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许我恋爱》 第1章 母胎单身 “你猜怎么着?!” 黄修奇端着一碗麻辣小面风风火火地坐到方钺对面,眉飞色舞地宣布道:“我刚打听到,他还真退学了!这可是大学啊,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转学的初高中,你说他之后怎么办?总不能回去复读再高考吧……” 他不住地摇头,对着方钺啧啧地感叹道:“你这单身体质也真是绝了,一直在应验,从未被超越。这位勇士也刚跟你表白没几天吧?你们不是还约着要去看电影吗?真是太突然了……” 方钺闻言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叹了口气之后摸出手机打开v信,点开第一个对话框。 他最后发出去的那几条消息后面都跟着明晃晃的小叹号,无情地彰显著他被对方拉黑了这一个悲惨事实。 黄修奇看他这副样子,了然地撇撇嘴,一边往面碗里加醋一边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挺喜欢这次这个人的?” “说不上喜欢吧,顶多是有点好感,我哪儿敢喜欢别人啊。”方钺摇摇头,否定了好友的猜测。 他说得这么“辛酸”,黄修奇倒是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靠,我觉得你真的应该给‘走近科学’栏目组投个稿,题目和标语我都起好了,追求者众多的花季少年离奇单身二十一年,他的爱情竟是诅咒?无数追求者却步的背后,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他故意捏着嗓子试图说出一些故弄玄虚的效果。 “……”方钺没空搭理他,他皱着眉头捂住了自己的嘴,几秒后吐出来一颗沾了血的小石子。 吃了两年的黄焖鸡米饭竟然也暗藏玄机,嘶,口腔上膛划破了。 果不其然…… 每到这个时候,不仅他的追求者会退却,他自己偶尔也会变得很倒霉,倒霉程度取决于他对追求者的心动程度。 这是他摸索了多年才得出来的结论。 黄修奇于是笑得更大声了。 方钺母胎solo的命运要从小学四年级说起。 当时他作为风靡了整个四年级一班的帅气小正太,一连赢得了女班长、文艺委员、卫生委员、校园电视台小主持人等数名小萝莉的勇敢追求。 某天他们班春游,几个女孩争着要坐在他旁边,就在那时校车发生车祸意外侧翻,方钺一人如一座大山把几名女孩压在身下,自己毫发无损。 整体上无人员伤亡,但是这场车祸对一众祖国的花骨朵造成了深深的心理阴影,这件事儿还上了他们当地的新闻晚报,影响了该小学好几年的入学生源量。 虽然方钺十分无辜,但是在那几个小朋友心中他本人似乎成为了一个与灾难画了等号的标识符,那之后就没有小女孩捧着他了。 上了初中,连男孩子也给方钺写起了情书。 就说一个印象最深刻的案例吧,当时隔壁学校的校霸,周五放学带着一帮小混混堵在方钺学校门口,命令那群人见到方钺就喊嫂子。 校霸本人则手持十九朵玫瑰花,一头不羁的黄毛骄傲地翘起,领口故意大开露出自己胸前的“莣了嗳”纹身,豆豆鞋擦得一尘不染,两根手指夹着一支烟,时不时装比地吐两个烟圈儿出来。 当然,他那一句“你若不离我定不弃”的誓言还没来得及对方钺说出口,就被校门口突然倒下的歪脖树砸了个正着,当场昏迷。 不幸砸到了脑袋,送医院缝了十多针,休养了两个月。 据说他醒来以后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也不喜欢方钺了,只一个劲儿地要遁入空门,央求着家长办了退学,现在指不定在哪家少林寺里扫地。 至于高中,这样的追求者更是数不胜数。 方钺男女通吃的名声算是打了出去。 可是收情书收到手软、听告白听到头皮发麻的他,却始终没有机会品尝恋爱的滋味。 倒不是他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也不是他坚守原则拒绝早恋,而是只要有人喜欢他,就必定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儿斩断这其中的红线。 他高二那年曾经遇到过自己的心动对象,也是那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同性的。 对方是新分的理科班里的学霸,也是方钺的同桌。 阳光又温柔,聪明又帅气。 两个人在一起打篮球、背课文、写作业等日常活动中萌生了超出友谊范围内的情愫,还没等方钺整理好自己怦怦跳的少年心,对方就因为下楼梯的时候脚滑踩空,滚落下去后受伤骨折,休学一年。 一下子从方钺的同学变成了学弟。 而方钺则忙于高考,再也不敢萌动什么春心。 问题是,他上了大学以后,这情况也丝毫不见好。 家中父母都不是死板的人,他自己的思想也很开放,其实是很向往一段真挚的感情的。 但是无数个追求者没有一个能与他修成正果,也真是邪了门了。 这次这位因为不明原因转学了的追求者,是今年的大一新生,和方钺是同一个推理社团的社员。 在学期初社团骨干交接的时候刚刚认识方钺,当下就惊为天人,火速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当然,热情的冷却也同样是火速的,退学手续办理得真快。 “你说你有没有可能是被哪个女鬼缠身了?”黄修奇笑嘻嘻地打趣道,“女鬼对你暗许终身,不让你始乱终弃呢。” “……你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天桥算命的事儿吗?”方钺擦擦嘴巴,淡定地陈述起来,“大师说我上辈子是天上的左侍童子,今生下凡历练,哪儿能沾上人间情爱。” “信了信了。”黄修奇含笑应了两声,嘴里不忘道,“等你回了天庭别忘了把嫦娥妹妹介绍给我。” 他把吃完的面碗放到托盘单手端住,提起书包挎到肩膀上,跟着方钺一同站起来。 两人吃过午饭得去上课了。 方钺表面上神色如常,还能跟好友开着玩笑,其实心里也挺失落的。 这感觉虽然称不上失恋,却也与失恋相差无几了。 他垂头端着餐具送到指定的地方,正要去洗手池净手的时候,一个人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肩膀。 力气说不上极大,但是那人的身体实在是有够坚硬,像是一尊大石块,撞得方钺一个踉跄。 “诶,没事儿吧?”黄修奇扶了他一把。 方钺没出声,感觉自己的半个躯干都要被撞散架了。 那个冒冒失失的同学扔下一句冰冷的“对不起”便匆匆离开,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被害人”,也没有等人回应一句“没关系”。 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和疾走的修长背影。 “靠,赶着去投胎啊?”黄修奇骂骂咧咧。 方钺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又因为缅怀一段没开始的感情而开始倒霉了的缘故。 他拍拍黄修奇的胳膊表示无事,正要迈开步子,余光瞥见脚下有一抹黑色,定睛一看原是一个薄薄的笔记本。 之前没有看到这东西,是先前那个同学掉的吗? 方钺赶紧望向大门的方向,这回早就连背影也没有了。 没办法,他把本子捡了起来,准备一会儿挂到校园助手公众号上,等人自己来认领吧。 黄修奇在一边感叹道:“你是什么圣父玛利亚啊?”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方钺挠头,挑眉道,“失物招领也算圣父吗?我还差得远呢吧。” “不是,关键你这行为叫以德报怨。” “那人就撞了我一下,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他确实道歉了。” “……说得有道理哦。那我为什么还这么不爽呢?”黄修奇的表情渐渐疑惑。 “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太拽了。”方钺开玩笑地说。 他把笔记本收到自己的书包里,呶呶嘴道:“快跑吧,要上课了。” 说罢就先一步迈开步子,把手上未干的水珠甩了甩,扶著书包大步跑向教学楼。 “啖嘞。” 两人赶在上课铃打响的最后一秒钟缩进教室,只剩下第一排还有位置了。 方钺刚在教授眼皮底下坐好准备记笔记,这一头黄修奇戳了戳他的腰示意他看手机。 “我女朋友给你准备的谢礼#呲牙#呲牙” “你上次帮她转发了占星小广告不是吗,她说要送你个占卜套餐!她‘圈内’的朋友开的店,据说很准,支持你去看看姻缘哈哈哈哈。” 两条来自黄修奇的消息发了过来。 方钺悄咪咪地点开那条奇怪的推送,看到了一个占卜小屋的广告,就开在他们学校对面的商业街上。 他哭笑不得地敲下两行字:“替我谢谢她,有机会会去的。” 黄修奇新交的女友是个“小神婆”,每天研究中西方各种玄学,前段时间开始营业看起了星盘。 自从黄修奇给她讲过方钺的故事后,她就异常关心方钺的感情进展,常常念念叨叨表示方钺是有“业力”在身,这次便又忍不住伸出“援手”。 “她让你今天就去,说今天是满月。我不懂啊#捂脸”黄修奇一边打字一边对着方钺耸耸肩。 “哦哦好的,谢谢她啦。”方钺回以一个眨眼,把手机收回包里。 他抬头看着教授的ppt,模样专注而认真。 可是细看就能发现,那双漂亮的眼睛稍显空洞。 方钺发起了呆。 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刚刚看到的那条占卜推送广告里面的一句话 “神,在注视着你。” 第2章 灵魂伴侣 神在注视着你。 这句话明明不是指名道姓对他说的,方钺却感觉自己就像“被针对”了似的,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句很有魔力的广告语。 他本人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却对这句话感到异常在意,以至于他连自己最爱的大学物理课都浑浑噩噩地度了过去。 下午下课后,他把东西放回寝室,看了眼手机,先前在校园助手上发出去的那条“失物招领”暂时还没人回复。 方钺并没有窥探别人笔记本内容的爱好,便只是检查了一下封面处是否写有主人的姓名。 黑漆漆的皮质表层的右下角倒还真的刻有一个标识,仔细看能辨认出那是一个大写的字母m,不像是本子本来的设计,应当是人后来用笔写上去的。 “m?会不会是孟维一的笔记本?”黄修奇眯起眼睛,把手中的cd钙奶吸得滋滋作响。 “谁?” “孟维一。”黄修奇恨铁不成钢地科普道,“这你都没听过,你是用榨汁机上网吗?他入学那天bbs都翻了天了。就那个天才小画家呀,今年美院的新生,十二岁就开画展了,一幅画拍出去能卖个几十万……不行,不能再说了,再说我又要因为嫉妒而变丑了。” “是吗?真厉害。”方钺茫然道。 “这位小天才画画都是在右下角标个m的,这是人家的专属签名。”黄修奇说着说着,突然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嘿!还真没准儿是他的笔记本。据说孟维一本人特别拽,暗黑系,很凶残,跟中午那家伙形象多吻合啊!诶,你把本子拿过来我看看。” “你看清中午那个人了?”方越问。 黄修奇一边打开台灯细细端详着封面上的字符,一边诚恳回答:“没有,但是我感受到了他装比的气质。” “……” 方钺无言以对,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晚上了,便简单地吃下晚餐,动身向黄修奇女友推荐的占卜店行进。 小神婆女士那样热情地试图帮助他,他说什么也应该配合一下的。 更何况她已经说风就是雨地替他下单了今晚的预约占卜,钱都交了…… 回来的时候给人带些礼物作为回赠吧。 虽然方钺内心对于占卜之类的东西并不十分相信,但多少还是抱有几分好奇的,就把这次计划外的出行算作一个娱乐体验了。 走出校门过了天桥,约莫再走了五六分钟,方钺便看见了一家与众不同的、在整条商业街上显得格格不入的店面。 它的门口有两台深紫混黑的灯柱,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理发店。 不过从其整体的哥特风格以及牌匾上设计的暗黑系字体就能看出来,哪怕是理发店这也是一个专门理视觉系杀马特发型的店铺…… 方钺迟疑了一下,缓缓推开门走进了占卜店。 门口挂着的几串水晶铃铛晃晃悠悠,鼻间一时间盈满一种奇怪的熏香味道,并不难闻,他不禁揉了揉鼻子。 与他设想的不同,占卜店里的人并没有穿着魔法袍子抚弄着水晶球,反而是很接地气的在就着下饭综艺吃泡面。 “您有预约么?”坐在柜台前看综艺的小姑娘抬眼望见方钺,发现是个男生之后有一瞬间的惊诧,慌忙把嘴里的泡面咽下去,随即发问道。 “有的。价值三百八十八元的‘前世解读+桃花预测+守护灵指引套餐’……” 方钺照着手机上小神婆女士发过来的信息迟疑地念了起来,把屏幕上的二维码拿过去给店员扫了一下。 他完全不懂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不是说看姻缘吗?什么前世还有守护灵的…… 简直开启了他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嗯,好的,咨询时间一个小时。我现在领您去见朱迪老师。”店员颔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就领着方钺进了占卜店内部。 这里的装修色调以深蓝深紫为主,墙上有很多方钺看不懂的古老的符文,地板上也铺着各种毛绒绒的软垫。 方钺没有过多地张望,压下心中的好奇进了一个被垂帘拦住的小隔间。 小隔间里有一张桌子,桌上铺着印有六芒星图案的桌布,上面摆着五颜六色的蜡烛和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晶石头们。 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她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几盒卡牌,抱着它们坐到了方钺的对面。 显然这正是朱迪老师,她是个肤色白皙到透明的卷发女孩,看起来很年轻,就是眼下有着遮盖不住的黑眼圈,让她显得有些疲惫。 “晚上好。”她的声线细细的,温柔而悦耳。 “……晚上好。请问我需要做些什么?”方钺克制地只坐了三分之一椅面,略微拘谨地问道。 “您,需要保持内心的平静。集中精神默念问题,比如‘请描述我的前生’。”朱迪把一套卡牌抽出来拿在手里,手法熟练地洗牌。 在她的耐心指引下,方钺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选牌。 “首先,我断定您是一名老灵魂。整体上看,您的灵魂故土曾经在西方。”朱迪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她的视线定在牌阵上,另一手摩挲起桌上的白水晶。 “这张‘大海’牌,看到了吗?这意味着您与海洋是有缘分的,也有可能您从前是个水手。今生您会对水感到很亲近。”朱迪指了指一张画着帆船和海面的卡牌说道。 然后她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继续发言:“唔,还有,这张‘修女’牌意味着,您的前世,不确定是具体哪一世,应该是一名神职人员。” 朱迪拿起那张牌递到方钺面前,整体泛黄的卡牌上画着一名身穿制服的修女,正闭着眼睛在祷告。 “您前世或许在教堂工作,可能是个牧师或者是其他的宗教人士。这张牌在牌阵占的位置很重要,应该是对您影响最大的一张牌,会带来很多的业力。呃,它也许会让您的恋情受阻……” 朱迪刚说完,方钺便虎躯一震。 大概是从方钺这生动的反应中琢磨出了点门道,朱迪的语气立刻变得更加斩钉截铁了:“您应该懂吧,神职人员大多修禁欲之路,清心寡欲,把自己全身心献给他们信仰的神明,不参与人间的情爱。我遇到过很多抽到‘修女’牌的人,但是您这里还有‘迷宫’和‘枷锁’牌,它们三张组合出现还是头一次……” “……”方钺在震惊中失语了,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一点点崩塌。 这应该不是什么应用面很广的套话吧,除非小神婆先一步把他的信息透露给了占卜师,而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别担心。”朱迪摆摆手,抽出另外几套卡牌盒,“前世的影响整体上还是微弱的,我这就来看看您的恋情。” …… 五分钟后,朱迪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做了精致的紫色系美甲的手抚摸着黑色六芒星桌布上的卡牌,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方钺,神秘一笑后启唇到:“我看到,您未来的伴侣,将在一个月之内出现在您的身边哦。” “从牌面上看,对方可能是一个水象星座的人。呃,也可能是风向……”她捏住两张卡牌推到方钺身前,上面分别是“圣杯国王”和“恋人”。 “对方的性格是很温柔体贴的,会很照顾你,很宠爱你。ta的精神世界很强大,会帮助你找到内心深处真正的自己。ta本人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能力强大,应该在一个群体占据领导者的地位。” 方钺默默换了一个坐姿,聚精会神地听着讲解。 “不过,这里还有一张‘恶魔’牌……这张牌嘛,可能是在说对方有一些特殊的才能。而且,ta对您是有肉丨体和精神双重的欲望的。这也可能意味着,这是一段比较与世俗相违背的恋情。”朱迪停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我猜,您的性向应该属于比较小众的类型吧?” 方钺小鸡啄米式点头。 朱迪自信地笑了笑,补充说道:“对,可能社会以及您身边的人对这段爱情不是很支持,不过……” 她话还没说完,手里的卡牌突然落到了地上。 “……”朱迪的身形猛地僵住了,嗓音也戛然而止。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秒后她才缓缓把牌拾起来,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道了歉后继续开口:“不过你们的感情肯定是互相吸引水到渠成的,而且,您的未来伴侣很可能就是您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情绪被突然打断后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富有兴致,表情也淡了下去,她改用一支羽毛签代做手指指着另外两张神谕卡,说道:“您看,竟然一下子抽到了‘双生火焰’和‘灵魂伴侣’这两张牌,你们二人的缘分大概也要追溯到久远的前世……” “真的吗?” “当然,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您是一个老灵魂……” 方钺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干巴巴地开口问道:“可我前世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修女吗?” 第3章 占卜禁忌 朱迪摇摇头:“不,亲爱的,您误会了。您经历过许多世,虽然我看到了过去的神职经历对您造成的恋爱上的阻碍,但我也看到了您灵魂上的恋人正在向您走近。” 看到方钺依然平淡的反应,她耸了耸肩,补充道:“好吧,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矛盾,但是当你遇见那个人的时候就会懂了。最后来看看,守护灵对您有哪些指引。” “首先给您科普一下守护灵吧,您可以将其理解为在保护着您、爱护着您的宇宙中的善意能量。守护灵可以听到您内心深处的渴望,只要您保持一个较高的频次,它们会帮助您实现愿望。一些灵性强的人可以自行与守护灵沟通,而我们这些神秘学工作者,也可以帮你们嫁接沟通的桥梁。”朱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后,打开了最后一套卡牌盒。 “您可以在心中呼唤您的守护灵,并且真诚地询问他,近期想要指引你哪些信息,当然,您也可以趁现在向他许下愿望。”朱迪的手快速洗牌,不一会儿便摆出了一个花哨的牌阵。 方钺静下心来照做,不知道是不是被环境渲染出来的心理作用,他竟然真的有一种触电了一样的感觉,整个身体都有几分酥麻了,如同有人在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的脊背。 见识过神秘学的博大精深,他竟然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朱迪拨动卡牌的声音,鼻间是清淡悠远的熏香,方钺的睫毛颤了颤 如果真的有守护灵存在的话,能不能让我开始一段恋爱啊。 “好的,我来为您解读信息。”朱迪突然的发言让他一个激灵,赶紧飞快地睁开眼。 “第一张牌,‘你是被爱着的’,这是您的守护灵想要对您说的话。他想要告诉您,您是安全的,是被保护、被爱着的珍贵的人。再看这张‘浪漫天使’牌,我猜您大概许下了关于恋爱的愿望吧,守护灵会接受您的请求哦,只要您虔诚地向他祷告,甜甜的恋爱马上要属于您了。而且,整体上看牌面中出现了很多天使的形象,甚至很直白地出现了天使具体的姓名,比如这张神谕卡,我几乎可以断定您的守护灵。” 朱迪默默举起一张神谕卡出示给方钺看,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灵,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您的守护灵,是……神明维尔涅斯。” “……谁?”方钺看了眼卡片上的人物,有点惊讶。 牌面上画着一个长着洁白的羽毛翅膀的英俊大天使,如果没认错的话,底下标着的名字只有三个字,是“加百列”。 而朱迪好像叫了另外一个名字。 是他一个外行人没有看懂,还是朱迪不小心口误了? “……”朱迪也愣住了,她举着牌的手还定在空中,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把牌收回去拿到自己面前,确认起牌面来。方钺看到了她捏住牌身的手指好像在颤抖。 感觉气氛有些凝滞,他小心地观察着占卜师不寻常的反应,只听见对方轻轻地开口问道:“我,我刚才说的名字不是加百列么?” 朱迪的目光始终死死地定在牌面上,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很重的同时眨眼的频率也变得极快,看起来很是慌张。 方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他还是犹疑着点了点头,并回答道:“你刚才说,我的守护灵是……维尔涅斯。”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儿烫嘴。 方钺发声的唇齿间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在蔓延。 “您说什么,什么名字?”朱迪的声线越来越抖,然后她没有等方钺再重复一遍就猛地站起身来,她的椅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 “抱歉,客人,我不想算了,您先走吧。”朱迪慌乱地收着桌上的卡牌,“我会把钱退给您,实在是抱歉,我的状态不太好。” 然后她便推了懵逼中的方钺一把,把人送出了小隔间,自己则一言不发地跑上了二楼。 柜台小妹也十分懵逼,接了朱迪的电话后把钱退了回去。 一直到从店门里走出来,方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没搞清楚,他是不懂为什么朱迪反应会这么大。 不过是叫错了一个名字……或许是神秘学届比较讲究这些? 今晚接受的信息量有点难以消化,在他就快要惊呼神秘学博大精深之前,占卜师突然不肯算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难道这也是他恋情的阻碍之一吗? 不过那个烫嘴的名字确实有点让人在意。 神明维尔涅斯,有叫做维尔涅斯的神明吗? 大天使加百列他还真的听说过,可是这个名号的神明他完全陌生,好像也没有哪种神话体系或者宗教信仰提到过这个名字。 或许回去以后可以研究一下。 方钺眯起眼睛,沉默地走进隔壁的商场,买了一支口红,准备托黄修奇改天拿给小神婆作回礼。 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个不停,原来是小神婆本人在联系他。 今天去占卜店前两人加了好友,现在小神婆的消息正铺天盖地地发过来:“我靠我靠我靠!” “卧槽卧槽卧槽!人家怎么给我退钱了?发生了啥!” “怎么回事啊,是塔罗都算不出你的恋情吗?莫非你真是业力在身啊?” 方钺把情况如实地传达过去,小神婆那边沉默了。 他叹了口气,提着东西走上返校的路。 但是今天可能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当裤脚又被天桥上的算命师傅揪住的时候,方钺这样想到。 为什么要说“又”呢? 因为他上次被铁口直断“左侍童子下凡历练”的时候情况也是这个样子的。 “小伙子,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来怕是有血光之灾。”算命师傅一手推推自己脸上的墨镜,深沉地说道。 方钺:“……” 有没有可能是墨镜晃的? 或许他不止印堂发黑,大师眼里的他应该整个人发黑吧? 如果是以前方钺或许一笑了之了,但是他突然想起,占卜师与算命师之前对他的判定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一个是天上的童子,一个是神明的信徒。中西方神秘学在他身上有了交汇之处。 他正纠结着要不要细问,大师已经缩回角落盘腿儿坐好了,并且先一步拦截了方钺即将吐出口的问句:“别问,别问,天机不可泄露,该说的我已说全,小心出行,请离开吧!” “好吧。谢谢您啊,多少钱?”方钺也不是个喜欢纠缠的,他掏出手机准备扫一下算命师傅面前的二维码。 现在科学与玄学结合得非常紧密,连大师也不收纸币了。 大师脸上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羞涩”的笑容,伸出两根手指道了句“给我八十意思一下就行了。” 方钺痛快地转了钱,刚好听见身边过去的一众女孩子嘴里嘟嘟囔囔的一句“人傻钱多”。 “……”感觉说得还有点儿对是怎么回事? 回到学校,方钺在走进宿舍楼的时候又收到了小神婆迟来的消息。 “你是说,中途卡牌落地了?而且占卜师还叫出了一个没听过的人名?” “我去,这也算是占卜的禁忌吧,一般牌掉地了都要终止占卜,至于叫错名字我还真没遇到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可能真的是她状态不好吧……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哈,就当一次娱乐了。” 方钺感受到了小神婆扑面而来的安慰之心,他回了几个表示开心和感谢的表情包,拧开了宿舍门的门把手。 黄修奇正坐在椅子上打游戏,另外两个室友一个在自习室学习,一个在操场跑步。 和往常的宿舍没有什么不一样,唯独多了一本在地上摊开的笔记本,正是中午捡到的那一本。 当时方钺小心地保护其主人的隐私而没有打开,现在它正大开着敞露自己的内容。 怎么会扔在宿舍中间的地上? 方钺无奈地走过去,想把本子拾起来。 他并非有意窥探,但是本子上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的一句话,映入了他的眼帘 “你也感到寂寞吗?” 那是一行铅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笔一划都透露着不熟练,仿佛出自一个中文初学者之手。 方钺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他的心里竟然升起了一个荒唐的猜测,他甚至觉得,这句话是写给他的。 第4章 天使数字 “哎呦,你回来啦。”黄修奇沉浸在“厮杀”中不可自拔,迟钝地向进门很久了的方钺打了一声招呼,把手中的键盘按得啪啪作响。 方钺从怔愣中挣脱出来,弯下腰试图捡起笔记本。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上面,忽得刮来一阵大风,笔记本的纸页刷刷地飞了好几张,方钺被动地看了几页黑乎乎的铅笔画和各种奇怪的符号们从眼前略过,他伸手一按赶紧把本子合上。 抬头一看窗户正大敞着,窗帘都被风吹得飘扬起来。 刚才回来的时候外面明明还没有这么大的风,他赶紧过去把窗子关上。 “咋样,神奇不?”黄修奇那边的游戏似乎是结束了,他停下来转过身扒着椅子背,好奇地问道。 “挺神奇的。”方钺的回答中透露着淡淡的敷衍,他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去问问你女朋友,具体的经过我就不讲了。” 然后便随口提了一嘴:“怎么把别人的本子扔在地上?” “啊?我好好地放在你桌上了呀。可能是不小心掉下去了吧。”黄修奇的语气里有几分茫然。 方钺并没有想要深究的意思,“哦”了一声后就不再关注这个小插曲。 他走进浴室洗了澡,出来的时候再看了眼手机,还是没有失物招领的消息。 这个本子到底重不重要?怎么丢了它的主人一点也不急着寻回的样子呢? 晚上方钺躺在床上,鬼使神差般地点开浏览器,搜索起了“维尔涅斯”。 果不其然毫无收获。 他换了好几个搜索引擎,都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消息,似乎这不过就是占卜师嘴瓢不经意间捏造出来的产物,可是…… 心中始终格外在意。 方钺叹了口气,转而去搜索起神秘学的知识来。 他看了一些守护灵相关的资料,发现有一个“天使数字”的概念。 简单解释就是当你总是重复地看到同一个数字出现的时候,可能是守护灵在向你传递信息。 比如此时此刻,方钺扫了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刚好显示晚上11:11。 心跳登时漏了一拍,可真巧,他的电量竟然也不知不觉间只剩下11%了。 ……难道是刚刚与他连接到一半就被迫终止的守护灵,想要对他传达什么东西? 方钺咽了咽口水,听到了开门的声响。 宿舍的灯还大亮着,最后一个在自习室学习的室友在这时回来了。 知道大家都还没有睡,方钺没忍住发问:“朋友们,如果提到‘1’你们会想起什么啊?就是数字一。” “一?第一名、一食堂、一教、一号楼、一层……这也太宽泛了,你问这个干嘛?” “那如果是连着的1呢,比如1111……” “嗷,我懂了,你一个不玩游戏的小土包子是不是又看不懂网络术语了?1111就是表示肯定、赞同或者是准备好了、可以开局了。”黄修奇得意地回答道。 “哈哈,我刚从1111回来啊,咱们学校图书馆标号不就是1111吗。”学霸舍友一脸阳光地把手里的书放下,提出了一个新的思路。 方钺虎躯一震,图书馆……外面的红标牌确实是四个一来着,入学的时候就关注过这个奇葩的设计,差点儿忘了。 这难道就是守护灵想要告诉他的吗?他应该去图书馆一趟? 方钺这一头暗自震惊,过了一会儿又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一趟占卜店之旅,倒把他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变得神神叨叨的,竟然还真的相信了有守护灵的存在。 明明朱迪说他在被宇宙的善意能量保护着,而算命师傅说他近日有血光之灾,都两相矛盾了。 还是别想那么多,睡觉吧。 世界上的巧合多得很,许多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偶尔只是人的心理作用在作祟罢了。 抱着这样心大的想法,方钺沾枕头就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手机里多了一条好友申请。 方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了这个人的申请备注里写到“笔记本”,明白这是主人终于找上门来了,连忙点了通过。 这位同学的网名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m,头像全黑,似乎没有在经营社交网络。 忽想起昨天不小心看到的那些铅笔画,方钺怀疑没准这人还真是黄修奇口中提到的那位天才小画家。 他直接开门见山,把消息发了过去:“我的宿舍在三号楼b221,上午没课,一直在宿舍,你可以来拿。如果不方便来你也可以说一个地点,我顺路的话会送过去。” 本以为这位凌晨发来好友申请的同学此刻还在睡觉,没想到立刻等来了回复:“嗯。” 仅仅一个字足见此人的高冷,当然,也能看出对方没有礼貌。 方钺皱了皱眉。 现在才早上七点,他蹑手蹑脚地起床洗了漱,还在换睡衣的时候,宿舍门突然被敲响了。 此刻距离发出消息不过过去十分钟,该不会是那个同学来了? 方钺赶紧把笔记本拿在手里,走过去小心地打开门,一眼就望见了一个高挑俊美的青年。 他的五官很深邃,有些像混血儿,就是面无表情,双手插袋,全身上下的衣饰除了黑色再无其他颜色,看起来有些阴郁。 方钺把本子递过去,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谢谢”,音色也很冰冷,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和昨天中午在食堂听到的“对不起”没有什么区别。 方钺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转身退回了宿舍。 这似乎也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不应该再有任何后续。 但是在方钺因抑制不住自己奔往图书馆的脚步而出行的路上,他收到了来自这位同学的质问 “我本子上面那些东西都是你画的?[图片]” 点开大图,正是昨夜方钺也看到的那句歪七扭八的“你也感到寂寞吗?” 也难怪对方会称之为“画”,正常的大学生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 方钺不认为他离开的期间室友们会在上面恶作剧,冷淡地回了一个“不是”。 “……”对方发过来一串省略号。 方钺没有再理会手机,他一时念起来了图书馆,到了这里之后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了。 呆呆地杵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真是魔障了,正想着随便借几本书也不算白来一趟,门口走出来一个人。 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臭脸,正是刚刚还和他就笔记本问题“交涉”的疑似孟维一同学。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背着包往校外的方向走去。 方钺收回视线,进入了图书馆,第一眼就瞟见视线正前方的编号为1的电脑。 他自然地被它吸引,上前使用,点开借阅网页。 这里本该跳出来一个搜索书籍信息及所在位置的专属引擎,然而方钺却跳转进了一个陌生的论坛。 他惊讶了一秒,猜测这可能是前一个同学打开的网页忘了退出去,本准备点叉关掉,却注意到了论坛里的内容。 方钺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这个论坛的名字叫做“第一人类文明”,似乎是个某本小众书籍的爱好者讨论基地,成员只有两位数,发帖量和回帖量也都很是寒酸。 但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正飘在论坛首页的那个帖子 “有没有人想聊聊堕落神的体系啊?楼主照著书研究了一下发现只有维尔涅斯被明确提到堕落了,那深渊是怎么壮大的呢?” 握着鼠标的手一瞬间绷紧,方钺的瞳孔都放大了,从脚心向上传来一种滚烫的热意,一直烧到心口,让他的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动。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缓解这突如其来的腿软,然后屏住呼吸点了进去,可惜还没有人回帖。 但是方钺接受到的冲击已经足够强烈 朱迪口误说出来的名字,竟然真的存在…… 第5章 文明神话 方钺控制着自己紧张到有些痉挛的指头,本能地按住f5刷新页面,巧的是他还真的刷出了一条回复。 “新人潜水ok?论坛里不让提名字,本贴锁了,后面的人不要再回复。一会儿管理员会来删掉。” 一个批了红马甲的id留下一大段无情的分割线,阻止了这场令方钺无比好奇的交流的展开。 方钺顿时有一种一口气只喘到了一半的不顺畅感,他不死心地再按了一遍刷新,这次收获到的是冰冷而僵硬的“本帖已经被管理员删除”的鲜红字样。 原来这就是他无法靠“维尔涅斯”这一关键词搜取信息的原因吗?名字根本不许被提起来算是什么奇怪的规定?如果不是这一次阴差阳错,他肯定是无法探进这一个神秘的角落的。 方钺遗憾地退出去,然后便如饥似渴地浏览起其他的帖子来,当然,大部分的标题他都看不懂,比如:“探讨,魔人、夜莺和海妖的投放到底是不是w神做的。” “纯主观地给天国众神明按武力值高低排了个表,w神摘出去,欢迎指正。” “你们不觉得第一人类文明的终结到第二人类文明的创始中间少了一环吗?” “话说大家都是从哪里发现第一人类文明神话的。” “全书最后提到的献祭法有没有人试过……楼主有点心动了怎么破。” “你们知道画家mwy不?我怀疑他也信神话,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理由放楼内了。” “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我们这群人只不过是工具人,我们是在无意识中向某个人传递信息。” …… 一连刷到底,不过二十多条帖子,方钺看得云里雾里,结合了各种楼内的回复及版主对频道的描述介绍才堪堪拼凑出了一点认知的皮毛。 这个论坛讨论的似乎是一位外国作家写下的神话小说,该小说非常小众,甚至没有正规的中文翻译版本,这里的人都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才认识到了有这一本书的存在,并且由衷地对其中描述的神话体系感兴趣。 甚至还有人真情实感地相信着其中的世界观,连版规里的不许提及书中神明姓名的规定都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对神不尊重的表现…… 方钺的内心有点复杂,不过他也告诉自己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应当试着去理解。 毕竟这世上有人相信希腊神话、有人相信罗马神话、有人相信北欧神话,这群人则相信第一人类文明神话,虽然挺有槽点的,不过好像也无可厚非。 方钺大致摸索出来了两个很基础的设定: 一,人类文明曾经存在过两次,我们现在所处的是第二人类文明。 二,第一人类文明时期存在天国的概念,有神,有“魔人”、“夜莺”和“海妖”,神会堕落。 但是他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对的,所以他准备找个时间去拜读一下小说的原文。 刚刚有一个帖子的答主提到他本人是在市图书馆的外文书库里偶然接触到的原书,方钺也起了去碰碰运气的心。 他在这台电脑前站了有近一个小时,脑海里终于描摹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后,他默默把论坛的网址记录在心中,这才动身离开了图书馆。 这周末他有一个志愿活动,是到美术馆做志愿,给参加社会实践的小学生们担当讲解员。 于是他自然地把前往市图书馆的行程安排在了周六。 这么一趟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方钺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食堂。 他端着了自己心爱的金汤巴沙鱼套餐,找了个空位坐下,刚吃下第一口,对面就坐下来一个穿着篮球衫露着结实肌肉膀子的运动型男,如果不看对方脸上微妙的红晕,会觉得这个人全身都在散发着“猛男”气息。 方钺一口鱼片咽进嘴里,熟练地把手中的动作停下来。 这种场面他经历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了,如果没猜错,猛男的下一句话就要向他表白。 “那个,方钺学长,”猛男低着头不敢看方钺的眼睛,“我,我是大一的姜姜姜……” 方钺吃了一惊,这名字倒是独特。 “……姜博威,我见你的第一面,就就就……”猛男的脸憋得通红,飞快地抬眼瞟了方钺一下,眉宇间的羞涩简直比一个黄花大姑娘还更胜一筹。 “对不起,你是一个好人。”方钺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打断了对方,他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直截了当地表示了拒绝。 猛男同学没说出口的表白卡在了嗓子眼里,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但是下一秒就满血复活,气势汹汹地对着方钺喊道:“没关系,我不会放弃追求你的。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 不得不说他上了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热血少年漫的男主角。 方钺无奈一笑,说了一句饱含辛酸的真心话:“别,喜欢我会倒霉的,尽早打住。” 说罢他就飞快地大口吞食午餐,想赶紧吃完开溜。 刚才猛男那一番“誓词”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他现在是顶着厚脸皮才不肯浪费粮食跑路的。 猛男似乎并不当回事,他经受过拒绝后已经不复最初羞涩的模样,看着方钺吃饭的样子,眼睛里爱意满满,并且试图伸手过来擦去方钺嘴角处并不存在的食物汁水,嘴里还念念叨叨着“别害羞”。 方钺赶紧向后仰头,眉头也皱起来,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不过,还没等他出言呵斥,猛男已经嚎叫着跳了起来 路过的一位同学端着汤面走到这里的时候脚滑了一下,没端住面碗直接扣在了猛男的脑袋上。 面汤和面条顺着人的脖子流下来,猛男被烫得面部表情完全失控,他像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一边把头上的面碗扒下来,一边不停揪着自己的篮球衫领口擦拭着胸口的汤汁。 在一群“不好意思啊”和“你没长眼睛啊”的争论声音中,方钺淡定地端起餐具送到指定地点,坦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刚回到宿舍,黄修奇就迎了上来,他看起来像是刚起床的样子,头发还炸毛着,只是面色竟然有点凝重:“本子还了?到底是不是孟维一的?” “我也不知道。” “你见过他本人吧,孟维一是混血,一眼就能认出来。” “哦哦,那应该是他。怎么了?”方钺回忆了一下对方深邃的五官,了然地点点头。 “靠,我跟你讲,千万别和他接触哦,我今天早上跟我学弟聊天,他说小画家吊是吊,但是好像心理阴暗……”黄修奇欲言又止,“还信邪丨教。” “啊?”方钺有点懵。 “你别跟别人说啊,我也是听学弟讲的,他跟孟维一一个宿舍。”黄修奇比了个“嘘”,然后补充道,“当然也不一定,可能就是他生活作风比较诡异,反正你别和他接触哈。” 方钺在原地站定没有动,他思考片刻,问道:“孟维一……你当时说他画画都标m来着,是吧?” “嗯哼。” 方钺一根断掉的反射弧终于连通起来了,孟维一的缩写不就是mwy吗! 他上午看到的那一个不知所云的帖子,提到的相信第一人类文明神话的画家,好像就在他的身边…… 甚至代号m也是那个楼主当时列出来的证据之一。 不过方钺还不懂这之间有什么关联,他对那个文明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方钺想起当时巧遇到对方从图书馆离开的身影,越想越觉得在理,说不定论坛的网页就是孟维一给打开的,忘记退出了。 不过,推理出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钺顿了一下,把一切事情重新抛回了脑后,按部就班地坐回椅子上,学习起自己最爱的大学物理来。 第6章 一见钟情 时间在充实的学业中飞快地走到了周六。 方钺迷茫地掀开眼皮伸手关掉闹钟,看着备忘录中记着的“市图书馆探秘之游”的日程提醒,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几天前曾经热衷于研究神秘学及其背后的神话小说来着。 中间这些平淡的日常生活几乎让他忘记了那些从未有过的世界观被扩充和挑战的刺激感,心中满满的求知欲也被消磨得所剩无几了,一下子就不是很有起床的动力。 不过他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 既然早就设计好了这趟出行,那还是坚持着去打一次卡好了,反正市图书馆也不算远,与他们学校只相隔地铁五站地。 方钺麻利地收拾好自己,仅仅随身带了手机便出发向目的地行进。 周六的早上地铁里的人依然不少,方钺的身高超出标准水平线一截,站在人群中便只能看见一堆黑压压的后脑勺。 他没有玩手机,而是专注地扶着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地铁内部小电视里的农业频道。 正感叹“玉米们有在好好长大”的时候,余光却瞟见地铁门与座椅隔出来的小角落里,有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正面朝里死命往角落里缩。 方钺感到有些不对劲,地铁里人是多,但是还没多到把人挤成饼的地步。他的目光飘到女孩身后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男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尽管今天是周末,他也像一个一本正经的上班族一样提着公文包,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他时不时伸手看看腕上的手表,仿佛很赶时间的样子。 然而方钺眼尖地注意到,那人的另一只手正缩在阴影下,不断地向身前蹭过去——他在骚扰那个女孩儿。 方钺的怒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他最讨厌这种人渣败类,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打掉那只咸猪手。 可是理智又及时地提醒着他,自己贸然出声或者直接出手制止或许会让那个受害女孩感到丢脸。 万一她不想被人关注,那自己可能会让她有些难堪,但是这件事必须要管。 方钺不再多做考虑,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做出要下车的样子,往车门匆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两人身边。 然后他十分自然地插到了猥琐男和小姑娘的中间,伸手扶着头上的栏杆,两脚坚定地站定,保持着跟女孩子的距离的同时,也保护她不被猥琐男近身。 当然,他也不忘狠狠地伸出脚踩着猥琐男的劣质皮鞋,并且敷衍地说出一句“对不起”。 那语调还是跟孟维一学的呢,还挺有让人冒火的功用。 但是方钺没有想到,他自己的屁股上竟然也传来了一阵奇怪的触感。 ……那个恶心的男人,竟然连他也不放过?! 恶心和惊愕的情绪一起冲击着大脑,方钺正准备把人绳之以法,然而伴随着地铁到站的提示音,中年男人脸色有些不自然地飞速迈步往门外冲。 可是方钺恶心得快吐了,他不准备咽下这口恶气,看着那人占了便宜就想跑的背影,他要从身后狠狠地揪住对方的衣领,然后跟着下车狠狠地揍人一顿——方钺是这样想的。 但是没有料到,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地铁的车门竟然出了故障,在那男人走到中间的时候,本来打开的门竟然又突然合上了那么一刻,然后就听中年男子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云霄,整个车厢的人都抖了三抖。 方钺无比震惊,他看到了分外惨烈的画面。 中年男子的关键部位,竟然就那么刚好地被夹在门中间,这致命一击挨下来,哪怕这人成不了东厂的公公,恐怕也能让他那本就微小的物件形同虚设了。 方钺都愣了,呆住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 车门再次打开时,那人已经直接倒在了地上,他捂着自己的关键部位,额头上全是冷汗,叫都叫不出声。 地勤人员赶紧上前把人架走,周围的群众各个都在举着手机记录下这活久见的一刻。 之后扒出这名男子是多次猥亵女性的惯犯时,这些一手小视频都成了社交网络上流传着的主力军。 网友们纷纷称道“苍天有眼”,并且强烈要求交通部门不要赔偿医疗费用——当然,此乃后话。 方钺因这场奇妙的经历耽误了一点时间,但是心情变得异常愉悦。 他仰头望着市图书馆宏伟的全貌,对于自己即将开展的“大海捞针”行为都多了那么一点儿信心。 但是当他在外文书库面对着一排排令人头大的书名,翻阅了上百本也没发现什么与神话沾得上边的图书后,那点儿信心已经被消耗得分毫不剩。 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书架的最后一排。 外文书库本来就“人迹罕至”,现在他所处的地方就更偏僻了,不会有第二个生物探访。 方钺坐在一边的小木桩凳子上反思着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在这时他偶然看见了面前这排书架的最底层有一本不算厚的白金色皮质封面的图书,没有题目和作者,简洁到令人在意。 方钺把它小心地抽出来拿在手中,正要碰运气翻看,静谧的环境里突然响起了出人意料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过于不合理。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方钺吓了一跳地站起身转过去,看向发声的“不速之客”。 那人的相貌一如既往的英俊,雕塑般精致的五官,黑如墨汁的头发自然定型已经胜过无数靠脸吃饭的明星。 那阴郁的气质如浓雾般散不去,只是其中似乎还掺杂了点别的东西,甚至有几丝诡异的圣洁,叫人感觉可望而不可即。 他还是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只是白皙的手腕上多了一条奇怪的腕带。 为什么方钺的形容会这样有比较性呢,因为他见过这个人,不仅见过,还印象深刻 孟维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维一微笑着看着石化的方钺,声音很轻,语速很慢。 在安静的图书馆的角落里,那不过是一种气音,却也真的如同空气似的钻进了听者的耳朵,再深入到他的五脏六腑,直接勾起人心头的痒意。 “……你比夏日更加可爱动人。”他说。 这场景有些荒谬。 孟维一站在与方钺两步之隔的地方停住,日光在他身上铺上一层金粉,仿佛他是踏着光晕走来的。 旁边老式的纱窗在微风的作用下发出了两声吱呀的残响,薄薄的窗帘也飞起来在方钺面前游晃。 隔着那似有若无的遮挡,孟维一温柔的目光正定在他的身上。 方钺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 停止运转的大脑在罢工前最后分析出对方在朗诵莎士比亚最著名的那一首十四行诗。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手指因为触电般的酥麻感而蜷在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逆光的来人。 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着,自己或许要倒大霉了,还是持续性的那种。 因为他现在…… 实在是非常心动啊。 方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或许是之前没有仔细地看过孟维一的缘故,对人有一个“他很好看”的粗略印象,但是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望过去一眼,竟然有根本控制不住的心动满溢出来。 他从前怎么会觉得孟维一冰冷阴暗又无理呢?这实在是一个太错误的判断了。 那双眼睛好像一泉湖水,那样温柔,那样清澈而明亮。 被它望着,感觉就算现在死去也无怨了。 孟维一一步一步地向这边靠近过来,他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淡香。 方钺手里的书“啪”地落到地上,他慌乱地蹲下身捡起来,趁着这个空档咽了咽口水,断定自己是对人一见钟情了。 哪怕他此前已经见过对方两次,但是这个时候他就是想用一见钟情来描述自己的怦然心动。 “孟维一,你怎么在这里?” 勉强镇定了一下,方钺也小声地问道。 尽管这里并没有第三个可能会被打扰的人,他还是本能地遵循着在图书馆要保持安静的原则。 “因为太想念你了,所以擅自决定来找你。”孟维一很自来熟地笑着回答,“可以不要怪我吗,……方钺?” 且不说这话的内容令人咋舌,他念起“方钺”两个字时还有一种不熟练感,由此产生的缓慢和拖拉竟然造成了缱绻的效果。 方钺的脸“腾”得烧起来,孟维一突然对他示好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肉麻又轻浮的人? 他们俩还没有熟悉到这种地步吧,仅有的一次正规交集也并不愉快的样子啊…… “一起回去吗?”孟维一接着问道。 他在邀请方钺一起回学校。 方钺几乎本能地就想叫出一声“好”,但是黄修奇某天晚上对他说的话突然后知后觉地被回忆了起来 “不要接触孟维一,他心理变态,他信邪教。” “好……好像不行,我还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你先走吧。”方钺艰难地回应道。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未免太不对劲了,简直都要扑到孟维一身上去,原来他有隐藏的颜控属性吗? 他捏紧手里的书,试图缓解一下与喜欢的人对话的紧张感。 下一秒转念想起“喜欢”这个词语对他和对方而言有多危险,登时感到被泼了一头冷水。 他勉强地笑了笑,自己拿著书先行离开了那个角落,不敢等孟维一接下来的反应。 或许他仓皇的背影看在对方眼里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吧,方钺遗憾地想到。 直到走出老远,他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靠在书架上,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回忆起刚刚的短暂接触。 可是脑海里的画面倒没有停在什么旖旎的地方,而是停在孟维一手腕上的腕带。 方钺其实看见了。 那些没有被完全遮盖住的、血腥的伤痕 孟维一,在自残…… 而且,他说他是来找他的,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呢?方钺的眉头皱了起来。 第7章 神爱世人 方钺没从震惊和疑惑中缓过神来,机械地把书翻开僵硬地翻着页,实际上大脑根本没有在翻译那些外文,只是瞳孔定在上面好像在专注地阅读一样。 他正处于一个小学生上课走神假装在看课本的状态,虽然不是故意的。 直到肚子中穿来一阵“咕噜噜”的抗议,方钺才猛然惊醒,他应该去吃饭了。 也是在这时头脑灵活了那么几分,不经意就捕捉到了当前书页上的关键词。 “神”,“天国”,“神降日”,“信仰之力”等一系列让人在意的词语闯进视野。 方钺翻书的手登时变得更快速了,他瞪大眼睛一目十行,虽然分析力没有逐字逐句地跟上,但是大抵也能明白个十之一二。 如此翻了个两三页,他的脚步都有些站不稳了,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好像…… 幸运地从大海里捞到了针? 虽然来这一趟的目的就在这里,但是也确实没报太大希望来着。 …… 拿着用刚办理的借书卡借到的无名神话书回到宿舍,方钺仍然感觉十分不真实。 他竟然没有倒霉,甚至变幸运了,怎么想都觉得不科学呢。 研读这本书只怕是个大工程,他做好了逐词精细翻译的准备,虽然很想立刻投入其中了解到所谓的“第一人类文明”和“维尔涅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然而今晚他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明天有美术馆的志愿活动要参加,为了给小朋友们带来充足的观展体验,他得提前背诵美术馆本期艺术展品的介绍词,了解各个相关艺术家的生平及创作背景。 思及此,方钺只能把书放下,马不停蹄地打开美术馆官网,配合着志愿群里的通知,努力汲取着相关的知识。 其实他周中就已经做过这个准备工作了,现在不过是考前的临时复习。 本次的展品里,有一幅画叫做《神爱世人》,是孟维一十四岁的时候画的,以八十八万的价格被富商拍走,现在展览的只是复印件。 方钺当时做相关功课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在经历过白天那一场有些莫名其妙的“偶遇”后,再来面对对方的作品,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他点开网上的大图,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副画,画面整体呈暖色调,与孟维一其他作品的暗色系风格大相径庭,这是他为数不多没有任何后现代阴暗感的作品,让人觉得温暖又光明。 画中有一个穿着圣洁白袍的神明模糊的身影,并没有具象地描绘神的面貌或身材。 白袍是因为垂下来而显露的,实际上只有一只正从天上垂下的手得以完整地被世人窥探,而那双白皙完美的手中正捏着一支红艳的玫瑰,递向右下角尘世中的凡人。 凡人闭着眼睛对着神明的方向温顺地垂着头,两手放在胸前正在祷告。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神明在给他送花,只是脸上挂着慈悲的微笑,仿佛在祈愿着什么。 虽然画像的名字叫做神爱世人,但是整幅画中只描绘了这一个凡人和“半个”神明。 一些评论家的解读都说画家是借一人代万人,表达神对信仰他的子民们的温柔与珍爱,很有文艺复兴时期宗教画的神韵。 孟维一本人从不正面回应媒体对他创作动机的相关问题和言论。 他年少成名,与那些死后才一画千金的画家们不一样,但是在不理会大众评论和解读上,他们是一样的。 人家是不能,他是不肯。 不得不说这副画确实很美,也很有意境。方钺背诵了数十个艺术品的介绍,唯独对它印象深刻,甚至在睡梦中也回忆起了画作的内容。 梦里他代入了凡人的视角,在渺渺的云雾间,神明向他伸出一只手,递过来一支带着露水的玫瑰。 他没有在祷告,而是愣愣地接过来,手指却被玫瑰枝上尖锐的刺戳伤,鲜红的血珠滴落下去,染红了整个人间尘世。 然后便是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方钺浑身发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面的天色似乎还未亮,他摸出手机一看,才发觉也到了该起床的时间,便飞快地把这奇怪的梦抛于脑后,起身洗漱。 从学校到美术馆大概要四十分钟,他走出宿舍楼才发现外面天气很阴,气压很低。 远处几朵遮天蔽日的阴云正在飘过来,看样子肯定是要下雨的。 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方钺叹了口气,折返回宿舍拿上了雨伞。 果不其然,等到方钺抵达了美术馆后,外面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只穿了一个薄卫衣倒还有点顶不住呢。 方钺把志愿者的小马甲套在身上,等来了穿着塑料雨衣的小学生队伍,真是难为他们在下雨的周末还要来参加社会实践。 带着分配给自己带的三年级二班小豆丁们,方钺熟练地选了一条错峰路线,有模有样地伸手讲解了起来,时不时解答几个来自小学生们的天真可爱的问题,总体上非常顺利。 等走到《神爱世人》时候,已经进入到路线的尾端,活动也快结束了。 方钺熟练地把铭记于心的介绍词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讲出来:“这幅画的名字,叫做神爱世人,是天才画家孟维一少年时期的代表作之一。当大家在看到画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其中的温暖与治愈呢……” 队伍里一个小男孩仰头看着画,不一会儿又扭头看着方钺,如此重复了两三遍,只听他笑嘻嘻地对方钺说:“大哥哥,这个人长得像你。” 他努邻起脚尖伸长胳膊想去碰上画像中的凡人,他们班主任赶紧把人按住。 “是吗?”方钺也看过去,除了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之外没瞧出什么相似之处。 他刚想把被打断的话题扯回去,队伍排头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拽了拽他的手,眨巴着葡萄似的大眼睛问道:“为什么画的名字叫神爱世人,可是里面只有一个人呀,怎么不叫神爱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方钺早有准备,他自信地揉揉小女孩的头,把昨天复习过的评论家的解读复述出来:“这是以一人代万人,因为不能把整个世人群体都描绘出来,所以……” “啊啊啊啊” 他话还没说完,美术馆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声和哭喊,杂乱的脚步声透露出场面到了已经无法控制的地步。 “快跑,啊啊啊救命,这里有人持刀!” “保安呢?先救人啊!” 方钺听得胆战心惊,他听出声音源自隔壁的展区,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耽搁,安排着他带的队伍跟着老师赶紧走逃生出口离开。 小朋友们都惊慌地乱作一团,班主任也又懵又惊地维持着秩序。 方钺快步跑到大厅,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一位女士,看起来应该是随行的老师,她的肩膀处流了很多血,周围有穿志愿者服饰的人慌乱地蹲在一边哭喊着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今天美术馆闭馆专为参加社会实践的小学生们开放,馆内几乎全是没什么反抗之力的妇孺,混进来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持刀伤人,后果不堪设想。 小朋友们的各种尖叫几乎能刺穿耳膜。 方钺匆忙地找到歹徒所在的位置,事发突然,保安们也正奔向此处,然而歹徒已经手握小刀挥舞向一个掉了队正摔在地上大哭的小女孩。 方钺的动作比想法更快,他几乎是飞过去从后面别住了那人的腿,两手一边控制着他的脖子一边拦下那带血的刀。 有他的这番率先控制,其他人纷纷配合着站出来,有人抱着小女孩脱离危险,也有人搭把手过来制服歹徒。 歹徒的精神早就失常,他发出几声猿猴般的啼叫,力大无穷。 好在保安也已经赶到,众人齐力控制住了这场暴行。 方钺在与歹徒搏斗时不小心被划破了手臂,伤口皮开肉绽看起来有些狰狞,但好在并无大碍。 救护车和警方都迅速到场,媒体竟然也闻声赶到,方钺跟着肩膀被砍伤的女老师一起上救护车包扎伤口前就被冠以见义勇为的主力军称号作重点报道。 此刻外面的小雨早就化作了暴雨,人声噪杂混上雨声,震得方钺的脑袋都发木了。如果不是状态不太好他或许会挣扎着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端庄的微笑的。 他扶住自己的胳膊在护送下坐上救护车,其实除了流了些血外真的没什么大事,不过有可能是今天的早饭没有吃好,他越来越感觉有些晕眩。 眼前的一位护士变作两位,一条绷带变作三条,清晰的视野变得模糊,整个世界都摇摇晃晃。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虚弱,方钺终于撑不住疲惫地闭上眼睛,倒头睡了过去。 最后一秒他想起几天前在天桥被拦下的那个晚上,算命师傅口中提到的血光之灾,莫不是今天…… 第8章 神爱世人01 …… “摩恩,你最好立刻起来,立刻!” 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一个圆润的大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神色不悦地对着小床上睡着的少年警告道。 他话音未落,本在睡梦中的少年猛地从床上弹坐起身,然后便像是起猛了有些眩晕似的捂住了头。 缓了一会儿后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汤米,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生活在一个被称为21世纪的时代,生长在遥远的东方国度,那里的一切都比现在更发达,有很多我们从没见过的发明……我有一个名字叫做方钺,在美术馆里受了伤…… “听着,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你现在得起来抓紧时间放羊,懒惰的家伙!今天可是神降日,你如果让小羊羔们冲撞了神明,伟大的斯奎尔家族也护不住你!”汤米的眼睛眯起来,他整理了一下胸口的领结,冷哼一声把门关上退了出去。 摩恩愣了一下,注意到汤米今天穿得非常体面,金黄的头发上也抹了许多发油,似乎要出面一个重要场合。 他慢了半拍地记起今天是六月六日,是三年一度的神降日。 昨晚的梦实在是太过漫长,久到他几乎忘记了现实生活里时间的流转。 诶,等等,昨晚做的梦是什么来着? 它好像一只无情的蝴蝶,不容摩恩回味那美妙的交锋,就飞快地从他脑海里飞走了,只留下一点点在意和怅然。 摩恩怎么想也想不起梦的内容,他皱着眉头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赶紧穿好衣服爬了起来,今天确实是个大日子,容不得他耽搁。 每隔三年的六月六日和十二月十二日,天国的神明们会降临到人间他们各自的神庙中为信仰他们信徒赐福。 当然,并不是每个信徒都有幸被眷顾,神明只会在茫茫人群中选出一位最虔诚的信徒,赐予他美梦成真的力量。 摩恩活了十六年,还从来没有参加过神降日,因为他没有信仰,呃,准确地说,是没有资格拥有信仰。 摩恩的出身比较特殊。 据说他的父亲是来自东方的商人,那年经商来到这片大陆,与他的母亲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事后却不肯停留,继续随商队远行。 摩恩的母亲在生产后便抑郁而死,他被托付给舅舅一家带大,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舅舅经营着小型的农场和牧场,摩恩便从小一直帮衬着做工,以报养育之恩。 不过舅舅一家向来都并不愿意把信仰分享与他,他们信仰的是掌管畜牧与丰收的女神洛阿米娜。 他们认为摩恩的出生都是不被神明祝福的,自然也没有资格被神眷顾,反而可能会引起神的不悦。 摩恩嘴里叼住一片干面包,一边套上外衣一边匆匆地跑到羊圈。 他熟练地拾起鞭子,把圈门打开,“小朋友们,为了你们的生命,今天可千万不要乱跑了。” 一只只欢腾的小羊羔跳跃着跑出来,粉白色的耳朵忽闪忽闪。 前两天摩恩刚给它们“冲”过澡,羊毛都蓬松又干净,像天上的云朵似的。 摩恩把嘴里的干面包咽下去,挥舞着鞭子赶着小羊羔们上到山野吃草。 今天的原野上没有别家的羊来抢食,显得空空荡荡。 大概是大部分人家都去参加神降日了,漫山遍野只有他一个无信仰者还在放羊。 待小羊们都安定下来,吃草的吃草,放风的放风,他自己便靠到一边的大树下,从怀里摸出一本皱巴巴的书翻看了起来。 他没有上过学,但是汤米会把一些不愿意完成的作业交给他,被淘汰的课本也会扔给他。 大概是今天的风太和煦,草太柔软,树荫底下太舒服,摩恩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手里的旧课本落到地上,他自己的脑袋也向后仰过去,一双眼睛已经彻底地闭上,睡姿老实,睡容安详。 然后摩恩又做起了梦。 梦里他在翻阅一本精致的白金色的图书,打开它的第一页,就看到冰冷的纸张上面印着三行小字 “第一,神有七情六欲。 第二,神不是万能的。 第三,神……” 摩恩看到第二条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眼睛“刷”地睁开,慌乱地眨了半天,立刻从梦里惊醒了。 怎么会梦到这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最近怎么总是做奇奇怪怪的梦! 但愿没有神明察觉…… 可是听说有掌管梦境和睡眠的纳罗薇拉女神,她会降罪于自己吗? 摩恩咬住自己的嘴唇,呆呆地凝望着面前空无一羊的草地,脑海里已经幻想到了神明处置他的场景。 等等,羊都跑去哪里了?! 摩恩后知后觉地爬起身,看着这片原野上连一片白色的羊毛都没留下,顿时焦虑了起来。 往常睡着了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这次怎么醒来以后羊羔们全不见了,明明也没有睡下几分钟! 他赶紧四处搜寻,直到跑过一个山坡到了另外一片原野,终于远远地望见那令人心安的白色们。 小羊羔们围成了一团,没有分散着在吃草,反而像是在簇拥着什么东西似的集聚着。 不明白羊羔们是怎么在无人引领之下跑了那么远,摩恩也不敢停下来喘口气,提着鞭子飞快地奔赴过去。 越是走近他看得越发清楚,羊群的中间,好像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草地上,只有一个背影,被羊群遮盖得若隐若现,只能瞥见一点白金色的头发,在日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身边的小羊正在啃着他的衣服,那些白色的绸缎一般上好的布料正在被羊胡乱地啃食着。 而他似乎是吓得呆住了,竟然也不反抗,任由羊羔们对自己的冒犯。 摩恩心中大急,虽然小羊羔们应该没有吃人的习惯,他也担忧生出什么事端来,一边高呼着“抱歉先生!”一边扑过去想把小羊们挥散。 中心被簇拥着的人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呼喊,转过头来。 这时刚巧起了一阵风,对方白金色的头发却一点也没有被吹动。 摩恩直接对上一双美到令人震撼的双眼,时间仿佛都在此刻定格。 他愣愣地呆在原地心中还没来得及感叹这份惊为天人的美,就感觉眼睛处传来一阵刺痛,痛得他赶紧闭上它,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人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似乎是阳光太刺眼了。 “请不要直视我。” 羊群之中的那个人无奈地说。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六月初拂面的清风。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被小羊们簇拥食衣的窘迫。 摩恩捂住自己不停落泪的眼睛,懵懂地仰起头,“抱歉,它们是我家的羊,我会赔偿您的衣服!我现在会控制住它们,请您放心。” 说着,他便摸索着前进,抓住一只毛绒绒的小羊羔便往身后扔过去。 第9章 神爱世人02 摩恩认为,或许是那位先生不愿意让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暴露在外人的眼中,所以当刺痛的感觉过去以后他也依然礼貌地低垂着视线定在草地上,捕捉着羊的同时嘴里也在不停地赔礼道歉。 这一头刚抓住小羊的羊腿,就被它带着一个踉跄,摩恩窘迫地把羊抱住,第一百遍向被冲撞的先生重复“对不起”三个字。 他这副狼狈又惊慌还有点滑稽的模样或许看在了对方眼中,只听那位尊贵而优雅的先生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道了一句:“没关系,它们很可爱。” 对方的身量很高,成了一道遮蔽日光的阴影挡在了摩恩的身前。 然后摩恩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那位先生扯下了一片袖子撕成布条递了过来。 “你可以蒙住眼睛。”他这样说。 摩恩本来还在哄着小羊们离开,闻声也点着头恭敬地接过来,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 刚刚接触到那片衣料,摩恩便没忍住摩挲了两下,那种触感难以形容,像是把手放进装满了水的桶里拨动着水流一般,奇妙又舒服,还滑滑的。 只是他的手有点抖,竟然不经意间碰上了对方的指头。 摩恩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自己的手直接烧了起来。 火苗顺着他与对方接触的那根手指极速蔓延,飞快地烧上了整个手掌。 “啊!”摩恩痛呼一声,一下子跪到地上抓着自己的胳膊不停拍打,试图把这诡异的火扑灭。 对方愣了一下,蹲下身拦住了摩恩的动作,并且握住了他烈焰中的手掌。 那些火瞬间就熄灭了,只在他手上留下了焦黑的痕迹证明它曾存在过。 “……谢谢您。”摩恩惊魂未定地抬起了头。 随着他的话语,那双如玉冰凉的手撤了回去。 摩恩的眼泪再次滚落了满脸,倒不是因为被火烧得疼,而是因为,他在疼痛中忘记避开视线,又一次看清了对方的全貌。 他的眼睛立刻又开始一突一突地刺痛,可是却不肯合上,或者说,是忘了合上。 实在是……俊美得不似凡人。 那是真正的出尘脱俗,神圣不可侵犯,似乎连远远地望着都是对对方的一种亵渎。 摩恩的嘴巴张大,在泪眼朦胧中望见对方脸上无奈的神色,然后就是一阵轻飘飘的淡香拂过鼻尖,下一秒他的眼睛上已经蒙上了那根云一般柔软的布条。 “不要直视我,你会瞎掉的。”对方轻叹一口气。 摩恩沉默了一会儿,全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他不是个傻子,自然已经意识到了,面前的人可能有着高不可攀的身份。 不管是对方的模样,还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无不在表明其身份的特殊与尊贵。 不能直视、不可触碰、不似凡人的存在可能本来就不是凡人,而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 神明……? 摩恩就着跪倒的姿势匍匐在地上,脸上还涕泗横流着。 别看他这幅样子不堪极了,但那都是一些本能的生理反应。 他的内心竟然出奇的镇静,也许是对方的态度太过温柔,摩恩明明意识到了他的身份,却也没有过分的恐慌,反而是震惊更多。 “请您宽恕。”他垂下头声线不稳地说道。 这位好脾气的不知名神明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他自然地收下来自人类的臣服,但是温和地问询道:“你是谁的信徒,为什么没有参加神降日?” 他好像只是在纯粹的好奇。 摩恩卡了卡壳,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没有信仰。” 尽管他被布条蒙住了视线已经看不见神明的脸,却也能感觉到对方一瞬间的惊讶。 是啊,怎么会有人类没有信仰呢,简直和一个神明没有信徒一样不可思议。 摩恩露出一个勉强的苦笑,他突然感到有点难为情。 老实说,这不算长的人生里他很少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愧,哪怕周围人对他的家庭背景常常说三道四,他自己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过。 但是不知为何,这一秒他很想因为这个问题背后的故事而遁逃。 出身悲惨的小孩注定没有被神爱着的权利吗? 摩恩黑漆漆的手指紧贴在裤子上,不知道神明是否会如同舅舅一家时常警告的那样,对他的存在感到愤怒和不悦。 “这样啊。”神明回应了一声,安静地坐回了原地。 摩恩有点手足无措,却又感觉到刚刚轰走的小羊撞上了他的肩膀,立刻又起身恢复了和羊羔们的斗争。 神明似乎对它们有着格外高的吸引力,一只只小羊崽前仆后继,摩恩蒙着眼抓得很艰难。 他最后还是一边轰着羊一边支支吾吾地表示:“请问您的姓名是什么?我能否把赔礼送到您的神庙里……” 他现在应该带着羊回家,神明没有降罪于羊和他是神明的慈悲,他不能继续得寸进尺了。 “维尔涅斯。” 神明并不吝于把自己的名字报出来,但是摩恩却尴尬得抓耳挠腮,因为他没听过这个名号,并不知道这是司掌什么的神明,自然也找不到人家的神庙。 但是再去追问就显得太冒犯了。 他以为是自己因为无信仰而对天国众神的了解过少,然而神明接下来的话语有些石破天惊 “我没有神庙。” 摩恩怔在原地,怎么会有没有神庙的神明呢? 信徒们会自发地为他们信仰的神明建筑神庙,不然神降日时神明能降临到哪里为信徒赐福呢? 维尔涅斯的吐字还是不紧不慢,十分自然:“我并没有信徒。” “为什么?!”摩恩直接惊呼出声,这在这个世界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他也忽地想起来,今天就是神降日,而神明出现在无人的原野上,是因为无处可去……吗? “我没有司掌的事物,人类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向我祈求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笑意,尽管一连回答了三个否定。 但可能是摩恩自己的心理作用作祟,他总觉得自己听出了其中的一丝丝落寞。 “我、我,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摩恩咽了咽口水,头脑发热道,“我可以做您的信徒!” 他其实不是个鲁莽的人,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冲动。 这个刚说出口的想法在神握住他的手熄灭火焰时就偷偷地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但是那时,他想自己没有资格。 可是现在,一个没有信徒的神明,会拒绝来自他的信仰吗? “……你要知道,我没有任何能够赐予你的。”从维尔涅斯少见的停顿中能听出他也对摩恩的言论感到惊讶。 “我想要做您的信徒。”摩恩红着脸再重复了一遍。 他要庆幸自己的眼睛被蒙上了,不然那闪躲的视线一定会暴露他内心的羞怯。 “……如果你愿意的话。”维尔涅斯这样回应道。 …… 摩恩提着鞭子把小羊羔们全部赶回了羊圈,他的手腕上正系着那抹洁白的布条。 他的神色有些兴奋,关好羊圈的门就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小阁楼里,整理着其中简陋的家具,清扫着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把布条摘下来系在自己的床头,郑重地去冲了个澡,换上了自己去年找裁缝新做的体面的衣裳。 一切准备就绪,摩恩重重地深呼吸了两下,两手合十放到胸前,跪在地上作祈愿状。 “我所信仰的、无所不能的、珍爱着他的子民的亲爱的神明维尔涅斯啊,请您听见我的声音,降临于这苦厄人世。我将永远心怀感恩与赞美,秉承您的旨意,将余生奉献与您……” 摩恩把他平日听到过的舅舅一家口中的祈祷词有模有样地背诵出来。 环境静谧了那么一两秒,摩恩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一阵白光正在他小小的阁楼房间里爆炸开来。 心中惴惴不安,唯恐神明会感到被怠慢。 毕竟是他脑子搭错了一根筋说出来“我的房间就是您的神庙,等我有了能力,会为您建筑世上最宏伟的神庙……”这种呆傻的话来的。 没想到善良而宽和的神明也愿意配合他,准备抓住还剩下半天的神降日降临一次…… 或许神也对这份没有体验过的经历感到好奇吗? 摩恩的睫毛在紧张中无意识地颤着,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于这窄小的阁楼中产生。 “你可以睁开眼睛。当我拥有了你的信仰,你也就拥有了视见我的权利。”维尔涅斯站在阁楼的中央,周围有一圈莹白的光辉,显得更加圣洁。 他面带微笑,略有些新奇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看着上面那一团红红的光晕。 摩恩傻傻地保持着祈祷的姿势,也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信仰之力。”维尔涅斯眉头一挑,看起来有些讶然。 一个没有信徒的神明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 他的手指微微张合,里面的一小团红光也跟着闪烁,像是一株小火苗。 然后他柔和而清澈的目光放到了摩恩的身上,看着摩恩在他的视线下整个人变成一只煮熟的虾子,才慢悠悠地启唇道:“红色的信仰之力,意为……信徒的爱慕之情?” 摩恩猛地抬起头,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对上神明略带调侃的眼神,他慢了半拍地意识到,他的小心思在神明面前竟是那样无所遁形。 第10章 神爱世人03 众神返回天国。 他们或多或少都注意到了,往日不合群的、无所事事的维尔涅斯的周围正飘着一小团红火。 它偶尔被维尔涅斯捏在手里,偶尔飘到他的头上。 看起来维尔涅斯很喜欢这个新玩具。 周围的神明脸上神色各异。 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能力的来源。 可是他们没有人会这样大摇大摆地把信仰之力炫耀出来。 而且维尔涅斯怎么会拥有信仰之力? 掌管战争的奥特弩波神发出了一声嗤笑,同身边掌管灾难的耶弥伽神说道:“瞧瞧他这副样子,真是没见过世面。” 维尔涅斯擦着他们的肩膀过去,神色冷淡,步履自然,向着自己的神殿返回。 奥特弩波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等到那身影彻底不见了,他才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臭脸,阴沉地说道:“怎么回事,他明明不需要信仰之力,为什么也开始招揽信徒?莫不是终于有了野心,想要让众神的序位洗牌!” 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耶弥伽的眉头也紧锁着,目光探究地看着维尔涅斯神殿的方向,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逞强地说:“呵呵,任他招摇到哪里去。什么都不肯司掌,哪怕有神树不知由来的宠爱又如何?人类皆有欲求,凭什么信仰他?眼下也不过只有一个信仰,却被他当成个宝贝似的……” 他说着说着,天国的清风裹挟着一片碧绿的翠叶吹拂过来,叶子直接拍在了他的左脸上,如同一个耳光。 耶弥伽的头一歪,咬着牙把叶子从脸上摘下来,上面留下一片红印。而翠叶瞬间就化成一道流光消逝了。 他恨得牙根痒痒,却继续伪装着从容的模样。 奥特弩波本想笑,可是嘴角还没扬起来就又反应过来了,这正是他最讨厌的来自神树的偏爱,登时觉得连耶弥伽出丑的模样也不好笑了。 天国众神的产生要追溯到亿万年前去。 当时创世神疲于管辖万物秩序,选择沉睡不复醒,睡前种下一颗树。 果实成熟后,众神从中诞生,他们生来就分掌万物,没有创世神得天独厚的神力,主要依靠来自人类的信仰之力,信仰之力越多的神明,能力也就越强。 可是神树上的最后一颗果子诞生时,世间已经没有了需要掌管的事物,那位幸运之神不仅不用“工作”,也不需要人的信仰之力。 显然,那位□□字正是维尔涅斯。 “但愿他并不想把我们踩在脚下。”奥特弩波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么卑微,他自以为很有气势似的甩了甩衣袖,与耶弥伽分离。 两个心事重重的战争神与灾难神在天国的入口处挥别。 维尔涅斯或许知道这些围绕他展开的对话,又或许不知道。 总之他一点也不愿意分出神来琢磨一二,他正全身心投入在把玩自己的新玩具上。 一小团信仰之力在他的神殿里高高低低地飞翔着,一会儿变成兔子形状,一会儿变成小羊羔的形状。 时不时飞到他的身边像一颗小皮球一样,拍一下弹得老高。 维尔涅斯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幼稚神明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 而摩恩一个普通的人类自然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还沉浸在最后被神道破心思的尴尬之中。 神知道了他心存爱慕,会不会感到被冒犯? 他捂着脸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如果当时表现得再自然一点该多好啊。 可惜他整个人直接傻掉了,直到神明在黄昏之前离开人间,从他的房间里消失,他才重新找回说话的能力。 心中有诸多懊悔,摩恩不由自主地期待起半年后的冬天,十二月十二日,那时神还会回来吗?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吗? 舅舅一家进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摩恩听见了舅妈兴奋的尖叫,“哦!真是幸运极了,怎么会如此幸运,汤米,你说这是真实的吗?” “当然,妈妈,我们一家都亲耳听见了!” 摩恩听了一会儿,小心地走出去,刚刚因为与神见的那一面,他还没有把饭做好,得抓紧时间了。 走下楼梯正好撞见满面红光的舅舅,只听他大笑了三声,走过来拍上摩恩的肩膀,高喊道:“摩恩,好小子,你一定不知道,亲爱的洛阿米娜女神赐福与我们斯奎尔家族了,三年之内的牲畜都将无比健康!” 舅妈还在不停地拍着大腿重复着:“幸运极了,幸运极了!” 摩恩真诚地祝贺了一句,动身煮起土豆汤来。舅舅在原地踱步了一会儿,上前来对他说:“你这些年也辛苦了,如果这一批羊崽儿能赚到这个数,我就给你安排个大点儿的房间,我们举家搬到镇上!” 他伸出五根手指,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摩恩也有些激动起来。 但是他满脑子想得都是 神庙的规模,可以变大了。 吃饭时,他状作不经意地开启了话头:“舅舅,你们平时向神明祷告,需要做些什么具体的准备吗?而且怎么决定祷告的频率呢?” 汤米放下餐具,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问道:“嘿,摩恩,你问这个干嘛,别告诉我你准备向女神祷告。” 舅舅也皱着眉头看了过来,他也有和汤米一样的疑问。 摩恩赶紧摆手,表示:“不不不,我只是好奇地问问罢了。” 舅妈的心情大概是格外的好,竟然回答道:“随时有话想对神明说,只要虔诚,神自然能听见。今天在神庙里,就是我虔诚得无以复加才才引来了女神的青睐!” 她甚至把汤匙摔到一边,两手交叉放在下巴处,再一次摆出了心驰神往的表情。 摩恩跟着夸赞了舅妈几句,默默把这些话放在了心里。 于是之后的很多天,他都在晚上跪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对着那条洁白的布条祷告。 有些时候都称不上祷告,那不过是在碎碎念着一天又一天平凡的日常生活罢了。 比如 “亲爱的神明维尔涅斯,秋收终于结束了。您的信徒摩恩今天早上吃了一颗鸡蛋,上午带着小羊羔们到我们初遇的地方吃草,下午的时候路过吉姆家,听到了他的老师讲学,受益匪浅。晚上吃了软糯的炸土豆和蘑菇汤,刚刚去洗了个澡,洗尽疲劳。今天也是愉快的一天,祝愿您一切都好。来自您虔诚的信徒摩恩。” 摩恩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念叨着。 他知道神不会听见他的废话,所以才敢于什么都一股脑地汇报出来,不然他一定会斟酌着其中的内容,羞涩得语无伦次。 如果神无时无刻都能听见信徒的祷告,那么那些司掌着事物的神明岂不是要被烦死。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距离神降日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一开始摩恩每天晚上都这样“祷告”,这对他而言几乎成了一个记日记的方式。 但是这一周他忙着秋收,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向神祷告了。 汇报完了以后,他躺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来自您虔诚的信徒摩恩。” 维尔涅斯坐在空荡荡的神殿里,细细地听着最后一句话结束,抿了抿嘴。 他手里捏着一团淡红色的光晕,比起三个月前小上了一圈,而且颜色也越来越向着白色退化。 红色是爱慕之心,黄色是待满足的欲望,黑色是肮脏的利用,而白色是不可跨越的尊敬。 是最最基础的尊敬罢了。 维尔涅斯把信仰之力搓揉了一番,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肉眼可见的是,神明显然没有三个月前那样快乐。 他的玩具缩水了。 第11章 神爱世人04 第二天的晚上,摩恩正在祷告。 “亲爱的神明维尔涅斯……” 话刚说到这里,阁楼内突然爆发出一阵极为耀眼的白光,房间里登时亮如白昼。 摩恩打到一半的腹稿受惊地停住,他试探着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时隔三个月再次降临的神明,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痛感袭来,他明显没在做梦。 意识到自己似乎总是在神明面前露出这副呆傻模样,摩恩收起惊掉了的下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睿智一点,他抖着嗓子开口:“您……”您怎么会来?! 果然,还是冷静不下来,不管是第几次看到这张俊美的脸,也始终不能习惯那直观的冲击感。 “信徒,我听见了你的祷告。”维尔涅斯的气质很清冷,依然是一朵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岭之花。 尽管他的音色和面容都那么温柔,可是从他直接地截下了摩恩刚吐出口的话头上又能看出来,神也有一些温柔之下的强硬。 摩恩咽了咽口水,等待着下文,感到无比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觉得羞耻起来——他每天的流水账神都听见了么? “你……”维尔涅斯的眸光一动,字音拖得很长,好像在思考着该说什么,“说出你的愿望,我将实现你的愿望。” “您不是说,没有能够赐福与我的吗?”摩恩跪在地上仰起头,把疑问脱口而出,说完了之后他才觉得这话似乎有歧义。 “……你觉得我没用?” 维尔涅斯的表情没有大变化,语气也很正常,甚至脸上还挂着纹丝不动的温和的微笑。 但是摩恩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疯狂摆手,“怎么会呢?!只是,这会让您感到困扰吗?” 维尔涅斯没有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 摩恩慌乱地眨巴着眼,赶紧低下头去,他自然明白神明这是在无声的催促,立刻说道:“我希望这一批小羊羔能够卖出好价钱。” 这确实是他近期最迫切的愿望了,因为舅舅承诺过,只要目标金额达成了他就会拥有一个大些的房间,即一个大些的神殿。 他刚说完,就看到阁楼的小小空间中似乎流转了一道白光,绕着他的脑袋晃悠了一小会儿,顺着门缝飞了出去。 然后维尔涅斯则悠悠地摊开手,其中凝聚出一团眼熟的光晕来,他转头看过去,像是在检查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摩恩隐约看到那光团在膨胀似的。 摩恩不禁十分尴尬,他的“爱慕之心”又被神掏出来公开处刑了吗? 神明对着那团鲜红色的信仰之力轻笑了一声,似乎很是满意的样子。 下一秒他的身形开始被白光笼盖,渐渐地从摩恩的房间里消失。 “今年的冬天,您还会来这里吗?”摩恩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逾矩地发问道。 看到神明逐渐消逝的样子他有点急了,音量也不禁放大,早就忘了楼下还有舅舅一家在。 当然,他没有等到神的回答。 整个房间已经迅速恢复原貌,昏暗的烛灯把摩恩的影子映在粗糙的墙壁上,完美地诠释了形单影只一词。 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从没发生过一样。 “叫唤什么?摩恩,你疯了吗?”楼下传来汤米的质问。 摩恩本想回应几句,却听见“吧嗒”一声。 他把呼吸放轻,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动静,低头看到床角处有些翘起的地板上,落下了一块银白色的卵石。 之前分明是没有的。 他蹲下身小心地捏起来,看到上面刻着一个字 “会。” 摩恩的心脏不听使唤地跳得更快了些,他一手摩挲着凹下去的字印,一手拍了拍着自己发烫的脸,嘴角疯狂上扬。 “维尔涅斯,你到人间去了?”耶弥伽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他正站在他的神殿外,盯着从天国入口处走来的维尔涅斯,看到人身边那团明显更大了的信仰之力,默默捏紧了在袖子里缩着的手指。 维尔涅斯微微点了点头,脚步并不停留。 耶弥伽等到人走后,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把手伸向空中握了一下,抓住一把云雾。 他皱着眉头对着云雾开口道:“维尔涅斯又去招揽信徒了,我看我们得紧张起来,你我二人联手,如何?” 说完他松开手,云雾飘飘悠悠地升起,向着战争神奥特弩波的神殿飞去。 耶弥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们也只是自保,自保罢了。” 他没有忘了身负预言之力的智慧神芙兰伊多在陨落前说出的话 “我看到了天国的沦陷,维尔涅斯会打开深渊的大门。” 那位忧心忡忡的女神说完后就永远地倒下了,成为神树下的养料。 当时在场的神明共有三位,除了他和奥特弩波,还有芙兰伊多的挚友,梦神纳罗薇拉。 他们都亲眼见证了芙兰伊多的死,亲耳听见了这话。 耶弥伽神色晦暗地仰头看向远方参天的碧绿神树,转身走回了神殿。 另一头维尔涅斯两手抱着大了一倍的“红球球”,像滚面团一样不停地捏着它。 他的面前有一面巨大的“镜子”,走近一看,那不过是一汪奇异的水潭,其中倒映的竟然是凡间的景象。 画面中央是一个昏暗的小阁楼,床上平躺着一个人,正在睡觉。 维尔涅斯凑近确认了一眼,看到那人正把手放在胸口,手心里捏着一块银白色的卵石。 他愉快地抚摸了一把鲜艳的信仰之力,心中隐隐得出了一个人类需要时常见面来维持爱意的结论。 神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水潭中小人的脑袋,上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下一秒就看到,里面的小人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脸,困惑地睁开了朦胧的睡眼。 维尔涅斯的身形僵了一下,做贼心虚似的挥了挥手,水潭被收了起来。 …… 一晃又是两个月过去。羊羔们长得极好,健康又肥美,羊毛也油光水滑,质地优良,售出了史无前例的极高的价钱。 “天啊,受伟大的洛阿米娜女神眷顾!”舅舅一边沾着吐沫数着钱,一边激动地感叹着。 摩恩站在一边帮忙算着账,听到舅舅的话在自己心中默默补充:受伟大的维尔涅斯神明眷顾! 舅舅已经美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他以为一定是六月时被女神赐了福才有这等美事。 但是摩恩坚信一定是他的神明实现了他的愿望才对。 “买!买下镇上那栋房子!”舅舅美滋滋地吼道。 “这……我们不攒攒钱?”舅妈略有迟疑,她前两天在街上摔了一跤,不幸扭伤了脚,正吊着腿仰躺在椅子上休养。 “犹豫什么?眼看着要到十二号了,镇上的房子去神庙多方便啊,我们不得赶上个好位置吗!不得向女神致谢吗!”舅舅吹胡子瞪眼,“我决定了,这可不是乱花钱,投资,投资你懂不懂?哈哈哈哈哈。” 他说着说着又捂嘴偷笑了起来。 摩恩抿着嘴也乐了起来,脑海里幻想着神庙规模不断扩大的样子。 这时舅舅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摩恩啊,羊都是你养的,你功不可没……我们之前对你有点偏见,但是我看,洛阿米娜女神分明也是愿意宽恕你这个小孩儿的,不然也不会赐福给这批羊羔,让你养得好好的。” 舅舅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做慈善般的语气说道:“我们决定,允许你来一起信仰女神,这次神降日,你跟着一起来吧!你舅妈这模样肯定是去不了了,你得占上咱们家那个缺席的份额呀!人越多,被选中的概率越大的嘛。” 舅舅眼中这是一个天大的福分,摩恩却感觉遭了雷劈。 他已经有信仰了,而且他要留在自己的房间单独与神明过期待已久的神降日来着! 他完全不想和一群狂热的信徒挤在一个神庙里,在无数次被踩脚的痛苦中奢望着神万里挑一的眷顾啊。 第12章 神爱世人05 “不,舅舅,我不能去……”摩恩满面愁容,大脑高速运转试图说出些合理的借口推让这份“殊荣”。 舅舅眉头先是一皱,紧接着又欣慰地舒展开,朗声安慰道:“嘿,摩恩,舅舅知道你是个老实本分的,我和你舅妈商量过了,你大可不必害怕!好好享受和女神的初见,保持虔诚,女神会原谅她的子民,尽管你带着罪恶出生。” 他的语气中有鲜明的理所当然与恩赐感,摩恩多年来早就听得习惯了,才不至于被洗脑。 “……舅舅,我已经有信仰的神明了。” 摩恩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坦白,然而冥冥之中内心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说出来会有麻烦。 “谁?”舅舅愣了一下,脸色随即变得难看,他欲言又止了两下总算压住了自己口吐芬芳的冲动,决定先问清神明的名号,以防训话时冒犯到这位神明。 “维尔涅斯。”一旦开始说了实话,摩恩后面也完全续不出什么谎言来了。 他垂着眼,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下去,心中向自己的神明为直呼其名而道着歉。 舅舅的表情复杂极了,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摩恩的脑袋瓜:“小子,想骗舅舅你还嫩了点,胡诌出个不像样的名字来有什么用?你还是心理包袱太重,没事,那天我带着你,就这么说定了。这几天记得好好地向洛阿米娜女神祷告。” 他当然也完全没听过维尔涅斯的名字,这位没有掌管着事物的神明是人类认知的盲点。 说完舅舅眼睛一瞪,揣着钱回了屋子。 舅妈斜睨了摩恩一眼,补充道:“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是责怪我们从前不肯带着你?给大人们甩起脸子了,摩恩?”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都说到这个地步,摩恩自然也明白自己似乎没机会挣扎了。 舅舅一家对他毕竟有养育之恩,虽然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占份额”的由头,他却不得不听从他们的安排。 摩恩心中感到有点难受,他想,这几天他得向他亲爱的神明说明一下这件事情,祈祷能得到对方的原谅…… 可是这次神降日错过了的话,下次见面,难道要等到三年之后了吗? 这份坏心情一连持续了几天,甚至在他们搬家换去了镇上的大房子时也丝毫没有好转。 摩恩每天晚上都向神倾诉,可是再也没有等到过回应。 明明两个月前神曾经降临过一次,当时还与他约定这个冬天会来的…… 会不会是神已经听不见他的祈祷了呢,还是不愿意听他这个“负心汉”的“狡辩”了? 摩恩被自己的这个猜测搞得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了起来,他这样的“表现”却又被舅舅他们视为“高兴得不知所以然”、“被巨大的恩赐冲昏了头脑”。 神降日当天的早晨,摩恩顶着一对黑眼圈被汤米叫醒。 他直到凌晨才睡下,几乎半个夜晚都跪在地上碎碎念。 汤米粗鲁地往他的头发上抹着发油,一边抹一边嫌弃着摩恩浅棕的发色。 “请你去了以后不要表现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递过来一个自己的备用小领结,这样警告道。 摩恩连应声的力气都没了,他跟着舅舅和汤米赶路的途中,越来越觉得自己这样的做法十分错误。 他一个不信仰洛阿米娜的人,混进人家的神庙里就不对,更别提他家“小可怜”神明只有他一个信徒,如果连他也“叛逃”了,场面该多心酸呀。 说不定维尔涅斯之后的日子没有听他的祷告,还不知道他搬了家,因此降临回曾经的小阁楼里,却发现人去楼空。 摩恩越想越窒息,他坐在舅舅狠了心花钱租下的马车上面,望着远处高大恢弘的巨大神庙建筑,以及建筑门口那一批批涌进去的狂热信众,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掌。 然后,他绷紧肌肉,后背弓起,膝盖使力,默数三个数,猛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唔……” 因为马车还在疾驰,他的脚一下子跳麻了,嘴里不禁发出一声痛呼。 而且落地不稳导致双手擦在地面上,还划破了皮。 眼看着又是好几辆马车冲着这边驶来,摩恩狼狈地连滚带爬移开身子让路。 “摩恩?!你做什么!”耳后有舅舅怒吼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经渐渐微弱。 “他疯了,爸爸,别管他了!我们已经挤不进前面的位置了!”汤姆气急败坏地催促马车继续向前。 摩恩咬着牙充耳不闻,爬起身朝着反方向一路狂奔。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做出那么错误的判断。 他一早上就不该出来,不管用什么其他的方式报答养育之恩都是好的,唯独信仰怎么能骗人呢? 骗得了人,也骗不到神,骗不到自己。 摩恩用了自己的最快速度在奔跑,胸腹间好像有一个源源不断的打气筒,支撑着他不因为呼吸急促而缺氧倒地。 然而体力终究是有限的,他很快也感觉两腿无力得像是软绵绵的棉花,喉咙里也出现了淡淡的铁锈味。 如果没有顽强的意志在支撑,摩恩恐怕已经趴倒在地。 但是他却坚持着跑回了新房子,在舅妈诧异的质问声中直接冲进自己的房间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摩恩只停留了一秒,飞快地关上门继续往外跑。 他累得不行了,但是神明或许在乡下的小镇阁楼间等着他。 一想到这里,又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可是从小镇到乡下的距离就太远了,他能从神庙跑回家,却不可能只依靠双脚下乡。 他步履不停,像一道闪电一般从大门处奔出来,同时思索着去哪里搞一辆马车来。 舅妈尖利的嗓音穿透力极强,还在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舅妈,对不起,回来我会向你们解释的!”摩恩头也不回地答道,迈开步子就要冲。 “啊啊啊啊啊!” 他的脚步“刺——”得在地上摩擦出一道白引,摩恩艰难地顿住身,听到舅妈的尖叫,再想想她不方便的腿脚,猜测着她只怕是刚刚着急着要拦下他而摔倒了地上? 想到这摩恩也不敢不回去看一眼,他赶紧折返进门,可刚一扭头,就瞅见一楼的一扇窗户处透出一大片刺眼的白光,而那正是他的房间。 目瞪口呆地站了那么一会儿,摩恩一步并两步地跑回了屋里,舅妈正颤颤巍巍地伸着手指着他泄露白光的房门,满面惊疑。 摩恩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跑乱了的头发,屏住呼吸迎着白光打开了房门,再狠狠地关上。 神,还是降临了。 “亲爱的神明维尔涅斯,您的信徒摩恩将永远心怀感恩与赞美,将余生奉献与您!” 摩恩的呼吸依旧急促,他干脆地跪在地上,看着面前一片圣洁的白袍衣角把头匍匐下去,激动得语无伦次。 “……你怎么没去洛阿米娜的神庙?” “……啊?” 摩恩怎么也想不到,神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内容。 他错愕地仰起头,看到维尔涅斯的眼神有些迷茫,眉宇间有些许困惑,似乎在质问他“怎么说话不算话”。 所以神,还是听见了他前些日子的祷告的,对吧? 摩恩咽了咽口水,眨巴着眼睛望着神明,努力组织起自己贫瘠的语言来,大脑却停止运转成了一滩浆糊。 三十分钟前。 畜牧与丰收之神洛阿米娜的神殿里,数万虔诚的信徒摩肩接踵,各个的脸上都洋溢着过分的热情。 可是整个神庙安静极了,只有众人衣料摩擦的动静,人们一直保持着安静,因为惊扰神是罪无可赦的。 神庙穹顶上的吊钟铛铛得敲响了三下,众人整齐划一地闭上眼睛,两手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伟大的洛阿米娜女神,请您听见我的声音,降临于这苦厄人世。您的信徒xxx将永远心怀感恩与赞美,秉承您的旨意,将余生奉献与您……” 他们话音刚落,神庙的高台之上显现出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女神圣洁的身影。 她金黄色的头发长到脚踝,手中捧着一把麦穗,脸上挂着慈悲而僵硬的微笑。 是的,僵硬的微笑。 洛阿米娜女神看起来不自在极了。 一众信徒本来昂扬着情绪激动地睁看眼,这一看,女神的背后…… 怎么还有一位陌生的神明?! 寂静的神庙中响起一些惊呼,此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神庙里怎么会降临两位神明!除了他们敬爱的农神洛阿米娜,另一个白金色头发俊美如神祇的男人是谁? 数万双眼睛一齐挂在维尔涅斯的身上,而他只是轻轻地蹙起了眉,扫视了一圈众人后任由光晕将自己包裹,消失于神庙之内。 而这些不小心窥见他的人们,则登时泪如雨下。 被抢尽了风头的洛阿米娜女神轻咳一声,终于引起了信众们的注意,这群人总算不再一边揉着刺痛的眼睛一边说着“那位神明是谁,我要信仰他”这等刺耳的话了。 在她的主场里口出狂言,简直是荒谬! 她自然不明白孤僻的维尔涅斯为什么要跟来她的神庙,或许他打的就是招揽走她的信徒的主意? 洛阿米娜女神强装温和镇定,心里其实在悲愤地咬手绢。 不得不说,被怀疑“野心极大”的维尔涅斯这一趟出行其实很单纯。 不过是因为他唯一的信徒在苦兮兮地祷告时,口中那两句出场频率极高的话 “我不得不去洛阿米娜女神的神庙中度过神降日……” “可我只想见到您。” 第13章 神爱世人06 “……我只想见到您。”摩恩声若细蚊地回应道。 他尴尬地不敢看神明,可转念又告诉自己干脆“破罐子破摔”算了,反正神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慕不是吗? 于是又大大方方地仰起头放肆地凝视起维尔涅斯来,几乎称得上“贪婪”地把对方的模样记在脑子里。 维尔涅斯:“……” 在这如炬的目光下神或许也感觉到了不自在,他“嗯”了一声不再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这时摩恩听见了外面来自舅妈咋咋呼呼的声响。 “摩恩?摩恩?!”她慌里慌张地大喊着摩恩的名字,细听能分辨出其中的几丝惊恐。 相信如果不是腿脚不便,她一定已经狠狠地砸起了摩恩的房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舅妈当然做梦也不可能想到,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神明降临在他们家中了。 不知道她如何解读这耀眼的白光,会把这归为神迹吗? “亲爱的神明,请允许我先出去一下。”摩恩认为,不能让舅妈继续在无意识下惊扰神明了,虽然很失礼,但是他不得不去制止。 维尔涅斯微微点了点头,在摩恩起身后突然道了一句:“你可以称呼我为维尔涅斯。” 摩恩出门的脚一软,差点崴倒在一边,他假作淡定地回头鞠了一躬,真诚地回了句:“你也可以叫我摩恩!” 然后便急促地跑了出门。 他没有忘记,神明一直称呼他为“信徒”,只是一个死板的身份代名词,有着满满的不可跨越的、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现在神主动要跟他拉近距离诶! 他止不住笑意地把门关好,靠在门上舒缓了一下呼吸与心跳,然而这份偷偷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刚出了门就对上舅妈怒目圆瞪的脸 “摩恩,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两手撑着桌子单脚站了起来,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就差冲过来点着摩恩的鼻子说了,“你房里,那是什么?你不是随你舅舅去拜见女神了吗,你跑回家里做什么!!是不是惹来了神的怒火……” 她说着说,自己顺起了思路来,张着嘴大口的吸气,被自己推理出来的可能性吓得要厥过去。 摩恩一直没来得及插嘴,这下赶紧过去扶住舅妈的胳膊,语气里不失些许小骄傲,回答道:“舅妈,不是的,是我所信仰的神明降临了。” 舅妈两眼开始翻白,似乎也没在听他讲话。 “我曾经说过,我有信仰的神明了。”摩恩无奈地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但是敬爱的维尔涅斯神明信徒不多,所以,我擅自请神降临……事情说来话长。总之,您先保持安静,行吗?” 舅妈目光呆滞地转过头来,掐住了摩恩的手。她的嘴巴还没有合上,样子有几分痴傻。 摩恩没有办法,只能把她拽着自己的手先捋下去,最后叮嘱道:“不要惊扰到神明,拜托了!” 然后赶紧转身回房,临近门前的时候他扭头看了一眼,舅妈正望着他这边的方向,胸口大幅度起伏,捂着自己的嘴无意识地摇着头。 好在她看起来已经没有了继续发声的趋势。 摩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打开门走了进去。 然而,他却看见,与自己离开时的景象不同,此时此刻神明的周身竟然围着一圈大大小小的光晕,同他的“爱慕之心”十分相似,只是颜色和大小上略有不同。 摩恩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那些红中带黑,黑中掺着黄的光晕们,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没由来的危机感 不,他细细地品味了一下,发现是有由来的:他的宝藏好像被发现了! 神明在初见时就告诉过他,这些大大小小的光球是“信仰之力”,当初维尔涅斯只有来自他的那一团红光,可是现在,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其他人的信仰? 摩恩沉默着看向光团中心的神明,发现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然后神随手伸向空中抓住了一个信仰之力,手指缓缓地收拢,做出了一个使力的动作,似乎是要把光团捏爆。 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只是很快那红黄红黄的光团就在分解后极速地重组了。 然后神明的表情就更糟糕了一点,他挥了挥袖子,漫天的信仰之力都隐了回去。 只剩下一个格外眼熟的、又大又圆且红彤彤的光球,停在神的肩膀上。 “……”摩恩没有抑制住自己发问的冲动,开口道,“您,有了新的信徒吗?” 他问完便有些后悔。 他的心态根本就不对,神明有了更多的信徒分明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而他竟然自私地希望只有自己一个人信仰神,也太卑劣了。 这样想着,摩恩抿住了嘴,试图补救道:“那或许,我们可以聚集起来,一起为您建筑神庙!” 他的话语说得铿锵有力,眼神却闪闪躲躲。 因为他在说违心话。 一想到他不再是神明唯一的信徒,情绪就不受控制地低落了下去。 倒不是为了百分之百的被赐福率,而是,总感觉刚刚跨越的距离感又远了下去。 神会听到其他人的祷告,也不会再在他的房间里降临了。 “……没有。”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维尔涅斯在说话,摩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幻听,因为那句话的口气同平时不太一样,仿佛底气不是十分足的样子。 “没有别的信徒。”维尔涅斯重复了一遍,否定道。 他稍稍扬了扬下巴,一脸平静自然,但是漂亮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 摩恩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把狂喜的样子表露出来,那是对神明的不尊重。 但是他的身体有些太诚实了,已经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明明神明没有信徒是一件有些可怜心酸的事情,摩恩却不禁为此而愉悦,他真是个坏人。 摩恩一边雀跃着一边又唾弃着自己,整个人处于分裂边缘,也因此没有注意到,神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些浅浅的笑意。 “……摩恩,说出你的愿望。”神这样说道。 神降日的重点,正是来自神明的赐福。 虽然维尔涅斯一开始就坦言自己没有什么能够赐予信徒的,但是两次见面,他都毫不吝惜地表示要实现摩恩的愿望。 仿佛一开始的说辞只是个推脱。 摩恩思虑了两秒,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能够常常与您见面。” 他知道自己的愿望贪心极了,看,连神明听了后都挑起了眉。 可是一想到下一次见面又要三年后,他就忍不住想把这句心声吐露出口。 秋收结束的那一天不是神降日,可是神还是来找了他,是不是意味着,平常的时候与神相见也是被允许的呢? 他低下头,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拒绝。 维尔涅斯迟疑了几秒,缓缓地答了一句“可以”。 紧接着,神肩膀上的红色光晕突然摇了两下,好像一个弹力球似的活泼地从肩上跳到了神的头上。 一如摩恩的心情。 神降日结束了。 奥特弩波的心情不是很愉快,因为现处于和平年代,信仰他这名战争神的信众越来越少,严重流失,这次降临神庙发现人员又少了三分之一。 曾经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大神明,现在却要被耶弥伽踩在脚下。 毕竟灾难发生的频次还要高些,不少人类追求平安都去信仰他了。 但是众神之中,奥特弩波一定不是心情最差的那一个。 洛阿米娜的脸色比他还要糟糕一百倍。 那位尤其喜欢佯装慈悲的女神这次连笑脸都不想摆了,气压低得周围的神明纷纷远离着她。 “等等!”她突然看见了天国入口那位白金色头发的神明,也是她一切坏心情的始作俑者——维尔涅斯。 洛阿米娜扔下手里凹造型用的麦穗,身形一晃就飘到了维尔涅斯的面前,但是她却没有立刻讲话,而是顿了好一会儿,才平缓着语气说道:“呵呵,你那一出亮相实在是突然,还不如同我商量一番。今日我的信众不少在打听你的名号,你若与我打了声招呼,我就帮你宣传一二了,呵呵。” 首尾连笑两声,她的表情却没什么笑意。 维尔涅斯摇摇头,道了一句:“不用,谢谢你。” 说完就走了,他走得倒是潇洒,洛阿米娜在原地气得跺脚。 奥特弩波暗中观察了一会儿,走上前问道:“洛阿米娜,听说今日那家伙跟去了你的神殿?” 他状似不在意的随口提起,果然听见了女神咬牙切齿的应答,“是啊,我的信众还被带走了一部分,也不知他捣的什么乱!” “这样啊。”奥特弩波眯起了眼睛。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你知道芙兰伊多的死,是怎么回事么?” 洛阿米娜闻言皱着眉看着他,眼中有着明晃晃的不悦。 提起陨落□□字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忌讳,她当然记得那位掌管智慧的女神,她最后在神树下倒下的事迹传播到了整个天国。 “或许你对那位女神死前的预言有点兴趣?” 奥特弩波笑了一下,语气里有些故弄玄虚的神秘。 仿佛他只是准备讲一个鲜为人知的妙趣故事罢了。 可是这故事显然并不有趣。 有趣的是洛阿米娜听后,惊恐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第14章 神爱世人07 “……总之,事情就是我说的这样。”摩恩两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顶着舅舅一家三口的目光压力极大地叙述完了他与神明相识的经过。 “……” 他等到的回复是长久的沉默,甚至连汤米都没有出声。 他们还没有消化这份震惊,如果不是有舅妈做人证,只怕他们还是会以为“维尔涅斯”是摩恩胡诌出来的名字。 “摩恩,你说的如果是真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舅舅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他的手从回来以后就一直有点抖,现在也是,捧着的茶杯在那抑制不住的晃悠下溢出来许多茶水。 “那位神明司掌什么?摩恩,你应当把他介绍给我们,你是神明手下的红人,这可是天大的恩宠!”舅妈现在是其中最淡定的人,她已经先一步吃透了这件事情,思路已经拓宽到如何抱住神的大腿之上。 她的想法很简单:但凡是神,总归是无所不能的,对于少数的信众,也必定予取予求。 因此也起了同摩恩“共事”的心来。 “妈妈,你在说什么?”汤米有点不满,他把头发拨乱,样子很是无语。 “你别插嘴。”舅妈白了汤米一眼,继续殷勤地对着摩恩循循善诱道,“你看,我们搬到镇上,已经远离了畜牧和耕农,再信仰洛阿米娜女神似乎也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了,倒不如……” “够了!”舅舅白着脸打断,他这一声呵斥有些突然,场面一时间安静了那么两秒。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缓和了些语气,说道:“今天……女神的神殿里,还降临了另一位不知名的神明。” 不得不说,这个话题转移的十分生硬。 摩恩如坐针毡的同时也对舅舅的反常感到不解,可是在对方细致的描述下,他越听越不对劲。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白金色头发的、冷淡而英俊的神明,短暂地现身于洛阿米娜的神庙中…… 摩恩愣了半天,心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维尔涅斯该不会是为了满足自己想要见到他的愿望,在听说他不得不前往洛阿米娜女神的神庙后,特意在那里现身的吧? 他当时那一句“你怎么没去洛阿米娜的神庙”难道并不是在向他问责,只是他去了没看到自己,单纯的疑问? “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是亲爱的,神在注视着我们,注视着她每一个信徒。谨言慎行。”舅舅对舅妈警告道。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说完,他复杂地看了摩恩一眼,起身留下一句“我困了”便疲惫地回了房间。 汤米也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客厅,今天在神庙上亲眼目睹女神对于变换信仰的人群的“惩罚”,他心情万分复杂。 舅妈被训了话后就一直板着个脸,让摩恩把她送回房。 她的嘴里仍在不死心地嘟囔着“你若富贵了可别忘了我们”,摩恩只能无奈地应声。 他猜测,神庙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舅舅向来不是个太靠谱的人,竟然也有这样严肃正经的一面。 舅舅与汤米的反常,与神明对于信仰的看重有关吗? 否则舅舅为什么对于舅妈那一番转换信仰的话语那样敏感? 摩恩并不知道。 但是这件事某种意义上造成的结果算是好的,因为帮助他避免了捎带一家人信仰维尔涅斯的麻烦。 只不过相应地也有些副作用在产生,比如家里的氛围逐渐变得僵化,尤其是在摩恩在场的时候。 摩恩自从搬来了镇上,便找了一份木匠的工作,每天争取让自己忙起来,一来卖羊赚来的钱总有花完的一天,二来逃避与大家共处一室的尴尬。 不过这段日子他停工许久了。 大陆的气候很宜居,夏天不热,冬天也不冷。 可是今年冬天似乎有些反常,自神降日之后,已经接连下了许多日的雪,比往年要冷上许多。 每次在一批雪花快融化的时候,马上又会降下新的雪,至今已经在地面上积下厚厚的一层,人们的出行都变得十分困难。 摩恩拉开窗帘望着外面还在飘舞着的雪花,心中有点忧虑。 大雪的天气下,他们都好几天没出门了。 他上一次出门还是四天前给一户人家安装木柜,回来的路上买了些食材。 如果雪一直不停,生计都成了个大问题。 别看雪下得规模不算凶猛,但是架不住频次和持续的时长。 摩恩甚至怀疑,再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会酿成雪灾。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摩恩咬着嘴唇把帘子拉了回去。 他的房间没有壁炉,室内的温度很低,但是一想想还有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又该如何生存下去呢? 摩恩的心随着延伸的想象一点点沉了下去。 但是他不能一直这样忧虑,便又转身翻开枕头,从下面拾起银白色卵石旁边放着的那小一截打磨过的木头。 这些天,每次他感到心烦意乱,就会雕刻两笔。 说出来有点可笑,他想给神雕出一尊木头做的圣像来。 虽然用料不算精,也没有别的神庙外伫立的那种巨型圣像宏伟壮观,但是可以算作是他作为信徒花的一点小心思吧。 尽管成品大概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经过一个下午精雕细琢的收尾工作,睡前祈祷时圣像刚刚完成好。 “亲爱的神明,近来天气越发冷了。您的信徒有些担忧,这会不会演变为一场雪灾呢……”摩恩说着说着,打了一个应景的寒颤。 奇怪的是,打完寒颤后,他的身体渐渐回暖了,冰凉的手脚都一点点变得温热,似乎是房间的温度骤然升高了似的。 摩恩揣着木头小人,鬼使神差般地在祷告词中加上了一句话——“我给您准备了礼物,一个亲手做的木头圣像……” 他话音未落,手中突然一空。 本来攥得紧紧的手指不可抗拒地松开,然后圣像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这……”摩恩呆愣地握了握虚无的手掌,有点没反应过来。 在这时,就听“吧嗒”一声,他的面前掉下来了一块熟悉的卵石,石头在地上蹦跶了两下,一直翻滚过来停在了他跪着的膝盖前。 摩恩这下明白了,是神接受了他的礼物,已经把圣像带走了。 他把热得出了汗的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两手并用激动地把石头捧起来带到面前,看到上面刻着两个圆点和一条弧线 神回给他一个笑脸。 神的意思是,他喜欢这个礼物。 摩恩站起身来,握着石头蹦了两下,兴奋地扑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打了好几个滚。 神接受得这么及时,或许从几天前就在关注他的动作吧,说不定屋里的温度也是神对他信徒的眷顾吗? 摩恩被自己的脑补搞得羞涩并快乐着。 可是这个快乐的时刻不幸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摩恩,收拾行李!边界传来消息,仗要打过来了!”舅舅焦躁而慌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摩恩的身形一僵,扯开被子探出头去,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大陆上近百年来都不曾打过仗。 人人皆有信仰,有信仰便有约束,战争在大家看来都是遥远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它现在,发生了。 发生在这个雪灾将至的黑色冬日。 …… 维尔涅斯从水潭里捞出来一个湿淋淋的小木头人,他耐下性子用袖子把上面的水分吸干,然后一手捧着它,端详了起来。 称不上栩栩如生,甚至可以说面部的刻画过于模糊了,不过神感到很满意。 他的玩具库更新了。 维尔涅斯先是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小木头人的肚子,接着整个手掌都覆盖上去,摩挲着上面的线条和花纹。 但是下一秒,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面上的温和和淡淡的愉悦被不悦和困惑取代,维尔涅斯站起身,把木头小人塞进袖子里,缓缓地向神殿外走出去。 “你们来做什么?”他看着自家神殿外神色各异的众神,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以耶弥伽为首的神明们都没有发声,而奥特弩波则发出了一声嗤笑。 掌管世间公正的神明卡姆西蒙站了出来。 他注视着维尔涅斯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陈述:“维尔涅斯,请随我们到神树之下……” “接受审判。”耶弥伽笑着打断,抢先启唇道。 第15章 神爱世人08 参天的碧绿大树,枝繁叶茂,一眼望不到顶。 它的树干极粗,只怕十个人牵手拥上去也难以围住。 这是天国亿万年来的根系,是众神诞生的源地,是天国一切规则的度量尺。 此时,树下正站着十数位神明。 他们的神情有所不同,有的人轻松愉快地看戏,有的人暗自沉思作如临大敌状。 相同的是,每一对眼睛都定在中间那位被推上众矢之的的神明身上。 尽管被指控为“罪犯”,他倒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淡定模样,任天国的清风吹拂过来,挑乱他的发丝。 “罪行一,恶闯他人神庙,窃取信仰之力。” 厚重的声音念起了判词,卡姆西蒙目不斜视,一手持着一根金色的权杖,另一只手伴着他的话语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话音刚落,神树之上落下来一片青翠的叶子,正正掉在他的掌心中。 “确有此事。”洛阿米娜扬起高傲的下巴,在众神望过来的时候矜持地点了点头。 卡姆西蒙抓住叶子将拳头翻转过来,他没有看树叶上的内容,而是直接捏起树叶公示与众。 看到结果的神明们似乎有些意外,因为底下传来大大小小的惊呼。 而这位掌管世间公正的神明却没有什么反应,他把叶子转回自己的面前,眼皮淡淡一扫,毫无波澜地宣读审判结果:“无罪。” 树叶被扔了下来,飘落到地上,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否。 它在地面上停留了两三秒,化成一道流光消逝了。 全场顿时静默了片刻。 一位站在外围的红发女神踮起了脚尖,她看到结果后抿了抿嘴,视线从维尔涅斯的身上飘到神树之上,若有所思。 定罪失败。 但是这并不是全部,卡姆西蒙再次杵着他的权杖在地上一点,第二次伸手向上,冷冰冰道:“罪行二,故意伤害人类,毫无怜悯之心。” 在这个时候,耶弥伽也站了出来耐心讲解这罪行的经过,他饶有兴味地开口:“维尔涅斯,你不顾神界规则,强闯女神洛阿米娜的神庙,你可知道,那些没有拥有视见你的权利的信众,都不得不被动地被你灼伤!你可有话要说?” 维尔涅斯一直沉默地站在树下的中央,听到耶弥伽的话后他依然保持着安静,但是最后竟然垂着眼点了点头。 他这一动作可是令底下的气氛沸腾了起来。 尽管这个罪名听起来就十分滑稽,可是“犯人”自行承认,这还用愁着没有由头治罪于他吗? 果然耶弥伽的笑意已经抑制不住,他“呵呵”地乐了两声,笑声却在卡姆西蒙捏住第二片落下的树叶出示给众神看的时候,戛然而止。 “……凭什么?他分明自己认错了。” 他阴沉着脸指着叶子上面一个鲜明可见的“否”,不肯接受这份结果。 卡姆西蒙并不理会下面反对的声音,他只会照本宣科地传达神树的旨意。 “无罪。” “耶弥伽,你若真的视这些做法为罪行,最该定罪的是你才对。” 人群里突然站出来一个穿着黑袍子的神明,他的眼下有着一片黑眼圈,唇色死白,面无血色。 他正是掌管死亡的神明德西忒夫。 “这些日子,难道不是你在暗动手脚?人类死伤突增,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此事!”德西忒夫哑着嗓子指控道。 耶弥伽还没说话,奥特弩波已经站出来替他的好兄弟开脱了,只听他义正言辞地反驳道:“德西忒夫,枉你执掌人间生死,竟然不知人命之脆弱?天地自然运转,气候本就需要变化,没有短期的困难,人类又如何知道珍惜平日之美好?耶弥伽分明是正常执行自己的权利,却被你套上这等污名,无耻!” 众神纷纷噤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意料之外的“骂仗”展开。 德西忒夫冷哼一声,把视线转移到发声的战争神身上,看到那张毫不心虚的脸,咬着牙说道:“好你个奥特弩波,想必近日信仰之力大涨了吧?这份无耻,我无话可说。你们打的什么心思,不要以为真的没有人知道。” 他甩了甩袖子,抬手指着一众神明,“我看,你们这群呆子,最好也检查检查信仰流失成什么样子了,别被人暗插了刀子,还拍案叫好!” 说完,他愤怒地离开了审判现场,不准备继续参与这场闹剧。 但他这番话在听者的心中生了根,众神略显躁动,审判的重点几乎从维尔涅斯的身上偏离了。 而话题的中心人物之一的耶弥伽却若无其事地掀翻了这一页,他朗声道:“我还有所补充。” 他扬了扬手,上前走到卡姆西蒙的身边,覆在公正神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卡姆西蒙“嗯”了一声,继续用他那冷漠的音色陈述道:“罪行三,私自下界,破坏人间平衡。” 耶弥伽再次做出了展开说明:“维尔涅斯,你在神降日以外的时间插手人间福祉,恶意庇护、关爱你那信徒,强烈影响了人间自然平衡,罪孽深重。” 或许他自己也觉得这番话扯得太不像样,说到最后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无罪。” 卡姆西蒙的审判音如同最后一个耳光,扇在了耶弥伽的脸上,他的表情全部隐去,攥着拳头低下了头。 他并非盲目治罪,他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是维尔涅斯的做法确实踩在天国的规则边界处,不管是他私下界、还是偏爱人,都是扣扣帽子便可以定罪的事情,可是偏偏因为做的人是维尔涅斯! 是这个被神树偏爱的活火山,于是就只能得到“无罪”的定论!凭什么? 如果说一开始对于维尔涅斯的情感是唯恐芙兰伊多的预言应验而有所忌惮,那么现在早就变成由于神树无由来的偏爱而生发出来的嫉妒和愤恨。 耶弥伽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维尔涅斯看了他一眼,转头问那位铁面无私的公正神:“我可以离开了么?” 卡姆西蒙颔首,弯下腰鞠了个躬以道歉。 维尔涅斯迈开步子,他的胸口处却突然跳出来一团闪烁着的红火。 一闪一闪地明灭着,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众神都对那团信仰之力不陌生,维尔涅斯从半年前的神降日起便常常把它放出来炫耀。 不得不说,那确实是个稀有的玩意,一般信徒都会有所欲求,他们也很少见过纯红的光团,这意味着完全纯粹的爱慕。 但是他们今天再见那鲜红的光晕,神色倒是有些复杂,不少因没看上好戏而失望的神明,表情都再次活跃了起来。 谁都知道,维尔涅斯定然是十分在意他这一团“宝贵”的信仰之力的。 而现在,它那忽明忽暗、忽现忽灭的模样,分明意味着:拥有这份信仰的人,正在死亡的边缘游走。 维尔涅斯会摆出何种表情面对他那稀有的信徒之死?一个无用的神明好不容易拥有了信仰之力,却要失去了。 真是一想想就期待极了。 而维尔涅斯的神情也确实出现了那么一刻的慌张,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抿着嘴,身形开始被光辉笼罩——他竟然当着众神的面就要嚣张地下到凡间。 一直垂着头的耶弥伽却突然冲了上去,抓住了维尔涅斯的手,把人拦了下来。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疯狂的神采,指着那团几乎就要消散的信仰之力,慌不择路地冲着神树大喊道:“我有补充,罪行四,与信徒相爱!” 他的声音响彻天国,然后整个世界都沉寂了下来。 永远明亮晴朗的天国被乌云笼罩,四下突然响起了轰鸣的雷声。 一阵妖风骤起,众神在惊愕中被吹得万分狼狈。 神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掉落,哗啦啦地坠了满地。 耶弥伽怔怔地站在原地,发现自己的手被甩开了,一片叶子掉落在他的头上,瞬间枯黄。 他抖着手捏起那片落叶,瞪着眼睛大喊:“有罪,有罪……罪神维尔涅斯,接受神树的审判!” 随着他的呐喊,不顾天国诡异境况强行试图降临人间的维尔涅斯被一阵不可抗力拦了下来。 一向面无表情的卡姆西蒙都有几分呆愣,他看着面前转瞬之间尽数枯黄了的神树,声线竟然颤抖了起来。 “……逐、逐出天国。”他咽了咽口水,迟缓地宣布判决结果。 众神早已跪作一片,天国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哪怕有罪神被审判,也不过一片落叶之事,可是现在,神树整个枯黄了。 这是神树的愤怒…… 唯有站在外围的红发女神,摇着头不住地后退,慢了半拍才跪了下去。 她正是梦神纳罗薇拉。 比起其他神明,她还知道一个秘密。 好友芙兰伊多陨落前,曾向她吐露过心声,那位智慧女神,竟然对无所事事者维尔涅斯心存爱慕。 没有人知道纳罗薇拉一直以来的一个大胆的猜测。 神树不是偏爱维尔涅斯,它或许是…… 恋慕着那位特殊的神明。 纳罗薇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第16章 清明梦醒 …… “摩恩。”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摩恩艰难地掀开眼皮。 他的全身湿透了,面颊青紫,连睫毛上都结出了一层霜花。 衣服在极低的温度下冻得硬邦邦的,早已失去了它们本该具有的御寒功能。 憋闷的窒息感传来,摩恩从胸腹间咳出一些河水,然后下意识地抬手擦去嘴角脏兮兮的水迹,微弱的呼吸终于顺畅了几分。 最后的意识分明停在了漫天淹过来的河水中,他拼力挣扎,却越陷越深,一个根本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最终沉溺在了这条隔断大陆的河湖之下。 事情还要从昨日与舅舅一家被迫分离说起。 来自北方的游民突然发起战争,他们的战士习惯冰天雪地,在这恶劣天气下仍旧饱具战力,转瞬的功夫已如蝗虫过境,在烧杀抢掠中席卷了摩恩他们居住的地界。 摩恩随着舅舅一家逃窜到河湖附近,不少人都凿开薄薄的冰面,划着渡船试图游向大陆的另一端。 而最后一只船在人员乘坐上出了问题,为了不拖累所有人僵持在原地不动,摩恩只好同舅舅一家分别,自己逞英雄退了出来。 没想到还没分离多久,后面的士兵已经有了追上来的迹象,摩恩没有办法,急中生智跳进冰湖之下,本想短暂地扶住岸边藏身片刻,不曾想湖水太冰,手脚不听使唤,在水中渐渐沉溺。 摩恩头痛欲裂,他捂住脑袋,缓缓从现在所躺的大石块上坐起身来,打了一个喷嚏,直带的整个大脑嗡嗡震荡起来。 “摩恩。” 是谁在叫他? 他茫然地仰起头,却发觉眼前的世界有些玄幻。 天空竟然是淡淡的粉红色,天上飘着一只只欢腾的海马。太阳被一颗巨大的苹果代替,周围的树木都是画笔线条勾勒出来的虚幻模样。 这样不真实的环境,仿佛是他在做梦一样。 而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位红头发的女性,她有着高贵的姿容气质,和美丽却略显忧愁的脸庞。 “摩恩,我是梦神纳罗薇拉。”她再次开口。 “……”摩恩依然捂着疼痛的头,愣愣地直视着那位自称为神的女人,没有回答,也不知作何回答。 “抱歉,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同你见面,接下来我说的话,请你一定要记清楚。”她眉宇凝重,启唇道,“你的神明维尔涅斯因为你的缘故,从天国被驱逐。你若愿意送他重回天国,请记住,等他来找你的时候,带他穿过永渡河,攀过烈峰山,爬过候鸟天阶九千层……” “你可记住了?”她全程语速极快,唯恐被旁人发现了似的,“若你记住了,我便这就送你出去。” 说完,她抬头看天,天上的苹果太阳正腐烂了一半,她神色一凛,喃喃了一句“到了梦醒时分。” 然后便走过来伸出手指点了点摩恩的眉心。 摩恩在全程的混沌与震惊中吸取着信息,却不知这究竟是否是真的在被女神点明方向,还是他自己死前的幻觉。 若这梦是真的,岂不是,他家神明,真的因为他被驱逐了? 为什么…… 摩恩的眼皮渐渐重得无法支撑,他模模糊糊间瞥见天空在破碎,一只只海马摔落湖心,场面荒诞中带着几分奇异的瑰丽。 最终他还是不可抗拒地闭上了眼,在满心的惶惑下失去了意识。 …… “诶,醒啦?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个脑袋凑到方钺的面前来,叽叽喳喳道:“可以啊大英雄,你的英勇事迹传遍咱们院啦!等着通报表扬吧。” 方钺愣了一会儿,辨认出面前黄修奇熟悉的脸来。 “……咋还傻了?”黄修奇端详了他一会儿,挠挠头,两根眉毛拧到了一起去,“我用喊医生再给你看看不,除了低血糖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啊,看你这小脸儿也太苍白了。” 方钺依然没有吱声。 黄修奇无奈地嘀咕着:“不是,哥哥,你说句话吧,你这样我慌得一比啊!一会儿还有媒体要来采访你呢,人傻了可咋整。” 方钺缓缓地环视了一圈现在所处的环境,单间病房,头上的吊瓶正连通着他右手的血管,滴滴冰凉的液体注入身体的感觉是那样清晰,那样真实。 在美术馆受的伤已经被包扎完毕,虽然是小伤,但由于他的离奇眩晕以及“英雄”身份,院方还是安排了他在病房修养。 “……修奇,现在什么时间?”他沉默了好半天,这样问道。 “下午四五点了吧,你饿不饿,我下去食堂给你打点饭?” 竟然只过了两个小时。 方钺抬头看看吊瓶里刚走到四分之一的液体,欲言又止了两次,还是没忍住对好友求助道:“不用,但是,你能不能回学校帮我带一本书来?在我宿舍的桌子上,白金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字体,很好辨认。” 学校距离他现在所处的医院很近,公交车两站地,也因此让方钺一刻都等不了,委托好友把书带过来。 他太想看那本书了。 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他为什么会梦到书里的内容?还给自己自创了一个摩恩的身份? 方钺无法忘记,他周六那天的下午,在图书馆匆匆翻页看见的内容。 那些神明,那些神降日与信仰之力的设定,正是他刚刚做的那个逼真到不可思议的梦里的世界观。 后背一阵阵发冷,方钺克制着自己的指尖不要颤抖,内心却在想,那怎么可能是梦呢。 什么梦会那样漫长而真实,生动而具体?现实里堪堪过了两个小时,对他而言却经历了半年之久。 难道那些信仰“第一人类文明神话”的人,也是有过如此类似的经历,才真情实感地相信着吗? 黄修奇走后,方钺一个人静静地靠着床头,听着窗转小的雨声,闭目沉思。 他合上眼睛,好想回忆起神明的脸,尤其是他的“守护灵”——梦里他所信仰的神明维尔涅斯。 可是无论如何,大脑都一片空白。 “咚咚。” 刚刚托黄修奇推掉所谓媒体的采访,这个时候本不该有人来打扰,可方钺却听见了敲门声。 “……请进。” 仍然心乱如麻的他只当是医护人员进来探查,不料门被打开,一个绝对意想不到身影出现了 高挑修长的身形、独特的矜贵气质、漆黑的瞳仁、高挺的鼻梁与猫咪一样的唇形…… 唯独略显不同的是那双含笑的眼睛,它不应该出现在那张阴郁疏冷的脸上才对。 孟维一为什么又来了?! 而且他手里捧着的…… 方钺哑然失声,视线飘到孟维一怀里那束被黑色烫金花纹纸包装起来的大捧红玫瑰花束上。 数不清有几支,但却是方钺见过“规模”最大的一束了,比路过女生宿舍看到的表白男生群体怀里捧着的花束壮观上不少。 而且那些花瓣还娇艳欲滴,红得格外刺目,仿佛是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得很,细看好像还能发现上面点点滴滴的清透露珠。 可是…… 哪有人去医院看望病人会送红玫瑰的?! “还好么?”孟维一轻轻启唇,向着床边慢悠悠地走过来。 方钺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阵害怕,在对方的逼近下,他就像一只被大猫盯住的笼中仓鼠,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 可是与他的生理反应不同的是,他的内心却在雀跃撒花,小鹿乱撞…… 什么令人纠结的梦境都被抛到了脑后,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与心上人会面的紧张与无措上面了。 不得不说,他对孟维一的感情有些复杂。 “你,你怎么来了?”方钺突然感觉喉咙极干无比,他有些高速地眨巴着眼,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灌了一大口水,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然而这水是黄修奇刚给他从热水机接来的烫水,水刚一进嘴就烫得方钺差点把杯子甩出去,他“哈嘶”得抽着气,喷出半口水来,舌尖伸出来缓解着这火辣辣的疼痛。 杯子他被粗暴地放回桌上,溢出不少冒着热气的烫水来。 方钺尴尬中又不禁庆幸,还好没有咽下去,不然这一百度的沸水下了肚只怕他的胃都要被烫穿个孔。 “怎么这么不小心?” 孟维一十分自来熟地上前,把手中的捧花扔到一边的椅子上,竟然直接伸手捧住了方钺的头,轻柔地擦拭着流到他脖颈间的水渍来。 方钺感受到那双如玉触感的手正托着自己的下巴,登时整个脑袋都化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只知道闻着对方身上穿来的淡香,连一句推拒都说不出口。 “……我回来啦!速度快不,爷打出租车来回的,起步费都……” 门被突然打开,黄修奇一边进来一边宣传着他如此快速的秘籍,却在转过身看到病房里这“丧尽天良”的一幕时卡住了壳。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书包挂在胳膊肘上,两只手本在笨拙地收着滴水的雨伞,现在也静止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是痴傻,半天都没合上嘴。 “你,你们……”黄修奇抖着嗓子开口,那副震撼的样子如同他把方钺“捉奸在床”了似的。 “我,我先出去?” 方钺赶紧仰着头脱出孟维一的“控制”,红着一张脸往后挪了挪身子。 “不是!不用,你误会了!”他慌忙叫停黄修奇一脚冲前一脚冲后随时准备退出的姿势。 方钺不知道的是,在黄修奇的视角下,刚刚看到的画面如同孟维一在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一手扯着他锁骨处的衣衫,同时捏着他的下巴要吻下来一样…… 而方钺也是万分配合的小媳妇模样,羞红着脸欲拒还迎。 孟维一停下动作直起身,淡淡地看了黄修奇一眼,然后伸手揉了揉方钺的头毛,说了一句“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方钺立刻点头如捣蒜,看到对方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孟维一空着手离开了,他来的时候也是如此,除了一捧玫瑰花什么也没有带来。 方钺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干爽的背影和飘逸的后脑勺,等人走出了房间,又多待了几分钟后,才对呆若木鸡的黄修奇问道:“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楼道的架子上多了雨伞?” “……没有啊。” “哦哦。”方钺点点头应了一声,只能告诉自己,或许是孟维一把伞留在了住院部的一楼。 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下雨天里两手空空的人,分毫不被雨水淋湿呢? 第17章 不爱世人 “……孟维一怎么会来?你跟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了?” 黄修奇欲言又止多次,提著书包走到了方钺床边,满脸复杂,“你还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这个人不太,不太……呃,友善。” 他斟酌了半天用词,堪堪说出来一个“友善”。 方钺无奈一笑,只能压下心头的悸动,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正色回答道:“不熟,真的不熟,也就见过两次面。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能逮到我。” 他这也不算说谎吧。 确实只见过两次,不过是他们之间的磁场有些诡异罢了。 “什么意思?”黄修奇的脸皱了起来,调动整个面部表情来传达他的不解。 “我住院的消息是传遍了学校吗,孟维一怎么找过来的?”方钺没有提上次在图书馆的“偶遇”,但是他心里在意极了。 “没啊,辅导员单独给我发的消息让我来照顾你的,别人应该不知道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消息,可能他刚好看了你救人的那条新闻直播,发现那救护车上写着医院名就追过来了?”黄修奇一手挠挠下巴,一边假设,“至于房间号,没准是他过来以后找人问的呢?总不可能,是他跟踪你吧……” 他说着说着面色凝重起来,准备搬起床尾处的椅子过来坐下细谈,恰好发现上面那一捧无比显眼的玫瑰花束。 黄修奇:“……” 方钺:“……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光一看黄修奇脸上的表情,就能明白他那颗大脑在脑补些什么。 不过也不怪他,正常人看到玫瑰花总会联想到追求和表白之类的事情吧。 更别提那捧花里还插着一张精美的贺卡,明晃晃的英文花体字印在上面,写着“iloveyou”。 “你先把它放地上吧。”方钺郁闷了片刻,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捧棘手的花束。 其实他隐隐地感觉到了,或许孟维一也喜欢自己。 但是暂时他还不想面对这个可能性,本能地想再逃避一会儿。 这时他也想起了真正的要紧事,连忙开口:“等等,先别聊他了,我的书你带来了吧,能先给我看一眼么?” 方钺迫不及待地想要检查一下里面的内容,有些他还没来得及看到的部分,却在梦中被补全成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么他自己做出的梦里的内容,与书里的内容相符吗? “你也真是生命不息,学习不止。”黄修奇感叹道。 他翻开书包,把书递过来,屁股还没坐热,便又站起身来,嘴里说着:“我现在下去给你打点饭吧,有事就按铃哈。” 方钺感谢了一番,看着对方再次离开病房,这才默默深呼吸了一口,摸上了本子的封面。 由于在输着液的缘故,他的手掌是冰凉的,在加上内心复杂的紧张情绪,手指的灵活度都在下降,仅仅是把书翻开第一页这个简单的操作,他都笨拙地失败了好几次。 还没来得及把书系统地从头翻到尾,之前窥见的也只是中间跳跃的内容,这次他准备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看起。 方钺打开第一页,入目是大块的留白。 可能是想在排版上渲染高级气氛,只有书页中间的部分印下了三行斜体小字。 他自主地逐词翻译起来,却在看完第一行字之后不由得缩起了手,心脏一下子跳得极快。 按住书页的手指移开,神话书又合上了。 而方钺还在震撼之中,因为他看到的内容,似曾相识。 上面写到 “第一,神有七情六欲。” 方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把书翻开,有点慌张的视线固定在那几行冰冷的铅字上。 “第二,神不是万能的。” 这是一本神话小说,或许是作者在开篇叙述本文的世界观,定下对神想象中的设定罢了。 方钺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脑袋里却嗡嗡作响。 他遇到了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明明是第一次看这第一页,可是他在那刚刚结束的、格外真实而漫长的梦中,就曾经接触过这些内容。 而当时,他的阅读中断在了第三条的内容上。 方钺的睫毛颤了颤,他张开嘴小口地舒缓着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屏住的呼吸,手指移向第三行小字。 他的视力好得很,可是这时却觉得那一行字是那样模糊。 但他还是看清了。 “第三……” 方钺的眼球上突然传来一下刺痛,如同被长针扎了一下似的,他眯起眼睛眨巴出一滴疼出来的生理泪水。 然后就是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未曾闭上眼,却四下漆黑一片,连自己什么时候倒下去的都不知道。 …… “我给你打了糖醋茄子和番茄炒蛋,不够吃我再加哦……我去,这就睡了?”黄修奇提着盒饭走到床边,发现病号同学闭着眼睛满面安详地躺下去了,呼吸平缓,胸口在均匀地起伏,已经是进入了熟睡状态。 “怎么还掌握了秒睡技能啊。”黄修奇小声嘀咕着,他把盒饭放回桌上,踌躇着要不要把人叫醒先吃饭。 最终还是决定让看起来睡得很香的方钺多睡十分钟,再多就不行了,饭就凉了。 他撇撇嘴,无奈地把方钺手边展开放着的书拿下来,眼睛随意地瞟了一眼,刚好看见一行字。 同为高材生他当然也一下子就翻译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方钺竟然对这种神学小说感兴趣。 那行小字的内容是 “第三,神,不爱世人。” …… 摩恩咳嗽两声,吐出几口河水来。 他刚睁开眼皮,就又被刺目的日光晃得赶紧闭上。 缓了一会儿后,才扭着半身,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他正躺在岸边的石头上,身下的雪花被压得瓷实,冻得板硬。 尽管现在太阳高照,雪花倒是丝毫没有融化的趋向。 摩恩有点发蒙,但是在寒气作用下,他很快清醒了。 他还记得,自己在夜里看到那些象征着北地游民的火把逼近时,无奈之下跳进了河湖里藏身。 本以为那是急中生智,不料是莽夫之勇。 他一个不通水性的人终究是在湖里渐渐沉溺了下去。 而现在,他却被救了起来。 总归不是自己在失去意识时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潜能自救吧,难道脑海里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是真实的吗? 摩恩呆呆地仰头望向天空,他好像隐约地记得,自己在一个苹果当空照的奇异世界,见到了梦神纳罗薇拉。 而那位女神还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来。 这一切是他的臆想,还是真实呢? 周围似乎没有北地游民的踪迹,摩恩抹了一把结了冰碴的头发,“砰”地跪在地上。 “亲爱的神明维尔涅斯。” 他一边说,声线也沙哑了起来。 不知道为何,往常在祷告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有一种安全感,可是现在…… “如果您还听得见我的祷告,能否再赐予我一块回应的石头?” 他只能双手合十卑微地祈求,可是四下无声,只有凛冽的冬风裹挟起表层的雪花,无情地扇打在他的脸上。 “我不用您在战争中护我平安,也不用您于风雪中保我温暖。请您给我一个回应,求求您了。”摩恩的嘴巴干裂得起了皮,他抿了抿,在仓惶中睁开湿润的双眼。 如果…… 如果说维尔涅斯真的被逐出了天国,如同梦神所说的那样。 那原因也一定是梦神提到的那样,是因为他。 他做了什么拖累神明的事情? 摩恩站起身,望着白茫茫的大地。 刚从冰湖里被捞起来的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冷意,而这时雪花吹进了他的领口,摩恩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内心突然平静了下去。 他的心里有了答案。 他的神明,不会放任他珍爱的信徒承受严寒的摧残。 他要送维尔涅斯重返天国,当时纳罗薇拉是怎么说的来着? 穿过永渡河、攀过烈峰山、登上候鸟天阶九千层。 艰难地回忆起那些似梦似幻的记忆,摩恩沉重而坚定的信念突然多了一些自我怀疑。 这些名字,这些地方,他根本听都没听过,而且维尔涅斯并没有像梦神说的那样来找自己该怎么办? …… 那他就自己去找神。 摩恩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两块圆润的卵石还好好的呆在里面。 他临逃亡前不忘带走的前三样物品,正是神降临在他身面的那些痕迹。 这个格外无助的时刻,好像能从它们身上汲取些微薄的力量。 摩恩紧了紧手腕上的白色布条,远望了身后千里之外的建筑群们一眼,敛下眼眸,动身沿着湖边迈开了脚步。 他要时刻警惕游民的突现,只能绕着远路走人烟罕至的路线。 他不知道被逐出天国的神明会出现在哪里。 但是也有可能知道。 他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片大陆,幼时在乡下放羊,直到今年才与舅舅家一起搬到镇上。 他知道的地点很少,这一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那个场所显得格外独特而富有意义。 摩恩捂着自己被冷风吹得发疼的耳朵,一步一个极深的脚印,不知疲惫地向心中那个可能的地点行进。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笃定的预感,他会再次见到那位耀眼而夺目的神明,再次窥见他那双世间最美的双眼,却不会被那份美丽所灼伤。 一如初见时那样,在初见时的草原上。 第18章 不爱世人01 不知道走了多久,摩恩的脚渐渐冻得发木,血液正常循环都困难,这使得他每迈开一步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定得住身。 他的鞋子在雪中一深一浅地数次浸入,连带着跟腱处的裤子一齐湿透了。 天色也早已没有他醒来时那样明媚。 腹中还有隐隐的疼痛感袭来,或许是饥饿导致的。从那个被告知逃难的晚上算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全身都感到筋疲力尽,尽管如此,他却一点也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样子。 一如不久之前的神降日,他毅然决然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奔赴家中一样。 因为有想要见到的人,所以不会停下,不会倒下。 …… 等到他靠近目的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隐下去了,只有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银白色的大地,让这片无人涉足的区域显得圣洁无比。 它本该是被草绿色铺满的。 哪怕是在冬日,也起码有麦色的枯草根遍地,那样子虽然衰败,但你知道它来年春天就会重生绿叶,所以饱含希望。 而现在,希望被掩埋在不知何时才会融化的大雪中。 摩恩简单地活动了一下麻木又僵硬的手腕脚踝,站在原野之下,扭头回望了那片熟悉的建筑群一眼。 他曾经在那里生长,在那里度过自己不算漫长的十六年人生。 看得出来,所有的房屋都经历过一番洗劫。 现在那片村落寂静无声,没有一盏灯还在亮着,像是空无一人。 北地游民或许已经攻往了他方,原住民们可能已经弃屋而逃。 当然,也可能…… 已经遇难。 摩恩一直缩在领子里的下巴露了出来,呼出一口白气。 他垂着眼静默了片刻,又艰难地提起双腿,向原野之上走去。 当在朦胧月色间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摩恩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那个坐在雪中仰头看着月亮的人。 他白金色的长发在被月光亲吻着,而雪花也已经再次飞舞起来。 而那人只穿了轻薄到不可思议的衣衫,任由雪花点缀在上面。 摩恩隔着飞舞的漫天鹅毛,感觉眼中一阵滚烫的热意。 他想大声呼喊□□字,喉咙却像失声了一般滞涩。 只好一股脑地往前冲,却因这突然的提速腿一软,朝着雪地扑了下去。 好在此处的雪还算松软,摩恩像只落了水的小狗似的甩了甩头,支起上身,正好对上不远处那人转身探过来的眼神。 那么清澈而平静,是不经世事、至纯至真之人才能拥有的眼眸。 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让他看起来更加清冷而遥远,不似凡人。 不,他本就不是凡人。 摩恩的嘴巴突然瘪了下去。 他有些想哭。 但是他忍住了,然后就着摔倒的姿势,想要为他唯一的神明行叩拜礼,可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拦截了他这动作。 “你摔疼了。” 维尔涅斯静静地注视着他,嘴角微微地勾起,表情平淡温和。 他似乎是把摩恩一瞬间失控的表情看在了眼里,并归因为疼痛作祟。 这句突然的陈述或许是属于他的独特的安慰,安慰自己的信徒。 可是…… 不管是维尔涅斯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和眼神,他的整个反应,都那样陌生。 就如同 根本不认识摩恩一样。 摩恩的身形顿住,慌乱地眨着眼睛,他竭力控制着奔涌出来的情绪,结结巴巴地说:“亲爱的神,您、您怎么了?我遇到了梦神纳罗薇拉,她、她告诉我……” 摩恩说到一半,突然缓缓地合上了嘴巴。 他说不下去了。 看到维尔涅斯茫然的目光,他再也讲不出一个字了。 “……你认识我?” 维尔涅斯等到摩恩那不完整的话停下,察觉到他不再发声了,才问出这样一句加重摩恩心中猜测的话语 神不记得他了。 摩恩在浑浑噩噩中本能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吗?我叫做……射n?”维尔涅斯回忆起摩恩对他的称呼,眉头轻蹙。 “……”摩恩咽了咽口水,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不,您的名字,是维尔涅斯。” “是吗?谢谢你。”维尔涅斯的语速很慢,他对摩恩笑了笑,说完,又转过身去,抬眼望着月亮。 摩恩在后面缓缓地爬起来,他觉得胸口有些憋闷。 被逐出天国的下场,就是连同所有作为神时的记忆一起抹除吗? 现在的维尔涅斯成了一张白纸。 一张让摩恩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白纸。 他只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带着神躲回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里。 如果神成了普通人,那他也同样会冷,不是吗? “维尔涅斯,我是来带你回家的。跟我走,可以吗?” 摩恩说出每一个字都很艰难,他的两手尴尬地握成拳头放在身侧,被冻得红彤彤的指尖戳着自己掌心的软肉。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拐带小孩子的坏人,因此心虚极了,万分没有底气。 维尔涅斯于是又扭过头来。 摩恩感觉那道视线似乎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在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的时候,维尔涅斯轻轻地开了口。 “你是我的什么人?”他这样问。 “我,是您的……” 摩恩心口发烫,半天没回答上来。 因为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竟然生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回答“恋人”,会怎么样? 已经不再是神明的维尔涅斯,从此与他一起做一对普通人类伴侣,不好吗? 他每日每夜都在思慕的遥不可及的神明,现在就在他的面前,只要他张张嘴,就能留在自己身边。 他大可不必考虑天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用理会纳罗薇拉对于他送神重返天国的指引。 他们可以就这样简单地作为人类度过这一生。 只要摩恩现在张嘴,把那个谎言讲出口。 “……”摩恩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脸,开口道,“我是您的朋友。” 他坚定地说出了“朋友”二字。 斟酌了该不该说是“信徒”,可是想想,或许这在一个失去了为神记忆的人看来,过于不合理,可能会降低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可信度。 他当然喜欢维尔涅斯。 但是他会光明正大的传达这份爱意。 他会送维尔涅斯回到原来的地方,历经千艰难万险阻。 哪怕最终也只能在地上仰望对方,也甘之如饴。 “朋友?”维尔涅斯重复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起身,“我愿意跟你走。” 摩恩“嗯”了一声,伸手就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到对方的身上。 “不,你看起来很冷。”维尔涅斯按住了他的手,微微歪着头注视着摩恩红肿的耳朵。 虽然不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了,他的样子依然那样从容不迫。 摩恩愣了一刻,咬着牙点点头,快步地引着维尔涅斯下山。 没有别的去处了,他们现在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去搬家前的房子里。 他可以把羊圈的围栏拆下来作为木柴取暖,房子的地下室里还贮藏着红薯,能充饱肚子。 如果屋里没有被洗劫一空的话,还会有搬家时没带走的简陋家具,起码度过几天艰难的日子是足够了。 摩恩撑着全身最后一点的力气回了曾经的房子,在领着人进门的第二秒就不堪重负地向后方倒了过去。 但是他没有摔在地上。 有一双手,拦住了他的腰。 第19章 不爱世人02 维尔涅斯托着他的腰轻轻地把人扶了起来。 摩恩白着脸道了声谢,本来无力的躯体也因为这个小意外微微振作了一点。 仅仅一点而已,他见底的体能确实需要缓一缓了。 他扶着门直接坐在了地上,抿着嘴小声道了一句:“我先休息一会儿……” 他现在的眼皮沉重极了,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下去拾取红薯烤烤来填饱肚子,但是他太累了。 维尔涅斯似乎对于他这个样子也感到了棘手,就这么一直傻傻地陪着站在一边。 他贫瘠的作为人类的生活经验导致他也不懂能够做些什么。 直到摩恩感觉好一点了,他才又跟着他进到房间里面。 “……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摩恩正在从混乱不堪的老家里寻觅接水的容器时,就听维尔涅斯突然开了口。 “您很温柔,很好很好很好。”摩恩回过头,词穷得不停重复着“好”,只能凭不断加重的语气来形容那个无限好的程度。 “是吗?我总觉得,你很害怕我。”维尔涅斯挑了挑眉,带着笑意注视着摩恩。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摩恩语无伦次地否定着,把手摇得飞快。 其实是有一点。 因为尊敬而畏惧,因为喜欢而胆怯。 这二重交织的情感让他不能那么自然地面对自己的神明。 维尔涅斯竟然也就放下了这个问题,面对摩恩干巴巴的否定还信以为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抱歉,是我误会了。” 等了好一会儿,本以为对话到此就停止了。 没想到摩恩已经完成了取柴取薯等一系列操作正在架起火堆的时候,身后的小尾巴突然道了句:“你的眼睛骗了我。” “啊?”摩恩愣愣地停住动作。 “没什么。我为什么会在那里等你?”维尔涅斯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他学着摩恩的动作笨拙地添着柴火,嘴里发问道。 神明做这么接地气的事情是摩恩不能接受的,他赶紧把维尔涅斯拦下来,“我来我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被熏出来的黑渍,也忘了神的问题了,赶紧又反问了一句:“您刚刚问我什么?” 维尔涅斯静静看着摩恩的脸,倒没有回答,而是说:“你看起来很累了,我们明天说吧。” 摩恩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还是很为神对他的体贴而感动。 “抱歉,我总有许多的疑问抛向你。我的心里有些茫然,这让我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维尔涅斯的目光澄澈清明,淡淡地剖析着自我,向摩恩道歉。 神明永远都是这么好。 这么温柔这么善良,短短一小会儿已经对他道了好几声歉。 为什么明明这样好的神,却会遭遇驱逐呢? 摩恩心口涩涩的,他叹着气把最后一根木头扔进火堆里,有些无措地擦擦自己脏兮兮的双手,把之前被雪打湿了的衣服脱了下来放在一边烤。 “您冷吗?”他总是忍不住把目光探向那轻薄的神袍。 维尔涅斯摇头。 看他的样子,似乎也确实是自如自在的样子,并非逞强。 摩恩忍不住思索,不再是神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 明明人类是不可能忍受这种寒冷的。 两人简单地吃了些红薯。 摩恩带着对界限的疑问以及对于“维尔涅斯轻易被他拐走是不是防范心不够”的忧愁,度过了这疲劳又有所收获的一天。 深夜他领着维尔涅斯歇在了自己曾经的阁楼房间里。 可能正是这屋里的一切都太过寒酸,在经历过洗劫后此处反倒成了一片“净土”。 而维尔涅斯在进来之后,竟然缓缓地说了一句,“这里我似乎来过。” 直让摩恩激动得无法言喻,还以为神找回了曾经降临于此的记忆。 但是很可惜,并没有。 维尔涅斯的眉头轻轻皱起,凝望着那张小床,半晌后还是摇摇头,表示探寻记忆无果。 这一夜,摩恩让神睡在了自己的床上,自己则整理出一个火盆,围着它睡在老旧的地板上。 这不是一个舒适的夜晚,但是摩恩听着房里除了自己的第二道呼吸声,竟然觉得那样心安。 所以尽管内心有诸多疑惑不解,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中。 “摩恩。” 摩恩猛地睁开眼睛,因为一个女声在呼喊他的名字。 房里只有他和维尔涅斯两个人,哪里来的女性? 在看到入目粉红色的天空,和那些飘浮着的海马时,摩恩绷紧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他怔了一会儿,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位红发的女神,一脸忧愁地降临在他身前。 他在做梦。 是纳罗薇拉女神,又来给他指引了吗? 摩恩赶紧支起身子,从石头上爬起来,恭敬地跪下去。 这一次他已经知道了梦神是通过梦境在向他传递信息。 “抱歉,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同你见面,接下来我说的话,请你一定要记清楚。”女神凝重地开了口。 可是随着她的话语,摩恩渐渐感到了不对劲。 “……你若愿意送他重回天国,请记住,等他来找你的时候,带他穿过永渡河,攀过烈峰山,爬过候鸟天阶九千层。” ——这些话,上一次女神就叮嘱过他了。 “是的,我记住了,女神,您能否指引我,我该去哪里寻找永渡河?”摩恩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 纳罗薇拉充耳不闻,她只语速极快地问:“你可记住了?若你记住了,我便这就送你出去。” “等等,女神,我还存有疑问……”摩恩焦急地阻拦。 可是纳罗薇拉并不理会他的反应,而是看向天上腐烂到一半的苹果太阳,喃喃道:“到了梦醒时分。” 看着女神不管不顾就是要点向自己额头的手指,摩恩无比想要后退,他一边挣扎一边思索着这梦境的怪异之处,但是这一次纳罗薇拉明明没有点到他的头,梦境还是结束了。 摩恩喘着气从地上弹坐起来,四周一片漆黑,火盆里早已没有什么焰苗,只剩下烧成黑灰的木炭。 而隔壁的床上,维尔涅斯正坐起来看着他。 “吓到你了?对不起。”摩恩带着歉意说道。 他擦掉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还在回味刚刚的梦。 毫无疑问,这梦与他之前做的那一个完全一致。 哪怕他的反应变了,可梦神的言行举止甚至头发丝的弧度都一点也没有变。 他该接受到的信息已经接受了,如果纳罗薇拉想要继续提示他,应该会给一些新的提示,为什么这一次的梦就如同被设定好流程和走向似的,梦里的梦神仿佛是一个吊着线的木偶,只会重复固定的台词。 是梦本身在重复吗? 摩恩看着阁楼小窗外透出的夜色,把手抚上胸口平缓着自己有点急促的呼吸,开口道:“接着睡吧,天还未亮,吵到您真不好意思……” 维尔涅斯看了他一会儿,也转头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他迟疑了片刻,不确定地发了言:“也许不早了。” “嗯?”摩恩有点摸不清头脑,他懵懵地爬起身,裹上被子走出去,“我到外面看看时间。” 可是外边早就没有钟表了,家里唯一的挂钟被带去了镇上。 摩恩没有收获,便点亮烛灯,站在大门处探头望了一会儿,只觉得外面不对劲极了。 昨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又经历了一系列事情,睡下的时候只怕已有凌晨时分。 一觉醒来,哪怕还没有破晓,夜空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昨晚便是踩着月色回来的,可见今夜云层不厚。 而现在,夜空里半点亮光都没有,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摩恩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慌,他赶紧往屋里缩了缩,只怕自己要被外面浓稠的黑暗吞没。 他退后两步,正好退到一个人的身上。 维尔涅斯走出来站到他的身边,样子有些困惑。 “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说。 “什么事情?”摩恩的心提得更紧了,天象如此诡异,神明感觉出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 “……或许我们回去再睡一会儿,天就亮了。”摩恩沉默了几秒,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们又回了房间,摩恩添了些木头在火盆里,本要继续躺回潮湿的地板上。 但是这一回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束手束脚地与维尔涅斯一齐挤在床上。 因为他有点害怕。 维尔涅斯当然是不介意的,昨晚他就多次阻拦摩恩睡在地上,都在摩恩倔强的坚持下失败了。 而摩恩躺在一边,一开始是有些心猿意马,但是时间久了,他也越来越没有心思想一些有的没的了。 因为这么久过去,窗外还是那样一片漆黑。 为什么太阳没有升起?为什么夜色没有消去? 长夜就算再漫长也应该过去了才对。 在这诡异的茫茫夜色下,摩恩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人类竟然是那样渺小。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你在发抖?”维尔涅斯突然扭过头,拉住摩恩的胳膊。 “可能是我有点冷。”摩恩眨眨干涩的眼睛。 “别怕。” 维尔涅斯往这边靠过来了些,摩恩的半个身体瞬间绷紧。 床本就不大,现在两个人称得上亲密无间。 一想到自己现在贴着的正是他亲爱的神明的身体,摩恩也确实不害怕了,他满心满意都是冲上头来的羞涩和窃喜。 与神相贴的肌肤像是烧着了似的,酥酥麻麻的,还有些滚烫。 “能与我说说么?我的过去。” 距离太近,神的声音就在摩恩的耳边响起。 维尔涅斯侧过身,看着摩恩涨红的脸,若有所思地问道。 第20章 不爱世人03 摩恩一时间有些语塞,他努力调动着自己不太灵光的脑袋瓜,支支吾吾道:“您,以前跟我一起,呃,放羊……有时,我们一起耕地……” “哦?”维尔涅斯惊讶了一秒。 摩恩被这一声“质疑”搞得大脑彻底放空,他真的不擅长说谎,现在试图补救,却发现完全不行,他编不下去了,这太不像话了! 他不再看神明的脸,而是直视着天花板,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开口道:“如果我说,您不是人类,您会相信吗?” “……”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就像您一样,我也同样对这情况感到迷茫,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摩恩终于开启了话匣子,他心中那些憋闷已久的情绪全都如同放了闸门的洪水肆意流淌开来,“某一天起,一切都突然改变了。您本是我信仰的神明,应该在天国遥远地注视着您的信徒,可是那天梦神告诉我,您被驱逐了……” 他的手捏着被子的边角,始终没有扭头,余光也不敢看维尔涅斯的模样,只是一股脑地全部倾诉出来:“我和舅舅一家因为战争分离,突然变成了孤身一人,您也不再回应我的祷告。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雪什么时候会停,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下一次同家人见面会是何年何月……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经历变故,会流落人间。我遵从本能的指引在原野上找到了您,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梦神提示我带您回到天国,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找到那些地方,我该怎么办,才是对的?” 摩恩庆幸现在天黑得不正常,屋里昏暗的烛灯照不到他眼底的恐慌。 “我太没用了,对吗?”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气音。 “……”维尔涅斯安静地看着他,突然缓缓地伸手摸上摩恩的头。 那只手轻柔地拂过摩恩的脸,抚上了他的头发。 维尔涅斯不会告诉摩恩,那个时候的摩恩在他的眼中,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幼犬。 那不同于旁人的一对黑眼睛湿润而晶莹,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 “我说的话,您相信吗?这确实是真的,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摩恩仰起头,这才转过去与维尔涅斯对视。 他的面色有些焦急,他很怕自己的这一番剖白被当作不切实际的臆想。 “我不知道。”维尔涅斯缓缓开口,“但是……我愿意和你一起找到答案。能不能告诉我,你口中的梦神,提到的那些地方是哪里?”他摆出一个善意的浅笑,一边安抚着情绪有些激动的摩恩,一边问道。 “永渡河,烈峰山和候鸟天阶。”摩恩老老实实地转述道。 维尔涅斯听着听着,眼眸的聚焦突然从摩恩的脸上飘走,定在了远方,好像看见了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惊醒一般移开视线,抬手舒展着眉心,轻轻启唇道:“我似乎,看到了方向。” “真的吗?!”摩恩直接从小床上弹起来,他甚至不知分寸地扯住了神明的手握在掌心里,满面惊喜。 “那我们等天亮了就出发,好不好?”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维尔涅斯也坐起来任由自己的手被摩恩□□,迟疑地看向窗外,思索了几秒才点下了头。 摩恩听说有了送神重回天国的方向,心中的各种彷徨惊疑与悲戚都一下子被扫了个干净。 他恨不得现在就搬着小板凳坐到门边,对着那原本令他惧怕的黑暗,等日光浮现地表的第一秒就领着人离开。 然而。 摩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不寻常的黑夜,竟然整整持续了七日。 家中没有确认时间的工具,当没有了日升日落,人类就只能凭生理反应的循环感受时间的漫长,完全失去了察觉时间具体流逝的能力。 但是神明没有。 …… “今天,是第七天。”维尔涅斯说道。 摩恩闻言扭过头去,面色有些苍白,眼下还有着浅浅的黑眼圈。 这些日子他的精神都快要衰弱了,因为只要他睡过去,就必定会做那同一个梦。 纳罗薇拉永远只说那些固定的台词,摩恩都能倒背如流了。 对他而言,这梦变成了一彻头彻尾的噩梦。 “天还会亮吗?”他不由自主地询问道,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三五次了。 “会。”而维尔涅斯这一次的回答格外坚定。 就像是刻意响应他斩钉截铁的答案似的,他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日光乍现。 整间阁楼被时隔多日终于显露的光明盈满。 摩恩在这一切发生的前一秒就被维尔涅斯捂住了眼睛。 但是他的身体能感受到,日光打在肌肤上的暖意,是那样珍贵。 “天亮了?” 摩恩的嗓子有些抖,他摸向眼睛上覆盖的那只手,轻轻地把它拉下来,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突见光明的准备。 “嗯。” 摩恩眨巴着眼睛,看着窗外晴朗的蓝天,扶着墙快步跑了出去。 他一直跑到门边,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出去,掌心向上,好像在接着这温暖和煦的日光一样。 外面的雪几乎已经化干净了,尽管这些日子都没有太阳,没能加速它的融化,但温度在升高。 似乎从天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下过雪了。 摩恩愣愣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这本应该是他习以为常的一幕,可是此刻看来,竟然觉得它们美好到显得不真实。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摩恩喃喃道。 他其实应该趁着现在与神明出发,走上寻觅永渡河的路途。 但是摩恩此刻又感到了几分不确定。没有摸清天黑的原因,还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他怕天还会再次黑下去。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再观望两日。 待到两日后一切如常,摩恩才收下心,简单地整理了一些行囊,与神离开了老家的房子。 他们走到道口时,远远地望见了四五个模样狼狈的人。 摩恩一开始还以为是撞上了北地的游民,没想到定睛一看那些人模样都十分眼熟,全是他曾经的邻居们。 “达斐叔叔?!”他呼唤了一声,快步迎上前去,“战争结束了?你可曾遇见了我舅舅他们?” 达斐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冲过来拍上了摩恩的肩膀。 “摩恩,你是摩恩?好小子,你也活下来了!你舅舅没跟你一起吗?” 摩恩听了这话也明白他们定然是没见过舅舅的,不由得有些失落。 “我们走散了,舅舅跟他一位同样信仰女神的朋友乘船去了大陆另一头……” 因为眼前的达斐叔叔也是农神洛阿米娜的虔诚信徒,摩恩便自然地略去了女□□字。 没想到达斐听了后眉毛一竖,瞪着眼睛问道:“女神?!哪有女神!” “……就,敬爱的洛阿米娜……”摩恩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他小心地重复了一遍,却被达斐粗暴打断 “放肆!什么狗屁女神,这世间只有一个神明,那就是伟大的耶弥伽大人!只有耶弥伽大人是万物真理,怜爱着他的子民! 如果不是敬爱的神明耶弥伽降临于世,化解了这场大浩劫,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口出狂言吗?不知好歹的小子!” 达斐涨红了脸比手划脚地怒吼道。 他样子激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住摩恩的领口打上一拳。 身后的那些家人赶紧过来架住达斐的胳膊把人拉走,嘴里还在说着“消消气,不要靠近这个没福气的家伙!我们快走吧,小心离得近了遭天谴呀!” 那位灰头土脸的女士说完还不忘往摩恩的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她是达斐的太太,往常经常在摩恩路过她家的时候塞过来一块苹果派。 而现在…… 看着那一家人骂骂咧咧地走远,摩恩半天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维尔涅斯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挨着他的肩膀。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摩恩没有回话,还处于迷懵中。 他自然知道耶弥伽,那是掌管灾难的神明,信徒众多。 为什么本来信仰洛阿米娜女神的一家人全部成为了狂热的灾难神信徒? 听那话的内容,好像是耶弥伽大人制止住了无休止的雪,控制住了战争,或许还有,重新让光明降临吗? 摩恩只觉得自己躲在阁楼的那些日子大概是与世隔绝了。 这些世事的变迁他完全不清楚。 如果确实如此,他当然也要对耶弥伽神明心怀感恩,但是他一定不会转换信仰的。 他永远都是维尔涅斯的信徒。 永远的意思是,他拥有呼吸和心跳的每一秒。 摩恩这样想到,不禁抬眼飞快地瞟了就在他身边的神明一眼。 正好对上神问询的目光。 能成为维尔涅斯的信徒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摩恩突然勾起嘴角,觉得内心满满当当的,刚刚升起来的一些疑问和没由来的担忧都被挤了出去。 他摇摇头慢了半拍地回答无事。 然后便彻底放下这个小插曲,迈开步子,和神明一起继续寻觅冥冥中被神知悉所在方向的永渡河。 第21章 不爱世人04 之后的日子里,摩恩同维尔涅斯一路南下。 他们在三日后经过了一个小镇,本意是在那里休息片刻,用好不容易从老家地缝里搜刮出来的金币换些资源。 然而走到广场时,却遇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众人围成一团,挥舞着火把,对着广场上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怒目而视。 “异端,异端!让我们烧死他,用烈火净化他那肮脏又邪恶的灵魂!”人们这样呐喊着,每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是那样疯狂。 火堆被点燃,顷刻间就烧了起来,无数火星纷飞,浓烟滚滚升起。 摩恩不知道这残酷的场面是由何而生,他还没有揪住行人问上一二,就见被绑住那个狼狈的中年男人昂起了头,大笑三声,对着天空大喊:“我感谢这场灾厄,让我从梦中惊醒。看着这群愚蠢的蚕虫啊,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被神深爱与庇护着的。我哀叹他们的这份可怜,真可怜,真可怜!” 他这一番话简直是在挑战大家的底线,他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暴怒地把手中的火把扔到已经在燃烧的火堆上,烈焰一下子升得更高,很快把整个人形都隐没了去。 “堵住我的喉咙,甚至扼断它,我也依然要说,神不爱世人!制造灾难,再带走它,制造战争,再平息它,你们把这叫拯救,我看它就是个狗屁!唯一能救人的,只有人自己……” 火海里他悲哀而愤怒的面孔若隐若现,最后哑着嗓子吼出这石破天惊的一段话后,人彻底地被火舌吞没。 再收进耳朵里的,便只剩下虚弱的呜咽与戛然而止的哀嚎。 摩恩听着火星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着众人拍手称道的动静,听着他们整齐划一地歌颂着“耶弥伽大人是万物真理!违背真理者以死谢罪!”,他的后背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惊恐地发觉,这个世界病了。 一个人在他的面前被活活烧死了,只因为这人对神不敬。 从前人们拥有许多信仰,没有人会管你的信仰是否是高贵的。 没有人会站在自己信仰的神明是万物之主的立场上指责与他不一样的信众,更别提直接残忍地消灭这个存在。 不过半个月过去,世界已经大变了天。 一群病态的信徒在用燃烧他人生命的方式狂欢。 摩恩不由自主地往一边挤过去,直到贴上维尔涅斯的身体。 窒息的感觉堪堪被缓解了几分,他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此刻才揪住胸前的衣襟深呼吸了两口。 “这是错的。” 摩恩抬起头,看到维尔涅斯皱着眉,眼中有清晰可见的失望和悲悯。 神说完这四个字,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不待一分钟,暴雨已经倾盆而下。 越燃越旺的火堆被雨水浇熄,只留下烧成黑炭的木头和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彰显著此处曾经发生过一桩惨剧。 众人淋着大雨,本来惊愕了一会儿。 直到一个人扬起手呐喊:“大雨突现不是宽宏而伟大神明选择原谅,而是这人的灵魂太过肮脏,净化终止,但邪恶的灵魂终被消灭!” 于是其他人就一个个地在大雨中重复着这话,他们深信不疑,脸上洋溢着坚定的笑容。 雨下得更大了。 摩恩在沉默中随维尔涅斯离开。 他们的全身都湿透了,在小镇找了一间旅店休息了一整夜,等到第二天雨停了才离开。 这件事成为了摩恩的一个心结。 从整整七天的天黑结束以后,他就不再重复做那个与梦神相见的诡异的梦了。 目睹了这场广场焚人后,噩梦开始被这件事接力。 每一次的梦中,都有微小的不同,有时是众人口中的话,有时是火焰烧起来的速度。 相同的是,每一次,梦中的摩恩都更早地出现在现场,及时地站出来制止了火焰的燃烧,挽救了一条生命的逝去。 他的潜意识在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遗憾和惋惜。 用这种无用的方式。 大概十多天后,摩恩他们走到了一条没有修建桥梁的河边。 河水很清澈,也很浅,能一眼望见河底各色的卵石。 虽然没有桥梁,但是河水中间有很多大块的石头,整个河身也不宽,大概有个两三米,就是五六块石头的距离,踩着它们走过去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了。 摩恩感到不可思议,而维尔涅斯也略显惊讶地站在一边,迟疑着说道:“永渡河,确实是这里。” 原来送神重回天国的路,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艰难。 摩恩一直以来沉重的心情都有所缓解,他兴奋地跟着维尔涅斯的脚步踏上第一块石头。 河水冰凉,石头的表面有些滑。 摩恩没做好准备,不小心趔趄了一下,不过河水本身就很浅,他相信,自己就算是直接趟着河水过去也是安全的。 维尔涅斯转过身来伸出手,似乎是要拉他一把的样子。 摩恩雀跃着牵上去,虽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牵引,但是能和神接触自然是好的。 然而下一秒,神英俊的脸上浮现出残酷而恶劣的笑意,那是温柔的神明从未有过的表情。 然后他狠狠地扯了一把摩恩的胳膊,再无情地松开手。 “您……”摩恩甚至来不及错愕,他被这一下打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摔过去。 明明不及他小腿高的河水竟然瞬间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与上一次坠入冰湖时完全相似的窒息感袭来,摩恩勾起身子,以为自己会这样可笑地沉入这极浅的河底,并且站不起来。 河水从他的七窍灌入五脏六腑。 ……好痛苦啊,神明怎么会这样对他呢。 神明想要杀死他吗? 这不可能。 摩恩的意识忽地一闪,他再清醒过来时,自己正站在岸边——他根本还没有踏上石头。 这是……怎么回事? “摩恩?” 维尔涅斯走到了第一阶石头,他扭过头,白金色的发丝轻轻扬起,日光从他身后打下来,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摩恩的心中留下一片阴影。 “怎么了?”神这样问。 他向摩恩伸出手,手指修长而白皙,吸引着摩恩把手交付过去。 可是刚刚的幻觉来得莫名其妙,而且那种濒死的感受太过真实了,现在摩恩的心跳仍然极快。 他怔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直接拉上去,而是面露难色,开口道:“我刚刚看到自己溺在了这片水里……或许它没有看起来这样简单。” 他的本意是想提醒神明谨慎起来,没想到维尔涅斯闻言直接退了回来。 “这样啊,这么危险,我们不要渡河了,好么?”神回到岸边,走过来站在了摩恩的身前。 不知为何,摩恩感觉对方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黏糊糊的,有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 “这怎么行?我要送您重回天国的。”摩恩抬起手背按了按自己莫名滚烫的面颊,连声否定。 “为什么?如果我说,我就是愿意做一个普通人,从此和你永远地在一起……呢?” 维尔涅斯直接捉住了摩恩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 他的眼里有些狡黠的笑意,嘴角勾起的弧度显得异常轻挑。 “嗯?摩恩,你不喜欢我吗?”他低下头,声音放得很轻,凑到摩恩的耳边这样说道,甚至故意让发声时的唇齿似有若无地蹭上摩恩的耳朵。 “你的眼睛是这样告诉我的,你喜欢我,你恋慕我。” “……”摩恩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不对劲。 他家神明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这样轻挑的事情,说出这么不像话的话。 但是他竟然可耻地不想把人推开。 “摩恩,成神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和你一起快乐……” 维尔涅斯轻笑两声,渐渐暧昧地抬手把摩恩圈在怀里,低下头,越靠越近。 眼看着两人的鼻尖都要相贴合了,摩恩猛地蹲下身从那怀里缩坐了出去。 “不行!” 他喘着粗气,直接坐在地上往后爬。 这一举动耗尽了他的全部自制力,简直比上次窒息还要累身累心。 而轻挑的维尔涅斯收起笑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虚伪。明明就是想被亲吻不是吗,明明做梦都想同我亲密一番吧,这个时候又在装什么?” 摩恩心口一颤,随即是火冒三丈。 这个冒牌货竟然顶着神的模样说这种话,毁了他家神明高贵矜持的形象,实在是不可饶恕。 他攥着拳头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恨道:“我喜欢的是本尊,就算想被亲吻也是被真正的神明亲吻,再不堪也不拿你这冒牌货取乐!” 他这话响彻了这片空间,整个区域瞬间安静下去,冒牌货在他的坚定意志下也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接着说话。 他说:“……摩恩?” 摩恩一个激灵,松开自己攥紧的手,恍恍惚惚地低下头。 脚下冰凉的河水流动了一番,覆盖到他的小腿之上又退去,刺激得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分明正站在河水中的第二阶石头上。 而神正有些困惑地站在对岸注视着他。 “你说……什么亲吻?”神这样问道。 摩恩:“……” 第22章 不爱世人05 “没,没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句疑问,摩恩仓促地回应了一声后赶紧低下头。 永渡河暗藏玄机。 接二连三的幻觉让摩恩难以招架,他的脑子还没有回过神来,只知道自己说了一番格外尴尬的话,恰好被神听见。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就连对上神单纯清澈的目光都是一种处刑。 因为他竟然对神产生了那种……见不得人的肖想。 原来神已经走到对岸了。 而他还被困在第二阶石头上。 摩恩看着脚下在流淌着的河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正踟蹰着不知该怎么迈步,就听到神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摩恩,你真让我失望。”维尔涅斯站在对岸,垂下眼睛睥睨着摩恩,扯动嘴角吐出了这句硬邦邦的话语来。 摩恩惶惶然地抬起头,只看见神脸上冷漠的神采,然后神便毫不留情地转过身,甩给摩恩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留他一个人呆在河中间,自己迈开步子远行。 失望? 是对他那段冒犯的话语而失望,还是为他无能的无法过河而失望? “对不起,请等一等,我会很快过去的!”摩恩慌乱地大步行走于石头之上,他恨不得一步迈出两米远。 可是脚下的石头竟然无穷无尽,他不停地向前走,却永远无法跨越最后的距离,原本五六个石头的河宽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无边无际。 摩恩惊慌地驻足回望,已经走过的距离竟然归了零——他在原地踏步?! 而身前,维尔涅斯的背影已经越来越远,远到不见。 “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摩恩仓皇地大喊道,他像一个被家长抛弃的小朋友,勉强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坚强,内心其实已经在慌乱中溃不成军。 “为什么,为什么出不去?!” 摩恩迈开腿狂奔,可是他再怎么跑,也依然在河的中央。 心中明白这根本不对劲,这一定也是一个幻觉,他告诉自己冷静,却被神独自离开的举动刺激得失去了镇定下来的能力。 “啊!”脚下一个打滑,摩恩没能站住脚,再一次摔倒扑进了河水中。 但是这一次河水没有将他整个人淹没,他只是四肢撑在水中,只要支起身子便可以脱离出来。 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喝进去几口河水,强撑着难受强迫自己站起来,却因起身时的踉跄让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卵石颠了出来。 那是神与他之间的回忆,是神明对他信徒的回应。 摩恩赶紧伸手去抓,卵石却在河底滚了两下,藏身在一众其他的小石子之间,泯然于其中了。 河水逼进眼睛里的感觉很不好。 摩恩不会游泳,也不知道该怎么在水中换气和呼吸,他撑着全身的力气在河底摸索,早已分不清手中的触感是不是属于他的那一块卵石。 “摩恩!快上来,你会淹死在里面的。” 隐约听见岸边传来了舅舅的声音,摩恩逼自己抬起头,急促地咳着胸腔的河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竟然真的看见了舅舅一家的身影。 他们站在岸边,衣着体面,舅妈的腿已经好了,汤米穿着他珍贵的小西装,头发上抹了很多发油。 他们的脸上都是焦急和担忧,呼唤着摩恩尽快上岸。 “摩恩,舅妈给你做了苹果派,快上来吧!”舅妈的手里竟然端着一个托盘。 “快点,摩恩,我们等你等累了!”汤米的胳膊上竟然搭着一条毛巾,他把它举起来摇了摇,表示只要摩恩上去,就有暖暖的毛巾擦干身上的水迹,就能吃到热气腾腾的苹果派。 摩恩看了他们一会儿,仰着身体反手撑着自己坐于水中,用力地喘息。 他一言不发,为内心一瞬间的动摇而抬手给了自己一拳。 舅妈根本不会做饭。 他们一家因为战争还不知道逃亡到了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永渡河的路数,可真多啊。 摩恩任由岸上亲人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充耳不闻,然后抿着嘴再次埋进了河水中。 他努力试图分辨着自己掉下来的那颗卵石,极尽全力地寻找,终于在某一刻,右手摸到了一块与冰凉的河水完全不同的温热。 他肌肉绷紧,赶紧在意识被河水侵蚀的前一秒抓住了它。 耳边什么呼喊都消失不见,浸入口鼻的漫天河水也一扫而空。 摩恩睁开眼,入目维尔涅斯关切的脸,以及一片专属于冬天的枯木林——这是河对岸的风景。 低下头,他正站在最后一颗石头上,与岸边不过一步之遥。 摩恩的身形有些不稳,他迟钝地捏紧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手心里的卵石,咽了咽口水。 似乎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动作,已经渡过河的神明站在不远处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摩恩眼皮一跳,他已经分不清幻觉与真实的分界了,想起之前的经历,他一点也不敢把手放上去。 于是他便看都不看这个不知真假的维尔涅斯一眼,大步跳了过去。 “渡河的时候,出事了么?”维尔涅斯没有任何被忽视了的不悦,他默默把手收回去,担忧地看着面如菜色的摩恩。 感受到脚下真实的土地,望着头顶碧蓝的天空,摩恩转身回望着河水,再转头望望在向他问询的神明,仍然不敢接话。 维尔涅斯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眸光一动,说道:“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别怕。” “现在是真实的吗,我真的已经渡过了河吗?”摩恩捂住自己的脑袋,抓狂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蹲到地上。 这一次的维尔涅斯的反应与真人太像了,他不由得想要相信自己是真的把幻觉通通粉碎掉了,可是内心又不敢完全放下警惕。 “嗯。” “真的吗?” “真的。” “您是神明吗?” “……看来渡河时你遇到了其他的我。”维尔涅斯若有所思道。 摩恩站起身子,目光定在远处的树木上,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真正的神明了。 呆立了半晌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促地发问:“您在渡河时,没有听见我说话吧?” “听到了一句。” “什,什么?”摩恩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绷紧了,他攥着手小心地等待着神明的回答,可千万不要是关于“亲吻”的那段话呀! 维尔涅斯轻笑了一声,好像是回味了一下,紧接着竟然摇摇头,道了一句:“不告诉你。” 摩恩:“……” 他僵硬了一刻,便飞快地闭上眼睛抬手就要再给自己一拳——怎么想他家神明都不可能说出这种玩笑话的。 看来还是幻觉,这狡诈的永渡河啊! 差一点又放松了警惕。 然而手还没碰到身体便被人拉了下来。 神明握住他的胳膊,无奈道:“你说,你想被真正的神明亲……” “不是的,您听我解释!”摩恩没等人说完,羞红了一张脸大声打断。 好吧,原来不是幻觉,怎么刚好让神听见这一句话呢?这可恶的永渡河啊! …… 在这一番累身累心的考验后,摩恩与他的神明再次踏上了重返天国之旅。 “您听我说,河水会让人产生幻觉,请原谅我的冒犯……” “嗯。” “还有那话是在不清醒状态下被幻觉诱导着说出来的……” “知道。” “您别放在心上……” “……” “您怎么不说话了?” 人迹罕至的枯木林里,有两个人在这样对话。 万千从南方迁徙回来的候鸟群叽叽喳喳地从天上略过,声音压过了最后白金色头发的青年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 “已经放在心上了。” 摩恩微微转头看着维尔涅斯淡然的表情,自动脑补了神说了“好的”之类的回答,也点点头,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回过去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第23章 不爱世人06 走得越远,摩恩越发觉得,梦神一定是找错人了。 她叮嘱自己“护送”神重返天国,可是实际上,神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助。 虽然被驱逐为人,但是维尔涅斯冥冥之中知晓着那三个让摩恩云里雾里的地点。 除了一开始由摩恩来把这几个名字告知于神外,后面就再没有他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反而他不添麻烦就算好的了。 离开永渡河之后,大概又走了半天才从枯木林里出来。 没了林木遮挡,这时再放眼望去,就能看见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峰。 不等神明开口,摩恩光看那山不寻常的外表,都能猜出来,那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烈峰山。 他面色凝重地仰起头,注视着它。 很难想象,一座山的山体表层竟然是红色的,一如它的名字,有烈焰燃烧着的山峰。 摩恩其实有个大胆的猜测,或许从他们开始渡河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因为那之后不仅再也没见过一个人,还看到了许多超自然的景物,两个传说中的地点之间的距离也很近。 眼下这座拦路山上虽然没有明显燃烧起来的大火,但是山峰的每一寸土地都如凝固了的熔浆一般,黑中带红,偶有火星四溅。 让人怀疑这里本应该用来烧制铁器才对,怎么能让人攀爬呢? 只怕才踩上去就会烧破了鞋底,烤焦了脚掌。 摩恩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这才应该是成神的难度啊。 让他望而生畏。 维尔涅斯的反应也并不轻松。 但是这份不轻松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摩恩。 “……” “您想说什么?”摩恩看着神多次欲言又止的表情,心里有点着急。 维尔涅斯蹙眉看向山上噼啪四溅的火星,抿着嘴,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在想,可能不该让你陪我冒险。” “……这是我的荣幸,您千万不要担心,我真的可以过去!我体力很好,耐力也不错,我不怕疼的!” 摩恩一听就紧张地捏住自己的衣角,一时间也忘了对熔浆之地的恐惧了,只担心神不愿在让自己同路,忙拍着胸脯连声夸赞自己的能力。 维尔涅斯冲着他笑了笑,但这份笑意很快又消散了去,变成了忧虑:“刚刚渡河对你而言就是凶险的,而我一开始却没有注意到,只因为我并没有像你一般产生幻觉。” 他说着说着,突然转过身看着摩恩:“我本想着在此与你挥别。” 摩恩一惊,正要拼力阻拦,就听神接着说道:“但这是不对的。我不能确定你可以原路返回,安然无恙。所以……”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似乎也在犹豫后面的话要不要说出口。 “所以,唯一的方法,还是我变成真正的神明,那时就一定能够保护你的安全,对吗?” 维尔涅斯的语气放的很轻,虽然说的是问句,他倒完全没有在等待摩恩回答的样子,而是歪了歪头,继续说道,“而现在,我可能只能用朴素的方式照顾你,还请你不要嫌弃。” 他说完,竟然有些调侃意味地笑了,然后弯下腰立于摩恩身前,示意摩恩爬到他的背上去。 显然,结合这个动作来看,维尔涅斯口中“朴素的方式”是指背着摩恩攀过这座山。 “不不不,这怎么行!”摩恩大声否定道,他后退几步,一脸惶恐。 他是来帮助神的,这样不是反倒成了一个累赘吗? “没有什么不行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只好抱着你。”维尔涅斯淡淡道。 他的语气在透露着他真的会说到做到。 “我不想给您添麻烦……”摩恩咬着牙,暗自下定决心,“我也不愿意回去。您就让我自己试试,可以吗?” 他们现在还在山脚下,一步路都没走,维尔涅斯就提出要背着他上山。 摩恩好歹也是一个做苦力长大的男子汉,神明现在也不过是有点特殊的凡人之躯,他凭什么好意思理所当然地当那个被保护者的角色呢? 他死活不肯松口的情况下,神似乎也有点无奈。 “如果我猜测的没有错,这里的火对我而言也是形同虚设,但是对你来说,却是实打实的痛苦。”维尔涅斯不赞同地说道。 摩恩却一言不发,直接迈开步子,他气势汹汹地拔腿跑向烈峰山,脚步都不顿一下。 他要用实际行动向神证明,他不是个软脚虾。 他知道维尔涅斯说的或许是对的,但是他不想那样做。 可是当摩恩的脚踏上山边缘的那一刻,火星瞬间就顺着他的鞋底向上缠缚,顷刻间燃出了火苗。 烫脚都是次要的,摩恩的裤子一下子被烧掉了一截。 他大骇地后退一步,忍着疼一声不吭地拍打着小腿上的火焰。 好不容易灭了它,小腿上已经出现了烫伤的伤痕和焦黑。 摩恩看都不再看那伤势一眼,他咬着牙试图再次踩上山去,但是腰身处传来一股不容他挣扎的力气,把他揽着拦了下来,然后直接打横抱起。 “您放我下来!”摩恩一手窘迫地揪住维尔涅斯胸前的衣服,另一只手倒十分遵从本能地搂住了神的脖子。 维尔涅斯任由摩恩在他耳边的呐喊,稳如泰山地抱着人走上了烈峰山。 摩恩焦虑地垂头看着神的脚下,虽然每一个落脚之处也是燃起了火焰,但确实没有像自己所经历的那样被火焰缠身。 维尔涅斯的周围仿佛有一层结界,每一株火苗都绕开他的躯体在燃烧。 以至于虽然几乎所到之处都燃起了大火,看着让人胆战心惊,但他的每一步都很稳,倒真的像是很轻松的样子。 摩恩看着看着,渐渐也就不再挣扎。 他垂着眼安静地缩在维尔涅斯的怀里,甚至试图屏住呼吸来降低自己的体重。 而对方的呼吸一直十分平稳,抱着摩恩的手也格外有力,转眼间他们就走到了山顶。 这方法确实比摩恩自己挣扎要靠谱太多了。 如果放他自己走,只怕没走到半路,人已经烧成一具漆黑的骨头了,再烧烧就只剩下一捧骨灰了也说不定。 不用自己动脚,摩恩的思维开始活跃了起来。 他不禁想着,看维尔涅斯这个样子,他所谓的被驱逐为人肯定不是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样苛刻的。 看起来神似乎只是少了作为神时的记忆,也许还少了一些主动的能力。 但大体上看,他现在肯定也还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重返天国之路这样简单,仿佛驱逐也不过是个敷衍的流程,最终维尔涅斯肯定还是要归位的。 难道也是因此,梦神才来给自己指引吗? 为了加速维尔涅斯的成神之路…… 摩恩自己在头脑风暴,突然发现神一直稳定而匀速的脚步停下了。 他赶紧回过神来,就看到维尔涅斯脸上竟然有一丝慌乱的神色。 “抱紧我。”神这样指示到。 摩恩不明所以,赶紧照做。 他一边羞涩一边像个八爪鱼一样缠住维尔涅斯,两个人的姿势由来自神的公主抱变成了来自摩恩的熊抱。 然后就见神用一手托着摩恩的腰,焦急地弯下身,另一只手伸向火焰中,捡起了一个被烧损了一半的小木头人。 小人的腿已经烧没了,整个木头也萎缩而焦黑,看起来已经成了废品。 摩恩呆了一秒,很快认出来那正出自他的手笔,是他不久前为神雕刻的圣像…… 维尔涅斯的脸上露出有些可惜和自责的表情,但他很快就把那些神色敛了去,小心地收起那个木头人塞进了自己的怀里,继续下山。 唯有那对紧锁着的眉头透露出,神的心情因为这个插曲已经彻底地糟糕了起来,且久久不能缓解。 摩恩心情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哑着嗓子开口道:“您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吗?” 他的问句让维尔涅斯的身形顿了一下。 “……是很重要的东西。” 维尔涅斯不确定地回答,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他想,还应该有一个别的东西才对。 他可能把另一样东西弄丢了,那东西就跟这个木头人一样,对他而言同样重要。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点红光,维尔涅斯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两下指尖。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把重要的事情遗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看着神这副样子,摩恩心里竟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满足和酸涩。 他把头埋进维尔涅斯的胸口,声音闷闷地开口道:“烧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再给您做一个。” 第24章 不爱世人07 摩恩不确定维尔涅斯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这话。 可能只当他是自言自语,毕竟他的声音很小。 闻着神明身上的淡香,他突然多愁善感了起来。 与神同寝同食,携手相伴,甚至现在,自己躺在神的怀里。 这在以前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 而这些美好的日子是他偷来的。 等上过候鸟天阶,他们就会重新变成神明和信徒的关系。 那也很好,他可以永远在地上仰望,虔诚地祈祷,一如往常。 只不过不能真切地听见神就在耳边的呼吸与回应罢了。 没有得到这些眷顾之前,摩恩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对遥远的仰望也甘之如饴。 但是人永远有贪心的本性。 他现在就忍不住地希望,希望维尔涅斯走得再慢些就好了。 摩恩闭着眼努力把心中这些杂念摒除,他深呼吸了一口,感受到火焰的温度渐渐消下去了。 睁眼一瞧,他们已经轻松地攀过了烈峰山,正站在另一面的山脚下。 而面前,竟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摩恩闭上眼睛之前,明明还见过山脚下的陆地,当时他松了一口气地想着可以及时地从神身上跳下来自己走了,因此印象深刻。 怎么会转瞬之间陆地就成了海洋呢…… 这条成神之路难道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吗? 山脚下的土地已经没有烈焰熔浆,摩恩挣扎着让神明把他放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下我们该怎么去候鸟天阶?”摩恩彻底慌了。 如果寻找候鸟天阶的路必须途径这片海,不得不游泳过去的话,他就又是一个累赘了,因为他根本不通水性。 他也不可能再麻烦神在水里也勉强地带着他了。 这片海辽阔到超出了摩恩的想象,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在里面游对力气的消耗是无法估量的。 那他…… 一定不会再拖累神明。 原路返回也是不行的,烈峰山上的火会把他吞噬。 或许他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重归神位的维尔涅斯将他解救。 “不然,您先走吧,我留在这里等您。”摩恩思虑片刻,默默说道,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挤出一个笑脸以伪装出自己没有在不安的样子。 维尔涅斯转过头来,他的神色不明,叫摩恩有些看不透。 “……如果我许久也未能来解救你,或者我回去后将你忘记,你该如何?”他缓缓问道,语气怪怪的。 摩恩的手忍不住蜷起来,但是他嘴上仍旧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相信您。而且,就、就算那样,我自己一定也能好好的,您不用担心我。” 边说,他还拍拍自己身上挂着的包袱,“您看,食物还剩下许多……” “值得吗?”维尔涅斯突然出声打断了摩恩,他的声音很轻,尾音上扬,情绪罕见地有些波动,直勾勾地盯着摩恩。 “啊?” “这样值得吗?”神的眉头蹙起,一脸认真,“为什么,仅仅因为你曾经信仰我?不该如此。” 摩恩有些听不懂,他心中惶惑,不懂神为何这般反应,嗫嚅着没有开口。 好在神也没有反常太久,他很快就停止这莫名的质问,抿着嘴轻轻地揉了揉摩恩低垂下去的头。 “我们一起走,此地就是候鸟天阶。”他说。 “什么意思?” 眼下一个台阶都没有,难不成是他一个普通人类看不见? 摩恩望着时不时有浪涛滚滚的海平面,心生疑惑。 维尔涅斯没有解释,但是摩恩很快明白了,因为有一群候鸟正向他们所在的位置飞过来,黑压压一片,约有成千上万只在天空盘旋,场面颇为壮观。 一只候鸟低低地停飞在海面上,它的上方隔几步的位置,另一只候鸟也在扑朔着翅膀。 就这样,一只只候鸟汇成了一条直通云霄的天梯。 摩恩正震撼不已,维尔涅斯突然拉起了他的手。 “你先踩上去。” “好的。”摩恩牵着神的手,小心翼翼地踏上候鸟的脊背。 那么小小一团鸟,怎么能承受住他的重量呢? 摩恩正这样怀疑着呢,脚下就瞬间一空,原本在他脚下的候鸟拍着翅膀飞离了那片区域,在岸边绕着维尔涅斯的脚踝飞旋个不停。 难以想象,从一只鸟的身上竟然能看出些谄媚的感觉。 显然的是,这只鸟不肯承载摩恩。 幸好神明一直牵着他的手,发现踩空后就抱着他的腰把人稳住了,不然摩恩恐怕逃不过再一次坠入水中沉溺的命运。 心中还在后怕,心跳得极快,摩恩不由得捏紧维尔涅斯的手指,轻轻地拍打着胸口。 “对不起。”神明轻轻启唇,一向清澈明亮的眼睛都变得暗沉了几分,不悦二字被清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然后他垂手扯了扯衣袍,在他身边飞翔着的候鸟被挥开了去。 “这怎么能怪您呢,可能是我踩得太重了……”摩恩赶紧回应。 他已经发觉了,神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闹小情绪。 “我带你走。”维尔涅斯熟练地抱起摩恩,眉宇间有些许不耐烦。 但是他的动作很轻柔,可见那份不耐烦针对的对象应当不是摩恩,至于是对谁,好像连神本人也不甚明白。 与摩恩的待遇截然相反的是,在维尔涅斯迈开腿的第二秒,候鸟就迅速地飞向了神的脚底。 一只只候鸟像是训练有素的队伍,构成了坚不可摧的长阶,每一只候鸟的翅膀都稳稳当当。 随着高度上去,摩恩的内心越来越紧张。 一来是望着脚下越来越渺小的人间世界感到了恐惧,二是对于接近天国这一神圣领域的局促,三……是与神明的分离已经迫在眉睫,这让他怅然若失。 维尔涅斯的脚步一如既往的稳,如履平地。 高空中的风已经很大了,吹得摩恩头昏脑涨,他猜测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很明显,所以引起了神的注意。 维尔涅斯把他又往怀里紧了紧,用宽大的袍袖遮挡住攻击着摩恩的无情的风。 摩恩心下感动,同时又自责起来。 “一开始,我就不该跟着您的,添了这么多麻烦。”他不由自主地诚恳道。 但是要问他是不是真的感到后悔,好像也没有。 因为后悔的情绪一般都滋生在对当下极不满意的情况下,可是他却只想要把这两天短暂的时光珍藏。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如此。”神闻声垂头看了他一眼,幽幽开口道,“我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人是自私的,欲望缠身,贪生怕死。中途若出了差错,你什么也不能得到,或许还要赔上性命,值得吗?” 这一次他终于把之前没说出口的话讲了出来。 摩恩愣了一下,望着神困惑而复杂的神情,知道他的问题没有半点恶意,尽管他口中的人类被形容成那个样子,与众多贬义词捆绑。 神明只是纯粹地感到不解罢了。 “您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得到?我已经得到了啊。”摩恩若无其事地笑笑,眨眨眼道,“至于我为什么愿意,等您成了神,一定就明白啦。” 他还记得神是可以看见信仰之力的。 那时维尔涅斯当然会知道,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爱慕。 现在让他自己回答“因为我爱慕您”,他实在有点说不出口。 爱可以让胆怯的人变得勇敢,也可以让勇敢的人变胆怯。 哪怕这份爱是单向的。 维尔涅斯停住了脚步,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稍显冒犯的话,于是再次向摩恩道歉:“对不起,从山上下来后,我的情绪便不太对。” 然后他皱着眉仰头看着远方还在一路延展的候鸟天阶,神色凝重,“我隐隐觉得,或许在这里停下才是对的。” “这、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快到了吗?”摩恩有点懵,他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预感,“如果在这里停下,候鸟会不会散去?” 那他们俩会一起摔死…… “继续往前走,我可能会失去一样重要的东西。”维尔涅斯喃喃道。 他闭上眼睛,睁开以后突然轻笑了一声,然后摩恩就听到神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新奇 “我竟然感到了不安,原来恐惧是这种滋味。” 第25章 不爱世人08 神明的意思是,他在害怕吗? 摩恩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大着胆子,学着神曾经对他做过的动作,伸手摸上了维尔涅斯的头发。 “……别怕。” 这个逾矩的行为让他的嗓音都颤抖了起来,手指也只敢虚虚地覆盖在上面,刚触碰到那些柔滑冰凉的发丝,他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神对着他笑了笑,完全没有要追究被凡人摸了头的意思。 于是摩恩的整颗心都不合时宜地冒起了粉红泡泡,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维尔涅斯敛下情绪,抱着摩恩继续向上登阶。 当他们能远远地望见最后一只候鸟时,摩恩知道,他真的已经无限靠近天国了。 两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 摩恩是因为敬畏,这让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而神明,或许是因为那份不可名状的“恐惧”。 摩恩也发现了神越到后面越放慢的步伐,他只能暗暗捏住对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微薄的力量。 踩在倒数第二和第三只候鸟的身上时,维尔涅斯彻底不再迈步。 被踏过的候鸟们已经飞散,此处只剩去路,再无归途,连反悔然后返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回望过去,身后只有空荡荡的碧空,向下俯瞰,脚下只有波澜壮阔的深海。 身体唯一接触到的区域是随时都有可能飞走的候鸟的脊背。 这是一个让人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处境,只怕随时都要失重坠落下去。 但是两个人目前都没有精力把关注重心放在这上面了。 摩恩自己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自然也就无法给出什么让维尔涅斯迈出最后一步的鼓励。 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片云层之上的世界。 这里与人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加糟糕一些 入目就是一棵光秃秃的巨树,分外亮眼,遍地都是来自它的枯黄的树叶和杂乱的枝桠,凌乱如狂风过境。 一座座白玉筑成的神殿几乎全走狂放的废墟风格,这边一根断裂的石柱,那边一块坍塌的屋檐,四处都只留下一些残破的美感,一点也不像摩恩想象中的那样宏伟壮观。 摩恩甚至注意到,地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红色“血迹”,让人不禁联想此处曾发生过何等令人惊骇的事情。 天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摩恩呆若木鸡,搂着神明脖子的一对胳膊因为肌肉过度绷紧而僵硬抽筋,他抽着气把手放下来甩了甩。 有他这一番动静,维尔涅斯这才惊醒了一般地回过神。 只要一步。 距离成神只有最后一步了,尽管这神界瞧着就让人心生惧意。 维尔涅斯或许也是这样想的,他沉默了很久,张张口似乎是想对摩恩说什么,但是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从神的脸上能看出来,他的内心有多么不安和抗拒。 摩恩那时还以为,神明的那份抗拒是因为天国这副糟糕的模样。 直到一根树枝随着维尔涅斯从最后一只候鸟的身上移开然后踏上天国土地的脚步而即刻出现,然后 直直地穿透了摩恩的胸口。 “啊……” 剧痛袭来,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树枝就如同守候多时一样有所准备。 摩恩却是猝不及防,他被树枝挑起,用力地摔到地上。 当真正的灭顶般的痛苦降临的时候,连呐喊都成为了空谈,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痛得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神明早在一切发生的前一秒就被动地闭上了眼睛,被一片白光笼罩,无法意识到,他的信徒已经遇难。 摩恩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心脏,那里刺入了一根连通着远方巨树的尖锐枝条,比世间任何一把刀都要锋利,直接捅穿了他单薄的身躯,然后,狠狠地抽了出去。 神明当时预感到的、令他不安又抗拒的,是否是……他的死亡? 难道天国不允许凡人的踏入,一旦踏入就会被抹杀吗? 温热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仿佛有人凿开了摩恩的心脏,在里面播种了一朵带着尖刺的花朵一般。 花盛开时,从他的心脏里抽枝发芽,刺得他皮开肉绽,最终整个躯壳都不过沦为花朵的养料。 好痛啊。 意识模糊前,恍惚看到整个天空都阴沉下来。 耳边听见几声惊雷,摩恩好想把手伸进口袋,攥住两颗卵石,因为他有点害怕。 但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当冰凉而麻木的手被人扯住的那一刻,摩恩已经彻底混沌了,他沉重的眼皮只想合上,可瞳孔中却映出了神明的影子,于是便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维尔涅斯的表情从未这样慌乱过,比发现小木头人从袖子里滑落火海中时还要更加无措。 “摩恩……”他这样叫着摩恩的名字。 不仅声线不稳,拉着摩恩的手也抖个不停。 沉着的神明也有这样一面,像一个发现最喜欢的玩具士兵破碎了的小男孩。 原来神真的不是万能的。 摩恩不知道这比喻是否正确,因为他的童年未能拥有过玩具。 不过,自己果然是比小木头人更重要的存在啊。 摩恩这样迟钝地想到。 神蹲下.身,抱住了摩恩的肩膀,把人轻柔地放在自己身上。 他的肩头飘着一颗鲜红但却在消逝着的光团,于狂风中摇曳。 天国早已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周围掀起了格外可怖的狂暴漩涡,有着吞没一切的架势。 伴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霹雳惊雷,竟然有泄洪之势的雨水奔腾着流淌倾下,却唯独没有打湿摩恩二人所在的位置。 摩恩好想让神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他已无力言语。 每喘一口气都连带着皮肉撕痛,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呼吸。 看着维尔涅斯温柔的茶色瞳仁被水汽掩埋,他还想回应一句“我不疼”,但是或许是天国不允许说谎吧,他最终也没能讲出来。 最后他省着力气,艰难地摆出一句“我爱慕您”的口型。 不知道神明有没有从他虚弱的嗫嚅中明白这话的内容,摩恩只觉得吐露过心声后舒坦了几分,好像也感受不到钻心的疼痛了。 只是他太累了,不能等着神的回应了,他想先睡一觉。 等醒来后,他还要继续地在人间仰望着神明,每天向神祷告,为神建筑最壮观的神庙。 还要为神雕刻许多许多的圣像,让他再也不用为了被灼毁的小木头人而神伤。 …… 摩恩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天国从不下雨。 …… “爸爸,快把门关上!”汤米缩在壁橱里,投过狭窄的缝隙向屋子里站着的男人大吼到。 家里的房门又一次被吹开了,外面的大风简直要把这栋房子吹倒! 而且还雷雨大作,明明时间是下午,可外面已经一点亮光都没有了,汤米一家害怕极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快向耶弥伽大人祷告!敬爱的耶弥伽神明将我们从整整七日的黑夜中拯救,一定不会在这场大灾难前弃我们于不顾!” 中年男人飞快地把门关上,推了桌子椅子等一切能挪过去的东西堆在门口,然后飞快地也逃进壁橱里,他手里还带着一尊玉石做成的小型圣像。 不过他的腿软了,进去之前还狠狠地摔了一跤,两手倒不忘把圣像高举起来。 “妈妈,你能不能别哭了!”汤米本来就足够害怕,再听着母亲那慎人的哭叫,心脏都承受不住了。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你们说,摩恩那小子还活着吗?”母亲哭哭啼啼地哽咽道,这又一次危难的时刻,或许刺激着她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另一位成员。 “……” 突然提起的这个名字让这个家沉默了,一时间整个房间就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滂沱的雨声。 汤米还能回想起对方一脸坚毅地送他们离开时的表情。 他表示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自愿退出乘船,让他们这群人赶紧逃,自己留在小镇那一片,在北地游民的搜捕下自生自灭。 总是这样,摩恩总是这样爱当英雄。 他一定以为自己很伟大吧? 汤米不喜欢摩恩,更讨厌他当英雄。 因为许多时候,自己表露出来的正常人性都成了对方伟大行为的对照组,被衬托得显得丑恶起来。 起码汤米是这样觉得的。 但是此刻,他瞧着壁橱里面黑漆漆的门板,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摩恩的那对黑眼睛。 然后门板在风的侵袭下,剧烈摇晃,拍打个不停,样子摇摇欲坠。 最终脱离了壁橱,摔在地上,碎裂。 这动静吓得他们又瑟瑟发抖起来。 灾难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汤米看着抱作一团大声向耶弥伽神明祷告的父母,打了个寒颤。 他闭上了眼睛,缩在角落里,不再看地上碎裂的漆黑木板。 可是很快,他听“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碎石块在狭窄的壁橱中滚落的声音。 “瞧瞧你做了什么!你这蠢妇,神将降罪于你!”爸爸凄厉的叫喊在这个小空间中回荡,汤米捂着嘴,望着不停摇头呜咽的母亲,惊惧地在原地崩溃了。 “不是的,是圣像自己碎的,我没有摔它呀!”母亲尖叫着捂住了自己的头,然后疯了一般地扑在地上捡拾着石屑。 ——耶弥伽大人的圣像,从脖颈处断裂了。 七零八碎。 …… 混沌,杂乱,恐怖。 和不见天日的纯粹黑暗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乌云密布,是厚重的水汽形成的云层在遮天蔽日。 纳罗薇拉醒来的那一刻,心中只有这样的想法。 她以为凭自己独特的能力藏身于梦中、睡过了诸神之战,便可以不被波及。 她为自己机智的选择而暗自庆幸,因为诸多神明都在争斗中陨落,知道更多秘密的她在斟酌下选择独善其身。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做法。 只是没想到,一觉醒来,要面对的是更加令她无力招架的境况。 她裹紧身上不断被吹散的神袍,扶住神殿冰凉的玉石墙壁颤颤巍巍地走到神殿口。 眼下的天国,已经可以称为是地狱。 她的嘴巴完全无法合上,颤抖地看着面前的景象,看着这诡异而狂暴的天象,本想要后退,可是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让她不由得缓缓跌坐到了地上。 那位被驱逐出天国的神明回来了。 倾盆大雨淋不湿他白金色的发丝,可雨幕却如垂帘一般,阻拦了梦神的视线,叫她望不见维尔涅斯的表情。 就如同她猜测的那样,神树对这位得天独厚的神明百般偏爱,所谓的驱逐不过是一种警告。 他的成神归位比想象中还要更快,只怕根本没有经受过任何磨难,便一路畅通地重返天国。 而自己为了结下善缘而对他信徒的指引,只怕在其中也并没有起下什么太大的作用。 纳罗薇拉应该开心的。 因为她赌对了,她成了唯一一个站对了队的神明。 可是她却笑不出来。 维尔涅斯的怀里抱着一个人。 他的动作那样珍惜,神情那样恭谨,仿佛用一点力就会把怀里的人弄疼一般地小心。 隔着大雨,纳罗薇拉能看见被抱着的那人胸口处绽放出的血花。 那人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当他睁开眼时,瞳孔是很罕见的黑色,像两颗莹润的黑珍珠。 纳罗薇拉曾见过那个人。 那是维尔涅斯的信徒,是她曾经在梦中指引过的对象。 过多的血迹竟然营造出一种格外让人心颤的破碎的美,甚至有血液染上了那人类身后的神明圣洁的神袍。 神袍本该一尘不染。 纳罗薇拉伏在地上,有风暴吹来了她的神殿,可是她没有能够逃窜的能力了,她的全身汗毛直立,只能呆呆地望着那位神明抱着人远去的身影。 无数道惊雷不留情面地劈向维尔涅斯,可是他抱着人的手依然那样稳,他甚至伸出手捂住了死去人类的耳朵,唯恐这震耳欲聋的雷声惊扰了他。 神明每走一步,雷就落在他的脚下。 那些雷似乎是在有意识地追逐着他,拼尽全力地想要劈上他的身体,或者说,是劈上他怀里的人类的尸体。 可是最终也没有一道雷能够拦下他的步履。 他行走的方向,正是冲着天国中央、天国亿万年来的根系、众神诞生的源头——神树的所在地。 随着他的脚步,所到之处全是雷电引起的大火。 这大火竟然能在暴雨中越演越烈,水火竟然诡异地达成了共存。 地上属于神树的枯枝烂叶在烈火中燃烧,整个天国几乎成为了一片火海。 这里是地狱。 纳罗薇拉颤抖着想要往后爬,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动不了。 亿万年来的第一次恐惧,是震撼神格的恐惧,甚至让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写满了怯意。 她在惶惑间看到远处的神殿里走出来另一位神明,他的模样狼狈,精气神却十足。 因为有蓬勃又富足的信仰之力傍身,尽管经历了一场大受打击的恶战,但也收获颇丰,成为了天国无可争议的第一序位。 那是诸神之战的赢家,灾难神耶弥伽。 只可惜,这位赢家此刻也与她一样,渺小到甚至直不起身子,走到神殿外的时候,已经不由得跪在地上爬蹭了。 那日神树审判现场,掌管死亡的神明德西忒夫口中的一番话引起了众神的警觉,在维尔涅斯被驱逐出天国之后,现场的气氛已经十分凝滞。 一场战争几乎一触即发,奥特弩波与耶弥伽一众神明恶意窃取信仰之力,变成了格外强大的存在,其余众神虽然惊怒不已,却也毫无扭转之力。 本想在神树下检举耶弥伽的罪行,可是在维尔涅斯被驱逐后,神树转瞬之间尽数枯黄,再不给出任何回应。 纳罗薇拉见事不妙,选择沉睡不醒,藏身于梦中,躲避这场诸神战争。 战争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惨烈,现如今,天国只剩下耶弥伽还有能力出来么? 看来就连他的好兄弟奥特弩波,最后也逃不过一个被压榨的命运。 纳罗薇拉想要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但是眼下实在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她只分出了这一刻神放到了耶弥伽身上,下一秒,就被一道致使整个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的闪电惊吓得不知所以。 闪电反射出来的白光在她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映照了一刻,天空再次归于黑暗。 有闪电预警,纳罗薇拉提心吊胆地等着那声一定会震碎虚空的巨雷,虽有心理准备,但在看到它迎头劈下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无声地尖叫起来。 巨雷似乎无处不在,似乎要劈向天国的每一个角落。 她闭上眼,以为自己会在此陨落,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即刻袭来。 甚至,久久没有袭来。 纳罗薇拉颤抖地掀开眼皮,看到的画面她此生都不会忘记。 远处的神树,那十个人围着牵手也抱不住的粗壮树干竟然被巨雷从中劈断! 截断面处燃起了熊熊烈火,已经光秃秃的参天枝干不断萎缩,在火焰的炙烤下化成一捧捧炭灰,没有来得及落到地上,就化成无数道黑色的流光消逝。 而这都不是最令纳罗薇拉震撼的,她真正看见的是,神树被劈裂开来的“伤口”,正向外溢出无数浓稠而黑暗的熔浆…… 肉眼可见的黑气伴生着弥漫开来,那是死亡的味道。 不过这物质没有扩散太久,因为神树直接倒塌于天国的土地上。 伫立了亿万年的神树、被创世神种下的天国的尺度…… 就这样,倒下了? 于是比巨雷更加惊天动地的声响出现了。 神树倒下,整个天国都摇晃起来,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纳罗薇拉扒着神殿的地砖在崩溃中留下了泪水,她的双耳间有鲜红的血液流出。 她好想呐喊,她好想尖叫…… 她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神殿,伏在地上的耶弥伽被震荡中倾斜的石柱压在身下。 最后望一眼天国的中央,那里再也没有什么参天巨树,只有一个风雨中伫立的神明,温柔地抱着他的信徒。 他的脚下,黑色熔浆流淌了满地,缠附上了他的脚踝。 神树本来的位置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雨水不停地灌进去,黑色的诡异黏稠物质已经满溢了出来,只怕不出一会儿,可以席卷这个天国。 那是什么东西? 是传说中的深渊吗? 纳罗薇拉已经无力去思考。 她眼含泪水呆在原地,却连眼睛都忘了眨。 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泻出几声呜咽,她捂住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传说,亿万年前,创世神疲于管辖天地万物,所以种下一颗树。 神树中结出了果子,每颗果子里诞生一位神明,生来便执掌世间的一方事物。 唯有最后一位神明,他诞生时,天地已经没有了需要管辖的事物。 那位神明,是维尔涅斯。 神树为什么偏爱他? 神树为什么不能接受维尔涅斯的信徒? 为什么不能容忍女神芙兰伊多对维尔涅斯的爱慕,然后抹杀了女神?一如现在抹杀了那名信徒。 纳罗薇拉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真相。 她曾以为真相不过就是是神树无由来地爱慕着那位神明。 曾以为神树是万物尺度,可是万物尺度竟然也消弭于这场不寻常的雷雨中。 天国亿万年来从未下过雨。 第一场雨,因为一名人类之死。 原来,她与真相还有一步之遥。 一切的不寻常汇集在一起,再找不出第二个答案。 凌驾于神树之上的,唯有创世神。 浑浑噩噩的大脑间纷飞起无数杂乱的思绪。 纳罗薇拉恍惚间想起了好友芙兰伊多的预言 “……我看到了天国的沦陷,维尔涅斯会打开深渊的大门……” 预言中的场面,是现在吧。 天国沦陷,神树之下,藏着深渊。 纳罗薇拉匍匐在地上,心跳快得已经不听使唤。 或许过多的恐惧与惊慌到达一定程度就会表现为冷静。 她竟然再一次支起沉重的头颅,隔着大雨望过去一眼。 她最后看到,神明迈着坦然自若的脚步,一步一步,最终停在了深坑之前。 然后,他抱着死去的信徒,从容地一跃而下。 神,坠入了深渊。 纳罗薇拉的目光渐渐开始涣散。 意识弥留之际,她目睹了深渊里浓稠的物质将神吞没、目睹溢出的熔浆迅速倒流、目睹一只不起眼的夜莺拍打着翅膀从坑洞中飞出来、目睹坑洞的表层附上一层薄膜,就此隐去…… 任谁也无法得知,那里一秒钟前,还不是一块平地。 恐慌、震撼、惊惧与惶惑一并消散。 纳罗薇拉彻底闭上了双眼。 天国的最后一位神明,至此,也陷入了沉睡。 而雨,似乎停了。 …… “惊雷劈开神树,神树轰然倒下。 没有一位神明知道,原来他们所惧怕的传说中的深渊,就藏在神树之下。 罪神维尔涅斯打开了深渊的大门,自此堕落。 深渊凝合的最后一刻,一只夜莺冲破熔浆飞了出来,此后几百年的人间诸事,皆由这只深渊之鸟生发。” 黄修奇默看著书上的内容,一目十行,书页翻得飞快,转眼间他就看到了书的四分之一处。 这一段描写太简略了,他根本没看尽兴。 不知道方钺从哪里搞来的书,写得还挺有意思。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地把书放下。 本来说好的十分钟后就叫人,拿起手机一看表,不知不觉间都过去半个小时了! “我去……”黄修奇赶紧站起身来,摸一摸桌子上的饭盒,早就冰凉了。 再看一眼方钺头顶上的吊瓶,早就没有什么液体了,甚至开始有血液倒流的趋势了! “啊啊啊我真是个大罪人!” 黄修奇赶紧疯狂按铃呼叫护士,同时发现方钺也已经醒了,正在抹眼泪呢! 看来是血液倒流给人疼醒了,只是没想到方钺还挺娇气的,输个液应该不至于哭吧? 被刀砍的时候不好没哭嘛? 而且……怎么还哭得这么“梨花带雨”的。 只见方钺一手捧住心口,一只胳膊抬起来蒙在眼睛上,遮盖住了大半张脸。 表情看着倒是挺平静的,但是泪水顺着他的脸把枕头都浸湿了。 “对不起啊哥哥,给您赔罪,您是我哥!我看你那个书看入迷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先给你把饭热热去,别哭了哈,你这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学西施呢。” 看着护士小姐姐进来了,黄修奇赶紧两手合十小声赔罪。 说实话还挺尴尬的,刚才护士发现方钺那样子,肯定认为是他这个陪护把病人给怎么着了呢! 黄修奇飞快地提着饭盒溜出去,万万没想到,病房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英俊又迷之阴郁的人。 周围经过的小护士都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瞟着他。 可是……这人不是三十分钟前刚走吗?! 孟维一怎么又来了?! 他是住在医院了吗?! 黄修奇心中疑问三连,他目瞪口呆,正想开口问一声,人已经擦着他的肩膀敲门进去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但是一想护士小姐姐还在里面“坐镇”呢,应该不会出大事,便挠着头继续踏上了寻找微波炉之路。 不知道这个危险的天才小画家到底想干嘛,他得赶紧热完饭回去“保护”方钺。 …… 听到脚步声,护士小姐回头看了一眼,本想教育一下那个毛头小孩,没想到进来的是另一个人。 “他有事吗?” 听见对方的问题,护士小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不由自主地有点脸红。 “哎呀,没什么事情,就是针头拔晚了。” “嗯,谢谢。”孟维一冲着她点点头,走进方钺的床边。 护士小姐揉了揉脸颊,推着小车出去了,临走前补充了一句:“休息好了今天晚上就能出院哈!” 她心道,不愧是国家top级别的学府,学生们的颜值怎么都这么高。 等人走后,孟维一停在了床头的位置,轻轻地拉下方钺的蒙着眼睛的胳膊。 方钺本来是不想给人扯动的,但是他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轻飘飘的淡香,是梦中神明衣襟上的味道。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孟维一。 方钺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告诉自己先镇定,努力克制着抽噎,平复着复杂而迷茫的心情。 孟维一就站在他面前,小心地用指尖抹着他眼尾的泪痕。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方钺放任孟维一的过度亲密,根本也生不出抗拒的心来,反而他的情绪有被安抚到。 本来他现在的状态是有些不正常的,几次三番漫长的梦让他有点恍惚,对于现实和梦境的感知都无限弱了下去,精神状态面临崩溃。 他可能得找个时间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了,或者再次去一趟塔罗馆占卜。 总之,不是他得了精神病在臆想,就是有些超自然的事情在发生。 孟维一的出现对他而言像是一味安抚剂,方钺的心突然地宁静了下去。 他不想思考孟维一是不是危险而可疑的,他也不想管这人为什么来医院探望了他两次。 他现在闻着对方身上的淡香,脑海里有且只有一个荒唐的念头 “我能抱抱你么?” 方钺也知道自己这话实在荒谬,但是他就是问出口了。 孟维一用实际行动做出回答,他坐到床边,把方钺搂在了怀里,还轻轻地顺着他的头发。 “疼么?” “疼。”方钺把头埋在对方肩膀上,紧紧地抱着孟维一的腰。 其实他也不知道哪里疼,血液倒流的手不疼,被砍伤的伤口也不疼。 但是他偏想回答“疼”。 他的心中竟然升起许多莫名其妙的委屈。 “没事了。” 孟维一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像是在哄小朋友一样的语气,温柔得能融化一块石头。还用手柔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方钺知道对方一定也了解第一人类文明神话,理智上明白自己应该趁现在问个清楚。 但是他或许是着迷了,只想默默享受这静谧的一刻,不愿意出声打破。 另一头,黄修奇一路快走。 医院的微波炉放在护士台,他把食物放进去后就站在前面默默等着加热的时间过去,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一抬头,恰好看见一只小鸟正在“砰砰”地撞着窗户。 倒不是自杀式的撞击,只是用鸟喙点着窗子的玻璃,怪里怪气的。 黄修奇不认识乱七八糟的鸟的种类,他看着那只鸟只觉得长得挺像麻雀的。 脑子一抽,他走过去手贱地拍了拍玻璃,“麻雀”立刻展开着翅膀飞走了。 这时微波炉也“叮”了一声,黄修奇带着热好的食物,往病房返回。 预料到孟维一会在房间里,可是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画面还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感。 黄修奇:…… 莫非他猜错了这俩人的关系? 他以为这是孟维一对方钺单方面的居心叵测,不料竟然是两个人的两情相悦、心意相通? 瞧瞧那拥抱的力度,也太紧了吧?! 这是什么热恋中的小情侣啊?! 黄修奇心里还在大惊大骇着呢,正好对上孟维一闻声而看过来的眼睛。 那眼神很平淡漠然,明明没什么别的情绪,但是看得他心里竟然抖了一抖,差点没提住饭盒把菜扣到地上。 最终黄修奇还愣是没敢进去。 他提着饭盒拘谨地站在门口,脑中播放起了一首广为人知的bgm 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第26章 掩耳盗铃 不过后来黄修奇还是大着胆子进去了。 因为严谨的他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发现用微波炉反复加热某些饭菜是不可取的,会产生对人体有害的物质。 本着照顾方钺空荡荡的胃的原则,他尽量忽视自己后背毛毛的感觉,勇敢地上前打断了两人的“亲热”。 不然刚热过的饭菜又凉透了! “咳咳。”他用僵硬到几乎同手同脚的姿势走进去,那两个人已经分开了。 “那啥,我来送个饭。”他尴尬地把饭盒递过去,“你们接着聊,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儿。” 说完他就一点点地倒退脚步,准备在外面的椅子上将就着待一会儿。 他得好好地再去找小学弟打探一番,这个孟维一到底是不是如传闻中那样怪异。 不过,就算是打探出来的结果不那么理想,恐怕也没机会劝方钺回头是岸的样子呢…… 黄修奇老父亲心里作祟,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谢谢你啊,回头请你吃饭。”方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探头致了句谢,倒没有把人拦下的意思。 回去得跟黄修奇解释一下,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不过得感谢他提供一个让他与孟维一独处的空间,他确实需要和人好好谈谈了。 不得不说,有刚刚那么一个拥抱做缓冲,方钺现在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不少。 两个梦境带来的冲击也消减了下去,不再像刚醒来的时候那样完全分不清孰真孰假。 这份快速的镇定少不了孟维一同学“献身”的功劳,但方钺整理好心情后推开人家的动作倒是十分迅速,显得有几分“拔吊无情”。 当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等到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两个人时,方钺抿抿嘴,开门见山道:“你也知道第一文明神话,对吧?” 孟维一垂着眼并不回答,而是默默把桌子调到床边,摆好饭菜和餐具,道了句:“先吃饭吧。” “我暂时不饿,我只想知道答案。我自从接触了那个神话,一连做了两个古怪的梦,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方钺说着说着又有点着急了,他不由自主地揪住了孟维一的袖子。 到底是不是这个神话本身有古怪? 如果不是的话,就可以判定自己真的出现精神问题了,得尽快治疗。 “我知道你肯定是接触这个神话的人,那天我去图书馆看到了你没退出去的网页,那个论坛里还提到了你,你不用再回避我。”方钺像个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而且,我在一周前去一个塔罗馆占卜,里面的占卜师提到我的守护灵,是、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卡壳了。 他知道那个名字,他也可以轻易的把它叫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他有一种自己不应该那样轻佻地直呼那个名字的奇异感觉。 可能是两个梦境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些,他竟然真的从心底生出一阵崇敬和爱慕。 于是方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她说我的守护灵是那本神话里面的一位神明,我在梦中就成了那位神明的信徒,这是一件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他说得激昂澎湃,可是再看孟维一淡定的表情,像是根本没有被这些内容触动。 方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现在也说不出口了。 孟维一的反应,一看就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没有和他产生共鸣。 自己真的得了精神疾病。 不知道是精神分裂还是妄想症。 明明一直以来的生活中都没有太大压力,家庭关系良好,人际关系顺利,除了谈不上恋爱以外人生都是顺遂的。 家族也没有精神类疾病遗传病史,没想到…… 人生无常。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难看,孟维一也看出来了,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你感到很困扰吗?” 他漆黑的眼眸仿佛能直接看透人的灵魂。 方钺愣了一下,忽视自己心头的异样,露出一个苦笑,坦言道:“是挺困扰的。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吓到你了?抱歉。我可能精神上出了点问题,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样看来,他刚才那一通言论没准还引起了人家的恐慌。 “我知道了。”孟维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应过这一声后他沉默了两秒,突然冲着方钺轻轻地笑了笑,“我会改变一下方式的。” “什么方式?”方钺强迫自己从得知病情的颓废心情中振作起来,抬起头看过去,不太明白孟维一在说什么。 孟维一悠悠启唇:“接近你的方式。” 然后他还抬手摸了摸方钺的头。 “不是,我不是为了这个而困扰的。” “明天起,就不会让你困扰了。”孟维一淡淡地吐露出一句类似于“诀别”一样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钺无奈地望着对方,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叹息。 孟维一还是误会了。 说这么半天,他还以为自己是为他突然而迅猛的追求而困扰。 但是方钺也没力气再解释了,他草草地吃下饭,在两个同学的陪伴下办理出院,回了宿舍。 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只有地面上还残存着一些水迹。 他们三人的组合一路上很受人瞩目,或许黄修奇抱在怀里的超大捧玫瑰花起了极大作用,凭一己之力吸足了眼球。 没办法,方钺是个伤员,总不能让他来抱着。 至于孟维一,黄修奇根本就没起过让他“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的念头。 这一路还由于有孟维一在场的缘故,气氛非常诡异。 黄修奇一个大喇叭也罕见地保持沉默,方钺更是没什么心情讲话。 在宿舍楼下与孟维一挥别的第二秒,黄修奇就挤眉弄眼地撞上了他的肩膀。 “怎么回事,说好的不熟呢?”他揶揄道。 “我也想知道。” 估计是方钺疲惫的样子让他打消了再审问的心,黄修奇“唔”了一声后挠挠头不再打趣。 他看了两眼手机,突然一拍腿乐了,开口说道:“我去,我帮你把花带回来这事儿,不知道哪个路人跟我女朋友转述了,她现在还以为是我要给她惊喜呢,在这里疯狂赞美我!我告诉她真相是不是很残忍哈哈哈哈哈。” 方钺一愣,倒不是为了黄修奇话的内容,而是为他提到的那个人——小神婆女士。 他摸摸鼻子,心中起了一个继去精神病院诊断后的新的念头:找小神婆占卜。 回想起来,现在事发生的一切,起因都还要从那场未完成的占卜说起。 如果再去占卜看看,会得到什么新的启示吗? 带着这样的念头,等收拾好一切再次躺倒床上的时候,方钺拿起手机搜索起了精神科的挂号信息,他打定主意得去看病,了解过一番后才又给小神婆发了条消息,表示想找她占卜一次。 心中隐隐觉得自己还忽略了某个重要的一环,但是脑子仍旧不太灵光,他准备先睡一觉,明天醒来好好捋一捋。 明明白天睡过很久了,现在一沾枕头还是瞬间就来了睡意。 宿舍的灯关掉了,整个房间都变得很安静。 方钺一边担心着再次做起奇怪的梦,一边意识昏沉过去。 然而就在他要睡着的时候,窗外突然响起了几声鸟叫,连续不断,十分扰民。 方钺皱着眉头睁开眼,掀开床帘探出头去。 不知道谁忘记了拉窗帘,一只灰黄色的鸟就站在他们宿舍的窗台上,有外面的路灯做光源,方钺刚好对上那两颗豆豆眼,他刚站起身想要把鸟儿挥走,那只小鸟已经一撅屁股,“歌唱”完了一曲后悠悠然飞去。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他才又躺回床上,一夜无梦。 …… “叮铃铃,叮铃铃。” 方钺闭着眼摸索着手机,按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闹钟。 周一的上午没有课,他一向没有这个时间的铃声的。 五分钟后,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方钺艰难地掀开眼皮,一看屏幕,又是一个行程提醒。 然而这行程的内容十分令人在意 “去精神病院诊断。” 这是谁的恶作剧? 方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猜测是昨天自己睡过去的时候,可能黄修奇拿了他的手机捉弄他。 实在是有够幼稚。 他轻笑了一下,点叉把日程取消。 但看看时间也到了该起床的时候,便果断坐起身来,洗漱一番,准备带著书本去自习室学习。 出门之前望见了门后的柜子上放着一大捧玫瑰,方钺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天孟维一同学去医院看望他了来着。 送的是有些暧昧的红玫瑰,吓了他一跳。 现在那些玫瑰已经有些干瘪枯萎了,方钺的脚步停了片刻,关上门出去,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给某名为m的对话框发了一条消息 “你是不是喜欢我?” 然后他做贼心虚一样地把屏幕锁掉,把手机倒扣在胸口。 心跳得飞快。 送玫瑰花的意思,应该是他想的那样吧…… 自己受伤的消息刚出,孟维一立刻就出现在了医院里,虽然只待了短短几分钟就离开了。 但是怎么看,都像是对他也抱有好感的样子。 方钺纠结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打开,想看看有没有回应。 然而入目刚好看到对话框的第二条,刚才都没有注意,他跟小神婆约了占卜。 不过怎么忘了有这么一回事存在呢? 难道是梦游的时候约的?方钺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神秘学相关的事情又一次提醒他,他喜欢的人和喜欢他的人会倒霉。 顺带着就又想起了黄修奇曾经对孟维一的评价,以及当时在论坛里看到的神秘帖子。 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加在一起,方钺登时就泄了气。 而且细想起来,那话问的确实轻浮,是他冲动了,都是被那玫瑰花给刺激的! 方钺想清楚后赶紧打开手机,想把那条刚发给孟维一的消息撤回。 然而两分钟已经过去了,他手一抖,反而选了删除。 方钺:……啊啊啊啊! 尴尬得无以复加,他羞红了一张脸,情急之下,选择把软件给卸载。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掩耳盗铃吧。 第27章 极端的爱 手机一下子也变得烫手起来。 方钺赶紧把它塞进口袋,眼不见心不烦,然后便健步如飞地往自习室前进。 中间途径便利店,方钺迟疑了一刻,还是走了进去,准备买瓶水。 在冰柜前取水的时候,他随意地一瞟,注意到矿泉水下面一排的鲜橙果汁。 现在的饮料品牌都喜欢搞些花哨的包装,那款橙汁上就印着各种鸡汤短句。 方钺之所以驻足,也是因为他看到的那个句子 “令你困扰的事情,我都会消灭哦。” 包装上画着被切开的橙子,用了拟人的手法给它加上了眼睛和呲牙笑着的嘴巴,同时还让它伸展出两条肌肉胳膊表示着自己的强壮。 这则广告语的意思,无外乎就是表示这瓶果汁富有营养,能治愈人的身心。 和旁边那些瓶身上印着的“今天也是元气满满的一天”、“每天都要记得吃水果哦”之类的短句没有太大的不同。 然而方钺愣是在原地看了半天,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又为什么对这句话格外在意。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把橙汁也带上了,和矿泉水一起结了账。 等到了自习室坐下以后,方钺打开包,发现里面除了自己今天塞进去的教材和笔记本之外,还有一本白金色皮质封面的图书。 反应了几秒后,他才想起来,这是在美术馆受伤的前一天借下来的书。 本来还打算仔细地研读它呢,被昨天那个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打乱了日程,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不过这书怎么会在他的包里? 记得自己当时是把它好好放在书桌的架子上的。 方钺沉思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立刻翻开它,而是打开了手机。 他把记在备忘录里的网址复制粘贴到浏览器里,点下搜索。 再去论坛里看看,会不会有些新的发现呢? ——有的。 “重发。有没有人想聊聊堕落神的体系啊?楼主照著书研究了一下发现只有w神被明确提到堕落了,那深渊是怎么壮大的呢。” 飘在首页上的第一个帖子就引起了方钺的注意。 他微微讶然,伸手点了进去。 他还记得这个贴子,当时他第一次看到“维尔涅斯”这个名字就是在这个标题上。 那时候自己看到的是管理员无情的分割线,再之后这个贴就因为提及明确的神明的名字而被删掉了。 这一次它适应了版规所以有幸存活了下来,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回复。 1l:楼主是新人? 2l:我猜楼主根本没看过书……这问题用脚问出来的吧? 3l:楼上戾气好重。楼主就提个问而已,不回答也没必要嘲讽吧。我负责任地回复一句,楼主你自己回去再看看书吧。深渊不是后来壮大的,它是本来就存在,只不过以前都是关闭的状态。 而且,也不是堕落了才会坠入深渊,而是下到深渊才堕落,你标题里潜藏的因果关系根本不成立。 4l:我来放个链接,这问题之前有一栋楼里也谈论过类似来着,楼主可以去看看。【链接】5l:3l4l好有耐心哦,我都不懂楼主这种对神话一知半解的人是怎么找过来的,无语。 …… 方钺默默向下刷着回复,虽然这些人说的东西他完全看不懂,但是总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然后他戳进了4l的链接,发现是他曾经也看到过的一个帖子 “探讨,魔人、夜莺和海妖的投放到底是不是w神做的。” 这是一栋高楼了,毕竟整个论坛不过只有两位数的成员,这一个帖子里就有三十多条回复。 方钺已经根据上一个帖子推理出来了,w神是这群网友对维尔涅斯的称呼。 既然如此他当然要关注一下,毕竟这个名字被说成是他的守护灵呢。 他细致地分析起了帖子里的信息,逐条看着回复。 虽然不了解这群人探讨的问题的大故事背景,但是从这些回复中他已经拼凑出了大部分人对问题的看法。 他们基本都认为魔人、夜莺和海妖不是维尔涅斯做的。 有一个回复的层主还特别义愤填膺,语气颇为激动,看起来像是维尔涅斯的铁粉 “我看到这个标题真的无语了,气得我眼泪差点流出来。拜托,楼主,我不知道你是哪个神明的信徒,我估计你信仰的是y神吧,呵呵。 如果不是w神跳进去选择被深渊吞没,那深渊永远都不会关闭。什么夜莺、魔人和海妖都不需要冲破障碍了,整个世界就直接玩完。 你们的关注点就放在w神‘堕落’了,怎么不看看他为什么堕落?是因为他才是真正悲悯人间的神明ok?而且魔人和海妖你存在疑问也就算了,书里都明确写过夜莺是自己闯出来的,还要把锅给w神背!我服!” 方钺照着这个人的语气在心里读下来,不禁叹为观止。 这里的网友真的好真情实感啊。 “呃,你不用这么激动吧,我说了只是探讨好吧。我又没有声讨的意思,只不过后面魔人和海妖的出现都很莫名其妙啊,突然就要惩戒人类,只有被深渊染黑的神才能做出来吧?” 然后楼主本人也现身去回复了那个层主。 方钺看了一轮唇枪舌战,刷到头了还有点意犹未尽。 但是没有更多新的帖子和讨论了。 他只能遗憾地从论坛里退出去,不过却对这本书更加感兴趣了。 正待他要翻阅的时候,身后一双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方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他扭过头去,看到了小神婆女士正抱着两本书惊讶地看着他。 “你咋没回我消息哇,我还说问问你什么时候占卜呢,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了。”她用气音小声对方钺说道。 方钺一脸囧,他想起自己为了逃避孟维一的回复而把聊天软件卸载了来着。 “抱歉,我没看手机。”他也用气音回复道。 小神婆女士是方钺对对方的“尊称”,她的真名叫做韩樱芦,染了粉色的卷发,跟她的名字一样是个少女气息满满的小姑娘。 “嗯,我有一套新买的神谕卡到了,你现在要是有时间的话我这会儿就可以给你占卜啊!”她兴奋地说。 “行,我跟你出去吧。” 方钺注意到对方的样子是准备离开自习室的,利索地整理好了根本没有用上的书本,跟着她离开了。 “你去下沉广场的咖啡厅等我,我去拿快递,然后直接过去找你!”韩樱芦笑嘻嘻地把包托付过来,表示让方钺做她新卡牌的第一个客人。 方钺照做,心里还有点小期待。 虽然这次占卜都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约的。 他去咖啡厅找了一个小隔间,点了两杯饮品,等着人过来。 这期间他做足了心理建设,为了避免错过更多消息,还是默默地把v信再下载安装上。 本来做好了面对疾风的准备,谁知道这一个上午过去,孟维一竟然还没有回复他。 方钺突然被巨大的失落砸中了,他心情复杂,敲敲打打删除好几次,终于组织好语言,发过去一条“刚才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上一条消息是恶作剧,不好意思。” 这个拙劣的谎话是他最后的体面了,尽管他也不认为有人会在早上七点玩大冒险这种游戏…… 幸好没有小叹号出现,方钺松了一口气,不久前被某位追求者拉黑的往事还历历在目,他差点以为孟维一也中招了。 所以,孟维一为什么还不回复他呢,难道是没有起床? “骚瑞让你等久了一点,我还回了一趟宿舍拿了我的塔罗牌。” 留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并不多,小神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手里还抱着两个精美的盒子。 “没有,挺快的,我下午三点才有课,不用着急的。”方钺把饮品推过去。 韩樱芦倒不客气,咕噜咕噜地吸了几口,嘴里发出一声过瘾的喟叹。她一手把盒子摊开,扯出来一块六芒星桌布扑到了桌子上。 在方钺的目光下她淡淡说了三个字:“仪式感。” “作为我的第一个顾客,除了你点的守护灵指引占卜外,我再赠送你一个恋情占卜套餐!都是我昨天看教程新学来的牌阵,嘻嘻。” “嗯,好的,那就辛苦你了。”方钺忍俊不禁。 韩樱芦以前都只看星盘,头一次接触占卜,把他当成小白鼠了。 “好,那我们先来试试这个吧。”她把塔罗牌抽了出来,指导方钺在心中默念自己对于恋情的疑问,请求塔罗牌给出指引。 方钺有过上一次的经验,这一回就熟练了许多,他们很快就顺利完成了选牌。 韩樱芦一脸认真地把他选出来的七张牌排列成了一个v字型。 “左半边描述的都是你的状态,右半边则描述的是你未来的恋人。”她指着占据v字最底端的那张中心位置的牌,开口道,“至于这张,是塔罗牌给你的建议。下面我揭牌了哦。” 现在的环境没有当时去的那个占卜馆那样充满神秘气氛,不过方钺还是沉浸了进去,郑重地点了点头。 “呼……”学艺暂时不太精的韩樱芦长舒一口气,捏起第一张牌,“这张牌的位置是在说你过去的感情经历,嗯,倒吊人。” 她挠挠头,继续道:“我先把所有的牌都翻开,然后再一起解牌哈。” 随着她的话语,桌子上的牌一张张显露了真身。 “第二张牌描述的是你的现在处境和情况,第三张牌描述的是这段即将发生在你身上的感情,分别是女祭司和逆位宝剑五。” 韩樱芦说着说着,脸色越发凝重,看起来这些牌的意思不是太好,方钺的心也提了起来。 “别紧张,我们再看看这边的牌,最后开这张建议牌。” “第四张,描述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唔是恶魔牌耶……第五张是说对方过去的感情经历,哇,宝剑三逆位,有故事的男人……” “第六张牌,你们俩爱情的结果,圣杯五逆位。” “最后,建议牌是,恋人!” 她每介绍一张牌的面部表情都很丰富,伴着或惊或喜的感叹词,听得方钺忍不住抓耳挠腮。 里面有几张牌他曾经见过,比如那个恶魔牌和恋人牌,上一次在店里占卜的时候也出现了。 “我先笼统的说一句吧。”她作高深莫测状,站起来伸长身子拍了拍方钺的肩膀,叹口气之后又坐回去,语重心长道,“你接下来,要迎来一段极端的爱情啊!” “什么意思?”方越呆愣。 “你不看小说电视剧吗,比如那种强取豪夺啊、虐恋情深啊……或者,我给你举个例子,电视里皇帝最爱的妃子病了,皇上对太医说‘治不好她你们都给我陪葬’,这就叫极端,懂吧?”韩樱芦挤眉弄眼,不知道她脑补了个什么故事,还偷笑了起来。 方钺的眼角微微抽动,随即便是哭笑不得。 他默默调整了一下坐姿,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肩膀。 决定把对面这位半吊子占卜师之后说的话都当成一场纯粹的娱乐,听听便过。 小神婆女士还不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在客人心中的可信度,收起笑意拿起第一张“倒吊人”,启唇道:“这张不太准啊。小黄跟我说过,你都没谈过恋爱,可它的意思是,你曾有过一段让你心甘情愿付出牺牲,不求回报的爱情。” 方钺想回应一句“是不太准”,可是他看着那张牌面上被吊在树上的小人,突然心口一酸,情绪无由来地沉重下去,半天也没讲出来话。 第28章 啼血夜莺 看到方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韩樱芦似乎是产生了一些误会,她还以为这是方钺对她感到失望的表情,赶紧开口为自己正名:“诶,你先别不信,我觉得第二张牌就挺准的!” 边说,她边把牌身出示给方钺看。 上面画着一位端庄又严肃的女性,正坐在椅子上,穿着宽大而保守的衣袍。不管是从人物的表情动作还是牌面的整体色调上看,都能感受到一种冷淡感。 “女祭司这张牌形容你的感情状态还挺贴切的,你瞅瞅,多禁欲啊!而且这张牌其实还有外表冷淡内心热情似火的意思,抽到牌的人心中蕴藏着对恋爱的热情哦!不会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吧?”她说着说着,眯起眼睛调笑地望着方钺。 “……怎么可能。”方钺不自然地眨巴着眼睛,欲盖弥彰地回答道:“前面还挺准的,只有最后一句话不太符合我。” 虽然在听到韩樱芦解说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一个身影,但是他完全不想承认。 那个脑海里的人都不回复他的消息,总觉得自己在这里承认喜欢他就输了。 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性之幼稚、行为之别扭后,方钺本人都有点哑然失笑。 “好吧。第三张牌,宝剑五逆位。”韩樱芦可疑地停顿了一下,一脸尴尬:“可能是我理解错了,这张牌出现在这里应该是预示着你有跟旧情人复合的趋向,或者是双方中的某一个人态度有所软化之类的……” 她越说越心虚,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开始了自我怀疑——“唉,我这也太不准了,可能是我解牌还不到位吧,我得再练练。” 毕竟方钺连恋爱都没谈过,找谁复合去? 方钺轻笑两声,安慰道:“没事,你接着说吧,挺有意思的。” 韩樱芦抿抿嘴,沉默了几秒后也扬眉笑了:“行吧,那我之后随便说,你随便听,咱们就当娱乐了。” “做好心理准备了吧,后面我可真放飞自我了啊,我可擅长编故事呢。”她冲着方钺呲呲牙,样子莫名的有点不怀好意。 她继续解牌:“第四张恶魔牌,不得了呀小方钺,这张牌只能让我联想到,对方是个黑道大佬、邪魅总裁、腹黑王爷、偏执魔尊……对你有着深沉到变态的爱意,宁负天下人不负你,整天就想着把你酱酱酿酿哈哈哈哈哈哈……” 方钺:…… 韩樱芦看起来已经自己脑补了一出以他为主角的狗血爱情故事,说放飞自我就真的一点尺度也不留呢。 他有点无奈,又觉得非常搞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得了,我也解说不下去了,等我以后练好了再来帮你看吧。”韩樱芦说笑之后恢复了正型,她带着歉意把桌上没解读完的塔罗牌收了起来,“这种东西还是得给陌生人算。你看,我对你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信息一不匹配我自己编都编不下去了。” 不过她马上又小心翼翼道:“不过,我的神谕卡还没拆呢。来都来了,咱们再算算这个?虽然我塔罗解得不好,但是万一这个能给你点生活中的启示呢?” 察觉到韩樱芦眼中的期待,方钺自然而然地坐回原位点了点头。 她新买的这一套神谕卡据说也是感情相关的,整体牌身粉粉嫩嫩,画面精美。 “行,这个就比较简单了,咱们就来抽三张,看看守护灵近期对你有哪些指引、想要告诉你什么吧。”韩樱芦说话间开始拆牌,用她不太华丽的手法洗了起来。 方钺没有半点因为前面占卜不准而导致的怠慢心理,仍旧很是认真地抽了三张吸引到他的卡牌。 “好的,让我们来看一下,分别是‘你是被爱的’、‘珍爱的人’、‘宇宙的爱意能量因你而汇聚’……”韩樱芦眉毛挑起,边揭牌边感叹,“嚯,全是爱啊,你的守护灵也忒爱你了。” 方钺迟钝地看着牌面上的文字,心里有点痒痒的,他的手缩起来,握成拳头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类似于被表白了一样的不自在感。 “也没别的信息了,我觉得,守护灵可能是在鼓励你吧,挺好的,多温暖呀。那就到这里了呗。”她耸耸肩,笑嘻嘻地把神谕卡也收了回去。 “你放心,我回去以后一定会再好好精进一下我的技术的,下次再找我占卜绝对让你刮目相看。” 这一趟没什么收获的玩笑一般的占卜结束,韩樱芦故意搞怪地冲着方钺敬了个礼,说出了上面那段宣誓。 然后两人在食堂门口挥别,方钺默默掏出手机给人发了个红包,同时关注到,孟维一还是没有回他消息。 不管是一开始那句有些突兀的“你是不是喜欢我”,还是后面他那句没什么卵用的补救,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这就很尴尬了。 方钺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他只能骗自己孟维一还没醒,没看到消息。 他刚想调整一下不太轻松愉悦的心情,抬起头就发现,自己刚编织给自己的谎言被飞快地戳破了 不远处的第一个食堂档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排队买烤红薯。 哪怕仅仅是一个后脑勺,方钺都不可能认不出来,那优越的姿容气质和暗色系的穿衣风格,摆明了是孟维一啊! 没想到孟维一还吃烤红薯这么接地气的食物啊,那副矜贵的模样总让人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呢。 胸腔中突然涌上来一股浓重的苦涩,方钺在原地停了两秒,飞快地低下头,逃也似的跑到了最里面的窗口处排队。 其实他根本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没有一个现代人会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一整个上午都不看一眼手机的消息的。 明明上一次还笔记本的时候,对方清晨六点都秒回了他。 孟维一早就醒了,肯定是看见却而不想回复吧。 方钺僵硬的背影一动不动,他面如菜色地叫了一份盖饭,然后就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心乱如麻。 他自然不会知道,隔着茫茫多的人群,烤红薯档口前的黑发青年默默地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钺所在队列的方向。 他的手里提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正一步步地向着食堂内部走过去。 “学长,你也亲自来吃饭?” 方钺心情正郁闷着呢,耳边响起了一个惊喜的声音。 然后他的肩膀就被这人自来熟地揽住了。 方钺皱着眉头迅速避开,打量着面前的肌肉男。 寸头长脸厚嘴唇,是有几分面善,好像是……前不久在食堂被面汤泼了满身的那位姜某某来着。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并不好,也没有给出什么好脸色,微微点了个头后就向左边迈了一大步离人远了些。 “学长还记得我啊,我是姜博威。”那人歪嘴一笑,眼睛抽搐了似的冲着方钺眨了一眨,似乎在放电。 看来上次被泼了面汤之后他仍无退却之意啊。 方钺的冷漠态度丝毫不能对他起到作用,他步步追逐过来,嘴里还念叨着“怎么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他光说还不要紧,偏偏还一边笑一边挥着手要拍拍方钺的屁股,用开亲昵玩笑的方式占便宜。 他们根本没有熟到这种程度好吧?! 因为食堂内部比较昏暗,向来是整日亮灯状态,或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头顶上的老旧灯泡突然忽闪了两下。 方钺还没见过这么猥琐的人,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下子更加烦躁。 他打开那人的手,刚想严词呵斥,就听“啪嚓”一声爆炸,整个食堂都暗了下去。 “啊啊啊——” “我去,怎么回事,吓死人了!” “搞什么,爆炸了吗?” 碎物摔到地上的声音听不真切,因为耳边就是姜博威嗷嗷的痛呼,同时整个食堂里还响彻着各种或大或小的尖叫与怒骂。 一切只因为 方钺他们头顶上的灯泡炸了。 连带着整个食堂的灯全部灭掉。 方钺愣了一刻,酝酿到一半的情绪被这突然的事故打断。他何尝不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好在没有受伤。 脚下全是灯泡的碎屑,在他站的位置周围落了一圈,但是都像是有结界阻拦一样没能近了他的身。 同样站在灯泡正下方的姜博威没有他这么幸运,似乎是被碎碴子划到了身体,哀嚎不断。 不远处跑过来两个同样五大三粗的篮球队队员,一边叫嚷着一边把人架走了,应该是去校医院了吧。 方钺注视着他们匆忙又狼狈的离开的背影,还在平复自己被吓到有些急促的呼吸,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一句“别怕”。 他本能地转过头去,立刻对上了自己目前最不想看到的一双眼睛。 或者说,是不敢看到。 孟维一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之中格外清贵亮眼,只是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是很好,有几分方钺最开始见到他的那副样子,比较阴郁,带着冷意。 不过在与方钺对上视线后,他的脸上很快出现了一个清浅的微笑,然后自然地站定在方钺的面前,提起袋子里的烤红薯递了过来。 这个行为算是示好吗? 方钺有些慌乱,还有些害羞。 别看他在没见到人时给自己预设了无数种冷脸面对对方的方案,实际上一到真正和人面对面接触的时候,他心中那些矫情兮兮的内心戏瞬间就扫空了。 不过同时,他也注意到,孟维一的手好像在抖? 为什么…… 是紧张还是害怕,亦或者,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据说某些病态的杀人犯在行凶前手会因为兴奋而抖动个不停。 方钺迟钝的大脑还没有完全被暗恋中人的小心思占满,仅存的理智为他敲响了警钟。 他探究地瞅了瞅那双修长的手和露在外面的一截白皙的腕臂,回想起自己曾见过它血迹斑驳的样子,不禁眼皮一跳。 他一边无法克制地喜欢着孟维一,一边又觉得对方很危险,实在是太矛盾了。 方钺并没有立刻接过来那根红薯,而是垂下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问道:“今天是不是比较忙,我看你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孟维一的动作一顿,表情罕见的不那么淡定,而是眨着眼睛,样子有些茫然。 方钺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也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还保持着一贯的善意的,便飞快地顺从内心的声音,回应道:“你是不是没看手机啊?没事,也不是要紧的消息的。” 说完他还笑了一下。 “嗯,手机……”孟维一眼眸一动,停顿了一下后说道,“是没看,不好意思,我回去会看一下。” 方钺把烤红薯接过来,道了句“谢谢”。 正巧他的饭也做好了,于是便提着打包盒和孟维一并肩往外走。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他的肩膀时不时就跟对方撞上,鼻尖能闻到孟维一身上专属的味道,这一切都让方钺有点头昏脑涨飘飘然。 他不禁想逃跑。 因为跟孟维一共同处于一个区域的时间越久,他的恋爱脑与理智之间的博弈就越会实力悬殊…… 再待下去,估计就只知道傻笑了,什么自残的痕迹和颤抖的手以及对方身上的可疑都要被他忽略掉。 走到宿舍楼门口,方钺心中长吁一口气,他咬着牙艰难地吐露出道别的话语:“那么,我就先回宿舍吃饭啦。” “嗯。”孟维一凝望着他的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 虽然听了方钺的道别,他却一点也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样子,而是站在原地,像每一个送女朋友回宿舍的男生一样,驻足等恋人进门的背影消失再走。 方钺被自己的脑补搞得小鹿乱撞,不过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露出一个克制的微笑便转身上了台阶。 “……不要害怕我。” 是幻听吗? 方钺的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到,他顿住身,转过头去。 孟维一神色自然得如同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这可不是什么像“今天天气真好”之类平常普通的话。 里面潜藏着巨大的信息量,表现出了他对于方钺心中存有害怕情绪的察觉。 他就那样站在日光之下,温柔地注视着方钺,被那样的目光望着,会由衷地确信,自己不可能受到伤害。 方钺沉默地定在原地,也直直地回望过去。 路过的人群一定会以为他们两个人有点问题,就这么呆呆地对望什么也不说。 但是方钺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得到了比话语更厚重的东西。 过了很久,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脚尖,郑重地应了声:“嗯。还有,你回去一定要看手机啊,我、我给你发了消息。”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后,立刻转身进了宿舍楼,也不等对方进一步的回应,如同在逃窜似的奔离了现场。 进了宿舍楼以后也不知道还在慌张什么,电梯都不等了,像一个刚向女神告白完的毛头小子,大步地跨越着楼梯的台阶。 已经分不清加快的心跳是因为突然的剧烈运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方钺走到三楼的楼梯间时,不由自主地在玻璃窗前停下。 他本想向外探一探,看还能不能望到孟维一的背影了,没想到直接和仰头看着他的孟维一再次对视上了。 而对方看见他以后就冲着他笑了。 方钺:“……” 啊啊啊好尴尬! 这就和偷窥被人发现了没有区别吧? 方钺的手指脚趾都蜷起来,可是羞耻的同时,他又感觉有点高兴。 孟维一也没有走,他也想多看自己几眼吗?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自恋,但是方钺觉得这是可能的,他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克制着内心的羞怯隔着玻璃向对方挥了挥手。 孟维一也笑着对他摆摆手。 方钺登时就跟吃了一百颗糖似的,甜得要飞起来。 他克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上楼梯的动作都更加轻盈了。 等回了宿舍,他把盒饭和红薯放到桌子上,甚至都不给自己坐下的时间,就站在桌前,拿出手机打开对话框编辑了起来 “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要不要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倒霉,之后出行请一定小心……” 手指在键盘上戳戳打打,看到出来的句子方钺又始终觉得不满意,不停删减修改,最终他还是只发过去了一个干巴巴的“我喜欢你。” 就在这时,他也注意到对话框上边提示“对方正在输入……” 方钺瞬间也变得更加紧张了起来。 他等待着孟维一对他的“最终判决”,不料孟维一实在是个比较恶劣的审判者,喜欢“折磨”犯人,久久不肯下定论。 具体表现为,这句“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有十分钟方钺也没等到发过来的消息。 难道孟维一在写八百字作文作为回复吗? 方钺有些懵地想着,好像也有这个可能。 据说很多恋人都会给彼此写作文互诉衷肠,那自己那四个字会不会显得不太真诚? 桌上的饭菜都凉了,烤红薯也只剩下一点残留的温度,方钺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一边把目光锁定在手机屏幕上,一刻都不肯移开。 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消息发过来了。 此时距离输入状态的第一次出现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方钺看着屏幕里那句短得可怜的回复,陷入了沉思。 孟维一回复他:“喜欢” 甚至没有标点符号,仅仅两个字至于斟酌这么久吗? 方钺沉默了,孟维一……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啊。 不过,这意思应该是他们心意相通吧。 本来是个挺激动人心的时刻,偏偏耗时过久,还只有两个字,显得有几分敷衍。 方钺轻叹一口气,意识到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应该当面说的,自己应该再勇敢一点。 虽然感觉还没有说清楚,但是对方只回了两个字让他也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些什么好,果然还是等见面讲吧。 不过,他为什么会喜欢孟维一呢? 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如果说是因为外表,那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心动感。 喜欢这种情感的第一次滋生要从那天图书馆的偶遇开始,莫非是听他念诗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爱上了吗? 方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他也没有一定要追溯喜欢的缘由的想法,既然事情告一段落,便把这些因为对方而生出的各种念头都暂且先关起来,是时候做点自己的事情了。 吃过饭,方钺把早就准备要研读却一直耽搁的神话书拿了出来。 他还能看半个小时书,然后睡个短暂的午觉就要去上课了。 翻开第一页是三行小字,方钺随意一瞥,明白这是在直述神话的基本世界观,对神明下了定义。 心中没有太多的触动,他准备好翻译软件应对长难句和生僻词,开始阅读正文。 “…… 芙兰伊多心道:他与其他的神明不同。众神为信仰之力虚与委蛇,因为渴望变强而贪婪无休止。他们能决定人类的命运,却也受人类自由选择信仰的制约。唯有他不一样,清如天上微风,纯如皎皎白玉。 维尔涅斯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女神的梦中人。 但是纳罗薇拉知道。 …… 神降日将至,他仍旧只能独自坐在殿中望着窥探人间的水潭。 直到那个不寻常的日子,选择降世于草原的孤单神明,邂逅了扭转他命运的信徒。 久被众神看做眼中钉肉中刺的维尔涅斯,终于因此被捏住把柄。神树定其罪,与信徒相爱,就此逐出天国。” 方钺翻书的手指停在最后这一页上,看着“与信徒相爱”一串句子,不禁愣住了。 他盯着这一行印刷出来的黑体字母,大脑一片空白。 真没想到,神会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由头被驱逐。 神真的同他的信徒相爱了吗? 就算真的相爱,他们没有影响到别人,没有伤天害理,为什么这是不可饶恕的? 凭什么爱情的对错要由旁人来评判? 方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中升起一股庞大的荒谬感,明明神话书写得非常简略,完全都是叙述没有任何的描写,他却被勾起了满腔的愤怒。 甚至可能是看书久了的缘故,他的眼睛有些酸涩,不等他去揉,眼泪就“啪嗒”的滴落到树叶上,方钺赶紧慌张地擦掉它,这毕竟是从图书馆借来的图书。 他正要平复一下心情继续看下去,缩在床帘里睡午觉的黄修奇起床了,他一边穿鞋一边对着方钺说道:“瞧瞧你这废寝忘食的样子,又学啥呢?这都要上课了。” 方钺一看表,果不其然时间在他看书的这段时间飞快溜走,本来只给自己预留了三十分钟的阅读时间,由于他逐词逐句浏览认真,一晃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他才看了不到四分之一处。 没办法,只能晚上回来接着读了。 方钺心中遗憾,收拾好东西动身前往教室。 一整节大课听下来还是很有收获的,只是没想到今天的课业压力比较大,教授布置了超量的作业给他们,同时还有一个其他科目的小组作业安排在了晚上。 方钺的手臂受了伤,洗澡也是个要花费时间的大工程,因此空闲时间完全被压缩掉了,等完成作业、洗漱完毕,已经到了该熄灯的时间。 临睡前,他还心心念念着明天一定要看到后文。 然而方钺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一阵熟悉的鸟叫。 如果不是在睡觉这种需要安静环境的活动时听到的话,可能还会觉得那声音挺婉转动听的。 可惜现在,他真的欣赏不了,只觉得太吵了。 为什么一到晚上,又有鸟儿来到他们宿舍窗台上唱歌了? 莫不是在这里筑了巢? 方钺忍了一分钟,鸟竟然还在唱,而他的室友们似乎比它更有耐心一些,一点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 他默默坐起身,穿着拖鞋走到床边,把帘子给拉开,真切地看到了一只灰黄色的小鸟。 这次离得近了,方钺隐隐分辨出,这似乎是一只夜莺。 以前竟然从不知道,他们这个地区还有夜莺存在。 果然是天□□歌唱的鸟儿。 他轻轻地敲了敲窗子,这鸟却胆大得很,一点也不怕人,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展它美妙的歌喉。 方钺无奈地用着与人交谈的口气说: “你能不能别叫了?” …… “你能不能别叫了?” 摩恩掀开鸟笼上盖着的丝绒布,无奈地小声说。 笼子里关着一只黑漆漆的小鸟,鸟喙比较短,眼睛圆圆的,样子很可爱。 就是不知怎的,这一只鸟儿的眼睛里竟然能让摩恩瞧出忧郁的神色。 鸟自然听不懂人言,也给不出回应,摩恩没想着能立刻管制住它,不料这只小鸟通灵性得很,短暂地“啾啾”了一声后真的安静了下来。 “乖孩子。”摩恩用手指点了点它的脑袋,放下帘子,往屋子里那尊中型白玉圣像的位置走。 他刚刚跪坐下去,正准备向伟大的真理神耶弥伽祷告,嘴巴都张开了,小鸟却又开始叽喳个不停。 这可不是一个会被神明宽恕的环境,摩恩扶额,再次起身,提起鸟笼就准备把它先带出去。 但是他听着笼子里翅膀拍打的声音,能感觉到小鸟在疯狂地抽打着笼身,这对它这样弱小的物种来说相当于在自残。 摩恩心下不忍,赶紧停下来,再次把帘子掀开,鸟儿一看到他果然就不乱动了。 这只小鸟真的很聪明,当初捡到它的时候,它浑身是血,倒在教堂外的垃圾堆边,奄奄一息。 一般的鸟儿都怕人,它却就像知道摩恩是在救它一样,不管是处理伤口还是修剪残羽,都十分配合。 到今天,摩恩已经养了它快两周了,鸟儿身上的伤虽没有完全愈合,但也比最开始的样子好上不少。 可是,这只鸟唯一的问题,也是致命的问题,就是它会在摩恩每周一次向神祷告的时刻出声打断,叫声还很凄厉,听得人心中惶惶。 “你到底是怎么了?”摩恩困惑地蹙起眉头,试探性地打开笼子的门,“是不是想要在外面飞一会儿?” 小鸟在他开门后的几秒内都没有动,黑豆般的眼睛一直望着他,好半天才从笼中飞了出来。 然而摩恩没有想到,鸟儿这一次并非仅仅在屋子里盘旋放风,而是绕着他飞了几圈后,决绝地从大敞着的窗户处飞去了外面的世界。 “小黑!”摩恩扑到床边焦急地呼喊起了这个朴素的名字,他惊讶于一向亲近他的鸟儿会选择离开,也担心着它有着残留的伤势无法在大自然中自己生存。 鸟儿悠悠地回望了它一眼,却是转身毫不留情地消失于这片天际。 摩恩快步跑出教堂,这当然是无用功的,他拦不住自由飞翔的翅膀。 但这些时日的相处不是假的,他早就同它那样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培养出了感情,一时间怅然若失,不禁有些落寞。 “摩恩大人,您的鸟儿飞走了!”门口玩着皮球的小朋友麦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抱住了摩恩的大腿,仰头眨巴着大眼,汇报道。 摩恩勉强自己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揉了揉孩子的头,夸赞道:“谢谢你,麦金,你是个好孩子。” 麦金羞涩地笑了笑,把头埋在摩恩的身上,蹭来蹭去。 他们都很喜欢摩恩大人,因为他长得很好看,脾气也温和,偶尔还会跟他们一起玩游戏,是整个教堂最受小朋友欢迎的神子大人。 “神子摩恩——” 一个穿着同样严整而宽大的神职人员衣袍的青年站在门厅口呼喊起了起来,“司铎大人有事找你。” 摩恩应下声,让麦金继续去和其他小朋友玩皮球,不再放任自己因为鸟儿的离开而泛滥的低落情绪,快步走向主殿。 “摩恩,你向来令我放心。”司铎大人慈祥地看着他,嘱托道,“帕西不幸染了病,原本他身上的任务,还要劳烦你来代他完成了。” 摩恩点点头,等着司铎大人的进一步指令。 “镇上西边的格里芬一家你可知道?去记录好格里芬老爷的死状,好好安抚家人的情绪,调查清楚,免得引起大众的恐慌。”司铎大人平静地对他做了一个庇护的手势,“愿真理神耶弥伽大人佑你平顺。” 摩恩知道这件事,格里芬老爷的离奇死亡在整个小镇上已经传开了,据说他死亡时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了,样子极为可怖。 这件事本来是另一位神子帕西负责,现在落到了他的头上。 摩恩垂首恭敬地受礼,并向司铎大人回礼,口中跟着念叨着:“愿真理神耶弥伽大人保佑。” 第29章 啼血夜莺01 摩恩告别司铎大人,离开主殿,走进庭院。 玩着皮球的孩子们见到他都停了下来,欢喜地用着奶里奶气的声线打着招呼:“摩恩大人早上好,愿真理神耶弥伽保佑您!” 他们是教堂收养的孩童们,长大后会成为教会的一份子,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神子或者神女。 摩恩当初也是这样的孩子中的一个,他自从有意识以来就生活在这里。 帕丁利坦小镇及周边的四五个小镇划为一个教区,只有这么一座受主教廷直辖的分会正统教堂。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民间也有许多自发成立起来的教会组织,当然,大家的共同信仰都是统一的。 因为民众们对于掌管万物真理的唯一神明耶弥伽大人抱有着狂热又虔诚的信仰,以至于正统的教堂都不能完全满足人们的热忱。 每一个人都会从小学习神学历史课,尊崇耶弥伽大人是大家写进骨子里的终极教条。 一切都要从五十年前的大灾难说起。 据幸存者所述,当时人类文明几乎要被灾难摧毁了,在经历过整整七日的诡异而绝望的黑夜后,没待多久,另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雨汇成了洪流席卷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人类死伤惨重,文明续断成了未知数。 耶弥伽大人曾挽救众生、解放了无边的黑夜,他降临于世间庇护了选择信仰他的信徒。 于是第二场灾难袭来时,所有人都把希望奇托于神的悲悯之心上,渴求再次得到救赎,但是洪流灾难中,耶弥伽却并没有降临。 起初人类失望而恐慌,他们在求生欲望的激使下混乱不已,酿成许多悲剧事件。 直到有人说,神弃他们于不顾,一定是人类做错了什么。 这提供出一个新的思路,之后便有智者提出: 不要贪婪,不要充满恶意,要抛却那些因为欲望和利益而生出的信仰,要从心底里生出真正纯粹而虔诚的敬畏——或许如此,神明就会原谅他们,拯救他们。 而在烧死了一批对神存有不敬的肮脏灵魂后,大雨竟然真的停止了。 大家于是都明白,是耶弥伽大人选择宽恕了他们。 从此以后,人人活在忏悔与感恩中,尽管耶弥伽大人再也没有降临于世过,众人也始终视其为万物真理。 现如今,一切欣欣向荣,人间已经构建出了新的秩序,与五十年前完全不同,现在由主教廷统.治整片大陆,各地设立分教会,神职人员是最受人们尊敬的职业之一。 摩恩也为自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神子而自豪。 他挨个向孩子们打着招呼,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麦芽糖给他们分过去。 然而,一众稚嫩童音版本的“愿真理神耶弥伽保佑您”中,有一句“愿死亡之神德西忒夫保佑您”格外刺耳,极为突兀。 摩恩听进耳朵里,表情僵住了,他神情复杂地看向那个孩子,开口问道:“麦金,你说什么?” 其他小朋友也都嘻嘻哈哈地嘲笑着麦金,说他在讲胡话。 麦金似乎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神气地扬起红扑扑的小脸,为自己的“博学”而沾沾自喜,颇为自豪地回答道:“摩恩大人,我知道您要去处理格里芬老爷的死亡一事,外面都传开了,我祝您平安顺遂!” 摩恩顿在原地,本欲立刻出发前往小镇西边,现在却不得不停下来。 他迟疑了片刻,让其他小朋友们先继续去玩,然后领着麦金到了一个角落里,蹲下身与这个七岁的孩童平视:“麦金,你刚才叫了另一个名字,能不能再向我重复一遍?” 麦金这个时候终于感到了几分不对劲,他怯生生地拉着摩恩的手,犹疑地开了口:“愿死亡之神德西忒夫保佑您。” “……麦金,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位神明,就是我们敬爱的真理神耶弥伽大人。”摩恩沉默了一会儿,揽着麦金黄灿灿的小脑袋,让人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过。 然后他轻轻地扶住麦金单薄的肩膀,继续问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名字?” “……”麦金抿着嘴不说话,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嘴巴嗫嚅了两下,声若细蚊地回答道,“黛苏神女大人说过,从前有很多神明的。她说德西忒夫是掌管死亡的神明。您将调查格里芬老爷的死亡,我希望他能保佑您呜呜呜……” 说到后面,他开始哭了。 摩恩的大脑简直跟被人捶了一拳一样,他不懂,黛苏作为神女为什么会向小朋友们传述这样与主流正道相违背的、大逆不道的观点? 他努力平复着心中的震惊和困惑,伸出手摸了摸麦金的头,安抚着他,“好了,不要哭了。麦金,以后千万不能说这样的话了,千万不能,不然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答应我好不好?” “嗯……”麦金在他身上蹭着眼泪,估计也不明所以,只是被他的突然严肃给吓到了吧。 这话如果让别人听见了,只怕麦金的安全都成了问题,这世上毕竟还有许多极端的信徒,党同伐异到了疯癫的程度。 要说这种从前有很多神明的说法,摩恩也是听过的,但是传出这种言论是对耶弥伽神明极大的冒犯。 五十年前的幸存者们都不曾这样说过,他们大多都对过去讳莫如深,向来只承认一位神明。 但是摩恩的态度,其实较为中立。 他自然是个虔诚的信徒,不然也不会成为一名神子。从小生长于教堂之中,受环境熏陶,今生也只会把身心奉献与神明。 可是他却隐隐相信着从前有不止一位神明这件事情的,仅仅是隐隐。 也因此,他听了麦金的话没有愤怒的感觉,反而震惊更多。 因为他本人就确实接触过相关的“证据”。 在他幼年时期,曾经看到过一些五十年前传下来的书籍,那些是需要被消灭的东西,一旦发现便会被搜刮到教堂里,由神职人员处理焚烧。 里面有许多现在的人们所不能理解的记录,摩恩只是在协助当时的神子大人整理时偷看了几眼,也不知为什么一直铭记到今天。 他偶然看到的那一本书籍像是一位女士的日记,讲述了她从小随家人去神庙参加神降日的经历。里面还提到过她所信仰的那位神明,是美神缇西莫妮。 但是摩恩没能偷看完,神子大人发现他在翻阅后就狠狠地打了他的手心,勒令他一定不能把看过书的事情讲出去。 这件事从此一直记在摩恩的脑海里。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安抚好麦金,又和他做了约定,这才若有所思地离开了教堂。 尽管很想立刻找到神女黛苏问个清楚,但是现在已到上午,神女们都去医院做工了。 而他也得先前往小镇西边的格里芬一家完成任务。 摩恩只能把这件事压在心底,一边行进一边分析着他接下来需要调查清楚的死亡事件。 格里芬老爷他见过多次,几乎教堂每一周的开放祈祷活动他都会参加,约莫六十来岁,是一位精神奕奕的老人,脾气很好,十分善谈。 他早年经商,老了以后定居在帕丁利坦小镇,家里经营一家裁缝铺。 作为从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他很受尊敬,也算是镇上有名望的人物。 但是两天前,有一位去他裁缝铺里置办成衣的客人惊慌地逃窜到了路中央大声叫嚷,说是里面死人了。 周边的居民便都跟着一起去探查,不料看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那位路人本来说的“死人”,是地上躺着的格里芬家小少爷,可他其实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引起了路人的误会,在人们一窝蜂涌进去的时候他就被唤醒了。 真正吓到大家的,是裁缝铺里立着的架子。 那本就是用来展示成衣的工具,乍一看会有人形的效果,所以人们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架子上挂着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具干瘪的尸体 格里芬老爷死了,尸体被挂在了架子上,枯瘦干瘪得除了骨头就只剩下人皮。 他的全身肌肉都萎缩下去,皮肤苍白至极,两眼凸出,瞳孔放大,已经死去多时,而且看那副样子就知道他是被放干血液而死。 当然,大家都并不敢近身去检查尸体被放血的那道口子在何处,猜测那或许是在被衣料盖住的地方。 更玄乎的是,现场没有半点血迹。 在场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能给彼此证明,他们没有发现丝毫或鲜红或暗红的痕迹,也没闻到任何血腥味。 手法最精妙的杀手也无法做到这种地步吧?! 这一下就引起了大家的恐慌,据说当时目睹的人们都是尖叫着爬出来的,不少人还吓出了病来。 在人们的形容中,那尸体的样子被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吓人。 这两天时间,此事已经插了翅膀飞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就连教堂里只知道玩耍的天真孩童都能称道一二,比如麦金。 本来另一位帕西昨天就应该去处理这事情了,但是他的身体似乎有些不适,向司铎大人告了假。 摩恩走着的一路上,不少人看见他都尊敬地打着招呼,越走到西边,路上的行人就越发的少。 等走进格里芬家裁缝铺所在的街巷时,已经一个人也看不到了。 周边的居民门窗紧锁,都像是受了极大刺激的样子,留下了阴影而闭门不出。 摩恩心中倒不太畏惧,因为人们口中传言的准确度常常存在问题,三分恐怖能形容出七分来。 不过这一次,他错了。 当他敲响格里芬家的门时,等了很久才有人来打开,那是格里芬家的小少爷。 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还可以,穿着体面的衣裳,形容整洁,模样没有过度的萎靡或畏缩,仅仅是面无血色,唇部有些干裂罢了。 看到摩恩身上独属于神职人员的衣着,他当然明白这是神子大人来访,很快就配合地把人引去了置放格里芬老爷尸体的地方。 摩恩到了那里,亲眼看到了之后才明白,这分明是十分的恐怖只被形容出了七分罢了…… 那根本都称不上是尸体了,简直是一具人干。 饶是他心理素质极佳,也被吓得手有几分抖。 他装作波澜不惊地避开视线,忽略心里发毛的恐惧感,不再直视那具不寻常的尸体,转而向在他身边僵直地站着的小少爷问询道:“您的父亲出事之前,可曾有什么异常之处,可接触过什么异常的人?” 格里芬一家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事搅乱了心神,据说夫人已经彻底崩溃了,从事发当天起就卧床不起,意识混沌。 他们一家有共三个儿女,大儿子承父亲旧业在外经商,或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二女儿已经嫁做人妇,昨日曾经回来过,与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后也病倒了。 面前这位面色苍白的小少爷,正是格里芬老爷老来得子的小儿子,也是那一天同样倒在裁缝铺里的人。 摩恩其实对他有着许多疑问,因此在对方回答“不曾”之后,便探究地抬眼看过去,语气犀利地继续问道:“您那一天为何会出现在裁缝铺,又为什么晕倒?” 格里芬小少爷没有说话,而是痴痴地看着摩恩。 在那黏腻的目光下,摩恩的汗毛直接全部竖立起来,他有一种被毒蛇盯住的不适感。 而对方沉默了许久,竟然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好半天才开口。 他说 “神子大人,您闻起来,可真香啊。” 第30章 啼血夜莺02 格里芬小少爷咽口水的声音极为清晰,在这寂静的空间回荡,激起了摩恩心中的惊惧。 他肌肉绷紧,悄悄地向后挪步,眼睛紧盯着对方,观察着那人的下一步动作。 直觉在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似乎有些危险。 该继续调查下去吗? 仅仅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吓退是不是有些太过敏感? “别紧张。” 格里芬小少爷竟然笑了,他像一个刚起床的猫咪一样揉了一把自己的下半张脸,吸吸鼻子,怪里怪气地说道:“我只是在称赞我们尊贵的神子大人罢了。您身上的味道我实在是太喜欢了。不过,您刚刚问什么来着?我为什么出现在裁缝铺里?” 不等摩恩回答,他就继续发言道:“我是主人,为什么不能出现在我的店里?至于晕倒,我只是睡了一觉。” 他若无其事的态度以及漫不经心的语气都很不合理。 这不是一个刚刚死了父亲的儿子会拥有的口吻。 摩恩看了他两秒,隐藏在衣袍袖子中的手默默攥紧,他开口道:“……我能见见您的母亲么?听说她的情况不太好,传达真理神耶弥伽的旨意、为每一位民众赐福是我们的职责。” 事实上现在任务还没有进展到安抚家人的环节,他本应该仔细检查一番格里芬老爷的尸体,最起码找一找放血口在哪个部位。 但是他实在不能忍受和小少爷共处一室的不适感了,只想尽快见到其他的人,或者说把人支走,让他一个人留在这个置放尸体的房间都更好些。 本来觉得死尸很恐怖,可是把它跟浑身不对劲的小少爷一比,那干巴巴的人干都顺眼了起来。 “恐怕不行呀。”格里芬小少爷摇摇头,冷不丁对着摩恩来了一句,“神子大人,您饿么?” 然后他便不停地舔着嘴唇,口腔中发出许多黏糊糊的口水音,嘴里念念有词:“我为什么这么饿呀,为什么刚刚吃过饭……肚子还是空空的呀?” 且不论这话的内容,光是他说话的音调就怪极了。 每一个句子都要拐几个弯,尾音上扬起来,简直可以称之为是在歌唱。 倒没听说过格里芬家小少爷有精神上的疾病。 摩恩心中默念着“愿真理神保佑”,一边不动声色地往门口走。 “那您还是先用餐吧。此事棘手,恐怕我一人之力不足以调查清楚……” 他正在措辞准备离开,可是身后却传来一道惊笑 “哈哈哈哈哈,用餐,用餐!您说得对,我就是饿得太久罢了,再吃一顿又能如何呢?” 这瘆人的笑声就在离摩恩半米远的后面响起,他的脖子上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来的热气。 不仅如此,还能听出对方似乎是在用手臂拍打着身体两侧,就像鸟儿扇动翅膀的动作似的,有“扑扑”的动静。 那小少爷明明刚刚还站在与摩恩四五步远的位置,竟然转瞬之间站到了他的身后。 随着他的话语,房间里传来几声激昂的鸟叫,原来是窗台上正站着一只灰黄色的夜莺。 它一对眼睛也在死死地盯着摩恩。 但是摩恩已经没有精力去注意了,他从听到对方开始怪笑起来就不管不顾地准备逃出去。 然而身后的人动作比他更快,竟然从后面冲到了摩恩的身前,先一步把房门狠狠地关上,然后靠在门上堵住了去路。 “别急着走啊,我可太喜欢你了,怎么会这么香,怎么会这么迷人!”他痴痴地笑着,还吸着鼻子陶醉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望着摩恩的脸就差流出口水来了。 比他更激动的是窗台上的夜莺,在屋子里上上下下飞个不停,还不断发出婉转的叫声。 摩恩头皮都发麻了,但是还是强装镇定,他冷着脸怒目斥责道:“格里芬先生,您想被真理神惩罚吗?!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 鸟儿绕着他的身体盘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摩恩抬手把鸟挥开,想要闯出去。 现在对方的状态太危险了,自己不能盲目地留在这里与其周旋,还是得赶紧离开,然后把格里芬小少爷的怪异举止上报。 显然他的异常表现与他父亲的死是脱不开关系的。 这时,窗外突然飞进来一只通体浑黑的鸟儿,它的身影迅疾无比,空中只残留一抹黑影,下一秒它已经啄上了夜莺的眼睛。 “啾啾——” 两只鸟厮杀到一起,或者说,是黑鸟对夜莺的单方面屠杀。 摩恩先是一惊,待他细看一眼后,那只脏兮兮的黑鸟腿上还绑着他一天前给换过的布条 这突然出现的“大英雄”分明是早上刚刚离开他的小黑! 屋里充满着凄厉而尖锐的叫喊,来自人,也来自鸟。 格里芬小少爷在小黑同夜莺打架的第二秒就抓狂地飞扑到了房间的中央,他也不再顾忌摩恩了,而是疯了似的叫嚷着:“不许打它,给我滚开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我不吃了!” 摩恩愣了一下,继而飞速地上前把门锁打开,焦急地大叫了一声“小黑!”,看到黑鸟随着他的呼唤不再“恋战”,赶紧连人带鸟拔腿就跑。 他在外面把门反关上的前一刻,就看到屋子里格里芬小少爷正蜷缩在地上,怀里抱着他的夜莺满地打滚。 明明小黑只啄了那夜莺罢了,他倒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模样。 一直到离开这栋房子有五米远,还依然能听到对方响彻天边的哀嚎。 外面太阳高照,日光温暖又灿烂,摩恩的后背却一阵阵地发冷。 这一路上,任是谁同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回应,只是领着小黑一刻也不停留地跑回了教堂。 直到看到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熟悉的建筑,他的一颗心才终于放回肚子里。 “谢谢你。”他捧住小黑小小一团的身体,伸手摸着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心中不感动不已。 同时他还感到很心疼,因为小黑的身上竟然又多出许多伤痕,比它早上离开前的样子要狼狈了许多。 本以为小黑与另一只鸟争斗是完全占据上风的,因为当时那景象可以看做是它方面戏耍那“主仆”二人,没想到小黑也受伤了。 是被夜莺反击出来的,还是在离开他的这段时间里遭遇了什么? 如果不是小黑,他恐怕就被困在那里了。 摩恩满眼疼惜,只想立刻就给鸟儿包扎一下,只是眼下不是一个适合一人一鸟温情的场合,他得赶紧找司铎大人汇报情况。 毕竟格里芬小少爷模样癫狂,万一他从屋子里闯出来,亦或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伤了他的母亲…… 总之得赶紧联系人手控制住他。 这就不能是神子来完成了,需要让司铎大人斟酌是否派遣壮士。 思及此,摩恩伸手指引着小黑回去他的房间。 这只鸟极通灵性,都懂得救助主人,简简单单的指令自然是听得懂的。 “摩恩大人!您回来啦。”麦金本来正蹲在庭院的石子路上协助神子办事,远远地望见摩恩立刻欢快地打起了招呼。 麦金旁边正在焚烧禁忌书本的神子闻声也仰起头来,竟然是帕西。 看来他的身体好转了些。 帕西冲着摩恩点了点头,然后便迅速地低下去,样子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 摩恩白着脸笑了一下作为回应,步履不停地匆匆走去主殿堂司铎大人的房间。 他恭敬地敲敲门,听到里面传来准许的声音后走了进去。 司铎大人其实年仅四十来岁,在十年前他还很年轻,直到从神子走上了司铎的位置后,或许是过多的事情需要他处理,劳神劳心之下老态显露得极快,发丝已经过早地染上了银白。 他正是在幼时打过摩恩手心的那位神子,后来成为了分教会的司铎,可以说是看着摩恩长大的,是摩恩最崇敬的一位长辈。 “司铎大人,请原谅我辜负了神明的指引,未能完成您交付的任务……” 摩恩进去以后直接跪到了地上,他垂着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从进门开始的全部经历叙述了出来,重点描述了尸体的模样和小少爷的古怪。 而司铎全程都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最后他沉吟着开口:“好孩子,辛苦你了。事情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并没有当下就发布什么新的指令,也没有批评摩恩的无用,更没有发表什么观点。 摩恩抿了抿嘴,心中有点着急,但还是恭顺地应下,然后退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小黑立刻飞到了他的身边。 “谢谢你,小黑。是你救了我。”摩恩把鸟儿捧到眼前,用额头碰上它的脑袋,再次郑重地感谢道。 “啾啾。” “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了。”摩恩说话间准备出了之前为它处理伤口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对这鸟儿说话的行为显得比较匪夷所思,但是小黑可不是一般的鸟,他总觉得它能明白自己在讲什么。 而现在,鸟儿那两颗黑豆眼就专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突然飞开了。 摩恩正要阻拦,就见小黑停在他房间的桌子上,垂头啄了啄某个同样黑漆漆的东西。 它的嘴里还“啾啾”了两声,就像是在招呼摩恩过去似的。 摩恩也确实走了过去,他看着鸟儿旁边的那个物件,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用手去碰。 看起来那似乎是一块烧过的木头,布满了炭灰。木头的纹理也被烧得扭曲、萎缩,但是隐隐能瞧出一个人形的上半身。 似乎是一个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人偶? 摩恩分辨出了这东西之后,突然莫名其妙的心悸了一下。 他用袖子垫住手,把木头小人捏了起来。 “啾啾” 小鸟眼巴巴地看着他,用鸟喙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他的手。 “这不会是你捡来的吧?”摩恩用手指点了点小鸟的羽毛,“你如何能啄得住这么大的物件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这猜测实在是无厘头至极。 东西总不可能凭空出现,也不可能是哪位神子在捉弄他,其他人是进不来他的房间的。 摩恩思考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来。 他捏住那脏兮兮的木头走出去,准备把它扔进外殿的大壁炉之中添一把火。 “啾啾!” 小黑突然狂躁了起来,它飞到摩恩的前方,翅膀高速拍打。 摩恩一下子愣了,他不懂鸟儿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正想着赶紧把手中的“垃圾”解决掉,然后好好地安抚它,可是小黑始终不肯让路。 再一看它,那豆大的黑眼珠里竟然流出了眼泪来。 “……” 摩恩彻底地顿住脚步,他把木头人扔到地上,担忧地想要抱住小鸟,检查它的身体。 因为鸟儿自然不会像人类一样为情感流泪,或许是它眼部周围的伤口感染了。 可是一向听话的小黑这时候却不知怎么了,变得格外“叛逆”。 它避开摩恩的手,甚至用鸟喙啄了摩恩一口,然后降落到地上的木头上面,俯趴下去,像一只幼鸟在眷念自己的故巢。 摩恩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印子或者血痕,因为小黑的那一下力度非常轻,但是他依然感觉到了鸟儿似乎在向他宣泄不满。 “你怎么了?”他蹲下身,迟疑了一会儿,连带着木头一起把鸟托了起来。 鸟儿调整了姿势背对着他,如同在闹脾气似的。 难道…… 摩恩隐隐有了一点感觉。 他带着木头一起走回屋里,放到了小黑原来的笼子当中。 这竟然是它喜爱的玩具么? 似乎是的。 摩恩这么做完以后,小鸟终于不再用屁股对着他,而是凑过来轻轻地蹭了蹭他刚刚被啄过的手指。 “我看你真是聪明得很,现在总肯让我为你包扎了吧?”摩恩失笑道。 他用水净过手,把手中的帕子也浸湿了一角,然后小心地擦拭着小黑身上的脏污。 有一些黑乎乎的黏稠的东西附在它的羽毛上,摩恩皱着眉头耐着性子一点点抹去,不知道小黑是去了哪里滚了一圈。 接着他正要准备出药水和纱布,却听外面传来一些呐喊 “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窗外火光闪烁,摩恩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提着水盆跑了出去。 刚迈出外殿的门,果然就看到蹿得老高的火苗肆无忌惮地燃烧着。 向来焚烧禁书的时候都只能在石子路上进行,这一次或许是神子心不在焉了,竟然把火引到了外围的丛木间。 带着火星的纸页顷刻引发了植物们的燃烧。 好在发现及时,待在教堂的神子们都出来灭火,几个来回之下,这才把它控制住了。 “帕西,司铎大人唤你过去。” “罪魁祸首”帕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听到另一位神子的招呼后浑浑噩噩地走进了殿中。 摩恩看着满地狼藉,默默蹲下身帮忙收拾了起来。 有些残存的书还没焚毁完,他一本一本地摞起来整理,却发现里面夹着一本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书——《异闻奇谈》。 这本书不是五十年前的作品,应该是不小心被归进来了吧。 在摩恩小的时候这本书已经极为风靡,他没有看过却也听说过。 因为那时还会有神子专门为他们这群孩子讲里面的小故事。 帕西的病只怕是还没有好全,今天竟然这样粗心。 摩恩一边想着,一边小心地捏起这本被烧掉了一角封面的书,正要把它分类放到了另一边,里面却突然掉出了一张纸。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瞟见了纸张上印着的标题。 那个掉出来的小故事名为 “饮血的夜莺” 摩恩的手指突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纸张再次掉到了地上。 第31章 啼血夜莺03 然而这一次纸不幸落到了地上那堆焚过后堆积的“残骸”物质中了,黑漆漆的焦灰里竟然还藏匿有尚未完全熄灭、被众人忽视的火星。 纸页刚掉下去,火星立刻就攀附上来。 摩恩眼疾手快,也只抢救出来半张的内容。 他踩灭那些复燃起来的小火苗,伸手拍打着纸页被火苗烧到的边沿部位,暗恨自己刚刚的一惊一乍,这下故事都只剩下半个了。 光是看到“饮血的夜莺”这一标题,他就联想到了格里芬老爷的尸体以及刚在那屋子里遇见过的夜莺。 怎么会这么巧,难不成人还真是死于夜莺的吸血吗? 他克制着心中的紧张和后怕,吹吹纸页上落下的灰,开始阅读起来。 如同《异闻奇谈》这本书的名字,里面讲述的全是一些不可思议的奇人异事,大多流传于人们口中,被笔者施以加工润色,汇集成册。 很少有人会把里面中讲述的事情当真,因为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在他们自己身边,谁知道是不是虚构的? 摩恩小时候听神子讲述的那一些,都是类似于“白兔会说话”、“狐狸会报恩”之类的温情故事。 而这一则“饮血的夜莺”显然不同,从标题就能看出来,它的受众群体不在儿童,内容偏向惊悚和血腥。 摩恩粗略地扫了几眼开头,明白这个故事大概讲述了一位花匠在紫地花丁花圃间发现了干尸的故事。 花匠为了摘到带着露珠的鲜嫩花朵,在某一日清晨前去采剪,天还未亮就抵达了地方。 不料他刚一走进,就瞧见一个人压在他辛苦照料的花丛之上。 花匠大怒,只以为是喝过酒的流浪汉歇在了里面,上前想把人给摇醒索赔。 刚一碰上那具躯体,他就被手下的触感惊吓到了。 看起来贴身的衣服其中竟然空荡荡的,他愤怒一按,只摸到了干瘪的皮包骨。 再用颤抖的手把人翻过来时,一只灰黄色的夜莺忽得从人的身下飞了出来,而那鸟儿的喙上还沾着鲜红的血迹。 夜莺回头看了一眼,眼里红光闪闪,随即拍拍翅膀飞走了。 花匠却发现,倒在花丛间的人已经称不上是人,那人全身的血液被尽数吸干,恐怖至极。 摩恩越看越心惊,故事里描述的干尸形象同格里芬老爷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他还想继续看下去,想知道后续是如何破解了这个疑案,可是底下的部分刚好被火烧没了。 书里写到的花间干尸事件发生于二十年前,再考虑一下这本书的出世时间,意味着第一次出现被放血而死的尸体是在四十多年前了。 原来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早在从前就发生过。 有自己的经历在前,摩恩已经不自觉地相信了这是一个写实的记录。 可是,夜莺怎么可能会以人血为食,它又怎么可能拥有这等妖邪的力量呢? 除非,那本来就不是普通的夜莺,而是魔物…… 摩恩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刚刚那只和主人一样癫狂的夜莺的模样,他打了一个寒颤,心里竟然不像话地觉得夜莺确实有可能是凶手。 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魔物吗? 被神明庇护着的人类,怎么会同魔物生活于同一片天空之下? 摩恩一边否定着自己,一边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了担忧:自己最后把小少爷同夜莺关在一起,会不会…… 他再不敢多做停留,哪怕只是一个不合理的猜测,也不能忽视那背后潜藏的危险。 他捏起那张烧掉了一半的纸,不顾规矩地跑进了主殿,匆匆地告了一声后不待人回应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 “司铎大人,我发现了一则多年前的故事,里面描述的死者同格里芬老爷十分相似……” 他话没说完,就见屋里的帕西竟然跪在司铎大人的脚下流泪哽咽。 本欲说出口的一长串话语全部噎在嘴边,摩恩惊慌地告罪,想着顾及帕西的自尊心先退出去,可是又觉得自己的事情太过紧急,关乎人命,应当赶紧告知司铎大人,让他派遣壮士过去查探。 神子神女大多不是什么身强体壮的类型,有些带有危险性或者以体力为主的任务都会交付给教堂内部之外的教会人员,也就是所谓的壮士。 好在司铎大人并没有让他犹豫太久,对他严肃地开了口:“摩恩,你来的正好。” 摩恩不明所以,听出来自己似乎不需要退下,赶紧把纸页递交了过去:“司铎大人,格里芬老爷的死亡似乎与我先前提到的那只诡异夜莺有关……” 没等他说完,司铎抬起了手拦在空中示意摩恩停住,然后缓缓说道:“你要说的事情,帕西已经同我讲清楚了。好孩子,不用担心,我已经嘱托了壮士过去。现在,你该接受他的道歉。”他的眼神从摩恩身上飘回了地上跪着帕西身上。 话音刚落,帕西立刻吸着鼻子对摩恩开口了:“真理神耶弥伽在上。此事本该由我来负责,我却因为一则故事而心生惧意,装病推脱,此为软弱。不但如此,还未把自己意识到的危险性公之于众,放任同僚代我冒险,此为不义。我有罪,请您原谅我的过失,给我悔过的机会。” “这、这……无事。”摩恩有些尴尬,他与帕西并不算熟。 自己是帕丁利坦教堂的“原住民”,对方却是去年冬天才被调遣过来的,没有幼年一同长大的交情,彼此忙于每天的日程,很少互动。 同时他还听得有些懵,不由得无措地捏紧手里的纸页,好半天才迟钝地分析出来,是帕西早就看过“饮血的夜莺”,听说了格里芬老爷的死状后不敢执行任务才选择称病推脱。 但是他自己知道的危险并没有透露给替他完成任务的摩恩,在摩恩面色苍白的回来后才因为问心有愧而心神不宁,引起了火灾,终于在司铎大人的责问下把事情全盘托出。 “好孩子,这件事你不需再去费神,先回去吧。”司铎大人等帕西说完后,温和地对着摩恩下了“驱逐”命令,似乎是还有话要单独对帕西说。 摩恩咽了咽口水,点头退了出去。 一直到走回自己的房间,他仍然感觉十分恍惚。 帕西原来跟他有着同样的猜测,他本以为自己那样的想法太过无厘头了。 毕竟正常人都很难相信小小的夜莺有吸干比它大出几十倍的物种的血液的能力吧。 而且,没想到司铎大人竟然也这么顺利地就接受了他们的这个思路,本以为要劝说上许久才行。 摩恩放心下来没一会儿,又隐隐有些忐忑:刚刚他要说的话都被打断,要交的纸页也没有被收下,怎么就能确定司铎大人是相信了他与帕西的猜测呢? 刚才大人的原话只说了派遣过壮士去查探罢了。 不过,这倒也足够了,起码已经有人在处理了。 摩恩思来想去,默默吐出一口气。 “啾啾。” 小黑凑到他的身前,摩恩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鸟儿的包扎还只进行了一半。 他赶紧继续着手于处理伤口,只是心绪一直记挂在格里芬家中。 最后给小鸟的腿上换了新的布条,摩恩打了一个好看的结,摸了摸鸟儿的小脑袋,喃喃道:“你知道吗?你刚刚啄过的那只鸟,可能不得了啊。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你就是打败过魔物的大英雄了。” 小黑静静地注视着他,等摩恩的手拿开后便飞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用自己毛绒绒的头顶蹭了蹭摩恩的耳朵,就像是在安抚一般。 摩恩觉得有些痒,他侧过头捂住耳朵,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鸟儿“啾啾”了两声,依偎在他的肩头,场面好不温馨。 摩恩享受着这在今天这乱糟糟的一天中显得格外珍贵的时刻,用自己的指尖点起小米亲昵地给小黑喂食。 等到下午的时候,在医院做工的神女们也回来了。 摩恩站在窗边望着庭院,盯住底下人群中的其中一个身影沉思。 那位仪容严整一丝不苟的冷面神女正是黛苏。 正是那个向孩童传输“世间不止一位神明”的人。 摩恩早就想过要找人谈谈,但是看对方那一脸疲惫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还是晚些时候再去比较好。 毕竟黛苏向来都是一位优秀的神女,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如果她真的对耶弥伽神明抱有不敬,为什么依然对教堂尽心尽力呢? 但是她如果依然崇敬耶弥伽神明,又何必说出那样的言论? 她的行为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不单是神女的位置不保,恐怕连性命都堪忧。 摩恩揉了一把眉心,收回视线,准备翻看起神学书籍,待到晚饭之后,再去探探黛苏的态度。 然而他的房门却被人激烈地敲响了 “神子摩恩,尽快出来。” 这语气实在是有些冰冷。 摩恩眼皮一颤,默不作声地起身过去打开门,就见一位壮士站在外面,虽然对着他躬了躬身,脸上的表情倒是异常冷硬,看不出恭敬的样子。 “还有些情况需要向您问清楚,麻烦随我走一趟圣坛,司铎大人在那里候着您。” 看起来,是接手他调查格里芬一事的壮士们回来了。 摩恩自然配合得很,他同样对此事极为关注。 可是等到了圣坛,摩恩在看到坛前台阶上放着的那个人后,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之所以称之为“放”而不是“躺”,是因为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是前不久还鲜活得令摩恩感到恐惧的格里芬家小少爷,他的胸口上还有一只已经僵了的夜莺。 他们的尸体竟然直接被带回了教堂。 可是,怎么会死去呢…… 被小黑攻击过的夜莺死去了也就罢了,自己走之前那人虽然趴在地上精神失常地哀嚎,却也是好端端、毫发无伤的。 尸体的样子与格里芬老爷不同,并没有被吸血而亡,应当不是夜莺做的,难道是自己走后又有歹人上过门不成? “摩恩,你走之前的情况,请如实地告知我们!”司铎大人皱着眉头厉声说道,“这情形诡异,你不得有半点隐瞒!” 旁边站着的一位壮士上前,不动声色地捏住了小少爷苍白的面颊,促使他张开嘴巴。 “诡异的情形”登时被展示在摩恩的眼前 死人的嘴里,竟然含着大团大团属于鸟儿的羽毛,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仿佛是从人的五脏六腑中孕育。 摩恩震撼地捂住嘴巴,不受控制地干呕了一声。 第32章 啼血夜莺04 摩恩压下喉头被刺激出的痒意,再次向司铎复述了他从头到尾的经历。 而对方的表情竟然像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等离奇的事情似的,这才大惊失色。 可见先前那两遍讲述并没有被他听进耳朵里。 也对,司铎大人是极端的狂热信徒,他本能地不会相信世间存有任何诡异的超自然力量。 因为他坚信神爱世人,庇护着世人。 只会觉得世界上一切的坏事只因为人心险恶,却不肯承认神会放任邪恶的存在侵袭人间——每一个狂热的信徒,都是这样想。 摩恩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甚至认为,尽管自己同样信仰着真理神耶弥伽,可是也无法不承认,许多信徒的行为和思想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不该是这样的。 他冥冥中觉得,世界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才对。 摩恩垂下头,闭上了眼睛,狠狠地深呼吸了一口才再次睁开眼。 等他汇报完,圣坛外又跑来了两位壮士。 他们快步上前,慌乱道:“大人,格里芬夫人被发现死在家中,死相同格里芬老爷如出一辙,血液被放干,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不超过一天。我们查探了两具尸体的全身,只在两人的后颈处各发现了一道口子,却、却像是……人的齿印!” 摩恩听着这话,几乎要站不住脚,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同时腿软无力,只感到天旋地转。 血不是夜莺吸的,难不成是人吸的?! 在场众人的反应都和他一般无二,司铎也不住地后退了两步,抬手捂住心口,那踉跄的身形被身边的壮士扶住。 “摩恩,这事你可知道?”他抖着嘴皮子开口。 “不……”摩恩沉重地应了一声,突然仰起了头,“但是,我想格里芬小少爷是知道他母亲的死的。您可还记得?我在察觉不对时,向他问询可否去安抚格里芬夫人的情绪,他却不肯同意,回答‘恐怕不行’……” 摩恩听了壮士的话后,确实有想过可能是格里芬小少爷“杀”了自己的父母,但这个猜想太过丧心病狂,且小少爷本人也死去了。 “这件事,不能由我们来解决了。” 司铎大人在沉默良久后拍板定案,决定要派摩恩同格里芬一家三口加上一只鸟的尸体一起去到主教廷,由最高权利来直查此事。 他连夜放飞了送信的鸽子,准备明天一早就送这支奇异的“队伍”远行。 庞大的恶心感伴着惊愕和恐慌,一直持续到了摩恩离开圣坛还充斥在他的头脑中。 今晚是留给他最后的时间,歇过一晚便得离开帕丁利坦小镇,出发前往大陆中心。 心里没有半点即将去到离神最近的地方的激动,而是被沉甸甸的疲惫与茫然填满。 等摩恩回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吃过一点没滋没味的饭后便呆坐在桌边,不知道格里芬一家离奇死亡的背后是什么在作祟,也不知道自己走后能把鸟儿托付给谁来照顾。 而今天大概注定是格外繁忙的一天,就连这个时候都有人来打扰——他的房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不过这一回,敲门的声音轻了许多。 “摩恩……我、我是帕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摩恩十分惊讶,他赶紧站起身来迎过去,同时说着:“请进。” 帕西的样子肉眼可见的憔悴,进来以后便拘谨地站在门边,任摩恩怎么邀他坐下都只是摆摆手。 “那本《异闻奇谈》是我的,你看到了夜莺的故事,对吗?”他的眼下缀着大大的黑眼圈,开口便单刀直入,只是语气有几分卑微,“我听到了你对司铎大人讲的话,你也觉得是夜莺做的,是不是?” 摩恩在听过壮士汇报的“放血口”后其实已经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只是还没等他否定出口,帕西已经神神叨叨地再次讲述了起来:“我知道那故事是真的,一定是帕丁利坦也出现了夜莺。我早就见过的,我曾经亲眼目睹!” 他的话引起了摩恩的惊觉。 “你见过,什么意思?” “在我还在艮狄康教堂的时候,曾经奉命处理一场凶杀案。重点并不在此,那个死者死于利器,没有诡异之事发生,但是……”他说到这里眼神变得闪烁起来,“呼”了一声后才继续道,“但是在我去调查的时候,恰巧碰见了一只夜莺。它俯趴在死者的伤口上,贪婪地饮食着,那场面,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你懂了吗?在这一次听说了格里芬老爷的死状后,我立刻想起了那只夜莺……我知道自己软弱胆小,但是这件事说出去谁会信呢?我知道此事古怪,不说一声也不是故意想要害你的。好在,你也并未出事,不然,我真的良心难安。”帕西抬手捂住脸,肩膀耸动了几下。 摩恩还沉浸在他刚刚的经历中,没有讲话。 帕西抬起胳膊蹭过眼睛,抿抿嘴后对着摩恩真诚地叮嘱道:“我知道司铎大人安排你前去主教廷,那里的人只会更固执,他们就算亲眼看到都未必愿意相信真相。我过来也只是想劝你千万小心……” “可是,血并非是夜莺吸食的。” 看到对方一脸认真又忧心的样子,摩恩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之后派去的壮士查探了尸体全身,唯一的伤口在后颈,那分明是……” 他说着说着,自己停了下来。 因为结合帕西的话语,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 鸟儿完全可以等人制造出伤口后再去饮血。 而这个人选,摩恩只能想到格里芬小少爷。 思路一到这里就又断了下来,毕竟对方终归是个死人了。 摩恩皱着眉头恨恨地捶了自己的脑袋一把,看到帕西呆愣的表情再默默补充道:“没什么,后颈的伤口并非是鸟儿造成的。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多加小心。” 帕西应了声,在浑浑噩噩中离开。 摩恩等到人走了以后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捏起那半张烧过的纸页翻来覆去的看。 其实他也不懂自己还在看什么,或许只是找个事情做,以压下自己的无措情绪罢了。 “啾啾。”小黑站在桌上盯着他,似乎是想与他互动。 往常的这个时候摩恩都会配合地同鸟儿玩一会儿,但是今天他实在打不起精神。 他敷衍地摸了摸小黑的头,把纸页也收起来,迟疑了片刻后走到了屋里那尊中型白玉圣像面前。 他刚跪下去,小黑又疯了一样地跑到他面前到处飞窜,“啾啾”叫着打断。 “小黑,先不要闹了,可以吗?”摩恩叹着气道。 每一次的祈祷都会被打扰,他已经有些无力招架。 可是在他说完后,很快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明知道鸟儿是感受不出这些的,还是轻轻地把小黑捧起来,语重心长地对它说:“我是在祈求神明的保佑,你若让我惹怒了神明,谁还来给你喂食呢?如果没有伟大的耶弥伽神明在上,只怕我已经死在了格里芬家中……” 他眸光浮动,顺了顺小黑的羽毛,继续道:“说不定正是神的指引,让你恰巧能找到我,救下我。” 小黑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垂下了脑袋,身体变得很僵硬,在摩恩掌心里一动不动。 它的一对黑眼珠也不再盯着摩恩的脸,而是看着笼子,或者说,是看着那笼子里的木头人。 摩恩的心脏好像被人攥了一把似的。 他极力忽视这份异样,以为自己是把小黑安抚住了,露出一点笑意,把它送回了笼子里。 之后他再跪在地上,鸟儿果然不再出声。 摩恩闭着眼睛喃喃道:“敬爱的真理神耶弥伽大人,您虔诚的信徒摩恩在此祈祷,祈祷您庇佑您的子民,从此远离灾难苦厄。我将永远心怀感恩与赞美,秉承您的旨意,将余生奉献与您……” “哐当——” 摩恩受惊地睁开眼睛,仓惶地转过头去,就见鸟笼正摔在地上,小黑身体僵直倒在笼子里,被绑了布条的小腿板直地伸长,爪子蜷起。 明明被倾倒的水盆和米碗淋了满身,它却毫无反应。 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摔到了伤口的样子。 摩恩的呼吸和心跳都滞了一拍,他甚至顾不上向神明告罪,直接就着跪着的姿势匆匆爬过去,手忙脚乱地把鸟笼给扶正起来。 “小黑!” 他慌张地打开笼子的门,小心翼翼地把小黑捧出来,眼睫以一种快速的频率不停地眨,指间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手中冷冰冰硬邦邦的鸟儿瞳孔放大,眼里再无半点神采。 它黑漆漆的羽毛没有分毫光泽,身上的伤口散发着溃烂的味道。 那模样就好像,早已死去多时。 没有一只鸟儿会在一秒之内死去,随即尸体腐烂发臭。 “小黑……” 摩恩怔住,哑着嗓子呼唤着小黑的名字。 他甚至怀疑,这两周的相处,不过是他的幻觉。 …… “神子摩恩,到了出发的时候,尽快出来。”壮士走到神子的房门前,大声叫嚷着。 他抬起手用力地拍了三下门,约莫一分钟后才有人来打开。 “你……”壮士一见到人就有些呆住了。 眼前的神子平日朗目疏眉、气质清雅、风度翩翩,今天一见,他身上的神职衣袍竟然还皱巴巴的,像是整夜没脱,细看能发现上面还有些尘土和脏污。 瞧着那眼圈也红红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样子可真是狼狈极了。 壮士心道:堂堂神子畏惧这一趟出行竟然已经畏惧到了这种地步,实在让人耻笑…… 一边波澜不惊地传达通知:“去往教廷的马车已经备好,请您抓紧时间。” “嗯。”摩恩昏昏然然地应下一声,回房取了自己昨晚收拾好的简单的行李。 他在司铎大人及一众神子神女的沉默注视下,登上了前往教廷的马车,伴着格里芬一家三口的尸体,眺望着窗外的教堂建筑。 属于神子摩恩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鸟笼,本属于其中的那只小黑鸟将永远地留在帕丁利坦的土地里。 它曾救下他的命。 是鸟儿救了他的命,而不是神明。 感受到马车飞驰,摩恩疲惫地靠坐回角落里。 他闭上眼睛,酸涩了一整夜的双眼包不住那些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 摩恩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在上面。 他的喉咙里泻出几声细微的呜咽,只可惜不会再有毛绒绒的小脑袋蹭向他的耳朵、逗他开心了。 第33章 啼血夜莺05 深渊。 万千欲望凝成的黑色熔浆躁动地翻涌着。 这片无边的绝望空间中,只有一抹亮色。 那位跃入深渊的神明白金色的发丝与圣洁的白袍依然闪烁着皎皎光辉,纵使堕身泥沼中,也未染半点尘。 熔浆们嚣张又试探,围绕着中央的神明翻腾狂舞,却又不敢真的吞没了他。 而维尔涅斯睁开眼睛,他那双有如清莹秀澈的茶色琥珀般的瞳眸却被巨大的落寞与悲伤盈满。 他垂下头,小心地放下怀里已经被消损了肉身的枯骨,于深渊中站起了身。 熔浆们激动地凝结出各种庞大而扭曲的形状,沁渗在深渊的每个角落。 它们没有言语,却在向神明大肆宣扬着:加入我们吧!成为深渊的一部分吧!你心中也有欲望,那就去实现他,去拥有他,去毁灭他!何必自困于此,不如出去快活! 它们闻到了暗念的味道,它们听到了神明心有不甘的声音。 这是不是染黑他的最好的时刻? 让纯粹的光明与黑暗为伍,让温柔与克制被偏执吞没,让高高在上的神明被污泥里封印的魔物取代,让世间一切的秩序重归混乱! ——深渊的暗物质尽数沸腾了,其中的每一个颗粒都兴奋得战栗了起来。 可维尔涅斯却挥挥衣袖,在深渊中筑出了一汪清池。 他凝视着水中的世界,却也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罢了。 他想,只要那人过得好,忘记他也没关系。 水幕中有一个深棕色头发的人类,抱膝坐在马车里。他时不时抬手揉揉眼睛,再重新埋身回去。 看到人在流泪,神明的身形僵硬了。 熔浆们在一瞬间的凝滞后,立刻变得更加疯狂。 甚至不少黏稠的液体激动地卷出无数道浪潮,像浪花猛力拍打岸边一样重击神明脚下的土地,再像烟花一般碎烂、绽放。 漆黑的“墨点”溅射在神明白皙如玉的面颊上,他面无表情,抬手抹去,眼睛却始终定在水潭中人类的身上,另一只手虚虚地攥起。 清池被暗流侵蚀,人间的景象若隐若现。 维尔涅斯垂下眼眸转过身去,一切重归黑暗。 …… 摩恩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又睡了过去。 他的头很疼,眼睛也异常酸痛,微微挪动了一下姿势就发现,自己的腿也因为血液不通麻掉了。 醒来以后,他依旧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动身。 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一只鸟儿的死亡就此颓废下去,但是情绪却怎么也正常不起来。 只能努力地试图让心态再积极一些,毕竟他还要好好配合教廷的调查,还有许多复杂的事情要面对。 摩恩整理了一下仪表,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探头望向马车的窗外。 外面的风景已经与帕丁利坦小镇的样子大相径庭。 整条街富丽堂皇,偶尔有几座与整体上的靡丽格格不入的建筑,便都是教堂与神庙。甚至是周围普通的民居风格也十分华丽。 看来已经在前往中心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马车外的壮士吆喝了一声,给摩恩递进来一些干面包。 他做这事情的同时,眼睛也好奇地往马车里瞟,似乎是对车厢后面堆放的几具尸体很感兴趣。 本以为神子的胆子都被吓破了,这么一看,倒还能面不改色地与可怖的尸体共处一室,好像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弱。 壮士暗中心理活动了一番,表面上却没有多做言语,他休息了一刻后继续赶车,下一次再休息的时候就是晚上了。 他们在第一天的清晨出发,第二天的傍晚才抵达大陆中心,又行驶了几十分钟,终于摸到了教廷的门外。 有信鸽在前,早就放出过消息,教廷的门口便有数位神子严肃地站在那里静候了。 摩恩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被人团团围住。 一个看起来像是司铎职位的浅褐色头发的中年人对他宽和一笑,嘴中说着:“路上劳累了,辛苦你们。” 他身后属于教廷的神子们神情淡然地把尸体从马车上运了下来,不知道抬去了哪里。 那位司铎又命了人领着摩恩先回房休息洗漱,等到晚上会有人去传唤他。 摩恩心中有些忐忑,此处人生地不熟,令他不由得变得拘束。 他微微点头,跟着人走进了教堂的分殿。 这里不愧是整个大陆的权利中心、离神最近的地方。 四处都是象牙白玉石,上面雕刻着象征祥瑞的符文。 每一处墙壁上都绘着恢宏精美的壁画,一抬头便能望见流光溢彩的穹顶,尽管这里不过才建立起四十多年,已经有岁月的沉淀与厚重感在。 神圣的氛围被轻易地烘托了出来,让人不由得把脚步放轻、语气放缓、声线放低,似乎在这里制造出响动都是一种罪过。 摩恩入住了陌生的神子房间,屋里用于祈祷的白玉圣像也要更大一些,只是不知为什么,感觉样子同他见过的其他耶弥伽大人的圣像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却说不出来。 他洗尽奔波的劳顿,正呆坐在桌前凝望着圣像时,教廷的人终于来传唤了他。 他快步走出去,门口就有两位陌生的神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方面是引路,另一方面还有些监.视的意味。 其中一个说道:“此事引起了主教大人的注意,一会儿他会亲自接见你……” 他说完,回过头来淡淡地睨了摩恩一眼,摩恩立刻心领神会,所谓“接见”倒不如说是“审问”,神子是在暗示他不要冲撞了尊贵的主教大人。 摩恩眼观鼻鼻观心,他早就知道这一趟注定不会平静,已经极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了。 然而等到了论审的大殿时,摩恩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场面。 现场除了主教大人,还有五位大司铎,以及数十位执事,和数不清的神子神女在场。 除了根本不出面的教宗之外,整片大陆最尊贵的人们都集聚在这里了。 摩恩刚一看到这乌压压的人群就有些大脑缺氧,他像犯人一样被压到了台前,对面坐着就是尊贵的主教。 对方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瞧着已有六十来岁,只是摩恩不敢多看第二眼,等领着他的神子退下后便立刻俯身跪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把你的所见所闻,同我们讲一讲?”主教大人语气温和。 如果不是这整体的架势太过庄重肃穆,摩恩会以为对方只是在跟他聊天罢了。 他恭敬地低着头,老老实实地报上名号,然后把自己近乎可以背下来的那一天上午的经历讲述了出来。 他说完话,主教大人还未问询,后方五位大司铎中的一个年纪看起来已经很大了的白发老人抢先说话了:“你说,你叫摩恩?!” 他是一个也差不多六十来岁的老人,必定也是大灾难的幸存者,是信仰耶弥伽神明的精神先驱。 他的身材微胖,模样严肃,皱纹已经布了满脸,但还是眉间那两道纹理最深。 从摩恩进来之后,他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这下听了人说话就更显激动了。 摩恩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望过去一眼,心中有些不解,不懂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只能再次称是。 而那位司铎的眼神有些恍惚,嘴中还喃喃地重复着“摩恩、摩恩……” 他的身后,一位执事坐不住了,快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问道:“汤米大人,您对这位神子可有什么问题?” 被称为汤米的那位老人好像没听见似的,神色复杂地盯着摩恩,好半天才怔怔地回了一声“无事”,起身向主教大人行了一个告罪之礼,这才又坐回去。 只是他的视线一直死死地定在摩恩身上,叫摩恩更加不自在。 主教大人若有所思地扫了汤米一眼,沉吟了一刻,抬起了右手,示意外围的神子带格里芬一家的尸体上来。 然后他便下令让执事之下的神职人员全部退出去,满满当当的大殿登时空了下来,摩恩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些,只是他却更加提心吊胆了。 心头一直盘旋着莫名的害怕,总觉得教廷驱散人群的下一步就是要把他就地正法,尽管他根本无罪。 摩恩不知这念头从何而来,只能暗自放松着紧绷到有些痉挛的肌肉。 紧接着,主教大人在一位执事的搀扶下缓缓站起了身。 他悠悠地迈步向尸体们被陈列的位置走去,一点也没有它们可怖的模样吓到的样子。 “这样的尸体……倒不是第一次发现了”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两具干瘪的尸体一眼,视线并未停留,而是飞快地移到了尚且“饱满”的格里芬小少爷的尸体以及他胸口的那只夜莺上,“不过,这一具倒新奇。你同这人可有什么仇怨?最后见过他的人,是你。” 主教转过身看着摩恩,眼中有些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主教大人,在我看来,此事很是蹊跷。若如……摩、摩恩所说,想必夜莺这种鸟儿有几分邪门,倒不如下令捕杀大陆的所有夜莺,以绝后患。” 刚刚那位汤米大人又发言了,他一脸正色地站起身来,截断了主教对摩恩那意味不明的问话,忽地把焦点转移在了夜莺身上。 “这怎么行?小小的鸟儿,还能杀了人不成?” 汤米身边,另一位看起来年轻一些的司铎阴着脸否定了他的提议,出言道:“汤米大人还是好好思量思量吧,你这么做,视真理神耶弥伽的权威于何地!难不成你想让民众视魔物之论以为真?!” 这位司铎一张口便扣下好大一顶帽子,说得汤米面无血色。 主教大人听着底下的司铎争锋相对,笑而不语,冲着身边的执事扬了扬下巴,那人便将手置于格里芬小少爷的两颊,促使他再一次张口现出了口中那些成团的鸟羽。 摩恩上一次看见的羽毛还是属于夜莺的灰黄色,这一回再看,那些羽毛上面还附着了一些黏稠的黑色物质,更添几分恶心。 伴随着羽毛吐出来的,还有熏天的恶气,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少爷的胃里腐烂了一般。 这等诡异的情形早在信件中便提到过,也许是因此,给了众人心理准备。 他们见了这一幕,确实心惊肉跳了几秒,不过很快控制住了。 教廷人士的心理素质果然要比分教会的神职人员们好上许多倍,反而是摩恩依然感到不适,他收回视线,压住了自己干呕的冲动,轻咳了一声。 “……确实蹊跷。”主教皱着眉对着司铎们的席位看过去一眼,继续对话摩恩,“你可有什么见解?” 摩恩沉默了片刻,在这几秒中他脑海里想起了帕西对他的叮嘱。 所谓的“连亲眼看到都未必肯相信是真的”的教廷人员们,他们同样就着夜莺展开了探讨,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或许可以接受自己的猜测? 摩恩也不知道答案,但他还是尝试着说了出来。 所有被省略的细节,包括小少爷对他“香”的评价、夜莺与他的主人感同身受的癫狂和痛苦、自己的鸟儿与夜莺的搏斗、小少爷对其母亲死亡的知悉、以及帕西曾亲眼目睹的故事…… “……我想,尽管齿印是属于人类的,但是夜莺若真的成了嗜血的魔物,自然也有可能操纵人心,它大可借着人类的身体作祟,不管是等人制造出伤口后自己饮食,还是直接化身为人……格里芬少爷的尸体那副样子,难道没有被鸟儿占据了的可能性吗?” 这一切,他一口气讲完,尾音还在颤抖,全场静默无声,摩恩心跳如擂鼓。 半晌过去,却是那位同汤米意见相左的司铎打破了僵局,听过摩恩的话后,他的态度竟然和之前截然相反。 他敛下面上的表情,扬声道:“既然如此,我也赞同捕杀夜莺的方案。汤米大人果真足智多谋,只不过,我看不止夜莺需要被消灭,整片大陆的鸟儿,没有一个是安全的。谁能保证这不是一场在鸟群之间传播的疫病?” 他话音刚落,底下响起不少附和的声音,摩恩隐隐觉得不对,怎么能一棒子打死所有的鸟类?他大着胆子试图措辞反驳,主教却又一次将矛头指向了他。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为何偏偏只有这与你有过冲突的人,死相完好?” 完好? 主教竟然称小少爷那具五脏六腑向外满溢鸟羽的尸体为完好? 摩恩只觉荒谬,甚至不顾礼节地抬起头望着主教的脸,可是对上那双眼睛后,他的心都抖了一下。 那分明是看死人的目光。 冰冷,无情。 摩恩从来都不是个愚蠢的人,此刻他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突然懂了在场的“大人们”对于此事处置的三种方案。 主教想要把一切推到他的身上,然后杀他祭天,平息此事,最终归因为人类争斗,不许任何诡异的因素被民众察觉。 司铎汤米似乎较为公正,因此只肯把源头聚在夜莺之上。 另一位司铎不知为何中途改了口,在汤米的基础上偏要捕杀所有的鸟儿。 这就是教廷吗? 这就是真理神降临人间的地方吗? 他们对真相没有探究的欲望,只想解决一个结果。 哪怕是胡乱地解决。 摩恩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我离开时,他还活着,在因为他的鸟儿被啄伤而嚎叫。”他其实明白自己是否辩白都是无用的,只要主教想让他作为凶手了结此事,那他就得是凶手。 “不错。”汤米又出声了,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没有那么铿锵有力,“我与福克斯大人看法一致,想必这是鸟群中发散的一种疫病。主教大人,不如……” 福克斯歪嘴哼了一声,道了一句:“确实。” “……我明白了。既然大家心里都有了答案,那这碍眼的尸体便烧了吧。”主教看着他们,突然笑了。 他坐回位置上,命令执事们把尸体带下去。 留在现场的人越来越少,摩恩把心中的积郁伴着呼吸吐出去,就听头上一个略带怜悯的嗓音再次响起 “可怜的孩子,先在这里歇下吧。今天辛苦你了,真理神耶弥伽大人会记得你的付出。”主教微笑着俯视着他,扬手示意,立刻又有执事将摩恩托起,送着他离开了大殿。 主教这副模样,仿佛从未起过要治摩恩于死地的想法一般。 摩恩却忘不掉那双眼睛,心中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暖意。 送到门口,外面立刻又有了神子交接。 一来一回,摩恩注定了不能脱离教廷人员的视线范围内。 不肯放他回帕丁利坦,也不许他自由活动,摩恩突然被变相软.禁了。 接手跟着他的神子默默走在他的身边,突然问了句:“还好吗?” 摩恩早就身心俱疲,甚至不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直接置若罔闻。 直到神子突然停下动作,导致摩恩撞到了对方的后背。 “里面的人,欺负你了?”那位神子转过身来蹙着眉道。 “……”摩恩愣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教廷里还有这样大胆的神子,竟然用一句轻描淡写的“里面的人”来称呼主教与司铎大人,真令人意外。 “并未。” 尽管觉得荒谬,他还是在对方那副格外认真的表情下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回答。 那位神子“嗯”了一声,之后便沉默地带摩恩回到之前的房间。 临到门口,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再次开了口,语气中只有真诚,像是一份保证 “如果……如果有什么事情,就向你屋里的神明圣像祈祷吧。神会保佑你的,他也会实现你的愿望……” “任何愿望。”他眸光闪闪,凝望着摩恩的眼睛,这样补充道。 摩恩一瞬间有些心跳加速。 他匆匆点头,一刻也不停留地回了屋里。 入目就是那尊白玉圣像,摩恩脚步顿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它。 他好像,突然发现这尊圣像与别的圣像的不同在何处了。 明明是冰凉冷硬的石头雕做,可它看起来竟然那样温柔。 第34章 啼血夜莺06 摩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了过去。 其实此刻,他只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向神明祈祷什么。 在这个离真理最近的地方,他却亲眼目睹真理被抛却。 整片大陆最尊贵最虔诚的神明的使者们,他们只想营造出一个稳定的骗局。 这让摩恩的信仰甚至产生了一丝动摇。 但是他看着那尊圣像,很快意识到了这想法有多么错误,意识到了自己对神明有多不敬。 他竟然起了怀疑的念头。 摩恩快步走过去,跪在圣像面前。 因为动作较为激烈和突然,他的膝盖狠狠摔在蒲团上面,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 他本该立刻闭上眼睛祈祷,却忍不住出神地看了半天。 望着圣像被雕刻出来的眼眉,他有一种在和神明对视的错觉。 这错觉使他莫名地有些心悸。 摩恩赶紧闭上眼,两手合十放在胸前。 他张张嘴,想像往常一样把流畅的祈祷词念出来,想要呼喊出□□字,却不知为何偏偏叫不出那三个字。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摩恩干巴巴地睁开眼睛,卡了壳。 难道就因为他信仰动摇了那么一刻,就不再拥有呼唤神明的名字的权利了吗? 这是神明对他的惩罚? 虽然这样怀疑着,摩恩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 心中有无数话想说,他甚至起了向神明告状的念头,比如好好地描述一番“大人们”有多么错误。 不过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这不合适的冲动,只是开口向神汇报了自己这一天的经历,像个小孩子在记录日记一样,细微到今日吃了一颗鸡蛋都说了出来。 摩恩以前从来不讲这些“废话”,他只会像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信徒一样,说出得体又克制的几句祈祷和宣誓,并且以往祷告的时候都会严肃又庄重,不能过分地惊扰到伟大的耶弥伽大人。 这一回倒像是对老友的诉说一般,讲过话后,摩恩的情绪都得到了放松。 或许,是这尊圣像的缘故。 一定是教廷请了手艺最精湛的雕塑师铸成的吧,感觉其中凝聚了神明的祝福。 摩恩闭着眼睛,能感受到一阵暖意,他相信这一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有没有可能是伟大的神明选择短暂的降临来安抚他彷徨的内心呢? 摩恩一直跪了很久,久到他感觉自己刚刚在大殿感受到的阴冷被温暖取代,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有些怅然若失地站起身来。 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之下,他甚至觉得,神是爱着他的,神一定会保佑他的。 所以他不会害怕,他会跟诡异的夜莺抗争到底,他要阻止教廷的大人们做出错误的决定。 深渊中,突然显出另一抹亮光。 那是一颗白色的光团,白得耀眼,白得璀璨。 它突兀地出现在神明的面前,看到它的颜色,维尔涅斯抿了抿嘴,面色温和了一些。 不过很快,那抹微不可见的笑意就消失了。 因为神明突然想起,这抹光团是他偷来的,是他用了卑劣的手段降身于自己从前所不齿的旁人的圣像上窃取来的。 他早就已经没有信仰之力了。 黏稠的暗物质们又开始蠢蠢欲动,它们伸出触角想要把信仰之力侵蚀,像是黏腻的沼泽缠上踏入其中的人腿一样,攀附到光晕上,想要将它缴紧、碾碎、吞没。 维尔涅斯的睫毛轻颤,慢条斯理地把被蹂.躏到惨兮兮的光团收了起来。 白色的信仰之力,是纯粹的尊敬。 而这份尊敬不是对他的。 黑色的信仰之力是什么? 是肮脏的利用。 深渊之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染黑又何尝不可?让信徒的心中充满欲望,甚至是来利用我,只要他肯继续爱我…… 维尔涅斯周身的熔浆旋流全部凝结了。 他的身形僵硬,在沉寂了几秒后,肩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光球。 他轻轻地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可是光球上光泽却那样暗淡。 它也可以变成兔子和羊羔的形状,可以像皮球一样拍一下就飞起来,却不会让神明感到开心了。 因为那是假的。 红色的信仰之力是什么? 是信徒的爱慕。 因为失去了,所以做出一个假的来。 多么可怜啊。 ——深渊中的声音这样说。 它们继续说:如果失去了,那就再去争取。 维尔涅斯突然触电一般地把手中的光球甩开。 那颗红色的信仰之力在深渊中跳跃了两下,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神明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染上了一丝错愕和慌乱 万籁俱寂。 深渊中哪有什么声音。 一切声音,只来自神明的心底。 …… 晚上,摩恩在安心中睡下。 教廷的一切都令他不舒服,唯独这间有圣像的屋子除外,他莫名地被安全感包裹,怀揣着伟大英雄的理想,睡得很香,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他得到了外出的机会。 就算是软.禁,他也是一名从分教会前来的神子,作为神子,每天的清晨就必须要到圣坛做感恩祈式。 他有些不情愿地换上昨晚教廷人员送来的更加高档一些的神子的衣服,把属于帕丁利坦的那一套放到了一边。 这不是一个好的信号,连制服都被更换,可能意味着他还需要在这里留下许久。 甚至,有永远回不去帕丁利坦的可能。 等房门被敲响,摩恩跟着又一位同样没见过的神子前往了圣坛。 不得不说,开门的那一刻,他有种期待落空了的感觉。 他还以为会再次见到昨晚送他回来的那位更加亲切的神子呢。 把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开,摩恩沉默地站在外围,跟着众人一起完成群体的祈祷活动。 中间的过程没有出现任何差错,一切按部就班,顺利进行。 唯独最后离开的时候,远在高台上的司铎汤米大人看了他一眼。 随即摩恩便被叫住了,一位神子通知他,有位司铎想要见他一面,于是他被引着去了教堂的某个分殿。 摩恩心道,一定是那位名叫汤米的司铎想要见他。 他对这位大人还是很有印象的,从昨天自己第一次露面时,他就一直表现得很与众不同,格外关注自己。 甚至后面在主教与他对话时,这位大人还多次出言截断,从察觉主教的想法之后摩恩就隐隐觉得,汤米大人像是在故意保下他似的。 等他进了司铎的房间后,汤米大人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 他听到摩恩的动静转过身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句 “……摩恩,好孩子,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叫摩恩?” 汤米的那双布满了饱经风霜的茧子的手交叠在一起,随着他的问话还轻轻地捏紧了一下。 这位老人面对着小辈竟然像是在紧张的样子。 摩恩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跪下回应道:“我是帕丁利坦教堂收养的孩子,名字是当时的司铎大人起的。” “……这样啊。”汤米的眼瞳有些浑浊,似乎是早年受过什么伤,他的左眼有些微微睁不开的感觉。 而它们现在就望着摩恩的脸,却又好像在透过摩恩看着别人。 “你跟我的一位故人像极了。” 他的声线带着沧桑和疲惫,没有执事的搀扶,他颤颤巍巍地坐回椅子上。 和昨天在大殿上强硬而威严的他不同,今天摩恩见到的这位司铎大人,和每一个追忆自己青春过往的脆弱老人都一样。 “像得,我竟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五十年前……”他喃喃着,突然发出几声苦笑,“那时,我可讨厌极了那人。” 摩恩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自己能说点什么,看起来汤米大人只是想透过自己向那个和自己很像的故人对话吧。 “因为他比我勤劳,比我勇敢……后来他在战争中死去了,我欠了他一条命……他是我的哥哥,也叫作摩恩。” 汤米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一些零星不成段的话,他低着头,厚重的嗓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令人无法听清,好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中的过去无法自拔。 很久后,他才找回神来,定定地看了摩恩一眼,叹着气道:“你不该卷进这件事中。主教大人的心思难以捉摸,难保他何时就会变了主意。我找你来,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之后有人问询你是否愿意留下来,一定要拒绝。教廷内部暗流涌动,千万不要为了信仰选择这里。” 摩恩郑重地点下了头,他很感激汤米大人昨天的帮助,正想借着这个机会表示感谢,同时再努力争取一下只针对夜莺进行捕杀的方案。 但是汤米却怠倦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比起性命不保,这已经是个折中的法子。福克斯肯同意是我没想到的,退让不会是他的风格,你就把此事放下吧。三五天过去后,焦点不在你身上,那时便回去你原来的地方,切莫再染了一身腥。”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摩恩自然不可能再不识相地纠缠什么。 能够因为与汤米大人的故人相像而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他最后带着感恩的心情恭敬地匍匐下头向大人行过礼,起身离开了这里。 门外等着他的神子似乎对他这一趟出行并无好奇,漠不关心地完成了送摩恩回房的任务。 摩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然而,空荡的神子房间里,却有一位不速之客。 “回来了啊。去哪里了?我猜猜,想必是肥猪汤米叫你过去了?” 对方气定神闲地笑着,坐在椅子上抱臂看着摩恩,口吻亲昵中带着叛逆。 他的样子很吊儿郎当,两条腿甚至跷到了桌子上。 没有一个虔诚的信徒会是这副模样。 更别提这人身上还穿着独属于司铎职位的衣袍。 摩恩下意识地望向屋里的圣像,却见它被一块绒布蒙住了。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令他心惊的冷意。 摩恩站在门口没有动,手心渐渐出了汗。 “怎么不进来,还得我去请你么?” 福克斯脸上的笑意敛了去,他抖了抖袖子上的褶皱,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 正是那位在昨日的大殿上对汤米大人出言讽刺、最后提出捕杀全部鸟类的司铎。 “您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摩恩艰难开口。 他试图分析出一些东西,但是福克斯的步步逼近压缩了他全部思考的空间。 “知道太多的人,会被灭口。”福克斯语意不明地悠悠说道。 他的眼神闪烁,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兴奋:“更何况,你闻起来,确实挺香的。难怪那只蠢孩子忍不住,就连我,也很久没有这种……” “食欲大开的感觉了呢。” 第35章 啼血夜莺07 听了这话摩恩立刻明白过来了。 他反手扯住门把手,试图迅速地蹿出去,再大声地叫人,让大家一起将福克斯制服,现场破解夜莺谜案。 虽然没有在这里见到夜莺,摩恩却能肯定,对方一定也是被夜莺寄居了的人类,对血液有着深切的渴望,和格里芬小少爷一样,早就不存有正常的人性了。 他的猜测被完全地印证了,夜莺真的有控制和占据人体的能力! 只是没想到魔物已经被安插进了最高教廷,还以大司铎的身份混迹在人群里,恐怕在暗中已经伤害过很多人类。 唯一想不通的只有昨天,福克斯一开始对于捕杀夜莺的方案不赞同,后面却改变了主意。 他怎么肯对同类狠下杀手,究竟有什么阴谋? 但是摩恩也没有机会在这里思考这问题了,眼下情况危急。 福克斯同样像格里芬一样拥有着鸟儿的速度,一眨眼的功夫就凑到了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拦截了他的去路。 本来已经打开了的门被狠狠地压回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摩恩寄希望于还没走远的神子能听见这动静,但这希望似乎渺茫。 “蠢孩子们确实有些高调放肆,借着此事消灭一波蠢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可得谢谢你呢。所以,你可千万别误会我是来报仇的呀。” 福克斯专注地凝视着摩恩的脸,突然把手伸向摩恩的头发,似乎是想要摸一摸,但是被摩恩厌恶地避开了。 发觉逃出无望,摩恩想要大声呼救。 可他的嘴巴从福克斯欺身过来的前一秒就被一团鸟羽封住,它们甚至莫名其妙地深入到了他的口腔中。 被这毛绒绒的恶心触感充斥,他根本压抑不住呕吐的欲望,但在诡异的妖术作用下他完全不能张开嘴。 摩恩慌不择路地出拳,出其不意地袭击向福克斯的脖子,再张开手指去扼住它。 脚下也别过对方的腿,试图先发制人。 福克斯并没有想要躲避的态度,他坦然自若地任由摩恩掐住他的脖子,脸上露出一些痛苦的神情,哀嚎道:“啊,好痛啊,求求您饶了我吧——” 然而摩恩还来不及“乘胜追击”,下一秒,福克斯就嘻嘻地笑了起来:“是不是很想看到我这样的反应?” 摩恩对他的“攻击”仿佛打在了别人的身上,福克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甚至开起了轻蔑的玩笑。 “你猜猜打哪里可以打到我?给你一次机会。” 明明脸已经憋红,他仍旧呼吸自如,恐怕这样僵持下去,死去的只有福克斯的□□,夜莺的本体毫发无伤。 摩恩凭着脑海里一个不成型的猜测挥拳打向福克斯的肚子,手却被拦在了半空。 “我确实很想跟你再玩一会儿,但是你实在是迷人,我可有些忍不住了。”他舔了舔嘴巴,轻笑了两声,下一秒就彻底地甩开摩恩的手,那是一种人类无法拥有的极大的力气,被这么一推摩恩猝不及防地倒下了。 在鸟羽的作用下他的喉间只能溢出一句无声的呻.吟,身体重重地磕倒以至于仰躺在地上,弱点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形势转瞬间逆转了。 福克斯轻松地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两下僵硬的关节,满脸痴容地俯下身,毫不费力地制住了摩恩挣扎着的手和踢打上来的双腿,顷刻的功夫脸已经凑到了摩恩的耳边。 “让我亲亲你,让我亲亲你!”他这样疯狂地说道。 离得如此之近,摩恩能清楚地听见对方咽口水的声音。 这声音令他越发恶心,令他不寒而栗,令他忍不住浑身发抖。 福克斯要厉害上许多,厉害到让人没办法反抗。 被吸血而死似乎成了注定的结局。 脑海里浮现出格里芬夫妇尸体的模样,一想到自己很快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摩恩的身体还在本能地剧烈挣扎,眼睛却已经绝望地闭上了。 在他反抗的过程中,右手似乎勾到了某块拖到地上的绒布。 福克斯的呼吸就在他的脖颈间,张张嘴就能咬穿他的喉咙。 处在巨大的恐慌之下,摩恩早已无暇顾及这些,被封住的嘴巴让他失去了呼喊的能力,心中只有惊惧和无望,直到听见一声巨响 重物摔在地上,无数碎石飞溅。 ……圣像被绒布带倒了吗? 可这却是碎裂的声音。 仅仅是倒下的话,不该如此的。 摩恩颤抖地睁开眼睛。 福克斯突然两眼翻白,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像是失去了意识无法支撑自己了一般。 屋里开始传来一只鸟儿凄厉的尖叫,但那叫声只持续了两秒便戛然而止。 而这一切不寻常都被摩恩不自主地忽视了,他的全部精力都只能关注到屋里站着的那个男人身上。 那人有一头长到腰间的白金色头发,面容苍白而英俊,茶色的眼瞳上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如果有幸被那对眼睛看中,只怕会即刻溺毙在水中。 而他此刻面对着摩恩,样子看起来竟然有些无措。 摩恩推开福克斯僵硬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一下撑着地板坐起身来,他一手捂住失常跳动的心脏,嘴里发出小声的呜咽。 他把满口的鸟羽吐了出来,一边侧头干呕一边流出了生理眼泪。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这个凭空出现的男人“吃”掉了夜莺的全过程。 他看见了这人身上弥漫出来的黑雾,看见了黑雾们碾碎夜莺时的凶残和可怖。 摩恩在第一眼望见对方的时候,曾以为那是他的耶弥伽大人降临了,是神明来拯救他的信徒了。 可是没有神明会与黑雾伴生,这人的模样也与每一尊真理神的圣像都不相同。 但这都不是最令摩恩恐惧的,他真正恐惧的,是自己在望进对方眼眸时,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猛烈而又不合时宜的悸动。 “……不要害怕我。” 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似乎是想上前几步,却因为摩恩表现出来的抗拒最终也只是顿在原地。 摩恩的太阳穴一突一突,他瞥向另一边的地上,那里躺着的已经是福克斯的尸体。 他始终低着头,仿佛这样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能假装不去注意和回应以超自然形式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并解救了他的男人。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 雨滴伴着四处吹来的风拍打在窗户上,摩恩一边向后蹭身一边下意识地看过去,却只能看到被糊上了颗颗“墨点”的玻璃 雨水……是黑色的? 摩恩呆愣地向后蹭身,手掌心忽地传来一道刺痛。 原来是不小心按到了圣像的碎屑,他身后的这一片地上,已经遍布了尖锐的玉石颗粒。 抬起手,上面一片殷红。 碎石屑也染上了这红中带黑的颜色。 摩恩胸腔剧烈起伏,呼吸渐渐粗重,他注视着这异常的血色,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他应该为神明圣像的碎裂而恐慌告罪。 他应该因凭空出现的男人而奔逃求救。 他的情绪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一切都不对劲,圣像、男人、黑雾、夜莺、雨水、因为碎石屑而变黑的自己的血液、以及情绪,通通不应该、不合理。 最最不应该的,是在这个诡异的关头,他满心满脑只有那双匆匆一瞥望见的眼睛,只那么一眼,整颗心都跳动得不能自已。 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摩恩来不及反应,下一秒手已经穿过了他的腰身两侧。 原来是那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将他从石屑之中抱了起来,轻柔地放到了床上。 奇怪的是摩恩的身体竟然没有半点抗拒,仿佛这是一个他早就经历过千百次的姿势,连灵魂都感到熟练和怀念。 “……你是谁?”摩恩听见了自己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问句,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 “明天你就会忘记我……不用因此而困扰。”那人这样回答道。 如果没有听错,他的语气里满是失落。 或许,还掺杂着一些细微的委屈。 第36章 啼血夜莺08 …… “黛苏大人,摩恩大人他,还会回来吗?” 麦金扯着手里的野草叶,咬咬嘴唇,蹲下身趴到黛苏的腿上,眨巴着眼睛这样问道。 外面阳光璀璨,周围的小朋友们都在大太阳下玩疯了,只有他一脸与年龄段不相匹配的忧郁,在神女身边晃荡了半天,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黛苏神女正坐在地上翻着手里的故事书,试图找到一个小朋友们还没听过的童话,听了麦金提到的那个名字,她的动作顿住了。 脑海里浮现出那位神子的模样,黛苏突然想起了一件尘封的往事。 神子与神女虽然同住在教堂之中,但是因为各自的职责工作分处在两个方面,很少有接触彼此的机会。 黛苏与摩恩的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的一次任务。 当时小镇上出现了一名无神论者,大肆宣扬拯救人类的是人们自己,而不是所谓的神明耶弥伽。他还说耶弥伽在五十年前的记载里也只不过是掌管灾难的神明,可不是蠢蛋们相信的“真理神”。 那人被抓住绑在火堆上进行净化的时候,也依然仰头大喊着这等有违天理的言论。 当时在现场处理的神子正是摩恩和他的另一位同伴。 大火烧起来,将那肮脏的灵魂吞没时,摩恩突然晕倒了。 黛苏那日因身体不适未与其他的神女们一起出去做工,恰好遇到他被人送回教堂的样子。 因为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另一位神子瞧见了她便把她叫住,嘱托她给摩恩喂些水,自己再次返回现场收拾后事。 黛苏始终记在心里的,正是那一天她打开神子摩恩的房门,看见对方大概是被噩梦所困,正在沉睡中无声地流泪。 诡异的是,黛苏凑近之后,却发现他的身边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竟然轻柔地帮着擦去那些眼泪。 泪珠总是在滴落的前一秒被抹去,不符合常理,让她愣在原地半天没敢上前。 但是后面她再定睛一瞧,摩恩的脸上根本没有什么泪痕,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像是自己的幻觉。 也是因此,黛苏也不能确定这份记忆是否是准确的,但是却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对于摩恩也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了。 在黛苏眼中,他就是一位普通的、有些倒霉的、按部就班地接受着教堂传统教育的无趣神子罢了。 看着麦金期待的神情,她沉默了很久,干巴巴地回答道:“……或许吧。” 麦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想继续问问,然而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世界都阴了下来。 黛苏神女抬头看了两眼,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招呼着大家回到屋子里。 最后一个孩子刚刚踏入室内,外面立刻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然而这大雨…… 黛苏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耳边是小孩子们的惊叫,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外面黑漆漆的黏稠雨水,腿一软,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咦,怎么不见了……” 一个小朋友好奇地伸手出去接雨水,下一秒看着掌心里的“黑点”飞快蒸发掉,惊得立刻就要再去接一滴来。 “别动!”黛苏大喊一声,强撑着振作精神,“所有人都不要出去!” 这不是普通的雨。 书中记载的五十年前的大灾难,也是从一场大雨开始…… 是同样的吗? 还是说…… 另一场灾难,即将开始? …… “明天你就会忘记我……不用因此而困扰。” 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体和腰间正在渐渐离开的手、看着面前对方的身形像光影一般就要消散,摩恩凭着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发出来的一股勇气,猛地拽住了那人的腕臂。 掌心里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温度,提醒着摩恩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 不仅是摩恩愣了,对方似乎更加呆愣。 他垂眸看向被抓住的那片肌肤,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再抬眼望着摩恩时,他的眼神里已经蕴藏了一些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摩恩的大脑一片混沌,他理智上知道自己在做的一切都是错的,然而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只会随心行动的单细胞生物。 他只是想知道面前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所以张口询问。 他只想本能地不希望对方离开,所以拉住了他的手。 哪怕如对方所说的,明天自己就会把他忘记又怎么样呢。 摩恩没有在追究一个结果,他只是冥冥中觉得,那个名字对自己来说很重要,他想要知道,哪怕需要为这份知悉付出代价,哪怕这份知悉能够在记忆中留存的时间不过一秒。 摩恩专注地看着对方,表情有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乞怜。 可惜脑袋在一点点变得昏沉,这仿佛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哪怕使劲地甩了甩头也无法清醒过来,眼皮变得万分沉重,他只能用自己的全部意志支撑着自己不立刻倒头睡下。 他的指头不由得缩紧,仿佛足够用力就能留住这一刻。 窗外的雨声越发大了。 偏偏雨水落地的声音也不同寻常,像极了糖浆搅动的声音,黏糊糊的,带着湿冷的阴意。 对方轻轻启唇,纤长浓密的睫毛打下来投出一片阴影,他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还是把摩恩的手拿了下去,但那动作并不无情冷硬,因为他同时还轻轻地摸了摸摩恩的头发。 “维尔涅斯。” 这回答微弱得仿佛只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伴随着尾音一起消失的,还有眼前的这个人。 摩恩沉重的眼皮合上前的最后一秒,目睹对方被黑雾包裹,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中。 他着急地伸出手像是想要留住什么,可惜只抓住了一团虚空。 此刻的身体和思想仿佛都被人控制了,做出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动,让他想要说出自己都不知为何的话语 “请不要……”离开我。 一阵微风吹过,带走的除了维尔涅斯的身影,还有摩恩没说出口的半句话。 他的手指还虚虚地握了一下,可惜只有空气萦绕在指缝间了。 摩恩的眼皮彻底地合上,他未曾发现,在那人消失的下一秒,看起来连绵不断的诡异黑雨也突兀地停止了。 “叮铃铃叮铃铃……” 睡眠被铃声打断,方钺熟练地把开关按掉,睁开眼,莫名感觉脖子有点痛,可能是落枕了。 他抬手揉了揉肩颈,缓缓坐起身来。 有些忘记昨晚是怎么睡下的了,隐约记得自己和窗台上的夜莺周旋了一番,最后他胜利了,夜莺唱过一曲后潇洒地飞走了。 好在睡眠质量没有被它扰民的歌声影响到,只要忽略脖子上的异样,这一觉醒来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今天有早课,方钺起床后赶在七点钟去操场跑了两圈,然后就直接去了食堂。 健康生活的他向来不落下一顿早餐。 就着紫米粥吃蛋饼的时候,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手机屏幕定在和某人的对话框里,聊天记录的最后一条还停在他们昨天就“喜欢”的探讨上。 可能每一个恋爱中人都是这样的吧,现在方钺仅仅站在恋爱大门的门边,就已经被门里的甜味旋风吹出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 明明昨天才见过孟维一,仅仅睡了一觉醒来,他突然感觉异常思念对方…… 连方钺自己都为他的这份黏糊心理感到了羞耻,甚至联想到了以后谈了恋爱他可能就是传说中很粘人的恋人吧,以至于早饭吃着吃着他的脸都开始红了。 但是脑海里关注的事情并不只有这一件,方钺刚想切出去看看那个小众神话论坛里有没有什么新的资讯,这时,一直被他当做“下饭菜”的屏幕突然弹出来了一条消息。 他把卡在喉咙里的蛋饼艰难咽下,用纸巾擦了擦手后,郑重地拿起了手机。 “早上好” 一句没有标点的问候愣是让方钺看出了花来,他面带笑意地回应了一句“早安”,还附上了几个比心的熊猫头表情包。 几秒种后,对方发来:“什么意思” 方钺眉头一挑,这一次对方的打字速度要快上许多了,只是没想到孟维一走的竟然是不懂社交网络的“老干部”人设路线。 正准备敲敲打打一些解释发过去,他的对面坐下来一个人。 方钺抬眼看过去,入目就是对方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以及被推过来的一瓶热牛奶。 “抱歉,你发的东西,我有些不太懂。”他的脸上带着温和清浅的笑意,眼睛专注地望着方钺,语气十分温柔。 “没什么,就是一些表情包,表示友好,不用在意的。” 方钺紧张得眨眼速度都变快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克服这份面对对方时控制不住滋生出来的羞怯啊! 他把勺子放下,擦了擦嘴巴,深思了一会儿决定趁此机会与人当面谈谈昨天v信上聊到的那个话题。 在他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时,孟维一突然说话了。 “我想邀请你,今天下午来参观我的画展,可以吗?”他不紧不慢地递过来一张黑色烫金的金属制卡片。 那卡片看上去十分高级,不知道的会以为是某件艺术品,原来是画展的门票。 方钺看了一眼卡片上的信息,画展的主题为西方中世纪时期的暗黑怪谈,是孟维一一贯的风格。 上一次看过的那副《神爱世人》反倒是与他其他作品格格不入的治愈系。 展览的内容除了他某几幅相关主题的名作的复印件之外,还会有从前没有问世过的新鲜画稿首次露面。 想来这场画展的入场门槛会极高,必定是一票难求。 方钺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名满中外的天才画家,年纪轻轻已经功成名就,是活在传说里的风云人物,可不是像自己一样的普通的男大学生。 他在之前的接触中,竟然不自觉地忘记了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方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把门票接过来的同时,忽地脑子一抽握住了那只递来门票的白皙的手。 他想,感情之中怎么会有相不相配的问题存在呢? 只要他们心意相通,一切因为身份不对等而产生的负面情绪都是妄自菲薄。 很难想象,方钺这样一个时常害羞并且不够自信的人会持有这样的观点。 可他只是容易紧张,却不胆小,在他暂时还没机会企及的爱情领域尤其是如此。 他甚至觉得,就算孟维一某种程度上是高高在上的月亮又能如何呢?如果两个人互相喜欢彼此的话,就算对方是神,他也有勇气去追。 他一时冲动就这样做了,只是想明白对方的心意。 虽然反应过来之后又开始觉得羞耻,却并不后悔。 “……” 孟维一的样子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抽开手,任由方钺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插到他的指缝间,然后轻笑了一声,立刻反握了回去与人十指相扣。 可能是心理作用,方钺总觉得孟维一的笑容里带着一点别的意味,让他脸红心跳的意味。 尤其是对方还在摩挲着他的指尖,怪暧昧的! 掌心相贴的温度那么真实,方钺的手心里都出了汗,却也不愿意放开,他怀疑自己可能患上了肌肤渴求症。 在对方幽深的眼瞳的注视下,他低下头,轻咳了两声,慢了不止一个半拍地回应道:“愿意。” -愿意去画展。 -什么都愿意。 第37章 神即深渊 上午的课刚刚上完,几个男生边收拾东西边约定着吃过饭后一起去篮球场打球来放松放松。黄修奇刚想叫上方钺,这一头就看见对方正对着手机露出了“诡异”微笑。 黄修奇扬起眉,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发出了感叹:“你傻笑什么呢?又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无法自拔了?” “……没有。”方钺揉揉脸,有点不好意思。 为“庆祝”孟维一学会了v信的正确用法,两个人在这一上午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无聊的话题,对方还给他发了好多可爱表情包,搞得方钺这两节大课上得心猿意马的。 “我们下午去打球,你去不?” “不了,我有点事情。” 黄修奇哼哼两声:“什么事啊,难道是约会啊?” 方钺:“……” 隐隐地想要承认是怎么回事。 一想到是约会他又开始心跳加速了,毕竟他还没约会过呢,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才能显得更熟练一点呢…… 怀揣着这样的小心思,吃过饭后方钺与室友们挥别,独自回了宿舍,开始换起了衣服。 其实他也没什么“隆重”的衣服可换的,最后还是穿了一身稍显正式但又不太过于严肃的衬衫和长裤,只不过全身有意搭成了黑色。 然后他打开搜索引擎检索“孟维一”三个大字,把对方的简介和知名作品介绍都细致地看了一遍。 方钺对艺术类的东西不太有天赋和兴趣,答应去画展纯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显然不是去接受艺术的熏陶的。 但是以防一会儿在画展上因为一窍不通而伤了孟维一的心,他仔细地做起了功课。 准备好后距离约定的出发时间还有些时候,方钺看着桌子上的神话书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就这么几分钟是不够静下心来看书的,于是熟练地打开论坛的网址。 论坛一如既往的冷清,昨天一整个晚上过去,只多出来一条帖子 “关于w神和深渊的关系,一个小猜想。” 捕捉到带有“w神”这一关键词的帖子,方钺向来都要看一看的,他毫不迟疑地点进去,看到主楼写到:“楼主把书反复看了很多遍,觉得自己真相了。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虽然m没有明说,但是我总感觉到后期分明不是深渊中有w神了,而是他与深渊合为一体了吧……神即深渊,有人同意吗?” “1l:……不敢说。但是我觉得,中间可能有一个征服的过程,至于是谁征服谁你们自己感受吧。 2l:呃,怎么最近这么多关于w神和深渊的新贴,是突然来了一拨新人吗,神话传播出去了? 3l:弱弱地举个手,我也觉得。尤其是一开始深渊是在神树之下,属于被封印状态,神树倒了之后w神选择跳进去,明摆着是为了关闭深渊的大门,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但是后面为什么还有魔物侵蚀人间?你们自己想想,与其说是w神被深渊同化了,我更倾向于是w神本身化成了深渊……说的有点抽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赞同的别来骂我哈。 4l:讨论这些有意义吗? 5l:回复楼上,天天都有人抹黑w神,有人趁水摸鱼……这种帖子看个乐呵就得了,楼主和3l说的那么隐晦,终极目的不还是想说第一人类的终结是w神搞的嘛,和之前那几个讨论帖一样,换汤不换药。 6l:回复5l,拜托你别自己脑补我没说的东西行吗?我也是w神的信徒ok?你有点太敏感了吧,无语。 ……” 不懂啊! 方钺抓心挠肺,又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代沟。 他才把神话书看到四分之一处,对于整体的故事情节和世界观还处于云里雾里状态,好想知道这群网友天天都在讨论些什么东西啊。 偏偏事情一茬接一茬,他看书的日程被一拖再拖。 眼看着时间到了两点钟,方钺最后照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领,关好门离开了宿舍。 孟维一说会在学校南门等他。 方钺给人发了一条消息通知他自己出门了,随即快步向校外走去。 刚走出校门,远远地就能望见一辆十分显眼的豪车。 方钺顿了一下,车已经开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后车窗摇下来,孟维一矜贵的侧脸露了出来,他转过头冲着方钺笑了一下,十分养眼。 方钺立刻心花怒放,利索地开门上车。 前面的司机先生训练有素,一身西装再带个墨镜,全程保持缄默。 孟维一本人毕竟就是个富一代,方钺告诉自己这都是小场面,要习惯,对方很吊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有点拘谨地和人一起坐在后面,像个小学生一样把手放在膝盖上。 “……我可能没什么艺术细胞,你不要介意哦。”他忍了忍,还是提前向对方打好了预防针。 孟维一不说话,但是默默地看过来一眼,然后攥起了方钺的手,拉在手里专注地“蹂.躏”了起来。 方钺的视线飘到两人交握的手掌上,全身上下的感官只能集中在那一块儿了,他发觉孟维一好像有玩别人的手指的爱好。 “没关系。只是最近画了些东西,想要给你看。”孟维一悠悠地低声回应道。 考虑到还有人在场,方钺没有说什么别的话,点了点头后就一本正经地看着窗外。 其实他很想问问孟维一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是在搞暧昧吗? 方钺想立刻说清楚,但是他也觉得仅仅这样就确定关系是有点过快了。 他与孟维一才认识一个星期左右,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相识了几辈子似的,给他一种无可替代的熟稔感和安全感。 窗外的风景一一掠过,方钺想起最开始去塔罗馆占卜时,占卜师说他的未来伴侣将在一个月内出现,当时还抽到了“灵魂伴侣”和“双生火焰”两张代表灵魂上有过交集的卡牌。 他微微转过头目视前方,用眼睛的余光悄悄瞟着孟维一。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这“鬼鬼祟祟”的视线,含笑捏了他的手一下。 方钺装作波澜不惊地继续扭头看着窗外。 脑海里持续回忆占卜师的解读。 性格温柔似乎对应上了,有特殊才能不知道画画算不算…… 隐约还记得朱迪老师提到了这段恋情会与世俗相违背,以至于引起周围的人的反对。 这一点似乎不是太准,虽然自己的性向是偏小众的,但是近年来社会对性向问题的态度已经越来越包容开放,方钺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取向,大家也没什么反对的趋势。 他胡思乱想着的功夫,车已经在一栋艺术中心门口停了下来。 到地方了。 可能是有意控制人群和观展批次,现在外面的人并不多。 孟维一并肩同方钺走到一起,一点也没有画展的主人应该有的样子——比如早早地在里面准备接受媒体的采访之类的。 他甚至也交上了门票,如果不是外面那几个逼格很高的牌子表明了这确实是孟维一的画展,方钺都以为他们是来参观别人的作品了。 整个艺术中心为了配合展品主题,装饰成了后现代暗黑系。 方钺一进去就发现四处黑漆漆的,除了地板上精心设计的照明光引,只有每一处挂着画的墙壁上有一排昏暗的烛光,保证让人只能欣赏到作品本身。 他正准备一张张地看过去,孟维一却扯了扯他的手,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想给你看的画不在这里。” 嗯?还搞神秘。 方钺讶然,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一条无人的廊道走,心里有一点小期待。 孟维一之前说这些画儿是最近画的,还专门要展示给他,那有没有可能就是为了他而创作出来的呢? 或许会像《神爱世人》一样,是很有温馨治愈的感觉的画作。那副画里神明向世人送上代表爱意的玫瑰,孟维一完全可以再画一幅把表白藏在其中的画,这也不是没可能啊。 心头暗喜的方钺在站定在昏黄烛灯下的那一刻彻底愣住了。 他的面前没有什么象征爱与美的画面。 与之相反的是,孟维一把他带到了一张格外诡异的画作前。 画被圈在一个圆形的画框中,大面积的黑色让画作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 中央有一棵极为写实的枯萎的树,树的枝条上带着一些鲜红的血迹。 然而向下看,它的躯干被直直地从中劈裂开,里面蕴藏着恶心的脏东西,正在向外溢出,裂口的截断面处燃起了火星。 方钺一看到这画就起了鸡皮疙瘩,他全身不舒服的同时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爽感,矛盾极了。 画作下面并没有用来介绍名字和内容的标牌,方钺定定地看了画中枝条上面的血迹几眼,不等孟维一牵引,自发地向第二幅画走过去。 入目就是一大片生动得仿佛要从画里烧出来的火焰。 画作从中间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是一大批穿着中世纪白色神职教袍的人痛苦的表情和挣扎着的半身,下半部分是吞没一切的火海。 天空的部分选用了纯粹的黑来上色,不知道是不是孟维一故意造出的效果,那些颜料像是有些没抹匀的样子,使得整片天空看起来黏糊糊的。 这幅画中蕴藏着极大的负面能量,大概是画里这群人的表情太过真实了,让方钺感同身受到了一种被火焚烧的绝望感和窒息感。 他有些不适地揉了揉胸口,小声开口问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孟维一并肩站在他的身边望着画面,表情十分冷淡,仿佛那群痛苦的人们在他的眼中不过是蝼蚁一样的存在。 “肮脏的灵魂需要火来净化。”他漫不经心地说。 第38章 啼血夜莺09 “肮脏的灵魂需要火来净化。” 主教坐在雍容华贵的椅子上,面对窗外,只给诸位司铎留下一个遮盖一切的椅背。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毕竟这样的判决他已经下过千百次,这一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主教大人,我认为此事还有探查的余地,福克斯的死背后还有蹊跷……” 汤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卡在他枯树皮一样的皮肤细纹之间,他的样子看起来越发苍老了。 “适可而止,汤米。” 主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口中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两个死者都和他扯不开关系。” “……他只是个普通人,从小在教堂中长大,如何有那样的能力和坏心?”汤米的嘴唇止不住抖,他说话的过程中喷出许多唾沫,样子已经极为激动,在用仅存的理智在保持应有的恭谨。 另外三位司铎神情各异,其中一个不赞同地扯住了汤米的胳膊,冲着他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杀死福克斯的东西是魔物吗?”主教缓缓地站起身,扶着窗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汤米。 “……不。” “如此,还有什么疑问?” …… 几位司铎在主教的殿外分别,汤米浑浑噩噩地走出来,门外的神子立刻上前来搀扶。 他抿着嘴一言不发,神情很是恍惚,直到回房的路上了遇见几个年轻的神子在角落里小声谈话 “没有想到,那位神子竟然是如此可怕之人。” “或许正是神明的旨意,让他从原本的分教会来到这里落网。” “可怜的福克斯大人,愿真理神的庇佑笼盖他的灵魂。” “可能福克斯大人正是发觉了那人的不对劲,过去打探,才……” 汤米看过去一眼,身边搀扶着他的神子立刻心领神会,发出一声轻咳。 站在彩窗下交谈的几位神子听了动静转过身来,有些慌张地行了个礼,就此噤声。 汤米垂下眼,心中积郁,他拖着年迈的躯体,却并未回房,而是在神子不赞同的惊诧视线下指路去向地牢。 “司铎大人……”神子顿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你若不愿意,就唤个别人来。” 汤米的腿脚已经极为不便,他年轻时受过许多伤,比一般的老人更加虚弱。 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有旁人的帮助,很难顺利移动。 那位神子满面犹疑,最终还是抿着嘴迈开了步子。 汤米叹了一口气,在对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主教堂,顶着烈日灿阳向一所黑漆而阴暗的地下建筑走去。 守在门口的壮士们看见了来人,面露难色,他们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给开门。 好半晌,似乎是其中一个离开的人回来通报了什么消息,趴在壮士耳边道了几句话,汤米终于被允许进去。 生了锈的铁栏门被拉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里正是主教廷的地下牢,关押一切邪恶的灵魂,关押一切对神明有所不敬的恶魔,关押每一个有违规诫的罪人。 所有罪恶都需要被封闭在这个阴暗又潮湿的角落,重见天光之时,就是行刑之日。 神子顿在外面不敢进来,便小心地另请了里面的壮士来帮助汤米走下曲折而狭长的陡峭台阶,自己守在了外面。 地牢暗无天日,四周只有一些昏黄的烛灯,脏兮兮的墙壁无人清理,脚下的土地潮湿黏腻,鼻腔盈满腐臭的气息,让人浑身不适。 汤米缓缓地向前走,略过一间又一间空荡的牢房,越往近走越能听见一些属于人类发出的动静。 这一批犯人都被关押在内部,三天之内会接连行刑。 能够送进教廷地牢的犯人,大部分都是需要执行火刑的程度。 在拐过弯后的第二间牢房外,汤米停住了脚步。 凭着昏黄的烛光,能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深棕色头发的青年。 他穿着属于神子的衣袍,背对着牢门,面向墙壁坐在枯萎的杂草之上,一动不动。 汤米觉得,自己曾经看过那样的背影。 那是在他的少年时代。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白绒绒的羊羔们簇拥着的人在中间的树荫下读着被自己扔掉的课本。 他去叫人回来时、或者去托付自己不想完成的作业时,总能看到那个背影。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他们的名字甚至也相同。 汤米陷入了回忆的沉默中。 地牢的空气不好,他气喘的毛病快要发作,很快就出现了胸闷气短、呼吸受限的症状。 但是他还是强忍着留在这里,他呼喊那个熟悉的名字 “摩恩。” 里面的人没有反应,像是同样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不愿再与现实连接。 “……对不起。” 汤米喘着粗气,喉中哽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却又好像知道。 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的小胖子,任性而骄傲,每天与表哥暗中较劲,只会为领结的颜色单调、西装的款式落伍而烦恼。 直到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令他讨厌的表哥。 然后他在灾难中失去了此生最尊敬的父亲。 再后来,灾难明明已经过去,真理神耶弥伽的旨意传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和平和宁静笼罩整个大陆,但他依然在失去着。 他失去了疼爱他的母亲。 他亲手将母亲送上火刑架,仅仅因为她随口说出了五十年前的秘密。 他满心只有智者口中的正义,他像每一个狂热的信徒一样不允许世界上存在半点掌控之外的东西。 其他神明的存在不允许再被提及,哪怕是母亲,也没有资格惹怒耶弥伽神明。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把因为他的告密而抓走他的母亲架在木堆之上,看着他们举起正义的火把,投掷而下。 看着母亲在哭喊中呼叫他的名字,他不由得流出了眼泪还以为是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在流着欢欣的泪水。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跟着疯狂的信徒们一起呐喊。 那时他想,母亲是有罪的,她冒犯了神明,这是对她的净化,只有这样神明才能原谅她的灵魂。 他因为积极,因为狂热,因为灭亲的“伟大”举措,一步一步向上爬,最终他竟然爬上了这个离神明那样近的地方,他成为了千万人之上的教廷大司铎。 午夜梦回,他会想起母亲的脸,会想起母亲把家里的三颗鸡蛋分出两颗给他的样子。 每一次,他都在梦中惊醒,向神明祷告。 可是为什么? 神再也没有降临,真理也不复存在。 汤米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是在很多年后,在他完全成为一名“大人”后。 在中年时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曾经犯下过何种罪孽。 他因为愚昧的忠诚,亲手将母亲送上死亡之路。 “对不起……”汤米喃喃着,冲着黑漆漆的牢笼,喉咙里发出了呜咽。 他抱着头,不顾壮士的搀扶坐下身,像个无知的孩童一样大哭。 他崩溃地揉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这颗头上已经很久没有抹过发油了。 这一次,他还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他向上爬,他踩着母亲的尸骨向上爬,为了接近神明、接近真理、接近正义。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笑且卑劣的小胖子了。 他再也不用藏在英雄的后面担任被拯救的角色了。 终于,他也成为了被世人尊敬的“伟大”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战争中、在灾难下、在火堆边只能抬眼张望的无能的人。 他的失去依然没有停止。 这一次他失去了信念。 真理是什么? 真理是愚昧吗、是粉饰太平吗、是让无辜的人为之死去吗? 真理什么都不是。 神明什么都不是。 神不会让死去的生命回来,神不会让应被惩罚的人受到惩罚。 反倒是愚昧无知的人,举着神明的名义,向同伴伸出无情的屠刀。 这片土地上没有真理。 这片土地上只有荒谬。 壮士看着这位向来只会严肃板着脸的老人涕泗横流,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里面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汤米大人痛哭? 不管是谁,都必定是个肮脏的灵魂,不然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而堂堂司铎大人,为何与阶下囚关系不同寻常?! 壮士的眼神变得警惕了起来,他的心跳加快,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一点点向后退,最后转过身快步地跑开,向地牢之外奔去。 爬上狭窄的台阶,他大口呼吸,不忘在同伴和神子的惊呼下把身后的铁门关上,留一位头童齿豁的老人独自呆在阴冷的牢中。 “汤米大人与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怕他们暗中存有勾结,这件事得汇报给主教大人!” 他义正言辞地说。 …… “喂,那边的小子。”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扔掉手中在地上画画的小石子,冲着隔壁的牢房喊道,“你门口的老头死了。” 说完他换了一个蹲姿,吊儿郎当地拢了拢衣服。 斜眼瞥过去,发现隔壁的犯人仍然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原地,便捡起地上的石子冲着人扔了过去:“我说,你门口死人了!” 石子打在摩恩的胳膊上,他迟钝地低头看过去一眼,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 对,自己被关了起来。 那天醒来后,就被闯入他房间里的执事和神子们压住了身形,在他们的尖叫中被送上圣坛审判,再之后,就来了这里。 摩恩望着光秃的墙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天醒来后,他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比他自己姓甚名谁还要更加重要的事情。 这让他完全失去了生活的积极性,甚至不知道自己虚无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那种感觉无法轻易用语言形容,但却实在地使他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他失去了自我。 胡子男挑挑眉,随手抓了一把杂草叶顺着牢房之间的缝隙扔了过来,散得到处都是。 “呆子,吓傻了?” 杂草带来的粉尘让摩恩打了个喷嚏,被这么接连“攻击”,他的神志勉强找回了一二,于是转过身皱着眉头望过去。 “你门口那老头死了。”胡子男呶呶嘴。 摩恩一愣,飞快地看向门边,地牢走廊中的烛火更亮一些,他努力辨认正躺在他牢房外的老人,看出那身上穿着的制服证明了这位大人尊贵的身份。 较为肥胖的身躯,粗糙的手,虚弱苍白的病容和遍布全脸的皱纹…… 那是…… 曾经救过他的汤米大人。 摩恩站起身走向牢笼口,反应了片刻,赶紧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探向汤米的身体。 还能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隔着衣袍触碰到的体温也尚且温热,可能是暂时性昏迷了。 “来人啊!救人啊!” 他扒着门口的栏杆大喊,可惜空荡的牢房里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 “你可真吵啊。” 胡子男本来正在在他的牢房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这时便无奈地捂住耳朵,对着摩恩嘀咕道,“老头刚才向你道歉呢。” 可能是摩恩的呼喊隔着厚厚地层传到了上面,地牢入口处真的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另一位中年的司铎领着几个执事和壮士走了下来。 当他们看到汤米倒在地上时,立刻就冲过来了,有几个壮士还惊恐地看着摩恩,好像人是他伤的一样。 “……” 摩恩依然扶着牢门,沉默地看着几个壮士在司铎的指挥下带走了汤米。 一位跟在后面的执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向这边走过来,抬起脚,像是要踩上摩恩扶着牢门的手。 摩恩下意识地松开手向后闪躲,防备地看着这个充满恶意的陌生人,就听“呸——”的一声。 隔壁牢房里的胡子男冲着执事吐了口吐沫,骂骂咧咧道:“把鸡屁股安脖子上装脑袋的恶心走狗,还不快给爷爷滚!” 那个执事一言不发,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人全部离开后,胡子男突然扒拉起来地上的杂草,揪出一根不那么湿哒哒的草根叼在了嘴里,满不在乎地开口问道:“你犯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摩恩怔在原地。 莫名被关押在地牢,他没有感到分毫的愤怒,只有庞大的茫然和无意识笼罩在心头。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哦,那我讲讲我为什么进来了吧。” 看着摩恩又开始进入到那个不被外界“打扰”的自我封闭状态,胡子男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个写书的,我只写真相。我看你穿着神子的衣服,没准你还烧过我的书呢。 你们这群呆子就是教廷手下的走狗,是蠢驴。有时候觉得你们挺可怜的,从小被教廷洗脑,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吧?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做傻子。 别的都不提,现在这个世上可没有什么你们敬爱的耶弥伽神,不信你听我骂他几句,看有没有雷来劈我?” 他眯起眼睛拿着石子在地上划来划去,突然仰头大喊:“耶弥伽,你这个在粪坑里不停抽搐的恶心蛆虫……” “看吧,我还好好的。”他转过身来,摊摊手,很是得意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安娜。不用笑,确实是女孩儿名。” 摩恩并没有笑,他甚至并没有听见安娜先生的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纹丝不动。 “这你不懂,都是战术。哪儿能轻易让人看透自己啊,只听过我名字的人会以为我是位女士。就像我这一脸胡子,你猜我多少岁?” 安娜看着牢房的角落,自问自答道:“去年二十二岁,今年二十三岁,明年二十三岁,后年二十三岁,永远二十三岁……” 然后他停住了,拖长的尾音停滞在空气中,气氛突然沉重了起来。 “……你会在哪一天行刑?”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墙壁上的砖纹。 自然等不到回应。 “你比我晚来一天,我可能明天死,估计你后天死。” “我家里人都是被火烧死的,我们一家都爱写书,聪明又机智,可太巧了。要是生在早年间,估计一家子都是智慧神芙兰伊多的信徒吧。” “我看起来,是不是不像个怕死的人?” “呵呵,我挺怕的,我看你倒是不怕,还是说你吓傻了?” “看来是吓傻了。” “……” 安娜缩坐回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像是终于说累了的样子。 牢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下一次响动的出现,是地牢的大门被再次打开。 一群人疾步走来,出现在安娜的牢房外,打开门,把人带了出去。 安娜起初是有些无措,但很快他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 “……哎呀,聪明机智的安娜先生,也有算错的一日。 看来不仅是正义之神卡姆西蒙不愿扭转这歪曲的审判,连死亡之神德西忒夫也不肯留我到明日。 想来人还是只能自救的,只能等大部分愚昧的人从这荒唐的梦里醒来,或许要拜托梦神纳罗薇拉了呢,咳、咳咳……” 他的胳膊被壮士压在身后,脖子被绳索套牢,每说一句话,绳子便会紧一紧,说到最后,安娜苍白的脸已经因窒息而憋红。 摩恩浑身一震,他扑到牢房的门边,大喊着:“还有一位神明、还有一位神明对不对……” 明明还有一位神明,那到底是谁?! 安娜早已无力回应,摩恩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经历什么荒唐事。 他猝不及防地从诡异的脱离尘世的状态中清醒了,清醒地意识到他在看着安娜马上要被送上火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将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殒命。 他却在纠结着世间究竟有几位神明。 “咳咳……” 安娜留下几声微弱的轻咳,去见自己此生最后一次的太阳了。 摩恩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冷漠又熟练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廊道间,用力地踹向了地牢的铁门。 他发狠地伸手不停捶打着那些坚硬金属,却不能将它们击溃。 “我死去了,可是问题也得不到解决,之后还会不停地有生命逝去,这就是您们想要的结局吗?!”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它本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摩恩跌坐到地上,指骨上鲜红一片,血珠滴落到杂草之上,隐没了去。 鲜红的血珠坠入黏稠的深渊之间,滴落在维尔涅斯陷入沉睡的脸上。 神明并无察觉,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深渊之中,手中抚着一颗珍惜的头骨。 那面容安详宁静,像一尊永生都不该被打扰的雕塑。 暗物质们躁动地想去吞了那滴美味的血液,却踟蹰着在原地翻涌,不敢上前。 连它们都知道,惊醒神明是一种罪过。 神不会再醒来了。 从他发觉一切邪念滋生在自己的心底时,就下定决心同深渊一起沉寂。 只要他还醒着,就会生出欲望,为了欲望而离开深渊,深渊中的东西便会一起降临到人世。 从他跳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与深渊同生同灭的结局。 他可以为了一时冲动化成鸟儿、化成圣像、化成神子。 但是他不能再以真身降临人间,为了一个灵魂毁掉万千灵魂。 他本不该再次睁开眼睛。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 神再次醒来时,抬手捂着心口。 他面无表情,抬眼看着黑漆漆的熔浆,睫毛轻颤,喉结滑动,手指蜷缩。 可那双茶色的瞳孔却忽明忽暗,随着他的喘息,最终酿出了深渊一般的、令人绝望的黑色。 和他很像,不是吗? 浓稠的熔浆们突然起落而沸腾,像是愤怒的浪涛带着席卷一切的架势,冒气无数炸裂的碎泡。 “为什么要生出那些闲杂的顾忌?你本来就只在意一个灵魂。” 深渊中的声音这样说。 “不知感恩的愚蠢灵魂们,不如就随着他的死,一起陪葬好了。” 它们还说。 下一秒,深渊中空无一人。 只有天穹上出现了一抹光亮,那是门的开口。 暗物质们跳跃着、奔腾着、窜动着,拥挤在一起试图穿去深渊之外逍遥放肆。 然而它们却被困在原地。 那道门,不是神树的封印、不是神明的禁锢。 万千熔浆一起凝固,在转瞬间消弭融化。 像是无数只肮脏的飞蚁,在空中分解殆尽。 它们甚至来不及意识到,神明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了。 那道门,是深渊之主的管控。 ——本想同灭,奈何同生。 万籁俱寂。 只有一颗苍白的头骨留在原地。 它在吹入深渊的清风作用之下滚动了一刻,那声音听起来,像极了一句悲哀的叹息。 “咚咚” 黛苏正在整理藏在床板底下的手稿,突然听到了敲门神,她抖了一下,急忙把那些无法见光的文字全部小心地放回去,匆匆忙忙地过去开门。 “黛苏神女,之后的几日都不用去医院做工了。司铎让我来通知上面的旨意,大陆的神职人员们要参与到捕杀鸟类的行动中来,今日起施行。” 传话的神女不等黛苏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黛苏扶着门把手,眨眼望着窗外。 捕杀所有鸟类? 又来了,教廷的胡乱规定又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闭上眼睛捏紧手中的把手,告诉自己忍耐。 再睁开眼时,她的脸上已经再次挂上了云淡风轻的表情。 正要回屋,另一名边跑边大声宣扬着“所有人立刻前往圣坛”的神子又出现了。 黛苏回房的脚步一顿,默默走出来,关好房门,和众多不明所以的神子神女们一起走去了主教堂之外的圣坛。 去了就见到司铎大人一脸凝重地站在那里,身边跟着一位神子。 明明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到了无人搀扶站不起身的地步。 只看了一眼司铎的样子,黛苏就知道必定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接下来要迎来的必定是个前所未有的坏消息。 她做好心理准备,默默攥紧了手,摆出恭敬的模样聆听。 “各位,神子摩恩犯下滔天罪孽……”司铎的嗓音颤抖得厉害,说着说着喉咙已经紧得讲不出话来。 不过单这么一句已经够了。 全场静默无声,过了很久才开始出现一些小声的惊呼。 黛苏同样感到震惊,呼吸都停止了一秒。 他们都太了解摩恩了。 了解到,听了这荒唐的话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在后日行火刑以示众,帕丁利坦教堂需要派遣一位神职前往教廷,记录全程,回来传述……引、引以为戒。” 司铎压抑着自己变形的声线,强作镇定地举起手中的紫地花丁,说道:“这个人选,交由神明来决定。” 说完,他抬手一抛,花朵在空中飞舞了半秒,砸在了黛苏的头上。 黛苏呆滞地把花朵拿下来,放在掌心中盯视了许久。 “是你,黛苏。” 是你,黛苏。 是你…… 心脏狂跳,黛苏忽地摇了摇头,慌张地甩开了脑海里那一日的记忆。 四周的温度升高,她举着火把的手也已经感到了酸痛。 她站在大陆中心的广场,围着即将燃烧起来的木堆,仍然感到不愿意相信,这几天的经历怎么会是真实的。 “烧死他,烧死他!”人们大喊道。 坐在高台之上的大人们面露慈悲的微笑,主教亲自到场,主持这场净化。 每一个教堂都要派遣人员过来参与和执行,一众白皙圣洁的教袍混在一起,场面无比壮观。 黛苏的嘴巴紧闭,她站在人群之中大口呼吸,却感觉自己仍旧那样窒息。 这里的空气如此污浊,她甚至想吐。 “烧死他!”人们开始尖叫。 只因为主角登场了。 曾经与她身处同一教堂的神子摩恩形容狼狈地被绑到木堆之上来。 他露出来的肌肤上有一些斑驳的血迹,全身的衣服都占满了灰尘和草屑。 他的胳膊被绑在身后,脖子上挂着一圈粗绳,绳子之下能看出一道道紫红的痕迹。 他的眼睛依旧明亮,神情焦躁不安。 嘴唇已经干裂,却还在张张合合着说着什么。 离得太远,黛苏什么也听不清,但是她听见了前排的人对摩恩的辱骂。 他们说摩恩修炼邪术,在鸟群中播散疫病种子,杀了尊贵的司铎大人,还有众多普通人。 他们说摩恩这个恶魔,到了这种地步,还在宣扬着对神明不敬的言论、还在冒犯着教廷的权威。 人们疯了一般地不等主教下令便扔出火把,木头一遇到火星便以迅雷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眨眼的功夫,木堆之上的人已经被火光掩埋。 黛苏手里的火把掉到了地上,她痛苦地捂住脸,不想再去看那画面。 身边的人一脚踩灭她扔下的火苗,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出去。 黛苏被接二连三地人推攘,直到推倒在人群外围的地上。 心中涌上一股巨大的悲哀,她神志不清地呜咽着,明明早就知道教廷的阴暗,她是那样的清楚明白,可是一个曾经就在自己身边的活生生的人,被挂上莫须有的名头抹杀,她仍然无法接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轰鸣雷声大作,黛苏放任自己嚎哭隐匿在其中。 雨水会浇熄这场大火吗? 清白的灵魂可以得到昭雪吗? 黛苏不知道答案。 等她感受到雨水打湿在身体上时,人们愤怒的高喊已经不知何时停止了。 她并未抬起埋在臂弯上的头,只是睁开眼睛看着身下流淌过来的“雨水”,渐渐失去了哭泣的力气。 黑色黏稠的雨、几天前曾短暂的降临过这片土地的雨,再一次,连绵不断地席卷了大陆。 黛苏浑身发冷,她伸手探向雨水,看起来固体的雨却在她的指尖碰上去的那一刻消失了。 可她抬起头,看见的却是许许多多的人被黑雨缠身的模样。 雨水化作实体勒住了那些的脖子,所以他们再也无法出声。 黛苏浑身战栗,眼睛却一点也移不开,她看着那些黑雨像燃料一般引燃,连带着被它们缠上的人身一起肆意焚烧起来,连高台之上的教廷大人们都未能幸免,甚至他们身上的火光更甚。 穹天之上每一滴落下来的黑雨都成了助燃的火把,让火势愈演愈烈。 如此诡异而凄惨的画面,可是黛苏听不见一声尖叫与痛苦的哭嚎。 她抽着气向后爬,连眼泪都吓得干涸,她以为自己在逃离火焰,可是火焰从一开始就并未缠上她的身。 摩恩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吗? 黛苏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立刻就感到无法呼吸,眼睛也开始刺痛。 她慌乱地趴在地上,在黑漆漆的雨幕中抬眼望去,筑起来的木堆上面剩下一些烧焦了的木头残骸…… 还有一个人。 一个抱着一具焦黑的骨头的,人。 黛苏怔住,大口地喘着粗气,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爬,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这是否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木堆之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黛苏仅仅是看了一眼,狼狈的动作就此停住。 她倒在了原地。 现场再没有了半点声音。 穹天被稠雨笼罩,大地上火海蔓延。 一切,归于黑暗。 第39章 神之审判 孟维一的话让方钺愣住了。 他看着画面,突然感到一种剧烈而生动的不适感,甚至产生了闻到了火焰独有的味道的幻觉。 “为什么这么说?” 他避开了孟维一的视线,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不肯再看向这副火中教徒画,心中又对这句莫名其妙显得很凶残的“肮脏的灵魂需要火的净化”十分在意。 “……中世纪教廷会烧死与其教义不符的‘异端’,这幅画的灵感来自于此。” 孟维一似乎是发现了他隐蔽的恐惧,出言解释道。 这句补充并没能让方钺的情绪好上几分,但是他又怕自己本能的反应伤到了画家的心,便犹犹豫豫地开口夸赞道:“画得太好了,里面人物的反应太真实了,看得我有些身临其境。” 孟维一摇摇头,说道:“你不喜欢。” 方钺:“……” 被看穿了。 “那就不看了。” 孟维一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一句,然而接下来的行为显然没有他的语气这样云淡风轻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手指轻按开关,上前一步抬手便要烧上这幅画的画布,样子很是随意。 “诶!你做什么……” 方钺眼疾手快地把孟维一的手打开,打火机被甩在地上,飞出去两米远。 天才小画家的脾气也忒大了! 只是观众欣赏不来而已,竟然就要把技术含量这么高的画直接烧掉! 而且现在可是在画展里啊,就算他是画主人,这行为也有点太过叛逆了吧? 关键艺术中心的门口是有安检的,他是怎么把打火机带进来的? 方钺:……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他还是怂怂地攥住了那只被他打开的手,小心地搓揉了两下。 孟维一的皮肤太白了,他刚刚的动作竟然在人家手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你不喜欢的话,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孟维一并不抽开手,垂眼看着方钺悠悠地“告白”道。 起码方钺把这句话视作告白了,他甚至品出了几丝甜意,诡异地感到了心花怒放。 “……这可是你的心血,而且现在在展区,你这一番操作下去会搞出大新闻的。”他哭笑不得道,“而且我挺喜欢的,真的。” 为了加重可信度他还点了点头。 说完违心话后方钺不想继续追究孟维一怎么避开机器的法眼“为非作歹”了,走过去把打火机捡起来,然后便拉着人的手赶紧离开了第二幅画的位置,继续向后面走去。 这一条廊道应该是不对外开放的,一共四五米远,大概展出了五张画。 走到第三幅画面前,方钺的神经总算放松了那么一刻。 看来孟维一的风格还是较为多变的,和前面两张明显更黑暗凶残的画有所区别,这一幅画用了大面积的暖黄色,内容是一群穿着类似骑士一样的制服的年轻人们举着武器在与另一批人抗争的景象。 看到它的第一眼,只觉其中蓬勃的生命力和鼓舞人心的战意都要满溢出来。 方钺眉头一挑,万万没想到孟维一也能画出这种让人热血沸腾而不是后背一凉的画面。 他不再出声,静静地欣赏了几分钟。 只要忽视自己在看画时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孟维一,观展体验可以说是极佳。 画面中央的骑士像是这支队伍中的主人公,他的脸上只有阳光和坚毅,举着长剑的姿势帅气俊逸,连飞舞起来的深棕色发丝都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其他人的着墨明显没有他多,虽然看起来同样勇猛无畏,却都成了陪衬。 第四幅画就又是另外一个风格了。 铺天盖地的蓝引入眼帘,除了遥远的海平面上有一艘巨轮外,整个画面被海水充满,显得十分干净又舒服。 一般画中的海面很难给人体会到海水真正的厚重、壮观和神秘,但是孟维一的画作可以。 不过方钺这种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说不出什么鉴赏大师级别的话语,他除了觉得很美之外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但是他似乎发现了孟维一作画的一个很显著的优点,就是他总能用寥寥几笔让画面变得异常生动,把观众带到画面中,用二维的平面给人四维的置身体验感。 方钺下午做功课时,感觉对方之前的画也很厉害,但是还没有给他这种称得上震撼的体验,想必是这段时日孟维一的画工也进步了。 可惜他似乎没有开放这一截廊道的想法,不然这几幅画曝光出去一定又会引起巨大的讨论。 最后一幅画在这每一幅画都很特别的廊道之间也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画面中有一位英伦风的年轻绅士,正坐在窗边眺望着外面的庄园。 他的桌子上有一只正露着肚皮示好打滚的乳白色长毛猫,样子十分可爱。 这位绅士的身体似乎有些虚弱,皮肤很苍白,扶着窗台的手指纤细柔软。 明明没有描绘具体的五官,却能让人看出他表情中透露出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但是所谓的“平平无奇”也只是同孟维一的其他作品比较,单把这画拿出去看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方越本是打着与人约会的目的来的,到了这里才发现这一趟还是很有收获,他很受触动,好的艺术真的有打动人心的能力。 心中只能多次感叹,孟维一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术界百年不遇的绝世天才。 “你真厉害。” 最后他忍不住眨巴着眼睛夸赞对方。 孟维一笑了笑,捏了捏方钺的手,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句赞美。 从艺术中心里出来时已经到晚上了,本来想一起去吃个饭,然而方钺参与的大创项目小组又在夺命连环call,他无奈之下只能先行离开。 孟维一家的司机把他们送回学习。 方钺刚打开车门临走时,孟维一突然又叫住了他,方钺光速地扭过头去,以为是要来一个黏黏糊糊的告别仪式。 “学校附近开了一家真人cs,这周四有空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对方缓缓开口,“你可以叫上你的室友。” “有的。” 方钺毅然决然地点下头,就算没有他也会把它变成有的。 真人cs是他尚未企及过的领域,甚至他连游戏版的也没玩过,心中不禁伸出几分好奇和期待。 更何况他周四本就没课。 “嗯,回去吧。好好吃饭。” 孟维一温柔地笑了笑,揉了揉方钺的头发。 方钺十分怀疑孟维一是不是把他当成狗狗了,常常撸他狗头,明明是他的学弟却常常摆出迷之“宠溺”的学长感。 不过这种感觉倒不坏就是了。 他也不是什么学长学弟一定要阶级分明的年龄差至上主义。 他点头应下声,约好后天的行程后,两个人彻底分别。 晚上处理好小组项目的任务后,方钺洗过澡,拿出了心心念念好几天的神话书。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再次准备出全套的翻译的工具,甚至拿了一个笔记本随时准备记录笔记。 本着一定要看懂论坛网友们的讨论的初衷,他郑重地把书翻回上次结束的那一页看了起来。 “…… 深渊凝合的最后一刻,一只夜莺冲破熔浆飞了出来,此后几百年的人间诸事,皆由这只深渊之鸟生发。 …… 五十年间,源头之鸟早已孕育出无数夜莺。 幼鸟啖肉饮血,成鸟寄人之躯,前者致死人血流尽失,后者人鸟一体,鸟死人亡。” 方钺吐出一口长气,翻页的手指都有几分不灵活了。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这几天晚上都在窗外看到的夜莺,好在那只鸟儿聒噪归聒噪,还有几分可爱,不像书中写得这般,纯粹是魔物的化身。 他喝了几口水便继续读了下去。 “…… 分教堂之中,一位神子领尸身前往教廷,不料教廷内部混有夜莺寄生之辈。 …… 神子被捕,于几日后行火刑示众,不料天降阴雨,火势却愈演愈烈,在场众人,几乎无人幸免。” 方钺看愣了。 这本书的行文叙事向来很冷淡客观,没有什么情感偏向,语句简单情节笼统,但是总能戳到他的内心。 这一段看完,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是从细节上看,这位神子一定不可能是凶手。 不仅如此,后面那一句描述还让他联想到了今天下午在画展上看到的第二幅画。 一看到这句子他脑海里就有画面了,教廷人员们的挣扎和痛苦他完全能想象出来。 “几乎无人幸免”,这实在是一场完全的悲剧,方钺的心情无法控制地沉重了起来。 他今天是看不下去了。 胸口闷闷的,异常压抑。 刚好时间似乎也不早了,方钺洗漱后便上了床,罕见地在睡前看了几个搞笑视频来放松心情,然后才与孟维一道过晚安,睡了下去。 放在桌面上的神话书忘记被合上,深夜从自习室回寝的室友关门带起了一阵风,把轻飘飘的书页吹到了后面的一张,上面的内容得以展现 “…… 阴雨连绵下了三日,雨水有异,黏稠而黑漆。 心有恶念者、愚昧无知者、贪婪索取者、肆意妄为者,淋雨便生妖邪。 唯有一心向善者、明智清醒者、天真无邪者、是非分明者,存人之本性,筑文明延续。 后世称此雨为,神之审判……” 不过已经睡下的方钺是无法看见了,没有夜莺在窗外叽喳歌唱的夜晚,他早已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寝室的灯被关上,书页隐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下一次被视见的机会。 第40章 恶魔契约 时间一晃到了周四。 因为孟维一当时提到了他可以带上室友,于是方钺邀请了一番众人,可惜大家都各有私事脱不开身。 黄修奇本来兴冲冲地应下了,然而一听同行队伍里还有孟维一,他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说,你不会真的跟他……” 他面露纠结,磕磕绊绊地开口,一句话说了半分钟也没讲清楚。 但是方钺已经明白了对方想要说些什么,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迟疑了片刻后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其实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也快了。 “唉,我就知道。”黄修奇像个古代的夫子一样故作深沉地摇摇头,“那天在医院看到你俩抱一起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抱一起? 他跟孟维一什么时候抱到一起过了? 明明牵手已经是他们做过最亲密的动作了。 方钺反应了一会儿,猜测着可能是当时洒了热水淋到胸口时对方给他擦拭的场面在黄修奇的角度看很像是一个拥抱。 “不是的……” 黄修奇斜眼摆出一个“你别狡辩”的表情,几秒后突然摆摆手,嘀嘀咕咕道:“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他信邪.教吗?其实是个误会,还是讲清楚比较好,也省得你对人家存在偏见。” 方钺默默噤声,其实他早就知道所谓“邪.教”大抵就是第一人类文明神话的事情,因此心中并不是十分在意,还想着找机会问一问对方,现在听黄修奇讲讲来龙去脉倒也是好的。 “他们搞美术的好像都有点个性,孟维一之前在宿舍里‘割腕’,还写各种乱七八糟的符文,把我小学弟给吓到了,其实人家那是在搞行为艺术。伤口是画的,他们后来说清楚了,误会就解除了呗。现在天才小画家也不住宿舍了,人家除了画风诡异阴暗了一点,没啥问题。” 方钺一愣,想起图书馆时的匆匆一瞥,他确实看见了孟维一腕带下面的血痕。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软刺。 原来那些伤疤是画出来的,实在是太过逼真了。 不过孟维一为什么要画自残的痕迹,他是非主流么? 方钺陷入沉思。 黄修奇哼唧了两声,语气一转:“不过啊,我还是不想跟他一块儿出门。上一次从医院同路回来的经历可真是尴尬死我了,这个闷葫芦偏偏还挺有气场,搞得我也不敢说话,差点憋死。” “你们还一块儿回来过?”方钺皱起了眉头,有点困惑。 黄修奇什么时候还跟孟维一这么相熟了,怎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你看,我就说吧。那天我存在感弱得让你都忽视我了……罢了罢了,反正你们自己去玩就得了,吃好喝好。” 最后黄修奇没有灵魂地冲着他挥挥手,把人推出了宿舍。 方钺只好一个人去赴约。 自己叫不到队友,孟维一更是个“帅到没朋友”的,最终队伍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然而真人cs就是要人多才好玩,两个人是不足以单开一局游戏的。 于是当他们二人会面去了店里咨询后,便被要求等着下午三点的场次,同另一批提前预定的人拼场。 “两位帅哥,你们人太少了,不如等等吧,三点的场次已经有十多个人了,到时候一起进,大家玩嗨了就不分什么自己人和陌生人了。” 店家大叔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边悠悠说道,“这中间也就两个小时,你们要是无聊,也可以看看咱们店里的别的项目。室外有真人cs,咱室内还开着密室,也有双人主题的,两个小时足够玩一局,要不要试试?” 方钺:“……” 总觉得被推销了呢。 密室逃脱他也没玩过,听说很需要智商,如果他表现不好会不会破坏自己在孟维一心中的形象? “你想玩吗?”孟维一扭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牛仔外套,显出几分与此前的阴郁有所不同的潇洒的帅气来。 方钺松了松自己有些紧的衬衫领口,轻咳了两声,默默点下头。 大叔全程注意着他们对话,一见方钺的动作便机灵地从桌子下面抽出几张海报来,满面笑容:“你们是玩恐怖主题还是纯解谜主题呀?咱们店里的类型很多的。” “解谜吧。” 方钺睫毛轻颤,抬眼询问过孟维一的意见后才把自己的想法坚定地吐露出来。 他怕恐怖主题的后劲太足,让他一会儿在真人cs的过程中吓得腿软,无力歼敌。 “好嘞,我来给您介绍一下!” 大叔极会察言观色,发现主要下决定的人是方钺,后面便全程只对着他讲话:“适合两个人玩的许多都是些情侣主题,不过没关系,朋友也可以玩的!” 他推出几张梦幻的海报,上面画着粉嫩的房间和璀璨的星空等十分少女系的图景,一看那些密室的终极主旨就是爱情。 看见方钺面上的犹豫,大叔二话不说又抽出另外几张海报。 方钺定睛一看,一个是监.狱风,海报上画着牢房的铁栏和身穿军大衣的背影,另一个是西方幻想风,有许多魔法阵和符文。 他眨巴着眼,觉得从监.狱逃脱似乎不太好,于是选择了第二个主题,这间密室的名字叫做“恶魔的契约”。 “这个吧,你觉得呢?”他指了指海报上的花体宣传字,回身望向孟维一。 “好。”孟维一突然抬手摘下了方钺头上不知何时落下的绒毛,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道了一句,“我很期待。” 不等方钺接话,大叔已经爽朗地笑了:“期待就对了!那我现在给您开门去,时常七十分钟,能在规定时间内出来就送您小礼品!还有三次求助机会,有什么问题可以开对讲机及时和我沟通哈。现在把你们的手机和书包放储物柜里就行。” 说完他把对讲机塞进方钺口袋里,正要离开前台,突然又拍了拍脑门补充道:“差点忘记了,这一款主题一开始是把人分成两路的,那我再给你们一个对讲机吧,只不过不能互相联络,只能跟我沟通。” 方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话的意思是,刚进密室他就得和孟维一分开么? 他赶紧看向对方,然而孟维一好像并没有什么异议,甚至在察觉了方钺的视线后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 店主大步流星地领着他们穿过曲折蜿蜒的走廊,途中能听到其他主题密室里的客人们的尖叫,随后他们停在了一间房门前。 “吧嗒”一声,密室的门被推开,黑漆漆的房间显露在二人的视线下。 方钺站在门边没动,小声问孟维一询道:“你以前有玩过密室逃脱吗?我没有什么经验。” “这个不需要经验,小兄弟。一回生二回熟,每个密室背后肯定有主线故事,你们跟着线索走,从门锁入手一间间地深入就行了。这间也是剧情为主,谜题不会太难!” 大叔属实是个喜欢接话的人,闻声再次热情地给方钺答疑解惑,哪怕这问题不是针对他的。 “好的,谢谢您。”方钺略微哭笑不得地感谢道,目送着孟维一被店主牵引走去远方的另一处入口,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才谨慎地走进了自己面前的屋子。 他的脚刚一踏入,身后的门就被机关关上了,同时屋里的灯也亮了起来。 他没有料到自己一个新手玩家第一次就要单打独斗,尽管明确地知道密室应该不含恐怖元素,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 这似乎是一间卧室。 入口处的左边是一个木质的衣柜,右边是一张有些破旧的书桌,上面摆着一些一看便是线索的笔记本和纸张。 书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些中世纪贵族人像画。 房间南面正中的位置放了一张床,中间的空地上有一块魔法阵模样的圆形绒布地毯。 这间屋子的最北角开着另外一道门,方钺走近后发现,上面挂着一个四位的字母密码锁。 看来他需要解开四个字母才能离开这里。 方钺冷静下来,渐渐开始享受这种解密的兴奋感。 他自然地走去桌边,准备翻看那些笔记。 但是桌面上一行红笔写下的字迹比笔记本还要更加吸引他的视线 “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显然,这不可能只是一句装饰。 细品这句话的意思还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方钺考虑了几秒,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他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字符,模拟着有可能写下这句话的人的姿势。 当他拿起笔俯下身子做出写字状的时候,竟然真的体会到了一种被盯视的感觉。 方钺顿住身形,循着感觉的来源抬头望过去,对上了桌上方墙面挂着的画像中人的目光。 ……怪不得。 方钺从一进来便觉得那副画让人有些难受,原来是人物的瞳孔特意画成了俯视的状态。 “眼睛”找到了,那么这句话该怎么解开呢? 虽然没有玩过密室逃脱,他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推理发烧友,之前两年都参加了学校的推理社团,脑袋里还是有些思路的。 他灵机一动,站起身来捂住了画像的眼睛。 随即只听咔嚓一声,背后衣柜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方钺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望着开了一条小缝的柜门,惊吓过后则是喜悦涌上头来——看来他的做法是对的。 一开始没有对整间房进行地毯式搜查,想必衣柜的门本是紧闭的,这一步机关就放出了里面的线索。 方钺没有急着过去看,而是默默理着思路,继续翻看起桌上的纸本来。 散落的白纸上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炭笔画,没有什么具体内容,更像是人在抓狂的时候用以发泄而胡乱涂出来的线条。 可以看出执笔人用了极大的力气,不少地方都被划破了,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又想要说明什么呢? 方钺一边思索一边垂着眼翻起了笔记本,这似乎是房间主人的日记。 解谜游戏中必备的道具出现了。 “5月7日,阴。他说我已经将灵魂典当。” 方钺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快速地向后翻页,然而本子中写有文字的地方通篇都是这么一句重复的话,除此之外全是空白。 其中的区别除了日期和天气,仅有标点符号的变化——后面的页数中句子变成了“他说我已经将灵魂典当!” 到了最后,句子末尾已经加了一排的感叹号,让看的人仿佛都能听见这句话背后那情绪激烈的呐喊声。 像是记录了一个人从平静到疯狂的全过程。 方钺几乎可以得出一个坚定的结论:房间的主人疯了。 暂时没有别的思路,他站起身搜查起房间里其他的位置。 书桌的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只在抽屉里发现了四个吸铁石。 方钺又走到床边摸起了床缝,还跪下身探视了床底,并没有什么收获。 但是当他把床垫掀开,就看到床板上用黑色油漆画了三个数字——“666” 方钺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地把床位复原。 这个信息他已经知道了,在进入密室前看到过这个主题的名字是“恶魔的契约”,在西方666的意思正是魔鬼和撒旦。 这预示着故事线的背景,必定和恶魔学相关。 这时方钺再回忆起日记上那句不同寻常的话,就能联想到,与恶魔签订契约的方式难道就是将灵魂典当? 但这似乎对他逃出密室并无帮助。 方钺起身走向地毯的位置,然而过程中不知道他碰了那里,天花板上的吊灯处突然掉下来一支塑料玫瑰花。 花朵落在他的脚下,他犹豫片刻把花捏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现。 不过想着每一个道具都不会凭空出现,或许之后会有用到的地方,便把它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方钺掀开地毯,看到了较为惊悚的一幕。 地板上竟然画着和地毯上的六芒星法阵一样的图案,只不过颜色是干涸的血液才会有的暗红色,周边还有些烧焦了的黑色,以及一些有实体的灰。 这画面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妙的想象。 方钺吐了一口气,蹲下身来,发现法阵中间有四个暗扣,他的思路一下子接通,迅速站起身把抽屉里的吸铁石拿了出来。 刚一放上去,法阵中央位置的一块木板就翘了起来。 把它抽开一看,底下放着一张被撕下来的日记和半张相片。 “12月12日,晴。他说我已经将灵魂典当,我属于他,永远只属于他,永远。” 方钺:“……!” 竟然多出来了一句话。 这里的“他”指代的是恶魔么? 房间的主人与恶魔签订了契约,典当了自己的灵魂,从此只属于恶魔? 思绪还是有些混乱,方钺又捏起那被撕开的半张相片一看,差点怀疑是店主大叔听错了他的要求,还是给他们安排了恐怖主题密室。 因为相片中的人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人端坐在沙发上,两手平放在膝盖,穿着一身鲜艳到刺眼的衣服,很像是马戏团里的魔术师的制服。 他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眼睛却在流泪。他的肩膀上有一只手,属于旁边被撕去的另一个人。 身后的墙面上则写满了各种奇怪的文字。 方钺打了个寒颤,心道这家密室的价格实在是贵得理所当然,因为道具确实精美。 他把东西全部收在身上,走向房里最后一个没被探查过的地方——衣柜。 有赖于他一开始解开的机关,门已经松动了,方钺轻轻地把它拉开,里面藏着几套和相片上一样过分华丽的衣服,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衣柜的底部放着一本很厚的书。 方钺赶紧把它拿出来,看到封面上写着“恶魔学概论”五个字,封面下面则标注着另一行小字:“喊出恶魔的名字”。 他了然地点点头,察觉出恶魔的名字或许会是房间的密码。 正要看看里面的内容有没有提到什么姓名,就觉得这本书拿在手里鼓鼓的,原来是里面折了许多页脚。 方钺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些被标注了的书页必定是线索。 他把它们一页一页翻开,发现这样的页数一共被折了七张。 不知道与页码是否有关,他捧著书坐回了书桌前,把页码数字都标注在了白纸上。 可是这间房其他的线索都被他找全了,这本书背后对应的谜题理应与门锁相关,然而这里给出的是数字,密码需要的却是字母。 方钺刚一想到这里,立刻就懂了。 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然而他看着纸上那些被他标出来的数字,最大的都到了三百,如何能与英文字母对应上? ……也不知道现在时间过去了多久,孟维一又进展到哪里了,自己还困在第一间屋子里,不会让他等久了吧? 方钺走了一会儿神,叹着气强迫自己把这些杂乱的想法拂开,再一次把头埋进书里。 页码不是提示的话,里面的内容呢? 他粗略地浏览着每一页的内容,突然惊讶地发现,每一页的开头都是数字。 分别是2,3,5,1,4,1,9。 如果对应为字母的话应当是bceadai。 七位字母缩不成四位,七位数字却可以缩成四组。 方钺提笔一顿,下一秒便流畅地记下23,5,14,19这一行数字。 根据数字不能不超过26的原则,只能分出这一种结果。 如此一来对应的字母是wens。 方钺的心潮一下子澎湃了,他“蹭”得站起身,匆匆走向第二道门,一刻不停地拨动起了密码锁。 “啪嗒”一声门锁弹开了——答案是对的! 方钺喜不自胜地赶紧把门打开,以为自己会见到孟维一,可是入目却是一间狭小的浴室,同样只有他一个人。 就像被浇了一头冷水,他急促的呼吸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 他在门口停了两秒,默不作声地深入浴室之中,打起精神找出口。 浴室里只有一座带着镜子的洗漱台和占了房间三分之二面积的浴缸,浴缸边有一个三层的塑料架子,上面放了些洗漱用品以及一个机关小木盒,并没有马桶。 走到洗漱台前,方钺的感觉不是很妙,因为镜子会让他想到一些恐怖片里的情节。 他低着头试着打开水龙头,并没有水流下来。 于是他便遵从本能用一个很傻的姿势弯着腰反身看过去,却恰好看见了水龙头下面刻着的一行小字:你的影子映在水中。 淡定地直起身,方钺不假思索地向后一步打开了浴缸的喷头,水流滋滋地冒了出来,不一会儿便铺满了浴缸的底部。 随着水的覆盖,白白的缸底渐渐出现了四个淡紫色的数字:0606 方钺轻轻地挑了挑眉,巧的是这次的密码还是他的生日。 不过这间屋子里并没有需要数字密码的锁,看来是解谜顺序出了问题。 当然总体上还是有收获的,因为水流冲开了浴缸尾部与墙壁相连接位置的帘子,露出了那背后一个隐藏的金属柜,需要实体的钥匙来开锁。 方钺立刻走向塑料架子的位置,拿起了那个木质机关魔盒。 这种东西他很眼熟,在推理社团的时候,除了打打狼人杀,他们还经常会举办这类解除机关的活动和训练。 什么九连环、诸葛锁、鲁班球,他都不陌生。 此刻他也是三下五除二就打开了机关魔盒,里面果然藏着一枚钥匙。 他捏起钥匙打开了金属柜的门,里面放着另一张被撕开了左半边的相片,以及一个小型的密码笔记本,只有二分之一巴掌大小,还有一个古老的诺基娅手机。 这张相片里还是同样的人,只是他的穿着日常了些,所在的背景是室外,背后有几棵光秃秃树。 这人的胳膊上挂着另一个人的手,似乎对方的出现是不被允许的。 没变的是人脸上的表情,依然是上哭下笑,看得方钺心里直发毛。 他把照片放到底下拿起了密码本,看到四位的数字转轮就毫不犹疑地移动到0606,果然如店主说得那样,密室中的谜题都简单极了,本子马上被打开了。 纸页上面出现的是新的内容,属于另一个人的笔迹,更加潦草和狂放,可见不是卧室那位疯狂的主人书写的 “你曾属于我,便永远属于我。献上你的余生,以及你的转世。这是我们的契约。” 方钺定睛看了两秒,猜测这应该是“恶魔”的笔迹,恶魔对日记的主人有着偏执的占有欲,因此两人都提到了“永远属于”之类的话。 方钺把从上一个房间带来的日记掏出来,对照着做起了阅读理解。 在房间主人的日记看来,他是不知道自己把灵魂典当给了恶魔的,因为开头的一句话里用了“他说”,说明这是恶魔转述给他的情况。 再结合恶魔的话,看来是房主的前世曾经和恶魔签订契约,于是今生也被恶魔纠缠了。 这竟然还是个带着前世今生因素的玄幻故事。 那么,相片被撕掉的另一边是恶魔吗?因为恶魔的控制和占有,所以房间主人才会又哭又笑? 正在他猜测之时,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了起来。 方钺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把它摔在浴缸的水里。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亮着的小小四方块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记录,竟然是…… 恋人?! 这真的不是恐怖主题吗? 为什么这么有恐怖片的既视感。 方钺咽了咽口水,咬着牙按下接通,把手机拿在耳边,哑着嗓子道了句:“……喂?” 第41章 猩红魔人 电话那头先是响起了一些电流声,接着便是一个男性低沉磁性的嗓音呼喊着他的名字,语气十分肯定 “方钺。” 方钺正惊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密室里的npc竟然叫出了他的真名,不过第二秒他就反应过来了,这分明是孟维一的声音。 “孟维一,是、是你吗?”他捏紧手里的道具,有点结巴地问道。 “嗯。顺时针旋转你房间里的塑料架,就可以出来了。” 对面的人话语中满含镇静,很好地带动着方钺的情绪也平定下来。 他按照指示走向那个放着各种洗漱用品的塑料架子,推着它转了一圈。 马上,洗漱台前的镜子处便传出了弹开的动静,方钺讶然地看过去,万万没想到这门原来开在这里。 怪不得那水龙头没水呢,竟然是一道隐藏得很好的带着装饰物的暗门。 单凭一己之力定然不会料到转动机关有这等功效,看来这正是双方合作才能破解的密室。 孟维一那边应该是拿到了需要给他的提示。 方越不再耽搁,利索地拉开镜子门跳了出去。 外面是一个很阴暗的客厅,只亮着一盏坏掉了的昏黄台灯。 正对着他的方向放着一个长沙发,沙发后面的墙上画着符文,正是第一张相片中的拍照场所。 而此刻,孟维一就坐在沙发上面,静静地看着他。 “让你久等了,抱歉。”方钺理了理自己因为动作急促而乱起来的衣服,快步上前去,“你那边如何?我拿到了一些道具,大概能拼凑一点故事背景……” 孟维一对着他善意地笑了笑,却没有答话,而是缓缓地比了个“嘘”的动作。 方钺不知所以然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 然后整间屋子不知从何处响起了老式留声机唱片里的西洋音乐。 方钺扭动着自己僵硬的脖子转过身去,看到对面墙上正放著录像带的投影。 暂时是白屏的画面,偶尔有一些花屏闪过。 “别怕,过来坐。”孟维一轻轻地对他说。 方钺迈着自己不太灵活的脚步坐到了孟维一的身边,他刚一坐下,对方就抬手揽上了他的肩膀。 与此同时,屋内白光一闪,耳边的音乐声也停了下来。 紧接着投影的画面上竟然出现了他们二人的模样,然而这并不是镜子,这是相片。 原来所谓的投影仪竟然是照相机,当它捕捉到特定的动作时就会拍照,这也太高科技了。 方钺拊掌惊叹,却忽地想起了被撕掉的相片。 他扭头望向孟维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只觉得…… 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啊,他现在就是房间主人的位置,而孟维一作为“恋人”,原来才是被撕毁的部分么? 恶魔不许房主拥有恋人,因为房主的灵魂只属于他。 方钺正理着故事线,突然发现画面上有几颗虚映的小白点。 本来那些点点隐藏在白屏中是看不见的,现在换成他们的照片就浮现在了上面。 白点拼拼凑凑,隐隐露出了一句话来。 “选择我,还是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方钺摸不着头脑,试探着开口道,“是不是要在禁锢房主的恶魔和陪在他身侧的恋人之中选出一个来?”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些机智,因为组成“我”和“他”的白点其实像极了待连的虚线,而坏掉的台灯底下的灯绳上还拴着一只笔,有没有可能是选择谁就把它画出来呢? “为什么恶魔与恋人不能是同一个?”孟维一突然开口。 方钺愣了一刻,因为对方虽然语气温和,但是表情有点过于认真了。 “你在你的密室里发现了相关的线索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维一摇摇头。 “我其实也不确定。不然先试试?” “你会选择谁?” 孟维一像是对这个问题颇为在意的样子,他专注地望着方钺,只等待一个恶魔还是恋人的二选一答案。 “……”方钺沉默了两秒,从口袋里掏出了对讲机,“老板您好,能听到吗?我想求助一下,投影仪里的选择题应该怎么选?” 对讲机的红灯亮了,老板豪迈的声音不太清晰地传了出来:“你们进度还蛮快呀!真是聪明的小伙子们。你看屋里有个台灯,把底下拴着的笔拿下来,选择哪个就圈起来。” “……好的,谢谢。” 方钺挠挠头,本来他问的是应该选择什么,而老板告诉他的是该如何做出选择,是他的问句有些歧义了。 不过那本就是涉及推理内容的问题了,确实也不应该等待店家的答案。 抬眼发现孟维一还在盯着自己,像是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不会转头的样子。 方钺把对讲机收起来,抿了抿嘴道:“我不知道你那边的故事线是怎么样的,我说一说我的理解吧。这道题应该是恶魔问的,恋人是没有这种超自然能力的。你看,我找到了几张日记……” 他拿出那几张纸,出示给孟维一看。 “房主也承认自己的灵魂属于恶魔了,那他们……算是两情相悦?” 他话音刚落,孟维一突然笑了。 莫非是被自己的推理蠢笑了? 方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他隐隐觉得孟维一是比他聪明的,对方逃脱的时间也比他快,只是这个“聪明人”不知道为何不肯分享他的发现和见解。 “遵从你自己的选择。” 方钺闻言点点头,看来是对方也赞同他的观点,这道题应该选择恶魔。 他于是便不再犹豫,起身拿起笔把“我”字周围的白点圈了起来。 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屋里突然响起了警报 “嘀嘀,逃脱失败!” 机械电子音的突然出现让方钺僵在了原地。 孟维一倒是十分快乐地端坐在沙发上始终眼含笑意。 方钺本以为这是剧情设置,正不知所措时,口袋里的对讲机也出声了 “不是,帅哥,你们咋还逃脱失败了呢!” 老板的口气十分不敢置信,甚至震惊得出现了家乡口音。 他继续道:“你们竟然选了恶魔?那道题你们选了恶魔?天,我的天,怎么会有选恶魔的客人……我这会过去给你们开门吧……” 方钺:“……” 老板每重复质问一遍,他的太阳穴便重复跳动一次。 他们因为走错剧情才逃脱失败了么? 竟然还能这样?! 密室不应该是只有到了时间还困在里面没出来才算失败吗,剧情点选错竟然也会“原地去世”。 方钺心情复杂地看着还在“傻笑”的孟维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终他只干巴巴地道了句:“选恶魔是错的……” 孟维一从沙发上起来,走到了方钺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纠正道:“是对的。” 方钺:“……” 这个哥是被失败搞崩了心态么? 都不肯承认错误了。 半晌后老板从投影墙上隐藏的暗门里走了出来,他满脸尴尬地引着方钺他们离开,嘴里还在念叨着:“开店以来头一回遇见这事儿,您是不是画错了?唉,我以为不会有人触发这个选项呢……” 方钺安静如鸡。 他其实不懂为什么是错的,选恶魔应该很合理才对啊。 “难道您不知道,邪恶是无法战胜正义的吗?”店主大叔忍不住开口道,不过他马上也笑了,补充道,“你俩太逗乐了,这回体验不好,我少收你们一半的钱吧,也算给我们密室测试bug了……下回有机会还来玩哈。” 此时距离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小时出头,不过继续呆在密室店里等实在不是个好选择了,会有点尴尬。 方钺于是拉着孟维一去了隔壁的刨冰店等待。 不得不说这场解谜体验最后十分虚无。 虎头蛇尾地就结束了,连故事线都没有完全展开,“恋人”这一角色也没有出场,只因为他的一个选择失误。 方钺一边吃着红豆刨冰,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不起啊,我太冲动了。当时应该再多思考一下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时他就像被猪油蒙了心,竟然产生了一种“不选恶魔是很残忍的”的诡异观点,确实正如店主所说,正常人谁会选择恶势力的一方,世界观必定得是邪不压正才对…… 孟维一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平淡中带着不容察觉的欣慰,说道:“好孩子,你是对的。” 方钺:“……” 孟维一是疯了吧? 他忍了几秒,把手伸向孟维一的脑袋,毫不留情地蹂.躏了起来。 “你才是孩子吧,不要装哥哥的样子。” 手下的触感属实很好,发丝软软滑滑软软滑滑。 他与孟维一亲近了不少。 在以往在相处中他都是带着莫名其妙的心理包袱,这种玩笑也是不敢开的。 对方怔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 方钺回过去一个笑脸,默默收回手,刚好手机显示推送了一条消息过来。 是大众点评上的店家发来的,说是距离开场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可以回去做入场准备了。 方钺点进去看了看,真人cs同样是有主题的,除了原汁原味的枪.战,各种花样应有尽有,比如校园大逃杀、乡野游击战、丧尸庄园等等。 而他们即将进入的三点这一场,主题是 人魔战争。 方钺眯了眯眼,起身悄悄地伸了伸懒腰,同孟维一一起回了隔壁的店面。 “我们要玩的是人魔战争,你本来选的是哪一个主题?” 怕对方不合心意,他小声问道。 “也是这个。” “哦哦,那就好。”方钺放下心来,不然他也愿意陪孟维一再玩一次原本他选的主题的。 到了场地,现场已经多了十几个同样青春洋溢的男男女女,也有几名一看便是社会人的大哥大叔,拼场导致人员组成异常丰富。 一名穿着店员服装的小妹站在前方举着喇叭激情大喊:“大家听我说,下面进行抓阄抽取身份。人魔阵营对立,主要攻击敌方的人,到后期也可能会有同组残杀的局面……身份抽取好了会带去各自的营地换衣服和武器哈!” 纸团被分发下来,方钺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那个写着朴素的一个“人”字的字条,再探头看了一眼孟维一手中抽到的“猩红魔人”字条,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我们不是同一个阵营的啊。”他的语气颇为遗憾,“不过……为什么要叫猩红魔人呢?” 孟维一垂眸看向纸条,轻轻道了句:“或许是因为,魔人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吧。” 第42章 猩红魔人01 窗外阳光灿烂,全部打在靠窗的桌子上,映得书页上文字都刺眼了起来。 摩恩一手撑着额头挡光,细细地品读着历史书上的文段,面色有些许凝重。 “……为什么要叫做猩红魔人?摩恩,你来说一下。” 教授讲课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神色冷冷地注视着摩恩所在的位置,叫他回答问题。 可惜被点名的主人公似乎沉迷在历史书的海洋里不可自拔了,完全没有听见。 “嘿,教授叫你呢!” 同桌尼尔戳戳摩恩的手肘,挤眉弄眼地小声提醒道,“为什么叫猩红魔人。” 摩恩回过神来,尴尬地站起身答道:“啊?啊……或许是因为,魔人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吧。” 其实他也不确定,他只是根据自己以前见过的魔人特征胡乱总结出了这么一点来。 全班静默无声,台前的教授两手抱臂,用教棍一下下地点着桌子,放着气氛冷了一段时间才应了声,让摩恩坐下。 “这是其中的一个方面。除了眼睛猩红,还有皮肤上隐藏的红斑,这是魔人与正常人的显著区别,偶尔有一些狡诈的魔人会试图隐藏在人群中,但特征是不会骗人的。当然,近年来已经发现,魔人有进化的趋势。” 他把这个知识点介绍完后便严肃地环视着班里的孩子们,板着脸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小英雄,甚至有过实战经验,这些问题难不倒你们。可是要知道,理论也是重要的一环,是你们更加安全地了解魔人的途径。这些都是前人用他们的抗争积累下的经验,听一听没有什么不好! 只重视实战的风气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希望今后你们还是要端正好学习态度!我知道今天上午的格斗课很累,但是理论课也不是给你们放松的时刻,不容你们忽视。 说不定某个知识点就会成为你后来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关键,还不明白吗!” 教授说得掷地有声,摩恩听得面红耳赤。 这番训话完全是冲着他来的,都怪他在课上走神了。 摩恩惭愧地垂下头,他并没有轻视理论课的意思,但是确实心不在焉了,课后要向教授好好地道个歉。 不过由于垂着头,他就又看到了让他走神的“罪魁祸首”——历史课本。 它被翻开的页数,正在介绍黑暗历史中先知先觉的精神领袖们。 其中一位作家名叫安娜,写了许多揭露百年前被真理神教廷统治的社会之极端和人民之愚昧的文章,她的书里还介绍过更早的众神时代中的风土民俗和神明构成。 这些作品在她的年代中属于禁.书,大部分都被教廷的走狗们焚烧了,不过也有得以被民众好好保存而流传下来的,成为了当今时代考据过去的珍贵史料。 摩恩自然对伟人心怀尊崇,但是这不妨碍他觉得这段关于安娜的介绍词有些刺眼。 具体刺眼的点就在于,通篇指代安娜的那个“她”字。 没有明确的照片或者文字证据,为什么能肯定这位伟大的作家是女性呢? 其实摩恩也知道自己是钻牛角尖了,毕竟安娜就是专属于女孩子的名字。 但是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生出的迷之探究。 说不定安娜是一位想法很独特、不愿意让人看透的先生呢? 不过眼下不是他去刨根问底的时机,摩恩把书合上,老老实实地听着教授讲下一个知识点。 “关于魔人的产生缘由,这个最最基础的知识,有没有人想主动来讲一讲?”教授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全班鸦雀无声,摩恩为了“将功赎罪”选择挺身而出,站起身来朗声答道:“百年前神之审判降下,黑雨之中所有心有恶念的人被审判后生异,不存人性,被魔物同化,由此出现了魔人。魔人并未丧失繁衍能力,因此数目剧增。” “说得省略了些,准确性有待提高。”教授矜持地点点头,其实是有赞许的意思的,但他向来不会夸人。 “下一个问题,想必你们所有人都很清楚,就一起回答吧。魔人的弱点在于?” “怕水!” 在单人提问的时候静默无声的众人等到齐声回答时便肯发言了,这是自古以来学生的通病。 教授“嗯”了一声,不忘补充道:“谨慎点说,是厌水。弱点并非致死之术,从前有过许多错误的例子,将这一点混淆了的学生贸然用水攻击魔人,最终却死在魔人嘴下,你们一定要引以为戒。” “今天的新课就上到这里,下面布置一下本周的作业。”教授整理着手中的卷子纸,语气停顿了一下,“下周又到了实践月,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回来……把作业交齐。” 大家都能听出这位面冷心热的教授硬邦邦的话语背后的关心。 一个学期会轮一次实践月,不同班级交错进行分组任务,这段时间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又要开始与魔人的切实对抗了。 摩恩入学以来经历过两次,伤碰都是小事,昨天还一起温书的朋友第二天就不幸殒命在与魔人的战斗中也是常有的事情。 每一个被选中的战士从小都有直面死亡的坦然和不畏艰险的勇气。但他们虽不怕生命危险,却还是不忍经受太多分离。 每到这种时候班里的气氛也会变得沉重许多。 随着下课铃声的敲响,教授将卷子递给第一排的同学,然后便夹著书本离开了教室。 同桌尼尔等人走了以后,便一脸担忧地看着摩恩,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就是走神了。” 摩恩拿起历史书的手顿了一秒,随即继续收拾起东西来。 “你走神才最不可思议,以往理论课你都上得那么认真。”尼尔把传过来的卷子拿在手中,扫了几眼后把它放回了书包里,“走吧,去吃点东西,我太想念丹妮阿姨的手工松饼了,实践月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呢。” 两人结伴往宿舍走去,中途途径的空中长廊间摆满了各种名人的雕塑。 在经过第一尊女性雕塑的时候他们都得停下来鞠躬行礼。 那是一尊身量不高且闭着眼睛的盲眼老年女性形象雕塑。 她正是这所除魔院校的初代校长,黛苏女士。 这可是一位传奇女性,明明接受的是传统的教廷教育,却最终成为了鲜有清醒而独立的智者。 据说她曾经亲历神之审判,眼疾也是在那时烙下的。 摩恩和尼尔恭敬地在她面前鞠了个躬,然后继续向宿舍走去。 他们把书本放下,顶着夕阳冲出去觅食。 现在还游荡在外面的学子必定都是即将开始实践月任务的,因为傍晚是围着校区跑圈的专属锻炼时间。 “吃过饭后,要不要出去采购点东西?”尼尔悄咪咪地凑到摩恩耳边,神神秘秘道,“据说铁器铺上了新品,是麦金大人当年使用过的同款佩剑。” 麦金大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第一批对抗魔人的英勇战士,据说他在年仅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上阵杀敌了。 他的一生诛杀过许多魔人,最后也是光荣地死在了战场上,一直到今天都是人类群体中贡献最大的荣誉战士,也是广大除魔院校学子们的崇拜对象。 “去看看吧。” 就连摩恩也抵抗不了这份诱惑。 校外的那家铁器铺是全帝国最厉害的军械基地,如果是其他铺子放出这样嚣张的宣传词,一定会让人嗤之以鼻。 但是这一家铺子或许还真的有那样的手艺,就是价格贵了些。 预备战士们的俸禄很高,摩恩手中有不少余钱,之前的一把长剑武器也是在那儿定做的,只可惜在上一次实践月中添了几个缺角,现在刚好换一把。 他们走进店铺的时候,店里的伙计们都回家了,只有老板还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他闻声掀开眼皮,懒洋洋地招待了一声就又倒了回去。 “老板,我们要看麦金大人的同款佩剑!”尼尔兴奋地搓着手。 老板一看就是被人这样问过许多次了,样子有些不胜其烦。 “臭小子们,那不是你们能用的东西,别问了。” 尼尔的表情凝固了:“不是吧,同款佩剑而已,又不是真品,至于嘛……” 在尼尔同老板辩论的时候,摩恩已经熟练地环顾起四周的铁器来了。 他正看到一处被挂在西面墙上的生了锈的剑鞘,就听老板反驳道:“谁说不是真品了!那可是麦金大人亲手使用过的佩剑。” “吁,谁信啊,这种宝贝早被上面的人收藏起来了。”尼尔一脸无语,“您想揽客也不要搞这么假的噱头啦。” 二人唇枪舌战之间,老板的火也被拱起来了,此刻他的脸上再没有半点睡意。 他一边说着“你等着”,一边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哼哧哼哧地搬了板凳踩在上面,把摩恩刚刚在看那一把剑鞘捧了下来,动作很是小心。 “我托足了关系找回来的神剑你竟然不信。我告诉你,剑有剑灵,只有下一位如麦金大人一般的真正的勇士才有可能拔出这把剑,你们这群毛头小子,都给我往后站站。” “有本事您让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 老板也是个脾气爆的,被尼尔一点就着。 这场面令人啼笑皆非,摩恩本来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却见尼尔铆足了劲拔剑,咬牙切齿地大喊,甚至脖子上都爆出了条条青筋,剑身竟然真的纹丝不动。 “哼。”老板扬起下巴高傲地冷哼了一声。 “……摩恩,你来试试,我就不信了。” 尼尔脱力地松开手,面露几分尴尬。 他抬起胳膊蹭下额头上的汗液,把那把长剑递了过来。 老板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似乎想看着他们彻底受到打击的样子。 摩恩配合地接下来,对这份厚重感很满意,他其实还挺喜欢这把剑的,在它还被挂在墙上的时候就很心动。 “哼,你们不用挣扎,我都说了,只有下一位勇士才能拔……” 老板嘲讽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呆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尼尔的身形同样僵硬,他不敢置信的目光看向摩恩,张大的嘴巴能直接吞下一颗鸡蛋。 ——而摩恩低头看向手中分离开来的剑鞘和剑体,被那饱经风霜的精铁闪光晃到了眼睛。 他尴尬地眨眨眼,看着面前呆若木鸡的两人,有些不知所措,便把剑重新插了回去。 如果说他根本没有用力,会有人相信吗? 起码老板是不信的。 只见他反应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在摩恩以为对方会向他索赔破坏道具的钱时,竟然一把扯住了他的手,嘴唇还抖个不停,不住地摇着头喃喃道:“您、您就是下一个拯救人类的勇者啊!勇者!” 摩恩:“……!” 好大一顶帽子盖了过来。 他由衷地感到了惶恐。 第43章 猩红魔人02 一直到拿着这把传说中很厉害的“神剑”回了宿舍,摩恩仍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把剑挂在床头,然后坐在一边发了会儿呆,才动身收拾起了行李。 “你真的要带着它去?”尼尔的语气里含着淡淡的不赞同。 他从铁器铺里出来之后就开始觉得摩恩上当受骗了,虽然这把剑是老板强行免费塞过来的。 但尼尔担心的问题也不在钱财上,而是怀疑这把看起来脏兮兮的剑是否有斩杀魔人的能力。 别看它被吹成麦金大人使用过的剑,尼尔本人也确实没能把它□□,可他打心眼里不信这些噱头,只觉得是老板准备的道具,恰好被摩恩破解了罢了。 “唔,其实我觉得,它的手感还不错。哪怕不是真的,做工也并不差。”摩恩沉吟片刻,扭过头去这样回应道。 尼尔撇撇嘴:“反正,到时候真的同魔人拼起来了,你那把剑坏掉的话,我可不一定能赶去救你。” 摩恩笑了笑,没有说话。 尼尔一边给布包打着结一边继续说道:“你知道明天的分组吗?我向旁人打听了一番,据说会分成六组,这次主要是去那些被魔人侵占过的地方查探和解救幸存者。” 他说着说着,不禁叹了口气。 其实这种任务算是简单的了,如果好运的话可能不用和魔人打上交道。 但是这任务也是出了名的危险,很多学子都在执行它的过程中因为一时大意牺牲了。 因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些狡诈的魔人会伪装成幸存者的样子,在他们的特征没被发现前搞突袭。 曾经就有一个很著名的例子。 一个魔人伪装成眼疾,隐藏在幸存者的队伍中,同样接受战士的帮助。 还因为腿脚不便被战士背在身上,却趁机咬断了战士的脖子。 “没事,我们多打几个心眼便好。” 看着尼尔的模样有些萎靡,摩恩出言安慰道。 “但愿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尼尔拍拍床铺,躺倒下去,看着窗外的月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摩恩沉默地去洗过漱,也安静地进入休眠状态。 他看着自己床头上吊着的精铁长剑,月光打在它有着无数岁月痕迹的外壳上面,那样子看起来有些糟糕。 他自然也是不相信的。 这个世界虽然玄幻,却不会有拔剑者就是下一任勇者的故事发生。 可能只是他的力气比较大,这把剑在之前还经历了不少人的猛拔,说不定恰好松动了。 就是老板实在是个性情中人,直言要把这玩意儿送给他,而且那模样十分真诚,让摩恩有一种肩负大任的空前压力感。 他肯定谈不上完成拯救人类这样伟大的行径,但是也会尽自己的所能斩杀所有危害同胞的魔人。 他坚信一个普通的战士,同样是可以发光发热的。 摩恩想着想着,意识开始昏沉。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了一座高高窄窄的黑色圆柱高塔。 梦中的视角先是聚焦在它的身上,随后又放出了它所在地方的全貌。 远离周围还有很多大大小小同样的高塔,有些已经倾斜了,有些已经倒塌了。 梦中的摩恩模样狼狈地从远方走来,穿过荆棘和泥沼,最终爬上了那座高塔。 高塔中台阶极窄且成旋转状,四下漆黑一片,他把后背贴在墙上,两手持剑放于身前,警惕地向上攀登。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涌上出一股焦灼和担忧。 仿佛高塔的顶上困着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最终他走到最高层,看见了一扇铁门。 他像是在呼喊着某人的名字,激动地拍着门想要闯进去,梦境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摩恩浑身一抖,惊醒后打了个喷嚏。 这个梦境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内容让人云里雾里,却总觉得它别有隐喻。 他懵懵地眨巴着眼,半天才起床。 天已经凉了,昨夜忘记关窗户,吹了一晚上风让他似乎有些感冒。 但愿这不是一个坏的预兆。 等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到校区门口集合时,任务告示已经贴了出来,果然如昨晚尼尔说的那样,是营救幸存者。 摩恩与尼尔以及班里的另外两人分到了一组,他们需要前往的地点是名为西勒卡多的村庄,那里前不久被魔人入侵夺略过,需要战士的救助和善后。 看到任务地点时,摩恩心里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因为有那么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怀疑起自己今天可能要去到梦中那个神秘的地方。 听说是偏僻村庄他才放心了。 接下来,小分队便踏上了营救之路。 从主城赶过去就花了一些时日,等他们彻底接近那里时已经变得灰头土脸。 虽然精神和体力都在这过程中有所消耗,他们却也只能更加振作,因为接近任务地点也意味着危险将至。 远远地望着西勒卡多村庄,里面空无一人,街道上一片狼藉,许多血液混着干草散落在地上,偶有几块没有被啃干净的人骨夹在在其中。 风一吹来就裹挟着里面浓重的血腥味和呛鼻的尘土味。 这种场面每一个战士从小便见得多了,已经没有太多的叹惋和同情能够滋生出来。 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快进去,斩杀还没离开的魔人,营救出仅剩的幸存者。 每晚一秒钟都会增加幸存者的危险程度。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神色凛然地走入其中。 深入到村庄和在外面观察它得出的感受是同样的,这里经受过蝗虫过境般的攻击,每家每户都空无一人、空无一尸。 就是无尸体惨不忍睹,因为这说明都落尽了魔人的腹腔之中。 大家始终聚集在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最怕贸然分开。 魔人仅仅是觉醒了魔性,并没有丧失属于人的智力,是很狡诈很阴险的生物,攻击落单的战士也是他们的爱好之一。 在搜查到第三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藏在地窖坛子里的小女孩,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看到摩恩他们时只会无声地尖叫流泪。 这算是还不错的反应,因为她失了声,不会放大战士们的动静。 以往会有幸存者情绪激动大声哀嚎引起还没退去的魔人的注意的情况。 幸存者最终都会被带去专建的小镇生活,现在被袭击过的家园要重建基本都得再过些时候。 会被魔人袭击的地点本就存在安全隐患,要么是离水太远,要么是离边界太近,还有可能是边界处的战士们失守了。 问题必须得到根治。 在查探过第一条街后,他们竟然在村口的丛林处发现了一个还在进食的魔人。 魔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猩红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神采,血糊糊的嘴巴一张一合,把骨头咀嚼得嘎吱作响。 直到摩恩提着剑冲过去他才慢悠悠地起身向动物一样用四肢向村外的林野间奔跑。 一边跑还一边扭头呲着牙回望,像是在故意挑衅一般。 “别让他逃走了!” 队伍中的另一位男生焦急地大吼,抬腿便要追上去。 “别!”另一个女生把人拦住,面色异常凝重,“魔人诡计多端,我们大概是被套路了,他明摆着想引我们过去。咱们快把村庄搜尽立刻离开这里才对!” 摩恩也点点头,一边向后退步,沉声道:“谨慎点好,我们加快动作。” 他同样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从村口进来时还没有见到魔人,仅仅是搜查了一条街的功夫就出现了一只光明正大的魔人在大路边,恰好给他们看见,怎么想都觉得是个陷阱。 万一追上去了,可能会遇到守株待兔的魔人大军,到时候他们几人只怕一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要时刻照顾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幸存者,最终必定会沦为给魔人塞牙缝的结局。 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如果魔人数量真的如此之多,根本没必要用计谋将他们骗出去,直接再来一波袭击就是了。 何苦多此一举? 还是说刚刚那只魔人确实是他们想多了错放出去了?又或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摩恩没有时间把这问题想通,时间太紧急了。 经此插曲众人眉宇间都添上了抹不去的焦虑,大家小跑着往村落中行进,继续挨家挨户地搜查。 好在村子并不大,约莫过去了二十几分钟终于搜齐。 另外找出了一男一女两名幸存者,还没有丧失自理能力,只是神色比较惊慌,战士们赶紧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营救的任务是完成了,只可惜善后工作比较麻烦,大家一致决定先走再说。 摩恩带头走在前头,另一个男生垫在队尾,背着小女孩的尼尔和女战士在中间护着两名幸存者,向村子通往外界唯一的出口走去。 那里应该还残存着被魔人啃食到一半的尸体,过去以后理应帮着埋葬一番。 然而当摩恩走到路中央,却发现村口处多了一个身影。 这发现本让他心脏都停跳了一秒,做好了交战准备。 可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好像是一名人类。 黑色的瞳孔彰显著对方的身份,那是一个面色苍白模样虚弱的青年,相貌本该是十分英俊的,只是他现在脸上沾了许多血迹和泥灰。 他正无力地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摩恩。 他的身边就是那具血淋淋的残缺尸首,但他的反应似乎很是淡定。 一个幸存者,竟然凭空出现了? 摩恩的脚步顿住,他听着队友们的催促,莫名地生出一股怯意。 说是怯意又不太准确。 他无法明说那种感受,只是当他与人遥遥相望的时候,手指都忍不住蜷在一起,心脏不受控地悸动个不停。 ……这是恐惧,还是些别的情绪? 摩恩咽了咽口水,上前走去。 第44章 猩红魔人03 “怎么回事,还有幸存者?” 尼尔从后方探出头来,一脸惊疑。 摩恩独自向前,就听女战士严肃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摩恩……” “嗯,我明白。” 他伸展自己垂下的手掌,制止队友们前进的动作,默默向不寻常的幸存者接近过去。 那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病美人,其发色和眼瞳都是黑曜石一般纯粹的黑色,衬得他的肌肤越发苍白。 他随意地靠坐在树丛边,身边全是模糊的血肉,他的脸上也有几道不知是来自于谁的血迹,可表情却很冷淡,这些矛盾交织在一起,场景竟然有一种邪恶又颓靡的美感。 “你还好吗?” 摩恩本想放缓脚步,但是现在的情况刻不容缓。 他的眼神里带有浓重的探究,时刻紧盯着对方的反应,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常。 这个幸存者的出现太过诡异了,哪怕他的瞳孔是黑色的,也让人不禁生出一些怀疑。 那个虚弱的青年轻轻地摇了摇头,唇无血色。 摩恩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才迟疑着蹲下身,与对方面对面。 他很想问一句“你是怎么跑到这里的的”,但是看人那副模样,唇形优越的嘴巴起了皮,刚刚也没有回话,似乎没有了张口说话的能力。 摩恩思量两秒后不再犹豫,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扯开了这人的衣领。 “抱歉。” 说过这句场面话后,他就像个流.氓一样把人家有些凌乱的衣服扒了开来,放肆地扫视着对方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地方,连一寸肌肤也不肯放过。 这是在检查诡异的幸存者身上有没有红斑。 万一瞳色被不知用什么方法掩盖了,第二特征应该还是可以检查出来的。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和豪放,似乎是把幸存者吓到了,对方的身形僵硬了一刻,像个小媳妇一样用他软弱无力的手拢着自己的衣服。 不过这微乎其微的反抗是无法生效的。 在摩恩试图将“魔爪”伸向他的裤子时,他神情复杂地握住了摩恩的腕臂。 “别……” 原来对方是可以发声的。 而且声音还蛮好听。 “摩恩,加快速度,我们没时间了!”男战士上前几步,催促着摩恩动作快一些。 队友的接近让幸存者变得更加抵触,摩恩看到了对方红透的耳尖和紧抿的嘴唇。 “别怕,我们只是想确认你的身份。” 明明是心无杂念地执行公事,摩恩也有些莫名羞涩。 观察到对方的眼神在向后飘去,他心领神会道:“你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看,我会帮你挡一挡的。” 说罢他还调整了一下姿势。 看到对方的反应他基本能确定这确实是个人类,魔人一般很难做到这种程度,因为现在还留存于世的魔人大部分都是后来的新生代,他们从出生起就没有作为人类的记忆,自然也不存在人性。 虽然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但是要彻底地模仿出人的自然反应还是会有几分别扭的。 所以此刻,幸存者给他的真实羞涩反应让他有些慌张手抖。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回忆起自己刚刚看到的肌肤。 这其实是一个很结实的男性躯体,健美有力。 尽管现在状态不好,正常情况下也应该是个很健康的人才对。 他有着恰到好处的薄薄一层的胸肌腹肌,皮肤很白,感觉触感一定会滑滑的,很好摸。除了肌肤他还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停! 怎么想到了这里…… 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才对。 突然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摩恩差点以为是自己发出来的,对上身下灼灼的视线才发现是对方的喉结在动。 面对这份“单纯”的目光,摩恩更加无言以对,他检查个特征把自己检查成了大红脸。 他再不敢同人对视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如此龌.龊无耻的人,潜意识的想法的出现深深地打击到了他。 确认过对方的身上并没有红斑,他小心地帮人把衣服复原,扶着人的肩膀把人带了起来。 “抱歉,冒犯了你。” 他真诚地再次道歉道,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多想半点别的东西。 虽然怀疑是必不可免的,但是确实让对方经受了一番“折辱”。 等人站起来后摩恩才发现,这位幸存者的身量比他还要高一些,瞧着也是个强壮的男子,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成为了现在这副模样。 “你是村里的人吗,我们搜遍了村子,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摩恩在说话的时候,对方一直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这让他有些不自在。 对方微微颔首,眼神游移了一刻,不等他自己说话,后方队伍中的男性幸存者已经代替他发起了言 “是的,那是我们村中的人,住在南边的林区附近,我曾多次见过他。” 不止摩恩探过头去,周围的人也都一齐看向他。 主要是因为,这人前一秒还惊魂未定的样子,这一刻就能对答如流,看起来心理素质极佳。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刚刚萎靡,仿佛那一番流畅的证词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摩恩愣了一刻不再追究,撇开视线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脚下的残缺尸体,匆匆地鞠了一躬。 “好了吗,咱们快走吧!”尼尔催促道,眼下的情况每个人都十分焦急。 毕竟有悬在心头的不知名的魔人的阴谋等着他们。 摩恩赶紧试图领着人过去,可是那位幸存者的脚步完全无力了,只是被摩恩拽着手走了一步,就要如同要倒下一样向侧方倾斜。 他踉跄了这么一下后,摩恩当然不敢再放人一个人走路,果断把人背在了身上。 “没关系,我带你走。” 对方小小地挣扎了一番,然后便老老实实地搂住了摩恩的脖子。 摩恩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 按理说他不是第一次背别人了,唯独这一回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吹到后颈时痒痒的。 青年并不重,摩恩却觉得这一路必定会十分吃力。 因为他自己诡异的状态,控制不住去想东想西。 这份心态太过异样了,甚至他总觉得对方是很熟悉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说完之后摩恩才意识到,自己又向人家搭话了,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忍不住自己同人交谈的欲望啊? 明明对方看起来已经很累很疲惫了。 “没事,不用回答我的,等一会儿再说吧。”摩恩微微侧过头去,“现在情况不妙,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的腰侧挂着水壶,你能自己喝水吗?或者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吧。” “……维。” 名为维的男人慢了半拍地回答了摩恩之前的问题。 “……我叫摩恩。” 一般情况下,战士是无需和幸存者交换姓名的。 之后他们一路紧赶慢赶,从村子离开,奔赴主城。 走到边界处的时候摩恩特意放慢脚步观察了一下,夜色静谧,从他们回返开始并没有什么异常出现,或许真的是因为过于警惕放跑了一个魔人罢了。 但是由于已经离开很远了,再回去善后是不合理的,还是等把幸存者们安置好了再回了学校将事情上报,大不了再回来一趟。 幸存者小镇建在距离主城不远的位置,赶路的一路上摩恩始终没有任何疲惫的感觉,明明这一路对于人体的体力消耗来说一定是巨大的,可是维在他的肩膀上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 连背着比维轻许多的小女孩的尼尔都累得半死,摩恩却精神奕奕,他自己也感到惊奇。 第二天幸存者们的状态就要好上许多了。 他们也终于不再需要战士的体力援助。 由于任务在阴差阳错之下没能完成,摩恩归心似箭,只想着尽快返校上报处理,赶路到了后期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在路程中,把一开始让自己心猿意马的对象都“忽视”了去 好吧,并没有,是他自欺欺人地“忽视”罢了。 以为自己偷偷地用余光瞟对方而不搭话就是意志坚定的表现。 而维大概是一个格外沉默的人,这一路上始终未见他和谁讲过什么话,就连当时在村子里证明见过他的人也没有和他互动过。 在外赶路的最后一晚,发生了一个打破这份“忽视”的小插曲。 队伍中的那位女性幸存者忘记看脚下,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处崴到了脚,没办法自己行走了。 “我来吧。” 摩恩想起自己之前背着人走了那么久都不累,大概是全员之中体力最好的人,果断地自告奋勇。 他正要上前去蹲下身把女士接过来,就听一声闷哼。 那声音比较陌生,属于一个男性。 细品会觉得这闷哼有几分性感。 起码摩恩一听后手指直接蜷缩了,他故作淡定地转过头去,看到是维摔倒了马上就不能淡定了。 现在天色太黑,他似乎是没有看路,不知是踩空还是原地摔,现在正一手撑地坐在地上,垂头看着自己磕破了的膝盖。 在月光的照应下,摩恩能看到他膝盖处的裤子都破了,有细微的血迹渗出来,伤口的地方飞快地变得青紫。 一般来讲受了伤还会有一段的反应时间,不知为何维的淤血出现得这般迅速,摩恩只能猜测是维摔得太重了,还有他的肌肤太娇嫩。 他赶紧急切地凑过去问:“还能走吗?我背你。” 维抬眼看着他,不说话。 那眼神在摩恩看来是可怜巴巴的小狗狗才会拥有的眼神。 他的心头一下子滋生出了万千怜惜,蹲下身轻柔地把对方的胳膊绕到自己肩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动作不去碰到对方的伤口。 “等到了下一个休息的地点,我给你包扎一下吧。”他心疼地说。 女幸存者:“……” 第45章 猩红魔人04 摩恩扭头看向同样摔在地上的女士,面露为难:“尼尔,那就拜托你了。” “这叫什么拜托,”尼尔绅士地蹲到女士身前,说道,“本来也不是专属于你的任务嘛。” 说完他也将伤员背了起来。 那位女士抬头看了维一眼,然后才小声地在尼尔耳边道了句谢谢。 摩恩谨慎地看着脚下,走得很稳,尽量不让自己步伐的颠簸影响到维的膝盖。 耳边是对方轻轻的呼吸声,他突然觉得回主城的路也不是那么漫长了。 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他们到了临近城镇片区的另一处村子。 在这里歇过最后一晚,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到达幸存者镇,然后返校。 这场因为一次过度紧张而显得较为轻松的实践任务便会结束了,尽管不太完满。 由于摩恩他们身穿着属于预备战士的专属服饰,不管到了哪里都很受人们尊敬。 哪怕他们投宿的时间已经到了半夜时分,村长仍然亲自起来布置了几间房子,还为他们准备了一些水和食物。 背了女士过来的尼尔刚一到地方就累得躺倒,摩恩仍然感觉自己精力充沛。 他把维送到一间屋里歇下,自己出去接了一盆水。 然后他又问村长要了一些应急用的纱布,顶着维专注的视线走过去,差点同手同脚。 他很想说一句“请不要再看着我了”,但是总觉得说完之后会更加尴尬。 于是只能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蹲下身,心无旁骛地给人清理起伤口来。 他全程只敢隔着纱布碰到人的身体,胳膊悬空,肌肉绷紧,导致时间久了以后他对自己肢体的控制力都在下降,一不小心就戳到了对方血淋淋的伤口。 摩恩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维还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已经先一步地感同身受了起来。 “疼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手重了!” 他慌乱地重新擦起那些再次流出来的血液,一边手足无措地道着歉,一边抬头看着维的脸,唯恐从中看出分毫煎熬的意味。 维的模样本来很是淡定,但他也可能是反射弧较长,直到摩恩两次问询“疼吗”之后,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抽了一口气,皱了皱眉,像是感受到了痛苦,但是嘴上还在安慰着摩恩。 “没关系的。” 摩恩更加愧疚,给人包扎完后,看着一边的手帕上鲜红一片,只觉得那是从自己身体中流出来的一般。 不过是摔了一跤,维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 是他的体质比较特殊吗? 自己摔倒了最多擦破一层皮,倒不至于到这种皮开肉绽的程度。 摩恩不忍再看,把包扎完剩下的垃圾收拾到一处,准备明天早上再来带走。 然后他又出去给人带了食物和水果进来,留下了用以洗漱的水,无微不至地照顾到“病号”不再需要他,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同他挤在一个房间的尼尔已经睡下了,摩恩简单地吃了些面包,在外面洗漱了一番后也准备入睡。 然而当他走进屋子时,却在窗边发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生物。 摩恩身形一顿,警惕而惊奇地望着那个黑漆漆毛绒绒的生物,它的模样和鸡很像,只是体型要比鸡小上好几倍。 此时此刻,它正睁着黑眼珠望着摩恩,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台上,像是准备整夜都在这里监.视的样子。 摩恩从没见过这种动物。 但是课本里似乎介绍过…… 羽毛覆盖全身的小巧而轻盈的禽类,有别于鸡鸭鹅的会飞的奇妙物种 那是,在百年前就被捕杀到近乎消亡于世界的名为“鸟”的动物吗? 摩恩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他还记得课本里关于它的介绍,在教廷的黑暗统.治时期,愚昧无知的教职人员声称某种鸟类族群中存在一种吸食人血的疫病,因此要求在整个大陆范围内捕杀全部鸟类。 这也是一个显示当时的掌权者狂妄自大、不尊重自然的典型悲剧例子。 而百年后的今天,他竟然在某个村子里见到了传说中已经灭绝的物种。 摩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靠近过去,万一这种动物有他所不知道的危险呢? 或许他应该赶紧叫同伴们起来,尽可能地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将这只突然出现的鸟儿活捉,带回学校,让智者们来处理和分析它的存在。 这必定又是一个对大陆的文明发展有促进作用的发现。 摩恩正这样想着,还没有付诸行动,但鸟儿像是察觉了什么,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只能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确定刚刚看到的画面是否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疲惫”了一天产生的幻觉。 等他上床躺下的时候,身边的尼尔突然醒了。 摩恩本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把人给吵醒了,因为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他要上去就避不可免地会制造出一点布料摩擦的动静。 但是看尼尔一头冷汗匆匆坐起来的样子,大概是他自己做了噩梦。 “呼……”尼尔捂着脑袋叹了口气,缓了几秒才开口问向摩恩:“几点了?你还没睡啊,唉,你咋离我这么近,这床咋这么小……” “做噩梦了?”摩恩一边躺好一边小声地同他交谈。 他们俩在学校也是室友,不过宿舍里是分床睡的,现在条件不允许,两个大男人没有什么好讲究的。 更何况,他们作为战士,以后作战的时候还要以地为枕以天为被,无需拘泥小节。 “是啊,我梦到自己成了一具不会动的尸体,跟人类躺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慢慢腐烂……”他张嘴做了个“呕”的动作,拍着胸脯道,“只有我滚下床去,才是个人。这梦太诡异了,我怎么代入了个这么诡异的视角,又恐怖又恶心。” “那我现在的位置岂不就是你梦里的人类?该害怕的是我才对。”摩恩笑道,“可能是你今天太累了吧。赶紧睡吧,时间不早了。” “……你说这个干嘛,太有既视感了,不行,我得起来。”尼尔心心力交瘁地从床上爬起来,“我记得杰克那屋是两张小床吧,虽然跟他不太对付,我去那边挤挤吧。” 说完他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摩恩一个人睡了一夜,第二天神清气爽地醒来。 大家本准备即刻出行,但是临走前收到了村长热情的邀请 “这一定是天意的安排,各位战士倒不如留下来,参加过我女儿的婚礼再走?有你们的祝福,她一定是最幸福的新娘。” 看着昨晚半夜起来招待他们的村长大叔殷切的目光,众人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迟疑了一刻便欢喜地应下了。 不知道幸存者们是否有过这样的经验,起码作为预备战士的他们是未曾参加过婚礼的。 每一位战士的培养都是从小开始,之后他们的一生都将奉献给大陆和人类。 但是为了良好的基因得到延续,婚配之事也会由上面安排。 村子里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并不豪华,但是据说建立历史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所以后来教廷彻底没落后新时代的人们出于尊重建筑本身的原则,依然将它保存了下来。 在等待婚礼开场的时间,摩恩他们坐到了最后排的席位。 一开始不少客人都崇敬又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是因为不敢搭话而没有上前来打扰,再到后来也忘了有战士参加了婚礼这回事,各自畅聊了起来。 摩恩安静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听着耳边尼尔同杰克他们交谈的欢快动静,心里不断地组织着语言——或许他应该和维讲几句话,不然气氛有些尴尬。 几秒种后,他略显僵硬地向右侧微微偏过头去,问道:“维,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维看了他两眼,慢悠悠地回答道:“放羊,偶尔耕地。” “你还放过羊?”摩恩惊讶地脱口而出,不过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质问很有偏见的意味,连忙补充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因为当时在村子里并没有发现羊圈。而且……” 摩恩看着对方的脸,开口道:“而且,你给我的感觉,本该不食人间烟火才对。” 他友善地笑了笑,目光扫过维的头发,有日光从教堂后方彩窗透出来,萦绕在维的身边成了一层散发着淡辉的光晕。 “你看,阳光现在打在你身上,我觉得你简直是从天上下来的人。”他语气认真,边说还边傻傻地点着头认同自己。 但是维的表情并没有什么被恭维了的喜悦或羞涩,他只是垂下视线淡淡地应了一句“是吗”,便不再讲话。 摩恩识趣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就听耳边的尼尔突然转过身来说道:“天上的人?你是说神明么?” 摩恩还没回答,尼尔的思维已经由此发散,他一边戳着摩恩的胳膊一边向另一边招着手,兴奋地组织起众人参与讨论 “朋友们,你们都相信神明的存在吗?” “虽然从前的书里记载过众神时代,但是我其实无法想象。”女战士随口响应道。 杰克赞同地点点头:“当然没有,真理神不就是教廷为了控制民众思想的工具而已吗。这些概念都是人造的,我不信。” 尼尔摸摸下巴,开口道:“魔人都能存在,感觉有神明存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不,按理说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又怎么会放任魔人侵袭人间?这不更矛盾了吗。”杰克摊了摊手。 “神为什么一定要管人类的死活呢?”尼尔再次辩驳道,“摩恩,你觉得呢?” 四面八方的目光一下子汇集在摩恩身上,甚至连维也默默地看了过来,看来大家都在期待他的答案。 摩恩有点紧张,却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神明是存在的。” 第46章 猩红魔人05 “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尼尔挑眉道,“快来讲讲你的见解。” “没有见解,只是一种直觉。” 摩恩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不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称之为直觉太模糊也太玄乎了,他更应该称其为一种感觉。 在他阅读过去的众神时代书籍的时候,会觉得里面的描写那么真实和生动,他完全都可以想象到神降日的景象,仿佛他自己曾亲身经历过一样。 而且,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时常能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安全感,在危险的时候尤其是。 过去的人们常把自己的祈愿寄托在神明身上,冥冥中的安全感就像是神明对他的保佑一样。 但这份感觉太过私人,摩恩也不太好意思把它当成“证据”讲出来。 “这算什么……”杰克嘀咕道,“这是完全主观的猜测而已。从前的书里记载过,神明需要信仰,现在没有人信仰神了,所以神就不再存在了。不过我其实连这个说法也不同意,因为教廷时期所有人都信仰所谓的真理神,然而那显然是虚构的,神明也不过只是一种精神寄托罢了。” 摩恩心里不这样觉得,但是他并没有想要参与辩论的意思。 这时村长已经走到了教堂最前方的台上,婚礼似乎要开始了。 大家配合地安静下来,把注意力放回这场婚礼上。 摩恩也是同样,直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被人碰到了,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维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样子,但是他们的皮肤仅仅是挨上了那么一刻,摩恩直接起了鸡皮疙瘩。 他转过头去,看见维用一种很难形容的复杂眼神盯着他,并低声说道:“神明已经不存在了。” “……”摩恩眨着眼睛,反应了一秒后冲着对方笑了一下,“原来你是这种想法。大家的观点不同很正常。” 维似乎还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是新娘已经被领到了前方,所有宾客一齐鼓起了掌,维只能冲着他摇了摇头,他们的话题暂时停止。 新娘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在村长的牵引下,送到了新郎的身边。 摩恩真诚地为他们送上祝福,听过村长的讲话后,到了两位新人分享爱情故事的时间。 新娘羞涩一笑,握着手中的捧花看着大家,缓缓道:“我与他,一开始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同学的关系,直到有一次游学,那时,我因为贪玩脱离了队伍,遇到了一个小混混而被拦了下来,是他救了我。为了保护我,他还摔断了胳膊。” 她说到最后,眼含爱意地看向自己的新郎。 “哇哦,英雄救美。”尼尔保持星星眼地看着前方,“就像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真浪漫。是不是爱情很容易在紧急的时刻中滋生呢?” 一边的女战士听到了尼尔的感叹,启唇说道:“先日久生情,再经历些刻骨铭心的大事,由此生出的爱意,一定坚不可摧。反过来也是同样的。” 摩恩听着身边这群丝毫没有感情经验的同伴们关于爱情的探讨,突然有点落寞。 他们作为战士,今生大概也不会有机会体验爱情的过程吧。 他想到这里突然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向了维,连他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不过他恰好看见了维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明明就坐在他的身边,却感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 摩恩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俊美的侧脸,直到人家转过来和他对视,他才惊醒一般地红着耳朵看回台上。 婚礼后面还会给大家准备一些美酒佳肴,但是摩恩他们参加过典礼便礼貌地告退了。 从这个村子离开,再走上大约半天的路程,就能到达幸存者镇了。 之所以一定要把所有的幸存者集中到一个地方而不是就近插进别的村镇中,是因为还要对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进行系统的检查和心理安抚。 由于维的腿伤还未好全,摩恩再次把人背在了身后。 他们继续走上偏僻的小路时,总觉得这路安静得有些诡异,连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也没有。 摩恩走着走着,莫名感到后背一阵发毛。 他垫在队伍的最后,时不时地扭一下头,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们一样。 但是他的直觉出错了,“东西”并非来自背后,而是来自路两边枝叶繁茂的树丛之中 意外总是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大约十几个疯狂的魔人竟然隐匿在其中,此时此刻他们用一种极为迅疾的姿态扑了过来。 “呵呵!” 魔人们呲着牙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着接近,当他们进食或是准备立刻进食的时候永远是兽态模样,不做半点伪装。 这群魔人这样的表现也意味着他们认为摩恩一行人已经是死人了,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了。 “啊啊啊,救命——” 几个幸存者发出了尖叫,其中那位柔弱的女士甚至直接摔到了地上。 战士们在发现魔人跳出来的第二秒就飞快地拔出各自的长剑,他们同样慌乱,只能狼狈地迎着这场突袭对战。 摩恩可能是最无力招架的那一个,因为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需要依靠他的人类。 他一手护着身后的维,一边匆匆拔出了剑,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斩杀魔人,却是头一次如此心慌。他不怕死,但是害怕自己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魔人埋伏!”尼尔双手持剑,横着剑身撑在自己与魔人的中间,匆忙地回头高喊一声,但很快就得应付从他的后方跑过来的第二只魔人。 他的话语说出了每个人的心声,只是大家实在没有办法响应他。 一个人要至少对付两只魔人的围攻,摩恩的处境更加令人绝望,共有五只魔人从前后左右一起包围了他与维。 甚至他们聪明地将摩恩赶向另一处方向,拉开他与同伴之间的距离。 到后来完全变成了他带着维在孤军奋战。 “放我下来吧……” 摩恩对于身后人的请求充耳不闻,他当然不能扔下维不管,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在这里被甩下就只有死路一条。 “刺——” 他反手一剑捅穿左侧魔人的心脏,边抬腿踹开身边又一只向猛兽一般凶恶的魔人,不断调整面向,还不忘始终护着维不要从自己的身上掉下去。 鼻腔中满是血腥味,但是他暂时还没有受伤。 这批魔人的实力似乎并不很好,只是样子看起来凶恶,但是好像进化得还不太完全,进攻的速度很快,可破绽也同样很多。 和以前接触过的魔人不太一样,大概是是智商较低的版本。 因此,虽然围着摩恩的魔人数量堪忧,但是在他熟练而高超的剑法和优越的格斗术之下不久便通通倒下。 摩恩得空看了一眼几米之外的同伴们的情况,发现暂时无人伤亡,正要喘一口气便过去营救,就听维厉声道:“小心!” 摩恩反应不及地转过身去,就见一只本已经被打倒的魔人竟然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正从他的右侧接近,已经张着满口的獠牙要咬下来。 “呵——”魔人的口水淌了出来滴答到地上,他猩红的眼睛透露出渴望,正死死地盯着摩恩的肩颈。 危急关头,伴着维提醒的话音,他已经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右臂,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救下摩恩。 魔人自然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午餐,狠戾地咬了下去。 “啊……” 维的眉头皱起,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摩恩没有时间呆愣,他咬着牙忍住自己泛滥的愤怒与其他说不清的情绪,飞快地用剑砍掉了魔人的头颅。 那颗滚落到地上的脑袋甚至还在生动地大口咀嚼着,摩恩最不能接受的是,仅仅是落入魔人口中一秒,维的胳膊已经被连带着撕扯了下去。 他不敢再看地上的那半截手臂,一刻不停地再次持剑捅进那只假死的魔人光秃秃的身躯中的心脏。 他用剑胡乱地看着魔人的肉身,砍到上面鲜血淋漓,黑漆漆的粘稠血液流了满地,等到魔人彻底失去了生命特征,他才抖着手跪在了地上,把维放了下来。 “……对不起,一切都怪我。” 摩恩跪在维的身前,扯下自己的半截袖子,用它捆住了维断臂处之上的位置,做最后的急救。 他看起来那么冷静,若不是细看他那痉挛到系不住衣料的手指,若不是听他那声音中的哭腔,会真的被他的表现骗了去。 维正扶着仅剩的大臂,额头上疼出了冷汗,本就苍白的面色已经失去了全部光彩,但是当他抬眼看向摩恩的表情时,他的神情也僵硬了那么一刻 “……你为什么哭?”他哑着嗓子问摩恩。 这不该是一个刚刚失去手臂的痛苦万分的伤员还能关注到的点。 维漆黑的眼眸渐渐变得更加幽深,当摩恩垂下头不再用蒙了水雾的眼睛注视后,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为自己的伤口而疼痛的神色,只有淡淡的困惑和微不可见的怜惜。 “你为什么哭了?”他再次问道,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上了摩恩的肩。 摩恩没有回应,只是他身下的土地上出现了几滴渗进了泥土中的泪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维突然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冰冷,漠然望着那些散落着的魔人的尸体,望着它们在顷刻之间化成黑色的熔浆蒸发在空气中。 可他的手,却依然在温柔地轻抚着摩恩的肩膀。 第47章 猩红魔人06 本在奋勇杀敌的尼尔动作一僵,被惯性带动着挥舞的长剑直接砍下一抹空气。 刚刚还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魔人竟然转瞬之间化成了一滩黑泥落到了地上,并且还在逐渐蒸发,马上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他再次惊叫出口。 众人的反应都与他相似,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残存的血迹,可那只属于他们自己。 连已经被打倒的魔人的残骸也不存在了。 如果不是他们本身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痛苦得那么真实,恐怕会以为刚刚发生的那一场恶战是大家一起陷入了幻觉。 杰克呆呆地看着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那里还有着魔人的牙印。 “难道……难道这就是,魔人还在进化的表现之一吗?”女战士抖着唇说道。 三名被保护着的幸存者哭作一团,尼尔缓缓地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剑,剑身上面属于魔人的黑色的血液残余也同样消失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愣了一刻,四下张望过后发现还有一位同伴在离他们几米远的位置。 “摩恩!”尼尔一边大声呼叫着人的名字,一边快步跑过去,“摩恩,你们……” 他走近便看到,半条血淋淋的胳膊,被啃食到一半落到了地上。 显然正在咀嚼它的魔人也一齐消失了,但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据还很刺眼地留在这里。 尼尔一下子噤了声。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假大空的安慰的话语,虽然看起来需要安慰的对象似乎不是失去手臂的维,而是他的同伴摩恩…… “……以后,我就是你的手。” 尼尔听见了摩恩带着厚重鼻音的话语。 看来他把魔人的袭击视作自己的错误,他认为没能在五只魔人的围攻下护住身后的幸存者是他的罪过。 “摩恩……我们现在快回去把这件事报告……尽快到幸存者小镇,让医生来处理吧。”尼尔艰难地组织起语言,虽然他一样心头沉重不已。 摩恩像是没有听见,他依然垂着头跪在维的面前,自责而坚定地承诺着:“以后我就是你的手,如果好不了,我会永远照顾你。” 尼尔都不忍再看地回过身去,其实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但是摩恩那副仿佛痛在他身的哀戚模样…… 尼尔并不知道维之所以受伤是为了替摩恩挡下一击。 他抿着嘴在心头暗暗叹气,摩恩想要照顾对方,除非他向校领导申请走读,不然等交过任务后他连校门都出不去,谈何照顾呢? 可走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光论幸存者小镇到主城之间的距离,只怕摩恩想要赶上早课,得凌晨四点从家里出发才行。 这未免也太不切实际了。 维沉默地看着摩恩,没有点头也没有言语,任由对方把自己重新背到身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垂在空中的唯一一只手虚虚地握拢了一下,指尖轻动,突然做了一个抬起的动作,但是很快又停住。 就像是在为某个抉择而犹豫一样。 只要他动一动手,这段记忆便会被篡改。 在场的战士与幸存者,包括摩恩,都会忘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 没有伤员,也没有牺牲自我的营救,没有愧疚,也没有泪水会滴落。 最终他望了身下的战士一眼,还是重新放下了手。 他说会永远照顾他。 永远的意思,拥有呼吸和心跳的每一秒。 维缓缓地垂下眼,他的发丝与战士深棕色的头发触碰在一起,显得那样亲密。 关于永远的承诺让他不想把这段经历抹去。 因为他已经等得足够久。 但是…… 他不要摩恩永远存有愧疚和悲伤,那样就不会生出他想要的爱意。 人是很脆弱的生物。 人会因为心碎而掉眼泪。 如果一个人的心被负面情绪填满,就没有名为爱的情绪能挤进去了。 “被动”的永远他不需要,他大可自己创造“永远”。 维闭上了眼睛,把头埋在了身下人的肩膀上。 他苍白的手向上握了一下,另一只断掉的手臂截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些黑色的流光。 下一秒,那里已经是一条完整而健康的手臂。 星星点点的流光向前方飞去,飞过每个人的头顶。 众人身上狼狈的交战痕迹突然同蒸发的魔人一起消失了。 只要一个眨眼的功夫,当他们再次睁开眼时,没有人会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属于深渊之主的力量。 可笑的是,神却不是万能的,神都不曾拥有这样的力量。 维也睁开了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本就漆黑而深邃的眼睛变得更加沉静了,像是一汪墨水潭。 可是潭水的中心,藏着漩涡和风暴。 ——深渊的力量,不是轻易就可以使用的。 维面无表情地伸出双臂勾住了摩恩的脖子,与人紧密相贴。 正在赶路的摩恩感受到来自维的莫名的亲密,脚步一顿,不由得脸红心跳,腿也有点软。 “怎、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侧头问过去。 “累了。” 维十分自然地回答道,他的语速拖得有些慢,显得漫不经心,偏偏还带了点色.气的意味。 他说话的时候也毫不避让着与摩恩距离,唇齿相碰时嘴巴几乎都要蹭到摩恩的耳朵上。 摩恩打了个激灵,被那一团热气搞得高频眨眼,他默默加快速度,安抚着说道:“没关系,很快我们就会到了。” 他面上不做表现,心里又在暗暗唾弃着自己,竟然会觉得维那样的语气是在勾引自己,太无耻了…… 他刚说完,就忍不住又把脚步放慢。 快到幸存者小镇也同样意味着他与维即将分离了。 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罢了,但是他一定会珍惜与维相遇的这两天的。 他也说不清自己对对方的感情,反正从见到对方的第一面起,他就很想和维做朋友,很想和他关系变得更加亲密…… 与队友们轻快的步伐相比,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等到了幸存者小镇的时候,摩恩的脸上已经彻底没了笑容。 他们在负责人员的指引下给幸存者们做好了登记,分配了房子。 一切手续完成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或许是战友们也看出了摩恩与维的“投缘”,在最后还给他们留了几分钟来道别。 “……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能来找你玩吗?”摩恩感到有些局促,默默地用手指戳着自己的掌心,“除魔院校每月有两日的休息日,最近一次大概是在下个月的5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能不能……” 他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来说这番话,因为他也不能确定维是不是也想同他交朋友的,如果让对方感到困扰就不好了。 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把摩恩的手拉了起来握在手中,神色认真地垂下眸,轻柔地摩挲起他的掌心,像是想要抚平上面的指印一般。 他悠悠地道了句:“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好……那,再见!” 摩恩把这句话视作同意的意思,心下雀跃。 他一步三回头地挥着手,在尼尔揶揄的目光下回到队伍中,踏上了重返学校的路。 尽管接下来要面临的是未全部完成实践任务带来的麻烦后续,他的心情却轻松极了,脑海里不停地想象着下个月五号他与维的见面会发生些什么、他要准备点什么礼物比较好,甚至已经默默规划起了路线。 那时他还不知道,维口中那句“很快”的意思是 第二天。 第48章 猩红魔人07 …… “插班生?!” 尼尔激动地拍了一把大腿,扭过身去扒着来他们宿舍宣传八卦的同学的胳膊,瞪着大眼“嚎叫”道,“你确定吗?除魔院校怎么会有插班生,战士都要从小选拔不是吗?而且我们已经到了学业的最后一年,这太不科学了,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那位同学把自己的胳膊从尼尔怀里□□,高深莫测地说道:“是迪莫告诉我的,他亲眼看到的。早上他们小组恰好返校,撞见了教授与一个陌生的男生站在一起。 当时迪莫听到教授和他的对话时是在校门口,估计现在快要安排宿舍了吧。等到所有实践任务结束、大家都回来以后,那个人会跟咱们一起上课。” 尼尔挠挠头,冲着对面床铺上躺着看书的室友喊了一声:“摩恩,你怎么这么淡定啊,你听见了吗,有插班生!” 被突然召唤的摩恩吓得手一抖,书整个盖在了他的脸上。 “唔……”,他把书拿下来,揉了揉自己被砸到的鼻子,缓缓坐起身:“什么插班生?” “看得这么入神,我们一直聊天你一点也没听进去啊?” 摩恩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其实并不是的,他根本没有看下去书,翻开的那一页已经保持了一个多小时了。 他是在走神。 与维分别不足二十四小时,他满脑子都是对方。 这样的状态可不对劲,摩恩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喜欢上了维…… 因为有一句形容恋爱中人的心情的句子此时格外贴合他的心境,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个发现让他十分焦虑和忧心。 维和他一样都是男生还尚且不论,作为预备战士的他哪里有自己择偶的资格呢? 他马上要二十了,经历过明年的试炼大会之后就要从学校中走出去,成为一名正式的战士,那时候也会被分配资质合适的配偶…… “要是安排宿舍的话,会不会来你们这里啊?”那位同学从尼尔的床上站起来,指着他们寝室靠门位置的那张空床作沉思状,“除了你们这间屋子,还有杰克的寝室似乎也有一张空床。当然,有可能这次实践任务结束后,还会多出来几张空床也说不定……” 尼尔闻言攥紧了手,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很可能加入他们寝室的新同学抱着期待还是害怕的心情。 只能又一次开口问询这人的特征:“迪莫有没有形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教授把人挡住了,迪莫也只看到了那人的头顶,反正是一个个子很高、身材还不错的黑头发男性。不过啊,我觉得能在除魔院校做插班生,要么是很有实力,要么是很有背景,两者兼有之就更有可能了。” “我突然好紧张啊。” 尼尔面向前方注视着白花花的墙壁发呆,突然打了个激灵。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他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待在屋子里的三个人一下子全部站了起来,毕竟刚聊到插班生要安排宿舍,门外就来了人,这让他们无法不产生联想。 “请、请进。”尼尔快步走过去开门,同时还不忘理了理自己卷起来的衣角。 看见来人后大家都愣了一秒,随即齐声恭敬道:“……教授好。” 负责理论课的严厉教授板着脸对他们点了点头,两手背在后面打量起他们宿舍的环境来。 “摩恩,尼尔,听说你们未能完成这次的任务。”他突然开口道。 传播八卦的串门同学刚听了这话的开头就悄咪咪地贴着墙溜出去了,很快在屋里面的摩恩便听见来自他的一声惊呼,随即则是打招呼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拘谨感。 “你、你好……” 看来插班生真的在外面! 而教授准备当着新同学的面先对他们进行一次训话。 摩恩眼皮一跳。 他突然也开始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紧张,明明在刚才尼尔发言的时候他还十分淡定,此刻察觉到自己与神秘的新同学仅有一墙之隔,他的心跳竟然加快了。 教授抿着嘴摇了摇头:“我早便说过,实践不是学习的全部。你们这学期的实践分恐怕不及格,想要补救,平日里必须在理论课上下好功夫。” “是。”摩恩同尼尔一起小鸡啄米地点着头。 “嗯。”教授轻咳一声,接着才开始讲起了正事:“你们宿舍要来一个人新同学,维,进来吧。” 维?! 教授刚才叫的名字……是他听错了吗? 是他因为满脑子都是维所以把教授嘴里的话也自动分辨成了自己想听到的名字? 摩恩“噌”得一下抬起头,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个黑发青年,惊得杵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 “你……怎么是你?!” 尼尔本能地跳起来伸手指过去质问维,但是他的手被教授无情地拍打了下去。 教授用警告的眼神注视着尼尔,显然他认为尼尔夸张而粗鲁的问话是对新同学不欢迎的表现之一。 “不是……这明明是我们才救下来的幸存者啊?”尼尔张皇失措地去扯摩恩的袖子等待赞同。 需要战士背着才能走路的柔弱幸存者、不小心摔到都能皮开肉绽的弱质纤纤者,怎么可能会是理应有实力有背景的除魔院校插班生呢?! 这个世界未免有些太玄幻了吧? 可摩恩早就更加失魂落魄了。 现在还站在这里的可以说只是一具空壳罢了。 维的相貌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他身上缠绕着的病弱气息似乎一扫而空。 “你好尼尔,你好……摩恩。” 他用眼睛紧紧地盯着摩恩,在叫到摩恩的名字时故意说得很缱绻,同时还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摩恩眨巴着眼,半天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维……这是,为什么?” 他确实想过要尽快同对方见面,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维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了他的同学呢…… 教授矜持地扬了扬下巴,介绍道:“维是你们上一届的学长,在去年的实践任务时前往西勒卡多及附近村镇清扫魔人……出了一些意外。” 他说到这里时语气变得沉重了些,眼神瞟向维的位置,叹气道:“派去的学子们全军覆没。维时隔一年回来,是我没有想到的。”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他欣慰地拍了拍维的肩膀,又转过来对着摩恩他们教育道,“多向维学习,他是一名真正优秀的战士,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践,都是你们的榜样,明白吗?” 摩恩呆滞地站在原地。 尼尔则是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他当然无法将自己用眼睛看到的弱小幸存者和有故事的优秀学长联系到一起,而且那一路上维为什么也不告诉他们他的真实身份呢? “请多指教。”维站定在摩恩的面前缓缓开口,然后他伸出了手。 顶着教授炽热的目光,摩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僵硬地抬起了手,回握了过去。 维的肌肤和往常一样冰冰凉凉,但这并不能舒缓摩恩心头的焦热。 他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对方。 感受到自己的指缝间穿插进来几根格外“霸道”的手指,摩恩慢半拍地低头看过去,大脑没有反应过来,耳尖已经红透了。 好好的交流握手姿势由于对方的主导变成了十指相扣。 摩恩的大脑乱成了一团浆糊,他有点晕乎乎的。 还有点后知后觉反上来的欣喜和羞涩。 “嗯,那我就先走了。”教授很乐于看到学员们“友爱”的样子,他满意地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寝室。 站在一边尼尔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皱着眉头伸出自己的手等待来自维的象征性的问候,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轮到他。 尼尔:“……” 看着维与摩恩紧握在一起长达两分钟的手,和他们相互对望一言不发的诡异的气场,他默默地把自己伸出去的手收回来,在裤子上尴尬地蹭了蹭。 或许,他在之前所预感到的不妙处境,即将成真了。 尼尔忧郁望天。 第49章 猩红魔人08 长达几日的热闹和欢喜结束了。 女儿的婚事告一段落,村长终于有时间整理起家中的物资来。 几日之前被战士们投宿的房间被再次打开,村长进去打开窗户通风,恰好瞥见床边的小桌上,被摩恩忘记带走的医疗垃圾——为维包扎伤口和擦拭血液剩下的纱布。 村长定睛细看了两眼,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皱着眉头向那里走过去,驻足在桌子边久久没有动作。 时间确实过去了几日,会让血迹日渐暗沉,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暗沉成这个样子…… 村长迟疑地伸出手,将浸黑了的纱布拾起来,上面不少的部分就像是被腐蚀了一样断开了,使他心中惶惑不已。 仅仅是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他就浑身冒汗,嘴唇也抖了起来。 他颤颤巍巍地把纱布带到鼻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是属于魔人的血液。 前来投宿的战士们之中,藏有魔人! 是不是那位受了腿伤的幸存者?可他明明是个黑眼睛的年轻人。 村长胡乱地抱着这团脏兮兮的纱布,扔到外面的土地上,一把火点燃了起来。 直到浓烟冒起来,他才抬起胳膊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这件事应该上报。 战士们如果没能发现魔人的身份,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魔人竟然隐藏得如此隐蔽,是否是它们早已变得更强? 村长思虑片刻,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愣了几秒,提起羽毛笔写起了信。 …… 实践月结束了。 尼尔叹着气从宿舍赶往教室,路上遇到了那一天来他们宿舍传播八卦的宣讲员塞里。 “嘿,尼尔,你怎么一个人?摩恩没出来吗?”塞里打着招呼凑过来,“你们宿舍那位新同学,如何?” 他挤眉弄眼地询问道。 “我已经被‘孤立’半个月了。”尼尔嘀咕道,“我一个人可不稀奇呀,摩恩跟新同学玩得好着呢,天天腻在一起,我还不想加入呢。他们约着吃了早饭,现在应该到班里了吧。” 其实他试图加入过,但是每次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而且他属实看不惯好兄弟摩恩动不动脸红的样子,违和感略强。 说到这里他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他们夸张到什么程度吗?他们竟然连去厕所都要约着一起……还有一次,我跟他们一块儿去训练场对着木桩练剑,摩恩竟然用长剑把木桩削成了人像,然后那个木头人被维抱走了,当个宝贝似的,一直放宿舍的床上伴着睡觉……” 塞里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时他们也走到班外了。 看了眼班里空着的七八个座位,两个人噤了声,一下子就没心情讨论这些了。 复课的第一天,班里的气氛并不太好,因为大家已经发现班里少了几个人。 他们之中,有的人是受了伤还在休养,痊愈后还会回来。 有的人却永远都没可能回来了。 这一次的情况比以往似乎还要更加惨烈。 “朱诺,你们组只剩下你了吗?当时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不小心落到了魔人的陷阱中?” 尼尔转过身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后桌,默默拉住了对方的手以作安慰。 摩恩也面色凝重地转过身去看着朱诺。 朱诺叹了口气,垂着头回答道:“并未。我们离开时遇上了几名魔人,正面交战,可魔人的力量要比以往更强,大家无力招架,我能活下来纯属幸运,那村镇在边界处,恰好赶上战士们的巡逻……” “更强?!”尼尔抓狂地挠了挠头,“我们组没有碰上魔人……不过我们任务失败了。” 坐在隔壁排的迪莫闻言也转过头来,皱着眉头开口道:“我也觉得,魔人似乎是进化了,我本以为是我们组遇到的个例,听你这么说,恐怕是整个族群的变化才对。” “具体是什么变化?”尼尔问道。 “很……疯狂。”朱诺摇着头,“我说不清楚。当它们在战斗和进食时很像没有心智的野兽,如同兴奋过度一般。但是不管是力量还是战术都变得更厉害了,这对人类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诶,听你们这么说,我还想起来一件怪事。”坐在附近的另一个女生开了口,“我们组没有伤亡,但是我们当时看到了特别诡异的一幕……一大群魔人匍匐在地上,中间簇拥着一个魔人,我还记得那中间的魔人穿得跟普通人一样,一头黑发背对着我们。其余魔人在他脚下臣服叩拜,场面跟邪.教现场一样。” 她抱着自己的手臂搓了两下,喃喃道:“好在那群魔人没注意到我们,当时感觉数量悬殊太大我们就夹着尾巴逃掉了,不然贸然上去拼了一定也得死在那里。” 尼尔目瞪口呆地听完后,说道:“魔人群体里也有阶级吗?那你是不是遇到魔人的头头了……” 摩恩看了女生几眼,突然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奈莉,你们组去的地方是不是小圭斯丹城?” 奈莉点下头。 “就在咱们去的西勒卡多旁边啊,隔着一片丛林过去就是了。”尼尔反应过来了,“那当时,咱们看到的村口突然出现的魔人,没准还真的是想引我们过去,比如把好吃的战士献给他们的魔主什么的……” 奈莉闻言表情变得有些恍惚:“我们看到的魔人就是在丛林中,大概他们呆的地方正是我们两个村镇的交界地带……大家都是命大啊。” 摩恩突然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他对着窗外的蓝天吸了口气,转过去看着坐在自己后桌的维,问询道:“维,你当时出现在村口之前,遇到了什么呢?” 一个在西勒卡多滞留一年的预备战士,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用那么离奇的方式出现在那个怪异的地方,还浑身狼狈。 身为预备战士的维偏偏娇皮嫩肉,弱不禁风。 维的身上,是有许多疑点的…… 只是他总是下意识地去忽视它们。 不过,连教授也并未说过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其实本来也没有必要怀疑对方,这样太不应该了。 摩恩垂在桌下的手不由得握了握紧,冲着维歉意地笑笑。 希望对方没有从他刚才的问话中听出审问的意味。 维启唇,正要讲话。 “扣扣——” 格斗课的教授站在教室外敲了两下门,眉头紧锁严肃地对着同学们宣布道:“所有人,一分钟之内,楼下集合。” 全班人飞快地站了起来,按着顺序沉默地往楼下奔赴。 摩恩回望了维一样,捏了捏他的手示意回去再聊。 看来眼下有重要的事情要通告了。 现任校长竟然站在台上看着他们,这是从入学来的第一次。 “各位。”校长的模样有些疲惫,但是他的声音依然铿锵有力,饱具威严,“看到大家在除魔院校的培养下,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战士,我感到十分欣慰。距离毕业还有半年,接下来我要宣布的消息可能会让大家感到惊慌失措。但是我必须要说,你们这一批年轻人,已经成为人类新的顶梁柱,理应被告知,魔人……已经发生了进化。” 台下传来阵阵惊呼,毕竟许多人还没有经历近期的实践月,没有像摩恩他们班的同学一样凭经验总结出了这骇人听闻的一点。 “边界的战士们急需支援,这关乎整个人类群体的命运,到了大家站出来的时候。最后挤出两天时间,大家做好准备,后日我们会安排队伍,分批次奔赴前线。” 校长最后一句话说完,全场静默无声。 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突然之间要提前“毕业”,像个正式的战士一样奔赴战场。 他们甚至没有经历过试炼大会,也没有按部就班地完成婚配。 大部分人最多只有在实践任务中清剿过魔人,但那终归也是在人类的地盘上,多少会有些安全感。 虽然知道作为预备战士总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但是也没想到它来得竟如此之快。 校长说完话后,诸位教授上前为众人讲了最后几节战前突击课。 大家在训练场待到夜幕降临才离开,每个人的心情都格外复杂。 说是抗拒倒也并非,毕竟他们从小就知道死在战场上是他们的归宿。 晚上摩恩躺在床上闭目沉思,思虑了一会儿后他忍不住坐起身来。 隔壁床的尼尔已经陷入了沉睡,他扭头看向门边另一张床,维已经睡下了吗? 他有些话想要对他说。 就着微弱的月光,摩恩看到维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两人对望了几眼,默契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楼道中亮着几盏烛灯,两边的墙上都挂了从前伟人的画像。 摩恩站定在麦金大人的画像前,好像在看着画中人,其实瞳孔早已失了焦。 他正在考虑该怎么开口,有些话他现在不说,只怕以后都没有机会说了。 维会不会被他的心意吓到?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对一个同性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你不希望交战,对么?” 维突然抬手碰了碰摩恩的眉头,像是想抚平上面的纹理。 他垂眸盯着摩恩,直白地注视着摩恩的每一分表情,试图从中分析出什么。 摩恩没有想到对方突然问起了这个,不过思路也跟着维跑了过去,沉重地点了点头,肯定道:“每一个人类都不会希望的吧。人魔之战历来凶险,从百年前到今天死了无数伟大先烈,才勉强维持着文明的延续到了今天。可如今魔人力量越发强大,对于人类而言……” 摩恩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止住话头。 维安静了几秒,缓缓陈述道:“你希望魔人消失。” “……那是自然。” 楼道中的凉风吹拂过来,烛火忽闪了两下,摩恩默默裹紧了衣服,不由自主地打个一个寒颤。 第50章 囚于高塔01 “回去吧。” 维眸光一动,扶住摩恩的肩膀,微微侧过身挡在风口处。 维的意思是楼道里冷,可是摩恩要说的话还没讲,于是他抬手拦在了身前,一本正经地注视着维,深深地吐了口气。 “我……我还有话想对你说。”摩恩说完这句话就不看再看维的反应了。 他的勇气永远只有二分之一,能支撑着他说出表白的开头,但是不足以撑完全程。 他低头看着脚尖,张开嘴:“我、我喜……” “你们两个!这么晚了还不睡,不想活了是不是,宝贵的休息时间不是给你们聊闲天的!” 楼道口的一位巡查教授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提着教棍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 他抬起胳膊冲着摩恩二人指点了一番,恨铁不成钢地怒道:“学校争取来的准备时间你们不知道珍惜,莫不是想立刻去战场才舒服了?!” 摩恩心中叫苦不迭,他面带歉意地冲着教授赔了不是,带着维逃也似的回了寝室。 一进屋就看见尼尔正抱着被子瞪着大眼望着他们。 三双眼睛一对上,尼尔默默伸手拍了拍耳朵,带着睡意说道:“哪位教授啊,嗓门可真够大的……” 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抱歉抱歉,怪我。” 摩恩尴尬地用气音回应道。 都怪他大晚上想找人“谈人生”,引起了教授的注意,刚刚的一番动静只怕周边的几个寝室都被吵到了吧。 他实在是个罪人。 尼尔重新倒了回去,摩恩正要向维知会一声明早再说没说完的话,就见对方已经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 是不是维本就很累了,而自己刚刚突发奇想叫人出去的行为打扰了对方的休息呢? 摩恩心中有些羞愧,还有点落寞。 他甩了甩头,自己也爬上了床,静静地看了会儿窗外的月亮,在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渐渐陷入了睡眠。 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目睹万千道黑色流光透过窗户从大陆的每个角落涌入这间狭窄的房间的壮观景象了。 不过,只怕摩恩清醒着也是同样看不见的。 这不是人类能够视见的东西。 道道流光像是刀剑一般一下下地捅穿躺在门边那张床上的黑发青年的身体。 光箭没入其中,消弭于其中。 青年缓缓睁开眼睛,目睹着自己的身体将光箭尽数吞噬了去。 他的眼底有一些诡异的光彩在翻涌着,像是条条鲜红的绸带,想要盖住墨水潭,将它染上猩红。 只是最终,还是无望的黑淹没了红。 青年重新闭上眼睛。 …… 等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眼皮上的时候,摩恩翻了个身,满怀心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地看向维的床铺,看见人还在床上安睡着,便抿了抿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走向洗漱池。 今日太阳从西边升起,以往极爱赖床的尼尔竟然醒得格外之早,已经在洗漱池边热起了身。 “嘿,摩恩,你来啦。” 他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耍帅地抬起单只手冲着摩恩挥了挥,“有个惊天大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还会有比明天就上战场更大的消息吗? “呼……”尼尔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地走过来打开了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一脸随意地说道,“奉献我们剩余价值的时刻到了呗。塞里跟我说,今天校方安排了婚配的事情,一会儿大概就来正式叫人吧……” “一天时间?!”摩恩蹙起眉质问。 “对啊,一天时间,只配不婚。”尼尔的表情也有些古怪,说不上兴奋和激动,反倒是有种淡淡的不屑。 “……别逗了。”摩恩不愿意相信,他一听这个消息心中只有反感。 尼尔提起嘴角笑了笑没说什么。 摩恩洗漱过后绷着脸往宿舍走,准备最后一天去护理一下他的长剑。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谁知维竟然还没有醒来,这不像是他以往的作风。 摩恩迟疑地凑近维的床边,静静地看了他几眼,抬手摸向维的额头,常温。 没有生病的迹象,或许只是太累了。 他悄悄地退后几步,放轻呼吸尽量不吵到对方。 可是他小心维持的安静却被门外的哨声打破。 “所有人,马上出来!空中长廊间集合!”又一位教授洪亮的嗓音响起。 摩恩心头立刻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尼尔早上说的话回荡在他的脑海间,他的脚完全钉在了寝室的地上,一步也挪不开。 可能他们只是想多了呢? 摩恩暗自放松着自己绷紧的神经,推了推还在沉睡中的维。 “维,醒一醒!集合了……” 他凑在对方耳边喊了两声,可是维没有丝毫反应。 摩恩渐渐地有点心慌,他探查了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一切如常,只是为什么维陷入了沉睡中无法醒来? 他匆匆站起身,准备去找值班医生赶紧来看看,可是他刚一打开门便与一个人撞到了一起。 摩恩退后半步,低着头对这位教授道了一声歉,步履不停地就要冲出去。 可是教授却抓住了他的胳膊:“到哪儿去!空中长廊在右边!” “教授,我的室友生病了,我……” “行了,第六个称病的。”教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你们一个个的何必如此抗拒?!其中滋味,只怕你们品尝过了之后还不肯离开了呢。这是命令,全员必须参加。” 摩恩既没有智力受损也不是三岁孩童,听了这话当然立刻就反应过来,尼尔说的是真的。 校方要带着他们去“只配不婚”,以留下血脉,孕育人类的未来。 他抗拒得快疯掉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嫌恶的表情。 如果是往常,其实他没有这般叛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为了报效大陆而生,最终会按部就班地战死在人魔战场上,死前同某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发生关系留下人类文明的种子,就像从前所有这样“奉献”过的战士们一样。 可是当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有喜欢的人后,他明确地知道那是相爱的人才应该做的事情后,让他怎么将灵魂与肉.体分离? 战士在“付出”、那些女子们同样在“付出”,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却要为了还未存在于世的未来人类让步。 当下的人何其悲哀? 这种为了文明的延续而施行的促生手段,究竟终点在哪里? 摩恩试图甩开教授的手,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现在,他要为状态不佳的维呼叫医生。 “诶,你们这群毛头小子不知好歹,那是去做快乐的事情,你给我站住!”教授粗暴地拦下了他,抬起手正要训些什么话,眼神却看向摩恩的背后,渐渐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摩恩同样感到了不对劲,他试图迈开脚步,然而身体像是被黏在了原地,不仅如此,他突然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了,只剩下眼睛还能慌乱地眨一眨。 天色一瞬间暗了下来。 周遭万籁俱寂,像是陷入了诡异的异世空间。 唯有教授在地上爬蹭着,无声哀嚎着摇头倒退。 摩恩的身上缠上来一个人。 那人搂住他的腰,又从腰身上划上去扣住了他的肩膀,抚弄他的脖子和下巴,一手又重新揽回了他的腰上,勒得很紧,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摩恩像是被一条八爪鱼缠身了。 通体合贴,亲密无间。 那人的头垂下来靠在他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喃喃道:“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怎么能离开我呢?” 摩恩的心跳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这个声音属于谁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维又一次收紧抱着他的力度,一边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冰凉的触感覆盖在眼上,摩恩最后看到,几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地上奔涌,向着教授的方向疾驰了过去。 可惜他什么都听不见,动也动不了。 或者说,这不是可惜,而是一种幸运。 最后感受到的是维温柔的拥抱,然后天旋地转,一切归于黑暗。 摩恩在意识混沌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了一座高高窄窄的圆柱黑塔,耸入云霄,瞧着让人心生惧意。 这座高塔之外,还有无数座或倾斜或倒塌的高塔,然后就是遍地的荆棘和沼泽,这是象征毁灭与衰败的死亡之地。 梦中的摩恩手持麦金大人使用过的长剑,披荆斩棘,飞跃泥沼。 他精疲力尽地走到高塔之中,仰头望着无穷无尽的螺旋式长阶,咬着牙持剑走了上去。 四处一片漆黑,只有从他心头亮出的一点微光照亮前方的路。 他一步一个台阶,贴着潮湿冰冷的墙砖向上攀爬,终于到了最高处。 入目是一扇黑色的铁门,厚重,坚硬。 他在门前站定,激动地拍打起来,嘴里还在大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可是摩恩无法听清,梦中的自己在叫着何人的名字。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他曾经做过这个梦。 那时梦境在此处停止,而这一次 铁门打开了。 梦中摩恩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屋里的人,手中的长剑落到了地上。 画面一转,视角落到了门内。 里面的人面对着窗子站立,只留下一个背影,他深棕色的发丝随着高天之上的风飞舞,身上的骑士装依然洁净而崭新。 他的脚边躺着一把长剑,长剑之上沾了些黑漆的液体。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那张,摩恩每次面对镜子,都会看到的脸。 “摩恩……” 门外的摩恩喃喃道。 原来…… 他需要要营救的人、被囚于高塔的人,是他自己。 第51章 囚于高塔02 …… 怎么会这样?! 摩恩心头只有这一句无力的话语。 他透过窗户低头望着“遥不可及”的地面,面色惨白地后退了半步,马上又上前走去,自虐式地再次看下去。 一模一样…… 底下的景象同梦中一模一样,遍地的荆棘和泥沼,还有高塔的废墟残骸。 这里连天空都是暗淡的灰色。 摩恩扶着窗台的手垂下去,转过身跌坐到了地上。 他想不通朝夕相处的人怎么会突然变了一副模样,但是他却知道,倘若维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的。 在寝室中被“掳走”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他一觉醒来竟然出现在了自己梦里的高塔之中。 起初还以为是梦境未曾结束,直到五感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说来可笑,他被维囚.禁了。 活动区域缩小至一间屋子,除了少了一副脚镣,一切和囚.禁没有区别。 摩恩的大脑一片空白,这间屋子里除了窗户这个开口,还有一扇被铁链层层封锁的大门。 比起破解铁门逃出去,连从窗子纵身一跃跳下高塔自尽都更有可执性。 维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当时耳边的那一句“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怎么能离开我”他已经琢磨了不下百次,可是他一来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愿望,二来根本从未有过离开维的打算,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太过突然。 维又是什么人? 结合解救幸存者时维离奇的出场方式,和奈莉小组目睹小圭斯丹城魔人臣服仪式的经历,加上眼睛被蒙住前最后看见的黑色物质,这三重线索揉成一团其实已经让摩恩的心中有了一个答案。 可是他不愿意相信那个可能性百分之九十的猜测,他只想听到维亲口的回答。 如果是否定的,那他也一定会选择相信对方。 然而,自从维将他困在这里以后,他本人竟然一直都没有出现,摩恩想找人问问清楚都没有办法。 摩恩命令自己冷静,可是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地涌流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放肆地泛滥开来,他已经没办法理智地去分析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才是对的。 他看着面前复古式的华贵长椅,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便站起身一脚把它踹翻了。 椅子倒地的声响在这间房间里回荡,他喘着粗气又站回了窗边。 他从前可不是这样暴躁的人,但是维长时间的不露面让他心中升起一阵奇异的委屈和愤怒。 其实这两种感情的滋生也是不正常的,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恐慌和惊惧,因为他在面对未知的危险。 可是摩恩潜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可能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份发现让他更加不是滋味,他嘲弄地笑了一声。 笑他自己,面对着做出了这种事情的维,竟然还把他当做安全感源由的对象。 摩恩抿着嘴把手扒在窗台上,小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他本是试图呼吸几口窗外的空气以解心头沉甸甸的烦郁,在感觉到外面的空气同样潮湿黏腻后他就准备把身子缩回来,然而他还没有动作,一个人已经迅疾地揽上了他的腰,抱着他退回了房间的中央。 “维!” 摩恩激动地抓住面前人的手臂,刚叫下这声名字,剩下的话语还堆积在嗓子口,却失去了说出来的机会。 维面无表情地抱住了他,砍下一记手刀。 所有的动作发生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过一秒,摩恩都来不及感到震惊,头上传来一下突然的疼痛,他张开的嘴巴同眼睛一齐再次合上,脱力地倒在了维的怀里。 “哪怕死亡,也要从我身边逃走吗?” 维的目光定在窗外灰色的天穹之上,他的表情很平淡,可是其中蕴含着一些抹不去的悲伤。 他一直站在门外,他想要给摩恩接受他的时间。 直到隔着对他而言形同虚设的铁门看见对方将半个身子投出窗外。 这里高入云霄,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只怕连骨头都要摔个粉碎。 就算这样,竟然还是想要离开他。 维泛白的指骨渐渐使力,他紧紧地抱着摩恩的身体,像是要把人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的眼底开始泛起暗涌,周身也溢出了层层黑雾,在那些物质顺从其主人的本心包裹摩恩身体的前一秒,维有了动作。 他把摩恩放到床上,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或者说,是属于维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那具上一秒还有着鲜活生命力的身躯顷刻之间化成了一具腐烂的尸骨,被黑色的流光们裹挟着消失在这片空间中,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出现了。 那人垂眼看着陷入昏迷的摩恩,任由几缕黑雾顺着摩恩的七窍进入人的身体之中。 被吸收,被消纳。 他满意地勾起了嘴角,坐在了床边静静地等待。 等着深爱着他的、永远不会离开他的摩恩,从梦中醒来。 痒痒的。 好像有谁的头发垂在了他的脸上。 摩恩睁开眼睛,他的眼神里有着浓重的懵懂和迷茫。 他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醒来,入目是黑漆漆的天花板,没有来得及打量周遭,他看见了一位天神模样的人。 对方有一头极长的黑发,穿着布料优质的圣洁白袍,正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他,并抬手理了理他额前凌乱的头发。 不知为何,摩恩觉得那头黑发有些碍眼。 它们本该是白金色的才对,是在阳光之下更为耀眼的光明的颜色。 “摩恩,我是谁?” 那人语气轻柔和缓,这样问道。 摩恩的瞳孔有些涣散,他闭着嘴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对方轻笑一声,用冰凉的手指从摩恩的脸上扫下来,停在他的唇边,点了点。 “我是维尔涅斯,是你的恋人。” 摩恩呆呆地点了点头,抬起手握住了垂在自己脖颈处的黑色长发,发丝从他指尖穿过,他亲昵地摩挲了它们两下,带到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然后他便抬眼注视着维尔涅斯,目光中满含期待,像是在等待对方的赞许。 “摩恩,我是谁?”对方再次缓缓问道。 “你是维尔涅斯,你是我的恋人。”摩恩从床上坐起来,扑到对方身上。 他两条胳膊死死地抱住维尔涅斯的腰,把头埋在人的怀里,蹭了蹭。 他好喜欢面前的人,好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维尔涅斯一手揽住摩恩的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摩恩的头发,低声道:“乖孩子。” 他眼中,笑意更甚。 摩恩不等他的下一步指令,已经勾着对方的脖子把脸凑了上去。 “维,亲亲我,好吗?” 他的眼神已经极为灵动,其中蕴藏着沉迷和渴望,这些都是纯粹的爱意的表现。 维尔涅斯喉结一动。 他的眸光闪烁,呼吸也突然加快了一些。 但是当摩恩的脸与他越靠越近时,他的脚步却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这导致,坐在床上的摩恩被他带动的向床下倾斜。 在人摔下去的前一刻,维尔涅斯提着对方的腰,用手托住摩恩的屁股,把人整个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距离变得更近,摩恩下一秒就“毫不见外”地吻住了他的喉结。 维尔涅斯僵在了原地。 “这些,是恋人应该做的事情,对吗?” 怀中的人抬起头,舔了舔嘴唇,哼哼唧唧地这样询问道。 “……对。” 第52章 囚于高塔03 这个字在摩恩听来就是对他的肯定,他忍不住对着维尔涅斯讨好地笑了笑。 然后他便像一只小狗狗一样用自己的脸胡乱地蹭着维尔涅斯的脸,毫无章法地循着本能贴上了对方的嘴唇。 维尔涅斯没有闪躲。 摩恩瞪着眼睛啄了两口,只觉得它冰冰凉凉的,但是好像带着电。 他愣了一下突然捂住心口从对方的身上挣扎着跳了下去。 维尔涅斯神色不明地看着他,把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隔着一步默默对望。 摩恩困惑地按住自己有些抖的手腕,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神奇的感觉。 他略微被身体的反应吓到了,仿佛他不该那么做,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他做了很逾矩而放肆的事情,如同他亵.渎了神灵一般。 他静静地站定了两秒,突然舔了舔嘴巴,又一次将维尔涅斯扑到了。 “唔……”他的膝盖撞在地上,有点疼。 维尔涅斯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生气了,脸上的表情叫摩恩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情绪。 不过他竟然也毫不反抗地任由摩恩将自己压在地上,沉默着不说话,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摩恩,喉结滚动了两下。 摩恩什么都不懂,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要遵从本能做一切的事情,所以不用犹豫,想做什么就去做。 而他喜欢面前的人,他们两人是恋人的关系。 好想要对他做出亲密的举动,好想要和他肌肤相贴,做快乐的事情啊。 这间屋子里明明有一张柔软而舒适的床,可他们偏偏要交叠着躺在地上。 摩恩撑着身子,看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铺在黑漆的地上怎么看都不顺眼。 他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抱住维尔涅斯的肩膀,腿也将对方夹住,强行翻了个身,换成自己躺在下面。 “……你想做什么?” 维尔涅斯的表情从开始便十分复杂,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他把手撑在摩恩的头侧,以控制着身体不压在摩恩的身上,可惜被体谅的一方并没有领会这番好意,反而不悦地按着维尔涅斯的腰身往自己的身上压。 如此一来,对方如瀑布般的黑发倾泻在他二人身侧,有几缕发丝贴在摩恩露出来的肌肤之上。 它们滑滑的又凉凉的,只是贴在摩恩的身上让他有一种被灼烧到了的错觉。 “我好热。”他呆呆地说。 做法如此“奔放”的摩恩在言语上反倒天真异常。 他注视着“被迫”压在他身上的人,目光直白之中还带着丝丝贪婪,突然抬起一只手扣在了维尔涅斯的脖颈上。 他太热了,他真想再吃一次维尔涅斯凉凉的嘴巴啊,可是他有一点点害怕。 看对方的反应,为什么维尔涅斯的手也抖了起来呢? 是他同样在害怕自己吗? 摩恩把放在维尔涅斯腰上的手抽出去转而拉住了对方在颤抖的手,手指挤进去同人十指相扣。 可是他这样做完后,维尔涅斯立刻就撑起身子不再跟他紧密相贴。 摩恩不高兴地用腿缠住对方的腿,不许对方跑走。 然后就拉着那只手带到了自己的嘴边,啄个没完,一边啄一边用期盼而乞怜的眼神注视着维尔涅斯。 “帮帮我,好不好?” 摩恩有些苦恼,他只能讨好对方,企图得到一点指示。 他还手痒地去扯对方的衣服。 维尔涅斯低着头拢了拢自己的神袍,再次抬眼看向摩恩的时候他的眼底已经藏着像糖浆一般浓稠的欲.望。 窗外灰色的天穹变得越发暗沉,有奇妙的物质在流动和汇聚,眼看着又要有黑雨凝结而下。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深渊在兴奋罢了。 可是交缠在一起的两人恐怕无力分神出一二来观察这不同往常的天象。 摩恩久久等不到回应,他实在是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他凭着一股莽劲儿,抬手揽住维尔涅斯的头就吻了下去。 “嗯……” 他的呼吸有些错乱,不得要领地一遍一遍地用舌头舔着对方的唇缝,他还想要更多,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这让他急得直哼哼。 好不容易撬开维尔涅斯的嘴巴,摩恩立刻让自己的舌头钻了进去。 维尔涅斯的喉腔中溢出一声低吟,摩恩从头皮连带着整条后脊椎都麻麻酥酥的。 他舒服得大脑一片空白,也没有意识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已经变得越来越紧。 原本由他主导的局面在转瞬之间开始发生逆转。 维尔涅斯一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一手伸到了他的头下,用手掌垫着冰凉坚硬的地板的同时,将摩恩的头颅向自己的方向扣压。 他还挣开了摩恩压住他的腿,而是自己主动地把腿抵进摩恩的中间。 摩恩用手揽住对方的脖子,享受其中,快乐得要死掉。 等他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口水声黏腻而暧昧,怀抱越来越紧,索取越来越深。 摩恩渐渐有些窒息,想要推开维尔涅斯大口的呼吸,却一点也不能撼动对方一丝一毫。 不合时宜的濒死般的快感袭来,他浑身颤抖地扬起一截白皙而脆弱的脖颈,连呻.吟出口的力气也没有了。 维尔涅斯终于松开了他,可是他的身体却开始往下移动,一点点地啄吻着摩恩的喉结和锁骨。 摩恩面颊泛红,眼神迷离,嘴上水光闪闪,大口地喘着气。 他像是抗拒又像是欢愉地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一直到这个时候都还是爽的,直到他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咬了一口。 血腥味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面蔓延,摩恩疼得开始挣扎,可对方看起来越来越不对劲,像个吸食人血的魔鬼一般吮吻着他的伤口。 “维……”他推着维尔涅斯的肩膀,“我很疼。” 维尔涅斯突然烫到了一般地松开了手,起身的动作似乎有些狼狈和慌乱。 下一秒,他身形一闪已经站到了房间的最外侧,远远地同摩恩保持着距离。 摩恩还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维尔涅斯惊醒似的看向窗外的浓云,攥紧了自己还在抖的手。 几缕黑雾缠绕在摩恩的脖子上,很快那里已经没有了齿印的痕迹。 他敛下神情,快步上前将摩恩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在对方的黏糊糊的注视下,眼看着自己又要被缠身,维尔涅斯沉默地抬手盖住了摩恩的眼睛。 摩恩那双伸在半空中即将再次“作祟”的手脱力地倒在了床上。 维尔涅斯站在床边,垂眸望着摩恩,抬手抚上了已经被治愈过的伤口的位置,脸上突然带上了笑意。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待了两秒,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天象却并未恢复平静,反倒有着风暴正在酝酿的兆头。 铁门上层层绕绕的铁链突然从中断裂了,垂在地上放开了离开房间的通道。 带着涩意的风从打开着的窗户处涌进来,维尔涅斯的身影随风一起消失在这片空间中。 有一颗银白色的卵石从他的身上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滚到了床脚处。 卵石上刻有两个点和一条弧线。 那样子就好像…… 一个笑脸。 …… 摩恩醒来的时候觉得大脑有点缺氧。 他蹙着眉抽了口气,立刻发现自己的舌头好像也有点麻麻肿肿的。 但是身体上的不对劲都不是重点,眼下的环境才是真正令他不知所措的关键所在。 他慌乱地坐起身,从床上爬了下去,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想要从身后拔剑出来,却摸了一个空。 他根本连剑鞘都没有背。 这让他十分没有安全感,恨不得把长椅上的木头卸下来提在手里防身。 可是坐以待毙也是不行的。 摩恩咬着牙蹭身到门边,将耳朵贴在上面细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唯恐有人在门外埋伏。 他做好了立刻迎战的心理准备,却没有贸然地打开门,而是在屋子里搜查了一番。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有些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但是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一名以铲除魔人为己任的除魔院校预备战士。 凭着过往的认知,他只能猜测着自己可能是在出任务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不测,与队友走散的同时还遗忘了关于任务的全部记忆。 也许就是脑袋遭到了重击,不然他怎么感觉昏昏沉沉的。 可是他怎么会在床上醒来呢? 摩恩走到窗边,迎头吹来一阵大风,他屏住呼吸眯了眯眼睛向外探看,底下的景色让他汗毛直竖。 而且高度实在过分了,他心惊肉跳地向后撤了几步,脚却踩在了某个凸出的物件上。 摩恩移开脚步顿住身形,小心地低头看过去,发现那不过是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 他蹲下身把卵石捏在指间,心里突然有种又痒又疼的奇妙感觉。 他定定地看着上面的花纹几眼,一边搓着胸口,一边把卵石握在了掌心,起身搜查起其他地方。 这里似乎是只是一间风格较为阴暗的卧室。 摩恩没有别的收获,便再次走向铁门处,迟疑了两秒,还是绷紧着全身的肌肉,将门拉开了。 四下无人。 他依然没有放松神经。 第一眼便看到了正对着大门的弯曲又狭窄的楼梯,通往深不可测的底部。 摩恩站在屋子里没有立刻迈步出去,他垂眼看向门口处的地上,那里躺着一把看起来有些古老的长剑,没有剑鞘。 他心下一动,把剑捡起来,持在了手上,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黑暗之地里传来了一声呻.吟。 是魔人,还是被困在这里的其他人类? 摩恩神色一凛,悄悄地长呼一口气,将剑持于胸前,贴着墙壁向声源处靠近。 第53章 囚于高塔04 高塔呈圆柱体,螺旋状楼梯建于中部,顶层摩恩醒来时所在的那间房的周围还有一圈隐藏在黑暗中的房间,不知作何用处。 这个神秘的地点不像是有人长居于此生活的样子,通道之中充满了尘封已久所带来的潮湿味道。 不过四处都很干净,并不像摩恩想象中那样,走两步就踩中一截人骨什么的。 人声正是来自隔壁的房间。 那房门大开着,像是在刻意地迎接摩恩一般。 现在天色似乎比他醒来时更晚了,那间屋里漆黑一片,没能从窗外透进去半点光亮。 黑暗本该给人带来未知的恐惧,摩恩却有一种被黑暗召唤的错觉。 他听到了那个吸引他前来的呼吸声,于是迈步走了进去。 “有人吗?”他咽了咽口水,问道。 一阵衣料摩擦的动静从脚边传来。 “……是幸存者吗?” 他微微受了一惊,但因为精神上并未感觉到魔人逼近的危险,于是这样不确定地推测道。 “……嗯。” 那人像是迟疑了一下才虚弱地应了声。 摩恩闻言蹲下身子,离得近了终于勉强看见这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年纪同他差不多的黑发青年,好像受了伤,正蜷坐着靠在门边,漾着水雾的眼睛望着摩恩,抿了抿嘴。 摩恩看到那双黑色的瞳仁便不再起疑,只是眼下的情况实在让他有些迷茫。 “这里是不是刚遭遇过魔人的袭击?抱歉,我也遇到了一些事情,醒来后便记不清任务的要求了。” 他小心地对着幸存者说明了一番情况,然后就果断地转过身去想要把人背在身上。 可这名幸存者似乎较为抗拒同他身体接触似的,摩恩越是靠近他越往后缩。 等摩恩无奈地攥住对方的手时,只感觉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别怕,我是来救你的,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摩恩安抚的话还没说完,手就被那人反握住。 幸存者的表情隐藏在暗处叫人看不清晰,他的口中发出一声克制的呻.吟,和摩恩先前听到的那种因为伤痛而发出的声音不同,这一次明显带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怎么办……我反悔了。” 他突然低声开口,“本想与你回去,看来,失败了呢。” 那语气里没有半点虚弱。 随着他这句话的尾音落下,摩恩突然静止了动作。 扣在摩恩腕上的手越发收紧,“幸存者”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摩恩一瞬间失去焦点的眼睛,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已经没有办法伪装成普通人了。 尝过了甜头,还怎么收手。 …… 起风了。 一个青年躺在摇椅上看书,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 他看到某一段时将头抬了起来,冲着身边端着一盘水果候着的人问道:“海真如书中描写得那样美丽吗?” “摩恩大人,我也未曾见过海。”仆人恭谨地回答道。 “这样啊。”摩恩点点头,“你是不是也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 他的问句中隐藏着淡淡的向往。 仆人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摩恩大人,外面并没有什么好的。” “确实。” 摩恩苦笑两声,他想起自己隔着窗户见过的沼泽和荆棘,和永远灰扑扑的天空,瞬间打消了探究外界的念头。 他从小生长在高塔之中,维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很危险,魔人已经攻陷和占领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只剩下这片高塔之地还是一块净土。 摩恩没了看书的心情,他缓缓地坐起身来,这时来送饭的仆人也敲门走了进来。 虽然人类的处境已经如此危机,他每天却还能吃到称得上豪华的食物。 一群端着盘子的人鱼贯而入,他们的共同点之一便是全都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和维是不同的。 维说他曾经患过眼疾,因此失去了正常人该有的瞳色。 摩恩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时,维受伤的表情。 毕竟两个人是从小在高塔中一起长大的恋人,自己却忘记了维的眼睛出过事,还问出来戳人家的伤心处,未免太冷漠粗心了。 其实摩恩也有苦衷,他前段时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到了脑袋,之后记忆便一直有些模模糊糊的,很多时候都得维提一嘴他才能想起具体的经历。 这也导致他忘记了很多属于他与维的甜蜜时刻,这才是最遗憾的。 简单地吃过饭后,仆人们劝他休息。 也是因为他前段时间摔落的经历,大家都不许他离开这间房间,劝他养好伤势。 摩恩老老实实地躺回床上,像往常一样。 等着仆人们都出去后,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有心事。 今天上午他没忍住亲了维一口。 亲倒是不稀奇,只是这一次他格外出格,情到浓时也不懂得害羞了,还做了点别的事情…… 维虽然在过程中很配合,可是结束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摩恩想多了,总觉得对方好像生气了的样子。 因为在激烈的亲吻结束以后,维突然说他要去高塔的下层办些事情,脸也气得泛红,这是之前几天所没有的。 显然是想躲避他一会儿。 摩恩无奈地抱住了属于维的枕头。 午睡时分没有对方的怀抱摩恩实在有些不习惯。 或者说,午睡本身就令他不习惯,不过是维的存在能帮他转移一些注意力罢了。 他从前真的过着这样安逸的生活吗? 每天吃饱了就睡的日子他不太能享受,总觉得人魔局势已经如此紧张,作为一个人类他也理应做些什么才对,这样整日悠闲简直是在混吃等死、坐以待毙。 仆人们口中介绍的世界背景也令他忧虑,平时这份心情倒不明显,可维一离开他的身边,他突然变得分外忧民。 高塔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如果说人类真的已经被逼到这步田地,更应该团结一心对抗魔人,怎么还兴有主仆关系呢? 缩在高塔里享受着偷来的安逸,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应当以拯救人类为己任啊。 哪怕做不到这一点,最起码也要奋勇一搏才是,躲起来等死可不是他的人生信条。 摩恩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他被自己的突然觉悟搞得热血沸腾,在屋里踱步了几圈后,忍不住望向紧闭的大门。 略微思考了一秒,他快步上前,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他要下去找维。 摩恩本来还怕会遇到哪个人将他拦下送回房间里,然而这个担忧属实多虑了。 仆人们不知道都跑去哪里了,四处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明明是自己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摩恩却觉得十分陌生,他看着这一圈的房间,一点也不知道它们都是做什么的。 对于楼下的印象就更稀薄了。 这一切都是摔到脑袋的后遗症。 摩恩站在边缘处探头看向深不见底的楼梯,下面的塔层都暗暗的,什么也瞧不见。 他退了回来,决定还是先“扫荡”一番顶层的房间们,对自己的家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摩恩刚一走进隔壁的第一间屋子,就被它入口处的地上的那把剑吸引了目光。 说来奇怪,这屋里空空荡荡,破旧不堪,难道仆人平时并不会顺手打扫这间屋子吗? 他在疑问的同时俯下身子准备将剑给拾起来。 剑身的边缘处有一些凹凸的纹理,靠近剑柄的部位还生了锈迹,看得出这剑有些年头了。 只是中间的部位还光亮着…… 摩恩的手才碰到剑柄,突然触电了一样地缩了回去。 他忽地站起身后退了半步,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抬起有些颤抖的手,试探地摸向自己的眼睛。 第54章 囚于高塔05 …… 摩恩回房回得很及时。 他前脚刚爬到床上装出并未离开过的熟睡模样,维后脚就开门走了进来。 摩恩的呼吸无法立刻变得平缓,便匆匆坐起身,作刚睡醒状。 他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因他的样子慌乱得较为明显。 他垂着头不去看维,维却在他面前站定。 气氛诡异地尴尬了起来,摩恩不动声色地捏紧被子的一角,突然抬头递过去一个笑脸:“……回来了?怎么这么久。” 维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话,愣了两秒后也慢半拍地笑了笑,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它,没吐出半个字。 “怎么不说话?还生我的气吗?”摩恩若无其事地从床下来,慢吞吞地捏起桌上的水杯饮了一口,以压下喉间的莫名哽塞。 “没有。”维摇摇头,反问道,“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他的口吻像是关切,却还有点别的情绪蕴含在其中。 这种厚重的、庞杂的、裹挟着冷风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将摩恩的一颗心浸泡在盐水里。 “可能是刚才没睡好,做了个噩梦。”他低声回应道。 这段简单的对话结束后,两个人重归沉默。 屋里的气流仿佛都停止了,静得甚至能听见摩恩快得有些失常的心跳声。 维目光一直定在摩恩的身上,就在被看着的一方要因为不自在而瑟缩之时,他收回视线,探向窗外,淡淡道:“听仆人说,你想看海。” “……是啊。” 摩恩注视着维的背影,缓缓迈开脚步,他的步履好像有些僵硬,但还是顺利地走到了和人肩抵肩的距离,两个人一起看着外面并不优美的风景。 “可惜没有机会看了。魔人统治了大陆和海洋,为何只有高塔没被侵占?我听说,魔人明明怕水。” 他的余光看着维的衣角,每说出一个字,嗓子都异常阻塞。 说完后他不等人回答,略带补救性地继续道:“维,你可曾见过海?” 维没有转过身来,轻轻地“嗯”了一声,“海很美。” 他远望着窗外,仿佛正亲眼看着大海一样。 “海无边无际。可我……又一次站在了海的尽头。”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低得叫人听不清,像是在自言自语。 摩恩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他听不懂,可这不妨碍他从中获取到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我们从小在高塔中长大……”你是在哪里见到的海? 剩下半句讽刺的话卡在嘴边,他忽然不能把话完整地讲述出来了,只能突兀地转而问起了别的:“……维,魔人是怎么出现的?” 他把手撑在窗台上,任由外面潮湿的风吹在他的脸上,手指攥得很紧,指骨处已经泛白。 “因为一场雨。” “为什么会下雨?” “因为水汽凝结。” “……我觉得不是的,魔人群体中有一名头领,魔人是因他而生。你知道吗?” 他控制着自己不太稳定的声线,状似轻描淡写地提起。 维不再说话,静静地转过身来看着他。 在那双眼睛下,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我今天出门了。” 摩恩说到这里,有一种心里的大石头终于砸了下去的尘埃落定感。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在下一层的废墟中,发现了你腐烂的尸体。” 摩恩叙述的语气很平静,如果忽略他脸上难看的表情,是无法察觉他内心的风起云涌的。 “或者,我应该说,那是属于一年前死于西勒卡多的实践任务中的预备战士的尸体?”他艰涩地说出口,同时睁开他那双在长剑的剑身上被映出的、“患了眼疾”的黑色的眼睛。 他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 “你能不能不要动作,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能操纵我的生死,可以操纵我的清醒与迷乱,可是,不要玩弄我,维。” 摩恩说着说着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因为他回忆起了过往几日虚假而甜蜜的记忆,这让他愤怒而羞愧,这两种情绪只为他自己而生。 维始终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眼神盯着他,那种蒙着一层雾一样叫人看不清,却又让人本能地从心中生出爱怜的眼神。 可是他并不是等待他救援的弱小幸存者,更不是与他朝夕相处的院校同窗,而是邪恶力量的领头羊,是魔人中的最强者。 魔主,这意味着什么? 摩恩的父母都死于魔人的嘴下。整个大陆的人民,因为魔人的入侵和攻击,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经历世间至痛之分离。 魔主抬抬手,就能决定数万条生命的存亡,而现在,他不用动作,只要他想,摩恩会再次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蠢蛋。 而摩恩,一个为了铲除魔人而生的预备战士,一个一生都将奉献给人类的注定死在战场上的战士,却对敌人生出了那样的感情。 他何尝没有注意过维的反常?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直到现在,亲眼目睹对方号令魔人。 因为这些过去,他们已经不能拥有未来了。 可笑的是,在他前几分钟问出那一些试探的话时,心中还抱着可笑的期待。 期待一个维不过是个普通人的不存在的可能性。 摩恩喉结滚动,轻轻地开口:“你是魔主。” 这是一句肯定句。 维垂在身边的手指突然颤了颤,摩恩看到后不由得后退半步,他怕自己再一次被施以咒术,只能强装镇定道:“你不用再对我使出任何的招数,只要我还有清醒的一天,总会将你……杀死。” 最后两个字在他的嗓音里完全变了形,难以想象那么低而轻的声音也能呈现类似破音的沙哑效果。 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下听到,说不定会笑上两声。 可是两个人的表情都那样沉重。 “……” “你没有想要对我说的吗?我会杀掉你。”摩恩垂眸看着地面,一遍遍地重复道,“我会杀掉你。” 这些重复的话语与其说是警告,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催眠。 “这是你的愿望吗?”维终于开口了。 他的语气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和今天早上他哄着摩恩喝粥的时候一样温柔。 “……不是。” 摩恩仰起头,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但他凝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对上对方认真的神色时,他心口一酸,却忽然笑了,“你会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知道会的。 摩恩倒退着走到床边,从那底下抽出来一把生了锈的长剑。 他握剑的姿势熟练,因为他已经挥舞过它千百遍,也曾用它斩杀过魔人,今天的场合使用它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想,和你打一场。” 他吸了一口气,刻意朗声道。 他将剑持在身前,做出迎战姿势,故作轻松地不去看对方的眼睛,“不要小瞧我,也不要让着我。我的剑法,你曾经见识过的。” -如果你是个普通人该多好啊。我做好了违背命令的准备,想过同你一起战死在战场上。这该是个最浪漫的结局。 “……这是你的愿望吗?”维再次重复道。 “是。” -如果那愿望是指“一同死去”的话,是。 “我明白了。” 摩恩等他这句应声,下一秒便动身挥剑刺向维。 而被攻击的人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躲避这一击的念头。 摩恩睫毛轻颤,可是下手的动作却并不含糊,他直直地将剑刺进维尔涅斯的胸膛,听着锐器刺破肉身的声响,他自欺欺人地得到了解脱。 “……你还记不记得,在宿舍的前一晚。” 他仰头望着维的脸,抖着手将长剑抽了出来。 -在我确定自己的心意的那个晚上,在你同样说着,要实现我的愿望的那个晚上。 维还好好地站在原地,仿佛那一剑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唯有伤口处冒起了的黑雾,正在空气中飘散。 剑身上沾染了些许浓稠而黑漆的液体,摩恩看都不看一眼,反手将它刺进了自己的胸腔,唯恐慢了一秒就会被人拦下。 剧痛袭来,他自然没能像维一样安然无恙,被刺穿的位置缓慢地破坏着他的生理机能,消耗着他的生命。 他最后耍了一次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小聪明。 他故意将剑刺在一个不至于立即致死、能够让他有时间说出几句话的位置。 “不要救我。” -我只能死去了,因为我爱上了魔人。 他倒在了维的怀里。 明明受了同样重的伤,两个人的生命力却不是一个水平线的。 摩恩早就知道会这样的。 可是他愿意当做,自己和维战死在了人魔战场上。 活下来的是魔主,亦或是谁,同他也没有关系了。 “……那天晚上,我有话要对你说,却没能说完……” -我喜欢你。 摩恩面色平静地望着维,呼吸越来越急促而微弱。 比起一开始的苦大仇深,这一刻他的全身说不出的轻松。 “……我知道。” 摩恩没有说,维已经开口。 他知道的。 在他因为吞噬了大量的深渊之力而走入极端,试图将摩恩催眠为只认同恋人身份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珍贵人偶时。 不存神志的摩恩对他的做出的事情,除了受他指令的制约,只会跟从自己心中的本能。 可惜他一开始就做错了。 轰鸣声阵阵,直入云霄的高塔突然剧烈摇晃。 房间的死角落下无数碎石泥灰,中央处坐立的一人于顷刻间化成了无数纷飞的黑雾消散,裹挟着另一个人躯体,消失在了这片地域中。 徒留空无一人的塔,在震荡中倾斜倒塌,化为废墟。 “…… 而遥远的大陆深处,在战场上奋勇击杀还未消亡彻底的魔人的战士们突然发现,庞大而棘手的敌军竟然一瞬间粉碎于阵前。 与此同时,人类的内部城镇中,竟有不少人离奇倒下,他们的共同点之一便是,死后的尸体嘴中,溢出来大团的鸟羽。 一切只因为 深渊的一场‘自尽’。” ——节选自《不知名神话》 第55章 同归于尽 …… “哔哔——” 手中的激光剑射中魔人的接收器马甲,那里马上放出了代表魔人死亡的电子音。 作为“凶手”本人,方钺光速缩回了自己身后的大铁桶之后,脸上露出了点点笑意。 他已经开始享受起这种游戏来了。 从开场到现在他混得如鱼得水,收割无数人头的同时至今还没有被感染过。 与抱团打团战的大部队们不同,他从一开始就选择单打独斗,对上的也基本是一些魔人中的独行侠。 不知道孟维一那边怎么样了,他们毕竟“人魔殊途”,在两个营地开场。 虽然场地本身不大,也就一个体校操场的大小,可他们俩目前还没见过面。 被方钺打中的大叔还处于懵比状态,他四处张望着确定自己没看到别的人,然而他就是这样突然地原地去世了。 他愣了一下捂住了自己马甲上不停作响的接收器,无奈地握着手中用来攻击的彩弹枪往魔人的复活营地走,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臂哀嚎道:“我死了我死了,别打我!我是好魔人啊,一个人还没来得及感染呢。” 方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盔,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周围,猫着腰往远处那个红砖混着水泥砌成的勉强可以称作是“塔”的二层高建筑行进。 由于击杀敌军的活跃性,他在实时大屏上的排名已经更新到了人族榜的前三名。 之所以设有排名是因为这场游戏最终会为赢家献上小奖品,奖品价值可能不高,但是这个形式本身就蛮吸引胜负欲强的人努力往榜上爬的。 其实单论杀敌数量他已经是第一名了,但是由于他没有获取到什么积分,综合排名便掉了下来。 除了用激光剑杀魔人外,人族阵营还肩负着找回“文明火种”的任务,每找到一次能积累十点积分。 起了个这么大的名字,其实那只是一块火苗形状的塑料游戏道具罢了。 而它们基本就藏在这片场地里的建筑物之中。 方钺穿越“枪林弹火”,奔向那处暂时看起来还无人涉足的砖塔,然而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里面那身属于魔人的红色马甲,分外亮眼。 有一名魔人比他抢先一步来了这里。 那人背对着他站在墙边,方钺正想着偷袭,却瞧着那优越的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参与进来的所有人中,有这种身材的貌似也只有孟维一了。 这个发现没有打消他前去偷袭的念头,反而让他更加热血沸腾。 这种游戏就是要遇到熟人才好玩啊! 魔人的武器具有先天优势,他们的彩弹枪只要命中人类的头盔或者马甲上的任意部分,就算做这个人被感染了,会消耗掉一条命。 相比之下人类的激光剑对准确度的要求更高,必须精准命中魔人马甲的胸口位置才能被接收器感应到。 为了弥补这个劣势,人类的数量是比魔人多的,要是正当的1v1,人类的赢面很小。 这也与游戏的整体世界观背景相吻合。 也是因此,之前方钺一个人就一直走的是猥琐流,悄咪咪攻击,偷摸摸逃跑。 这么苟的玩法和他本人光明磊落的性格十分不相配,但方钺乐在其中,此刻他也十分想要给孟维一来那么一下。 他放轻脚步像只猫一样靠近过去,正准备从孟维一的侧面突击,却被对方的突然转身吓了一跳。 孟维一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来一样,似笑非笑地举起了他手里的彩弹枪,那副模样简直是在守株待兔的猎人本人。 只是方钺没想到自己在这么紧急的时刻还能把关注点放在对方的外貌上 孟维一戴着那个傻兮兮的头盔也好酷啊,那身质感很差的大红马甲穿在他的身上也好有气质啊。 他以前不穿颜色浓重的衣服,没想到红色也这么适合他,衬得他的五官更精致亮眼了…… 糟糕,中了美人计。 听到熟悉的轻笑声,方钺赶紧凝神举起自己的激光剑,架势十足地跳到了右侧的稻草堆后面,虽然它并不能为他提供多少遮挡,但是总觉得会多些安全感。 他一手扣住头上那个有些大的头盔,一边看向对方打着商量:“等等,我们刚见面就互相残杀,是不是不太好!” “我觉得挺好的。”孟维一笑着说。 话虽这样说,他却没有开枪的意思,彩弹枪在他手里保持静止,摆明着在等着方钺准备好。 “这可是你说的。” 方钺趁着这个缓冲的时间,赶紧伸手出去对准孟维一马甲上的接收器放剑,随后他立刻闪身蹲下。 他的动作太快了,也没时间好好确认有没有击中。 好在悦耳的电子音很给面子地响了起来,只是方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他自己身上也已经变得“色彩斑斓”。 好吧,他和孟维一同归于尽了。 方钺低头没忍住笑了,他拍了拍染红的马甲,上前走到孟维一的身边,默默说道:“我第一次被感染,死在你手上倒也蛮好的。回营地复活吧,我觉得我有机会冲击排行榜……” 说起来他也关注过魔人那边的排名,没见过孟维一的名字。 明明是他约自己来玩的真人cs,感觉他的兴致倒不是很高,反倒是自己活跃得像个发现了新世界大门的人。 方钺要跟人兵分两路,孟维一却拉住了他的手。 “你得对我负责。”他幽幽说道。 “你不是也杀了我吗,怎么负责?”方钺以为向来不太懂得幽默为何物的人也开起了玩笑,便笑着问回去。 孟维一没有说话,他直接用动作给出了回答。 他轻轻地拽住方钺的手,把人拉进自己怀里,缓慢地垂下头在方钺的脸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方钺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整个人变成了一具僵硬的石像,大红脸的那种。 其实那不过是个蜻蜓点水的吻,短暂而温柔。 还因为两个人都带着笨重的头盔,头抵头时头盔相撞发出了声响,极大地破坏了那并不存在的浪漫气氛。 可是方钺就是心跳得不行。 尤其是孟维一在这样做过之后,还盯着他的眼睛道了一句,“我同样杀了你,你可以还回来。” ……这就是明晃晃的勾引吧? “再、再说吧,先存着……” 方钺虽然很心动,但是他的理智还是占了大头,便故作淡定地轻咳两声,逃也似的奔回了人族的营地。 一直到拐了弯不再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他才顿住脚步,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吻过的脸,不禁喉结一动。 那份存在时长不超过一秒的唇与脸相贴的触感他已经回味不起来了,还存在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孟维一凑近时的呼吸,和近到让他唾液无限分泌的距离。 他只中了一次彩弹枪。 可是总觉得,他分明丢了两条命。 方钺知道自己真的栽了,他叹着气往人族的营地走,以为他的样子在别人看起来一定很疲惫。 “兄弟,死了还这么开心啊!喜上眉梢的。”旁边提着激光剑走过去的大哥一把拍上他的肩膀。 方钺:“……” 大哥,其实可以不用拆穿他的,真的! …… 后半场游戏,方钺的排名直降。 不为别的,只因他后期成了一个和魔人“厮混”在一起的人族卧底。 到最后结算的时候,他看着自己倒数的名次,不禁摇了摇头,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好在有同在倒数的难兄难弟陪着他,那人可不就是孟维一吗。 方钺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便用手机拍下了这张二人垫底的排名照片留作纪念。 “阵营不同都没能将我们分……” 他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自己说了些不太恰当的肉麻话,赶紧收住尾音,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开口道,“也到了晚饭的时间,你想吃些什么?” “在砖塔第一次碰面时呢?” 果然孟维一还是注意到了他前面的半句话,他语意不明地发问道。 “你是说,那次同归于尽?” “嗯。”孟维一点点头。 “作为人类,你是我的敌人。作为方钺,……”方钺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欲说还休。 他隐隐觉得两个人因为一场游戏展开类似于小爱与大义互搏的探讨有点奇奇怪怪,不过他最终还是默默地讲了出来,“杀掉你的是人类,后面同你在一起的,是方钺。” 他说完便率先不好意思了起来,毕竟其中蕴藏着类似于表白的含义,只是较为含蓄。 他不再等孟维一的应声,飞快地拽拽对方的衣袖,连声道:“快去吃饭吧,刚刚体力消耗还蛮大的。” 然后他就大步流星地往街区外走去。 这家店老板也是个奇人,能在学区附近的繁华地带找到那么一片玩真人cs的大型场地。 周围餐厅很多,他们随便选了一家,能填饱肚子就行。 方钺坐下后用手机点完单,就见系统通知先前的密室逃脱订单邀请他参与点评。 那一场折于中道的逃脱体验属实令他印象深刻,他抱着“莫非真的没有别人同样选了恶魔吗”以及“密室的完整故事和后续剧情如何”的想法,刷起了恶魔契约那一选项的评论区。 大部分评论都没有什么信息量,只有一个点评小小地提了一嘴密室之下的故事线:“老板很热心,机关和谜题也蛮巧妙新颖的,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这个故事本身。虽然真结局里恋人的拯救很让人感动,但是我就是心疼我们恶魔jack啊呜呜呜如果能开发恶魔支线结局就更好啦。” 这条评论下方还有不少人表示赞同。 方钺的关注点在于,里面提到的那个恶魔“jack”。 他的视线聚焦在那四个字母上面,怎么看怎么刺眼,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 第56章 不明觉厉 方钺依稀记得第一间密室的逃脱谜底正在于恶魔的名字,解开的四个字母就是开门的密码。 可是他那一场的恶魔名字可不叫jack,而是wens才对。 他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当时他还在心中暗暗吐槽过。 wens的中文释义为拥挤的城市,作为恶魔的姓名不太容易让人有代入感。 这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点。 说不定正是这些评论透露出了第一个房间的关键谜底,才使得老板换掉了原本的名字。 然而当方钺点开下面的所有赞同回复,却见到最后一条评论发出在十二分钟前 “一万个同意!恶魔jack真的太苏了,要不是我男朋友在另一头属于剧情里的恋人身份,我差点在中间那道题选择恶魔啦哈哈。ps一开始我一个人在初始房都没出来,老板提示之后我还拼错成了jake,丢脸极了哈哈。” 嗯? 方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也就是说…… 在他们之后,还有一场客人玩了恶魔契约的主题,并且解出的恶魔姓名还是jack,只有他是例外的。 这个发现让他莫名地汗毛竖立。 服务员端上热乎乎的鱼汤放到他们面前,方钺依然对着手机默默无语。 与合情合理的jack相比,自己遇到的那个名字确实不像个名字,反倒像是现在网络上许多人都喜欢用的首字母缩写。 就比如他曾经在那个论坛里见过的那样,当时论坛里的人用mwy来指代孟维一。他们还把名为维尔涅斯的神明用w神指代…… 想到这里,他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在孟维一的手腕上流连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对于孟维一和神话以及二者的关系,他始终抱有一些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困惑,连他都不懂自己的这份小心是从何而来,仿佛是本能的避让一般。 就好像创伤后应激障碍出现的选择性失忆似的,他选择性不想把真相知道清楚,甚至冥冥中有种知道后并不会让他很开心的预感。 “假期有行程吗?”孟维一为他盛了一勺鱼汤,淡淡问道。 方钺愣了一下,从乱糟糟的想法中抽开身,快速地摇摇头:“前两天可能要回家一趟,之后都没事情。” “前段时间无意中订了两张oracles乐队的演唱会门票,10月6号,在海城。想约你一起去。” 他边说边带上了一次性手套,优雅地剥起了虾,剥好就放在方钺面前的小碟子里。 动作熟练得仿佛这已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 “剩下的我来剥,你还没吃几口饭呢。” 方钺赶紧把那一盆虾往自己的方向端了端,再“礼尚往来”地用公筷夹起一块鱼排送过去,弯起眼睛笑了笑:“当然好。” 虽然他根本没听说过那个乐队的名字。 看来私下要做做功课,说不定那是孟维一很喜欢的乐队。 海城作为临海城市,是假日黄金周的旅游胜地,而且还坐拥一家全国知名的网红水族馆,哪怕现在已经不再是看海的最佳季节了,游人也一定不会少。 两个人吃过饭后回了学校,方钺走到校门才想起自己忘记给黄修奇带蛋黄酥了——这是对方下午的时候发消息委托给他的任务。 其实那家店就在学校对面的那条街上,至多不过四百米远,黄修奇实在想吃自己去买也十分方便,但是对于懒人而言,这中间短短的距离相当于天堑鸿沟般的漫漫长路。 方钺赶紧同孟维一挥别,拦住对方要陪他走一趟的脚步,让他先回去。 孟维一现在已经不住在宿舍里了,本来也只是送他到校门而已,没必要麻烦人多走一段路,今天腻在一起很久了,他已经心满意足。 方钺独自走上天桥,直奔糕点铺子。 他心无旁骛地直行,却在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扯住了裤脚。 方钺:“……?!” 大师,又是你! 算命师傅一袭墨蓝色对襟长褂隐藏在了夜色中,差点被方钺忽视了去。 “小伙子,我看你红鸾星动,近来有正缘傍身啊!” 他盘腿儿坐着,空出来的手把自己的墨镜扒了下来,露出底下那双因为眼疾而翻白的眼睛。 方钺吃了一惊,他还记得大师之前对他的两次判词,一是说他童子命注孤生,一次说他有血光之灾,真是没想到有一天还能从他口中听到些好话。 就算对玄学一知半解,他也明白红鸾星动是什么意思,不禁正起神色,再一次在算命师傅面前停住了身形。 “可你是那天上的左侍童子,今生下凡历练,本与爱恨痴缠皆无缘。”师傅吹吹胡子,无神的眼睛在方钺身上扫来扫去,“奇怪,奇怪!让我好好瞧瞧你。” “您还记得我啊?”方钺没忍住笑了两声。 但是他心里已经肃然起敬了,大师说得一点没错,竟然连他最近感情方面的变化都看出来了,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短短半个月,他好像已经彻底成为了一名迷信人群…… “奇哉、妙哉、怪哉!许是仙家下凡……”算命师傅说完就松开了他的裤脚,喃喃着坐回了角落。 他随手从地上捞起一串铜钱,捏在掌心里把玩,同时嘀嘀咕咕地掐算个不停。 “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方钺十分上道地掏出手机扫起了牌子上的二维码。 算命师傅迟疑了许久,好半天才斟酌着开了口:“……西游记看过没?你呀,就好比那黑熊精!言尽于此,你且走吧。” 方钺挑了挑眉毛,本来期待着听一番再次打破他世界观的大论呢,没想到他一朝从人变熊。 “行吧,多少……” “别给钱,我视金钱为粪土,给我就是害我。”大师迅速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二维码,形象异常高大,“快走快走!” 他轰人的样子颇为冷酷,丝毫没有揪住方钺裤脚时的“热情”了。 方钺哭笑不得地离开了。 等他提着蛋黄酥回来的时候,天桥上已经没了算命师傅的身影。 他回寝室的一路上都在暗自琢磨“黑熊精”是个什么意思,却也始终没搞明白。 他坚信人要不懂就问,于是 “黑熊精?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黄修奇嘴里的蛋黄酥碎屑喷了出来,他捂着嘴道,“大师的想象力咋那么丰富啊。” “你就不能吃完再说,怪恶心的。”学霸默默怼完人,转过头来冲着方钺露出了一个颇为智慧的表情,他推了推自己的无框眼镜,开口道,“黑熊精,西游记里最有背景的妖怪之一。有观音大士做后台,最后被带回了天上。结合语境分析,算命师傅可能想说,你的观音大士下凡了。” “一本正经地搞笑最为致命。”黄修奇不禁吐槽。 “受教了。” 方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对自己的认真感到了羞耻…… 大师随口扯了一句话他怎么还奉为圭臬了。 与其研究黑熊精倒不如继续钻研他没看完的神话。 他坐到椅子上,例行在读书之前拿出手机打开了论坛网页。 看看今天网友们又吵了什么架 “楼主是新人,目前把书看到了三分之二吧,有个地方没懂,请教一下各位大神。” 这个帖子飘在第一,方钺顺手点了进去。 “大家对于深渊自尽那一节还有印象吗?楼主看到那里有几点不太懂,列在下面,如果有大神能来点拨一二感激不尽。 第一,深渊为什么突然选择自尽?如果说它是恶意的化身,都不可能生出这种自我毁灭的念头呀。 第二,深渊自尽后,为什么之后还会出现海妖?魔物不是已经从世界消亡、抹去了吗?” “1l:沙发。等干货。 2l:这排版列得清清楚楚,差点以为楼主是个严谨的人,然而你忽略了最基础的部分吧……自尽那个词两边明晃晃的引号,摆明了是取其引申义,不是真自尽啊。 3l:回复2l,这个点我知道,可能是我问题没说清楚,反正就是深渊为什么要给自己那么一击,我不明白。 4l:我只能回复第二个问题,就像2l说的,首先那不是真自尽,但是这个真假的定义不是从深渊的主观能动性出发的,不是说深渊虚晃一枪23333我个人认为是客观上不能~ 其次,就是为什么客观上不能呢?正如楼主你主楼写到,深渊是恶意化身,是比天国还早的负面物质凝结集合地。恶念尚且无穷,更别提那是比恶念更复杂的东西,它能瞬间散尽就永远散尽嘛?不太可能吧。 5l:不明觉厉。 6l:那我来试着回答一下第一个问题吧。可以参考一下我在隔壁楼的回复,弱弱地放个【链接】。 之前那楼里还有个人一直喷我,说我神即深渊的观点是在黑w神,我早就说过我本人是w神的信徒,从来都没有否定他的意思。作为唯一一个明确被提到坠入深渊的神明,w神的意志和深渊融合这个猜想已经是最靠谱的了吧? 事实上楼主提到的这个点也是我之所以会认为w神=深渊的原因之一。w神与深渊对抗,终于有那么一刻以神性压过魔性,愿意用自杀的方式还人类世界一个和平,神终究爱着他的子民们,多伟大啊。 之后我会考虑自己发一个分析贴,来系统地说明一下我的猜测,捋顺思路。如果有同意的朋友可以私信我一起找论据哈。 ……” 方钺一脸懵比。 他又一不小心点进了一个不了解的世界。 还是得加快阅读进度才能跟上网友们的讨论啊,他似乎还没看到那个部分。 后面没有新帖了,他正要点叉退出,然而手指停在页面右上角的“游客”身份上,他突然心思一动。 随即,他缓缓地点下了注册账号。 第57章 坠入深海 没想到论坛的人数少不是没理由的,胡乱点进来的路人必定是不可能有机会加入进去的,因为在方钺点下注册账号的按钮后,竟然弹出了一张问卷 标题名为“第一人类文明神话细节大拷问”。 方钺:……这么讲究? 他眯起眼睛看起了第一道题,好在作为一名看过书的人他是会做的。 只是越到后面越开始出现一些角度刁钻的题,他只能翻开书认真地查找,比学习专业课还认真。 “1,天国数亿年来的根系是: a.深渊b.w神c.神树d.创世神 2,w神坠入深渊的原因是: a.与信徒相爱b.神树被毁c.称霸天国d.窃取信仰之力 3,神降日的准确日期为,每三年的和12月12日: a.6月6日b.8月8日c.11月11日d.2月14日 ……” “开卷考试”结束,他自信地选好了答案,正准备给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却见错误提醒弹了出来,第二道题他选了b,竟然错了。 怎么会错呢? 他用了排除法,对这个答案十分笃定。 方钺迟疑了一下,只剩一次重答机会了。 他的手虚虚地定在屏幕之上,皱着眉头很是抗拒地重新选了他并不认同、但是与另外两个选项相比可能性更高的a——与信徒相爱。 ……回答正确。 他拥有注册账号的资格了,可惜他的兴趣完全被这道错题抹消了去。 出题人的答案太过主观,这份主观让他莫名地感到不高兴。 他甚至想要立刻开个贴给“信徒”以及所谓的“相爱”正名,却又说不出类似于其他帖子里的层主们那种有理有据的分析。 最后也只是怏怏地随便创了一个账号后就把网页给叉掉了。 上次看书看到了一名无辜的神子被抓上去定罪烧死的部分,不知不觉中这本神话的阅读进度已经过半了。 方钺静下心来,再次看起了书。 “…… 阴雨连绵下了三日,雨水有异,黏稠而黑漆。 心有恶念者、愚昧无知者、贪婪索取者、肆意妄为者,淋雨便生妖邪。 …… 魔人由此而生。 魔人,两眼猩红,力大无穷,狡猾多变,喜食人血肉,嚼碎人骨。 进食时兽性大显,却并未丧失智慧和心机。 …… 人魔之战的百年如上所述,百年后,两族勉强维持的势均力敌被深渊降世的加持打破。 …… 而遥远的大陆深处,在战场上奋勇击杀还未消亡彻底的魔人的战士们突然发现,庞大而棘手的敌军竟然一瞬间粉碎于阵前。 ……” “呼……”方钺抬起头来,捏住自己的眉心揉了揉,又左右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关节。 一口气看了一个多小时,都快要到熄灯时间了。 他得先抓紧时间去洗漱。 最后这一段,就是之前在论坛上看到的让网友发出疑问的深渊离奇自尽部分吧。 他终于小小地追上了一些进度。 而他看完之后确实也和那位楼主一样,有些不懂深渊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番操作。 神话的叙事向来很简略,描写客观,文字冷静,没什么情感色彩,也让人对很多事情都不明不白的。 然而与之前的部分相比,这一块描写多了许多形容词,可以说是少有地能看出作者也存在情绪的段落了——他赞美人类。 另一处能让方钺感觉神话作者存在偏爱的地方,则是众神和w神之间的对比。 他明显能感觉出来,作者对w神的着墨更多,也多是些正面描写。 也难怪看过书的人后来大部分都成了w神的信徒。 洗漱回来室友们已经关灯休息了。 理智上知道现在他也该去睡觉,可是方钺看着还剩下四分之一的书页,心里痒痒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书带上了床,拉上床帘后打开了小台灯,趴在床上接着看了下去。 “…… 因着魔人厌水特性,人类多选择临海定居,环水而生。 魔人覆灭后,海洋覆盖面积突增,几场暴雨洪水之后,海平面屡次升高。 陆地面积大幅减少,加上人类傍海而生之习性受百年影响已然定性,内陆地带人烟稀少,人类将发展之路逐渐探入海洋,航海事业成为主流。 …… 藏匿于神秘深海的妖物,由此,跃入众人眼中。 ……” 方钺的脑袋一下子撑不住地磕到枕头上,他猛地清醒了一刻,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犯困了,书上那些字母他看在眼里都成了天书,直接打起了瞌睡。 当然不是神话书写得太无聊了,是他的生物钟早就到了点,这个时候本该进入梦乡。 再坚持着看下去也没什么必要,方钺不再为难自己,老老实实地把书合上放到床边,拽起被子躺好,享受睡眠时间。 睡着前的最后一秒,他还在期待着后天开始的假期,以及假期里和孟维一去海城看演唱会的约好的旅行。 演唱会在6号晚上,他们定好5号下午出发,晚上到达海城,找个旅店住下,6号白天去海边和网红水族馆打卡。 然而天公不作美。 方钺期待了好几天,在家里待着的时候也不忘像个小学生面对春游一样兴奋,可是他和孟维一约着出发的当日,就下起了暴雨。 而这雨似乎还是全国性的,一直下到了海城。 从站台走出之后,能看到地面上的积水已经有些高度了。 “冷吗?”孟维一撑开雨伞举在两个人的头上,关切地看向方钺问询道。 “还好还好。”方钺边说着边抖了一抖。 一场秋雨一场凉,现在还是晚上,卫衣之外套着外套还是觉得阴冷。 说话间,他肩膀上的背包突然被人提走了。 孟维一单手将它拽了下来背在自己肩上,去除了“障碍物”后,就十分自然地将方钺揽在了怀里。 “方便打伞。”他淡淡道。 方钺的身体有些僵硬。 现在毕竟在大街上,路上全是行人。 虽然有伞挡着,可他们也太像一对秀恩爱的狗男男了。 但是确实如孟维一说的,这样方便打伞,对方的怀抱也很温暖,他便从心地没有挣脱。 “维一,你喜欢下雨天吗?”他看着自己脚下踩出来的一个个小水洼,扭过头去问道。 “不喜欢。” 孟维一的语气十分坚定,像是真的非常不喜欢的样子。 “我还蛮喜欢雨天的,但是我讨厌在雨天出行。”方钺低头扫了一眼自己湿哒哒的鞋子,叹了口气,“如果是在家里待着,听着窗外的雨声说不定还会觉得很浪漫。小时候我妈妈都跟我说,下雨是因为天上的人在伤心哭泣,所以雨天时人们的心情也会随之低落。” 孟维一闻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的脚步可疑地顿了一下,轻声否定道:“或许如此,但起码现在不是。” “当然不是啦。”方钺笑道,“这是对小孩子的幼稚说法。希望明天不要下雨,不然就没办法去海边玩了。” 话虽这样说,其实他心里已经不抱期待了,毕竟天气预报更新说这场突然的雨要降到7号晚上。 “嗯。” …… 他们俩就这样“腻歪”地走到订好的旅店,吃过外卖后各自回房休息,为明天白天的出游养精蓄锐。 方钺做好了带伞出行浑身狼狈的准备,然而第二天竟然晴空高照,极度适合外出。 幸运的事情还不止这一点。 上午要去的那家网红水族馆是因为一档爱情偶像剧在那里进行过拍摄而火了起来,每天游客都众多。 通道中人挤人,会极大地降低观赏体验。 第二点幸运就在于,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日子,方钺二人去到水族馆后发现,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包了场。 四处除了工作人员都空空荡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代入感极佳的海底世界。 方钺还是第一次来水族馆。 走入招牌挖空透明隧道的时候,他仰头兴奋地看着从头上略过去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鱼们,不禁感叹道:“好漂亮啊,感觉我们也像是这里的鱼一样。” 孟维一对着他笑了一声,始终跟在他左右,陪着他深入其中。 方钺走到两边的玻璃隔层旁,伸手覆盖在上面,一只在周围游荡的不知名大胖鱼立刻像是有智慧一样贴了过来。 方钺愉快地戳来戳去,和鱼互动,却见正对面的玻璃上出现了某种白色的纹路。 他一开始甚至以为是水里的某种奇怪物种飘了过来,直到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 顺着那些纹路,本该拥有巨大承压力的双钢化夹胶玻璃竟然碎裂了! 铺天盖地的水流以泄洪之势压下来,孟维一最后一秒还在扯他的胳膊,一切发生得都太过突然,方钺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水冲倒在地…… 淹没于其中。 …… 窒息。 水流充斥五脏六腑,掩住口鼻咽喉。 难受得快要死去。 “醒醒,醒醒啊!” 有个人在一边大喊。 腹腔被大力挤压,难受到了极点的摩恩终于从嘴里吐出几口腥咸的海水。 他艰难地掀开眼皮,猛烈地咳嗽起来,呼吸仍不顺畅,每吸进一口气胸肺都火辣辣的疼。 感受身下摇晃的船板,他头痛非常,又无力地合上了眼。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摩恩,你究竟是如何摔落下去的?我真是服了你了!”同船的水手布里奇带着哭腔埋怨道,“你可知道,你差点捞不回来了,再晚一点捞回来也没用了!捕大鱼哪里有生命重要?你这冒失鬼!” 听着耳边的叽叽喳喳,摩恩的意识渐渐回溯到自己从船上坠落的前一秒。 不,不是的。 他并没有刻意去捉鱼。 他之所以倾身下去,是因为他好像看见了海里有一个人! 本以为那是幻觉,谁知他还未抬身,就被一股极大的牵引力拉拽着坠入了深海。 完全无法反抗…… 第58章 末日海妖01 摩恩像条濒死的鱼一样躺在船板上虚弱地喘息。 他闭着眼睛,努力克服头痛和恶心,试图回忆自己匆匆瞥见的那诡异的一幕。 他现在仍然无法肯定自己看到的场景是否是真实的 一个五官格外扁平且分布奇怪、皮肤苍白到透明的“人”,竟然潜在海里,隔着薄薄一层清透的海面,死死地注视着他。 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艘远洋船已经驶去十来天了,他们此刻身处的海域可不是什么近海地区,就算有人坠海身亡,也不该飘到这里。 更何况那人灵活的动作像游鱼一般熟练自如,还有着让摩恩浑身一颤的冰冷又黏腻的眼神,怎么会是个死人? 但是,是活人就更加不可能了! 难道临走时琼婆婆疯癫的警告是真实的吗? 海里真的存在勾人坠亡的妖物? 摩恩不敢细想。 他心跳如擂鼓,仓惶地睁开酸涩胀痛的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不住地发抖。 他再不敢去回味刚刚身不由己地被动坠船的滋味,不敢去回味自己见到的那张酷似人类却又格外可怖的海下人脸。 “摩恩,你还好吗?”布里奇担忧地蹲在他身边,说话间还时不时地扭头看着后方,模样小心翼翼,唯恐有什么人会过来。 “海水将你的全身都浸湿了,不然,等一会儿我们偷偷借口说去小解,把衣服交换……” 他话还没说完,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不耐烦的粗重嗓音已经响了起来。 “这不是醒了吗?还好好活着就起来干活,偷什么懒!” 来人穿着一身神气的制服,正是比三副还要厉害上一些的水手长大人——弗格森。 他的体格精壮,皮肤晒得黝黑,一脸络腮胡子,嘴巴略微凸出。他不仅长得狰狞,性格也很凶,此刻也是一副昂首挺胸眯眼睥睨的傲慢姿态。 前段时间正是他作为代表,到摩恩与布里奇所在的角曼斯港征召船员。 “冒冒失失的家伙。知不知道你的失误浪费了多少人力去营救?知不知道这段救你的时间里我们相当于损失了所少资源、流失了多少金币?”弗格森横眉怒斥道,他狠狠地瞪了摩恩一眼,冷哼一声,“如果是在普通的渡船上,你小子早就完了,没有人会管你死活。捡回来这么一条命还不好好感恩斯科特家族,赶紧做工!我们不养没用的废物!” 他一对眼睛紧盯着摩恩,直到布里奇慌慌张张地将摩恩扶起来,两人艰难地走回岗位上后,他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甲板。 摩恩当然听懂了弗格森话中的意思。 他自己也感到庆幸。 确实如对方所说的,他如果是从另一条船上坠落,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因为他们现在加入的航船是斯科特家族的产业。 与一般的纯粹出航捕鱼的渔船不同,这艘船肩负着资本的使命。 一艘远洋轮船,承载的就不仅仅是捕鱼的任务了,而是担当起了探索未知世界、向海洋另一头拓展脚步、寻查可利用资源的先行者的角色。 斯科特家族是大陆上鼎鼎有名的大资本家,近五十年来发家,因其经济嗅觉灵敏,率先起了涉足海洋领域的野心。 但是远洋航行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未知新事物,未知意味着危险。 船员可不是什么浪漫的职业,只有实在没有钱的穷人才会为了那些买命的酬劳前来服役。 对船员的招募也只会在贫民窟进行,比如角曼斯港。 正因大部分人对这份职业存着畏惧心理,才不能闹出些关乎人命的事迹来。 为了名声以及发展前景,斯科特家族的名下负责人必定会下令救他。 摩恩白着脸扶着栏杆,远远地站开了一步,不敢太过靠近边缘,更遑论下网捕鱼。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都没有准备好,可是没有时间能给他缓冲了。 虽然很抱歉,他也只能先当一会儿被抽打着才肯动作的陀螺。 “没事儿,等结束后,我分你一条鱼,我们都会吃上饭的。”布里奇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这也是弗格森早上新布置的条令。 因为前些日子遇到了暴雨,航船的出航滞留时间与原计划产生了一些偏离。预备的食物有些紧张了,只能靠海吃海,尽量节省。 于是要求水手们全员参与捕鱼,捕到最大的鱼的那一名船员可以获得一顿蔬菜的加餐。 没有捕到鱼的人今晚只有一片干面包。 “谢谢……”摩恩感动地致谢道,他干裂的嘴唇轻碰两下,只发出了一些气音。 他感到很愧疚,因为他给布里奇添麻烦了。 明明离开小港时,他还答应过琼婆婆会照顾好她的孙子的,然而现在角色却发生了调换。 布里奇一直都是个胆小的人,比一般的男孩子的体格弱,力气也跟不上常人。 琼婆婆极力反对他参加船员招募,是布里奇在瞒着她进行。 临走的那一天实在瞒不住了,琼婆婆知道后还露出了格外癫狂的一面来阻止…… 摩恩至今还将那画面记得清清楚楚,年迈的老妇人不断地摔打着拐棍大喊啼哭,嚎叫着一些让人听不清的话。 那模样让人心惊又心疼。 还是后来摩恩问询布里奇,对方才无奈地叹息道:“我奶奶总是说海里有勾魂的妖物,或许正是因为我父亲早年间的溺亡,才让她生了这样的想法。我当然也不愿让她伤心,只是她的眼睛已经瞎得彻底,我不能再让她劳累了,好不容易有了赚钱的机会,我也真的没有办法放弃……” …… 摩恩正在胡思乱想,却见布里奇突然冲着他频率不正常地眨了眨眼。 摩恩愣了一下,立刻领会了这动作的含义,他匆匆挺起身,克服身体上的痛苦站直,装模作样地摆好了铺网的动作。 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腿还在抖,没有栏杆的支撑,他绝对会趴倒在地。 布里奇在提醒他,抽打陀螺的鞭子又出现了。 弗格森的脚步声向来重得很刻意,这一回倒是悄无声息的。 摩恩还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肩膀已经被人拍了一下。 这一下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摩恩直接踉跄地摔在了地上。 “……少爷,我并未用力!” 一声辩驳传来,拍打摩恩肩膀的那个穿着马甲的男人有些尴尬地扭回头,第一反应竟然是向他口中的少爷推卸责任。 “扶他起来,带回去休息……呕……” 这声有气无力的命令刚下完,第二句便是一声干呕。 摩恩被倒地那一下突然的冲击力撞得头又嗡嗡作痛了起来,他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缓缓抬眼看过去,就见一名白金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背在脑后、穿着讲究、模样英俊的年轻人面如菜色地扶着内侧栏杆,下一秒竟然不顾风度地冲到了船的外侧,探出头去——吐进了海里。 那是这艘船上明面上身份最尊贵的人…… 斯科特家族现任家主的第六个儿子,维克多。 之所以称其为明面上的尊贵,背后还有着很复杂的故事。 “大人!我就说过晕船这么严重,您不该走动的!” 正弯下腰要把摩恩架起来的马甲男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凑过去,还不忘对一边呆愣的布里奇喊道“捉什么鱼,还不快帮忙!” 他停下来命令布里奇的功夫,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摩恩两手撑着船板坐在地上,眼前的余光处略过了一个坠落的身影。 迅疾、飞速,让人措手不及。 他惊愕地抬起头,只和动作全部呆住的众人一起听见了“扑通”一声巨响。 伴着马甲男崩溃的尖叫出现的,还有面前飞溅绽放的水花 斯科特家族的小少爷,也坠船了…… 第59章 末日海妖02 …… 摩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他的身上也换了另一身干净且布料优质的衣服。 显而易见的是,这里不是最底层属于水手们的二十人大通铺。 没有任何难闻的气味,反倒弥漫着淡淡的馨香。 房间宽敞又明亮,装潢精致而华美,这分明是只有上等人才能居住的地方。 “你可终于醒了,暴雨都下过两阵,再睡过去船都靠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比我们少爷还金贵。” 马甲男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察觉到动静后立刻斜眼看过来说起了挤兑人的话,不过他的语气其实并没有其内容那样刻薄。 他说完后,正要站起身,可在他还未完全提起重心时,身下的椅子突然崩掉了一条木头腿。 船上本就不稳当,这下他更是完全失去了平衡,“哎呦”地叫着摔了个四仰八叉。 摩恩赶紧从床上挺身坐起来,结合马甲男的话慢慢地消化着眼下的情况。 几秒后终于得出一个“他昏迷后,同样坠船的维克多小少爷大概也已经被救下且醒来了,并且醒得比他还早”的结论。 不然马甲男作为对方的贴身仆从,样子不可能如此轻松。 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何德何能睡在这么好的房间啊! “什么破质量……” 马甲男站起身,恨恨地踢了倒在地上的残缺椅子一脚,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龇牙咧嘴地朝着摩恩的方向走来,“我们少爷说了,等你醒了,也不用下去了,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 “什么意思?”摩恩怔住。 马甲男撇撇嘴,开口道:“我怎么知道。少爷现在正在被戴文医生检查身体,反正在他回来之前,我的职责就是不让你离开这间房!” “……我明白了。” 摩恩咽了咽口水,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小心地把被躺出褶皱的床铺复原后,才拘谨地站在了一边。 或许是那位小少爷想要向他问话,要求他在此处待命。 说不定对方坠落前也产生了奇怪的幻觉,准备向他这名“经验者”问个清楚? 摩恩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脸色越发白了起来。 他的心中其实有很多疑问。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没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完整版的坠海现场,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但是其中的不对劲,摩恩作为亲身体验者,最有评判的话语权。 这艘船的围栏设置得并不低矮,按理说不应该发生接二连三的非主观坠海事件。 如果船本身的安全性不过关的话,斯科特家族怎么可能会放它投入使用? 更不可能派流着“高贵”血脉的本家小少爷随行了。 哪怕这位小少爷是八卦之中被传得有模有样的不受资本帝国宠爱之人,他的命也比其他人更值钱。 可是本该安全的船却一连发生了两场危险坠落事件,当事人之一的摩恩很清楚自己反正并没有作死,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他甚至铭记在了灵魂上,稍微一回想都会战栗。 而小少爷那副晕船晕到不能自已的模样…… 摩恩毕竟没看到具体的经过,也不敢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是呕吐得太过用力才会倾身倒了下去的。 他心乱如麻地站在房间的一片角落中一动不敢动,听到开门声响起的时候他甚至还沉浸在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之中。 “少爷!我完成了您的任务。”马甲男激动地迎了上去,像一只在摇着尾巴的大型犬。 摩恩听到这声呼喊立刻抬起头,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因为晕船而十来天未曾露过面的维克多小少爷。 对方的模样似乎和之前在甲板上的匆匆一瞥有些不同。 此刻的维克多更从容,也更体面,还有些……摩恩无法形容出来的东西。 摩恩将其归因为对方的身体状态看起来稍稍好转了的一些。 他不知为何不敢注视对方的眼睛,便慌乱地垂下了头。 维克多的晕船体质是晚上水手通铺中聊天的一个话题点。 摩恩虽然从来不参与讨论,却也被动地接收过许多旁人的观点。 他们说维克多摆明了是个旱鸭子,自不量力地要来跟船,是为了向他父亲证明自己。 结果没想到他就是没有能力,从航行的第一天开始就陷入了晕船魔咒,连个屋子都出不了,明面上是这艘船的决策者掌权人,实际上还不如斯科特家族额外派遣来的所谓的“二把手”奎克大人地位高。 他们一个个在对维克多评头论足的言语中都透露着明晃晃的不屑,当然,那些情绪本质上还是嫉妒羡慕等一系列复杂心理交织的产物。 “……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维克多悠悠说道。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语气温和语速缓慢,莫名地带着一种多情的意味。 他完全无视了在他面前点头哈腰邀功的仆从,目标明确地向着摩恩的位置微笑着走了过去。 他的速度并不快,摩恩却在对方的步步逼近下生出了一种无力喘息的无措感。 他的心跳突然变得极快,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也就一个多小时罢了,少爷。”马甲男在后面嘀嘀咕咕地否定道,他张张嘴还想说话,可是在他抬起头对上自家少爷看过来的眼神后,突然噤了声。 手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汗,他好像被那道化为实质的冰冷目光直直地穿透了。 马甲男喉结一动,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 他的双腿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这是一种人体在感受到危险时的生理本能反应。 等这种类似于食草动物被利齿咬住咽喉的感觉缓缓过劲儿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震惊。 他家少爷,向来好脾气又软弱的少爷,怎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而且他怎么会被少爷吓成那副样子? 马甲男试图再插插话来展示自己的放松和大胆,以掩盖先前被压了一头的丢脸。 可是在他想要张开嘴巴的前一刻就意识到,他依然是恐惧着的。 仅仅因为一个眼神,他已经失去了同朝夕相处的少爷共处一室的自在感。 ——他家少爷,好像有哪里,同以前不一样了…… 这份区别,让他从灵魂深处生出了恐慌和畏惧。 他惊恐地垂下头,再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有马甲男的那句多嘴,摩恩才意识到维克多对他说了什么。 他与对方有这么熟稔吗? 好久不见?加上这一次他们一共也只见过两面。 维克多未免也太没有架子,对底层水手的态度也这么亲和,亲和到了怪异的程度。 他不知道可以回应什么,只勉强着自己笑了笑,释放善意。 他小心地把控着同少爷的距离和相处时的分寸,眼看着两个人越靠越近他赶紧后退几步留出空间。 可是维克多显然并不这样想。 他一直将摩恩“赶”到贴着墙的地步,然后 十分自来熟地将人直接抱在了怀里。 第60章 末日海妖03 被温暖的怀抱紧紧地包裹,摩恩的第一反应是愣住。 随后则是从心底泛起一种奇异的悸动,叫他整个人一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手脚酥酥麻麻,与对方紧密接触的每一寸肌肤都烧了起来,他甚至忘记了挣扎。 “原谅我,总是迟来一步……” 维克多将头埋在摩恩的颈侧,低声开口道,语意不明。 他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亲昵地蹭了蹭摩恩的耳朵,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 被对方柔软的发丝接触到的肌肤痒痒的,这份痒意好像格外有穿透力,一直传到了摩恩的心头。 这么近的声音、这么出格的动作、这么不知所谓的话语,加在一起成为了击溃摩恩理智的最后一把武器。 他还感觉到,扶住自己腰间的手好像有些抖,这证明对方如此放肆的表现已经是在克制着的了。 摩恩任由维克多紧紧地抱着他,直到屋外电闪雷鸣,惊雷打入海中,水花甚至拍上了三层的船舱之上,他才猛地惊醒,赶紧挣扎起来。 “维克多少爷,请问你有什么事情,能不能先放开我!” 他强装镇定地抬眼看着“热情”的维克多,抬起手撑在两人中间,想要推开对方,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都说维克多是个身娇体弱的“弱者”,他也怕自己误伤了这位某种意义上算是他救命恩人的人,尽管这人表现得如此奇怪。 好在维克多疯归疯,还没有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没有加紧锢着摩恩的力度。 摩恩扭动着上身试图将怀抱松动,等动摇了对方的手臂后赶紧往旁边蹭身。 “抱歉我有些听不懂你的话,但是明确的是,站开几步才是适合沟通的距离……” 伴着他话的尾音落下,船体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摩恩踉跄几步,身不由己地扑向那个自己刚刚逃脱的怀抱——如同他刻意在说反话一样。 他立刻变得更加窘迫。 “呃……” 他撞上维克多的胸膛,随着船身的起伏摇晃脚步完全站不稳,可是同样并无支撑点的维克多却稳如泰山,他还十分体贴地拉住摩恩的手腕,将他护在自己的怀中。 船舱外响起几下格外刺耳的哨声,哪怕他们此刻身处于顶层的房间,也能听到属于甲板上的嘈杂混乱的脚步和吵嚷。 “所有人,进到内部!我们会随时调节船舶航向,以防船身倾覆。大家不要恐慌!值班人员必须坚守岗位,确保动力设备的正常运转……” 听起来这像是大副的声音,他话的内容很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如果他的语速没有那样急切可能会显得更加沉稳。 又遇到海上风暴了。 这已经不是出航以来的第一次了,而且架势看起来比之前那次更大! 摩恩听马甲男之前说过,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下过两场雨了,为了安全,航船也早已定下返航的决定。 只是距离接近陆地还有一段时间,可大自然不肯给他们这一段时间了,现在雨势不仅未熄,还愈演愈烈,翻船的可能越发大了起来。 不仅仅是风雨交加,一道道连续不断的惊雷和闪电才最为可怖。 摩恩站稳后匆匆道了声“谢谢”,立刻退到一边紧紧地反手扒着墙面,勉强定下身。 他看到马甲男也因为刚才的动静摔倒了,现在还在门边的地上蜷缩地躺着,不知为何遇到了这等事情都没有叫嚷,这不符合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风格。 不过摩恩也无暇分心去再给出额外的关注了,他的全部精力都被面前的维克多吸引了去。 维克多有一双温暖的淡茶色瞳孔,此刻它们正一眨不眨地定在摩恩的身上。 就像是一汪茶色清泉,摩恩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因为他好像快要溺毙在其中了。 这位传闻中不受宠的花瓶软脚虾,和流言的出入实在是太大了。 他看起来那样镇静,那样笃定。 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外面的飓风是不是都吹不乱他的头发的想法。 维克多轻轻启唇,好像要对着摩恩说些什么。 在这种环境下,伴着声声惊雷,总觉得那些话的内容是会比生死都更庞大也更厚重的东西。 摩恩盯着对方的嘴唇,莫名不敢去听那句即将脱口的话。 他指头蜷起,故意转过头去看着乌云涌现、浪涛滚滚的窗外,将心跳的失常频率归结为他对天气的恐惧。 可是有些话不是他避开视线就能不去听见的 “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人反抗和迟疑的力量。 摩恩如同被窗外忽闪的巨雷劈中了一样呆在原地。 但是维克多都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就继续不急不缓地开口道:“从前我考虑很多,但我现在不想再走弯路。人类的生命无常且短暂,我没有章法,只想抓住你。摩恩,你同样喜欢我,那我们不要再等。” ……这是怎样一个奇葩且自大的人才能说出的轻浮的话啊? 不仅这话的内容诡异到了过分的程度,其行为本身已经足够“叛逆”。 一个资本帝国的少爷,一个居于顶层的人上人,突兀地向贫民窟中长大的底层水手求爱——这个故事匪夷所思到现如今的恋爱小说作家都不敢这样写,因为会收到“失真严重”的批评和苛责,也不会有报纸肯刊登价值观如此错误的文章。 这比那些篡改历史创作“人类与魔人相爱”的作品还更能引起人民的愤怒。 时代发展到了今天,已经到达了以资本力量为尊的顶峰。 阶级上升的通道曾经短暂开放,然后彻底地关闭。 五十年前还有斯科特家族白手起家建立一代商业帝国,放在如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切还要从一百多年前的人魔最终战役说起。 称之为最终战役,实际上那一场战争并不惨烈也并不血腥。 它甚至并不伟大,哪怕它实现了清除魔人、换人类安宁的使命。 因为魔人并不是人类战士们奋勇杀敌而消灭的。 在某一天的战场上,他们突然尽数消失了。 据当时在场的战士口述,就是无数道黑影化成淤泥,再彻底分解于空气中。 最开始众人还以为这是魔人的新一场进化,亦或是一种暗藏玄机的阴谋。 人类提心吊胆,时刻提防着魔人的再次降临,可是许多年过去了,一切迹象都表明,魔人这种邪恶到有违天理的生物终于被彻底铲除。 大概五十多年前,逐渐安定下来的人类社会重新将稳定与和平的钥匙掌握在了自己手上。 那时整个文明社会充满了发展的机会,到处都是春日破土的嫩芽,谁抓住了种子,谁掌握了浇水的方法,谁就抓住了人类未来的命脉。 显而易见的是,率先种出商业种子来提高人们生活质量的那个人成功了。 他的手伸得长远,覆盖到了人类的衣食住行,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再将征伐的脚步伸往未知领域,试图在文明的层面上造下一番成就,比如探索海洋。 于是资本的雪球滚来滚去,最终堆成了一个阶级森严的帝国。 再一看,穷人们的门前已经没有半点雪花了,统统汇成了帝国脚下的砖瓦。 “穷人有罪论”突然暗中兴起了。 人们大部分认为,一个人的能力与天赋是注定的,如果你贫穷,说明你本该如此,说不定你前生是个魔人,今生就是来还罪的。 甚至穷人群体自身也这样认为。 只要你出身贫寒,哪怕你通过无数的努力赚到了钱,也还是底层,不会被尊重。 但是没关系,穷人奋斗的热情不会减低,因为他们也相信给资本卖命的过程就是在赎罪啊。 因此一切压榨都成了合理,成了资本对罪人的救赎。 可是如果这份救赎要深入到“爱情”与“结合”的层面,是不被接受也不可饶恕的。 高贵的血脉只能在上层之间互通。 当然,这种想法并不会导致穷人们从心底里尊重富人,反而会激出个别人一边为资本服务一边仇视资本的现象。 人心是很复杂的,水手们聚众议论维克多何尝不是其中的一个表现。 总之,贫富之间存在着天上地下的差距,资本贵族和底层水手站在世界的两头,其中存在有不可跨越的鸿沟。 会爱上“灰姑娘”的“王子”在当今时代简直是和在一百多年前的人魔大战中尽数消失了的魔人一样稀有的物种。 更何况,维克多王子爱上的可不是灰姑娘,而是灰小子。 摩恩震撼得哑口无言,他的胸膛大幅度起伏,大脑混乱成了一团浆糊。 维克多讲这些过分的话说得太过真诚了。 令他感到害怕的是他自己心中真的为之产生了一丝心动,这份发现让他忍不住唾弃自己。 他们仅仅见过两面啊,喜欢怎么会是如此廉价的东西? 可是这心动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是他对攀上富人的渴望? “我……”他刚一开口,船身突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窗户被狂风拍打着竟然碎裂了。 呼啸的海风带着浓重的腥味转瞬间充斥了这间屋子。 那味道不是属于海的特有的气味,反而是一种让人联想四起的血腥味。 摩恩要说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惊恐地看着滂沱的雨雾之中,一个鱼尾人身面色死白五官错位的怪物从海中窜到了他们所在的屋子的窗边,像一条蜥蜴一样攀爬。 他刻意地盯上了这间房,好像这里有格外吸引他的东西存在。 他的模样极为可怖,酷似人类,可那五官的奇异分布却营造出一种更为粗暴的恐怖感,他的身上有好几道皮开肉绽的口子,从中流下无数浓稠的黑色粘液,为场面再添几分恶心。 最令人颤抖的是他的眼睛,灰白色的两个窟窿,带着诡异而邪恶的神采。 这是摩恩在坠海之前见到的那个生物…… 那不是幻觉,海中的妖物真的存在! 他被自己的短暂一瞥吓得失了声音,本能地向后退着脚步,听到一个刺耳的尖叫还以为是发自自己的身体,却见声音的主人马甲男捂着脸嚎叫了两声后,竟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窗边走过去——这无疑是个自杀行为。 “……实在是蠢得恶心。”维克多突然冷冷开口。 可这并非对着马甲男所说,而是对着怪物。 他语气淡漠,同时抬手轻柔地揽住了摩恩还在发抖的后背。 “不要过去!” 摩恩慌乱地伸出手要将被“召唤”坠海的马甲男拦下,实际上他自己已经吓得全身发麻了,自己都无法迈开逃离的步伐,更是根本没了半点拦人的力气。 好在对方已经先一步自己停住,原地倒了下去。 随着他的动作结束,一道霹雳惊雷从天而降,直直劈中怪物人鱼交接的腰身。 没有任何哀嚎响起,怪物面露痛苦的从舱外滑落下去,消失在了摩恩的视野之中。 徒留无数黑色粘液,粘连在粉碎的窗层外围,装点着诡异的风景。 第61章 末日海妖04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风暴似乎更大了。 不停歇的雷电本身就不正常,更何况它们全部劈进海里,仿佛是特意在消灭某种海中的生物。 摩恩记得自己曾经还同布里奇探讨过,雷电劈进大海是否会电死水中的鱼。 事实上是不会的,然而这么多道雷电同时降下,结果可就不一定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摩恩迟迟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声线颤抖,鼻音粗重,等着下层的人传来一波一波的尖叫,毕竟那妖物掉了下去,也该被其他人看见。 可是他只等到了长久的静谧。 随后是维克多淡淡地回应:“是曾经被不小心放走的该死的老鼠。” 这个答案是在把他当小孩耍,摩恩心头生出一股愤怒的情绪,但很快又消解掉了,他当然明白维克多本来也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义务。 对方也是个普通人,不过是胆子大了一些。 “那不是老鼠,是海妖!”摩恩忍不住咬着牙摇了摇头,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自问自答,他心中本来就有了答案。 他挣开维克多的手,大步地向着门外走去,他要赶紧把消息告诉所有人,海中的真的存在妖物,必须远离边缘,尽快靠岸。 途经马甲男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正要匆忙地动手将人扶到一边,身后却传来一股拉扯力。 维克多拽住了他的衣服,迫使他转过身去。 “我先前说的话……” “维克多大人,哪怕是玩笑,也请您暂时不要开下去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您不明白吗?”他皱着眉头匆匆打断,这番话达到了他有史以来最快的语速。 他太焦灼了,这么危机的情况,对方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样天真,天真到了残忍的程度。 听了他的话还依然倔强地不肯松开手。 维克多抿了抿嘴,认真道:“……这就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 摩恩根本不再有对话的心,他沉默地用力把衣角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这个动作本该无比流畅,可是他竟然神奇地出现了一种不忍的心理。 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 “冒犯了,大人!”他垂下眼,立刻就要往门外冲。 他甚至不再看地上的马甲男。 可是当他在晃荡中扑到门边,却发现门板死死地关着,用再大的力气都不能将它拉开,仿佛钉在了一起一般。 摩恩起初还以为是自己被吓得失去了力气,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尝试,可门板坚如磐石。 他咬着牙大力地推拉,拧动把手,却不能撼动它分毫。 “你不喜欢我吗,摩恩?” 难以形容这是一种怎样阴冷的声音。 他将摩恩的名字念得很轻,不像是质问,反倒像是自言自语。 维克多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地看着摩恩的背影。 他的目光定在摩恩的背上,又好像在透过摩恩的躯体看着另一个人。 那份眼神其中蕴藏着一些痴迷的疯狂,原来恬淡无波的茶色水潭也会泛起狂澜。 摩恩明明没有转过身直面那道视线,可是他突然整个人从头凉到了脚。 被野兽盯上也不过如此。 “……你不喜欢我吗,摩恩。”身后的声音再次喃喃地重复着。 摩恩的求生本能在敲着警钟。 冥冥中好像有人在告诉他,在这里必须要否定,否则可能会死掉。 所以当他将一句“喜欢”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自己也感到了不可思议。 “喜、喜欢。请给我一些时间!”他结结巴巴道。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违心话,还是…… 手中的门板突然弹开,摩恩浑身绷紧地捏着把手,一动不敢动。 这种危险感比窗外的海妖带给他的恐惧更甚。 维克多……是什么人?! “……那我等你。” 对方带着笑意,缓缓说道。 摩恩夺门而出,差点在走到台阶的时候摔落下去。 但他走出房门就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最急迫的,恐怕都不是海妖的现身,而是 从深不可测的维克多身边逃走。 他喉结一动,刚放开的呼吸再次停滞了一刻,扶着墙壁的边缘快步疾走。 他不敢直接高喊“有海妖在附近”,唯恐引起了大众的恐慌,到时反而更加不好控制。 因此他目标直接地奔着从前没资格涉足的二楼跑下去,准备去找大副报告此事。 报告海妖的现身,以及…… 维克多的病态。 摩恩打了一个寒颤。 第62章 末日海妖05 “准备躺到什么时候?” 在颠簸中纹丝不动的英俊男人悠悠开口,语气冷淡。 杜克猛地睁开颤抖个不停的眼皮,呼吸一下子变得极其急促。 他蜷缩在一起的手脚肌肉绷得紧紧的,时刻准备着弹跳起身向着刚刚再次被关闭的门边奔过去。 他的伪装已经被看穿,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赶紧离开这里。 他早就醒了。 大概在那个水手揪住他的马甲、试图将他带到床边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过来。 可是他不敢冒失地立刻起身,他在这间屋子待了这么久,他听见了、看见了全过程。 少爷醒来后的异常、他向水手求爱的疯狂,以及窗外的人身鱼尾妖怪… 杜克还记得自己在被“蛊惑”前一秒看到的怪物灰窟窿一样的眼睛,它有着摄人心魂的能力。 可是那一刻极致的恐惧都不赶不上现在所体会到的分毫。 杜克再也克制不住胸腔中跳动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脏,他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却还没能来得及完全迈开脚步,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揪住了后衣领提了起来。 “唔……”他的喉咙里溢出几声微弱的呜咽,双手扯住脖子前的衣襟,惊惧地不断踢着悬空的两条腿,仰起来的脸上已经一瞬间涕泗横流。 可是他叫不出来,他连呼喊一声“救命”的能力都没有。 “你想做什么?” 维克多面无表情地询问。 他说完后不到两秒,猛烈挣扎杜克突然慢慢停止了动作。 杜克温顺地低下头,手脚全部自然下垂,流畅而配合地开口道:“我要离开这里,向所有人报告维克多少爷已经被海妖摄魂一事,将妖物制服,活下来。” “怎么制服?” “如果海妖不能被赶走,那么就将少爷一起杀死。” 维克多笑了两声,悠悠道:“恐怕不行。还是放下这个想法吧。” 杜克僵硬的头颅机械性地抬起来,他的脸已经因为呼吸不畅而憋红了,却没有任何难受的模样表现出来,而是露出一个微笑,恭敬道:“好的,少爷。” 他的瞳孔一片涣散,甚至开始向上翻白。 只是嘴角的弧度依然坚固。 维克多淡淡地瞥过去一眼,冷漠地转过了身。 没有了他的注视,杜克突然从半空中摔落回了地上,一动不动。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维克多迎着海风站在窗边,远远地望着海的边界,白皙的手突然缓慢地攥紧,关节处指骨的形状凸显得一清二楚。 “……不要让我等太久,摩恩。” 他吐出一口气,轻轻说道。 话语中的低落被呼啸着的风暴卷走,好像没有人能知道,他也会感到无措。 摩恩在下台阶之前从没有意识到三层到二层的距离竟然如此之长。 他克制着腿软,每一步都跨越三个台阶,时不时还要扭头看一眼身后是否有人或是非人的怪物追上来。 在维克多的房间听不见的一些动静现在都冒了上来,原来不是船上的众人都有着临危不乱的优秀素质,只是他之前没能听见。 现在他耳边就回荡着各种嘈杂的声响,不过暂时还没听见什么恐惧的尖叫,所以海妖的尸体到底有没有被其他人看到摩恩也不清楚。 由于风暴的缘故甲板上几乎已经没有人了,除了掌舵的舱内还有几名值班的船员,大部分水手都在底层候着,职位稍高一些的人说不定在一层开会。 而大副作为一名掌权人,这个紧迫危急的时刻他未必会待在自己的房间。 可是摩恩还是没有放过这个可能性,他慌慌张张地在对方的房门前拍打着门,叫着对方的名字,也试图直接扭转把手闯进去…… “大人——” 他打开门看到大副第一秒是惊喜了一下,然而当他注意到向来威严沉稳的大副竟然缩在墙角处写着遗书,他要说的话突然卡了一下。 摩恩刻意忽视了大副窘迫并略带生气的表情和他突兀地站起身的动作,严肃地匆匆开口道,“大人,这场风暴不是自然的产物,海里存在有妖物!我与维克多少爷的两次坠亡和海妖有关,我们刚刚亲眼目睹了妖物的存在,他们可以从深海攀爬上来,我来就是要告诉您这件事,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只是希望由您来决定把此时告知大家的方式,以及航船……” “啊啊啊——” 话没说完,楼下突然响起几声尖锐的呐喊。 大副的脸上本来带着质疑,听了这声响后他推开摩恩的肩膀本能地迈开脚步往楼下跑。 摩恩立刻跟着走了上去。 走到底下就看到众人都战战兢兢地缩在一层,少有几名大胆的人还有力气扒着窗户向外探看。 他们的行为实在是过分冒险了,摩恩深知这样有多么可怕,他恨不得立刻把所有人都轰开。 而他在楼上听见的惊叫,其实就传自这一批人口中 “你们看……海水,海水竟然是黑、黑色的!” “怎么会这样!我们到底是飘到了那里,这还是原来的那片海吗?” “我们会不会全部死在这里……为什么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在他们慌乱的叫喊声中,恐惧的情绪立刻飞速散播和传染,舱内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仅存的镇定。 一波又一波的人起身看着外面的“黑海”,他们听不见任何劝阻的声音了。 “砰——”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 整个船内都安静了一刻,所有人都被吓得愣了一下,面无血色地扭头回望过来。 在这片刻的宁静之下,举起枪.支的大副顶着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目光,抖着唇说道:“所有人,蹲下身,老老实实地呆在船舱内部。” 第63章 末日海妖06 摩恩的手指一颤,他同样被枪声吓了一跳。 不知道大副准备如何说明和控制眼下这个情况,他屏住呼吸抬眼看过去,紧张地攥紧拳头等待着对方开口通告众人海妖的存在。 他认为大副会制止此番慌乱局面大抵是对他先前说出的话抱有几分相信的态度了。 可是等了许久,在全场静默的注视下,大副依然一动不动地抬着举起枪的那只胳膊,肌肉痉挛得发起了抖。 他扣下去的食指还没有松开,那一句命令过后便整个人一言不发,倒是呼吸异常急促,高举着的胳膊缓慢地放下,一直到平举于身前。 然后,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脚步虚浮地后退了两步,喉咙里也发出了克制不住的抽气声。 摩恩本能地顺着他胳膊指向的位置看过去,伴着在滚滚浪涛声之下显得不那么明显的重物坠落之声,一截腐烂并肮脏的巨大半身鱼尾从窗外一掠而过,横截面处粘连着无数浓稠恶心的黑泥。 海风呼啸着顺着那扇被打开的窗子吹入进来,它们裹挟着黑泥闯进这片空间,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潲雨。 其中几点“雨点”飞溅到靠窗的水手脸上。 只见那名水手瞳孔放大,张着嘴巴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手指还没真正地接触到那点黑色物质,就翻着白眼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周围在一刻的安静下突然爆发起了比先前更加刺耳的尖叫。 “啊啊啊啊!” 在倒下水手身边的那群人全部疯了一般地四肢并用地爬开,甚至有人慌不择路地想要跳窗投身大海,然而他们反应了一秒就明白了海是比船上还更危险的地方,开始像无头苍蝇似的撞作一团。 众人狂乱地远离着窗边的位置,哪怕其中的某些人并没有亲眼看到那半截诡异的鱼尾,也被所有人一同□□的情绪带动了起来。 风暴本身已经足够令人恐惧,再加上莫名其妙的黑海、空气中的血腥味、刚刚匆匆一瞥的不寻常之物…… 人类脆弱的承受力已经面临崩溃。 摩恩的心脏同样加速了几分。 那显然是他之前在维克多的房间亲眼见过的海妖的尸体,这下也不用考虑不被大副相信的问题了,毕竟大家已经目睹。 他的肩膀被人撞来撞去,试图拦下四处乱窜的人们,大喊了几声“大家请冷静一下”,可呐喊声却完全淹没在尖叫声里。 正寄希望于大副再一次制止这个不可控的场面,摩恩在恍惚中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拉住了。 他从无数声嘈乱的脚步和嘶鸣声中分辨出了布里奇带着哭腔的嗓音 “摩恩!摩恩……你看见了吗,那是什么?我们完了,摩恩……” 布里奇半滚半爬地跑来了摩恩的身边,惊恐地抓着摩恩的胳膊,用力到快要把它从摩恩的身上扯下去:“这片海不对劲,奶奶说的话是真的对不对,有海妖,我们回不去了!倘若我们听了奶奶的阻拦……” “我……”摩恩刚要开口,被突然再次响起的枪声吓得瑟缩了一下。 “砰砰——” 他揽住吓得大哭起来的布里奇的肩膀,循着声响飞快地转过头去。 “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通通给我死!” 大副疯狂地对着窗外开.枪,没有了刚刚强装的镇定,他被枪.械的后作用力冲击地摔倒在地上。 可他的手指还在不停地扣动着扳机,哆哆嗦嗦地胡乱射击着。 他颤抖的胳膊根本控制不了枪.械的方向,几声恐怖的枪响之后,有人躲闪不及被波及受伤。 涌出的鲜红的血液和伤者无力的呻.吟简直是在刺激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大副不仅无法挽救这个混乱的局面,还加剧了它的发酵。 令众人恐慌的对象又多出了一个。 “杀人了……杀人了!” “大副被妖物摄了魂……我听说过的,我的叔叔曾经告诉过我,海里有迷人心智的妖物,会把人带到海里杀死!” “一百个金币的报酬又有什么用?!我只想活着啊——” 乱七八糟的话语一股脑地钻进耳朵,让摩恩越发焦虑。 他想冒着风险上去拦下大副精神不正常的癫狂举措,可是被布里奇死死地抱住了小腿。 布里奇呜咽着瘫坐在地上,神经兮兮地四处张望,像是抱住浮木的溺水之人一样不肯松手。 “别过去,摩恩!太危险了,我们会死呜呜呜呜……” 没有两秒所有的子弹就全被大副发射完,他大口喘息着仰躺在地上。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上等人与下等人之分,真实的恐惧面前所有人都成了软脚虾。 “奎克大人呢?船长、还有二副、弗格森大人,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摩恩现在同样无措极了,他焦急地质问着,只想赶紧找到能替代大副发号施令管控众人的决策者。 维克多少爷是肯定不行的,他本人就是最最奇怪的存在。 而传说中与维克多很不对付的斯科特家族派来的二把手奎克大人呢? 或许那些“上等人们”也同大副一开始一样,藏在二楼写起了注定无法被窥见的遗书。 可是底下闹出了如此之大的动静,怎么也没有人下来看看? “奎克大人……他与戴文医生去为维克多少爷检查时离开了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布里奇抽噎着答话,勉强打着精神回应摩恩,渐渐地,他桎梏着摩恩的力气似乎变得小了起来。 “那就是还在楼上!” 摩恩松开他的手臂,趁此机会想要赶紧穿越人群再次回到二楼,把那些大人们“唤醒”,让他们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但是他刚刚站起身准备扭头迈开腿奔赴二楼,就猛地顿住了脚步他的鞋子在粗糙木质地板上艰难停住,发出一道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尖锐摩擦声 ……不对劲。 一切都不对劲。 摩恩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 他全身上下的汗毛都耸立起来,后背传来阵阵凉意,还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直直地冲上他的脑袋。 如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不断地向上拉扯着他筋肉,那力道很轻,却令他恐惧得眼睛都忘了眨。 太安静了。 这个前一秒还在还混乱不堪、人们哀嚎不断的地方,太安静了。 空气好像都滞涩住了。 没有了风暴的动静,也没有了属于人的声响。 仿佛是有人按下了时间暂停键,将一切定格在了上一秒。 ……这怎么可能呢。 摩恩喉结滚动,他像一个生了锈的老式机器,艰难地带动着自己僵硬的躯体,缓缓转过身去。 面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黑漆漆的台阶之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模样俊美,气质超凡。 站在高了几步的位置俯视着底下狼狈的众人,像是俯瞰众生的高高在上的神灵。 他的降临安静无声,这群惊扰到他的人群则是罪孽深重。 摩恩绷紧的肌肉突然到了极限,整个人软了回去。 他的手向后摸了摸索,试图找到什么可以扶靠的地方防止自己直接倒下,可是他的周围什么也没有。 两人距离中间的这片区域,还有无数表情惊恐的人类保持着他们处于狰狞中的脸、保持着他们狂乱中滑稽的动作。 ——这足够诡异。 但是摩恩甚至无法将心神分出一二。 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那个带给他恐惧和战栗的男人。 “摩恩。”那个人这样喊着他的名字。 这声召唤的功效有如一记铁锤,狠狠地敲在摩恩的脑袋上,只是那铁锤的内里装的是棉花,才让他感到昏昏沉沉,飘飘忽忽。 他所有的神志和认知都好像被一瞬间撵成了碎屑。 这一刻他不再能想起一切不寻常,也无力思考眼下诡异的境况,他站在原地,却好像飘荡在空中。 “……说好不会让我等很久,可是,你已经离开了十分钟。” 维克多微笑着说,他苍白的手扶着楼梯边脏兮兮的扶手,走下来的步子和他的语速一样不紧不慢。 “……” 摩恩有些喘不上来气,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人类愚昧无知蠢笨且吵闹,可你总是愿意与他们站在一起。” 维克多一边向摩恩走近,一边说道。 他像是在抱怨,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无奈和微弱的不悦。 他脸上的笑意随着话语的尾音一点点的消散,只是眼神始终没有从摩恩的身上移开。 地上有一些躺着的人也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可是维克多像是没看见也像是完全不在乎,直接踩在那些人的身上,如履平地般地走了过来。 摩恩的视线不由得垂下去,看着那些“践踏”在眼前真实的发生,他怔怔地后退两步,胸口一阵憋闷,总觉得被维克多踩在脚下的不是旁人的躯体,分明是自己的心脏。 其实现在的他大脑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但是他竟然还能感受到一种名为伤心或者说是失望的情绪在滋生和蔓延。 他为什么失望? “为什么?” 维克多在他的面前站定,重复道。 “……” “为什么不回答我,摩恩。”维克多的眉头蹙了起来,他垂眸看着摩恩的脸,只得到了摩恩无声的回应。 两个人在这种奇异的环境下沉默地对峙,维克多的手指扣在了掌心上,他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窗外骤然平静的海面上竟然几起几道冲天的浪流。 它们围绕着船身一下又一下地激荡着,像是极力克制着击翻航船本身的念头,勉强在船身周围游走。 “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摩恩突然开了口,言语流畅,语气正常,可这份正常本身才是最不正常的。 “为什么离开我。” “在你的身边令我感到恐惧。” “……恐惧?”维克多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不要恐惧,你是喜欢我的。” 对于不算问题的陈述句摩恩似乎并不能回应什么,他没有说话。 维克多的睫毛颤了颤,他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否定摩恩的话,还是否定别的什么。 他目光定在摩恩的眼瞳上,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道:“……那句喜欢是假的吗?” “是的,我只觉得害怕。” “……” 维克多沉默了很久,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已经分外自然,嘴角甚至有一丝勾起的弧度,显得温柔又和气,“我知道了。” 他抬手摸向摩恩柔软的头发,专注地抚弄着发丝的每一寸。 可是他说出的话语,却令人骨头发冷 “从前是喜欢的,那就找回从前……好不好?” …… 第64章 末日海妖07 …… 角曼斯港的六月是个多雨的季节。 据说今年的雨尤其多,连海平面都又上涨了几分。 珊娜阿姨听到了雨声立刻眉毛一扬,停下手中揉搓面饼的工作,洗过手后便飞快地打着她儿子去年从发达资本城镇中买回来的高档雨伞走出了家门。 每一个可以炫耀的机会都不该被错过。 她神气地仰起头,学着在报纸上看到过的那些对富贵人家的女士的描述而摆出矜持的模样,举着伞的手指微微翘起,走路的时候扬着半截胳膊,手心朝上——她不过还缺一个能够挎在腕臂上的包罢了。 好不容易在雨里见了另一个人的样子,珊娜赶紧加快步子准备从那人的面前经过。 但是在她凑近了看清那人是谁后,脸上的表情立刻难看了起来,她半是嫌恶半是恐惧地收起姿态,不再向前走。 “布里奇!我的孙子布里奇!”那位带着一顶破旧帽子的老妇人在雨中哀嚎着。 她的眼睛似乎不是很好使了,像个盲人一样用手中的拐棍戳戳点点着前方的路障。 雨天道路湿滑,她走着走着趔趄了一番摔在了地上。 珊娜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还是皱着眉头走上前去。 “琼婆婆……”她大喊一声,“别找了,赶快回家去吧,这才一个半月,报纸上可没说斯科特家的航船已经返航呢。” 珊娜踌躇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过去,扶住了琼婆婆干瘪的手臂,想把人拉起来。 “布里奇,好孩子,是你回来了……”琼婆婆本来在地上大哭,待到珊娜靠近后她突然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贴到脸上不断地摩挲,“我说过的,不要出海,海妖会要了你的性命!你这孩子,你终于肯听了么?” “哎呀,你干什么!”珊娜气急败坏地把手抽出来,上面沾上了些琼婆婆的眼泪,或许还有口水! 她厌恶地在自己的身上蹭了蹭,直起身就要走。 她果然就不该突发善心,琼这个疯婆子从她孙子布里奇去做了水手后就一直在犯病。 整天就在小港里游荡,天天呼唤着布里奇的名字,边哭边骂,嘀咕着海里有什么吃人的妖物。 这本就怪不吉利的,分明是在咒自己的孙子。 珊娜自己的儿子也去参加了这次水手的应招,自然就更看不惯琼婆婆这套发疯的说辞了。 珊娜头也不回地往家中走去,任由身后的老妇人再次高声哀嚎起来。 只是这次对方哀嚎的内容令她全身不适 “全死了!全死了呀!” 琼婆婆尖利地嗓音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刺进她的耳朵,珊娜暴怒地转过身去准备破口大骂,就见琼一副痛彻心扉的模样拍打着地上的砖石,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全死了”这三个字。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从出门时的小雨隐隐有了变作暴雨的趋势。 明明正值下午,天色也越发阴沉了起来,有几分傍晚时的模样。 远处跑来一个带着纸板折的帽子的红发小男孩,揣着怀里的新鲜报纸靠近过来,也被琼的动静吓得绕了一个弯。 一直到他跑来珊娜身边时还不住地扭头回看那位癫狂老妇人。 “珊娜阿姨,你的报纸。”他往珊娜的手中塞上一份报纸,拔腿向着另一户定过报纸的“奢侈人家”跑去了。 珊娜正气冲冲地准备对着琼婆婆骂上几句,被这么一打断她的一口气堵到了嗓子眼最终也还是没宣泄出来。 她恨恨地瞪了琼几眼,随手捏起报纸的一角准备回去研读一下近期有钱人群体又多了什么流行的事物,然而这么一瞥就让她看见了几个关键词。 是斯科特家的航船有消息了? 珊娜牵挂着儿子,直接停在原地用脖子夹着雨伞就读起了那一则相关的报导。 但是她仅仅看了个标题,已经控制不住地僵直了身子。 雨伞摔在地上,珊娜在原地站了许久,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行关于航船的通知,目光却渐渐失去了聚焦。 从接受到反应再到彻底的崩溃,珊娜张开嘴,却没有叫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手颤抖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肩膀耸动两下,喉咙间泻出几丝哽咽,随后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手中的报纸也落了下去被雨水打湿,只是那一行加粗的黑体铅字是倾盆的雨水也难以磨灭的 “斯科特远洋航船六月一日于玛格渡口靠岸三十米处沉船,无人幸免。” 珊娜的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她仰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无声且无助地大哭拍打着地面。 她没有听见身后滚滚而来的冲刷一切的洪水,即便听见了,恐怕也做不出任何反抗。 滔滔大浪有几层楼之高,呼啸着、奔腾着从海洋的领域跨越到陆地之上,从天而降的暴雨也混入其中,高唱着死亡之曲摧毁着每一寸土地上的任何物件。 海洋在肆意地吞没着陆地,水流在无情地抹杀着生命 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倾覆而下的洪水已经席卷到了珊娜的身前,将她拍倒在地,淹没其中。 丧子之痛在这一刻生命被威胁的惊慌情绪下都退让了一分,珊娜只来得及喝下一口水流,意识已经在痛苦中消亡。 她的身体与其他在灾难中同样渺小的人一起,随着众多建筑和树木,被摧毁、被裹挟、被抹灭…… 在自然灾害面前,人与一根草、一条虫、一粒沙都没有区别。 一场延续万年的文明,也可以随时断裂。 它曾经创下的无数辉煌与成就,最终结束后,可能也不过化作无数个纪元之后的某本无名神话书上的寥寥数字 “第一人类文明的终结,因为一场末日洪水。” …… 五月中旬,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虽说海洋多多少少也是比陆地要凉快一些的,但是对于每天都得在海风与烈日的双重作用下不动如山的诸位底层水手而言,日子仍旧不太舒坦。 就在这艘背负着开拓文明这一高尚使命的斯科特家族远洋航船之上,几名穿着粗布制服的水手便一边放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闲天。 “我们这么懒散,给那个弗格森看到了,他说不准就又扣下晚饭。”一个水手吐出嘴里的枯草根,眯着眼睛时不时回望向甲板小门的方向。 “这也算懒散?聊聊天讲讲话怎么了?我们还起码干着活呢,那个人呢……”旁边的人撇撇嘴语气十分愤慨。 “我们哪里能跟人家比,连脸都不要了的穷人,下了船总有机会制裁他。” 先前的水手一边说话用眼睛斜睨向不远处第三个水手的方向,他的同伴见状了然地挑了挑眉,直接冲着那人喊了一声:“布里奇!” 名叫布里奇的水手瑟缩了一下,怏怏地转过头来。 “瞧瞧他那副刚死了父亲的表情……”第二个水手冲着同伴嘀咕了一句后,再次面向布里奇发问:“喂,摩恩那小子攀附了维克多小少爷,你是不是很羡慕啊!看你那个样子,估计也喜欢男人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问出这句话,每一回想起了这事,都要“欺辱”一番布里奇取乐,毕竟当事人他们现在是接触不到了。 布里奇红着脸瞪了他们两眼,愤怒地重新转回了头,一言不发。 他的心里难受极了。 这两天他没少被人抓着嗤笑,只因为他的好朋友摩恩。 摩恩前两日不慎坠了海,维克多小少爷为人善良,将他接去了顶层的房间,请了随船着专属医生悉心照料,没有想到摩恩起来以后脑子好像坏掉了。 那场面水手们是没资格亲眼目睹的,只是据说摩恩当时还莫名其妙地要跳回海里,在别人的阻拦之下还胡言乱语地喊着“我已经破解了,这是幻觉放我回去”之类的话。 直到维克多亲自现身,才将他安抚了去。 不少水手都暗中说摩恩是装的,目的就是光明正大且没脸没皮地缠上资本帝国的小王子维克多,摆脱穷人的身份。 因为此事之后,维克多确实将一个底层的男性水手当成了爱侣来对待! 摩恩的计谋成功了。 简直是让所有人咬碎了牙。 而处于漩涡中心掀起腥风血雨的主人公本人摩恩对此还毫无知觉。 他此刻正一脸忧心地坐在床边,时不时扭头看着窗外的海景。 摩恩欲言又止了数次,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里比永渡河要厉害太多了,幻象竟然已经持续了两日……梦神明明对我说,只要穿过永渡河、爬过烈峰山、登上候鸟天阶就可以送您重返天国,这又怎么会多出来一环?” “维克多”没有说话,默默将一盘珍稀的水果递到摩恩面前。 只是摩恩已经越说越激动,他将果盘推开,直接站起身来:“会不会是这背后暗藏玄机,您在攀登候鸟天阶之前曾经说过或许在那里停下才是对的,莫非、莫非我们走错了路?” 维克多闻言怔了一刻,竟然出了神,他的视线明明定在摩恩身上,却像在看着别的东西。 “您怎么了?”摩恩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神明发问。 维尔涅斯是他在这个幻象所编织的陌生环境中唯一能够依靠的对象了。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所处的世界不同,许许多多他根本没见过听说过的东西,和许许多多穿着奇怪更加粗鄙且不敬神明的人类。 “……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这句话。” 维克多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曾进到眼底,甚至显得有几分苦涩。 第65章 末日海妖08 摩恩当然记得。 他本就格外关注神明说过的每一句话,也会细细观察神明的每个反应。 也是因此,他总觉得幻境之中的神明……好像有哪里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摩恩想到这里,抿了抿嘴,心中有些许忐忑。 因为他想起了在永渡河的几次回忆,一方面觉得幻象假冒成神明的样子必定不会如此逼真,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了几丝怀疑。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其实神明的眼神和气质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虽然说他被幻象安插了一个名为“维克多”的人类的身份,但是摩恩自然能够辨认出这确实是维尔涅斯本尊,可他偏偏就是常常体会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比如现在,面对来自神明炙热又空洞的盯视,他的眼眸赶紧垂了下去,避开视线的同时也随口转移起了话题:“那我们……应该怎么出去?” 他这份本能的避让和闪躲是他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 毕竟从前他最多只是对神明充满尊敬,倒还从没有这种隐隐感到危险的不安滋生过。 不知道是不是他这样不自然的反应被神明察觉了,对方并不回话。 这场沉默一直到了令摩恩感到窘迫的程度,才堪堪被打破 “你也在害怕我么。” 维克多轻轻开口。 很难分辨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蕴含在他的话语之中。 语气平淡得仿佛这只是一句与他无关的念白,借着他的嘴巴讲出来而已。 这样的神明就更不对劲了。 “当然没有。”摩恩没有注意到句子中那个别有深意的“也”字,他下意识地开口反驳,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这句否定分明是个违心的回答。 可是当他抬头望向维克多茶色的眼睛,突然对这份隐瞒感到了不忍,他张了张口,还是吞吞吐吐地把心里话讲了出来:“……我,其实、其实是有一点,或许是我出了问题,您在我眼里有些陌生。” “……” “在这里,我感知到的您是危险的。我的生理本能好像不允许我太过靠近您,每当您看向我,我总是……觉得不太舒服。”摩恩艰难地措辞,唯恐哪个字说得重了会伤到维尔涅斯的心,并且不断补救,“可能也与我们所在的幻象有关,只要找到出去的方法……” 可能是他真诚的模样有让神明对他的情况表示谅解,只见维克多若有所思地点下头,默默地看了摩恩一会儿才又露出了一个浅笑。 摩恩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气氛应该是缓解了,或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连外面的天色都好上了许多。 维克多站起身来走到了摩恩的身边,同人一起看着波澜不惊的海面,缓缓开口:“等时间到了,就可以出去了。” “但愿不要再出差错。”摩恩摇摇头,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都甩了开,满脸期待地冲着神明问道,“那离开了这里,下一站是否就是天国?” “离开未必是好的……永远地停在这里,不好吗?”维克多淡淡道。 摩恩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真的是您的心声吗?我在永渡河时曾经遇到过另一个虚假的您,他当时也是这样说,令我留在原地。这应当是为了阻止您重返天国的障碍。” “假如向前一步就会死掉呢?”维克多的声音变得很低。 摩恩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好不容易放松下去的神经再度绷紧,他扭头看着维克多的侧脸,对方却并不再看向他。 “您是否看到了什么,还是说已经觉醒了天国的记忆?”摩恩心中惴惴不安,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不懂得这份诡异的心慌到底是从何而来。 维克多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向窗外,先前好不容易晴朗了几分的天色又暗淡了下去。 没有雷声,也没有雨水,甚至没有带着腥味的海风,只有几团沉甸甸的浓云不知什么时候再度笼罩了上空。 就在摩恩快要被这莫名沉重的气氛搞得窒息之前,维克多突然开口道:“不会的。” “啊?”摩恩不懂这份答非所问。 “不会让你死掉。”维克多把每个字都咬得很轻,轻到了有些刻意的程度,如同这样做就能做到对这话里的某个字毫不在乎一样。 “……” 摩恩怔了一会儿,心头漫上一些说不出的苦涩。 他抬手捂住心口,只觉得此地果然是个怪地方,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莫名其妙,连神明也一样看上去有些失落。 却不知他这个无意间的动作是如何刺激到了神明的神经,维克多的脸色竟然难看了起来,上前一步的扣住摩恩手腕的动作虽然不急促但也带着几分罕有的失礼。 摩恩呆站在原地看着逼近而来的神明,按在心口的那只手上突兀地传来了属于神明的冰冷的温度。 他的脚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脑子里一团乱麻。 “……”维克多垂下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视了摩恩移动过的脚底一眼,下一秒就专注地望着摩恩有些苍白的脸。他轻轻启唇,随即一道惊雷如同巧合一般与那一声“摩恩”重叠着响起。 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一句警告。 摩恩的手指蜷缩了,但是他竟然没有失去仰头的力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失礼般直白地对上维克多茶色的瞳孔,响应这声撞击灵魂的召唤。 总是这样的目光。 总是这样,来自神明的……像是审视,也像是吞噬的目光。 “……能不能,为我雕刻一尊圣像?”维克多给了他足够长的反应时间,又或许是给了他自己足够的考虑时间,随后专注地看着摩恩的眼睛这样轻描淡写道。 这话的内容是在“祈求”,却难说神明讲话的语气中有什么不从容之处。 那是一种介于恳求与命令之间的陈述式的问句,音色依然柔和悦耳,很难从中分辨出什么鲜明的情感色彩。 可摩恩却敏感地察觉到,这话里少了几丝令人隐隐不适的、带有压迫感的亲昵——这其实才是正常的。 自从进入幻境后,摩恩一直觉得神明的态度怪怪的,怪就怪在那份“亲昵”之上。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 哪怕被驱逐出人间,哪怕被清除作为神的记忆,也还是高贵并可望而不可即的才对。 心中爱慕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对自己态度亲密,本该是一件令人窃喜的事情,但他却难以忽略自己发自内心深处的淡淡恐慌。 摩恩以为自己不会忘记草原的那一个飘雪的晚上。 他站在远处望去,看到的是雪不沾身的神明圣洁的背影,看到的是月光倾泻下神明被扬起的银色发丝。 但此刻他试图回忆,脑海里闪过的画面竟然只有银装素裹的雪景。 就好像他从未亲眼看到过坐在草原上的维尔涅斯一般。 怎么会呢…… “辛苦你了,摩恩。” 维克多的话语和他接下来的动作将摩恩从短暂的恍惚中唤醒。 神明松开抓住摩恩手腕的那一只手,白皙的手掌向上虚握了一下,一块大体为圆柱状的木头便凭空出现在了那里。 摩恩下意识地垂眼看向那块未经雕琢的、粗糙的木体,它只有一个成人手掌大小,颜色与质地都和前不久他在做木匠的空余时间中为神明雕刻的圣像所用的原木一模一样。 那个作为礼物的圣像在他们攀登烈峰山时不慎坠落,被火毁掉了。 可是,被驱逐后的维尔涅斯只知道那是“珍贵的东西”,甚至不知道那是自己作为他唯一的信徒为他亲手雕刻的。 然而现在…… 摩恩的大脑皮层骤然绷紧了一下,他甚至没有从维克多的手里将木头接下,只是抬头看向神明在幻境中变化的那一张有些陌生的脸,略带惊异地小声嗫嚅道:“您……已经恢复记忆与身份了吗?” 怪不得。 神明还没有回答,摩恩已经在心里道起了怪不得。 他眨了眨干巴的眼睛,心中越发苦涩。 怪不得他会觉得神明变得和从前不同,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与他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是失去神格的维尔涅斯,而他与真正的神明不过仅仅会过两次面,怎么能自认了解。 普通人类与神明之间存在着那样大的差距,他心有畏惧才是理所当然。 尽管…… 尽管之前神明并没有带来这么强的……威严感? 摩恩处在说不清的怅然之中,也就没有注意到维克多因无法应答而闭口不言的短暂沉默。 “……那我们是不是能从这里出去了?”而摩恩已经自动将沉默的空气识别为默认。 他胡乱地抛出他曾问过一遍的问题,实际上他现在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 “当你完成它之后。”维克多将托起的手掌握紧又松开,将木柱交到了摩恩手里。 他抬手轻轻地抚了抚摩恩的头发,低声道:“乖孩子。” 摩恩将木头抱在怀里迟钝地点着头。 他抬眼望向那对浅茶色的瞳孔,才发现他原来从未从中看清过自己的影子,哪怕那对眼睛始终在温柔地凝视着他。 …… 后来他是怎么从那间房里走出来的摩恩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好像听到楼下的甲板传来几声叫喊。 然后他昏昏沉沉地捧着木头说着想要下去看看,其实他不过是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在神明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整理一下混乱的大脑。 他其实还没有探查过幻境中的任何一个角落。 从醒来起他就一直和维克多在一起,刚刚提出离开,他的心中隐隐有种会被拒绝的预感,但是没想到维克多只是安静了几秒后笑着说了“好”。 摩恩感受着来自身后的一直没有移开过的目光离开那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也好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元气,只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行走在嘈杂的楼梯间。 其实他也不懂自己是为什么这样失魂落魄的,按理说他没有失去什么。 但是很快,摩恩的精神又被迫打起来了,因为他开始闻到一些格外令人作呕的腥味,在整个空间弥漫。 那是属于海洋生物所特有的腥气,其中还掺杂着,会让人联想到腐烂与模糊的血肉的——浓稠的血腥味。 摩恩的喉头与胃部同时宣告不适。 他驻足原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一手将木柱揣进怀里,一手捂住嘴巴皱着眉头朝拐角处转过身去。 他还完全没有跟幻境中的其他幻象有过接触,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是神明放任他出来,想必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吧? 第66章 恶意弥漫01 现在大概快到了晚餐时间。 摩恩走到底层,能越来越清楚地听到“幻象们”聚集在一起筹备饮食以及交谈而产生的噪音。 难以想象这群人是如何在这么恶臭的环境下不受影响地准备愉快进食的。 只能说不愧是虚假的幻境中人,起码作为“正常人”的摩恩已经连正常地用鼻腔吸气都做不到了。 他有些搞不懂这幻境的机制,此刻也没有多余的脑力用来分析,循着本能张开嘴小口地吸着气。 走到楼梯间到一层大厅入口的位置,他的两腿无由来地沉重起来。 等看到饭厅的全貌后,摩恩的脚步彻底顿住了。 他开始后悔自己闯进来的决定,尽管并没有人因为他冒失又突兀的出现而关注到他。 只因眼前的画面让他震惊,也让他战栗 端坐在长桌两边的人们面前纷纷摆着一盘盘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众人愉快地交谈着,仿佛他们各个都是家境优越受过教育的绅士。 然而他们的动作却粗鄙到了诡异的程度…… 这里的人,全部像是未经驯化的野兽,没有一把刀叉投入使用,每个人在说话间用手便直接捧起那些糟糕的物质送进自己的嘴巴里,细细咀嚼,像是品尝到了什么珍馐佳肴,时不时发出几声陶醉的赞叹。 他们的指缝间有黏稠的物体滴滴答答地渗出留下,若残余到了桌面上,便要低下各自高贵的头颅,贪婪又虔诚地伸出舌头品味那每分每毫。 摩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那一团团还在“蠕动”的食物上,只觉得刺鼻的恶心气味简直要冲破了他的头骨。 像是被熏得花了眼,他甚至产生了幻觉 惨白的餐具上躺着的不是道不出原料的黑色物质,而是一块块像是人、又像是鱼的尸块。 盘子中盛着的是躯干,盘沿上洒落的是鳞片,盘边外淌出的是血液。 而那“东西”的脸也被裁得四分五裂却又整整齐齐,盘盘相近就拼凑出它扁平、分布奇异的五官和呈现灰白色的、溃烂的双眼…… 那是什么东西?! 这群船员与水手,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吗?! 他们表现出的那份如痴如醉是真实的吗?! 摩恩的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转身逃回楼上的冲动,慌乱地眨巴着眼睛倒退。 可是不过是眨眼间,刚刚那些污染过他的眼睛与精神的餐饭又消失不见了,桌子上摆着的分明是一盘盘精致的菜肴…… 原本充斥在鼻腔中的腥臭味一下子稀释得极淡,感官上的刺激突然减小,摩恩挪动的脚尖又定在了原地。 心跳依然快得不正常,他也再度陷入了孰真孰假的恍惚中。 正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贸然闯入,就听见一个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就是一个男人用粗犷的嗓音说起了粗鄙的话语 “嘁,看那两节纸糊的小腿,还没有爷的胳膊粗。” 摩恩的斜前方,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走到甲板入口的位置,懒散地倚着门沿,他仰着下巴怪里怪气地讽刺着门外的某个人,脸上绽放着充满恶意的笑容:“布里奇,照你这么个踉踉跄跄干活的架势,你小子今天也甭想吃到晚饭了。倒不如我给你指个明路?大厅里面那间厕所,可是常常爆满啊,你干脆帮着‘清理清理’,又填饱了肚子还完成了工作,岂不两全其美?哈哈哈哈哈。”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同样充满恶意的爆笑。 间或有两声“说得好”、“听到没布里奇”、“弗格森大人英明”之类表示赞同的话语。 “……”摩恩停下动作,不由攥住了自己的拳头。 虽然都没有搞清楚前因后果,他也能察觉这番话有多么难听。 壮汉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斜后方离他不过几步远的摩恩的存在,冷哼一声抱着他强壮的两臂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你们其他人,直接走小门,赶紧进去吃饭,把甲板留给我们勤劳的小水手一个人打扫。”他嘲讽地说道,似乎用言语伤害旁人是他娱乐自己的最好方式,“而你,布里奇,我再给你个法子,这么天天被罚下晚餐终究不行的,你跟你那个朋友摩恩一起去向有钱人卖屁.股不就好了,啊?你说是不是呀,我可是为了你好。哦对,我忘了,你的姿色,可不会被少……” 突然被喊了名字的摩恩虽然不能足够明白他话中的具体含义,却也知道里面饱含贬义色彩。 他只踌躇了一秒,就皱着眉头跟着走了出去。 却不料刚好看到暴力即将发生前的一幕 “……你!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信不信今天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管你?” 不知道被怎样冒犯了,壮汉突然迈开大步,暴怒地抬起手臂,直直地冲着他身前那个身形瘦小的男子打了过去。 他一边释放着体内的暴虐分子,一边恶狠狠地催促着其他人离场:“你们,看什么看,不想吃饭就一起留在这里!” 被叫做“布里奇”的人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步,却被壮汉擒住了脖子,重重地挨了一下,面露痛苦,眼里写满悲哀,却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呜咽。 “你在做什么,离他远一点!” 摩恩在大脑彻底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一步有了动作,他飞快地跑上前狠狠打掉壮汉还要再次挥舞过去的手臂,硬是挤进了中间将两人分开,随即怒目注视着这个浑身散发着恶意的男人,试图挡在布里奇的身前。 他的内心中生气了庞大的愤怒感。 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中脱离了出来。 这种感觉很奇异。 就像是一出木偶戏近在眼前地上演了,而他不知何时,也已经被拽上了舞台。 当一场真实的欺凌发生在他面前,刺激着他的感官时,他已经再不能保持置身事外的好奇与从容,尽管他从一开始就好像未曾拥有这两种情绪。 壮汉先是垂头看着自己被打掉的手臂,定定地看了有五六秒才缓缓地抬起头。 在看到摩恩后,他的喘息突然变得很沉重,用种难以形容的阴沉眼神瞥了摩恩一眼后,又忽地垂下了头去。 这人的眉眼压得极低,五官粗糙,唇齿歪斜,身材也魁梧得如同一座小山,单从外貌上已经给了旁人一种“这个人不好惹”的认知。 似乎是幻觉,摩恩仿佛看到他混浊的眼珠里刚刚有红色的血丝游过。 很奇怪。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甲板上瞬间疏通了人群,海天之间只剩下摩恩、壮汉与布里奇三人。 更奇怪的是,一个前一秒还破口大骂欺凌弱小的男人骤然冷静了下去,带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恐怖感。 摩恩在这段沉默的僵持中能闻到再度浓重起来的腥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是发自壮汉的嘴里。 他紧张地站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刻,不停分析着自己与壮汉交手时将对方打败的微弱可能性。 他的手指甚至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大概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痉挛。 衣料窣窣的声音响起时,摩恩险些摆出迎战的姿势,却见壮汉保持着垂头的姿势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了,那人步履匆匆,再也没有回过头。 如果不是那些脚步还并未显得慌乱,都可以称其为逃走的。 “……” 这不符合常理,摩恩不认为他有着能够威慑到对方的外在形象和实力,但他却不能将这些疑点分析清。 在原地站了许久,他只能告诉自己“这里不是现实、这里的一切都没有逻辑”来宽慰自己莫名绷紧的神经。 “……摩恩。” 名为的“布里奇”弱小者的在身后轻轻叫起了他的名字。 摩恩猛地惊醒一样转过身去,就见布里奇撇下的嘴和他红通通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什么鲜活的神采,此刻正涣散地对着脏兮兮的墙面,像两颗黑色的窟窿。 他哑着干涩的嗓子,缓慢地开口。 他说 “……我想要现在死去,摩恩。” 第67章 恶意弥漫02 “……” 摩恩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慌感。 “我想要现在死去……”布里奇喃喃地重复着。 他的声音变得微弱而尖细,气音不稳,像是在哽咽。 “不行!”摩恩脱口否定,他慌乱地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布里奇的眼睛,不想从中看见一分一毫的笃定。 “你不要有这种想法,你的婆婆还在家里等着你!”他扯着这位初次见面就发出“死亡预警宣告”的可怜的陌生人的手臂,讲话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熟稔和恳求。 摩恩的心跳变得很快,他好像从那短短的几个的字句中看到了布里奇悲惨的结局。 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绝望,连带着将他的情绪也引导向一个负面的极端。 他将这种复杂又沉重的心情归结为对陌生人的基本同情和对死亡的普遍警惕,但是…… 冥冥中他又觉得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的才对。 还有一种,愧疚感……吗? “摩恩……”布里奇怔了一刻,他垂下头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那只属于摩恩的手,定定地看了几秒后再次抬起头时,那一潭死水般的眼眸中竟然多了许多神采。 好像一具尸体突然被注入了生气,只不过,属于布里奇的“生气”,透过朦胧的眼泪来释放。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些天你是在伪装对吗,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布里奇悲伤的语气中潜藏着依赖和希冀,他似乎想等到一个来自摩恩的肯定的答案。 可矛盾的是他又并不敢主动向摩恩做出任何接近的举动,反而后退了一步,让摩恩的手从他身上落了下去。 看着面前情绪异常的布里奇,摩恩只感到手足无措。 这位在幻境中饱受其他幻象欺凌的人似乎有很多故事,也像是与幻境中他所扮演的这个身份的主人熟识的样子…… 但是摩恩确认过自己并没有像神明一样投入幻境里其他幻象的身体中。 他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隐隐感到了这个动作对于布里奇而言有种说不出的残忍。 “我知道,你甚至提到了我的婆婆。”布里奇伸手粗鲁地抹了一把眼泪,强顺着自己的吐息,抬起头来望着摩恩。 婆婆…… 摩恩站在原地感觉手指头一根根地变得麻木。 他没有说话,回想起了自己刚才确实脱口而出了一句话,搬出亲人来阻止一场有可能的“自杀”——这很合理。 只是,为什么是婆婆? 为什么不是父母、兄弟,不是旁的任何人,偏偏是婆婆,只能是婆婆? 摩恩忽地攥紧了拳头,他可能产生了一些幻觉,因为刚刚在顺着克里奇的疑问而质问自己的时候,他竟然好似真的听见了某位年迈女士的嚎啕声。 来自他本人记忆中的嚎啕,如同他亲自听过的那些呐喊。 一声声属于老妇人的破碎的悲鸣,好像在敲打着摩恩的头腔,那些字眼残缺又模糊,却能拼凑出名为“照顾好克里奇”的警钟。 ……头痛欲裂。 “……摩恩。” 一声传自上方的呼唤。 这熟悉的声音将摩恩从生理性的痛苦拯救出去,他立刻抬起头,看向三层房间那扇打开的窗子。 傍晚时分的落日余晖竟也有几分刺眼,神明站在窗边,浅金色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淡光,面上的表情在光晕下隐没了去。 神明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俯视着底下的“人间”。摩恩暗自猜测维克多的表情一定是怜悯的,因为对方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 “一个可怜的幻象。” 神明轻轻地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重,却能清晰地传达到摩恩的耳中,好似两人之间并没有几层楼高的距离,而是在面对面交流。 “可怜的幻象”——神明如此对布里奇下了定义。 “带他去进食吧。”神明继续道,他的语气中带有温和的笑意。 哪怕是面对虚假的幻境,神明仍保持着纯粹的怜悯之心。 意识到了这一点,摩恩的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因为他想起了前些日子与维尔涅斯一同在不知名小镇的广场上目睹的那场火刑。 那时,明明都失去了作为神的记忆的维尔涅斯,仍对渺小人类的不幸感到悲哀和同情。 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 摩恩暗自宽慰着自己,这几天冥冥中的违和感不过是他的错觉,是他受幻境影响而生出的神经质敏感罢了。 夕阳消失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光影变幻,维克多英俊的面容忽隐忽现。 摩恩仰着脖子定定地看了两秒,笑着点了点头。 他将方才的纠结都抛在了脑后,转过身看向布里奇,开口道:“我先带你进去吃东西吧……” 面对神情越发恍惚的布里奇他又忍不住补充道:“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转的,那些嚣张的坏人会付出代价。” 布里奇迟钝而慌乱地应了两声,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情绪似乎渐渐镇定了下来,也不再对“婆婆”这一问题紧咬不放。 只是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大量的泪渍。 摩恩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望着不远处的小门,犹豫了两秒还是抓住了布里奇纤瘦的手臂,带着人一起走了进去。 其实他的心里还是有一点打鼓。 见证过那个动手打人的壮汉的凶残后,他对这里的一群幻象们抱有很不好的印象,再加上刚刚不知为何生出的关于食物的恶心的幻觉,起码他自己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的。 进门后摩恩便松开了手,他扭过头确认了一下布里奇的身影,带着人默默向中央的巨型长餐桌靠近。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耳边的声音就变得很是嘈杂了。 各种粗鲁的交谈声和咀嚼声以及刀叉相碰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却竟然也没有压过一道微弱的吞咽口水音。 摩恩悄悄侧目瞥了声音制造者一眼,只见布里奇的视线直直地锁定在餐桌上,眼睛里写满了一种病态般的渴望。 不确定他有多久没有进食了,显然他已饥饿至极。 巨型餐桌边的人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似乎是已经用餐完毕。 而桌面上的食物已经消失了三分之二,还坐在席位上的人每一个都在大口吞咽,这似乎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在“增多粥少”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一席空位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完整且充足的餐饭,如果没猜错,这份安排少不了神明的干预。 很快,那一席位旁边坐着的人艰难地停下了进食的动作,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了布里奇。 “布里奇,就等你了。”他的面部肌肉像是痉挛似的扭曲了几下,扯出一个在摩恩看来十分违和的笑容,拍了拍那张空缺的椅子。 这是神的旨意之下的结果吗? 实在是怪极了。 刚刚还在外面殴打欺凌布里奇的“弗格森大人”,亲自来做这个用餐的接引。周围人也一瞬间安静了下去,全员屏息等着布里奇的入席。 如果被邀请去坐下的人是摩恩自己,他一定是不会过去的,没想到布里奇的脚步反倒匆忙急切,直接越过了踟蹰着的摩恩,冲了过去。 “小心些……” 摩恩忍不住说出的叮嘱根本来不及送到布里奇耳中。 他眼看着布里奇飞快地坐下去开始了狼吞虎咽,心中的不适感又多了一分。 可能是对方的动作太快给他一种感同身受的体验,摩恩只感觉胃里翻涌了一阵。 不舒服。 太令人不舒服了。 不只是因为上面的原因,还有 为什么那群幻象们都在似有若无地注视着他? 这种被视线包围的感觉实在是令人难受。 摩恩整个人几乎要炸毛了。 从上一秒起,除了专心吃饭的布里奇,包括弗格森在内的每个人,都停下了动作偷偷地看向他。 是的,偷偷。 那些目光躲躲闪闪,却又如炬一般。 摩恩就好像一只不小心闯入了群狼环伺的森林里的野兔,四周都是带有觊觎和恶意的眼睛。 他的头皮发麻,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这是一群以人肉为食的人,因为他们注视他的目光和注视餐盘上的佳肴的目光是那样相似。 本来想要陪伴布里奇全程的念头直接打消,摩恩的双脚循着本能退后了两步,然后他再也忍无可忍地迈开步子跑出了这个气氛诡异的饭厅。 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摩恩重新跑回到甲板上抬头看向三层的窗子,那里已经没有了神明的身影。 他把手伸进怀中摸向口袋里那一截雕刻圣像的原木,拿出来摩挲着木头的柱身。 神明说过,只要将圣像雕刻出来,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幻境。 他曾经做过木匠,雕一个手掌大小的圣像最多只需要一个下午的时间,这没有什么难度,他很熟练。 摩恩垂眼看着这截普通的原木,忘记了眨眼。 他握着木头的手掌越发用力,手指关节处隐隐泛了白。 他很熟练,他很熟练…… 他不断在心中默念这句话,不断重复地告诉自己这个事实,可是呼吸却渐渐急促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面对一截等待处理的原木,拥有木匠经验的他,束手无策。 更可怕的是,在他试图回顾自己作为木匠在小镇生存的日子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一时期的记忆。 夜风卷着海腥味吹拂过来,栏杆上晾着的渔网迎风飘扬。 摩恩恍神了一刻,又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粗糙的手,没有握过雕琢木头的刻刀。 相反的是…… 上面还残留着,被渔网勒出的旧伤。 第68章 恶意弥漫03 美味。 这是他从没有品尝过的好东西。 好吃得让他想把食物的容器也一并嚼碎,吞进肚子里。 布里奇怔怔地舔了舔自己还残留有部分食物汁水的嘴巴,目光迟钝地定在面前空无一物的盘子上。 明明已经吃了很多了,可是他还像是没吃饱一样充满欲望。 他过去的十几年人生中从来没有过这种抓心挠肺的感觉。 如果能让他再吃一点的话,不管提出什么条件作为代价他大概都会答应。 弗格森用他浑浊的眼睛扫视着众人,冷不丁地道了句:“食物似乎比早上要少了,当然,与昨晚相比少了更多。” 用餐区域的大多数人都进食完毕了,可是他们都还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坐在原位。 闻言便一齐看向了发声者,神色各异地保持着沉默。 “但是更加美味了。”边缘处传来一句小声的嘀咕。 “一定是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弗格森继续冷冷地说道,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去控诉些什么的欲望,“我是指,那群人上人。” “资本总是高贵的,不是吗?”旁边一名干瘦的男人语气古怪地开口,“食物向来是由奎克大人他们分配的。” “……凭什么?”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放得很低,但是在安静的饭厅里还是足以清晰入耳。 这段悄悄发生的对话是否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作用不得而知。 其他人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桌面,那二人不再对话后,他们便重复起先前的动作,缓慢地扫视着每一寸区域,专心地搜寻着。 若是发现哪里还剩一点点残羹,便会一跃而起像是中奖了一般欣喜地用手把食物残渣刮起来,含在嘴巴里反复“品鉴”。 这种场面看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眼里都会觉得恶心,可是包括布里奇在内的所有人都只觉得艳羡,甚至是嫉妒。 而摩恩是正常人。 所以他有些慌乱地跑进来时,看到这一幕,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误闯了什么森林部落,面前的这群人则是一群未经开化的野兽。 每个人神情里表现出的欲望已经到了不正常的程度。 哪怕饿了八百辈子刚吃上一顿饭的人也不该是这副疯狂的模样。 那群水手,在晚饭开始之前他们最多是一群霸凌弱小同伴的人渣,不该给人带来毛骨悚人的恐惧。 摩恩像一只炸毛的猫,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竖立了起来。 他越发确定此幻境之诡异。 这里没有明面上的危险,却处处令他心惊。 众人意识到摩恩的闯入后,那副痴痴的模样再度重现,竟能转移了对于食物的注意力,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目光依旧黏腻浑浊,眼睛里充斥着一股称得上甜蜜的恶意。 “布里奇——跟我过来!”摩恩的声线都抖了起来,他一步并作两步地跑向楼梯的位置,转过身面朝着不远处的饭厅,身体微微向后倾斜。 他紧张极了,扶着楼梯把手的那只手掌出了很多汗。 但是他一直紧紧地盯着看着很不对劲的布里奇缓慢地走过来后,才迈开了早就想要动作的脚步。 总觉得丢下布里奇一个人在这个古怪的地方太过危险了。 一直到带着人上了二楼,摩恩才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刻。 但是他出于某种道不清的直觉还是选择把自己的后背紧紧地靠在墙壁上,以汲取一些安全感。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在这里又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虽然和先前闻到的味道有细微的区别,但依然能给人带来很不妙的感受。 摩恩收拾好乱七八糟的思绪,正准备开口,可是在与布里奇四目相对的之后,他险些忘记了自己将对方喊来对话的目的。 “布里奇……”摩恩怔了一秒,“你,你还好吗?”他犹豫着问道。 布里奇低着自己的头颅,一对眼睛却暗暗地时不时地抬起来看向摩恩,又飞快地再垂下眼去。 他的神色以及肢体动作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带着些莫名其妙的恭谨,但是又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诡异。 起码在晚饭前他还不是用这副姿态来面对自己,摩恩皱起了眉头。 “是那些人对你说了什么吗?”他压下自己内心敏感又微妙的情绪,轻声开口。 布里奇摇了摇头,然后舔了舔唇。 “摩恩,你想对我说什么?” 听到对方的问话摩恩暗自松了口气,但很快在想到自己的诉求后又默默攥紧了拳头。 “布里奇,我……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抿着嘴,神色复杂地看向布里奇。 布里奇的肩膀一耸,闻言竟然抬起头来露出了略显夸张的笑容。 “就像我猜测的那样,摩恩,你果然不是忘记了我,也不是抛弃了我们,而是被那些可恶的有钱人控制了。”他的口气听上去十分欣喜,整个人也上前了一步,“摩恩,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会抛弃同伴的人,对吗?” 他的状态处处透着违和。 布里奇不该是一个这样性格的人,他的语气不会这么强势又古怪,他的情绪不会这么疯狂又跳跃——摩恩在心中这样判断着。 在甲板上第一次对话时布里奇曾经向他表露过类似的想法,那时候的他的表现才更合理,更符合他的性格。 对,他很了解布里奇,这也正是令摩恩感到不对劲的要素之一。 他不该那么清楚地了解对方,不该在心中明确地否定对方的行为举止和过去不同,他们根本并不认识。 矛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抱歉,我还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我的记忆现在很混乱。”摩恩尽量忽视那些无法解释的混乱思绪,斟酌着开口,“所以,假如你对我真的十分了解,请讲讲我的过去,可以吗?” 布里奇的眼神闪烁,眉宇间有几分压抑着的兴奋,他回答道:“当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摩恩,难道你将角曼斯港的一切全部都忘记了?” 不待摩恩肯定,他继续说:“我们一样来自贫穷的海港小镇,我们的父母都死于出海事故,你很早就成了孤儿,而我还有我的婆婆……她曾说过你是被捡来的,但这些我也并不了解。前两月大资本家们来角曼斯港征召船员,我们为了赚钱到这里做了水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摩恩缓慢地消化着布里奇的话,犹豫地点了点头,他的脑海里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些话的对应记忆。 “……一周前,你在捕鱼的时候,从船上掉了下去。”布里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睛瞪大,语气激动了起来,“我明白了,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你一定是在落水后被海里的妖物勾走了魂魄,我婆婆说的话是真的!” 布里奇摇着头不断重复着“是真的,海里真的有妖物作祟”,像在说服摩恩,也在说服自己。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忘掉了所有的一切?”他再次向摩恩确认。 看到摩恩点头,他脸上的表情半是恐惧半是喜悦,抬眼死死地盯着摩恩,半晌后竟是对着被怔吓住的摩恩笑了起来。 “摩恩,你还忘记了最重要一点……”布里奇含笑开口,“我们,是恋人呀。” “……?!” 布里奇为什么要这样说?这完全不可能! 摩恩的眉头紧锁,听到那个刺耳的词语他二话不说迈开腿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不管是从理性层面还是感性层面考虑,他都对布里奇的最后一句话感到了极度的抵触,表情甚至变得有些愤怒:“不……”你在骗我! 他还没把话说出口,布里奇就飞速反驳:“你现在感到怀疑是因为你已经被海妖蛊惑了心智!” 说着他就移动身形拦住了摩恩的去路,虽然仍旧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没有试图用肢体接触,但他热情过分的态度已经足够冒犯到摩恩。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你的人,摩恩,你为什么不愿意试着去相信我?”他的表情越发神经质,并不断逼近。 “让开!” 摩恩呵斥道。 他明白了,布里奇想要骗他。 那些饭菜会不会真的有问题,为什么之前的布里奇看上去是这里唯一的正常人,可用餐过后他也变得如此古怪、甚至令他感到害怕。 不论如何,看来这都是个错误至极的做法——向幻境里不知好坏的幻象寻求答案,荒唐极了。 现在他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处境,甚至分不清他这个名为“摩恩”的家伙到底是谁。 每分每秒都在察觉着世界的矛盾,每时每刻都在高度绷紧着神经,脑海里充斥着无数个疑问,他的心理状态真的要面临崩溃了! 是否直接去问让他感到彷徨迷惑的神明本人才是正确的选择? 摩恩下意识地握住怀里的原木,这里寄存着他仅剩的安全感。 他单手推开还在不断狡辩的布里奇,大步地向楼梯处跑去。 可布里奇却一直在追赶着他,像猎人追逐猎物,被追到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直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一个底层水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吵到了大人们休息,你如何赔罪?” 好像有第三个人出现在了这条廊道间。 摩恩呼吸越发急促,他听着身后的动静但是并不敢停下自己的动作,一直跑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前。 他听见布里奇顿下了脚步,答话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抱歉,杜克大人,我……我……” “行了,跟我一起去找一趟戴文医生,少爷他有些不舒服。”被称为“杜克”的男人命令道。 “……” 也许是因为摩恩分出了心神去探听对话,他一脚踩了个空,狼狈地向前栽倒去。 虽然用手撑住了摔下去的势头,但怀里的原木却颠落了出去,从楼梯上一直滚回了二楼。 摩恩下意识转身下去捡,正是这一回头,他猛然瞥见不远处的地上那条细长的锯齿状刀片。 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走廊尽头的地上会有这种东西,他已经飞速地把刀片连同木头一起拿到了手里。 这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工具,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站起身,摩恩悄悄地向布里奇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却没想到,这一眼让他看到了极为不合理的存在。 站在布里奇对面的男人身穿一身西服马甲,虽然在与布里奇对话,却始终如同绞刑者一样低垂着头颅,从生理角度看任何活人都不可能把头弯下和他相等的弧度。 破绽大到如同故意去引摩恩察觉 这,分明是个……死人。 摩恩已经失去了震惊的力气。 而站在与“杜克”相隔咫尺的布里奇却毫无反应。 不,不是毫无反应,布里奇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里满是恶意。 甜蜜的恶意。 摩恩在这目光下机械性地把刀片划进原木之中,又僵硬地抽出来,动作间带出几丝木屑,统统飞落到铺了一层薄尘的地板上。 他注视着死去的“杜克”与布里奇并肩向楼梯正对着的那一间房门走去,胸腔剧烈起伏。 他以为自己已经吓傻了,但似乎没有。 这些天经历过的所有一切在他脑海中不断重演。 他越来越感觉天旋地转,刀片不慎割破了手指的痛感都变得麻木。 矛盾、冲突、愤怒、暴食、恶意、怀疑、反常、诡异、甚至死亡…… 如果说这一切都没有合理的答案,这实在是一场太过拙劣的骗局。 或者说…… 根本就是一场只针对他的 ……试、探。 第69章 恶意弥漫04 试探? 是谁的试探,又在试探些什么呢。 摩恩渐渐有些站立不住。 他从没有一刻感觉自己的身体这样沉重,无力感瞬间滋生,他都难以支配四肢做出任何行动。 木头和刀片一起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他的身体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甚至产生了幻听。 那些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又好像来自他自己的灵魂深处。 …… “红色的信仰之力,意为……信徒的爱慕之情?” “仅仅因为你曾经信仰我?不该如此。” “至于我为什么愿意,等您成了神,一定就知道啦。” “说不定正是神的指引,让你恰巧能找到我,救下我。” “……不要害怕我。” “神明已经不存在了。” “海无边无际。可我……又一次站在了海的尽头。” “人愚昧无知且吵闹,可你总是愿意与他们站在一起。” “……不要让我等太久,摩恩。” 摩恩 摩恩…… 是谁在说话? 摩恩捂住自己滚烫的额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感觉到一阵阵麻醉过后暴风般袭来的痛苦。 脑海里传来一声又一声他或许听过、又或许根本不了解的对白。 一句句话好像化成了实体、凝成了利剑,将他来来回回地捅了个穿。 定是有几剑刺进了心脏,才使得他整颗心都破碎般疼痛起来。 那种痛感犹如树种播撒进了他的胸腔,树木肆意生长间挣脱了他的躯壳,可树根还死死地纠缠住脆弱的心房并不断使力,一定要将它碾成碎屑才如意。 更折磨的是,他还体会到一种从脚下向上在全身蔓延开来炽热的灼烧感,就好像被绑在了火刑架之上,四周都是滚烫的烈焰,一点点在吞没他的生命力。 心脏上的创口好像还在反复被撕裂,锋利的铁器穿刺而出,他简直死过了无数次。 这种生理上压倒性的痛苦还勾起了摩恩心理上无尽的悲伤,以及难以名状的愧疚和悔恨。 但他已经无法感受到自己不断流淌下来的热泪。 只是在冥冥中不断发觉着:一定有什么事情变得更糟糕了,而这份毁灭性的糟糕 是由他而生。 …… “你又一次觉醒了吗?”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似乎有人把他轻柔地抱了起来,那人好像有些罕见的慌乱,他在他耳边这样说。 摩恩极力试图辨析,他的痛觉在此人过来之后已经尽数消失,但是意识却愈发昏沉。 “好像……始终没办法长久地骗过你。”对方叹气道。 “你如此特别,‘他’因特别而爱你,还是因爱你而将你变得特别?” “他”,是谁,你又是谁? 摩恩在心中问自己。 可惜他的一切神经已经停止了运转和感知。 …… 没有答案。 “杜克大人,没有人开门。”布里奇把敲门的手放下,在身侧擦了擦,汇报了一句废话。 “戴文医生和奎克大人已经很久没现身了,别是在房间里昏睡了过去。”杜克垂头说道。 “那,我把门撞开吧。” 布里奇一边说着,眼神不由得移向杜克身上明显比他精致几倍的衣衫上,越发感到不悦。 布里奇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行为举止疯狂而大胆的同时,阴暗的想法也控制不住得越来越多。 他的情绪已经从一开始被撞见的慌张转换成了被打断与摩恩的追逐游戏的气愤。 再看见这个资本家的走狗一身人模人样的衣装,嫉恨慢慢在心中发芽。 杜克,勉强称他一声“大人”,可是他也不过是维克多少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奴才,凭什么在他面前作出这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但是不得不说,他们这样的走狗待遇一定不错,瞧一个仆人也养尊处优,身上一直沁着淡淡的馨香。 古怪的是那味道会让布里奇联想到刚才吃过的美味食物,闻久了竟让他有些食指大动。 ……如果,把杜克吃了会怎么样? 布里奇想到这个大胆的念头,嘴里居然分泌出了不少口水。 他赶紧抬手抹了抹嘴角,回过神来,用力撞向面前的这扇门。 木门并不十分牢靠,在他薄弱的身板撞过去的第二下就“砰——”地一声震了开来,空气中扬起了不少粉尘,布里奇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这间屋子里,太香了。 “这……” 他怔在门口,看着倒在房间的地板上的那两个人,震惊中又莫名地感到兴奋。 惨白的唇色、青紫的脸,以及安详的睡容,为什么那么像两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高高在上的大资本家奎克,和所谓的精英医生戴文,他们死在了航船的密闭房间中。 残存的理智告诉布里奇,他应该感到害怕,应该和所有人汇报这一恶劣事件的发生。 可是…… 为什么,他根本迈不动离开这个诡异空间的步子,他突如其来地热血沸腾,兴致高昂,还有一些紧张。 布里奇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自己干涩的嘴唇,悄悄地向杜克瞥过去一眼。 一定不是错觉,两具尸体上散发着和食物一样的味道,那么诱人,那么美味…… 他们被谁杀死了? 死掉的人,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吧,意味着永远的消失。 布里奇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讨厌的人永远消失在这艘船上,一个一个地退出欲望与金钱的竞争,一定是个再美好不过的世界。 听说资本家向下分配的餐饭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在弗格森他们的欺压下,他还在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得到真正的安稳? 那些曾经辱骂过他、殴打过他的人,都该和面前的尸体下场一样……然后再被他吃进肚子里,该多好啊…… 布里奇着了魔一般后退了两步,反手将被撞开的木门关上,从进门那刻起他的肌肉一直绷紧着。 楼下好像响起了好几声枪响,估计是为了某些事情又引起了大范围的骚动,可他根本毫不关心。 他扭头看向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吓傻了一样的杜克,喉间滚动。 那人还低着脑袋,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大概可以轻易扯断。 扯断后的血液是会喷射还是流淌? 喷射有些太过浪费,流淌的话应当用容器盛住,起码肯定比奎克和戴文的要新鲜上不少吧。 杜克和他差不多一样单薄——布里奇下意识地分析着胜算。 下一秒,伴着楼下混乱的呐喊和嘶吼,他已经朝着杜克扑了过去。 撕咬。 …… 祥和而宁静。 粉红色的天空上飘着一只只欢腾的海马,原本璀璨耀眼的太阳被一颗巨大的苹果代替了位置。 如同画笔线条勾勒出来一般虚幻的草原上,有一个深棕色头发的青年靠在树干上看书。 他的眼睛是很纯粹的黑色,望着人的时候里面常常映着洁净的水光,显得真挚又善良。 此时那双眼睛正盯着白皙的书页,认真地浏览着。 书上写到: “第一,神有七情六欲。” 这行文字的下方有一张张抽象的黑白连环画。 画面里一开始只有一个小人,他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独自站在寂寥无人的大草原上眺望着远方的世界,身边簇拥着一群白花花的东西。 小人的背影看起来好寂寞和孤独——起码青年是这样觉得的,他不由得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书中的人形图案。 后来的画面里渐渐开始出现故事的第二个小人,那个小人的身边一直飘着一颗红点,成了黑白画面中唯一的彩色。 青年凝视着两个小人同框的画面看了一会儿,半天才翻了页。 “第二,神不是万能的。” 开篇写着这样一句话,话的下方依然是一堆简笔画。 青年匆匆地扫了一眼就快速翻页,他好像看到了些粗壮的树枝,还有小红点的破碎。 这些元素的组合让他有点不舒服。 “第三,神不爱世人。” 青年捧著书的双手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他想把手移开,想把书合上,甚至想把眼睛移开,可是不管那一项他都做不到。 他如同被施了咒术一样僵硬了,只能被动地去阅读画面中阴暗、混乱、罪恶的世界。 这一页的画风与前面截然不同,大面积的黑色让人感觉压抑和窒息,无数个小人摆着诡异的动作,他们互相厮打争斗,恶意被放得巨大,明明没有具体描绘受伤和死亡,场面却无由来地令人觉得血腥。 简直是人间地狱。 “摩恩……” “……” 是谁在叫他? 青年,也就是摩恩回过神来,飞速地把书合上,动身站了起来。 他仰望着头顶古怪而绮丽的天空,发现苹果太阳的外皮开始有了萎缩的模样,不像先前一样饱满新鲜。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他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排斥。 摩恩静静地等着第二道召唤声,好在那声音没有再响起。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犹豫了一下还是扬起了手,把它扔了出去。 书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视线的另一头,摩恩不禁松了口气。 “嘿,我说,你不打算出去了吗?”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上了这片草原。 他金黄色的短发随风飞舞,似乎是来得匆忙,忘记抹上发油,忙用单手捂住脑袋,说话间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松了松自己胸前的小领结。 “不,汤米,我不想。”摩恩立刻回答,他的口气从未那样肯定过,“如果出去,要面对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世界。” “比雪灾和战争还可怕吗?”汤米问道。 “我不知道。” 汤米站在原地皱眉看着他:“可是摩恩,你应该回去,走吧,不要呆在这里。” 摩恩摇摇头,他想摆脱汤米的劝告,便大步地向山坡下走去。 一回头,汤米的身影越来越远,好像正在原地冲着他挥手。 摩恩也扬起手挥了挥。 他明白,这是道别的意思。 第70章 恶意弥漫05 摩恩一路向草原下走去,竟然来到了一个小镇。 小镇入口的位置架起了一座柴火堆,上面的木柱子上绑着一名中年男人。 看样子这是一个还未被点燃的火刑架。 周围再没有旁的什么人,那位受刑者一直目光淡淡地俯视着摩恩,脸上的表情有种视死如归般的宁静。 待摩恩走到柴火堆之下,他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地讲起了故事来 “神明感到寂寞,因此创造出了外形与心智均肖似神明的物种——人类。” ……是这样吗? “人类愚蠢、无知、自大,偏偏有着无穷的欲望。神明对此感到失望。” 摩恩驻足仰望着说话的男人。 “神明因此设下一重考验,他将恶念的种子播撒人间,心地纯善者方可不受侵染,可众人的恶意都被放得无限大,人们在恶的控制下走向了自我的毁灭。神明为这出自相残杀的闹剧感到伤悲。” 不,不是这样的,不完全是这样的…… 摩恩摇头,捂住自己耳朵快步向更远的地方跑去。 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只海马,正正砸在摩恩的脚下,他顿了一下身形,还是迈了过去。 身后还隐约地传来那中年男人的声音——“离开吧,你没有过错,也不属于这里。” 摩恩不敢回头,一直跑到一处教堂式的建筑的前面。 天色越来越暗,本来梦幻的粉色天空中开始掺染上几丝墨黑,这让他有些焦躁。 他背靠着教堂外围的铁栏,捂住心口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可是衣角却被人扯了扯。 只听一道稚嫩的童声惊喜道:“摩恩大人!” “麦金……” 摩恩扭过头去,认出了那孩子的身份,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口袋,只是里面并没有什么能掏出来用以馈赠的麦芽糖。 “摩恩大人,您已经查清格里芬老爷死亡的真相了吗?我们都等了您好久,您可算回来啦。”小男孩隔着铁栏紧紧地攥着摩恩的衣角,露出欣喜的笑容。 “麦金,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听神女们的话?”摩恩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没有回答,转而问起了别的事。 他微微蹲下身与麦金的目光平齐,想伸出手去摸摸麦金那颗金灿灿、毛绒绒的小脑袋,却被铁栏间狭窄的缝隙拒之门外,不禁皱眉道:“我该怎么才能进去?” “您为什么被拦在了外面?”麦金表情苦恼,“或许,您再等等,门就会开了。我在这里陪着您,我们一起等……” “不行——” 一名神情严肃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了麦金身后,她蹲下去把麦金抓着摩恩衣服的手指一根根掰了下去,“麦金,不要困住他,你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神女大人……”麦金有点委屈,但还是听话地后退了两步。 “黛苏神女,劳烦你为我开门。”摩恩看出了对方不想让他进去的意思,心中更加焦急。 黛苏一把将麦金抱了起来,站定后拒绝道:“不行,摩恩,这不是你能进来的地方,你属于未来。” 同时她的眉宇间又有几分担忧和不忍,再度开口:“或许我不该说……你拥有着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救世之力量。记住你是谁,你是善良、勇敢、坚韧、被神明祝福着的神子摩恩。你从来都未曾消亡过世界,更不是罪人。” 摩恩在恍惚中感受到黛苏温和的视线越来越远,麦金突然在远方对他呼喊——“摩恩大人,我会想你的!我未来有没有成为像您一样厉害的人?” 摩恩闻言,强撑着调动自己全身的力气,大声回应道:“麦金,你成为了比我更厉害的真正伟大的人,还有你,黛苏——” 他真的希望他们可以听见,但是那两个人连同教堂一起都消失不见了。 摩恩渐渐被疲惫感淹没。 他发觉自己好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比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远上很多倍。 在这无数段路上,他摔了数不清的跤,磕得全身是伤。 现在他不想走了,他很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便直接躺在了地上。 周遭万籁俱寂,他闭上眼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但他还没有休息两分钟,脸就被一种冰凉的铁器拍了一拍。 这份拍打并不重,甚至称得上轻柔,但是足以将摩恩惊醒。 “喂喂喂,怎么回事啊,停下可不行呢,快打起精神来。” 说话间,这人已经十分豪迈地动手把躺着的摩恩拽了起来。 他一手扶着佩剑,单腿撑在地上,头发不羁地翘了起来,看到摩恩因为惊讶而睁开的眼睛后,无比自然地用另一只手开玩笑式地捶打着摩恩的肩膀。 “这么震惊的样子,连我也不认识了?” “尼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摩恩翻身而起,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与他闭眼前相比此刻的天色越发黑了,那颗一直悬挂在天上的苹果太阳也氧化得越发厉害,变得十分干瘪。 “当然是听说有人掉队了,帮助战友难道不是我们的职责吗?”尼尔挑眉道,但很快他的神情也正经了起来,“不要忘了,是你拔下了那把属于勇者的佩剑,你是拯救人类的勇者,什么难关都不该轻易把你击倒才对吧。现在这副泄气的样子,真让我觉得陌生!” 摩恩怔住半晌,缓缓道:“对不起,尼尔……我太没用了。” “如果我从没见过你斩杀魔人那副潇洒的样子,我说不定就信了,可是现在,你在讲什么鬼话!”尼尔一边说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来,“不要把一切想得那么糟,摩恩。就像那时我们都以为魔人进化了,可是事实上最后的结果是魔人全部消失了。你又怎么知道这是毁灭,而不是开始?” 尼尔真挚地看了摩恩两眼,突然用手控制着摩恩僵硬的肢体帮助他转身,然后在后方用力地推了摩恩一把 “摩恩,不要停下脚步、不要留恋我们、更不要责怪自己!其实,你一直都在向前走呢。” 摩恩有些错愕地转过头去,看到尼尔也笑着冲他挥手。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不受控制地踉跄地栽向前方的深海里。 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来得突然,就像横空出现的教堂一样。 摩恩本以为自己会沉溺进去,溺水的感觉他早已并不陌生。 可是四周竟然飞来了无数只鸟儿,它们扑打着翅膀托着了他的躯体。 曾经不愿意承载他渡海的候鸟们如今选择飞翔着将他带往海的尽头。 摩恩只感觉这一切是那样的虚幻,可是裸露着的皮肤上传来的冰雨的温度却那样真实。 是的,开始下雨了,且雨越来越大。 摩恩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微微侧头,他在身下的海平面上看到了一艘孤独的船,但那艘船看起来快要沉没了。 船的最上方还剩下两个身影,他们的脸看起来那样熟悉。 看上去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并且表面有些腐烂的那具躯体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另一个人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垂头拥抱的姿势,有无数道黑色的物质像是刀箭般在他身体中穿来穿去,海水翻腾奔涌,滚起一席又一席巨大的浪涛。 摩恩还想再看,可是鸟儿们已经将他放到了一处奇异的平台上,目光所及之处只充斥了大片的白茫茫,唯有前方还有一抹绿意,那里种着一棵树。 一位美丽高贵的女性出现在了摩恩的面前,和此前摩恩遇到的每一个人一样来得突然。 她有着一头火一般的红发,穿着属于神明的衣袍,看起来忧郁而哀愁。 “摩恩,我是梦神纳罗薇拉。谢谢你,愿意来见我。”她开门见山地说,“抱歉,这一次,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同你见面了,我的出现唐突而冒犯,但我不得不来向你求助。” 摩恩悬在身体两侧的手忽地握紧了,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关于梦神接下来要说的话。 纳罗薇拉语气凝重地启唇道:“我在天国的废墟中,梦见了‘起源’。 或许你也已经意识到,这一时空的你所在的世界已经在洪水的作用下毁灭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停止。维……我是说,坠入深渊的神明已经无法忍受与深渊融为一体的自身,而当创世者的自毁倾向超越一切时,世界也不会再在任何意义上以任何形式存在,一切会归于创世之前的虚无。 而只要你愿意醒来,一切都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 纳罗薇拉的语速并不急促,只是内容过于跳跃,摩恩在她的话语之下越来越心惊,尽管他听得都并不十分真切。 纳罗薇拉没有再做回应,她抬头看天,天上的苹果太阳仅剩下一个果核,且摇摇欲坠。 她松了一口气一般,温柔而珍重道:“你愿意醒来就再好不过。到了梦醒时分,去完成你的使命,万物都会帮助并祝福你。” 然后她便走过来伸出手指点了点摩恩的眉心。 顷刻间天空像是被打破的玻璃般破碎,仅存的那几只海马纷纷摔落无尽的深海之中。 这份荒诞而绮丽的“美景”,摩恩曾见过的。这预示着梦境的坍塌,他很快就会醒来。 但是他没有见过的是,那个坐在远处的巨树之下、静静望着他的“人”。 梦神消失了,异景粉碎了,但梦境迟迟没有结束,好像只为了等待他的出现。 那“人”长着和维尔涅斯一样的样貌,却有一头漆黑的头发,看起来没有初见时的神明那样纯真,似乎更像是被深渊污染后的神明,但又比之多了几分圣洁。 他穿着繁复高贵的神袍,比摩恩至今见过的任何一件衣装都更华丽耀眼。 “我是不是变得很坏,惹你伤心?”他对着摩恩轻声问道。 “……” 摩恩的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委屈,冥冥中他感觉这份情绪仿佛来自很遥远的时空,不存在于他已经感知过的任何一个世界。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所有因我而起的毁灭都能重生,希望因我而混乱的秩序重归宁静……”摩恩以为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是他的表达竟那样流畅。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这番话会非常重要。 脸上的雨水大概是还没有干,他鼻子发酸,视线越来越模糊,连忙补充道:“还有,我不想再接受不对等的对话,如果真的可以重新开始,我想认识真正的你。” “对不起……”那人继续道。 摩恩想摇头,也想说一句“没关系”,但是他的意识又一次中断了。 最后一秒,他想 他或许也…… 梦见了“起源”。 第71章 诡辩之赛 “醒来就没事了,你看,他已经醒了。” “……” “没有发烧,也不像晕倒,大概就是睡着了,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 方钺缓缓地睁开眼,看向正在说话的人。 对方身上披着一件白大褂,大概是水族馆的医务室值班工作人员,此刻正关切地看着他:“怎么样,小兄弟,没有不舒服吧?” 孟维一站在那人对面,发现方钺醒了后也上前一步。 方钺下意识地摇摇头,他觉得自己现在有点晕,但不是生理上的晕。 他还记得铺天盖地的水流朝他拍打而下的样子,记得那种被封锁呼吸道的窒息感。 但他的身体此刻并无什么异样的感受,甚至称得上舒适,那些片段式的记忆更像是幻觉。 毕竟发生了那样恐怖的突发事件,他怎么还能躺在水族馆入口大厅处的迎宾沙发上呢? 和他一起被水淹没的孟维一怎么会衣着整齐毫发无伤地站在一旁呢? 好像是专为解答他的疑惑和迷茫,孟维一轻声道:“我去打印票据,回来就看到你在这里睡下了,医生检查没有大碍,要不要回去再休息一下?” “我们,还没进去吗?”方钺怔了两秒,默默坐起身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是睡着了,还做了那么逼真的噩梦,明明进场之前没有感觉很困倦啊…… 是不是此地与他磁场不合? “看来小兄弟在梦里已经游过一遍我们展馆了。我劝您回去补补觉,睡眠不足很影响健康的。”值班医生一边收拾手头的工具箱一边打趣道。 孟维一也点头看向他,伸手扶了他一把,把人带了起来,帮忙整理着方钺有些褶皱的衣领。 “今天还是回酒店休息吧,我很担心你。” “……”方钺犹豫地看向水族馆深处,半晌才启唇道了声“好”。 …… 回到酒店,方钺和孟维一道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开门他就一头向床上栽倒去,然后翻身打了个滚,握住了手机,点开和小神婆女士的对话框。 虽然没有挣扎地离开了水族馆,可他却对自己的幻觉,或者说梦境,感到格外在意。 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有的没的,甚至产生了一些十分古怪的念头 万一他是某个被选中的魔法少年,做了具有拯救世界意义的预知梦怎么办? 万一水族馆的海底隧道在未来某个时刻真的会爆破怎么办? 万一这些荒谬且超现实的担心应验了而他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梦没有去阻止怎么办? “樱芦,你们神秘学界存在预知梦的概念吗?” 一行字删删改改,方钺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太蠢的样子,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能问出这个问题,已然说明他真的病态了。 他大概真的是被此前的几次占卜和天桥上随口言中的算命大爷洗了脑。 “怎么了,你做什么梦了?” 对面秒回道。 方钺打起精神描述起自己关于水族馆溺水的噩梦,字还没打完,小神婆女士已经一连发来了一串话外加一个链接 “等等小方方,我现在太忙了还没空解梦,我在准备辩论赛呢。” “二十分钟后上场,虽然是娱乐赛,但是要直播。#紧张#大哭” “既然说到这里你一会儿能不能给我投个票,最佳辩手往下拉第五个,阿里嘎多!” “等姐结束了再接待你的谈心哈。” “【链接-a大第八届校园娱乐辩论赛化生学院分赛场初赛最佳辩手投票】” “好的,别紧张,加油。” 方钺回复完就点进了链接,但是似乎是因为比赛还没开始,现在的投票通道是关闭的。 页面的最上方是一个暂时黑屏的小屏幕,想必这里一会儿会放出赛场的实时直播。 这场辩论赛在国庆假期举办,以至于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活动。 一方面为了打发时间,一方面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默默下滑看向本次辩论赛的主题介绍。 “a大娱乐辩论赛,非正统辩论赛。这里既没有高超的辩论技巧,也没有完美的正反逻辑。不仅没有完善的规则制度,还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 这里是低配版菜市场大爷大妈的吵架现场,只要你也拥有一颗热爱砍价的心和一个渴望抬杠的灵魂,此处就是你的舞台。 10月6日上午场-化生学院对抗赛a组 正方:生物科学学院代表队“我们说得”队vs反方:化学学院代表队“你们说得不”队辩论主题:创世者是否拥有灭世的权利?” …… 方钺的手指停在辩论主题上久久没有向下滑动。 他决定,完整地跟完这一场直播赛。 “还有十分钟,喝口水就抓紧时间去后台哦。” “嗯呢我马上——” 韩樱芦应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绒布口袋,里面装着三颗占星骰子。 她把骰子们掏出来握在掌心中,一边飞速地摇摆双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亲爱的占星骰子,我这场辩论赛的表现会是什么样子的?请给我点指引吧……” 话音落下,她摊开手掌看过去,不禁震惊道:“好家伙,冥王天蝎十一宫!” 冥王星意味着具有转变性的强大力量,通常与死亡和新生关联密切。天蝎座的关键词则是深刻、黑暗与洞悉。而十一宫指向的是朋友与社会、公德与良知以及人类与未来。 它们结合交织在一起,这个投掷结果实在是太“大”了。 韩樱芦很想立刻用手机再检索一下自己下意识的解读是否是对的,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把骰子妥善地放回去,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小跑着向后台走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没错韩樱芦,你,冥王天蝎十一宫,你就是辩论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你就是辩论圈托尔斯泰!” 不得不说占卜结果极大程度上舒缓了她的紧张,助长了她的膨胀。 有占星骰子的暗示,韩樱芦一脸肃杀之气在正方一辩的位置坐下。 当然,在这场娱乐赛中辩位什么的其实是不存在的,双方队员谁想到什么说什么,毕竟菜市场吵架的时候不是回合制的。 “创世者是否拥有灭世的权利?请正方开始发言。” 韩樱芦咽了咽口水,扶着桌子上的麦克率先开口:“就不一一表示尊敬了,直接说,我们正方的立场是认为创世者拥有灭世的权利。首先,这道题要讨论的东西一定不只局限于题目字面本身,它在讨论还有创作者对自己作品的处置权。 对方的观点相当于,认为创作者没有资格销毁自己的作品,剥夺了创作者‘删除’的权利。假如你一个月前在社交平台上发一段话,这段话对其他人来讲意义重大,但是一个月后的你觉得说出这番话的你像个傻蛋,难道你就不能按下删除键吗?” “停,太刺耳了。我要反驳一下,您方把创世和灭世的概念都刻意放得很轻,忽视了诞生和毁灭本身的巨大能量。灭世意味着无数生命的结束,群体性的灭亡与否交由个体处理,哪怕这个个体是创世者,也并不合理。 还有您方对于创作者对其作品的阐述权的描述也恕我不能苟同。首先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一段话都能称之为作品。其次,众所周知文学作品的完整性是需要读者参与其中的,由此才生出了‘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就是说创作者并不是自己作品的唯一创世者,固执己见毁灭作品的话属于典型的独.裁做法。 最后再举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卡夫卡让朋友烧了自己的手稿,他想毁掉自己的作品,但正是因为他‘灭世’的权利被朋友‘剥夺’了,才会有现在我们能够阅读到的文学经典。” “卡夫卡听到你说的这番话都要托梦揍你一顿。作品让后世人类受益匪浅这一点并不能影响卡夫卡本身有这个权利把他写的东西烧干净。” “但是回归到最根本的,生命和纸张是不一样的。文字搭建的世界和滚烫的血肉铸成的文明也是不对等的。众生平等,为何要给予个体恐怖的特权?” “好,可是生命的价值真的是平等的吗?创世者能够创世一定意味着他的存在远高于‘世上’的其他生命体,甚至他可以重新创立‘生命’的概念。我们是否可以设想这样一个情景,一个小孩搭建了一个沙堆,沙堆里滋生出无数的微生物,但这时小孩不想继续玩了,难道他没有把沙堆一脚踹翻的权利吗?” “对方辩手显然在诡辩,首先微生物就不是小孩创造的,沙子也不是小孩创造的,你们在偷换概念。” “微生物和沙子不需要是小孩创造的,但是沙堆是小孩创造的,所以小孩没有说我要毁灭微生物,他只是要把沙堆一脚踹翻,这过程中沙子的倒塌和微生物的死亡并不能剥夺小孩具有毁灭沙堆的权利。” “我们作为人类,如果说存在创世神,他出于对人类社会的失望或者种种其他想法试图毁灭世界。假若这一题放权的代价就是文明的终结和众生的消逝,这个时候您方还能说出‘支持’二字吗?” 韩樱芦一时语塞,直播镜头立刻很上道地捕捉了她向队友使颜色的神情。 屏幕之后的方钺一直抱着手机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场辩论赛,不是辩论本身有多精彩,实际上由于娱乐赛的性质,辩手们发言都漏洞百出,不值得深究。 但这个选题会让他想到他最近一直在研究的无名神话书。 论坛里的那群人,他们会怎么看待这道辩题? w神造成了孕育众神的神树的毁灭,某种意义上造成了“灭世”,哪怕这套神话体系里没有创世神的概念,w神也不是创世者,还被那么多网友拥护…… 方钺想得入了神,不由得切出去登上了论坛。 第72章 神语破译 “怎么会这样……” 方钺点进论坛后不禁感叹。 他上一次想要注册账号的时候,被做错的那道入门题毁掉了心情,之后就没有再登上来看过。 没想到此时成为正式成员的他,发现的是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原本冷清的论坛首页多出了许多个帖子,其中还有不少高楼。 看来这是“游客”无法企及的神秘领域。 方钺本是想来发帖问问深信无名神话的网友们怎样看待那道辩论题,这下也被分去了注意力,立刻探索起了新世界。 飘在首页的第一个帖子竟然有三位数回复,这在人数稀少的冷门论坛简直是个奇迹 “楼主刚发现了一本书,名字叫做《古神语与远古部落语破译》,好像和我们的神话联动了!” 方钺赶紧点进去,看到主楼放出了两张拍摄的书页的照片。 只是上面的文字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看起来像是拉丁文,他看不懂。 好在楼主在接下来的楼层翻译了: “这一页的内容讲的是一部分古神语的破译,比如卡姆西蒙(音译)这个词语的意思是公正、审判还有规则,奥特弩波的意思是对抗、战争、武力争斗之类的,芙兰伊多译为智慧、计谋、远见和觉察,纳萝薇拉的意思是梦境、幻觉…… 大家发现不对劲了吗? 这几个古神语就是神话里众神.的名字啊,而且破译出来的意思都与神明各自掌管的领域吻合!” 楼下有人回复道: “楼主想说明什么?说不定这本书的作者也是神话的读者之一,或者这本书也许也是m大大创作的?” 楼主继续发言: “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作者创作的,这本《古神语破译》根本没有署名。反正它的创作时间最起码也早于三百年前。 最令我震惊的其实都不是上面说的那些,而是这本书里还写到,代表w神的.名字的那个同音词语,我就不打出来了,大家都懂,它的意思是,神明,就是单纯的神明!细思极恐啊友友们!” 显然看到这段话的网友都和方钺一样感到惊讶,这栋楼后续的上百条回复全部是对这则信息表达的震撼,也有人试图去分析:“我天,验证了我看书时的一个想法!w神跟众神根本不是同事关系,而是上下属关系才对吧!我一直都觉得奇怪的很,为什么w神没有掌管的领域,那神树创造他是为了什么?还有神树为什么对于w神与人类相爱的反应那么大,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w神的身份不一般! 再结合楼主主楼的内容,掌管审判的神.的名字含义为审判、掌管战争的神的.名字含义为战争,那么,一个名字含义为神明的神,他掌管什么显而易见吧!我直说了,w神很可能是创世神!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可能神明自己都忘了自己的身份(越说越心虚怎么回事)……” 维尔涅斯是创世神? 方钺深吸了一口气,他竟然在阅读楼中内容的时候紧张到不自觉屏住呼吸了,以致于屏幕上方突然弹出来自孟维一的消息时,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睡了吗?现在感觉怎么样,不然将今晚的演唱会行程也取消吧。” “不不不,我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我保证!” 方钺赶紧回复,他可不想因为上午的小插曲而毁掉整个旅行,毕竟来海城的目的本就是陪孟维一看oracle乐队的演唱会。 oracle… 神谕……? 方钺反应过来后愣了一下,也许是孕妇效应作祟,他发现最近他的身边充满了各种神学相关的东西,连看个演唱会乐队的名字都叫神谕。 孟维一又发来消息:“好,我点了粥,应该已经送到了你门外。好好吃饭,晚上我来接你。” “嗯嗯好的,一会儿见。” 方钺回复完才发现自己将还在进行着的辩论赛冷落很久了,再点进去时显示比赛已经结束,最终是反方获得了胜利,即认为创世者没有权利灭世的观点占了上风。 他看着比赛结果沉思了许久,默默给韩樱芦投了票,才再次回到了论坛的界面,只是点击屏幕的手指变得有点迟钝。 之前没见过的第二栋高楼也有一个十分醒目且颇具学术气息的标题 “以w神为创世神为前提,浅析第三人类文明假说与恋爱脑之间的关系。” 似乎和前一栋楼的结论关联起来了。 作为一名疑似恋爱脑的拥有者,方钺有兴趣阅读这位楼主的学术研究。 他记得神话中的世界观,人类社会其实有过两个文明,现世的人类都处于第二人类文明,他之前在书里读过的那些魔物作祟的世界都处于第一人类文明。 那第三人类文明假说又是怎么回事? “相信第三人类文明假说的人不多,不巧lz我是其中一员。很感谢古神语破译那栋楼的楼主提供的信息,将我脑海里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解答了,也验证了我们第三人类文明假说的隐藏可能性! 我们的假说认为,从神树孕育众神、深渊封印于神树之下开始一直到魔物作祟、最终末日洪水大爆发的完整第一人类文明世界其实并不是所谓的“起源”,在这之前还有一个或者多个真正的初始世界,在初始世界中不存在众神的概念,天地间只有一个神明,就是我们的不可说w神。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不仅不是第二人类文明,还有可能是第五六七八第一百人类文明,这么说大家能理解吗?整个世界诞生的历史极有可能是一个套娃! 但是我如果按照我们假说中的理论去称呼不同的世界层级可能会造成大家理解上的混淆,所有后文还是按照大众接受的叫法来称呼第几人类文明。 我之前也在论坛里见过不少人觉得几近完美的w神身上有个致命缺点,是无法理解的,就是w神是个恋爱脑这件事。确实,如果最初他不与人类相恋,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份爱情的产生也许是必然的! 很可能是真正的起源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像第一人类文明的末尾一样濒临毁灭,而爱情是唯一开启后续文明的钥匙,或者是源动力。因此后世生存还是毁灭这一哲学千古难题才与看似登不上台面的“小爱”挂钩。 因为楼主现在觉得自己顿悟了有些许激动,语言组织上可能欠缺点逻辑,希望大家多多包容。后面有思路了我还会来补充的!” 下面的回复中有人表示:“太可笑了,把生死和文明存续这种问题落脚于情情爱爱之上,又狭隘又盲目。爱情永远都不是也不必是人生的必需品,望周知!” 楼主又回复了这个人:“朋友,我很同意你的话,我非常赞同爱情只是人生的选修课之一,但是你误会了我要表达的意思,我只是想说爱情有可能是开启套娃世界的□□,所以它才总成为‘tobeortobe’时刻的关键影响因素……” 方钺看完后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但其实他根本也没懂。 他越发觉得应该尽快把书读完,等他看到完结一定就可以理解这群分析帝天天都在讲些什么东西了。 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书,本来也只剩三分之一的内容,竟然拖到了现在,太不应该了。 吃过饭,他跟韩樱芦讲了自己的梦。 韩樱芦二话不说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据说对于一些灵性极高的灵修者来讲确实存在预知梦,反正我是没做过啦。不过你也不用那么敏感,我刚随手给你抽了一张神谕卡,‘你是安全的’,意思是目前所有低频的能量是不能侵袭你的,放心好了。或者开学后你可以再面对面找我占卜哦。” 方钺听完默默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的迷信深感羞愧,和小神婆女士道过谢后不再纠结,终于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他觉得自己好像多了许多心事,在观看了那场辩论赛之后。 时间一晃到了傍晚,他和孟维一便乘车前往演唱会。 两人刚坐上出租车,方钺注视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问道:“维一,今天学校举办的辩论赛你有没有看?” “没有,是关于什么的?”孟维一侧过身来轻柔地帮他把翘起来的卫衣帽子放了下去。 “创世者有没有灭世的权利,你觉得呢?”方钺又把头转回来,他不知为何不想直面对方,便看向自己一侧的车窗,从那里与孟维一的倒影对视。 孟维一没有马上回答。 方钺于是再次开口,语气中隐藏有淡淡的忧愁:“或者说你觉得创世神有没有毁灭人类的权利?我竟然没有确定的答案,你说我是不是传说中的混乱邪恶人格?” 余光中他发现司机师傅好像透过反光镜看了他一眼。 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被人拉住,方钺的视线与车窗映射出的孟维一的目光交织,对方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真挚。 他说:“不是,你是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不得不说这句词汇量极度稀缺的夸赞十分单薄,但是对于方钺来讲好像格外有力。 他莫名其妙萌生的多愁善感情绪再度袭来,默默把孟维一伸过来的手臂抱在了怀里。 余光中他发现司机师傅又透过反光镜看了他们一眼又一眼。 方钺:“……” 第73章 明日庄园 晚上八点,演唱会在一个中型体育场举办。 oracle乐队的人气很高,现场座无虚席。 方钺在听说孟维一喜欢这个乐队后,就私下里恶补过关于他们的知识。 这是一支走迷幻电子风的四人摇滚乐队,主唱是一名嗓音很空灵的女生。 他们的音乐风格很独特,大部分歌曲都带有强烈的实验性和神秘主义色彩。 其中最出名的一首歌,名叫《神曲》,化用了但丁所作的长诗,讲述了一个改编故事。 歌词描述第一人称的“我”,在梦中遇到了四只猛兽,与《神曲》的原文一样,它们分别是一匹象征贪欲的狼、一头象征野心的狮子、一只象征享乐的豹子,不同的是,“我”还额外遇到了一条象征爱欲的蛇。 没有维吉尔的灵魂指引去路,“我”为了从梦中苏醒,战胜了前面三只猛兽,却最终停在了蛇的面前,被毒牙刺破了皮肤却毫不反抗,任由毒素蔓延全身,微笑着在梦里走向死亡。 开头的背景音乐是一小段混合了效果器的印度风笛曲,它一响起,方钺周围的乐迷都沸腾了,但是没有人开口跟着唱,好像生怕毁掉这首歌背后诡异的神圣感。 方钺二人的位置在主舞台正对着的区域前排,算是一个极佳的观赏区。 他其实可以欣赏这段音乐的优秀,但是由于他艺术细胞实在不太丰富,没有什么深受震撼的感觉。 “…… 呼吸和心跳归零 苦涩或甜蜜暂停 毁灭罪人苦苦追寻 ……” 音乐戛然而止,主唱女孩闭着眼睛清唱起了最后三句,她嗓音结束,更加激烈的伴奏再度响起,伴着一段撕心裂肺的架子鼓,第一首歌结束。 全场高呼尖叫,方钺赶紧跟风鼓起掌来。 在了解这个乐队的时候,方钺就听了几首代表作,实在不在他能接受良好的范畴内。 但是有一首歌例外,那是一首与乐队其他作品画风相差颇大的小清新民谣,歌名叫《明日庄园》。 清亮的木吉他声响起的时候方钺还愣了一下,他着实没想到乐队会现场表演这首他刚好喜欢的歌。 因为这首歌的成绩在他们的全部作品中实在排不上号,用评论区的某些高赞者的话形容就是“有失水准,沦为平庸的口水歌,还是传唱度不高的那种”。 架子鼓被撤下,贝斯手吹起口哨,键盘手也举起了手风琴。 主唱抱着木吉他随着风琴的乐声轻轻摇摆着自己的身体,如冰层深处的水晶一样纯净的嗓音响起时,全场的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暂停。 “我会在明日的庄园与你相遇 你有双牧羊人般的眼睛 月亮也曾向我诉说你的际遇 不痒不痛又怎能叫宿命 …… 六月的文学课诗歌和你泛红的耳朵 初冬的下雨天预言和围墙下的许诺 如果感到想你就把爱意全部写成歌 我会在明日的庄园与你相遇如果梦醒了” 方钺沉浸在音乐中,视线却与突然抬头看过来的主唱对上。 他难以分辨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是不是在注视着他,或者是看着他这一方向的某个乐迷,总之他的心跳为此加速了,大脑分泌出了一种类似于被选中一样的迷之紧张感。 主唱姑娘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她露出笑容,随手拨弄了琴弦,声音轻柔得如同是对恋人的呢喃。 “我会在明日的庄园与你重逢。”她说。 …… 方钺一直到旅行结束、回到学校,都还有些魂不守舍。 他像是被主唱的最后一句话魇住了似的,一整天都在回想它。 他自然不可能是迷恋上了乐队的主唱姑娘了,可他也没法解释自己目前的情况。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明日庄园》这首歌,这似乎成了唯一能抚平他心中难以名状的焦虑的方法。 在宿舍楼下与孟维一道别,方钺带着歉意开口道:“对不起,我这两天大概是不在状态,一直心不在焉的,让这段短暂的旅途变得没那么有趣了。” 他也发觉了,他的表现真的很糟糕,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着实不是个合格的旅友。 都说一起旅行最能鉴定人品,适合小情侣们来考验彼此是否相互契合。 他因为某种来源不明的安全感,倒不担心给孟维一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觉得把一段本该丰富多彩的二人时光毁掉这件事就本身很值得向对方道歉。 孟维一轻轻摇头,垂眼看着方钺,低声说:“不要抱歉,我没有不开心,能和你一起出游已经足够好了。如果你有感觉不舒服,也是我的错。” “你别这么说,不然我会更不好意思的!”方钺赶紧反驳,同时抓住了孟维一的手,“我也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怕你会觉得被状态不佳的我冷待了……下次我约你出来玩,一定不是这个样子了。” 孟维一反握住他的手,有些无奈地浅笑道:“我明白,只是真的是我的错。回去吧,天要黑了。” “不是!”方钺听不了这个,他觉得孟维一现在是在像哄一个无理取闹的恋人一样错,“哎,总之不是。我……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 方钺有点懊恼地转过身,向宿舍楼里走去,还没迈出两步,孟维一忽然在背后叫了他的名字 “方钺……” 方钺站定转过身,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抱住了。 “……维一?”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鼻腔里盈满专属于孟维一的冷淡又轻飘飘的独特香气,他能感受到对方肌肤上传来的温度。 “我一直很想念你。” 孟维一在他耳边这样说。 “……你怎么了?我不回去了,我陪你。”方钺松开手任由背包落到地上,两臂环在一起回抱住对方,还轻拍起孟维一的后背,像在安慰一个孩童。 他没有觉得两人甚至还没有分别就被倾诉“想念”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他只为孟维一罕见的失态而担心。 可是孟维一却又松开了手,分开了二人无间的距离。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方钺的影子,好像还藏有千言万语。 他的声音很轻,缓缓开口:“不,我只是等不及明天的到来……回去吧,明天见,方钺。” …… 方钺走上二楼的楼梯间时有看到孟维一还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 他冲对方挥手,对方也笑着挥回来。 一切就和不久前的某一天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方钺回到房间后先是在自己的椅子上呆坐了半天,被打球回来的黄修奇“惊醒”,才想起了当下的要紧事 他把那本厚重的白金色无名神话书拿了出来,翻到了上次没有读完的那页。 “…… 因着魔人厌水特性,人类多选择临海定居,环水而生。 魔人覆灭后,海洋覆盖面积突增,几场暴雨洪水之后,海平面屡次升高。 陆地面积大幅减少,加上人类傍海而生之习性受百年影响已然定性,内陆地带人烟稀少,人类将发展之路逐渐探入海洋,航海事业成为主流。 …… 藏匿于神秘深海的妖物,由此,跃入众人眼中。 ……” 原来论坛里大家时常讨论的海妖是这样的,方钺了然地翻了页。 他还记得之前有人在论坛问过,为什么深渊自尽消灭全部魔人后还会产生海妖这种魔物。 这样看来,也许是海妖的出现还要更早,说不定是之前那场覆盖全世界的审判之雨导致的,只是在人们临海而居的时候才初现端倪。 “最早发现异样的,是海滨村落的渔民。 一批又一批出海的船只再没有靠岸,但这无法阻止资本家扩张势力、探索资源的野心。 …… 大雨倾盆而下,海浪滚滚而来。 以斯科特远洋航船为代表的海洋探索队全军沉没。 海妖未曾造成人类世界的毁灭性灾难,但万千生命体还是走向了死亡。 …… 第一人类文明的终结,因为一场末日洪水。” “呼……” 方钺吐出一口气,把头抬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 太突然了,第一人类文明的终结竟然是毁灭性的天灾导致的。 那好像也只能称之为“必然”了,天灾降世唯有认命。 方钺再次想起了那道辩论题。 谈创世者是否拥有灭世的权利还是太过自大了,人类自我意识彰显得一览无余。 创世者的灭世对于世界上可能存在的生命体而言完全是天灾程度的,用所谓权利去度量天灾简直自不量力。 方钺叹了口气,用手指捻了捻剩下的书页,不超过十张。 他决定一口气看完。 “…… 世界是从何时起开始运转的,没有文字记录。 神与魔不复存在,人类成为了世界上的绝对尺度。文明再度繁荣如从前甚至远胜从前。 ……” 方钺看着看着察觉出了不对劲,神话书后面的一切描写简直跳转到了历史课本中的世界史部分,只不过只描写到了工业革命之前。 这就是沉浸式阅读吗? 书里写到的一切大事件与真实的历史完全吻合。 作者描述了他所生存的年代以及那个年代之前的人类文明发展史,并称之为第二人类文明。 等方钺看完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越来越感觉困倦和疲惫,尽管他的精神其实很亢奋。 终于结束了,他翻到了书的尾页,阅读最后的作者致辞。 “…… 我留在了这个年代,但我知道你还会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会永远在这里守望并祝福你。 谨以此书,献给我自己。” 方钺的心脏突然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瞬间完全清醒了。 他看到了神话书的最后一句话。 以及那句话的下一行,作者的署名 摩恩斯奎尔。 第74章 明日庄园01 “摩恩斯奎尔未来会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 摩恩红着脸望着自己写在牛皮纸上的这一行字,把手中的羽毛笔攥得紧紧的,反复确认自己的笔迹后,又匆匆动笔把“举世闻名”一词划掉了。 他深棕色的头发还保持着睡醒时那副凌乱的模样,身上也还穿着睡衣。 不整洁也不体面,不符合一名预备绅士对自己的要求。 显然他刚一起床就爬到了书桌前,在作业本上写上了这一行令他不好意思的“梦想”。 整个周末,他都没有想起来珊娜老师在上周五布置的这篇作业。 好在周一的早晨他还有时间进行补救。 摩恩安静地注视了那行出自他笔下的句子五秒后,还是叹了口气把牛皮纸从本子上撕了下来。 他文学课的成绩一直不好,珊娜老师对他的文字进行过许多次“行文死板,缺少灵气”的评价,如果把这个不够格的梦想上交,只怕要惹她嘲笑。 摩恩抓起羽毛笔沾了点墨水,还是选择写下一行无关紧要的话 “我在未来,想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非常对不起他的同桌黛苏,他“剽窃”了她的梦想,为了完成作业。 平时聊天的时候黛苏常常向他重复这句话,以至于他一想到职业,脑海里就出现了医生二字。 摩恩在心里默默向黛苏道歉,决定到了学校主动去向人坦白。 管家先生似乎在敲门了,摩恩应了一声,开始飞速地收拾起行装。 又要开始新一周的寄宿生活,如果在第一天就因为迟到扣掉了学分,后面几天要不好过了。 ……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伴着马儿受惊的嘶鸣声,摩恩的书包在颠簸中从他怀里滚落了下去,还好没有掉到路上。 摩恩弯腰把它捡起来,同时微微侧身看向前方。 好像有一群人来来回回地在各个巷子间穿来穿去地相互追逐,摩恩不知道那群人具体在干什么,但是他听说过他们。 他们是“街边仔”,一群出生在贫民教习所的叛逆少年,行事上不太正派。 贫民教习所是教会专为被父母遗弃的孤儿以及暂时无法独立生存的少年儿童设立的慈善学校。 遗憾的是它的建立似乎在解决了一些社会问题的同时引发了一些新的社会问题。 所有人基本都知道这个特殊的学校教育水平并不高,那里是一个未来的街头混混和无业游民们的输送基地。 通常来讲摩恩不会有机会和这种人打上交道。 “摩恩先生……”管家有些慌张地勒紧着马绳,“我们也许得停下来,我想马儿的蹄子上或许扎了尖刺。” 他翻身下去,领着马儿到了路边,有些愤怒地瞪了远处的街边仔们一眼:“那群渣滓,总喜欢到处找麻烦。” 摩恩也发现了,路上有一些奇怪的碎渣,其中不乏扎进马蹄的铁丝或者木枝。 “没事的,那要麻烦您处理这桩烦心事了。”摩恩背上沉重的书包,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这里距离学校不远了,我走路过去就好。” “抱歉,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摩恩点点头,和管家道别。 他没有时间等待马车重新上路,唯恐被拦在学校的围墙之外,心里有点着急,便大步地奔跑起来。 装了无数书本和衣物的大包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的后背。 初春的风还是喧嚣,摩恩跑着跑着只觉得吃了一肚子的冷气。 到了一条巷子口,正想放慢脚步缓上一会儿,然而他还没站稳,一个迅疾的人影就从暗处的拐角冲了过来,不容反应地撞上了他,两人统统栽倒在地。 “啊……”摩恩痛呼一声。 他的包整个飞起来然后摔在了他身上,造成了二次伤害,他感觉自己差点被砸得吐了出来。 那个始作俑者冒失鬼比他更快地爬起来就往前跑,摩恩只来得及看到他一片黑色的衣角和不同寻常的如墨水一样黑的发丝。 “怎么连一句道歉都不说……” 摩恩慢吞吞地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上面被擦破了皮,有点渗出血来了。 他忍着痛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只好用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地,正要站起来,又一个身影从他的侧方扑了过来,一把把他按倒在地,半个上身挡在了他身上。 瘦高的身形,罕见的黑色头发,劣质陈旧的黑色衣服……分明就还是刚才将他撞倒的那个人! 这一连串的操作都没有给摩恩惊讶的时间,因为很快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一群手里拿着木棍铁棒的街边仔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后方,其中一根铁棍不由分说地打向摩恩身上那人的后脑。 梆的一声,重物相撞,几乎是骨头碎裂的声响。 “……” 那人的呼吸声重了,可是竟然连一声“痛”都没有喊。 发生的这一切加在一起不过两秒,摩恩躺在原地被吓得浑身僵直,他看见身上的那颗脑袋的发丝间开始流出了一些深红色的液体,很快血腥味就在空气中挥散开来。 “差点打错人了,跑得真他妈快。”手握铁棍的那个人朝一边的地上吐了口唾沫。 “等等,好像流血了,咱们快走!”身后的人群中有个声音道。 “吸血鬼也会流血?呵呵。” “不是吧,真够晦气的……反正他自找的,慌什么……” 话虽这么说,一群人却消失得极快,一如他们来时那样突然。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摩恩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差一点,倒在这里脑袋开花的人就是他了。 而现在,他怕自己会亲自见证一场死亡。 摩恩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大脑一片空白,循着本想要把手伸向那人的脸庞边。 幸运的是还不用他去确认对方的鼻息,那人及时地表现了自己还存有生命力的证据 “……对不起。”他对摩恩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但是听得出还是一个和摩恩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然后他就从摩恩的身上爬了起来,动作不再像先前那样利索,但站得依旧挺拔。 摩恩这才看清对方的样貌。 他一时间忘记了言语,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身体的每一寸都堪称完美,哪怕对方的脸上有许多脏污和血迹。 那人的眼睛终于露了出来,虽然还是垂眼望着他,但是那对纤长的睫毛之下茶色的眼眸一定拥有让人迷幻的魅力。 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打下来,给他整个人镀了一道金光。 有两道血流从后脑流向他修长白皙的脖颈,一直划过他分明的锁骨,向衣服遮挡住的身体深处藏匿。 这点血色又给他添染了不少危险又绮丽的美感。 明明应该看起来十分狼狈才对,但是他周身的气质只有高贵的从容。 摩恩呆呆地把手交到对方伸过来帮助他站起来的手上,全程把气息放得很轻。 “你、你你还好吗?” 手中触碰到的冰冷的温度将他从恍惚中拽出来,摩恩赶紧结结巴巴地发问。 不可好。 一个人的后脑被重物击打,疯狂流血,怎么可会还好。 可是对方的表现一如常人。 “没事。” 他冷冷地说,然后便松开手,从阳光里抽身转身向幽暗潮湿的巷子里走去。 “……等等,我送你去找医生吧!” 摩恩急得憋红了脸,他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上前,放任重伤的人独自离开不是一个明智举措,但是对方明显排斥与他的接触。 更别提,摩恩对于他以及他背后代表着的那个群体,也既陌生又害怕,这样矛盾的心理令他踟蹰不前。 没有应答。 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摩恩站在原地又等了几秒,不甘心地再度发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后会请人给你送药的,谢谢你刚才帮助我。” 不管怎样,人家本来已经跑远了,又特意回来挨这一棒,这份恩情足够抵消掉一开始的冲撞。 对方不再给出任何答话,大步离开。 他真的像他表现得那么毫发无伤吗? 好像不是。 因为,他在距离摩恩十来步的位置,一头栽倒下去。 “……!” 摩恩不再在原地犹豫,他跨过散乱在地上的背包,向那个倒下的身影跑去。 包里掉出来的牛皮本被风吹得大敞,早上才“偷”来的梦想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路过的疾走行人一脚踩上去,斑驳的泥印恰好将“救死扶伤”框住,如同为它划上醒目的高亮线。 摩恩走到跟前又有点手足无措,他在自己因为事故已经不再得体的外衣上蹭着掌心里的汗液,蹲下身单膝点地,艰难地把彻底昏迷的人扶到自己的腿上。 对方的眼睛闭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也关闭了,看上去毫不设防到显得有些脆弱。 摩恩迟疑了两秒,上手翻起了对方身上穿着的比其身形要小上一个号的外衣。 他不知道贫民教习所这所慈善学校是否跟他在读的寄宿公学一样,会在发给学生的制服内侧绣上学生的姓名。 大概是今天的全部坏运气已经消耗了,他幸运的在他的衣角内侧看到了名字 维莱德(d)。 ……怪不得那群人会称呼他为吸血鬼,竟然与传说中的那位从地狱而来的伯爵同名。 摩恩把他的胳膊挂到自己的肩上,调动全身力气把人架了起来。 对方比他要高上一头,虽然很瘦,但是必定也有一定重量。 他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可真正承受到的重量还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倍,就如同这个人身上挂着无数的沙包或者铁块。 摩恩甚至有一瞬产生了个奇怪的错觉: 撑起他,就好像撑起了一整个世界。 第75章 明日庄园02 可以预想到,迟到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甚至他可能还得额外翘掉一上午的课。 摩恩想到这里只感觉全身的力气又被抽走了三分,他咬着牙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辛。 贫民教习所离此地不远,再穿过两条巷子就到了,摩恩站在原地能隐约看见那个特殊的校园高耸起来的围墙。 它已经是相对来讲最近的一个“可求助场所”。 摩恩决定把维莱德送回他的学校,那里的老师一定会帮助他们这位可怜的重伤学子。 同时他还要揭露刚刚发生那场暴行,但愿不会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巷子深处的环境很糟糕,连空气都湿哒哒的。 摩恩有好几脚都不小心踩在了滑腻的青苔以及粘稠的污泥上,险些摔倒。 他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附近,尽管上学必经这条街区,但是他一直以来只看过大路上沿途的风景。 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暗无天光的地方。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摩恩觉得自己的肩膀酸痛得好像快要就地分解了。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不断给自己打气,眼看着就要到了,他与目的地之间只剩下几步的距离。 贫民教习所的牌子高高悬挂在灰色的围墙之上,一道巨大的生了锈的铁门隔断了此地与外界的联系。 冷酷、刻板、庄严。 这是摩恩对这所学校的全部印象,他不能窥见其内部的模样,一切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凭借想象揣测里面和他自己的校园恐怕很不一样。 他不敢耽搁,克服了内心的不适,分出一只手猛烈拍打起了铁门,同时大声地呐喊着:“您好,有人吗?这里的学生受伤了,我们寻求帮助!” 不知道喊了几声,他拍得手掌都麻木了时,铁门背后才响起了一个逼近着的脚步声。 摩恩看到了门上残留的血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擦伤的手掌又渗出血来了。 “什么人?” 厚重的铁门被拉开,但是里面竟然还有一层铁网。 一个满脸胡子的健壮中年男人在后面出现,他严肃地扫视着摩恩与维莱德,目光在维莱德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您认识他吗?他是这里的学生,刚刚被那群同样在这里就读的坏孩子们打伤了,他需要救助……” “停!”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了摩恩,他皱着眉头开口,“您搞错了,维莱德早已被学校开除,他不归我们管,请离开。” “可是他现在已经留了很多血,再拖下去会没命的!” 摩恩不敢相信自己做了白用功,他架着维莱德向前移动,还想再争取一下,可那名男人已经开始侧身推起了铁门。 “求求您救救他吧……”摩恩哀求道,但是男人漠然的眼神已经开始转变为嫌恶。 显然不管说什么都不能唤起他的同情。 但摩恩还试图挣扎:“我会付给您钱,比医院更高!或者您来开出条件,我全部接受……” 铁门被关上的速度丝毫没有因为摩恩的话语而变慢,直到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细缝。 摩恩都准备好收起绝望赶紧把人送到最近的医院,可是那个男人又探出头来。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用一种像是警告又像是规劝的语气对摩恩说:“我劝您收起所有无用的善心,与他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像您这身衣服——” 他的目光中带有轻蔑,看向摩恩沾满了泥的裤脚,冷哼了一声:“精良的布料掉进泥潭里,也逃不过被污染的命运。维莱德是个恶魔,让他因此死去才是功德。” 说完不待摩恩回应,就“砰”得一声将厚重的铁门合上,扣上了锁。 “……” 摩恩脱力地跪坐到地上,维莱德也跟着摔在了他身上。 恐慌和自责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是赶紧弥补这个由于他自以为是的决策引起的错误,把维莱德送去医院。 但他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看起来遇到了难题啊。” 从天而降的这道声音对于摩恩来讲犹如天籁。 他不敢置信地仰起头,看见一名拉着装满稻草的小推车的黄发少年在他们面前停下。 “情况属实糟糕呢,我猜你们得去一趟医院。需要帮手吗?”那名好心的“人间天使”口气轻松道。 摩恩几乎要哭出来,他眼含希望地从地上爬起,重重地点下头。 …… 少年和摩恩一人一个把手拉着推车前进,推车的稻草上方躺着昏迷的维莱德。 “怎么会这么重啊,怪不得把你累成那样。”大约走了十来米,他便忍不住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感叹着,“好家伙,上面那位朋友真是深藏不露。” “谢谢你帮助我……”摩恩感激地说,“我是摩恩斯奎尔,你叫什么名字,住在这附近吗?我这周放学后一定专门去感谢你!” “斯奎尔?富贵人家呀。”少年的语气自然,并无言下之意,“我叫尼尔,倒不用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啦,举手之劳罢了,反正我也要去这个方向呢。” 摩恩把“尼尔”这个名字暗记于心,计划着周末拜托管家带他过来寻人,送上谢礼。 “兄弟,我觉得咱们还是得调整一下。”尼尔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要么先把稻草扔了减轻点负担,咱们这个速度到了医院怕是人都没了。” “给你添麻烦了,抱歉。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了。”摩恩既感动又羞愧,他发自肺腑地称赞尼尔,并在心中告诉自己下一次被珊娜老师布置作文时,一定要把这一感人的故事写出来。 他们俩让推车定住,把上面原有的稻草一捆捆搬离。 “……什么东西?” 尼尔搬运的过程中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质感,他愣了一下,试探性地摸向维莱德的小腿。 下一秒,他就把人家的裤子捋了上去。 摩恩看到那些紧紧缠绕在维莱德腿上的“铁包”后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之前不靠谱的猜测是真实的,维莱德脚踝到小腿之间绑着一圈又一圈被麻布包裹着的钢铁材质重物。 “……!?” 那维莱德每迈出一步,该有多么沉重啊,怎么还能来去如风? 摩恩知道有一种锻炼身体的方法与之类似。 有的人如果觉得自己跑得不快,就会在腿上绑上沙包,等有朝一日将那些累赘们卸下时会发觉自己身轻如燕。 可维莱德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不成是为了,躲避那群“暴徒”的殴打吗? 他是不是时常要面临这样危险的窘境…… 摩恩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难受。 他再看向维莱德裸露出来的那一节小腿上青紫的伤痕以及一些结了血痂的长疤,完全想象到了维莱德平日的生活状态,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 “天啊!”尼尔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怪人应当不是你的朋友吧。这是什么奇怪的刑罚吗?咱们能不能帮他拆下来……” “我也不认识他。”摩恩摇头,伸手摸向维莱德的腰间,果然也发现了相同的东西。 还记得在撑起倒下的维莱德的时候,没有特别察觉到他的“头轻脚重”,应当是他上半身也有重物垂坠。 眼下解决问题比探索问题更要紧。 “我帮他卸掉。”摩恩自作主张地开始拆起“铁包”,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可是细看那双在动作着的手明明抖得不行。 尼尔也立刻上手帮忙,他们俩把维莱德身上的负重一一拆了下去,堆在路边。 然后便拉着变得轻了许多的小推车一路狂奔,不出十分钟便跑到了镇上教堂附近的医院。 看上去终于拨开云雾见光明了。 可是到了医院,在医生探究的目光下,摩恩把手伸进口袋只摸了个空。 钱币好像都装在背包里,也就是说…… 尼尔一脸尴尬地看着他,小声道:“我身上也没有钱。” “我回去取。”摩恩憎恨自己的冒失,他说着就往门外跑,“医生,拜托您先对他进行治疗!我一定会带上钱币回来的,很快!” 折腾了一个早上一口水都没有喝过,摩恩的嗓子快要冒烟了。 他一直也不是个体力优越的人,凭着一股歉意坚持跑到了最初的起点。 两人相撞的那个地方还躺着他的背包,摩恩匆匆把散落到地上的书本收拾进去,一刻也不敢停留,抱着包一边掏钱一边往回跑。 一路上他不停地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马车上再多停留一分钟,或者在奔去学校的时候再跑快几秒,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他不用逃课在外、为了良心过得去而像个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做“体力活”,也不用经受那么多的自我道德谴责了。 维莱德也就不会被街边仔们追上,更不会被铁棍击中,至今昏迷不醒。 摩恩提着疲惫的身躯赶到医院所在的那条街,远远地就看见尼尔站在医院的门口。 摩恩心中一惊,还以为他们是被轰出来了,抓起一捧钱币就往前冲。 “……摩恩,你前脚刚走,后脚人直接奇迹般地醒了!他不肯接受治疗,我拦不住他,人已经离开了!”尼尔惊慌地迎上前来,“我是有试图追过他,可是没跑出这条街我就追丢了,对不起你啊……不过看样子他还能跑那么快好像是没什么大碍来着。” “什么?”摩恩不敢相信。 他本能地往医院里走,想要确认这件荒谬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了。 一名提着一袋垃圾的医生从里面出来,正好与他撞上。 “别看了,人确实走了。”这位长着小胡子的医生云淡风轻地开口,“着实挺令人遗憾的不是吗?都这样了这人竟是还没死成。” 看着摩恩与尼尔呆滞的表情,他愣了一下,话锋一转,补充道:“维莱德不需要救助,下次别再把善良浪费了,傻孩子们,沾了一身晦气,还不如去隔壁的教堂捐些善款。” 第76章 明日庄园03 “不管怎样,今天都感谢你的帮忙!” 摩恩尽量掩饰内心的苦涩,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与尼尔在路口道了别。 从医院离开后,他又去帮助尼尔把被撇下去的稻草搬回了小推车上,送人回到了原来的路径中。 突发的救援行为一切完工了,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虽然累得半死,但事实上一件事也没做成。 摩恩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维莱德那样的人。 真如贫民教习所的门卫以及那名医生所说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吗? 因此才能有如此可怖的自愈能力、才如此抗拒接受陌生人的善意? 但是在自己差点无辜地成为挨打的替代品时,他分明还回来救了自己。 恶魔怎么会管旁人的死活呢,直接继续逃跑便是。 摩恩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再想。 他灰头土脸地往学校赶,心知自己不可能会有好果子吃了。 现在已经到了中午,翘掉了四节课的他早已把这周的学分挥霍干净。 他还从未有过这么“叛逆”的经历,但是他知道同宿舍的帕西曾经因为在文法课考试中作弊,被扣掉了一周的学分,校方罚他打扫了半个月厕所。 还有隔壁班的朱诺曾经因为顶撞老师被罚到贫民区教堂做一周义工以及完成传教。 自己要面临的惩罚又会是什么,会比这些更糟吗? 摩恩面如菜色地走进校园,他本想尽量低调地潜入教学区,主动向中年级生的教导主任琼女士坦白“罪行”,不料坏事不单行 进入教学区的必经之路上赫然站着四五个人,他们围在一起交谈,时不时拿起笔在手中的本子上圈来圈去,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像是在讨论某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不巧的是,这些人摩恩全部认识。 他们分别是他的文学课老师珊娜、教导主任琼、礼仪课老师杜克、神学老师汤米以及他的同班同学弗格森。 一向粗犷霸气的弗格森同学此时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站在讨论圈的外围,一看就是又犯了什么错事。 他飘忽的眼神在几个老师之间游离,突然看向了蹑手蹑脚行进着的摩恩。 糟糕! 摩恩暗自叫苦,他不等弗格森将他“揭露”,赶紧快步去“自首”。 “老师们,很抱歉,我……” “摩恩,竟然是你,你迟到了!哦,还是一整个上午。”杜克老师不等他说完便不悦地开了口,“这实在是个无法容忍的错误,各位以为呢?” “扣掉这一周的学分。”琼女士皱着眉打量着服饰有失体面的摩恩,然后开始在她手里的名单上勾勾画画。 摩恩用两手揪着自己的衣摆试图让外衣再平整些,惭愧道:“对不起,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些事故。” “不用说明了,人们只在意结果。当你走出校园,外界也不会有谁愿意给你解释的机会。”杜克摇摇头,目光在摩恩与弗格森之间来回移动,“摩恩,你的形象与做法太过失礼,我个人认为这比在打闹中撞坏了教室的门还要严重些。” 弗格森听了这话,肉眼可见地挺直了脊椎。 “……”摩恩无力反驳,似乎校规上也是这样说明的。 破坏校园公物扣除五点学分,迟到和逃课分别扣除两点学分,而他逃了四节课,从数值上看他的罪恶程度是弗格森的两倍。 一直没有发言的汤米闻言抬起了头,用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打量了摩恩许久,沉吟道:“也许,他是个更适合的人选。” “嗯?”珊娜则有些惊讶,“你的意思是,这个任务让摩恩来完成吗?” “摩恩的神学课成绩向来优秀。”汤米像是说服了自己,这一次的语气变得更为确定,“我相信他是个稳重且负责的孩子,说不定能成。不管怎样,总好过直接放弃那群迷途的羔羊。” “我是怕会出什么危险,弗格森的体格起码可以保护自己。”珊娜叹了口气,用笔在本子上某一处指指点点,“这一片区里可有麻烦的人物,我不信你没听过那些传闻。” 弗格森刚挺起来的胸膛又缩了回去,他把头低到了九十度,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脚面。 “未经知识净化的灵魂总有躁动的一面,安抚他们不正是我们存在的使命?”汤米淡然一笑,“何不问问他自己是否愿意,你说呢,摩恩?” “啊?”摩恩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胡乱地拼凑着话语中的信息量,猜测着是这一次要安排给他的惩罚引起了老师们的不同意见。 汤米和善地说:“你可愿意到伦瓦约街区的独立教堂做一周义工并完成传教?” 然后他从手里抽出了一张纸页递到了摩恩面前。 “这里有你需要进行接触的迷茫者们的资料。” 摩恩没想到接受惩罚时还能进行意愿选择,他下意识地把纸页接过来看了一眼,写在第一行的一个名字立刻就抓住了他的眼球,并且扰乱了他的全部心神 维莱德! 怎么会这么巧? 难道是上天的安排吗…… 起名叫维莱德的,这附近是否只有他一个? 摩恩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他都还没有经过谨慎的思考,一声“好”脱口而出。 “那,就辛苦你了。”汤米欣慰地笑了,拍了拍摩恩的肩膀。 “你确定吗,真的想好了吗?”珊娜看起来是不赞同的,她重重地看了摩恩一眼并摇了摇头,最终还是严肃地道了句:“罢了,千万小心些。” 摩恩点头,在各位老师各异的神色以及弗格森同学灼热的目光下把资料装进了包里。 “我会完成任务的。”他坚定地说。 伦瓦约街区的教堂就坐落在摩恩早上还去过的医院旁边。 他被学校指派的马车送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后,不禁感叹命运之玄妙。 短短一天在此地奔波了两三趟。 作为一处贫民区的教堂,这里已经在它的可行范围内建设到极致气派。 马车在门口停下,摩恩抱着自己中午赶回宿舍收拾好的行李,敲开了教堂的门。 内部的神职人员早已提前接到了消息,一名修女上前热心地接待了他,并给他安置了一个称得上温馨的小房间。 她还体贴地表示剩下的半天时间留给摩恩自由处置,明日再正式“上岗”,他下午可以在教堂或者附近的街区探索,完成需要的准备工作。 摩恩越发觉得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惩罚,先前失落的心情一扫而空。 不用打扫厕所,不用困在学校里,还有机会接触维莱德,未免太幸运了。 他把行李安置好,还铺上了床,然后便坐在书桌前掏出了那份资料仔细研读。 在教堂做义工这一项任务很好完成,就是在教堂平日的各项活动中搭一把手,比如帮着打扫卫生、协助人们进行祷告、宣讲一些神学知识等等。 而传教这一任务通常来讲比较艰巨。 贫民区的信仰普及率不高,教会常常会组织一些传教宣讲,但是那都是一对多的公众活动。 可想而知,一群需要单独加在必要接触名单上的名字的拥有者,他们就不仅仅是无信仰者那么简单了。 其中的绝大部分人对宗教都持抵触态度,甚至他们很可能犯过某些恶劣的事情——比如在教堂里闹过事、或者在传教人员在广场演讲时扔过臭鸡蛋等等。 这样的人被汤米老师亲切地称为“迷途的羔羊”。 很矛盾的一点是贫民教习所这个专由教会出资建立的慈善学校,常常培养出没有感恩之心的“羊群”。 摩恩以前总感到不解,但今天亲自走过一趟他好像有了点奇妙的领悟。 看见维莱德出现在这份名单上而且还是排头的位置,摩恩一方面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方面感叹着“啊,果然是他”。 但是他读着读着还是不禁受到了震撼 “维莱德,男,冥顽不灵,孤僻阴暗,高度危险人物,孤儿,生时不详。 有过伤害神职人员的前科,曾用刀捅伤过伦瓦约教堂在职神父格里芬的腹部。 于一年前遭贫民教习所退学,原因:打架斗殴、摧毁教区内神像、顶撞师长。 目前居无定所(?),常出没于伦瓦约街区。 一年内已有三次受教失败记录。” 摩恩眼皮一跳,默不作声地将信息量巨大的资料叠好,夹进了笔记本里。 然后他在原位又坐了许久,才缓慢地起身离开了房间,向教堂之外走去。 他准备去会会这位与他进行了一早上“亲密接触”的传说中的高危人物。 虽然看过了骇人听闻的资料,但他的心里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感到担心,毕竟对方是个居无定所的人,还身受重伤。 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自信,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起码,不可能被维莱德伤害。 …… 事实证明,摩恩的自信还是过于盲目了。 他终究被维莱德伤害到了 在并不大的一片街区转悠了一个下午加晚上,从太阳高照搜寻到日落西山,眼看着晴朗的夜空开始遍布乌云、一场夜雨就要降临,他仍然没有发现维莱德的踪影! 这一次他的心真的受伤了。 今天一整天都只收获了徒劳,摩恩一脸挫败地原路返回。 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雨珠开始坠落地面了,为了不被大雨困在外面,他也只好放弃。 果然他刚一跑到教堂门口,雨立刻就下大了。 摩恩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最后眺望了一眼被雨水笼罩的街区夜景,正要转身回去,却发现一只脏兮兮的毛团正穿过雨幕向他走近,最终停在了他脚下,并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裤脚。 摩恩很惊讶。 那是一只猫。 一只被雨水打湿以至于摩恩差点没辨出物种的陌生流浪猫。 “你没有家了吗,是不是饿肚子了?”摩恩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把猫抱了起来,用外套轻轻地擦拭着它身上的雨水,然后抱着猫走进了教堂,把大门关上。 一只这么亲人的猫咪却在流浪,摩恩自然不能忍心放它在雨夜里漂泊。 猫咪毫不反抗,它可怜巴巴地望着摩恩,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摩恩走进房间,把它放在自己脱下来的外套上面。 他拿出一条手帕,细心地给猫咪清理毛发。 这只猫听话得不可思议,全程老老实实地趴在衣服上,一动不动,乖巧可爱。 “可怜的小猫咪,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 摩恩沉默了一会,无奈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天。 “就叫维莱德吧。”他抚摸着猫咪的脊背,语气沉重地说。 第77章 明日庄园04 “喵喵……” 一直温顺的猫咪突然挣扎起来,它变为侧身的躺姿,用一只爪子推了推摩恩的胳膊,小声叫着。 摩恩当然听不懂猫语,但是他理解猫咪抗拒的状态,也许它是被他手法生疏的抚摸搞得烦躁了。 “好好好,我不摸你了。” 他赶紧收回手,起身巡视了一圈房间,视线落脚在背包里面的一袋饼干上。 摩恩上前把包装拆开,用油纸做容器,把两块饼干掰成了方便入口的碎屑,又往上面倒了一点饮用水,搅合了一下便放到了猫咪的面前。 “喵喵喵。” 猫一开始并没吃,还是在用猫语和摩恩对话,发现摩恩完全无法理解它后,才慢吞吞地用舌头轻轻地点着饼干碎进食,样子极为不情不愿。 “委屈你了,明天去给你找好吃的。”摩恩承诺道。 现在已经很晚了,安置好猫咪,摩恩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也准备睡觉。 他刚一沾上枕头,就感觉困倦袭来,也许是今天的精力体力均已耗尽。 最后一秒他好像看见原本在地上好好趴着的猫咪“维莱德”爬了起来,还十分轻盈地跳上了他的床。 摩恩试图起来制止,可是他的眼皮沉重到无法掀开了。 不出十秒,他已经悄然入梦。 …… 有水流动的声音。 还有簌簌的风声。 如同躺在云朵之上,柔软又放松。 一切都显得那样宁静祥和,摩恩沉浸在这份为温柔与安逸之中,不愿醒来。 一般来讲,他只有做了噩梦时,才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次是场意外。 “摩恩,你好。” ……嗯? 又有人在叫他——等等,为什么要说又? “许久不见,怎么还不睁眼看看我?” 这是个从没听到过的声音,介于男女声线之间的清脆的童声。 可这声音讲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孩童,不疾不徐,反而有一种循循善诱的稳重感。 摩恩命令自己从享受中抽离,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胸前坐着一只乳白色的长毛猫。 太奇怪了,对他讲话的,竟然是一只猫咪! “维莱德?”他惊呼起这个刚刚起好的名字。 虽然这只猫的样子比自己捡到的维莱德要干净可爱不少,但他也能通过那对熟悉的眼睛辨认出对方。 “不,不,我不是维莱德。”猫咪抬起两只前爪慌张地捂住了摩恩的嘴,“不要这样称呼我,这是别人的名字,我自己有名字。” 摩恩呆呆地反应了一会儿,等猫咪把爪子拿开后才不好意思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以后不会这么叫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猫咪优雅地舔了舔自己的毛发,开口道:“我是猫咪。” “猫咪?” “我的名字就叫猫咪。” 它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摩恩,似乎有些感叹:“真没想到,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还记得那年你被选入神殿,专门负责照顾我……” “哈?”摩恩大脑停止运转,他听不懂猫咪在讲什么。 “也对,按照人类设定的时间流转周期来看,早已过去了太久。”猫咪的神情很平静,慢条斯理地从摩恩的身体上跳了下去,“果然如神明预料的那样,一切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它不等摩恩回应,话锋一转:“摩恩,你知道这是在哪里吗?” 终于有一个摩恩能理解的话题了,他点点头,回答道:“我在做梦,对吗?” “不错,你比从前聪明了。”猫咪欣慰道。 “毕竟这一切太过荒诞,不可能在现实发生。”摩恩喃喃道。 他坐起身来,环视着周身的环境。 四处都是缥缈的云雾,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地上还是在空中。 猫咪和他一起看向远方,缓缓开口:“摩恩,我们得聊点正经事。我是说……你已经遇到他了。只要你想,世界万物都会开始帮助你。” “他”是谁? 摩恩以为自己问出口了,但他不知为何屏息沉默。 “从前他总有总览全局的特权,你一定也不爽吧,这次让你领先怎么样?”猫咪歪头看向他,“当然,这也是他的意思。你的愿望,他总会实现的。你应该许过类似的愿望吧?比如‘需要平等’或者‘不再被操纵’之类的。反正他亿万年前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总不会猜错。” “……” “真是令猫唏嘘呀,他什么都懂,却不懂爱。”猫咪轻笑道,它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地勾起来,扫了扫摩恩的小腿,“摩恩,像你当年所做的那样,让他爱上你吧——这太容易了。我的使命达成了,虽然还想和你叙叙旧,可梦境总是突然而短暂的。那么……” 它的尾音拖得很长,话没讲完就突然跳到了摩恩的对面,从云雾中寻觅了两趟,衔回了两块石头。 然后它跳上摩恩的肩膀,用爪子勾起他的胳膊,把石头们依次放到了他的手中。 掌心里多出了两道冰凉的触感,里面好像蕴含着无穷的能量,摩恩的呼吸变得粗重,他莫名攥紧了拳头。 “你会做到的吧?”猫咪再次跳回云雾里,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摩恩一眼。 摩恩分明不懂猫咪的言辞,却本能地点下了头。 “我可是像他一样非常相信你呢。加油,还有……再见。” 说完,它扬长而去,渐渐消失在摩恩的视线中。 摩恩怔在原地,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攥着的银色卵石。 它们并不平整,一个上面刻着笑脸,另一个上面刻着一个字 “会”。 …… 摩恩噌的一下坐起身来。 天光大亮。 身上的被子被他掀翻堆到腿上,隐约能看到上面残留着几根乳白色的猫毛。 猫咪团成一团窝在昨晚为它铺好的衣服上,看上去十分无辜。 摩恩抱着自己的有些凌乱的脑袋,保持坐姿没有动。 他又做梦了,梦到了一大串…… 灵感。 对,灵感。 这个词语很合适。 他不敢相信自己也会有文思泉涌的这一天。 昨夜的许多个梦已经被他忘得干净,唯有临醒前的最后一个梦他还记得真切。 梦里他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跑,追逐着无数只毛发蓬松的羔羊。 而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向遇见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片草和抓住的每一张羊大声朗读书上的内容,用珍贵的神学知识陶冶它们的心性。 梦的内容变得越来越模糊,摩恩赶紧起身坐到书桌前,来不及梳理就把自己脑海里记得最牢固的一段话写在了本子上。 这绝对是一个绝妙的神学观点,当今世界还没有人提出过这么有建设性的想法,未被发觉的真理藏身于他的梦中,他当然要助其问世 “第一,神有七情六欲。第二,神不是万能的。第三,神不爱世人……” “咚咚——摩恩先生,您还好吗?呃,快到工作的时间了,您是不是哪里不太适应?” 门外响起了修女关切的问话。 摩恩的最后一笔因为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而写歪了。 他局促地把笔放下,转头冲着门口的方向赶紧应答道:“抱歉,我很快就好!” 他险些在做义工的第一天就迟到。 天光大亮,眼看着最虔诚的一批信徒已经来祷告了,他还沉浸在睡梦中,太失职了。 摩恩让思绪暂停,转过身看向自己刚刚在慌乱中留下的笔迹。 这一看,他却是愣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字,急促地站起身来,身下的椅子在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拖长音。 这真的是他刚才亲自写下的话吗? 这就是他在半梦半醒间为之感到心潮澎湃的隐藏真理吗? 如此大逆不道、有悖于正统神学的歪门旁说。 怎么会这样…… 扣在桌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摩恩压抑着错乱的鼻息,惊惶地把那一页纸从本子上撕了下来。 这还不够,他把它折叠起来撕成无数拼都拼不起的小块,才呼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便好。 就当是一场不寻常的噩梦。 他不可能会产生那种邪恶且反神学的恐怖想法的,一定是最近的压力有些太大了,刚醒来时脑子都不清醒了。 摩恩把纸屑包在另一张撕下来的白纸里,又把它团成一团塞进了自己背包内层最深处的角落。 然后他才一脸平静地开始穿好衣服,还把房间简单地整理了一下。 唯有掌心间深刻的指甲印暴露了他内心的起伏。 临出门前,摩恩像昨晚一样给猫咪准备好了饼干混合物。 他蹲下身把食物放到猫的面前,用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后背。 “维、维……”摩恩正要向它短暂道别,却不知怎的,完全喊不出昨天一时冲动起好的名字。 他顿了一下,改口道:“猫咪,我要先离开一会,自己好好呆在这件屋子里,别乱跑。” 猫咪很给面子地歪头蹭了蹭他的手臂。 “但愿,不会再出什么茬子。” 摩恩有感觉被安慰到,他站起身,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喵喵。” 猫咪突然爬了起来,像是在挽留他一样。 摩恩垂头看下去,原本猫咪趴着的地方被它空了出来,那件沾满了猫毛的深色外衣上,竟然多出了两块泛着银光的卵石。 莹润、剔透,让人想起高高在上的月亮。 一块卵石上刻着笑脸,另一块上写着一个字。 摩恩定在原地,悬在两侧的双手从指尖处返上来一阵又一阵酥麻感。 就有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在他身上来回地冲刷,终究将他拍倒在岸,拍到他天旋地转,难分虚实。 “……会?” 他轻声重复道。 第78章 明日庄园05 清晨的群体祷告仪式结束,招待信徒们有序离开后,修女一脸担忧地向摩恩走来。 “摩恩,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住处不够舒适,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是的。”摩恩打起精神,回以一个歉意的微笑,“我只是昨夜失眠了,没有睡好,给您添麻烦了,不必担心我。” “千万别这么说,乖孩子。”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突然走来拍了拍摩恩的肩膀,安慰道,“你做得很好。” 修女恭敬地向来人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并招呼道:“神父。” 摩恩也赶紧效仿着修女的样子向伦瓦约教堂的神父致意。 看来此人就是那个传说中被维莱德捅破了肚子的格里芬神父,昨天来的时候没有与他打过照面,这是第一回 见。 维莱德为什么会与神父产生矛盾呢? 格里芬神父的身量不高,大概比摩恩还要低半头,身材还算匀称,一头有些发灰的黄发梳理得很得体,身上穿着的宽大的神职人员衣袍也十分平整,是个讲究的人。 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和善的笑容,同人讲话时也会用眼睛专注地看着对方。 比如此刻,他的目光一直定在摩恩脸上。 这本应当是一个很礼貌的行为,是尊重对方的象征。 可摩恩却不知怎的感到有些不适,他觉得这份目光可能过于灼热了。 他不自觉地把手垂下,紧贴着口袋里的两块卵石。 “你是寄宿公学的学生,那里的学子在神学方面都很有建树。”格里芬神父含笑对他讲话,“说起来,从前也有几个你的校友来这里做义工,每一回都是令人满意的。我总爱同你们这样的青春少年聊天,许是我的灵魂也还年轻,哈哈。” 摩恩含糊地点点头,表现出木讷的样子。 他委实不知该怎么接话,尤其是在现在他刚经受过巨大的震撼还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时。 “以后有什么生活上的问题都可以同我讲,当然,我也很乐于与人探讨神学,我这边珍藏着许多市面上罕见的神学巨著,对你们这些孩子很有帮助,你若感兴趣可以来我房间看看。”格里芬继续道。 摩恩沉默得如同一桩石像。 他明白自己最起码该回答一句“好”或别的什么托词,但他偏说不出口。 “看上去你确实需要休息,呵呵。”格里芬收回视线,善意道:“赶快回房吧,一直到中午都没什么事需要忙活了,待你状态好些时再聊。” “谢谢您。”摩恩这才解冻,他微微俯下身子,行了一个祷告礼。 然后他便礼貌地撤退了,只是他并没有回房,而是一路直行走出了教堂的大门。 昨夜的雨在凌晨时分就停了,外面的空气异常清新,微微湿润的地面也已被早上的阳光烤得半干,只留下点点斑驳的水迹,并不影响出行。 摩恩脚步虚浮地在伦瓦约街区四处游荡,他不敢轻易回房,因为屋子里还有猫咪。 可他也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只好为了缓解自身的心乱如麻而步履不停,好像这样能消耗一部分迷茫似的。 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摩恩很难不把它归为神迹。 因为他左思右想,也不觉得谁的恶作剧亦或是阴谋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潜入他的房间扔出两块恰好与他梦里见过的一般无二的石头,只为了让他怀疑世界。 但这若真是神迹,岂不是说他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梦都是神明的指引? 猫咪说的那些话、书里写的那些“规则”、梦里身处的陌生世界…… 难道这些都是神明想要让他了解到的“真相”吗? 可是,为什么是他呢? 他只是一个没什么闪光点的普通人,在三十个人的班级里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既写不出优美的诗句也没有任何独一份的真知灼见,为什么是他被选中呢? 他凭什么配呢…… 还有,“他”又是谁? 猫咪口中,那个已经出现的“他”,在神迹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摩恩感觉自己的大脑快要爆炸了,他一言不发地在四五个巷子里来回穿行,步速越来越快。 然后他在一面墙的面前停了下来,泄愤式地一拳打在砖石之上,拳头上传来压过身体里其他感受的痛感后,他才满意。 他无力地用头抵着墙体,整个身体倚靠在上面。 他恨自己没有一个足够聪明的脑袋和足够智慧的灵魂。 恨自己没有远超旁人的灵性和洞悉一切的能力。 远处传来一些嘈杂的动静,像是又有一群人开始了追逐游戏。 也许是街边仔之间无意义的恶劣战争又开始了。 摩恩无动于衷地保持着姿势,他分不出丝毫的关心给予外界,因为他的内心世界已经在崩塌的边缘。 直到那不容忽视的动静出现在了他的头部正上方 摩恩惊讶地抬起头,仰望着刚刚攀上墙头准备跳下来的那个人,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他的存在,目光中浮现惊讶。 “维莱德?”摩恩呆呆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维莱德的模样比昨日初见时更狼狈了些,衣服上有血迹也有尘土,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上还多了几道划痕。 只是他单膝点地蹲在墙头上方的姿势仍颇为潇洒,甚至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凌冽美感。 他只犹豫了一秒就像一阵风一样跳落下来,稳稳落地,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二十四小时前还后脑血流不止的病人。 这一过程中,他衣角飘扬起来擦过了摩恩的脖颈。 摩恩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颈侧,那里被衣料一瞬间的抚弄勾出了细微的痒意。 他突然忘了先前困扰他的无边烦恼,匆匆扯住又欲远行的维莱德的手臂,下意识喊道:“等等!” 维莱德身形顿住,回头望向他时表情错愕,但终究没有蛮横地甩开他的手。 只是摩恩很快就意识到这绝对是个不合时宜的错误,巷尾传来了一大波纷乱的脚步声,他们显然在向这边冲过来,奔跑着的同时嘴里还不断地骂着狠话。 这些汇集在一起的庞大恶意只有一个针对对象,可不正是刚翻越过围墙抄近路逃跑的维莱德! 维莱德果真是个亡命之徒,每次遇见他,他都在被追逐。 摩恩来不及生出不解与怜惜,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十米开外那批手握行头的街边仔们,立刻松开手放维莱德自由,然后 “快跑,他们追来了!” 他跟着维莱德一起奔跑了起来。 当然,他的速度远远不能与对方齐头。 维莱德好像也迷惑于他的这一行为,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吸血鬼怎么还多出来个帮手?” “是不是另一个吸血鬼,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妈的,好像是教堂的人,你看他那身衣服。” “追啊,教堂的人了不起?照样打!” “说不准会惹上麻烦……” “维莱德那家伙怎么可能会跟神职人员认识,别又被他蒙骗了。这是个难得能教训他的机会。” 一群街边仔讨论了几秒,追逐的速度从快到慢再到快。 摩恩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对他们的追击行动产生了些拖延作用,他只知道自己再保持这个速度就要被率先追上了。 他当然比不上一群整日以奔跑为乐趣的无业游民,这样的活动对他来讲太过刺激,体力很快落了下风。 维莱德一定也有受到伤势影响,因为摩恩发现自己的速度虽然越来越慢,但他和维莱德之间的差距一直没有拉大。 喉咙间品味出一股血味儿,两腿也越来越无力,摩恩想自暴自弃地停下来,大不了挨一顿打。 正考虑着这危险想法的可实施性和后果时,他的手臂被人扯住了。 维莱德一手抓住他的左臂,一边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半拖半夹地带着摩恩穿过岔路,选了一条路口长有一颗有些年头的粗壮枯树的方向行进。 摩恩像是乘坐了某个超高速的交通工具,身体轻盈得不像话。 一直到被维莱德塞进枯树被掏空的树干内部时,他都没第一时间感到震惊,而是迟钝地意识到维莱德先前保持着和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也许并不是因为对方旧伤未愈身体虚弱,而是维莱德刻意的在等他。 这一发现让他心里生出了些道不清的奇妙情绪。 轻飘飘的,痒痒的,蓬松的,撑满了他的一整个身体。 树干之中是个一般人都不可能发现的藏身场所,维莱德也侧身钻了进来,把外面早已被连根拔起的枯萎灌木丛摆回原位,掩饰遮盖。 两个人拥挤于一处狭窄幽闭、与外界隔绝的空间中,彼此呼吸交缠。 摩恩根本不敢开口讲话,他怕自己一张嘴就吐出一颗猛烈跳动着的心脏出来。 他能看到黑暗中维莱德沉静的眸光,能听见来自对方的近在咫尺的心跳。 “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咱们分头找。”街边仔们追到附近来了,他们喘着粗气分析道。 “……分头?这,这……” “怕个屁啊?!他昨天才被奎克他们那波人打中过,元气大伤,这你也怕,你他妈的有没有点胆量?” “如果是之前,一对一甚至二对一咱们确实没胜算,今天说不准。” “真他妈的无语,三个人一起,赶紧给我找!” 能明显听出一群人分散开来了。 逼近的脚步声变得单薄,似乎只有两三个人选择了他们所在的这一方向。 摩恩屏住呼吸看向被灌木丛掩盖住的唯一透光的区域,一方面想分散自己集中于维莱德身上的注意力,一方面担心有人会发现这个隐蔽的角落。 “……等等,我想先解决一下三急问题,你们俩别落下我先走了,我怕被偷袭。” 一个难听的公鸭嗓拥有者越靠越近。 分辨着他话中的含义,摩恩脑海里冒出一个不妙的猜测。 果然,下一秒,那人停在了他们二人所在的枯树之前。 稀稀拉拉的水流声出现在灌木丛之上,摩恩发现那些他从内侧也能窥见的叶子之间开始滴下来一些糟糕的液体。 腥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摩恩不想再看,正要移开视线,就感受到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 他的呼吸突然暂停,感觉自己的脸和耳朵都在发烫。 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身体的其他感官都会无限放大。 他有一瞬间觉得头有些晕眩,莫名其妙地幻想到了维莱德撕开衣服上的一角,用布条给他蒙眼的模样。 维莱德动作飞快,他一手揽着摩恩,把人带了起来。 然后他抬起腿,动作稳中带狠,一脚踹向树干之外。 “啊!” 正在撒尿的人口中发出大声痛呼,应声倒地。 摩恩凭声音脑补这人的样子,因为当维莱德带他从树干中跳出来并松开蒙住他眼睛的手的时候,这具在地上痛苦蠕动的躯体早已被维莱德一脚踢开,远离了他的视野。 维莱德捡起地上那根落下的铁棍,面无表情地回看向那两个听到动静瞪着大眼看过来的街边仔。 那两人不知道是惊呆了还是吓傻了,半天没有动作。 但维莱德却迈开脚步向他们的方向走去。 摩恩知道维莱德大概是要正面迎击了。 他立刻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树木枯枝,当做武器傍身,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参与过任何一场凶残的武力争斗。 按理说他应该害怕,应该紧张。 可是他此刻没有半点慌乱,只觉得心安。 第79章 明日庄园06 “来、来人啊!维莱德在这里!” 那两人愣了一会儿竟是朝反方向拔腿狂奔,先前因混在人群之中而壮起来的胆子此刻已经被维莱德的气场碾碎。 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地招朋引伴,维莱德直接将自己手中的铁棍投掷出去,那根生了锈的重物在空中留下一道不太完美的划线,然后完美地命中了其中一人的后颈。 那人先是被作用力冲击得向前飞出了几步,随即像一具被扔出去的尸体一样呈大字形扑倒在地,脑袋一歪,两眼翻白陷入昏迷,连痛苦的呻.吟都没机会发出。 另一人目睹了同伴的遭遇后,仓皇地转过身来,高举起双手,扬着嗓子呐喊道:“我退出,我退出!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看维莱德没有继续追击他的意思,他保持着倒着逃跑的姿势迅速逃离。 期间因为看不清前路而被障碍物绊了个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但他马上又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唯恐被抓住暴揍一顿。 不得不说,他高估了自己的吸引力,摩恩与维莱德根本没有再去关注他。 “我有话同你讲,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此处也不是个合适的地方……”摩恩观察过“敌人”的动态后,默默把手中的“武器”放下,小心地揪住维莱德衣角,“可以跟我来吗?” 他直觉维莱德不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和资料上描写的根本不一样。 他不认为自己会吃到闭门羹。 摩恩不知道自己满含希冀的眼神对于对方来讲有多么难以拒绝。 维莱德果然没有拂开他的手,而是沉默着点下了头。 “太好了!我们往这边走,那群人不可能追到那地方去……”摩恩得意忘形并得寸进尺,拉起维莱德的手便冲到了前面。 这是他长大以后第一次跟别人手牵手。 摩恩一开始还没觉察到什么不对,是在维莱德微微地反握住他的手后才一个激灵。 脑海里的弦慢慢地接上,他的反射弧终于开始工作。 两个大男人在路上拉着手奔跑,滑稽中带有一丝暧昧。 摩恩越想强迫自己忽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注意力越是忍不住集中在与维莱德相握的手上。 他刻意地想让一切变得再自然些,但是基本上只造成了反效果,就是他的那只手因为绷着一股劲而越发僵硬,手指上的感官也越发清晰。 他能很明显地发现维莱德修长白皙的手远没有它看上去那样滑嫩,而是非常粗糙。 能摸到上面的很多茧子,还有一些凹凸不平的伤口。 这双手之于维莱德就好像年轮之于树木。 不用想也知道,维莱德过去吃过很多苦。 身世成谜的孤儿,在一所缺乏温情的贫民教习所长大,过早地流落街头,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高级危险人物”。 确实要吃很多苦、摔很多跤才能走到今天。 可是…… 不应该,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在尘世里浮沉,不应该受困于贫穷苦厄,不应该整日同命运互搏。 他分明,是绝对的主宰者…… 主宰者?这个突然蹦入他脑袋里的词是什么意思? 教堂就在面前,维莱德挣开了他的手。 摩恩好半天没从恍惚中抽出神来,掌中握了个空才勉强收回心来看向对方。 他又开始产生奇怪的幻觉了,包括先前维莱德蒙住他的眼睛时,他满脑子想象的都是柔软洁白的布条这些毫不相关、莫名其妙的东西。 维莱德蹙起眉头,开口问道:“你是教会的人?” “不是的,我只是个学生。”摩恩赶紧否认,他可不希望维莱德因此对他生出什么抵触、排斥的情绪。 “……” “我被学校派来这里做义工。”摩恩嗫嚅道。 这样可不行啊,他明明肩负着传教的任务,却在目标对象面前对信仰和宗教问题羞于启齿。 摩恩心里十分明白,但他完全做不到理直气壮。 仿佛信仰神明是一件荒谬的错事。 难道他变成一个不虔诚的信徒了吗? 这怎么对得起神明的选召…… “维莱德,你、你,昨天的伤好些了吗?我是说,那群人为什么追着你不放?”他慌不择路地转换起话题。 不过这一话题本也是他想要同对方探讨的。 “过去有过一些冲突。”维莱德简单地回应道。 他脸上的表情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困惑,可能还掺杂着一些微妙的纠结。 “我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人。”维莱德的语气很复杂,他凝视着摩恩的眼睛,“你也是来传教的,对吗?” 摩恩一时语塞,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维莱德敛下眸光,随即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摩恩赶紧叫住他,“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最起码我没有抱着刻意的目的接近你!至于宗教与信仰什么的,我们之后可以在接触中慢慢讨论……” 不管怎样维莱德的脚步确实停下来了。 “我不会有对谬论信以为真的一天,也……不需要朋友。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他说。 “你真的有了解过神学吗,为什么称其为谬论?”摩恩忍不住开口道。 连他都分不清自己这么问,究竟是想等待维莱德剖白内心后将他说服,还是试图请对方为自己答疑解惑了。 他回想起昨夜梦中降下的“神迹”以及那些与正统神学完全不符的规则。 有一瞬间,他怀疑维莱德是洞察了他没有看清的真相,才将“谬论”二字脱口而出。 无论摩恩如何抗拒,他都不得不承认,他坚定的信仰之心确实动摇了。 维莱德似乎觉得这是个很愚蠢的问题,因为他轻笑了一声,改变了方向,径直向教堂门口左侧摆放着的神像的位置走去。 每座教堂的门外都会设立一座等人高的白玉石神像,伦瓦约教堂也不例外。 神职人员每天都会将它擦拭干净,路过的信徒经过门口都会特意停留叩拜。因为神像是神明的化身,是神明用来体察人间、聆听信徒的媒介。 神像的模样是模糊的,没有雕刻出具体的面容,因为世人没有真正视见神明的权利。 “你口中的神明,甚至无法招架刀剑棍棒。”维莱德在神像面前站定,漫不经心地说。 他的下一个举动直观地表现了他的危险和疯狂 维莱德从怀里抽出一根作为最终防身武器的铁棒,面无表情地把它挥向神像的头颅。 从受力点向四方蔓延,白玉石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它的崩塌没有在瞬间发生,而是经历了一个扩散的过程。 石屑簌簌掉落,神明的半颗头颅与身体折断,狠狠地摔了下去。 碎石落地又一次分解,炸裂开来再散落地面,神明头脑的象征物顷刻间沦为碎屑。 只是摩恩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他突然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他再也控制不住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无数个画面在他脑海里不断闪回。 从维莱德走向神像的那一刻起。 摩恩看着他的背影,也看着庄严的神像,太阳穴处突然传来了针扎一样的痛感,紧接着他的一切感知器官都好像被拧成了一股绳。 他眼睛里看见的画面逐渐模糊,然后彻底被替换。 背影,茫茫的雪地之间,月光倾泻如瀑,一个有着一头白金色发丝的背影。 神像,另一座面容清晰的圣象,它的旁边摆着一个盖有绒布的鸟笼。 鸟笼,里面有一只黑漆漆的小鸟,眼睛圆圆的,其中竟能浮现出忧郁的神色,从不允许他祷告。 祷告,在简朴的阁楼中进行,那里也作为神庙,为了他亲爱的神明。 神明…… 维莱德发现了摩恩的异常,没有犹豫,快步上前来蹲下身扶住了摩恩的身体。 “你怎么了?”他略显慌乱地问。 刚刚那副睥睨万物、不屑神灵的模样全都消失不见。 摩恩看向维莱德扶住他手臂的那只遍布伤痕的手。 他以为刚刚过去了一生,可实际上不过一瞬。 头痛渐渐隐去,他的心里却涌上来一股压抑不住的洪流。 “神明甚至无法招架刀剑棍棒,可能只有一个原因……”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或新或旧、或长或短的疤,眼眶一热,嗓音沙哑,语速极慢。 “神明,也许是为了顾及和某个人的关于平等的白痴约定……” “自愿低入尘埃里,放弃神力。” “受他根本不必受的苦,偿还他本不背负的罪……” 他说到最后,喉咙已经紧得根本发不出声音。 “对吗?” “……” 对或不对,维莱德没有回答,也不会回答。 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总览全局的能力,不再掌握世界真理,也无法操纵人心的人类。 虽然这名人类的武力值和自愈属性罕见得拉了个满。 他只是皱着眉头,轻轻叹气,有些无奈地说: “你真是个虔诚的信徒。” “不,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摩恩怔怔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只是突然有点想哭。” 说完,他就遵从本心地抱住了维莱德的手臂,把头埋在了上面。 鼻腔间没有被冷淡而高雅的木香盈满,但这股带着淡淡血腥味道的劣质皂角香更令摩恩心颤。 哪怕维莱德是一个暴力拒绝过三次传教的人,也显然没遇见过摩恩这样思维跳跃、语言混乱、且丝毫不顾及交往边界的传教士。 他不禁沉默了。 但是他没有动,任由摩恩把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衣服上。 然后 犹豫地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摩恩的后背。 第80章 明日庄园07 维莱德终究没有陪他在这里傻待着太久,他看摩恩迟迟没有恢复正常,便抽开手站了起来,去敲起了教堂的门。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摩恩听见了修女的尖叫 “……怎么是你……天啊,这是怎么搞的?!你,你!你就不怕神明降罪吗!无耻的恶魔,你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魔鬼!” 她这一段崩溃的喊叫分别针对的是“稀客”维莱德,以及脑袋落地的神像。 “若真有神,自然会降罪于我,可惜神根本不存在。”维莱德冷冷道,“带你们的人回去吧,他……不舒服。” 他罕见地斟酌了几秒,选择用“不舒服”一词来说明摩恩的古怪状态。 处于抓狂状态中的修女这才注意到在一旁跪坐的摩恩。 她迈着小碎步冲上前来,把摩恩从地上拽了起来,再说话时两眼通红,嗓音中已经有了哭腔。 “可怜的孩子,不要试图将这家伙感化,他来自地狱。你伤到哪里了,有没有大碍?” 显然,她认为摩恩在向维莱德传教时经历了毁灭性的打击。 或许是两人在争执过程中打起来了,维莱德不但殴打了摩恩,还顺手砸碎了神像以示威。 修女的猜测可以说只对了十分之一,她完全忽视了维莱德特意喊她出来帮助摩恩的这一矛盾。 “我……”摩恩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迹,他现在整个人还是懵懵的,语言组织上出现了障碍。 “我们先回去,小心这个魔鬼,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修女一脸憋屈的愤怒和隐忍,扶着摩恩快步走进教堂,要把大门紧紧关上。 神像的烂摊子都来不及处理,唯恐走得慢了被维莱德拦下。 “赶紧滚吧,神明不会放过你的!”她在关门前留下一句没什么杀伤力的狠话。 摩恩看着门外维莱德冷漠的表情,突然清醒了,他隔着门缝大喊起对方的名字:“维莱德!” 修女惊慌地拦住他,并上手试图捂住摩恩的嘴巴,匆匆道:“别逞口舌上的一时之快,孩子!” 她以为摩恩的愤怒情绪上头了,用力地向后拉扯着摩恩,同时用身子倚靠着关闭大门。 “我还会找你的!”摩恩大声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维莱德的身影早已被隔绝在门外,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第一时间转身走开了。 但摩恩认为对方应该是听到了的,没听到也没关系,他这么说不是在获取对方的允许,而是单纯的预告通知。 “傻孩子!”修女又急又气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就是不听劝呢?你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趁早放弃这个传教对象吧!你们学校怎么就是不死心?连我们都不再企图将他引上正途了,他不可能醒悟的。” “您不用担心我,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摩恩深吸了一口气,“我和维莱德相处得很融洽,也许很快就会有进展了。” 至于是哪方面的进展,说不好。 修女显然不相信,满脸忧愁与质疑,但是沉默过后还是选择柔声安慰道:“你先回房休息吧,我还得向神父汇报这件事情。” 摩恩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犹豫地看向自己的房间,弱弱地开口叫住了正欲离开的修女:“抱歉,我、我暂时还不能回去,但是,呃,我的房间里有一只昨夜捡到的流浪猫,能不能拜托您去给它喂点东西?” “啊?”修女疑惑出声,“为什么?”。 “咳咳……”摩恩局促地握起拳头放到嘴边轻咳了一声,短时间内编出一个拙劣的谎言,“我兴许是对猫毛有些过敏,所以昨夜没有休息好。我担心猫咪饿肚子,能不能请您代我进去送些食物?” 他没有做好面对猫咪的准备。 他还没有理清真与假、虚与实的关系。 但这些需要他辨明的片段已经出现得越来越多。 “你这孩子,实在是太善良了。”修女抿着嘴摇了摇头,“你早说便是,何苦顶着过敏反应和它共处一室?我们关爱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包括一只小猫。把它放出来,留在教堂里养正好。” 摩恩感激地中又有些迟疑,他语无伦次地推脱:“不不不,其实我觉得之后我的身体再好些了是可以克服不适反应的,等离开时我会将它带回家里,就不给教堂添麻烦了。那是一只乳白色的长猫猫咪,就趴在进门的地上,您一进去就能发现。” 修女抬眼看向摩恩背后的柏树,伸手指了指前方,轻声道:“你说的,就是那只猫吧?” “……?!” 摩恩一脸惊愕地转过头去,四季常青的柏树之上,赫然蹲着一只猫! 猫咪是怎么出来的,难道它也察觉出自己在逃避所以找上门来了吗? 摩恩突然无比的紧张,他感觉自己要面对一场诘问。 猫咪轻巧地从树枝上跳下来,踩着优雅地猫步走向摩恩。 难以想象一只小猫竟然能拥有那么智慧而复杂的眼神。 “哇,它好有灵性啊……” 修女的感叹声在耳旁渐渐隐去。 摩恩暗道不妙,但是他根本逃不掉,再想撤退已经来不及。 只是和猫咪短暂了对视了一眼,困意就铺天盖地地袭来。 神迹,似乎又要在他身上降临了。 而且来得更为猛烈,突然。 …… 祥和,静谧。 四处没有缥缈的云雾。 摩恩躺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之上,不觉寒冷。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被包容的雪吸纳了去,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 摩恩睁开眼后没有立刻坐起来,他静静地仰望着头顶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天空,直到眼前的景色被一只放大的猫脸遮盖。 “摩恩,你在躲避我。”它慢吞吞地开口,“你不喜欢我,还是抗拒指引?” “都不是,我只是还没有处理好我自己。”摩恩着急地回应道。 他弹坐起身,猫咪比他速度更快地让开了方向,默默端坐在他身旁。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理解你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不可思议。”摩恩叹了口气,失落地垂下头。 “你没有完全觉醒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哪怕我已把神明曾经送给你的卵石再次交到了你的手上。也许你的潜意识对此确实有几分抗拒。”猫咪平静地说,“如此来讲,我必须得加大力度了。但是,这也意味着我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陪伴你了。” “什么意思,你要离开吗?”摩恩的心提了起来。 “看来是的,我得达成神明交付的使命,那便没有额外的能力留下了,我只是一只猫咪。”它慢条斯理地舔了舔胸口的毛,又友好地舔了舔摩恩的手。 许是发现了摩恩难过的神情,它缓缓安慰:“摩恩,不必舍不得我。” “我不想你走。”摩恩深感悲伤,“我们还会再见吗?” 猫咪起身开始在摩恩面前的雪地上行走,留下一串可爱的猫爪脚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像你知道的那样,神用七天创世,一周定为七天。七,象征圆满。” 猫咪在第六步时停了下来,没有再走。它转过身来看向摩恩,接着说:“神也在用七天学习爱情。从习得心动,到放肆、嫉妒、占有、控制,神明在这门学科上表现得越来越不得心应手。好像越是在乎,就越会搞砸。真是好奇呀,第六天了,他能学会爱吗?” “……”摩恩愣在原地。 “很可惜,我不能亲自看到了。也许我们第七天也不会再相见,但是这一周总会结束,我们总会再见。”猫咪偏头注视着他,“世间万物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说着说着它的身影开始越来越虚幻,好像要化成雪的一部分。 摩恩伸出手想要挽留猫咪,却只抓到了一把没有温度的雪花。 他定在原地,脑海里一瞬间涌入了无数段漫长的回忆。 “一切都是结束,一切也都是开始。” 猫咪消失之前,这样说道。 …… “什么,摩恩被教堂遣送回来了?” 吵闹的教室里,四五个同学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其中有人发出了一道惊呼。 黛苏满脸难以置信地重复问道:“摩恩真的被教堂遣送回来了吗,为什么啊?” “也许是犯错了,也许是失败了。”往常一下课就往出跑的弗格森这回竟然也加入了讨论,他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当时老师们是准备派我完成那个惩罚的,但是伦瓦约街区里有个格外危险的人物来着……呃,摩恩坚决表示他要来完成,不然我肯定就担下责任了。总之这个惩罚还是挺难做的。” “不管为什么,反正是真的,我看见了学校派回来的马车。”布里奇面色凝重。 “呼……”帕西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跑了进来,嘴里念念有词,“我打探清楚了!是身体原因,据说摩恩在教堂晕倒了,所以被送回来了。” “没犯错就好。”黛苏松了一口气,很快又皱起眉,“摩恩生病了吗?” “没有。” 一个冷不丁插入的声音。 众人看向讲话者 “摩恩!”他们惊讶道。 因为摩恩看上去和平日里很不一样,眼睛红红的,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但是又在展露着笑容。 摩恩的目光在熟悉的人们脸上一一扫过,心中感动又酸涩。 不是在做梦。 离开的人们都回来了。 他们还是他们,却也不是他们。 每一个灵魂都拥抱了属于自身的新的开始。 “大家都幸福地生活着就太好了。”摩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尽力把流转在眼眶中的热意逼回去。 “那么……我也要去争取我的圆满了。” 他的脚步一点点向后退,讲话的过程中像是坚定了某种决心,说完便转了身又向门口跑去。 他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开。 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谁知道摩恩怎么了?”帕西眨了眨眼,不解地问。 弗格森啧啧地感叹道:“一定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第81章 明日庄园08 “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回去。” 摩恩坚定地站在汤米的面前,但是没有仰头看向那张熟悉的脸。 他怕自己会破功,毕竟从前的表弟一朝成为了他的神学老师还是挺玄幻的。 汤米已经是一名中年人了,摩恩曾见过少年与老年时的他,而现在,在某种层面上也可以说摩恩终于完整地见证了他的一生。 尽管经历与性格已经与前世完全不同,但毕竟是同一个灵魂。 摩恩一方面觉得欣慰,一方面又有些唏嘘。 “这……摩恩,你不必逞强,我们可以给你安排别的惩罚用以赎罪。”汤米沉吟道,“明明已经回来了,为什么又要走,是不是同学之中有人说了些尖酸的话?” 他皱起眉头,认为摩恩突然想回到教堂继续做义工可能是受到了同学冷嘲热讽的刺激。 “不,我被送回来是因为那时我在昏迷中,否则我不会肯上马车的。”摩恩竭力争取道,“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那只是一个意外,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 “执着,是件好事,但也不要过度逼迫自己。”汤米关切地看了一眼摩恩,“我会再联系教堂方,你还是休息一日再走吧,不必急于一时。” 他从抽屉里拿出印章,终究还是同意了摩恩的请求。 摩恩盯着他盖章的手,拿到了出门的许可证后激动得恨不得给汤米一个拥抱。 他好像确实也没有控制住这个冲动的想法 “汤米,你比小时候可爱得多!”他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汤米,还揉了揉汤米老师那颗无时无刻不在思辨的聪明脑袋,“再见!” 说完,摩恩像一阵风一样拿着许可证冲了出去。 什么“休息一日再走”,他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 汤米:“……?” “真是个没大没小的孩子。”坐在对面书桌前的珊娜老师目睹了一切,若有所思道,“摩恩的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你当初为什么想派他去伦瓦约教堂?” 汤米理了理被拨乱的发丝,困惑地说:“摩恩确实和从前不太一样。至于为什么派他,我自己也道不清原因。只觉得他也许是唯一可能成功的人选,说不定是有神明在指引?” 他说到最后摇着头笑了,反问道:“你呢,又是为何不想让他去?仅仅因为弗格森的体格壮、遇到危险能比他更好地自我保护吗?” “除了危险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珊娜犹豫地抿了抿嘴,“出于某种道不清的直觉,我总觉得摩恩这一人选的安排可能会导致一些我们掌控不住的结果。” “结果是好是坏,这又有谁说的清呢?”汤米叹了口气,“且看事态发展吧。” 二人不再交谈,各自埋首于工作。 另一头,摩恩乘坐马车又一次到了教堂的门口。 被维莱德砸烂的神像还没来得及修复,大概是怕断头的神像会吓到路人,上面盖了一层红色的绒布。 地上的碎石屑倒是被简单地扫清了。 摩恩其实是很惊讶的。 维莱德,也就是维尔涅斯的人间化身,竟然是这样的性格。 阴郁、暴躁、放肆、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伪神”的存在难以容忍,甚至会做出一些极端行为。 当初摩恩曾许愿遇到“真正的他”,可是维莱德表现出来的样子比摩恩想象得还更为复杂。 忽略掉生长环境对后天性格养成的影响,是不是可以说明真正的维尔涅斯也不是摩恩一开始遇见的那样温柔慈悲的呢? 还是说,在深渊的作用下,神明的本质也受到了影响。 摩恩眸光闪烁,默默咽了咽口水。 他虽然寻人心切,可是临到头来又有种近乡情怯的退却感。 “嘿!摩恩,你不是个学生吗?真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摩恩本沉浸在和维莱德见面的畅想中,闻声马上惊了一瞬,随即欣喜地看过去。 “尼尔!”他高呼起来人的名字。 他们曾是并肩作战多年的同窗好友,在本该上阵的前一刻分别,就再也没有见过。 真不知道那一世界的尼尔后来有没有实现他的理想。 摩恩和尼尔曾经有过一段关于梦想的对话,虽然当时的他们作为对抗魔人的人族战士,人生的方向已经被框在一条笔直的路径中,但那时尼尔曾表示过 “真想做一个没有背负很多责任的普通人,做些喂马劈柴的工作,人生价值和意义在普世眼光下看来很小,但很容易实现。” 在他们某一次执行任务的途中,尼尔背着救回来的幸存者,脸上还带着几点斩杀魔人时溅上的暗黑色血液,扭头对摩恩苦笑着这样说道。 而此刻,这一世界的尼尔推着一辆空着的推车经过,看上去是刚收工回来。 尽管已经疲惫了一天,他看上去还是精力充沛,始终保持着微笑。 “尼尔,我真为你感到开心。”摩恩感动地跑过去,克制地拍了拍尼尔的肩膀。 “哈?”尼尔挑起眉毛,“我怎么了吗,莫非是我被教堂选中,中奖了?” 摩恩还欲和他说些什么,但在他组织语言的时候,不远处的路口已经多了一名倩丽的身影。 那个女孩站在那里冲着尼尔招手,嘴上喊道:“怎么还不回来呀,饭菜快要凉了!” “诶,马上!”尼尔笑着应声,脸上浮现出两朵害羞的红晕,跟摩恩努了努下巴道,“我先走了,有人在等我。我们改天再聊,再见,摩恩!” “好,好的。”摩恩点点头,目送尼尔拉着小车狂奔离去,心潮腾涌。 看着“旧人们”都获得了新生,且过上了比从前更好的生活,他体会到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尼尔也过上了他理想中的人生,这就再好不过了。 摩恩收起满腔的感慨,轻轻推开了教堂的门走了进去。 正值傍晚,教堂的晚间祷告仪式还在进行,修女一定在主导着秩序。 摩恩不准备给对方增加工作量,他已经对教堂很熟悉了,无需接引,他自行向自己之前的房间走去。 走到门口,摩恩竟然看见了早就同他道了别的“猫咪”。 那只乳白色长毛猫此刻正趴在他房间外的窗沿上,自在地舒展着身体。 “猫咪!”他赶紧过去,停在它的面前。 猫咪不是说它要离开了吗? 摩恩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它。 猫咪只是慵懒地看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 像每一只正常的猫一样,它的眼里没有温度,更没有什么劳什子的“智慧的思想”。 可这就是不正常的表现,“猫咪”不该是一只正常的猫咪。 摩恩怔了一下,试探性地再次叫到:“维莱德?” 猫咪这一次连眼神都不再分给他,这三个字对它来讲没有意义。 它不再抵触不属于它的名字 原来“猫咪”还是离开了。 留下来的是一只普通的猫。 摩恩怅然地摸了摸猫的脊背,略感失望。 这时,他的身侧却传来“咔嚓”一声。 摩恩定住身子,有被微微惊吓到,因为是他自己的房间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而且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人的衣衫有些凌乱,姿态有些狼狈,和他过往表现出来的体面讲究的形象大相径庭。 正是伦瓦约教堂的神父,格里芬。 作为教堂的神父,他不去主持祷告仪式,而是在一间客房里鬼鬼祟祟。 虽然早上的祷告礼他也是在结束时才突然出现,但这根本不能作为论证这一行为合理的证据。 看到摩恩,格里芬便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开口:“摩恩,好孩子,你回来的还蛮突然的。学校那边说你明天到,我本想替你收拾一下今晚的住处,没想到你已经到了,那接下来就由你自己安置吧。” 说完他甚至不等摩恩回应,疾步离开。 漏洞百出。 摩恩的心默默沉了下去。 他已经不是一个生活经验匮乏的普通学生了,联想到第一次见面时神父带有侵略感的过分热情,加上格里芬这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名字——曾被夜莺寄生试图吸食他血的小少爷也叫这个名字。 摩恩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生成了一个不甚具体的、恶心的猜测。 格里芬神父在他的房间做了什么? 总不可能真如他所说的打扫卫生。 摩恩很快找到了答案。 也许是走得心虚而匆忙,格里芬甚至没来得及检查自己有没有在屋子里留下什么不该落下的东西。 摩恩蹲下身在床下捡起那本轻薄的书卷。 它有一个低调的封皮,全文不过几页,被卷成了一个纸筒,似乎更方便携带在袖子里,当然,也更容易掉下来。 摩恩默默地深呼吸,手掌攥起来又松开。 他打开书,只粗略地扫了一眼,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令他几欲干呕。 没有想到世界上存在这么污秽、邪恶的东西。 这本书描写的是一些腌臜的性.事,只是行事的对象不仅是两个男人,还是中年男人对少年儿童,过程中有强迫和侮辱。 这已经不是恶心的范畴了,是罪孽深重。 摩恩强压怒火,气得手都在抖。 他心乱如麻,皱着眉厌恶地把书扔在地上,又踟蹰着捡了起来。 这本书与他的猜测相互印证了 神父是个该死的恶心的变态。 从一开始就对他生出的抵触情绪看来根本不是毫无根源的。 他在这房间里还能干什么? 摩恩一时间觉得整个屋子的空气都污浊了起来。 他的心突突跳得厉害,站了两秒后,拿著书跑了出去。 在被神父发现之前,他要把东西交出去,作为证据让他得到应有的制裁。 一个有着肮脏想法还可能为之付诸行动的人渣蛆虫,怎么能站在这个位置。 至于该怎么处理,就让上面的人定夺,他要做的,就是把阴暗揭露在阳光下。 第82章 再见摩恩01 摩恩本想直接回到学校,把那本书交给他所熟悉的老师们。 比如汤米,一个在神学界有着话语权的权威学者,他更有可能参与教会的各项决策,方便对渎职的神职人员进行量刑。 尽管摩恩清醒以后已经深知这一世界存在的普世信仰依旧是人类自行创造的产物,但他倒是不准备做遗世独立揭竿而起的那个人,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他好像渐渐能够理解宗教的意义了,它未必一定是由于人们“相信为真”而存在,有时候它的存在也可以是为了大局层面的“稳定”,或是为了人类心中微渺的“盼头”。 如今的社会已经比当年在信仰耶弥伽的真理教廷统治下的社会好上太多了,虽然与众不同的人依然会被当做“迷途的羔羊”,但羔羊的结局不会再那么悲剧。 例如做了那么多“离经叛道”之事的维莱德,虽然被民众自发抵制,但他到底没有被教会势力官方制裁,而是登上了迷茫者名单之首。 信徒们坚持不懈地试图感化他,但没有想要强迫他,更不会直接抹杀他。 摩恩没有太过拒绝这样的世界,他还坚信一切在未来会变得更好,人们一定会拥有更多思想层面上的自由。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把一个会影响光明未来的烂泥点儿从纸上扣下去。 但是摩恩思忖再三,放弃了直接汇报给校方的这个想法。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失去了好不容易再争取来的外出的机会。神父出了问题,他不可能能继续留在教堂做义工。 而老老实实回学校按部就班地上课的话,再想接触维莱德就变得很困难。 如果真的可以无限期拖延与维莱德的相认,猫咪也就不至于因为他没能及时地完全觉醒记忆而提前离开了。 维莱德的重要性始终排在最高。 摩恩想清楚后,跑到角落的墙边,从自己包里抽出纸和笔,就着月光默默靠在墙上写了两封举报信。 他把书页分成三份,其中两份分别作为证据夹在信封中,一份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以防万一,然后把信件们投进了路边的邮筒中。 他尽可能考虑全面,选择把一封信寄往教会,另一封信寄给汤米老师。 邮局的人最早也得明天开始工作,信件送到目标对象手中最起码得过去三两天。 这期间他必须流浪街头了,而且他的失踪肯定最晚明早就会被格里芬察觉。 到那时,格里芬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摩恩已经发现了他见不得人的秘密了,肯定会采取各种措施阻拦或补救。 不管从哪个方向看,留给摩恩的时间都不多了,他今晚应该去找维莱德。 都怪人渣格里芬,他不能逃脱在外,可是他一旦被控制了教堂定会封锁,摩恩又得返回学校。 其实他是可以找出各种理由请假的,不过话说回来,上学真的那么重要吗? 那好像也不是他这一生的意义所在,反而会阻碍他人生价值的实现呢…… 他还记得梦神最后说得那些话,还有猫咪意味不明的指点。 他肯定不是为了完成学业而活这一世的,可是身处一个环境之中的时候好像也很难直截了当地斩断没必要的尘缘。 摩恩收回一波又一波飘远的思绪,静静地看向出现在不远处的穿着一身斗篷、一瘸一拐地向这边走过来的人。 他默不作声地把包背在肩上,绷紧了自己的神经,看情况不对随时准备好狂奔。 现在路上出现些行人也是正常的,祷告礼大概刚刚结束,会有一波信徒踩着月色归家。 摩恩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草木皆兵了。 “哎呦……”那人没走到摩恩面前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一条腿,仰起头可怜兮兮地对着摩恩的位置招呼道,“实在是走不动了,前面的小兄弟,可否帮帮忙?” 可能是发现了摩恩的犹豫,他因为疼痛“嘶嘶”地抽了两口凉气,补充道:“或者,你能不能去帮我叫个医生?我刚刚摔了一跤,可能把脚摔断了。” 格里芬神父有可能买通一个陌生人骗他吗? 应该不至于,这么短时间,格里芬不会来得及做到这个地步吧。 摩恩的态度有所松动,他试探着上前一步。 “求求你了,我真的疼得受不了了。”那人抱着腿疼得上身来回摇摆,还浮夸地用手捶起了地面,“医院就在不远处,穿过两条巷子就是,好心人,你会有好报的!再拖下去,我的腿怕是要废了!” “……”摩恩一言不发地把迈出去的那条腿收了回来,他后退了两步,整理了一下吐息,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不管这人是不是神父那方的幌子,都显然在捏造骗局。 如果他真如他表现得那样痛苦,一开始就不可能以那副姿态走了这么远。 他拙劣的演技前后矛盾,露出太多破绽。 “诶,诶!别跑啊!” 那人的声音果然一改先前虚弱,变得中气十足,但他到没有急着爬起来追。 摩恩一直跑到这条路的中间,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他当然看见了,尽头也站着一个人。 两人之间保持着十米的距离,那人开始动了。 月光下他那张脸被衬得惨白,像揉皱了的面粉袋子。 摩恩暗自攥紧了拳头,他好像还是自作聪明了。 不愧是能做到教堂神父位置的人,心思足够缜密。 甚至料到了他会往反方向跑。 “摩恩,我想我们之间也许有一些误会。” 从尽头走来的格里芬神父坦然自若地漫步在夜晚的小路间,仿佛不久前慌张地从摩恩房间“逃”走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摩恩冷冷地说。 他其实没有他表现得那样镇定,格里芬的出现确实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我能够谅解你这样的孩子在这个心智尚未发展完全的阶段可能会生出的一些龌龊的想法,我们何不静下心来好好谈谈呢?”格里芬气定神闲道,“如果不是去了你的房间检查了一趟,我也不会发现你带去的那本罪恶之书。摩恩,现在把它交出来,神还会原谅你,不要一错再错。” “……?!”摩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格里芬打好的小算盘,这人竟是想倒打一耙。 他咬牙唾弃道,“颠倒黑白,你真是恶心又无耻!” “你果然捡到了。”格里芬脸上的笑容终于隐了下去,他一步一步地向摩恩靠近,开口道:“让我猜猜你想做些什么危险的事情——跑回学校,向你的老师揭发我?谁会相信你,孩子,不要太天真。” 摩恩思考着硬碰硬的可能性,在对方的逼近下没有挪动脚步。 “你看上去是个明事理的人,不该还像个小孩一般幼稚吧。摩恩,或许你觉得这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但它不过是我私人的爱好罢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何罪之有?”格里芬嗤笑道。 “你想在这里拦截我或是将我说服都没有用,我已经把消息放出去了,你来晚了。这到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恶臭熏天的罪孽,就由别人来评判好了。” 格里芬如果真的理直气壮到不认为这是什么罪恶之事,就不可能马不停蹄地来堵摩恩的路。 闻言格里芬的表情果然彻底垮了下去。 他毫不掩饰眼神中的凶狠和冷硬,看向摩恩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摩恩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突然满溢出来的杀意,他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瘸腿的陌生人正在靠近,他被夹在了中间。 “你就不怕会有祷告结束回家的行人路过看见你?不要将罪孽累计。”他强撑着警告道,“你会是全人类的罪人。” 他这可不是为了保全自身想出的说辞。 倘若他在这里遇了害,保不准神明不会即刻觉醒,再降下来一场审判。 格里芬阴阳怪气地开口:“祷告礼早已提前结束,不必你费心。更何况,不自量力的温室花朵跑来贫民区传教,试图感化舔血的街边仔,反被杀害……这,难道不是十分合理?与我又会有什么关……啊!” 不待他把话说完,摩恩一拳打了出去,正中格里芬的面中。 这一拳使出了摩恩全身的力气,格里芬痛苦地捂住鼻子弯下了腰,摩恩飞速地补了一脚把人踹开,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同时,他嘴里大声呐喊到 “维莱德,救命啊!” “追,快追!”身后传来格里芬愤怒的吼叫。 又一场攸关生死的追逐游戏开始了,只是这回成了摩恩的孤军奋战。 摩恩喊着维莱德的名字拼命逃跑,他愿意相信对方一定会听见,且一定会出现。 一整个街区都是维莱德的主场,而且他的武力值足够吊打十个格里芬和他的帮手。 为了全人类的安全,为了整个世界的和平,为了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请快来加入队伍跟他二对二吧! 维莱德! 第83章 再见摩恩02 奔跑过程中摩恩的衣袍胡乱飞扬,口袋里塞好的书页片段不慎掉了下去。 他明显能听到在后方追赶他的格里芬停下了脚步,他定是把那几页文章又捡了起来。 “哼,果然,东西还在你手上,刚刚的一番话不过是在威胁我,你以为这样就能活命了吗?多管闲事的人就是要付出代价,我会把你这张嘴捂得死死的。” 格里芬炙热的目光在书页上来回扫视,他的鼻子还在往下滴着血,他胡乱地抬手一抹,蹭得下半张脸红白相间,样子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他在原地把“物归原主”的纸张折起来放到怀里,对着远走的摩恩高声放起了狠话。 他误会了摩恩还把证据全部留存在身上。 这是件好事,如此一来他肯定不会再想到去阻拦送出的信件,意味着教会和汤米一定能收到信并审判他的罪行。 可是这也把他对摩恩的杀意激发到了最大,如果说刚才他是为了一解心中怒气才开始了追杀,那么现在他的行为已经是带有自保希望的斩杀了。 格里芬和摩恩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一小插曲又拉远开来,而瘸腿的陌生人也不知道从哪个岔路起开始消失了,身后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 但是摩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猜测这个帮手必定还是在绕近路追逐他罢了。 饶是他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还是在跑到十字路口时被左侧巷子里猛地冲出来的瘸腿男惊得心跳停了一拍。 “别挣扎了,受死吧!”这人朝他扑了过来。 摩恩心知已经避无可避,他只能迎战,咬着牙钳住了对方的手,微微弯下腰转移重心,一脚别了过去,试图把对方绊倒,同时抽出一只手戳向对方的眼睛——没能成功,被拦了下来。 那人的两只胳膊被摩恩夹在侧身制住,但很快就靠着蛮力抽了出去,反捉住了摩恩的小臂,恶狠狠地用力像是要把它折断。 尽管拥有作为战士摩恩的全部记忆,可是这具属于学子摩恩的身体太不中用,跑了这么远已经精疲力尽。 他的攻击力大打折扣,只能挑一些人体最为脆弱的部位下手,摩恩又抬腿偷袭向瘸腿男的要害部位。 格里芬必定是有备而来,他找来的帮手也是个有点实力的练家子,摩恩想要不落下风实在很勉强。 “到天堂里向神明状告我吧。” 摩恩被瘸腿男困住期间,格里芬已气喘吁吁地赶来。 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目露凶光地准备刺向摩恩的后背。 匕首锋利无比,刀刃上泛着凌冽的白光,刀身周围像是凝出了一层实体的杀气。 它悄无声息地刺进骨肉里,淬入猩红的动脉血液中冶炼,不过一瞬,再抽出时直接带出一注喷洒的血之礼花 格里芬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垂头看向自己被捅了个穿的胸腔。 他手中握着的还未来得及使出的匕首摔到地上,留下一声不甘心的脆响,随即便被他倒下去的庞大身躯亲自压在了下面。 一击毙命。 格里芬死得突然而干脆,连声痛都没有喊。 他仍保持着那副目眦欲裂的表情,只是瞳孔已经放大而涣散。 和摩恩搏斗着的瘸腿男终于制住了摩恩的肩膀,只等格里芬挥刀,却听一声巨响,格里芬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倒地。 突然出现的凶手似乎不准备就此住手,他的黑发与夜色融为一体,却比夜还更黑。 他面无表情地上前了两步,手中的匕首从边缘处不停滴下血花,为他所到之处尽染上鲜红的色彩。 晚风吹动他的发丝,他的目光沉静而冰冷,分明是从地狱而来的魔鬼的化身。 但魔鬼也可以是某个人的专属救星 “维莱德!” 摩恩看到救星,激动和后怕等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简直要当场哭出来。 他赶紧从呆住的瘸腿男手中挣脱。 维莱德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匕首向他身后的瘸腿男飞了过去。 匕首听话得很,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准确命中对方的咽喉。 瘸腿男的喉咙间泻出一声绝望的呜咽,脖子如被暴风摧残的枯枝般折断,他也无力地倒了下去,摔在格里芬身旁。 危机解除了,可是事情的走向好像并没有单纯地好转 摩恩被突然开始的地动山摇震得一惊,他本就脱了力的双腿没能在大范围的颠簸中屹立不倒,他身子一歪摔了下去,倒是没有摔疼,恰好倒在了格里芬的尸体上。 整个世界突然黑漆一片,月光被转瞬聚集的阴云遮蔽,然后白光乍现,狂风骤起,一道道闪电接二连三地闪过,轰隆咆哮着的霹雳惊雷听得摩恩的耳朵几乎要流下鲜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有种世界末日的既视感…… 摩恩刚刚殊死一线的时候都没有此刻这么惊慌失措,他仰头看向维莱德,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 维莱德的目光从摩恩被溅到了血点的脸上移到他刚刚被瘸腿男捏红了的脖颈上。 震耳欲聋的轰鸣伴着最终“砰”的一声,路边一颗大树从树根处被雷劈开,朝着路中央的位置倒下,正好砸在瘸腿男的尸体上,直接把人砸得面目全非,脑浆横流。 一切就发生在摩恩的身后,不过一米,他没有感受到枯树砸下来掀起的扬尘,因为狂风几乎不给空气中的微粒任何停滞的机会。 摩恩已经吓得炸起了全身汗毛,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曾经历过的无数次死亡以及神明的震怒,也想起了梦神和猫咪的话。 “创世者的自毁倾向大于一切时,世界也不会再在任何意义上以任何形式存在,一切会归于创世之前的虚无。” “摩恩,像你当年所做的那样,让他爱上你吧——这太容易了。” “好像越是在乎,就越会搞砸。真是好奇呀,第六天了,他能学会爱吗?” …… 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了解到的秘密也和过往的认知有过冲突,但是如果把那些矛盾都先放下,把一切往最简单去想…… 如果说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是不是可以这么做 “维莱德,我爱你,我爱你!”摩恩躺在地上,慌乱地揪住维莱德的裤脚。 他口不择言地大声倾吐爱意,在惊雷中为了让对方听清几乎是在呐喊着表白,场面滑稽中又带有几分诡异的悲壮。 轰鸣的雷声骤停,暴风歇下,天上密布的阴云隐去,再度露出皎皎明月,天地间的颤抖一瞬间消弥,发生的一切好像不过是一场幻觉。 纷乱嘈杂在一秒内尽归于无,仿佛在给摩恩的声音让路,世间万物都愿意保持安静聆听他的珍贵心声。 “我,我爱你。”摩恩抖着嗓子打破宁静。 好像真的有用,世界重回稳定了。 灾难和异象与神明的情绪直接挂钩,哪怕神明此刻将自己化为人类。 假如剖白自我就能拯救世界,摩恩完全不介意克制住所有的羞耻感,向维莱德宣泄爱意。 维莱德沉默地垂下头,他的眼神被发丝掩盖。 摩恩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抿起的嘴。 还有他垂在两侧,微微蜷了一下的手。 摩恩被那双手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听见手的主人问:“……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平稳又古怪。 摩恩咽了咽口水,不知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犹豫中他又想到了新的问题,一边拍着衣服上的土,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维莱德,你还是人吗?” 这个问题很有歧义,但是摩恩只想表达它的字面意思。 刚才天生异象,他差点以为神明要觉醒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人类维莱德,还是神明维尔涅斯? “你……爱慕我?”维莱德没有正面回答摩恩的问题,似乎暂时无法从摩恩的“狂浪之言”中走出来。 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各说各话。 “我、我,我是的。”摩恩抱着一股破罐破摔的坦诚点下头。 “你,爱慕我,心悦我,想要占有我吗?”维莱德继续追问道,他的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轻,说话间一直凝视着摩恩的眼睛。 爱慕和心悦就罢了,占有…… 摩恩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气氛旖旎得不合时宜,但他还保持着一丝清醒,如果说他的使命真如梦里猫咪所说的那样,有些话他必须要对神明表达出来。 “我爱慕你,心悦你,但你仍然是你自己,哪怕相爱,我们也并不互相属于。爱是信任,是坦率,不是钻牛角尖也不是胡思乱想,不是隐瞒更不是控制。爱是喜欢你的一切,不管是慈悲温柔的你,还是偏执阴郁的你。”摩恩的心口剧烈起伏,他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很轻,语速也变得极慢。 他认真地与维莱德对望,开口道,“不管是高高在上犹如天上霁月的你,还是沉入深渊挣扎于泥潭的你。” 他说了好长一段话,还用了排比和比喻。 如果让珊娜老师听到了恐怕会对他刮目相看,毕竟她从前总说他的文字死板又僵硬,这一次的表达倾注了他的全部感情,果然引得听者动容。 维莱德作为唯一的听众,静静地站了许久,眸光闪烁,然后好像对他笑了一下。 摩恩没有看得太真切,但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他所认识的最初的维尔涅斯。 那个在发现他的信仰之力是属于爱慕之心的红色时,对他露出笑容的温柔神明。 恍惚中低头一看,他们二人还站在血泊之中。 “我们杀人了。”摩恩喃喃道。 第84章 再见摩恩03 心理承受能力不足的人恐怕根本无法直面那两具尸体所带来的冲击。 摩恩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也不敢细看糊成肉泥的瘸腿男。 瘸腿男的上半身和格里芬神父的下半身都被树砸得没有人形了,那棵看上去并不太过粗壮的树木竟像是有千斤重。 坏人受到了惩戒,还是残酷万分、甚至远超其罪行的惩戒。 但糟糕的是,在现在的世界里,罪人被法律和规则惩戒才是合理的。 神明本人加入人类社会,也无法成为独.裁的审判官。 除非他想再度打破人们艰难建成并在苦苦维系的秩序。 “完了,这回我们成了破坏规则的人。”摩恩白着脸道。 原本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居于正义把格里芬的秘密捅破,格里芬才是需要被规则处理的人。 但不管这中间格里芬是如何作孽,最终的结果是他和他的帮手惨死在摩恩二人手下了。 树木的攻击虽然可以称为是天灾,但两具尸体身上—刀致命的硬伤也还是可以检查出来的。 除非再倒下来第二棵树把他们身体剩下的部分也砸烂——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摩恩也不会生出这么残忍至极的想法。 哪怕是出于防卫目的的自保,他与维莱德也成了杀人凶手。 当然,摩恩一点也没有埋怨维莱德下手过重的意思。 对方是为了救他才出手,敢冒出这样的念头的话都对不起捡回来的那条命。 维莱德的反应好像变得迟钝了不少,他慢条斯理地问:“谁能定义规则?” “大多数人。”摩恩在短短的两分钟里想了很多,他低着头叹气道,“是我太没用了,你甚至能为我创造规则,我却连为你扭转规则也做不到。那么……” 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他好像总是为守住内心奇妙的阵营感、道德感、以及尊严而被动陷入沼泽。 曾经被教廷当做替罪羊送上火场的时候他没能反抗,这—次真的“犯了罪”,还会是一样的结局吗,还是会更糟? 摩恩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次把眼睁开时目光变得更加明亮而坚定。 “那么,我们逃吧。”摩恩上前—步,紧握住维莱德的手。 维莱德的掌心依然冰冷,他却好像能从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温度和能量。 “总在等待安排,偶尔也想叛逆—次。”摩恩说。 虽然觉醒了好几世的记忆也依然无法辨明前路,但在抓不住、看不清的未来里…… 维莱德,就是他的灯塔。 …… 听得人心里瘆得慌的雷声终于停了。 佐尔曼把罩在自己头上的被子拉下来,静静地看向已被帘子掩住的窗户,猜测着暴雨大概是不会降下了。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觉。 佐尔曼已经在斯奎尔庄园里做了二十年的管家。 自他还是个年少轻狂的毛小子起,就一直服务于此。 他见证了斯奎尔夫妇的相继离世,见证了摩恩小少爷如何在孤独的童年中长大,见证他如何逐渐成为一个温柔有礼的绅士预备役。 不需要旁人的过多指引和教育,摩恩从小就是附近最懂事的小朋友,上了学是班里最听话的乖孩子,他的身上总也挑不出差错。 所以在这个刚刚因为气势惊人的雷声而从睡梦中惊醒辗转反侧的夜晚,被来自摩恩的敲门声唤起的时候,佐尔曼是很震惊的。 —开始,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摩恩应该在学校的宿舍里才对。 佐尔曼瞪着眼睛坐起身来。 那么大门之外的那个熟悉的声音是谁发出的 “管家先生!劳烦您出来帮我们开开门!” 佐尔曼的管家房就在一楼的入口处,他能很清晰地听见这道呐喊。 他不再犹豫,慌张地套上衣服裤子,提着夜灯就走了出去。 “摩恩先生?!是您吗,您怎么会……”他匆匆打开门,看见门外的两个人后惊得后退了两步。 庄园的外圈设有围墙和铁栏,显然,摩恩带着这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陌生人翻越了它们,在工作日的深夜逃学,狼狈地回了家。 —向中规中矩的摩恩怎么会做出这种叛逆出格、肆无忌惮的事情? 佐尔曼下意识地掐了—把自己手臂上的肉,很痛,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抱歉,我遭遇了—些状况,先进去再慢慢同您解释。”摩恩平复着喘息,点开了大厅的烛灯。 烛光之下,佐尔曼瞧见了摩恩和另一个人身上的血迹。 看上去并不是他们受了伤,那些血点显然来自旁人的溅射。 他—下子呼吸急促,险些没喘上气来,刚扶住—边的楼梯把手,还没稳住就听摩恩说了—句更令他难以接受的话 “管家……不,佐尔曼先生,您被解雇了。”摩恩一脸严肃,他的声音因为体力的消耗而有些漂浮颤抖,但是语气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坚定,“斯奎尔家族的所有财富里的二分之—,作为对您的赔偿费。如果您不介意,这座庄园也归您名下,只是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盘算好了,剩下的二分之—留给他和维莱德用以亡命天涯。 “……您,您说什么?”佐尔曼抖着嗓子,—屁股坐在了地上。 “抱歉,我准备逃走了,不想您因为我的缘故受到任何牵连。之后的几天大概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可以的话,还是把庄园变卖,那些财富足够您一生无忧。”摩恩带着歉意,抿了抿嘴后继续道,“我杀人了。” 佐尔曼好像已经失去了问话的力气,他的嘴唇动了两下,什么也没有讲出来。 整个人呆坐在地上,—动不动。 摩恩还从没有过这么大胆的想法——杀人逃逸。 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经验和心得。 他心里也着急得很,不再同佐尔曼解释,想带维莱德去他的房间,两个人收拾些细软连夜跑路。 “维莱德……”他这—转头,却发现维莱德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原本苍白的两颊现在泛着淡淡的红晕,总不会是热得,因为摩恩握着的那几根手指凉的像冰。 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也变得很迷离,样子就好像发烧了。 摩恩心下—沉,他抬手摸上维莱德的额头。 很烫,烫到超出了人体可能出现的最高温度。 正常的人类若烧成这样,哪怕没死也逃脱不了脑子从此坏掉的命运。 怪不得维莱德这—路上都没有再说话,他—定很不舒服。 “不行,我们今晚不能走了。维莱德,你还好吗?” 摩恩痛恨自己没有及时关注到维莱德的异样,他抓住人的手臂,想把维莱德带去最近的房间躺下。 维莱德没有应答,被摩恩拉着好像任人宰割的羔羊—样顺从。 摩恩手足无措地把人按到床上,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医生。 维莱德是个人却又不是个普通人,永远无法辨明到底怎么做对他才是有用而又不会多生事端的。 “等你好起来,我们再开始逃命。”摩恩尽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准备去四处翻找些酒精给维莱德做物理降温。 教会—定不可能那么快查到他头上,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逃到哪儿去?谁来找麻烦就杀了他们。” 维莱德突然开口,说了他到达庄园后的第一句话。 他躺在床上,眼尾红红的看着摩恩,讲话的声音沙哑,语速极慢,话的内容让人心惊。 “……?!”摩恩闻言顿住脚步,他紧张地攥起拳头,转回身去,沉默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问,“维莱德,你,你现在还是人吗?” 作为人类的维莱德怎么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杀人”? 按理说他从前就算再是个“高度危险人物”,也不过就捅破了格里芬的肚子。 这—回为了救摩恩,他应该是第—次做出抹杀生命的事情。 杀过—次了,所以就能这么没有心理负担了吗? 唯有作为神明的维尔涅斯,而且还是被深渊“污染”过后的他,才能以这么轻描淡写的态度来对待生命。 摩恩盯着维莱德的眼睛,他分不清现在他心里翻涌着的复杂情绪究竟是害怕还是期待。 说来奇怪,他也是头—回发现原来爱意与恐惧是可以并存的。 这可能只是根源上的恐惧,与神明如何对待他无关。 人类面对自己只能仰望的存在永远都是战栗的,也许有—些超脱于世的人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摩恩自认是个俗人。 他能做的,就是用不本能但汹涌的爱意抵过本能的怯意。 “……是。”维莱德这—次回答了他。 摩恩当下松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我马上过来!”他扔下—句话便赶紧去寻找酒精。 摩恩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正常人面对这个无厘头的问题,第一反应都不会这样回答。 唯有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可能会“不是人”的,才可能在停顿了—秒后,答出“是”。 “维莱德”凝视着摩恩远去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视线中,才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迷蒙,面色也恢复了正常,眉头不再紧缩,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丝淡淡的笑意。 高烧迅疾而来,又仓促消退。 但分明有什么,变得不—样了。 …… 伦瓦约街区里发生了两桩惨绝人寰的命案。 死者分别是伦瓦约教堂德高望重的神父格里芬,和—个辨认不出身份的男人。 这件事在民众间引起了轩然大波,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闹得人心惶惶。 —整条街都被封锁了,因为他们的死状太过血腥,据说凌晨的时候路过的第一批目击者直接晕了过去。 有人说,这是恶魔降世,用了邪法劫掠人命,因为没有人能搞出这么恐怖的作案现场。 教会派人马调查,挨家挨户地盘审身份,最终发现,昨夜不止死掉了两个人,还有两个人失踪了。 他们分别是从寄宿学校前来教堂做义工的学生摩恩,和有过多起伤害神职人员先例的迷茫者维莱德。 维莱德居无定所,搜查队自然而然地驱车前往摩恩的住址,斯奎尔庄园。 三五辆马车在庄园的门口停下,他们甚至还没有打声招呼,庄园里已经走出了—个中年男人向门口迎了过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像是一夜没睡,身上的衣服布满了褶皱。 “各位大人们,你们有什么事情?”佐尔曼隔着铁栏,看向外面那群穿着教会衣袍的人们。 “不用紧张,我们想来了解一些情况。庄园的主人摩恩,现在在这里吗?他不在学校,也不在教堂。昨晚伦瓦约街区内发生了命案,摩恩如果还没有回家,那他的处境也许很危险。”—个很有威严的男人上前两步,拿起手中的—个牛皮本出示给佐尔曼,“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写有他姓名的作业本。” 佐尔曼眼神飘忽地看着那个牛皮本,咽了咽口水,紧张得嗓子发干,他做出大吃—惊的模样摇着头。 “抱,抱歉,大人们,摩恩先生并没有回来,庄园里只有我—个人。我很担心,如果之后有他的消息了,还请您一定要通知我。” 那人好像只是例行公事地走到了流程中的这—步,并未对佐尔曼的话产生太大怀疑,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更加晦暗道:“好的,打扰了。” 佐尔曼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他的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再强撑多—秒只怕就要破功。 他礼貌告退过便往回走。 教会的—波人马也准备先撤离,但是临行之际,队伍中的—名年轻男子站住了脚步。 他仰头看着铁栏上方的—角,试探地伸出手指捻了捻那个比别处颜色都要深一点的铁尖。 —些很细微的黑色衣物纤维,和暗红色的碎屑,像某种干涸了的水彩。 他把手指凑到鼻子下方,小心地嗅了嗅,是……血腥味。 “等等。”他—脸凝重地拦下了先前同佐尔曼对话的中年男人,“我们也许陷入了—个误区。” “失踪的未必—定就是受害者,如果,是行凶者呢?” …… 佐尔曼一迈进室内,腿直接软了,差点跪在地上。 他活了四十多年,倒是没做过这么亏心的事情。 “摩恩先生!”他看到带着包裹从房间里出来的摩恩,赶紧迎了上去,“不要出去,教会的人正在外面,他们还没有走。” “人已经找上门来了?!”摩恩大惊失色,随即焦急道,“您还是离开吧,这件事不该牵扯到您身上。” “别担心,我说了您没有回来庄园。”佐尔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等他们走了我再通知您,到时候你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 佐尔曼半是强迫地把摩恩“赶”回房间,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独自走到窗边,悄悄地看向庄园之外。 这—看可把他吓坏了 那三五辆马车并没有驶开。 反而,还有更多的来自教会的马车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了门外。 第85章 再见摩恩04 “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西蒙皱着眉环视起周围严阵以待的同事们。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猜测会让领队福克斯如临大敌,当下发出了信号调来了附近的一群人马。 “我们本可以直接闯进去,抓一个措手不及。”他走到福克斯,也就是那名威严的中年男人面前,不赞同地说道。 福克斯抬手示意西蒙保持安静,他的面前还站着两个刚在伦瓦约街区搜集情报的神职人员,他们手中拿着厚厚一沓资料,一边快速翻阅一边断断续续地汇报着什么 “贫民教习所的门卫称独来独往的维莱德最近与一个人走得很近……医院的一名医生称维莱德前两日被两个陌生男子送来就医……” “在进行调查时有数十人表示,维莱德白天曾和一名穿着教堂服饰的年轻男子连伙作案,打伤了他们团体内的两个人。经推断,那人应当是摩恩。” “校方认为摩恩一定是无辜的,他们举出了很多摩恩平日品学兼优的例子来,但均为主观证据,不排除是被蒙蔽了双眼。” “伦瓦约教堂的在职修女称神父昨夜离开前曾嘱托过她,如果看到摩恩回来去知会一声,然后便出门寻人。神父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在寻人路上遇害了。” “另一名死者很有可能是曾经犯下拐卖儿童案的在逃罪犯麦克。经检查,尸体的右腿有伤,且左脚心下有一颗红痣,与当年越狱后失踪的麦克形体特征基本一致。” …… 福克斯在他们一言一语地汇报下,神情越来越严肃。 他转头对西蒙说道:“你听明白了么?如果说摩恩是维莱德的同伙,那么这件事背后还要复杂的多。神明的包容和原谅不仅没有唤起恶魔心头的善意,反而让他更加偏激和危险。维莱德我们都不陌生,曾经的小打小闹便罢,这一回,他甚至洗脑了接受正统教育的学子!这场凶杀案分明是反神学势力的叫嚣,他们刺杀神父,刺杀神明的传话使者,将神的威严和珍贵的生命踩在脚下肆意践踏,这是一种绝对不能容忍的恐怖主义!” 西蒙愣住,福克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们不能确定维莱德掌握了什么邪法,神父的死状凄惨到超越了人力范围,我们在彻底明晰维莱德的底牌之前,只能做好充足的准备。” “就确定,凶手一定是他们吗?”西蒙迟疑着问道。 “一切巧合碰撞在一起,只能是确定。”福克斯冷着脸看向大门紧闭的斯奎尔庄园,突然扬了起手,厉声道,“做好对峙准备,所有人均匀散开,先将庄园围住。必要时,以攻为守。” 说完,他冲着后方的一个人点点头。 那人接到指令,上前一步扬声呐喊道:“罪人维莱德,罪人摩恩,你们的罪行已经被侦破,立刻束手就擒,否则你们必将被就地正法!” “——慢着!” 一道急促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 一辆带有寄宿公学标志的马车在教会包围圈外停下,下来了一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 这人身材稍胖,衣装得体,手中夹着一则文件,疾步向话题中心处走来。 没有人出手阻拦,因为所有人都认识他,且尊敬他。 来人正是智慧博学、灵性优越的大神学家,汤米。 “且慢。”他气喘吁吁地在福克斯面前停下,顶着周围无数道讶然的目光,递出了手中的文件,开口道,“有些事情,恐怕你们还没来得及调查清楚。” …… 摩恩佯装冷静地回到房间里。 其实他现在很是焦虑,可他又不想把这种状态表现给维莱德。 毕竟维莱德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昨天都能说出“谁来找麻烦就杀了他们”这样的话了,万一被摩恩的情绪影响后选择付诸行动就糟糕了。 维莱德在凌晨的时候就退了烧,摩恩的酒精没有派上用场。 但考虑到两人均已奔波劳累一天,他贪婪地想着最后休息一夜,回复下精力再走,没想到这个决定又阴差阳错地把他们拦了下来。 说到底,他还是低估了教会处理事件的能力和速度。 摩恩刻意忽视维莱德问询的视线,僵硬地回到书桌前坐下。 为了表现悠然自得的模样,他还随手抽了一本诗集看了起来。 不过他的眼睛完全定在了没有意义的字符之上,根本读不进去。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你比夏日更加可爱动人。” 摩恩愣了一下,微微仰起头看过去,维莱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轻声地读出了他面前这本莎士比亚诗歌选集里的一个句子。 维莱德只是把这一行字逐词念出罢了,没有添加任何感情色彩,使其平淡无味,完全失去了诗句本来具有的魔力。 “不。”摩恩摇摇头,“应该是,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你比夏日更加可爱动人!” 他看着和“可爱”一词完全沾不上边的维莱德,下意识地用饱满的情绪纠正了对方。 不过,维莱德在他心里更像春日。 还没有完全褪去凛冬霜寒,但是对他个人而言已经足够和煦温暖。 “你在担心些什么?”维莱德垂着眼,缓缓把手放在摩恩的后颈之上,不知是在单纯地安抚摩恩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味。 话题转移得这么快,摩恩一时没有转过来思路。 他顿了一下,才再度想到困扰了他一早上的畅想中的最坏的结局 教会的人已经发现了端倪,准备将他们逮捕,要求杀人者偿命还。 他们二人在辩解中被杀死,或是维莱德爆发后把其他人全杀死。 还有可能的结局是,他们在日后的逃亡中仍被追捕到了,努力辩解后被关押在监狱中,接受不知道是十几年还是几十年的服刑生活。 维莱德不肯被束缚,一场雷雨直接把监狱劈毁,他再度逃脱,过程中杀掉一群看守者。 或者维莱德会又一次因为他无意识中对他的情感绑架而选择自毁,牺牲自我成为卑微又低贱的笼中鸟。 稍微好些的结局是他们真的逃之夭夭了,可能会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还算平静的一生。 但达成这一结局需要的前提就是教会的人马现在立刻浑然不知地从庄园周围离开,给他们的逃跑计划留出充足的时间——似乎不可能了,摩恩已经开始听见庄园之外的越来越多的马蹄声。 他是不是又一次做错了呢? 摩恩越想越难受,心里沉甸甸的。 他的手指揉搓著书页的一角,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看向维莱德,突然站起了身,用力地抱住了对方。 他把头埋在维莱德的肩头,用自己此生最真挚的语气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珍贵祝愿:“如果这次要在这里告别……我希望你真正成为一个能感受爱,懂得爱,坦然被爱,也明白怎样去爱别人的人……”或是神。 也许他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先知先觉的机会了,一无所知处于茫然状态的未来的“摩恩”,又会难以接受神明猛烈而极端的爱。 维莱德没有立刻应声,他的手轻柔地抚弄着摩恩的后颈,好像在给小动物顺毛。 “我们为什么会分别?”他问道。 摩恩不敢明说下去了,他很怕刺激到维莱德。 “如果来人抓捕我们,你可不可以不要动用武力?起码别把一群人都杀掉。”——他的心理其实想要这样要求,又觉得这一句很过分的话,相当于强求维莱德跟他一起缴械投降,便没有说出口。 但维莱德却好像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他静静地开口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难以对抗一群人。” 这好像也是个不妙的答案。 摩恩很确定他们真的走入了一条死路。 是否从他选择揭露格里芬神父的罪孽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失去所有璀璨的明日了? 可维莱德却乐观得不可思议。 他缓缓地说:“别怕,从你选择与我站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什么灾难都不会再发生。” “会有明日,也会有未来。”他揽住了摩恩的腰,肯定道。 “……罪人维莱德,罪人摩恩,你们的罪行已经被侦破,立刻束手就擒,否则你们必将被就地正法!” 听到这声已经被距离稀释得很微弱的呐喊,摩恩一个激灵,从维莱德怀里抽出身来。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别的反应,维莱德已经稳稳地拉住了他的手,带他向门外走去。 摩恩在恍惚中离开了建筑物的庇护,暴露在空气中,感受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和维莱德的身上。 想象中的攻击与围困并未发生,三五米之外站着的竟然是他最熟悉的老师,汤米。 “摩恩。”汤米的视线在维莱德与摩恩交握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然后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叹气道,“人,是你们杀的吗?” 摩恩艰难地点下头。 “您可以给我解释的机会吗?事实上格里芬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邪恶之人,我本已写好了举报信,也许明天就可以送到。格里芬发现我知道了他的秘密,试图伙同旁人将我杀害,出于自保,我错手把人……昨晚电闪雷鸣,一棵树被雷劈中,恰好倒在了他们身上。” “是你干的,还是维莱德动的手?”一边的福克斯质问道。 他们看上去倒并不怀疑神父格里芬是被摩恩泼了脏水,好像已经额外掌握了什么信息似的。 摩恩用力地捏了捏维莱德的手,抢先答道:“是我!维莱德在事发时候恰好经过,我太过慌乱,向他求助才把人拉下水。” 他敢保证,他动手和维莱德动手这一区别对于判决结果绝对有着重大影响,会给他们定下两桩性质截然不同的罪。 “树能把人砸成那个样子?!”福克斯似乎还是充满质疑,哪怕回话的人一直是摩恩,他仍然有些愤怒地紧盯着维莱德。 “树都不能的话,我们又怎么能做到?”摩恩尽力保持冷静道,“我只是在格里芬要杀了我时反手捅了他一刀。” 福克斯无言以对,但仍然瞪着他那双写满探究的眼睛。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自首?”汤米看上去有些失望,“摩恩,你自然而然地以为你会被责怪和制裁。你不再相信神明的审判,不再相信神的公平、公正、怜悯、圣洁。” “……” 摩恩没有说话。 他总不能说因为神明没在天上审判人间,就在他的身边。 而神明本就不具备他所说的那四个特质,神有所偏爱。 第86章 再见摩恩05 “你……”福克斯上前一步似乎还有话说,但是被汤米抬手拦下了。 他迟疑地看着汤米的后背,抿着嘴思索了两秒,没有再出声。 摩恩把一切看在眼里,虽然他对于汤米的出现感到不解,但也能明白此刻掌握最高话语权的人似乎正是他的这位老师。 他的心悬在半空中,等待一份斩钉截铁的判决。 杀人、判教,这些罪名加在一起,值得一个死刑还是几十年的牢狱生活? 汤米静静地看了摩恩两眼,开口道:“摩恩,你将不再是寄宿公学的学子。神明的旨意不再能深入你的内心,你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这是退学的意思。 摩恩沉默地垂下头,等着汤米一五一十地把他的罪名和惩罚罗列清楚。 他等了很久,等得他手心里满是汗,好像把维莱德的体温也染得湿湿热热。 可汤米一直没有再说话。 福克斯似乎跟他有着相同的疑惑,只听他在后方不确定地问道:“……完了吗?” “杀人终究是错的。”汤米最后露出了一个怜悯而悲哀的表情便转过身去,只给摩恩留下背影,面对着教会的一众人员。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朗声歌颂道:“格里芬神父是伟大的,他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神明、奉献给了社会、奉献给了每一位曾被笼罩在阴影下的孩子们。他为了将逃亡在外的拐卖犯麦克缉拿,用自己的生命搏斗到了最后一刻,直到与之同归于尽。神明也不能容忍麦克这样穷凶极恶的蛆虫苟活于世,昨夜的惊雷既是对罪人麦克的天罚,亦是对格里芬神父的挽歌。伦瓦约存在这样伟大无私的英雄,是我们的骄傲。” 福克斯的表情很是复杂,周围的神职人员们也鸦雀无声。 “……?” 摩恩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汤米在说什么,他迟钝地感受了半天,本以为汤米还是不肯相信格里芬神父是个坏人,没想到他竟然说是他们两个死者同归于尽。 也就是说,汤米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把他和维莱德排除在事件之外了。 哪怕摩恩前一秒已经亲口承认了杀人的行为。 “为什么?”摩恩想问,他不知道汤米为什么要保他一手。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他怕自己一张嘴就泄了气。 “汤米大人,你确定这是对的吗?”西蒙踟蹰两步,犹豫地发问道。 “是神明的旨意。失踪的人已经找到了,一场乌龙,各位大人请回吧。” 汤米点头,最后撇下这么一句话,背影很是沉重,向人群外围走去。 福克斯在原地站了许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看了又看,摩恩眼尖地发现,那是他昨夜随手揪下来的信纸。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点别的资料,用一整个大的档案袋装着。 信已经被拿到手了吗?怎么会这样快,这背后还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 福克斯的手默默使力,几乎要把那一沓纸戳出个窟窿来。 他定定地看了好半天,又时不时地抬眼看着摩恩和维莱德,突然一声不吭地扭头往马车走去。 上车前他扬手做了一个向外挥去的姿势,招呼所有人安静撤离。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一群人在静默中回到马车上,人和马的脚步声交错,渐行渐远。 好像不过是一场闹剧,虚无又悬浮。 本以为棘手的问题是一座能把人压得再也起不来大山,没想到它不过是个肥皂泡,还不用手戳,已经被风吹散。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摩恩脱力地问。 他刚才强撑着没有表现出失态的样子,待人离开后才发现自己额头上都是汗,腿也软了。 他不由得微微靠在维莱德身上,虽然对方刚才在他的暗示下什么话都没说,却是他安全感的来源。 危机真的结束了吗,为什么一点也不真实? 维莱德摸了摸他的头,淡定得让摩恩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把一切未知了然于胸。 “好好生活。”他说。 他伸出手给了摩恩一个亲昵的拥抱,温柔地蹭了蹭摩恩的耳朵。 摩恩还在发懵,却也本能地回抱住对方,心脏一下子被填得很满。 灿阳从他们身后打过来,在地面投出合二为一的影子。 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像一对亲密爱人。 …… 摩恩在后来常常思索为什么这一次的结局与从前都大不相同。 最终得出了一个朴素的结论——他洞悉一切。 了解所有因果的他不会选择站在维莱德的对立面,在所有岔路面前坚定地握住了维莱德的手,这好像正是渡过所有不幸的最重要的那把钥匙。 就像维莱德那天晚上曾说过的 “从你选择与我站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什么灾难都不会再发生。” 摩恩觉得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做。 他暗暗整理好了这些时日背着维莱德悄悄写下的书稿,又一个人躲起来写起了致辞。 先知先觉的感觉真的太好了,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之后的人生中再度活在蒙蔽之中,那么他就要给自己一点提示。 何不把故事记录下来,让将来的摩恩能够意识到呢? 最好在神明找到他之前领先一步了解一切。 摩恩伏案桌前奋笔疾书着 “…… 我留在了这个年代,但我知道你还会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会永远在这里守望并祝福你。 谨以此书,献给我自己。 ——摩恩斯奎尔” “在写什么?” 摩恩做贼心虚地捂住牛皮本,转过头去,正要胡扯些什么,还未说出口的话却被人吞了去。 “……” 太犯规了。 悸动感过电一样传过全身,摩恩闭上眼睛,轻轻地咬了维莱德一口。 对方却毫不在意,温热的舌尖挑衅一般深入他的唇齿。 甚至欺身一步,把人困在了怀抱与书桌之间。 摩恩被吻得七荤八素。 他不知道抱着他的那双手中有一只悄悄地扶到了桌面上。 维莱德白皙的手指在本子上点了点,他无名指的指腹部位出现了一条毫米大小的伤痕,从中滴处出了一滴鲜红的血。 血珠顺着指尖落到本子上,沿着看不见的纹路绽成一朵盛开的花,转瞬之间渗透其中,消失不见。 随后维莱德的伤口迅速愈合,皮肤完好如初,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只手完成使命后便不再“玩忽职守”,回到了摩恩的腰间,带着冰凉的温度伸进人的衣服里,引起一阵阵快感与战栗。 房间里两道呼吸暧.昧交缠,狭窄的小天地里肌肤相贴。 一切都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 天亮了。 方钺,或者说摩恩,睁开眼睛。 神话书就在他的枕边安静地躺着。 他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 那是从未有过的美满且平和的一生,虽然也并不十分长久。 后来,他们两人果真如维莱德所说的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不幸与灾难,也一起度过了许许多多的璀璨的明日。 但是…… 方钺呆呆地凝视着上铺的床板。 良久后捂着脸,做了一个深呼吸。 仿佛看了一场超长的沉浸式电影,谢幕之后他已经不知道怎么从影院走出来了。 原来他最终还是输给了维尔涅斯,没有做率先觉醒的那个人。 枕头下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方钺从床上爬起来,手有点抖地把手机按开,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到的却并非是来自他心里想的那人的来电显示,而是一瞬间弹出来的无数的消息。 不得不说这些铺天盖地的消息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一张现实世界的铁网,将他摇摆漂浮的灵魂捞了回来。 方钺一下子就多出了很多活着的实感。 他点开消息列表,微微皱了皱眉。 大概有五六十人给他发了消息,其中大部分人与他的关系甚至称不上熟络,不过是点头之交。 还有不少的群组都在@他,基本都是大学加的乱七八糟的课程群和社团工作群。 发生什么事情了? 方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赶紧点开最上方给他发了最多消息、人也是他最熟悉的韩樱芦的对话框。 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韩樱芦好像激动得不能自已了,给他发了一连串感叹的话和十几个表示震惊的表情包,真正的信息量很少 “方钺!怎么回事,我的天!我的天!你谈恋爱了吧!” “我的cp竟然是真的吗?别告诉我你们这是兄弟情!” “老天爷啊难道我之前给你占卜的对象是他?” “怎么会这样,快别睡了,赶紧回应一下,bbs都炸了诶!” “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你啊……【链接】” 韩樱芦在说些什么……是他被偷拍了吗? 他的身上出了什么大新闻? 方钺屏住呼吸点进链接。 “标题:mwy这幅新作?!这什么情况,速来吃瓜!! 1l:【图片】【图片】 2l:这肯定不是自画像啊,话说这么多年孟维一就没接受过露面的采访么?这么多人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起码咱们学校的都见过他,画的不是他自己啊。 3l:回楼上,你看最下角的标志,主要是这幅画的名字叫《唯一》,如果确实是mwy的自画像,那真的有够不像的。(我觉得没必要把这个小画家捧那么高吧,水平看来也就一般般==) 4l:三楼别酸了,是个人都知道这幅画画得有多好。楼主在哪里拍的?最近有展览吗,我想去看现场。非吹比,真的有种震撼的感觉,个人觉得这是他最好的一幅作品。 …… 56l: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幅画里的人我见过?太眼熟了吧。 57l:楼上你不是一个人,我他妈的惊了,这不是跟我一起上大课的fy吗?真的一模一样,前面怎么都没人提啊! 58l:方钺?【图片】最后一排右二,大家自己看吧,简直可以说是照片的程度。 59l:这俩人认识吗?孟维一把人画得也太好看了吧!咱们学校有这种帅哥我都不知道。 …… 98l:应该是找的模特吧,挺合适的。 99l:可是为什么画个模特要给作品起名叫《唯一》啊我磕到了!! 100l:楼上的盲生你终于发现了华点,我也好在意这个啊!这分明是告白吧呜呜呜这俩人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 方钺一口气刷到底层,差点惊得躺回床上。 他颤颤巍巍地点开主楼的图片,第一张明显拍摄自孟维一曾经带他去过的那个美术馆。 隔着大概一米的距离,画框被圈在图片画面中央。 这是一幅很方正的半身人像,画了一个模样帅气的年轻男性。 有些泛棕的发色,白净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悦目得得天独厚。 他柔和纯粹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画外的人,明明没有绽放笑容,但是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好像在诉说爱意一样。 画面整体为暖黄色调,很像孟维一的另一幅治愈系作品《神爱世人》,背景一样被渲染得很轻盈,如软软的云雾。 画的左下角标了一个字母m,这是孟维一的标志,很多他的作品上都标有这个代号。 这实在是一副很优秀的作品,饶是摩恩看着它的时候有种在照自带超强滤镜的镜子一样的别扭感,也不得不承认他受到了震撼。 满溢出来的温柔和爱意,直观地冲击了他的神经。 让他整个人好似被大团的棉花糖包裹了,窒息的同时也吞下了满嘴的甜。 第87章 亲密爱人 这是孟维一什么时候画的? 为什么他去观展的那一天没有见到这幅画? 竟然还取名叫唯一,肉不肉麻啊…… 方钺抬起手捂了捂有些发烫的两颊,强压住内心喷涌而出的羞耻和甜蜜,打开了第二张图片。 主楼的第二张图是一张手机截屏,截了一则关于孟维一新作的评论新闻。 接受采访的评论家认为,《唯一》这幅画是孟维一的自画像。 他说:画家描绘自己时并不一定走写实路线,更多的是会把他们心中认可的自己的模样用特殊的画风表现出来。一般来讲自画像中的人物会是画家希望自己被大众了解到的形象。也就说天才画家孟维一虽然以暗黑风闻名于世,可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温暖柔软、善良真诚的人,并且希望大众也这样去看待他。 也有评论家认为,这张画作想表达的一种无性别感的神性。作为一名敏感细腻的艺术家,孟维一在描绘自己的同时还给作品添加了一些浪漫色彩,把他对爱的想象投射到画面中,将自身形象与梦中爱人的形象结合在了一起。细究就会发现,这个棕发少年其实在孟维一过往的许多作品中都有出现,只不过这一回是刻画得最清晰明显的一次。 方钺粗略地看了一遍,只觉得这些评论家是真的完全不了解孟维一其人。 他们嘴里那些形容词与孟维一完全不搭边。 不过,他就真的了解他吗? 他了解到的究竟是孟维一,还是维尔涅斯…… 其实这份纠结是没必要的,虽然维尔涅斯在当时当下不再是“维尔涅斯”了,他也不是鸟儿,不是维,不是维克多,不是维莱德,但是他还是他。 摩恩也不是“摩恩”了,可他也还是他。 他们是方钺和孟维一,是摩恩和维尔涅斯,是一对身份悬殊的恋人。 不过是偶尔会忘记一些经历,被提醒过后想起来,便找回一段记忆。 他们一直是他们,从没有变过。 方钺正说服自己把割裂感放下,突然心神一动。 一般来讲,神明是不会放他一个人面对觉醒后的茫然的。 这回,为什么没有立刻出现在他身边? 宿舍里的其他人还在睡梦中,方钺轻轻地走到窗边,默默站了两秒后掀开窗帘看去。 楼下果然站着一个人,那人仿佛知道他会在此时出现在窗边似的,同样抬起头来看向他。 一袭黑衣,优越的姿容和脱俗的气质,不是孟维一还能是谁。 孟维一的眉眼生得俊美,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冷冰冰的很有距离感,但是一旦露出笑意就会显得温柔而多情。 此刻那双迷人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是隔着玻璃对视了一秒,分别的时间就好似被删除了去。 方钺看了一眼便飞快转身冲出了宿舍,他一步并做两步跨越着楼梯,往楼下跑去。 他心里觉得好笑,又隐隐有些感动。 他曾对维莱德表露过对东方的向往,因为一直以来他的身世都和东方有着链接,没想到神明会在今生用这样的方式满足他的愿望。 清晨的风是清冽的,一股脑灌进他宽大的睡衣里,把衣服撑得蓬松,鼓成了一个气球,又在接触到对方身体的那一刻瘪了回去。 方钺向孟维一怀里扑过去,对方果然稳稳地接住了他,并用外套笼盖住他的身体。 虽然只着了极为轻薄的衣衫,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不过是几个小时没见,但是对于彼此而言都经历了一场超越时间概念的再见和重逢。 方钺还能回想起他所谓的“前生”。 摩恩与维莱德并没有携手走过多么漫长的一生。 事实上,后来的十年间,维莱德的身体越来越差。 最后时分他的骨骼变得很脆弱,肉.体也已经开始出现腐蚀和挥散的状态。 摩恩或许一开始被蒙在鼓里,但在后来越来越久的接触中,他怎么会发现不了神明已经觉醒了。 但是神明好像也以伪装为人为乐,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忽视了所有的矛盾与异常。 维莱德以人的躯体承载着神明的精神,哪怕这具肉身是神自己铸就的,最终也不过撑了十年。 但是维尔涅斯又不能以本体现身,因为他与深渊共生。 在维莱德试图换一具身体重生的时候,摩恩拦住了他,选择和人一起离开。 他知道他们不只有“今生今世”,那不过是第六天。 六不够圆满没有关系,没必要一定执念于当下便走向永恒。 神明以人类形态藏匿于世间的每一天都不是轻松的,尤其是被深渊染黑的神明。 顺其自然地迈入第七天,等待着猫咪所说的再会,或许才是最适合的做法。 那么,现在呢…… 孟维一这具躯体,又能承受到什么程度? 方钺的眼睛眨了眨,他把扣在对方腰间的手抽回来,反摸向自己的背,抓住孟维一的手腕摸索了两下。 平滑,细腻。 没有刀疤,没有留下的伤口。 但那日图书馆偶遇,他腕带之下的血痕还历历在目。 没有觉醒记忆的方钺会相信那是所谓的“非主流图画”,可现在的他不至于那样傻。 孟维一是如同维莱德一样被神明造就的人类躯体,还是一个被神明占据了身份的普通人? “怎么了?”孟维一在他耳边轻声问。 “没,没……” 方钺把头抬起来,开始注意到周围小声议论着的路过的人群。 “我说过的,我很想你。” 拥抱变得更近,耳边传来对方的呢喃,方越却不禁分了神。 昨晚bbs上刚爆出了关于他和孟维一的热帖,现在他们就在公众场合亲密拥抱,完全是明目张胆地出柜现场。 围观群众中有人举起了手机好像要拍照,甚至有人直接连闪光灯都不关,白光一闪伴着“咔嚓”一声,直接引得当事人侧目。 孟维一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方钺有点不适应,刚要别别捏捏地把手放下来站开一些,就听拍照的人尖叫一声,大喊着“我的手机”,然后蹲在了下水道的井盖边,试图伸手去夹掉进缝隙里的手机。 旁边的一人惊讶间手也没握稳,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倒是没掉进下水道,不过屏幕已经酥出了一层雪花,也跟着哀嚎起来。 “……” 完全无法相信这是不可抗力导致的。 方钺又默默把手放回去,把脸埋在孟维一的肩头。 反正他也已经出过名了,一点也不怕再丢一次人呢。 “我也很想很想你。”他说。 …… 后来bbs上又激起了怎样的巨浪可想而知。 虽然一群人都不过以口述形态转播男生宿舍楼下的惊人一幕,但也凭人数众多取得了信赖值,引起了新的关注度。 方钺回去换衣服的时候,果不其然被刚睡醒的黄修奇拦下了。 与其他人相比,他看上去淡定多了,毕竟他早就知道方钺和孟维一之间存在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不过今天他是被女朋友的八卦电话炮轰而起的,担负着一些质问方钺的使命。 “好小子,赶快交代,你们这个假期到底经历了什么。”黄修奇坐在桌前,两手交叉支在桌子上,做出一副社会人谈判的严肃模样,“进展神速啊,就决定是他了吗?” 方钺恼羞成怒地捶了他一把,但是嘴上竟没有说任何反驳。 “靠,你变了,你真的变了。这是只有恋爱中人才有的酸臭味。”黄修奇突然收起那副不正经的模样感叹了起来,“母胎solo二十多年的独行侠也要收获爱情了吗?这次你竟然没倒霉,真的不可思议。” 方钺闻言莫名地有点惭愧。 处于迷茫状态时的他真的只不过是一名人类罢了,在神明没有出现之前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心动,也不会知道属于自己的缘分还在未来。 那时他为自己一直无法恋爱而感到困扰,可是对于维尔涅斯来讲,想和别人体验恋爱的感觉的他简直是在始乱终弃,神明从中作梗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起码神明如今动手的尺度已经小了很多了,没有一言不合就让人原地去世,更不会动不动就想毁灭世界。 和过去对比鲜明,竟然让方钺感到一阵欣慰。 “是啊,不可思议。所以未来得对我好不容易收获到的爱情再好一些。”方钺出神地回想起了过往。 能够走到今天虽然是冥冥中的必然,可是这必然的一路上也有好多的痛苦和悲伤,每一个脚印都不容易,这是真的。 “停,打住!我报警了,你等着以秀恩爱罪逮捕吧!”黄修奇做作地搓了搓自己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瞧方钺半天没搭茬,也收起了一身的戏,感慨道,“说实话,我还是挺惊讶的。一开始在食堂遇到,他脾气那么臭,看起来就很凶。没想到竟然是你们一段缘分的开始。” 方钺随着他的话把思绪调转会那个本以为只是生命中很普通的一天中。 然后,他表情变得有些纠结,临出门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一直没有忘记孟维一的前后变化。 最初与他相见时,他们俩人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感。 失物招领时对方没有礼貌的态度、发现笔记本上的字迹后语气不善的质问、包括一开始两人相撞的时候他连句道歉都没说……他的这些表现就证明了他不可能是维尔涅斯的化身。 和当初同样没有觉醒的维莱德比起来,对待他的方式完全不同。 真正的转折点是在图书馆偶遇的那天,也就是发现了孟维一在自残的那天。 心动以及恐惧,都是那时生发出来的。 他很确定维尔涅斯也是在那一刻才出现的。 “你怎么了?”黄修奇敏锐地察觉到方钺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我太八卦了吗?不问了哈,快去过你的二人世界吧。” “没有,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没做完。”方钺含糊地应了一声,打开手机切进了那个他已烂熟于心的网站。 孟维一还在楼下等他,而他却所在宿舍里点进了神话论坛。 隐约记得曾经有一个名为“全书最后提到的献祭法有没有人试过……楼主有点心动了怎么破。”的帖子出现过,那时他没有给予过多关注,而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帖子找到。 神话书就是他自己写的,他很确定他没在最后写过什么“献祭法”。 现在现场检查一遍也是一样的。 他把床头的神话书拿在手里,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除了那段致辞之外一片空白。 书的前后封皮也干净得很,不但没有献祭法,连出版社和标码都没有印。 方钺在论坛搜索栏输入“献祭”作为关键词,信誓旦旦地按下回车键后却只收获到了“没有查询结果”这一行字。 难道是记忆出现差错了吗? 可他不可能自己脑补出一个他的想象中根本不存在的概念的。 献祭法这种东西一听名字就知道很凶残,但那时的他可还是一名非常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方钺思考了一会,干脆自己编辑起了帖子 “论坛里之前有一个讨论献祭法的帖子,请问还有人有印象吗?” 他发表后静静地等了三五分钟也没能刷出新鲜的回复,甚至帖子的浏览量还保持着0的状态。这在一个活跃度不高的冷门论坛里算是常态。 而孟维一在楼下等得已经够久了。 方钺不甘心地把网页退了出去,穿好衣服赶紧往楼下走。 走到门口就看到孟维一仍然保持着和他分别前的姿势站在原地,视线一直追逐着他的身影。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温和无害的气息,看上去甚至会有点“乖巧”。 方钺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孟维一仅仅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都能戳中他心头的软肉。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探究都成了一种很残忍的事情。 如果有疑问,直接去问对方便是了。 明明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互相回避反而会造成矛盾、拉远距离。 “这具身体的主人,去哪里了?”他走到孟维一的身边,看似随意地开口道。 已经换了内芯的孟维一没有半点想遮掩的意思,很直接地回答道:“他死掉了。” “这是一具尸体?!”方钺再次拉住对方的手腕,有温度,有脉搏,分明还有生命体征。 “尸体不会重演上次的麻烦。”孟维一轻描淡写地说,“能更长久地陪伴你。” “……” “你想问,是不是我杀了他。”孟维一总能从方钺的欲言又止中读出其中潜藏的心声,他不待方钺点头,便缓缓讲道,“他曾在少年时自愿献祭,用性命换取天赋异禀的才华。我将他需要的东西赋予了他,现在来取得我应得的报酬。没有强迫,他是自杀的。” 方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过了有一分钟才消化掉震惊,继续发问:“……那,献祭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不知道有什么特别,孟维一听了之后竟然罕见地露出几分不自在的神色,眼神也不再坦荡地定在方钺身上。 “我在你的书后印了法阵,只有深受深渊力量吸引的合适灵魂才会发现它的存在。” “……” 孟维一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是,害怕你将我丢下。” 堂堂神明竟然能说出这种称得上卑微的话,方钺心中五味杂陈。 酸涩中带着一缕回甘,他知道他是真的栽了。 成熟的价值观也为之动摇,或许他真的是个实打实的恋爱脑。 “怎么会呢,哪怕我们这一次无法在一起,也会在‘起源’重逢。”他不由自主地把声音放得很轻。 孟维一的表情有些困惑。 “你不知道起源?”方钺感到惊讶。 继而他突然小小地膨胀了起来,原来他还是比神明知道得多的。 猫咪当时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那时他不能理解的话在后来想起,便隐隐能听懂了。 猫咪把每一生简单地称为“一天”,方钺至今为止确实已经有过“五天”的记忆,加上现在所处的现实世界,刚刚“六天”。 但是猫咪口中,“今天”应当是“第七天”。 结合梦神曾经的指引,方钺猜测着或许那说不明道不清的“起源”,才是他们经过的“第一天”。 孟维一思索了片刻,摇摇头,轻声问:“那是什么?”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方钺咽了咽口水。 “知道。”这一回孟维一肯定地点了点头。 但是方钺依然有疑问,神明知道他是神,可是他知道他是创世神吗?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牛逼。 方钺沉默了一会儿,既想确认孟维一的答案,又不想亲自从对方口中听到“创世神”一词。 神明与人类之间的差距已经足够大,创世神和普通人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 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在乎呢? 他想清楚后,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那你说说看。” 这么严肃的时刻,孟维一却露出了一个浅笑。 他勾住方钺的手,把手指一根根地插入方钺的指缝间,让两手完全贴合,没有一丝缝隙。 “我是你的恋人。”他温柔而坚定地说。 第88章 你是唯一 …… 韩樱芦抱着手机坐在宿舍里,感觉自己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给方钺发过去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黄修奇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对她的八卦事业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她实在是好奇极了。 毕竟她也算见证过方钺身上的“业力”,在神秘学界他是个被业力关系阻碍了恋情的典型例子。 而现在这个例子竟然谈起了恋爱,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想在了解情况后对曾经的占卜结果做一个紧急复盘。 “可恶,该不是忙着谈恋爱呢吧。”韩樱芦叹了口气,把聊天窗口切走,重新刷起了校内bbs。 那条放出孟维一新作的帖子已经盖了几百层楼,每秒都有新的回复,就没有从首页第一的位置下来过。 然而现在,它的上方竟然短暂飘过了一条题目很刺眼的新帖 “知情人爆料:方钺是gay,他绿了前男友就为了抱孟维一的大腿。” ……谁在造谣?! 方钺之前根本没谈过恋爱,哪来的前男友! 韩樱芦愤怒地点进去,准备狂敲键盘喷他个五百条。 然而楼里的内容属实过于跌宕起伏了。 这个造谣的楼主在主楼贴了一张灯光昏暗的照片,上面有两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抱在了一起。 图中的位置明显是男生宿舍楼下,从照片的俯视角度能看出抓拍者就住在楼上的某一间房,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拍摄让画面蒙了一层泥点。 “和隔壁楼只靠口述不一样,我这里有明确的证据,昨晚狗男男抱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了。方钺这人真够恶心的,一天天摆出那副清高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贞洁烈女呢,#呕吐,这会儿还不是眼巴巴地凑上去当舔狗?就因为孟维一有钱呗,呵呵。” 主楼的语气里泛着一股让人反胃的酸味。 这人是谁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主观意味极强的诽谤吧! 韩樱芦没有气愤太久,很快楼下就有人和她提出了相同的观点 “所以呢?前男友呢?你这段话我只看出了嫉妒,倒是没看出什么证据。哪里来的酸鸡,不会是方钺的追求者吧?” 紧接着,楼下的内容开始不受控制地歪去了另一条走向。 “【图片】楼主的过往发帖记录,是gay没错了,喜欢方钺还是孟维一啊?好家伙,发造谣贴的时候不匿名,该说你是真的勇还是真的傻?” “那张照片应该是在b区拍的吧,高度是四五楼左右的样子,对着楼下的下沉广场正门,窗户上有泥点……b区的男同学们可以搜查一下哦。” “作为隔壁宿舍舍友兼同班同学,我可以担保方钺绝对没谈过恋爱,更没有前男友。他平时都独来独往的,偶尔跟他朋友一起走,但他那个朋友是直男。” “姜博威?是你吗【图片】” 嗯?! 韩樱芦不知道这名字是谁,但是眼看着围观群众似乎扒出了造谣者的真面目,她赶紧点开大图。 这张图片也是该楼主的过往发言记录截图。 “真他妈的倒霉啊,在食堂买个饭都能赶上灯管爆炸,扎了老子一身。” 配图:一张角度怪异的自拍,画面中央是缠满绷带的手臂,似乎有刻意在凹出肌肉的样子。 噢!原来是这个人。 韩樱芦想起自己前不久听说过的传闻,有一天食堂的灯莫名烧炸了,把一个体育生当场扎进了医院来着。 这么倒霉的事情恐怕并不多,看来这人本来人品就不好,真是活该。 她点到回复区准备来一个花式喷人,却在码好字点下回复的时候发现发不出去。 “该讨论帖已被删除。” 看来是被扒到真身之后灰溜溜地自行删帖了。 韩樱芦皱着眉把论坛关掉,心里一阵反胃,她准备动身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个饮料。 还没迈出女生宿舍楼,就听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她快步走出去,只见车疾驰而过。 校园里出现了救护车还是蛮吓人的。 路边站着三三两两的行人,韩樱芦上前拍了拍熟人的肩膀,惊讶地问:“发生什么了?” “听说是男生宿舍那边有人从阳台摔下去了……” “我天!谁啊,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 “不清楚诶,但是年级群里有人说是篮球队的人。” 韩樱芦默默点下头,决定一会儿绕开男生宿舍走,以免见到什么血腥的场面。 她怀着一颗沉甸甸的心走到便利店门口,没想到随意一瞥,竟透过旁边的咖啡厅玻璃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方钺——”她一下子变换的脚步的方向,往里面走去,“你……” 同时,她也一下子看见了方钺对面的人。 一肚子关于对方怎么不回消息的抱怨都咽进了肚子里,韩樱芦莫名紧张局促了起来。 虽然她从黄修奇告诉她方钺认识孟维一起就一直在嗑这对cp,但是万万没想到孟维一真人看上去这么有距离感。 当然,他完全把方钺纳入他自己的距离之中了。 “樱芦!抱歉,忘记回你的消息了……”方钺一脸歉意和羞愧地站起身来,“我不是故意的,早上忙着处理别的事情就把回复给忘了。” “不必说,我都懂啦!”韩樱芦摆摆手,正准备识趣地离开。 “等等。”方钺在后面叫住了她,请求道,“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个占卜?” 韩樱芦愣了一下,立刻点下头,说:“当然好呀。” …… 方钺看着去而复返的韩樱芦手里抱着的两个铁盒,手指蜷缩了一下。 “看过去和未来,对吧?”韩樱芦把铁盒放到桌前,开始拆牌。 “也可以说是前世和来生。”方钺补充道。 “我确实带了前世今生神谕卡,那先看前世吧。我记得之前那家店里给你算过?” “对,我想知道具体的某一个前世的话,可行吗?”方钺把心提起来,他其实就想知道“起源”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这话说得……”韩樱芦挑起眉,“好像你知道自己活过几辈子一样,可以问问试试。” 说话间她开始利索地洗牌。 这些流程方钺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他顺利地选好了牌,乖乖等待韩樱芦解牌。 “让我看看……”韩樱芦把牌面一张张翻转过来,“感觉你真的是个古老的灵魂诶,看上去你的前世确实不止一个,也经历了很多次死亡。” “天使牌,也许是说,你的守护灵是一位天使,或者你在天堂的时候也曾是天使,大概就是说你一直是好人吧。”韩樱芦困惑地挠挠头,“讲真,这套牌我没有仔细研读过,只能照本宣科地给你念牌的含义了,而且我的水平你也知道,可别当真哈。” “凯尔特牌,你的灵魂故土基本都在西方,曾是一位虔诚的信徒,有关于树木之类的信仰。”她停顿了又举起了另一张牌,“你看,这张牌说得也是一样的,修道士牌,前世你必定有信仰。而且你之前不是一直恋情受阻来着,这是因为你过去对神灵许下的诺言一直在生效……” 她说着说着视线漂移到了方钺旁边一直安静坐着的孟维一身上。 “我真的蛮好奇,这种业力关系是怎么消失的。你也抽到了迫害和宗教审讯这张牌啊,感觉这张是在描述死因呢。”她低下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牌面,“前世的你可能因为信仰而死,也许是被其他的宗教人士迫害了。比如,因为嫉妒之类的。” 韩樱芦抬起头来,思维又开始发散。 她把“天使”跟“迫害和宗教审讯”这两张牌一起拿了起来,嘀嘀咕咕道:“我假设一个场景,你试着感受一下。就类似于,你是天堂里最受神灵宠爱的天使,因此引起了其他天使或者信众的攻击和迫害,你最终因此而死……” 这是从来没听到过的解读,也是从没经历过的记忆。 方钺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他凝望那两张牌上的图画,突然感觉手心一热。 孟维一握住了他的手。 可能只是听得无聊了,把他的手当成玩具把玩。 方钺收回视线,继续看向桌面。 “前世的信息就这么多,接下来看看未来吧。”她又拿出另一摞牌。 这一回不知是什么缘故,韩樱芦的手变得异常笨拙。 “诶,怎么回事……”她低下头把洗牌过程中第二次不慎掉落的牌捡起来,正要重洗,一时没握住,手中的所有牌直接全部洒落在地上。 “这……真是不可窥探的未来啊。”她怔怔地看着满地的牌,有点手足无措,“我现在的状态大概不能占卜了,不然我改天再给你算吧。” 方钺蹲下身帮着捡起了牌,回答道:“没关系的,主要也是听一听前世,对我很有帮助,真的。” 他捡起地上的最后一张牌,看到牌面后动作停了一下,才把它们收好交给了韩樱芦。 那张牌是——恋爱。 “那好,那我先走了,我得赶紧去跟朱迪老师复盘一下占卜结果。”韩樱芦神神叨叨地把牌收好,和方钺告别后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方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头看向孟维一。 他确实不需要知道未来。 明天是未来,来生也是未来,未来的就让它们慢慢来吧,反正携手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确定的。 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拥抱对方的欲望,虽然现在他们依然处在公共场合。 他这么想着,便这样做了。 他坐到了更近的位置,两手紧紧环住对方的腰身,把头埋在孟维一的身上。 孟维一没有丝毫迟疑地揽住了他,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地问,“怎么了?” “就是喜欢你。”方钺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地蹭了蹭孟维一的肩膀。 孟维一将怀抱缩得更紧,一只手抚了抚方钺的头发。 “我也喜欢你。”他低声说。 “……”方钺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孟维一的怀抱太舒服了。 抱抱真好啊,让他整个人都软成了天上的云,飘飘忽忽的。 他简直怀疑自己患上了肌肤渴求症。 不过,作为暂时性的风云人物,他们好像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明明一分钟前店里还没什么人,大概是路过的人“口口相传”,不出一会儿这个地方就成了新的景区。 现如今大家似乎吃到什么瓜总愿意拍下来作为记录,好几部手机又一次对准了他们,方钺有种成为大明星的错觉。 感觉到孟维一淡淡的不悦,方钺默默直起身,把手抽了出来一把扶住了对方的头,然后微微仰起头,主动吻了上去。 孟维一的嘴唇很冰,但是很软,适合接吻,也适合被沾染上灼热的温度。 周围响起一道道小声的惊呼。 方钺坦荡地想着:没关系,随便拍吧,我是为了你们的手机着想。 但他很快也没有心神去胡思乱想了,唇齿之间都是孟维一的味道,带着淡淡薄荷清凉的草木香,逐渐侵蚀他的理智和神经。 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玻璃窗倾洒在皮肤上,周身被属于对方的独特香气包裹,紧紧的怀抱把所有迷茫情绪都从心中挤走。 一个放肆而甜蜜的吻,将此刻定格。 未来还会发生什么都无所谓,因为真爱无敌。 就如猫咪所说的那样 “一切都是结束,一切也都是开始。” 属于摩恩和维尔涅斯的过去暂时结束了,但属于方钺和孟维一的幸福才刚刚开始。 …… 母胎solo了二十一年的方钺在某个平平无奇的上午终结了单身。 神明最终还是允许他恋爱了。 因为,他是神的恋人。 神不爱世人,神爱唯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