臣离心,禁军、侍从因这块石头而倒戈叛变,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低沉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唤回了纪初桃浑浊的思绪。 她怔怔扭头,对上了祁炎深沉关切的眼眸。 他压低声音,皱眉问:“殿下没事罢?” 祁炎伫立身旁,依旧清冷挺拔,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动摇慌乱。他取过周围侍从的火把,搁在石头暗红的字迹旁,道:“殿下,这字不对劲。” 闻言,纪初桃僵硬地转过脑袋,强迫自己将视线放在那些狰狞的字迹上。 镇静!不能慌! 本宫是长公主,有责任稳住人心! 她几番深呼吸,努力不去听周围那些细碎的非议声,只伸出微颤的指尖,抚了抚那些暗红狰狞的字。 石头淋了雨,摸上去冰冷透骨。纪初桃翻开掌心,捻了捻指腹沾染的淡红色,因紧张狂跳的心脏平复不少,愣愣道:“是朱砂?” 祁炎不置可否,抬手随意一抹石头,将指尖搁在鼻端嗅了嗅,“应是,朱砂混合着某种动物的血。” 字是人为写上去的。 纪初桃蹲身,看了看石头砸在地上的深浅,却发现石头边缘有些许不起眼的青苔痕迹,这绝非是天石能长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并非“天命”,而是人祸。 是一场试图推翻大姐执政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人们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但只要有迹可循,则必有破绽。想明白这点,纪初桃反而没有那么慌乱。 莫怕,想想大姐在场会怎么处理!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祁炎深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有隐忍,亦有挣扎。 他能猜到这场戏是谁暗中操作,可他不能明着插手,至少现在不能。纪初桃的身后还隐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危险暗流,他必须继续蛰伏,方能掌控所有的情报为己所用。 冷风拂过,山峦上浮现出一线微白。 纪初桃睁开了眼,目光和方才大不相同,透着坚定而沉静的光。 她缓缓挺直胸脯,像一个真正的长公主般抬起下颌,一点点扫过那些自乱阵脚的侍臣。微薄的曙光打在她身上,娇柔的身躯生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度来,让人无法忽视。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但人群却像是止沸的水般渐渐安静下来了。 纪初桃知道,人群里有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可她不怕,一字一句清越道:“本宫曾在《方外录》中见过‘天石’的记载。陨石坠落,天有不详红光,坠于旷野,形成巨大天坑,方圆一里,寸草皆焦……你们再看看面前这块所谓的‘天石’,可有红光?可有天坑?” 命妇和随行官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不上来。 “再者,天石通常带着火光坠地,表面不会如此光滑。更何况古书记载,天石碎片焦黑而有密孔,宛若玄铁。可面前这块,分明只是普通山石,连字迹亦是朱砂写上!” 纪初桃越说越清晰,向前一步道,“如此种种,真相昭然若揭!这就是有人在趁机作乱,蛊惑人心!” 趁着众人反应不过来,纪初桃一鼓作气:“所有人即刻回自己营帐,真相未曾查出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走动,违令者……” 顿了顿,她拔出身边禁军的长刀狠狠插入泥地,铿锵道:“就地处置!” 一线黎明刺破黑暗,众人霎时安静如鸡。 …… 一刻钟后,营帐。 纪初桃微红着脸颊,‘呜’地一声扑入床榻,抱着绣枕滚了一圈,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祁炎,本宫方才是不是凶巴巴的,很讨厌?”她像是透支完了所有的强势,又恢复平日里的温柔软糯,有些懊恼的样子。 祁炎喜欢温柔随和的纪初桃,也喜欢坚忍镇定、眼里有光的纪初桃。 只要是她,怎样都是招人爱的。 “不讨厌。”祁炎勾着极淡的唇线,低沉道。 甚至,还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揉一揉她的脑袋。 “可是,本宫明明是最讨厌处理这些的。”纪初桃抱着枕头苦恼,但这么大事,关乎长姐的声望和命运,她不能不管。 祁炎望着她眉头紧蹙的样子,没忍住上前,弯腰伸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痕迹。 他想告诉她,不喜欢处理这些事也没关系,以后,她可以试着依赖他。 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的眉心,忽见帐帘被掀开,少年一惊一乍的声音传来:“三皇姐,你要去查那块石头?” 祁炎眉头一皱,收回了手。 纪初桃便顾不上同祁炎说话,放下枕头起身道:“陛下,你怎么来了?病好些了?” “朕没事了,倒是皇姐你……”纪昭满眼忧虑,还有些许怯懦,试图劝解道,“三皇姐,那石头诡异得很,你还是不要去查了!咱们……咱们回宫去罢。” “陛下先回宫,本宫若不查出那石头如何会出现在桑田中,心中终究难安,愧对大皇姐托付。” 纪初桃笑道。明明方才还说不喜欢管这等人心复杂之事,此时面对皇帝的胆怯,却反而安慰起他来了。 “那,朕陪你一同去。” “陛下龙体重要,不可胡闹,先回宫休养罢。” 纪昭拗不过,望着纪初桃片刻,叹了声:“那,三皇姐一定要注意安全,多带些侍卫。” “本宫知道。” 送走纪昭,纪初桃换上轻便的男装,和祁炎并几名禁军高手再去了一趟桑田。 此时天已大亮,石头周围的土痕尤为清晰,但出乎意料的,除了禁军和围观侍从踩踏的痕迹外,并未留下任何可疑的脚印。 纪初桃喃喃:“这怎么可能?这么大一块石头搬过来,即便没有车马的辙痕,也该有从远至近的脚印才对。” 随行的几名禁军亦是附和:“就是!若是人抬着石头过来,脚印会比常人深,根本无法隐藏。” “寅时,有落地的轰鸣。”祁炎淡然开口。 立即有人道:“祁将军的意思,难道石头真是从天上来?可是殿下不是辟谣说,这并非天石么?” “并非来自天上。”祁炎负手,朝着前方山峦处延展视线。 纪初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很聪慧,无须过多言语便猜出了祁炎的意思,眼睛一亮:“小将军的意思是,石头是从对面断崖上抛下来的?” 又蹙眉:“可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力气,将这么重的巨石抛出这么远?” “上去看看便知。”祁炎道。 山路崎岖,马车走到半山腰时,便不能再继续前行。 祁炎便让纪初桃留在马车中等候,将禁军全部留下,自己则一人轻骑上山,去断崖上查看痕迹。 纪初桃不太能骑马,想了想便应允道:“好。但你多带两个人去,若有危险,及时撤回!” “等我。”祁炎一拍马臀,朝山上策马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曲折的山道上。 山间间或传来几声怪异的鸟鸣,有些毛骨悚然。 纪初桃等了小半个时辰,方听见马蹄声靠近,探出马车窗一看,果是祁炎策马而来。 “如何?”纪初桃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问。 祁炎勒马,目光扫了眼纪初桃身旁的禁军。 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有可能是细作,祁炎信不过她身边的人,若是贸然将自己查到的消息说出,反而会危机她的安全。 思及此,他面色平静道:“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啊,这样么?”纪初桃有些失望,又望着紧随着祁炎赶回来的两名禁军,将最后的期许寄托在他们身上,转而问道,“你们呢?” 两名禁军有些汗颜,下马抱拳道:“回殿下,属下没能跟上祁将军……” 毕竟是沙场出来的悍将,祁炎策马跑得太快,不是他们这些半吊子禁军能比拟的。中途跟丢了,什么也没查到。 见纪初桃懊恼,祁炎心里一软,薄唇微启。 然而还未说话,他灵敏地察觉林中惊飞的鸟群,不由目光倏地一寒,喝道:“小心!” 几乎同时,几十支暗箭从道旁林间射出,数名禁军来不及防御,纷纷中箭倒下。 祁炎利落斩断身边的流箭,却听见一阵嘶鸣,回首一看,是纪初桃的马中箭发狂,摆脱车夫的控制一路朝山路上狂奔而去! “殿下!”祁炎心脏骤然一紧,以刀背狠狠拍上马臀,不要命地朝着失控的马车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纪初桃的五脏六腑都快从口中颠出。 她像是一片没有根的叶子,在暴风中左摇右晃,手、额头被磕碰了许多下,疼得几近眩晕。 更可怕的是,车轱辘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而山路下,是陡峭的碎石悬崖。 “停……停下!” 纪初桃忍着剧痛和眩晕,贴着马车底趴着,一边极力保持重心的平衡,一边伸长布满擦伤的手指,试图去够马匹的缰绳。 她咬牙,好不容易够到,谁料车轱辘一个颠簸,她被重新摔回车中,后背磕上案几,疼出一身冷汗。 正此时,马车一沉,一条人影跃上来,替她攥住了缰绳。 纪初桃看着宛如天神降临的黑袍少年,看着他高束的马尾扬起又落下,不由红了眼眶,唤道:“祁炎!” 祁炎顾不上回应她,将马缰绳迅速在自己小臂上缠绕几圈,用尽全身力气遏制住发狂的马儿! 骏马高高撂起蹄子,口吐白沫,在他的掌控下发出凄惨的嘶鸣。 纪初桃甚至能看到祁炎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马车停下,车轱辘也到达了极限,嘎嘣一声散开,化作木屑乱飞。 马车失了平衡,朝山路下一歪,纪初桃睁大眼,还未来得及攀附上什么牢固的东西,整个人就从马车中颠出,如断翅的蝶般滚下兜崖。 那一瞬仿佛无限拉长,她伸长手,却只能触碰到冰冷呼啸而过的空气,颓败的马车离自己的视野越来越远…… 就当纪初桃以为自己会摔死时,面前阴影笼罩,有个人跟着跳了下来,在空中攥住她的手。 他沉默着,迅速调转方向,将她护在怀中。 纪初桃闻到了清冷的松香,是独属于祁炎身上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第38章 山洞 嗯,臣负责。…… 纪初桃昏昏沉沉地醒来,睁眼一片漆黑,只听见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她倏地起身,下意识在黑暗中摸索一番,指尖触及泛潮且冷的石壁,目光也渐渐适应黑暗,隐约能看到丈许外微弱的一线雨光。 这是一个裂壁形成的逼仄山洞,呈三角形,能自由伸展的区域不到丈许。 自己为何……会到山洞里来? 纪初桃混沌的思绪转动,她记得自己在山上遭到刺客伏击,马儿受伤发狂,将她甩下了山崖。 就当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崖底时,祁炎跟着跳了下来,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迅速将剑刃刺入山崖以缓冲下坠的速度。 剑刃在峭壁上擦出一路火花,最终卡入岩缝之中。尽管如此,剑刃已经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弯到极致后咔嚓一声断裂,祁炎迅速调整姿势将她护在怀中,两人顺着碎石嶙峋的缓坡滚了下去…… 再后来,纪初桃昏了过去,醒来时就到了这个山洞。 而令人恐惧的是,祁炎并不在身边。 纪初桃并不觉得祁炎会弃她而去,她担心的是祁炎被刺客给掳了去,或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毕竟从缓坡滚下时,祁炎只顾着将她护在怀中,自己却成了人-肉垫子…… “祁炎!”纪初桃干涩唤道,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洞内的回音,和洞外淅沥的雨声。 洞口如同一张黑魆魆张开的兽嘴,吞噬一切。纪初桃坐起身,感受到一件柔软的衣物从身上滑落。 她下意识捞起那件衣裳,放在鼻端嗅了嗅。 衣裳混着土腥味,但依旧能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是祁炎的衣裳! 再一摸索,发觉衣裳破了好几处口子。纪初桃不由越发担心祁炎的状况,想要起身去寻,却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拉回原地。 方才太过紧张害怕,暂时冲淡了痛觉,加之洞内漆黑,竟没发现脚踝扭伤了。她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处,明显感觉到脚踝肿胀不少,也不知是否摔断了。 纪初桃又疼又急,记挂着祁炎的安危,抬手狠狠抹了把眼角的泪意,咬牙扶着石壁一点点站起,又唤了声:“祁炎,你在吗?” 因为太害怕,声音带了明显的哭腔。 回应她的,依旧只有无边的雨夜。 纪初桃喘了口气,壮着胆子朝洞口艰难挪去,至少她要确定自己在山崖的哪个位置……然而才挪了三尺远,便听见洞口传来一声极轻的树枝折断的声音。 如同踩断人骨的脆响,在暗夜中极为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是谁?! 刺客……还是野兽? 纪初桃一颗心快要蹦到嗓子眼,吓出一身冷汗。就着洞内黑暗的遮掩,悄悄蹲下身,在地上摸索一番,捡到一块巴掌大的、尖锐的石头。 她将石头紧紧攥在手中,屏住呼吸,湿润的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洞口的动静。 闪电撕破黑夜,刺目的亮白中,洞口映出一条高大的影子。 纪初桃惊惧之下,不要命地举起石头朝黑影砸去! “殿下,是我。”熟悉的声音传来,有着浸透了雨水般的低沉。 手中的石头哐当坠地,分辨出来人的身形,纪初桃喃喃道:“祁……炎?” 黑夜,坠崖,她抓到了唯一的依靠,祁炎是她此时唯一能信赖的人。 纪初桃悬着的心也仿佛落到了实处,所有惊惧和恐慌都随着他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反应过来时,她已是眼眶一红,朝祁炎大步扑了过去,“你去了哪里?” 可她扭伤的脚踝并不争气,还未靠近祁炎,便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一条结实的臂膀伸过来,捞住了她下坠的身形,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他道:“小心,殿下脚扭伤了,不能疾走。” 祁炎目力极佳,准确找到了地上散落的破外袍,重新抖开扑在平整之处,扶着纪初桃坐下。 “这里好黑,本宫什么也看不清。”纪初桃呼吸微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顺势抓住祁炎的手臂摸了摸,担忧道,“你受伤了吗?从那么高的坡地滚下来,定是很疼很疼对么?有没有流血?” 微凉的小手轻轻按摸,祁炎身形一僵,眸子在黑暗中折射出幽深的光泽。 眼睁睁看着纪初桃坠下山崖的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想也不想便踩着峭壁,追随她狂冲下来…… 此刻感受着纪初桃柔弱而又坚忍的关切,他知道,那一跳值得了。 “殿下放心,臣没事。行军打仗什么危险都遭过,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方才臣去寻吃食,恐殿下一人在洞中有危险,故而未曾燃篝火,以免引来刺客或野兽。” 祁炎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将手中卷成漏斗状的芭蕉叶递至纪初桃唇边,低声道,“有水,干净的。殿下喝两口,养养精神。” 听到他说没事,纪初桃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乖巧“嗯”了声,就着祁炎的手去饮芭蕉叶中盛着的水。 但她视力不及祁炎,黑漆漆的洞里什么也看不清,嘴唇找错了方向,碰到了祁炎的手指。 柔软的唇擦过指节,两人皆是一愣。 雨打穿林,因静到极点,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感受到祁炎呼吸的变化,纪初桃疑惑抬眼,看不清祁炎的神情,只觉他的眼睛异常明亮,透着隐忍的光。 她歉疚道:“抱歉。” 随即捉住祁炎的腕子,调整方向,顺遂找到了芭蕉叶里的水,小口抿着。 她喝完了,祁炎仍保持着喂水的姿势,良久没有动作。 纪初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本宫喝完了,谢谢你。” 哪怕最狼狈的时候,她也依旧没有丢失皇族应有的礼节和矜贵。 祁炎这才回神,沉沉“嗯”了声,若无其事地将她喝剩下的水递到自己唇边,仰首一饮而尽。 察觉他做了什么,纪初桃耳根一热,忙道:“哎,这水……” 这水是她喝过的啊,怪脏的! 然而祁炎似乎并不在意。 纪初桃转念一想,荒郊野岭条件艰苦,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谁还有心思计较这些?若是追着不放,反倒显得自己小气矫情了。 想通了这点,纪初桃抿了抿唇,不再出声。 雨还在下着,也不知祁炎用了什么法子,竟用石块撞击捣鼓出火苗来,点燃了洞穴内仅剩的枯枝落叶。 小火苗越来越大,照亮了狭窄的石壁,也照亮了祁炎微红的耳廓。 “不是说,火光容易招来野兽或者歹人么?”纪初桃问道。 雨夜虽然很冷,但她更害怕因为贪暖而招来其他灾祸。 祁炎淡然地往火堆中添了枯枝,嗓音带着莫名的沙哑:“先前留殿下一人在洞中,故而不敢生火。但现在有臣在殿下身边,不怕。” 借着橙黄的光,纪初桃看到了他下颌和手背上的擦伤。 心里一紧,拉住他的指节瞧了瞧,蹙眉道:“还说没有受伤,都流血了!” 想起祁炎是因自己而受伤的,纪初桃越发愧疚自责,心疼都写在了脸上。 祁炎下意识蜷了蜷指节,却没有抽回,只是凝望着少女难过的神情,安抚道:“皮肉伤,不碍事。” “还伤了哪?身上有没有伤?”纪初桃严肃道,“你把衣裳解开,本宫给你看看。” 明知道她没有任何旖旎情思,祁炎的心仍是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有什么东西生根发芽,在看不见的心底肆意疯长,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桎梏。 但他不能让她看,会吓到她。 祁炎目光深沉,喉结几番吞咽,终是别开视线,故意勾起一个恣睢的笑来:“荒郊野岭孤男寡女,殿下若脱了臣的衣裳,可得负责。” 纪初桃眨了眨眼,片刻才明白他话里缱绻的意思,不由脸一红,瞪着他道:“你……” 她泄气,转身背对着他,闷声道:“本宫不是那样的人!本宫只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祁炎知道。 正因为知道,心底的失落才恣意蔓延,那名为“欲-望”的野兽,挣扎着发出不甘的嘶吼。 “夜里冷,你的衣裳都淋湿了,可以脱下放在火边烘烤干……” 片刻,纪初桃抱起双膝,镀着火光的背影小小一只,轻声补充,“放心,本宫不偷看你。” 干净到极致的人,总能涤荡心中所有的污秽。 祁炎凌厉的眸子暖了暖,不在意道:“臣体温高,不怕冷。” 比起这个,他更在乎纪初桃的伤。 祁炎起身行至纪初桃面前站定,半跪着蹲身,伸手去摸她的脚踝。 纪初桃下意识缩了缩脚,讶然道:“你作甚?” 祁炎与她平视,道:“看看殿下的伤。” “你都不让本宫看你的伤,又凭甚来看本宫的伤?”纪初桃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眼里有担忧和些许委屈,“难道不知女孩儿的脚,看了也是要负责的么?” 祁炎眼睫一颤,大手捉住了她往回缩的纤细脚踝,喑哑道:“嗯,臣负责。” 太过讶异,纪初桃一时忘了缩回脚,直到脚踝处有炙热的体温顺着他的掌心传来,她方后知后觉地发起热来,脑袋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是开玩笑的么? 纪初桃惴惴,惊疑地想。总觉得祁炎不凶了,却变坏了。 少女的脚踝即便是肿着,也能一只手轻而易举握住。祁炎目光暗了暗,低声诊断:“还好,并未伤及筋骨。” 闻言,纪初桃立即抽回了腿,扯了扯裙边,将脚严严实实盖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什么,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尚且有些理不清头绪。 良久的安静。 祁炎倒是神色如常。他收回手,转而去弄他方才找水时顺便猎回来的,两只褪干净毛的鹧鸪。 他熟稔地将清理干净内脏的鹧鸪穿在树枝上,随手往火堆旁一插,烤了起来。 轰隆—— 春雷忽然炸响,山洞里的碎石也随着这声破空般的吼声震颤起来。 山野里的雷雨声还是这般可怖,纪初桃感觉自己心脏都跟着震颤起来,忙吸了口气,抱住双膝缩得更紧了些。 一旁,祁炎瞥了她一眼。 片刻,没忍住往她身边挪了挪,低声道:“殿下若害怕,可以靠近些。” 纪初桃将脸埋在膝中,没好意思吭声。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没用的了,不能再将最后一点颜面也丢失,总给祁炎添麻烦。 轰—— 雷声接踵而至,夜空仿佛被一只巨兽撕碎,那是一种直击灵魂深处的强大自然力,令人打心底里战栗。 第三声春雷炸响时,纪初桃到底没扛住,哆嗦地扑向一旁,揪住了祁炎的衣襟。 跳跃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如紧紧依偎的璧人。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祁炎凉薄的唇线轻轻上扬。 少女仿佛天生自带体香,狼狈了一天,她的发顶依然散发出极淡的清香,萦绕鼻端,勾魂夺魄。 雷声还在继续,火堆旁的鹧鸪忘了翻面,翅尖已有些烧焦,但谁也不曾在意。 每个人都允许卑劣一回,放纵一次。 祁炎想着,抬手将纪初桃的脑袋按在自己滚烫的怀中,以一个半拥的姿势,捂住了她的耳朵。 纪初桃一颤。 她的耳朵一只被祁炎捂住,一只贴在他饱满硬实的胸膛上,只听见他强劲的心脏咚咚、咚咚,一阵接着一阵有力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雷声听不见了,雨声也仿佛停歇,她的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咚……仿佛要撞破胸膛,呼吸间全是熟悉而又撩人的,独属于祁炎的雄性气息。 纪初桃越发晕得厉害,有些喘不过气。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得心病了,会心悸而死的那种。 第39章 有玉 和梦里一模一样…… 被祁炎搂着,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胸腔内的震颤,耳畔强劲的心跳声冲淡了雷鸣的恐惧。 他的心跳声有些快,呼吸也比平日沉重,纪初桃被熨烫得脸颊通红,迷迷糊糊地想:原来男子的胸膛是这种感觉么? 硬实,宽阔,炙热。 而因常年习武,祁炎身上的肌肉轮廓比普通男子更为清晰明显。 纪初桃甚至怀疑,他的胸比自己的还要……大一点? 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纪初桃羞得恨不得咬破自己的嘴唇。明明半年前,她对男子的认知还停留在看脸的境地,而现在…… 此番落难,祁炎为了保护她费尽心力,她却在想人家不穿衣裳的模样! 祁炎之前说得没错,她就是个无能又恬不知耻的长公主! 纪初桃为方才的奇怪念头自责不已,一手按着不听话的心跳,一手攥紧了祁炎的衣襟,借着祁炎怀抱的遮掩,挡住了自己绯红的脸颊。 她大概不知道,此时看似正经沉默的祁小将军,并不比她高尚多少。 祁炎捂着纪初桃的耳朵,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耳尖逐渐变得滚烫,指腹擦过少女绯红的脸颊,宛若凝脂般光滑幼嫩。 他幼年丧母,长大后不近女色,凭空觉得女人高兴了哭,不高兴了也哭,真是世间最麻烦、最累赘的存在。 但此时揽着纪初桃,感受着她微颤的呼吸轻轻拂过胸口,他却恍惚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精致可爱的姑娘? 可爱到想再抱紧些,将她按进怀里,再带着一腔坏意,欺负到她眼尾通红、又无可奈何为止。 “咳!”祁炎低咳一声清嗓,强行止住了自己过分危险的念头。 纪初桃贴着他的胸腔,将这声低咳听得很清楚,顾不得羞耻害怕,抬眸担心道:“你着凉了么?” 依偎在怀中的少女,粉腮微红,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水汪汪的,像是秋水敛成。 祁炎调开视线,抬起空闲的左右握拳抵在鼻尖,沙哑道:“没有。” 若非鼓噪的心跳出卖了他的心思,他此时冷峻端持的模样,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纪初桃只顾着担心他,并未察觉异常,低声道:“你方才淋雨去寻吃食,很容易着凉的。” 感受不到雷声的震动了,她便轻轻从祁炎怀中挣出来,将祁炎那件破败的外袍拾了起来,抖开道:“雷声停了,你不必顾着本宫。这衣裳虽然有些脏破,但是干爽,你快穿上御寒!” 怀里空荡之时,祁炎竟卑劣地希望雷声再长久些。 然而事不遂人愿,雨势转小,雷声再未响起。 他重新沉下眉眼,终于记起快要烧焦的鹧鸪,给它们翻了个面,道:“不必。殿下-体寒,比臣更需要衣裳。” 祁炎拿着一根棍子拨弄火堆,火星哔剥升腾而起,又在空中消失。他的侧颜轮廓英挺无双,鬓边垂下的几缕散发透出年少的狷狂。 纪初桃直觉他此刻有些不满,却又猜不透他在不满些什么。 思忖片刻,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抱着那件可怜的破衣裳提议:“那,我们一人一半?” 于是那件衣裳被抖开,轻轻覆盖在了两个人的肩头。 祁炎的外袍宽大,但盖住两个人仍旧有些勉强。 祁炎桀骜英隽的眉眼中映着火堆的光,朝纪初桃道:“殿下挨紧些。” 纪初桃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往祁炎身边挪了挪。 祁炎唇线一扬,也主动往她身边靠了一大寸,直到两人的手臂紧紧贴着,肩膀抵着,再无一丝缝隙。 祁炎的视线始终落在烧烤着的鹧鸪上,看上去冷酷又缄默,手臂却不自觉伸过去,替纪初桃整理好肩头的外袍。说是一起共享这件袍子,但事实上一大半都裹在了她的身上。 祁炎的心情,好像又莫名好起来了呢。 纪初桃低着头将纤细的指尖搁在火堆旁取暖,身体重新暖和起来,心里也暖洋洋的。 雨停后,山野里连最后的一点声响也没了。 漫无边际的沉寂夜色中,呼吸都变得扰人心境。纪初桃索性抿了抿唇珠,寻了个话题:“那时在崖上,小将军是否找到了‘天石’的蛛丝马迹?” 祁炎眸色微动,似笑非笑道:“殿下怎知,臣有收获?” “你迟疑了一瞬。而且你行军经验丰富,既是发现了断崖处有诡异,便不可能扑空。” 纪初桃也是方才灵光乍现,忽然想到的。她看着祁炎,“若你真的空手而归,刺客不会多此一举,来刺杀你我。小将军,能否告诉本宫,你到底在崖上查到了什么?” 提及此事,祁炎眼里跳跃的火光渐渐冷了下去。 见瞒不过纪初桃,他抱臂靠着嶙峋的石壁,问道:“殿下见过弹弓么?” “弹弓?”纪初桃想了想,诚实摇首,“宫里不许有这些玩意儿。” 祁炎随意捡了个开叉的小树枝,示意道:“断崖上有树木被伐的痕迹,脚步凌乱,应是有十来人将树木弯折栓上绳索,做成类似弹弓的简易投石机。他们提前将韧劲极强的树缚住,弯至地面,只需砍断绳索,便能利用树的巨大反弹力将巨石射出,落在桑田中。如此大动静,即便事后清理过,也会留下诸多痕迹。” 躬桑礼需提前一月清场,闲杂人极难混入山林做这些,也就是说,构陷长姐的人毕竟有禁军做内应…… 纪初桃恍然:“难怪在山上,你要骗本宫说没有查到消息。因为你怕本宫身边的禁军里,藏有歹人细作。” 明白了前因后果,纪初桃对祁炎越发佩服,同时心底的忧虑更甚。 能在禁军里埋下内应之人,定是位高权重、不可小觑。大姐要面对的敌人,比她想象中更为危险。 想到这,她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小将军,会有人找到我们么?” 距离下午坠崖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她怕自己腿伤了,会连累祁炎一直困在这儿。 “会。”祁炎的声线在空荡的山洞里显得低沉无比,解释道,“下了雨,悬崖湿滑陡峭,援军无法直接从崖顶山路下来,需绕远路,故而要多些时间。” 最迟天亮,即便援军没有赶到,祁炎也会将她安全带出去。 “林子里会否有野兽?”她又问。 “臣猎过虎狼,不怕。”祁炎道,他房里至今还挂着十六岁那年猎来的雪狼皮。 纪初桃极其信赖他,轻轻“唔”了声,纤长的眼睫一眨一眨的,已有些困倦。 祁炎将烤好的鹧鸪肉取下,仔细剔除烧焦的翅尖部分,将剩下的肉递到纪初桃嘴边,撑着下颌低声道:“殿下吃些东西再睡。” 开春鸟兽最是肥美,鹧鸪油滋滋冒着肉香,纪初桃的确饿得不行,当即不再推辞,接过一只烤鸟嗅了嗅,小口抿了起来。 她虽然没说话,却只取了一只烤鸟,剩下的那只无论如何也不肯要,要留给祁炎吃。 小小的鹧鸪烤熟后还没巴掌大,而且没有盐和胡椒调味,纪初桃只吃了一口,眼圈儿便渐渐红了。 祁炎撕咬着剩下的那只鹧鸪,忽然听到少女低低的抽气声,瞥眼一看,纪初桃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一边流泪一边机械地咀嚼着烤肉。 见到纪初桃强忍的泪意,祁炎只觉心都要裂开。 他顾不得吃,有些措手不及,沉声安抚:“殿下不怕,臣在这。” 纪初桃摇了摇头。她不是在害怕。 “太、太难吃了……”纪初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 “…………”祁炎收回手,心虚地别开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一沉,是纪初桃撑不住睡意,靠在他的肩头浅浅睡去。 她手里抓着吃了一大半的烤鹧鸪,眼角还残留着些许湿意。 祁炎保持着身形的平稳,擦干净指尖的油腻,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纪初桃湿润的眼睫。 没有调味的肉有股难闻的腥味,祁炎向来对吃没有什么要求,行军最艰苦时为了续命,比这更难下咽的也曾吃过。但纪初桃不一样,她是山珍海味、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姑娘,头一遭吃这些,定是委屈坏了。 尽管如此,她也不曾有丝毫骄纵脾气,只是擦干因反胃而不自觉淌出的泪水,一小口一小口逼迫自己继续进食,不给祁炎添麻烦。 夜静且长。 祁炎眼眸晦暗,喉结几番滚动,终是微微侧首,用脸颊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头一回尝到了名为“心疼”的滋味。 天刚蒙蒙亮,纪初桃被祁炎唤醒了。 火堆已经灭了,只留下些许余烬。祁炎道:“殿下的扭伤不能再拖下去,趁着天亮,我们需从谷底出去。” 他的视线落在纪初桃红肿的足踝处,声音沉了些许:“臣背着殿下走。” 说罢,他撩袍单膝跪下,背对着纪初桃蹲下-身。 山林陡峭复杂,又刚下过雨,光是走出去都要去了半条命,遑论还要背着另一个人? 纪初桃有些担心祁炎的体力,毕竟他又是跳崖又是照顾自己的,已经很费神了。 想到此,她伸手摸了根树枝做拐杖,勉强撑着站起,装作轻松的样子呼了口气:“本宫能自己走的。” 祁炎皱眉:“殿下受伤,脚力不如臣快,若是刺客追上,恐后患无穷。” 纪初桃果然吓着了,丢了拐杖,乖乖趴上祁炎的背。 祁炎反手托住她的身子,起身时闷哼一声,呼吸有瞬时的粗重,明显有些艰难。 纪初桃有些紧张,细声问:“本宫太重了,是吗?” 祁炎额角挂着细碎的冷汗,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竭力让声音恢复平静:“不重,殿下比臣去年猎到的一头小鹿还轻。” 他说的是实话,问题不在于纪初桃,而在于他从昨晚就一直隐瞒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祁炎甚至往上颠了颠纪初桃,托稳了些,很是轻松的样子。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譬喻?”纪初桃哭笑不得,伸手环住了祁炎的脖颈。 祁炎的肩背宽阔,而骨骼硬朗。他反手背着纪初桃时,坚硬的肩胛骨微微突出,步履颠簸中,硌得她胸部略疼。 她红着脸没吭声,很奇特的感觉。 但落在祁炎身上,却是另一种感受。 她的身子很软,以前就感受过了,腰肢盈盈一握,却从没有哪个时刻像此时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前胸贴后背,有着和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软。 积雨顺着林间的叶片滴落,青苔滑腻,碎石崎岖,需要走得很小心。祁炎不敢去想背上的柔软是什么,不敢去留意喷洒在颈侧的、少女的呼吸。 他呼吸沉重道:“殿下说说话吧。” 纪初桃伏在他肩头,软软地应了声,想了个话题:“从前小将军征战时,可曾遇过危险?” “很多次。”祁炎答道。 “也一个人在荒野赶过路么?”纪初桃聊着,竟也勾起了对他过往的兴趣。 她想要了解祁炎的一切,不是从梦里窥探,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耳朵真真切切的去感受眼前的他。 祁炎低低“嗯”了声,背着她朝着晨曦升起的方向行去,回忆道:“有一次与北燕大战,死了很多人,后来下大雪,臣和仅剩的亲卫走散,马也死了,又要急着将情报传回己方,便一个人在雪地里行走,忽然之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啊……”纪初桃惊呼了一声,“为何会失明?” “雪盲。人在苍白没有边际的雪地里走太久,就容易受刺激失明。”祁炎淡淡解释。 他语气平淡,纪初桃却是难掩惊心动魄,环在他脖颈上的手紧了紧:“那你的眼睛……” “后来好了。” “那,你那时害怕么?” “嗯,怕眼睛会一直瞎下去。”祁炎平静地袒露了强硬外表下的内里,似是低低一笑,“但这次不怕。若臣瞎了,殿下就做臣的眼睛。” 纪初桃忙去捂他的嘴,严肃认真道:“不要胡说八道,你不会有事的。” 柔软的指尖碰上微微干燥的唇,一触即分。 祁炎有了一瞬的恍神,强撑住身子,将她背得更稳些,沉沉道:“嗯,不会有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纪初桃都撑不住饥渴,浑浑噩噩之际,他们总算看到了来自密林尽头的曙光。 “三殿下在这!”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叫道:“项统领,找到他们了!” 项宽…… 是大姐的人来救他们了么? 纪初桃脱力地伏在祁炎背上,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光线刺眼,一群模糊的人影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将她接了下来,抚上早就备好的担架之中。 “她脚踝有伤,轻些……”祁炎的声音哑得可怕,好像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耳畔。 随行而来的太医满脚泥泞,提着药箱就地诊治。 纪初桃神志模糊,仍努力睁开眼,越过拥挤侍奉的人群搜寻祁炎的方向。她知道祁炎比她更累,更需要照料…… 高大的少年依靠在树干上,垂着头喘气,凌乱垂下的发丝遮挡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色,唯有嘴唇白得可怕。 他像是完成了夙愿似的,身子缓缓滑下,撑着湿冷的地面坐下,而后呛咳一声,嘴里喷洒出的点点鲜红刺痛了纪初桃的眼睛。 “祁炎……” 他唇上有血。 纪初桃倏地瞪大眼,拨开侍奉的禁军和太医,滚下担架唤了声:“祁炎!” 可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声音也细得一掐即断,众人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慌乱地扶起她,试图将她重新放回担架上。 他们说了什么,纪初桃一个字都听不清,耳畔一阵聒噪的噪音。她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太医的诊治,一字一句道:“本宫命令你们……去救祁炎!” 众人这才发现,独自靠在一旁的祁炎似乎比纪初桃更为严重。 太医前去查看了一番,而后倒吸一口凉气:“祁将军你这……怕是胸骨都断了,竟撑了这么久,不知断骨有无扎入肺腑。” 听到这话,纪初桃恍然:难怪昨夜他不肯脱衣裳,难怪他让自己陪他说话……他需要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肺腑中灼人的疼痛。 纪初桃又急又悔,眼前一黑狠狠栽了下去。 …… 再次醒来时,纪初桃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面对侍婢哭肿的眼睛,她睁眼的第一句话便是:“祁炎呢?” “祁将军已无大碍,在杂院中歇着呢。”挽竹吸了吸鼻子,哽声道,“殿下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多少先照顾自己的身体才是。” 纪初桃隐约记得昏厥前太医说,祁炎的胸骨断了,怎么可能没有大碍? 她不放心,掀开被褥强撑着下榻,咬唇道:“伺候本宫穿衣,本宫要去看看他。” 宫婢轮番劝说她先躺下休养,但纪初桃执拗不肯,宫婢们没有法子,只好依她所言。 纪初桃脚还疼着,坐着轿辇到了杂院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让侍从跟着进去。 她还有很多话想对祁炎说,不想让别人在场。于是便挥退侍从,自己瘸着腿,扶墙一点一点挪至祁炎的房门前。 祁炎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未曾关紧。纪初桃从缝中窥探了一眼,未曾见到祁炎的身影,想着他应该在里间榻上躺着,兴许还昏迷未醒…… 便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推开门,一跳一跳地蹦了进去。 而后一愣。 里边靠窗的小榻上,祁炎赤着上身,正低头给自己胸部缠绕绷带。淡薄的春光透过窗纸洒在他的身上,镀着一层暖玉般的光泽,也照亮了他脖颈上悬挂着的黑色墨玉…… 和梦里一模一样的,黑色兽纹墨玉。 第40章 穷奇 那殿下梦里,还…… “此乃我随身玉佩,意义非凡,赠与殿下。” 梦里大婚之时,祁炎说的那番话越发清晰。 初桃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既震惊又心悸。 震惊的是之前祁炎骗她说没有玉,心悸的是梦里那些混着眼泪的旖旎画面,终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说不出此时是什么感受。 抗拒?好像又不是。 害怕?又说不清是在怕什么。 只无端觉得脑子唰地一片空白,心跳如鼓,双腿绵软乏力,杏眼直勾勾望着赤着上身的矫健雄躯,忘了挪开视线。 祁炎倒是不慌不忙,平静地取了纯白的里衣披上,略微迟缓地系好衣结。 他虽受了伤,但恢复能力极佳,耳力也不迟钝,纪初桃一靠近小院他便察觉了动静。原本是要藏起穷奇玉,然而转念一想,终是蜷起想要摘玉的手指,选择按兵不动。 祁炎喜欢纪初桃,所以有些东西注定不能再隐瞒下去。 若是纪初桃不在意穷奇玉,那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而若纪初桃和她大姐一样,忌惮这块玉的存在…… 他刚舍命救过纪初桃,这是个绝佳的坦诚时机。念在这份恩情,便赌一把她不会伤害自己。 祁炎几乎是抱着亡命赌徒的心态,将穷奇玉暴露在身前,沉静的外表下一颗心悬着,等待裁决。 纪初桃的反应不在预计之内,既没有生气质问,也没有惊慌忌惮。 纪初桃只是怔怔地扶着门框站着,眼眸中泛着秋水般的光泽,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她抿了抿唇线,拖着伤痛的脚慢慢地蹦跶了过来。 纪初桃虽然在意那块墨玉,但此时,祁炎的伤明显比那玉更紧迫重要。于是她摒弃杂念,轻轻在祁炎榻边的月牙凳上坐下,仔细敛好裙裾,问道:“听闻你胸骨断了一根,怎么样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将军为何不躺着,起来作甚?” 她说话总是不疾不徐的,尾音上扬,贵气中带着几声挠心的清甜,问了一连串,却没有一个字提及他颈上的墨玉。 面对她,祁炎总是不自觉收敛了所有的锋利,答道:“已经接好骨,不碍事了。” “骨头断了又非是脱臼,哪能接好就不碍事的?”至少得躺上十数日,养个百来天才能好罢? 纪初桃想着,不放心道:“你……你给本宫看看伤处。” 祁炎想了想,将刚穿好的里衣解开,露出了大片胸膛。 结实隆起的左胸上,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点在心口,缀着的墨玉有着和梦里一样的古怪纹路,像只狰狞的兽。 纪初桃将视线从玉上挪开,落在他缠了绷带的伤处。 祁炎胸口固定了夹板,大概是为了防止呼吸牵引伤处而产生剧痛。纪初桃看着都疼,倾身靠近些许,想要伸指触摸他的绷带,又不敢,蹙着眉歉疚道:“怎么可能不碍事呢?” 她喃喃,又抬起头来,呼吸很轻很软,“抱歉,祁炎……” 纪初桃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歉疚,自从祁炎来了她身边,就总是在受伤。 她不知道,有些伤是祁炎故意为之,而有些伤,又是他心甘情愿代为受罪。 祁炎望着她,目光渐渐柔软,忍不住恃恩生骄,做了他长久以来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他抬臂,修长的大手轻轻揉了揉三公主的发顶,低声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早伤惯了,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何况臣说好要贴身服侍殿下,但还是让殿下受伤,该道歉的是臣。” 纪初桃惊奇于他话里的温度,顾不得计较他揉乱自己头发的事,道:“就算伤惯了,也是会痛的呀。” 祁炎微微失神。 所有人都当他是英雄,要求他无坚不摧,唯有纪初桃拿他当个人,怜悯他放浪形骸下的这具血肉之躯。 “对不起……”失神之际,少女轻软的声音再次传来。 “殿下无须自责。”祁炎稍稍矮下身子,与垂头丧气的纪初桃平视。 纪初桃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这句道歉不是为坠崖之事,而是为上元之夜……” 她主动提及这事,祁炎反倒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酒后乱性的纪初桃不会认账呢。 “那晚,本宫不该一气之下亲你,故意捉弄你……”祁炎为了她几经生死,她却还顾及什么“长公主的尊严”而欺负他,想想都觉得过分。 在山洞里相依为命的那个夜晚,她便打定主意,若是能化险为夷,她一定要开诚布公地和祁炎谈谈,认错化解嫌隙。 纪初桃道:“本宫以后不会如此了,还请将军忘了那晚的事。” 祁炎道:“怎么忘得了?” 甚至,食髓知味,夜夜入梦。 他声音很低,纪初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曾听清,便微微侧首:“你方才说什么?” 祁炎喉结吞咽,半晌道:“无甚。” 他换了话题:“若说道歉,臣也有一桩旧事要向殿下坦白。” “什么?” “去年在狱中,臣让殿下去慈安寺中取一重要物件……” 祁炎顿了顿,“其实那东西根本不重要,是臣故意拿来试探殿下立场的,若殿下打开了盒子,将情报告知大公主,臣则会视殿下为敌手。” 说完,他便抬眼望着纪初桃,密切地盯着她细微的神色变化。 这是祁炎欠她的道歉。他做好了准备,便是纪初桃再失望再愠怒,自己也得受着。 然而纪初桃只是微微一笑,轻松道:“你是说这事呀。” “殿下不生气?”祁炎问。 纪初桃道:“本宫早知晓了。那时你与长姐嫌隙正深,本宫贸然去接近你,是个人都会起疑的罢?原先还有些担心,你会用那东西做文章,但回去的途中一想:真若是重要的东西,你也未必敢冒这个险让本宫去取,既是无伤大雅的物件,试探了便试探了。” 祁炎默然。 以前他觉得纪初桃是心机做作,相处久了,方知她是真的温柔纯净。 知世故而不世故,最是难得。 仿佛卸下一个重担,祁炎墨黑的刀眉一扬,问道:“殿下就没有别的话要问臣?” 当然有。 那块玉…… 纪初桃思忖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你为何要骗本宫,说没有墨玉?” “臣也想问,殿下因何知道臣有墨玉?”见纪初桃红唇轻启,祁炎仿佛看穿她想法似的,提前道,“殿下可别说‘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这块玉,压根没有外人知道。” 啊,竟是这样么? 难怪初见那日,在花苑中询问墨玉,他会那般警戒抵触……这可要怎么解释? 纪初桃甚是心虚苦恼了一阵,而后反应过来,抬起杏眼道:“是本宫先问你的,小将军先回答了,本宫再答。” 她当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祁炎极低地笑了声,说:“这玉是护身符,若给外人瞧见,会有灾祸。” 其实何止是护身?便是化作利刃颠倒乾坤,亦有可能。 纪初桃将信将疑,问道:“那本宫方才瞧见了,岂非会给你惹祸?” 她的眼眸干净澄澈,没有一丝阴谋盘算。祁炎道:“殿下不是外人。” 低沉纯厚的嗓音,像是耳边低语,心湖微漾。 纪初桃蓦地一热,别开视线,手指捻了捻袖边道:“那如果……本宫是说如果,小将军有了妻子,会否将此物赠予她,当做……” 她眼睫几番颤动,方很小声地问:“……当做定情信物?” 祁炎一怔,随即扬眉笑道:“臣若有了心仪的女子,必铺十里红妆,备丰厚聘礼,将此玉双手奉上。”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纪初桃,脑中想的也是她。 那灼人的视线与梦中重合,纪初桃才平静不久的心跳又不听话的乱蹦起来。 “殿下还未回答臣,为何如此在意臣的佩玉?”祁炎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 是啊,从未示人的佩玉,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兴许是做梦梦见的呢。”纪初桃说一半留一半,也不算撒谎。 但在不知情的人听来,要多荒诞有多荒诞。 祁炎明显不信的样子,追问道:“那殿下梦里,还梦见过什么?不妨一并说来。” “还梦见了,将来本宫与小将军,是要成……” 是要成亲的。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语,纪初桃忙捂住嘴,腾得起身道,“本宫要走了,你好生歇息!” 但她忘了自己这条不争气的腿,疼痛之下身子一歪,被祁炎伸手扶住。 祁炎目光炙热地望着她,难得显出急切的样子,固执地求一个答案,以半搂着她的姿势沉沉问:“殿下说清楚,殿下与臣将来如何?” 他挨得近了,脸庞气质越发像梦中的样子,连声音都一样低哑撩人。 那股子心悸又来了,无法呼吸似的,脑子也停止了运转。这般失控的情绪,纪初桃老毛病犯了,下意识想逃。 “不如何,本宫乱说而已。”纪初桃不敢看祁炎的眼睛,匆匆挣开他,一瘸一拐地跑了。 像只受惊的鹿。 祁炎站了会儿,怔怔坐回榻上,披着的外袍从肩头滑落也不曾察觉。 她方才要说什么?是成亲吧? 她要说的,该不是会与他成亲吧? 所以,她也倾心于自己是么? 是么??! 窗外的春光静静的,有几片竹叶飘然坠落。祁炎缓缓握紧十指,直至耳根微红,冷峻的外表下满是汹涌澎湃的不甘和躁动。 缓缓舒出一口浊气,祁炎躺回榻上,抬臂遮在眼睛上平复燥热。不说清楚就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撩得人骨子里痒。 而此时,寝殿中。 撩人而不自知的纪初桃懊悔不已,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本就说不得的,断断续续的片段,说出来也没人信。 可是看到那块玉,想起梦里祁炎赠与的情境,为何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慌?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与祁炎的婚事,但又有些情怯。 总之,是说不出的复杂的感觉,百味交陈。 “还是顺其自然罢,想多了也没用。”纪初桃坐在案几后深呼吸,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祁炎的身子也太结实了些,硬得像铁。 那日躬桑礼时,在溪边惊鸿一瞥,却因天黑而未曾细看。何况他多少还挂了件湿透的里衣,只朦胧看出他的肌肉轮廓甚是清晰。 而方才在杂院中,祁炎脱了衣裳展示包扎的伤处,近距离毫无阻拦地看下去,方真切完整地感受到他的身体如此完美矫健,每处肌肉线条都充满了力量美,均匀且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觉得夸张粗糙。 四下无人,宫婢们在廊下洒扫,不曾打扰自己。 纪初桃没忍住隔着衣料摸了摸自己的胸前柔软的突出,脸一红,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自己的胸也不小。 …… 稍稍打扮过后,纪初桃入了一趟宫。 躬桑“天石”之事,多少会对纪妧造成影响,不能再拖下去。所以纪初桃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已经查到的线索都告知了纪妧,及时止损。 “大皇姐要小心,能在禁军中埋下眼线之人必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纪初桃手中没有实权,无法调动兵马彻查此事,只能尽可能提醒大姐留意朝中肱骨。 纪妧眼眸一转,大概猜到了什么,冷哼一声:“本宫没去,倒辜负了身边人布的这场好局。” “大皇姐幸好没去。”回想起发现“天石”的那个凌晨,所有内侍、禁军动摇且慌乱的眼神,纪初桃仍是心有余悸,“若是其中有人反水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史书上因为这类事件被迫退位,或是杀死爱妃以求自保的事件,并不在少数。 纪妧面色沉静,道:“你说的那个断崖,本宫会让人去查,禁军也需换血。你不必操心,好好养伤,待身子好了,替本宫办一场琼林宴。” “琼林宴?”纪初桃讶异。 每年殿试前,礼部都会办一场琼林宴招待贡生士子。名为宴会,实则是甄别人才,为朝堂所用。 纪初桃以为经历了除夕宴和躬桑的风波,大姐定不会让她再插手宫宴、祭祀之事了呢。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纪妧道:“即便是安排别人去办这些事,该有的尔虞我诈也一样都不会少。既如此,倒不如交给自己人放心,何况,你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不是么?” 琼林宴不比除夕宴和躬桑人员复杂,不过是文人士子吟诗作赋,想来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好,我定竭尽全力。”纪初桃道,又想起祁炎,便斟酌道,“皇姐,这次遇险,也是祁炎救了我,你能不能不要罚他了呀?” 纪妧一副“就知道你会如此”的神情。 纪初桃道:“我会努力办好皇姐交代的每一件事,但有恩于我的人,我也不想辜负。” “行了,本宫心里已有计较,你且安心休养。”纪妧勾起一抹淡笑,松口道,“待琼林宴后,本宫给他个合适的安排。” 纪初桃心下一喜,觉得自己近来的辛苦都有了回报,忙道了谢,便急着要回去向祁炎报告这桩“喜事”。 待纪初桃走后,秋女史方从殿外进来,禀告道:“殿下,左相褚大人求见。” 纪妧嘴角的笑意收拢,淡淡道:“宣。” 一袭紫色官袍、身佩金鱼袋的年轻文臣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声如朗玉:“臣褚珩,拜见长公主殿下。” “你我之间,就不要来这些虚礼了。”纪妧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水,轻轻吹了吹茶末,“这次,你又要进谏什么忠言?” 褚珩身姿清冷如玉,连头发丝都透着优雅的墨香似的,问道:“听闻殿下,要将琼林宴交给永宁长公主操办?” “左相的消息挺快。”纪妧不置可否,悠然道,“这次会试一甲中,有个叫孟荪的年轻人才思不凡,颇为出色,本宫想让他和和永宁结识一番。” 明白了纪妧的意思,褚珩好看的眉毛微皱,“孟会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必是朝中栋梁。若配给永宁长公主,未免断送了其前程,太过可惜……” 哐当一声响,是纪妧重重放下了手中杯盏。 温热的茶水溅出,但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意,问褚珩:“当初褚大人不愿放弃的前程,怎知孟荪也不愿意呢?” 第41章 春宴 快些喜欢上我,…… 纪初桃回了自己的府邸,一下辇车,便迫不及待地朝祁炎的房舍行去。 她脚伤未愈,走得很慢,可脸上的神情却无比轻松,带着轻快的笑意,小心推开了祁炎的门。 祁炎原本下榻活动筋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一瘸一拐靠近,一顿,迅速回到榻上躺着。 见到祁炎皱眉躺在榻上休憩,看起来不甚舒服的样子,纪初桃笑意一敛,忙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祁炎看着她,说:“胸口略疼。” “那去叫太医来……” “不必。” 祁炎沉声制止,想要坐起身,却牵连到伤处,闷哼一声道,“臣不愿见外人。如若殿下得空,可陪臣说会儿话,分散些注意力便不疼了。” 若是宋元白在场,见他此情此语,定会将白眼翻出后脑勺。 祁炎是镇国军中出了名的硬骨头,他十七岁时单枪匹马斩杀北燕战神乌咄,左臂骨折,身上好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也不过将断骨接上,草率包扎一番,休息几日便又是精神抖擞。 此番拿捏作态,不过是喜欢纪初桃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的样子。 纪初桃果真紧张得不行。 她记得祁炎不喜欢外人的触碰,在公主府住了这么久,凡是派给他的贴身侍从都被送了回来。那时在崖底山林中背着她行走时,也的确用说话来分散痛觉…… 纪初桃迟疑了片刻,在他榻边矮凳上坐下,妥协道:“好罢。但若是疼得厉害,还是要叫太医来看看,不可强撑。” 祁炎倚在榻头望她,眼神分明精神得很,低低“嗯”了声。 纪初桃惦记着入宫得来的“喜讯”,并未留意祁炎打的什么算盘,微微一笑道:“本宫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小将军,兴许听了这个消息,你就不那么疼了。” 纪初桃想着,之前祁炎被当做面首送来府邸,每日都凶巴巴的不开心,若是知道他不久的将来就能重回朝堂,岂不高兴得忘了疼痛? “哦?”祁炎也忍不住微微扬起唇线,心里却是想着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她是终于记起,要将上午没说完的话说完了么?祁炎很是好奇在纪初桃的心里,他们将来到底是何走向。 已经抓心挠肝地折腾了他半日。 “将来本宫与小将军,是要成……” 成什么呢?真是勾得人心痒痒。 祁炎目光渐渐灼热起来,满怀期许地望着纪初桃微启的唇。 “你救了本宫数次,大皇姐说你功能抵过,答应赦免你的罪罚……祁炎,琼林宴后你便能出府自由啦!” 纪初桃眼睛晶亮,盛着潋滟的光泽,轻柔的话语,却泼了祁炎一头冷水。 “……” 祁炎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眸中的炙热哧地熄灭,压着唇线闷声不吭。 见他久久没有反应,纪初桃欣喜的笑意化作好奇,重复一遍道:“小将军能离开公主府了,难道不高兴么?” 良久,祁炎嘴角动了动,抬起幽暗的眼眸,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高兴,臣‘太’高兴了。” 高兴到面目狰狞的地步么? 纪初桃狐疑,又听见祁炎沉沉的嗓音传来,问她:“殿下希望臣走么?” 纪初桃被祁炎问得一愣。 她还真没想过这些,斟酌许久,方微微侧首道:“无所谓希望或是不希望,祁将军总是要走的呀。” 是啊,他总是要走的。 从梦里也能窥探出些许端倪,将来的他必定是傲视群雄、万人之上的存在,怎么可能一直呆在公主府里落魄下去? 她有了预知,所以才更明白不能阻碍祁炎的前程。 但祁炎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眉头紧锁着,心头许久不曾浮现的燥郁隐隐有复燃的端倪。 …… 夜色静谧,崇英殿中,年少的天子还在燃灯苦学史策。 纪妧拖着曳地的黑金宫裳进殿,望着珠帘后的少年许久,方挥退侍从,朝天子行去。 “长姐?”见到纪妧这个时候来,纪昭有些慌乱,忙翻出自己写了一半的功课,低声道,“今日的策论就快完成了,还差一点……就一点!” 纪妧面色不动,轻轻抽过纪昭压在掌心下的宣纸,扫了眼,勾着唇笑道:“皇帝最近,进步颇大。” 她第一次肯定纪昭的表现,纪昭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纪妧道:“本宫此次来,是有要事要同陛下说。躬桑礼的意外,禁军有不可推卸之责,守卫皇宫的军队,可不能捏在别人的掌心,皇帝以为呢?” 纪昭垂着头,坐得端端正正的,抿了抿唇道:“全凭长姐裁度。” “陛下才是天子,哪能事事由本宫裁定?” 纪妧放下手中的策论,上挑的凤眼蕴着睥睨尘世的傲气,淡然道,“陛下如今年纪渐大,也该试着执掌朝政了。正巧四月殿试放榜,事关我朝文脉,皇帝不妨放手一试,培植些自己的心腹。” 纪妧将“还政”之事,说得仿佛在归还一件不要紧的玩具般轻松。 方才还唯喏的纪昭瞬时抬头,瞪大眼震惊道:“长姐……” 纪妧却是抬指示意他禁言,冷然道:“天底下的东西,是你的总该是你的,有野心,也要有分寸。但愿皇帝,莫要辜负了本宫这些年的栽培。” 说罢她略一颔首,起身离去。 像是承受不住纪妧话中隐含的深意,纪昭久久怔愣原地,既红又白,瞬息万变。 春夜微雨,墙角的杏花沾了些许湿意。 永宁长公主府,廊下的宫灯亮得热闹。 沐浴更衣的纪初桃在侍婢的搀扶下挪回寝殿,却在见到殿中等候的祁炎时一怔。 “你还伤着呢,来这作甚?”纪初桃惊讶,又气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断了胸骨还到处乱跑。 祁炎穿戴齐整,倒看不出胸口有伤,负手看着泡澡跑得脸红扑扑的纪初桃,晦暗道:“两月之期未过,臣还需日夜服侍殿下。” 他竟还记着这事! 纪初桃搭着侍婢的手,一步一步蹦过去道:“本宫准你休养一月,快回去!” 本来日子就不多了,还休养一月……祁炎如何舍得这般挥霍? 便当做没听见,顺手接过纪初桃解下的披风搭在木架上。 纪初桃既气又好笑,看着祁炎慢斯条理“服侍”的样子,拧眉道:“你若不听话,本宫就叫人将你绑回房间!” 祁炎背对着她,单手拿起小香炉熏了熏她华美的衣裳,似是笑了声:“他们打不过臣。” 纪初桃坐在榻上,登时无言。 半晌,她叹道:“小将军,这样不好。” 祁炎熏香的手一顿,皱眉想:她突然拒绝自己的靠近,终究是厌烦了么? 然而未等这个念头占据理智,便又听见少女无奈的嗓音传来,轻软道:“对你的名声不好。” 纪初桃觉得,祁炎做客卿时,尚且能有几分尊重。但若是总往自己房中跑,传出去人言可畏,于他仕途不利。 祁炎的心忽得一软,所有的阴霾都烟消云散。 “臣能侍奉殿下的时日不多了。”他道。 纪初桃微微睁眼,听到这句话,心里漫出一股莫名的惆怅来。 是呀,四月份他就要走了,以后见面的日子只会越发稀少。一想到如此,心里酸酸胀胀的,说不出的滋味。 “那,你随时可见本宫。只是你还有伤,不要做这些琐事了,侍奉之类的,宫人们自会伺候本宫。”纪初桃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 闻言,祁炎放下熏炉转身,逆着烛火的光更显得五官深邃,问道:“随时都可见殿下?” “不方便的时候,就不能见。”纪初桃留了个心眼,譬如沐浴就寝这样隐秘的时候,当然不能有外男。 祁炎锋利的眉目舒展开来,顺杆而上,踱至纪初桃榻边坐下,“那臣看着殿下入睡。” 纪初桃不太习惯男子在侧,可之前御宴行刺、躬桑春雷,祁炎都已经占据过她榻边位置,这时再赶人未免有些矫情。 何况祁炎还有伤呢,就当是哄伤患的一点让步罢。 纪初桃想着,没答应也没拒绝,自己脱了绣鞋上榻,盖好被子。 祁炎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算不得多细致,力道也有些重,可就是有种令人心安温暖的感觉。 昏暗中,纪初桃的眼睛水润澄澈,提醒他道:“放下帐帘。” 祁炎眸色黯了黯,依依不舍地将帐帘从金钩中取下,带着沉闷张扬的笑意问:“殿下可要握着臣的手?” “不要!”知道祁炎在取笑自己,纪初桃想也不想地拒绝,翻了个身不理他。 脚扭伤后行动格外费体力,今天入宫出宫忙了一日,纪初桃闭眼不久,便坠入了浅浅的梦乡。 祁炎隔着清透的帐帘看她,榻上小小一团隆起,有几缕乌发调皮地从帐纱下漏出,半垂在榻沿。 祁炎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墨发保养极佳,冰冰凉似上等绸缎的质感,令人沉迷。 胸口断骨处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和满腹的思绪想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祁炎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但他控制不住心底的执念。 纪妧吞下去的东西,绝不会再吐出来。她答应纪初桃赦免自己的罪罚,并非真心诚意冰释前嫌,将自己调离永宁公主府,便只有一个可能: 在纪妧心里,他对纪初桃已没有利用的价值,有更好的人选取代他的位置。 那个新的替代品是谁,祁炎尚且不知。他只知道无论是谁,都别想从他手里夺食。 夜色悄静,烛影摇曳。 祁炎眸色幽暗,垂首将纪初桃的一缕头发捻至鼻端,近乎偏执地低语:“快些喜欢上我,殿下。” …… 四月芳菲正盛,新科放榜,京都一片欢庆热闹。 城北皇家花苑,礼部正大开琼林御宴,酬酢及第进士及帘官。即便是暮春时节,皇家花苑中依旧是花繁叶茂,落花缤纷,进士们身穿罗袍乌纱,言笑往来,颇有春风得意之态。 人力开凿的小溪上,飞虹画桥横跨两端。此时桥上,一行儒雅的进士簇拥着一位朱袍年轻男子款款而来。 那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隽秀如画,肤白而自带清冷之气,仿佛繁花盛景皆入不了眼,从画桥桃花之下行过,惹来宫人和士子的频频回首。 本朝礼制规定,及第进士一律着深蓝皂袍,簪翠叶绒花,唯有一人可着红袍,簪翎羽红花。 “状元郎!”迎面走来的士子纷纷同那红袍年轻人打招呼,拱手作揖道,“恭喜孟兄三元及第,金榜夺魁!” 孟荪拱手回礼,清冷道:“同喜。” 寒暄过后,孟荪朝着主宴的厅堂行去,一旁的同侪笑道:“若说本朝的状元郎,最年轻的除了当初二十岁殿试夺魁的左相褚大人外,就当属咱们孟兄了罢!” 本是夸奖之词,孟荪却是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因他与褚珩气质相仿,又一样才思出众,总是被人拿来同当年的褚珩比较,更有甚者,当众称他为“小褚珩”。 孟荪并不喜这个称号。于他而言,孟荪便是孟荪,不是谁的复刻。 同侪见他不语,察觉失言,便岔开话题:“你们听说了么?这次琼林宴是永宁长公主操办的呢,那可是个传闻绝艳的小美人,至今尚未婚配,今日可算能一睹芳容了!” 即便是才子,也抵抗不了对风雅佳人的赞誉。他打开了这个话题,立即有人附和笑道:“王兄就别想啦!有才貌双绝的孟兄在,这等艳福岂会落在你头上?” 同侪打趣得正欢,孟荪却是不发一言。 他想起了昨日被诏入宫时,大公主给他的暗示,话里话外,似乎想要撮合他与三公主纪初桃结识。 孟家身后立着河东百年望族,光是宰相便出了好几个,几乎掌控了本朝文脉的半壁江山,孟荪当然知道大公主打得什么算盘。 可惜,那三公主再貌美如花也非良配,何况还听说与落魄朝臣牵扯不清。 读书人最守礼节,这等妖娆女子,怎值得让他放弃锦绣前程? 思及此,孟荪心中抉择更笃,清冽道:“娶妻娶贤不娶艳,诸位有这等心思,不妨多读几本圣贤。” 下了画桥,转过回廊,便见人群中一阵热闹。 “永宁长公主来了!” 淡粉的海棠花枝下,一行清丽的宫娥簇拥着一位茜色衣裙的美丽少女而来。 那少女眼眸清澈,肤如凝雪,不施脂粉,只在眉心点了花钿,但已是艳惊四座。她虽从花丛中行过,却一点也不输颜色,甚至比满树的海棠更为明丽夺目。 春风拂面,温柔至骨,干净漂亮得不染世俗尘埃。 孟荪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直至花瓣落了满肩,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一道冷冽如刀的视线刺过来,他方惊醒似的,抬眼望去,与黑色武袍的桀骜男人遥遥相对。 花瓣飘飞,满身肃杀。 第42章 宣战 祁炎的宣战。…… 此次琼林宴,纪初桃本没打算让祁炎随行,毕竟他断骨的夹板才刚撤下,还需静养。 可没想到出门时,祁炎已经换好衣裳等候在马车上了。他一袭凌厉的黑袍,占据车夫的位置,环抱双臂静默的模样仿佛浅淡春日里的一笔浓墨。 新科放榜后,年轻的进士们都是等待婚配的香饽饽,祁炎说什么也要跟去盯紧,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觊觎他的人。 这一来还真有了收获。 虽说纪初桃所到之处,皆是众人视线的中心,但有一人的目光格外刺眼。 白墙黛瓦之下,落花蹁跹,一袭朱红状元袍的俊秀男子长身而立,清冷的凤眼一眨不眨地落在纪初桃身上。 他儒雅内敛,颇有高山之雪的气质,目光不似别人那样放肆,但直觉告诉祁炎:就是此人。 河东翘楚,孟氏嫡系,身后站着大殷盘根错节的文脉根系,亦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若说还有谁能让纪妧这般花费心思,也只有这个孟荪了。 …… 虽说琼林宴主场是招待及第进士,但亦有世家子弟携家中姊妹赴宴。 世家子多半是为家族招揽贤士,毕竟这些士子们将来极有可能做官,朝中多一个新贵便多一份方便;而随同赴宴的贵女们则在隔壁海棠苑中宴饮,偶尔会借着路过的机会从月洞门下偷偷望上一眼,若有钟意之人,便请父兄前去打探那人的消息。 每年琼林宴,促成的婚事不在少数。 但今年,没有一户人家敢来替孟荪说亲。 不是孟荪不讨喜,凡是他路过之处,隔壁的少女欢喜得都快昏厥过去。可是世家子们都明白,她们看上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和长公主抢男人。 墙角假山后,几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子三两结伴,压低声音议论道:“谁不知琼林宴是‘招婿揽贤’宴?大公主特意让三公主主持此次宴会,虽未明说,实则认定孟荪为内定的驸马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过个眼瘾看看罢了。” 另一人不服:“可是三公主身边,不是有个镇国侯世子了么?” “他?当初拒婚得罪了皇家,如今也只配做个侍臣。何况祁家乃反贼之后,草莽之辈,怎比得上孟氏一族门当户对?” 先前那世家子哂笑,仿佛知道什么内幕似的,摇首道:“清傲文人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你们且等着看好戏,祁炎此行赴宴,必定自取其辱。” 不多时,钟鸣飨礼,宴会开始。 按礼,宴会前士子们要按一二甲的顺序排列,依次向纪初桃介绍自己,也是为了在皇家面前留个初印象。 “学生河东孟氏荪,见过永宁长公主殿下。” 听到这个朗玉般好听的嗓音时,纪初桃眼眸微亮,好奇地打量着面前唇红齿白的状元郎。 因纪妧着重提过此人,让她多多留意,纪初桃便上了心,微笑道:“孟状元,本宫听过你的名号。” 她的笑也是干干净净的,不带丝毫媚俗或清高,锦裙端坐,美得仪态万方。 孟荪神色微动,拢袖道了声:“多谢殿下谬赞。” 一旁客席的祁炎把玩着酒盏,视线掠过二人身上,眼眸沉得宛若黑冰。 宴会中途,进士们轮流题诗做赋,或针砭时弊,发表自己的见解,为的是能在纪初桃和帘官面前得个好印象,为自己的仕途添上第一块砖瓦。 纪初桃听了一轮下来,只记住了孟荪的一篇小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思浩荡如海,赢得众人心服口服。 但也有少数人不服气,觉得纪初桃是因为孟荪生得好看,所以格外偏爱于他。 深宫里不谙世事的美艳帝姬能有什么才学?不过是看脸评论罢了。 如此想着,有一瘦长的儒生耐不住冷落起身,朝纪初桃一拢袖:“殿下,学生以为治国选拔的应是能人,而非文人。文章写得漂亮不算真本事,为官之道方为正经。” 此人一看就知是恃才傲物之人,说话一点委婉也无,既讽刺了孟荪只会写漂亮空文,又暗指纪初桃不该按文采来甄别人才……短短几句话,已将在座身份最高的两人得罪了。 座下一阵窃笑,都等着看上头那位深宫帝姬如何回应。 纪初桃并不生气,坦然迎着众人探究期许的视线,问道:“那不妨说说,阁下心中的为官之道是怎样的?” 那儒生立即抓住机会,慷慨陈词道:“学生心中的好官,当属当今右相林进显林大人!” 这人激动得脸都红了,活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纪初桃忍着笑,问他:“为何是林右相?” 儒生道:“成德四年京都水患,大水冲垮城西石桥,百姓受阻,林右相不惜动用自己府中的马车,亲自接送百姓渡水,又开放自己府仓接济灾民。林右相殚精竭虑,清贫为民,试问当今谁能如此?” 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祁炎却嗅到了些许反常。 林进显虽然忠厚,但资质愚钝,为官三十年毫无建树,不过是看在他是三朝元老的份上才勉强混了个右相。若论决策能力,他比不上左相褚珩一根指头,怎么可能是为官者的榜样? 在那群清高酸腐的眼里,纪初桃这等只会风月的纨绔帝姬,没资格审判他们的才能,所以故意挖了个坑,等着看纪初桃笑话呢! 若纪初桃附和其言,则说明她当真没有一点识才用人的能力,自然不能服众。 祁炎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若有所思地盯着挑事的瘦高儒生,面上无事发生,心里却暗自盘算了不下十种给纪初桃出气的法子。 而另一边,孟荪也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蹙眉望向纪初桃。 不谙世事的小帝姬艳名远播,却才名藉藉,这场交锋她注定只会落人笑柄…… 铛地一声细响,是祁炎放下了手中杯盏。 他见不得那些腌臜玩意儿欺负纪初桃,正欲张嘴回怼,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却蓦地听见一个清灵温柔的嗓音先他一步响起。 纪初桃笑了声,温吞道:“本宫倒觉得,林大人虽清廉,却算不上为官典范。若是普通人这样做,自然是大善人,可是林大人是宰相,他应该颁布时令治理水灾,修缮桥梁,辅佐君王从根源上解决百姓疾苦,而非一车救人、杯米济世。若只看得见眼前数人,而不见天下人,如何能算得上真正的为官之道呢?” 一针见血。 那儒生怔愣,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黑里透红,灰溜溜退回位置。 未料她自己轻巧化解了危机,祁炎满身煞气消散,就连孟荪也融化了清冷的神色,望着纪初桃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那瘦黑儒生的同伴大概不忍见他受挫,讪笑着岔开话题,提议道:“琼林宴光有墨香,未免有些单调。既是祁将军在此,学生斗胆请将军舞剑助兴,为三殿下方才的见解添彩如何?” 他倒是会找靶子,知道祁炎为文人不齿,便拿他转移注意力。 居然还有不少人附议,毕竟孟荪才是值得高攀的“准驸马”,博新欢欢心的最好方式,便是狠狠踩“旧爱”一脚。 祁炎没发话,纪初桃却是收敛了神色。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是在针对祁炎,舍不得他受丁点委屈,遂蹙眉道:“祁将军的剑是为守土开疆而生,为国之大义出鞘,并非是拿来给你们玩赏的。” 纪初桃神情肃然,一时宴会静了片刻。 琼林宴讲求雅兴,纪初桃也不想闹得太僵硬,顿了顿,放缓声音道:“诸君若不嫌弃,本宫愿为……” “殿下,学生愿题词一幅,为宴会助兴。”清冷如玉的嗓音,是孟荪拱手出列,主动请缨。 一时间座下响起窸窣的议论声,有人讶异道:“孟状元丹青甚绝,一字难得,平时多少贵胄求也求不来,今日竟主动展示。” “嗐,为博美人一笑,几个字算什么!” “别说了,去看看!” 连孟荪的那几个同侪皆是一脸不可置信,互相使了个眼色:孟兄是怎么了?方才不还说“娶妻娶贤不娶艳”么,这般爱出风头,着实不像他的作风啊! 孟荪神色如常,并不理会周围人如何议论。 宴会开始前,他的确对纪初桃抱有偏见,但方才听她谈吐不凡,字字珠玑,又主动维护国之忠良,清明大度,温柔知礼……就凭这点,心中的那些偏见也就烟消云散了,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尊敬。 或许,除了敬重之外,还有些许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愫。 见孟荪主动解围,纪初桃一怔,随即轻松吩咐:“来人,为状元郎铺纸研墨。” 一旁,祁炎长眉低压,眸中带着压抑的酸冷之意。 终是按捺不住,他低嗤一声,起身道:“既是诸君提议,祁某不敢扫兴。只是刀剑无眼,煞气重了些,不适合这等风雅筵席。不若祁某也题字一幅,为殿下助兴!” “祁炎……”纪初桃望向祁炎,杏眼中蕴着些许惊讶和担忧。 一个武将和丹青妙手的状元郎比试书法,以己之短攻人之长,他怎么想的?! 纪初桃宁愿自己委屈些,也不愿祁炎被人取笑,当即起身,行至祁炎面前站定,仰首望着高大挺拔的俊美男人,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臣愿意如此。”祁炎放低了声音,目光强大深沉,没有丝毫怯意。 他想让她知道,孟荪能为她做的,他也能做。 他比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更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笔墨拿来!”祁炎沉声吩咐,行至书案后站定。 孟荪与他同时提笔润墨,众人被这场比试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围拢观看,窸窣细语。可大家明显不看好祁炎,围在孟荪身边的人比祁炎这边的多上许多倍。 见祁炎身边寥寥数人,纪初桃一咬唇朝他走去。 “殿下!”观战的挽竹拉住纪初桃,提醒道,“您是主判,当外围观战,若是去了祁将军身边,大家会说您偏心的。” 纪初桃却是不管那么多,轻轻拂开挽竹的手,坚定地朝祁炎走去。 那么多次遇险,祁炎都不顾安危朝她奔去,那么这一次,她也要站在祁炎身边。 一双素手伸来,替祁炎将镇纸铺开。 祁炎躬身抬眸,看见了纪初桃温柔鼓励的眼眸。 她细声说:“不管小将军写得如何,在本宫心里,都是顶好的!” 那一瞬,浅金的春光落在她身上,明丽不可方物。 祁炎眼里有笑意化开,既是如此,他更加不能辜负心上人的厚爱。 他提笔凝神,墨浓笔饱,大笔挥下,落下遒劲的一笔。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同时收笔。 “好!好字!”隔壁孟荪处响起了连绵的掌声,赞叹不绝。 内侍将状元郎新写的墨宝铺展开,只见上头写着飘逸至极的两行行书:画桥仙郎见,琼林饮醉归。 直到看到内侍展开祁炎的那副字,热闹的围观人群如掐住脖子似的,瞬时安静下来。 若说孟荪的字是拓印般完美的行书,祁炎的字则是落拓不羁的行草,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有峥嵘剑势之态,让人想起折戟残剑,想起萧萧马鸣…… 不拘一格,狂放至极,看不出派别,但就是能给予人强烈的冲击。相比之下,孟荪的行书就过于规矩,少了几分灵气。 然而让人静默的并不仅仅是祁炎那手出人意料的好字,而是字的内容。 狷狂的八个大字: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这些字都是要献给纪初桃的,那么“天作之合”说的是谁和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众人纷纷看向淡然收笔的孟状元,同情地想:祁将军是在挑衅吧?是赤-裸-裸的宣战吧? 第43章 送花 我和孟荪,谁好…… 纪初桃以为祁炎这样的武将,是不擅书画的。 那八个大字初看之下有些粗狂,然而细细品鉴,方觉磅礴大气,这样的笔锋气势无人能及。 但孟荪的字也极好,骨肉匀称,飘逸隽美。 两张书案前围满了士子帘官,窃窃私语,或摇头或颔首,而祁炎与孟荪各自挺立,等着纪初桃裁决。 纪初桃当然觉得祁炎给她的惊喜更大,可她方才主动给祁炎铺纸,想必不少人都看在眼里,此时无论她说什么评论,众人都会觉得她有失偏颇。 既如此,倒不如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旁人。 最后还是交给帘官评论,帘官战战兢兢给出了个“不相伯仲”的结论,谁也没有得罪。 纪初桃命人将两幅风格迥异的墨宝收起,打包带走的却只有祁炎那份,笑吟吟道:“今日得二位墨宝,为琼林宴锦上添花,本宫甚喜。挽竹,拂铃!” 她唤来侍婢,让她们取了上等的古砚、笔墨等物,赐给祁炎和孟荪。 孟荪淡然受了礼,视线在纪初桃与祁炎之间轻轻掠过,又归于平静冷清。 宴席酉时方散,纪初桃喝得微醺,在侍婢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直打盹。 忽的马车一沉,是祁炎跟着跃了上来,这次没有坐在车夫旁的位置,而是掀开车帘躬身进来。 马车并不宽敞,容不下太多人。 拂铃和挽竹对视一眼,皆很有自觉地下车步行,将车中空位留给祁炎。 酒意上来,纪初桃杏眼朦朦胧胧的,比平日多了几分潋滟桃色,更衬得眉目如画、肤白唇红。 她想起心中困惑,便拿了身侧搁着的宣纸展开,对落座的祁炎道:“小将军写这个是何用意?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来赴婚宴呢!” 哪有琼林宴写“天作之合”的? 弄得纪初桃怪不好意思,想要问个清楚,可那么多探究的双眼睛盯着她,都找不到机会开口。 祁炎神色疏狂,靠在车窗边,曲肘撑着太阳穴,看着端坐的矜贵少女许久,隐忍道:“殿下聪慧,难道看不出来?” 纪初桃侧首回视,眸光闪烁,却无法说出口。 没名没姓的一句话,如何猜得出来?何况若是猜错,岂非自作多情? 未曾等到回应,祁炎的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抱着一丝期许,他换了个问法:“殿下觉得,孟荪如何?” 纪初桃想了想,诚然道:“才貌双全,气质如玉,在及第士子中算是佼佼者。” “……” 祁炎挑眉,强压住满腹酸意,意义不明道:“是了,殿下素来偏爱这等‘装腔作势’的温润君子。” 他为何总是提及孟荪? 想到什么,纪初桃心尖一颤,回过神来:祁炎的那句“天作之合”,该不会是在暗示她与孟荪罢? 当初大姐让她多多留意孟荪,纪初桃并未多想,还以为是让她替朝廷考察此人是否能当大任。后来赴宴,从旁人微妙的眼神和窸窣谈论中,她也就猜到事情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可大姐乱点鸳鸯谱也就罢了,为何连祁炎也如此? 纪初桃登时酒醒了一半,心中有些郁卒。不知为何,就是有些不开心。 “本宫才不喜欢什么‘天作之合’。”纪初桃轻声道。 所以,不要撮合她与什么状元郎啦!她在心里补充。 那低低的抱怨落在祁炎耳中,却是另一番烧心刺骨的意味。 他的姿态不再随意悠闲,缓缓坐直了身子,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纪初桃,哑声问:“殿下……不喜欢?” 纪初桃也看着他,两腮带着酒意的微红。 唯恐他亲手将自己推去孟荪身边,故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本宫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祁炎的眸子黯了黯,搁在膝上的五指握紧。 庆功宴上赐婚,承天门下她亲口承认自己“驸马”的身份,悬崖山洞中生死相依……他以为,对得起“天作之合”四字。 却没想到,纪初桃会这般抵触。 祁炎看着微微蹙眉的纪初桃,心里亦不好受,嫉妒与偏执拉锯,仿若寒冰与熔岩的交织。先是晏行,而后是孟荪,之后还会有新人不断涌现…… 她是帝姬,是天上温柔的明月,会有无数人奔她而来。可他,却只想将她拽入尘埃,藏进心里。 琼林宴沾染的轻松气氛,仿佛结冰般凝固起来,酒意混沌,两人皆是各怀心事。 祁炎侧首,透过飘动的车帘看到道旁有几名及第士子结伴行过。 为首那人瘦高个,黑脸透着红光,脚步虚浮踉跄,正是琼林宴上设计为难纪初桃的那个二甲进士。 竟是送上门来了。 祁炎眸色一寒,心里的不悦找到了发泄,沉声道:“停车。” 说罢,不待马车停稳,他已撩开车帘跃了下去。 挽竹上车,奇怪道:“殿下,祁将军突然要去哪儿?” 纪初桃掀开车窗纱帘,道旁已不见祁炎的身影,便摇首怔然道:“兴许,是有什么急事罢。” 挽竹看出了纪初桃的低落,也不笑了,小心翼翼问:“您和祁将军,吵架了么?” 不然为何一个冷着脸要走,一个独自在车中闷闷不乐? 纪初桃觉得,祁炎大概是不开心了。 自从上元节以来,他已经很久不曾生气,总是寸步不离地护着她。脾气好到,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可这片平静,终究是随着孟荪的出现而被打破。 纪初桃捂着酒醺微红的脸颊,视线落在身侧写有狷狂大字的宣纸上,自语般叹道:“可是,本宫就是不喜欢孟状元呀。” …… 祁炎一夜未归,只差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有要事要回镇国侯府住些时日。 纪初桃放心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毕竟习惯了祁炎的“伺候”,身边突然没了那道挺拔矫健的身影,总觉得哪里空荡荡的。 午膳时,挽竹端着一盘子各色的绢花进殿,朝执着鼠须笔出神的纪初桃笑道:“殿下,有件喜事!” 说着,挽竹见到纪初桃画了一半的肖像,“咦”了声:“殿下怎的又在画这个没脸的黑衣男子了?不是许久没有做过那些怪梦了么?” 挽竹刚想说“梦中情郎怎的好像祁将军”,便见纪初桃胡乱卷起画轴,意兴阑珊道:“何事?” 想起正事,挽竹噗嗤一笑,凑过来兴冲冲道:“殿下还记得琼林宴上那个不知礼数的瘦黑进士么?听宫里的内侍说,那日琼林宴归去途中,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子砸中了他,他一个踉跄跌进水渠中,摔得鼻青脸肿,连过两日的簪花御宴都不能来了!” “竟会有这么巧?”纪初桃疑惑。 挽竹叉腰,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谁叫他在宴会上大言不惭,竟敢讽刺孟状元和殿下您,这下可遭报应了!活该!” 纪初桃手执笔,托着下颌,淡淡“唔”了声。 那个士子虽然可笑,却也不值得她留意什么。 见纪初桃兴致缺缺,挽竹抿唇一笑,将装满各色绢花的托盘奉上,伶俐道:“后天就是簪花御宴,您选个花?” 本朝每年春末,宫中都会举办一年一度的簪花御宴,宴请文武百官。宴会上,天子和皇储会将各色花赐给自己倚重的臣子,以表嘉奖。譬如文官是茶花、牡丹之类,武将是栾枝芳草之流…… 大殷尚未有皇储,因此赐花便由三位帝姬陪同小皇帝完成。 往年纪初桃是不参与赐花的,她不似两位姐姐那般位高权重,赐的花也无甚意义,连着几年都告假不去。 今年也一样,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花上,看也不看便回绝道:“不选,撤了罢。” 挽竹“噢”了声 ,端着花盘要走。 正巧拂铃进来,问了缘由,便向前劝道:“殿下往年不涉朝局,故而不赐花也在情理之中。但今年殿下连连主持几场大宴,琼林宴更是名声大起,令无数士子刮目,按理是有权赐花的。” 纪初桃道:“可是本宫没有想赐花的人。” 说到此,她一顿,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张桀骜英俊的脸来。 拂铃看了眼她的神色,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道:“奴婢听闻,今年簪花御宴,镇国侯世子也会去。” 纪初桃眼眸微亮,细嫩的指尖转着鼠须细笔,忽而认真道:“你们说若是送武将,该用什么花?” 挽竹和拂铃相视一眼,俱是露出些许轻快的笑意。 宋家酒楼,厢房内。 祁炎抱臂望着窗边的铜镜,面无表情,甚是凝重。 一旁,宋元白翘腿嗑着瓜子,忍不住道:“我说祖宗,你来我这儿对着这面破镜子看了快半个时辰了,到底意欲何为?” 祁炎审视着镜中眉目硬朗的脸,肃然问道:“我和孟荪,谁好看?” “咳咳!”宋元白险些被瓜子仁呛住,一阵猛咳。 见鬼了!这是祁炎问出的问题?! 宋元白满脑子都是“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半晌颤巍巍竖起一根大拇指,嘴角抽搐道:“君美甚,孟公何能及君也?” 祁炎本就随意一问,也不指望宋元白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遂伸手将铜镜扳倒在案几上。 宋元白想笑不敢笑,憋得一张脸通红,提醒情窦初开的祁某人:“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我劝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祁炎刚应付了琅琊王那边的消息,时间正空闲,满心都是如何将纪初桃重新抢回来,圈禁在身边,并不听得进宋军师的良言。 宋元白有了种“孩子长大了,不听话了”的感慨,继续摸了把瓜子道:“明日簪花宴,你去不?” 祁炎笑得有些冷:“去啊,如何不去?” 毕竟,有孟荪在那儿呢。 …… 四月中,簪花御宴,同时赐一甲进士官衔。 纪初桃提前半个时辰便入了宫,直朝紫宸殿行去。 她袖中藏了个长条形的紫檀盒子,走到中途,没忍住将盒子悄悄拿出来打开,望着里头一支精美峥嵘的绢花,不放心地问随行宫婢:“拂铃,你觉得本宫送他丹桂合适么?” 这丹桂栾枝是纪初桃请教尚宫,一丝一缕亲自缠绕织做出来的,做废了十来枝才选出最好的这枝,花了多少心思拂铃都看在眼里。 拂铃道:“丹桂十月霜寒盛放,花开红似簪缨,气势雄然,在民间意为武神花。殿下赠送祁将军丹桂,是再合适不过的。” 纪初桃放了心,开始期许祁炎收到花会是何神情。 想得太入神,未留意一行内侍端着糕点自拐角而来,两拨人险些撞在一起,纪初桃匆忙停住脚步,手中的花枝却抖了出来,落在地上。 内侍们自知闯祸,忙伏地请罪,吓得两股战战。 挽竹迅速将花枝拾了起来,仔细吹了吹灰尘,心疼道:“还好没摔坏,殿下做了许久呢!” 纪初桃见花枝并未受损,虚惊一场,便也不为难内侍们,叮嘱道:“起来罢!下次小心些,别这样莽撞。” 内侍们忙不迭称“是”。 待纪初桃一走,路过的宫人见到什么新奇事般,相互低声道:“你们瞧见了么,三殿下这次不仅来参与簪花宴了,还带了花呢!” “看见了看见了,好像是木樨花!” “不对,那颜色是丹桂!不知是哪位大人这般有福气,能得到三殿下初次送的花呢!” “还能有谁?俗言道‘蟾宫折桂’,意为金榜题名,依我看哪,定是送给孟状元的罢!” “这么说来,咱们宫里很快就会有帝姬出嫁的喜事啦?” 三公主与孟状元郎才女貌,堪为佳话,遑论宫中帝姬大婚,必大赦天下,连带着她们这些奴才也能得到嘉奖封赏,不由人人雀跃起来。 宫人们笑谈着出了紫宸门,忽见门下立着一名挺拔冷峻的黑袍武将,登时一惊,脸上的笑容化作惶然,纷纷避让道:“祁将军!” 祁炎负手而立,气场全开,冷冷地望向战战兢兢的宫人们。 他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第44章 开窍 回过神来时,唇…… 孟荪甫一入宫,便见穿着新科进士服的同侪迎向前,笑吟吟朝他一拱手:“恭喜孟兄,贺喜孟兄!” 孟荪拱手回礼,即便疑惑,语气亦是带着优雅的平静,问:“喜从何来?” “孟兄还不知?”同侪讶异,随即单手拢在嘴边,朝孟荪神秘道,“方才听几个小黄门说,一向不在簪花宴上露面的三公主今年不仅来了,还带了一枝丹桂准备赠人。蟾宫折桂,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孟荪端然未语。 上次一见,便知纪初桃绝非艳俗之人,相反秉性通透温和,谈诗论赋字字珠玑,眼界非寻常女子能比。此番骤然听说纪初桃要为他献花,若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那绝对是假的。 正心神微荡,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继而孟荪肩上一疼,一个人从身后狠狠地撞上他。 “孟兄!你没事罢?”同侪忙扶住他。 孟荪微微皱眉,摇了摇头,身边同侪也是个仗义的性子,气不打一处来,拉住撞人的那个干瘦进士,不悦道:“喂,兄台冲撞了人,总该致歉一声罢?” 撞人的进士年纪颇大了,骨瘦如柴,看起来家境贫寒。此时双目涣散,花白的胡须抖动,嘴中喃喃念叨“我一定要拆穿他,一定要拆穿他”,翻来覆去如此一句,似是精神不太正常。 孟荪拦住了同侪,宽宥道:“不碍事,算了。” 同侪也看清楚了肇事之人的脸,一愣,神情古怪道:“我当时谁,原来是你。” 说罢,哼了声松手,放开了那神神叨叨的老进士。 孟荪望着老进士跌撞离去的背影,问道:“复之认得此人?” “就张虚嘛,科举考了三十三年的那个钉子户!放榜之后便有些疯癫了,大放厥词说有人趁着圣上刚执政,钻空隙在科举中徇私舞弊……不过没人听他的,都当他是老眼昏花看错了,或是中进士后疯癫了。” 同侪说笑话似的,“嗐”了声道:“今日簪花宴赐官,说他作甚?晦气!” 孟荪望着老进士瑟缩跌撞的背影,沉吟不语。 …… 纪初桃在紫宸殿外,透过敞开的殿门,下意识望了眼殿中席位,镇国侯处的位置还空着。 她一边等候祁炎的出现,一边行至人少的廊下,悄悄将檀木盒打开村许,望着里头峥嵘虬曲的丹桂花枝,嘴角泛起些许恬静的笑意。 “送给状元郎的花?” 冷不丁一个妩媚的嗓音传来,纪初桃忙盖紧盒子,扭头一看,对上纪姝慵懒的笑意。 “二皇姐?吓我一跳。”纪初桃吁了口气,将盒子藏入怀中捂住,“皇姐从何处听说,这花是给孟荪的?” 纪姝将怀中狸奴交给身后内侍,哼道:“蟾宫折桂,最配状元。难道不是?” 折……折桂? 纪初桃倒忘了桂花还有这层含义,不由傻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文人最是迂腐清傲,孟荪看似随和,礼教束缚却是颇多,不适合你。” 纪姝悠悠道,“以我的经验来看,无论在闺房还是殿堂,他都比不上你家小将军一根指头。我性子野,所以喜欢听话的美男;但你性子乖巧,配个祁炎那般凶猛的才合适。” 听到“闺房”“凶猛”之词,纪初桃险些又红了脸。 二姐虽然口无遮拦,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意外中听。纪初桃也觉得,祁炎比孟荪好上太多…… 当然,和闺房之乐没有关系! “这花,不是给孟荪的。”纪初桃小声说,声音内敛,眼里却带着晶亮的雀跃。 “哦?”纪姝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意越发莫测起来,朝她凑近道,“难怪听闻前些日子,祁炎在琼林宴上写了‘天作之合’几字给你,这般高调,你们是事成了?” 纪初桃微微睁大眼睛,恍然的神情,喃喃道:“祁炎那句‘天作之合’,是写给我和他的吗?” 难道不是说孟荪? 纪姝讶异,而后失笑,屈指弹了弹纪初桃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道:“榆木脑袋,该开窍时不开窍!你觉得以祁炎的肚量,会舍得为他人做嫁衣,祝福你和别的男子?” 好像也对…… 因为那日所有人都在说她和孟荪如何般配,她明面没说,心里却是极其不耐的。加之又喝了酒,思绪混乱,祁炎一再在她面前提及孟荪,她便下意识以为他和那些人一样,在撮合她与孟荪。 而今看来,那不是祝福,而是吃醋争宠么? 想通了这点,纪初桃忽觉数日阴霾豁然开朗,浑身血液顺畅似的,连呼吸都带了微微的颤抖。 是呢! 她和祁炎在预知的梦里就结了姻缘,可不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天作之合”么? 纪初桃甚是懊恼:都怪饮酒误事,糊涂了,竟未想起如此重要的一点! “小废物,情归情爱归爱,记住我教你的那些,可不要给纪家丢脸!” 纪姝看穿一切似的,在旁耳提面命。 纪初桃没敢说早就将二姐教的那些“驯夫之道”抛却九霄云外,只囫囵“唔”了声,笑意从嘴角蔓延至眉梢,开心得恨不得飞奔至祁炎身边,看着他那双张扬又深邃的眼睛,当面问个清楚才好。 正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思,忽见一名女官交叠双手从廊下行来。 秋女史先给纪姝请了安,方面向纪初桃道:“三殿下,大殿下请您移步藕香榭一叙。” 大姐? 她不是试着放手还政了么,连宴会都不来参加了,还有何事交代? 纪初桃又朝着紫宸门的方向张望一眼,见祁炎还未到场,只好定下心神,应允道:“本宫这就来。” 藕香榭在瑶英池旁,风景幽静秀美。 女官卷起遮风的纱帘,纪初桃便瞧见了在水榭中赏看初荷的纪妧。 “大皇姐。”纪初桃唤了声,行至纪妧身边站定,“皇姐找我何事?” “不急,你先陪本宫坐会儿。”纪妧示意自己身侧的位置。 纪初桃依言坐下,便听见纪妧淡淡问道:“要赐花?” 纪初桃一怔,抬起头来,索性也不隐瞒,带着笑意大方道:“是。” 纪妧挂着得体的笑意,一袭黑金裙裾端庄威严,并未追问下去。 纪初桃见纪妧悠闲不语,便左右看了眼,问:“皇姐是在等人么?” 话音刚落,内侍领着一名朱红袍子的清俊青年而来,正是孟荪。 纪妧便放下杯盏,道:“本宫等的人,到齐了。” 纪初桃未料纪妧将孟荪也唤来了,反应过来是何意思,遂倏地起身道:“皇姐与状元有国事要谈,我不便在此,还是先告退了……” “站住。”纪妧轻飘飘沉下的两个字,令纪初桃的脚步钉在原地。 久居高位的辅国长公主,气魄非常人能及。纪初桃打骨子里敬畏她。 “本宫已将政务交给皇帝处理,今天唤你前来只为私事,不谈国事。”纪妧瞥了眼纪初桃,见她抿着唇不太情愿的样子,便勾着唇线道,“琼林宴上,你与孟荪不是相处挺好的么?” “不是那样的。我愿意为帮皇姐分忧,但不想按照皇姐的意愿活着。”纪初桃脱口而出,嗓音天生软糯,这次却带了一股子不容操控的倔劲,“那是大皇姐喜欢的人,不是我喜欢的。” 闻言,纪妧微微怔神。 她以为纪初桃懵懂无知,但原来,她都知道。 孟荪的确太像十年前的褚珩了,除去拉拢河东孟氏一族以巩固皇权的目的,或许还有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私心。 她压抑在心底深不见光的那点怨愤,却被自己这个看似随和柔弱的妹妹一语道破,看得明明白白。 见纪妧失神,纪初桃亦有些后悔自己的慌不择言。 约莫九年前,纪初桃记得有过传言,说状元郎褚珩即将尚大公主纪妧为妻。 后来不到一年,在这个传言愈演愈烈之时,先帝突然病重,北燕虎视眈眈,为求自保,大殷不得不送二公主北上和亲以稳定局势。 再后来,先帝撒手人寰,幼主登基,朝局一片混乱,枭雄四起。曾经传言将结为璧人的帝姬与才子,不得不背道而驰,一个临危受命选择辅政,一个放不下锦绣前程而立足朝堂,渐渐形同陌路…… 纪初桃不知冷情如斯的大姐是否对褚珩动过情,但多多少少,有些意难平。 “抱歉,皇姐。”纪初桃咬紧了下唇,每一句可能伤到大姐的话,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纪妧并不生气。 那段遥远斑驳的过去已随着她的青春良善埋葬,只余下铁石心肠。旧事重提,也不过是荡一圈涟漪,便恢复死水般的平静。 纪妧望着渐渐坚忍成长起来的妹妹,气定神闲道:“别急着拒绝,且不论是否喜欢他,多结识一个人也无坏处。” 说话间,孟荪已入了水榭。 他视线落在明丽如初的纪初桃身上,很快垂下眼,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恭敬而不失风骨地朝二位帝姬拱手。 他想起了同侪提及的那枝桂花。 纪妧端庄威严,缓缓道:“状元郎来得正好,本宫这里有殿试时二甲进士所著文章十二篇,你与永宁皆是通晓文墨之人,一同将这些文章带去紫宸殿,评出最优者三名,授庶吉士,就当是给宴会添彩。” 说着,便有侍从取了一个装满封名手卷的托盘,交给孟荪。 这些事本可让宫人代劳,即便明知如此,孟荪也并未拒绝。 “还有这花,是本宫赐你的。”纪妧从托盘中选了一朵层层绽开的“十八学士”,赐给了孟荪。 当宫人将那朵十八学士别在孟荪的纱帽上时,锦上添花似的,衬得他的样貌越发出色。 知道大姐是在给自己和孟荪创造独处的时机,纪初桃甚是无奈,又挂念着要给祁炎送花,唯恐错过了时辰,只要先含糊应允。 前往紫宸殿,宫道狭长,广漆黛瓦。 纪初桃看着落后自己一步的状元郎。孟荪面容端正清秀,刻入骨髓的翰墨儒雅,目不斜视,始终捧着手卷跟在她身后一尺远的位置,有礼而又疏离。 纪初桃情不自禁地想:若换做祁炎,他是绝对不会这般故作疏远的。 他永远强大而具有侵略性,伴随她左右时,如山般沉稳可靠。偶尔使坏,弄得她脸红心跳,不过大多时候并不过分,反而给她过于平静单调的生活添了许多色彩。 于是,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是高墙黛瓦圈起的一片天空,而是有笑有泪,有铁蹄铮铮,有山河万里。 “孟状元喜欢本宫么?”纪初桃忽而问。 孟荪一怔,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纪初桃,可少女的眼神干净而认真,没有一丝杂念。他没由来心跳加速,话到了嘴边,却没勇气吐露出来。 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只是半步,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纪初桃的眼里映着他的样子,如一双明镜。 片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面对着孟荪道:“既是舍不下一身傲气和锦绣前程,又何必对本宫虚与委蛇?” 孟荪或许是对她有好感,被她吸引,却不愿向她靠近。 他放不下满身荣誉,和锦绣前程。 纪初桃不由想起了上元节后,祁炎放下身段甘愿为面首、为侍臣,拼着从悬崖上跳下也要追逐她的那股狠劲……心口一片滚烫。 “殿下……”孟荪踟蹰开口。 他应是有话要说,然而一阵春风拂来,衣袍翻飞,将孟荪帽边的那朵茶花吹落在地。 娇俏的花儿染了尘埃,纪初桃觉得有些可惜。 孟荪抱着手卷无法躬身,纪初桃便弯腰拾起了那朵花,递给孟荪道:“既然本宫与孟状元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不如成人之美,到此为止。” 与此同时,宫道尽头,祁炎与宋元白并肩而立。 “那……那不是三公主么?” 宋元白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看了看身侧阴冷着脸的祁炎,又看了看前方相对而立的两人,抓狂地想:这怎么回事?! 三公主为何会给状元郎“赐花”?! 身边不断散发的低气压,有那么一瞬,宋元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吞星噬月般翻涌的杀气。 祁家的人都是情种,爱有多深,就有多偏执。 “祁炎,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宋元白便想扇自己一巴掌,越抹越黑,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宋元白有些担心祁炎做出什么来,毕竟以他不怕死的性子,十有八九会冲上去。那状元文文弱弱的,估计还禁不住他一拳,何况在宫里斗殴,是要杀头的…… 但祁炎只是攥紧了五指,转身就走。 这是宋元白认识他十余年以来,第一次见祁炎后退。 宋元白想追上祁炎,又觉得这个时候让他独自冷静一番或许更好。纠结之间,祁炎已朝着紫宸殿相反的方向大步走远,不由仰天长叹:“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另一边。 孟荪便咽下了嘴边的话语,垂下眼,腾出一手去接纪初桃拾起的茶花。 文人的清高,不允许他辩解纠缠。 有些走神,接花时不小心擦过纪初桃的指尖。 纪初桃蹙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涌上,飞快地抽回了手。 孟荪一僵,她也愣住了。 之前祁炎拥着她取暖时,或是她握住祁炎的手指时,她并无一丝一毫的反感,反而觉得很安心。 但换了孟荪,就是不行! 她突然意识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祁炎于她而言是不一样的,和天底下的男子都不一样。 这样,是否就是心悦? 她太迟钝懵懂了,竟然现在才明白,但所幸并不晚。 纪初桃没由来生出一股急躁。她不愿再混混沌沌地生活,不愿再听从旁人的安排,只迫切地想要离开这,迫切地想要见到祁炎,去验证自己此时澎湃的心意,一刻也不愿耽搁停留! “抱歉,本宫不能陪你同行了,劳烦孟状元自己将东西送去紫宸殿。” 匆忙说完,纪初桃不顾孟荪是何神情,转身就走。 她越走越快,然后撞见了在宫道尽头发呆的宋元白。 纪初桃眼睛一亮,急切道:“宋将军,祁炎呢?” 宋元白回神,神色古怪地看着纪初桃,憋了半晌道:“被殿下气走了。” 纪初桃:“气?” 宋元白道:“方才,殿下不是给状元郎赐花来着?” “……” 明白祁炎看到了什么,又误会了什么,纪初桃气结,来不及解释,拧眉道:“他往哪边走了?” 宋元白指了个方向,叹道:“殿下现在追上去,或许还能追上。” 话未落音,纪初桃已经跑开了。 她穿着华贵鲜妍的宫裳,宫绦飘动,满袖生风,裙边随着步伐荡漾出优美的弧度,鬓角的珠钗打在脸上生疼,她全然不觉,抛却帝姬的优雅从容,只揽着裙子不顾一切地朝着祁炎追去。 祁炎走得太快了,她追了许久,将宫婢都甩得不见了,才隐隐看见了祁炎笔挺孤傲的身形。 “祁炎!等等……” 她肺部生疼,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刀割似的,用尽力气唤他,“祁将军,本宫命令你……站住!” 祁炎应是听见了,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更快地朝前走去。 这个固执的家伙! 纪初桃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踩到裙边一个踉跄,闷哼一声,扶着宫墙缓缓滑下-身子。 跑不动了。她急促喘息,心脏和肺腑都仿佛炸开似的烧灼,双腿颤抖,像是煮熟的面条般不听使唤。 纪初桃渐渐眼眶泛了红,在心底唾弃自己的无用。好在此处偏僻,并无宫人瞧见她这般狼狈无用的样子…… “不能哭。”她深吸一口气,狠狠擦了把眼睛,试图扶着墙站起。 手刚搭上墙壁,一阵阴影笼罩下来。 她愣愣抬眼,看到那个可恶又小心眼的人不知何时折返,蹲身与她平视,蹙眉看着她脱力的脚。 许久,低哑别扭道:“怎么了?” 纪初桃怔怔看着祁炎的脸,眼里强压下的水雾瞬间失控般涌了上来,鼻根一酸,视野全成了模糊的一片。 “你过来!”她一咬牙,迅速捉住祁炎的手腕,拉着他就往一旁偏僻无人的冷宫行去。 男人的玄铁护腕落在纪初桃掌心,和他本人一样冰冷坚硬,但纪初桃却从未有过的清醒坚定,撑着两天酸软的腿,将祁炎拽进了冷宫院子的海棠树下。 这里荒废多年,鲜少有人前来,凋敝冷清的宫殿,唯有一树海棠还算热闹地开着。 “为何要跑?”纪初桃喘息不定,温柔的杏眼中有委屈控诉,荡开水盈盈的波光。 祁炎的眸色隐忍而压抑,暗流叠涌,又在纪初桃的注视下缓缓归于死寂。 他可以轻而易举挣脱纪初桃的手,但是手背忍到青筋突起,也舍不得挥开她,只晦涩道:“殿下既然没事,便放开臣。” “不放!”纪初桃嗓音微哽,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加重语气肃然道,“为何不听本宫说话?” 祁炎笑了,眼里拉着明显的血丝,冷冷道:“有什么话,殿下去对状元郎说。” 他这般冷硬狠情的样子,仿佛回到了二人最难堪的那段磨合期。 纪初桃强忍着心酸,把话说开道:“是因为赐花,所以你生气了吗?” 祁炎眸色一寒,挣开了她的手。 他怕自己再听下去,会控制不住掐死孟荪。 “那朵花是大姐送他的,并非本宫!”纪初桃气道。 祁炎顿住了脚步,没有转身。 知道他在听,纪初桃从袖中取出准备了许久的檀木盒,急促道,“你就不想知道,本宫的花是要送给谁么?” 是了,她准备的不是什么茶花,而是丹桂。 “蟾宫折桂”的桂。 祁炎身形紧绷,勾起了冷而僵硬的笑,喑哑道:“殿下要送谁,与臣何干……” 话未说完,一枝峥嵘大气的手作丹桂递到了自己面前。 祁炎的嘲讽戛然而止。 渐渐的,他眼底的阴寒戾气如太阳下的雾气消散,化作些许茫然。 他的身形依旧僵硬,望着眼前鲜妍的栾枝,失神般久久没有回应。 “丹桂又叫‘武神花’,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本宫心中的武神称号?”纪初桃气呼呼道。 见祁炎久久没有回应,纪初桃越发没底,握着丹桂栾枝的手都在簌簌发抖。 他不喜欢么? 他定是觉得自己在敷衍他罢? 纪初桃心底的那点勇气透支殆尽,却强撑着不愿怯场,索性将栾枝往祁炎怀中一塞,强压着失落颤声道:“反正就是给你的!不喜欢就丢了。” 说完,她难堪地垂下眼睫,抿了抿唇,转身落荒而逃。 啪,手腕被攥住。 继而大力一拉,她跌进一个硬实滚烫的怀中,胸膛熨贴着她的脸,紧紧禁锢。 祁炎仿佛死过一次,又重新活了过来。 他不给纪初桃挣脱的机会。修长结实的手臂强硬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肢,用行动给了她回答。 海棠花飘落,鸟雀也静谧无声。纪初桃被迫踮起脚尖,回过神来时,唇上已落下炙热的一吻。 她瞪大眼睛,看着祁炎近在咫尺的浓黑眼睫,意识侵略,呼吸攫取,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一片烟花般的绚丽。 第45章 吻她 殿下,我很开心…… 花瓣落在发间,凉凉的。 纪初桃眸光潋滟,双手下意识抵在祁炎厚实的胸前,怔怔看着他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眼睛。 比梦里更直接、旖旎的体验,唇上仿佛还残留着炙热的气息,酥酥麻麻,惹人遐思。 方才那突然又强势的一吻,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太过刺激,以至于纪初桃忘了呼吸,一张脸憋得绯红。 祁炎一手握着丹桂栾枝,一手环住纪初桃盈盈一握的腰肢,少女的春衫明丽轻薄,更凸显玲珑的曲线。 他眼中蕴着淡淡的血丝,嗓音更是哑得吓人,垂眸问她:“我再问一遍,这花,当真是给我的?” 纪初桃从未见过祁炎这般神情,仿佛在试探一个美丽的梦境。 纪初桃既心疼又好气,这样难为情的答案,还要她说几遍? 她难掩羞恼,呼吸微急,攥紧他的衣襟轻声道:“你是傻了么?文官是赐茶花和牡丹,武将才是赐栾枝,本宫怎么可能弄错……唔!” 未等她还好说完,腰上一紧,后脑勺被大手扣住,呼吸再一次被无情攫取。 祁炎真是胆大包天,这一吻比刚才的浅尝辄止更为过分,几乎要将她整个灵魂揉碎吞噬般,辗转厮磨,热烈缠绵。 纪初桃活了十六七年,何曾有过这般经历? 当即晕晕乎乎,心脏跳得快要炸开般急促,血液腾得汇聚在脸上,烧得皮肤生疼。她仿若溺水,四肢一阵接着一阵的酥软,无数斑斓的颜色在眼前炸开,看不清祁炎是何神情,分不清海棠又飘落几朵。 祁炎仿佛在急于确认什么,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直到纪初桃最后一丝丝强撑的理智崩断,身子如化开的春水般软了下去…… 祁炎捞住了她软得厉害的身子,抵在墙上,将她红得几欲滴血的脸颊按入自己怀中。 居然被他亲到站不起来的地步…… 巨大的羞耻感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纪初桃连耳根都是血红的,羞得抬不起头来,只能掩耳盗铃般将额头抵在男人的肩头上,平复急促的呼吸。 仗着有她喜欢,便在皇宫里对帝姬做这等事,祁炎未免也太猖狂了些!而且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人家亲得险些晕厥,实在是过分! 纪初桃攥着男人的衣襟,很想照着他的胸口来上一拳泄愤。 然而反抗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祁炎紧紧拥入怀中。男人将下颌埋在她的肩头,嗅着那清淡撩人的少女香,而后极低极低地闷笑一声。 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他嘶哑道:“殿下,我很开心。” 灼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纪初桃刚恢复些许的力气又泄了个干净,拳头到底没舍得落下。 祁炎并没有他面上表现的那般淡定。 面对面拥得这么紧,纪初桃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得胸腔震颤,甚至比她的更为急促。 那是一个男人得偿所愿的,发自肺腑的快乐。 “唔。”纪初桃软软应了声,羞怯地将脸埋得更紧些。 远处一片钟鸣鼎食,簪花御宴上,谁家少年又得了什么花,已无人在意。 花香落满发间,唯有两颗滚烫的心紧紧相抵。 …… 纪初桃入了宫,却没有出现在宴会上,许多人翘首以盼的赐花状元的场面,自然也就落了空。 于是又有传言,不少宫人亲眼目睹状元郎与三公主私下同行,在宫道上就将花送了。 可惜这个传言还未来得及证实,便被一阵急促沉闷的鼓声打断。 簪花宴戛然而止,所有人面面相觑。 鼓声是从承天门下传来的,有人敲响了登闻鼓,御前鸣冤。 击御鼓必是大事,脸色变化最大的是纪昭,他才刚试着执政不到半月,任何一桩意外都极有可能断送他刚握在手里的权势。 纪昭放下还未来得及赐出的绢花,神色几番变化,强作镇定道:“何人击鼓?” 很快,禁卫来报:“回陛下,是一个疯癫的老进士,说是什么……” 事关重大,禁卫迟疑了一瞬,方抱拳道:“说是今年科举有人沆瀣一气,徇私舞弊,特击鼓向陛下鸣冤!” 话音刚落,朝中炸起一片鼎沸的议论。 科举关乎国之命脉,乃是甄选官吏的重要途径,亦是考察执政者是否圣贤的第一道门槛。纪昭坐不住了,连连喊了数声“安静”,但那微弱的声音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掌控不了局面,年少的小皇帝面色僵硬,颓然地坐回龙椅中,握紧双拳。 大公主不在,簪花宴全乱了,纪姝也没心情待下去,抛下乱成一锅粥的大殿离去。 八年的和亲生涯,无数次险些送命,纪姝已对这个朝堂没有半分情谊可言。她行至承天门下,那个可怜又疯癫的老进士正被禁军用廷杖架着,尤自瞪眼伸脖,高喊着什么。 纪姝穿过承天门,上了自己的马车。 硬朗的雄躯立即拥了上来,大狗般在她颈侧嗅了嗅,咕哝道:“我的花呢?” “没有花。”纪姝正烦着,看也不看,伸手推开李烈的脑袋。 天气暖和了,她的指尖依旧冰凉。 “我知道,你们汉人今日宴会,要送器重的臣子花。”李烈不依不饶,执拗且直接道,“我要花。” 纪姝悠悠乜眼,冷笑道:“我倚重喜爱的男人太多了,若是人人都送,怕是一筐也不够。” 李烈眯了眯淡色的眼睛,将怀中冷玉般的帝姬拥紧些,低声恳求:“没有花,将你的簪子给我。” 又补充:“当做信物。” 纪姝看着他,缓缓勾起艳丽的唇,抬手摸到自己发髻上唯一的素簪。 李烈喉结滚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然而下一刻,尖锐的簪子抵在他的喉间,刺破麦色的皮肤,迅速凝成一颗殷红的血珠。 李烈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似的,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像当年在北燕王宫,他守望着他的月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近来很不老实。” 纪姝望着男人琥珀色的眼珠,凑上前道:“大殷怪事频发,你再不收敛,这支簪子便会是你的陪葬。” 血珠顺着簪子滚下,落在她苍白的指间,红得近乎妖娆。 …… 纪初桃也是听到鼓声后,才知晓簪花宴上出了意外。 海棠树下,鸟雀惊飞。她惊醒似的从祁炎怀中抬起头来,侧耳听了许久,喃喃道:“好像是御鼓击响的声音,出什么大事了?” 她脱身欲走,又被祁炎攥住。 “殿下这就走?”他又皱起眉,一脸的不情不愿,不知餍足。 纪初桃的脸还烫着,比海棠花更为娇俏,都不敢去看祁炎灼热的视线,混混沌沌中,胡乱哄道:“待本宫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回去再和你继续……” “继续”两字脱口而出,她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 真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方才一个开端就让她把持不住,继续那还了得? “……继续谈。”她一脸正色地补充,只是脸红成那样,并无威慑力。 祁炎眼中化开些许笑意,一手捻着栾枝负在身后,一手牵着纪初桃,俯身颔首道:“好,我等着。”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撩人的喑哑。 纪初桃整理好神色,从冷宫门下转出,祁炎负手跟着,一双眼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似的。 纪初桃被他的视线望得发麻,完全没法聚神,忍不住回身道:“你回府去,不许跟着本宫!” “臣想跟着。”祁炎唇线扬着恣意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拿着丹桂,又这副神情,是个人都能猜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何况一看到他的脸纪初桃就脸红心跳,根本没法保持清醒。 遂叉腰,努力严肃道:“你若不听,本宫就不和你谈了!” 这招果然有用,又或许是以退为进,总之祁炎总算乖乖停住了脚步。 纪初桃长长吐出一口热气,拍拍脸颊,朝着紫宸殿行去。 没多久便碰上了一路寻来的贴身宫婢。挽竹甚是焦急的样子,忙上前道:“殿下方才急急忙忙跑去哪里了?今日不太平,可吓死奴婢了!” 纪初桃腮上一抹轻红,支吾道:“本宫听到了鼓声,发生了何事?” 挽竹将有人上奏科举舞弊,簪花宴中止的事一一道来。 纪初桃满心的缱绻瞬间消散大半,担心纪昭的状态,便匆忙赶去紫宸殿。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望去,狭长的宫道尽头已没了祁炎的身影,想必是出宫回府去了。 “殿下,您在看什么呢?”宫婢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心口还是滚烫的。 纪初桃抿了抿过于红润的唇瓣,细声道:“没什么,走罢。” 紫宸殿中正在议事,群臣激愤。 纪初桃站在殿外,隐约听到了“大殿下主持了三次科考,从未有如此纰漏”“若是大殿下在便好了”之类的声音。 而年少的天子坐在龙椅之中,沉默不语,神色变化无端。 科举舞弊非同小可,纪初桃无法越俎代庖插手朝政,想了想,转而去了长信宫。 纪妧神色沉静,正倚在罗汉床上悠闲地看书,宫婢给她捶腿,似乎并不知道紫宸殿上正掀起怎样的波澜。 但纪初桃看到了一旁立侍的秋女史,便猜到大姐应该是已经知晓了的。 她也跟着平静了些许,行了礼,问道:“皇姐不去处理这事么?” 纪妧对妹妹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慢慢翻了页书,道:“现在是皇帝当权,本宫出面作甚。” 纪初桃道:“阿昭年少,心思敏感。我怕若大姐不帮他,他心里会有想法。” “你放心,待他熬不住了,自会来求本宫。”纪妧淡淡道,“羽毛还没长齐就要飞,摔痛了才知天高地厚。” 大姐永远都是这般睿智冷情,仿佛没有什么情感能牵制住她的理智,亲情不能,爱情也不能。 可纪初桃知道,她并非生来就如此。为了守护纪家,她不得不割舍掉所有的软肋,一步步将自己逼成无坚不摧的模样。 “阿昭会理解皇姐的,就像我如今理解皇姐一样。”纪初桃道。 纪妧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中藏了几分嘲解,意义不明道:“那小子比你狠,永宁。” 一番折腾回到府中,已是夜幕将近。 内侍们取了长柄钩子,将灯笼一盏盏点燃挂上。 纪初桃吩咐宫婢下去准备汤池的热水泡澡,自己则拖着酸软不已的双腿进了寝殿,打算趁着汤池备好前小憩片刻。 追祁炎那会儿跑得太狠,现在还未缓过来。 谁料才迈进寝殿,殿门便吱呀一声关上了,一具带着水汽的炙热身躯从门后贴了上来。 纪初桃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欲呼,却被那人捂住了嘴,单臂圈在怀中。 纪初桃后背紧贴着门扉,微微睁大眼,对上了祁炎那双张扬炙热的眼睛。 他逆着烛光,沐浴过后的样子更显俊美深邃,灼灼地看着纪初桃道:“殿下已归,可以‘继续’了。” 他竟是还想着在海棠花下的那些…… 烛火昏黄,帐影朦胧。 纪初桃被带有薄茧的手捂着嘴,眸光闪烁,记忆争先恐后涌上,本就劳累的腿更软了,身子不争气地往下滑。 好好谈便好好谈,可他为何要特地沐浴濯身?? 腰上一紧,祁炎捞住了她,似是轻笑一声:“殿下怕什么?” 第46章 剖白 殿下的榻上好香…… “本宫才没有害怕。” 纪初桃嘴硬,小声辩解道,“是太累了,没有力气……” 说罢软软地瞪了祁炎一眼:也不知是谁害的! 好在始作俑者尚有自知之明。祁炎感受着怀中温软至极的身躯,漆黑幽暗的眼睛看着纪初桃许久,忽的沉默弯腰,抄起纪初桃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唔!”纪初桃惊呼一声,下意识攀住了祁炎的肩。 身子一轻,失重之下心脏跳得越发急促。纪初桃既惊讶又无措,怕外头的侍从听到动静,蹬了蹬腿低声道,“祁炎,你作甚?快放开本宫!” “是臣害得殿下劳累至此,当然要略尽补偿。”祁炎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略显沉闷,扬着极淡的弧度畅快道,“殿下莫要乱动,若是引来了旁人,臣是无所谓,就怕殿下不好意思。” 纪初桃的确脸皮薄,若是让侍从见着她堂堂长公主,竟然毫无招架之力地躺在祁炎怀中,怕是十六年的脸都要丢尽了。 忙咬住下唇,愣愣看着祁炎干净的下颌线。 祁炎倒也没做什么乘人之危的事,规规矩矩抱着,将她轻轻放在里间的软榻上。身子挨着柔软的床榻,纪初桃那颗不争气的心脏也总算落到了实处,微红着耳尖长舒一口气。 原以为祁炎的“补偿”到此为止了,但他并没有立即退开,反而向前一步,撩袍单膝跪坐,顿了顿,伸手去碰她纤细的脚踝。 男人的指腹带着薄薄的剑茧,有些许粗粝。纪初桃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下,丝履倏地缩回裙裾中,撑着床榻道:“脚没扭伤。” 听到这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春雷阵阵的雨夜,他们于山洞中经历的一切。 原来没留意时,她与祁炎的记忆已到了这般繁多的地步。 祁炎的神情亦有些莫测,没有收回手,只沉声道:“臣给殿下按捏一番,可缓解酸痛。” 按捏双足这等事,实在太过亲昵了! 纪初桃是个温吞内敛的性子,今日才明白自己对祁炎的心意,还未做好“一步登天”的准备。何况,她还不知道祁炎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遂摇了摇头道:“不必,这些事可以让侍从来做。” 她是长公主,身边从来不缺人伺候。 祁炎俨然不满这个答案,抬起眼睛看她,虽半跪于榻前,却因离得近而更显压迫。 尤其是那双眼,定定看人时尤其深沉,说不出是凛冽还是炙热。 不知为何,纪初桃意志不坚定了,垂眸噤声,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掌心下的被褥。 她没有再拒绝,祁炎这才舒展眉头,将她的一条腿搁在自己膝头,低低道:“虽然殿下身边狂蜂浪蝶不断,但还是希望殿下将这些事交给臣来做,也只有臣能做。” 他笑了起来,眼里落着烛光,说:“毕竟,臣是殿下赐过栾枝的人。” 祁炎一提起这事,纪初桃就想起海棠树下的一浅一深的两个吻。他的唇,和他这个人一样强势,连说话都是这般不容置喙。 脚腕上一紧,是祁炎温热的掌心握了上来,从脚踝至小腿,轻轻揉着,慢慢推着,恰到好处的力道逼出她骨子里的酥麻,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脸颊发烫,不用照镜子也该知道自己此时脸有多红,刚想说一句“放肆”,却在见到祁炎微红的耳廓时止住。 从纪初桃的角度看去,只见他微垂着头,额头饱满,眉骨分明,鼻梁高而挺直,发梢和肩头落着一层金粉般的烛光,给他过于锋利硬朗的轮廓添了几分柔和。 他其实并没有旁人想的那般坚不可摧,受伤了会疼,心动时会耳红。 纪初桃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心底的那点忸怩消散,只抿着唇轻笑。她不管两人此时的姿势有多亲近,借着昏黄缱绻的烛光,打量起祁炎的动作来。 西窗夜浓,竹影映在窗纸上,被窗棂框成一幅画。 祁炎垂眸。少女的脚踝纤细,一只手便能握住,小腿骨肉匀称,软嫩得仿佛春水炼成,唯恐一用劲就会捏坏。 怎会有人从头发到脚,都生得如此精致? 想着,祁炎揉散的动作慢了下来,眸色也有了些许幽暗。 直到纪初桃在他掌心翘了翘脚尖,轻声提醒道:“这只脚好多了。” 祁炎如梦初醒,面上不动,从善如流地换了她另一只脚揉着。 他抬眼间,正巧对上纪初桃专注凝视的杏眸,动作微顿,问道:“臣的脸好看?” 一开口,方觉他的嗓音哑得出奇。 没明白他的意思,纪初桃愣了愣。 祁炎笑得微痞,低声道:“不然,为何殿下总看着臣?” 纪初桃赧颜,抿了抿下唇,坦然道:“本宫在确认一件事。” 她很少用口脂,唇色是天然自带的娇艳,祁炎还记得那两片芳泽是何滋味,销魂蚀骨也不过如此。 “哦?”祁炎长眉微挑,眸色隐忍,续上话题问,“殿下想确认什么?” 纪初桃微微仰首,回忆与孟荪的短暂接触,细声道:“今日孟状元的花掉了,本宫替他拾起,交接时他不小心碰到了本宫的手……” 脚腕上力道一紧,祁炎不悦的嗓音传来:“他摸了你的手?” 纪初桃思绪被打断,垂眼看去,祁炎的关注点全然跑偏,嘴角的笑也没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反而热乎乎的,有点儿想笑。 “只是不小心碰到。”她解释。 祁炎哼了声。得了栾枝后,他便恃宠而骄,连情绪都懒得伪装了。 “……即便明知非有意而为,本宫依旧十分抵触,就像是碰到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纪初桃没绷住笑意,迎上男人晦涩的视线,继续将话说完,“但是方才祁将军给本宫揉腿,本宫就一点儿也不讨厌。” 她眼眸干净,话语坦然,仿佛只是在陈述自己的一点儿心得,却如春风化雪,力挽狂澜。 就像是她在宫道上追上祁炎,将他坠入冰窟的心重新捞出来焐热。 祁炎眉间的寒霜化尽,坚冰融化成汹涌的心潮,手中尚且握着她的小腿,低哑问她:“殿下可知对着臣说这话,意味着什么?” 纪初桃轻轻颔首:“本宫出身皇族,享尽世间美好,自幼身边围绕着太多人。因为本宫不生事,他们都不遗余力地取悦本宫……久而久之,本宫便分不清旁人对本宫好,究竟是‘讨好’,还是‘喜欢’。” 抛开梦境不谈,纪初桃一开始也分不清祁炎靠近自己是别有用心,还是真心实意。学着二姐的手段过招拆招,也只是让她原本就懵懂的思绪越发迷茫罢了。 “直到孟荪的出现。”纪初桃的视线落在祁炎身上,坦诚道,“本宫才知道,你和别的男子不同。” 她说得很认真,殊不知用宛转温柔的语气说这种话,简直能要人老命。 按揉到一半的腿被轻轻放下。舒服的力道没了,纪初桃很是怔愣了一会儿,抬起头,却见祁炎的影子骤然笼罩。 和梦里一般的画面,纪初桃心悸,下意识后仰身子,却被祁炎拥着一同倒在了软榻上,秀发扬起又落下,铺了一枕头。 祁炎紧紧拥着她,炙热的呼吸洒在耳畔,忍耐且无奈,嗓音哑得成了气音。 他说:“连喜欢是什么都分不清,还有比殿下更傻的人?” 纪初桃以为他在取笑自己,纪初桃愠恼,抬手推了推他死沉的身子,推不动,只好嘴皮子上厉害两句:“居然以为栾枝是送给孟荪,你才是傻子!” 原以为祁炎多少要反驳,但他只是沉沉嗯了声,说:“傻一块儿去了,天作之合。” 纪初桃想起了琼林宴上祁炎挥毫写下的八个字,怦然心动。 正此时,笃笃的敲门上打断二人。 宫婢挽竹的声音传来,请示道:“殿下,汤池已备好,请您移步沐浴更衣……” “糟!” 纪初桃骤然惊醒,心下一慌,调转身形将祁炎推倒在床,不待他皱眉反抗,迅速用被子将他兜头捂住,自个儿躺在外侧,再胡乱扯下帐帘遮挡。 几乎同时,挽竹捧着干爽的衣物推门而入,疑惑道:“殿下,才戌时呢,您就要睡了么?” 纪初桃与祁炎面对着面侧躺着,呼吸交缠,各自在对方的瞳仁中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她用尽全身力气,含糊地“唔”了声,当做回应。 “那奴婢伺候殿下更衣。”挽竹并未停下脚步。 眼看着宫婢就要走到榻前了,纪初桃一阵心虚,喝道:“别过来!” 挽竹一愣,虽然不知道主子为何动怒,但还是停住脚步跪拜,委屈道:“殿下……” 对上祁炎那双惊心动魄般深邃的眉眼,心脏鼓噪,纪初桃声线不稳,颤巍巍道:“本宫想静会儿,你们都退下……走远些。” 挽竹不敢违逆,道了声“是”,便躬身退出,重新掩上了殿门。 纪初桃刚松了一口气,还未缓过神来,便见祁炎好整以暇地曲肘枕着脑袋,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他侧首嗅了嗅,研究似的,突然来了句:“殿下的床上好香,和殿下身上一样。” 纪初桃恨不得用枕头捂住他的嘴。 纱帐内朦胧昏暗,祁炎的神情看不太真切,一双眼却是亮得吓人。 他攥住了试图溜走的纪初桃,做出轻松的语气问道:“臣本就是被当做面首送来殿下身边,即便方才真做了什么,也无人在意。殿下为何要藏?” “你不是面首。”纪初桃订正他,眼尾的桃红未散,有些不喜那个不够尊重他的称号。 因为在乎,不想让他打上“以色侍人”的耻辱烙印,所以要藏。 祁炎显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攥着她的掌心越发滚烫,熨烫着纪初桃腕上纤薄的皮肤。 呼吸交错,她听到祁炎撩人的低音传来,道:“当初臣问殿下,为何要对臣这么好。那时殿下说,只盼臣将来念着殿下的好,莫要欺负殿下……” 他稍稍坐起身子,掌下用力,将明艳玲珑的金贵少女拉至身前,拇指抚下她脸颊旁粘着的一缕碎发,“如若我不负殿下,殿下的眼里,可否只留我一人?” 纪初桃眸光微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祁炎这是什么意思? 是剖白么? 所以,他也喜欢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若是应允了,是不是就离梦里那些伴随着眼泪和羞耻的画面更近一步了? 纱帐微微晃动,烛光摇曳,祁炎的眼睛也跟着明暗不定。纪初桃呼吸轻颤,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麻,眼尾晕染桃红,明明千言万语,却全像卡在嗓子眼里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祁炎的眼睛暗了暗,说:“不说话,就当殿下应允了。” 他稍稍低头,鼻尖几乎与纪初桃的相抵。 第47章 丹蔻 轻薄完她就跑了…… 浴殿汤池之中,水汽氤氲如雾,薄纱轻垂,映得纱灯朦胧。 纪初桃没在添了花瓣和牛乳的汤池之中,只露出鼻子眼睛,披散的长发飘散在水波上,如墨丝丝晕染。 她的脸颊泡得湿润绯红,脑中想的却是方才藏在床帐中时,祁炎低哑剖白的模样。 他说:“如若我不负殿下,殿下的眼里,可否只留我一人?” 纪初桃当然能做到。 她对男-色并不执着,若无梦境的预知,可能这辈子也不过主动与祁炎产生交集。她懵懂青涩,长这么大,也就喜欢了祁炎一人。 “不说话,就当殿下应允了。” 祁炎俯身下来时,眼前落下沉沉一片暗色。呼吸交织间,她屏息闭上了眼睛,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但想象中炙热的吻并未落下,片刻,颤巍巍睁开眼,对上了祁炎比夜更沉的双眸。 隔得这样近,她能清楚地看到祁炎眼中翻涌的忍耐和深思,漩涡般危险又迷人。 他看出了她的迟钝,哑声问:“殿下不愿意?” 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颤。纪初桃摇了摇头,忙道:“不……” 话还未说完,祁炎像是怕听到什么不如意的答案,短促打断她:“不急,殿下想清楚再答,今日知道这些,臣已知足。”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指腹摩挲一番纪初桃嫩白的脸颊,起身撩开床幔离去。 纪初桃怔怔地捂着被他摸过的脸颊,皮肤上还留着微麻粗粝的触感,待回过神来时,殿中已是空荡荡的,唯有西窗半开着,人已跳窗离去。 汤池水波荡漾,纪初桃将脸沉入水中。 祁炎那个笨蛋,都不听她将话说完!平日里狂傲不羁的一个人,示好后却胆怯得像个毛头小子,她都说了那样掏心窝子的话,怎么可能会拒绝他嘛! 只是二人身份悬殊,祁家又是大姐始终不能释怀的一块心病,若她与祁炎是露水姻缘,当做面首游戏一番倒也罢了,大姐自然不会阻拦。但若是认认真真在一起,那她与祁炎要面临的问题无疑是一条难以跨越的天堑…… 纪初桃是长公主,已经过了撒撒娇就能解决问题的年纪,她不能逃避现实,需做好万全的准备经营这份来之不易的心动。 “喜欢”是一时情动,而“相爱”则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坚守。从梦里那些零星琐碎的片段也可以看出,祁炎必定是经历了许多许多,才在多年后娶了她,其中风霜波折不可估量。 正因为考虑许多,她才没有立即给祁炎答案。 可祁炎那家伙,竟以为她心意不坚决,轻薄完她就跑了! 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气泡,纪初桃从汤池中浮出,抹了把脸上的热水,红着脸趴在池边直喘气。 春月如盘,星河万里,独自在房中的祁炎也并不平静。 他并非急躁之人,行军征战时可以在雪天一动不动地埋伏十二个时辰,可以花费数月的时间只为摸清敌方一座城池关隘的布防。 但当今天得知纪初桃的少女心意时,他竟然频频失控,难以自持,恨不得立即将她盖戳据为己有。 操之过急,反而容易将人吓跑,不妨循序渐进。 夜色沉沉,祁炎于昏暗中摸了摸吻过她的薄唇,双眸泛着沉沉的光。纪初桃心中撬开的那一角,并不足以安放他的贪婪,他要握住那抹温柔的光,直至她的心满满当当都是他…… 也,只能是他。 …… 第二日醒来,纪初桃还未来得及回味昨夜的旖旎情思,便惊闻噩耗。 昨日击御鼓举报科举舞弊的那个老进士,缢死在了刑部大牢。 且不论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赌上一生的功名敲响御鼓,必定是抱了极大的勇气,怎会在此案结论未出之时便突然自缢? 死得太过蹊跷,又以进士身份死在了刑部,必定在翰林士子和朝堂中掀起轩然大波。 “士子在宫门外聚集,有功名在身的进士已结伴去翰林,请求左相出面查实真相。而今日早朝,众臣亦再三拜请大公主重回金銮辅政,平息此乱。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风声,说那进士之死……” 拂铃将自己入宫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告,唯有提到进士死因的传言时,欲言又止。 纪初桃担心宫里的动静,忙道:“他的死如何?你快说。” 拂铃垂眸,放低声音道:“……说那进士并非自缢,而是天家为了粉饰太平赐死了他。” 说罢,拂铃伏地跪拜,自行请罪,“奴婢失言,请殿下责罚。” 纪初桃暗自一惊。 原来这个风声,才是民怨沸腾的原因。天子既无用人之明,亦无容人之量,乃是国之大忌,若任凭流言肆虐,倒行逆施,纪昭本就不稳的皇位更是岌岌可危。 “你起来罢。”纪初桃眉头微蹙,思忖片刻,吩咐拂铃,“准备马车,进宫。” 刚到长信宫,便见殿前立着数名文官。 褚珩也在,视线投向长信宫虚掩的大门。四月下旬的日头并不凉快,别的几名臣子皆晒得面红流汗,他却依旧不急不躁,儒雅清朗,一滴油汗也无。 纪初桃进了殿,便见小皇帝纪昭跪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垂着头不吭一声。 直到座上的纪妧发声,清冷道:“皇帝长大了,既要执政掌权,以后少不得还有更多风险波折。如此小事便来找本宫,朝臣怎么看你?” 纪昭藏在袖中的双拳握紧,带着哭腔咬牙道:“是朕疏忽,万不敢自以为是了。还请长姐看在先帝遗诏的份上,继续摄政辅佐!” 纪妧不置可否,拖着曳地的长袍起身:“那本宫问你,老进士如何死的?” 纪昭双肩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委屈道:“朕真的不知。” 纪妧笑了声,说不清是信与不信,将目光投略显担忧的纪初桃,问道:“永宁,依你看,这场风波该如何平息?” 纪初桃素来不爱管朝中之事,最多也就主持几场宴会积攒些名望,得些话语权为祁炎赦罪。 但此时见纪昭哭得可怜,她不免动了恻隐,便低声提点道:“堵不如疏。” 纪妧听见了,微微颔首:“你瞧,连永宁都比你活得清醒。” 纪昭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双肩微微颤抖。 纪初桃心里也难受,纪家姊妹伶仃,已经不起猜忌了,便跟着在纪昭身边跪下,轻声恳求纪妧:“皇上年少,经验不足,还请皇姐出面把关,平息此事!” 自被捧在手心长大以来,她只跪过纪妧两次。 一次是为祁炎,一次是为纪昭。 纪初桃悄悄扯了扯纪昭的衣袖,纪昭这才忍着眼泪,极慢、极慢地朝纪妧躬身拱手,乞求道:“求长姐出面,平息此事!” 纪妧沉默,良久,沉声道:“都起来!纪家的膝盖跪天跪地,唯独不该跪人。” 纪初桃知道长姐松了口,心下轻松,忙拉着纪昭依言站起。 下一刻,长信宫的大门被宫人从左右拉开,一袭黑金宫裳的纪妧出现在众臣面前,威仪庄重不可方物。 褚珩率先拱手迎接。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挡,他望着脚下的石阶,终于露出些许安心的神色。 “传刑部崇政殿觐见,保留证人尸首,彻查死因。左相出面安抚儒生士子,如有造乱不听劝谏者,国法处置!” “臣已出面安抚,并无大乱。”褚珩道,仿佛总能先纪妧一步知道她的需求。 纪妧继而道:“着禁卫立即缉捕会试考官诸人,刑部候审!坐实舞弊受贿者,立斩!” 落音清越铿锵,掷地有声。 纪妧前去审查舞弊事宜,混乱了一日的朝堂,又有序地运转起来。 长信宫中,纪昭依然伶仃地伫立原地,背影一颤一颤,有些萧瑟可怜。 纪初桃叹了声,走过去,软声相劝道:“意外乃是常事,皇上不必过于自责。我主持的除夕宴和躬桑礼也出了意外,不尽完善,但只要及时止损,未必就有那么糟糕。” 纪昭喃喃:“他们不听朕的。他们总觉得,长姐做得比朕好……” “长姐也是一心为了江山,为了皇上你呀。待皇上再长大些,自然能做得和长姐一样好。”纪初桃安慰道。 纪昭指尖掐入掌心,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他们为何不相信朕呢?若朕真的要杀那老进士粉饰太平,也断不会选在刑部大牢,悄悄处理掉岂不更好?” 纪初桃听着这番低语,想要安抚他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眶湿红的皇弟,忽然觉得,面前的少年有些陌生。 这种奇怪的情绪,一直伴随着她回到府中。 她说不出哪里怪,只是在见过纪昭后,感觉有些温暖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道。 她不喜欢这样,心中不安,便下意识寻找依靠,问道:“祁炎呢?” “回殿下,祁将军并不在房中。” 挽竹见纪初桃从宫中回来后,就心事重重的样子,想法子逗她开心:“殿下,奴婢们摘了丹蔻花,等会子给您染指甲,可好?” 纪初桃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叮嘱道:“待祁炎回来,让他立即来见本宫。” 挽竹笑着道“是”,吩咐小宫婢去摘花榨汁。 …… 祁炎避开眼线,去见了自己的副将。 酒楼熟悉的厢房,宋元白问道:“昨日击登闻鼓的那个疯进士死了,你知晓么?” 祁炎“嗯”了声,这也是他来见宋元白的原因。 因觉得此事蹊跷,他让自己埋在刑部的暗线去查了那具尸首,缢痕不对,是他杀。若这事不是纪家人做的,便只有可能是舞弊者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听了祁炎的推论,宋元白大惊:“但是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舞弊不说,还敢去刑部杀人灭口,将矛头引向当权者?” 祁炎负手站在窗边,沉声道:“普通的舞弊者自然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除非,他背后另有其人。” 宋元白眯起眼睛:“你是说?” 祁炎道:“有人费尽心思,要往朝堂中埋自己的棋子,科举便是第一步。” 而放眼大殷,有本事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屈指可数。 “琅琊王?他还真是不死心哪!”宋元白正色,对祁炎道,“你与虎谋皮,还是当心些。别还没钓出大鱼,就将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祁炎背影挺拔。 他有自己的打算,最开始接触琅琊王是因为对纪妧不满,既是“天生反骨”,不如一反到底。但后来,一切都慢慢变了…… 脑中闪过纪初桃纯净无忧的笑颜,他的心更坚定了些,抬起冷冽的眼吩咐道:“科举之事败露,纪因必定先纪妧一步斩草除根。吩咐麾下,想办法暗中救出涉事考官和行贿之人,以后用得着。” 安排好一切,他方回到公主府中。 纪初桃在花厅中休憩,几个宫婢取了丹蔻汁,正用柔软的细笔蘸了给她涂指甲。那鲜红的颜色涂在粉而圆润的指甲上,衬得指尖纤纤,嫩如葱白。 祁炎不自觉晦暗了目光,喉结滑动,仗着腰间那枚无所不通的令牌,挥退了碍事的侍婢,自己盘腿坐在纪初桃身边的席位上,堂而皇取代之。 听到了他的声音,纪初桃从浅睡中惊醒,迷蒙的水杏眼渐渐聚焦,看清他的脸,化作笑意道:“你来了,去哪儿了呀?” 窗边夕阳秾丽,她的鬓发也折射出柔软的金丝光泽。 “昨夜未得殿下心意,臣心中苦闷,所以出去散散心。”祁炎随口道,刻意瞒下了那些让她烦恼的阴谋算计。 昨夜…… 他说的是表白心迹,而自己未曾及时应允的那事……多委屈似的! “胡说。”纪初桃低低哼了声。 祁炎嘴角淡淡扬起,拿起那支秀气得过分的软毛小笔,蘸取了嫣红的花汁,拉过她的指尖开始涂抹。 他将纪初桃粉嫩得过分的指尖送到自己面前,垂首敛目,笔刷轻轻扫过指甲盖,软软的,凉凉的。 纪初桃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与祁炎的额头都快抵到一起,问道:“小将军武能舞剑,文能绣花,还会这个?” “总要学着做。”祁炎低声道,呼吸扫过她的指尖,湿热微痒。 纪初桃忍不住缩了缩指尖,立刻被男人更紧地握住,微哑道:“别动。” 祁炎手重,一个指甲上刷了好几层丹蔻汁,越发红艳。纪初桃喜欢淡淡的颜色,有些不好意思,轻声提醒道:“够了,换一个。” 祁炎从善如流地换了她的尾指。 先前入宫的沉闷烟消云散,纪初桃怔怔地想:不管梦里梦外,祁炎或许是唯一一个不会背叛她的人了。 正失神,祁炎一笔没落好,丹蔻汁溢出指甲,顺着娇嫩的指腹淌了下来,像是一滴血珠。 纪初桃“呀”了声,正欲取帕子来擦,却见祁炎先她一步,用手指抹去了那滴嫣红。 带有薄茧的男人手指不轻不重地蹭着尾指,轻轻捻着,酥酥麻麻的,比别处的感觉更奇异。明知他只是在拭去多余的花汁,纪初桃还是控制不住地热了脸颊,那揉散的花汁仿佛顺着尾指上窜,汇聚在脸上。 荔颊红深,也浮现出淡淡的花汁色。 第48章 往事 谁惹哭你了? 纪初桃伸出十指,对着窗边的暖光照了照。 指头根根纤白,圆润的指甲上一层丹蔻嫣红,与她不点而红的唇色交相映衬。 回想起祁炎方才拉着她的手,一笔笔认真染指甲的模样,纪初桃打心底里觉得今日染的指甲格外好看。 她悄悄瞥了身侧的祁炎一眼,压住眼底的笑意,装作平静审视的模样道:“会不会颜色太艳了些?” 也不知是否故意拖延,每片指甲,祁炎都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纪初桃轻声提醒才肯换新的指头。如此,一双手的指甲染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全部弄好,她的指尖已被祁炎握得滚烫滚烫。 “不艳,很好看。”祁炎曲肘撑着太阳穴笑道,视线却久久落在纪初桃精致的侧颜上。 仿佛赞美的不是指甲,而是她这个人。 祁炎生得俊美狷傲,视线也深沉灼热,独处时越发不加收敛。纪初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收起如玉般的十指,挺胸故作肃然道:“不许这样盯着本宫看!” 祁炎并未移开视线,只是换了个姿势,“殿下好看,臣心向往之。” 他说这话时神情自然,语气低沉醇厚,没有半点轻佻之意。纪初桃听过不少奉承之言,没有一句如他这般来得认真坦率。 他就是吃准了她脾气好。 纪初桃无奈,又见祁炎的视线下移,落在纪初桃裙裾下露出来的一点鞋尖上。 他半垂着眼睛,有了新主意般,转动着涂抹指甲的细笔道:“殿下的玉足尚未染过。” 尽管花厅中四下无人,侍从都候在廊下,纪初桃还是没由来窜上一股热流。 知道祁炎打得什么主意,她收拢脚尖正襟危坐,将那穿着藕丝绣鞋的双足藏在裙裾下,赧然拒绝道:“脚不可以。” 祁炎只是看着她,并不冒犯,也不放弃,满眼执拗道:“臣想。” 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想也不行!”纪初桃软绵绵瞪他。 纪初桃没敢说,她的脚比指尖更为敏-感,一摸就忍不住发颤,偶尔涂抹丹蔻,宫婢都依着她的性子小心翼翼服侍,绝不碰到她的足底。而像抹玉肤霜这等事,每日都是她自己亲自动手,连亲近的宫婢都碰不得,遑论一个指节带茧的男子? 就算男子是祁炎也不行,若没忍住在他面前脸红打颤,未免也太丢脸了! 思及此,纪初桃少见的强硬,将祁炎指间转动的丹蔻细笔抢过来藏在身后,轻声哼道:“想都别想!若再得寸进尺,本宫便收了你的腰牌!” 当初上元节戏弄的一吻过后,祁炎主动请缨服侍纪初桃两个月,说是赔罪,实则步步为营,一点点侵入了纪初桃的心房。如今两月期限已到,但谁也没提及归还令牌之事…… 见纪初桃态度坚决,祁炎只得按捺住躁动的心绪,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 日头已经落山,窗外的鸟雀也收敛了鸣叫。这黄昏的静谧中,呼吸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两道沉沉的视线落在身上,叫人难以忽视。待纪初桃回望过去时,祁炎又生硬地移开视线,侧首佯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但过不了片刻,他那恣意含笑的视线又调转回来,轻轻落在她明丽的侧颜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纪初桃面前展露的笑容越来越多,全然不复初见时的冷硬凶悍。纪初桃装作没有察觉他的窥探,只是也跟着,一同翘起了嘴角。 …… 接下来几日,纪妧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彻查了科举舞弊案。只是抓捕的禁军去晚了一步,行贿考生已于家中自裁,而受贿的考官从事发起便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天色阴沉,京都城北三十里地的冷僻客栈之中,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从破败的门外飞了进来,摔在厢房中滚了两圈,儒服散乱,狼狈不堪,挣扎爬起来时,望着门洞中走进的黑衣杀手,满眼都是惊惧。 男子正是畏罪潜逃的受贿考官程必达,吓得满脸土色,不住后缩道:“下官一直守口如瓶,真的没有供出任何不利于你们的线索!还请诸位大人在主子面前美言,饶下官一命!” 杀手并不多言,朝他围拢,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大刀。 程必达自知大限将至,背抵着墙角退无可退,绝望地抬手抱住脑袋,颤巍巍缩成一团。 “谁?!”领头的杀手一声低喝。 继而砰砰几声拳肉相撞的声响,刀剑铮鸣,狭小的厢房内一阵叮叮哐当,而后陷入了平静。 刀刃并未落下,程必达战战兢兢地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颀长高大的武将逆着清冷的光,气定神闲地负手抬腿,一个膝击,只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刺客头目喷出一口鲜血,摔在地上半晌没了声息。 干脆,狠辣,一击制敌。 其他几名刺客也被随从制服,男人利落上前,卸了几名刺客的下巴,使其不能咬舌服毒,这才淡然道:“都带下去,严加看管。” 程必达在琼林宴上听过这个冷冽的声音,也认出了这个如剑刃般锋利挺直的背影,说不出是劫后余生还是更害怕,颤声喃喃:“祁……祁将军……” 祁炎掸去肩头的灰尘,方回过身来,审视墙角瑟缩的狼狈文官,漠然道:“跟着我,保你和家人平安。” 程必达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如果可以,他宁愿拒绝那笔横财,也不愿沦落到今日这般丧家之犬的境地。 处理完这等杂碎,祁炎整了整一丝不苟的牛皮护腕,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宋元白一脚踩在一个不老实的刺客身上,回答道。 祁炎皱眉。琅琊王养出的死士甚是谨慎,追踪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 估摸着纪初桃那边的宴会快要结束了,祁炎翻身上马,吩咐下属:“保护人证,清场干净。” 说话间一扬鞭,疾驰而去。 “近来祁将军总是来去匆匆的,在忙什么大事呢?”一个下属凑过来,纳闷道。 哪里有什么大事?他怕是连当初和琅琊王合作的初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宋元白摸着下巴,只笑吟吟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你们难道没闻见,祁炎身上那股子浓烈的酸臭味么?” “臭?”下属嗅了嗅自己的胳膊,愣愣道,“祁将军甚爱干净,怎么会有臭味呢?” 宋元白将白眼翻到天花顶,拍了下属一巴掌,挥手道:“干活干活!” …… 今日是纪姝的生辰,纪初桃早就备好了寿礼,登门祝贺。 纪姝是嫁过外族的帝姬,虽功成身退,但寿宴之事并未大肆操办,连酒席都未摆,访客也一律拒之不见。 纪初桃进了暖阁,一眼就发现不太对劲。 平时一直陪伴在旁的敌国质子李烈,今日却并不在纪姝身边。 纪姝从来不提她在北燕经历过什么,纪初桃只是从些许零碎的细节中推测出来:大殷与北燕交战的这些年,二姐在北燕夹缝求生,几经生死,大概是李烈救过她的性命,所以二姐能容忍他时刻黏在自己身边,即便北燕行刺那么大的事,也未曾危及李烈性命。 但今日,却不见李烈。 “他不听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冷他几日才好。”听纪初桃问起李烈,纪姝慢悠悠道,原本冷白的肤色越发苍白,几乎没有生气。 二姐一生只信奉两条底线:一是不动大殷朝臣,二是护短。 她未曾挑明内情,不过纪初桃能猜到,李烈兴许是做了什么触及到了皇弟或是大姐的利益,所以二姐才生了他的气。 今日是纪姝生辰,纪初桃便绕开了令她不快的话题,转而关切她的咳疾。 正聊着,一名内侍立于殿外,禀告道:“二殿下,有人送了份寿礼来府上。” 纪姝不甚在意地一瞥,道:“送去阁楼堆着便是。” “这……”内侍有些为难,低声道,“殿下,阁楼堆不了,对方送来的……是个人。” 人? 纪初桃心道:莫非是哪位客卿知道纪姝好美男,送来了面首么? 她还真猜对了,当内侍领着那个一袭青衣的年轻男子上来时,纪初桃微微坐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个送上门来的“礼物”。 她有些诧异,论外貌,这个男子并不算太俊美,顶多只能算五官周正,但一双眼睛格外好看……不知为何,纪初桃觉得十分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再看纪姝,少见的微微愣神。 半晌,纪姝眯起妩媚的眼睛,起身下榻,吩咐跪在殿中的青衣男子:“抬起头来。” 男子依言抬首,目光卑怯躲闪,似乎有些紧张。 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更甚了,飘飘渺渺的,像是一抹久远的朦胧记忆。 纪姝勾着笑,伸出微冷的指尖抬起男人的下颌,轻声问道:“你是谁家送来的?” “回殿下,是奴仰慕二殿下风华,斗胆自荐而来。”男人垂着眼睫,顺从回答。 “不错,有胆量。”纪姝道。 纪初桃静静旁观,心里的那点疑惑更甚。 这个男人不够俊秀,也不够纤细美丽,为何二皇姐会对他如此在意? 然而下一刻,纪姝弯着勾了墨线似的眼眸,轻飘飘道:“只是这张脸实在不讨喜,让本宫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 话刚落音,那自荐而来的男子已变了脸色,忙伏地求饶。 但是已经晚了,纪姝命人将他拖走,打出府去。 见纪姝脸色有些冷,纪初桃沏了杯热茶,关切道:“二皇姐,那人有何不对么?” 纪姝接过茶盏,却并不饮,只眯着眼若有所思道: “小废物,你觉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纪初桃点点头:“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纪姝不语,良久歪在榻中,悠悠道:“你记不记得,我未出嫁和亲时,身边总跟着个不苟言笑的小太监?” 她这么一提醒,纪初桃想起些许来了。只是过了八年多,她已想不起八岁时见到的那个太监,是不是生了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的面孔。 而且那太监随着二姐北上和亲,然后,再也不曾归来。 “还记得上次在府上赏梨花,我和你们说过,和亲路上我曾打算逃婚么?”纪姝问。 纪初桃颔首。 这样惊世骇俗的往事,她当然印象深刻。 纪姝半阖着眼,慵懒道:“那是真的。” 纪姝说了一个故事。 那内侍不苟言笑,年少时便奉帝命分到皇次女身边做司礼太监,专司帝姬礼仪。 纪姝生性跳脱,素来不喜欢这个一脸老成、又总爱说教的司礼小太监,尽管小太监生得周正好看,也不喜欢他。有时她故意捣乱,做一些有违礼教的事,看到司礼太监黑着脸伏地规劝,她便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笑得开怀。 一朝突变,外敌压境,她被当做议和的筹码送去北上和亲。而司礼小太监竟放弃了大好前程,主动请缨陪伴帝姬北上。 说是“陪伴”,但纪姝知道,他其实是奉病榻上父皇的命令来监视自己的。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归,送亲的队伍,哭得像是在送葬。 纪姝不甘心,恨意化作泪水淌下,眼泪流干了,便化作掌心掐烂的鲜血。她才十七岁,大好韶华,却要嫁给敌国君主做侧妃、做人质。 与北燕迎亲队交接的那晚,趁着众人喝醉,纪姝策划了一次出逃,可惜由于替身宫婢的失误,她的出逃很快被发现。 她慌不择路,踏着如霜的月华,在沙丘上奔跑,直到被那小太监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他是来抓你的么?”纪初桃听得入了神,不由紧张道。 纪姝似笑非笑,摇首道:“北境的夜很黑,我始终记不起他那时的神情,只知道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说了短促的几句话。” 他说:“奴拦住他们,殿下快跑。一直跑,不要停!” 说到这,纪姝低嗤了一声:“很奇怪罢?他明明是奉父皇的命令来监视我的,却在最后关头护在我面前,还让我快跑。” 纪初桃听得揪心,总算知道为何二姐见到方才那个“赝品”时,会那般生气了。 人人都道她凉薄滥情,但其实,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死心眼。所有给过她温暖的人都不容被玷污——纪初桃如此,李烈如此,那个小太监亦是如此。 她会恨铁不成钢,而骂纪初桃“小废物”;会为了保下李烈的命,而不惜亲手将他打伤,堵住大姐的杀意;她说那小太监是“讨厌至极的人”,却在那人死去八年后,接受不了“替代品”的存在…… 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在意的人。 纪初桃眼眶酸涩,轻轻拢住了纪姝的手。 她的手如玉般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纪姝笑了,看着眼眶红红的妹妹,没心没肺道:“听个故事而已,做什么这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我生来不安分,小太监死后便想清楚了,与其丧家之犬一般活着,何不搅他个天翻地覆?” 所以,她擦干身上溅着的血,依旧选择披上嫁衣去往北燕,直至君臣反目,兄弟相残。 “不过,我要提醒你。当年逃婚之事,我只对三个人说过:你,阿妧,皇帝……根据我一句话便能推测出我的弱点,送一个赝品来我这儿试探,可不简单呐!” 纪姝沉了目光,凉凉笑道:“小废物,当心身边人。” 纪初桃从纪姝府上离开时,眼眶还有些泛红,沉浸在纪姝的那番话中不能自拔。 出了门,便见祁炎负手站在马车旁,似是等候已久,正仰首望着墙头横生出来的梨树枝出神。 这个月份,梨花花期已过,只有零星的几片残白点缀其中。 祁炎靴子上尚有泥点,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接她回府的。 纪初桃吸了吸鼻子,心中莫名安心,走过去问道:“祁炎,你在看什么?” 祁炎收回视线,遐想道:“看到这梨树,便想在殿下府中也种些花。” “梨花么?太素雅了。”纪初桃带着鼻音道。 她喜欢鲜艳热闹的颜色。 祁炎当然知道她这点小癖好,轻笑一声道:“想为殿下种桃花,‘初桃’的桃。” 春末的暖风拂来,男人的嗓音尤显撩人,纪初桃不由微怔。 祁炎却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眉头一皱,沉下嘴角,问:“谁惹哭你了?” 第49章 猎隼 舌尖扫过了祁炎…… 崇政殿中,兽炉熏香袅袅,宁静非常。 “三皇姐怎么有空,来陪朕下棋了?”纪昭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连黑子的棋格落错了都没发现。 纪初桃叹了声,一手捻着白子,一手托腮,脑中回想起与纪昭一同长大的点滴,若有所思道:“琼林宴后,府上拜帖不断,有官宦命妇的宴席邀请,亦有文人士子以诗赋自荐,求名求利,不胜其烦,索性来皇上这儿求个清净。” 她其实,是担心纪昭的状态。 科举舞弊案那颗钉子,似乎对他的刺激颇大。 纪昭全然不知她的担忧,只道:“三皇姐连续主持几次大宴,临危不乱,化险为夷,又在琼林宴上才惊四座,如明珠褪尘,光华耀世。想求三皇姐办事之人,自然很多。” 纪初桃颔首:“我一介不理朝政的帝姬,周遭尚是如此,皇上这等身居高位之人,身边摇唇鼓舌的人就更多啦!人心复杂,若不能心如明镜,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迷失方向。” 闻言,纪昭失神,愣愣地看着面前清澈明丽的少女。 纪初桃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一番,捻着袖袍落下一枚黑子,笑道:“阿昭,该你了。” 有时候,真让人羡慕她的自在无忧。 纪昭紧紧攥着白子,望着满盘黑白交错的棋局,哭丧着脸道:“三皇姐,你的棋明明就要赢了,为何每次都避开制胜的关键一招,吊着朕跑?” 堵死他的棋路,又在取胜的前一招避开。不断给他希望,再堵死…… 如此数次,纪昭已是输了心态,举棋的手游移不定,闷闷道:“这样的棋路,简直就和……” 简直就和纪妧的招数一样。 纪初桃看着纪昭,放缓声音道:“我的棋是大姐教的,阿昭忘了么?” 她微微一笑,望着挫败的少年温柔道:“阿昭,你要明白,以大姐的手段和能力,她若想取而代之,何必等到你长大成人、羽翼丰满?早在父皇仙逝那会儿,就该动手了。” 纪昭猛然抬头看她。 纪初桃不同于纪妧的疏冷威仪,她永远都是轻快温和的,嗓音娇软,不带丝毫说教或是压迫,如流水漱玉。 这样干净的人,点破内情的时候便格外让人心慌羞惭。 她并不打算击倒小皇帝最后的自尊,只轻轻叹道:“以前我和你一样不懂,后来渐渐明白,笑脸相迎的未必是真心待你,恶语相向的也未必就是仇人。有时候,看懂一个人真的太难了。” 纪初桃走后,纪昭独自面对那盘未下完的棋局,久久沉思。 直到一名大宫女悄声进来,立于一旁唤道:“陛下。” 纪昭认出了宫女,收敛动摇的心神,道:“何事?” “先生知陛下苦恼,特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盼为君分忧。” 大宫女走近一步,俯身低语道,“大公主有左相褚珩,故而朝中文臣为大公主马首是瞻。唯独兵权这一块,大公主始终不曾吃下……陛下若想亲政,让世人刮目,何不从武将入手,建立自己的势力?” 而大殷握有兵权的武将,只有一个人。 “祁炎……”纪昭咀嚼着这个名字,脑中不由划过纪初桃明丽的笑颜。 的确,若能让祁炎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想必就算是长姐纪妧,亦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想要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握在掌心,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睡得踏实些,以至于走了太多弯路,却忽略了眼前的捷径—— 祁炎还未官复原职,纪初桃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思及此,纪昭握了握拳,眼中浮现些许笃定。 与此同时,长信宫。 秋女史垂眉敛目而来,入了殿,行至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将崇政殿那边的动静尽收耳中,听罢,冷淡道:“不必管,由他们去。” 见纪妧不为所动,秋女史似有忧虑,“殿下明知有人作祟,何不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纪妧嗤笑一声:“若是本宫将事情都做了,那要皇帝有何用?总要留些臭鱼烂虾搅混水,皇帝才会有危机感,省得整天疑神疑鬼,将刀剑对着自家人。” 秋女史道:“奴婢斗胆直言,殿下一心磨砺皇上,他未必领情。若是脱离掌控,只怕他反过来对殿下您不利。” “你见过幼兽长牙么?”纪妧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秋女史怔愣,老实道:“奴婢寡闻,不曾见过。” “在幼兽长出森白的獠牙前,见着什么东西都要咬上一口,咬着咬着,牙齿才会越发锋利。”纪妧说着,微眯着凤眼。 那小子越是急于脱离她的掌控,反倒越证明她的教育是成功的。 至于咬错了自家人,狠狠教训几顿便好了。 …… 纪初桃回到府中,便见祁炎扛着一捆树苗不知从何而来,上百斤重的东西,他扛得就像是棉花一般轻松。 纪初桃没想到,他说要在府中种桃花,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何况春天都过完了才想起种树,也不怕桃树适应不了,白折腾一场! 寝殿后的园子里已经开辟了一块荒地,挖了几排坑。祁炎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扶着幼苗一株株仔细种好,踏平土壤。 春末夏初,天气已十分暖和。纪初桃看着他鼻尖渗出的薄汗,忍不住心疼道:“这些粗活,还是让侍从来做罢。” 祁炎将纪初桃派去帮忙的内侍都赶了出去,坚持自己动手。 一腔好意被拂,纪初桃有点小失落,站在道旁绿荫下道:“为何不让人帮忙?” 祁炎随手将铲子往泥地里一插,直起身来,神情落拓道:“不亲自种,就没有意义了。臣要来年的春天,殿下一推窗便能瞧见臣手植的桃花。” 从此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都能睹物思人想着他。 纪初桃悄悄看了眼远处目不斜视的侍从,那点失落偃旗息鼓,化作内敛的点点笑意。 一定是今日太热了!她抬手扇了扇风,愉悦地想:不然,为何脸这么烫呢? 祁炎仗着体力好,没一会儿就种好了所有的桃树。只剩最后一株时,纪初桃突发奇想道:“可以让本宫试试么?” 自从离开规矩繁琐的深宫,纪初桃便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 祁炎没说话,只将刨开的松软土块踏平,直到确认不会有泥巴弄脏纪初桃精美的裙边和藕丝绣鞋,这才朝跃跃欲试的纪初桃伸出一手。 纪初桃挥退欲上前搀扶的宫婢,伸手搭在祁炎的掌心。 依旧是温暖有力的手掌,修长的指节握拢时,轻轻松松就能将纪初桃的手包在掌心。一拉一带,纪初桃便如乘风的蝶般扑入他的怀中,腰上一热,被他用另一只手稳住。 祁炎背对着廊下立侍的宫人,他身量高大,将纪初桃完全挡住,宫人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看不到两人间的小动作。 春夏衣衫单薄轻便,男人躯体的热度和硬度便越发分明。 好在祁炎的手只在她腰窝上停留了片刻,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散不去的是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热气。 纪初桃肤如凝脂,眼尾轻红,掩饰似的垂下眼,学着祁炎的模样挽起袖子。 但她穿的是一身广袖茜纱的宫裳,过分柔软精美的布料怎么也挽不起来。正蹙眉没了耐性,却见一旁祁炎轻笑一声,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黑色的布绳,俯身将绳子绕过纪初桃的双袖,停在少女幼嫩无暇的脖颈后。 他俯身的时候,眼睑半垂,看上去认真而又迷人。 指腹不经意扫过纪初桃颈项的皮肤,祁炎望着那片白皙优雅的后颈,不自觉晦暗了目光。 一个结打了许久才成功,他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哑道:“好了。” 纪初桃跃跃欲试,“嘿咻”一声拿起铲子,试图填土。 方才她见祁炎拿铲子就跟拿勺子似的轻松,还以为铲子不重,谁知才刚拿起,就沉得她半截腰都坠了下去。 祁炎眼疾手快地替她攥住铁铲,这才没让着沉重粗鄙的物件砸伤她秀气娇嫩的脚尖。 “怎……怎么这么重?”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帝姬,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掺了一块巴掌大的土。 一旁的侍从们看得惊心动魄,又不敢上前来帮忙,急出一身冷汗。 最后才是祁炎放水帮忙,那棵快晒蔫了的桃树这才平安落坑。 纪初桃红着脸坐在秋千椅中休憩,侍从们立刻围上来,按摩的按摩,端茶的端茶,瓜果盘子摆了一整桌任她取用,生怕她累着渴着。 反倒是刨了一院子坑,又种了一院子桃树的祁炎气定神闲,没事人模样,精神抖擞。 纪初桃怀疑他那硬实的身体,便是动上几天几夜也不会疲倦。 纪初桃命内侍给他送了解渴的凉茶,祁炎端过来一饮而尽,姿势豪迈洒脱得如同饮酒。 以手背抹去嘴角水渍,他抬眼看了看天色。 见天气阴凉了些,便朝纪初桃道:“殿下,走。” “去哪儿?”纪初桃停住轻轻晃荡的秋千椅,直起身讶异道。 祁炎面容冷峻,嘴角却微微上扬:“带殿下去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殿下不曾见过的东西。” 纪初桃被勾起了兴趣,追着祁炎问,祁炎却是怎么也不肯透露内情,满脸守口如瓶的神秘,弄得纪初桃心痒痒。 偏生,她就是吃这一招。 安排好出府的侍卫和马车,纪初桃随着祁炎便衣出行。 至城郊,马车不方便前行,须得去繁就简。祁炎便问纪初桃:“殿下可会驭马?” 皇族骑御之术乃是必学的课业,只是纪初桃生性喜静,学得并不好,便颔首道:“会一些,不太熟稔。” 祁炎颔首表示明了,让纪初桃先上马,自己则随后跃上,竟直接与纪初桃同乘一匹! 虽然祁炎是大姐送来府上的,带出来的侍卫又多嘴严,不必担心有人非议阻挠,但纪初桃还是惊讶了一番,扭头道:“你怎么上来了?” 侍卫那儿,还有不少良驹呢! 祁炎的呼吸就在耳畔,越过她的腰侧捏住缰绳,低沉道:“殿下不擅骑御,而臣恰巧擅长,这样安全些。” 说罢,一夹马腹,小跑着朝山脚平原处策去。 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尤其是那个擅长弓箭的霍谦,碍事得很。祁炎眉头一皱,捏紧缰绳,于纪初桃耳畔轻声道:“殿下别怕,相信臣。”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何意思,便见祁炎重重一夹马腹,喝了声:“驾!” 骏马撒开蹄子奔驰起来。 耳畔尽是呼呼风响,山峦飞速倒退,纪初桃被颠得一颗心狂跳不已,喘着气颤声道:“太……太快了!” 祁炎不语,手臂收紧,将纪初桃不安的身躯紧紧护在怀中。 炙热宽厚的胸膛从后背贴上,纪初桃没那么僵硬了,试着放缓呼吸,渐渐的也就不那么胆战心惊。风从耳畔吹过,带走一切烦忧。 待马匹停下来时,侍卫们已不知被甩至何处。 纪初桃搭着祁炎的手下马,方觉双腿软得厉害,若不是祁炎及时捞了自己一把,她怕是又要丢脸了。 为了找回些许自尊,纪初桃抬手遮在眉间,展望远山和一望无垠的草地,哼道:“小将军说的‘东西’,莫非就是此处的风景?未免也太小瞧本宫了,虽说不常出宫城,却也秋狩行猎过,这般风景怎能称得上是‘没见过’的呢?” 虽说如此,可上扬的尾音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愉悦。 祁炎不置可否,沉稳道:“殿下莫急。” 说着,他将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朝着空中扬声一吹。 响亮的哨声直达天际,不多时,天空中想起一声尖厉的鹰鸣,似是与他遥相回应。 纪初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天空高远,一只猛禽在山尖盘旋一圈,然后朝着祁炎俯冲下来。在纪初桃的惊呼声中,拍打着翅膀稳稳落在了祁炎伸出的手臂上。 这只大鸟灰麻羽毛,目光锐利,扑腾展开的双翼足有三尺余长,落在祁炎的臂上,却乖顺得如一只鸡崽。 溪水在山脚闪闪发光,大片的绿草地铺展向天际,臂上停着猎隼的少年武将,英俊得宛若神祗降临。 凶猛的,野性的东西,还真是纪初桃不曾见过的! 她满心的好奇又涌了上来,端详着这只尖喙锐爪的猛禽,一副想靠近又不太敢的样子,轻声问道:“这是你驯的鹰么?” “是猎隼,比苍鹰小,但不输凶猛。” 祁炎看着小心翼翼靠近的纪初桃,安抚猎隼道:“是臣十五岁时驯化的,已跟了臣四年多。” 纪初桃钦佩不已。视线又落在猎隼长而弯曲的尖锐指甲上,咽了咽嗓子问:“它的爪子,会否抓伤你?” 她像个稚童似的好奇,祁炎忍不住低笑,抬起手臂示意道:“不会,这畜生通人性。何况,臣有护腕挡着。” 又坏心眼地问她:“殿下可要摸摸看?” “摸……摸它?”纪初桃咕咚吞咽,许久下定决心般,闭着眼颤巍巍朝着猎隼油滑的羽毛摸去。 颤抖的指尖还未触及,猎隼扑腾起翅膀维持平衡,扇起的风吹得纪初桃发丝凌乱。她碰到了油滑的羽毛,倏地收回手,睁开水润的杏眸摇首道:“像硬些的绸缎一样……” 还是怯场了,娇气又坚韧,叫人直想将她揉进怀里好生护着。 祁炎又吹了声口哨,猎隼便离开他的臂膀,重新飞向天际,久久在空中盘旋,像是一个等待号令的忠诚护卫。 纪初桃看着祁炎的动作,似是对口哨有兴致,也学着他的动作将拇指和食指放在红唇上,用力一吹…… “噗!”一声滑稽的气音,根本没有响亮的哨声! 祁炎一愣,反应过来她在学什么,不由以手背抵着鼻尖,恣意张狂地闷笑出声。 纪初桃脸一红,瞪着他羞赧道:“不许笑!” “殿下想学?”祁炎背映蓝天苍山,眉目锋利而又俊朗,残留着些许笑意。 纪初桃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在宫里时,没有人教她这些。 祁炎便示范道:“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 纪初桃依言照做,一吹:“噗!” 依旧是滑稽的气音。 祁炎又笑了起来,线条冷硬的双肩一抖一抖。笑够了,方看着脸色绯红愠恼的小帝姬道:“这样不行,嘴唇需保持湿润……” 他本想拿出牛皮水囊来,让纪初桃润一润唇瓣,却见纪初桃率先伸出嫣红柔软的舌尖,在花瓣似的唇上轻轻舔了舔。 那唇轻轻张合,泛着诱人的水光。 偏生纪初桃毫无意识,抬起通透的眼眸问道:“这样行了么?” 祁炎眸色一暗,盯着她许久,哑声道:“行了。” 纪初桃便又圈起拇指食指,含在刚润好的樱唇中,准备吹哨。 祁炎定神抬手,带茧的指腹落在她唇畔,替她调整手指的细节,低声道:“保持这样,舌尖抵着手指……” 话音刚落,指节上一阵湿软。 纪初桃用力过猛,舌尖竟然扫过祁炎搁在唇边的指节! 陌生而又熟悉的热流窜过全身,霎时间,两人皆是一颤。 天高云淡,风吹草低,马儿在一旁静静地吃草。纪初桃红着脸望着祁炎的眼睛,心脏狂跳,仿佛自己的灵魂已被锁定,即将被卷入汹涌的暗流中。 第50章 回礼 这是回礼,殿下。 风吹过山峦旷野,绿意起伏,天高云淡。 祁炎的指腹轻轻蹭过纪初桃的唇瓣,此时一朵浮云遮住阳光,阴翳笼罩大地,祁炎半阖着眼凑近她。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纪初桃依旧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既懵懂,又悸动。 鼻尖蹭过鼻尖,两人的唇只有一寸之隔,远处忽的传来了马蹄声。 纪初桃惊醒,退开了些许。 云开见日,风吹动她缀着金铃的衣袂翻飞,通透潋滟的杏眸下,一抹胭脂色俏丽无双。 祁炎一僵,淡淡收回手,望着飞奔而来的霍谦等人,沉沉的眼波瞬间凝成黑冷的冰刃。 霍谦挽着弓下马,抱拳道:“外出危险,还请殿下莫要离开属下等人的视线。” 抬眼间对上祁炎冷冽如刀的视线,霍谦一僵,不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惹得这位冷面将军如此不快。 纪初桃有些遗憾,这天,她到底没能学会吹口哨。 …… 五月初是祁炎的生辰,及冠之龄,对于男子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日子。 因要商议冠礼事宜,祁炎这几日搬回了镇国侯府居住。 纪初桃提前好多天就在苦恼,该送祁炎什么生辰贺礼合适。虽然她食邑丰厚,不愁没有奇珍异宝,可总觉得那些俗物拿去送祁炎,未免太敷衍了些。 何况,他也不在乎珍宝字画之类的物件。 入睡前,纪初桃打着哈欠上榻,问服侍的宫婢道:“挽竹,你说若是寻常女子想送心仪之人贺礼,送什么好?” 挽竹回想了一番自己偷偷听的那些话本故事,答道:“约莫是手帕、香囊之物罢。” 祁炎是个从里到外都很强硬的人,从不佩戴汗巾香囊之物。想了想,纪初桃摇首道:“若是……若是那‘寻常女子’心仪的,是个习武之人呢?” 那‘寻常女子’和‘习武之人’,就是您和祁将军罢! 尽管心知肚明,但挽竹面上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替纪初桃宽衣,一边坏笑道:“若是两情相悦,那就把自己许给他啰!保证比什么礼物都强!” “把自己……”反应过来,纪初桃心尖一颤,佯怒道,“你越发没规矩了!” 挽竹忙笑着告饶。 拂铃立侍一旁,提议道:“若那人身居高位,金银财物自是不在眼中。俗言道‘礼轻情意重’,殿下何不亲手做一样东西送给他,以示珍重?” 纪初桃觉得在理,先前簪花宴送他的那枝丹桂就是自个儿亲手做的,至今还插在祁炎床头的花瓶中,想来是很喜欢的。 纪初桃盖上被褥,躺在榻上想:这次祁炎的生辰,给他做个什么合适呢? 想着想着,便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纪初桃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哪些零碎的怪梦,今夜却又梦见了一些新的片段。 灰麻羽毛的猎隼扑腾着羽翼落在窗边,清冷模糊的光线中,只见祁炎一身玄黑战甲坐在榻边,将纪初桃揽入怀中。 衣裳单薄,她的脸贴在祁炎胸甲上,金属冰冷的质感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彻骨的寒意,冻得她一哆嗦。 可是他的眼神,又如此绵长炙热。 眼泪还停留在眼角,就被男人用粗粝的手指抹去,祁炎纯厚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沉沉道:“别哭。待此战归来,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梦里的自己咬紧了唇,红着鼻尖没说话。 即便是旁观梦境,纪初桃也能感到梦中自己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混合了悲伤和无奈的一杯烈酒,烧得人胸腔疼。 祁炎的指腹顺着她的面颊下滑,抚过脖颈的痕迹,落在那枚玄黑的兽纹墨玉上。 “这是祁家的命门,能保殿下平安。”炙热的吻落在纪初桃的眉心,他道,“我说过,不管殿下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是我想要的,你已经给不了啊…… 一声喟叹,纪初桃从梦中醒来,身子沉沉地仿若和睡榻融为一体。 今日的梦没头没尾的,纪初桃分不明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和以往一样预示着什么。 估摸着纪初桃醒了,拂铃进殿,撩开帐纱道:“殿下,宫里传来消息,今晨一早祁将军便被宣召入朝。” “入朝?”纪初桃被从梦中拉回现实,倏地坐起。 自从受琅琊王一案牵连,祁炎已许久没有参与朝政军务,此番被宣召进宫,不知是吉是凶。 “有无说何事宣召?”纪初桃皱眉问。 拂铃道:“殿下放心,奴婢已派了宫人前去打听,想必过不久便有消息回复。” 用过早膳,前去打听的内侍小年归府,为纪初桃带来了消息。 小年顾不得喘口气,躬身回禀道:“回殿下,圣上念在祁将军多次护主有功,允他将功折罪,官复原职。” 闻言,纪初桃松了一口气。 数月来她将祁炎带在身边,只为让众人知道祁炎值得信任,几经波折,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想了想,她又问:“颁布这道旨意的,是天子还是大公主?” 小年道:“是天子,不过大公主也未有异议。” 纪初桃倒有些讶异:皇弟以往万事都看长姐脸色行事,何时这般硬气了? 再回想之前祁炎获罪那会儿,纪昭明着暗着多次向纪初桃提及搭救祁炎之事……纪初桃总觉得,今日的赦免绝非临时起意。 殿外,前来勾兑府中账目的晏行摇着扇子,风度翩翩道:“不管如何,恭喜祁将军否极泰来,也祝贺殿下了却一桩心事。” 侍从们很会看眼色,知道祁炎与纪初桃非泛泛之交,亦陆续祝贺道:“恭贺祁将军!恭贺殿下!” 这场面,像是她与祁炎成了一家人似的! 纪初桃端着清茶,不经意的样子:“那是祁小将军的喜,与本宫何干?” 虽说如此,她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然而笑着笑着,心中又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祁炎恢复了武将重臣的身份,是否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寄居在公主府做家臣了? 入了夏,天气有些反复无常。 午后下起了细雨,纪初桃在凉亭中看书,一个时辰过去了,也只翻了两页而已,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了什么,她并未记住分毫。 直到宫婢前来通传:“殿下,祁将军来了。” 纪初桃眼眸一亮,合上书的时候,祁炎正好撑伞进来。 他还是这般高大冷峻,仿佛不管是罪臣还是重臣,皆对他造成不了丝毫影响。只是在望向纪初桃的一瞬,他疏狂的眉目才有了些许沉淀,收拢雨伞道:“殿下在等我?” 纪初桃点了点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半晌,方柔声道:“还未恭喜小将军官复原职。” 祁炎向前一步,俯身落下一片阴影,低声问:“既是‘恭喜’,为何不见殿下开怀?” 纪初桃一愣,心底的那点小失落到底没能瞒过他的眼睛。 “自然是开心的,只是……”她顿了顿,握着手中的书卷端坐道,“只是想着,祁将军不能在客居公主府了。” “殿下舍不得?”祁炎一语中的,眼中化开些许幽深的笑意。 被戳破心事,纪初桃的心有些发烫。然而她很擅长开解自己,自语般道:“反正,你迟早是要离开的。” 当初她做那些,不就是为了给祁炎洗脱罪责,还他自由么? 如今既是做到了,又矫情什么呢? 祁炎微微皱眉,在她对面撩袍坐下,淡然道:“殿下若舍不得,臣便每日来探望殿下。” 纪初桃被他这个提议惊到了。连二姐纪姝那般放诞不羁之人,都知道不与朝臣私交,遑论她? 纪初桃只当他在安慰自己,心中一暖,抿着唇失笑道:“这如何使得?没了需要本宫庇护的理由,还日日来此,届时朝臣口诛笔伐,能将你我记上史书,遗臭万年。” “那便想办法,让他们都闭嘴。”祁炎道。 低沉微冷的话语,掷地有声。 纪初桃心中一震,抬眼看他。 祁炎眼中没有丝毫戏谑,深沉而又强大,告诉她:“我只问殿下的意愿。只要是殿下想要的,我都能给。” “不管殿下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梦里,他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风撩起凉亭四角的纱帘,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残红飘落进来,落在石桌上。 纪初桃忽然间觉得雨天似乎也不那么沉闷了,空气中充斥着轻快。 想起一事,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礼物”,四顾一番,轻声道:“小将军随本宫来。” 凉亭四面透风,又有侍从往来,显然不是送礼物的好地方。 祁炎便重新撑了伞,将伞忘纪初桃那边倾斜,自己则大半个身子露在绵绵细雨中。二人挥退侍从,朝清幽曲折的回廊深处行去。 抄手游廊的尽头是一汪曲池,里头养着清幽的睡莲和鲜红的鲤鱼。 雨水落在池中,荡开圈圈细碎的涟漪,晶莹的水珠从莲叶上滚落,惊走一尾游鱼。 纪初桃立在广漆的檐下,浅绯的夏衫飘逸灵动,鬓发在雨光中拉出银丝般的光泽。 她眼里也像是浸着雨水般的澄澈湿润,迟疑着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祁炎道:“这个,给你。” 白皙微粉的指尖,躺着一条玄色流苏缀金丝玉珠的剑穗。 祁炎尚且撑着伞,望着那条内敛而又不失精致的剑穗,目光久久停留,问道:“给我的?” 纪初桃轻轻“唔”了声,没有刻意的讨好,言辞矜贵而又赤诚:“生辰贺礼,祝小将军及冠成年。” 她之前见祁炎的那柄黑剑古朴,通身无一丝装饰,便想着送他个剑穗或许合适。 常见的那些剑穗都是红穗子或是金流苏,富贵有余而不够端肃,与祁炎的气质不符。纪初桃画了许久的草图,才决定用玄色的穗子配水碧色的玉珠。 祁炎接过那条剑穗,指腹从她娇嫩的掌心划过,如同摸到了无暇的软玉。 他目光深邃了些许,扬着淡薄的唇线,低低问:“是殿下亲手做的?” 祁炎刻意这般问,纪初桃反倒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她垂下纤长的睫毛,耳尖红红,手指捻着袖边,轻轻踢了踢裙摆道:“闲来无事,随意做的。” “殿下。”祁炎将剑穗攥在掌心,忽然唤她。 纪初桃惊异于他嗓音的低哑,下意识侧首望去。 却见阴影笼罩,祁炎微微压低伞檐遮住檐下的雨光,也遮住了纪初桃的视野。下一刻,冷峻的黑袍武将倾身侧首,吻住了她柔软娇艳的唇瓣。 簪花宴时,在冷宫海棠树下的记忆,又如藤蔓般复苏疯长,攫取了她的理智。 纪初桃总是被吓得忘了呼吸,睁大眼,看到伞骨上的雨水滴落,看到祁炎沉浸半阖的、微微颤动的眼睫。 唇上的湿热顿了顿,方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 祁炎抬起未执伞的那只手,以指腹抹去纪初桃唇上的水痕,喑哑道:“这是回礼,殿下。” 指腹按压唇瓣的触感奇异,酥麻无比,纪初桃最是抵抗不住这般行径。 说什么“回礼”,未免也太狡猾了! 明明看起来一脸享受的,是他自己才对! 可是纪初桃控制不住脸红发软,不争气的心脏扑通扑通,每亲一次,便向他偏心一分,不但不生气,甚至…… 甚至想靠得更近些。 伞檐低垂,圈出一方无人打扰的静谧天地。 祁炎离得她很近,近到他强势而炙热的温度能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熨烫着她微微颤栗的肌肤。 他肩头带着雨水的湿气,望着纪初桃通透的瞳仁道:“那晚我问殿下,能否从此眼里只有我一人,殿下还未给臣答案。” 被落拓不羁的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纪初桃有种溺水般的紧迫,呼吸情不自禁急促起来。 她张了张嘴,可是不争气的身子就是给不了反应。祁炎的气场着实太强了,光是承接他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回礼”,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祁炎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也不生气。他像是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不敢一次性全吃光,每次只尝一点就心满意足。 他按捺住快要溢出眼眸的执念,伸手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顶,笃定道:“臣会等到殿下的答案。” 雨伞移开,光线重新倾入眼中。 纪初桃看着收了伞准备离开的祁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身躯先于意识行动,她迈动发软的双腿,朝他扑了过去。 祁炎听到动静,下意识转身,便见少女轻盈的身躯扑入怀中,紧紧揽住了他精壮的腰肢。 “只有你……”纪初桃将脸埋在祁炎怀中,呼吸急促轻颤,突然如此说道。 祁炎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纪初桃抬起绯红秾丽的脸庞,望着他认真道,“本宫眼里的男子,从来都只有你。” 万物悄静,连檐下的飞雨都仿佛停止。 雨伞坠在地上,时间不知一瞬还是漫长。 祁炎收拢了手臂,紧紧搂着那抹盈盈一握的细软腰肢,垂首低哑:“臣可否再向殿下,讨一样生辰礼物?” 第51章 咬他 臣想做件冒犯之…… “我要娶殿下为妻。”祁炎凝望着她,如此说道。 不是“想”,而是“要”,嗓音低沉却力量十足。 尽管梦里有了预示,纪初桃仍有些措手不及的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大殷驸马无军权,若非如此,去年庆功宴上祁炎也就不会当着朝臣的面拒绝赐婚…… 但现在,他说要娶她。 纪初桃眼眸微动,映着飘飞的雨光,轻声提醒他:“做本宫的驸马,并非易事。” 祁炎眼中有什么热烈而深沉的东西流淌,指腹摩挲着她幼嫩的脸颊,“殿下只需点头与否,其他的,我来解决。” 语气透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纪初桃觉得有些快,毕竟距离簪花宴上二人互通心意,也才过去了半个月。 可她望着祁炎那双深得能吞噬人的眼睛,脑中一幅幅闪过梦中洞房花烛的画面,如风吹雾散,第一次觉得那并非遥远缥缈的虚幻,而是眼前触手可及的真实。 根本无法拒绝。 鬼使神差的,她极轻地点了点头,雪腮绯红道:“好。” 得到回复,祁炎桀骜的眉眼瞬间舒展开来,明明讨到了最好的“生辰贺礼”,却如饮鸩止渴般,越发得寸进尺。 他掌心上移,落在那片令他遐想已久的雪白后颈上,稍稍用力一带,纪初桃被迫上仰着脑袋,与他饱满分明的额头抵在一起。 一个亲昵而爱怜的姿势。 她听到祁炎呼吸略重,哑声说:“臣不能自已,想做件冒犯之事。” 还未明白他说的“冒犯之事”是什么,唇瓣便再次被攫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和过分,只一瞬便让人脑袋发晕,热度交织攀延,烧得她脸颊生疼。 凶狠而又缠绵,强悍而又温柔,纪初桃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祁炎,只觉得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意识轰地飞向天际。 一个索取而不克制的吻,纪初桃腰肢无力后仰,又被他强劲的手臂捞起,直至退无可退。 纪初桃比祁炎矮了一个头,颇为费尽,何况身子根本就没有力气站直。 祁炎像是解了枷锁的某种兽,彻底暴露了贪婪的本性,索性单手抱起纪初桃柔软的纤细腰肢,将她抵在了廊柱之上,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后脑勺不被磕到。 双足离地悬空,纪初桃心脏跟着骤然紧缩,闷哼一声。 却不料,连最后的城门也失守,敌军长驱直入。 细雨绵绵,池中的锦鲤藏入莲叶之下。 微风撩过,坠在地上的纸伞晃晃荡荡滚了一圈,遮住了那双胡乱踢着祁炎下裳的藕丝绣鞋。 一吻过后,纪初桃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遭醒来,涣散的光线渐渐聚拢,耳畔恢复了雨打莲叶的窸窣声。 她抵着廊柱,将脸埋在祁炎的肩上大口呼吸,后颈被他碰过的地方连带着耳根,皆泛起一片绮丽的绯红。 她羞愤似的,又像是对他犯上的小小惩戒,在他冷硬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祁炎一点也不知自省,反将她拥得更紧些,胸腔轻轻震动,低沉道:“殿下可还有力气?要不,另一边也给殿下咬一口?” 纪初桃气息急促,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没脸见人,将脸埋得更紧了些。 “以后不许这样!”她的声音也像这一池春水,温温软软,还发着颤。 尝到甜头的男人哪能轻易罢休?祁炎轻轻侧首,碰了碰纪初桃的耳尖,低哑道:“可是殿下,并不讨厌如此。” 与其说讨厌,不如说心悸无措。 认真亲吻时的祁炎侵略性太强,太陌生了,她完全招架不住,总是丢盔弃甲的,一点长公主的颜面都无。 “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不能如此放肆。”何况还是在随时都有人出现的公主府中。 祁炎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闷声不吭,只将下颌抵在纪初桃的发顶上,轻轻摩挲。 身子悬空的感觉太过惊险,纪初桃还被祁炎拥着抵在廊柱上,不由蹬了蹬脚,攀着他的肩命令:“先放本宫下来。” 祁炎唇畔带着笑意,依言照做。 脚尖触及硬实的地面,纪初桃险些没站稳,踉跄一步,被祁炎趁势扶住。 身子不争气,纪初桃脸还红着,不愿被他瞧见自己没用的模样,转身欲走,却觉腕上一紧。 “殿下。”祁炎唤她,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抱片刻,方恋恋不舍地松开些许。 “我很喜欢。”他沉沉道,也不知是说“贺礼”,还是指纪初桃本人。 纪初桃发现了,祁炎似乎很喜欢通过接触来传达心意,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纯粹只是传达他的愉悦。 男人沉重的胸怀,温暖至极。 半晌,他道:“臣走后,殿下将府中宫人肃清一番。” 纪初桃明白他的意思。当初祁炎被送来府上,卷起一股暗流,虽然当初“下药”之事后纪初桃清理过一番,但难免有漏网之鱼。 祁炎是怕他离府后,没人镇住那些杂碎,所以临走前要为她铺平道路。 纪初桃心里明镜似的明白,这种被人护在掌心的感觉,并不糟糕。 …… 祁炎走后,纪初桃将府中内侍换了一拨。 日子仿佛恢复了曾经的静谧,又似乎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譬如身侧没有了那道高大沉稳的身躯,偶尔回身,见到的却是霍谦那张沉默严肃的脸时,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纪初桃并未清闲太久,因琼林宴上她对诸位士子的点评出彩,又秉性纯真温和,突然间美名远扬,每日都有不少文人给她递诗赋自荐,盼望能被赏识,谋个官职。 内侍又搬了厚厚一摞诗集进门,书房中,挽竹将堆叠的册子、诗集分门别类整理好 ,叹道:“殿下,这么多书您何时看得完?书房都快放不下了,递过来的诗赋良莠不齐的,太费时间,还是拒绝些好!” 纪初桃安静托腮,意兴阑珊地翻了页书:“这些诗赋皆是儒生心血,其中不乏有才思出色之人。左右是个消遣,慢慢看便是了。” 昨日进宫,大姐纪妧还对她说:“纪家的帝姬不比寻常女子,若你能招揽一批属于自己的门客,为朝廷举荐人才,也未尝不是一条巩固权势的捷径。” 可纪初桃知道,大殷不可能出现两位权势煊赫的长公主。 何况,如今祁炎平安顺遂,她心愿已了,更不必有弄权之心。 不过,这些儒生士子的自荐一时半会也看不完,倒可以召开一场府宴,看看这些文人中有无遗漏的栋梁之才。 因晏行也是文人,府宴之事就交给他去准备。 五月中,永宁公主府宾客往来不绝,才子佳人齐聚,饮酒作诗,针砭时弊,成了京都一大盛景。甚至有画师现场作画,以丹青描绘出宴饮的风华。 午后宴会到了尾声,纪初桃便回房歇着了。 宴会和想象中略有出入,不少文章写得漂亮的,也只是文章写得漂亮而已。一见本人,要么畏缩木讷,要么狂妄自大,真正大才之人屈指可数,无甚意思。 说实话,纪初桃觉得他们还不如晏行,可见不能以文章看人。 又不由好奇,晏行才能绝压大多数人,完全可以入朝为官,为何却偏偏来公主府做一个不起眼的府令? 正想着,门外内侍进门禀告,将一封信笺双手呈上:“殿下,有客来信,奴已查验,并无异常。” 一般递进公主府的东西,都会有专门的内侍验毒,以免给歹人可乘之机。 纪初桃只当是哪位文人递来的自荐,便吩咐摇扇的拂铃道:“念念看。” 拂铃接过信笺,打开一看,而后顿住。 纪初桃用细签子挑着冰镇荔枝肉吃,见拂铃拿着信迟疑,便问:“为何不念?” 拂铃请示道:“殿下,是祁将军的来信。” “祁炎?快给本宫。” 纪初桃好几日不曾见他了,登时欢喜,擦净手接过信笺一看,只见上头写着遒劲的两行行草,约她今日申时于宋佳酒楼见面。 这样的字迹,是祁炎独有。 纪初桃嘴角带笑,将信仔细叠好,按捺住心底的雀跃吩咐:“快备马车,本宫要出府。” 出门时,有个徘徊在阶前的年轻儒生鼓足勇气,红着脸来递诗作,纪初桃急着出府见祁炎,看也未看,顺手接过诗作便上了马车。 到了约定的酒楼,宋元白亲自引纪初桃上楼。 推开厢房的门,一袭暗色戎服的武将负手而立,已等候多时。 门在身后关上,装潢雅致的屋内静谧非常,桌上摆满了各色糕点。祁炎离府后,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外头见面,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不听话的少男少女偷偷幽会,兴奋中夹杂着些许忐忑。 还未开口打招呼,祁炎已行至纪初桃面前,主动牵着她的手入座,掌心温暖干燥,随意低沉道:“也不知殿下爱吃什么,就都点了些。” 纪初桃见到他,哪还有别的心思吃东西? 她任由他牵着手,眼里化开温柔的笑意,关切道:“祁炎,你在朝中还好么?” 祁炎道:“殿下未免太小看臣了。” 没人知道他在下一盘多大的棋。 纪初桃猜想他被冤入狱,又刚从公主府中脱罪出去,定是有人不服气的。刚要再问两句,便见祁炎的视线落在她手中握着的手卷上,问道:“殿下手中拿着何物?” 纪初桃这才反应过来,将上等宣纸制成的手卷搁在桌上,“是一个儒生自荐的诗作。” 祁炎好奇般,取过手卷展开。不知看到了什么,他的长眉倏地皱起,逐字逐句念出声:“帝女非是凡间客,便引君心入九霄。” “咳!”正在抿茶的纪初桃险些呛住。 竟……竟是首情诗! 不过离开公主府几日,她身边的狂蜂浪蝶又多了一批。想到此,祁炎的目光明显沉了些许,凉凉问道:“帝女是殿下,心跟随着殿下去了九霄的那个人,又是谁?” 纪初桃下意识要将那碍事的诗作拿回来,却见祁炎抬手举起,她伸长了指尖也够不着,只得泄气坐回原位。 “出来匆忙,没有仔细看,不知是……这样的诗。”纪初桃无奈地解释,又好奇地打量祁炎,不知他是生气还是吃醋。 祁炎记住了写诗之人的名字,将诗作揉成一团,准确丢入墙角的纸篓中。 纪初桃看着他这反常且略显幼稚的举动,顿觉好笑,噗嗤一声,又在男人深沉的眼光望过来时正襟危坐,岔开话题:“你约本宫前来,所谓何事?” 望着她略微希冀的眼睛,祁炎的心也柔软起来。 “闭上眼睛。”他道。 纪初桃疑惑,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双眼,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祁炎克制住想要亲吻的欲-望,拿出准备已久的东西,轻轻挂在纪初桃细白的脖颈上。 锁骨上传来微凉的触感。 第52章 骨哨 逾墙夜会,十指…… 纪初桃感觉到锁骨处微微一凉,似乎套了个什么坠子之类,不由心尖一颤,缩了缩肩。 闭上眼睛,黑暗中,一切感官皆被无限放大。祁炎给她调节坠子绳结的长度,指腹擦过她的颈项,很痒。 纪初桃的心也跟着痒起来,既紧张又期许,心想莫不是梦中的新婚夜提前应验,祁炎将那块珍贵的兽纹墨玉给了她? 可重量和质感,又似乎略有不同。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乖乖闭眼的模样有多招人疼爱,眼睫颤动,绯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像是一朵诱人采撷的花。祁炎放慢了调节绳子的动作,晦暗的目光在她唇瓣上停留片刻,方恋恋不舍地移开。 “好了,殿下睁眼。”他喑沉道。 纪初桃依言睁眼,低着头,迫不及待地扯着脖子上的坠子观摩。从祁炎的角度俯视望去,可见那段幼白的颈项延伸至衣襟深处,精雕细琢般纤细优美。 咦,竟然不是兽纹墨玉! 纪初桃轻轻眨了眨眼,内敛的绞银青缨细绳上挂着一枚象牙色的坠子,约莫两个指节长,打磨得很是光滑,摸起来轻便小巧,看不出是个什么材质。 祁炎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问道:“殿下不喜欢?” 纪初桃摇了摇头,笑着说:“喜欢的。” 虽然不是想象中的墨玉,但这物件也新奇好看得很,又是祁炎亲手赠送,焉有不喜欢的道理? 只是纪初桃翻来覆去将那小坠子瞧了许久,也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便问道:“这是何物?看起来,不像是玉做的。” 见她爱不释手,祁炎也柔和了脸色,唇线微扬:“殿下不是想吹哨子么?” 他说的是那日在郊外旷野,纪初桃学不会口哨那事。 纪初桃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细节,顿感新奇温暖,晃了晃坠子道:“所以,这是个哨子?” “骨哨。”祁炎解释,“取鹰骨制成,猎人用它驯鹰狩猎,而漠北男儿常用它来送心仪的姑娘。” 祁炎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叙说着这枚哨子的含义。 而听到“送心仪的姑娘”这句时,纪初桃心跳加速,内敛的笑意荡开在眼底。 祁炎的表白总是这般强势直接,不加丝毫掩饰,不给人回避的时机,令人心慌意乱。 尽管心里已有了猜测,但纪初桃仍是确认答案似的,仰着头问他:“哪儿来的?” “我做的。”祁炎抬手抵着鼻尖,遮住唇畔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方道,“第一次做,手艺不好,殿下多担待。” 纪初桃心中暖流涌起,涨得胸腔满满当当的,小声道:“我觉得挺好。” 她含着笑垂下眼睑,带着满腔温暖柔情,将骨哨含在娇艳的唇间一吹—— 声音不似竹哨那般尖利刺耳,而是清透悠长的,可以传得很远,让人想起九天之上的鹰啼,想起苍茫兀立的关山,或是斜阳笼罩下的黄沙万里。 纪初桃莫名觉得,这骨哨声与祁炎十分契合,吹响哨子的时候,就像是祁炎在耳畔低喃。 微热的风从窗外灌入,撩动两人的发丝和衣袍。 祁炎望着唇抿骨哨的娇贵少女,忽然问道:“殿下可知,吹响骨哨意味着什么?” 纪初桃懵懂地看着他。 祁炎俯身,嗓音明显低沉,轻声道:“在漠北,若姑娘吹响心上人赠送的骨哨,鹰落苍山,那男子便会上门娶她为妻。” 闻言,纪初桃脸一热,不留神岔了气,紊乱的呼吸在骨哨中拖出波浪般颤抖的尾音。 祁炎长眉一扬,手背抵着鼻尖闷笑起来。 但很快,一声更清脆而悠长的哨声响起,“呜呜”拉长着轻快的音调。 纪初桃明知吹响骨哨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微红着耳尖,对着祁炎吹响了它,玲珑的杏眼中映着初夏的暖光,有着极其通透的温柔坚定。 祁炎不自觉顿了笑意,幽黑张扬的眸中映着纪初桃小小的身影,心中像是被柔软的羽毛划过,没忍住揽住她的腰肢,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 “唔!”纪初桃低呼时,骨哨从唇上滑下,落回凹凸的锁骨处。 她的额头撞在祁炎厚实坚硬的胸膛上,有点疼,有点麻,然而深吸一口气,却连空气都是甜的。 祁炎胸腔震颤,心跳撞击着纪初桃的耳膜,强势宣告:“吹响了骨哨,便不能再悔婚了。” 纪初桃没说话,只是踮脚环住他的脖子,无声回应。 她认命了,既是“天作之合”,一切皆命中注定,如此也很不错。 桌上精致的茶点还未来得及品尝,二人便已经尝尽了甜蜜的滋味。狭小的厢房不足以安放两颗躁动的心,用了许久,祁炎在她耳畔提议:“出去逛逛?” 纪初桃埋在他怀中,用力点点头。 穿过热闹依旧的十字街,玄真观前的柿子树蔚然一片,深绿的叶片中挤满了淡黄的小花,已然预示着今年秋后果实累累的盛况。 观前僻静,纪初桃便让侍从远远地跟着,自己独自和祁炎走过那段洒满了柿子花的绿荫夹道。 和祁炎在一起,她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天空澄澈,浮云懒散,青色的屋檐下铜铃叮当作响。 纪初桃踏着柿子花前行,见祁炎落后一步,她想了想,便转身倒退着走路,望着祁炎道:“是不是以后只要听到本宫的哨声,你就会出现眼前?”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骨哨。 祁炎负手漫步,肩头落着被叶缝切割得斑驳的阳光,眸中光影交错,纵容地看着面前绯衣艳丽的少女,沉而认真地“嗯”了声。 就像猎隼守护着主子,他也会守护着纪初桃。 纪初桃荡开明媚的笑意,将骨哨从衣襟中拉了出来,搁在唇上轻轻吹响。 祁炎露出张扬而偏爱的笑,配合纪初桃的哨声,加快一步靠拢她。 纪初桃弯着眼眸,犹不满足,于是祁炎又加快一步,与她比肩,借着袖袍的遮掩,勾住她的尾指轻轻揉捻。 行至视野看不见的拐角处时,祁炎忽的侧首倾身,身体力行地堵住了那轻快的哨声。 于是,骨哨拖出一条微颤的尾音,戛然而止。 …… 月夜暑气消散,虫鸣寥寥。 廊下,宫人执着纱网,正在驱赶灯笼四周的飞蛾。 纪初桃沐浴过后,浑身清爽地回到寝殿,挽竹已铺好了玉簟和薄被,迎上前来替她宽衣。 不经意间瞧见了纪初桃脖颈上的细绳吊坠,挽竹“咦”了声,问道:“殿下何时多了个坠子?” 纪初桃墨发披散,脸上带着沐浴过后的湿润浅红,不动声色地将骨哨藏入单薄的衣襟中遮掩住,抿唇笑道:“本宫的首饰数不胜数,还要一一向你报备不成?” 挽竹知道纪初桃今日出去过,转念间也猜到了些端倪。只是主子脸皮薄,她便也识趣地不戳破,清脆一笑:“是奴婢多嘴啦,殿下戴着开心就好。” 说罢,扶着只穿着轻透里衣的纪初桃上榻,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幔,便福礼告退。 夏夜难以入睡,白天与祁炎经历的种种又浮上心间,有种无法言喻的回甘。 她不知翻来覆去笑了几回,侧躺着时,锁骨处的骨哨滑落颈侧,微凉的触感。 福至心灵般,纪初桃突发奇想:祁炎说姑娘吹响骨哨,心仪的少年便会上门娶她,而他听到了哨声,就会出现在她身旁…… 若是此时吹响骨哨,祁炎会来么? 明知这个想法任性而又荒诞,纪初桃仍是带着一丝希冀,被蛊惑般将骨哨置于唇间,闭上眼轻轻吹了声。 因为怕值夜侍从听见,有些束手束脚,第一声并不响亮。没有听到回应,纪初桃又深吸一口气—— 清透悠长的骨哨声回荡在静谧的寝殿中。 仿佛有所照应似的,吱呀一声门开,轻快的脚步声靠近。 不会真的来了罢?! 纪初桃心中一喜,倏地睁眼坐起,撩开纱帐望去,看到的却是宫婢拂铃的身影,眼中的欣喜霎时凝固,化作点点失落。 拂铃谨慎,尽职尽责道:“殿下,奴婢方才听到殿中有奇怪的动静,您没事罢?” 也是,祁炎此时应该在他自己的府邸中,怎么可能听到几里外的哨音呢? 想到此,纪初桃放下帐帘,暗中嘲笑自己方才的小孩子气,低声道:“没事,本宫吹着哨子玩呢。你退下罢!” 拂铃确认她真的无事,又仔细添了新的茶水,这才躬身退下,掩上房门。 纪初桃倒回枕头上,百无聊赖地蹬了蹬双腿,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正闭目间,又听见窗扇被开合的细微声响,接着极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纪初桃以为是拂铃去而复返,便闷闷道:“今夜无需服侍,你去睡吧。” 来人没有说话,行至榻前站定,高大的影子投在帐纱上,是无比熟悉的轮廓。 纪初桃几乎立即睁开眼,望着纱帐外站立的那道身形,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殿下睡着了?”带着笑意的嗓音传来,做出遗憾的样子,“那真是可惜,臣就不打扰殿下安寝了。” 没有错!真的是他来了! “祁炎!”纪初桃一把撩开纱帐,又怕惊扰耳力灵敏的拂铃,生生咬住嘴唇。 她太惊喜了,反应过来时已光着脚下榻,一副想扑入祁炎怀中,又怕丢脸失仪的模样,仰着头看他:“你怎么进来的?” 祁炎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他素来是狂放不羁的,牵着纪初桃的手将她引回榻上,按着她坐下,方道:“逾墙。” 纪初桃从小在宫规的教导下长大,举止力求端雅,还是第一次听人将“逾墙”之举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顿时噗的一声失笑。 “然后呢?”她眼里泛着细碎的光,像是万千星子揉碎在这一汪水波中。 “藏在树上。”祁炎道。 好歹在府中生活了数月,潜入进来并不算难事,只是要避开那个碍眼的弓箭手侍卫,花费了些许时刻。 烛火昏黄,将祁炎的侧颜轮廓照得英俊而又落拓。他坐在榻沿,视线掠过纪初桃轻薄里衣下玲珑起伏的曲线,目光深沉了些许,问道:“殿下知道臣藏在树上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纪初桃摇了摇头。 祁炎大多时候心思极深,他想什么,自己很难猜准的。 祁炎唇畔扬起一个浅而微痞的弧度,凑上前轻声道:“我在想,殿下怎么还不吹哨。” 纪初桃一怔。 所以,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哨声将他引来,而是他早就潜入了府中,恰巧听到了哨声而已。 “你也在思念本宫,所以辗转难眠么?”纪初桃带着些许小得意,问道。 祁炎准确地抓到了关键字,反问:“殿下为何要说‘也’?” 纪初桃佯装正色:“你先回答。” 祁炎扬了扬眉,道:“是。” 于是纪初桃如愿以偿地笑了起来,捞起绣枕挡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那甜蜜的笑意能感染似的,祁炎也跟着愉悦起来,想起自己手里藏着的东西,便朝纪初桃道:“送殿下个东西。” 还有礼物么? 纪初桃将绣枕抱在怀中,跪坐榻上,前倾身子期许道:“什么?” 祁炎将轻握的拳头递在纪初桃面前,手心朝上,打开手掌,一只幽绿的萤火虫晃晃荡荡地飘飞起来。 “流萤!”纪初桃喜欢这种会发光的小生灵,像是坠入人间的幽幽星辰。 以往她翻看前人诗作,不少描写女子执着团扇,于夏夜在花园中扑流萤的句子,心向往之。只是宫中干净肃穆,仿佛连萤火虫也飞不进来,年复一年也见不着几只。 幽绿的微光一闪一闪,烛光下不甚明显,纪初桃便急切道:“祁炎,快将灯灭了。” 祁炎依言照做,挥袖灭了床边案几上搁着的灯盏。 黑暗中,萤火虫的光芒越发美丽清幽,飘飘荡荡的,如萤石夜光。唯恐它跑了,纪初桃放下床帐,又将祁炎也一同拉入榻中,两人一起缩在榻尾看纱帐内的萤光浮现。 夜朦胧而静谧,世界仿佛盈缩在方寸之间,唯有肩并着肩,膝抵着膝,静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感受到祁炎身形的僵硬,纪初桃总算将视线从飘飞的流萤身上挪开,侧首道:“你怎么这般硬?” 她并未意识到这话有何歧义,猝然对上祁炎幽暗的眼睛,心跳一紧,乱了节拍。 他没有看流萤,而是在看她,眸中蕴着沉沉光泽,似隐忍,又似放纵。 良久,祁炎微哑的嗓音传来:“没有脱靴。” 纪初桃这才想起,方才她怕流萤飞走,急忙将祁炎拉入榻中,放下床幔,却未来得及让他脱鞋。 她的视线下移,黑暗中看不真切,便直起身朝他的双脚摸索去,歉疚道:“穿着靴子一定很不舒服罢,快脱下来……” 不知碰到了哪儿,祁炎低哼一声,呼吸有些急。 纪初桃吓了一条,睁大眼道:“本宫弄疼你了么?” 没可能啊,她动作很轻的。 祁炎深吸一口气:“……不是。” 他没法向纯真无瑕的她解释:那里不是疼,却比疼更磨人。 呼吸沉浊,祁炎压抑着心底的燥热,可小小的空间内四处都是纪初桃温软的女儿香,根本无法平静。 纪初桃太干净了,亲个嘴都脸红不已,在她彻底信任和接受前,祁炎不想越过底线“欺负”她。 他绷紧一身肌肉,许久道:“臣先出去待会儿。” 纪初桃却是以为自己方才乱动,让祁炎反感了,忙起身拉住他道:“别走……” 谁料眼前漆黑看不见,被堆叠的被褥绊住了脚,朝前扑去。 祁炎几乎下意识伸手接住她,被她柔软的身躯带倒,双双倒在榻上,胸膛贴着胸膛,鼻尖抵着鼻尖。 男人的身躯很结实,纪初桃险些以为自己摔在了一块硬邦邦的热铁上。 两人扑倒时带起一阵风,纱帐鼓动,惊飞的萤火虫四下飞舞,幽绿的浅光掠过祁炎深邃的眼眸,也掠过纪初桃微微张开喘息的柔软唇瓣…… 纪初桃感到搭在腰上的那条手臂紧了紧,钳制似的。她莫名有些忐忑急促,男人滚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一触即燃,蔓延全身。 她仿佛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桎梏崩断的声音。 下一刻,姿势调转。 祁炎将她护在身下,眼中一片暗流汹涌,带着薄茧的手掌向上,与她十指紧扣。 第53章 忍耐 殿下知道要做…… 纱帐轻轻鼓动,黑暗中只能看清祁炎大致的轮廓,唯有流萤飞过的地方,方有一寸微光。 那萤光落在祁炎的眼中,掠过一抹沉而幽深的光泽。 纪初桃被他扣着手指,压在枕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坚硬的指骨和炙热的掌心。呼吸交叠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这样克制的静谧反而让人难以消受。 纪初桃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嗓子,咕咚一声,格外清晰。 祁炎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她没有感到一丝意外。也不知是因为视野看不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两唇接触的感觉格外灵敏,明明那么热,一点儿也不冷,她却控制不住微微战栗。 只是亲吻,又好像和以往不同,晕晕乎乎快要窒息。 她想让祁炎退开些,好喘口气,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甚为奇怪,零零碎碎断不成章。 吻得有些凶狠,祁炎的嗓子都哑得成了气音,短促问她:“殿下知道要做什么吗?” 梦里的零碎画面一闪而过,纱雾般朦胧,纪初桃轻轻喘息,下意识点点头…… 然后一愣,又更快地摇了摇头。 祁炎目力极佳,能夜中视物。他将纪初桃的反应看在眼里,抵着她的额头道:“殿下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本宫……” 纪初桃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脑中晕乎乎一片空白。她是帝姬,不用和寻常女子一样遵守那些礼教束缚,可以尽情享用世间一切欢愉,可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梦里的眼泪,让她对夫妻之事既懵懂好奇,又忐忑不安。 “……本宫不知道。”她脸颊烧得生疼,轻声说了实话。 祁炎一僵,感觉快要被这个小祖宗折腾死了,战场上挨刀子也不如这般磨人。 萤火虫停在了床头的纱帐上,萤光一闪一闪,纪初桃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不知过了许久,祁炎呼吸凌乱地在她唇上印了印,深吸一口气拥紧她,方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直身坐在榻头,曲起一条腿努力平复呼吸。 寝殿如此静谧,纪初桃无需点灯去看,也能猜到祁炎此时是多么狼狈。 被亲过的地方又热又麻,纪初桃抿了抿唇,一边懊恼自己方才说了“伤害”祁炎的话,一边坐起身来,循着他的方向望去。 祁炎屈腿,垂首坐在两尺远的地方,呼吸沉重。纪初桃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样子,不由愧疚道:“祁炎,你难受吗?” 轻柔关切的嗓音,像是微风拂过,反将心里的燥火吹得更旺了些。 “……嗯。”祁炎沉沉道。确实难受,忍得快要发狂。 听到回答,纪初桃歉意更甚,想要帮忙又不知该怎么做,跪坐倾身,低声问:“那……那怎么办?” 她一靠近,那股子撩人的女儿香便越发浓烈。 祁炎呼吸一窒,身形立刻绷紧,哑声道:“殿下别动!” 纪初桃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祁炎短促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做逾矩的举动,喑哑道:“殿下就在原处,莫要靠近。” 萤火虫似乎累了,光芒渐渐敛去,帐内墨一样的漆黑。 纪初桃看不清祁炎的神情,心中澎湃的热流也随着萤光渐渐平息,很小声很小声地“噢”了声,顿在空中的指尖轻轻蜷缩,终是垂了下来。 情绪交涌,像是诚心求知般问道:“祁炎,刚才……为何你想做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究竟有怎样的奥妙,纪初桃也不清楚。 如果是痛苦的,为何世间男女还会孜孜不倦地去尝试追求?可如果是欢愉的,为何梦中的自己又总是“难受”得落泪? 她问得赤诚,祁炎顿了片刻,也回答得坦率。 “因为喜欢。”他道。 纪初桃依旧不解,抬指点了点自己酥麻的唇瓣,举一反三:“先前父皇和皇后生了大姐和阿昭,和静妃生了二姐与三皇子,又和母妃生下我……那父皇,是喜欢这么多女子么?” 祁炎被她问得一愣,不禁哑然。 “不一样。”他沉稳道,“皇帝要顾及太多利益,并不在乎睡在身边的是谁。而臣想做这种事,只是因为……身边人是殿下。” 祁炎不是个擅长开解人的性子。他粗野而又直白,说出的话反而格外有信服力。 纪初桃有些明白了:这种事若是两情相悦,互敬互爱,便是欢愉;若是利益勾结,地位不对等,便是痛楚。 她与祁炎两情相悦,所以应是水到渠成,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想清楚这点,纪初桃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活得单纯,在感情方面无比迟钝,若无梦境的预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靠近祁炎,浑浑噩噩不知爱为何物。 所以,她告诉祁炎:“本宫其实有些情怯,不太会应付这些。去年和你对招拆招的那些招数,都是从二姐那儿学来的,可又学得不好,东施效颦般,让你看笑话……” 哪里是东施效颦?说是“青出于蓝”也毫不为过。 祁炎哑然反驳:无论烟火之下的红裙艳丽,还是花灯廊下的青涩亲吻,美艳与清纯的极致反差,最是撩人入骨。 纪初桃并不知祁炎心底翻起怎样的波澜,还在为祁炎的“生气远离”而忧心,微红着脸颊道:“本宫不会的那些,以后,你来教我。” 祁炎感觉体内压下去的躁动又有复燃的痕迹,并且愈演愈烈。 流萤扇了扇翅膀,微弱的幽光闪现。 衣料摩挲被褥的窸窣声,继而脸颊被大手轻轻抚过,黑暗中,祁炎低哑至极的嗓音传来,满是沉甸甸的无奈纵容。 他道:“殿下,别高估了臣的定力。” 纪初桃怔神,如灵光乍现,恍然明白了:祁炎远离她坐在一旁,并非是在“赌气”,而是怕控制不住真对她做了什么。 她不知男子的生理如何,只是看起来,比女子要“辛苦”更多。可祁炎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愿伤她丝毫—— 尽管他知道情窦初开的少女干净如白纸,若执意坚持,她多半也不会拒绝。 纪初桃心中一轻,又说不出地温暖,胀胀麻麻的,比泡了澡还要轻松舒坦。 正想着,祁炎依旧嘶哑的嗓音传来:“有水么?冷的。” 夜色中,纪初桃看不清他身子的变化,只当他渴了,便下意识答道:“案几上有凉茶。” 帐帘被掀开,惊扰了安静的萤火虫,祁炎翻身下榻,大步且准确地行至案几边,将凉茶端起一饮而尽。 豪放不羁的饮法,纪初桃能想象那颗男人味十足的喉结,必是也随之上下滚动。 她望着祁炎高大修长的身形轮廓,抱着双膝,将下颌抵在膝盖上静静欣赏。 一壶茶并不能消减祁炎的燥热,他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站了会儿,方回到榻边坐下,伸手揉了揉纪初桃柔软的发顶,沉声道:“睡吧。” “那你呢?”纪初桃问。 “臣守着殿下入睡。”祁炎道。 尽管他很想拥着纪初桃一同睡,但此刻身体的异样,显然不支持他这般做。 好在纪初桃没再问一些让他难以把持的话题,轻轻“唔”了声,便面对着他的方向侧躺,闭上了眼睛。 闹了这么久,她也累了,没多久便呼吸绵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那只流萤已不知去了何处,祁炎俯身,在她唇上极轻一吻,方□□而出,去冷静自己这具胀热到痛的躯体。 游荡许久,回到镇国侯府已过子时。 侯府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唯有两盏灯疲惫地燃烧,将人影拉得老长。 微凉的夜风拂来,祁炎顿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的佩剑。 玄色的剑穗微微飘荡,他侧首乜视身后墙角,冷冷道:“滚出来。” 不轻不重的字眼,却蓦地令人心生寒意。不多时,墙角后果然转出一道身影。 祁炎生平最讨厌这等见不得光的杂碎,拇指轻轻一拨,剑刃出鞘半寸,折射出清寒的光。 许是感受到了祁炎逼人的凌寒气势,那人忙出示手中令牌,拱手道:“祁将军,我家主子等候多时,还请移步小叙。” 纪因的人? 祁炎冷嗤:还真是阴魂不散。 西街勾栏瓦肆,灯火通宵达旦,穿过脂粉香浓郁的花阁楼,进了内院,一切喧嚣皆像是被屏却似的,显出一股诡谲的幽静来。 见到谋士领着祁炎进到内院,几名拭刀的死士缓缓起身,如豺狼环伺,盯着入侵者。 祁炎知道这座青楼乐坊是琅琊王纪因的产业,也是他们私下联络和部署任务的据点。推开门,优雅的琴音传来,一名紫衣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几后,执着酒盏听琴女抚奏。 祁炎皱眉:纪因竟敢在这个时候私离封地,擅自进京。 “当初本王被贬幽州,与老侯爷一见如故,彻夜饮酒长谈,从家事到国事,一一细数,无不扼腕。” 琅琊王纪因一副富贵闲人之态,徐徐道,“那时本王就知道,本王与祁老侯爷,才是同类人。” 祁炎摩挲着酒盏,却并未饮下,眸中是看透一切的锋利,道:“王爷冒险来见晚辈,应该不是为了叙旧吧?” 纪因一抚掌,赞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只是不知将军官复原职,重回朝堂,可还记得当年老侯爷因何而死?可还记得将军深陷囹圄时,纪妧是如何羞辱将军?” 原来是来试探他的“忠心”。 祁炎心中冷笑,不动声色道:“此等屈辱,晚辈当然记得。” 纪因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本王与将军惺惺相惜,意图清君侧,可惜生不逢时,屡屡败绩!而今愿为天子拼死再搏,还需请将军看在昔日之盟的份上,与本王勠力同心。” 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后半句才是重点。 祁炎倒想看看他意欲何为,便起身道:“不知王爷,想让晚辈如何?” “并非什么大事,听闻羽林军左郎将一职空缺,将军只需向朝廷举荐一个人。”纪因笑道,“虽然祁将军主司边塞军权,但举荐区区六品武官,对祁将军来说并非难事。” 乌云蔽月,京都城一夜风起。 目送祁炎离去,谋士从阴影中转出,躬身道:“王爷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给祁炎去做,是否太冒险了?据属下所知,这位将军近来和永宁长公主走得颇近,俨然不是‘虚情假意’能解释得通的了。” “他动了情,就有了软肋,未必不是好事。你以为按照纪妧的性子,得知祁家背地里的小动作后,还会安心让他娶三公主为妻?” 纪因徐徐一笑,以悠然笃定的语气道:“反贼就该与反贼同道,他既舍不下权势和仇恨,又想名正言顺娶敌人的妹妹为妻,便只有和本王合作,推翻纪妧的政权,将帝姬变成他的战利品。” 谋士道:“属下始终觉得祁炎并非王爷想象中那般好控制,只怕万一。” 纪因哂然:“权谋这张网,进来容易出去难。即便万一他萌生了背信之心,本王也可用永宁要挟,逼他就范。” 谋士恍然,拱手道:“王爷英明,属下自愧不如。” …… 镇国侯府中,祁炎屈腿坐在石栏上,以棉布拭剑。 目光扫过晃荡的玄色剑穗时,如坚冰暖化,目光在上面久久停留。 “左郎将虽只是六品,却担任着守卫皇城之责,你不会不知琅琊王打的什么主意,为何要应允?” 听到祁炎的计划,宋元白一副如遭雷劈的震惊神情。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也不会管祁炎和谁合作,但现在,祁炎明显对纪初桃动了情…… 若按照琅琊王的指示去做,必会间接伤害到三公主纪初桃。到那时,他们的感情还有未来么? “即便只是在利用琅琊王,你这盘棋也赌得太大了。” 尽管知道祁炎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宋元白依旧提醒道,“三公主知道此事么?将来你举荐的这个人随同琅琊王起事,即便你未直接参与,也是同谋,到那时三公主定是……” “话太多,聒噪。” 祁炎专心拭剑,淡淡道:“你以为,只有纪因擅埋棋子?” “什么意思?”宋元白一愣,随即讶然道,“该不会是,琅琊王以为掌控了你,但事实上……是你掌控了他罢?” 这也太可怕了些! 究竟要怎样的城府和能力,才可以将这么多条线玩转于股掌中? 祁炎却是回剑入鞘,皱眉打断宋元白的推测:“盂兰盆节还有几日?” “五天后,怎么了?”话题转得太快,宋元白有些跟不上祁炎的思路。 不知想到什么,祁炎嘴角弧度轻扬,心思俨然跑偏,吩咐道:“去将西街的天灯全买下来,盂兰盆会,我要带她去放天灯。” 宋元白亲眼目睹他的脸色如何由冷到暖,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噫,好酸! 第54章 天灯 我找到自己的信…… 中元节,盂兰盆会。 自纪妧辅国的八年来,为增国之自信,稳固民心,对各教风俗皆取包容之态,故而京都节日能博采众长,佛道共存,极其繁盛热闹。 祁炎提前好几日便约了纪初桃来逛盂兰盆节,时值戌时夜幕,马车走走停停,人潮拥挤,一路上有看不完的热闹。 到了约定的坊门前,纪初桃在侍婢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脚刚落地,便听见挽竹“咦”了一声:“殿下,那不是平阳乡君么?祁将军怎么和她在一起?” 纪初桃顺着挽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抱臂立在坊门下的祁炎,以及站在他对面的青衣贵女。 “平阳乡君?”纪初桃不太能认人,见的人那么多,不是每个都要放在心上的。 不过,她却觉得这位乡君的脸甚为熟悉。 挽竹小声提醒道:“殿下忘了?今年春祭躬桑,这位平阳乡君就总是往您和祁将军身边凑,晃荡了好几次,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挽竹怕伤主子的心,并未将话说得太直白,可看眼前之景,平阳乡君一副含羞带怯又故作矜持攀谈的模样,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在觊觎祁将军的美色! 想到此,挽竹愤愤不平,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一口。祁将军明明是三殿下的人,平阳乡君明知如此还撬殿下墙角,太不要脸了! 纪初桃拢袖站着,澄澈的眸中不见丝毫阴霾,满满盛着祁炎颀长高大的身影,定了定神,便朝二人走去。 …… 平阳乡君随家眷出来放灯祈福,远远地瞧见祁炎站在坊门下,正同几名近卫打扮的下属交代着什么。 庸碌来往的人群中,他一袭笔挺的黑色武袍,镂金护腕和墨玉腰带,仿若鹤立鸡群,英气逼人。 平阳乡君几乎立刻被他攫取了视线。 虽然躬桑那晚在溪水边,祁炎没有接受她的鼠灰斗篷,但平阳乡君心里的念头并未就此作罢。她想着,那时祁炎还是三公主的“侍臣”,怕三公主嫉妒,不敢接受别的女子的好意也实属正常。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恢复自由身,不必仰人鼻息、看三公主的脸色过活。既是如此,她此时前去搭话,祁炎应该就没理由拒绝了罢? 何况,她的家世样貌皆属上乘,若有机会更进一步,那于两家而言皆是再好不过的了! 思忖时,祁炎和下属说完了话,下属推着一车油布盖着的东西远去,而祁炎则独自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 平阳乡君立即寻了个理由避开护卫和嬷嬷,下车朝祁炎走去。 “好巧,在这里遇见将军。”平阳乡君莲步向前,装作偶遇的样子。 祁炎扫了她一眼,微微皱眉,眼睛带点不近人情的凉薄冷意,寻了个显眼的位置倚墙抱臂。 自始至终,连一句客套的回应也无。 平阳乡君有些受挫,又觉得祁炎冷淡的样子与旁人不同,格外吸引人。她又露出自认为完美的微笑来,邀请道:“将军也是来放水灯的么?我知道有个好去处,看灯最是方便,若将军不嫌弃,我带你前去。” 祁炎抬眸,幽黑一片,总算将视线落回搭讪的女子身上。 被他用那样深邃的眼睛注视,平阳乡君不自觉嗓子一紧,脸颊浮现一抹红晕。 然而下一刻,男人冷冽的嗓音传来,不耐道:“你谁?” 他竟是……压根就不记得自己了! 平阳乡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无比。长这么大,仗着样貌和家世,还从未有人敢用这样无视她,也从未有人敢用这种傲慢又冷漠的语气同她讲话! 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拂袖就走,可强烈的不甘却让她的双脚钉在原地。 她想告诉祁炎:他怕是一辈子,也遇不到像自己这般真心喜欢他的姑娘了! 然而还未张嘴,却见刚才还冷冰冰的祁将军忽的站直身子,像是看到什么极其美好的东西,眼中的寒霜融化,凉薄的唇线上扬,化作点点笑意爬上眉梢。 “来了?”他道,语气有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柔和。 平阳乡君呆了,她从未见过祁炎这般温和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 她咬牙,转身顺着祁炎笑望的方向望去,却在见到来人时面色一僵。 灯火下走过来的少女一袭杏粉夏衫,玲珑窈窕,嫣然秾丽,初见之下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天然娇艳,连头发丝和衣角都像是发着光似的耀眼。但这种美并不刺目张扬,反而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恬静矜贵的气息,那是帝王之家独有的风华气度。 平阳乡君自恃貌美,可她那脂粉敷就的妆容在纪初桃的天然绝色面前,就如泥石一般黯然失色。 她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又心虚着,方才搭讪的气势全没了,低声行礼道:“臣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纪初桃与祁炎交换了个带有笑意的眼神,方回首望着鼻尖冒汗的贵女,轻声道:“本宫今夜便衣出行,不必多礼。” 节中夜市人多,祁炎自然而然换了一边站立,将纪初桃护在道路里边,避免她被行人冲撞。 平阳乡君看在眼里,暗自绞紧了手指:为什么?!祁炎已经不是纪初桃的面首了,为何还要这般低声下气地护着她? 堂堂镇国侯世子,难道一点也不知羞耻么? 纪初桃眼眸通透,将平阳乡君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想了想,她笑道:“本宫有一件织霞衣,做工精细世间独有,是本宫的心爱之物。今夜见乡君容貌出众,不若将织霞衣赐予乡君,如何?” 平阳乡君骤然抬头,疑惑地看着纪初桃。 虽说帝姬心情好时,赏赐随行臣女一些珠宝锦缎以示喜爱也是常事,但她方才公然与帝姬曾经的男宠搭话被抓个现行,已是犯了禁忌,即便纪初桃再温吞好脾气,也不该于这种尴尬的时候行赏…… 平阳乡君摸不清纪初桃是何意思,便垂首婉拒道:“殿下心爱之物,臣女位卑人微,怎敢横刀夺爱?” 话刚落音,平阳乡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唰地褪个干净。 是啊,祁将军亦是三公主的“心爱之物”,即便她不要了,也轮不到自己去抢! 纪初桃嗓音轻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重话,平阳乡君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跳梁小丑般自取其辱,平阳乡君咬着唇匆匆行礼告退,几乎落荒而逃。 算她不笨。纪初桃舒了口气,转过头,对上祁炎蕴着深沉笑意的眼睛。 “笑甚?”她问。 祁炎依旧抱着双臂,俯身靠近些,低声道:“殿下好厉害,话中玄机,令人惭颜。” “这也值得夸奖,在你眼里,本宫是有多无用?”纪初桃有些不好意思,恼了他一眼,问道,“乡君方才,在和你聊什么?” 她永远都是优雅温柔的,干净通透,没有一丝难看的妒意,祁炎需很仔细,才能听出她隐藏在夜色中的、内敛的在意。 祁炎长眉一挑,故意朝纪初桃道:“她说,要带臣去看灯。”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 祁炎似是不满,将她堵在坊墙的阴影下,皱眉问道:“殿下不吃醋?” 纪初桃望着他,似是在帝姬的气度和现实之间挣扎了片刻,方轻轻颔首道:“其实有点儿,所以,你不要去看别的女子。” 祁炎破冰一笑,低而沉闷,有溺死人的温柔。满意地抚了抚纪初桃的脸颊,方松开她道:“没有别的女人,只有殿下。” 本宫知道的呀。纪初桃心说,也跟着笑了起来。 祁炎瞥了眼远处的霍谦等人,嫌纪初桃带来的侍卫碍事,便牵着她的手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繁华热闹的夜市,灯火通明,杂耍的艺人戴着粗犷的傩戏面具,对着火把喷出一口如雾的酒水,霎时火焰直窜天际,惹得围观之人惊呼不已。 祁炎的手掌温暖有力,火光镀在他的背影上,如山般沉稳高大。纪初桃被他牵着前行,眼里也落着暖光,发丝飞舞交缠,晕开甜蜜的笑意。 夜空深邃,她与他是人群中两尾逆流而上的鱼,五指紧扣,相依相伴。 她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子能如祁炎这般,给足她年少的欢喜与安全感了。 中元节,地官赦罪,礼佛之人会在城池中放水灯,让那小小的莲花灯将思念带给逝去的先人。而若是信道,则会燃放天灯,让天灯将祝福带给天上的神明。 京都城房舍众多,为防火患,官府不许百姓在城中燃放天灯,祁炎便带着纪初桃上了一艘提前准备好的小船。 船夫应是祁炎麾下的亲卫,见祁炎牵着纪初桃上船,恭敬地道了声:“少将军。” 便老实地去船尾撑船了,并未打扰二人相处。 苍穹如黛,舟楫破水,满河的莲灯便也随着涟漪起伏飘荡,恍若星河流淌。 小船便在一路莲灯星火的陪伴下,顺流而下,朝京都城郊的旷野缓缓漂去。 纪初桃坐在船头甲板上,见祁炎从船舱中取了纸糊的天灯和笔墨等物出来,便好奇道:“我听闻民间百姓会将心愿写在天灯上,天灯飞得越高越远,心愿便越能实现,是真的么?” 船头一沉,祁炎在纪初桃身边坐下,将笔墨递给她:“殿下试试。” 纪初桃道:“你不写么?” “我不信天,只信自己。”祁炎道,语气中带着初见时的疏狂意气,格外迷人。 他吹燃火折,点燃天灯,热气将灯胀得鼓鼓囊囊的,仿佛随时会脱手飞去。 祁炎的脸上镀着火光,没有去看灯上写了什么字,而是侧首凝视着兴冲冲落笔的少女,温声问道:“殿下写了什么心愿?” 纪初桃落下最后一笔,眺望岸边火树银花,灯火灿然,深吸一口气道:“祁炎,你看这大好河山,繁华秀丽如斯,怎不令人心驰神往?出了宫,认识了你,我才真正意识到一个帝姬的责任,明白父皇和大姐拼了命也要守护的江山,究竟是什么……” 天灯将纪初桃的脸颊映得明丽万分,她道:“今夜天灯三愿,一愿山河永寿,盛世太平;二愿家人平安,无病无灾,三愿……” 顿了顿,她脸颊飞红,看着祁炎轻而认真地补上:“三愿有情人朝朝暮暮,终成眷属。” 水波浩渺,月映莲灯,祁炎心尖蓦地一颤,手掌一松,刚写好的天灯晃晃荡荡升起,飞向天际。 “真的飞起来了!”纪初桃将手搭在眉间,极力仰望,弯眸笑道,“祁炎你看,好高啊——” 祁炎哪里还有心思看灯,抬手撑着下颌,满心满眼都是她无忧明媚的笑颜。 流萤飘飞,夏虫鸣唱,纪初桃并未发现岸边旷野里蹲了几十条祁家军的身影。 与此同时,其中放风的下属眼睛一亮,指着河心飞起的那盏天灯道:“宋副将你看!少将军点灯了!” 早在几日前,祁炎便命宋元白将一整条街的天灯都买下了,提前用推车运送到空旷之处,只为今日此时的惊喜。 陷入感情中的男人还真是可怕,竟无师自通般,想出这等空前绝后的妙招。 宋元白已经能想象,百千盏纸灯从旷野升腾飞起的时候,船上的两人会是如何情深似海、如胶似漆了。 不由忍住酸意,拍了拍满衣兜的瓜子壳,站起身手搭凉棚,而后吩咐身后的几十名下属:“去,一起点灯!给咱们殿下造一片灯海!” 河中,小船静谧,水波粼粼。 祁炎曲起一条腿,眸色深沉如墨,凝望着他放在心尖上的少女道:“殿下想守护,现在的大殷?” 纪初桃将视线从天际收回,有些诧异于祁炎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 “当然想。即便能力有限,但我始终是长公主呀!”纪初桃看不透祁炎深不可测的眼波,只笑道,“我希望有朝一日,长姐的治理能得到天下人认可尊崇,希望这个国家再无战乱饿殍,也希望君臣之间没有猜忌嫌隙,功臣有赏,百姓有归,得一个真正的盛世太平。” 她用温软的话语,说着盛世太平的宏愿,那样柔弱,又那样伟大。 祁炎嗓子几番滚动,眸中似有墨色流淌,半戏谑半认真,扬着锋利墨黑的眉问她:“若是臣欺骗过殿下呢?” “你?怎么会?”纪初桃仗着梦境的预示,扑哧一声道,“就算所有人背叛本宫,也不可能是你。” 云开见月,有温柔的光洒了下来。 “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便全天下都辱你骂你,他也会义无反顾的相信你?” 十六岁那年,祖父弥留之际的话犹在耳畔。只是此时想起,心中却再无怨怼不平。 “孩子,你心中没有信仰啊。” “不,我找到自己的信仰了。” 祁炎低喃,而后一手撑着甲板,一手轻轻按住纪初桃细滑的后颈,将她的头压得微微前倾。 他俯身侧首,闭上眼睫,在纪初桃惊讶却包容的目光中,带着沉甸甸的爱意捕捉了少女的唇,吻住了他此生的“信仰”。 由浅入深,辗转热烈。 几乎同一时刻。 旷野星垂,流萤飞舞,先是几盏、几十盏,继而成百上千的天灯自岸边飞起,升腾,晃晃荡荡点缀在黑蓝的夜空中,散成一片光的海洋。 第55章 宫乱 需要爹去提亲吗…… 一吻毕,水波潋滟,目光涟涟。 千百盏纸灯飘飞在夜空中,如星辰,似星火,倒映在流水中,与月华、河灯交相辉映,汇聚成一条橙黄温暖的光河。 这么多盏灯同时燃放,瑰丽而神秘,如若不是恰巧集体祈愿,便只有可能是某人特意安排。 纪初桃还未来得及平息急促的呼吸,看到满河倒映的天灯,不由仰首惊喜道:“你让人放的灯?” 她和祁炎放的那一盏,都不知道飘去何方了。 祁炎眸中情-欲未散,伸手揽住纪初桃,将她的脑袋强势地按在自己肩上,问道:“好看么?” 这便是默认了。 “好看!”纪初桃抵着祁炎宽阔硬实的肩,怕他因为自己帝姬的身份而刻意铺张劳累,便笑了笑,“祁炎,即便你不费心做这些,能和你在一起,本宫就很开心了。” 祁炎身上落着一层温暖的光,将她揽得更紧。 他忆起被送去公主府伊始,纪初桃问他是否愿意做家臣,那时他说:“那要看殿下,能给臣什么好处?” 其实祁炎想要的很简单,抛却那“天生反骨”“寇贼之后”的打压与猜忌,得一份真正值得生死相托的信任。 而他一直渴望的东西,纪初桃掏心掏肺地给了他。这种最赤诚的欢愉和信任,足以抚平所有的暴戾和不甘。 想到此,祁炎屈腿坐在船头,道:“臣生性贪婪,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份温吞浅薄的感情,若能让殿下刻骨铭心,爱得更深些,便是倾尽所有又何妨。” 祁炎素来不信鬼神之力,今夜却甘愿为她燃灯千盏,渡厄纳福。而她许下的那些愿望,无论社稷、纪家或是爱情,他都会一一为她实现。 哪怕不择手段,披荆斩棘。 一夜尽兴而归,从船上下来时,宋元白和侍从已在岸边等候多时。 “祁炎,有点事儿。” 大概觉得扰人雅兴太不厚道,宋元白抹了抹鼻尖,朝纪初桃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来,这才附在祁炎耳边几番低语。 纪初桃只隐约听到了一句“那边的人来了”,猜想祁炎应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处理,便温声道:“你去忙罢,本宫的车马就在坊门前,走几步就到了。” 说这话时,她心口滚烫,唇上仍残留着酥麻的感觉。还好岸边灯火昏暗,可以遮掩她过于绯红的脸颊。 祁炎面容冷峻英挺,只有望向纪初桃的时候才稍稍柔软些,伸手极其自然地将纪初桃鬓角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低声道:“我去买些宵食,再送殿下回府。” 纪初桃的安危,他从不假借他人之手,定要亲自护着。 好在宋元白等侍卫很自觉地背过身去,目不斜视。纪初桃抿唇微笑,压抑不住心底的雀跃,轻轻点了点头。 祁炎去买宵食的时候,一旁守卫的宋元白瞄了纪初桃几眼,忽而笑道:“殿下要做好准备。”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纪初桃疑惑:“什么准备?” “自然是做好被祁炎纠缠一生的准备。” 夜风清凉,天灯寥落,宋元白曲肘枕在脑后,靠着岸边的垂丝柳树道:“祁家男人皆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认定了一个人便至死不休。而祁炎比他祖辈更甚,又狠又专情,即便将来殿下后悔,也甩不掉啦!” “狠”和“专情”二词从祁炎多年的好友兼下属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震撼。 回忆与祁炎的种种,梦里梦外皆是天定良缘。纪初桃扑哧一笑,反问道:“本宫为何要后悔?” 她说得坦率认真,宋元白反倒一愣,拿不准她对祁炎的计划知晓多少。眼睛一转,打了个哈哈道:“也是!殿下与祁炎情比金坚,是臣多虑了!” 正说着,祁炎提着几个油纸包归来,见宋元白与纪初桃相谈甚欢,长眉一皱,冷冷瞥了宋某人一眼:“在聊什么?” 宋元白立即退避三舍,嘻嘻笑道:“正说你痴情专一,乃祖传的绝世好男儿呢!” 祁炎狐疑地眯了眯眼。纪初桃立即拉了拉他的袖子,弯眸笑道:“的确如此。” 祁炎这才神色缓和些,将新鲜出炉的糕点递给纪初桃。 二人并肩穿过准备收摊的夜市,朝坊门前走去。 走了几丈远,纪初桃心下一动,忽的停住脚步,拉出藏在衣领中的骨哨,置于唇间吹出两声轻扬的曲调:“呜——呜!” 就像是在唤她心爱的将军:“祁——炎!” 祁炎竟是听懂了这声俏皮的呼唤,亦顿足,带着纵容和偏爱的轻笑回首,认真地凝视她。 风扬起他夜一样漆黑的衣袍,凌寒却又温柔。他说过,只要听到她吹响骨哨,虽千里亦会奔她而来。 唇一松,骨哨重新落回襦裙抹胸上的锁骨处。 想起宋元白方才的那番话,纪初桃由衷一笑,悄悄告诉祁炎:“得一良人举案齐眉,本宫从不后悔。” 祁炎不知她为何表露心迹,喉结一动,眼神明显晦暗了不少,染着浅浅的笑意。 街上尚有零散的摊贩散客,他却轻而坚决地握住了纪初桃的手,低低“嗯”了声,在她耳畔道:“臣也是。” 夜空中还隐约可见两三盏天灯,两人的影子肩比着肩,被晃荡的灯火拉得老长。 …… 丑时已过,祁炎处理完暗处的事回府,却见偏厅的灯盏还亮着。 他爹祁胜又对着母亲的画像,长吁短叹,垂泪涟涟。 祖父被招安入朝的那年,祁胜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没读过什么书,一朝从反贼匪寇之子变成了朝中新贵,脱下粗布衣裳换上绸缎锦衣,也掩不住满身愚钝粗糙之气,一度沦为京都笑柄。 可是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父亲,竟喜欢上了名动京都的大美人——他的母亲。那时先帝正用得着祁家,一道旨意赐婚,将祁家的泥腿子与出身书香门第的大美人绑在了一起。 都道鲜花插在牛粪上,揭开盖头的那晚,祁胜看到的,是新婚妻子满脸愤恨又悲戚的泪水。 祁夫人艳冠京都,又颇有才气,不甘心嫁给这样一个粗鄙之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祁胜冷脸相待。直至生下祁炎,她便将毕生的精力花在培养儿子上。 祁炎知道,母亲不遗余力地教导自己识文断字、通读经史,是不想让他成为像祁胜那样胸无点墨的粗人。可即便如此,祁胜对妻子的爱依旧卑微深沉,像是傻到没有自尊,不知疲倦和疼痛。 那些年少时不懂的情-爱偏执,在遇见纪初桃后,一切都懂了。 祁炎调转脚步,朝偏厅行去。 听到脚步声,祁胜扭头擦了擦眼泪,方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与亡妻有着五分相像、却比自己还高上些许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儿子心思深,朝堂或军中的那些事,他并不懂。 祁炎已经许久没有认真瞧过母亲的画像了,记忆中那张优雅冷傲的美人脸似乎已变得模糊斑驳。 适逢中元,他便取了线香跪拜,将奴仆备好的瓜果等物奉上。 “炎儿,你娘不爱吃酸!”蓦地一只粗糙的大手伸来,取走了果盘中的葡萄,换上熟透的蜜瓜。 见祁炎怔愣,祁胜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你会不会觉得爹啰嗦?” 他“唉”了声,显出几分落寞来:“你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我啰嗦,说话既不风雅又不好听,听得她耳朵难受。” “不会。”祁炎道。 他爹就是这样,没文化,一根筋,从来不关心儿子打了多少仗、受了多少伤,亦或是在谋划什么危险而又张狂的行动……他愚钝如斯,却偏偏清楚地记得亡妻每一个细微的喜好。 或许是渐渐开始理解父亲的偏执,祁炎今夜难得想多说两句。 “以前儿子心中总是不平衡:凭什么将士们在外面出生入死血洒疆场,而有的人却可以歌舞升平享尽人间太平富贵,直到动情后方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温柔耀眼的人,值得用生命去追寻守护。” 他望着母亲端美清冷的画像,徐徐道:“爹,儿子喜欢上了一个人。” 祁胜有些讶异,他还以为儿子和他母亲一样,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谁呢。 祁胜“唔”了声,小心地问:“需要爹去提亲吗?” 重点并不在于“谁去提亲”这等末节之上。 “如若娶她,必是刀山火海。朝中明争暗斗,此消彼长,我不能舍下权势,是怕将来护不住她。” 祁炎默了会儿,继而道:“所以,我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替她剪除一切后顾之忧。置之死地,方能搏一线生机。” 哪怕用尽手段和谋算,也要踏平坎坷阻挠,娶她为妻。 祁胜愣愣站着,半晌没有回应。 祁炎本就不指望他爹能给出什么支持或是建议,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炉,哑然道:“就这样。”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苍混的嗓音传来:“炎儿……” 祁胜讷讷的,望着儿子高大挺拔的背影道:“爹没用,帮不了你什么,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是炎儿,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去做罢,自你娘大去,爹已无牵无挂了。” 祁炎微顿,随即目光更坚定清寒了些,沉沉道:“儿子明白。” …… 公主府,寝殿烛火晦暗。 纪初桃做了一个梦。梦里旷野星垂,无数天灯如同萤火照亮夜空。 但下一刻,那些天灯都中邪般烧了起来,如流星般拖着长长的火光坠落。她身处的地方由旷野变成了宫墙,宫殿在燃烧,树木在燃烧,她的视线亦是一片灼热的猩红。 外头一片喧闹,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焦急地唤着大姐和二姐的名字。 继而寝殿被人大力踹开,刺目的红光中,只见一条漆黑可怖的身影逆光而站,手中长戟上滴着浓稠殷红的鲜血,朝她裂开一个狰狞的笑来: “宫中清君侧,有些乱。卑职奉命前来保护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要乱跑,当心误伤。” 那人说着“保护”二字,纪初桃却只感到了恶心和恐慌。 她转身就跑,跑得肺腑都要炸裂,耳畔尽是冷风呼啸和烈火燃烧的哔剥声。 “三公主在这!别让她跑了!”有人在身后大喊。 纪初桃慌不择路,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熟悉的画面,一场危机,梦境似乎和以前的零碎片段衔接上了。 然而她还未看清作乱之人的身份,还未等到她的英雄出现,就被人强行唤醒。 “殿下,殿下!” 天刚蒙蒙亮,拂铃披衣坐在榻前,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低声道:“殿下做噩梦了么?一直在唤大殿下和祁将军的名字。” 头昏脑涨,纪初桃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可心里那股慌乱却并未随着梦醒而消失。 她不敢拿大姐和皇帝的性命冒险,喘息片刻,索性掀开被子坐起,吩咐道:“更衣,本宫要进宫。” 第57章 温泉 祁炎行不行,没…… 去宫里的辇车上,纪初桃闭目沉思,试着将前前后后梦中的片段捋清楚。 梦中作乱之人虽看不太清脸,但从他的盔甲和长戟来看,应是禁军中的某个武将。禁军有多个分支,譬如龙武军、神武军、羽林军,服饰大同小异,梦里慌乱一瞥,看不清具体是哪支队伍。 那凶徒武将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且纪初桃逃跑时月寒如霜,地上尚有薄薄的积雪,由此可知这场宫变应是发生在未来某年的冬季。 动乱之时,祁炎出手救下了她,并以此立下大功,得以娶她为妻,但大姐、二姐却生死不明,并未在后续的梦中出现…… 从宫乱到祁炎娶她为妻,中间有很长一段记忆空白,似是被人刻意抹去。 纪初桃想得头疼,辇车却进了宫门,停了下来。 刚下早朝的时辰,长信宫中内侍捧着厚厚的奏章来往不断,空气中弥漫着淡而苦涩的药香味。 “禁军?”纪妧面有疲色,以玉碾推压按摩太阳穴,徐徐问道,“你何时关心起皇城守卫的动向了?” 纪初桃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只有她一人验证过虚实,旁人并不知晓,说出来谁会信呢? 到底要怎么办? 事关姐弟性命安危,纪初桃实在顾不得许多,挣扎片刻,索性一咬牙道:“不瞒大皇姐,我近来总是做些零碎的怪梦,若不加以干预,梦中不好的事情便会应验。” 譬如琅琊王被贬回封地,祁炎被打压入狱;又譬如除夕宴上那场阴谋,刀锋直指大姐纪妧…… 纪妧的脸色沉静如常,看不出相信与否:“所以,你梦到了和禁军有关的、不好的事?” 纪初桃凝重颔首,抿着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道:“我梦见了未来冬日有场宫变,作乱之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看样子……应是禁军中的某支禁卫头目。” 纪妧推拿太阳穴的手一顿,睁开眼,眸色明显清冷下来。 她是个聪慧之人,稍加思索,便知道妹妹近一年来的反常举动从何而来了,挑起上挑的细眉道:“所以去年你笃定祁炎无罪,不顾一切也要救他,也是因为梦?还有主动提出为本宫分忧,接连操办几场宫宴,化解危机,亦是因为梦?” 竟猜得相差无几,纪初桃垂下眼,无言辩驳。 纪妧若有所思:“你还梦见了什么?” 纪初桃张了张唇,复又摇首道:“暂且这些。” 梦里她虽获救了,但两个姐姐的安危却未有着落。一场宫变何其凶险?即便没有性命之忧也必是伤筋动骨,所以,纪初桃必须让大姐重视起来。 而大姐性子谨慎狠绝,对祁炎并未完全放下心防,纪初桃便没有提及自己会和他成亲之事,以免姐姐多想。 空气中萦绕的药香味更浓烈了些。 思量许久,纪妧手中的玉碾又不急不缓地在太阳穴上滚动起来。她像是听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似笑非笑道:“禁军统领项宽是本宫的人,有他在,出不了差错。永宁,你精神太紧张了,回头该让太医给你瞧瞧。” 未料纪妧这般反应,纪初桃有些急了,蹙眉道:“大皇姐,我……” “深宫之中,最忌巫蛊之术和怪力乱神之事,何况你还是帝姬,一言一行都会影响整个朝局的军心。以后这种话不管你自己相信与否,都不该和别人说。” 纪妧告诫的话语,将纪初桃想要劝说的话全堵回了腹中。 又有内侍搬了新的奏折过来,纪妧便对纪初桃道:“承平的体寒咳疾之症又犯了,过几日她要去行宫汤池养病,你也一起去罢,就当是放松放松。” 纪初桃始终提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于旁人看来,为了一个噩梦兴师动众,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何况大姐那样位置的人,更是要顾虑良多。 见纪妧忙着看奏章,纪初桃叹了声,忍不住关心道:“大皇姐又劳神过度了么?若得空,也一起去行宫泡泡温泉,对身子大有裨益。” 她闻到了药香,故而猜测纪妧身子不太好。 天家凉薄,纪妧也只有在纪初桃身上才能感受到些许“家人”的温度。有时候,她真羡慕妹妹的单纯率真,可以尽情笑尽情爱,活成所有人都喜欢的模样。 纪妧淡淡道:“本宫去了,用不着等到你梦里的冬日,三天内必将有乱。” 纪初桃便不再劝解,心事重重地行了礼,便退出长信殿。 待纪初桃走后,纪妧将目光从奏折后抬起,望着妹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秋女史向前跪坐研墨,低声道:“殿下,三公主方才所言,您真的全然不信么?” 纪妧搁下文书,问道:“永宁近来与祁家小子交心?” 秋女史道:“据霍侍卫所见,三公主时常与祁将军私会,恐是情深意笃。” “情深意笃?”纪妧笑了声。 莫非是永宁在祁炎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又困于对他的情义不好当面点破,所以才借梦境之由来给自己提醒? 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永宁向来不擅长说谎,方才听她说那些梦时,神色不像是假的…… 难道世间真有这般诡谲之事?即便有,为何又偏偏降临在永宁头上? 纪妧沉吟片刻,吩咐秋女史:“去告诉项宽,查一查禁军四卫中有无异常。或是近期的职衔变迁、人员变动,也一并查清上报。” 不管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 …… 回到府后,纪初桃仍心神不宁,总想着做些什么防患于未然才好。 好在她主持躬桑礼和琼林宴的时候积累了些人脉,虽大多是文臣士子,但朝中各派盘根错节互相牵扯,再加上她帝姬的身份,打听禁军那边的动静也并非难事。只是要做到不惊扰任何人,便要多花些心思人力。 不知宫变发生在哪年冬天,纪初桃只能做好今年就会应验的最坏打算。既然大姐对梦中之事存疑,那便只能她自己出手,放几条线出去暗中查访。 安排好一切,纪姝那边也送了口信过来,说要待她一起去行宫休憩。 皇家行宫建于京都北郊飞霞山上,风景绮丽且有地热,先昭穆帝便命工部在此兴建楼阁殿宇,凿了几片汤池。 纪姝一入秋便犯旧疾,身寒体虚,太医建议她多泡温泉活络血脉,此番得纪妧提示,便将纪初桃也一并带来了。 马车行驶了大半天才到达行宫,因要住上小半月,带了不少行礼。宫婢们忙着收拾临时寝殿,纪初桃便拿着早备好的几味珍贵药材,去纪姝的住处寻她。 这里几乎每座寝殿都自带了天然的汤池,纪初桃拿着药进了凤鸣池,只见素纱轻舞,水雾缭绕,隐约可见好一幅活-色-生香的场面! 汤池边供人休憩的贵妃榻上,纪姝轻解罗裳,乌发拨至一旁垂下,几乎露出整块莹白的后背,而质子李烈则正用手掌搓匀嫩肤的玫瑰露,给她揉捏按摩。 两人间那种似有还无的缠绵气氛,令纪初桃轻呼一声,下意识挡住眼睛要走。 “站住。”纪姝懒洋洋撑起身,示意李烈退下,这才朝纪初桃招招手道,“跑什么?没见过似的。” 说着,她推开李烈,拍了拍自个儿身边腾出的位置:“过来坐。” 纪初桃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指,将药盒交给一旁的宫婢,嘱咐莫要被水汽浸坏了,这才走过去,在纪姝身边坐下。 她看了眼远处守着的异族质子,好奇道:“二姐前一阵不是还在生质子的气么,现在和好了?” 纪姝将垂下的衣裳拉起,裹住过于起伏妙曼的身形,哼道:“两国新仇旧恨那么多,何曾真正好过?只是和他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及时行乐罢了。” 纪初桃皱眉:“二姐又说忌讳话了。” 纪姝总是将“死”啊、“大限”啊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没遮没拦的,仿佛早就看淡了生死,随时准备抽身离去。 可是,纪初桃不想任何一个姐姐离她而去。几经动荡,她身边就只剩这么三个亲人了。 “我指的不是死别,他是大漠的雄鹰,迟早是要飞回北燕去的。” 纪姝懒懒裹紧衣裳时,纪初桃还是瞧见了她背上的伤痕,有箭伤,也有一些一条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浅浅白痕,那都是她和亲八年间,北燕赐予她的伤害与痛楚。 没人知道二姐在北燕那八年究竟经历了什么,除了李烈,亦无人心疼。世人瞧见的只是她光鲜亮丽的外表,和放诞风流的行径。 纪初桃将目光收回,唯恐勾起纪姝的伤心事,便转而道:“我来找二姐,是有一件正事商议。” “好生奇怪!你来找我这个不正经的人,谈正事?”纪姝轻咳两声,接过侍从奉上的茶汤抿了一小口,方道,“说说看。” 纪初桃将禁军可能有包藏祸心的猜测告诉了纪姝,有了纪妧的前车之鉴,这次纪初桃并未挑明是梦中梦到的。 毕竟纪姝人脉极广,有她帮忙,胜算便更多一分。 纪姝听后轻轻一笑,眯着眼半真半假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管宫里的事,自从上次有人送了个‘赝品’过来,最后的那点情分也都折腾没了。何况,你身边有个现成的武将不用,倒来求我这个俗人。” 武将……祁炎么? 这些天忙着留意禁军那边的动向,都忘了和祁炎见面。 见纪初桃出神,纪姝忽的倾身,在她耳畔道:“左右来了温泉汤池,不妨试试看,那档子事儿在水里时最是舒服。” 纪初桃迟钝了片刻。 反应过来二姐说的“在水里”是指什么,纪初桃浑身一热,脸比泡了半个时辰的温泉还要红。 纪姝有种捉弄成功的得意,媚眼如丝,笑得颠倒众生:“你这反应,莫不是还未开荤?那你看中的男人,也太不行了。” 祁炎行不行,没人比纪初桃更清楚! 更可恶的是,她脑中不自觉想起了祁炎亲她时的种种画面,不由越发羞恼无奈:“明明是说正经事,二姐又捉弄人!” 纪姝歪在榻上,看着妹妹匆忙遁逃,笑得颠倒众生。 纪初桃直到回到自己的汤池殿中,扑入绣榻上,被纪姝调笑后绯红的脸颊才渐渐平息下来。 之前完全不懂情爱,听了这些话倒也没什么。而今情窦初开,吻过那么些次,再听二姐的话便全都有了朦胧的画面,那道禁忌之门仿佛被打开了一道神秘的缝隙,引人遐思。 “殿下,汤池泉水备好了,您可要沐浴更衣?”挽竹的声音响起。 “唔……就来。”纪初桃埋在榻中,含混瓮声道。 汤池氤氲着奶白的水汽,垂纱轻舞,四周摆着落地的花枝烛台,橙黄的暖光穿透水雾,如瑶池仙境。 纪初桃穿着清透单薄的里衣坐在池边,伸手拨了拨温热的泉水,忍不住想:“在水里……真的很舒服么?” 回过神来自己在想什么,纪初桃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拍了拍脸颊道:纪初桃,你矜持一点!祁炎是正经人,你怎么能这般肖想他! 正努力定神间,忽闻窗外传来笃笃的轻响。 纪初桃几乎瞬间竖起耳朵,迟疑起身,在窗扇纸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侧颜,沉沉唤道:“殿下。” 像是做梦似的,纪初桃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趁着侍婢还没来,她赤脚小跑过去,猛地拉开了窗扇…… 竹映雕窗,一袭夜行衣的冷峻武将撑着窗台跃进殿中,带起的疾风撩动纪初桃的发丝。 轻纱里衣鼓动,扬起的衣袖还未落下,她便被拥入一个染着夜色清寒的宽阔怀抱中。 眼中的惊愕散去,欣喜的碎光荡满瞳仁,纪初桃长长呼了一口气,心被填得满满的,仰首环住祁炎矫健的腰肢,喟叹道:“为何每次本宫想你时,你都能出现呢!” 第57章 洗浴 你……你怎么下…… 祁炎沉闷的笑声自头顶传来:“殿下在想我什么?” 纪初桃轻轻哼了声,当然不会说出自己在想“水里舒不舒服”这样羞人的问题。她从祁炎怀中挣开,谨慎地关紧所有的门窗,小声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还以为会有半个多月见不到祁炎,未料刚到行宫就见上了,不由既惊喜又紧张。 话说回来,祁炎这人还是这般胆大不羁,连行宫也敢暗闯,何况,外面四周都有守卫巡逻呢! 温软离怀,祁炎有些意犹未尽:“近来要在卧龙门校场点兵演练,得知二位长公主莅临行宫沐浴,便加派下属在山下巡视,顺道来看看殿下。” 纪初桃扑哧轻笑,坐在锦绣堆成的软榻上看他:“校场离行宫二十多里路呢,你这‘顺道’也太远了些。” 祁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没有反驳。 此时汤池水汽氤氲,烛火如金粉洒落,能悄悄看一眼她澄澈无忧笑颜,这奔波几十里的夜路也就值了。 烛火的倒影揉碎在汤池中,一片粼粼的水波荡漾,水雾染上了火光的暖意,软榻上纪初桃披散着柔软丰厚的长发,只穿了轻薄的纯白里衣,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那枚小小的骨哨,肩臂处隐约可见暖玉般的肉-色。 她仰首而笑,眼中蕴着内敛矜贵的愉悦。明明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秾丽脸庞,却偏偏有着如此纯粹干净的眼睛,见之动情。 纪初桃坐在榻上,只是静静地看着祁炎,就觉得十分满足。 但祁炎似乎不这么想。 还未回神,便觉阴影落下。祁炎俯身抚了抚她滑嫩的脸颊,继而指腹下移,落在她柔软娇艳的唇上,轻而坚决地抬起她的下颌。 他靠近了些许,遮挡住了眼前的光,使得纪初桃满眼都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哑声道:“让我吻一吻你。” 纪初桃微窘。亲就亲了,怎么还要说出来? 她闭上眼睛,睫毛微颤,感受到潮热的气息拂过唇上。 “殿下!”笃笃刺耳敲门声传来,惊破屋内的旖旎。 纪初桃慌忙推开祁炎,便见挽竹的影子映在门扉上,疑惑道:“这门怎的关上了……殿下,您在里边么?” 纪初桃左右四顾,将祁炎推至垂着帷幔的红漆柱子后藏好,低声嘱咐道:“你快藏好,莫要出声。” 她起身欲走,却被男人一把拉住腕子。 祁炎的眸色晦暗幽沉,好整以暇地看着如小鹿般忐忑的她,问道:“殿下为何这般害怕别人撞见?我说过,殿下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他的我会解决。” 纪初桃解释道:“若是让旁人知道你来了这儿,别的不说,二姐定要捉弄生事!” 怕祁炎觉得委屈,事急从权,纪初桃踮起脚尖,在祁炎折剑般的薄唇上飞快一啄,温声道:“不要多想,马上就好。” 如花瓣般的芳泽印在自己唇上,轻而温软,带着少女特有的淡香。祁炎微微睁大眼,手一松,那点不悦瞬间偃旗息鼓。 果真是,好哄得紧。 “殿下?”挽竹还在敲门,朝闻声而来的拂铃道,“拂铃你快来呀!大事不妙,殿下定是泡久了昏过去……” 纪初桃适时拉开了殿门。 “……了?”挽竹捧着干爽的衣物,眨巴眨巴眼,将最后一个字吐出。 “方才在榻上睡着了。”纪初桃不太自然地撒谎,又竭力稳住气息,一副镇定如常的模样,“何事?” 挽竹并未起疑,“噢”了声福礼道:“您要衣裳已经备好了,奴婢给您送过来,服侍您沐浴更衣。” 说罢,她欲进殿,却蓦地听见纪初桃道:“别!” 挽竹吓了一跳,迈进门槛的脚又飞快缩了回来。 纪初桃清了清嗓子,眼睛往帷幔鼓动的柱子后瞥了眼,不动声色道:“将衣裳放下罢,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挽竹与拂铃对视一眼,便将装有衣物的托盘搁在地上,嘱咐道:“那奴婢就在外头候着,殿下切莫泡得太久,感觉头晕了就要马上出来,否则容易昏过去的。” 纪初桃弯腰拿上叠放整齐的衣物,道了声“本宫知晓”,便重新关上了殿门。 挽竹险些被殿门夹住鼻子,愣愣站了会儿,哭丧着脸道:“拂铃,殿下是不是厌倦我啦?不知何时开始,殿下隔三差五就要一个人呆着,也不让我服侍,明明曾经与我形影不离的!” 又唉声叹气,揪下廊下的一朵花道:“唉,‘色衰而爱弛’,大抵就是如此!” 拂铃没理会自顾自怜的“失宠”宫婢。她身手好,甚是敏觉,将耳朵贴在殿门上片刻,许是猜出了些许端倪,柳眉一皱,复又退开几步。 挽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啦?连你也怪怪的。” 拂铃默了会儿,低声道:“挽竹,若是你发现殿下做了一些有违礼数,且会让大公主不悦的事,该如何置之?” 挽竹满脸写着“你傻呀”几个大字,道:“我侍奉的人是三殿下,又非大公主,当然是殿下开心最重要啦!何况殿下那么好,她想做的事定是天下最好的事,何须阻拦?” 脑子越单纯的人,说出来的话反而精辟。闻言,拂铃也就释然了,微笑道:“你说得对。” “去哪儿?不是要守在殿外么?”见拂铃提灯朝阶前行去,挽竹忙道,“万一殿下传唤,我们又没听见,岂非该死?” 拂铃看了紧闭的大门一眼:“放心,殿下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你。去庭前守着罢,莫让闲人靠近!” 殿内,纪初桃背靠着门扉,小小松了口气。 她将衣裳搁在案几上,着急去找还躲着的祁炎。然而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奔过去一瞧,柱子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祁炎的身影? 找遍墙角,祁炎亦是不在。 “走……走了么?”纪初桃怔在原地,雀跃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她闷闷地想:该不会是因为冷落他而生气了罢?她还有好多话想要和他说呢。 正失神间,熟悉的轻笑声自房梁上传来。 纪初桃眼睛倏地明亮,抬起头,见黑影如惊鸿落下。祁炎蹲身落地稳住身形,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不给反应的时间,纪初桃已被拉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若来得是守卫,柱子后怎藏得住大活人?”祁炎的嗓音沉沉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强势宣告,“就躲这一次。往后,我便要光明正大地与殿下琴瑟和鸣。” 纪初桃的心生了翅膀似的,又从谷底飞向天际。她紧紧地回抱住祁炎,故意埋在他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开心到发烫的脸,细声道:“还未成亲呢,说什么‘琴瑟和鸣’,也不怕让人笑话!” 祁炎瞳仁深沉,意味深长道:“很快了。” “什么‘很快了’?”纪初桃道。 祁炎却是岔开了话题,看了眼热气弥漫的汤池,问她:“要沐浴?” 纪初桃点了点头:“原是要的,但你来了……” 话未说完,祁炎已抄起她的膝弯,轻松将打横抱起。 纪初桃下意识低呼一声,想起殿外还有侍婢,又咬住唇,水汪汪的杏眸望着祁炎的下颌,低声道:“你做什么。” “我来了,就服侍殿下入浴。” 祁炎接上她上一句话。 纪初桃笑起来,才不信他会真的老老实实服侍自己沐浴,便蹬了蹬腿道:“你先放我下来,本宫自己来。若弄湿你的衣裳可没得换,要湿着回去了!” 温泉的水需要慢慢适应,祁炎便依言将她放在池边的玉阶上。 纪初桃坐在池边,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尖去试探汤池的水温。淡白的水雾蒸腾,她的足尖是如白玉般透着淡淡的粉,脚踝纤细,一截匀称的小腿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祁炎看在眼里,喉结微动,眸色幽暗起来。 适应了水温,纪初桃便缓缓滑下汤池。水不深,才到胸口下,有祁炎在,纪初桃到底没好意思褪衣,轻薄的素纱衣料如月光般在水波中晕散开来,清水芙蓉,夭夭绽放。 微凉的肌肤触碰到滚烫的热水,纪初桃打了个小小的哆嗦,回过身去,去见岸边的祁炎慢斯条理地解了护腕和腰带,将外袍鞋袜整齐置于一旁,只穿着纯白的里衣…… 衣裳下,尽是蓄势待发的矫健肌肉。 “你脱衣裳作甚?”纪初桃想,该不会是要一同沐浴罢? 这可受不住!而且行宫殿外随时都有人会来,也不是时候呀! 祁炎挽着袖口,露出一截有力的小臂,望着池中吸足水分般娇艳的小美人,低沉道:“臣给殿下濯发。” 只是洗头发么? 倒也不是不行。 纪初桃只迟疑了须臾,便软声道:“好罢。” 说罢,她飞快地扭过头。甚至,心底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 她在水中歪歪扭扭地行走,身体被水托着、束缚着,走得不是很顺畅,加之水雾很大,看不清水中状况,不留神被水底的石阶绊了一跤。 “小心。”祁炎单手扶住她,手掌圈着她浸湿的小臂,感到软玉般细滑。 纪初桃坐在水中供人休息的石阶上,见祁炎没动静,便回首指挥道:“旁边托盘中有玉勺,打湿头发,再抹上香液。” 祁炎方收回恣意欣赏的视线,循着纪初桃所指望去,只见托盘上林林总总摆了玉勺、篦子、梳子、香液、头油等物件十余件,还有许多瓶瓶罐罐都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他依言取了玉勺,一手拢起纪初桃如绸缎般黑亮的长发,一手执着玉勺舀水,仔细浸湿每一寸发丝,再用配了药材的香液揉搓干净。 纪初桃坐在水中,脸颊飞红,不仅是因为热水泡的,更是因为祁炎在她耳后和发间揉搓的大手。 和宫婢们服侍时大不相同,男人的指骨甚是硬朗,抓在发间格外分明,力道不重,却给人酥麻之感。 纪初桃抿着绯红的唇,没忍住低低哼了声。 那过于软媚的声音一出口,纪初桃便羞得恨不得一头钻进水里藏起来。 祁炎喉结一紧,深吸一口气,停了动作问:“弄疼殿下了?” 纪初桃于水中抱着双膝,只觉呼吸越来越热,头垂得更低了些,晕乎乎道:“没、没有……你可以洗快些。” 这样慢腾腾地抓着,简直磨人。 祁炎“嗯”了声,总算依依不舍地舀水,替她洗去头发上的香液。 泡了这么久,纪初桃脸越来越红了,水没在胸口,呼吸也随着一荡一荡,让人难以消受。 她张开唇,呼吸急促了些许,终是忍不住似的,腾得从水中站了起来,呼道:“有……有点儿闷。” 披着一层温柔的光,出浴的少女衣裳紧紧裹着妙曼玲珑的身躯,黑发如妖垂下,有着集世间美好于一身的明艳鲜妍。 祁炎浑身一紧,热度从心脏直冲四肢百骸,又往下汇聚。他眸色黑得如同一汪深潭,映着沉沉的光。 离开温泉水的包裹,微凉的空气渐渐降下身上的热度。纪初桃还未喘几口气,便听见身后一阵扑腾的入水声。 回身一看,杏眸瞪得老大,望着涉水而来的高大男人道:“你……你怎么下来了?” 第59章 留痕 本宫这是起疹子…… 温泉水雾缭绕,祁炎两步就走到了纪初桃的身边。 水中浮力不好把控重心,他却如履平地,走得沉稳而又端正。 拨开水汽望去,只见祁炎的身姿挺拔而高,温泉的水才浸没他的腰部,纯白的亵服被打湿,腰腹硬朗的线条清晰可见。 “你……你怎么下来了?”纪初桃睁着湿润的眼睛,莫名嗓子发紧。 祁炎的眸色那么幽深晦暗,若说他只是想下来沐个浴,纪初桃是断不相信的。 不知怎么吻到一起的,纪初桃像是汤池中起伏的一叶小舟,若非被祁炎搂紧腰肢,她怕是早如煮熟的面条滑入水中。祁炎大概是将玉勺也一并拿来池中了,在水下碍事地硌着她……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温泉热还是祁炎的身子热。 “头发还未洗……洗完。”她急促道,几乎站不住脚。只亲了一会儿,便不能呼吸。 祁炎暂且放开她,气息匀长道:“不耽误。” 还未等纪初桃喘两口气,男人便将她用力按入怀中,深吸一口气,灼热的气息拂过耳畔,问她:“能吻一吻别处吗?” 嗓音轻哑暗沉,不知餍足。 如此奇怪的问题,纪初桃怎么好意思回答? 只得将额头抵在他的心口,埋得更深些,白皙纤细的手指都快将祁炎的衣襟揪烂。 男人让她抬起头来,沉沉地凝望她道:“殿下若不拒绝,臣是会得寸进尺的。” 在温泉中泡了这么久,又热又闷,浑身的力气都随着水波涣散,纪初桃呼吸都喘不赢,何来力气拒绝? 她张了张绯色的唇,却只发出一声绵软含糊的低哼。大约觉得难堪,她垂下湿润成缕的纤长眼睫,自暴自弃地搂住了祁炎的脖颈,借着他的力度维持在水中的平衡。 她不知这样的姿势,于眼前人看来有多危险。 祁炎的心跳蓦地加快,绷紧肌肉,身子硬得仿若热铁。 汤池水声清透,荡开的涟漪揉碎了满池烛火的暖光。夜晚,温柔肆意的风拂过晶莹细腻的白雪,梅花飘落,在雪色上留下几片星点的红。 纵容祁炎索吻的结果,便是纪初桃泡温泉泡到神志不清,昏了过去。 挽竹说不能在汤池中呆太久,果真是有道理的。 醒来时已躺在汤池边的软榻上,身上裹了张干爽的毯子。 而始作俑者正坐在榻边,将手搁在她的额上试探温度,那张俊脸残存些许隐忍未褪的欲,比平日更为深邃迷人。 纪初桃视线下移,看到自己连指尖都泡得红红的,合理怀疑是不是放张饼,都能给立刻烙熟了。 二姐就是骗人的,水里一点也不舒服,连身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热得喘不过气来。 见到她醒了,祁炎这才松开紧拧的眉头,身上还挂着湿淋淋的水汽,俯身道:“殿下昏过去了。” 纪初桃又羞又恼,无力地瞪了他一眼。这种滑稽又难为情的事,就不必再提醒一遍了! “本宫昏……睡过去了多久?”纪初桃嗓音细细的,欲盖弥彰。 “约莫半盏茶。”祁炎说着,忽而低低笑出声来,“殿下怎的这般娇弱?” 除了互通心意的那一次,纪初桃鲜少看他笑得这般开怀,连桀骜的眉眼都藏满了愉悦。 尽管他并无奚落之意,纪初桃还是羞红了脸,作势掀开毯子坐起,佯嗔道:“你还说呢!这是犯上懂不懂?” 话一落音,她扭头瞥见了一旁搁置的落地铜镜,登时愣住,雪腮通红,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半湿的轻纱里衣身为清透,只见镜中自己从颈侧到锁骨散落了不少星星点点的痕迹,再低头看了看抹胸处,里头更不用说了。 未料泡个温泉还泡出这么些东西,纪初桃暗自一惊,“呀”了声道:“本宫这是起疹子了,还是桃花癣?” 可现在已过了桃花的季节,怎还会如此? 正想着,一张毯子裹下,严严实实遮住了纪初桃的身子。她抬首,从镜中看到祁炎拥着她,嗓音低沉又无奈:“殿下若不想再晕一次,便少撩拨些。” 真是倒打一耙,纪初桃蹙眉不服道:“本宫何处撩拨?” 还未说完,她想起来什么:身上的红痕,她似乎在二姐纪姝颈侧也看到过…… 不由捂着颈侧回首,惊道:“你……你方才弄的?” 祁炎眸色深沉,甚是无辜:“我给过殿下拒绝的机会。” 他现在私下时,连“臣”也很少自称了。纪初桃拿他没办法,第一次尝到了甜蜜的苦恼:“你让本宫如何见人?” 祁炎从身后拥住她:“我给殿下揉揉。” 纪初桃轻轻挡下祁炎的手,严肃拒绝:“这是揉得掉的么?别哄本宫,这会儿又不怕被撩拨?” 祁炎在她的耳畔闷声低笑起来。他的三殿下学聪明了,不那么好骗了。 不由将她拥得更紧些,纪初桃又有些发热起来。 “下次不能如此了,要克制。”纪初桃挣了挣身子,正色道。 只是她现在眼尾艳红,嗓音掐出水般的娇软,像是被人狠狠欺负过似的,一点威慑力也无。 “这很难。”祁炎说的实话。 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干净而又明艳,怎么可能克制自己不爱她、亲近她? 纪初桃想的却是:祁炎每次都这般凶猛,该不会是喜欢她的皮囊更甚于她这个人罢? 虽然亲吻时,自己也很愉悦舒服,刺激得心脏都要蹦跳出来……但,还是有些小担心,便索性问了出来。 祁炎听到她一本正经地问这个,一愣,而后顺手取了干净的棉巾,一缕缕替她擦干发丝,低沉道:“情难自制,我想把最好的给殿下。殿下喜欢我的身子,我就将身子给殿下,殿下想要我的心,我便把心送出。” 若是旁人说这些话,纪初桃定是觉得甚为腻歪造作。 可不知为何从祁炎那折剑般的薄唇中自然吐露,却别有一股令人信服的赤诚可靠,只有甜,没有腻。 “合着怎么都是本宫的错了?”纪初桃抿唇一笑,按捺住心底的丝丝甜意,转过身不让她看到自己过于红润的脸颊。 落地烛台上,蜡泪淌下,凝成一行玉色的痕迹。 祁炎换了条棉帕,将她最后一缕头发的水分吸干,安静且深沉而凝望了她片刻,道:“臣要走了。” “这么快?”纪初桃讶异。 而后反应过来:祁炎在汤池殿中藏了小半个时辰,已是不早了。 又轻声问:“这些日子,你还会再来么?” 祁炎望着她温柔而灵动的眼睛,险些就要心软应允。可是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为了能扫清障碍娶她为妻,他必须沉下心演完这最后一场戏。 今夜偷见她一面,便能踏一路清霜向前。 祁炎道:“尚有军务要处理,殿下于行宫好好休憩。” 这便是来不了了。纪初桃有些小失落,但并未表现出来,轻轻“嗯”了声,弯起眼睛道:“那,你也要注意休憩,勿要劳累。” 祁炎心中一片柔暖,抬手抚了抚纪初桃水润蓬松的发顶,而后起身捡起之前褪下的外袍和鞋袜,就着湿透的里衣一件件穿好。 “你衣裳还湿着呢,本宫叫人给你寻套新的罢。”纪初桃忍不住道,有些心疼他。 虽说现在才刚入秋,但山间夜风已是微凉,穿着湿透的里衣策马赶路,又冷又不舒服。 “不必,臣身子热,凉些正好能冷静。”祁炎利落扣好腰带和护腕,并未点名自己真正需要冷静的是何处。 看他穿衣是种享受,当黑色的外袍裹住蓄势待发的身形,那种令人燥热的强悍野性便化作夜一般的清冷凌寒,笔挺利落,无坚不摧。 只有纪初桃知道,那袭冷硬的暗色武袍下,包裹着满腔怎样炙热的心肠。 自从上次噩梦过后,纪初桃有太多话想对他说,不由唤道:“祁炎!” 祁炎回身看她,纪初桃却又说不出口了。 她笑了笑,一句“没什么”还未说出口,便见祁炎大步走来。 他俯身捞起纪初桃柔软的身子,不管不顾地,在她唇上狠狠一吻,短促道:“很快了,等我。” 纪初桃还想明白那句“快了”是何意,祁炎已掀开窗扇,撑着跃出。 她怔愣片刻,匆匆奔去窗边一看:巡逻的守卫恰巧交接换班,而廊下灯影摇曳,夜色如墨,早已不见祁炎的身影。 夜风微凉,纪初桃撑在窗台上托腮许久,将方才未说出口的话咽回腹中。 那些怪力乱神之事,连姐姐们都不信,又何必说出来分祁炎的心?既是知道他未来会来救驾,不如顺应自然。 何况做得越多越危险,若是刻意让祁炎去部署什么,反而易惊动大姐和皇弟,误会他另有图谋。 如此,不如顺应自然。待她陪二姐休养半个月,再回京都时,禁军那边查探的消息也该有眉目了。 两刻钟后,挽竹端着一堆药瓶从廊下行过,交给守在行宫寝殿外的拂铃查验。 自从之前公主府的“春-药”事件后,纪初桃便留了个心眼,凡所用之药皆要查验过方能呈用。 拂铃取了银针等物,皱眉道:“殿下受伤了么?” “倒也不是受伤,只是身上莫名起了很多红痕,颈侧和胸脯处尤其多,说可能是不适应温泉水,刺激了些。往年也常泡汤池,怎的只有今年出问题?” 挽竹喋喋不休,倒豆子似的道,“殿下不让传唤太医,我只好自己去取了药。我本来想拿消炎止肿的药,殿下却说要活血散瘀的,那你说怪不怪?” 拂铃听了,大概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将验好的药膏还给挽竹,拂铃肃然告诫她:“药没问题,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勿要乱说。还有,给殿下选的衣裳严实些,别让人瞧见!” “知道啦!”挽竹吐吐舌头,拿药走了。 …… 纪初桃皮肤嫩,即便用了最好的药,身上的痕迹也过了三四日才彻底消去。 行宫除了有温泉,还开辟了不少楼阁飞殿、花苑池沼,近有满山红叶,远有云雾缭绕,每日游玩消遣,不觉时光飞逝。 第十二日,行宫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纪初桃闻讯赶到主殿,见到正在上座品茶的纪妧,眼睛一亮道:“大皇姐,你怎的来了?” 纪妧看着天真亮丽的妹妹,眸中划过一抹复杂。 她眉间清冷未散,只是下意识放轻了嗓音,朝纪初桃道:“永宁,过来。” 纪初桃自然看出了纪妧的冷郁和疲色,靠近时稍加思索,轻声试探道:“大皇姐,可是宫中出什么事了?” 纪妧搁下茶盏,看了身侧的秋女史一眼。 秋女史会意,向前一步道:“回三殿下,您出发去行宫那日,突然有谏臣揭发工部尚书刘俭贪墨敛财之罪,以次充好,致使皇陵入口坍塌,死伤十数人。而据大殿下所知,刘俭虽爱小便宜,但工程修缮大事绝无胆量作假,何况还是涉及天家龙脉的皇陵建造。” 皇陵坍塌乃是诛杀大罪,虽说工部并无太大政权,但毕竟工部尚书刘俭是大姐的人,若罪名坐实,则大姐要折一棋子不说,还会动摇在她朝中的威信。 难怪大姐会面有疲色。 “然后呢?”纪初桃蹙眉道。 工部出事,她因来了行宫而并不知晓。 秋女史交握双手于身前,躬身继而道:“在彻底查明真相前,大殿下将刘尚书羁押在了刑部底层死牢中,且看守全部换成了自己人。” 刑部亦是大姐的地盘,底层死牢有重兵看守,比当初祁炎待的那个牢房更密不透风,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看似羁押,实则是大姐在保护刘俭。 所以,这有何不对? “可昨夜,守卫发现刘尚书死在了狱中。”秋女史垂首,用古井无波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且,是他杀。” 死……死了?! 纪初桃简直不敢相信:“何人能在大皇姐的眼皮下杀人?” 秋女史却有所顾忌似的,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纪初桃嗅到了反常的气息,令她有些难安:大姐亲自来行宫找她,莫不是这事儿与她牵扯上了关系?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纪妧淡淡道:“全天下,只有一人无须本宫提防。而昨夜,就有一人利用本宫的这份信任畅通无阻,去死牢见了刘俭,之后,刘俭便死了。” 说到此,纪妧轻扬优雅的唇线,望着纪初桃沉静道:“那人是拿着你的令牌,打着你的旗号,永宁。” 第59章 内贼 纪初桃却有种说…… 纪初桃府上常备两种令牌。 一是普通的进出府牌,做为侍从日常采办及支取银钱时的凭证;二是密造的公主令,见之如她亲临,于公主府乃至皇宫皆有一定权利,且制造工艺独特,绝无可能仿造。 公主令只有两块,一块在祁炎那儿,一块搁在自己寝殿床头的暗格中。能进出刑部死牢的,只可能是她的公主令。 大姐深沉聪慧,当知纪初桃绝不可能、亦无理由背叛她,何况还是用这般明显愚钝的方式,去她的地盘杀人。 既如此,纪初桃也便不费心辩解什么了,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恢复镇定道:“大皇姐既来了行宫,不妨泡泡汤池驱寒。至于刘俭之死,七日之内,我必给皇姐一个交代!” 纪妧今日来此,只是想知道妹妹如何处理这桩棘手悬案。望着妹妹告退的背影,眸中的沉郁渐渐散去,勾起一个淡而莫测的笑来。 一年前还只会撒娇、诸事不问的小少女,如今也有独当一面的勇气了。 …… 纪初桃步履匆忙地回到自己房中,朝正在整理案几的宫婢道:“本宫的令牌可有带来?” 见她面色凝重,挽竹停了手中的活计,答道:“令牌一直在暗格中,未曾带来,殿下忘了么?” 纪初桃心里的不祥之兆越发浓重。 如果不是有人动了她寝殿的令牌,便有可能是祁炎那儿出了问题……不,不可能。 第二种揣测只冒了个头,就被纪初桃狠狠掐灭。祁炎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最清楚,断不可能冒用她的名号行不义之事。 祁炎是连坠崖都要将她护在怀里的人,如何舍得伤害作践她? 纪初桃蹙眉,吩咐挽竹道:“收拾东西,即刻回城……” 想到什么,纪初桃眸色一动,唤道:“等等!” 她上下打量着挽竹,直到将小宫婢看得莫不着头脑,方眯着眼睛低声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快!” “咹?”挽竹嘴巴张得大大的,表情十分滑稽。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上。 纪初桃绾上双髻,做小宫婢打扮,与穿着华贵宫裳的挽竹大眼瞪小眼。 挽竹不自在地扶了扶髻上的珠钗,苦着脸道:“殿下,您这是为何?” “嘘!你声音与本宫不同,尽量少出声!”纪初桃瞪她,又将她的面纱蒙上,低声道,“若有侍卫询问面纱之事,你便说‘本宫近来起疹,不能吹风’,直至归府,别露出破绽。” 挽竹蒙着面纱,身形倒也和纪初桃有几分相像,眨眨眼点头。 纪初桃于是尽量低着头,掀开车帘下车,在宫婢队伍末端垂首站立,而后不动声色地后退转身…… 侍从皆忙着搬运箱箧行李,没人留意一个“小宫女”的离去。 行宫山下的枫林小道上,拂铃已备好另一辆不起眼的简朴马车,等候多时。 纪初桃弯腰钻上马车,放下车帘道:“去卧龙门校场。” 在回府之前,纪初桃还有一事需向祁炎确认。 可这个节骨眼上,若大张旗鼓前去校场见祁炎,难免会给他添麻烦,所以她只能让挽竹顶替自己引开众人视线,自己则易装偷偷前往。 马车颠簸,摇散纪初桃满腹心事。 而与此同时,行宫中。 纪妧湿漉漉地从汤池中走出,脸颊湿红,给她过于清冷威严的面容添了几分颜色。她张开双臂,任由宫婢给她裹上夜色的织金大袖衫,闭目朝进殿来的女官道:“永宁回去了?” 秋女史道:“回大殿下,三公主的车马队已启程。” 纪妧:“有无中途去别的地方,或是见别的人?” “并未。”秋女史回答,“听闻三殿下身体不适,一直在车中,并未中途下来。” 纪妧睁开眼,吩咐道:“让霍谦看紧永宁。” “来了行宫还不安生,操劳这操劳那的,阿妧,你这又是何苦?”身后,纪姝趴在软榻上慵懒笑着,有气无力道,“放心罢,即便你不吩咐,也会有人保护好她。” …… 另一边,纪初桃的马车还未到校场门口,就被人拦截下来。 马匹受惊嘶鸣,纪初桃从车窗中探出脑袋,便见几个兵卒模样的汉子按着兵刃,沉声喝道:“军营重地,擅闯者死!速速退回!” 拂铃勒紧缰绳,解释道:“劳烦军爷禀告祁将军,永宁长公主求见。” “永宁长公主在几十里地外的行宫,怎会出现在此?”那兵卒打量着纪初桃的妆扮和马车,见之简朴,便怀疑道,“还这副寒酸模样?” 大概是动静有点大,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传来:“什么事?” 纪初桃眼睛一亮,朝穿着银铠而来的小将颔首:“宋副将!” “咳!”见到宫婢打扮的纪初桃,宋元白忙丢了手中吃了一半的梨子,抱拳道,“臣镇国军副将宋元白,叩见永宁长公主殿下!” 还真是三公主来了啊?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几名兵卒,脸色顿时变得好看极了。他们愣了会儿,才想起齐刷刷跪拜,抱拳行礼。 纪初桃忍笑,下了车道:“不知者无罪,都起来罢。本宫此番便衣而来,是有要事要同你们祁将军商议,还请带本宫去见他,勿要声张。” 见她谈吐优雅温柔,那几名士兵都松了口气。大概是想将功补过,他们都热络地移开路障,引纪初桃入校场。 偌大的校场喊声震天,尘土飞扬。上万名军士分为好几块,随着令旗手和鼓声的指示,有条不紊地进行骑射、刀戟等方面的训练,列队齐整,无一松懈,足以见得军纪严明。 纪初桃在最前头的擂台上见到了祁炎,他正在训练几名校尉的身手。 旌旗猎猎,一袭黑甲的祁炎挺拔如松,双手负在身后,游刃有余地躲开校尉刺来的长枪,抬腿一击……他甚至不用出手,粗而结实的红缨长枪便在他的长腿下断裂成两截,木屑乱飞。 纪初桃忍不住拍手赞叹。 祁炎听到了动静,转身望来时,眼里的凌厉瞬间凝固,化作墨一般的深沉。 “祁将军,找您的。”那几名士卒在祁炎站得标直,如同鸡崽子般听话。 纪初桃朝祁炎微微一笑,祁炎的眸色动了动,冷冷朝士卒道:“下去,继续训练。” 又看向娇俏可人的“小宫婢”,喉结滚动道:“请殿下移步。” 军营里的祁炎真是冷硬又凌厉,气场强大,寒气逼人。 即便是帝姬之尊的纪初桃,此时在他面前也低了一个头似的。她让拂铃留在远处,自己则捏着袖子,垂首跟着祁炎而去。 进了营帐,光线昏暗,祁炎忽的停了脚步。 纪初桃来不及收脚,额头磕在了祁炎的甲胄上,登时捂着痛处闷哼一声。 来不及开口,祁炎已转身将她拽入怀中,紧紧抵住,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想我了?”他挑着刀锋般墨黑的眉问,深沉的笑意划开在眉梢,有着与方才校场上截然不同的轻快柔软。 在外,他始终是一把锋利凌寒的剑。唯独在纪初桃面前,才会心甘情愿收敛爪牙。 纪初桃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唇上的酥麻微痛却让她暂且忘却了心中的烦忧,轻轻颔首:“有点儿。” 祁炎将她拥得更紧了。 纪初桃险些闷着,胸口被他的黑甲硌得慌,便伸手软软推了推,蹙眉小声道:“战甲好硬!” 祁炎这才松开她,引着她在营帐中唯一的坐床上坐下,解释道:“军中不卸甲,殿下多担待。” 他的床亦是硬硬的,只垫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纪初桃坐着,往祁炎的腰间瞥了眼,还未想好如何开口,便听见祁炎问道:“有话说?” 什么都瞒不过他,纪初桃索性不拐外抹角了,直言道:“祁炎,本宫之前给你的令牌呢?” 祁炎搬了个小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明知故问:“什么令牌?” 纪初桃生怕他拿不出令牌,或是丢了,前倾身子着急道:“就是本宫让你做家臣时,为了方便你在府中通行……” 话还未说完,便见祁炎拉开床头带锁的抽屉,将一枚金玉制成的公主令取出。 纪初桃反应过来,舒一口气,无奈嗔道:“你又耍弄本宫了!” 她连生气的模样也这般温软好看。祁炎撑着太阳穴,将公主令晃了晃,又攥入手中,“殿下相送的信物,臣自当要贴身携带。” 纪初桃顾不得计较那令牌是否“信物”,侧首道:“这令牌一直在你身边?” “当然。”睹物思人,令牌的棱角都快被他摸平了。 “可曾遗失过,或是交给别的什么人过?” “不曾。殿下的东西,怎会轻易交予他人?” 顿了顿,祁炎抬眸道:“殿下如此在意这令牌,是有何不对么?” 纪初桃明显轻松了不少,摇了摇头,彻底放下心来。 之前她还担心是有人拿了祁炎的令牌作乱,唯恐查到什么牵连到他头上。如今看来,工部刘俭之死与祁炎并无任何关系,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既如此,她便可以放手去查了。 “本宫要回府了,你……”纪初桃抿了抿过分红润的唇,轻声道,“你要注意休息,勿要太劳累。” 说完连她自己都别扭。这话怎的像是新婚妻子小别丈夫似的? 祁炎拉住她的腕子,掌心滚烫,问她:“就走?” 纪初桃看到了他眸中熟悉的暗色,脸一热。军营不比殿宇,可没有大门遮挡,纪初桃脸皮薄,怕他像在行宫汤池时那样…… 只好心一横,故技重施,俯身在他唇上一啄,哄道:“乖,祁炎。” 纪初桃发现,祁炎很喜欢掌控别人,即便在感情中他亦是占据主动的地位。可一旦事情超过掌控范围,譬如被纪初桃反攻撩拨…… 他便会陷入短暂的怔神,变得格外脸薄安静。 于是,在三公主“商谈”完要事走后,祁小将军独自在后溪泡了两刻钟的冷水。 待体内被撩拨起的燥热平息,祁炎方睁眼,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汽上岸,拾起衣裳裹上。 “来人。”再开口时,他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冽沉静。 两名暗卫闪出,垂首听令。 回想起方才纪初桃询问令牌时的反常神色,祁炎眉头微皱。 他扣好玄铁护腕,转身吩咐下属:“去查查三公主府上,或是宫中近来发生了何事,不管所涉事情大小,即刻回来复命。” 回到公主府后,纪初桃在床头暗格中找到了自己的另一枚令牌。 虽说令牌还在,但所缀穗子却是略微散乱,与平时的工整不同,纪初桃一眼就知令牌被人动用过了。 “殿下,府中人员并无变动。”前去清点侍从、府臣的拂铃躬身,低声禀告道。 没有逃跑的、失踪的,便是凶手取了令牌作乱后,又继续留在了府中。 这算什么?示威么? 既是对方如此肆无忌惮,纪初桃也就不怕打草惊蛇了。沉吟片刻,她道:“先将所有侍从聚集在前庭,不许乱动。再去宫中向项宽借用禁军二十人,搜查府中所有房间。” 一个时辰后,禁军将一大箱搜来的可疑之物呈给了纪初桃,又押上来一个唯唯诺诺的内侍,禀告道:“殿下,抓到此人正要跳窗逃遁!属下等在他床榻下搜出了一把匕首和半瓶毒-药,请殿下查验!” 纪初桃起身,拧眉看着那个内侍,质问道:“你为何会有这些东西?” 禁军亦是喝道:“快说!” 还未动刑,内侍已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道:“是奴冒用殿下令牌,毒杀了刘尚书!奴有罪,辱没殿下名声,请殿下赐死奴!” 他竟是都招了。这样一个说话都发抖的小内侍,怎有这般胆量和通天的本事? 纪初桃诧异道:“你为何要杀工部尚书?” “因为……” 内侍战战兢兢,伏地道:“因为刘俭贪墨敛财,以次充好,致使皇陵入口坍塌,压死的工匠中间……就有奴的亲兄弟!” 听起来合情合理,可纪初桃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 她深吸一口气,汲取刘俭死于牢中的教训,命令禁卫:“他是重要疑犯,带下去严加看管,非本宫亲至,任何人不得靠近或是提审他。” 又示意拂铃道:“去查清他所说的兄弟是否属实,再验一验那毒,是否与刘尚书所服一致。” “是。”拂铃取了证物,下去安排。 没多久,拂铃归来,附耳道:“殿下,查过了,没有错。” 不对,还是不对。 纪初桃以手撑着额头,思绪飞快运转:如果真是这内侍做的,为何不销毁证据,而要藏在自己床下?如果有逃亡之心,为何在她远在行宫时不跑,而要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翻窗? 还有,他招供得太顺畅了。 顺畅得,就像是在替谁掩盖罪行一般。 如果他有同伙,究竟是谁在策划这一切呢?以小内侍绝对屈服的态度来看,背后那人必定比他地位更高、更有智谋。 想到什么,纪初桃的视线落在那口装满了可疑之物的箱子上。 她上前仔细翻看了一番,搜来的有香囊手帕,密信、禁书或是赌契之类,甚至是有从厨房顺来的糕点,及偷拿的银烛台等物。 纪初桃问:“这些都是从谁的房中搜出的?” 纪初桃温和大度,管教下人不如宫中严苛,于是府中不少侍从钻了空隙。 拂铃小心看了眼纪初桃的面色,答道:“几乎每个宫人都有一两件。” 纪初桃:“每个人都搜出了东西?” 拂铃翻看记录,确认了一番,“除了晏府令,人人都藏了些不妥之物。” 纪初桃一怔:“晏行没有藏任何癖好之物?” 拂铃答道:“晏府令的房中很干净,除了必需的东西,未曾发现别的。” 见纪初桃不语,拂铃不解道:“殿下,有何不对么?” 纪初桃久久不曾回神,一个不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若有所思道:“你先下去,本宫要静一静。” 与此同时,校场营帐中。 听了暗卫呈报的消息,祁炎眸色一寒。 他之前并未戳破那条漏网之鱼,是因为他不在乎纪妧或是别人的生死仇恨,可如今牵连误伤了纪初桃,便姑息不得了。 半晌,他道:“你去我书房一趟,书架下数第三层中的锦盒中有把纸扇并一卷案宗,你去取出,亲自送往永宁长公主手中。” 暗卫领命,又问:“少将军可要给三殿下捎话?” “不必。”祁炎道。 第60章 破局 让我陪陪你,嗯…… 崇政殿。 褚珩仔细扫了眼批阅好的奏章,方归还座上天子,清冽道:“陛下圣裁,定夺的这些人并无不妥。” “那就这样安排罢。”纪昭长舒一口气的样子,又道,“褚爱卿,听闻今年的状元郎孟荪在文华殿任职?朕甚为欣赏他的才气,还望褚爱卿多多提携。” 褚珩神色不变,道了声“臣领旨”,便拱手退下。 走出崇政殿时,刚巧与一迎面而来的大宫女打了个照面。 宫女朝着褚珩福了福礼,便入了崇政殿。 天子处理政务的地方,一般只留宦官服侍,而不用宫女,但此女却颇为特别。 褚珩望着大宫女的背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永宁长公主府。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晏行穿过中庭和游廊,过了照壁,便见纪初桃独自坐在寝殿前的秋千椅上,间色长裙的飘带自秋千椅上垂下,明丽如画。 晏行还未说话,便见宫婢拂铃上前,请示纪初桃道:“殿下,那内侍的姊妹已被缉拿入府,等候您的处置。” 纪初桃停住秋千椅,问道:“他还是不肯说出幕后主使么?” 拂铃摇了摇头:“未曾。” 纪初桃叹了声,显出头疼的样子:“他已犯了株连之罪,却还不说实话。既如此,便当面杖责他的家人姊妹,什么时候开口说实话了,便什么时候停下。” 拂铃领命退下,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晏行却皱起了眉头。 有那么一瞬间,晏行仿佛在纪初桃身上看到了纪妧的影子。那个亲善天真的小帝姬,不知何时开始,也沾染了上位者的杀伐之气。 隔壁庭院很快传来了廷杖击打皮肉的声响,以及女子间或的惨叫声,在阴凉的秋日中显得凄厉瘆人。 短暂的波澜,晏行很快重新摇起纸扇,笑着向前道:“殿下金枝玉叶,何必为无名小贼动怒?” 纪初桃才发现他似的,握着秋千绳道:“昨日府中搜出那么多禁物,本宫方知自己平日有多荒唐,以至于上行下效,令侍臣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说到此,纪初桃抬起通透的眼眸看向晏行:“晏先生来,是有何事?” 隔壁杖刑还在继续,叫得人心惊肉跳。晏行顿了会儿,方合拢纸扇道:“在下前来请示殿下,今年中秋府宴该如何庆贺?” “先搁置罢,本宫没心情庆贺。”纪初桃的视线落在晏行久久合拢的折扇上,临时起意般,“晏先生可以再教本宫转次折扇么?” 晏行笑得完美温润:“当然。” 折扇哗地抖开,在他指尖转出风雅的花式来。 纪初桃若有所思地看着,忽而轻声问道:“八月十一那日,晏先生在做什么呢?” 八月十一夜,工部刘俭死于刑部。 晏行转扇动作不停,从容道:“交代了府中事务,便去万鲜楼饮酒,那儿的鲈鱼与桃花酒乃京都一绝。” 纪初桃仔细端详着晏行的神色,问:“然后呢?” “大醉而归,睡到夜晚方醒。” “本宫记得,那晚的星星不错。” “这,在下可就不知了。”晏行笑着对答,“醒来后,我便一直在房中消遣。” 一场似有还无的较量,纪初桃亦笑笑,顺着话茬问:“是看书消遣么?说起来认识这么久,本宫还不知晏先生都喜好读些什么书呢。” “夜里看书伤眼,在下只是练了两贴字,便睡下了。” “练字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本宫心中激愤难平时,亦会练字来平息。” 风穿廊而过,树影婆娑。纪初桃望向晏行,柔而清晰地问:“晏先生私下练的,可是陆老的飞燕体?” 隔壁行刑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开屏的折扇打着旋落下,擦过晏行的指节,摔落在地。 做工精致的玉坠子吧嗒一声,裂成了几瓣。 纪初桃面上划过一抹哀伤,不知是为那摔坏的扇子,还是为别的什么。 “不过是觉得好看,便练来玩玩。”晏行弯腰拾起扇子,抬首时照旧是那副温润清朗的笑颜,“殿下也认得飞燕体?” 纪初桃颔首:“自陆相被罢黜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营,门生四散寥落,已经鲜少有人记得这种字体了。” 晏行负手而立,握着扇子的指节微微发白。 纪初桃却不再继续说下去,只将头靠在秋千绳上,轻轻道:“本宫说累了,要歇会儿。劳烦晏先生去本宫房中,将那本《春秋词义》拿来。” 晏行挂着得体的笑,拱手应允。 转身迈上石阶的一瞬,他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化作一片沉重的寂静。 纪初桃就寝前偶尔会翻看几页,故而这书一向是搁在榻边。晏行进了寝殿,轻而易举便在纪初桃榻边案几上找到了那本词义。 然而拿起那本书的时候,晏行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僵在原地。 纪初桃只说让她去房中取书,却并未说书在哪间房的何处。 他的动作太流畅熟悉了,明显是来过多次,对纪初桃的寝房布局了如指掌。晏行闭目,隔壁牵连受杖刑的哀嚎扰乱了他的心境,纪初桃一诈,他便露出了破绽。 半晌,他转过身,看到了微红着眼睛站在殿门处的纪初桃,以及成群涌进来的侍卫。 只瞬间的松动,晏行很快重新整理好了神色,迎着明晃晃的刀刃向前,将纪初桃要的那本书双手呈上。 大势已去,晏行依旧笑得清朗,谦谦儒士风华,无一丝阴暗狼狈。 他一袭白袍若雪,温声问:“殿下是何时怀疑我的呢?” 纪初桃宁愿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也好过此番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这样的淡然和无奈,令她想恨却恨不起来,胸口闷得慌。 纪初桃没有接晏行递过来的书,只轻哑道:“一开始只是好奇,以你的才学能力为何不去科考功名,而要屈居公主府做侍臣。后来刘俭死了,本宫彻查府中上下,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藏有隐秘之物,唯有晏先生的房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晏行收回手,沉思片刻,道:“在下想不明白,这有何不对?” “情-爱,钱财,口腹之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贪婪和喜好,只要活在这世上,就会有生活过的痕迹。可晏先生太干净了,没有喜好,没有过往,就好像在刻意抹消自己的痕迹。” 后来,她见到了祁炎命人送来的折扇和卷宗。 卷宗上写得明白:成德二年,大公主纪妧辅佐幼主临朝听政,以陆老为首的顽固派极力反对,朝堂局势剑拔弩张。外忧内患,民心惶惶之际,刘俭污蔑陆相结党谋反之罪,大公主顺势以雷霆手段将陆府抄家株连,遏止朝怨…… 而晏行就是陆老的门生,更是坐实了纪初桃的猜想。 府中初见,廊下转扇,上元节灯会夜游……昔日种种历历在目,纪初桃的声音有些许发涩。 她维持着一个帝姬应有的公正镇定,可还是没忍住,酸涩了鼻根:“晏先生做得太干净了,殊不知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证据。” “好一个‘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证据’,晏某自知力量单薄,复仇之事无异于蚍蜉撼树,故而选择最薄弱易攻的殿下作为突破口,未料却是作茧自缚,自取其辱。” 晏行哑然失笑:“晏某认罪服输,只恳请殿下放过那名认罪的内侍,他是被逼替罪,并未真正杀人。还有隔壁杖刑的家眷,她们是无辜的。” 说罢,他拢袖躬身,长长一礼。 纪初桃知道,株连之罪,始终是晏行心中不能言说的旧痛。 她深吸一口气,吩咐拂铃:“去将她们带过来。” 不稍片刻,拂铃将隔壁受刑的“女眷”都领了过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们都是宫婢假扮的,且行动如常,根本连一根头发都未伤着。 晏行失神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殿下只是在做戏给我看?” 纪初桃怎么可能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乱杀? 不过是赌一把晏行的人性,无奈出此下策,佯装迁怒用刑,逼他自乱阵脚罢了。 “抱歉。”纪初桃哑声道,为自己最讨厌的、玩弄人心的计谋。 晏行非但不生气,反而显露出轻松的样子,摇首道:“该道歉的是我,当我选择借殿下之手复仇时,就已然背叛了殿下。今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幸好……” “幸好什么?”纪初桃问。 晏行温声道:“幸好殿下,守心如初。” 晏行被侍卫带走时,纪初桃终是没忍住,深吸一口气唤道:“裴行!” “裴”是晏行改头换面前的本姓。 晏行顿足,微笑着回首,一袭儒衫飘飖,仿佛自己要去的不是牢狱,而是山高水阔的自由之地。 “你后悔吗?”纪初桃忍着酸楚问道。 “不悔。”晏行以折扇抵着下颌,仰首望着叶缝切割的天空道,“尘埃落定,七年了,这是我最轻松的一刻。” …… 纪初桃没有将晏行交给刑部,而是关在了自己府中的杂房中。 晏行是她亲手抓的,但她却没法亲手处置他。 一整日,情与理不住拉扯着纪初桃的思绪,使她心绪难宁。 当年大姐为稳定朝局,不得已听从尚是侍御史的刘俭之建议,处置了反对女子辅政的陆老满门。 而陆老门生晏行又为了报师门之仇,蛰伏数载,借纪初桃的令牌杀了刘俭。以此让朝臣看到天子并非懦弱,亦撼动了大姐的政权。 为国,为恩……这场博弈中,似乎谁都没有错,可是又谁都不无辜。 夜如此漫长,心绪紊乱的纪初桃挥退了侍婢,辗转许久未眠。 为何晏行不坏得彻底些呢?这样,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他交给大姐处死。 正胡乱想着,忽闻窗扇被人轻轻叩响。 纪初桃竖起耳朵,听到有人低沉唤道:“殿下,睡了吗?” 她忙不迭坐起身,撩开帐帘一看,一袭夜色武袍的男人轻巧跃入,重新关紧窗扇。 烛台昏黄,纪初桃眼一酸,唤道:“祁炎!” 祁炎已知道公主府发生的一切,亦知晓纪初桃重感情,思来想去不放心,便趁夜回来看看她。 祁炎披着一身夜的清寒,走到纪初桃榻边,将灯盏挪近了些许,放缓声音问:“殿下为何还不睡?” 他不出现还好,一出现眼前,纪初桃满腹强压的挣扎和酸涩瞬间决堤,一头扎进祁炎怀中,紧紧地拥住他汲取力量。 怀中的少女娇软,有着令人心疼的脆弱。 祁炎微微睁大眼,随即回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微凉的发顶蹭了蹭,沉声:“可要我帮忙?” 他说的是晏行的处置。 纪初桃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带着鼻音道:“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蹚浑水了,本宫自己来。” 明明她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未为别人考虑。祁炎眸色沉沉,将怀中的少女拉开些许,望着她晶莹的眼眸道:“殿下不喜欢的事就不用去做,一切都有我。何况殿下是帝姬,在臣面前可以骄纵些,撒撒娇依赖一番,不算丢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纪初桃反而一扫愁云,扑哧笑出声来。 笑完,又觉得心中暖暖的,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人会在身后坚定不移地护着自己,便又有足够的勇气勇往直前。 “以前,本宫只想做个‘小废物’,喜欢上你之后,才想变得坚强起来。直至某日本宫可以骄傲地与你比肩,名正言顺,而非一场政治联姻。” 纪初桃说这话时,声音软而认真,甜入心底。 原来这些日子她想了这么多,在祁炎想要保护她的同时,她也在想法子帮助祁炎。 血气方刚的男人何曾经受得住这般撩拨,当即眸色暗了暗,托住她的后颈垂首吻来。 纪初桃忙伸手捂住祁炎的唇,于是那枚炙热的吻便印在了她娇嫩的掌心。 “本宫还有话问你。” 祁炎的呼吸喷洒在她手背上,烫得慌。纪初桃眨眨眼,问道:“那把扇子和卷宗送得这般及时,你是否早就知道晏行的底细了?” 祁炎微眯眼眸,拉开纪初桃的手道:“臣有没有告诉过殿下,在这种时候,莫要提别的男人的名字。”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纪初桃无奈道:“这是正事,祁炎。” “见到那扇子上的飞燕体,便留了个心眼。”祁炎姑且给了个答复。 是很早前的事了,竟瞒了这么久…… 纪初桃闷闷道:“祁炎,如果再有什么事,你不可再瞒着我了。” 沉默片刻,祁炎轻轻“嗯”了声,而后扣着纪初桃的脑袋靠近,拇指在她脆弱的耳根后细细摩挲,低哑道,“让我陪陪你,嗯?” 每当他用“你我”相称时,纪初桃总感觉两人的主臣身份对调似的,有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 她轻轻颔首:“想让你陪着。” 祁炎的眼眸因隐忍情动而格外深邃诱人,仿佛那些冷冽如刃的锋芒皆化作了勾人的钩子,诱人沉沦。 他并未做在温泉中那等蹭蹭的怪事,只是规规矩矩细碎绵密地吻着,极尽爱怜。纪初桃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方式传递自己的关切,让她安心。 软帐朦胧,纪初桃描画着他浓而锋利的长眉,渐渐放松了身体。 祁炎伸出一手将她圈在怀中,往下吻了吻,忽的皱起眉头:“殿下受伤了?”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嗯?” 祁炎嗅了嗅,沉声道:“有血腥味。” “……” 什么旖旎也没了,纪初桃闹了个大脸红。 “不是受伤,是月……月信。”纪初桃难以启齿,又懊恼自己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祁炎家中未有女眷,母亲亦是早几年便过世了,没人告诉他这些。他难以理解,索性循着那淡淡的味道望去,道:“我看看。” 这怎么能看的! 又想起二姐纪姝似乎说过,女子月信时是不能和男子亲密的。 不由大惊,一把推开祁炎道:“这几日不能和你亲近,会生病的!” 纪初桃力气不大,但祁炎对她毫无防备,骤然被推了个后仰,反手撑在榻上看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疑惑。 纪初桃没想到他鼻子这般灵敏,说话又直来直往,真是羞得不行,索性将被子兜头盖住,转过身侧躺着,不看他。 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祁炎撑身向前,将被褥从她头上扒下来些,“别闷着了。” 见她哼哧哼哧喘着气,祁炎的手下移些许,摇了摇她的肩头,低低问:“生气了?” “笨蛋……”纪初桃连颈项都泛起微红,瓮瓮道。 “别生气了。”虽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但祁炎还是先低了头。 以前宋元白说过,不知道女孩子为何生气,就先道歉,一次道歉不成就再道歉。 “我很担心,殿下。”祁炎皱眉道。 战场上腥气冲天的尸山血河,也比不上纪初桃身上那淡淡萦绕的味道令人心慌。他怕真有什么人伤了纪初桃,他怕自己没能护住她。 感受到祁炎的担忧,纪初桃又心软了。 半晌,硬着头皮解释道:“都说了不是伤,女孩子每月都会……有几日这样的。流血时容易生病,所以不能、不能……” 纪初桃说不下去了,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说了声“笨蛋祁炎”。 与其说是骂人,倒更像是撒娇。 祁炎隐约明白了一点,耳根也跟着浮上微红,笑着拥紧纪初桃,低声道:“嗯,我是。” 经过这么一闹,暂且冲淡了白天的糟心事,转身闭眼,不多时便抵着祁炎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祁炎早已不在身旁。 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梳洗完毕,用过膳,纪初桃定神静心,去了关押晏行的杂房。 杂房昏暗逼仄,但收拾得很干净,有案几有床榻,连被褥都一应俱全。除了日夜派人看守,纪初桃不曾苛待折辱他。 纪初桃只带了拂铃进去。 晏行正在狭小的天窗下,沐浴那一线清冷的秋光,见到纪初桃进来,他并无丝毫讶异。 “殿下还是太过心善,不将我押去刑部问罪,反而关在这儿。” 晏行笑得明朗无奈:“在下已认罪,去年在祁将军药里动手脚,以及杀死刘俭之人皆是我,殿下千金之躯,不该再来这。” 纪初桃看着这个清朗如玉的男人,许久道:“本宫有处疑问,还望晏先生……不,裴先生解惑。” 晏行示意:“殿下请讲。” 纪初桃道:“你昨日说,那个认罪的内侍是被逼替你顶罪,可是你昨日坦荡认罪,不似那等逼迫他人替罪之人。那么,究竟是谁在替你掩盖罪行?” 晏行未料她心细至此,昨日随口说出的无心之言,竟也能品出破绽。 他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怎知我不是那种逼人替罪之人?” “因为你最厌恶的,便是牵连别人。”纪初桃道。 因陆老一人之言而招致陆家满门覆灭,这是晏行永远的痛。他不可能用他最痛恨的方式,去施加在别人身上。 晏行笑容一顿,叹了声,不置可否。 纪初桃皱眉:“晏先生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晏某背后,只有陆家的无数亡魂。”晏行垂眼,调开视线道,“殿下莫要追问,问多少遍,也依旧是这个答案。” “那好,本宫换个问题。” 纪初桃轻吸一口气,定神道:“本宫想过,其实你科考做官亦能扳倒仇敌,可是你却放弃仕途,隐姓埋名也只为他死,说明你对刘俭的恨深似海。若只是陆老的学生,何来这么大的恨意,至于这般自毁前程,大费周折杀人报复?” “何来恨意……”晏行忽的笑咳了起来,咳得满眼都是泪。 “殿下可还记得上元节看灯归来,祁将军在夜宴上所讲的故事?”他问道。 纪初桃当然记得。祁炎说夜巡时听见女孩儿哭,是一个被充作营妓的可怜少女在哭她被撕碎的、心上人赠送的衣裳…… 那晚,晏行亦是这般失态。 “那个姑娘原本出身高贵,她有名字,叫陆燕。”晏行红着眼,告诉她,“那件衣裳,是我送的。” 陆燕,裴行…… 晏行。 纪初桃恍然:原来如此。当众人每叫他一声名字,便是揭一次伤疤,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提醒他背负着怎样沉痛的过往。 纪初桃原以为经过昨夜的沉淀,她不会再被轻易扰乱心神,可听到这儿时,眼眶依旧难掩酸涩。 她稳住声线,轻轻问:“陆姑娘……还在么?” 晏行嗓音微哑:“殿下可知,被充入军营的女子能活几年?” 纪初桃微怔。 “三年。”晏行低笑一声,“阿燕比较坚强,她撑到了第四年……也,只是第四年。” “她写过很多很多信,请求接待的军士将信件捎给我,但是未有一封成功捎出。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辗转千里,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军营,却被告知连骸骨都不知丢在了何处……” 晏行说这话时,依旧是笑着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落泪,问纪初桃:“殿下说师恩不足以支撑在下孤注一掷,那若加上,挚爱之死呢?” 第61章 异心 他坐在光下,低…… 纪初桃昨日仔细查看过陆相一案的卷宗,当年长姐纪妧抄没陆家后,颁布的口谕是让陆家女眷充卖为官奴,可事后执行,陆姑娘及姊妹却是被送去军营。 因此处出入极大,纪初桃特意命拂铃入宫调查了此案详情,却意外牵扯出另一桩内情:当年刘俭曾醉酒出言调-戏过陆家大小姐陆莺,与陆家结下梁子,仕途上一再受到陆老打压,因此怀恨在心。或许他构陷污蔑陆老尚不能解恨,又私下用了什么手段,将陆家女眷送去边关为营妓…… 人心叵测,险恶如斯。 如此便能说通,晏行为何非要刘俭名裂身死不可了。 想通一切来龙去脉,纪初桃只觉造化弄人,涩声对晏行道:“本宫想起曾与你出游,在人多的街道上,你偶尔会熟稔地抖开扇子护住本宫……” 不是刻意的讨好,亦非是祁炎那般爱到深处的亲近,而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目光偶然与纪初桃交接,他会回神似的收回手,笑意不似平常那般自然。 纪初桃轻声喟叹:“那时本宫就猜想过,你一定用同样的姿势,护过别的姑娘……” 却不想那姑娘,早已死在了北疆军营。 纪初桃无权去责怪他们任何一个人。陆老为礼教而欲废大公主临朝之权,大姐为了稳固朝局而选择听信刘俭之言,杀一儆百……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足点和理由,而晏行与陆燕,不过是权谋罗网中牵连的牺牲品。 大概是看见了她眼里悬而不落的泪意,晏行神情复杂,良久方轻声道:“殿下怎能对凶犯共情?不管如何,罪民配不上殿下这滴眼泪。” “本宫难受,并非只为先生,是为诸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奈。” 纪初桃抬指沾去眼睫上的一抹湿意,带着鼻音道:“帝王筑高台,有人看见的是千里江山盛世太平,有人看见的却是高台之下的累累白骨。值或不值的话,已无须再问,每个人都只是做出了自认为对的抉择罢了。” “殿下心如明镜,若非我身负罪孽,倒极愿与殿下把酒言欢,谈经论道。” 顿了顿,晏行垂眼道:“可惜大业未成,若殿下再给我些时日,大公主便不是折一个工部那般简单了。” 纪初桃蹙眉,很快又松开,直视晏行道:“晏先生故意提及大姐,是想激本宫杀你?可惜,这招数太生硬了。” 见纪初桃并未生气中计,晏行身形一僵,叹了声。 他索性不再拐弯抹角,收敛神色缓缓下跪,以额触地,朝着纪初桃郑重一拜:“请殿下赐死罪民。” 再直身,他面上已是一派超脱生死的淡然,温声恳求道:“能死在殿下的手里,总好过在别处受辱。” 晏行假借长公主令牌行凶杀人,杀的还是朝廷大员,已是死罪。何况还不知皇陵坍塌之事,与他或是他背后之人是否有关…… 纪初桃咬唇,转过身不看他,强作镇定道:“先生还不到死的时候。” 这里太沉闷了,无论是晏行和陆燕的过往、还是他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都令纪初桃难以承受。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晏行唤道:“殿下!” 纪初桃停住脚步。 身后,晏行似是苦笑一声,低低道:“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在殿下以礼相待的份上,罪民斗胆奉劝:至刚者能护人,亦能伤人,祁将军所谋之事,或许比罪民更为危险。” 纪初桃没有回头。 杂房的门一寸寸关拢,隔绝了她清丽尊贵的背影,亦隔绝了三尺暖光。 许久,晦暗的杂房中传来晏行的一声轻笑。 “身处帝王家,怎么会有如此干净之人?连杀个罪犯都下不去手。阿燕,若是你在,也不愿看到三殿下陷入两难之地,对么?毕竟皇家,也就剩下她一个知冷知暖的大善人了。” 自语般说着,晏行仰首望着逼仄的天窗,缓缓抬手,温润白皙的指节伸向空中,仿佛是要抓住天窗中漏下的一线薄光,又仿佛在对着空气描画一张脸的眉目。 他笑了起来,蜷起手指徐徐道:“罢了罢了!便由我自己,来替殿下做个选择罢。” 晏行沐浴在那一线纤薄的冷光中,闭上眼,眼睫湿润,可却笑得无比畅快。 空气中尘埃浮动,他仿佛又看到了八、九年前的光景,须发皆白的陆老先生熬夜为他批改文章策论,仿佛看到灵动可爱的藕裙少女站在廊下,笑着手把手教他转扇子。 “哎呀,你笨死啦!”陆燕将折扇拍入他怀中,娇俏道,“教了多少次也不会,懒得和你玩儿!” 他只是红着耳朵笑。 不是学不会,只是多呆一会儿,与她靠近些,再近些。 “想你时便会转转扇子,如今我转扇子的花样已是炉火纯青。” 晏行对着空气轻轻说,“阿燕,来生见面,你可不能再嫌我笨了。” …… 夜晚沐浴后,洗去一身疲乏的纪初桃披衣坐在榻上,翻看陆家旧案的卷宗和笔录。 拂铃向前,忍不住道:“七日之期转瞬将至,殿下不可能护住晏府令一辈子,还需想个处置的法子。” 纪初桃若有所思:“白天让你去查陆家姑娘遗骸之事,可有眉目了?” 拂铃道:“奴婢已布置下去,只是边关埋骨的战坑无数,查到具体位置需要些日子。” 纪初桃颔首表示明了。 她想清楚了,若能查到陆姑娘的遗骸,便将晏行流放至北疆为她收尸立冢,也算是全了晏行对她的一片心意……毕竟晏行犯的是死罪,其情可悯,其法难容,重刑流放已是范围内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拂铃拧了热毛巾为纪初桃擦手,沉吟许久,终是没忍住问道:“白天在杂房中,晏府令说祁将军所谋之事很危险,殿下如何看待?” 纪初桃搁下手头的卷宗,想了会儿,认真道:“本宫觉得,眼睛看到的比耳朵听到的更为重要。” 祁炎待她如何,她是心知肚明的,没必要为了晏行的三言两语就自乱阵脚,互相猜忌。 即便真有什么,她亦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至于那名顶罪的内侍,无论如何审问,他依然绝口不提是谁指使他为晏行顶罪,坚持称是痛恨刘俭致使他兄弟压死在皇陵中,且感恩晏府令平日照拂,所以才甘愿顶罪…… 看似合情合理,纪初桃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现在看来,这场争斗受益最大的人是谁,便最有可能是幕后指使。 第二日,纪初桃被人从梦中叫醒。 她揉着眼睛坐起,还未问发生了何事,便见拂铃一脸凝重地提灯跪在榻前,垂首道:“殿下,晏府令他……他死了。” 天刚蒙蒙亮,风很冷,地上结了霜。 纪初桃顾不得披上外袍,匆匆奔去杂房,只见晏行一袭白衣坐在天窗的光下,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拂铃说,他是服毒自尽的。 没人知道他将毒-药藏在了何处。 没有挣扎,没有血迹,亦无痛苦。便是死,他亦是保持着一介文人最后的体面与风骨。 墙壁上有他临死前用木炭写出的几行字,侍卫们掌灯照亮,那字写的是:吾背信弃主,死不足惜。今入九泉,得偿所愿,殿下勿责。 漂亮的字体,收尾形似飞燕,是晏行的手笔。 大概是怕纪初桃为如何处置他而为难,所以他选择自裁谢罪;又怕纪初桃因他的死而感伤,所以特意留下只言片语予以宽慰…… 这样的谦谦温润之人,偏偏是处心积虑潜伏府中伺机报复的“叛徒”。 “拂铃,你说人心为何这般复杂呢?”纪初桃喃喃。 拂铃为她裹上斗篷,低声道:“此处奴婢处置,殿下还是回房罢。” 纪初桃命人将晏行的尸首火化了,带去北疆,和陆姑娘葬在一处。 大概是因晏行之死受了冲击,加之吹风受寒,夜里纪初桃起了低热,一直睡不太安稳。 梦里依旧是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她又梦见未来那场宫变,依旧是烈焰焚宫、喊杀冲天,只是这回的画面更清晰了些。 宫殿大门被人踹开,执着带血长戟的禁军武将踏入殿来,狞笑着朝纪初桃道:“卑职奉命来保护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要乱跑,当心误伤。” 这次,她看清了这名叛贼的脸:瘦长黝黑,颧骨上有一道疤,格外阴鸷可怖。 接下来,又是奔跑在狭长没有尽头的宫道上,跌倒,再被祁炎救下。 他搂着她,沉声说:“别怕。” 可是再往下继续,却多了一些她之前没有梦见过的细节。 纪初桃看见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禁军叛将死了,脑袋被斩于马下,眼睛瞪得老大。她还看见长信宫的人亦是被清理干净,一夜之间,金銮殿前的御阶被鲜血染了个透红。 祁炎穿着黑色的战甲,浑身染血,一步一步踏过堆叠的尸首,亦越过苍白着脸的纪初桃。他没有回头,只朝着殿中面目模糊的天子单膝跪下,一字一句道:“臣不辱使命,已肃清全部乱贼!” 这个“全部”,也包含大姐的人么? 梦里身不由主,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年轻的帝王音自座上传来,清朗道:“祁爱卿,你此番立有大功,想要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满足!” 血珠自战袍上滴落,祁炎一字一句道:“臣一生所求,唯愿尚永宁长公主为妻。” 天子一愣,随即哈哈笑道:“祁爱卿,这世上唯一忌惮你与永宁长公主成婚的人,已经不能再阻止你了,朕又有何理由不同意呢?” 洞房花烛,穷奇玉冰冷的质感和祁炎炙热的吻形成巨大的反差,一时让纪初桃分不清是冷是热。 “三殿下看起来闷闷不乐,可要禀告祁将军?” “若祁将军来了,殿下只怕会更不开心。” “也是,大公主被收了权势,身子也不好,三殿下由风光无限沦落至斯……虽说与祁将军也曾两情相悦,可谁受得了这般反差呢?” 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 “殿下,大公主出事了!” 宫婢惊骇的声音惊破了短暂的平静,纪初桃迎着刀割般的疾风疯狂奔跑,终于在宫城之下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大姐,黑色的宫裳染了血色,凝成一片沉重的暗色。 大姐身边是几名暗卫模样的尸首,而祁炎背对着纪初桃,衣袍猎猎,手握的剑刃上还滴着粘稠刺目的血。 空气窒息般稀薄,她颤抖得厉害:“祁、祁炎……” 祁炎倏地回身,脸上还溅着不知是谁的鲜血,看到她,眼中的凌寒杀意化作怔然。 他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纪初桃的眼睛,护住她哑声道:“殿下,我来……” “殿下!殿下快醒醒!” 挽竹清脆的嗓门穿透梦境。 祁炎那句关键的话还未说完,便如灯灭火熄,陷入一片黑暗的泥沼中。 “大皇姐!”纪初桃梦醒,惊坐而起,如溺水之人般大口喘息。 “殿……殿下,您怎么了?”挽竹掌着灯,显然是被纪初桃这副样子吓着了。 纪初桃怔怔的,满脑子都是祁炎带血的剑和大姐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样子。 心脏一阵一阵抽痛,她茫然地抬手碰了碰脸颊,摸到了满手的泪水。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梦意味着什么? 是祁炎误伤了大姐,还是另有隐情? 祁炎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要向她传递什么信息? 挽竹想要给纪初桃擦汗,却被她轻轻推开。 “你这傻瓜!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叫醒本宫?” 这次的梦实在危险,且太过匪夷所思。 诸多疑惑未解,纪初桃又担心又不可置信,湿着眸子嗔怪挽竹:“哪怕是多一刻钟,也好过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 挽竹不知道她为何生气,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道:“殿下,奴婢见您做噩梦了一直在哭,所以才……” 第62章 死结 什么梦? 今年中秋的天气不是很好,乌云盖顶,凉飕飕的。 中秋御宴,纪初桃先去了长信宫。 “怎么脸色不好?”纪妧张开双臂,让宫婢为她套上大袖礼衣,正从铜镜后打量纪初桃的脸色。 先前风寒未愈,又做了那样一个骇人惊悚的梦,纪初桃确实有几分憔悴的颓靡之态。 她抬手拍了拍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撑出一个温和的笑道:“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纪妧抚平鬓角,转身看纪初桃:“长公主玉体有恙,怎是小事?若下人服侍不力,便趁早换些听话的。” 面前的纪妧不怒自威,高贵而清冷,鬓发梳得齐整,衣褶一丝不苟,是纪初桃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她无法相信梦里大姐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样子,那画面光是回想一次,便让她心尖揪疼。 “大皇姐……”纪初桃走过去,如儿时撒娇般轻轻拥住了纪妧的身子。 纪妧一愣。都道“高处不胜寒”,她习惯了孤独与冰冷,却忘了被人拥抱是怎样温暖的滋味。 纪妧面上松动,僵硬地任妹妹抱着,几番启唇,清冷道:“又有事相求?” 纪初桃摇了摇头,将她抱得更紧些,细声道:“皇姐,宫城守卫至关重要,你要留心。” 纪妧笑了声:“这等事,何时轮到你操心了。” 察觉到妹妹的患得患失,纪妧想起她之前提过的梦境,沉吟片刻,方放缓声音道,“你病情未愈,宫宴便不必出席了,回去好生歇着。” 纪初桃鼻尖微红,点了点头。 御宴代表天家威仪,她这副样子,的确不方便赴宴。此番入宫,只是噩梦醒后惶惶难安,急着来确定纪妧的安危…… 纪妧素来不信鬼神梦境,只信自己。宫变这等生死大事,纪初桃不知长信宫有无细作窥探,慎之又慎,没有像上次那样没头没尾地将梦境和盘托出。 不管怎么说,她梦见了未来的一切,便占据了先机,只要暗中搜查证据,与大姐里应外合,逆天改命也不无可能。 只是,祁炎他…… 大姐倒下的身体,祁炎带血的剑,梦中最后那幅画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祁炎没说完的那句话,又是想向她传达什么? 想得头疼,纪初桃扶着宫墙,蹙紧眉头。 “殿下,您怎么了?”拂铃忙扶住纪初桃。 “三皇姐!”纪昭的声音传来,见纪初桃脸色不好,忙向前关切道,“皇姐生病了么?” 又转头吩咐随行的内侍:“快去宣太医,扶皇姐去永宁宫歇息!” 纪初桃缓过那一阵晕眩,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不用,本宫没事。” 纪昭端详着纪初桃的脸色,见她恢复了力气,便稍稍放心了些,笑着道:“三皇姐也是要去紫宸殿赴宴么?方才朕瞧见,祁将军已经先一步到了呢!” 以前未曾发觉,纪昭在她面前提祁炎的次数,似乎有点多。 “看来,关心我和祁将军的人还挺多的。”纪初桃笑了声,大概因为身体不适,嗓音比平日更为轻柔些,软软的没有什么侵略性,“去年祁炎刚送去我府中时,也有人不惜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也要撮合我与祁炎。” 纪昭笑意一顿,讶然道:“竟有这等事。皇姐,那人是谁?” “是个死人了。”纪初桃叹了声,看着面前成长飞快,如今比她还高半个脑袋的少年天子,“其实本宫一直想不明白,你说他一个文人,费尽心思撮合我与祁炎,对他而言又有何好处呢?” 纪昭愣愣抬眼,待他仔细看时,纪初桃依旧眼眸干净,仿佛方才的话只是随口感叹一句。 踟蹰半晌,纪昭小心问道:“三皇姐,可是朕说错话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纪初桃相信纪昭此刻的关心不是作假,可是若他真的有分寸,何至于在掌权后护不住一个大姐? 纪初桃心有些乱,未窥梦境全貌,亦不敢妄下断言,唯恐言多必失。 想到此,纪初桃轻呼一口气:“人生病了,难免会胡思乱想。皇上去赴宴罢,大家都等着你呢!” “三皇姐!”纪昭在她身后握了握拳,低声解释道,“朕……从未想过伤害皇姐。” 也许罢。纪初桃想。 只是有的人不明白,并非只有亲自拿刀捅人才叫“伤害”,借刀杀人,对手足至亲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回到府中喝了姜汤驱寒,纪初桃总算暖和起来,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倚在书房的软榻上看书。 要么再试着入睡,看能否续上昨天未完的梦境? 纪初桃觉得可行,便盖好毯子仰躺,闭目假寐起来。 可越着急睡便越睡不着,纪初桃想着也许是书房不舒服,便又挪去卧房躺着。翻来覆去折腾许久,反而越发清醒。 “都怪挽竹,早不叫醒晚不叫醒,偏生卡在那种时候!”纪初桃瞪着眼睛腹诽不已。 正此时,拂铃来报:“殿下,祁将军来了,在门外候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纪初桃心脏骤然一紧,乱糟糟坐起身来,赤脚踩在毯子上几番踱步,终是一咬牙道:“说本宫身子不适,不见客。” 拂铃顿了顿,道:“是。” 纪初桃松了口气,扑回榻上,将脸埋在被褥中胡乱蹬了蹬腿。 她有多在乎祁炎,就有多在乎昨夜的那个噩梦。可她还未捋清梦中所有的内情,只怕此时见到祁炎,会控制不住情绪。 正闷闷想着,忽闻窗扇处传来熟悉的轻响。 纪初桃猛然抬头,循着动静望去,果见祁炎熟稔地推开窗扇,翻窗进来。 堂堂长公主府,他来去自如不说,还不会被霍谦发现。 纪初桃与祁炎四目相对,心中懊恼无比:就不该说自己身子不适的,以祁炎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探病照顾? 果然,祁炎没有丝毫逾墙翻窗的愧疚,皱着英气的长眉,朝纪初桃道:“宴会上不见殿下,便来瞧瞧。” 说罢,他俯身扣住纪初桃的脑袋,不给她后缩逃跑的机会,倾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似是用这种方式试探她的体温,问:“生病了?哪里难受?” 他嗓音低沉醇厚,呼吸罕见地有些不稳。 纪初桃能想象当他听见自己病了,是如何不顾一切从宴会上奔来,因为担心而跑得气喘吁吁。 他的掌心宽大而炙热,烙在后颈处。 纪初桃嗓子里像是梗着一团棉花,酸酸涩涩的,只好垂下眼躲避他的视线,轻声道:“本宫没事了,就是疲乏想睡会儿,你……你先回去罢。” 她怕梦里的事应验,怕祁炎成为第二个晏行,更怕祁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会刨根问底…… “我想陪你。”祁炎说,明显的担忧。 纪初桃坚持:“若是侍从来了,见到你在这,像什么样子呢?” “殿下便将我藏起来。”祁炎低低笑着逗她,说的是行宫温泉时,纪初桃将他藏在柱子后的那事。 见纪初桃心神不定,祁炎稍稍放开她些,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道:“我给殿下带了好吃的。” 打开一看,是晶莹透亮、馨香扑鼻的火晶柿子糕。 他还记得纪初桃爱柿子。 纪初桃鼻根一酸,气息已有些不稳了。自己仿佛站在一根独木上,一头系着大姐,一头站着祁炎,稍有不慎,便会让另一方坠入无间深渊。 吃着软糯清甜的柿子糕,纪初桃心里却一阵阵发苦。 直到祁炎皱眉伸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湿润,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苦的不是柿子,而是自己的眼泪。 “难吃?”祁炎摩挲着她的眼角,有些无措,有些心疼。 他越是放下身段温柔哄人,纪初桃便越是情难自已,打着嗝,不住抬手去揉眼睛,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干净。 “难受?”祁炎又问。 纪初桃抿着唇点头。 “有我在。”祁炎将她乱揉眼睛的手轻轻拨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住,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传递安定。 “知道我擅长什么么?”他问。 话题突变,纪初桃没反应过来。 “打架,未尝败绩。”祁炎自己给了答案,幽沉着眸子道,“谁让殿下难受?臣揍他。” 他是认真的。纪初桃想难过也不成了,绷不住噗嗤一声。 她听着祁炎强劲的心跳,很想不顾一切将梦里的事情和盘托出,问他最近消失的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晏行所说的“危险的事”又是什么? 而他娶自己的筹码,是不是真的如梦里那般建立在伤害大姐的基础上? 可她不敢。 若是只涉及纪初桃一人的安危,她愿意相信祁炎,赌上一把。可梦里的赌注太大了,她不能拿姐姐们的性命冒险…… 纪初桃从祁炎怀中抬起湿润的眼睫,红着鼻尖认真问道:“祁炎,除了晏行的过往外,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祁炎蹙眉,心里的怪异一闪而过,反问道:“殿下因何这般问?” 纪初桃道:“就当本宫任性一问,我想知道答案。” …… 想必是欲速则不达,接下来连着十来天,纪初桃都没有再做那些梦。 时值九月,离梦里某年的冬日宫变越来越近了。 过几日便是纪初桃十七岁的生辰,纪妧召她入宫商议生辰宴之事。 辇车行进宫门前需查验身份,今日守城的羽林卫似是新的将领,不认识纪初桃的辇车,抱拳道:“请出示进宫腰牌,好让卑职核查身份。” 纪初桃觉得这个粗嗓子有些熟悉,挑开纱帘望去,不由呼吸一紧,如坠冰窟。 那羽林军左郎将生得牛高马大,面瘦而黑,颧骨处有一道浅白的疤痕,看上去满身煞气,与梦里那狞笑的叛贼如出一辙! 真是冤家路窄,纪初桃放出去的暗线还未查到结果,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纪初桃控制住情绪,待进了宫,便低声吩咐拂铃:“去查查方才那个脸上有疤的羽林军将领,本宫要他的全部消息。” 拂铃并未多言,福了一礼,便悄声退下安排。 拂铃的动作很快,不出三日,便将那叛贼的过往及亲友人际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看到手中那份密笺时,纪初桃蹙紧眉头,久久没有回神。 叛将叫姚信,汝阳人,曾任幽州参将,与琅琊王有私交。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祁炎举荐的羽林军左郎将,前些日子才调回宫城值守,难怪之前纪初桃放出去的暗线没有查到消息。 祁炎举荐的……琅琊王的人? 纪初桃忽然想起前几日,她问祁炎有无事情瞒着她。 那时,祁炎凝望着她的眼睛,低沉道:“没有。” 他撒谎了吗? 莫非祁炎与琅琊王有私交,共同谋议…… “不对!”纪初桃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在梦里,姚信被祁炎斩于马下,所有逼宫的叛贼连同长信宫的人皆被肃清,朝中局势一夜之间变了天。 如果祁炎亦有反心,那他为何又要杀了亲手举荐的叛贼姚信? 夜里,沐浴的汤池边。 纪初桃穿着单薄的衣裳,赤脚站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去兑好热水的汤池中浸泡,而是望着面前的一盆冷水。 根据北燕行刺的那次经验,便知梦里的预示可凭借人力改变。 纪初桃想过了,让大姐处理掉姚信是小事,只是若大姐问及理由,追根溯源,必定会牵连到举荐此人的祁炎…… “若祁炎不在宫变时杀姚信,则没有机会自证清白立功。可若放由宫变发生,则大姐处境会变得危险。”纪初桃喃喃。 如今,梦里缺失了关键的一环,许多问题成了解不开的死结。 上一次梦见宫变之事,是自己着凉发热之时。 想到此,纪初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端起面前的冷水兜头泼下。 哗啦一声,先是刺骨的一阵寒意,继而血液瞬间回流,连呼吸都冻结,她打了个寒战,跺着脚抱臂呛咳起来。 听到屋内的动静,挽竹和拂铃匆忙捧着衣物进来,见纪初桃浑身湿透冒着冷气,侍婢们都吓傻了。 “殿下,深秋寒凉,这冷水便是连身强体壮的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您这千金之躯!”拂铃痛心不已,匆忙拿着毯子裹住纪初桃,又吩咐外头的小宫婢赶紧去熬姜汤。 纪初桃缓过那一阵冰冷的刺痛,血液回暖,轻而坚决地推开拂铃,呼气道:“还不够。” 说着,她又要去提剩下的半桶冷水。 挽竹试图去抢那桶水,眼一红,哭道:“殿下莫不是中邪了?自从上次梦里魇着,奴婢叫醒殿下,殿下就不对劲了!” 纪初桃铁了心要淋完冷水,争抢间,忽见一片阴影笼罩,熟悉的、扎着玄黑护腕的长臂伸来,轻而易举地压住了纪初桃提桶的手。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沉沉问:“什么梦魇?” 第63章 强势 占有欲强的祁炎…… 裹着毯子,纪初桃仍是不住打颤。 祁炎掌下微微用力,便将木桶从纪初桃手中拿了过来,冷水哐当倾倒在地上。 纪初桃已无力再问祁炎为何会深夜出现在公主府的汤殿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若非听到房中异动,他约莫也不会这般不管不顾地跑进来。 “究竟是什么梦魇,值得殿下用这等方式驱邪?”祁炎垂首看着站在自己阴影中瑟瑟的少女,眉头皱得很紧,嗓音也比平日沉些。 伸手去抚她下颌上沾染的冰冷水珠,他问:“殿下究竟有何事瞒着我?” 上等的羊绒地毯湿了,沁着地砖的寒,纪初桃蜷了蜷白皙微红的脚趾,垂眸轻声道:“那你呢,又瞒了本宫什么?” “殿下。”祁炎沉沉唤她,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她方才那些反常的话。 意识到自己失言,纪初桃咬住的嘴唇。 祁炎兴许不在乎挡在他面前的阻碍是谁,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名正言顺地娶她。如果真的是和梦中预示的那般,祁炎是不可能将计划告诉她的…… 因为他知道,纪初桃绝不会同意用纪妧的安危做饵。 而且梦里他顺遂娶了自己,应该没有理由再对失去实权的大姐下手,那么祁炎带血的剑与倒在血泊中的大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情感与理智的拉扯令纪初桃惴惴难安。她需要时间来理清思绪,继续将梦里缺失的重要一环补上,可好不容易浇冷水冷静下来的心神,又因祁炎的突然出现而有所动摇。 窗外火把明亮,霍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殿下,方才属下见有人趁夜潜入,故而斗胆打扰殿下斋沐雅兴,恳请允许属下确认殿下安危。” 现在显然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机,纪初桃湿淋淋打着颤,放低声音道:“趁事情还未闹大,你赶快离开。” 祁炎对外面的动静置若罔闻,凝望她道:“我担心你。” “放心,本宫没事。”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朝他展开一抹白得几乎透明的温柔笑意来。 她满腹心事,强颜欢笑,祁炎如何放心? 他站着没动,伸手去握纪初桃冰冷的指尖,却握了个空。 “不管发生了何事,让我陪着你。”祁炎望着她缩回去的指尖,皱眉强势道。 唉,这人怎的这般固执? 纪初桃心中酸酸胀胀,既怕这桶冷水白浇了,又怕真的想起什么不利于祁炎的记忆来。 她道:“这里有霍谦守着,不用你陪。” 门外,火光靠近,霍谦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给我搜,务必确保殿下安危!” 长发湿淋淋滴着冰冷的水,纪初桃脸色冷白,抖着唇吩咐两个不敢做声的宫婢:“挽竹,拂铃,让他们都下去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都心中清楚。” 两个宫婢皆是心有余悸,又知祁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不凡,道了声“是”,便提着空桶躬身退下。 谁料拂铃刚开门,与准备进屋查验主子安危的霍谦等人撞了个正着。 霍谦见到湿淋淋裹着毯子的纪初桃,又看了眼面容晦暗的祁炎,下意识反手摸到肩负的箭矢,弯弓搭箭道:“殿下,这是……” 纪初桃忙挡在祁炎身前:“是本宫有急事唤祁将军,并非刺客。” 说罢,她望着祁炎幽深如墨的眼睛,眼神示意他勿要将动静闹大,“现在事情谈完,祁将军可以走了。” 祁炎一动不动,两人间微妙的气氛,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来。 霍谦沉默片刻,手指绞紧弓弦:“祁将军乃殿下上宾,自是信得过!只是殿下沐浴之所,外臣不得靠近,为防万一,还请殿下允许属下值守门外。” 许是祁炎不说话的样子太过凌厉,霍谦怕纪初桃受制,故而坚持要近身保护。 纪初桃冻得哆嗦,只想快些解围,下意识道:“那便有劳霍侍卫……” “外臣?殿下宁可让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的男人陪着,也要赶我走?” 未等纪初桃回答,祁炎眯了眯隼目,嗓音冷冽:“我知道了。” 纪初桃还未问他“知道了”什么,便见祁炎负手朝霍谦行去。 接着,众人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嘎嘣一声,霍谦手中的箭矢应声而断,崩裂的弓弦抽打在他端正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继而拳风呼啸,霍谦迅速交叉双臂格挡,只听见骨肉相撞的闷响,霍谦被击得连连后退数步方勉强站稳,剧痛之下,手臂犹自颤抖不已。 霍谦在京都侍卫中的身手也算是个中翘楚,但在久经沙场的少将军面前,却成了完全被碾压的存在!他难以想象,若是祁炎方才那一拳直接击打在他脸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这么一岔神间,祁炎第二击又至,依旧快准狠!霍谦颤抖的手臂禁不住祁炎全力一击,整个人后仰飞了出去,滚下殿前石阶! 霍谦咬牙站起,反手摸到箭囊中的羽箭,却听见纪初桃喝道:“够了,都住手!” 霍谦不敢违逆,缓缓松开握箭的手。 纪初桃没想到祁炎醋劲大到这等地步! 她看向脸上有血的霍谦,皱眉道:“你先退下,这是本宫与祁将军的私事。” 霍谦和侍卫们退出汤殿院外,祁炎满身凌寒的气势未散,蕴着深沉的占有欲,极慢地擦干净方才揍人的那只手,放低语气问纪初桃:“碍事的人走了,现在可以轮到臣作陪了么?” 他真是……真是个笨蛋! “你随我进来!”纪初桃一把将他拽进来,关上殿门。 汤池的水汽氤氲,花瓣荡碎在一片粼粼的水光间。 纪初桃呼吸哆嗦,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气的,“还嫌别人对你的关注不够么?” 霍谦是大姐派来的人,祁炎的计划又对大姐不利,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太多张扬。 祁炎久久不语,光是站在那儿,便能察觉到他逼人的气势。 沉思间,听见衣物落地的窸窣声。 纪初桃抬眼,讶然地发现祁炎已经利落地解了外袍和护腕,踢了靴子,眸色幽深凌厉,沉得像是窗外的夜色。 继而身子一轻,他连人带毯子打横抱起纪初桃,带着她迈下浴池的玉阶。 祁炎高大沉稳的身形破开氤氲飘散的水雾,迈入水池中央,纪初桃的身子也跟着一寸一寸没入水中,被温暖柔和的水波轻轻包裹。 她淋了冷水,皮肤湿凉,刚浸入热水中时又一阵不适的刺痛,没忍住轻哼一声,搂紧祁炎的脖子呼吸。 祁炎将她放在池中站稳。待缓过最初的那一阵不适,冷气自肺腑中逼出,便觉凝滞的热血充斥四肢百骸,舒服得似要化开在这温暖中。 身上裹着的毯子吸足了水分,变得沉甸甸的十分黏腻,纪初桃顿了顿,抬手解去薄毯,任由它沉浮在水波中,飘飘荡荡离去。 她的亵服抹胸也因浸透了水,变得清透无比。 纪初桃寻到池中供人歇息的圆石凳子,矮身坐下,让飘满了花瓣的水面没过胸脯,遮住那片惹人遐思的柔软起伏。 祁炎一直站在原地,神色晦暗莫辨,任由水没过他强劲的腰肢。 水汽朦胧,从这个角度望去,他墨发漆黑,脸色隐忍而又锋利,眸中情愫几番变化,终于湮于平静。 “殿下在生我的气。”祁炎喑沉道,像是水中兀立的一柄剑。 现在怎么看,都更像是他在生气罢!纪初桃小声腹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眸中映着盈盈的水光,几番启唇,轻声斟酌道:“记得父皇刚驾鹤仙去时,二姐去了北燕和亲,皇弟年幼,大姐因以女子的身份受命辅政而掀起轩然大波。大姐便是再聪慧机敏,也不过是个初掌政权的十八岁少女,偶有失言,便招来一片骂声……大姐时常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让眼泪落下,渐渐的,她便不爱笑了。” 回忆起当时那段口诛笔伐的记忆,纪初桃面上多了几分黯淡。 他们群情激愤,仿佛纪妧连呼吸都是错的。直至陆家一案后,朝中再无人敢轻视她。 八年多,纪妧一扫朝堂涣散靡靡之气,内诛异己,外战北燕,将大殷的国土扩展了近三成。 这样的女人一旦跌下神坛,必如梦中预示那般,粉身碎骨。 纪初桃闭目,喃喃道:“大姐虽为人严苛,却也给了本宫十几年风雨无忧的生活。本宫很怕失去她……” 就像害怕失去祁炎一样。 水波划动的声响,是祁炎破开雾气朝她走来。 “殿下的梦魇,便是在胡思乱想这些?”祁炎问道,眼波深不可测。 霎时间,纪初桃有种望穿灵魂的感觉,不由垂下染了清冷水光的眼睫。 祁炎吻了她,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而后愈演愈烈,仿佛要用这种欺负她的方式宣泄心中不满。 很快纪初桃无力承受,被祁炎哗啦一声从水中捞起,将她抵在汤池岸边,肆意攫取她的呼吸与不安。 白玉堆砌成的池岸冰冷,冻得人一哆嗦,纪初桃从鼻腔深处挤出些许细碎的声音,不得不更紧地贴住祁炎,以汲取他身上过于滚烫的体温。 一吻毕,两人一个笔挺站在水雾中,一个瑟瑟坐在白玉池边,鼻尖抵着鼻尖,都是从内到外湿了个透。 祁炎的眼神那么幽邃强大,肉眼可见的占有欲。 他伸手轻轻碾过她嫣红唇瓣上的水痕,哑声问她:“朋友,亲人,甚至是一个谁都不算的晏行……殿下心里装了那么多人,留给臣的是几分位置?” 纪初桃呼吸零乱,咬着酥麻微痛的下唇,将额头抵在祁炎肩上。 直到此刻她还未反应过来:明明是要赶祁炎走的,怎么稀里糊涂的,又吻到一块儿去了? 祁炎说得对,她就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做不到孤注一掷。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牵涉的是她至亲的命,若让现实偏离了梦境的轨迹,她便失去了“预知”的先机,万一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无论对大姐或是对祁炎,都是灭顶之灾。 “可那么多人,也就你让本宫头疼。”纪初桃吸了吸鼻子,认命般叹道,“祁炎,我冷,你抱抱本宫。” 水波划动,揉碎一池烛火的暖光。 两刻钟后,纪初桃倒是不冷了,热到连耳朵根都是红的,裹着干爽的衣物坐在软榻上,看着祁炎浴水而出,将池边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披上,遮住了那令人血脉偾张的结实上身。 她总算明白了,那日在行宫温泉中,抵在她腹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淋水的玉勺! 虽然没做什么,但也不算什么都没做,够她脸红上半晌了,暗自唾弃自己的意志不坚定,祁炎一哄,她便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是汤池泡得太过还是祁炎的原因,纪初桃那一盆冷水算是白浇了,一夜无眠,并未续上之前的梦境。 醒来时怅惘失落许久。 …… 转眼纪初桃十七岁生辰将至,纪妧召纪初桃入宫商议生辰宴事宜。 按照往年旧例,生辰这日纪初桃可向纪妧提一个心愿。 听到纪初桃所言,纪妧眸中划过一抹意外,悠然道:“你想清楚了?一年也就一次生辰,你真要将机会浪费在那些罪臣家眷身上?” 纪初桃也是想了许久才做的决定,颔首坚定道:“那些女眷都是被丈夫、父亲牵连才被充入军营和教坊司,本身并未做过坏事。请大皇姐能恩赦她们,既能为永宁积福,亦能表明皇姐你泽被众生!” 纪妧尚在考虑,便见秋女史于殿外进来,朝二人轻轻一福道:“殿下,三公主。” 纪妧问:“什么事?” 纪初桃抿茶,从茶盏后抬眼,见秋女史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折,递给纪妧。 纪妧展开密折扫视一眼,神情变得莫测起来。 “永宁,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更改你生辰宴的愿望。”说着,纪妧将密折递给纪初桃。 即便早有了准备,纪初桃亦是难免紧张,双手接过密折,深吸一口气打开…… 果然是姚信的生平资料,牵涉颇多,甚至比纪初桃查到的更为详备。 第64章 醉酒 本宫现在有些生…… 纪妧生性聪慧谨慎,即便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天机”,在纪初桃上次述说“宫变”的噩梦后,亦会对皇城禁军的把控留个心眼。 纪初桃能查出的东西,纪妧自然也能查到。 庆幸的是,现在一切还未发生,祁炎举荐与琅琊王有私交的姚信并不足以给他定罪。而大姐够聪明,断不会在捕风捉影的情形下贸然行动,打草惊蛇。 此番大方地将疑似琅琊王同党的姚信资料给纪初桃看,兴许只是想探探她的口风,以确定祁炎是否牵涉其中。 思绪转念之间,纪初桃轻轻搁下密折,通透的眼眸望向纪妧,坦诚道:“这些,我已知晓。” “你知道?”纪妧眯了眯眼,语气冷沉了些,“永宁,你可要将生辰愿望改为保祁炎一命?看在你的面上,本宫可以考虑免他死罪。” 大姐的话里带着圈套呢! 若是纪初桃着急忙慌地顺着大姐的意思,请求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免祁炎死罪,那才是真的坐实了他的罪名。 纪初桃坐得端正,摇头时发间的珠钗也随之微微晃动,柔声道:“他眼下并未犯过,何须宽恕?” 小丫头学精了! 纪妧似笑非笑:“你还是这般护着他?” 纪初桃道:“他救过我的命,三次。” 宫门之下,他徒手抓戟;除夕宴上,为她斩杀北燕刺客;躬桑礼坠崖,他义无反顾地随身跳下,忍着胸骨折断的剧痛也要护她平安…… 纪初桃并非木石无心,她能感受到祁炎沉甸甸的爱意。 纪妧打断她的思绪:“本宫教过你,凡事不能看得太绝对,你就不怕万一?” 纪初桃当然怕呀! 她笑得纯净明媚,仿佛早有了抉择,温声道:“大皇姐,我喜欢祁炎!即便他是个恶人,我也控制不住地在乎他。” 就当纪妧以为她是被祁炎迷得失去了理智时,又听纪初桃轻软的声音传来:“可大姐亦是我的血脉至亲,如若真有危机降临,当初我怎样在大姐手下护住祁炎,将来就会如何在危险之中护住大姐。不论以后祁炎如何,我愿与他同生共死,赏罚同受。” 人,是纪初桃自己选的。她享受了与祁炎相爱的所有甜蜜、欢愉,没理由在危机发生时便一脚将他踢开。 祁炎若有异心,她便想法子阻止;祁炎犯了过失,她便一起承担。 …… 勾栏瓦肆的夜景最为热闹。 霓云坊一片莺歌燕舞,空气中浮动着撩人的脂粉香,恩客往来不绝,富商士子,书生掮客,鱼龙混杂。 纪初桃在对面酒肆中寻了个靠窗凭栏的位置,端着酒盏小口抿着,俯瞰对面霓云坊的人员往来。 那日从大姐的密折中看到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那叛将姚信常出入一家青楼乐坊,却并不留宿,只待上个把时辰便会匆匆离去。 且京都官府对风月场所管理颇严,众花楼每月都会例行接受盘查,唯独这家乐坊鲜少有官府涉足,可见后台颇大。 纪初桃留了个心眼,让下属顺着此线查下去,果然有所发现:霓云坊最大的东家,是琅琊王麾下家臣。 如此可确定,宫变的幕后指使非琅琊王莫属。 正想着,霓云坊中一前一后走出两人。 先出来的那人一脸凶相,即便布衣打扮,也掩盖不住满身煞气,正是此番跟踪的叛将姚信。 纪初桃朝拂铃轻轻颔首,示意让暗处的侍卫盯紧姚信。 而另一人的脸却隐藏在檐下,从高处看不到他的全貌,只看到暗色衣裳下一双干净笔直的武靴。 纪初桃皱眉,总觉得这人笔挺的站姿异常熟悉。 姚信到底是军营出身,非常警觉,朝着檐下藏着的那人一拱手,左右四顾一番,方混入人群中离去。 而檐下之人负手站了会儿,朝着纪初桃所在的酒肆微微侧身,似是在抬头仰望什么。 一旁立侍的拂铃暗自一惊,心道:莫不是那人察觉到殿下的存在了? 可未等她仔细辨别,却见一群脂粉姑娘挽着恩客欢笑而过,待薄纱水袖飘去,霓云坊檐下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殿下……” 拂铃正要向纪初桃请示是否要跟上去,却蓦地见纪初桃的面色有些奇怪,不由轻声唤道,“殿下,您怎么了?” 杯盏中的梅子酒洒出,纪初桃眼睫一颤,将视线从霓云坊檐下收回。 拂铃赶紧取了绸帕擦拭洒出的酒水,问道:“殿下,那人有何不对么?” 纪初桃怔愣了片刻,方道:“没什么。” 话虽如此,但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方才所见之景。 霓云坊下的灯笼亮如白昼,那男子转身时,虽只有一瞬,但纪初桃还是瞧他腰间佩剑上悬挂的剑穗—— 玄色穗子,坠水碧色玉珠。 若说看到身形只是怀疑,而剑穗的出现则证实了纪初桃的猜测。没人比她更熟悉的这条剑穗,因为一丝一缕、一珠一结,皆是她亲手所制、送给祁炎的生辰贺礼。 祁炎在和姚信虚与委蛇些什么? 他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 梦里带血的剑又浮上脑海,纪初桃皱眉,下意识起身穿过回廊,朝楼下匆匆而去。 然而才刚走到楼梯口,便见一群风雅文人打扮的年轻人提着下裳上楼来,与纪初桃碰了个正着。 为首那人清冷如画,隽秀端正。见到欲下楼的纪初桃,他微微一怔,随即恭敬拱手道:“三殿下。” 与此同时,祁炎从霓云坊中出来,行至偏僻的巷口处,便见两名暗卫悄声隐现,跪拜道:“将军,属下发现有人在暗中尾随姚信,观其细节,应是宫中侍卫,可要属下派人将其处理干净?” “不必。”祁炎想也不想地拒绝。 暗卫仍有顾虑,低声道:“可若放任不管,将军所谋之事恐会泄露。” “就是要让他们发现,好回去和她通气。”祁炎扬着唇线,身形隐藏在黑暗中,唯有一双隼目闪着幽沉的光,“大战在即,必是天翻地覆。吩咐下去,一切以穷奇玉为准,听令行事!” “是!”暗卫应诺,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夜风猎猎,厚重的乌云低垂,眼看着大雨将至,而京都城却依旧一片纸醉金迷。 祁炎回身,目光投向远处的辉煌灯火,沉思片刻,终是耐不住内心的渴望朝酒肆方向行去。 …… 酒肆楼梯上,纪初桃望着一袭松绿襕衫的年轻文官,微微讶然道:“孟状元?” 来人正是和同僚前来夜饮的状元郎孟荪,和纪初桃的婚事未定后,便授了官职,算是左相褚珩身边提携的红人。 和孟荪同行的亦是新晋进士,大多在翰林院任职,琼林宴上见过纪初桃的风采和气度,纷纷拱手行礼,邀请纪初桃一同夜饮作诗。 这些士子的出现无疑分散了纪初桃的心神,使她得以有片刻缓冲的时机。 冷静下来想想,祁炎无法预知未来,或许根本没有想过事情会脱离掌控……即便自己方才追上去,找到祁炎质问又有何用呢? 只会打乱她原有的部署罢了。 可是,纪初依然桃控制不住地担心,担心大姐,担心祁炎,担心一切如梦境般脱缰,不可挽回…… 她知道自己太在乎祁炎了,但凡梦里伤害大姐的人换成别人,她都不会这般束手束脚,左右煎熬。 与人谈论诗赋能静心,所以,纪初桃应允了这群士子的盛情相邀。 孟荪做东包了酒肆最大的雅间,众人分席而坐,一开始都正襟危坐,后来见纪初桃没有一点长公主的架子,便都放松下来。 酒过三巡,诗论几遭,满室暖香混合着墨香,士子们或立或坐,或倚或笑,风雅至极。 纪初桃喝了不少酒,直至一旁孟荪清冷的嗓音传来,劝解道:“大饮伤身,殿下不能再喝了。” 纪初桃身量娇小,偏生酒量不错,喝了这么多也只是微醺罢了。 她微微一笑,朝着孟荪举杯:“孟状元不去与同僚论道?” 孟荪没动,好看的眉毛轻拧,清冽问道:“殿下求醉,是为何事心忧?” 纪初桃双眸略微涣散,更显几分多情明丽,轻声道:“本宫若说,只为做完一场梦呢?” 自上次噩梦之后,纪初桃想了许多种方法续上梦境,可惜皆未成功。今天碰了酒杯才临时起意,想再试一次。 夜饮至亥时方散。 除了孟荪外,士子们各个皆是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地朝纪初桃拱手拜别。 纪初桃意识还算清醒,只是从酒肆出来时脚步有些虚浮,下阶一脚踩空,身子歪向一边。 拂铃忙扶住她,一旁的孟荪见了,亦下意识搭手搀扶。 然而还未触及纪初桃的衣袖,便见疾风掠过,一柄冰冷的乌鞘长剑横插进来,将孟荪的手挡了回去。 继而纪初桃感觉腰上一紧,有人强势地稳住了她的身形。 祁炎的声音很冷,不算愉悦:“孟大人满腹礼教,还需自重些。” 连表面的客套寒暄都不屑于做,足以见得他此刻有多生气。 本宫都没置气,他又在气什么呢? 纪初桃恍恍惚惚地想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思虑又因微醺而无限放大,便闷闷挣开了祁炎的怀抱,道:“本宫自己可以,拂铃……” “他们让你喝了多少酒?”祁炎皱眉,拉住纪初桃的腕子。 “祁将军,殿下似乎并不想你触碰。”孟荪端正的嗓音传来,站在祁炎面前,竟然不露怯意。 祁炎看着他,只吐出一个字:“滚。” 上一次祁炎用这种语气说话,是将霍谦揍出浴殿的那次。 可孟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禁不起祁炎半招!何况自己和祁炎的事,没必要让外人掺和。 纪初桃朝孟荪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来:“本宫无碍,孟状元请回。” 说罢,回首吩咐自己的侍卫,“送孟大人回府。” 她饮了酒,雪腮如染胭脂,眼尾亦是落着艳丽的桃红色,金枝玉叶矜贵无双,笑起来格外惊艳。 可她微醺的浅笑,却是对着别的男子。 “也不劳烦小将军了。”纪初桃将手轻轻从祁炎掌心抽离,温吞道,“本宫的马车就在路边。” 起风了,带着雨前的潮湿。 祁炎没说话,沉默着解下肩头的披风,抖开裹在了纪初桃的身上。 “不必。”纪初桃饮了酒,正热着,便将披风褪下。 祁炎抓住了披风的一角,又重新为她裹上,沉声道:“酒后发热,也最易受寒。” 纪初桃拗不过他,任由沾染他体温的衣物裹了满身。 他很爱自己,掏心刻骨地爱,纪初桃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没法怨他。 “谢谢。”纪初桃望着祁炎,很认真地望着,轻声道,“那,本宫回去了。” 手腕却又被他攥住,那么大力气,像是要通过腕子抓住她的心脏一般。 祁炎低低道:“臣有话要对殿下说。” 酒肆前行人太多,显然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纪初桃无奈,只得带着祁炎朝一旁僻静的坊墙行去。 “殿下最近在躲我。”祁炎道,“为什么?” 纪初桃生辰宴是在宫里过的,也是为了破解宫变危机,便留在永宁宫住了半月。前后算起来,已有近一月未曾见祁炎。 上一次见杏叶还只是微黄,如今叶子都落光了。 纪初桃张了张嘴,含糊解释:“最近有些忙。” “殿下忙着和旁人饮酒,也不愿分出一时片刻给臣?”祁炎生硬道,幽黑的眼中蕴着克制的占有欲。 纪初桃瞪着水润的眼睛看他,不可置信似的。 她正色道:“祁炎,本宫不喜欢你说这种话。” 祁炎抿紧唇线。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因为纪初桃明显在回避与他见面。 “殿下……”他涩声开口。 纪初桃以为祁炎要兴师问罪,然而等了许久,却听见祁炎放缓声音道,“玄真观前的柿子熟了。” 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隐忍的,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讨好。 忆及往昔柿树下比肩,纪初桃心中酸胀。 她道:“本宫喝了酒,今日不吃柿子。”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很晚了,回去歇着罢。待第一场雪过后,本宫再与你言欢。” 梦里第一场雪落下时,是宫变发生之日。只要熬过这一关,她便能放心与祁炎在一起了。 纪初桃计划着。 “是因为孟荪,还是大公主 ?” 祁炎嗓音中压抑太多情绪,显得格外冷沉:“所以,殿下腻烦臣了。” 纪初桃转身看他,还未开口辩解,便听见祁炎极低地嗤笑一声,眼眸在夜色中蕴着凌寒的光,桀骜而又偏执。 “殿下大概不知,祁家男儿认定了一个人,便是挫骨扬灰亦要将她护在怀里我,圈在身边,至死不休。” 他说,“不管阻碍我与殿下的是孟荪亦或是谁,我皆会一一荡平。” 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怎么能如此坦荡地说出,她最担心的问题! 想起梦里大姐的下场,纪初桃眼眶一红,呼吸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祁炎明显一愣,眸中的偏执渐渐散去,泛起绵密的心疼。 “殿下……” 祁炎欲向前,却被少女颤声喝住,“站住!” 祁炎脚步一顿,又朝她走去。 她的披风散了。他想:风这么冷,她会着凉。 “祁炎,本宫命令你站住!” 到底是帝姬,再温柔认真起来亦有几分魄力,拧着眉短促道:“本宫现在有些生气,不想和你说话!” 这么久,她第一次动用长公主的权利来“命令”祁炎。 祁炎仿佛被钉在原地,可上身却不自觉微微前倾,缄默而深沉地凝望着她。 第65章 雨中 为什么不要我了…… 纪初桃头上仿佛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它在那儿,却不知何时会落下。 梦里大姐失势,纪初桃便努力阻止;宫门下祁炎带血的剑刃,她亦可以相信那只是误解和巧合…… 可祁炎站在她面前,亲口告诉她:不管阻碍在他面前的是谁,他都会一一荡平。 宫变的血色交叠闪现,纪初桃呼吸一哽,心中泛起尖锐的刺痛。 梦里怎样都来得及扭转,却唯独,不该从祁炎嘴里说出她最害怕的话来! 纪初桃心里难受,眼眶也不争气地湿红起来。她不愿展露自己这副糟糕的模样,抿唇绷紧下巴,转身就走。 祁炎没再跟上来。 酒意的燥热褪下后,便觉寒意侵入骨髓,冷得人眼睛疼。纪初桃埋头走到酒肆前,待压下鼻根的酸涩,方整理好情绪,朝自己的马车行去。 夜风呼啸,将街市的灯笼吹得摇晃不已,一场凄寒的冬雨噼里啪啦地骤然降落。 拂铃并未多问什么,只撑起纸伞遮在纪初桃头顶,道:“殿下,这雨寒气透骨,您快上车去避避罢。” 纪初桃点了点头,踩着脚踏上车时,才发现自己身上还裹着祁炎的披风。 背后始终落着一道炙热深沉的视线,直至她钻入马车,放下了垂帘。 马车内暖香无比,案几上摆放着各色精巧的糕点果子,纪初桃抱着手炉坐着,耳畔只听得见大雨的哗哗声。 她没忍住,掀开车帘的一角望去。 一场大雨将夜逛的行人冲得七零八落,众人狼狈举袖奔逃,寻找避雨之处。灯火寥落,街道一下就空荡起来,地上落着不知谁家散落的帕子。 祁炎依旧保持着分别时的姿势,身形轮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纪初桃微微睁大眼,心也仿佛一同被浇得湿淋淋的,低声吩咐侍卫道:“去给祁将军送把伞。” 侍卫领命,取了伞前去。 不一会儿,侍卫折回来了,复命道:“殿下,祁将军不愿属下靠近。” 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冷,纪初桃握着手炉的十指也越来越紧。 她盼着祁炎快些撑伞去避雨才好,然而过了片刻再看,那道漆黑凌厉的身影依旧站在雨中,像是一座孤寒沉默的石雕。 纪初桃忍不住了,急促道:“停车!” 马车停下,一旁的拂铃刚要开口,便见纪初桃拿起搁在案几上的油纸伞,弯腰钻了出去。 马车还未停稳,她下去时一个踉跄。拂铃忙道:“殿下!” “你们在此处候着,都别过来!”纪初桃撑伞站在雨中,喝令所有侍从。 雨水很快打湿了藕丝绣鞋和精美的杏红裙裾,纪初桃跑得气喘吁吁,隔着一丈远的距离与祁炎相望。 他浑身湿透了,发丝滴水,冒着森森的寒气。坊墙边的灯笼被雨水浇灭,他的面容隐藏在湿冷的黑夜中,神情莫变。 这个硬脾气的笨蛋! 纪初桃既生气又心疼,蹙着眉头向前,踮起脚尖将纸伞分他大半,一边用袖子给他擦拭脸上的雨水,手有些抖。 祁炎眉毛和眼睫上都挂着冰冷的水珠,看着她,眼睛通红拉满了血丝。 纪初桃鼻根一酸,也跟着红了眼睛,喘着气愠怒道:“你素来连大姐的命令都敢违抗,怎么现在却傻了,不知道躲雨的么?” 腕上一紧,她被拽入一个湿冷坚硬的怀抱中,如同撞上一堵墙。 要把她揉碎般紧紧拥住,那样禁锢的力度,叫人分不清是爱是恨。 纪初桃垫着脚尖,被迫仰着头,听见祁炎嘶哑的嗓音自耳畔传来:“为什么不要我了?” 纪初桃心脏一紧,泪水瞬间漫满了眼眶,视野变成模糊的光影。 认识一年余,祁炎永远是强悍桀骜的,游刃有余,睥睨众生,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记得中元节方天灯那晚,宋元白曾对她说:祁炎又狠又专情,即便殿下将来后悔,也甩不掉了。 那时她以为宋元白是在玩笑,因为祁炎看起来太强大,强大到好像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而停下脚步。 但他却甘愿为她的一句气话而乖乖站立雨中,没有赌气,不曾斥责,只是像害怕失去什么般紧紧禁锢着她,偏执地问她一句:“为什么不要我了?” “没有不要你,祁炎。”纪初桃哽着嗓子,轻轻道。 世上好男儿那么多,可谁也不是她的祁小将军。 身子一轻,她被按在坊墙上抵住,手中的伞在磕碰中脱手,咕噜噜滚在路边。 坊墙有一截矮小狭窄的檐,刚巧能护住纪初桃不被淋湿,但祁炎的整个身形则被暴露在雨水中。 他俯身笼罩着纪初桃,下颌滴水,微红的眼睛定定地锁住纪初桃,浸透了雨水般湿冷而又沉重。 “祁炎,别淋雨了!”纪初桃努力举起双臂,手搭凉棚遮在他的头上。 祁炎却拉下她的手臂,屈膝抵在她的腿-间,狠狠地吻了她。 他的唇有些冷,纪初桃难以呼吸,被亲到发痛,支吾了一声“祁炎”,欲要稍稍推开他,却被捉住腕子压在冰冷的墙上。随即下颌被捏住,退无可退,只能仰着头颤抖着承受这个似是确认、又似是惩罚的深-吻。 纪初桃仿若在洪流中颠沛,死过一回般,舌尖痛麻,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晕。 等到意识回笼,感官复位,才发现祁炎正低着头摆弄她束腰的丝绦。 “哎,等等!”纪初桃眼睛湿润,按住祁炎骨节分明的手,脸颊的轻红不知是醉是羞。 虽说大雨夜路边无人,但纪初桃自小所受的宫规教导,不允许祁炎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祁炎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将一个物件挂在了她的腰间。 纪初桃低头,看到了腰间所挂的墨色穷奇玉,不由愣神。 犹记躬桑之后,纪初桃去探伤,祁炎笑着对她说:“臣若有了心仪的女子,必铺十里红妆,备丰厚聘礼,将此玉双手奉上。” 按照梦里的预示,祁炎会在大婚当夜将这玉挂在她颈上,而非是在这样一个凄寒的雨夜,将这块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护身符”挂在腰间。 时间和细节皆变了,是否意味着梦里的结局亦会跟着改变? “殿下颈上已有骨哨坠子,这玉,便挂在腰间。”祁炎的手留恋地在她纤腰上抚过,垂首时,清冷的雨水自他挺直的鼻尖滴落,低声道,“此物意义非凡,能护殿下平安,务必随身带着。” 纪初桃心底涌现无数疑惑,问道:“你不是说此物不能轻易示人,会招来灾祸的么?” 祁炎顿了会儿,似是轻笑:“自然是骗殿下的。一个护身符而已,能有何灾祸?” “祁炎……” “殿下送臣一枚公主令,臣还殿下一块墨玉,值了。” 祁炎说着,与她碰了碰额头:“我不问殿下为何避着我,但若是移情别恋……” 他的目光沉了下来,幽深而清寒。 纪初桃知道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那样的答案她不想再听第二次。 “本宫要如何说你才肯信,没有谁阻碍你我,也没有谁能取代你,祁炎。”纪初桃低声道。 梦里梦外两辈子,她都认定眼前这个孤傲强悍的小将军了。 “殿下又何曾信过臣?”祁炎以指腹碾过她艳丽的唇,凝视许久,方闭目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祁炎!”纪初桃执着雨伞,追了出去。 不知为何,她有些心慌,怕祁炎走了便不会回头。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将一切和盘托出,管他在计划什么,管他未来前路如何。 然而祁炎顿住脚步,背对着伫立许久,又猛地转身,大步将她拥入怀中。 “臣是反贼之后,本非善类。”他道,“若不想臣发疯,殿下便离其他男人远些。” 他折回来,就为这么一句? 可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纪初桃抵着他的肩,吸气道:“你疯了,我也要你。” 祁炎走了,纪初桃在坊墙下站了许久,直至雨停。 自这夜过后,祁炎许久未曾出现。京都城越是平静,纪初桃的心便越是绷紧。 偏生这个时候传来了纪妧病倒的消息。纪初桃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理说除夕宴上解决了北燕行刺之事,大姐的身体应该不会如梦中那般多病才对,为何每逢春冬之时仍是会疲乏染病? 可又不似纪姝那般频繁病弱,难道只是巧合? 纪初桃去了长信宫一趟。 “本宫没事。操劳多年,终归不再年少,难免有些小病小灾。”纪妧已有数日不曾临朝听政,穿着暗紫的常服,发髻轻绾,不似平常那般威仪凛冽,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轻松之态。 她将太常寺的折子递给纪初桃,吩咐道,“宴饮祭祀方面,你已有经验。今年的冬至祭天大典,便照旧由你负责。” 祭天大典? 纪初桃仔细看了眼折子,谨慎道:“大皇姐,这种时候祭天,是否不太妥当?” 她是指蠢蠢欲动的琅琊王之事。祭天大典人员冗杂,宫中调动往来难免有所疏漏,若被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恐应付不过来。 “永宁,舍不得饵料,大鱼是不会上钩的。做戏就要做全套,非但要祭祀,还要按照最大的规格来,越热闹越好!” 纪妧视线下移,在纪初桃腰间停了片刻,忽而道,“你今天的佩玉,与你的装扮不搭。男人的?” 这玉祁炎让纪初桃随身戴着,她便一直随身戴着。 正思忖着该如何回应大姐,便听见门外传来内侍的通传:“陛下驾到——” 纪昭走了进来,问道:“长姐的身子可大好了?” “托皇帝的福,应是快好了。”纪妧不施脂粉,虽憔悴而不颓靡,朝纪昭道,“皇帝来得正好,礼部方才呈了折子来,打算开春为陛下选妃纳妾。如今本宫身子不便,操劳不了这些了,便交给陛下自行裁度。” 她抬了抬手,秋女史便将一本折子递到纪昭面前,请他过目。 纪昭有些诧异,接过折子看了眼,讷讷道:“朕……朕年纪还小,选妃之事是否太早了?” “天子驾驭朝臣,讲求‘恩威并施’。皇帝娶几个权臣的女儿或是胞妹,广施皇恩,亦是稳固江山的方式。” 纪妧抬起上挑的凤眼,不轻不重道,“江山总归是你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区别?” 她说的是婚事,又好像另有暗指。 正在饮茶的纪初桃一顿,下意识抬眼看向纪昭。 出了大殿,纪昭苦着脸絮叨道:“三皇姐,你说长姐为何突然要给朕选妃?朕……朕根本就没有心仪的女子。” “阿昭……” 纪初桃唤了声,然而等纪昭扭头望过来时,她终是轻叹道:“没什么。陛下长大了,多了解世家女子总是好的。” 帝王成长的代价,首先便是要将自己的心掰成无数份撒出去,分给无数个出身显赫的姑娘,以维持朝堂间微妙的平衡。 纪昭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愣了愣,才轻轻“嗯”了声。 回府的路上,纪初桃去了一趟太史局,占问近日天象有无大雪。 太史令很快给出了答案,恭敬道:“据天象所示,老臣推测,近日初雪应在冬至前后。” 纪初桃心中一震,蹙眉道:“确定是冬至?” 太史令道:“天象之事,瞬息万变,老臣也不敢笃定,约莫六七成把握。” 纪初桃站在观星台的天机仪下,俯瞰巍峨辉煌的宫城全貌,许久温声道:“本宫知道了,多谢大人。” “殿下言重。” 太史令拱手,想起什么道:“说起来,去年此时,亦有人来找老臣占问雪天。” “谁?”纪初桃顺口问道。 “是镇国军的祁将军和宋副将。”太史令乐呵呵道,“听闻是某位女子喜爱雪天,祁将军特地为她而来。” 去年此时,雪天…… 纪初桃想起了初雪之夜,画桥上彻夜不息的璀璨烟火,和一袭锦衣貂裘站在她身边的祁炎。 那时,她与祁炎一个满怀算计,一个不甘示弱,过招拆招,明明是给对方设置的陷阱,却齐刷刷将自己给陷了进去。 纪初桃嘴角泛起轻柔的笑意,握了握腰间的兽纹墨玉,眸子更坚定了些。 十一月初,冬至郊祀祭天。 除了天子以外,文武百官和帝姬亦要出席,祭祀需持续一天一夜。 天还未亮,府中侍从已来回准备祭祀所需的车马和随行之物。 北风紧凑,纪初桃睡得不甚安稳,似乎听到窗外传来窸窣轻微的落雪声…… 下雪了? 朦朦胧胧间睁眼,却似乎看到榻边帐外站了一条熟悉的身形。 “祁炎……”纪初桃倏地坐起,喘息着掀开帐帘一看,屏风外空荡荡的,哪里有祁炎的身影? 可窗户分明是半开的,檐下灯光洒进来,镀亮了飘飞的雪絮。 第66章 冬祭 护身符是假…… 隆冬黑夜漫长,五更鸡鸣,仍是伸手不见五指。 霓云坊内,一名油头粉面的纨绔衣衫不整,一手提着裤腰带,一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云娘,给爷亲一个”。这厮俨然醉得不分东南西北,全然没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恩客留宿的花楼,朝僻静的后院跌撞而去。 和前院揽客的热闹花楼不同,后院漆黑死寂,坟冢般阴森森没有一丝人气。 “嘶,什么鬼地方,连盏灯笼也无!”醉酒的纨绔打了个冷颤,穿过院子,稀里糊涂推开一扇门,唤道,“云娘!小娘皮,过来伺候……”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抹冷月般的寒光闪过。 那醉酒的纨绔发出“嗬”地一声,瞪大双眼,喉咙处一线极细的血痕。 下一刻,鲜血喷薄而出,他如断线的木偶般倒下,死得没声没息。 “何人?”厅内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回禀大人,是只走错了地方的醉猫,属下已处理干净。”说着,杀人者拖着那具刚倒下的尸体离去,在雪地里擦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暗色血痕。 府兵泼了热水洒扫,很快,阶前的那点血迹也没了,空荡干净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厅中,琅琊王纪因按膝而坐,手中不住盘着两颗麒麟纹核桃。而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祁炎与姚信,更有京中巡城御史、府兵统领八、九人。 “王爷,今夜密谋大事,为何不让前院花楼歇业?”一名下属道,“人员往来,太过危险。” 纪因一派雍容气度,徐徐道:“自古富贵险中求,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若歇业关门,无异于此地无银,反叫人疑心。” 说着,纪因盘了盘手中的麒麟核桃,将话题引入正轨:“今在座诸位,皆为大公主纪妧所忌,虽满身功勋、忠心为主,却落了个贬罚不一的下场。当年先帝迫于无奈命大公主摄政,今妖妇挟天子篡权已有九载,迟迟不肯放权,党同伐异,欲取帝而代之,先帝每每托梦于本王,未尝不垂泪叹息江山毁于妇人之手。” 大战在即,总要说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鼓舞士气,或受命于天,或颠倒黑白…… 祁炎不动声色,纪因的手段都是他平日玩剩的。 只是,按照纪因老狐狸的性子,不会冒险将所有的棋子召来厅中,定然还有什么后招埋在暗处。 正想着,纪因的声音传来:“承天门乃宫城重要防守之地,这头阵还需交给战无不胜的祁将军攻克。一来,祁将军声名显赫,能震慑负隅顽抗的大公主麾下;二来,承天门一破,我等才能一鼓作气围困长信宫,逼大公主纪妧交权!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祁炎面不改色,抬起锋利的眉眼,起身道:“臣走至今日,已无退路,愿听王爷差遣!” “好!很好!”纪因抚掌,端起酒盏起身道,“成败在此一举!愿与诸君满饮此杯,顺应天命,誓以死清君侧!” 碎雪纷纷,众人纷纷举杯应喏。 两刻钟后,雪停了,天际传来隐约的鸡鸣。 谋士自屏风后转出,朝着手盘核桃的纪因一拢袖道:“王爷,您将攻破承天门这样重要的人物交给祁将军,是否太过草率?属下自恃目光毒辣,却唯独看不懂祁将军心中所想,此人年纪轻轻,绝非好掌控之人,让他举荐姚信已是冒险……” “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本王不曾想到?” 纪因悠然饮酒,笑道,“危险就对了。只等他替本王攻破承天门,就没了最后的利用价值,本王自会将‘谋逆’之罪扣在他头上,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他替本王去死。本王便可顺理成章地夺过他的军权,以‘救驾’为名义逼宫,岂不名利双收?” 谋士恍然:“王爷英明。只是祁家在军中颇有声望,若是负隅顽抗,想杀他并非易事。” “所以,本王还需一个人质,让他们投鼠忌器。”纪因冷冷一笑,两枚核桃在他掌心摩擦出刺耳的嘎吱声。 天际一线微光,将城门楼阁檐上的积雪映成清冷的蓝白色。 城门外无一行人,护送天子和长公主前往郊庙祭祀的镇国军亲卫,已整装待发。 宋元白一身戎服,手勒缰绳控制身下马匹,奇怪道:“琅琊王那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承天门乃是宫城重要防线,攻破它则是首功,纪因怎舍得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祁炎的战甲折射出霜雪的冷光,骑在乌云盖雪的战马上,瞥着宋元白憨憨的小白脸道:“对于逼宫之人来说,最倚仗的是什么?” 宋元白摸着下巴:“当然是军权……难道是因为你有军权,他才这般信任你?” 祁炎道:“军权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这样的道理,纪因不会不明白。 宋元白虽然玩世不恭,却并不傻,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利害。 “所以这是一场‘局中局’,琅琊王那厮想借‘承天门兵变’坐收渔利,趁机夺你军权?” 宋元白大惊,“那你还答应?趁机杀回去将琅琊王的老巢端了,岂不痛快!” 祁炎冷然一笑,眸子扫过整整齐齐列队的祁家军,沉声道:“再精彩的局若是少了看客,何来痛快?我想要的,不仅是一场胜利。” “但你动用了穷奇……”宋元白小声叹道,欲言又止。 许久,他叹了声,拍了拍祁炎的肩道:“罢了罢了,你一向比我老谋深算,其中利弊你定是早有抉择,我便不说什么了。” 祁炎想起了方才潜入公主府时所见之景,纪初桃果然好好戴着那枚穷奇玉,连睡觉都不曾取下,不由微微松动眉头。 片刻的温和,他又重新沉下眉眼,一夹马腹道:“按计划,启程!” …… 纪初桃在榻上失神许久,她隐约好像看见祁炎站在帐帘外的屏风后,对她说:“好好待在府中,等我归来。” 然而惊醒一瞧,屏风后却是空荡荡的,仿佛方才那朦胧的身影和嗓音只是梦中幻觉。 纪初桃缓缓抱起双膝,将自己蜷缩起来,心想:下雪了,离噩梦更进一步,她怎么可能安心呆在府中坐以待毙呢? 祭天大典于郊庙举行,一来一回加上祭典分胙,需从清晨忙到下午。 入夜戌时,天子和长公主还需登临含光门城楼,大赦天下,接受万民朝拜。 昨夜的积雪覆在屋檐上,一片斑驳的白。一日平安无事,紧绷了许久的纪初桃府中,长松了一口气。 但她知道,危险并未因冬祭的顺遂而消除。 温了酒暖身,正欲小憩一会儿,却听见内侍前来通传:“殿下,宫里的秋女史求见。” 秋女史依旧不苟言笑,于殿外行了礼,方恭敬道:“奴婢传大殿下口谕,大殿下因祭祀受寒,需在长信宫静养,晚上登楼恩赦之事,还请三殿下代劳。” 白天祭祀时大皇姐看上去还好好的,怎么夜里突然又风寒了? 纪初桃也拿不准大姐是做出“重病未愈”的假象以麻痹他人,还是真的生病了。 不过大姐做事每一步都有用意,纪初桃也就不再多想,颔首道:“本宫知晓。” 每三年中,也只有冬至祭天之时,京都百姓才能在含光门下,远远地一睹天子和长公主的风华。故而天还未黑,门下空阔的广场处已张灯结彩,黑压压一片人头。 “三皇姐你瞧,今年的人比往年还多呢。”含光门百尺高楼上,纪昭一身庄重的帝王冕服,俯瞰太平坊广场上攒动欢呼的人群,感慨道,“每次站在高楼之上,朕总觉得自己如蜉蝣渺小。” 纪初桃亦一身宫裳俯瞰,轻柔道:“陛下是民众的光,若陛下都自甘渺小,又怎能照亮世间黑暗呢?” 纪昭有些腼腆,许久,低声道:“可他们应该对朕很失望罢……” 待纪初桃疑惑望过来时,他很快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兴致勃勃道:“朕去那边看看。” 纪初桃“哎”了声,嘱咐他道:“今夜人多,陛下莫要乱走。” 纪昭回首一笑:“放心罢大皇姐!今年加派了不少人手,几乎全皇城的兵力都集聚于此,不会有事的。” 不经意的话语,却令纪初桃一愣,陷入短暂的沉思。 戌时,恩赦大典开始,空中又断断续续地下起碎雪来。 百姓山呼“陛下万岁”“长公主千岁”,将祭典气氛推向高-潮。纪初桃望着城楼下排排守卫的禁军,粗略估计了一番,约莫有三四千人,的确占了皇城兵力的十之七八,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等等! 纪初桃咬唇,她知道自方才起的那股隐隐不安从何而来了。 按照原计划,加派禁军守卫含光门的确能最大限度守护天子和长公主安全,可若是……登楼的长公主并非纪妧呢? 回忆梦境中预示的画面,宫变应该发生在某年冬天的凌晨,残雪还未消融之时,故而纪初桃先入为主地认定宫变可能发生在冬祭初雪之后的一两日内。但她忽略了现实已在慢慢偏离梦境的轨道…… 北燕行刺未遂,躬桑春祭危机化解,祁炎提前将墨玉给了她,而非是在梦里的新婚之夜……那么宫变的时机或细节,是否也会随之改变? 譬如现在,禁军倾巢而出守卫含光门,而承天门庇护的内宫之中,几乎是成了一座空楼。 如果自己是叛贼,此时便是出手的绝佳时机! 难怪大姐要托病。 心脏提了起来,纪初桃低声吩咐拂铃:“将密函即刻送去左相府,召集所有人……” 一旁,纪昭朝纪初桃离去的方向看了眼,目光中闪过几分迟疑。 …… 承天门下,守城的禁军应声而倒,一袭战甲黑袍的年轻将军手持兵符,领着一队亲卫策马而入。 几乎同时,承天门上灯火通明,早已守株待兔多时的琅琊王拢袖而立,高声道:“镇国侯世子祁炎深夜带兵入宫,意图弑君,乃是死罪!给本王即刻射杀,就地正法!” 城门下的黑袍武将慌乱抬头,来不及反应,只见箭雨密密麻麻射下,战马发出痛苦的嘶鸣,承天门下霎时血光四溅! 几乎同时,前往长信宫的路上。 姚信拖着染血的长戟,戟尖在地上拖出一路滋啦的火花,朝着辇车中柔弱的身影阴鸷道:“我说殿下怎的不在永宁宫,原是跑这儿来了。” 他狞笑,说出了梦中一般无二的话语:“宫中清君侧,有些乱。卑职奉命前来保护三殿下……” 话还未说完,只见一箭飞来,直取姚信面门! 姚信匆忙抬戟格挡,箭尖擦过戟身,于夜色中迸发出一串剧烈的火星。 未等他喘息,又是三箭齐发,姚信侥幸避过,而他身边的几名叛军则没有那么好运了,被飞箭射了个对穿,当即扑地不起。 姚信未料纪初桃早有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勃然色变,怒吼道:“何处小人暗算?出来!” 霍谦手挽长弓从宫墙上跃下,抬手示意:“拿下叛将!” 几十名侍卫涌出,将姚信等人团团围住。可姚信非等闲之辈,虽然凶悍,但他此番轻敌,只带了十余人前来掳纪初桃,渐渐的落了下风。 辇车中,纪初桃望着困兽犹斗的姚信,按捺住心底的厌恶肃然道:“姚统领束手就擒,兴许还能留你一命。” “呸!我大好男儿,岂能对一介女流折腰!”姚信喘息着,抹了把嘴角的血道,“只是属下好奇,主上的计谋滴水不漏,究竟是谁向殿下走漏了风声?是殿下的姘夫吗?” “只可惜,殿下再也见不到你的姘夫了!”姚信哈哈大笑起来。 “殿下勿要中了他的奸计。”霍谦拉弓如满月,低声提醒。 纪初桃抬手示意噤声,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姚信阴狠道:“那等天生反骨的毛头小子,主上怎么可能信得过他?不过是利用他做块挡箭牌,此时,怕是已经被射杀在承天门下了!” 他说的话,纪初桃一个字也不会信。 祁炎何等聪明强大,怎么可能被琅琊王利用,成为箭下冤魂? “霍谦,要活口。”纪初桃低声吩咐。 正此时,一名侍卫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奔来,喘气道:“殿下,祁将军于承天门遇伏,全军……覆没!” 纪初桃脑中嗡地一声。 姚信满身是血,倚着滴血的长戟,笑得鬼魅般扭曲可怖:“殿下此时去,应该还能赶上为他收尸……不,是为他和大公主收尸!” 明知祁炎不可能如此轻敌,纪初桃仍是不可抑制地悬起了心脏。 如果祁炎未能如梦境般,及时赶到截杀姚信叛党,那么,琅琊王则有可能集中兵力长驱直入,攻入长信宫。 大姐手下的项宽只有禁军八百,褚珩的人还未到来,恐难以对抗。 正想着,姚信突然发难,以极快的速度提戟朝纪初桃刺过来。 霍谦迅速调转弓矢,手中的羽箭还未射出,便见寒光闪现,一截剑尖自姚信后背刺入,前胸贯出,将他钉在原地。 姚信瞪大眼,喉中发出濒死的“嗬嗬”声,而后长戟无力脱手,他的身形如熊般轰然倒下,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继而,数条禁军的身影自宫道后闪现,抱拳朝纪初桃道:“属下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纪初桃心有余悸,仔细打量着半路杀出来的这几名高手。 只见他们做禁军打扮,只是颈上多了块三角巾,而且身手也比普通禁军强悍许多。 她心中疑惑万千,问道:“你们是谁?” 众人道:“穷奇。” 穷奇? 纪初桃从未听过这等奇怪的名号…… 等等,穷奇? 纪初桃视线下移,落在腰间的那块墨玉上。先前觉得祁炎这块玉上的兽纹奇特,一查之下方知雕刻得是凶兽穷奇。 那时她还奇怪,为何祁炎独独选了凶兽穷奇作为“护身符”? 而今想来,“护身符”是假,兵符是真。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纪初桃低声屏退霍谦等人,待无外人在场了,她便下车行至救驾者面前,解下腰间穷奇玉示意。 那些禁军打扮的暗卫一见她手中的墨玉,如见神祗般,肃然垂首跪拜道:“将军有令,持此玉者可随意调动穷奇暗卫!殿下但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纪初桃呼吸一窒:还真是祁炎安插进来的探子暗卫! 难怪他说此物可以护她平安,原来如此…… “你们将军没事罢?”纪初桃迫不及待,第一件事便是向他们确认祁炎的安危,“听闻承天门兵变,他被、被……” 暗卫们明白了她的意思,恭敬道:“殿下放心,遇害的只是死囚替身,将军本人尚在暗处布谋。” “太好啦。”纪初桃如同卸下一块重石,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流下来。 可还未轻松片刻,忽闻远处一阵轰鸣。 纪初桃抬首,看到西边天空隐隐被火光映得通红,如梦中一般。 那是长信宫的方向。 琅琊王的动作比她想象中快,即便早有准备,项宽的八百禁军也难以抵抗琅琊王的殊死一搏。 如今左相褚珩调动的人还未到,纪初桃需想办法拖延时间。 何况,琅琊王失去了她这个人质,则必定会寻另一个更有分量的把柄去牵制大姐…… 只是,还有什么能够让大姐忌惮的呢? 想到什么,纪初桃问穷奇暗卫:“能送本宫去长信宫么?” “能。” 暗卫只说了一个字,随即起身,掏出怀中的烟花点燃,血红的光直冲天际。 砰—— 砰砰—— 不多时,远处接二连三燃起一支支刺目的烟花信号,如同一个个脚印般,延伸至长信宫的方向。 “烟花升空之处,则说明潜伏在暗处的穷奇为殿下扫清了叛党障碍,可放心行走。”为首那名‘穷奇’躬身解释,“殿下请随属下来!” 那几名‘穷奇’暗卫一路顺着留下烟花的地方护送,宫殿楼阁,道路拐角,除了偶尔一两具被斩杀的叛党尸首外,纪初桃果真没有遇见一个敌人! ‘穷奇’无处能见,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守护神。 短短两刻钟间,于叛军之中肃清一条血路,祁炎训练的这帮人到底有多强! 难怪初见时她询问是否有穷奇玉,祁炎会那般警惕抵触……这样的本事和力量,哪个帝王不会忌惮? 祁炎为了她,真的是连命都不要了…… 而她前些日子,还在雨中同他置气! 想到此,纪初桃眼眶一热,解下腰间的墨玉藏进衣袖中,死死护住,不想再让任何人瞧见。 长信宫。 纪妧手下的项宽率八百禁军,与琅琊王带来的两千叛党对峙。 琅琊王望着埋伏在屋脊后的纪妧亲信,一点紧张也无,反而做出慈祥的长辈之态,把玩着手里的麒麟核桃道:“皇侄女这招‘以身为饵、请君入瓮’用得不错,一介女流能有这般调兵自保的速度,本王着实佩服!” 他话锋一转:“只是皇侄女不会异想天开地认为,这八百残兵能挡住本王的三千精兵罢?” 纪妧一袭黑金宫裳垂地,立于殿中,望着阶下乌压压的叛党笑道:“本宫的八百亲信杀三千人,的确有些为难。但杀皇叔一个,却是绰绰有余。” 纪因微微变了脸色,随即哼笑一声:“皇侄女想拖延时间等援兵?还是别费口舌了,话太多容易错失良机,这个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说罢,纪因竟是直接放弃沟通,抬手示意身后叛军:“动手。” “慢着!” 纪妧冷喝,上挑的清冷凤眸中晕开一抹莫测的笑意,“可惜皇叔明白得晚了点。何不看看身后?” 纪因一开始怀疑有诈,并不转身,直到身后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传来,朗声道:“臣褚珩,领兵部侍郎宋将军前来救驾!” 纪因转身,只见褚珩一袭紫袍儒雅,领着宋侍郎的巡城兵马千人而来。叛党不得不分出一半兵力,拔刀与褚珩的人对抗。 腹背受敌,形势反转,纪因依旧是不紧不慢地神情,转着核桃道:“皇侄女这兵力,差点就要和本王平分天下了。可惜,也终究是‘差一点’……” 他实在太过胜券在握,纪妧皱眉:这老家伙莫非还有后招? 思索间,纪因哼笑一声,挥手道:“带上来!” “放开朕!长姐……”纪昭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不知何时竟落在了纪因手中,正被叛将挟持而来。 原来,这才是他的底牌。 纪妧声音冷了下来:“你竟是挟持天子?” “挟持天子的,是皇侄女才对!本王只是奉命保护陛下的安危,若非出此下策,我大殷天子岂非还落于妇人掌控之中?” 纪因道:“若你肯交还政权,与天子写下罪己诏,本王可看在叔侄一场上,饶你们姐妹性命……你那好妹妹,此时应该落在姚信手里了罢?” 纪妧眼眸微变。 她和纪初桃的部署遥相呼应,配合得恰到时机,唯独漏算了纪昭会落在敌人手中…… 如今投鼠忌器,她若不顾纪昭那小子的安危动手,无疑坐实了“取天子而代之”的事实。何况,纪初桃还在她们手中…… 正此时,最后一道烟花信号炸响,纪初桃领着几十名侍卫、暗卫赶来,护在纪妧身前道:“皇姐,你没事罢?” “初桃……”纪妧喃喃,第一次没有叫她“永宁”,而是唤了她的名字。 察觉到纪妧深藏在冷漠皮囊下的担忧,纪初桃眼睛一红道:“叛将姚信已经伏诛,我没事的,皇姐。” “姚信……不,怎么可能?”纪因攥紧了核桃,沉声道,“永宁长公主一无兵,二无权,如何诛杀得了姚信?” 纪妧却是笑了起来,好不畅快:“本宫明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焉知黄雀之后,还有打鸟的猎人哪!” 仿佛印证她这句话似的,城门大开,无数援兵涌了进来,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包饺子似的将叛党团团围住。 叛党中一片哀嚎骚乱,为首的武将一身玄甲黑袍策马冲锋,杀出的血路一时间竟无人敢填补! 而与此同时,项宽等人亦闻声而动。 两面夹击,琅琊王的亲信不得不护住纪因且战且退。 见大势已去,挟持皇帝纪昭的叛党已有了怯意,刀都拿不稳了。正此时,其中一名系着黑色三角巾的“叛党”瞅准时机,一刀解决了挟持天子的真叛贼,将纪昭完好无损地送到了纪初桃身边。 “阿昭!” “三皇姐!” 纪昭吓坏了,紧紧攥住纪初桃的手,指着那名起内讧的“叛党”道:“他、他刚刚……” 纪初桃扫过这群无数不在护着她的祁炎亲信,湿着眼睛笑道:“别怕,他们都是自己人。” 咔嚓一声,纪因掌心的核桃应声而碎。 他方才的运筹帷幄和气定神闲全没了,鎏金冠亦在碰撞中散落,披着头发死死盯着杀上阶前来的黑袍武将,见鬼般赤红着眼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他不是……” 不是已经死在承天门下了吗? 第67章 强求 温软的素手包裹…… 血洗阶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琅琊王麾下的巡城御史被祁炎一刀斩于马下。这群叛军都是纪因临时策反煽动叛变的,本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此时没了主将,都跟一盘散沙般缴械投诚。 唯有几十名琅琊王亲信还在做困兽之斗,护着纪因往玄德门方向撤逃。 纪妧低喝道:“别让他逃了!” 项宽立即领命去追,可护在纪因身边的人都是豢养的死士,以命相搏,竟也拖住了项宽兵马一时半刻,使得纪因得以有脱困的时机,翻身跃上早就备好的战马,朝玄德门不要命地狂奔而去。 若放任他离去,无异于功败垂成,放虎归山! 纪初桃看得心惊肉跳,朝霍谦道:“霍侍卫!” 霍谦颔首领命,站上高处之时,已利落地弯弓搭箭,箭指策马奔逃的纪因。 可雪夜风大,且宫中殿宇楼阁密集,纪因逃跑时又刻意选了遮蔽之处。霍谦皱眉许久,将弓弦拉到极致,也没寻到放箭的合适时机。 正此时,一条矫健的身影翻身跃上宫墙,踩着瓦砾朝马匹奔逃的方向追去。 “是祁将军!” 人群中有人喊道:“祁将军追上去了!” 纪初桃不禁攥紧了手指,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宫墙上能立足的地方十分狭窄,祁炎却是跑得极稳极快,与琅琊王的距离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 纪因攥紧缰绳,侧首间看到了宫墙上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武将,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慌。继而一柄染血的长剑飞来,战马发出痛楚的嘶鸣,跪摔在地,纪因亦从马上抛下,摔到宫道上滚了几圈。 众人忍不住大声叫好。 琅琊王满头是血地被抓了回来,而那些死士亦是被清理得差不多干净了。 项宽的禁军忙着押送羽林卫叛党,清理现场。大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全然没留意十来名脸生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混进了纪妧身边。 而纪初桃始终记得梦里的悲剧,担心有人会趁这场宫变诛杀大姐的亲信逼她让权,故而一直留意纪妧身边的动静。 很快,她发现了纪妧身边有侍卫形迹可疑,心急之下喝道:“大皇姐小心!” 被纪初桃看穿了,那几名居心叵测的侍卫索性不再掩藏,拔剑朝纪妧刺去! 秋女史替纪妧挡了一剑,纪妧面不改色,摸出袖中防身的匕首将那扑上来的刺客钉在地上,冷静狠辣得不像是平日那个高贵端穆的帝姬。 但纪初桃知道,大姐的骑射之术是姐妹中最好的,若非辅政监国,她本该是天下最灿烂自由的女子…… 随即其他禁军亦反应过来,纷纷围拢道:“保护大殿下!” 无人的角落中,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宫女暗中窥探这一切。 见派出去的侍卫失手,她紧紧皱眉,将斗篷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转身悄然离去。 侍卫打扮的刺客们见一击不中,互相打了个眼色撤退,朝长信殿后逃去。 他们并未跑多远,随即像是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般戛然顿住,然后一步一步从墙角退了回来。 寒光闪现,刺客们应声而倒,黑袍武将执着带血的剑从阴影中转出,露出凌寒英俊的熟悉脸庞。 纪初桃心下一喜:“祁炎!” 祁炎脚下横躺着行刺侍卫们的尸首,剑刃滴血,闻声转过头来,望向纪初桃的方向。见到她平安无恙,清寒的眸色才稍稍平稳些。 纪初桃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无比熟悉。 梦里最后那副残缺的画面,死在祁炎剑下的那几个侍卫的打扮模样,似乎和今夜刺杀大姐的这些人一般无二……那有无可能,倒在血泊中的大姐根本不是祁炎所伤,他是赶去救她的? “呵!哈哈哈哈哈!”一旁被摔得头破血流的纪因大笑起来,疯癫道,“祁将军辗转三方而不露破绽,将三股暗流交织于今夜,再一网打尽……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可惜我们纪家人算计来算计去,一个个的都自诩为布局人,实则都沦为了别人的棋子,被一介小子耍得团团转,可悲!可笑!” 他是死到临头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可是琅琊王已然事败,再刺杀大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如果这群侍卫并非是琅琊王的人,那还会有谁想置大姐于死地? 纪初桃蹙眉,朝纪妧低声道:“皇姐勿要中了他的挑唆之计。” “放心,本宫心中有数。”纪妧哼了声,让项宽将琅琊王押入天牢。 纪初桃调转视线,看着祁炎如梦中那般战袍滴血,踏过堆叠的尸首而来。项宽仍对他有所防备,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画戟,虎目紧紧地瞪着祁炎的一举一动,唯恐他反扑纪妧。 祁炎对项宽的戒备视而不见,只是在路过纪初桃面前时,他的步伐稍稍一顿,随即更坚定地向前,朝殿中年少的天子单膝跪下,沉声道:“臣救驾来迟,已全部肃清乱党!” 纪昭的声音却不似梦中那般意气风发,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旁观的纪妧,方清了清嗓子道:“祁爱卿,你此番平乱有功,理应大赏!想要什么尽管说,朕定当满足。” 纪初桃掐紧衣袖。 她知道祁炎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禁心跳急促,悄悄咽了咽嗓子。 祁炎半垂着眼睫,侧颜冷冽。他虽半跪着,却比站着的纪昭气势更强忙,道:“为主分忧,乃臣之本分。” 他目光掠过纪初桃,沉了沉,继而道:“……不敢有所求。” “……” 纪初桃愕然:怎么和梦里的不太一样了? 夜尽天明,风雪停了,宫中勉强恢复了秩序。 经历一夜厮杀,纪妧非但没有病容疲态,反而越发精神,取了宫婢递来的热毛巾拭手,试探着问纪初桃:“竟能斩杀姚信,你身边何时有这般高手了?” 纪初桃心不在焉,还想着祁炎方才说的那句“不敢有所求”。 “永宁?”纪妧又唤了声。 纪初桃这才回神,迷茫道:“大皇姐,你说什么?” 纪妧看了她一会儿,方勾唇淡然道:“没什么。今夜你也累了,就留在永宁宫歇息罢。” 纪初桃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忽而抬起清澈的眼来,问道:“大皇姐,我有一事相求。就当我挟恩图报,你应承我可好?” 纪初桃活了十七年,只有这么一个喜欢的人。她想着:祁炎未曾说出口的话,便由她来说。 总要有那么一次,是她奔向祁炎。 …… 宫里的血腥味未散,纪初桃并未留宿永宁宫,而是乘辇车回自己的公主府。 宫门下,禁军的人正在洒扫鏖战留下的狼藉。 纪初桃倚在车壁上,脑中仍想着最后关头冲出来刺杀大姐的那些侍卫。 正此时,听见车外有人唤了声:“祁将军。” 纪初桃忽的坐直身子,撩开垂纱车帘一看,果见祁炎领着一队人马擦身而过,想来是勤王已毕,要重新将兵力迁出城外屯守。 纪初桃有好多话想对祁炎说,便命霍谦停车,自己下车追了上去。 “祁炎!祁炎你等等!” 她连唤了两声,步履匆忙的祁炎才停住脚步,转头吩咐宋元白几句,让他领着兵力先走。 黎明前雪停了,风却很冷,祁炎的战甲和武袍上浸透了鲜血,暗沉沉一片肃杀,衬着靡丽宫墙上的皑皑残雪,仿若挥下一笔最浓烈的枯墨。 辇车停在远处道边,所有的侍卫和宫人皆垂首敛神,目不斜视。 纪初桃忽的很想抱抱祁炎。她走了过去,去碰祁炎染着血迹的腕子,问道:“你受伤了吗?我看看。” 祁炎轻轻躲开了。 就那么一瞬,纪初桃看到他佩剑上空荡荡的,那条她亲手做的玄色剑穗不见了。 正愣神间,祁炎将血腥味十足的佩剑往身后藏了藏,嗓音轻沉道:“没受伤,脏。” “那本宫给你擦擦。”纪初桃想着,他战了一夜,定然很累。 她想带他回府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不必。”祁炎执意拒绝。 纪初桃仰首望着他,后知后觉地问道:“祁炎,你生气了么?” 祁炎顿了顿,惜字如金:“没有。” 纪初桃一点脾气也无,温声道:“那,你和阿昭说的那句‘不敢有所求’,是何意思?” 祁炎望着她,眸色明显暗了暗,划过些许她看不透的情绪。 “不是让殿下呆在公主府中么,为什么不听话?”他忽然问。 纪初桃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见他加重了些许语气,沉沉道:“为何要冒险跑来宫里?若是任何一环出了纰漏,殿下可想过后果?” 还说没有生气呢,关心人也是这副凶巴巴的神情! 纪初桃自知理亏,可是又没有办法,这是她命中的劫,不亲眼所见、亲手解决,她如何能心安? “本宫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臣么?”祁炎打断她,眼里一片隐忍的墨色。 这种隐忍从淋冷水的那晚开始便存在于祁炎的眼中,横亘在二人之间,终于在尘埃落定的大战后,推向了决堤的顶峰。 祁炎筹划了许久,本是想借此机会将藏在暗中的跗骨之蛆一网打尽,削弱各方势力,使得朝中上下无人能阻止他娶纪初桃为妻…… 他不在乎纪妧的生死,但纪初桃在乎,他便冒险调整了细节。 连宋元白都说他是疯了,周旋算计于三股势力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只为求娶一个女人。 “殿下早就瞒着臣,和大公主部署了防备罢?” 祁炎嘴角勾起个淡薄的嗤笑,靠着宫墙道:“我以为,殿下是这天下唯一相信我的人。” 纪初桃听得心尖一颤,抬首道:“不是的,祁炎!本宫从未想过要放弃你,只是那时的心很乱,你的那些计划,也什么都没和我说……” 祁炎沉默,半晌道:“我若真心想瞒着殿下,怎会放任殿下的人去查姚信?” 纪初桃缓缓睁大眼:“你知道本宫在查姚信?” “臣做事还算谨慎,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消息,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能让殿下的查到的,自然都是臣主动放出的消息。” 祁炎垂首,反问道:“现在,殿下可还觉得臣什么都不对你说?” 难怪…… 当初她让拂铃查姚信的消息,不到三日便有了结果,当时还想着太顺遂了些。却原来,是祁炎暗中放水的么? “可是,为什么?”纪初桃轻声道,这些事,祁炎为何不亲自与她说呢? 可转念一想,她似乎有些明白祁炎的良苦用心了:他所做之事,不是在过家家,若是什么都往外说,岂能活到今日? “大公主多疑,只有她亲自查出来的东西,才会相信。若她够聪明,自会在这场混战中保全性命。”提到纪妧,祁炎的声音明显淡漠了不少。 他还是不喜欢纪妧,但为了纪初桃,却甘愿用这种冒险的方式留她一线生机。 纪初桃心中又酸又涩,明明两人都拼了命地向对方靠近,却总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渐行渐远。 “抱歉,祁炎。”纪初桃垂着头,抿了抿唇道,“本宫没能及时明白。” 天色晦暗,祁炎眼眸深邃清冷,下意识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然而看到自己手上残留的斑驳血痕,一顿,终究是放了下来…… 可掌心一暖,温软的素手包裹住了他肮脏的指节。 纪初桃握住了他收回的手,不在乎他满手血腥,只轻而坚定地握住。 呼啸的风,在此刻选择了悄寂。 不平的,是二人的心事。 “臣不知道殿下究竟背负着什么在前行,宁可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愿靠近臣。” 祁炎似是要将刀子一寸一寸从喉咙中咽下,压抑着内心深处最疯狂的偏执,冷沉道,“只此一次,殿下不愿做的事,我不强求。” “所以,这就是你的‘不敢有所求’?” 纪初桃捏紧了他的手指,瞪着湿润的杏眼道。 第68章 梦醒 梦里的结局。 长信宫中,纪妧执着一枚黑子与纪昭对弈。 “承天门宫变,混在禁军中刺杀本宫的那些侍卫,皇帝如何看?”纪妧神容优雅端庄,似是家常般随口问道。 纪昭摩挲着手中棋子,迟疑道:“想来,应是琅琊王埋伏的暗子?” 纪妧“哦”了声,徐徐道:“可纪因想要的是本宫手中的权力,而非本宫的性命。” 纪昭试探道:“琅琊王当时已然疯了,许是孤注一掷,意图挟持长姐以逼迫朕让位。” “本宫倒是觉得,自己在皇帝心中没有这般重要的分量。” “长姐,朕……” “皇帝可还记得,琅琊王见到祁炎出现时说了一句话。”纪妧打断纪昭的话,悠然复述,“他说,祁炎辗转三方而不露破绽,将三股力量诱入局中一网打尽。本宫听后思来想去许久,逼宫那日的势力,一为本宫,二为琅琊王,那让祁炎斡旋的第三方……究竟是何人?” 纪昭紧了紧嗓子,弱声道:“长姐觉得,刺杀你的人便是那第三股势力?那长姐为何,不直接召见祁将军审问?” 纪妧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让本宫,去审一个力挽狂澜的功臣?” 纪昭双肩一颤,登时无言。 纪妧轻哼一声,却是转了话题:“这些年来,父皇与本宫为你扫清障碍,却唯独留琅琊王性命,皇帝可知为何?” 纪昭道:“是因为皇叔……琅琊王有成武帝所赐诏书,可免死罪?” “诏书这种东西,即便是真的也可以让它成为假的,父皇与本宫怎会因为一张纸而言听计从?” 纪妧笑了声:“当年父皇曾教导本宫,若想打磨一个人,就该在他身边放一块危险的磨刀石,虎视在侧,方能予人警醒。纪因就是如此,只可惜,他太让本宫失望了。” 这句话中的“他”别有深意,纪昭举棋的手一颤,不小心落偏了棋格。 纪妧将这步错棋看在眼里,眸中划过一抹清冷,慢条斯理道:“一步错,步步错。棋子失去了用处,便只能杀了!” 说罢,纪妧捻着黑棋落下,一语定乾坤。 这是第一次,纪妧并非在下指导棋,而是以对手的身份将天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满盘杀棋,亦是最后的警告。 纪昭鼻尖渗着冷汗,失魂落魄地出了长信宫。 阶前,大宫女迎了上来,低调福礼道:“陛下。” 纪昭脚步一顿,看着面容冷静的大宫女,目光复杂。 …… 辰时,永宁长公主府。 拂铃伺候纪初桃下榻梳洗,忽的皱了皱鼻子,问道:“殿下昨夜饮酒了么?” 纪初桃睁眼道:“不曾。怎么了?” “殿下的枕头上,似有酒味。”拂铃提醒。 纪初桃抱起枕头嗅了嗅,还真是。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晚并未饮酒,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似乎有什么人来过,坐在她的榻边注视她,用极其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后悔了,真想把你圈禁起来……” 纪初桃一天一夜未合眼,那会儿实在太累了,只当是做梦,便翻个身继续睡去。 现在想来,难道昨夜真的有谁来过? 是……祁炎么? 可是明明清晨时,他们还在宫道上起了争执,纪初桃满腹话语还未来得及说,祁炎便像是害怕听到什么似的,松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纪初桃还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了。 她不知道祁炎为何那么生气,连听她解释都不愿。她也是在宫乱当晚才彻底确定伤害大姐的另有其人,其中的挣扎苦楚,并不比旁人好受。 纪初桃抱着那只留有酒味的枕头,失神许久。 如若祁炎昨晚真的来过,他是喝了多少酒才会逾墙进来,说出那般疯狂的话语? 想到什么,纪初桃拉开榻边矮柜的抽屉,取出那枚穷奇玉攥在手心,贴在心口的位置。 定了定神,她穿鞋下榻,吩咐外头候着的宫婢道:“备车马,本宫要出去一趟。” 京城像是个留不住雪的地方,明明前几日还是一片银装素裹,天寒地冻。今日再看,却是一点雪的痕迹也没了。 冬日阳光慵懒,南郊山野苍茫,校场上黄沙弥漫。 校场守门的士卒仍是上次来所见的那几个,见到娇艳无双的绯裙少女自华贵马车上下来,先是一愣,随即纷纷执戈抱拳道:“属下见过三公主殿下!” 他们竟是还记得纪初桃。 纪初桃取了令牌示意身份,随即笑着道:“劳烦带本宫去见你们将军。” 顿了顿,她又轻声补充:“安静些,勿要惊扰他人。” 为首那名校尉颔首表示明了,恭敬道:“殿下请随我来。” 今日是月底休沐,军中并未集中练兵,士卒们都各自散在校场中,蹴鞠骑射,或是切磋身手,滚了一身黄土。见校尉领着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小美人而来,不少士卒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勾肩搭背看起热闹来。 校尉带着纪初桃朝一处巍峨宽敞的将军殿走去,还未靠近,便听见正殿中传来一阵叠着一阵的高亢叫好声,似是有什么精彩赛事。 纪初桃上了石阶,抬眼见到被人簇拥殿中的祁炎时,不由一怔。 只见殿中摆了一张长桌,桌子两旁各摆了一长排斟满酒水的瓷碗,而两名赤膊汉子从分别立于长桌左右,从第一碗酒开始拼,一路灌下去,几乎一口一碗,其豪迈粗犷的气派瞬间将殿中气氛点燃,一片热火朝天的叫好! 祁炎则一袭齐整肃穆的黑色武袍,抱着双臂,交叠双腿坐于长桌尽头的将军椅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微眯隼目看着自己的两名下属斗酒。 这是纪初桃从未见过的祁炎,不似平日与她相处的温柔迁就,也不似战场上的冷冽凌寒,而是姿态微痞散漫,有种说不出的落拓不羁之感。 见到纪初桃出现在殿门外,祁炎亦是一怔,睥睨的笑意僵在嘴角。 满屋子的叫喊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落在如羊入狼群的矜贵少女身上,有少数几个认出纪初桃的亲卫,都自觉给纪初桃让出一条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祁炎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将嘴里的狗尾草取下,揉碎在指间,目光沉沉地落在纪初桃身上。 “祁将军,三公主殿下来了。”引纪初桃进来的校尉堆笑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意,门外亦有士卒打着路过的幌子,探头探脑朝殿中张望。 祁炎姿势未变,只冷冷一瞥。 那两名拼酒的汉子立刻打了个颤,挥手赶鸡崽似的将看热闹的下属士卒赶了出去,嚷嚷道:“都看什么?看什么!滚滚滚,别打扰少将军和三殿下说正事儿!” 众人笑着“嘁”了一声,做鸟兽四散,还体贴地掩上了将军殿大门。 门一关上,祁炎的眸色便尤显幽深晦暗,将军椅中的身形被镀成冷硬的剪影。 纪初桃许久不曾感受过他这般压迫的气场了,不适应地咽了咽嗓子,有种近乡情更怯的紧张。 “祁炎,你这两日都住在这里么?”说罢,纪初桃拢着袖子朝他走去,倾身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她想闻闻看,昨夜醉酒逾墙的,是他还是梦。 “殿下做什么?”祁炎眸色变了变,伸手按住她企图靠近的肩。 那肩亦是薄而圆润的,令人想起温泉中触及的,凝脂般柔滑的触感。 纪初桃嗅到了淡淡的酒味,却不知是方才下属斗酒沾上的,还是昨晚宿醉未消。她有些失落,望着祁炎暗波涌动的眸子道:“本宫昨夜,好像梦见你了。” 祁炎抿紧淡薄的唇线,随即松手扭头,调开视线道:“殿下做的噩梦那么多,难道各个都要相信?” 纪初桃眼睫一颤。他指的是宫婢们先前说纪初桃做噩梦,性子反常那件事。 祁炎这般不信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若是此时说明预知梦的真相,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说谎狡辩? 祁炎说完那句话后,也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起身道:“不知琅琊王是否还有余党藏匿,殿下此时出来太过冒险,快些回去!” 这就赶人走? 纪初桃想起自己的来意,忙拉住祁炎的腕子道:“等等,祁炎。” 祁炎的腕子绷得极紧,纪初桃能感受到他隐忍待发的力量,硬得像铁。 他讨厌自己了么? 纪初桃想着,缓缓松了五指。片刻,从袖中掏出那枚穷奇玉,递给祁炎道:“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本宫不能要。如今物归原主,你务必好好收着。” 顿了顿,她弯了弯眼眸,展眉笑道:“谢谢你,用它护住本宫!” 这抹笑是纯净的,没有一丝阴霾。 哪怕,她知道“穷奇”强悍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祁炎没有接那玉,只看着她许久,复杂道:“殿下不要?” 他说过,有了喜欢的姑娘,会将此玉双手奉上。 纪初桃摇了摇头,坚持道:“本宫不能要,这东西只有放在你手里,才最有价值。” 她怕有人看出这玉的作用,给祁炎招来灾祸,还是不要戴在自己身上招摇过市了。 纪初桃拉起祁炎的手,将玉放在他的掌心,双手合拢将他的五指包起来,温声道:“藏好它。” 正要松开手撤回,却被祁炎一把拉住。 熟悉的滚烫体温,握得纪初桃的指尖发烫。 她诧异地抬起眼眸,看到晦暗中祁炎微微俯身,喉结滚动,眼中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桎梏决堤。 下一刻,凶猛而熟悉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攻城略地,纪初桃“唔”了声,攥着祁炎的袖子闭紧了眼眸。 片刻的失控,祁炎一顿,很快撤离了唇舌。 旖旎未散,纪初桃唇上一片嫣红水色,疑惑地看着他。 祁炎呼吸微沉,松开手后退一步。半晌,转身拉开门道:“东西既已送到,不便久留,我让人送殿下回府。” 亲完了就翻脸,他怎的还在生气呀?纪初桃气结。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相顾无言。 “祁炎,本宫送你的剑穗呢?”许久,纪初桃问道。 祁炎背影一顿,半晌,慢悠悠道:“丢了。”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有些失落。 祁炎张了张嘴,复又抿紧,蹙起眉头。 送纪初桃上了马车离去,祁炎强压下的嘴角绷不住了,负手走到无人的校场上,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观摩许久。 是纪初桃亲手做的玄色剑穗,先前大战,血流漂橹,他怕弄脏了这条穗子,便临时解下来藏在了怀中…… 抚着精致的玄色流苏,祁炎眸色涌动,忽的出掌击在木柱上,震落灰尘簌簌。 “啧啧,方才故意说违心之言气人家,这会儿又后悔了?” 宋元白趴在校场围栏上看他,笑嘻嘻道,“不就是怕三殿下不够爱你么?感情之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多大点事儿!” 被触到逆鳞,祁炎皱眉:“闭嘴!” 他占有欲太强,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份懵懂浅薄的感情。 “好,我不说。只是你为何不告诉殿下,”宋元白叹道,“你就要启程北上边关了?” …… 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毫无征兆的,纪初桃再次做起了那些怪梦。 梦里琅琊王宫变之后,天子同时剪除了琅琊王和纪妧两大势力,因此颇为倚仗祁炎。后祁炎又领兵北上,连克北燕残部,一时煊赫无双,归京后便以最风光的排场迎娶自己为妻。 只是纪妧的身子每况愈下,梦中的自己因为此事而郁结于心。 祁炎将她揽入怀中,命她时刻佩戴好穷奇玉,并告诉她:趁乱诛杀纪妧亲信的,其实另有其人。 可画面一转,当纪初桃闻讯赶到宫门下时,看到的却是大姐倒在血泊中的身形。 祁炎执着带血的剑,护住她哑声道:“殿下,我来迟了一步,没能救下她……” 尽管如此,梦中的自己悲愤交加中,竟是当场呕血昏厥过去。 “卿卿!” 昏厥前最后一眼,是祁炎那双几近崩溃的赤红眼睛。 后面的梦境模糊且快,走马灯似的,她只知道自己在病榻上躺了很久很久,可每次醒来,都能看到祁炎端汤喂药守候在榻边,竟是比她还瘦了一圈,更显凌厉沉默。 “殿下这是心病,如大厦将倾,太医署也是无能为力……”老太医战战兢兢地回复。 那天,祁炎雷霆震怒,纪初桃从未见他如此绝望又疯狂。 他告诉太医,若是纪初桃好不起来,他会让所有人都陪葬! 他确实做到了。 梦境的最后,是三百穷奇精兵围困金銮殿,天子尚未焐热手中的权力,便被逼退位。 “祁炎!你逼宫废帝,倒行逆施,就不怕遗臭万年吗!”年轻的帝王跌坐在地上,惊惧万分道。 雷雨轰鸣,闪电将祁炎的脸劈成一明一暗两面。 他将滴血的剑刺入龙案之上,语气冷冽陌生:“臣本就是反贼之后,身后虚名与我何干?天下信臣者唯有一人,陛下千不该万不该,骗了她。” “骗她的不是朕!即便影卫不动手,长姐也活不过明年的!”年轻的废帝哑声道,“早有人设计好了一切,自她监国那日起,就已注定是将朽之躯,活不过十年……” 祁炎嗤笑一声,用令人战栗的语气轻轻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他亲手扶稳天子掌权,又亲手将天子的帝位废除,只为对病榻上的妻子哄一句:“负你之人,我已替你惩罚出气。唯有我,卿卿该用一生来惩罚……殿下,快些好起来,可好?” 记忆定格在自己颤巍巍朝祁炎伸出的,瘦削手指上…… 可紧接着,这些惊心动魄的画面一幅幅倒退,淡去,消失,回归到一片湮没的黑暗中。 纪初桃知道,这是因为现实中祁炎改变了策略,保下了大姐纪妧,所以这些预示的梦境并未实现,皆如云烟般消失散开。 铺展在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她看到一束光自虚空中打下,落在前方祁炎大步行走的身上。 墨一样没有尽头的黑暗梦境,纪初桃也不知祁炎是要去往何方。她眼眶酸涩,下意识追了上去,大声喊道:“祁炎,你等等本宫!” 可祁炎的脚步并未停歇,纪初桃跑得气喘吁吁,眼看着近了,更近了……她拼命伸长手指触碰祁炎,而后跌入一片温暖刺目的光中。 蓦地醒来,心脏胀得快要裂开。 祁炎那些内敛的、沉重的、疯狂的、专情的爱意,如潮水般淹没她的理智,令她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原来如此…… 祁炎爱她入骨,为她入魔,自始至终,都没有伤害她与大姐分毫。她之前的那些挣扎和担忧,根本就是庸人自扰! 她作为梦中的旁观者,都如此心酸难受,更遑论为她做了那么多的祁炎? 纪初桃怔怔躺着,而后慢慢侧身蜷起了身子,像是要抓住什么般紧紧地抱住自己,任由泪水打湿眼睫。 正此时,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殿下!”挽竹匆忙进来,禀告道,“殿下不好了!北燕残部作乱,祁将军临时受命北上御敌,现在就要拔营出城了!” “你说什么?”纪初桃来不及从梦境中抽离,挂着泪,猛地坐起身来。 想起梦中最后,她怎么也追不上祁炎的画面,没由来一阵心慌意乱。 她擦了擦眼泪,匆匆下榻道:“快备车马!快!” 来不及梳洗,简单地穿好外袍和鞋子,接过宫婢递来的斗篷便小跑出门,上了马车。 凌晨天还未全亮,街上空荡,马车疾驰奔向城门,纪初桃仍是觉得太慢。 到了城门,却刚好看见乌泱泱的军队尾巴整齐有序地撤离出去,只留下一路飘散的尘埃。 就晚来了一刻钟! 纪初桃心中一哽,想要追出城去,却被拂铃拦下道:“殿下,咱们没有手令,马车无法离开京城……” 可是,祁炎就要走了。 纪初桃披散着长发,焦急地四处张望一番,目光落在城楼之上。 她一咬牙,提着裙边便朝城楼上跑去,百来级石阶,她恨不能两步并做一步,等到好不容易登上城门之上,腿软得连站立都没了力气。 此时天际微白,一线曙光挣扎破晓,城楼上高处不胜寒,朔风吹得人几乎张不开嘴。 远远望去,旌旗猎猎,十万军马乌压压蜿蜒如龙,蚂蚁般微小,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而祁炎又在何方。 纪初桃趴在护栏上大口呼吸,肺腑刀刺般疼痛。她身体前倾,急促唤道:“祁炎!” 嘶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如投石入海,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唤道:“祁——炎——!” 戗风破了音,她忽的弯腰咳嗽起来,杏眼通红湿润一片。 赶上来的拂铃心有不忍,劝道:“殿下,人的声音根本无法穿达那么远的,您还是先下来罢。” 人的声音无法传达…… 那哨声呢? 纪初桃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匆忙从衣襟中拉出坠子。她因太过着急而有些手抖,好几次才顺利将骨哨置于唇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吹响…… “呜——呜——” 清澈悠扬的哨音响彻黎明前的大地。 祁炎说过,姑娘吹响骨哨之时,鹰落苍山,心爱的男子便会上门娶她为妻。 他说无论何时,只要听到她的哨音,无论多远,他都会来到她的身边。 第69章 释怀 殿下当初执意救…… 孤鹰盘旋天际,城外的大道上,长龙般蜿蜒的队伍只能望见一个尾巴。 路面空荡,只有几个赶早买菜的农夫挑担来往,急促的哨音并未将祁炎带来身旁。 天际微白的曙光,不曾照亮纪初桃眸中黯淡下来的期许。许久,她轻轻拿下唇间的骨哨,撑着墙上围栏,呼出的白气在朔风中凝成霜花。 果然听不见骨哨么? 还是说,他不想见自己? 纪初桃眼眶有些湿冷,也不知是风迷的,还是因为城门下那片不见归人的空荡。 “殿下,城墙上风冷,还是先下去再做商议。”拂铃劝道。 的确,自己不管不顾地追上来,又算什么呢? 纪初桃握紧颈上的坠子,深吸一口冷气平复心情。 刚要转身离去,却忽的听见城门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响亮的口哨声。 纪初桃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哨声再次响起。 “殿下想学?” “将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舌尖抵着手指……” 犹记春日旷野,风吹草低,祁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她吹口哨,亦是这般轻快嘹亮的声响。 一声迟来的回应。 纪初桃的心又跳了起来,忙趴在围栏上,努力探着身子,循着哨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城门之下的拐角处,一名黑袍武将牵着战马缓缓走出,抬眸仰首,与纪初桃的视线交织相触。 是祁炎,他还没走! 一直都在城墙外,因为角度遮挡缘故,她先前并未看见。 他是在等自己么? 纪初桃眼眶一涩,脸上却泛起浅笑,转身朝城楼下奔去。 一轮浅金的冬阳自天际升起,天地处于一片明暗交接的混沌。纪初桃的斗篷在风中鼓荡,发丝飞舞,拉出清冷的银光。 祁炎已牵着马走到城墙的石阶前,身着战袍的轮廓在晦暗中英挺无双。 纪初桃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最后几级台阶,她索性并做一步跃下。 祁炎皱眉,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担忧,还未开口,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张开双臂接住了扑入怀中的帝姬。 风停,衣袍落下,少女的温软扑了满怀。 时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为何不告诉本宫?”即便是生气,纪初桃也不会咬牙切齿失了仪态,轻软微颤的嗓音,更像是委屈的诘责,搂着祁炎的脖颈,又闷声问了遍,“为何要瞒着本宫走?” 祁炎的战甲很冷,呼吸却很烫,一冷一热熨帖着纪初桃的胸膛,恰似她此时的感受。 祁炎扶她站稳,却并未松手,只沉然道:“殿下下次莫跑这样快,当心跌着。” “我若不跑,你就跑了!”纪初桃揪紧他的衣襟,竟是连“本宫”的称呼也不要了。 祁炎微微睁大眼,唇线动了动。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瞒着你部署那些,为何不愿对你坦诚么?”纪初桃呼吸都还没喘匀,便轻而决然道,“好,我都告诉你!” 纪初桃望着祁炎的眼睛,将自己去年秋开始断续做的那些怪梦一一道来。 关于姻缘和预知,关于宫变与死亡,还有洞房花烛夜的红与宫门下肆意流淌的血……就像是搬去积压心头已久的一块石头,虽然有些失去遮掩的难堪,却也无比痛快轻松。 “……我看《异志》记载的那些怪事,旁人黄粱一梦,皆是有头有尾。可不知为何轮到我身上,却是蹦豆子似的一点一点倒出来,断断续续连不成线。梦见宫变时,我只知晓你会以救驾为名剪除威胁皇权的党羽,大姐会因此病重身陷囹圄,最终倒在你的面前……可我不知伤害的大姐人到底是谁,只能自己去猜,去防备。” 提及这些,纪初桃眼中泛起了湿意,带着鼻音道:“那是我大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应梦中之景去死。直至昨夜梦醒,观之全貌,方知一切另有隐情……可是祁炎,自始至终我亦从未想过要放弃你!” 她只是不如祁炎聪明,能游刃有余地周旋于诸多暗流之中,全身而退。她光是试图护住至亲、至爱,便已耗尽全力了。 祁炎认真地听着,眸色几番变化,又归于深不可测的平静。 知道了真相,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看着纪初桃孤注一掷的决然,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他以微粗的指腹抹去纪初桃眼角的湿润,语气有些复杂,问道:“所以,殿下当初执意救臣,是因为梦;今日追出城来解释,也只是因为梦?” 他怎么还不明白呀! “当时本宫的确是因为梦中预示,念着一份恩情和好奇救你;而今追你至此,却只是因为本宫心之所向,和梦无关!” 纪初桃脸皮薄,城门下说了这么多心里话已是极致,声音越来越轻,鼻音也越来越重,着急道:“若是如此你还不明白,本宫……” 她顿了顿,一咬牙道:“本宫就去求大姐收回成命,不嫁你了!” 祁炎倏地睁眼,低沉道:“殿下说什么?” 纪初桃眼尾微红,抿了抿唇,扭头小声道:“没听见便罢了。反正本宫也阻拦不了你出征北上,将话说清楚了不留遗憾,将来是分是合,都……” 她说不下去了。 一旁的拂铃心生不忍,向前解释道:“祁将军,殿下做那些也是为了您好。何况承天门兵变危机过后,殿下什么功劳也不想要,唯独求大公主同意……” “拂铃!”纪初桃轻喝。 拂铃垂首,第一次违抗了主子的命令,坚持将话说完:“……求大公主同意殿下,与祁将军成婚。” 祁炎一僵。 “说这些作甚!”被兜了老底的纪初桃脸颊绯红,垂首轻叹,“终究造化弄人,反正他都要走了,也不是很想和本宫成亲。” 她原计划着,这些话应该在一个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时机坦诚,甜甜蜜蜜的才对,而不是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候,进退两难。 她都已经将梦和盘托出了,祁炎还是一点反应也无,再说下去未免太让人难堪。 手臂被人拉住,继而纪初桃撞入一个坚硬的胸膛,修长的双臂顺势环住,将她紧紧禁锢。 “想。”呼吸喷洒在颈侧,祁炎嗓音喑哑,微颤道,“做梦都想。” 纪初桃被他那样大的力气弄得心脏一紧,半晌方过神来,他指的是那句“也不是很想和本宫成亲”。 纪初桃气闷,难以理解:“那你为何还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祁炎眼眸一暗,想起自己主动请旨北上的条件。 殿中,纪妧眯着眼睛审视他,意味深长道:“看来,有人和你盘算到一块儿去了。” 那时他尚不明白,今日知道纪初桃也向纪妧提出了同样的条件,方知念念不忘,真的必有回响。 他的光,正向他奔赴而来。 “知道臣等在城门下时,在想些什么么?”祁炎低笑起来,轻轻道,“若是殿下闻讯来送我,我便原谅她所有的疏离与变心,将她牢牢抓住,死也不放手!” “要说多少遍你才信?本宫才没有变心!”纪初桃小声嘀咕,又好奇道,“若是本宫不来呢?” 祁炎没说话,只是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哪怕天翻地覆,他亦要将她抓回来,囚她一辈子。 祁炎知道自己是个亡命赌徒,押上全部筹码,不择手段,不死不休。 清晨人迹寥寥,拂铃早已领着侍卫退守一旁清场,门洞阴影的庇护下,谁也未曾打扰两位璧人的相拥。 “臣想做一些事。想将殿下抵在墙上,扼住腕子,让殿下无处可逃……” 祁炎忽然道,用极其低哑的嗓音,在纪初桃绯红的耳畔沉声,“再用力地,亲一亲殿下。”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轻佻戏弄,而是醇厚认真的,仿佛情到深处不能自已。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将纪初桃撩拨得面红耳赤。 一切坎坷都被踏平,酸苦亦被酿成了甜蜜,那克制而隐忍的深情,甚至比放纵的欲-望更为动人。 到底是城门之下,祁炎还穿着战袍,纪初桃便是再放纵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任祁炎索取,便挣了挣道:“不要在这里说这种难为情的话!” 祁炎低低笑了声,从善如流地松开她,方道:“先存着,回来再讨。”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讲理!这种东西,还能存着生利息的么? 纪初桃抬起温润的眼睛瞪他,却在接触到那汪深不见底的眼波时,不由一愣。 那双眼中蕴藏了太多,深情,隐忍,疯狂……交织成一片能溺死人的暗色。 纪初桃知道,这世上再有没有第二个人能像祁炎这般,肯毫无保留地为她收敛或亮出爪牙。 当然,他索取的代价亦是同样的珍贵,须得一辈子与他纠缠,挣不脱,甩不掉,稍有不慎,便连皮带骨被他吞噬。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喜欢祁炎呀。 “等我,殿下。”两人相对而站,祁炎伸手摸了摸纪初桃柔软的发顶。 “多久回来?” “若顺利,则开春。” “嗯,若去太久,本宫便记不起你了。” 祁炎沉闷一笑,俯身凑到纪初桃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 战马嘶鸣,一袭战袍的年轻将军执剑捏缰,于马背上望了心爱的帝姬许久,方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向着曙光疾驰而去。 纪初桃立在门洞下远眺,面带桃红,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祁炎耳语的是:“无妨,臣有很多法子让殿下记起来。下次相见,臣愿与殿下一一尝试。” …… 祁炎全力策马,没多久便追上了大军主力。 马蹄哒哒,是宋元白死乞白赖地凑了过来,桃花眼不住横瞥祁炎,伏在马背上散漫道:“哎呀,看来城门下欲擒故纵、守株待兔收获匪浅,有人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咯!” 祁炎淡然拍马,将那聒噪的家伙甩至身后。 宋元白又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酸溜溜道:“哎祁炎,我给你讲个故事罢!从前呢,有个百夫长告别青梅竹马,奔赴战场,约定若干年后战乱平息,百夫长便回去娶青梅为妻。可你猜怎么着?百夫长回去后,那青梅早将他忘却,另嫁他人为妇……” 祁炎:“……” 宋元白:“不喜欢这故事?那我换一个。从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一去三年,等他功成名就荣归故里时,他心爱的姑娘早已熬断相思肠,病悠悠撒手……” 祁炎冷冷抬鞭,在宋元白的马臀上狠狠一抽。 马儿吃痛,蹶蹄子一骑绝尘,载着宋元白的猪叫声狂奔而去。 第70章 北上 皇姐,我去罢。…… “殿下……” 祁炎扣住她的手指,隼目沉沉地望着她,涌动着熟悉的情潮,“才几日,殿下便忘记了臣。看来臣有必要使些办法,让殿下想起一二……” 醒来时,纪初桃热红了脸。 和预知梦无关,只是一些祁炎向她“讨债”的奇怪画面。 原来书上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是真的。纪初桃心中空荡,抱着枕头叹了声,心中暗自盘算一番,才觉祁炎离京已近一月。 离开春,尚有一个季度。 近日天寒,院子里祁炎手植的那些桃树光秃秃的,纪初桃总担心它们会冻坏。 拂铃便请了尚器局的园林匠过来,给几十株稚嫩的桃树缠上稻绳保暖,纪初桃这才稍稍放心,回房提笔润墨,所记不过是些饮食起居的琐事,偶尔捎带一两句含蓄风雅的慰藉之语,又被她红着脸划去,封存好后再交由拂铃送去官驿。 自祁炎领军北上,她隔两日便要写封家书,寄去边关军营。 做完这些,纪初桃将指尖置于唇边轻呼一口气,问宫婢道:“挽竹,你觉不觉得近来天冷了许多?” 挽竹奉上小暖炉,又取了嫩肤的凝玉膏来,一边替纪初桃擦手,一边憋笑道:“奴婢倒是觉得天气和往年一样,只怕现今殿下的身边缺了个某个暖心之人,才觉得寒冷。” 纪初桃的脸一热,将指尖未干的凝玉膏蹭了挽竹满脸,佯嗔道:“这丫头的嘴越发刁钻,不如趁早放出宫配小子去!” 主仆俩笑着闹了一会儿,便听见内侍来报:“殿下,张太医来了。” 想起正事,纪初桃收敛了神色,端正道:“请他进来。” 张太医是个医痴,为人古板较真,故而到了花甲之龄也只混了个医正。但他医术却是极为通达的,且不属于任何党派,嘴够严,有些事询问他,比问太医署那些油条似的人精更为放心。 上次窥见梦境全貌后,有一句话令纪初桃十分在意。 那时梦里的纪昭说:欺骗她的另有其人,自纪妧辅政之日起,就注定是将朽之躯,活不过十年…… 到底是什么病症,能精准到十年? 待张太医进殿,纪初桃便不动声色,以好奇探讨的语气,将这个疑问抛出。 张太医听后,略一思忖,问道:“光凭一个寿命年限,可能性太多,老臣不敢妄下断言。譬如此人早有沉疴痼疾,十年而崩乃是常事……” 纪初桃摇首道:“此人一向身体健康,没有痼疾。” 张太医又道:“积劳成疾,亦有可能。” 纪初桃道:“那人的确很忙,张爱卿说得这些本宫亦曾考虑过。只是生老病死向来没有定数,就连最高明的医者也无法断定一个人寿命几何,若她每年都有请医者诊脉,除了体虚过劳之外,并无任何急症,如何断定她必然活不过十年?” “若是精确如此,便不是天命,而是人为。”张太医的面容肃然起来,道,“臣斗胆猜测,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 “用毒。” 张太医花白的胡须抖动,解释道:“世间奇毒千万,若有歹人存心谋害,可在苦主日常饮食中投以微量毒素,因为毒量甚微,医者无法当即查出,但日积月累必然侵蚀身体根本。何时想要此人死,只需添上最后一根稻草,此人寿命必将如大厦将倾,精确到具体的年月而崩。” 纪初桃心下一沉,最担忧的事莫过于此。 今日再去长信宫,纪初桃一眼便瞧见屏风后的那张书案空荡荡的,没有纪昭的身影。 往昔这个时候,纪昭都会坐在那案几后,跟着纪妧学写策论和批阅奏章。 纪妧正在和纪姝议事,见到纪初桃进门,纪姝抚着白毛狸奴嗤地一笑:“你瞧,正说她呢,她就来了!” 纪初桃收敛心神,哼道:“二姐在这,定然不是说我正经事。” 纪妧笑而不露,问道:“你来这什么事?” 纪初桃看了眼身侧的内侍和宫婢,纪妧立即会意,挥退侍从道:“都下去罢。” 待殿中只剩下信得过的自己人,纪初桃方握了握纪妧保养得体的指尖,察觉到些许凉意,蹙眉道:“大皇姐近来身子可好?” 纪妧的视线落在与纪初桃相握的指尖上,淡然问:“怎么了?” 纪初桃倾身耳语,将自己梦见的那些事捡了些重要的说出,低声道:“皇姐还是请信得过的太医查一查,尤其是,要留意日常饮食和身边之人。” 话点到为止,纪妧已明白她的意思,眸色一凉,勾着唇道:“本宫明白了。” 纪姝的视线在纪初桃和纪妧之间转了一圈,弯起妩媚的眼眸道:“小废物,你如今可算是金口玉言,可也能掐指算算我的下场?” 梦里关于纪姝的记忆极少,只在最后那段梦中,隐约听下人说起“大公主薨,二公主与大将军祁炎怒而废帝,后呕血病逝,府中男侍皆扶棺哭送”“北燕新王李烈亲自率兵压境,逼废帝交出纪姝棺椁后消失,不知踪迹”之类的零碎片段…… 好在梦境最终消散,一切都会是个崭新的开始。 纪初桃微微一笑,轻软道:“二姐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么?自是长命百岁。” 纪姝却是不领情,没心没肺道:“几十年后都老了,皮肤又皱又丑,我可不要活那么久!” 正说着,秋女史捧着一封战报匆匆而来,请示道:“大殿下,边关急报。” 听到是边关来的,纪初桃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 纪姝似是明白了什么,抱起案几上狸奴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纪姝走后,秋女史将战报呈给纪妧。 纪妧翻开一看,神色不露喜怒,抬眼问纪初桃:“永宁,猜猜看。” 纪初桃不假思索:“赢啦。” 祁炎亲自领兵,怎么可能输? 纪妧颔首:“还有呢?” 还有? 纪初桃想起梦中李烈最终是回到北燕了的,便试探道:“北燕残部输了就定会议和,我猜……是用什么条件,换回他们唯一的皇室李烈?” “不错。”纪妧这才露出些许笑意。因为信任妹妹,她便直接将战报交予纪初桃查看,言简意赅道,“不仅是议和,还请求联姻,将他们的明珠郡主嫁入大殷为妃。” 纪初桃扫视一眼捷报,目光停留在“祁将军克王帐,生擒敌军主将乌骨达,身中箭伤”一句上,心脏蓦地一紧。 祁炎受伤了?严不严重? 纪妧的话打断她的思量,畅快道:“当初北燕逼得我朝不得不送帝姬前去和亲,如今情势反转,轮到他们送美人求和。若能以结亲为由,让北燕自甘臣服降为王国,成为我朝附属,用李烈一人换取两国百年安宁,也未尝不可。” 纪初桃好奇道:“只是去年北燕行刺,俨然不顾及质子李烈的死活,甚至有点借刀杀人的意味。怎么如今一场战败,便不惜割地求和也要换回李烈?” 不会又是一场鸿门宴罢? 纪妧也想到了这层,轻哼道:“这次便是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耍花招。北燕皇室有两派,一派以他们摄政王李獒为首,一派则是拥戴李烈的皇子派。去年行刺的是摄政王的人,而如今祁炎攻破李獒的王帐,生擒主将乌骨达,北燕皇室只剩下李烈一脉,再不保他,北燕就要绝种了。” 说到此,纪妧眯了眯凤眼,“只是他们的明珠郡主到底是外族女子,不配为皇妃,只能从宗室中挑选一名适龄未婚的世子封为郡王,替大殷完成这桩政治联姻。还有,送李烈北上及接郡主来京的人选,都必须慎重选择……” 纪初桃心中有了主意,合上战报道:“皇姐,我去罢。” 纪妧一顿,讶异道:“你?” 与此同时,承平长公主的马车中。 李烈像是累极了,赤着留有指甲刮痕的麦色胸膛,枕在纪姝的腿上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 纪妧懒懒勾着他颈上的皮圈,眯眼半晌,终是取钥匙打开了暗锁。 咔哒一声极细的声响,李烈几乎立即就醒了,琥珀色的眸子因为接触到光线而微微一缩,兽瞳般粗野又温顺。 “小崽子,装什么惊讶?你与祁家小子谋划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纪姝唇线凉薄,推开他毛茸茸的脑袋道,“我这条链子,终归拴不住你了。” “等稳定下来,你做我的大妃。”李烈被推开,又大狗似的拱回纪妧怀中,用生涩的汉话道,“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一辈子?”纪姝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似的,笑得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 她抹了把笑出的泪,朝着李烈展示自己苍白的指尖道:“蠢货,我用这双手,杀了你亲哥哥!” 李烈不为所动:“他残暴,欺负我,侮辱你。他该死!” 纪姝的笑意淡了下来,盯着李烈许久。 那些关于九死一生、充斥着鲜血和屈辱的记忆争先复苏。纪姝眼里没有恨,只是彻底的冷。 一个死了心的、千疮百孔的人,哪还有什么爱与恨呢? “我不会再回去了,李烈。”纪姝倚在狐裘中,轻飘飘道,“大殷只是让我觉得恶心,而你的国家,却让我痛彻骨髓。” …… 北上议和之事,定在小年那日启程。 天还未亮,挽竹清点好随行的行李和衣物,见纪初桃望着天边的微光出神,便问道:“殿下是担心议和迎亲的路途遥远,会颠簸受苦么?有拂铃和霍侍卫在,还有信得过的禁军高手一路护送,不会有事的。” 纪初桃轻轻摇头:“本宫担心的不是这些。” 她没想到纪妧会这么顺利地答应她随使团北上。 大姐不是不顾她安危之人,之所以答应得这般痛快,难道是因为接下来京城的局势会比边塞更危险? 莫非大姐的病,查出什么由头来了? 正想着,拂铃来报:“殿下,使团都准备好了,问您是否启程?” 纪初桃收敛心神,朝着皇宫的方向远远眺望一眼,深吸一口冷气道:“走罢。” 持着符节的使团队伍蜿蜒敬穆,在宫门下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生得浓眉大眼,颇为低调和睦,朝纪初桃拱手道:“永宁长公主。” 纪初桃并未见过他,但从他身上绯紫的王袍猜出,这位大概就是大姐从旮沓里刨出来的宗室子——即将奉命和亲的新封郡王,纪琛。 “安溪郡王。”纪初桃颔首回应。 “三殿下。”一身绯红官袍的文臣手持符节向前,端正行礼,眸中隐着内敛的光华。 “孟状元……不,孟侍郎?”纪初桃看着孟荪清隽精致的脸,讶异道。 第71章 相见 该如何罚殿下才…… 为了以防万一,大殷使团的名单中并未提及纪初桃的名号,只待安全到了朔州军营庇护的境内,再公布身份。 纪初桃记不清车马队具体走了多少日,只依稀记得马车外的房舍渐渐零星稀疏,茫茫飞雪取代了京都城的繁华富庶。 再往前走,连最后一点雪色也也没了,风却越发凛寒刺骨,大片大片单调的黄沙铺展眼前,有时走上整天也碰不上一个活物,看不见一点绿意。 纪初桃也是到了这样的地方,方知为何边境每年秋冬总是骚乱不断。北境冬日凄寒干冷,粮草不足,北燕悍贼便时常南下劫掠囤积过冬的粮食,京都中原的安宁,皆是北境戍边战士用血肉堆成的城墙换来的。 这是待在锦绣堆成的深宫中,所看不见的苦难。 而这条坎坷的黄沙道路,八年多前二姐纪姝亦是含着眼泪跌跌撞撞走过,逃过,认命过。 如今北燕国破,留下的十三残部不成气候,若此番谈判顺遂,将来两国中止战乱,互通有无,自是皆大欢喜。 代州境内,官驿中。 纪初桃做宫婢打扮,摘下垂纱帷帽,以温水洗去满脸的干燥与疲乏。 拂铃借驿馆的炉子煮了茶水,纪初桃小口饮了一杯,待身子暖和些了,便推开窗户透风。 北上途中辛苦,可纪初桃一想到再过一日就能到达朔州与祁炎相见,所有的跋涉便也值了。 使团名单中隐瞒了她的存在,不知明日祁炎见到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纪初桃趴在窗台上,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颈上的骨哨坠子,而后置于唇间轻轻吹响。 “鹰骨哨。”蓦地院中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纪初桃低头一看,只见天井小院中,戴着镣铐的质子李烈正仰首看她,用生疏的汉话道,“送你骨哨的人,一定很爱你。” 异族人说话豪爽直白,一点也不含蓄。 每天这个时候,侍卫都会将李烈从囚车中放出来活动筋骨。 也不知李烈是年轻力壮,还是临近故土的兴奋,使团上下多少有些疲惫风霜,他却越发精神,正用戴着镣铐的手,饶有兴致地把玩一根素簪。 那原是二姐常戴的一根簪子,不知怎的出现在了李烈手中。 想了想,纪初桃便让拂铃备了些酒肉,亲自下楼给李烈送去。 侍卫警戒,抱拳道:“殿下,此人危险,不可靠近!” 纪初桃抬手示意无妨,将吃食搁在李烈面前的石桌上,退后一步柔声道:“那十三皇子,可也爱赠你簪子的那个人?” “十三”是李烈在北燕皇室中的排行。 李烈灌了一口酒,方摩挲着手中的簪子道:“她是天上的月亮,那么美,又那么冷。无论我去多远的地方,她永远在我心上。” 纪初桃不禁黯然。李烈这一走,怕是一辈子也无法同二姐见面了。 喟叹间,李烈已经收起了簪子,眯着一双琥珀色的深邃眼睛,朝纪初桃道:“两国边境马匪横行,抢到女子,就会强迫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中原公主娇贵,可要当心了!” 他话里有话,纪初桃微微一怔,而后轻声道:“多谢十三皇子提醒。” 第二日出发,纪初桃改了策略,让使团兵分两路。 塞北昼夜温差极大,夜里凄寒透骨,而到了白天,太阳晒在皮肤上却干到刺痛。纪初桃撩开车帘望去,只见黄沙白日,一旁马背上的安溪郡王纪琛已晒得面颊发红,呼吸急促。 也真是为难他了,十几年没人惦记的宗室后人,一朝被选为和亲对象,要娶一个素不谋面的敌国女子为妻不说,还要跟着北上受这等颠沛之苦。 纪初桃拧了湿帕子,从车帘后伸出,递给马背上的纪琛道:“安溪郡王,你擦擦脸罢,别热着了。” 纪琛驱马过来,于马背上俯身,恭敬地接过帕子道:“多谢三公主。” 纪琛一路上安安静静,再累也不曾有一句怨言。虽只比纪昭大两岁,却难得不是个骄纵浮躁的性子。 纪初桃对他颇有好感,问道:“你是先英王的后人?” 纪琛答:“英王乃是臣的祖父。” 纪初桃道:“算起来你应该是本宫的堂兄,为何之前不曾听过你?” 纪琛解释道:“臣原名叫‘纪承嗣’,籍籍无名之辈。因受命联姻,大公主便赐名为‘琛’,封安溪郡王,故而您不曾听过。” 提到‘纪承嗣’这个名字,纪初桃倒有几分耳熟了。 传闻英王仙逝后,承爵的二代英王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多次仗势欺人,被先帝褫夺了爵位,自此英王一脉没落,再未于朝堂出现。 纪琛短短十七年便经历了年幼富庶到少年没落,再到封王和亲的大起大落,仍能有这般宠辱不惊的气度,实属不易。 大姐看人的眼光,还真是老辣。 正想着,忽闻一阵惨烈的马嘶,骚乱中,纪琛坐骑中箭,他本人亦被吃痛发狂的马儿甩下,重重摔倒在黄沙官道上。 “怎么回事?”纪初桃问。 拂铃放下车帘,护住纪初桃道:“殿下,有马匪!” “没有结队的马蹄声,不是马匪。方才见射中马匹的箭极短,本宫曾听祁炎提及过,像是北燕军队惯用的手弩。” 想起当初大姐说过的,北燕摄政王李獒与皇子李烈争权之事,纪初桃捏紧袖子,蹙眉道:“北燕内乱,有人不希望李烈活着回去。” “殿下的意思是,是北燕的人来刺杀质子?”拂铃面色一沉。 马匪不劫官家,尚有商榷的余地。可若来的是北燕的刺客,一群亡命死士,比马匪更为棘手。 箭矢不断,不少钉在了马车壁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 “霍谦!”纪初桃稳住发颤的呼吸,于马车中竭力道,“他们想杀的只是李烈!将囚车抛下,赶紧走!” 霍谦领命,一刀斩断囚车车辕,将盖着黑布的囚车留在原地,护着纪初桃的马车一路朝着朔州方向奔去。 纪琛手臂受了伤,马也死了,这种情况无异于九死一生。纪初桃唯恐他死在乱箭之中,便命侍卫放缓马车速度,喝道:“郡王,上车!” 纪琛快跑几步,跃上马车,衣衫凌乱滴血,长出了一口气。 他艰难拱手,朝纪初桃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多谢三公主搭救之恩!” 纪初桃肃然道:“感谢的话,留到脱困后再说。” 自昨日在驿馆,李烈提醒她要小心“马匪”,纪初桃便隐约猜到越接近边境,则越危险。为了以防万一,她匆匆召集使团议会,兵分两路,孟荪和其余人带着真正的李烈弃车换马,轻装绕小路入朔州,自己则带着假囚车从官道后行…… 只是这招金蝉脱壳乃权宜之计,那辆假囚车拦不了北燕刺客太久。 果不其然,刺客们挑开被射成筛子的黑布,见囚车内空空如也,便知上当。他们对这里的地势极为熟悉,从小道包抄,很快追了上来。 祸不单行,纪初桃的马中了箭,竟挣脱缰绳狂奔,没几步便气竭,吐着白沫轰然倒下。 纪初桃的马车亦跟着剧烈一晃,身子磕在车壁上,痛得人眼前发昏。 霍谦道:“殿下先走,属下断后!” 说罢,弯弓搭箭,率先射倒数名刺客。 北燕刺客见了血,反被激起了斗志,与霍谦缠斗起来。纪初桃来不及缓过那一阵翻天覆地的眩晕,伸手攥住纪琛道:“霍谦撑不了多久,呆在车中无异于瓮中捉鳖……下去!跑!” 拂铃护着纪初桃和纪琛下车,立即有侍卫策马而来,匆忙道:“殿下,上马!” 话音刚落,暗弩飞来,侍卫陆续中箭倒下,几名刺客越过霍谦的阻拦。霍谦连发三箭,三名刺客立扑,剩下的两名却是手持弯刀朝纪琛扑了过去。 纪初桃与拂铃皆是宫婢打扮,唯有纪琛穿着王袍,故而刺客以为他才是这队伍里最有价值的人质。 纪琛急促喘息,不假思索地拦在了纪初桃面前。 这小子,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还想护住别人! “拂铃!”纪初桃一声轻喝,拂铃抖出袖中匕首,一刀划破了一名刺客的喉咙。 趁此时机,纪初桃带着纪琛转身就跑。 大漠苍茫,他们并不认识路,只不要命地朝前跑着。可北燕刺客却像是杀不完的豺狼般,又从四面包抄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马蹄纷杂,一群人策马而来,扬起黄尘如雾。 纪初桃心里一咯噔,想道:不会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撞上真正的马匪了罢? 但很快,她发现来人并非马匪,而是挂着汉人的军旗,想来是附近赶来支援的戍边将士。 为首之人身形异常高大,一剑掷出,只见剑刃的寒光映过纪初桃的眼,准确贯穿了她身后一名刺客的胸膛。 剑尾上,玄色的剑穗在朔风中飘荡。 一条熟悉的,原本该“丢了”的剑穗。 纪初桃瞳仁微缩,只觉呼吸和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定住般立在原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形策马奔来,朝她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塞北朔风吹得他战袍猎猎,那手在刺目的阳光下,镀着浅色的光边。 那一刻,纪初桃看见了她的英雄。 纪初桃下意识伸手,继而手腕被紧紧握住,只电光火石的一刹,错身间她已被大力拉上马背,禁锢在某人宽阔硬实的怀中。 勒马回身间,祁炎倾身拔下尸首上的佩剑,顺手斩杀追上来的刺客,随即一夹马腹,带着纪初桃杀出重围。 纪初桃看见了孤零零被落下的纪琛,忙从重逢的喜悦中抽神,扭头道:“哎等等,别丢下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祁炎原本就冷峻的侧颜更沉了几分。 祁炎眉目如刀,策马过去,拎鸡崽似的拎着纪琛的后领,将他随意丢上一匹马背上,如同对待战利品,将沙袋般横挂在马背上的纪琛勉强带了回去。 祁炎大概出来得匆忙,连战甲都没来得及穿,只穿着单薄的武袍和玄色披风。隔着薄薄的衣料,纪初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祁炎胸膛坚硬饱满的轮廓,和无数次温存相依过的那般,温暖而可靠。 风呼过耳畔,纪初桃猜测过无数次祁炎见到她该是什么反应,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无言的沉默。 若说不想见到她,可祁炎的心跳分明很快,都快将她的后背撞麻。 快马加鞭,很快到了朔州军营。 祁炎先一步下马,将纪初桃扶了下来。 “殿下!”孟荪听到动静,掀开帐帘出来。 “孟侍郎。”纪初桃只好将手从祁炎掌心抽离,定神询问正事,“北燕质子呢?” “按照殿下的部署,已平安护送至军营中。” 见到纪初桃平安归来,孟荪紧绷的俊颜方舒展些,恢复了素日的儒雅之态,朝纪初桃道:“臣见殿下的人马久久未至,便猜测是遭遇了伏击……”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横过,制止他继续靠近纪初桃。 孟荪垂首看着抵在自己肩头的长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另一匹马上,纪琛艰难滑下来,晃荡一下勉强站住身子。见气氛不对,他也不敢做声,只捂着被马背顶得生疼的胃,默默躲到无人的角落吐了个天翻地覆。 “孟大人这马后炮的本事,实属厉害。”祁炎的声音比冰川还冷。 “祁炎!”众目睽睽之下,孟荪着实无辜难堪,纪初桃便轻声解释,“这计划是本宫布置的,怨不得他。” 祁炎声音很冷,眼神却很像是涌着岩浆,收剑道:“殿下的账,臣一会儿就和您算。” 说罢,不顾孟荪的目光握住纪初桃的手,一言不发地将她入了自己的营帐。 孟荪淡然抚平被剑鞘低得起皱的衣襟,望着营帐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些。 帐帘放下,营帐中落下一片昏暗,静得只听见呼啸的风声。 “祁炎,你慢些!”纪初桃软声道。 祁炎没有松手,只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 生气啦? 纪初桃哭笑不得,侧首努力去观察他隐在阴影中的脸色,细声道:“小将军是有什么账,要和本宫算……唔!” 话未说完,她已被拉入一个硬实的胸膛,紧紧禁锢。 祁炎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颈侧,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带着凌寒的低哑:“是不是臣平日太收敛了,殿下才这般有恃无恐?” 直觉不妙。 “你先放开本宫,本宫快喘不上气了!”纪初桃推了推他,却像是在推一堵墙,纹丝不动。 祁炎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不许她退离,手臂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腰肢搂断,恶狠狠凶悍道:“又不听话乱跑,该如何罚殿下才长记性?” 第72章 惩戒 可这次,祁炎没…… 祁炎生气的时候会亲得有点凶,捏着人的下巴,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势攻城略地,不容退缩。 纪初桃如深潜浮水,急促喘息,抵着祁炎硬朗的胸膛道:“别闹了,本宫来这儿真的是有正事……” 祁炎盯着她微微张合的红润唇瓣,喑哑道:“殿下的‘正事’,就是将自己置身险境?” 纪初桃道:“北燕刺客伪装成悍匪,其目标只为刺杀李烈。不论北燕摄政王或是李烈党派,都没有余力与大殷再起纷争,若杀了大殷使臣,则大殷必举国之力灭北燕全族,他们不会傻到自断绝路。” 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更遑论议和之时? 最多不过掳一个值钱的人质——譬如纪琛,去换李烈。 祁炎听她一番分析,短促哼了声,凉飕飕道:“多日未见,殿下高瞻远瞩,令人好生佩服。” 纪初桃自然听出了他言辞中微愠而反讽的语气。 “用李烈换北燕臣服附属,休战百年,他不能死,此乃其一。” 纪初桃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几道灰扑扑的指痕,想来是在黄沙乱战中奔跑所致,花猫似的,唯有一双杏眼依旧温柔清透,轻轻道,“其二嘛,本宫也想来看看你。” 轻飘飘的话语,羽毛似的落在祁炎心间,抚平满腔暗涌的肃杀。 祁炎不发一言,长臂一伸,拿起盥洗架上搭着的湿毛巾,攥在手中焐暖了些,方将带着他体温的毛巾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灰尘污秽,露出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 不知是否是军中布巾太过粗糙的缘故,纪初桃脸颊被男人擦拭过的地方,很快透出诱人的浅粉色。 隔得这么近的距离,少女的肌肤依旧细幼光洁,看不出丁点瑕疵。那是钟鸣鼎食的奢靡之中惯养出来的娇嫩,明明是朵弱不禁风的富贵花,却偏生有着不输于古木的韧劲,能扛风雨,能抵骄阳,虽柔弱,却不怯懦。 纪初桃亦怔怔地看着祁炎,几乎溺死在他深邃的眼波中。 脸上擦拭的微凉触感慢了下来,祁炎的眼神渐渐变味。下一刻,阴影落下,炙热的吻落在她的眼睫、鼻尖和唇瓣上。 热热的,痒痒的,纪初桃还对他进门那凶悍一吻心有余悸,可是又像着魔似的,对他的气息心存渴求。 大多时候,祁炎的吻还是极具诱惑的。纪初桃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有点儿脸烧难受,呼吸不畅,每次迎合他都像是死过一般,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舒坦,心脏被填得满满当当,沉甸甸撞击着胸腔。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祁炎看起来凶巴巴的,实则好哄得很。 “不是说要算账么,这算是什么惩罚?”纪初桃小声笑道,一点儿也不怕他。 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因为祁炎的目光明显晦暗下来。他眯了眯危险暗沉的眸子,单手轻而易举地圈住他的“猎物”,沉沉道:“臣总是狠不下心欺负殿下,但并不代表,臣是个任人拿捏的滥好人。” 纪初桃刚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觉得身体一轻,被祁炎轻松打横抱起。 男人的身体硬朗,热铁似的,横躺在他臂弯中并不十分舒坦,玄铁护腕硌得人腰背疼。纪初桃的心脏因悬空颠簸而砰砰直跳,蹬腿道:“祁炎,这样不舒服,放本宫下来!” “殿下别动,摔下去臣可不管。”祁炎说着,将她放在了营帐中唯一的行军床上。 军营艰苦,这床榻亦是硬硬的,垫着一床薄薄的半旧褥子,不过铺叠得十分干净整洁。 纪初桃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放在案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营帐并不隔音,外头还能间或听到将士路过的脚步声,纪初桃这条“鱼”总算慌了,扑腾着要跳起来逃跑。 祁炎将她按回榻上,随即撩袍欺身上来,半跪在她不自在屈起的双膝间。 纪初桃看着这个危险的姿势,听着外头军士操练的号角声和脚步声,唯恐有人撩帐而入,紧张道:“祁炎,本宫方才胡言乱语,你别当真了。” 她脸烧得厉害,眼睛不住往被风吹得时而鼓胀的帐帘处瞄。 可这次,祁炎没有心软,只撑在她身侧,俯身道:“晚了。” 他像是出笼的野兽,纪初桃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克制的枷锁正在一点点断裂,崩塌。 他压迫吻下来的时候,纪初桃闷哼一声,忙道:“祁炎,不可以!” “嘘。”祁炎以指腹压住她的唇,惩罚般轻咬慢碾,低哑道,“军营人多,殿下最好噤声。” 纪初桃忙咬住下唇,杏眼水汪汪地瞪着他,又羞又恼。 “乖。”祁炎抚着她微微散乱的鬓发,指腹沿着少女脸颊至下颌的弧度下移。 长途跋涉这么久,她依旧如此香软,像是一朵带露将开的花,精致娇艳。 鹰隼逆风盘旋天际,朔风凛凛,营帐内突然“啪”地传来一声脆响。 纪初桃半倚着身子,披帛散乱,气喘吁吁地瞪着自己那只被攥住的手腕。 祁炎虽然身手灵敏,但沉溺其中时到底反应慢些,只堪堪捉住纪初桃情急之下胡乱挥来的小手,指甲擦过他的下颌,留下一道不算明显的浅浅红痕。 腕上的力道唤回了纪初桃的神智。她望着祁炎下颌处的浅痕,有些后悔,可又着实愠恼,祁炎“惩罚”人的法子实属欺负人。 “祁炎,你……你太过分了!”营帐外还能听见下属说话的声音,他怎么敢在这里…… 他的手和他的吻一样不老实! 祁炎对她方才那一下置若不顾,不痛不痒似的,顺势将她蜷起的手指送到唇边一吻,闷声一笑:“小爪子还挺利索。” 这人脸皮太厚了,爪子也挠不疼他! 纪初桃没了脾气,使劲儿推开他沉重的身子,坐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拢好自己的衣襟。 祁炎看着纪初桃恨不能坐得远远的身影,顿时哑然。 小公主就是吃准了他“心软”,每次都舍不得真正凶她,便越发恃宠而骄,连北上这么危险的事也敢去做。虽说帐外也都是自己人,不会不管不顾地闯进来,但祁炎也不可能真在这里做出过火的行径,只想着略施小戒才好…… 即便如此,还是情难自已,越过线把她吓着了。 祁炎屈起一条腿,仰首长舒了一口浊气。现在这把火不上不下地烧在腹中,发不出压不灭,也不知到底是在惩罚谁。 纪初桃背对着他,去系自己散开的衣结。 祁炎见她捣鼓了半天,心一软,挨过去道:“我来。” “不用。”纪初桃气呼呼道,将祁炎伸过来的手推开。 可她这一碰就发软的毛病一点也没改,越急手上的动作便越发不利索,衣结半晌也未弄好。 祁炎又默不作声地拱了过来,纪初桃烦闷地将他推开,祁炎便又锲而不舍地靠过来。 再推,这会儿推不动了。 “我帮你弄,不乱碰。”男人沙哑的声音传来,叹道。 纪初桃没了脾气,挫败放手,祁炎便半蹲着身子,接过那条皱巴巴的衣带,利落地系好结,又顺势给她抚平衣袖的褶皱,半阖眼睫蹲身的模样俊朗虔诚,又带着几分不羁的慵懒。 整理她衣领时,祁炎手上的动作慢了些许,目光久久在她颈侧的红印处停留。 纪初桃听到他的呼吸变得稍稍沉重,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收回手,沉沉起身道:“好了。” 尽管他极力掩饰,纪初桃还是看见了他蹲身时的异常,不由烫着似的别开了视线。 上次在公主府淋冷水的那次,她便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 这么冷的天,呵气成冰,祁炎却解了外袍和护腕,去盥洗架前泼冷水洗脸。 他躬身时,薄薄的衣料下肌肉蓄势待发,线条甚是清晰漂亮。 纪初桃想起了正事,也顾不得生闷气了,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祁炎擦脸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道:“小伤,早好了。” “伤哪了?”纪初桃道,“你脱下衣裳,让本宫看看。” 祁炎带着一身冰冷的湿气而来,鬓发滴水,坐在床榻上挑眉道:“这衣裳脱下容易,穿上难,殿下这会儿又不怕臣欺负了?” 他越是这般插科打诨岔开话题,纪初桃便越是担心,认真道:“本宫没同你开玩笑。” 祁炎坐着没动。 纪初桃索性欺身上去,动手解他的衣襟。 祁炎躲了一下,捂住衣领道:“殿下……” “不许动!”纪初桃皱眉,努力做出凶巴巴的样子。 祁炎一愣,而后失笑道:“小兔子似的,一点也不凶。” 话虽如此,他还是乖乖松开了手。 男人的衣裳单薄,纪初桃很快就扯了下来,露出壮硕的胸膛和肩背处深深浅浅的几道旧伤。 胸口有一道箭疤,刚刚脱痂,长出淡粉的新肉,就在那颗朱砂小痣旁,离心脏不过寸许的距离。 纪初桃难以想象,若是这一箭再偏离些,会酿成如何后果。 她眼一红,轻声问道:“怎么弄的?” “佯装战败,好引乌骨达的主力入埋伏。”祁炎不甚在意的样子,伸指碰了碰纪初桃的眼尾道,“看着凶狠,其实不疼。既是诈败,不受点伤如何骗过乌骨达那只老狐狸呢?” 纪初桃一点也不喜欢他这种哄小孩似的语气,道:“都是血肉之躯,哪有不疼的?” “真的不疼。”祁炎赤着胳膊揽住她,“不及殿下疏离时,心疼之万一。” 纪初桃心尖一颤,酸涩道:“说了多少次,本宫受梦境所累,有苦难言,不是刻意疏远你。” 祁炎“嗯”了声,强势道:“所以,莫要有第二次了。” 哪还会有什么第二次? 纪初桃颔首,笃定道:“不会了。”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缠,以惯有的方式表达亲昵。 祁炎的手上移,饱满紧实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微微侧首调整姿势。 正此时,宋元白的大嗓门由远及近:“祁炎,那些被围困的侍卫和使臣都解救回来了,安顿在州牧府邸别院中。还抓了两个刺客活口……” “副将军,且慢!”亲卫赶来欲拦,终究晚了一步。 宋元白已掀开帐帘进来,笑道:“军营外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吐个不停,不知是谁家傻蛋……” 扫视一眼阴沉着脸“衣衫不整”的祁炎,再看看坐在角落里故作镇定的帝姬,宋元白微笑着将跨入“地狱”的那只脚收回来,放下帐帘,吱溜转身欲逃。 “来得正好。”祁炎一边穿衣,一边伸手按住宋元白的肩头,手背青筋突起,“准备车马,送殿下回州府歇息。” 宋元白忍着肩膀被捏碎的剧痛,龇牙咧嘴道:“没问题,没问题!” “本宫不能住军营中么?”纪初桃有些小失落,州府的官宅离军营还挺远的。 祁炎重新披好袍子,放缓语气道:“军营艰苦,且不安全。”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问:“那你呢?” 祁炎回身看她,恣意道:“主将不能擅离军营,今日已是破例。殿下放心,和谈那日,我来为殿下撑腰。” 纪初桃微微一笑:“好。” 宋元白动作迅速,很快备好了马匹和马车,清点了一番人数,请示纪初桃道:“殿下您看,人到齐了么?” 孟荪环顾一番,道:“安溪郡王还未至,应是身体不适。” “安溪郡王?”宋元白疑惑,似乎还不知道和亲人选之事。 “就是你刚说的,‘吐个不停的’那个傻蛋。”纪初桃代为解释道。 霎时,宋元白的表情极为精彩。 …… 到州府别院时,已近黄昏。 纪初桃和纪琛相继下车时,州府官吏列队跪迎。 宋元白这厮骂过郡王“傻蛋”,大概自觉理亏,态度突然变得极为热忱尊敬,弄得纪琛有些不明所以。 下属送孟荪和纪琛去隔壁院子,而宋元白则亲自送纪初桃入内院上房。 见他奔忙辛苦,纪初桃笑道:“好了,就送到府门外罢,小宋将军可以回去交差了。” “那可不成,祁炎交代过,一定要臣亲眼看着殿下进屋,亲自将殿下交给宫女和侍卫,才能回去交差。” 宋元白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喋喋不休:“一遇到殿下的事,祁炎就会变得格外婆妈。记得几个月前,他心情不好喝醉了酒,爬上树把玄真观前的柿子全摘了……” 纪初桃一愣,问道:“何时的事?” “就那会儿,殿下和他疏远吵架那会儿。”宋元白瞥着纪初桃的反应,笑着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醉醺醺坐在一堆烂柿子中,后来还挨了牛鼻子道士好一顿斥责……你说好笑不好笑?” 纪初桃笑不出来。 她想起那夜和孟荪夜饮出来,祁炎对她说:“玄真观前的柿子熟了。” 那时她满心想着噩梦的预示,拒绝得干脆。 她不知道,祁炎守着一堆砸坏的柿子醉了一夜。 第73章 撑腰 就是,好喜欢你…… 和谈定在朔州边境,雁门关下。 巳时,祁炎麾下的信使已来了第三拨,向纪初桃汇报了雁门关下谈判营帐内的详细动静,道:“殿下,北燕使臣已至营帐,可要属下护送殿下动身前往和谈?” 纪初桃握了握手指,平静道:“再等等,一个时辰之后再报。” 信使道了声“喏”,领命退下。 拂铃仔细替纪初桃整理好雪狐斗篷的系带,不解道:“和谈之日,殿下为何频频延后时辰?” 纪初桃亦是深思熟虑后方做此决定,温声笑道:“你平日伶俐,怎么这事却想不通啦?和谈不仅要看两国筹码,更是双方心态的较量。战胜国要有战胜国的姿态,理应是北燕等我们,等到他们心浮气躁不耐烦了再和谈,方是‘未战而屈人之心’。” 出发时,纪初桃原打算做一块安静的“招牌”,代表大殷皇室目睹和谈完成即可。来了塞北军营之后,见到黄沙壮丽、山河辽阔,一步步走过二姐曾经和亲的道路,方真切地感受到身上沉甸甸的,身为帝姬的责任。 这么美丽苍茫的江山,总会情不自禁地叫人想为它做点什么。 曾经最厌恶的玩弄人心的那一套,若能成为利刃维护大殷,她情愿拿起,同祁炎一起战斗。 等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纪初桃留意着香炉中的线香,直到最后一抹灰烬湮落,她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吩咐:“宣我大殷使臣,出发!” 朔风凌寒,旌节飘荡,肃穆的使团车马整装而发。 雁门关下,祁炎一身玄黑战甲,鸦青披风,已领精兵三千等候多时。 纪初桃撩开车帘,刚好见祁炎策马过来,战甲在大漠天光下拉出刺白的光。 他控制着嘶鸣的坐骑,望着车中妆容大气的美丽帝姬道:“别怕。” 纪初桃心中一暖,扑哧笑道:“原是不怕的,你刻意跑过来说这样一句话,本宫反倒有些紧张了。” 祁炎扬眉的样子有些微痞,沉稳道:“待会儿殿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忌,只要是臣镇守之地,都是殿下的主场。” 纪初桃道:“好呀。” 雁门关下是一处极为宽阔的疆场,城门巍峨,临时搭起的高台营帐如蘑菇散落。 侍从撩开帐帘,炭火的暖意铺面而来。纪初桃收容敛神,带着一个帝国的威仪庄重迈入营帐中。 客席上,北燕使臣果然焦躁不已,瓜子果壳丢了一案几,正叽里呱啦地嚷嚷着什么。 见到大殷使臣进帐,北燕使臣们集体一愣,目光在为首的纪初桃和纪琛身上转了转,忽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大汉用生涩的汉话对祁炎道:“祁将军,你们大殷没人了么?怎么两国和谈,还要带女人和毛头小子前来!” 祁炎睥睨,转身朝着纪初桃抱拳行礼,肃然道:“臣镇国军主将祁炎,恭请永宁长公主殿下、安溪郡王殿下上座!” 众大殷使臣亦纷纷附和:“恭请永宁长公主殿下、安溪郡王殿下上座!” 纪初桃心中暗笑,知道祁炎这是给她撑腰呢! 北燕人对祁家人向来既恨又怕,北燕民间更是将祁炎刻画成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凶神,可见其威慑力。而如今,这座“凶神”却以一个极为臣服的姿态,对着一名看似娇弱的美丽少女行礼,恭敬得仿佛被卸了爪牙驯服的兽似的…… 使团名单中隐藏了纪初桃的身份,北燕使臣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又见祁炎这般恭敬态度,笑声瞬间戛然而止,看着纪初桃的眼神惊疑不定。 北燕使团的首领是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高鼻深目,眼眸呈现极浅的琥珀色,在一群北燕粗犷的男人间,倒显出几分厌世的安静。 他最先反应过来,别有深意地看了纪初桃一眼,起身行礼道:“北燕使臣穆勒西,见过大殷三公主殿下!” 其余北燕使臣亦是慌忙起身,右手握拳按在左心处,垂首道:“见过大殷三公主殿下!” 俱是安静如鸡崽,一片与方才奚笑截然相反的敬重。 纪初桃只是微微颔首回礼,扬袖端坐在上宾主座,朝身侧次席的穆勒西道:“丞相大人。” 出发前,她已对北燕各位使臣的信息了如指掌,自然认出身侧这名看似一脸厌世、提不起精神的年轻男子,就是有着“金瞳蛇”之称的北燕新丞相。 北燕在兵败破之后还能撑这么久,这位丞相大人功不可没,纪初桃自然对他多几分留意。 穆勒西显出几分讶然的样子,以标准的汉话道:“三公主殿下竟认得在下,实乃在下之幸!汉人的公主都这般漂亮,只是汉人的王子么……” 穆勒西琥珀淡金的眼眸转向安溪郡王纪琛,哂笑一声。 先前的络腮胡立刻附会道:“当初你们大殷二公主来和亲,嫁的可是咱们响当当的英雄皇帝!如今我们明珠郡主和亲,你们选了个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子?三公主殿下,你们国家是没有真正的男人么?女人掌权不说,连王子也像个女人似的!” 北燕使臣抓到了笑柄似的,纷纷道:“是啊是啊,在我们北燕,女人都是只能在家做饭生娃的!” 这是要来个下马威? 纪初桃与祁炎对视一眼,心中霎时安-定,不慌不忙道:“诸位使臣,你们北燕没学过圣贤经典,怕是不知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容本宫解释,若两国平等邦交,这才叫‘和亲’;而战败国主动送来美人,则叫‘献俘虏’。故而当年我二姐是为‘和亲’,如今你们郡主,是为‘俘虏’,怎可同日而语?” 北燕顿时语塞,孟荪率先抚掌,赞叹:“殿下英明!” 一旁,祁炎嘴角扬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方才被当做靶子损了的纪琛皱眉,接上纪初桃的话茬,气定神闲道:“诸位说你们的皇帝是英雄,又说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可诸位别忘了,你们的英雄被我国的帝姬踩在脚底下,兵败身死,连唯一的皇子亦被掳来大殷为质。如此看来,贵国男子岂非自认连女子都不如?” “你!”对方使臣被激怒,怒目圆瞋。 平时安安静静的纪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面对凶神恶煞的北燕使臣,竟是一点也不胆怯。说到激动处,他面红耳赤撑着案几,倾身怒喝:“不错,我大殷的帝姬就是如日月高悬,光芒万丈!诸位若想讨好,就该送皇子过来入赘,而不是送苦命的女子!” 未等北燕人开口,纪琛又自顾自“噢”了一声,轻飘飘答道:“险些忘了,你们皇室早没有男人了,唯一活着的皇子,现今还在大殷的囚车里。” 北燕使臣自取其辱,本想拿两个软柿子捏,却不料一脚踢在“铁板”上,面色霎时红红白白几番变化,极为精彩。 纪琛一气呵成地讥讽完,方恢复正襟危坐之态,气沉丹田微笑道:“失敬了。” 变脸之快,令纪初桃目瞪口呆。连孟荪等大殷使臣看向纪琛时,目光中都带着一种闪闪发光的崇慕之意。 穆勒西的脸色不似方才那般颓靡淡然了,眸色微微凝重,交叠双腿朝纪初桃道:“贵国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这般牙尖嘴利之人?在下今日算是大开眼界,受教了。” 纪初桃畅快无比,忍着笑谦逊道:“我朝人才辈出,安溪郡王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丞相谬赞。” 穆勒西听出了其中的暗损之意,不怒反笑:“哦,是么?那不妨都收了神通,直接开始谈判罢。” 谈判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双方的茶盏都换了几轮。 北燕不愿割地,却主动提出成为大殷番邦,愿认大殷天子为兄为父,每年上贡一定数量的牛羊、马匹及香料为岁币…… 这对大殷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可纪初桃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越肥的饵,越有可能藏有陷阱。 大殷使臣这边已然有些心动,俱是扭头望向纪初桃,等待她做主裁决。 纪初桃并未急着决定,目光与祁炎深沉的视线交接,片刻,了然道:“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使臣劳顿,不如暂且休息一晚,明日再议。” 谈判行程又拖延一日,北燕使臣一片哗然。 穆勒西倒是不骄不躁,朝纪初桃笑道:“你们汉文中有句话叫做‘成王败寇’,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甘愿自降为附属国侍奉贵朝,只为换回我北燕皇室唯一的血脉。稳赚不亏的买卖,三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进帐和谈前,祁炎曾提及过:“金瞳蛇”这个诨名的由来,可不仅仅是因为穆勒西的眼睛颜色,更是他狠厉的手段。如同大漠中的毒蛇,平日安静蛰伏,就当你以为他在晒太阳而放松警惕时,他便会以闪电之势扑上来咬断你的喉管。 思及此,纪初桃莞尔回击道:“我们汉话中也有一句,叫做‘贪饵吞钩’,小心驶得万年船。” 穆勒西眯起了琥珀金的眼睛:“若是两国还有机会结亲,在下一定拼了命也要求娶殿下这般有趣的美人!” 冰冷如刃的视线刺过来,气氛瞬间凝住,纪初桃不用看也知这股子强大的凛寒气场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 顶着来自祁炎的压迫,穆勒西哈哈一笑,起身按胸行礼道:“还是请三公主好好考虑考虑我方的提议……明日见,美丽的殿下!” 日落西山,余晖给绵延起伏的关山镀上一层靡丽的胭脂色。 鼓声歇,城门开,北燕使臣们退回关外扎营。 “三殿下因何不愿同意北燕成为我朝番邦附属?”北燕人走后,孟荪的一名手下迫不及待请示道,“收服北燕,亦是大殿下的意思。” 纪初桃还未开口,一旁的祁炎冷冷道:“北燕地广人稀,民风彪悍,让他们退回大阴山外,割雁北至大阴山十二城池给大殷即可。” “割地乃蝇头微利,怎可与将敌国变成附庸这等大业相提并论?”那使臣反驳道,“遑论将军乃是武将,无须僭越,插手使团内务!” 祁炎眸色一寒,嗤道:“鼠目寸光。” 那使臣立即缩了缩脖子,转而朝纪琛拱手道:“还望郡王裁度!” 纪琛看向纪初桃,纪初桃明白他的意思,发令道:“这不是买衣服,不必急着下手,还需从长计议。” 各自散去后,纪初桃独自前往城墙上散心。 千里黄沙漫漫,关山如剑,纪初桃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二姐说过,当年她就是在这里试图逃婚。那晚死了很多人,可最后救了她、替她背负罪孽去死的那个人,却偏偏是她平日最讨厌的那个小太监。” 纪初桃说着,目光投向远处的沙丘,“可是祁炎你看,八年之后我再站在这片土地上,却看不见一丁点当年的尸骸血色了。” “沙土没有记忆,能记住他们的唯有人心。” 祁炎解下披风裹在纪初桃身上,替她系好带子,问道:“讨厌这些么?” 纪初桃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说的是谈判桌上的尔虞我诈。 她摇了摇头,笑道:“本宫以前最是厌恶这些,觉得人心很难揣测。可是现在不怕了,因为有想保护的子民,还有……” 她顿了顿,放轻声音呢喃:“还有你在我身边。” 祁炎嘴角微扬,又被他刻意压下。 他侧过身,与纪初桃比肩而立,冷冽的声音温和了不少,告诉她:“我不愿北燕成为大殷子国,是因为北燕之外尚有西凉虎视眈眈。北燕无力对抗两个国家,便退而求其次与大殷结交,若大殷将北燕收为附属藩国,则北燕势必顺杆而上,请求大殷出兵助他平定西凉。” 原来如此! 纪初桃恍然:“我朝规定,君王有责任为藩国平定战乱,也就是说,穆勒西这招‘祸水东引’,是想将西凉的兵刃转接到大殷头上!” 祁炎颔首:“穆勒西所说的那些牛羊、香料之类的岁币,加起来不过八、九万两,而若我朝出兵替他戡平内乱、吞并西凉,则每年军费在四十万两以上。这哪里是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分明是要将大殷的国库掏空,好为他做嫁衣。” 祁炎三言两语,从戍边武将的角度,将孟荪等文臣看不清的利害说得透彻明白。 纪初桃不语,只笑着望向祁炎冷峻的侧颜,越看越喜欢。 这个男人从外到内都长在了她心坎上,明明那么冷硬桀骜,又这般温柔体贴。 祁炎总算察觉了她认真注视的视线,敛神道:“怎么了?” “没。” 纪初桃调开视线,轻松笑道,“就是,好喜欢你。” 夕阳已收敛最后一丝余晖,祁炎的耳廓却像是留住了晚霞的颜色般,微微的红。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手搭着城墙俯身,忽然莫名说道:“殿下,什么时候才能……” 久久未有下文,纪初桃疑惑:“才能什么?” 祁炎眼里有光,侧首哑声道:“……办了你。” 纪初桃:“……” 天色半边秾丽,半边晦暗。 城墙下,两名路过的使臣望着城墙上相对而立的两道剪影,问道:“祁将军在和三公主商量什么大事呢?好认真啊。” “应该是明日谈判之事吧。” “咦,三公主怎么跑了?” …… 翌日,营帐中。 昨日苦等纪初桃许久,心浮气躁时反被大殷杀了威风。今天北燕总算汲取了经验,特意来迟了一个时辰。 谁料甫一入帐,便见大殷使团静坐饮茶,竟是早就准备多时了。纪初桃使了个眼色,纪琛立即放下茶盏,催促道:“都来了?那直接开始罢。” 北燕人还未缓冲片刻便直接拉入谈判中,依旧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第74章 帐篷 单手扯下腰带。…… 第二天的和谈比昨日更为激烈。 北燕人不通礼节,踩着案几唾沫横飞;大殷这边亦索性抛却风雅度量,挽起袖子针锋相对。 直到第三日,北燕才妥协,同意归还成武帝时期被北燕掠走的七座城池,并以大阴山为界重新划定两国疆域,以此换回他们的皇子李烈;同时两国联姻,结亲期间两国不起纷争,商贸往来互通有无,以北方的战马、香料,换中原的铁器、茶叶,并上贡岁币若干…… 待大大小小的副文定下,分别按两国的礼节盖章歃血,“雁北之盟”便算正式签订。 偌大的营帐中,穆勒西依旧是那副耷拉着眼皮厌世的模样,拿起酒盏旁的小刀转了一圈,咕哝道:“三公主殿下寸步不让,当真是一点好处也不愿施与我国。” “记得九年前北燕铁骑南犯时,曾对我朝使臣说过,战败国是没有资格索要好处的。” 纪初桃忆起自己在国史中看到的那段往事,轻轻笑道,“本宫只是,将这句话还给贵国罢了。” 穆勒西也笑了起来:“都说大殷三公主是个不问世事的美人灯,这次见了,方知传闻不可尽信。” 说罢,穆勒西手中的小刀一转,划破手掌,将血滴入酒盏中,晕开丝丝缕缕的红。 纪初桃皱眉。歃血为盟,同饮此酒,向来是北燕定契约的野蛮方式。 穆勒西淡然包扎好手掌,将小刀往案几上一插,饶有兴致道:“三公主殿下,该你了。” 纪初桃还未说话,一旁的祁炎迈动步伐。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纪琛拿起了那把沾血的匕首。 穆勒西攥住了纪琛的腕子,眯着眼睛的样子还真有点“金瞳蛇”的阴凉:“郡王,歃血为盟这样神圣的仪式不容玷污,您来不合适罢?” 他懒洋洋看向纪初桃:“还是说,三公主殿下害怕了?” 这是明显的刁难,穆勒西在谈判桌上未能讨到好处,便想借此找回一点威风,还真是睚眦必报。 纪初桃被激起了反叛,面色不动,脱口而出道:“安溪郡王好歹姓‘纪’,而丞相大人却不姓‘李’,究竟是谁玷污了谁呢?” 大殷使团扬眉吐气,俱是哂笑。纪琛亦挺身道:“丞相是臣,我亦是臣,臣子对臣子方不僭越,再合适不过了。” 北燕使臣有气撒不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咕哝几句听不懂的异族话。 穆勒西似是接受了纪琛的说法,松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纪琛滴了血,与穆勒西一同饮下混着双方血液的殷红酒水,辣得满脸通红,强忍着没有呛咳出来。 哐当一声,穆勒西摔了酒盏,举臂大呼了一声什么,北燕使团亦是跟着高呼起来,震耳欲聋。 “他们在高呼‘北燕万岁’。”一旁,祁炎低沉醇厚的声音传来。 纪初桃险些以为是“摔杯为号,三百刀斧手冲进来厮杀”的戏码,听到祁炎转译,这才放下心来,朝着同样不明所以的纪琛使了个眼色。 纪琛呆了一瞬方反应过来,亦是振臂道:“大殷万岁!” 这堂兄平日毫不起眼,每到这种关键时刻便冲上一股莫名的胜负欲,声音定要盖过对方。大殷不服输,北燕亦是卯足了劲儿,纪初桃耳朵都快被震破了,出营帐时脑袋里仍是嗡嗡嗡的回响,如若余音绕梁,头重脚轻。 “不舒服?”祁炎一身战甲伫立在侧,背映关山万里,英俊非常。 纪初桃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轻松道:“没有,只是方才有些紧张。好在总算完成使命啦!” 想了想,她趁着使团不注意,眨着眼低声问:“方才穆勒西刁难时,你朝前走了一步,是想替本宫歃血么?” 战袍飘动,祁炎唇角一扬,疏狂道:“不用那般复杂。此乃臣之营地,臣只需向前拔剑一寸,自能威慑穆勒西收手。” 不过有纪琛出面解围,结果也是一样的。 正说着,便见孟荪撩帐而来,凝重禀告:“殿下,安溪郡王的手流血不止。” “怎么回事?” 纪初桃顾不得与祁炎独处,回到己方的营帐中,果见纪琛捏着手掌,包扎的纱布已被浸红了,一群人围着他。 见惊动了纪初桃,纪琛甚是歉疚,不好意思道:“方才歃血,刀划得有些深。” 难怪出营帐前他一直将手藏在袖子里,想来是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翻卷的伤口…… 纪初桃心惊肉跳,既心疼又好笑:“郡王怎的这般实诚?旁人是歃血,你这是断腕……速请军医来!” 孟荪道:“王爷只是不愿北燕轻视大殷,何况第一次,难免失了轻重。” 祁炎皱眉,走到纪琛面前时已利落地撕了绷带,一手紧按纪琛腕上血脉止血,垂眸指挥乱成一锅粥的文人:“止血散,金疮药。” 随从们依言照做。撒好药粉,祁炎熟稔迅速地缠好绷带,打了军中惯用的止血结,起身道:“痊愈前不要沾水。” 血果然不再汹涌渗出。 纪琛道了声好,感激道:“多谢祁将军。” 祁炎面容冷峻,只有在走向纪初桃时才有了一丝缓和,用两人间才能听到的语气低声道:“死不了,莫担心。” 他从来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纪初桃知道他是怕自己着急,所以才勉强关心一下纪琛。 纪初桃抿唇一笑,眸中湫水潋滟。 若非帐中人多,还有正事要办,她真想抱一抱祁炎冷硬的铠甲,去感受他胸腔中那柔软炙热的心肠。 当日午后,雁门关下,朔风凛冽,旌节仿佛冻僵似的发出沉重的呜咽声。 纪初桃坐在马车中,看着祁炎亲自率军将李烈送到北燕人的手中,再护送纪琛从北燕使团中接回明珠郡主的车马。 李烈与明珠郡主的垂纱马车错身而过时,双方皆停下脚步。 一袭钴蓝束袖、暗红长裙的明珠郡主下车,李烈拥抱了她,以兄长的姿态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才后退一步,目送表妹重新上车,代替他前往陌生的大殷国土。 雄浑的号角吹响,北燕使团及将士以手按胸单膝跪下,既是迎接他们的皇子归来,亦是送别他们和亲的郡主。 上元节乃是中原的大节,即便远在边塞也不能草率度过。何况盟约签订,两国绵延了几代人的战火停歇,更要好好庆祝一番。 夜里营帐中大宴,大殷使团为东道主,邀请北燕使臣一同夜宴庆贺。 篝火通明,酒肉飘香,毕竟是在祁炎的地盘,席上倒也宾主尽欢。 北燕人血脉杂糅,受西域胡人的影响,能歌善舞。宴饮中途,穆勒西放下酒盏起身,朝纪初桃伸手道:“如今两国邦交,永修旧好。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代表北燕邀请大殷的长公主共舞一曲?” 纪初桃不会跳舞。 在大殷,帝姬是高贵优雅的象征,不会同北燕那般无论男女地位,兴致一来便可围着篝火起舞。 一旁的副使孟荪拱手道:“丞相想共舞,大殷使团中有最好的舞姬……” “在下就要三公主殿下,只有这样美丽的少女,才配得上今夜的月色。”穆勒西望着纪初桃,琥珀金的深邃眼睛中蕴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倾身逼近道,“就当是留份临别赠礼,可以么?” 纪初桃娴静端坐,刚想回绝一句“不可以”,便见一柄长剑横来。 继而阴影笼罩,祁炎橫剑挡在了纪初桃面前,故意朝穆勒西朗声道:“丞相若有雅兴,不若与我舞剑一曲?” 那剑刃已然出鞘,一片霜色。北燕使团见情势不对,都停下酒杯,直起身来。 穆勒举手示意自己人莫要轻举妄动,而后抬手将祁炎的剑刃挡开些,后退一步惋惜道:“将军愿舞剑助兴,在下本不该拒绝。只是盟约刚立,大喜之时,实在不该见兵刃之光,下次有机会,在下再向将军讨教。” 说罢,穆勒西看了纪初桃一眼,方恋恋不舍地回到席中。 纪初桃还不解气,吩咐营帐中奏乐的琵琶女道:“来一曲《将军破阵曲》,为北燕使臣饯行。” 这是在嘲讽他们是被“破阵”的那个呢! 北燕使臣汉话不精,或许听不出纪初桃的暗讽之意,但穆勒西却是懂的。只见他把玩着酒盏,面色有一瞬的僵硬。 纪初桃心中痛快,刚哼了声,便见祁炎收剑,朝纪初桃使了个眼神后,而后转身离去。 “?” 纪初桃坐了会儿,有些心不在焉,掐准时辰差不多了,遂挑了个没人注意的间隙,循着祁炎离去的方向寻去。 离主帐很远了,篝火的热闹声远去,纪初桃方在雁门关的土崖上找到执剑而立的祁炎。 崖上风大,苍穹如墨,可见远处朔州城的星星灯火。祁炎站在崖上,剪影孤寒,莫名透出一股子横刀立马、一夫当关的英雄气势。 纪初桃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还未开口说话,眼尾已染上弯弯笑意,问道:“你唤本宫来此作甚?” 祁炎侧首,明明嘴角上扬得明显,却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故意道:“臣可没说让殿下来。” 纪初桃不服气,笑道:“虽然没说,但你的眼神分明就是在唤本宫。” 见祁炎神神秘秘的,纪初桃既期待又紧张,小声问道,“你找我来此,到底是为什么呀?” 她用的是“我”,仰头看他的时候,眸中仿若揉散了万千星辰的光,温柔而明亮。 耳畔风声聒噪,祁炎牵住了她微凉的指尖,沉声道:“跟我来。”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祁炎熟稔地绕过巡逻,将纪初桃带到一处无人的帐篷。 油灯昏暗,帐篷内温馨静谧,搁着一张案几,一处屏风,还有屏风后的一张小榻。纪初桃好奇地四处看了看,回身问道:“这是什么地……” 话音戛然而止。 祁炎已解了战甲和护腕,正在解外袍,手臂抬起动作时,衣裳下的腰背线条矫健而清晰,充满力量。 纪初桃的脸藏在狐狸毛的斗篷领子中,只觉脸腾得一热,说话也不利索了,磕巴问道:“祁炎,你……你作甚?” “脱衣裳。”祁炎随手将衣裳搭在臂上,单手扯下腰带,皱眉略微急促道,“殿下也脱。” “嗯……啊?”纪初桃呼吸一窒,脸燥得快要裂开。 第75章 喜事 天地为证,结为…… 脱衣裳…… 在这? 纪初桃愣在原地,觉得自己定是喝醉了酒,才听见这般放诞不羁的话来。 祁炎单手解了腰带,见纪初桃久久站着没有动静,一抬首,方知她面色红得厉害,水灵灵的眸中满是踟蹰无措。 祁炎明白了什么,眸色深了深,将解下的衣裳随手往木架上一搭,凑近问道:“为何不动?” 他离得近,里衣半开,胸腹线条若隐若现,连眸色亦是幽沉幽沉的,纪初桃没忍住咕咚吞了吞嗓子,后退一步道:“好好的,脱衣裳作甚?” 祁炎揽住她的腰,又将她拽回自己的身前贴着,故意放低语气辗转道:“大胜之日,诸事安定,自然要与殿下好生庆祝一番……” 纪初桃身子僵得不行,摇首如拨浪鼓:“不行……祁炎,在这里不行的!” 篝火宴会还在继续,琵琶声清晰可闻。纪初桃对这种帐篷着实没有什么安全感,唯恐祁炎动手动嘴,忙推他道:“……会有人来的。” 掌心触及硬实分明的胸膛,脸上又是一阵血气上涌。 纪初桃的嗓音细得发颤,祁炎心里痒得很,这才停止戏弄,握住她的手沉闷一笑:“今夜上元节,亦是北疆胡人的祝神节,臣只是想让殿下换身便衣,一同出城夜游。” 他托住纪初桃的后脑,注视她诧异羞赧的眸色,揉了揉她工整的鬟发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脸这般红,嗯?” 他笑得恶劣,明显就是故意的! 纪初桃气急,挣开祁炎的手咬唇道:“那你直说换衣服便是,为何要用‘脱’这般惹人误会的话?” 她的脸皮甚薄,雪腮绯红的模样艳丽无双,十分可口。祁炎眸色暗了暗,很想将她拥入怀中狠狠亲昵一番,可顾及时辰,只得压下心中的燥热,走上去哄道:“我们只有一盏茶的时辰,要赶在守卫巡逻前离开,殿下先把衣裳换上,在屏风后的小榻上。” “知道了。”纪初桃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一眼,闷闷哼哧道。 绕至屏风后,果见榻上叠着一套整齐的胡裙。纪初桃伸手好奇地摸了摸胡裙的质地,又四处张望一眼,见并没有可供回避的内间纱帘之类,不由有些迟疑。 莫非就在屏风后换? 纪初桃抱着衣物,隔着屏风望了眼祁炎。 只见油灯昏黄,祁炎矫健的身形轮廓隐约可见,不由看得出了神。 祁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不急着换上胡服的袍子,反而大方转身,仿佛透过屏风攫取她的视线般,带着笑意问道:“可要臣帮忙宽衣?” 纪初桃才不会上当!忙背过身去:“不用,本宫自己来!” 罢了,反正以前也曾同处一室,泡过汤池。迟早要面对的,怕什么! 想到此,纪初桃深吸一口气,一件件褪下斗篷和外衣。 祁炎动作迅速,早就换好了衣裳,正在系牛皮护腕的绳结。不经意间抬眼,他瞥见屏风后纤细的剪影,微眯眸子,绑腕绳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纪初桃只留了件单薄的里衣,即便如此,祁炎从往昔触及的亲密中也能得知,那薄薄的衣料下是怎样玲珑妙曼、销魂蚀骨的香软。 屏风后,纪初桃并未察觉到来自某人灼热的视线。 她赶在一盏茶前穿戴齐整,理了理裙摆,这才微红着脸,有些不自在地从屏风后转出来。 二人的视线相接,皆是愣神。 只见纪初桃穿着一袭嫣红的窄袖镶边胡裙,脚踏鹿皮小靴,腰肢束得盈盈一握。异域的服饰穿在她身上出奇地和谐,衬着凝脂白雪的般的肤色,仿佛随意一站便是尘世的中心,有着令人挪不开眼的惊艳。 而祁炎亦是穿着束袖的翻领胡服,墨发披散,只在耳后织了几条小辫,肩上大氅以鹰羽为饰,更显得肩宽腿长。他本就五官深邃,配上粗犷不羁的异族服饰,便越发冷峻英挺,好似生来就该与鹰隼苍狼为伍。 祁炎还在深深地盯着自己,纪初桃微微侧首,有些不确定道:“本宫也不知是否穿对了,这样……可以么?” 可以得不能再可以了。 祁炎起身向前,抬手碰了碰她工整的发髻,而后将她的钗饰簪子一一取走,任由三千青丝如瀑垂下腰际。 纪初桃抚了抚鬓发,投来疑惑的目光。 祁炎伸手将纪初桃的鬓发别至耳后,解释道:“塞北胡姬不绾髻。” 说罢,他拿起一旁案几上的珊瑚玛瑙额饰,亲自为纪初桃戴上,调整好细节。 面前的少女,活脱脱就是一位秾丽灵动的异域美人。祁炎眸色深沉起来,顿了顿,又拿起一块清透的面纱递给纪初桃,淡然道:“殿下还是把脸遮上较好。” “怎么了?”纪初桃不明所以地接过那条面纱,摸了摸自己的脸,“是难看么?” “恰恰相反。”祁炎嗓音低而强势,垂眸看着她过于明艳耀眼的容颜道,“所以,只许给我一人看。” 纪初桃扑哧一笑,抖开那条淡红的纱巾遮面,只露出一双水润弯弯的杏眼来。 篝火明亮,军营肃穆。祁炎应是提前打好招呼了,两人穿着这样溜出营寨,竟也无人阻拦。 上马时,纪初桃尚有些担心,小声道:“本宫还未告知侍从去向,若是拂铃夜里找不见我,怕是会着急。” “我已命宋元白寻了个借口前去告知他们,殿下大可放心。” 说话间,祁炎伸手将她拉上马背,禁锢在怀中,恣意道,“今夜,殿下只属于我一人。” 一番话说得纪初桃又麻又热,抓着马鞍坐稳道:“看来,小将军是蓄谋已久了!” 祁炎并不否认,伸手将纪初桃身上的斗篷裹紧些,这才扬鞭策马,载着心爱之人于土丘上奔驰,乘着夜色穿过旷野黄沙,向灯火热闹的朔州城外而去。 弥城位于两国交界处,雁北之盟签订后,便重新划回了大殷境内。 这里既有汉人商队居住,亦有北疆各族混居,上元节的花灯与祝神节的篝火齐明,又恰逢两国休战,城门大开庆贺,一时间各色服饰的人群来往攀谈,竟有着不输于京都的热闹。 伴随着胡笳及鼓声,艳丽的胡姬当街起舞。纪初桃寸步不离地跟着祁炎,走马观灯般,目光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商铺上掠过,面纱下满眼新奇惊喜。 许多中原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儿,纪初桃拿起一个银质的硕大耳环往祁炎耳垂上比了比,幻想他如异族男子那般戴耳坠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好看的!” 祁炎负手而立,静默而包容,任由她拿起饰物在自己头上比来比去,桀骜的眉目蕴着浅浅的笑意。 纪初桃玩够了,便放下耳饰,又去嗅隔壁摊位的玫瑰胭脂。波斯商人带来的胭脂和香露,比中原产的要精致许多,她本只是好奇,祁炎却默不作声地掏了银锞子,将她方才所看的几种胭脂首饰全买下了。 纪初桃忙道:“哎,本宫……我只是随便看看,你不用买的呀!这些每年内廷皆有上贡,我还用不完呢!” 祁炎不为所动,提着一堆红绳包扎的锦盒道:“不一样,这是我送殿下的。” 纪初桃心中一暖,叹道:“都出来了,你便不要唤我‘殿下’了。” “那唤什么?”祁炎笑着看她。 纪初桃仿佛被他灯火下这抹恣意的笑容晃了眼,耳尖一红,没好意思说出来。 梦里成婚后,祁炎是唤她“卿卿”的。 街上人多,祁炎将她护在身旁,两人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一起,也不知是谁先勾了谁的尾指,总之最后五指紧扣,再也没有分开。 陌生的边塞城池,今夜纪初桃不是大殷三公主,祁炎也不是桀骜小将军。他们只是一对年少相爱的,再寻常不过的恋人。 男人的指节硬朗分明,纪初桃感受着指节被撑开的酥麻,忽而弯眸笑道:“祁炎,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那年,你邀请我出门看雪。” 祁炎当然记得。 那时他听信宋元白的建议精心打扮,踌躇满志要将纪初桃捕获成掌心猎物。孰料坊门灯火下一见,红裙少女嫣然若画,布局的“猎人”反倒先一步沦陷,一步步为自己套上了甜蜜枷锁。 一阵热闹的喧哗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纪初桃寻声望去,拉着祁炎饶有兴致道:“祁炎,那边在做什么?好多人哪!” “祝神节庆典,抢花球。” 祁炎常年镇守塞外,对这边的习俗了如指掌,解释道:“传闻今日是掌管万物生育的大弥神诞辰,每年此夜,弥城百姓便在高台上悬以花球,谁能夺得此球,便能姻缘顺遂,子孙满堂。” 纪初桃踮起脚尖,极目远眺,只见高台之上果然悬着一只缀着彩色飘带的绣球,如凤尾般,在夜风中荡开鲜艳的弧度。 而台下,已有百十名少年跃跃欲试。 见纪初桃看着那只象征嘱咐的漂亮花球,祁炎唇线一勾,也不问她是不是想要,直接拉起她道:“走,我们也去。” “哎,祁炎……”来不及阻止,祁炎已护着她挤入了人群的最前沿。 “在此别动,等我一盏茶。”说罢,祁炎抬臂举手,朝着领判之类的老者高呼一句异族语,而后手撑高台跃上赛场。 纪初桃猜想他方才是胡诌了个名字,自报姓名参赛。 他是想为自己赢回那只花球吗? 纪初桃想着,心中满满当当的热潮翻涌,既甜蜜又期许。 正出神间,鼓声擂响,赛场上的少年霎时如狼而动,使尽全身本领朝那只晃悠悠坠在空中的花球扑去。一个男子才触及花球飘带,又被身后的男子扑倒…… 台下还站了许多如纪初桃一般的少女,皆是朝台上挥手大声呼喊着什么。纪初桃亦是紧紧盯着台上那抹矫健腾挪的身姿,攥着袖边,呼吸几番起伏,终是抛却帝姬的包袱,如其他少女一般高呼心上人的名字,为其鼓舞。 “祁炎!祁炎——” 少女轻灵的声音穿过人海。 风停,绳断,纪初桃满眼都是祁炎举着花球稳稳落地的身影,彩带飘动,如惊鸿踏雪。 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一股更热烈的掌声。 没有夺得花球的少年们满脸惋惜艳羡,但还是抚掌,向对手投以由衷的敬佩与祝福。 祁炎拿着花球撑身跃下高台,朝纪初桃走去。 人们自动让开一条道来,让身高腿长的英俊男子顺遂走向他的红衣美人,掌声夹杂着善意的口哨声,经久不息。 纪初桃头一次遇到这般情形,一颗心聒噪地砰砰跳着,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欣喜。好在有面纱遮挡,不会教人看见她过于绯红的脸颊。 未等祁炎开口,她已主动向前接过祁炎手中的花球,抱在怀中轻声道:“多谢。” 祁炎微怔,随即展开一抹莫测的笑来。 周围的人围拢过来,欢呼得更厉害了。 纪初桃听不懂他们在欢呼些什么,略微茫然地抱着花球,无措地望着祁炎小声问:“祁炎,他们在说什么?” 为何明明是她接了花球,可周围的人看起来比她还要高兴? 祁炎的眸色深了深,垂眸望着少女漂亮的眼眸道:“他们在祝福新人。” “祝福……”纪初桃眨眨眼:新人? 见纪初桃不明所以,祁炎附在她耳畔,勾着唇道:“弥城的规矩,若少年在祝神节上抢得花球,赠送给心爱的姑娘。而那姑娘亦是接了花球的话,便算作天地为证,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面纱下,纪初桃倏地睁大眼。 祁炎不退反进,拉住她柔软的手,身形在灯火的热闹下投下一片阴影,带着撩人的沙哑,低低道:“殿下接了花球,莫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那我岂非很没面子……” 话音未落,掌心传来温软的热度。 纪初桃回过神来,杏眸水汪汪的,轻而坚定地回握住了他。 一瞬的悄静,声音远去,人群黯淡,只余两人执手相对。 纪初桃一手搂着花球,眼里倒映着祁炎难得错愕紧张的俊颜,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愿意的呀,祁炎。” 第76章 燕尔 办不办? 纪初桃反握着祁炎的手,很轻而愉悦地说:“我愿意的呀,祁炎。” 祁炎望着她,眸中似有碎光涌动。许久,他按捺着什么,喉结微动道:“殿下,祝神节的新人受天神庇佑……他们会当真的。” 所以,现在撒手还来得及。 闻言,纪初桃哭笑不得:“我也没说要作假呀!” 塞北的寒风刀子般冷冽,祁炎的胸腔却像是翻涌着炙热的岩浆。那像花瓣一样温柔的话语落在耳畔,在荒芜冷硬的心田中开出一片繁花,烟火灿然。 祁炎没再继续劝说,因为少女紧紧相握的手指已说明一切心事。他修长的指节顺势侵-入,撑开她的五指交扣,带着桀骜又温柔的笑意,牵着心爱的姑娘朝擂台上走去。 围观的男女老少纷纷将准备多时的纸花碎屑洒向天空,那姹紫嫣红的纸花在朔风中飘舞散开,落了五指相扣比肩而行的新人满头满身。 陌生而喧闹的边境小城,没有身份的束缚,亦无利益的考量,一切都只是由心而发,顺理成章。 篝火灿烂,花灯明丽,纪初桃与祁炎执手走过那条人工洒就的花道,不过三四丈远的距离,却像是走过了一辈子那般漫长。 行至高台下,一对德高望重的老夫妻早已等候多时。 老妪将一个编织漂亮的花环戴在纪初桃头上,而老翁则捧起一条素白的长丝巾挂在祁炎的颈上,再以麦穗沾水在两人的额上弹了弹,嘴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 “证婚。”祁炎嗓音低沉,靠在纪初桃耳畔道。 他看上去依旧从容不迫,只有纪初桃知道,他并或许没有面上看着的这般淡定,因为他攥着自己的那只手力度大得出奇,掌心甚至捂出了热汗。 正想着,老夫妇各自端来一碗酒水,示意新人喝下。 “按照这里习俗,饮下三碗马奶酒,第一二碗敬天地众生,第三碗相对敬夫妻,便算礼成。” 祁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气解释,带着爱怜和期许,深深道:“酒会很烈,能撑住么?” 塞北的合卺酒好大一碗! 可事已至此,撑不住也要喝完。 “我酒量很好的。”纪初桃这点自信还是有的,面纱外的眼睛弯成月牙,倒映着灯火的暖光,很轻地说,“万一撑不住,你可要负责照顾我。” “嗯。”祁炎单手接过酒碗,大手指骨有力,筋脉分明,扬着唇线对她说,“照顾你一辈子。” 酒还未饮下,纪初桃已醉红了脸颊。为了方便饮酒,她抬手摘下了遮面的薄纱,颤巍巍抬起眼睫望来,霎时如明珠耀世,艳惊四座。 一片潮海般的欢呼声中,她学着祁炎的样子,与他并肩举起酒碗,对着天地举盏,而后仰首一饮而尽。 马奶酒带着奶腥味,入口酸甜醇厚,明显不同于中原的酒酿。纪初桃捧着脸大的碗小口小口饮下热酒,熬过最开始的不习惯,浓郁的奶香便于齿颊溢出,口舌生津。 饮下第一碗酒的时候,纪初桃悄悄瞄了眼身侧祁炎仰首滚动的喉结,心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想道:若是大姐知晓她自作主张在塞外与祁炎成了亲,定然很生气。 可是她并不后悔,如果每个人都值得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那么就原谅她这一次叛逆。待回到京都,她亲自向大姐请罪…… 第二碗马奶酒饮下,热闹的灯火中,祁炎端碗,睨眸凝望着身边红裙艳丽的少女,眼神温柔得仿佛一头被驯服的狼。 那是他的妻,是新妇,亦是他要用一生去追逐守护的女子。即便没有三书六礼,没有红妆铺路,即便只是昙花一现的过家家…… 今夜良宵三碗酒,自此生生世世,他亦会把命都给她,为她所向披靡。 第三碗酒,祁炎温柔地扳过纪初桃的身形,引导她与自己相对而立。 举碗对饮,礼成。 众人欢呼,自发围着这对被天神祝福的新人,手拉手载歌载舞。 后劲儿上来了,纪初桃辣得吐了吐舌头,唇上沾染些许浅金的酒渍,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祁炎的唇色也因酒意而泛起血色,比平日更多了几分俊美。他目光灼灼地抬手,略微粗糙的指腹轻轻替她抹去唇上的水渍,姿态洒脱而又撩人。 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羞怯,纪初桃的脸颊连着眼尾皆泛起一层艳丽的桃红色,抹了胭脂般可人。她也笑着抬手,轻轻替祁炎拂去肩头粘着的纸屑。 祁炎捉住了她软若无骨的腕子,细细摩挲,轻轻捻着,声音带着酒意的沙哑,确认般问道:“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么?” 纪初桃面红耳赤,眼睛却很亮,颔首道:“知道的,成亲。” 祁炎对这个答案甚是满意,低笑一声,忽的搂住纪初桃纤细的腰肢将她高高举起,当着众人的面玩闹般转了一圈,复又放下。 双脚离地的失重感刺激无比,纪初桃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还未缓过神来,又被祁炎大力拥入怀中。 “我们成亲了,殿下。”他们在人群鼎沸中相拥。 祁炎自顾自闷笑一声,极尽愉悦,扣着她的后颈低语:“大殷的三公主殿下,是我的女人。” 低哑醇厚的声音撩过,纪初桃从心尖涌上一股酥软,几乎被祁炎强劲如鼓的心跳震得耳朵发麻。 凛风拂过,雪无期而至。 塞外的雪不似中原轻柔,而是厚重凌厉的,伴随着呼啸铺天盖地席卷,不一会儿便让人的眉梢鬓角染上霜雪。 花灯吹灭了几盏,祝神节也到了尾声,祁炎拉住纪初桃的手,任凭热度随着指尖攀爬,暖上心窝。 祁炎眉毛眼睫上凝着雪花,看上去冷硬而又凌寒,可偏偏眼神温和恣意得能滴出水来。他重新蒙好纪初桃的面纱,遮住那张过于招摇美丽的脸,这才扬着唇线道:“走,找个地方避雪。” 二人去了一家客栈。 弥城的客栈皆是土墙砌成,只二层楼高,看上去又矮又厚重,其貌不扬。然而推门走进大堂中,便被扑面而来的酒肉香和歌舞声笼罩,热闹靡丽不似凡间之物。 卖酒的胡姬扫了眼祁炎颈上的白丝巾和纪初桃手中的花球,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热情向前朝他们躬身行礼,用胡语说了句什么,随即招手示意他们二人上楼。 胡姬将他们领去二楼最里间的大厢房,推开门,只见花枝灯盏明亮如昼,波斯地毯一直从门口延伸至轻纱飘舞的圆形胡床前,整个房间色彩靡丽而不纷杂,充满了缱绻热烈的异域风情。 胡姬交代了祁炎几句,这才朝纪初桃露出一个暧昧的笑,一手按胸行礼告退。 纪初桃正好奇地打量着墙壁上所绘的彩图,边塞人热辣大胆,连图上的神女都是丰腴艳丽的,衣裳少得可怜,几乎只用几块轻纱堪堪遮住重要部位。仔细一看,壁上神女的身边,还围绕着一群同样赤膊的年轻男子…… 纪初桃莫名有些脸烧,想起了二姐曾经赠送的那些避火图。 “在看什么?”祁炎低沉而又压迫感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纪初桃忙转身,欲盖弥彰地推他:“没什么,不要看。” 那神女的衣裳太少了,不能给祁炎看! 见她如临大敌,祁炎挑了挑眉,大概知道怎么回事,负手给她解释道:“画的是大弥神罢。北疆人崇敬的婚姻生育之神,和中原的女娲有着同等地位,并非什么不能看的秽物。” 祁炎好像什么都懂,认真解释的模样格外吸引人。纪初桃摩挲着怀中的花球,情难自已地揣测:那他对夫妻间的那些事,也了如指掌么? 回想起曾经梦中的那些片段,她脸不争气地红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又想什么了?”祁炎取走她怀中的那只花球,搁在案几上道,声音残存着撩人的沙哑。 纪初桃满身奶酒香气,岔开话题道:“方才胡姬和你说了什么?” 祁炎道:“她说在烧热水,让咱们好生洗个澡。” 纪初桃“噢”了声,想起什么,又道:“我们好像,还未付住店的银钱。” 祁炎笑了声,那笑闷在胸腔中,显得格外低沉。 今晚他真的很开心,笑了很多次。 “被大弥神祝福的新人,新婚当夜无论去往弥城的哪家客栈,都是无需付钱的。”祁炎慢条斯理地说着,将“新婚当夜”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纪初桃没忍住抿了抿唇,很轻地噗嗤一笑:是啊,她与祁炎成婚了,像是做梦一般。 “笑甚?”祁炎揽着纪初桃的腰肢,俯首问道。 纪初桃只是笑着不语,满目柔情,眼睫如蝶翅扑闪。 笃笃—— 门被人叩响,是胡姬派来送热水的人。 祁炎解了大氅和护腕,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有力结实的小臂,替纪初桃调好水温,这才放下空桶道:“殿下先沐浴。” “你不洗么?”纪初桃甫一问出这番话,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尖。 说得好像是邀请他共浴似的! 虽说之前也一起在汤池中泡过,但大多时候是祁炎在伺候她,且那池子大得很,不似这个浴桶狭小。若两个人泡进去,非得肉贴着肉不可…… 祁炎像是克制着什么似的,眼波幽沉,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我先出去,给你备些宵食。” 这桶水一起洗,他不确定会把到嘴的肉折腾成变成什么样。 ……总得,给她一点时间缓缓。 祁炎果真拿着大氅出去了。 纪初桃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直到水变得温凉,这才拍拍滚烫的脸颊起身,取了毛巾擦干身子,穿上衣裳。 屋内很暖,纪初桃便没有披斗篷,赤着脚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等候。可等了一刻多钟也不见祁炎归来,她有些担心,赤脚踩在波斯地毯上,拉开了房门…… 而后愣住。 也是巧了,祁炎带着一身湿气而来,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正欲叩门。 纪初桃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怎的去了那么久?” 而后皱眉,伸手碰了碰他脸颊上的水渍:“又洗冷水了?” 祁炎没说明白,若不冲个冷水,他的样子根本没法出门。 “买了新鲜出炉的胡饼。”祁炎拉着纪初桃进门,按着她坐回床榻上。 刚沐浴过的少女带着温软的香气,如清水芙蓉,艳而不妖。祁炎的视线从纪初桃单薄的肩头下移,落在她一双白玉般雕琢而成的脚上。 那脚小巧,或许还不如他的巴掌长,足尖和脚后跟泛着樱粉般的血色。 大概怕她冻着,祁炎解了外袍蹲身,将她的脚捂在怀中暖着。纪初桃没有去吃那滚烫的胡饼,而是认真地凝望着祁炎半跪着的容颜,忍不住伸手,轻轻点了点他饱满的眉骨和英挺的鼻梁…… 两人对视,暧昧的灯影,鼓动的轻纱,躁动不安的心叫嚣着渴望贴近。 屋内的炭火如春,暗香缭绕,男人的阴影覆下时,纪初桃轻轻阖上了眼睛。 热烈的吻由浅入深,灵魂仿佛被攫取,舌尖疼到发麻,被禁锢的腰肢快要拗断般透不过气来。 祁炎顺势捉住纪初桃的手,将她的葇荑按在自己硬实胸膛上,感受蓬勃的心跳。他强势耐心地牵引,试图离她近些,更近些。 指尖触及硬实而富有弹性的躯干,坚硬的肌肉线条,令纪初桃再一次红了脸。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生出一股无比清晰而强烈的渴望。 她渴望祁炎,想得到他,彻彻底底地将身心交给彼此。 一吻毕,唇分而目光胶着,纪初桃在祁炎眼中看到了陌生又熟悉的暗流。 “祁炎,新人成婚是要洞房的……” 喘息的间隙,纪初桃嘴唇嫣红,带着粼粼的水光注视同样情-动的男人,鼓足勇气细声道,“你……办不办?” 第77章 卿卿 办。 那番话一问出口,纪初桃明显感觉到祁炎的肌肉硬了硬。 他的眸色像是一汪看不见底的墨色漩涡,蕴着暗沉沉的光泽。 长久的凝视,纪初桃被他看得脸热且心慌,刚萌生一点点退意,就见祁炎翻身欺了上来,以实际行动给予了热辣的回答。 祁炎穿着异域服饰,越是话少则越是慑人,如野兽之于爪下的猎物,倾身俯首,几欲最温柔的捕获。借着朦胧绮丽的灯火望去,只见他漆黑的长发自耳后垂下,几缕调皮地扫过纪初桃的锁骨,连发根都是漆黑的颜色,眉目冷峻深邃。 但此时,他的眼中却像是翻涌着炙热的岩浆,一点点融化禁锢,将她的目光烫伤。 “准备好了?”祁炎呼吸沉重,低哑的嗓音撩刮着耳膜,激起一阵心颤。 纪初桃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真临到头了,反而不好意思开口。故而她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只是用粼粼水光的杏眸望着祁炎,眼波微微闪动,却没有怯退,给出一个少女最温柔坚定的回应。 祁炎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紧绷的桎梏吧嗒断裂的声音。 “不要怕。”他强忍着低声安抚,深深凝视她道,“我曾想过许多次洞房花烛的场景,本不该如此简陋草率。” 他幻想中的婚宴,应是十里红妆,冠绝京都,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进门。 纪初桃雪腮绯红,轻笑道:“这样很好。你知道,我想要的并非是那些排面。” “我只要你,全心全意的你。”说罢,她鼓足勇气,伸手环住男人的颈项。 这么冷的天,祁炎却出汗了,身形坚硬如铁。 书到用时方恨少,纪初桃没有仔细看过二姐给的那些图册,此时一知半解,难免紧张,问道:“你知道要……要怎么‘办’?” “我虽大概了解,却不曾试过。”耳畔传来男人粗哑的呼吸,以最后的柔情道,“若是做得不好,殿下要记得告知。” 他抚开纪初桃额上的珊瑚坠饰,又重复了一遍:“不要怕。” “我不怕的……唔!” 祁炎堵住了她的唇。 和他这个人一样强势的吻,酥麻顺着唇舌直冲脑仁,将意识搅得七零八落。纪初桃最后记起的朦胧画面,是头顶那片异域的绚丽壁画被杂糅成斑斓的色块,面目模糊的大弥神正微笑着俯瞰万物生息…… 暖室生香,轻纱薄影,异域厚重的土墙隔绝了凛冽的呼啸。当粗犷的风拂过绵延的雪山,艳丽的梅瓣随之飘下,在莹白柔软的雪域落下星星点点的梅红,垒起的石柱兀立于塞北的大地,坚硬朴实,直指苍穹。 冰雪终将消融,化作汩汩的春溪淌过山丘之间,滋润万物抽芽生根,开花落种。 纪初桃每次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便又会被祁炎重新拽回人间。 最无助之际,听到他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哑声唤道:“卿卿……” 祁炎从未有这般失去定力的样子。纪初桃心头一颤,被他这声压抑不住的动-情掠夺了神智,梦境与现实交织成网,使她彻底跌入其中,深深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呼啸的风雪声停了。 可纪初桃却一点也不冷,短暂昏迷又醒来时,正被拥在一个炙热的人形火炉中,热得快要融化。 一滴滚烫咸涩的汗珠自祁炎鼻尖滴落,纪初桃低哼一声,不适地眨眨眼,揉着眼睫细声道:“你的汗……” “别揉。”祁炎拉开她胡乱揉着眼睛的腕子,俯身温柔虔诚地,替她吻去眼睫上的那一滴苦涩。 纪初桃从未这么累过,困顿至极,眼睛一眨一眨,还不忘哑哑念叨:“祁炎,你再唤唤我。” 细而娇气的声音,祁炎才宣泄完的爱意又用了上来,硬着身子道:“殿下……” “不是这个。”纪初桃戳了戳他硬实的胸膛,哼道。 祁炎扬着唇畔,深幽惑人的瞳仁注视着怀中的香软,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哑声道:“卿卿。” 纪初桃心满意足,在祁炎怀中寻个舒服的角度倚着,眼睫一颤一颤地合上,带着笑疲倦睡去。 男人的胸腹壁垒分明,能给足人安全之感,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足为惧。 纪初桃醒来时,正躺在一辆陌生的马车中。 她茫然了许久,眸子才渐渐聚焦。天色晦暗带着丝丝微明的曙光,马车内很宽敞,垫着柔软的缎面褥子,可身边没有祁炎。 纪初桃几乎立即就惊醒了,倏地起身,却因牵动酸痛的腰肢而闷哼一声。厚实轻软的兽皮毯子滑下,她扶着纤腰,如耄耋老者般极慢极慢地坐直身子,眉头快要皱成疙瘩。 外头的人听到了动静,立即撩开车帘进来,带着满肩清寒的霜雪关切:“怎么了?” “腰酸……”一开口,纪初桃方知自己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想起昨夜种种,不由脸一红,越发没脸看祁炎是何表情。 昏昏醒醒,意识断断续续的,只能任人宰割……她这辈子的脸都在祁炎面前丢尽了! 马车一沉,祁炎躬身进来,坐在她身侧道:“哪里难受?我看看。” 说着,他伸手摸向纪初桃的腰际,要替她揉捏缓解不适。 纪初桃却是身子一软,忙推开些,咬唇细声道:“你别碰我了……” 她这具不争气的身子,只要稍稍累着,就像是煮熟的面条似的,祁炎一碰就软成一滩。 祁炎仿佛明白了她的难堪从何而来。 他英俊桀骜的面容这才流露出些许少年人的青涩来,但更多的是食髓知味的餍足,眼神既愉悦又关怀,恨不能在纪初桃身上打个永久的烙印般。 “疼吗?”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马车内,唯有他身上干净的呼吸,伴随着呼啸的风声间或响起。 实在若说疼,除去伊始那会儿,倒也没有一直很疼…… 纪初桃想了许久,才找回合适的形容,烫着脸小声道:“有点腹胀。” 祁炎揽过她,温热的手掌置于她平坦的小腹处,轻轻揉了揉。 纪初桃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又开始靠着祁炎的肩头犯瞌睡。 听着外头的风声,她伸手撩开车帘看了眼,只见白雪茫茫覆盖黄沙,不知身处何处,便问道:“我们在哪?” “回朔州的途中。”祁炎道,“天快亮了,还有一刻钟的路程。” 纪初桃现今一听他放低嗓音说话,便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一些不该想的画面,身子酸得慌,忙“唔”了声,掩饰道:“那,快些回去罢。” 若是天亮,该被人瞧见了。纪初桃现在才知道害羞。 祁炎没说话,也不动,依旧不紧不慢地揉着她的小腹,眼神渐渐有些幽深。 纪初桃如临大敌,定是消受不起的。 何况,在这荒郊野岭。 她忙推开祁炎,蹙眉佯瞪了他一眼。 只是推的那一把并无什么力道,祁炎岿然不动,低笑一声,忽而拥住她道:“舍不得你走。” 他这么一说,纪初桃才想起一个现实的问题:和谈达成,明日她就要收拾东西随着使团南下归京了。 “那你呢?”明知不太可能,纪初桃仍是抱着些许期待问,“你不和我们一同归京么?” 祁炎在她干爽的发顶轻轻一啄,道:“尚有军务交接,安顿好后,亦要三月份方能拔营回朝。” 那岂非还要一个月? 正是浓得化不开的时候,纪初桃那颗躁动的心渐渐失落起来,有些空荡荡的。 “卿卿。”祁炎唤她。 见她红了耳廓,男人身躯滚烫,有些恶劣地笑了笑:“殿下喜欢我这般唤你?” 纪初桃羞恼又无奈,改了主意,只盼着离他消停一个月也好。 “回来后商议终身大事。”祁炎捉弄够了,依依不舍地放开她道,“别担心,一切有我。” 纪初桃甜蜜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 启程回去的那日放了晴,阳光照在茫茫雪域,泛着白金的一层暖光。祁炎以护送为名,亲自送使团和明珠郡主的车马队出朔州。 城外官道,旌旗猎猎,车队蜿蜒,纪初桃撩开车帘朝后看了很久,只见祁炎的军马久久伫立城门之下,渐渐远去、变成一个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纪初桃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呛着风,哑咳几声。 拂铃有些担心,问道:“殿下可是夜间风寒了?昨日起便哑得厉害,该请太医来瞧瞧。” “不用!并非风寒,只是近日出使劳累,故而声音疲惫。”纪初桃支吾道,目光有些不自在,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扬起笑意。 一见她这副甜蜜却又极力掩饰的模样,拂铃隐约懂了些许,便不再细问,只低声吩咐侍从去备些蜂蜜水来润嗓。 归程要轻快许多,中途休息时,远处北燕和亲的仪队隐约传来了动静。 纪初桃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前方孟荪策马而来,禀告道:“殿下,自启程起,明珠郡主便拒不进食,已饿了两三日。” 纪初桃蹙眉:那傻姑娘,是打算绝食明志么? 她下了车,行至后方北燕的车马队处,果见前去送食的内侍皆被拦在了马车外,两名手持弯刀的侍婢如左右护法伫立车前,不许任何人靠近她们的郡主。 作为被选中的女子,明珠郡主没有拒绝使命的余地;她唯一能左右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不过能被选来和亲的姑娘,应该不会太笨才对。纪初桃猜想她大概是一时离乡想不开,所以才拒绝进食……毕竟连二姐那般厉害的人物,也曾在和亲途中想过逃跑。 想了想,纪初桃嘱咐侍从道:“大殷的菜肴恐她吃不惯,去挑些北燕的家常菜给郡主送去。” 侍从领命,很快换了北燕的胡食过来。 正要命他们送去,却见前方的纪琛走了过来,手上还包扎着伤口,朝纪初桃拱手道:“三殿下,让臣一试,去劝劝郡主。” 纪初桃想着他们二人反正马上就要成亲了,也不算僭越,便颔首道:“那好,有劳郡王。” 纪琛微微一笑,接过食盒上了车。 毕竟是郡主未来的夫君,北燕侍婢们不敢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让纪琛进了马车。 马车内很快传来明珠郡主的怒喝,夹杂着连珠炮弹似的胡语。纪初桃心想:饿了这么多天,这郡主的精气神倒是挺足的! 正想着,车内传来一阵清脆的巴掌声,混合着什么金属哐当坠地的声响。 长久的沉默。 正当纪初桃担心纪琛的安危,准备请禁卫进去看看时,车帘掀开,纪琛顶着一个淡淡的五指印出来。 也不知他同明珠郡主说了什么,总之吁了口气道:“郡主无碍,已经进食了。” 说话间,不经意地将手背在身后。 纪初桃离得近,瞥见了他手心的一线血痕,似是利器所伤。 第78章 坦诚 皇姐,我与祁炎…… 毕竟关系两国联姻,纪初桃虽然怜惜同为女子的北燕郡主,但在这种大事上不能听之任之。 方才纪琛手背上的伤痕引起了她的警惕,思考权衡一番,她示意拂铃跟上,主仆二人一同上了郡主的马车。 北燕血统杂糅,马车是仿照西域风格而制,圆盖柔和,垂着金铃和轻纱,里头很是宽敞。 纪初桃一撩开帘子,便见一把锃亮的匕首横到了自己面前。 明珠郡主双目湿红,嘴里还含着没来得及嚼化的胡麻饼,双手握匕首对着纪初桃,龇牙咧嘴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警惕凶悍的小狐狸。 纪初桃总算知道纪琛手背上的划伤,是从何而来了。 之前上元的篝火宴上未曾仔细瞧,现在细看之下,便见这郡主生着一张巴掌大的脸,琼鼻深目,雪肤鬈发,当真是人似其名,如明珠般充满了异域风情。 她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看上去或许比自己还小上一点。 纪初桃不禁想起了十六岁便北上和亲的二姐,凝了凝神,示意护主心切的拂铃勿要轻举妄动,方重新望着银牙紧咬的北燕郡主,温声道:“郡主既不好好吃东西,又拿着匕首不放,莫非是想自裁以逃避和亲?” 闻言,明珠郡主握着匕首的手明显抖了抖,从喉中发出一连串愤怒压抑的胡语。 纪初桃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故意道:“你不会说汉话?” 明珠郡主果然被激着了,用流利的汉话愤愤道:“我才不是寻死,北燕的女人没有那么胆小!” “这很好。”纪初桃不禁莞尔,中原帝姬的温婉通透与塞北郡主的热辣似火相撞,竟一点也不落下风,嗓音轻稳道,“郡主既知杀不了我们,也杀不了自己,何必举着刀刃不放?大殷和北燕好不容易才走到休战的一步,总不能在你我手中-功亏一篑罢。” 明珠郡主睁着一双猫儿眼,泪珠将落未落,几番权衡,终是缓缓收回了刀刃。只是姿态依旧是僵硬的,对纪初桃颇为提防。 纪初桃也不是专程来给她施压或是立威,而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告诉这个性子刚烈的异族少女:“郡主身上背负着整个北燕的兴亡,当知若安溪郡王不护着你,旁人看见他手上的伤,会酿成怎样的误会和后果。” 单看这点上看,她可比二姐纪姝幸运太多了。至少,有一个愿意护着她的男人。 明珠郡主咬着唇没说话,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纪初桃做了自己该做的,便不再多留,转身下去,回到了自己的马车。 走走停停,回到京都时,正值二月桃李开的热闹。 使团的车马队受到了京城百姓的列队欢迎,万人空巷,禁军不得不连连加派人手,以维持街道的畅行。 行至皇宫门下,左相褚珩已领着文武百官等候迎接,击鼓吹号,以欢迎庆贺凯旋。 纪初桃下车接受百官跪礼,双脚踏上皇城硬实的砖地时,方有种扎根到了实处的踏实之感。 她扫了一眼宫门下诸人,却没看见皇帝和纪妧。 正好奇皇弟和大姐为何没来,便见秋女史躬身向前,交叠双手行礼道:“大公主殿下口谕,三殿下不辱使命,路途辛苦,还请回府稍作歇息,今夜于紫宸殿设宴为使团接风洗尘,届时再请殿下入宫宴饮叙旧。” 这样也好,能暂且喘口气。 纪初桃轻轻颔首,又听秋女史道:“大殿下还说了,北燕明珠郡主与二公主殿下算是故交,入了京都,理应先去拜访二殿下,再回馆驿休息待嫁。” 闻言,纪初桃嘴上没说什么,却是心知肚明大姐这番安排的用意。 当初二姐嫁去北燕和亲时受了不少委屈,故而大姐特地将北燕郡主送去二姐那儿,一则立威,二则是为了给二姐出气。 当初二姐在北燕那儿受的苦,都可以在明珠郡主身上讨回来,这便是大姐护短的方式。 纪初桃让秋女史下去自行安排。 想了许久,她终是唤来拂铃,低声耳语道:“你去告诉安溪郡王一声,让他悄悄跟着明珠郡主,别让她遭太多苦。” 接下来的收尾是孟荪和鸿胪寺的事儿,纪初桃便先行回了自己的府邸。 出门近两个月,见到自己的府邸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甫一进公主府的门,便见所有宫人、内侍跪地迎接。 挽竹“呜”地扑了过来,临到身边了又硬生生刹住脚步,激动福礼道:“殿下,奴婢日盼夜盼,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纪初桃见她脸涨得通红,心里也跟着开心起来,抿着笑道:“你盼什么?本宫不在府中,你岂不是更逍遥自在。” 许久不见,挽竹分外殷勤,忙不迭向前搀扶纪初桃的手,笑吟吟道:“殿下就别取笑奴婢了!听闻殿下要回来,奴婢早就命人做了许多好吃的,等着听殿下讲出使路上的故事呢!” 拂铃知晓主子身子娇贵,此时定是满身颠簸酸痛,便插嘴道:“现在什么好吃的、好说的,全都暂且放一边,备好汤池热水,容殿下沐浴休息再说。” 挽竹哼了声:“还用你说,早备好了!” 贴身宫婢你一言我一语,被久违的热闹包裹,纪初桃舒坦无比。 半个时辰后,汤池。 泡澡时,纪初桃光着白嫩的胳膊枕在池子边上,没多久便抵不住疲倦睡着了。 正浑浑噩噩间,只见水汽似真似幻,仿佛又看到祁炎矫健的身姿笼罩下来,眉目英俊,朝她沉沉唤道:“殿下,莫在这里酣睡,当心着凉。” 纪初桃想说:你过来抱着本宫,就不会着凉了。 毕竟他身上一年四季,都像是火炉般炙热暖人。 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无形压制似的,动不了说不出,只能闭着眼睛发出细碎的轻哼。 “祁炎……” “殿下……殿下!” 梦里的轮廓随着水雾散去,挽竹的小圆脸出现在眼前,越来越清晰,皱着眉忧虑道:“殿下怎的在池子里睡着了,多危险哪!” 说罢,又扭头责备了一番垂纱后跪侍的小宫女们。 纪初桃怔怔看了挽竹许久,方揉了揉眼睛叹道:“是你啊,挽竹。” 挽竹满脸无奈:“当然是奴婢。殿下,您怎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纪初桃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远在北疆的另一个人。 正巧汤殿窗外春风拂动,带来一阵沁人的暗香。纪初桃从水中起身,裹上干爽的布巾问道:“什么味道?好香。” “味道?”挽竹吸了吸鼻子,而后恍然,“您说的是花香罢?去年手植的那一院子桃树开花了呢,这味道便是从寝殿后桃园飘来的。” 沐浴更衣后,纪初桃去桃园看了看,那几十株半人多高的小桃树果真抽芽开花了,虽不似成年老树看上去繁盛,但星星点点的粉连成一片时,亦是十分娇俏可人,不必想几年后会是怎样一番堆粉如霞的盛景了。 这每一株,都是去年祁炎亲手为她栽种的。 他说过,以后每年的春日,自己一推窗便能看见他手植的桃花蔚然。从此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都能念着他…… 他做到了。 花香萦绕鼻端,纪初桃心中也充斥着柔软的暖意,洗去一身疲乏。妆扮过后,换上茜红的织霞礼衣,纪初桃便赶在庆功宴前进宫,先去拜见了大姐纪妧。 …… 酉时,承平长公主府。 日落西山,暮色渐渐侵袭京都街道。春寒料峭,当风吹散阳光的温度,四周又变得冬日般阴冷起来。 一袭胡裙的明珠郡主还站在纪姝的府门前。 秋女史说了,待她同二公主问了礼,方可回馆驿歇息。 纪姝以病推脱,很显然,并不打算见她。 明珠郡主又冷又饿,站得腿都麻了,眼眶也泛了红,却仍倔强地挺胸并足,保持着北燕贵族最后那点儿的尊严。 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继而肩上一暖,一件带着男人干净檀香的斗篷罩了下来,温柔裹住她微颤的肩头。 明珠郡主诧异扭头,于蒙昧的暮色中看到了纪琛干净的笑颜。 明珠郡主压抑许久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吧嗒落了下来。她狠狠一抹眼睛,死命推开少年,以汉话道:“狡猾的中原人,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惺惺!” 纪琛被推了个趔趄,也不恼。他眼中倒也不是什么深沉的爱意,更多的是怜惜,好脾气地为郡主重新系好斗篷:“京都湿冷,当心着凉。” 说罢,纪琛顶着异族姑娘要吃人的怨愤目光,并肩站在她身侧,低声稳重道:“我陪你一起站。” …… 一入宫,纪初桃便发觉宫中的气氛有些许微妙的不同。 长信宫按照纪妧的喜好换了不少新面孔,之前一直跟在纪妧身边服侍的某位大宫女却忽然不见了踪迹,身边只剩下秋女史一人。 纪妧照旧一袭深色的大袖礼衣,施了薄妆,冷静威仪,只是身侧屏风后的案几空荡荡的,已许久不见纪昭学习批阅。 纪初桃觉得大姐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又说不出到底何处不同,只凭空察觉一股好大的威慑力排山倒海压来。那股清冷的气势只有在遇见纪初桃时,才稍稍收敛了一些。 纪初桃在进宫前,已听侍从简单说了些这几十日以来宫里的变故。 小皇帝突然病了,已许久不曾临朝。朝中大臣明面上不敢说什么,但私下却是议论纷纷,揣测颇多。 纪初桃猜到了些许内情,只是不敢、也不愿深究。她看着纪妧少有的红妆,迟疑福礼,关切问:“大皇姐,你还好么?”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敏感通透,总能察觉到细微之处。 纪妧稍稍收敛了气势,凤眸微澜起伏,未等纪初桃细思便归于平静。她朝妹妹招手,放缓声音道:“本宫挺好……倒是你,过来让本宫瞧瞧。” 纪初桃依言过去,如往常那般坐在纪妧身侧。 纪妧眯眼打量片刻,随口道:“似是瘦了些许。” 她难得说两句与朝政无关的话,纪初桃不好意思地笑了声:“没有瘦,只是减了春衫,看上去单薄了些。” 在北疆时,祁炎将她伺候得很好,哪儿都没饿着。 想着,纪初桃心口一烫,想到接下来要坦白的话,不由轻轻攥起袖子。 纪妧看着她,等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出去这么久,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纪初桃眼睫一抖,险些以为纪妧看透了她的心事。 虽说祁炎说过等他回来,自会处理两人的终身大事,可纪初桃始终觉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她没办法躲在祁炎身后做胆小鬼,将自己的那份责任推给他去承担。 都说长姐如母,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纪初桃很快恢复平静,握了握手起身,朝纪妧行了大礼,方紧着嗓子轻声道:“大皇姐,我……和祁炎在一起了。” 说罢,她抬起温润通透的眼睛,等候纪妧的裁决。 日落屋檐,熏香袅袅,殿中一片安静。 想象中的苛责和盛怒并未到来。 纪妧只是平静地看着柔弱而又坚定的妹妹,淡然问:“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这下轮到纪初桃惊讶了,怔怔道:“大皇姐不生气么?” “本宫为何要生气?”纪妧沉静反问,“年轻气盛,天时地利,做了什么逾矩的亲密行为,不是很正常么?” 可是,不仅仅是亲密那般简单…… 见纪初桃不说话,纪妧正色,乜眼道:“总不会,还有比这更过分的罢?” 纪初桃蜷指揪着小袖边,深吸一口气,望着纪妧轻而坚定道:“皇姐,我与祁炎成婚了。” “……” 纪妧凤眸骤然一眯,端着茶盏,半晌无言。 第79章 夜会 祁炎不太好意思…… 纪初桃听到了纪妧屈指轻叩案几的笃笃声,那细微的节奏落在她的心头,像是不安的鼓点。 “何时的事?”纪妧看着妹妹,沉然问道。 纪初桃太了解大姐了,越是沉默,则越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可是,她不想骗大姐。 “雁北之盟签订当日,上元夜,于边境弥城……”纪初桃轻而清晰地将那夜祁炎为她夺花球,以及顺应当地风俗和内心,与祁炎结为夫妻的经过一一道来。 纪妧听后,又是良久的缄默。 长久的悄寂令纪初桃有些愧疚不安。当初宫乱事定后,大姐好不容易才松了口,只是诸事衡量,让她不可轻举妄动,如今北上一趟却无媒苟合,私自成了婚…… 但纪初桃不曾有丝毫悔意,她并非一时冲动,亦不想再辜负祁炎。 “永宁,你是在逼本宫做决定?”纪妧摩挲着茶盏问。 纪初桃抿了抿唇,终是轻轻跪下,望着纪妧道:“大皇姐,你别生气!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将来若祁炎做了任何对不起皇姐和纪家的事,无须皇姐开口,我自当……以死谢罪。” 最后一句她说得十分认真,仿佛生死之间早有了抉择。 纪妧望着日渐坚韧的妹妹,许久方放下茶盏道:“你不明白,本宫到底在为何生气。” 纪初桃眼睫颤了颤,垂首道:“知道的。因为我身为帝姬,却任性妄为,弃国家大义于不顾,自作主张与祁炎成婚……” “并非如此,永宁。”纪妧面色微沉,凛然道,“本宫不是反对你与祁炎成婚,而是因为帝姬要有帝姬的尊严,如此草率的将自己交代出去,男人不会珍惜!没人会在乎便宜的东西,本宫不能让自己的妹妹被人看轻,被春秋史书当做笑话!” 纪初桃心中一震。 她一直以为大姐是不愿她与祁炎成婚,所以才生气。故而忐忑许久,却不料等来这样一番外严内暖的话语。 就好像悬着刀尖并未刺下,落下的是一颗包着苦涩外衣的蜜糖。 “大皇姐,我……”纪初桃抬起头来,喉间却忍不住哽塞起来。 纪妧嗤道:“何况这等大事,他竟还要一个姑娘家眼巴巴来求本宫!” “不是的,皇姐!祁炎本计划待他归京后再商议此事,是我按捺不住,非要擅自说出。” 纪初桃顿了顿,小声解释道,“我觉得,这种事我亦有责任,不该只推给他一人承担。” 纪妧不置可否,审视妹妹道:“你先起来。” 纪初桃依言站起,又听纪妧问:“本朝从未有公主嫁权臣的先例,但本宫想,祁炎定是不愿自甘没落的。你们打算如何?” 祁炎不愿交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兔死狗烹”的前车之鉴,武将一旦没了用处,与案板上的鱼肉无异。 纪初桃想了想,坚定道:“这些事理应我和祁炎去解决,不会连累皇姐为难。” 听到这番话,纪妧的面色稍稍缓和,哼道:“你们一个个的,总拿本宫当恶人。” 不知想到什么,纪妧有一瞬失神,很快恢复常态,起身道:“罢了!天下大乱也好,朝堂纷争也罢,以后你爱嫁谁便嫁谁,自个儿开心便成,本宫管不着了。” 方才那一瞬的恍神并未瞒过纪初桃的眼睛,何况这样放纵的话语,的确不像纪妧的风格。 纪初桃没有夙愿成真的欣喜,反而有些担忧。 她张了张嘴,刚要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便见纪妧抬手制止,打断她的话道:“一码归一码,单论北上和谈之事,孟荪呈上来的折子本宫看了,西有西凉虎视眈眈,北燕领地已成鸡肋,收为藩国的确非明智之举,你做得不错。” 纪初桃笑意柔软内敛,如实道:“这都是祁炎教会我的。” 纪妧凤眸微敛,勾唇道:“去赴宴罢。” 庆功宴上,皇帝纪昭依旧没有出席,倒是纪琛从不受重视的宗室子一跃成为和亲人选,依旧不骄不躁,从容淡然,颇得赞誉。 纪妧对小皇帝的缺席决口不提,纪初桃便知晓北上这几十日内,宫中必定发生了大事。 而这件事,大姐并不想让她卷入其中。 …… 北上颠簸这么久,着实掏干了纪初桃的精力,在府中休息了好些日子才缓过来。 期间听闻北燕郡主与安溪郡王的婚期定下来,就在三月末,太史局特意占卜的良辰吉日。 听着纪琛的婚事尘埃落定,纪初桃难免想起自己的婚事来。扳着手指头算日子,祁炎还得半个月才能归京,不由又是一番翘首叹惋。 夜深人静,浮云揽月,院中的桃花瓣又随风飘落几朵。 纪初桃睡得正酣,忽闻窗扇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继而一道高大的影子自隔着帐纱,自上而下笼罩着她。 纪初桃皱眉,于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呓语般道:“拂铃,去将窗子关上……” “拂铃”没动,反而缓步向前,撩开帐纱坐在榻沿。 纪初桃感到一道熟悉且灼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迷迷糊糊睁眼,榻边的轮廓渐渐清晰。 屏风外一盏影绰的孤灯,在玄黑的战甲上拉出金丝般的光泽,男人逆着光,剪影深沉,唯有一双隼目般的眸子映出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榻上酣眠的娇软。 纪初桃怔怔的地看着榻边威风凛凛的英俊武将,许久伸手,想触碰又唯恐惊醒似的,蜷手喃喃道:“祁炎……怎的又梦见你啦?” 指节修长的大手握住了她微蜷的指尖,温暖的触感令纪初桃一颤,懵懂地想:怎的今日的梦如此真实,连祁炎指腹稍显粗粝的薄茧能清晰可感? “想我吗?”祁炎低哑问道,俯身时带来战甲上的一片寒气,冰冰凉贴着纪初桃春衫单薄的身子。 纪初桃乖巧地点点头:“想。” “我也想。”男人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滚烫,“朝思暮想,思之若狂。” 低沉的嗓音,一点也不矫作肉麻,仿佛只是顺从爱的本能般,宣泄最原始直白的渴望。 今日这个梦很长,也很甜。 纪初桃意识还不甚清明,唯恐醒得太早,忙环住男人的脖颈:“天还未亮,晚点再醒……唔!” 话还未说完,柔软艳丽的唇瓣被热情攫取。 先是浅尝辄止,轻咬慢压,而后渐吻渐深,直至她无法呼吸,身子被沉甸甸地压制着,一寸也不能退离。 这样凶狠的吻,唇舌的酥麻微痛,怎么可能是梦? 纪初桃喘息着,彻底清醒过来,迷蒙的杏眼渐渐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眸色汹涌的男人:“祁……祁炎?” “是我。”祁炎撑着手臂,拇指恋恋不舍地压了压她饱满湿润的唇瓣。 纪初桃的目光闪烁起来,抬手轻轻碰了碰男人冷峻的轮廓,又颤声确认了一遍:“祁炎!” “嗯,是我。”祁炎促狭轻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低问,“醒了么?” 心骤然握紧,而后兴奋地狂跳起来。纪初桃一点睡意也没了,眸色于晦暗中浮现潋滟的光泽,似是高兴又似是委屈道:“你怎的突然回来了?” 不是说要到三月份,还有半个月么? “提前处理完边疆军务,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祁炎道。 最后百余里路程,他让下属和部将先扎营休息,自己则先行一步日夜兼程赶路。为了争取提前几日回来见她,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已将近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祁炎一向是冷静到近乎冷漠的,除了战场中行军需要,他从未做过如此急躁疯狂之事。最后那一百多里路,他玩命地策马狂奔,只想快些,更快些,奔赴他朝思夜想的人身旁,汲取她身上温柔的暖香。 他虽未说明,纪初桃却从他身上来不及卸下的战甲猜到了他千里奔波的劳累。 “拂铃呢?”她朝外间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 祁炎像是看不够她似的,低声道:“翻窗进来时撞见,让她先退下了。” 纪初桃“噗嗤”一笑,心里满当当、暖洋洋的,心道:幸好今晚值夜的是拂铃,若是换了挽竹那个毛手毛脚的丫头,见到祁炎翻窗进来,非要吓得尖叫起来不可。 祁炎的胸甲冰冷坚硬,硌在纪初桃身上着实不舒服。 她于怀中不安地扭了扭,抵着战甲蹙眉道:“你这个太硬了,硌得慌,还是取下来罢。” 祁炎默了会儿,没忍心告诉她若取了战甲,便会露出更硬实的东西来。 可他亦知道怀中少女细皮嫩肉,那雪白的肌肤稍稍一碰,便会留下红紫的指痕,更何况压着一身战甲? 祁炎沉沉吐了一口热气,放开纪初桃起身,将护腕和战甲解了下来,置于一旁的案几上。 他想要上床,而后又有所顾忌似的,顿了脚步。 “怎么啦?”纪初桃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静,便拍了拍身侧的被褥道,“这么晚了,你不上来休息一会儿么?” 祁炎扫了眼她身侧那一半柔软的床榻,眸色一暗,喉结动了动,满脸写着一百个“愿意”。 他抬臂嗅了嗅衣裳,方喑哑道:“赶路匆忙,今日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 原来是怕自己嫌弃他脏! 纪初桃一时心疼又好笑,起身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拉着祁炎的手将他拽到榻边,踮脚按着他坐下,佯装命令道:“谁在乎你这个啦?快脱靴!” 祁炎肌肉僵硬,沉默片刻,方依言脱了靴子。 “上来,躺着。”纪初桃又笑着吩咐。 祁炎半倚在床头,纪初桃便欺身而上,故意嗅了嗅他的肩窝。 祁炎身形一僵,不太好意思地推开她,“臭,不好闻。” “哪里臭了?”祁炎一向爱干净,纪初桃的确没有闻到什么难闻的味道,最多不过些许尘霜而已,便认真道,“就是你祁炎的味道呀。” 话还未说完,就被祁炎伸手扣住手腕、揽住腰肢,双双倒在榻上。 离得这般近,胸膛抵着胸脯,纪初桃方感觉到他身上炙热的那处。匕首前不久才打磨过,经不起撩拨,已是迫不及待出鞘了。 纪初桃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脸一红,愣愣看着祁炎:“你……” “别动。”祁炎按住她试图后退的柔软纤腰,掌心有力而炙热,熨帖得纪初桃腰肢发软。 细碎的吻落下来,堵住她最后的细哼。 第80章 晨起 卿卿可知,养精蓄…… 帐帘鼓鼓荡荡,纪初桃根本无法抗拒祁炎的靠近,冰肌玉骨一贴上他热铁般的身躯,恨不得软成一汪春水来。 刚二十出头的男人,用不完的精力,每一块肌肉都像是完美雕凿而成,鼓起的弧度硬实矫健。 将尽的烛火在帐纱外透出一圈晕黄的光,绵长强势的一吻,祁炎撤出来,望着目光涟涟、满脸红晕的纪初桃,将她按入自己怀中,用自己沉稳的心跳熨平她急促的呼吸。 他忍着,没有继续碰自己。 纪初桃被抵得难受,红着脸往后挪了挪。 “别乱动,不碰你。”祁炎的嗓音很哑,捞住她的腰肢道,“路程疲乏,恐质量不佳,未使殿下尽兴。” 纪初桃才褪下去的热度又腾得升起,闹了个大脸红! 明明先动嘴动手的是他,到头来反赖自己头上!纪初桃呼哧呼哧,挣开他的手佯嗔道:“谁、谁说要你碰?” 祁炎低笑一声,重新将她捞回自己怀中,“陪我睡一会儿,卿卿。” “卿卿”二字一出,纪初桃彻底没脾气了,又心疼他日夜兼程赶路,寻了个舒服的角度窝在他厚实的怀中。 不多时,随身的匕首实在硌人,她小幅度扭了扭,磕巴道:“你那……怎么办?” “不用管它,过会儿就好。”祁炎深吸一口她身上的软香,饮鸩止渴般,有一搭没一搭抚着她的腰窝。 他真是累极了,说完没多久便停了抚动,就着揽她的姿势沉沉睡去。 就着昏暗的浅光,纪初桃放缓呼吸,以目光静静描摹祁炎英俊年轻的脸庞。 以往虽也同寝过,但大多是她先于祁炎入睡,醒来时他又已不在身边,故而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摩他的睡颜。 他眉形黑而凌寒,鼻梁很挺,唇色稍淡而薄,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的锋利,可合眼时才发现眼睫很长,在眼睑下落下一层阴翳,轮廓亦被烛光镀得温暖,俊美而不失野性。 纪初桃有种心里的空缺被填满的充足感,遂闭眼,抵着祁炎的下巴一同睡去。 月影西斜,鸡鸣头遍,承明殿内如坟冢般死寂。 “博弈未完,陛下还有最后的机会。” 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站在帝王寝殿外,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中,只露出一点尖尖的下颌,冷静道,“镇国军已近京城,游说其勤王,便可让陛下脱困于囹圄。” 殿中不知说了什么,斗篷女子唇线一抿,决然道:“若陛下心软,想熬过这一两年,待大公主仙逝再掌权,倒也容易。只是陛下有无想过,若大公主先发制人,陛下功败垂成,真的甘心?” 长久的沉默。 “这是留给陛下的最后一次考验,而拉拢镇国军取胜的关键钥匙,便是三公主殿下。” 巡逻的脚步声传来,斗篷女子不敢久留,低声道,“陛下拿不定主意,奴婢便替陛下去做。” 说罢交叠双手行大礼,转身匆匆退下,隐入黑暗之中。 几乎同时,巡逻的侍卫整齐而来,在月光下投下嶙峋的暗影。 而僻静的宫道上,方才那女子一边快步行走一边脱去身上的斗篷,露出里头的宫女衣裙。她躬身敛首,熟稔地混入早起采办的宫人队伍后,朝宫门行去。 …… 辰时,纪初桃准时听到了开门声。 “殿下,该起床梳洗用膳了。”是挽竹领着小宫婢立侍门外,捧来铜盆温水等梳洗之物。 纪初桃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梦里睡得不踏实,感觉被无数滚烫的藤蔓缠了一晚上……手摸到一块鼓囊硬实的胸膛,然后才发现不对劲。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祁炎还在她床上睡着呢! “殿下?”挽竹的脚步声靠近。 虽说挽竹也是个靠得住的自己人,可纪初桃还是有股莫名的慌乱,像是做坏事即将被撞破的小孩,忙用被子将祁炎兜头盖住,自己从帐纱中探出一颗脑袋,朝挽竹低低“嘘”了声:“别过来!” 挽竹站在屏风后,看着将帐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的纪初桃,一脸莫名道:“殿下这是作甚?” “别出声!”纪初桃将声音压得更低。 她怕吵醒了祁炎,又怕下人们瞧见她留宿男人的样子,红着脸赶人道,“你们下去罢,本宫要再睡一会儿,没叫你们就别进来!” 她费心费力遮掩,可惜被吵醒的某人并不领情。 被子里那团鼓起的大东西动了动,不满地闷哼一声,随即被捂得炙热的身躯拥了上来,将纪初桃拽了回去,沉哑道:“吵。” 纪初桃轻呼一声,跌回一个硬朗有紧实弹性的怀抱中,帐纱也随之鼓起又落下,像是一团搅乱的烟霞。 挽竹捧着衣物,眼睁睁看着床帐内伸出一只男人的手,以锁住的姿势“挟持”了自家主子! 她吓坏了,蹬蹬后退两步,抱紧手中的衣物扭头大喊道:“来……唔!” 刚要喊“有刺客”,嘴就被人捂住。 “嘘,别打扰殿下雅兴。”这冷静的声音,俨然是早已知晓一切的拂铃,“出去再与你说。” “呜呜……”挽竹手脚乱动,还欲说什么,就被拂铃强行带了出去。 拂铃体贴地将准备好的干净武袍置于案几上,再一福礼,安静掩上了寝殿的门。 床帐中,纪初桃的心情一点也不安静。 因为祁炎被闹醒了……上下哪儿都醒了,正慵懒灼然地盯着纪初桃。 纪初桃感觉自己是被野兽盯上的小羊羔,只待扒皮拆骨生吞入腹。 对视片刻,匕首出鞘,正待打磨。 祁炎手臂收紧,让她贴的更近些,也感受得更加明显。纪初桃的脸腾得热起来,又恍惚觉得挨着自己的很可能是头驴。 “祁炎,天亮了……”她抵着祁炎的胸膛提醒,放不开手脚。 祁炎没说话,只翻了个身,撑臂笼住纪初桃的身形,目光胶着而具有侵略性,却在即将吻住纪初桃唇瓣时稍稍顿住。 纪初桃闭着眼,感觉他湿热的呼吸在唇瓣处停留了一瞬,而后倾身,最终将滚烫的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如此克制的一个吻,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纪初桃缓缓睁眼,水润的杏眸中带着疑惑,便见祁炎撩开帐纱摸到案几上的凉茶,快速灌了几口漱下,吐在一旁的铜盆中。 纪初桃怔怔看着他肩宽腿长的背影,而后反应过来他漱口是为了…… 纪初桃按了按自己的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本宫也要漱……” 她端起一旁的茶盏,才含了一小口,就被男人轻轻按住,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中。 祁炎将茶盏置于案几上,俯身道:“我帮殿下漱。” 他的嗓音太过喑哑,纪初桃知道这样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不由心慌意乱,竟咕咚一声将漱口的茶水咽了下去。 不待她反应,男人带着茶香的吻已铺天盖地而至,让她退无可退。 直到残存的茶水顺着齿缝溢出,嘴唇红润,舌尖痛麻,她才知道祁炎那句“我帮殿下漱”是怎么个帮法。 “祁炎,你……”纪初桃此时人如其名,桃腮绯红,压低声音小声道,“你再睡会罢。” 毕竟是在自己府邸,又是晨间白日,没了夜色和灯火的熏染,要这般坦诚直面祁炎,她着实有些情怯。 “醒了,睡不着。” 祁炎只是轻轻抚着她的鬓边,片刻,目光沉沉地笑道,“卿卿可知,‘养精蓄锐’之词?” 纪初桃一怔,反应过来,微恼道:“别哄我,这个词并非这样用的!” 她挣扎着要跑,却又被拉入怀中,紧紧锁住。 祁炎在纪初桃府上“藏”了两日。 拂铃将府上宫人训练得很好,不该看的、不该说的,都不曾有人多嘴多舌。 镇国军进京复命前一天,京都城太史局占星,得一百年奇卦。卦象显示:将星现世,与帝女星遥相呼应,天上彩云缭绕,乃是祥瑞之兆。 于是第二日童谣传遍京都,说大殷武神与帝女有一段天赐良缘,结为夫妻,可护大殷百年兴盛安泰。 这卦象是在镇国军归京时显示的,纪初桃稍一猜测,便知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推门进了书房,只见祁炎已自行束发更衣,穿着英武不凡的武袍战甲,威风凛凛不可方物。 书房,汤药,误会…… 这里是她们交集的始源。 纪初桃拿起案几上的长剑,玄色剑穗随之轻荡。她将剑交给祁炎,问道:“你要走了?” 祁炎接过剑,“嗯”了声:“镇国军归队复命,不能没有主将。” “太史局的占卜,是你做的?”纪初桃又问。 祁炎没有否认:“世上唯一能大过皇权的,就是天授。” 天命是堵住悠悠众口的最好方式,哪怕手段“卑劣”,他也要心爱之人堂堂正正的,带着一身荣耀神光嫁与他为妻。 纪初桃何尝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不由莞尔。 祁炎食髓知味,看着她道:“还难受么?” 话题转变太过突然,纪初桃好不容易才能下地的双腿又发起软来,不由恼羞地瞪他一眼:“谁和你说这个?” 祁炎笑了声,扫过身上的铠甲,隼目一眯,低哑短促道:“其实我一直想,穿着铠甲战袍……” 他俯身,咬耳朵般说了一句话。 纪初桃不可置信。 她感受到祁炎身上蒸腾的温度,脸皮烫得快要撑破般,刺痛刺痛的,不由颤巍巍瞋目道:“你敢!” 只是色厉内荏,声音软软湿湿的,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祁炎满心愉悦,单手拥了拥她:“不急,慢慢来。” …… 祁炎走后,纪初桃独自在书房出神许久。 想到他走之前说的那句“过分”之言,不由面红耳赤,趴在桌上用书卷遮住脸颊。 直到拂铃叩了叩门,打断她的思绪:“殿下,门外有位承明殿的大宫女求见。” 承明殿?纪昭的人? 纪初桃收敛心神道:“宣。” 大宫女很快被领了进来,纪初桃看着那张毫不起眼的脸,隐约有些印象,便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何事?” “并非陛下,而是奴婢私自前来。”说着,大宫女直挺挺跪下,以额触地铿锵道,“求三公主看在手足情分上,救救陛下!” 第81章 定亲 总要讨个名分…… “求三公主看在手足情分上,救救陛下!”大宫女伏地叩首道。 纪初桃之前虽隐约有些预感,但听到“救”这个沉重的字眼时,仍是惊愕了一番。半晌回神,她看了立侍一旁的拂铃一眼。 拂铃会意,让门口值守的内侍先行退下,而后掩上了门。 “怎么回事?” 纪初桃坐直身子,皱眉看向这个在纪昭身边服侍了许久的掌事宫女,凝神肃然道:“皇上不是龙体有恙,在承明殿中休养么?” 遑论天子的安危都有禁军管着,什么事非得求到她的面前来? 似是看出了纪初桃的疑惑,那宫女流露些许悲戚:“三殿下远去塞北两月,不知京都变故。” “什么变故?” “陛下抱病是假,被大公主殿下囚禁是真!” 说罢,大宫女垂地顿首,额头磕在地砖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咬牙哽声道:“如今群臣皆被蒙在鼓里,不知天子已成笼中囚徒,若论能力或与陛下感情亲疏,而今唯有三殿下能助陛下脱困!若先帝在世,亦不忍见皇子帝女手足相残!” 轰隆—— 雷声如战车碾过天际,滚滚而来。天色骤变,疾风摇落满地桃红。 连着几日的大雨,院里的桃花也都凋败尽了,只剩下绿油油的枝叶蔚然一片,被风雨洗濯得熠熠生光。 纪初桃觉得有些可惜,她原本想着还能抓住春日的尾巴,同祁炎一起赏花饮酒的。可京都天变,花不曾赏成,心里还多了一件两难的心事。 从有记忆开始,纪昭就是跟在她身后的一条小尾巴,她亲眼看着皇帝七岁年幼登基,至今九年,若说没有感情,定是假话。 但她亦亲眼见证大姐纪妧是如何力挽狂澜,呕心沥血平衡朝局。 没有人比纪初桃更清楚,大姐为了纪昭和大殷牺牲了多少。若不是顺着她的梦境查出了什么难以接受的真相,大姐断不会与亲弟弟离心至此…… 还未想出两全之策,便听见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继而挽竹大大咧咧的嗓门出现,禀告道:“殿下,大殿下差人急报!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纪初桃从泥泞的思绪中抽神,看了眼外头的天色。 这时辰,大姐应该还在早朝,怎会在这个时候唤她入宫? 想起那大宫女冒死出宫求救之言,纪初桃有些紧张,忙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奴婢也问了呢,可宫里的人嘴紧得很,就是不说!” 挽竹唤来一干小宫婢,有条不紊地准备入宫的礼衣和服饰,“听闻是直接去含元殿,秋女史和一干内侍已经等候在外了。” 含元殿是早朝集会的重要场所,于那里诏见,必是大事。 纪初桃更衣梳洗,仔细妆扮齐整,方在宫婢的簇拥之下出了府门。 雨色空濛,屋檐滴水,倒映着一片疏影浮云。阶前,宫里派来的侍从和辇车果然已等候在外。 一路静默,辇车在承天门停下。 秋女史亲自撩开车帘,恭敬道:“三殿下请下车,随奴婢去偏殿更衣熏香。” 纪初桃出门时已妆扮整齐,自觉未有失仪之处,便问道:“到底何事,需如此繁冗隆重?” “殿下去了便知。”秋女史的回答依旧古井无波,无趣得很。 纪初桃蹙眉,一颗心又悬得更紧了些。 更衣熏香完毕,便由一名满脸堆笑大太监接手,引纪初桃去含元殿正殿。 “永宁长公主殿下到——” 随着一声唱喏,纪初桃迈进含元殿大门。 文武百官闻声,自动分成两列,躬身迎她入殿。穿梭于百官之中,如同穿过大殷巍峨的高山中流,而在百官的尽头,纪初桃看到了一身官袍英挺的祁炎。 纪初桃霎时心中一咯噔,胡乱地想:莫非不是纪昭,而是祁炎出了什么事? 朝堂肃穆,纪初桃不安地望了祁炎一眼,却撞进一汪深沉神秘的眼波中。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泰然强大,唯有望向她时,沉沉的眸色中才会晕开一点亮光。 “行卜。”纪妧的声音自上头传来。 便有太史令躬身奉上龟甲铜钱等物,刻上纪初桃和祁炎的生辰八字,当朝占卜。 纪初桃心想:今日并非祭祀的大日子,为何要当朝行龟占之术? 正想着,祁炎垂首站在纪初桃身侧,轻轻侧首,朝忐忑的她无声做了个口型。 纪初桃分辨出来了,他说的是:“别怕。” 不由心中一暖,微微一笑。 他们的小神情并未逃过纪妧的眼睛。 良久的寂静。 纪妧坐姿不变,似是一切尽已料到,徐徐问道:“如何?” “龟甲首昂生枝,名成利就,乃大吉之相!”太史令颤巍巍将龟甲举于头顶,激昂道,“星象龟占,皆指明将星与帝女星乃两世良缘,若结连理,必是大殷百年之福!” 听到此话,纪初桃便是再迟钝也猜到这出戏的用意了,一颗心霎时提到嗓子眼,咚咚擂响。 她倏地望向祁炎,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内敛深邃的笑意。 立即有朝臣出列,拱手道:“这一年来祁将军又自证忠心,功勋卓越,臣和诸位都看在眼里。臣斗胆,请大殿下为二位璧人赐婚!” “请大殿下赐婚!”纪妧麾下之人随之附议。 纪妧勾着淡笑,威严大气道,“祁爱卿,你可愿顺应天命娶本宫的妹妹为妻,以麾下之兵,手中之权,一辈子护她、护大殷江山?” 祁炎将视线从纪初桃欣喜绯红的脸上移开,敛了敛神,撩袍单膝跪拜道:“若能尚永宁长公主为妻一日,臣便一日忠心不改。” 纪妧凉凉一笑:这小子倒是舍得去脸皮,当初说不娶永宁的是他,如今愿意为永宁俯首的也是他…… 罢了,都是命中注定。 “既如此,本宫便做了这个主,顺天命为祁将军与永宁赐婚,以护大殷百年安宁!”纪妧缓缓扫过殿上诸臣,最终落在人臣之首的位置上,淡然道,“左相,你觉得如何?” 褚珩面色如玉,缓步出列,拱手清冽道:“臣,恭贺大殿下!恭贺三殿下与祁将军!” 左相褚珩都发话了,其他臣子便不再有异议,皆出列齐声道:“恭贺大殿下!恭贺三殿下、祁将军!” 短短一个时辰内,几经起伏,柳暗花明。 散朝后,纪妧单独叫住了纪初桃。 偏殿中,纪妧凭几端坐,悠然道:“你一定很好奇,本宫为何不收军权,而顺遂地促成了你与祁炎的婚事。” 纪初桃其实猜到了些许。 大概是冰冷的金銮殿上,没有值得她呕心沥血去扶植的人了。 纪妧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语。 “别怨皇姐平日对你严格,整日不是打压这个,便是忌惮那个。”想到什么,纪妧嗤笑道,“可笑我常警戒你莫要掏心掏肺,莫要轻信他人,到头来……却是本宫自己栽了跟头。” 短暂的一瞬,纪妧恢复了沉静,看了温柔通透的妹妹一眼,柔声道:“去罢,他在等你。” 出宫时,纪初桃仍恍恍惚惚的,好像身处云雾梦中。 狭长的宫道上不见一人,纪初桃支开侍从独自走了会儿,直到前方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姿,等候多时。 纪初桃怔了会儿,又怔了会儿,忽的提裙小跑过去,不管不顾地扑入祁炎的怀中。 祁炎张开双臂,准确地接住了她。 宫绦和发丝在湿润的风中扬起,又丝丝缕缕落下,衣袖蹁跹,她嗅到了来自祁炎身上干爽的气息。 “我们……定亲啦?”纪初桃环着祁炎的脖子,直将他高大的身形压得微微躬起,望着他眼中幽暗的光泽不可置信道。 “是。”祁炎顺从地垂首,眸色深不见底,扬着唇线恣意道,“臣身子都给了殿下,总要讨个名分。” 纪初桃拿他的不正经没有办法。 她有些羞涩,更多的是夙愿以偿的甜蜜,那种踏实感是任何东西都换取不来的。 想起虚惊一场的紧张,纪初桃佯怒:“你和大姐都瞒着我,弄得我这一路上忐忑不安,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祁炎笑着道:“婚姻之事,难道不是大事?” 他笑起来真好看,冰雪消融般的英挺。纪初桃无从反驳,便松了手,抿着笑问道:“龟占的大吉之兆,也是你暗中弄的?” 祁炎微妙地顿了顿,随即大言不惭:“没有,天定的。” “说实话,定是插手了!”纪初桃哼了声。 祁炎不置可否。 他是动了手脚,暗中准备了一模一样的龟甲。想着若是万一占卜是凶相,便让太史令那老头儿悄悄换成大吉的那块备用…… 可惜没来及用上,占卜大吉,姻缘天定。 想着,身侧的少女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祁炎纯厚的嗓音令人十分安心。 纪初桃摇了摇头:“本宫好像总是优柔寡断,念着过去的回忆,做不到像大姐那样杀伐果决。” 祁炎蹙眉。 片刻,纪初桃被拉入一个偏僻的拐角处。 祁炎单手撑着墙壁,呼吸凑近,笼罩着纪初桃认真道:“殿下就是殿下,不必刻意成为谁。” “我知道的。”纪初桃望着眼前的俊颜,思忖良久,终是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只是大皇姐为我的婚事扫清了障碍,我也该为她做一个选择。” …… 入夜,雨声淋漓。 两道身披斗篷的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潜入承明殿。 殿内灯光幽暗,年少的皇帝穿着常服,披散着头发,正赤脚站在窗边听雨,身边除了一盏孤灯无人作陪。 “陛下,您看谁来了?”大宫女摘下湿淋淋的斗篷,朝窗边天子红眼跪拜道。 纪昭迟钝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那名安静而站的鸦青斗篷女子身上。 女子伸出一只白嫩嫩的细手,小心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明丽温柔的脸庞来,轻轻唤道:“阿昭。” “三皇姐……” 纪昭先是身子晃了晃,随即眼圈儿迅速红了,像是年久失修的木偶人般有了反应。 他想要笑,嘴唇动了动,终是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哑声道:“三皇姐,你救救朕!” 纪初桃安静地看着他,眸光几番闪动,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笑着迎上去。 那不近不远的距离,令纪昭眼底的狂喜一层层褪去,微微慌乱起来。 第82章 真相 阿昭,我给过你…… 纪初桃看着衣衫单薄,有些瑟瑟的少年,放轻嗓音道:“阿昭,地上湿冷,你先穿好鞋。” 她还是这样温柔,纪昭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抱着一丝希冀试探:“三皇姐,你……你是来帮朕的么?”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的声音已带了哭腔:“现在只有你能帮朕了!” “阿昭,我可以帮你。但在那之前,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说清楚。”纪初桃望着纪昭湿红的眼睛,顿了许久,才鼓足勇气问道,“你到底对大皇姐做了什么,才落到如此境地?” 纪昭一慌,下意识说道:“朕没有!” 纪初桃不语。 若不是曾在梦里见过纪昭意气风发玩弄手段的模样,她几乎也要信了他这副软弱可欺的样子。 未等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纪昭露出颓败的样子:“而今,连三皇姐你也不信我了么?” 纪初桃心情复杂,叹道:“信任是建立在坦诚的基础上的,阿昭。我和你说过,若大姐真的想一手遮天、取而代之,在你七岁那年就该废了你,何必等到今日?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温温柔柔的语气,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苛责更让人难以承受。 纪昭攥紧了拳头,身形微颤,一副比任何人都委屈的神情:“三皇姐……” 纪初桃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向前道:“阿昭若想不起来,我可以给些提示。当初琅琊王宫乱,所有矛头指向祁炎,本宫便开始从头彻查梳理前因后果,却意外发现自始至终都有一人参与其中,穿针引线。阿昭不妨猜猜那人是谁?” 纪初桃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是望着微颤的少年,柔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那个人就是阿昭,我最亲近的小皇弟。” 祁炎入狱,是纪昭旁击侧敲,提醒她可以将祁炎收入府中,以方便他下一步动作;祁炎中欢情散的那晚,纪昭恰巧来过公主府;春祭他“中暑”离场,当晚便天降飞石,将祸水引向大姐纪妧;还有晏行宁愿自尽也不愿去刑部受审,到底是在为谁掩盖真相…… 纪初桃道:“这一切的一切,阿昭还想用‘巧合’二字解释么?” 电闪雷鸣,殿外草木影子随风张狂,一派风雨潇潇。 闪电劈下的亮光中,纪初桃明显看到纪昭的面色变了变。 许久,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朕的确想借三皇姐的手拉拢祁炎,所以让晏行……” 顿了顿,纪昭又挺身加大声音道:“但下药并非朕的本意!还有躬桑的那块石头,是琅琊王的人做的!除夕北燕使臣行刺,亦是琅琊王与北燕摄政王李獒沆瀣一气所计划,至于晏行,朕原本是想救他的,但他自己选择了自裁谢罪!” 说到这,纪昭的声音低了下去,咬唇不语。 听纪昭辩解这些,纪初桃非但没有觉得恍然轻松,反而涌上一股浓烈的悲哀。 她一语道破:“你瞧,其实你早就知道这些阴谋,但是自始至终却只字未提,放任明枪暗箭刺向殚精竭虑扶植你的大皇姐,甚至……” 甚至,在那么无数个挣扎的时刻,他是真心希望大姐败在阴谋中的罢? 就像是曾经梦中预示的那样,他只是坐在金銮殿上冷眼瞧着大姐被杀,看着纪初桃因此郁卒病重,再轻飘飘地将自己摘撇干净,无辜地说不是他的错…… 纪初桃呼吸轻颤,捏紧衣袖问道:“阿昭,借刀杀人就不是杀人了么?” 纪昭浑身一震。 “皇姐说过,世界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长姐扶植朕不假,可打压朕亦是不假。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朕、器重过朕,在她眼里,朕或许还比不上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安溪郡王……” 他深吸一口气,调开视线哑然道:“朕知道,从长姐不再阻拦你和祁炎的婚事,不再收拢皇权、平衡朝局开始,她便已经舍弃朕了。朕只能自己去争、去抢,朕只是在做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 纪初桃静默片刻,反问道:“你既已舍弃亲情,选择用权谋心计对待一心辅佐你的长姐,那如今技不如人葬送权谋之中,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她不再像以往那样安慰自己。 纪昭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绝望的阴影,颤声道:“三皇姐,如今连你也要舍弃我了么?” 一旁的大宫女甚为戒备,见纪昭已然心旌动摇,忙躬身打断道:“三殿下,陛下只有您一个可信之人了,如今陛下的处境您已亲眼所见,当务之急是如何让陛下脱离困境,其他的可容后解释。” 纪初桃再温顺讲理,也容不得宫人插嘴教她做事,不由蹙眉:“你倒是个主见的,皇上平日所做,也是你教他的么?” 大宫女俨然没了求人的卑微,抬首沉静道:“殿下恕罪,奴婢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主上。” 纪昭仿佛明白了什么,白着脸向前道:“采珠,不要!” 然而已经晚了。 又一道闪电劈下,映出短刃森寒的冷光,纪初桃感到脖子上一抹冰冷,垂眸一看,却是那大宫女摸出早已准备多时的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瞧,多么讽刺! 纪初桃鼻尖泛红:“所以,这才是阿昭唤我前来的真正目的?” 纪昭流露出几分挣扎和不忍,大宫女却制着纪初桃的身子低声道:“与陛下无关,皆是奴婢的主意!何况陛下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三殿下身上,成败在此一举,可三殿下盘问许久也不愿伸手援助,奴婢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纪昭犹豫不决,满眼痛苦的挣扎。 “陛下,三殿下是您反击的最后机会!”大宫女轻喝。 纪初桃没有理会大宫女,而是静静地望着纪昭,像是要探进那颗腐朽不堪的灵魂深处,试图找到最后一丝回忆的温暖。 她平静地问:“所以,阿昭是想挟持本宫威胁皇姐,还是要挟祁炎?” 纪昭的眼泪扑簌扑簌落下,一个天子,竟然比纪初桃这个人质哭得更为惨烈。 他哽咽着,悲戚道:“对不起,三皇姐……对不起!你……你别怕,只要你配合做做样子,修书让祁炎发兵勤王,朕保证不会伤害你一根头发!” 信誓旦旦的话语,往昔历历在目。 纪初桃笑出声来,笑得满眼湿红,缓缓道:“阿昭,你知道么?在来的路上我便想好了,不管真相如何,你始终是我的皇弟,我会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什么机会?”纪昭问。 “我想,若你真心拿我当姐姐看待,坦然悔过,我便看在这份上舍命帮你一把;而若你串通手下,只为将我诓骗至此,逼祁炎为你所用……” 说到此,她轻轻闭目,一行清泪淌下,又被她轻轻抚去,“看来,是你赌错了。” 她说的是“你赌错了”,而非“我赌错了”,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但纪昭心神不定,未曾察觉这细微的区别,只悲伤道:“对不起,皇姐。如果你身处我的位置,就知道我别无选择……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酣睡,我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不应该只躲在长姐的光环下战战兢兢生活……” 纪初桃目光坚定,沉声轻喝:“所以,你就给大皇姐下毒,让她在你成年前死去,好保证你的皇权万无一失?” “朕没有!毒是父皇亲手下的!”纪昭再也承受不住心中压力,崩溃大吼。 尘封多年的秘密失口抖出,纪初桃和那大宫女皆是色变。 闪电劈下,将纪初桃的脸照得煞白一片。 她感觉呼吸困难,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陛下慎言,三公主是在套您的话!”意识到纪初桃用意的大宫女,终于流露出些许紧张之色。 纪昭也反应过来,喘息道:“三皇姐,在诈朕?” 记忆中最后一抹温情也随之覆灭,纪初桃感觉空气如此稀薄,冰冷顺着指尖攀爬,令她不可抑制地发颤。 第一次,她红着眼厉声喝道:“我既已在你手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纪昭嘴唇几番嗫嚅,终是连连后退两步,跌坐在龙椅中。 “陛下!”大宫女面容凝重,朝纪昭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来。 大概是觉得纪初桃已不构成威胁,亦或是那点内疚作祟,纪昭没有听从大宫女的劝诫,任由披散的长发遮住了瘦而秀气的脸颊。 半晌,细弱蚊蚋的声音传来,破罐破摔般颓然道:“是玉骨天莲香,传闻中至阴至寒之物,遇水则化,遇香则燃,微量服用并不致命,亦查不出来,只是……只是女子用了,会丧失生育之能,无法再孕育子嗣。” “不能……生育?”纪初桃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才将这几个字从齿缝中挤出。 “父皇临终前秘密诏见过我,此事除了前丞相陆老外,并无其他人知晓,连长姐也不知。” 忆及年幼那刻骨铭心的一幕,纪昭重重地吸了吸鼻子,“长姐是父皇留给我的一把利刃,利刃既能伤人,亦能伤己。父皇说了,江山是千秋万代的事,只要长姐孕育不出自己的后人,便不会危及到朕的地位……” “……继续说。” “父皇还说了,若朕临近成年,长姐还揽权自重,不愿放手,便以十年为期,让她体内的寒毒爆发……” 九年前,纪昭七岁。 他其实已记不得先帝的容貌是何模样,只记得他身上始终有股苦涩的药香,身量颀长儒雅,用最温和的话语在他幼小的心中钉入野心的种子。 他告诉自己唯一的继承人:“成大事者,眼要高,心要狠,普天之下皆为棋局,至亲亦为棋子。为父这一生骗过人心,耍过手段,才从籍籍无名的庶皇子爬到九五之位,也算是功成名就。唯一遗憾,是病体沉疴,大限将至,不能亲手栽培吾儿长大。” “不过朕已为皇儿打磨了一把最合适的刀刃,安排好了后续一切,她会代替朕辅佐你登基。待将来吾儿长成之时,便是她完成使命,油尽灯枯之时……” 纪初桃听着,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 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只是觉得恶心,翻天覆地的恶心。 她仍记得儿时父皇那张温和儒雅的脸庞,那时她不明白,父皇明明那么爱笑,可是为何宫里的人都怕极了他,每次见到他都瑟瑟发抖、汗出如浆…… 犹记儿时,二姐调皮,自己懵懂,唯有大姐看父皇的眼神都是发着光的,如同在看一座巍峨不可逾越的高山,充满了崇敬与尊重。 没人比纪初桃更清楚父皇在大姐心目中的地位,若非如此,她怎甘心抛却一切将自己锁在深宫之中? 可正因为知道,所以才难以想象被至亲致敬之人亲手算计背叛,是何等剜心蚀骨的疼痛与绝望! “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一切真相大白,梦里大姐的结局也有了解释,纪初桃喃喃,“你们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己的亲女儿、亲姐姐沦为你们用完就杀的……刀刃?” 纪昭以手遮面,懦弱道:“朕也想过放手,可是三皇姐,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许久的沉寂,只听见风雨雷鸣之声。 “好。”纪初桃握紧手指,不再迟疑,抬眸轻轻道,“阿昭,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说着,纪初桃拉起颈上的骨哨置于唇间,用力吹响—— 咻! 一支羽箭应声破窗,只听见一阵皮肉的噗嗤声,挟持纪初桃的大宫女身形一晃,手中的匕首无力坠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三皇姐,你早有准备……”纪昭大惊。 继而哐当一声,殿门被狂风吹开,映出无数条手执刀刃的影子,有项宽的禁军,亦有祁家的镇国军。 祁炎最先冲入殿,揽住纪初桃脱力的身形。 而侍卫的最前端,凤目清冷的尊贵女子拖着一袭夜色宫裳缓步入殿,勾着淡漠的弧度:“本宫何其有幸,今日可算亲耳听到实话了。” 情势陡然翻转,闪电将纪昭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他颓然垮肩,战战兢兢道:“长……长姐!” “难为你们父子苦心做局,骗了本宫九年。”纪妧虚目,优雅越过地上生死不明的宫女,睥睨纪昭道,“那么礼尚往来,本宫该如何回报你们呢?” 第83章 废他 他想绝了本宫的…… 浓稠的夜是最好的掩护,晚春骤雨,掩盖了承明殿的兵刃寒光。 祁炎以掌稳住纪初桃的后腰,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地上的血腥。 零碎的画面涌现脑海,纪初桃不禁忆起曾经梦中宫墙下,纪妧被暗卫截杀时,他亦是以如此维护的姿势捂住她的眼睛,为她圈出一片干净的天地…… 殿外风声疏狂,祁炎的嗓音也带着雨水的冷沉,略微急切地问:“伤到哪儿了?” “我没事。”纪初桃湿润的眼睫自祁炎掌心扫过,而后伸手,轻而坚决地将祁炎覆在眼睛上的手掌拉下。 灯影映着满殿兵刃的寒光,纪昭已经吓傻了。 片刻,纪妧似是没了耐性,侧首对纪初桃道:“永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回去歇息罢。” 说着,她勾起红唇,如同在看什么肮脏的虫子般,看着这个她一手教养出来的皇帝,淡然道:“本宫要和皇帝,好生谈谈。” 闪电劈开雨夜,那须臾煞白的光,照亮了她眼中冰冷的杀意。 纪昭如见鬼魅,脸色白得与死人无异。 纪初桃知道,大姐接下来要做的事绝非良善,她是不希望妹妹卷入其中,也惹上一身非议。 她总是如此,冷情冷面,却总在关键时刻力扛所有的口诛笔伐。 曾经多少年,她也是这般护着皇弟,纪昭怎么忍心放任父皇杀她?哪怕是想过留她一条生路,也不至于反噬至此。 一想到大姐经历了怎样的蒙骗与背叛,纪初桃便同情不起纪昭来。 她眼圈儿红了红,朝身侧陪伴的男人道:“祁炎,我们走。” 看着她真转身就走,纪昭快要疯了。 “三皇姐,别走!不要走!” 他连滚带爬跌下龙椅,伸长手,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道:“三皇姐不是最疼朕了吗?不要丢下朕一个人!皇姐!” 他这副涕泗横流的样子,哪里还有一个帝王的尊严? 纪初桃深吸一口气,回首一字一句质问:“当初我们疼你的时候,你可曾珍惜?” 纪昭像是被戳中了死穴,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苍白的嘴唇嗫嚅着,绝望抽噎:“三、三皇姐……不管如何,朕从未想过要害你啊!” 纪初桃知道自己再呆下去定会心软,狠了狠心,转身就走。 承明殿围了不少禁军,将一群黑衣裳的暗卫团团围住,纪初桃猜想那应该是父皇留给纪昭的最后兵力,亦是梦中将大姐截杀于宫门下的罪魁祸首…… 她没有看他们,只定神走入黑魆魆的雨幕之中。 湿凉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她才发现自己失神到忘了戴上斗篷兜帽。 直到头顶一片阴影移来,替她遮挡了雨水。 祁炎一手执着宫中的黄油纸伞,伞檐尽数偏向纪初桃那边,一手有力地握了握她微凉的指尖,低沉道:“走,回府。” 他话不多,却莫名给人力量。 纪初桃贪婪地汲取他掌心的温暖,将所有的阴谋算计抛诸脑后,温柔的嗓音微颤,用力点了点头:“好。” 回府的马车沉默着碾过宫门,侍从执伞提灯,镀亮宫道上的水洼。 祁炎掀开车帘进来,顺手将剑搁在案几上,而后按膝于纪初桃身边坐下,打断她凌散的思绪:“为何不依照约定,早些吹哨?” 纪初桃怔神间,祁炎已伸指探向她颈上挂着的骨哨,随即手指顺着她的下颌线上移,停在她的脸颊。 “若是那宫女真动了手,或是那一箭不准,伤了你如何?”祁炎皱眉,显然是在秋后算账。 当初说好一旦察觉情形不对,便要立即吹哨提醒,祁炎这才勉强答应让她赴约去见纪昭。 可是…… “本宫想知道一切的真相,也想给阿昭……”纪初桃顿了顿,才抿唇改口,“也想给皇上一个机会,这是能看清他内心,能让他说出真相的唯一机会。” 祁炎看出了她眼底的难过。 当初一个晏行身死,她都能感伤好几日,更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祁炎面色仍是冷着,气她以身冒险、自作主张,可手臂却是不自觉伸出,不甚温柔地将她按在怀中拥住。 他的眉眼是冷的,心却滚烫。 纪初桃放软身子,顺从地拥住他强悍的腰肢,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祁炎,你当初……是不是真的想过要反?”少女细细的嗓音自怀中传来。 祁炎眯了眯眼,抬着她的下颌问:“殿下如今想着翻旧账了?” “本宫只问这一次。”纪初桃湿润漂亮的眸子望着他,“你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撒谎。” “是。”祁炎还是说了实话。 他天生凉薄,什么都敢做。若非心里有了想要守护的光,他或许有朝一日真会推翻纪妧,甚至是亲手毁了纪家的江山。 纪初桃听着,无比庆幸自己当初坚持了下来,又忍不住想:所以祁炎放下对大姐的成见,也放弃对抗纪家,是因为喜欢上了她吗? 祁炎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我之所以剑走偏锋,所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份认可和信任,而不是被人当做奴仆利用或折辱。既然有人给了我这份信任,又何须再反?” 纪初桃鼻尖微红,眼里却亮起了光,明知故问:“那个人是谁呀?” 祁炎唇线扬了扬,又被他刻意压下,沉沉道:“一个以身饲虎的……傻公主。” 最后几个字几乎咬着耳朵,暗哑的气音格外撩人。 纪初桃沉甸甸的心忽而轻松了不少,可想到今夜得知的真相,还是不免一声叹息:“你是对的,听到皇上亲口说出那些,本宫忽然……为自己身上流着这样的血而恶心。” 祁炎手臂一紧:“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纪初桃想到什么,蹙眉道:“你是不是早查出什么来了?为何今夜之事,你一点也不惊讶。” 祁炎的神情俨然说明了一切。 当初他将计就计委身公主府时,便察觉到纪初桃身边藏着一股暗流推波助澜,后来耐着性子与琅琊王接洽,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纪昭身上。 当初琅琊王逼宫那晚,有人意图趁乱刺杀纪妧,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是,一直不曾有证据…… 说得自私些,他并不在乎除纪初桃以外的,其他人的死活。 “怕你难受,不曾告知。”祁炎道。 纪初桃“唔”了声,轻轻道:“最难受的,应该是大姐才对。” 雨夜尚不知尽头,好戏还未落幕。 承明殿,狂风吹得窗扇哐当作响。 “大殿下,先帝……请来了。”项宽浑身湿透,双手颤巍巍地奉上一个蒙着黄绸缎的托盘。 纪昭瑟缩在龙椅中,只见那托盘高高凸起一块,绸缎下似乎盖着个什么木牌。 一阵风吹开殿门灌入,将黄绸吹落在地,露出项宽手捧托盘中的黑檀色灵牌。又一阵惊雷劈下,牌位上“大殷穆宗昭皇帝之灵位”的字样清晰可见! 纪昭尖叫一声,惊恐万分地望着一袭夜色宫裙端坐的金钗女子—— 她彻底疯魔了,竟是冒着大不韪之罪将父皇的牌位从太庙中拿了出来! 纪妧不曾看那牌位一眼,凉凉一笑:“很好,人既已来齐,便开始罢。” 说罢,她优雅起身,拖着曳地的长裙一步一步朝龙椅上的纪昭走去。 每靠近一步,纪昭的身子便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纪妧在纪昭面前站定,而后俯身,锐利的凤眸像是要刺进纪昭懦弱的内心深处,而后她伸手,探向纪昭的脖颈。 保养得当的指甲,微凉的指尖,才刚碰上纪昭的脖子,他便触电般一弹,嘶声哭喊道:“长姐!朕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皇帝现在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么?” 说着,纪妧凤眸一变,手指用力攥上纪昭的衣服,直接将他从龙椅上拽了下来。 纪昭被衣襟绞得面红耳赤,哭喊着“救驾”,纪妧不管不问,拽着他一路拖行,丢在先帝的牌位前,再按着他的肩轻轻一压,早吓软了双腿的纪昭便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自始至终,纪妧脸上始终挂着优雅得体的笑意,睥睨众生,威仪无双。 她反手一个巴掌,直将纪昭的脸抽得偏向一边,聒噪的呼救声立即戛然而止。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大殿,可诸位禁军皆像是失聪了般,连眼也不敢抬一下。纪昭捂着渐渐红肿的脸颊,满脸不可置信和胆怯,吓得闭了声。 这是纪妧第一次打他,可那气势,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可怕! 纪妧接过秋女史递来的手帕,不紧不慢地擦干净手,仿佛方才那一巴掌令她沾染上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 她从项宽手中取过先帝的牌位——不是双手捧着,而是像提什么不值钱的烂木板似的提在手中,朝龙椅走去。 她将先帝的牌位放在龙案上,稍稍调整角度摆正些。 纪妧的手指轻轻抚过灵牌的轮廓,眼神像是望到遥远的过去,凉凉道:“你不是整日都防着本宫篡权夺位么?今日便让你开开眼,若本宫真想弑君夺位……是怎样的场面!” 纪妧沉声命令:“都带上来!” 禁军立刻压着几十名暗卫入殿,纪昭立即认出来了:他们和那名大宫女一样,都是先帝留给他的死士。 而现在,这些死士的脖子上都架着森寒的刀刃。 “看好了!”纪妧捏住纪昭的脸颊,迫使他抬头看着他手下的死士,一字一顿道,“这才是……真正的谋、权、篡、位!” 一声令下,满殿血光。 纪妧当着纪昭和先帝牌位的面,将他们留下的死士、宫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纪昭崩溃地尖叫起来,抖得不成样子。 “懦夫!”纪妧轻蔑一嗤。 在纪昭惊愕哆嗦的目光中,她振袖旋身,堂而皇之地坐在龙椅之上。 她手搭雕着真龙的扶手,抬首望着那尊静默的牌位,虚目道:“父皇曾是我这辈子最尊敬之人,他教我策略和治国经纬,让我享受与别的帝姬不同的权利与地位……可到头来,不过是利用本宫为他的儿子披荆斩棘,吸干了本宫的血,还想要本宫的命。” “既然先帝煞费苦心,将所有人变作棋子扶植他儿子上位,本宫便偏不让他得逞。他想绝了本宫的子嗣,本宫就绝了他的种!” 纪妧漫不经心说着,抬手拂过身前案几上的牌位,而后目光一变,轻轻屈指一弹。 牌位仰面倒下,滚在案几上,发出可笑而又无能为力的哐当声。 你瞧,当初高山般不可逾越的狠辣帝王,如今也不过是块朽木,一推就倒。 她嗤笑起来,抬着下颌高傲道:“父皇,你可要看清楚,您的这个宝贝儿子,是如何被本该‘油尽灯枯’的弃子废掉的!” 第84章 结局(上) 可有记得…… 纪初桃一晚上没有睡好,梦中一会儿是儿时的纪昭笑吟吟地唤她:“三皇姐,来蹴鞠呀!” 一会儿是十六岁的纪昭披头散发,红着眼恨声道:“成大事者,眼要高,心要狠……朕只是遵循父皇教导的帝王之道,朕有什么错!” “三皇姐,朕再恶毒狠辣,亦不曾真正害过你,你怎么忍心?” “三皇姐救朕!” “……” 纪初桃猝然惊醒,天才刚蒙蒙亮。案几上一盏纱灯阑珊昏黄,镀亮枕边躺着的男人英挺的轮廓。 祁炎不知是刚醒还是没睡,眼眸深沉清明,顺势侧身,伸手将喘息不定的纪初桃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别怕,我在。” 纪初桃记得去年此时,他们躬桑遇刺,在山洞里时,祁炎亦是这般放低姿态安抚她,轻轻道:“殿下不怕,臣在这。” 纪初桃含混地“唔”了声,往祁炎怀里拱了拱,睡后的声音显得柔软乖巧,“祁炎,你一直守着没走?” 祁炎抬手抚了抚她的眉心,不放心道:“你做噩梦了,一直皱着眉头。” 感受温暖有力的指腹抚过眉心,纪初桃眨了眨眼睫道:“我梦见皇帝了。” 祁炎默然,半晌,醇厚且极具信服力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我曾与北燕正面交锋,对方兵力胜于我两倍,不得已派出一支两千人的小队前去诱敌,自己则率兵迂回偷袭北燕主城。但那日途遇大雪,攻城必会延时,唯有放弃偷袭回援,才会救下那两千精兵……” 选择继续袭营还是回援己方,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纪初桃听得入了神,跟着紧张起来:“然后呢?” “我选择了继续袭城,北燕大败,可那两千将士也尽数战殁。” 祁炎的嗓音沉了些许,告诉纪初桃,“首尾难以两全,选择最于大局有利的那个,问心无愧即可。” 纪初桃知道,祁炎是在借自己的实例安慰她,不必为舍弃了纪昭而自责。 毕竟,纪昭一边说着与她感情甚笃,一边将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不是怕这个。”纪初桃低声道,“我有些担心大姐。她被父皇亲手下了那样的毒,遭遇如此背叛,我怕她拉着皇帝玉石俱焚……” “放心,若她真存了这样的心思,自有人会阻拦。”祁炎语气淡淡的,比起纪妧的生死,他更在乎怀中之人。 将她搂得更紧些,身子贴着身子,低声道:“再睡会儿。” 三月的天气,虽连日大雨,气温却是有所回升,贴这么紧有些热了。 纪初桃小幅度动了动,良久,细声细语:“本宫睡不着了。” 祁炎不语,硬实的大手顺着她玲珑有致的腰线上移,抚过颈项,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颌。 帐纱朦胧,纪初桃抬起眼来,撞进一汪暗潮汹涌的眼波中。 纪初桃心中猝然一跳,察觉到了危险之意。 “殿下整日胡思乱想,何时看看眼前人?”祁炎的语气明显不满。 他已有好一阵不曾碰过她了,正是忍得辛苦之际,当即哑声道,“既是睡不着,不妨做些有意思的事。” 炙热的吻说来就来,一点情面也不给。 所谓的“有意思的事”,纪初桃有幸领教过两次。虽说祁炎已是极力忍耐迁就了,可每次还是折腾得够呛,非得躺上一日方能稍缓…… 即便纪初桃没有经验,也知他比普通男人要更那个些。 祁炎很快动了情,吻得明显急切凶狠了些,换了个姿势撑在榻上,手也有些不老实。纪初桃承受不住了,不免有些害怕,忙抵着他的胸膛躲开了些,气喘吁吁道:“睡了睡了,本宫这就睡了!” “等会儿再睡,嗯?”被撩起了燥热,祁炎显然不打算这么快放过她。 “不要。”纪初桃嘴唇红润,蹙眉嘀咕,“你说的‘等会儿’,定是老长的时辰。” 含糊细碎的小抱怨,还是被祁炎听见了。 他低哑一笑,诚实道:“顾及殿下是初尝,我已然很克制。” 纪初桃没了脾气,也顾不得难受了,忙离他火炉似的身子远些,转过身羞赧道:“谁要和你讨论这些?还未成亲呢,总做这些是不对的。” 身后传来被褥掀动的声音,男人硬朗的身形很快贴了过来,继续揽着她哄:“已经赐婚了。” “赐婚也不行,成婚才算!” 纪初桃心想,她才不要大着肚子出嫁,多不好看! “卿卿……”动作窸窣,声音喑哑了些。 “不行就是不行!”纪初桃难得硬气了一回,软声软语认真道,“再这样,就不要你上榻了!” “嗯……”男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满至极的闷哼。 纪初桃背脊都绷紧了,唯恐祁炎不管不顾地压过来。她根本无法抵抗祁炎的强势…… 但等了许久,祁炎并未勉强,只是宠溺顺从地圈着她的细腰,将鼻尖埋在她的颈窝深嗅。 半晌,勉强安静下来。 …… 祁炎预料得不错,即便纪妧想自坠深渊,也会有人出手阻拦。 这几日,纪妧并未登临早朝,少年天子亦长期缺席,百官一时议论纷纷。 长信宫中,纪妧对褚珩的出现一点也不惊讶。 身姿卓然若仙的儒臣拢袖长躬,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的纪妧,眼中诸多情绪交织,问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龙椅之上的位置,殿下是要另立……” 他顿了顿,垂眸道:“……还是自立?” 聪明人就是这般麻烦,纪妧眸色一变,冷然道:“褚爱卿,就凭你这一句话,本宫便可杀了你。” 褚珩没有丝毫惧意,他似乎永远如此平静,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志。可若纪妧仔细看来,便会发现他喉结几番滚动,像是平展的湖面下极力压抑着暗流。 许久,他问:“殿下怎么了?” 纪妧轻笑。公正无私的左相褚大人,当堂问的竟然不是“陛下怎么了”,而是“殿下怎么了”……好像他们之间多深的交情似的,何其讽刺! 纪妧冷冷地看着他,故意反问:“如若,本宫要自立呢。” 褚珩抬眸,皱眉道:“臣定当死谏,劝殿下三思。” 纪妧不怒反笑:“你高估自己的分量了,褚珩。你以为你的死,能谏我何?” 褚珩道:“天子年少,并无大错,殿下执意如此,无异于引火自焚。” 到那时口诛笔伐,给她扣上“祸乱篡权”的帽子,无数起义声讨,便是她有再大的本事也难以抵抗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何况那金銮殿上的位置,不是什么好归宿。 “并无大错?”纪妧优雅地放下手中奏折,沉静逼问道,“只是褚珩,若你亲手扶植长大的天子给你下毒,使你不得生育、不得善终,时刻都想着要置你于死地,你还会不痛不痒地说出‘并无大错’之言么?” 听到“下毒”二字时,褚珩清冷的眸中起了波澜。他几乎立即抬眸,清隽泰然的脸上第一次有了龟裂错愕的神情,问道:“什么毒?” 纪妧嗤笑,满眼漠然。 “什么毒?”褚珩又执拗地问了一遍。 纪妧听出了他呼吸中的一丝不稳,眸中疑惑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了冷冽沉静。 “你知道本宫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这副标榜正义,道貌岸然的样子。” 她起身哂笑:“众生凉薄,刀不落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知疼痛。因为本宫是个女人,就活该被利用、被欺骗,到头来还要被自己的父亲和弟弟算计至死?九年来稳朝堂,平北燕,扩疆域……桩桩功绩,哪一件不是靠本宫夙愿盘算?可到头来,天下何人记得!” “臣记得!”褚珩立即道。 纪妧讶然,看到褚珩眼中泛起血丝,又重复了一遍:“臣一直记得。” 这大概是他三十年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失态。 纪妧不愿深究他眼底的潮湿是从何而来,也没兴趣知道。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转过身闭目道:“你放心,本宫对皇位没有兴趣。” 她的身子不知还能撑多久,要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有何用呢? “他不是费尽心思为他儿子盘算么?本宫依旧会辅佐大殷成为天下最强盛的国家,只不过……” 深吸一口气,纪妧睁开凤眸,一字一句冷笑道:“登上帝位的,不会是他的儿子。” 连夜的凄风苦雨,太庙宗祠幽黑如坟,星火未燃。 电闪雷鸣,轰隆隆震得地面发颤,列缺霹雳,发白的光芒照亮太庙中一排排兀立的帝王牌位,如同坟碑般沉默阴森,肆意鼓动的白纱帷幔亦如鬼魂般可怖。 纪昭被幽禁在这儿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的,没有喝的,终日和死人灵位作伴。 一开始他还会奋力拍门呼救,后来饿得没有力气,只能如一条死狗般披头散发蜷缩在大殿柱子后,伴随着惊雷闪电瑟瑟发抖。 纪昭无数次将目光投向大殿祭台上的贡品,咽了咽干得冒烟的喉咙。那是纪妧故意命人摆在那儿的,然后断了他的水粮,逼他做选择。 要么饿死,要么吃了贡品。 纪昭知道长姐的用意:吃太庙祭品,乃是大不孝之罪。 可人饿到了极致,是会发疯的。 没有声音,没有希望,到处都是鬼影憧憧,直至意志一点点被摧残殆尽。 极度的饥饿和寒冷中,纪昭忽地蠕虫般爬将起来,一寸一寸挪到祭台边,哆嗦着抓起那肥腻的肉食和糕点就往嘴里塞,直到嘴里鼓胀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 “咳咳……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的又咳又吐,既哭又笑。 闪电劈下,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双目赤红若鬼,俨然已经彻底癫狂了。 没多久,天子因病疯癫,偷食太庙祭品的消息传遍朝野,群臣震惊。 一个疯子没法治理国家,遑论不孝不悌这等大罪! 同月,接受了现实的群臣在褚珩的推举下,不得已另立身为宗室子的安溪郡王为新君,打算于半个与后举行登基大典和封妃大典,纳娶明珠郡主。 而纪昭被废为庐陵王,择日迁往封地。 …… 承平长公主府邸。 纪姝倚在榻上,视线从纪初桃的胸口扫过,忽而笑得眉眼如丝,意味深长道:“好像大了许多。” “哈?”话题转变太突然,纪初桃一时跟不上纪姝的思路。 纪姝笑得越发肆无忌惮:“祁炎的功劳?” 纪初桃顺着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起伏饱满的胸口,明白了什么,不禁闹了个大脸红:“二姐!” “害羞什么?多揉揉有好处。”纪姝一脸司空见惯,而后坐直身子,将话题拉回正轨,“我是听过‘玉骨天莲香’,却不知解药。若能拿到这.毒.的配.方,对症下药,想来也不难……放心,阿妧的事,不用你说我也自会留意。” 纪初桃颔首。 虽然纪妧以雷厉风行的手段稳住的朝堂,但纪初桃还是挂念着她的身子,命人四处搜集玉骨天莲香的解药,连之前琼林宴结交的儒生进士都动用上了。 这种毒来自塞外,翻遍古籍,收获寥寥无几。 好在纪姝人脉广,纪初桃总算稍稍放了心。 正想着,一旁纪姝正经不了半盏茶,话头又歪了。 纪姝看着日渐水嫩的妹妹,操心道:“你和他欢好,可有记得避子?” “噗!”纪初桃一口茶水呛着,面红耳赤。 第85章 结局(下) 卿卿,试…… 纪初桃根本没想过避子这回事。 何况做那些事时,全靠祁炎摸索主导,她连保持清醒都困难,哪还有心思分神去想这些? 模模糊糊的,记不清祁炎有没有那些。 见纪初桃支吾不语,纪姝便猜出了大概,朝纪初桃招招手,弯着和善的笑容道:“你过来。” 纪初桃依言往前凑了凑,就见纪姝笑容一凉,手中的团扇敲了下来,在她额上轻轻一拍。 纪初桃缩了缩肩,捂住额头,听见纪姝慵懒的语调传来:“生育于女人来说乃性命攸关之事,怎可如此随性?男人是无所谓这些,总归不是从他们身上流血掉肉,只由着性子索取,无法体验女子十月怀胎的痛楚,故而这等大事必须掌握在你手中。记住,即便成了婚你也依旧是帝姬,他是臣子,肚子也是你的,生还是不生全由你说了算。” “知道啦,二姐。”纪初桃心虚,只有点头受教的份。 “月信可准时?”纪姝又问。 纪初桃悄悄算了算日子,红着脸小小地点了点头。 纪姝这才放心了些,摇扇懒洋洋道:“许是你运气好,刚巧避开了那些危险的日子。” 说罢哼笑一声,这才放如坐针毡的纪初桃离去。 纪初桃回到府中,便听挽竹内侍来报,福礼道:“殿下,皇上来了,已在正厅等了小半个时辰!” 纪初桃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挽竹嘴里的“陛下”早已不是指纪昭,而是新帝纪琛。 进了正厅,只见一身朱红常服的纪琛与一名窈窕女子并肩而立,正欣赏纪初桃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 听到脚步声,小年轻俩齐齐回首,朝纪初桃展开一抹谦逊的笑来。 “皇上。”纪初桃颔首回礼,而后将视线落在他身边那名梳着宮髻的艳丽少女身上。 明珠郡主大婚入宫后便换了汉人的服饰,纪初桃怔了片刻才认出她来,莞尔道:“丽嫔。贵人前来,本宫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明珠郡主总算不是喊打喊杀的了,只是性子依旧直爽火辣,约莫久等不耐,便将嘴一撇,咕哝了一句北燕语。 纪琛悄悄拉了拉明珠郡主的袖子,示意她对纪初桃尊敬些,被她不自在地挣开。 纪琛也不恼,明朗道:“是我不请自来,失礼在先,不怨三公主。” 私下见面,他以“我”自称,而非是高高在上的“朕”。 纪初桃对他好感又多了些许,便柔声道:“皇上已登大宝,又长我一岁,可随长姐那般直呼我‘永宁’的名号。” “那三妹妹也不必唤我‘皇上’,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兄长。” 纪琛却是选择了另一个更亲近的称号,微笑一笑,切入正题道:“我此番前来,是有两件事想同三妹妹商议。” 他道:“其一,三妹妹婚事将近,按礼是要赐爵位与祁将军,方配得上三妹妹千金帝姬的身份。但世袭的镇国侯尚且健在,祁将军身为人子,其爵位不得高于其父,故而我与大公主商议,决定改封镇国侯为宁阳公,不世爵,再赐祁将军为一品武平侯,如此可好?” 祁家父子,一个做不世袭的虚爵,一个按功勋加封一品军侯,既可门当户对尚公主,又不会因“专权”而使祁家落人口舌。 纪琛道:“这也是祁将军的意思。” 纪初桃当然知道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便道:“皇兄费心至此,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异议?” 纪琛轻轻松了口气,颔首道:“那便这样定了。还有第二件事,我听闻三妹妹在寻一味叫做‘玉骨天莲香’的药方……” 纪初桃眸色微动,并没有解释自己找这味药有何用,只按捺住性子试探问:“皇兄知道这味药?” 纪琛道:“不是我,是明珠听到此事,想到了一些线索。” 一旁的明珠郡主等不及了,用清脆的汉话道:“几年前我曾随父皇游历北疆,曾在月牙城见过珊蛮人,这味毒便是他们的秘方,知道的人很少。只是珊蛮人行踪不定,运气好的话,月圆集市上兴许能撞见……不过能不能解毒,我就不知道了。” 明珠郡主倒豆子似的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踢着裙边别扭道:“可不是我要帮你,是皇帝求我来的!” 纪初桃难掩欣喜,将感激的目光投向纪琛。 纪琛谦逊一笑,赶在纪初桃开口前解释道:“我这支血脉受祖父牵连,家道中落,自幼受尽冷落。可我永远都会记得,当我觉得日子快要过不下去时,是大公主推开了我家凋敝的门扉,将和亲的重任交付于我,将我拉出泥淖;更记得北上遭遇刺杀那日,是三妹妹朝我伸出援手,没有那日的救命之恩,就没有今日的纪琛。” 说着,他看向身侧的明艳的明珠郡主,轻声道:“若归京途中,三妹妹没有替我隐瞒手上的刀伤,也不会有如今的丽嫔。” 传闻登基前夕,大姐纪妧曾将纪琛唤去长信宫,彻夜长谈。 那晚他们究竟谈了什么,纪初桃不得而知。只是如今看来,纪琛在短短一个月内,便以‘非正统血脉’的身份坐稳了地位,以德服人,其魄力可见一斑。 大姐花九年时间辅佐出来的纪昭,还比不上她花一晚教导出来的纪琛…… 世事无常,人性参差,何其荒谬! 纪琛走后,纪初桃回到书房,匆匆执笔润墨,将明珠郡主所说的药方线索一一记下。 刚收笔,便听内侍来报:“殿下,二公主府上侍从谒见。” 纪初桃吹干墨迹,道:“让他进来。” 清秀的内侍捧着一个妆奁盒模样的精巧物件进来,躬身跪拜,双手奉上道:“奴奉主子之命,给三殿下送上薄礼,还请殿下笑纳。” 纪初桃疑惑道:“是何东西?” 内侍道:“二殿下说了,还请三殿下务必亲自打开查验。” 二姐就是喜欢弄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 纪初桃并未起疑,命身侧的拂铃将盒子手下,而后唤住内侍道:“对了,你替我将这信笺带去给二姐。” 说话间,她已将那“玉骨天莲香”的线索折好塞入信封中,再由拂铃转呈内侍。 北燕那边的事二姐比较了解,交给她的人去查是极为放心的,何况还有祁炎帮忙,总比自己孤军奋战要多几分希望。 内侍领命退下。 纪初桃百无聊赖,拿过那只镂花包边的木盒研究了一番,打开一看,里头躺着一叠折好的厚厚纸笺。 信? 纪初桃好奇,将那叠上好的净皮宣纸打开,入目先是一个女子腰下的穴-位图,写着数行小字…… 等到纪初桃看到那行小字写的是什么内容时,不由心跳脸烧,忙猛地盖上了盒子。 盖盒子的啪嗒声太过响亮,一旁整理陈设的拂铃惊了一跳,忙回首道:“殿下,怎么了?” 纪初桃如何说得出口? 只好寻了个借口,强作镇定道:“没什么,你先出去。” 拂铃不敢多问,只好福礼退下。 纪初桃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所有宫人都退下了,这才悄悄打开盒子,红着脸硬着头皮将那叠宣纸拿了出来,既羞耻又忍不住好奇。 上头记录的都是些避子的方法,譬如按揉某处穴-位,或是泡特殊的药浴。 宣纸下压着几个小瓶子,打开一看还有一些羊脂般莹白的香丸,焐化了涂抹用的。再往下翻,甚至还翻出了一个绢袋,里头装着一些约莫六寸的、薄可透光的小袋子…… 纪初桃还未来得及明白这小袋子的用法,便见阴影笼罩,有人进殿站在了她的案几旁。 她以为是宫婢去而复返,正要赶人,却在抬首时见到一张熟悉英俊的脸庞。 纪初桃心脏骤然一跳,随即热血上涌,忙将东西一股脑塞回盒子中,恼羞道:“祁炎,你怎么又一声不吭进来了?” “我敲了门,殿下未曾回应。”祁炎今日穿着一身挺拔的武袍常服,马尾高束,眉色狷狂浓黑,肩阔腿长,笑起来颇有几分少年痞气。 “殿下在看什么,这般入神?”说着,他伸出一只紧扎着牛皮护腕的手,去碰那只盒子。 纪初桃忙伸手去挡,但那点软乎乎的力气在祁炎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没什么作用。 祁炎闷笑着旋身坐下,拿起那叠宣纸查看时,纪初桃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这是什么运气?每次二姐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会被祁炎撞见! 仔细看着那些宣纸上记载的方法,祁炎嘴角的弧度渐渐压了下来,神情变得严肃认真。 纪初桃还记得一年多前,他看见自己书房那些春图时,是怎样的危险怒意……不由有些心虚忐忑。 正想着,祁炎将那方子搁下,垂着眼半晌没抬头。 纪初桃觉得自己或许该解释一番,正欲开口,却听见男人的嗓音低低传来:“抱歉。” “嗯?”突如其来的一句,纪初桃反愣住了。 “我不知道……要做这些。”祁炎抬起头来,天塌下来也不变色的俊颜竟有了丝微微的窘迫,怕她生气般,望着她轻声道,“我以为,只要事后清洗了……就不会有事。” 原来不是在生气,而是担心她会生气啊! 纪初桃觉得男人此时吃瘪的神情十分有趣,眨眨眼,又眨眨眼,一个没憋住‘扑哧’轻笑出声。 “莫要笑话。”祁炎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惩罚般圈住。许久,又沉闷道,“每次过后,殿下很担心……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听他一脸正色地检讨这些,纪初桃还真有些消受不住,被他呼吸撩过的耳朵红得几欲滴血,支吾道:“没、没有……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若不想那么快生育就要避、避子。” 两个人都是未经成婚便搅和在一块儿去了,稀里糊涂打了仗,方知还有兵法要讲究。 一时窘迫又甜蜜,大眼瞪小眼看了会儿,相拥的两个人俱是轻笑出声。 “殿下放心,我学会了。”祁炎自省完,又恢复了落拓不羁的厚脸皮。 纪初桃瞪他。 祁炎却是对那个绢袋里的东西十分感兴趣,摸出一个小袋子对着光照了照,摸了摸,似乎在研究那是什么材质所制。 纪初桃简直没眼看,雪腮微红道:“书房圣贤之地,你顾忌些,快收起来!” 祁炎研究完了,却不把东西收回去,只看着纪初桃,如同猛兽锁定猎物般,哑声唤道:“卿卿,试试?” “……” “不要!”纪初桃想也不想地拒绝,红着脸将他推搡开。 祁炎身手矫健,轻轻错身躲开,纪初桃便推了个空,身子由于惯力朝前扑倒,被恶劣的男人抬臂接住,搂入怀中。 “逗你玩呢。”祁炎发出一串沉闷愉悦的低笑,震得胸腔一颤一颤的。 “你……都是和谁学的这些呀!”纪初桃气呼呼。 “别动,让我抱抱。”祁炎按住她乱动的身子,深吸一口气道,“还有三个月。” 还有三个月,便是他们的婚期。 …… 三个月时间说长也不长,每日翘首以盼,只觉度日如年,可回首起来,似乎又只是眨眼一瞬。 长公主出降,离婚期还有半个月,公主府和礼部便已忙得不可开交,灯火彻夜不息,各色人员、物品往来不绝。 驸马有实权,纪初桃出嫁后便会常住在祁炎的武平侯府,公主府只当做一个消遣的别院。 大婚当日,全城灯火通明,从公主府至武平侯府的道路更是一片火树银花,宛若天街仙境,盛况空前。 帝姬嫁战神,天定良缘,祁炎和新帝都给足了纪初桃排面,光是嫁妆的队伍便成了蜿蜒的长龙,大殷百年来最高规格的帝姬出降场面莫过于此,足以载入青史。 夜色降临,纪初桃端坐在宽大的床榻上,以却扇遮面,一双盈盈的水杏眼含着笑意,看着喜袍俊朗的男人推门进来。 红纱撩动,和梦里一样雅致宽敞的寝房,一样俊美逼人的高大男人……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忐忑难安,而是满心蜜糖的滋味。 祁炎骨节修长的手伸来,带着冷冽的酒香,轻轻取走了她遮面的团扇。 那件尚服局绣娘花费半年时间赶工出来的华美婚袍礼衣,凤冠璀璨,也掩盖不住她美色入骨的倾城之姿,仿若褪去了懵懂青涩的花骨朵,终在此夜绽放出灼灼的芳华。 饮了合卺酒,便是洞房花烛夜。 “殿下可知,我等这日等了多久?”祁炎饮了酒,唇色微红,衬着一声婚袍,乍看之下有种极具冲击性的凌厉美。 可他的眼神却如此温柔,溺死人般深邃。 纪初桃当然知道,大概梦里梦外加起来…… “大概,有两辈子那么久罢!”她笑着回答。 “很好看。”祁炎凝望着她,替她摘去沉重的凤冠,任由三千青丝柔软披下。 而后情难自已,倾身吻了吻她染着口脂的艳丽唇瓣。 纪初桃忙退开些,涂着丹蔻的细嫩手指捂住嘴唇,提醒道:“本宫还未洗净脂粉……” “无妨。” 秀色可餐,祁炎眸色深得可怕,低哑道,“过会儿一起洗了。” 说罢,再次攫取了那片芳泽,愈演愈烈。 今天的祁炎似乎格外不同,那股危险的侵略性比以往强烈许多,滚烫的体温笼罩,五指插-入她的指缝紧紧扣住,用指尖描摹他沉稳急促的心跳。 纪初桃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心脏跳得快要裂开,想要缓缓,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祁炎也发现了,每次他没控制住流露军营武将的强势痞气,纪初桃的样子便会格外不同。 “喜欢?”他问。 纪初桃红着脸不语,像是满目星辰,被揉碎在水波间。爱意不再有所保留,触及灵魂深处,碰撞出炙热的火花。 新婚第二日醒来,纪初桃理所当然闹了小脾气,不愿理祁炎了。 她浑身难受得紧,又酸又痛,像是煮熟的面条似的,半点力气也没有。而且她当时都哭了,祁炎也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最后纪初桃意识断片,眼前黑了不知多久,醒来时祁炎还在吻她。 原来二姐说得没错,男人成婚前后就是两副面孔。成婚前小心翼翼,哄着宠着,成婚后就那样…… 纪初桃身为帝姬的脸都丢尽了,只能倚在榻上,用带着残红的眼睛瞪着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精神奕奕,亲自将粥食递到榻边。 纪初桃不舒服,蹙着眉不太想吃。 “卿卿。”祁炎吹凉勺中的食物,坐在榻边哄她,“吃点东西才会好得快。” 他要是不那么“欺负”她,她还能好得更快呢! 娇柔的小公主鼻尖有些红,看上去颇为可怜,祁炎不由心疼,放缓声音道:“下次不会了,乖。” “骗子……”纪初桃声音哑哑的,觉得有些难听,便又闭了嘴,就着祁炎的手一勺一勺吃着粥食。 她吃得优雅而慢,祁炎也不急,一勺一勺吹凉了再送到纪初桃嘴边,一辈子的耐心全用在了她一人身上。 吃了大半碗,祁炎明显松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她残留微红的眼尾,而后在她额头上虔诚一吻。 “醒来时看到你在身旁,我很开心。”他扬着唇线,认真道。 纪初桃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他的,可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心脏一跳,很不争气地消气了大半。 第二日,纪姝来了府上。 “好些了么?”纪姝开口便是一句,“若实在不成,不妨让太医把把脉,别讳疾忌医。” 明白纪姝说的是什么,纪初桃恨不得将脸埋在袖子里,又将祁炎腹诽了一遍。 “行了,你也别不好意思,我今日来是和你说正经事。”纪姝抱着狸奴轻抚,倚身歪坐道,“北疆传来消息,那‘玉骨天莲香’的药方查到了,正交予太医院研究配制解药。” “真的?”纪初桃眼睛一亮。 这几日大姐有些反复低烧,乃是寒毒入骨的表症,她正担心着,纪姝这边就有了好消息。 纪初桃长松了一口气:“何人查到的?定要好好嘉奖他才行!” 不知是否错觉,纪姝抚猫的动作一顿,方慵懒笑道:“这个你不必管,我自会好生嘉奖他。” 那个‘他’字,咬得格外重。 纪初桃还想再问些药方的细节,纪姝却是打断她:“还有一事,如今有祁家那匹凶狼护着你,我已是放一百个心,决意出去走走。” 纪初桃不知纪姝的打算,还以为她只同往年一样去温暖的地方避避寒,便道:“好呀,去几个月?” 纪姝笑而不语。 纪初桃看到了她眼里的洒脱告别,不由错愕,怔怔道:“二姐,你……” 纪姝抬手,示意她不必说破。 “我这一生浪荡沉浮,阴谋中打滚,满身泥淖,如今只想过过清净的日子。兴许腻了就回来,也兴许一辈子都不回来。” 纪姝笑得恣意,起身道,“就这样,得空给你写信。” 想起什么,她又顿住脚步,俯身在纪初桃耳边道:“临别赠礼,我再教你最后一招‘御夫之术’……” 说罢,不顾纪初桃哭笑不得的神情,裹着一身素衣向光而去。 同月,天子勤勉刻苦,大公主纪妧便以病为由,迁居温泉行宫调理身子。 纪妧离宫那天是深秋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纪初桃与纪妧同乘一辆马车,送长姐出城驱寒疗毒。 太医说纪妧所中之毒时间太长,配制的解药佐以温泉辅助,已无法恢复身体巅峰状态,但调理得当,至少能保住性命无忧。 正想着,她透过飘动的车帘,看见宫门外蒙蒙的晨曦中立着一人。 褚珩穿着一袭清雅的松青襕衫,玉簪束发,后脑披散的长发如墨,比女人的还要柔顺。他于路边静静地站着,当真有仙人之姿。 擦身而过,纪妧撩开车帘,凤眸没有一丝涟漪,依旧清冷优雅。 明明是送别,但谁也没有说一句惜别之言。 “左相来赠别,大皇姐不嘱咐他两句么?”直觉告诉纪初桃,褚珩专程来此绝对不是一个臣子送别帝姬那么简单。 纪妧半敛凤眸,淡然道:“本宫不会为任何男人停下脚步,包括他。” 清醒到近乎残忍的话语,纪初桃敢笃定褚珩定是听见了。 因为那一瞬,纪初桃明显看到褚珩的眼睫颤了颤。 但他什么也没说,不解释,不强求,只朝着纪妧车队离去的方向拢袖长躬,直至对方的马车消失在大道上。 下雨了,三三两两的水珠打在地砖上,其中或许混进去了一两颗苦涩的,晕开暗色的湿痕。 朝局中人没有伤春悲秋的资格,再直起身时,褚珩依旧是那个无私能干的左相,立三尺朝堂,守万里河山,等她伤愈归来。 城门外,一线曙光。 去年,纪初桃在这送祁炎北上,今年于此地送长姐离宫休养。 “大皇姐也走了,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回来。”纪初桃上了自己的马车,钻进祁炎温暖的怀里,“就剩我一个人……” 话还未说完,就听见男人不满道:“成了亲还只顾着娘家,夫君不是人?” 纪初桃笑了声:“你怎么谁的醋都吃哪?” 祁炎搂住她,想起一事,问道:“听闻当初琅琊王宫乱之后,你以性命担保,让大公主同意你我的婚事?” “你如何知道?”纪初桃惊讶,“又是拂铃与你说的?” 祁炎不答,只认真地看着纪初桃。 许久,他从怀中摸出一物,递在纪初桃手中。 带着他体温的墨玉,刻着穷奇凶猛的花纹。纪初桃愣神,问道:“你怎么又拿过来了?快藏好,我不要。” “把命给你。”祁炎强势地包住她的手指,不让她退还信物,低沉道,“若我负你,以死谢罪的该是我,而非你,懂吗?” 纪初桃捂住他的嘴,蹙眉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被捂住唇,祁炎上半截脸的轮廓尤显深邃英俊。他眼眸弯了弯,也不知是笑还是别的,就着这个姿势,吻了吻她的掌心。 温热的,珍视的一个吻,纪初桃因暂别两位姐姐的失落之情,又被另一股热流填得满满当当。 半晌。 “回家?”祁炎低低问。 “好。”纪初桃红着耳尖颔首。 四个月后。 景和元年,除夕。 塞北朔州,璀璨的烟火冲天而起,一袭雪白狐裘的妩媚女子凭窗而望,拖着苍白的腮帮道:“除夕了,又活过一年。” 身后一只蜜色的结实手臂伸来,贪恋地揽住了她的腰肢。 纪姝头也不回,眼里映着烟火的光,冷然笑道:“你那皇位才刚坐稳些,就敢混进朔州城来,不怕被当做奸细丢了性命?” “你不肯去北燕,我就来找你。”生疏的汉话,兽语般从喉咙里咕哝出来。 “我是你什么人,你来找我?”纪姝对李烈的黏腻十分厌烦,命令道,“松手,别打扰我看烟花。” “烟花没我好看。它在天上,我在眼前。” 直率的异族男人撒起娇来简直要命,央求道,“我给你找药方,受了伤,你抱抱我。” 还学会挟恩图报了? 纪姝哼笑一声:“你知道的,李烈,我从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做奖赏。” 李烈抿着唇,依旧执拗地望着她。 “除非,你能让我快乐。”纪姝眯着勾了墨线似的眼睛,懒洋洋说。 塞北的风拂过,越过高山河川,在京都城吹落几片雪花。 行宫中,冷雾缭绕,纪妧一袭夜色宫裳立于廊下,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接下一片飞雪。 “好美。”纪妧垂眸望着那朵小巧晶莹的八角雪花,低声道,“困居深宫多年,已经忘了上一次赏花玩雪,是什么年份了。” “殿下身子才刚好,太医说不能受寒,快回汤殿中去罢。” 一旁的秋女史为她披上斗篷,禀告道:“今日皇上又派信使前来,向您请教赈灾之事。” 武平侯府,灯笼嫣红明丽,镀亮满树雪景。 纪初桃捧着一只娇憨可爱的雪兔子,被冻得直跺脚,朝着身旁冷峻英挺的武将笑道:“祁炎你看,我团的兔子!可爱么?” 一只冰冰冷冷的雪兔子,哪有她活生生的人可爱? 祁炎的视线落在她冻红的指尖上,皱眉。 下一刻,雪兔子被无情夺走,纪初桃来不及惋惜,冻红的指尖就被拉入宽厚的怀中捂住。 指尖触及一片厚实的胸膛,纪初桃下意识摸了摸。 还是冬天的祁炎舒服,又大又暖! 祁炎的目光暗了暗,而后弯腰扛起纪初桃,朝屋中走去。 纪初桃被扛在肩上,一颠一颠的,离地太高仿佛快要磕到房梁,不由蹬了蹬腿细声道:“祁炎,你干什么?” “回房,暖身。”祁炎踢开寝房的门,如此说道。 子时烟花灿然,飘雪如絮,屋内却是一夜如春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