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回二十年前领养我自己》 第1章 “姜哥,我这个月真尽力了,还有几家客户嫌房型不好价格太贵,实在是谈不下来。” 小平头抖了抖廉价西服,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知道上头业绩考核收得紧,姜哥你帮帮我,我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要养。” 男人背对着他,靠在路灯旁一言不发的抽烟。 烟是廉价的红塔山,随意一抖便零零落落往地上散,像枯焦的雪。 平头屏气几秒,又掏出一叠边角翻卷的红票子,伸手想往男人穿了十几年的旧外套里塞。 “拿开。” 旁边两个销售露出惊慌眼神,哀声恳求:“姜哥——” “再宽限两个月,”男人把烟头在路灯杆上按灭,声音低哑深厚:“上套成交的业绩我拿出来给你们顶,没有下次。” 平头如梦初醒地连连点头,手里还捧着那叠旧票子,拿走也不是,收下也不是。 旁边的人连忙使眼色道:“还愣着干嘛,姜哥仗义,咱几个赶紧请吃饭啊!” 没等姜忘开口,不远处突然爆发撕裂的刹车声。 他本能踹开身旁下属,下一秒喉咙发甜身体腾空而起,直接被失控卡车撞到半空中。 “姜忘!!!” “姜哥!!!” 世界在颠倒摇晃。 他失去重心,他在摩天大厦和破旧民房的倒影里坠落。 噗通一声掉进湖里,万物堕入黑暗。 姜忘看着霾色阴沉的天空,瞳孔渐渐失焦。 警察甚至用不着跟任何人通知死讯,也好。 只可惜了这件外套。 湖水带着腐烂的潮气灌入肺里,呛得人想要呕出来。 姜忘沉了大概十秒钟决定自己翻出去。 他水性一般但身形灵活,闭眼忍着喉管里的血味儿往高处游,心想下午的单子估计得迟到。 混沌声响如同火车穿过隧道,细碎光亮盘旋在水面上方。 姜忘睁开眼往上看,伸手拂开水草用力一蹬。 他湿淋淋地出现在水面,四周寂静无声。 不对劲。 这里不是省城。 姜忘深呼吸一口气游到岸边。 他被撞得衣领都浸了血,下巴大片擦伤手掌半面划开,皮鞋袜子灌满了水。 公园湖变成了小河,城市平坦到一眼能望见地平线,此刻正有群鸟飞过澄澈天空。 姜忘多少年没见过鸟群,撑着身体往堤坝高处走,发觉哪里都不对劲。 二百米外有十字路口,旁侧立着个新建的报刊亭,油漆味儿直冲鼻子。 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无视路人的异样目光一手拿起本地报纸,在一众翻盖手机和保健品广告里找到日期。 “操。” 现在是2006年6月10日。 他回到a城了。 过时车型和老旧街道像是年代片里的怀旧布景,还有只土狗趁他怔住的同时撩开腿往西装裤旁呲尿。 姜忘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河边,一头闷了进去。 再浮上来时还是2006年,只是岸边多了几个指指点点的小孩。 姜忘泡在水里脸很臭。 “妈——” “回去吃饭!不要看神经病!” 穿着花布衣裳的小镇女人把孩子往回赶,天色渐渐暗下来。 男人默默游回岸边,拧干衣服往街道深处走。 姜忘很熟悉这里。 闭塞,偏僻,是通高铁最晚的五六线小城市,也是他十几岁就仓促离开的鬼地方。 唯一需要确认的是…… 如果现在是2006年,那么20年前的我,还存在吗? 镇子不大,十分钟就能走到熟悉的地方。 麻将馆里有人在高声说笑,乒乒乓乓的洗牌声如同摇奖。 露天小摊挂了个灯泡卖卤鸡卤鸭,小贩摸完钱抓一大把面扔进锅里炒,汗水顺着脖颈淋淋漓漓往下淌。 所有都和童年记忆一模一样。 男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更是缄默了声音,如同记忆回溯般往狭窄街道的更深处走。 公司团建有时候会组织看电影,他知道一些事情。 不同时间线的同一个人不能看见对方,否则会触发反物质导致湮灭。 他只是快要完全忘记一些事情。 有大婶拎着大葱猪肉和邻里聊天,说到兴头摇着手叹一口气。 “真是造业。” 姜忘穿过她们拐进棚户区里,突然听见了小孩的哭声。 他呼吸一紧。 先是有酒瓶子翻滚着落下来,又传来破空的皮带击打声。 “别打了,爸——求你了,爸!!!” 小孩几乎是惨叫着嚎啕起来,声音穿破夜色像是被虐待的幼猫。 姜忘在这一秒血液凝滞,原本看一眼就走的念头被激出更多冲动。 不,那是过去的我,我不能—— 酒鬼掀翻桌子摔得满地破碎声,破口大骂着又要一脚踹过去。 下一秒塑料印花窗帘被猛地拉开,一个小男孩捂着胳膊差点滚到地上,踉跄了一下还没站稳就往外冲,哭痕满脸眼睛通红。 然后睁大眼看到站在拐角的姜忘。 醉醺醺的酒鬼破口大骂着打开门准备出来捉他,小孩又慌又怕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姜忘深呼吸一秒,抄起小朋友就往远处跑。 管他什么时空定律世界毁灭,他妈的跑了再说。 小朋友被夹在胳肢窝里说话都颠出波浪线来:“你你你是是你是是谁啊啊啊啊——!!” 姜忘臂力惊人爆发力也强,当兵五年练出来的体格这会儿负重跑八百米完全不带喘的。 他完全忘了酒鬼根本追不了多远,像是要逃到最后一口气都耗尽才敢停。 小朋友刚开始还吱哇乱叫两只腿乱蹬,后面就跟兔子被逮着后颈一样没了声。 两人在完全不知道是哪的陌生角落里站定。 男孩被放下来以后没敢叫也没敢跑,甚至很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嘴,在昏黄灯光下打量这个陌生人。 眼尾有疤,一条断眉,衣服上挂着血,穿着香港片里黑道大哥的衣服。 ——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姜忘一手撑着墙还在调匀呼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定性到非法分类里。 小朋友憋着没敢说话。 姜忘看了他一眼,伸手套兜,从防水钱包里摸出四张票子几个硬币。 二十年后早就不用纸币了,以前带着也是为了打点物业保安方便带客户看房。 小孩看到他在数钱,反而变得更加紧张,鸵鸟似得把脖子缩起来。 完了,估计是要把我卖掉。 “饿吗。” 小孩深呼吸了好几秒,战战兢兢仰起头看他。 一米九大高个,逆着光看很恐怖。 “叔……叔叔好,我叫彭星望。” 草,不要提这个鬼名字。 姜忘周身杀气更重,皱紧眉头道:“我问你想吃什么。” 彭星望小朋友已经在发抖了,这会儿强撑着道:“叔叔我会捡瓶子还会做算术,你别把我卖到煤窑里好不好。” 姜忘磨了磨牙,拎着他衣领子往前走。 “今晚跟我住招待所。” 他随意找了处烧烤摊,要了两罐啤酒一盘炒面,想了想给小孩点了碗蛋花粥。 彭星望三天没吃像样东西了,捧着热粥也顾不上跑,喝的唏哩呼噜还带砸吧嘴。 姜忘沉着脸喝完两罐啤酒,情绪跟身上衣服一样又臭又潮。 桌对面小朋友穿着肥大的旧衣服,上头还印着粉红卡通猪,一看就是邻居大妈看不下去把自家闺女穿剩的送他了。 彭星望闻着孜然羊肉串的肉味儿直咽口水,想吃又不敢碰,只敢悄悄的看。 姜忘眼睛毒,瞧见这一幕更觉得气。 “饿你就吃。” “不吃不吃。”小朋友摇头:“我吃饱了。” 姜忘板着脸把盘子推过去。 “吃不吃?” 彭星望憋着泪水啃羊肉串,一吓就怂。 姜忘,部队里人送外号89狙追魂手,退役前越野拉练敢杀野狼,退役后板着脸都能卖出十几套房,就没对谁软过脾气。 目前看到二十年前的鼻涕虫非常火大。 彭星望吃干净烤串还拿小勺子把粥底舀干净,看见对面剩下的大半碗炒面露出可惜表情,很听话地跟着陌生男人继续走,也不敢多反抗。 他妈早就走了,亲爸这会儿估计早就睡成烂泥,被卖了也没几个人知道。 “叔叔。” “不要叫叔叔。” 彭星望委委屈屈点头,小声道:“谢谢叔叔。” “……叫大哥。” 某人的黑道身份被小朋友完全坐实。 天色已晚,街上卖衣服的店铺早关完了,姜忘带着他往回走,半路去药店里买了点酒精纱布和棉签。 招待所的伙计瞧他身份证看得新鲜,心想怕不是城里来的人。 彭星望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再想到自己明天就得进窑子里挖煤又有点悲上心头,咬着嘴巴一脸纠结。 姜忘不等这人看见身份证注册日期,冷着脸催道:“还开不开?” “开,开的。”伙计忙不迭还了回去,嘱咐他登记下姓名电话,拿着钥匙领两人上去开房。 临关门前姜忘扫了他一眼:“给根烟。” 伙计小心翼翼掏了两根给他。 “火。” 伙计觉得憋屈,但是又不敢惹这种来头不好说的人,想了想还是把新买的火机给交了。 姜忘去厕所简单洗了洗头和脸,把脏衣服脱下来拿水浸了浸晒在阳台,穿着大裤衩叼了根烟,面无表情地给自己被刮破的手上药绑纱布。 小朋友安安静静瞅了一会儿,给刚血拼完的黑道大哥递棉签。 还算有脑子。 姜忘内心夸奖了句自己本体,示意他把衣服掀起来:“我帮你上药。” 小朋友别过头把衣服撩开,青青紫紫的瘢痕全都露了出来。 先前拿带钉子的木板抽过,好几处划伤都烂了。 姜忘眼神更冷,一言不发地给他处理伤口。 小朋友忽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姜忘动作停顿:“弄疼你了?” “叔……大哥,”彭星望眼泪汪汪:“你是好人,你不卖我成不成。” 第2章 姜忘忽然发现跟七岁的自己讲道理很困难。 “我不会卖你。”他缓慢道:“其实……我是你妈妈拜托过来照顾你的亲戚,按照辈分来说,我是你表哥。” “你现在很安全。” 彭星望已经好几年没看见过妈妈,此刻疼得眼睛都泪水蒙蒙的,还仰起头来看他。 “真的吗?” 姜忘内心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找了个像样的说辞,语气终于温和一些。 “嗯,其实我长得和她很像,你仔细看看。” 彭星望思考了几秒。 “你能给她打个电话吗?” 姜忘面无表情:“我没有手机。” “招待所前台有座机。” “去睡觉。” 彭星望一脸失望,就差把‘你果然在骗我’写在脸上,吸吸鼻子爬回床上裹成球,不一会儿就呼吸均匀的睡着了。 留姜忘一个人坐在床边,拿着半卷纱布出神。 他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莫名其妙就把幼年版的自己拎出来,接下来也绝对不可能再把小孩还回去,只可能硬着头皮继续养。 某人至今恋爱经验为零,听见小孩哭就烦,原本自暴自弃打算打光棍到老,临走之前自己找个地方刨个坑躺下去了事还省笔棺材钱。 他看着彭星望有点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彭星望光着脚小心翼翼滑下床,瞅了眼隔壁床隆起的被子然后飞快往外跑。 三步撞到铁一样的八块腹肌上。 “嘶——” 姜忘拎着袋豆浆油条低头看他,阴影落了老长。 彭星望掉头就跑,蹿回被子里强行续睡假装无事发生。 “起来。”男人冷冰冰道:“吃了洗个澡出门上学。” 小朋友以为自己听错了:“……上学?” 姜忘已经买了件廉价t恤套上,背对着他径自收阳台的衬衣外套:“平时几点放学?晚点我来接你。” 小朋友安静了一会儿,声音变轻很多。 “从来没有人接我放学过。” 彭星望今年七岁,按a城这边提前入学的习惯该上二年级才对。 但他从没进过幼儿园,亲爹打出生起就成天泡在酒和呕吐物里,妈妈生完没过两年仓促逃离外地,能活到今天全靠邻里们的百家饭。 小孩活蹦乱跳以后没处去,成天在街上捡垃圾撩猫逗狗,得亏今年城市文明建设抓得严,才被居委会的阿姨们带去小学里强行落实九年制义务教育。 但毕竟不是家里的亲生孩子,街坊邻居管也只能算断断续续的关心,太亲近了别说糟蹋钱,家里人也会有意见。 小朋友还能怎么选,凑合着过呗。 姜忘沉默几秒,把旧外套整齐叠好单手抱在怀里,领着彭星望往外走。 红山小学早上七点开门,校服是齐刷刷的褐黄配黑双条纹,远远瞧着像一群小狗蜜蜂排队进门。 大高个男人带着小男孩在校门口斜对角的公交牌旁边站了很久。 姜忘突然想起来彭星望没有校服。 准确来说,直到快毕业了才领了一身干净衣服,之前都跟小叫花子一样破破烂烂的过。 彭星望没明白他在想什么,歪头道:“我过去了?” 姜忘皱起眉,转身道:“走了。” 他得先弄点钱给他买身校服。 一大一小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步行,半晌拐进一家体彩店里。 老旧电视还是黑白屏幕,足球节目信号不好,播一会儿闪会儿雪花,时不时被老人抡起巴掌拍好几下。 这种地方一向是退休老人打牌闲侃的保留地,一大早开的早生意也寥寥,但里头坐的人倒是很多。 守柜台的老头儿瞧见来了个社会青年还牵着个孩子,表情不算友好:“有事?” 姜忘盯着电视看,半晌道:“世界杯?” “看球得买彩票,”老头儿不客气道:“没座儿了,站着吧。” 彭星望怯生生地往街道外看,也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该不该跑。 姜忘不爱看球。 他兴趣少到离谱,这些年活得自闭。 刚工作那几年,出租屋客厅里有个投屏,合租室友周末闲着没事就看球不说,还把早几年的比赛翻出来反反复复的咂么。 姜忘偶尔会接对方递的酒,那位兴高采烈的侃,他在旁边半睡半醒地喝。 偶尔球进了,客厅暴喝一声响到楼下都听得见,姜忘会睡眼惺忪地抿口酒看会儿屏幕,再靠着沙发昏沉睡去。 老头儿打定主意想赶他们走,没想到社会青年掏出一沓票子来。 瞧着有好几百,不知道怎么都给破成了散钱。 姜忘数了一百八递给他。 “波兰对厄瓜多尔,买零比二。” 老头将信将疑看他一眼,把张张五十二十的钱都用验钞机刷了一遍,慢吞吞地开了张票。 旁边有躲着老婆看球的中年男人笑起来。 “你买厄瓜多尔啊?” “去年友谊赛波兰三比零,年轻人,想赌冷门也别这么玩。” “茹拉夫斯基进攻贼他妈牛逼,”旁边人笑着掸烟:“听我的,满仓波兰不亏。” 彭星望找了个小板凳坐好,没一会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两个小时以后,男人把崭新的五百元收进兜里,弯腰给小朋友弹了个脑瓜崩。 “嗷!”彭星望伸手护脑袋:“疼的!” “喝汽水吗。”姜忘看着像在提问,手已经把人家冰柜拉开了:“什么味儿的?” 彭星望很警觉:“我不喝。” 姜忘我行我素拿了两瓶北冰洋。 老板一边给他们开瓶盖,一边闲着没事打探消息。 “这小孩是你儿子啊?” “怎么可能。”姜忘嘴角一勾:“我生不出这么呆的。” 中午两人回到学校里,去教务处校服白鞋红领巾小黄帽一套买齐。 付钱的时候有同班同学认出彭星望来,然后一脸好奇地仰脖子看姜忘。 “望仔,他是你谁啊?” 彭星望喊得又脆又亮。 “我大哥!” 姜忘莫名气压更低。 老师先前就在烦这孩子家里什么钱都不交的事儿,瞧见终于有人肯料理了也松一口气,两三下把合身衣服拿出来。 小朋友眼睛亮亮地抱着衣服,冲去洗手间换好了又冲出来,拉着姜忘衣角笑得傻乎乎。 “好看吗!” 姜忘心想就这个泥狗子配色能好看到哪里去,眯着眼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彭星望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蹦跶着就想要融入其他泥狗子色小学生里:“我去上课啦?!” 姜忘刚一抬头,目光忽然顿住。 走廊另一头有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瘦削单薄,右手腕上带了块白玉,眉眼清朗似夏夜月。 时间流速像是忽然放慢,姜忘往前走了一步,像时隔二十多年终于回校看望老师的学生。 那人看见彭星望穿了新校服,笑着摸了摸小孩的头夸他好看,牵起手带他回班上课。 男人站在遥远的另一头,望着他的落影如潮水般褪下台阶,怔了许久,半晌才看向自己怀里始终抱着的旧外套。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第3章 “买英格兰踢巴拉圭,一比零。” 姜忘再回到体彩站时,早上聚在这喝茶打牌的人还剩下三四个。 有人认出他,自来熟地招招手:“兄弟,来打一把么。” “不了,”男人把剩下的零钱全掏出来,数都没数径自推到老头儿面前:“全买英格兰。” “滕伯,就这你还抱怨生意不好呢,”坐风扇旁的大伯点烟笑起来:“世界杯一来,别说咱哥几个忙里偷闲过来你这看球,新面孔也瞧见好几个了。” 滕伯这回收钱速度快了许多,拿验钞机过的同时不忘抬头打量姜忘。 这个年轻人一看就当过兵。 鹰眼剑眉,还沾着股不合群的戾气。 “省城来的?” 姜忘接了旁边陌生人递的南京,漫不经心道:“不重要。” 递烟的人今早就听说他赌中的事儿,这会儿也跟风买了英格兰,兴致勃勃地等结果。 六七月正是潮热的时候,狭小铺子里顶上大风扇转的不紧不慢,小风扇怼着吹还汗流浃背,打牌的人明显没什么兴致。 小镇人互相都认识,谁家跟谁家为了把葱撕脸皮,哪家姑娘嫁到外省去了,全都能成镇里人的下酒菜。 翻来覆去嚼到没劲了,少不了有好事的撺掇几回是非,好让邻里亲戚找点新笑话看。 姜忘扫了眼他们窥探的眼神,抽了口烟坐到牌桌旁边。 “我别的不会,”他慢慢道:“算命跟道观里的师父学过一手,五十一卦不多要,不灵赔十倍。” 他缺一笔租房钱。 小地方房子便宜,稍微像样点的两居室只要小几百一个月,太阳下山之前凑得齐。 话一放到这个地步,店里几个人明显兴趣涌上来。 “五十这么贵?”油光满面的中年人佯装被冒犯:“爬西山去寺里摇签也就二十。” 姜忘看了眼黑白屏幕,并不回答。 “这哥们早上猜了个准,现在就飘了,”瘦子调笑道:“我刚赢了几百,来,玩一回。” 他把牌桌旁的一整百直接拂到姜忘面前,还用指头捻起来摇了摇。 “假一赔十,你说的。” 姜忘看着钱没接,淡淡道:“姓申是吧。” 瘦猴儿似的男人一愣,有些说不上话。 “你媳妇这会儿在跟别人偷情,回家吧。” “不是——你这人怎么——”姓申的当即急了眼,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脏话:“老子看得起你你他妈胡咧咧什么?!” 姜忘靠着椅子活动了下指关节,懒洋洋道:“再晚点就抓不着人了。” 彩票店里一时间鸦雀无声,瘦猴儿涨红了脸又狠怼他一句,钱都没拿拔腿就走。 结果一下午就再也没回来过。 中间有牌友试探着打了个电话过去,那头传来破口大骂和女人的幽幽哭声。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老头儿闷头拿出一叠红票子。 “英格兰一比零,成了。” 姜忘面色从容地接钱揣兜,再看向其他人时发觉他们眼中多了几分畏惧。 他们再看他时就像在瞧着个绿帽子检测器。 “明儿我还来。”他笑了笑:“回见。” 一千二到手,房租去掉四百,一百块换个便宜的二手小灵通,剩下的留作创业储备金。 2006年但凡囤个十几套房子,日后光是收租都够养活全家一辈子。 房东五十多岁,被邻里唤作邹姐,头回见到看房这么爽快的人,匆匆打了个合同就数钱去了。 “我这房子位置好,出门就是公交站,斜对面走一条街就是学校,好些老师都住这个小区,你可赚着了!” 姜忘瞧着毛坯房般漆黑一片的脏屋子,没马上签字。 “通电了吗。” “通了通了,插座在那,要上网你得自己去电信那跑一趟,”邹姐怕他反悔,忙不迭道:“我这水电什么都有,你随便收拾下就能住的挺好。” “别看屋子里没床没冰箱,但是采光好啊!” 姜忘心里笑着骂了句,两笔写完名字。 “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胖女人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你做什么职业我管不着,别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往屋里带,懂我意思吧?” “没那爱好。” 筒子楼有两种户型,他住的是边角里的小两居,大窗户采光好隔音也差,关着窗一样能听见小贩叫卖的喇叭声。 屋子完全没装修过,地板黑黢黢地瞧着能种大麦,天花板上布线跟动脉血管似得张扬狰狞,唯一家具是拿胶布粘在墙上的小灯泡。 智能触屏机浸水太久失去抢救机会,被扔进小破桌子的抽屉里,差点还捅了个蜘蛛窝。 仔细一想,他得在这房子里陪自己本人读完小学,搞不好还要攒钱供自己读大学。 ……我供我自己,操。 姜忘揉揉眉头,抄起钥匙出门。 红山小学下午四点半开闸,一帮泥狗子色的小孩叽叽喳喳往外蹿。 彭星望抱着作业出来时探头探脑,一晃头就在一众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里瞧见黑着脸的大高个。 “季老师——他在这里!”彭星望快速晃了晃手,示意身后老师看那边。 姜忘本来被一帮精力过剩的兔崽子们吵到想端机关枪,听见彭星望声音时一抬头,发觉那小孩牵着个年轻老师过来,条件反射往后退一步。 “原来在这,您是彭星望的家属吗?”年轻男人任由小孩紧紧牵着,一笑起来脸颊有浅浅酒窝:“我是他的英语老师,姓季。” 姜忘不肯看他的眼睛,别开视线点点头。 “走了,回家。” “等一下,”季老师温和道:“这孩子一直缺少……照顾,方便留一个联系方式吗。” 彭星望瞧着他们两交换了联系方式,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这样我就算被卖掉警察叔叔也能找着了,好耶。 一群孩子跟海绵宝宝似得轮流跟老师打招呼拜拜,姜忘两三句简单告别,带着彭星望拐进隔壁人头涌动的小文具店里。 小朋友注意力并不在辣条雪糕旋转陀螺上。 “你很怕季老师吗。” 姜忘看了眼自己幼年稚嫩的脸,声音很低。 “不怕。” “季老师是我们学校最最最好看的老师了!”彭星望一脸幸福:“他唱歌特别好听,从来不凶我们!” ……所以你就成天黏人家身上。 姜忘眯了眯眼睛,没把嫌弃的话说出来。 “去挑个书包,缺本子尺子也赶紧买。” 彭星望却不肯停止这个话题,特别认真道:“大哥,我特别喜欢季老师。你也喜欢他好不好?” “……” 再领着彭星望回招待所的时候,姜忘看了垃圾车好几眼。 奇了怪了,自己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话痨难道是捡错人了? 小朋友并没有察觉到成年版自己想扔人的冲动,背着新书包戴着小黄帽蹦蹦跳跳走了好久,等红绿灯时想到了什么,突然哎了一声。 “要是咱们住的不是招待所,是不是就很像一家人了?” 他感觉大哥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反正去哪里都比回爸爸那里好,起码不会挨打。 红灯转绿,姜忘伸手把他戴的板正的小黄帽扯歪,大步流星往前走。 “已经有屋了。” “我明后天收拾下,你搬过来住。” 两人一齐在招待所楼下喝饺子汤吃白菜猪肉煎饺,完事续了一天的房钱继续住。 招待所的桌子还配了个台灯,比小孩以前的学习条件要好很多。 彭星望一边算术一边咕咕叨叨,姜忘坐在他身后翻报纸。 翻了几页又放下。 “你以后改个名字,怎么样。” 他刚出生的时候,家里人起名很敷衍,其实叫的是彭兴旺。 意思就是盼着老彭家香火不断,祖祖辈辈兴兴旺旺。 还是念过书的亲戚看不下去,说也就庄稼汉叫这破名字,把两个字稍微择了择,才变成星望。 再后来十五岁那年,他体育特招提前参军,一查发现是个黑户。 刚出生那会儿户口管得松,小城镇也不是特别计较这个,重新领张表补全了就行。 他对这个城市和自己出身都没有半点留念,扯了个谎说妈妈姓姜,把名字又改了一道。 将忘,忘个干净最好。 彭星望还在纠结四则运算,手指头掰来掰去,半晌才反应过来。 “啊?改成什么?” 姜忘突然笑起来。 “学校里他们都管你叫旺仔,你不生气?” “不生气。”彭星望坐在高椅子上晃悠着脚,跟小拉布拉多似的皮实又活泼:“他们都嫌我闻起来臭臭的,能叫一叫我的名字就很好啦。” 姜忘正想训他,兜里小灵通响起嘀嘀哔哔的铃声。 这电话就存了一个号码。 姜忘眼神一沉,径自去了阳台。 “您好,请问是姜先生吗?” “嗯。” “我是季老师,下午咱们见过。” 姜忘低头看着被昏黄灯光晕染涂抹的远方,久久没有出声。 “彭星望家里的事……您说您基本了解。” “如果方便的话,请您带他去医院体检一下,确认是否健康。” 男人声音清澈明润,像是对这个世界永远保有几分温柔。 “我一直很牵挂他。” 第4章 姜忘匆匆应了一声。 “这周末就去,放心。” 待挂完电话回房间,彭星望已经写完数学作业,笨拙地在本子上画字母。 小孩没提问,姜忘反而忍不住提了一句。 “季老师打电话过来了。” “诶嘿?”彭星望耳朵竖起来:“他有夸我吗?” “他叫你洗澡多搓搓泥。”姜忘懒懒道:“赶紧写,等会我帮你洗。” 彭星望快速嗯一声,再写作业时人都嘚瑟的在椅子上左右摇。 招待所小电视统共就四个台,除了地方新闻就是世界杯重播,再翻两个台全是保健品广告。 “千年神医绝世良方!” “一个疗程肾不亏,三个疗程战通宵!” “我老伴吃了这个鹿方壮骨秘药,高血压不犯了偏头痛没有了!” “鹿方秘药鹿方好药,百年陆家人的神药!!” 姜忘面无表情地关掉电视。 小孩悄悄看他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 “大哥。” “?” “你是来我们城里找药的吗?” “写。作。业。” 等英语作业写完,彭星望抱着语文书蹦到他面前,满脸期待。 “老师要求我们读三遍课文,还要家长签字。” 他对终于有人能给他签字这件事特别开心。 “念吧。” “小↗白→兔↑弯→着……” 姜忘摁住了他的课本。 “用人话读。” 彭星望感觉大哥又变凶了,下意识抖了下,清清嗓子重新来。 “小——白—兔—弯——着——” 姜忘再次摁住了他的书。 “别读了,签哪。” 彭星望露出失望的眼神:“是我读的不好吗。” “你用普通平淡的语气来。”姜忘耐着性子教他:“不要学得跟三黄鸡打鸣一样。” 彭星望憋着声调,用死鱼般的语气平平板板读了一遍。 “很好。”大哥满意颔首:“以后都这么读。” 正事搞完以后,两人搬了个马扎去淋浴间里搓泥。 姜忘先前天天洗澡,健壮身体透着小麦色,简单洗两下算过个水。 小孩在贫民窟一般的环境里泡了好几年,正经洗澡就没有几回,贴近一些都能闻着酸臭味。 虽然现在是自己搓自己,姜忘还是捏了下鼻子,皱着眉头用毛巾蹭他脖子上的汗泥。 彭星望跟小狗似得听话支棱着,偶尔被搓疼了都不敢叫。 男人瞧见他这副听话驯服的样子又觉得不爽。 “疼就直说。” 彭星望眨眨眼,灵活地绕开话题。 “大哥,你有喜欢的老师么。” 姜忘动手磨他后颈侧面的死皮,漫不经心道:“有很信任的老师。” “他对我很好,以前见我穷,还会特意给我带饭吃。” “啊。”彭星望仰起头,吹了个鼻涕泡泡:“那肯定跟季老师一样好。” 男人并不回答,拎着他转了个面继续搓泥,见皮肉红了还记得挤点沐浴露。 “很可惜的是,那个人后来过得很不好。” “他对所有人都很好,逢年过节不收红包还倒贴着照顾学生,像是天生做老师的命。” 彭星望很会看时机的递了块肥皂,伸长胳膊道:“你的老师生病了吗?” 姜忘摇了摇头。 “他很健康。” “但是……我后来听亲戚说,他活到四五十岁了都没有结婚。” 小孩没听明白:“不结婚就是过得很不好吗。” 姜忘笑了下,拿喷头帮他冲干净。 “以后和你解释。” 大城市的人活得自由。 邻居上下可能一辈子都不见面,数百万人像是在同一个钢铁森林里体验平行时空。 小镇就像一张蛛网,是非人言牵绊太多。 那年他回去参加好哥们杨凯的婚宴,席上有姑婆一面往塑料袋里夹菜一面絮叨。 “老季他们家那位,一直没结婚呢?” “这都快五十的人了吧,也不看看爸妈头发有多白,唉。” 旁边花衬衫老头递了个眼神,刻意压低声音:“在说红山小学那个季老师吧?” “是是,年轻的时候人长得可俊了,教书也好,好多家说媒都没成呢。” “你们知道什么,”老头在桌子底下伸出一只手,目光暧昧地勾了勾小拇指:“一般啊,这年纪不结婚还不找女人的,多半是这个。” 女人们故作惊讶的伸手捂嘴,看着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污了耳朵,笑成一团又凑近了细聊,声音细碎繁琐听得让人生厌。 姜忘那天在婚宴上看见过鬓发渐白的季老师一眼。 他到二十几岁了仍然只知道那人叫季老师。 温和可敬,循循善诱,听发小说这些年一直在资助山区里的学生。 姜忘清楚同性恋在这种小镇语境里不是什么好词儿。 北上广自由开放,只要互不打扰怎么玩都无所谓,跟自家养的刺猬结婚都没人管。 平时生意往来时他也见过那种人,外形瞧着和普通男人没什么区别。 但男人跟男人厮混在一起,在这种小地方但凡被传一嘴,无疑直接定了被里里外外排挤挖苦的底。 他宁愿相信季老师在挂念年轻时认识的姑娘。 一趟澡愣是洗洗冲冲三趟才勉强刷完。 泥垢汗印在肘窝腿弯那都结出块来了,简直该搞个钢丝球猛刷。 彭星望套上过大的t恤往镜子前面一站,保持着稻草人的姿势哇哦一声。 “大哥!我变白了!” 姜忘:“……” “大哥!”彭星望贴着镜子左看右看,忍不住道:“等我长大了,我也给你洗澡!” “不用。”姜忘略粗暴地给他擦头发,完全为零的育儿耐心被考验到极限:“长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彭星望隔着镜子看他,眨眨眼道:“我做梦都想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去工作挣钱,还可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这还不够好吗?” 姜忘动作停顿,隔着镜子看二十年前自己的眼睛。 这一刻荒谬的像做梦。 “长大……是清醒的开始。”姜忘对自己说。 小孩没听懂,晃了晃发梢水珠跑回被子里。 姜忘回头看他一眼,想继续解释点什么又选择不说。 “睡吧,明天送你上学。” 等关了灯,两人都陷进黑暗里,彭星望裹着被子转过来看他。 “大哥。” “什么事?” “你真的是……我妈妈拜托过来的人吗?” 姜忘思索几秒,意识到小孩关心的不是他,是他妈妈。 “嗯,她现在去香港了。”姜忘面不改色道:“香港和这里的电话不通,长途很贵,没法打电话。” 彭星望想了想,也想不出来香港在地球的哪里。 “那,妈妈有没有想跟我说的啊。” 姜忘沉默几秒。 “差点都忘了,也得亏你问我一句。”他故作轻松道:“你妈妈是有话托我转告你。” “多吃肉多睡觉,少玩游戏别感冒。” 小孩香香甜甜睡了一宿,对这句话非常满意。 也完全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第二天一早手机铃声准时响,姜忘打着哈欠叫彭星望起床。 热乎乎的豆浆大饼被递到枕头旁边。 “大哥,吃早饭!” 小孩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你说买文具剩下的钱是我零花钱,可以随便用。” 姜忘跟独行狼似得活了二十七年,头一会儿被人守在枕头旁边递早饭。 ……还是被自己本人递。 他强咳一声爬起来,闷着声和小孩一起吃完,然后送他去上学。 今天阳光很好,整个城市都被照得金灿灿的,让人走在路上就想笑。 彭星望边走边哼歌,心想要是能牵着大哥的手一起走就更好了。 他悄悄仰起头看了眼姜忘。 大哥好高啊,特别酷。 这么酷的人,一定不跟我这样的小孩牵手吧。 小学门口挤挤攘攘,学生们依旧跟尖叫鸡一样吵成一团。 姜忘送到门口本来还想程序性叮嘱几句‘好好上课’之类的话,眼前小孩欢呼一声冲到前面去了。 “大哥!这是我的好朋友杨凯!” 姜忘表情有点凝固。 旁边还梳着小辫儿的男孩拿手背抹了把鼻涕,声音很洪亮:“旺仔!你为什么叫他大哥啊!” “因为他最酷!” 不远处有个戴三道杠袖章的小姑娘冲过来,凶巴巴地吼过去:“你们两个快点!小心我记迟到!” “张小鹿的头!像皮球!一脚踢到摩天大楼!” “你——我要告老师去!!” 姜忘目送他们三个打打闹闹的远去,心想杨凯啊杨凯,你知不知道你打算把你老婆的头当球踢。 他伸了个懒腰,又有点头疼又有点好笑。 一起玩了二十多年的发小这会儿还拖着鼻涕,自己跑到06年过日子,估计只能找叔父一辈的人当朋友。 早晨例行去逛一回体彩站,收获问卦两百块,八成积蓄全仓阿根廷打科特迪瓦二比一。 这次他只呆了一个小时,转头买瓶北冰洋出去逛街。 总是投机倒把不算正经活儿,何况世界杯踢完一个月就散场。 姜忘这几天想了很多出路。 买比特币,炒期货,掌握信息源干什么都赚钱。 这小镇发展虽然一般,但是仗着竹林速生林长得好,是环绕省市里印刷成本最低的地方。 因此有大量的教辅资料都集中批发到这代工,后来还落了个教育强市的称号,中考一模二模都跟省城联考。 他打算开个网店,但现在这小破地方物流网点压根没开。 男人嗦了口北冰洋环顾街道,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 罢了,我来承包这个城的快递。 第5章 a城很小,小到四个城区始终共用三个小学,2026年都用不着建地铁。 姜忘随意挑了家网吧,走进去刷新身份证。 身份证是在沿平街鬼市办的。 零几年的时候很多城市都有鬼市,里头倒与封建迷信没太大关系,一般用于灰色收入的清洗。 偷来抢来的东西大多都会聚集在这里,凌晨三四点人们都睡熟时悄么声开张,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散掉。 警察其实扛着困意来清洗过这里很多次,但早年间警力不足,扫黑除恶也不够彻底,也算没办法。 姜忘今天凌晨三点趁小鬼打鼾的时候去了沿平街一道,还算顺利的找到人帮忙把身份证户口本全给重办了。 “第二张半价,你考虑下?” 姜忘白他一眼,掂了掂身份证的重量。 “里头什么都有,芯片也刷得出来,我这可是百年老字号,”卖证的人说话油腔滑调,还不忘再多推销几单生意:“要毕业证嘛,清华人大五分钟就给你印好!” 真到网吧里刷身份证,男人面上没什么情绪,动作比平时慢几分。 卡机哔了一声,网管小妹叼着棒棒糖给他开卡:“46机,一个小时两块钱,包夜的话得在晚上十点之前来前台。” 姜忘点了根烟等电脑开机,看见windowsxp的界面跳出来时还是皱了下眉。 是不方便。非常不方便。 网页排版拥挤杂乱,弹窗广告全是乱糟糟的一刀999。 他打开搜索引擎想了想,直接键入能排全国前三的速风快运。 加盟联系电话就在官网底端,打进去等了快两分钟才有人接通。 “您好,我是h省a城的人,想加盟你们公司的快递业务。” 对面的接线小姐快速检索了一下,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暂时只有省城可——” “你不是管事的,换一个接我电话。”姜忘打断道:“找能做主的人跟我谈。” 客服愣了愣,犹豫中还是答应了,把电话转给了客服主管。 客服主管说辞也是一样。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公司目前主接深圳香港一带的业务,其它省会城市也在陆续——” “换人,”姜忘把烟按灭:“找你上级谈。” 电话又响了一分多钟的好运来,换成一个略冷厉的女声:“什么事?” “我想接a城的快递。”姜忘平直道:“先别急着拒绝我。” “h省在地理位置算华中地区,a城又处在核心地带,这里迟早要成为物流大省。” “你现在做主放弃这个地方,以后等其他快递公司蚕食完地盘再想回头,钱可就不这么好赚了。” 话是不全真,也不全假。 h省确实自古以来都是交通运输的枢纽省份,只不过二十年后全线发达的是更有地理优势的隔壁城,而不是姜忘所在的这个地方。 但谈生意从来不用讲究实诚这两个字,从来没有乙方跟甲方说您开价三千块太高了,这活儿隔壁竞争方两百就能接。 女人沉默几秒,吩咐秘书过来记他手机号码。 “我研究一下,两天内给你答复。” 姜忘看出来两成胜算,笑了一声没让她挂电话。 “我以前是卖房子的。”他声音很稳,稳到似乎说什么都是对的:“地段偏僻的房,吊死过人的房,我全都能卖出去。” “a城算黄金位置,价格稍微抬一抬,都是三五年后的必争之地,您多考虑。” 等电话挂断,姜忘心里思虑落地几分,撑着下巴玩了会儿cs。 当下电商网店都才刚刚起步,页面粗糙不说,客流量也比未来要少太多。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 老电脑玩一会儿大方盒显示屏就风扇乱响,显卡估计烫得能煎鸡蛋吃。 他玩得心不在焉,没注意到有人在看他。 “哎,是你!”对方很热情地招呼过来,还递了根白沙:“幸会幸会,我听于哥他们说过你!” 姜忘狙击枪甩狙爆了隔壁两排那局域网里对战哥们的人头,抬眼瞧面前的人:“什么事?” “你不是在彩票站算命嘛。”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但斑秃的厉害,头皮都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我,我早上睡过了,也没想到这么巧又能碰到你,能算算么?” 姜忘退了游戏,上下看了几眼,暂时没把这人和自己的过往记忆关联起来。 “您姓?” “我姓魏!女鬼魏!” “魏叔?”姜忘突然想起来什么:“在财务局当处长的那个?” “哎哎,我长不了你几岁,也不用叫叔,”秃顶男人搓手道:“现在还是科长,不过上头是退了一批,轮不轮得到我还悬呢。” 姜忘往后退了一些,抽开椅子想站起来。 “我媳妇老是出差去外地,我其实……其实还是有点担心的。”秃顶男嗫喏道:“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柯姨人很好,她是我初中同学的妈妈,还经常给我带水果。 姜忘再次看了会儿他的秃头,半晌才把目光移开:“你有个女儿,对吗。” 秃顶男有些警惕:“她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了?” “早点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姜忘慢慢道:“她有甲亢,早治早好。” “你媳妇人很好,用不着多想。” 对方听懵了:“甲什么?我闺女看着除了瘦点都挺好啊。” “去医院看看吧,查个血就知道了。” 没等魏叔多问,他看了眼表,下机离开:“我该走了,以后聊。” “哎——哎??” 姜忘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些功能。 他听过的琐碎事件,认识的同学父母,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 再转回小学门口,已经有几个班早早放小孩出来了。 学校左右两侧开了好些个杂货店,卖劣质儿童口红游戏王卡牌什么的都有。 门口则隔三差五聚几个小吃摊,多半卖着糖葫芦钵钵糕一类。 姜忘经过他们的时候,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其实很喜欢吃这个。 那时候没有零花钱,只能厚着脸皮蹭同学买的吃。 眼前小贩用蜂窝煤烤着梅花小蛋糕,瞧着虽然像鸡蛋仔,但口感更软糯一些,蛋奶味也更足,外壳烤焦烤软都很香。 “蜂蜜小蛋糕!五块钱半份十块钱整份!都来尝尝嘿!” 姜忘掏钱买了份新烤的,心想我替他尝一口。 然后整袋直接消失。 某人在小贩摊前面不改色:“再来三袋,全都打包带走。” 小贩求之不得:“马上马上!我给你第一个烤,他们都排队!” 姜忘难得有耐心地在那等,没过几分钟余光里掠过一个身影。 他眸子一缩,短短吩咐一声就跟了过去。 “哎哎,你等会记得回来拿!钱我先收着了啊!!” 姜忘两三步已经跟到那人身后,眼神已经暗了下来。 挎着长条黑皮包的中年男人大摇大摆跨过校门往里头走,保安倚墙打着哈欠懒没拦。 醉鬼清醒过来时总会扮出一副人模人样,梳个油头再穿个白衬衫,黑皮鞋黄铜腕表油的发亮,颧骨病态凸显着,看着像是涝死鬼投生。 那人根本不记得儿子在哪个班,扒着后门窗户一个班一个班看过去,到一三班才找着人。 里头英语课已经上完了,老师还在布置作业。许多小孩瞧见有家长进来了,全都好奇地往这边看。 季老师瞧见有家长过来,抱着教案课本走到门口:“您是?” 中年男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别过他直接半个身子卡进门口:“彭星望!你给老子滚出来!” 班里哗然一声,最里头的小孩拼命往里头缩。 “你不出来是不是?”彭父骤然变色,不顾季老师拦着就准备进去揍人:“王八羔子反了你了!滚出来听见了没有,这几天你跑哪去了?” 话音未落,他被擒住了后领,猛地一扯跟麻将似得滑出了班门口。 身头有个年轻男人冷峻如刀,皱着浓眉声音仿佛在冰水里浸过。 “我是他表哥,以后这孩子我管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彭父啐了一声,挣扎着要把领子从他手里弄开:“你动什么手动什么手!放开!” 季老师表情一变,神情比先前严肃许多:“家里的私事请不要带到学校来,有事出去谈。” 这是姜忘第一次看见记忆里三十出头的父亲,他比对方高出一头,以至于说话都可以毫不客气的俯视。 彭父也是脾气上来了,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声,扬言要报警。 “这是我儿子,我管你什么表哥大哥的,老子就是把他剐了下火锅都跟你没关——” “啪!” 姜忘反手抽他一大耳刮子,冷笑道:“再说一遍?” 班里一帮小孩:“哇……” “你他妈——” “啪!” 姜忘平板道:“学费不交正事不干成天嫖女人,这时候想起来到学校撒泼了?” 班里一帮小孩:“喔……” 季老师单手拦在他们之间,另一边反手关门,示意其他学生从后门放学,不要在这停留。 “您冷静,”他虚虚拦着姜忘,并没有用真力气:“我相信您两位都是为了孩子好,请注意方式和场合。” 姜忘没说什么,单手把对方拎到了半空中。 他强健精瘦,拎亲爹还没有举铁废力气。 彭父也没想到力量差距这么悬殊,人在半空中蹬了两下已经怂了:“你,你有话好好说!” “听好。”姜忘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这孩子归我,以后他吃穿读书我出钱,你要报警随便。” “但你再敢打他一回,我直接废你整条胳膊。” 班里小孩们背着书包:“豁——” 彭星望眼泪汪汪:“大哥!!” 第6章 姜忘也没想到拎亲爹居然跟拎鹌鹑一样。 彭父欺软怕硬这么多年,头一回在一帮孩子面前这么丢面子,再落回地上时涨红了脸又骂好几句。 姜忘面无表情一举手,后者立刻闭嘴缩脖子。 “我是她妈妈拜托过来的亲戚,”他决定还是给个起码的解释:“来这是给这小孩一个基本的照顾。” “什么时候你能正常过日子了,再来我这把彭星望领走。” 彭父剜他一眼拔腿就走,脸上还泛着不自然的宿醉红。 闹剧过了没多久班主任急匆匆赶过来,老太太姓许脾气一向不好,见着人先把季老师劈头概念喷了通。 “你怎么做老师的?基本的纪律都维持不好吗?就这样放着两家长打架让小孩看笑话?” 姜忘瞧见她时后背习惯性绷直,咳了声上前解释。 许老太太上下打量他:“你是彭星望新家长?” “嗯。” “学杂费二百三十六,中午盒饭钱一百五他爹拖着不交,你来?” 姜忘也不多废话,把钱如数点清交了过去。 交出去时迟疑了一秒钟。 彭家辉今天揣着个皮包过来,难道是特意来缴费的? 老太太点完钱表示满意,把小孩招呼过来训话。 “现在多个人照顾你了,更得好好学习认真听讲,知道了没?” 彭星望快速点头:“谢谢大哥!谢谢季老师!” 英语老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先走了。” 姜忘也不打算多呆,两三句话截了老太太的话尾,顺着浩荡人流带着小孩往外走。 他单手揣兜单手牵着小孩帽兜,走路时有些出神。 很讽刺的是,他一直盼着亲爹是好的。 哪怕亲眼看见幼年版的自己被暴打一通,这种奢望也没被浇灭。 现在的彭家辉才三十出头,如果能做个好人,找个稳定的工作…… 姜忘深呼吸一口气,把这个荒谬念头抛在脑后。 给自个儿小时候当爹都来不及,还赶着给亲爹当爹呢,得了。 招待所的房间多续了一天,姜忘给小孩洗完澡自己也冲了遍,冷不丁拍了下脑门。 “怎么了!”彭星望一脸警觉! “蛋糕……操,忘在那了。” 彭星望跟有幻嗅似的快速抬头。 “人家早收摊了,改天再给你买。”姜忘抄起衣服往外走,见小孩还在看自己,多问了一句:“我去新房子里铺墙纸,你要是怕一个人可以跟我一起去,但那里没电视。” 彭星望蹦下床穿鞋子:“我作业在学校就写完了,可以给你帮忙!” 筒子楼里漆黑一片,有老人佝偻着身子在通风处坐水烧蜂窝煤,气味呛人。 姜忘没想到这儿连个夜灯都没有,上楼时牵住了彭星望的手。 小孩抖动一下,笑得特别灿烂。 他们打开新屋的灯,屋里脏乱闷热,外头夜风阴恻恻的往里灌。 “本来想刷漆,但刷再环保的漆对小孩也不好。”姜忘把墙纸筒从包里翻出来,跟彭星望解释这个该怎么用。 目前来看,小孩跟他生命线没绑到一起,但也别照顾不周弄出白血病之类的重病。 墙纸需要从上到下,由内到外的贴,胶水味道不算好闻,加上又是没有空调的夏夜,四周门窗便全都开着,点了两处蚊香还不太够。 姜忘踩着梯子顾着自己忙,小孩很懂事的帮忙打扫屋子里上任住客留下的瓶瓶罐罐塑料袋,收集满一大袋就踩着人字拖出去扔。 彭星望心情好的时候会大声唱歌,一半是学校音乐课教的各种童谣,还有一半是乱七八糟的广告歌。 小孩跑远了歌声也像风筝一样扯着线飘远,过一会儿绕回来再过一会儿飘到楼外去。 姜忘一边刷胶水一边听他那些不着调的歌,忽然又不烦他了。 小孩总是很吵,多说几句话都跟夏蝉似得乱哄哄炸得人头疼。 但听多了又让人发笑,心情跟着变得很好。 歌声从二楼往上飘,飘到这一层楼梯口忽然停了,半晌都没声音。 姜忘把手头一整张贴完都没听见后文,也没看见小孩回来,擦擦胶水下楼梯往门外走。 不会真被拍花子了? 迎面就看见彭星望走在季老师前面。 “哈!老师你看,我说吧!” 姜忘眨眨眼,后知后觉房东说得那句‘很多老师也住这’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围了个破围裙,肩膀大腿上都是墙灰,跟体面两个字完全沾不上。 “姜先生也搬过来了?”季老师笑起来:“我在五楼,好巧。” 小孩欢呼一声你们聊,抄起扫帚簸箕跑到卧室去了。 留他们两人在门口四目相对。 “这里……上学比较方便。”姜忘不太擅长和这样的人单独说话。 他如果碰见痞子混混,又或者是客户上级,硬着来油着来都行。 偏偏季老师温和清澈,不在他的经验范围内。 季老师先是看了看还没打扫完的客厅,一手抱着书一手帮他把没撕完的海报整张揭下来,随意道:“抽烟啊。” 姜忘突然觉得心虚。 他很少有这种感觉。毕业多少年了,站在这人面前怎么还像在做学生。 男人走上前抢着干活,沾着墙灰的手指摸了摸鼻子,无意识地给自己整了个花脸。 “抽得少,没瘾。” 季老师嗯了一声,眼尾扫过他泛黄的指节。 姜忘拍了两下手,索性把双手都背了过去:“最近这不是操心的事情太多……” 季老师笑起来。 他一笑,就好像什么事情都能原谅,却也什么事情都在看着。 “你们吃饭了吗?” “刚才吃了碗炒面,不饿。” “我中午炖了冬菇鸡汤,给你们带一筒过来?” 姜忘咽了口口水,理智已经拟好回答方案‘不用,心意收下了’。 然后心里冒出来一个小人,说我超想喝老师煲的汤。 下一秒彭星望从卧室探头出来:“什么!老师你居然还会煲汤!!我好饿!!!” 姜忘扭头凶回去:“晚上没吃饭啊!” “就是饿嘛!!” “稍等。”季老师挥了挥手,上楼给他们热汤。 姜忘等季老师走了才瞪小朋友一眼,后者瞪了回来:“你不喝我喝两碗!” 他再一次被自己本人气到。 房子面积小,贴墙纸进度也快。 一大一小在季老师的注视下认认真真洗手三遍,然后围坐在一起喝热乎乎的鲜鸡汤。 季老师父母都是隔壁省的人,只是他读师范毕业以后被分配到这里,一呆就是六年。 这个年代升职调动都要走关系送礼,他不喜欢做这种事,便一直都没有做。 “你呢?” “我以前在深圳做生意,”姜忘喝汤很慢,捧着碗时声音也暖了几分:“受他妈妈安排,过来照顾星望,回头估计开个店之类的。” “对了,”他看向他,声音有刻意塑造的随意:“老师,您叫什么名字呢。” “临秋,秋天即将来临的那两个字。” 姜忘怔了下,心想这名字真好听。 两人吃完以后默契地去洗了碗,把季临秋送到楼梯口。 “明儿我带他去体检,应该没事。” “好,多谢。” 等再分别的时候,姜忘还在想有关这个人的事情。 明明只是份内的事,他还要多说一声谢谢。 彭星望跑回屋子里,先去看自己的新房间。 “大哥!为什么我是粉红色小星星的房间啊!!” 姜忘拿鞋跟敲蟑螂:“因为便宜。” 彭星望又噔噔噔跑到他的房里:“但是你的房间是深青色哎!!” “那你跟我换?” 彭星望一脸委屈:“你明明知道我不敢。” 姜忘终于看向他:“粉色不好看吗?” “好……好看。” 第二天一早,两人准时去了市医院检查身体。 姜忘给自己也挂了个号,寻思着自己都被撞飞五十米,有点内伤会很麻烦。 周末医院人流拥挤,还有小孩扯着嗓子哭。 外头夏日炎热晒得皮肤发烫,里头一片阴凉到处都是尿味儿。 儿科医生大致了解了下情况,吩咐彭星望先过个秤,等会再查血看看。 “35斤,七岁了这么瘦,明显营养不良啊。” 姜忘皱眉:“得喂到多少斤?” 医生心想你又不是养猪,能不能稍微注意下说话的方式。 “至少四十二斤,再胖一点都没事。” 彭星望早上没太睡醒,站在体重秤上都没听清他们的对话。 他认字还没认到营养那里,听着听着突然瞌睡醒了。 等等!! 大哥为什么带我来上称!! 紧接着姜忘的话落到小朋友耳边。 “……这么瘦,我得喂到什么时候,顿顿给肉就行了吧?” “您要科学育儿,不能乱来。”医生很无奈:“不能光喂肉,还得给他补钙补锌,正是发育的时候,再这么瘦下去器官发育都会跟不上。” “明白了,您开药吧,我这边会监督他按时吃。” 姜忘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还得学会怎么给小孩添膘,叹了口气。 “争取年末达标,太瘦了是不行。” 小孩的表情变得惊恐起来。 原来大哥不是人贩子! 大哥他要把我喂肥了卖器官!! 第7章 “这几样还不够达标,”蓝色圆珠笔画出四五项数值,口气不算委婉:“得亏来得早,再晚点开始长个了,够这小孩疼的。” 姜忘点头称是,转头带着小孩去拿药,留神多看了眼单子。 钙铁锌都缺,小时候被饿成这样自己还能长高,也得感谢初中食堂米饭菜汤不限量。 他走了几步发觉小尾巴没跟上,顿步道:“星望?” 小孩瘪着嘴跟过来,别别扭扭的有点难过。 姜忘蹲下来看他:“不舒服?” 小孩摇头。 “讨厌医院?” 彭星望用力点头。 他把刚才的某位儿科副主任理解为类似猪肉供货商般的存在。 姜忘心想不对啊,我小时候打针都从来不哭还被护士亲来着,怎么可能怕这个。 男人脸一板,声音故意压沉:“说实话,不许撒谎。” 彭星望愣住:“你怎么知道我在撒谎?” 男人站起来往前走:“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全都知道。” 小孩忽然有点高兴:“是妈妈特意告诉你的吗?” “……算吧。” 等到了领药的队伍里,姜忘心平气和摸摸脑袋:“别多想,中午带你去喝酸萝卜老鸭汤,开心不” 小朋友本来刚才回复点情绪,听到肉菜又一脸苦海愁深:“我不吃肉!” 然后痛痛快快猛干四大碗。 姜忘闲着没事拿炖烂了的鸭架喂饭店小土狗,时不时扭头劝两句:“慢点,没人跟你抢。” 零六年这会儿还没全民小康,吃肉在很多家庭一周有两三次就很幸福了,顿顿鱼肉大虾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待遇。 也得亏他把彩票站当提款机,有把握就全押记不清爽快跳过,短时间里存款翻了几倍,否则哪里养得起这小馋鬼。 小孩吃着吃着开始哭:“肉……肉太好吃了。” 眼泪咕噜噜流进嘴巴里,手里捏着鸭腿啃的一丝肉不浪费。 姜忘在他旁边托着下巴纳闷:“我这两天也没饿着你啊,哭什么。” 小孩咽完嘴里的肉才肯跟他说话,一张嘴三个响嗝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撑的:“大哥,你,你是好人。” 姜忘这辈子第一次被发好人卡,对象还是自己本人,并不是很荣幸:“然后呢?” 彭星望眼泪汪汪看着他:“你,你以后不要做坏事,行不行啊。” 姜忘心想怎么喝个老鸭汤半截还要劝自己从良了,略糊弄地点点头。 小孩登时不哭了:“这是你答应我的噢。” “答应你,遵纪守法,”姜忘拿纸巾给他擦油花和泪花,放缓声音道:“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成绩好不好无所谓,你答应我好好吃饭争取养胖点,行不?” 彭星望放声大哭:“我不答应!你让我考一百分都行我是绝对不会长胖的!” 姜忘心想自己是不是真把别人家小孩拐走了。 我自己小时候到底是怎么了……不对劲啊。 再到新一礼拜,速风快运的电话连着打了好几个。 估计是人家也从来没听过这么精准又奇怪的加盟申请,分部调研完总部又打电话问东问西,瞧着跃跃欲试但顾虑颇多。 姜忘坐窗台上玩手机自带的贪吃蛇等他们来电咨询,等接到第四个电话时耐心出现裂缝。 “这样,”他看着窗外懒洋洋道:“我来给你们写份报告,选址分析产业链评级交通干线归纳全部文档一份表格一份报告精一份,你们看完再给我电话,行不行?” 对面根本没见识过跨时代的社畜必备工艺,诧异道:“你会用excel” 打字员都招不满,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excel,word,teambition,xmind,你要什么我这边都有。”姜忘不再询问更多,反而把控制权转了回来:“邮箱发我一个,晚上交你成套的。” 电话窃窃私语了一番,再切回来时换了个人:“那个,您有兴趣来我们公司工作吗,我们公司总部位于——” “不用,我就留在老家。” 分析报告发过去没多久,半夜手机震动两下,说速风他们公司已经派专员过来考察,坐硬卧来预计后天到。 姜忘由衷怀念了一会儿飞机畅行无阻的二十年后,拍死一只蚊子闷头睡着。 明天就去买空调。 速风派来的业务代表姓刘,剃了个小平头人很精神。 两人租了个辆车把城市内外看了一遍,连工厂区和外沿开发区也仔细瞧了,刘代表嚯了一声:“你报告里写的那些我还以为是吹牛逼。” “是吹了几句,不过藏得好,没让你看出来。”姜忘站在风口外套飘扬,转头又道:“别的方面我都很好配合,只是有一点,我这人没存什么钱,家里穷,也不方便贷款开业务。” “你们将来要是真打算在这扩宽业务,估计得出点钱。” 刘代表笑起来:“那可就赶了巧了。” 速风这两年碰见顶头老板简构收权,把加盟商并了不少,大有把所有站点所有权都攥回自己手里的架势。 “要是两三年前刚起步那会儿,你肯定得自己出钱开店,”代表給姜忘递了根芙蓉王:“现在上头铁了心要搞大事情,让那些混油水蹭运线的油子都他妈滚蛋。” 姜忘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可了惜了,我还想多承包几家当山大王。” 两人哈哈一笑,晚上吃了顿饭就此别过。 酒足饭饱再回到家里,小孩趴在台灯旁边写作业。 姜忘给他打包了一份肘子:“晚上吃的什么?” “买了碗青菜粥吃,”彭星望期期艾艾道:“大哥……内个……我能不能买两根圆珠笔?” 姜忘瞅他一眼:“圆珠笔写完了?” “不是,”小孩趴了回去,把脸闷在胳膊里很不好意思:“画画课作业,老师让画有颜色的。” 姜忘了然。 他小时候确实干过这种事。 回回美术课都是最尴尬的时候,老师并不是很好说话的性格,他只能借同学的水彩笔用。 本来人缘就不怎么好,借个两三周身边的人也全都烦了。 小孩估计是觉得这种算非必要开支,没什么胆子说。 “走,”他把门口钥匙揣回兜里:“下楼买。” 小卖部走五分钟就到,老板把家里一半客厅拆出来当店面,这会儿正打着蒲扇看电视:“要逛赶紧,这集看完我关门了。” 彭星望抬步往圆珠笔那走,被姜忘拎着帽子转一百二十度:“去那边,买正儿八经的水彩笔。” 彭星望唔了一声,半晌捧出一板七色水彩笔:“这个可以不?” 然后又摸了摸头,故作老成:“这个贵,不划算,我用红圆珠笔涂几下够了。” 姜忘把那板水彩笔放了回去:“老板,你们这水彩笔多的是多少色?” 老板不情不愿站起来,眼睛还在往电视瞅,翻了盒二十四色给他:“这个?” 姜忘摆手:“我说要多的。” 彭星望有点慌了:“够用了,大哥,真的!” 老板隐约感觉到了挑战和质疑,拍着小腿肚蚊子往文具堆深处扒拉,翻出一盒四十八色。 没等姜忘开口,他又垫着脚从高处取下来一大箱沉甸甸的128色,扬眉吐气宛如打了副飞机带对二:“够不够?你买哪个?” 姜忘把128色放到小孩怀里:“多少,我给钱。” 老板没想到这位这么痛快,接过钱用验钞机过了一遍,完事还送了盒橡皮泥。 “够宠孩子的啊,小心宠坏咯。” 彭星望抱着水彩箱有点生气:“我不会变坏的!” 说完又仰头看姜忘:“大哥,我不会变坏孩子的!” 姜忘瞧着他一身正气像是要今天参军的架势,道了声谢带小孩回家。 一边走一边琢磨。 是我自己,愣起来还是挺像我。 小孩今天抱着超豪华水彩笔没有大声唱歌,一路闷闷的走了很久。 等走到黑黢黢的楼道里了,他一手抱住大盒水彩笔,一手牵紧姜忘的手。 “大哥,”彭星望轻轻道:“我特别喜欢你。” 姜忘被自己本尊表白了,也不知道怎么回,嗯了一声。 “不是喜欢你给我花钱,”小孩说了一半不知道怎么讲,卡了会儿又道:“我是喜欢你,很照顾我,在乎我。” 姜忘感觉小孩今天牵他牵的格外用力,半开玩笑道:“你怕我跑了?” 彭星望点点头又摇摇头,等开门的功夫自顾自地做了决定:“算了,我以后吃完饭多运动吧。” 姜忘:“……?” 这都哪跟哪。 男人洗澡的功夫反省了下是不是自己跟小孩沟通方式不恰当有什么误会,擦着头出来时看到彭星望在对着白纸发呆。 “怎么不画?” “题目是家长的工作,”小朋友回头望他:“老师说画哥哥姐姐也可以,大哥,你是做什么的啊。” 姜忘心想我总不能让你画个房产交易kpi,琢磨了几秒道:“我来教你。” “哎?”小孩有点惊喜:“画什么啊!” “是画八一杠还是七九式冲锋枪呢,”男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算了,从八八式轻机枪开始画吧,单程后坐输弹回转式闭锁结构,先从微光瞄准镜开始。” 第二天小孩交了沓机枪图纸。 美术老师捂着心口打了a。 彭星望担心老师报警让大哥枪毙个十年,跑过去扒讲台:“老师,我的作业——” “好看,”老师用力点头:“特别好看!” 第8章 眼瞅着银行卡余额翻了两个零,再投几笔就能翻到六位数,姜忘决定带着小孩去买几件衣服。 他在这个镇里渐渐出名。 按理说即将拥有这笔巨款的人早该走了。 十几万元,在省城可以买个大房子,买辆新款的车,稍微交点赞助费让小孩进名牌学校。 几个跟姜忘混熟的也问过,为什么不把小孩带出去见见世面。 男人摸着胡茬没说话。 与此同时,速风快运在城内快速扎根,两个网点在南城北城分别开张,全程有跟踪记录不说,贵重物品丢件损件有三倍赔偿,不声不响地改变着城里人的生活习惯。 想不知道实在太难,自选址确定起海报就贴的铺天盖地,公交车还特意粉刷一新环路公告。 “一日全城达,一周全国达!” “六元起极限低价,你想不到的极速货运!” “还在挂鸡毛信吗?时髦一把!” 为此姜忘买了辆三手夏利,带着新招的伙计们成天满城跑,有时候天没亮就出去处理生意,给小孩儿留点钱让他自己买早晚餐。 但再怎么忙,也是记得隔三差五回来陪小孩写作业的。 彭星望很满意:“大哥没有忘记我,你是好人。” 姜忘很想把他后面那个习惯语掐掉。 第一步是快递网点建立运行程序,层层分管不要出乱,然后借此踩上更高平台。 本部公司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城市能有这么多单子,开始考虑在附近城市多扩展几家。 姜忘犹豫着要不要两线并存着多操操心,开车带刘代表又找了几个地方踩点,琢磨着生鲜有没有机会在省内流通来去。 跨区交通转成跨城考察,回家时间不知觉变得更晚。 正往家的方向开着车,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先是像盛满石子的货车轰然倾翻,雨点敲得车壳噼啪作响,紧接着电闪雷鸣破空而过,连阴沉夜幕都被一瞬撕裂。 姜忘方向盘把得很稳,皱眉没说话。 刘代表这些天和他混熟了,隐约纳闷,但也没多问。 这哥们是个铁脾气,性子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看着是跟谁都笑笑,其实不好接近。 怎么一转头心情不好了? 刘代表正琢磨着,姜忘已经一手撑着头叹气了。 “要完,”他喃喃道:“家里有个小孩,出门肯定没带伞。” 家里有没有伞都是个问题,淋成落汤鸡回家不擦干得发烧一整晚。 姜忘今儿凌晨五点起来跑业务,包里三个备用电池都用了个干净,手机这会儿开机都没法。 他心里祈祷两句,红绿灯一过还是利落打方向盘,优先把生意伙伴送回酒店,转头再踩油门回家。 车灯洞穿暮色,他像是独自从千军万马里踏雪而过,暴雨都被映得蒸腾生烟。 瞧着像是成熟男人的浪漫,偏偏胃里饿到烧灼,没法自我陶醉。 中午尽陪那帮孙子们喝酒吹逼了,吃了个屁。 姜忘停好车迎着雨赶回筒子楼,接近时往上望了一眼。 坏了,灯黑着。 但愿小孩知道找老师借把伞,热水器昨天刚装好,洗完澡得吹个头。 两三步上了三楼,门一开家里空着。 奇异的是窗户都关好了,阳台衣服还都收了回来,整整齐齐叠好。 姜忘在漆黑客厅里回头一望,心想这小孩不会厚着脸皮跑老师家里了吧。 他视力极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竟能依稀看见门口落了叠纸条。 姜忘走过去开灯拿条,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大哥,wo去501禾子老师jia了。 季字上下分得实在太开,他看了两遍才勉强认出来。 男人找了条毛巾匆匆擦了下脸,关好门上去接幼年版的自己回家。 但往上走着,心里又有点虚。 性质等同于自己大晚上的拜访老师,不好意思。 他站在501门口等了会儿,先拉起领子闻闻烟味酒味,搓两下指节间的烟渍,再双手把头发捯饬地像个正经样子。 跟小时候进老师办公室前一样小心。 门克制地敲了两下,没过多会儿传来声音。 “是谁?” “姜忘,彭星望他哥哥。”男人抿了下唇:“打扰您了,我来接他回家。” 门很快打开,入眼是米黄墙壁,以及头发湿漉漉的季临秋。 季老师刚刚洗过热水澡,原先捋在耳后的黑发垂落在鬓前,在落日般的暖黄灯光里身体还冒着热气。 天井里落着劈头盖脸的冷雨,门的另一侧干燥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往里进。 季临秋擦着湿发往后让:“进来吧,姜先生也辛苦了。” 年轻男人穿着淡灰纯色t恤,肩侧被发梢水滴洇出小片暗色,莫名显得更加柔软。 姜忘有些却步。 也许是因为他有些不敢走进这样私密又温暖的他人空间,何况还是内心尊敬许多年的好老师。 也可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放松状态的老师。 或者说,季临秋。 小孩对老师总有几分神圣化的仰望。 板书银钩铁画,神情严肃从容,衣摆像是永远不会起褶子般整洁。 总归不会是现在这个湿漉漉的,冒着热气的年轻男人。 此刻他以二十七岁的视角再次看这个二十六岁的季临秋,虹膜与记忆里的光影既重合又错开。 季临秋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打量,诶了一声往下看:“你的鞋子湿透了,是淋雨了吗?” 姜忘怔了下,点头道:“嗯,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弄湿你地毯。彭星望应该还好吧?” “他作业还有一会儿就好了,这样,你先把鞋子袜子脱了吧,”季临秋指指门口鞋架:“进来坐,我给你倒杯热茶。” 姜忘忽然有点脸上发烫。 他有点理解臭小孩那股黏糊劲,久违的新鲜。 男人小心翼翼脱掉湿透的鞋袜,像小孩要去探险一样走进陌生的房子里。 深棕长毛绒地毯踩起来很软,酸痛脚掌会轻易陷进去,走几步都能放松下来。 他控制自己不要乱看,但抬眼处就放着一个马头酒杯。 白骨质感很真,不像塑胶做的假货。 小客厅意外的很有风格。 客厅没有电视,松木小茶几摆在纯白圆毯的正中,蓬松枕头散在角落,宜坐宜靠。 啤酒压着半本没翻完的《十日谈》,扉页别着一枚红叶。 马头骨杯里落了对戒指,姜忘不好意思细看。 再往里走两步,墙角还摆了把蛇面三弦。 蟒纹青花白地,瞧着苍老又漂亮。 “支教的时候学生送的,”季临秋递热茶过来,玻璃杯用得很旧:“我学了得有四个月,勉强能弹半首风雨铁马。” “很厉害了,”姜忘站的都很拘谨,不敢随便靠墙,双手接还记得说谢谢:“老师很有品味。” 他想起正事来,又低头解释缘由。 “我这两天在跑生意,刚从东城郊区回来,没来得及接星望,不好意思。” “他很机灵,”季临秋笑起来,示意姜忘坐会儿:“下午瞧见了大阴天,还没落雨点就跑去问我,要是下雨了要不要一起回家,他带了伞。” 姜忘强咳一声,看向矮桌上的小说想转移话题。 “这书好看吗?回头我也买一本。” 他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怎么看过书,但在老师面前还是想当个文化人。 装也装得像点。 季临秋笑了笑:“别看,挺黄。” 姜忘心想我看起来像个纯情人吗,扬起眉毛表示有兴趣,又想起些什么,试探着问了句。 “季老师家里挺温馨啊,女朋友收拾的?” 季临秋摇摇头,进屋叫彭星望出来。 姜忘放下茶杯跟着起身,发觉小孩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男人轻手轻脚把幼年版自己打横抱起来,小孩睡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手里还拿着笔。 季临秋帮着把书包作业本都收拾好,拿了钥匙帮忙送到三楼。 姜忘把小孩放床上盖好被子,又出门谢季临秋。 “季老师,”他笑得抱歉:“回头请你吃饭,实在感谢。” “小事,以后忙不过来也可以让星望过来,他一直很乖。” 姜忘呼吸停顿,不太适应被当面叫小名。 “嗯,”他短促应了,又伸手拂季临秋的发梢:“您小心,沾着墙灰了。” 季临秋下意识想避开身体接触,挥挥手告别。 姜忘没多想,关好门回去给彭星望换睡衣。 小孩早就坐得笔直一脸精神。 “你醒着?” “刚放下床就醒了!”彭星望举手发言:“老师带我吃他煎的蛋奶饼了,还请我喝酸奶!” “……知道了。” “大哥你吃饭了吗,淋雨了要记得吹头发喔!” “知道了。” 姜忘帮他换好睡衣,又摸了摸小孩头发确认是干的,松了口气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小朋友窝在枕头旁怀里还抱着个枕头,任他帮忙掖好被子。 “大哥,你凑近一点,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忘扫了他一眼:“你睡不睡。” “你过来嘛。” 男人俯身靠近小孩,耳朵旁边传来悄悄话。 “老师好香噢,像栀子花。” 姜忘面无表情凶了回去:“不许乱闻,睡觉。” 第9章 彭星望成绩还不错。 一年级没交什么,只是小城也赶时髦,孩子们普遍英语学得早,他有点赶不上。 姜忘是这小孩的成年版,在部队里也用不着考四级练口语,这么多年水平也没好到哪里。 “艾,醒可,达特(i think that)——” 彭星望摸着嘴唇跟着念:“哎醒可——” 期末考试没几天了,能补上一点是一点。 姜忘办公室里有这方面的资深家长,一边打毛线一边教他拿烟盒子裁成单词卡教小孩。 “就这么简单?” “嗨,启蒙嘛,你要先陪他养成兴趣。” 姜忘回家以后拿着单词卡有模有样的教。 “牌,那,啊,破。” 彭星望坐得板板正正。 “牌,啊,那,破。” “错了错了,重来。” 十遍教完,姜忘把单词卡翻了个面。 “菠萝怎么说?” 彭星望自信满满:“啊牌破那!” 姜忘辅导之前还能考六十二,辅导完直接降到四十八。 小孩鼻子都哭红了,抹干眼泪才敢回家,把卷子交给姜忘时嘴巴往下瘪,随时准备把屁股亮出来给他抽。 姜忘没有半点谴责的冲动。 倒不是他更赞成鼓励式教育或者其他,纯粹是因为初中时自己还考过更低的。 ……地理二十九。 彭星望在男人看卷子的时候就跟探照仪似得仔仔细细观察他表情。 姜忘没什么表情:“签哪?” 彭星望支吾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自己跟自己生气。 小孩见他没什么反应,主动坦诚自己的想法。 “大哥你……现在这么忙,还记得给我补习功课,我还考的更差了……对不住你。” 姜忘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什么:“季老师怎么说?” 彭星望眼眶又红起来:“季老师批评我了。” “他问我这些发音都是跟谁学的,我说我大哥。”小孩特别委屈:“然后他叫我多听磁带,下周一查我读课文。” 姜忘终于反应过来重点在哪。 吊车尾没法辅导吊车尾,确实。 “这样,”他揉了揉小孩脑袋,还从抽屉里翻出牛奶糖给他吃:“我晚点联系下季老师,看他周末能不能给你补补课,好么?” 彭星望决定惩罚自己不吃糖,十分珍重的把糖放进文具盒里:“季老师会不会讨厌我,我好笨。” 姜忘笑起来:“你看大哥笨不笨?” “……一点都不!” “大哥不笨,你就不笨,记住没?” 小孩完全没搞明白其中逻辑在哪,还是很听话地点点头。 再回客厅里看电视时,姜忘给季临秋发了条短信。 没微信确实不方便,他还挺想看看季老师的朋友圈都会发些什么。 [季老师打扰了,星望英语基础比较差,不知道您方不方便给他私下补补课?辛苦费好说,十分感谢。]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对方回了过来。 [姜先生客气了,我周五晚上一直有空,让他八点过来就行。] 话头到这应该停了,但姜忘还在看屏幕。 他不太想跟这个人谈钱。 哪怕姜忘心中‘温润清俊的季老师’形象转变成‘偶尔会湿漉漉的季老师’,纯白光环还是形影不离,不该被任何琐碎玷污。 男人一时间没想好该如何报答,手机又震动了下。 [姜先生周末经常去省城吗?]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捎个顺风车,十分感谢。] 姜忘眼睛亮起来。 他每周末都要去省城见客户开会,基本都是自己开车来去,座位很空。 [方便,季老师要去哪?] [师范大学附近经常有周末书市,还会开一些讲座,一直很感兴趣。] [好,到时候见。] 姜忘对季临秋始终有一些执念。 他很隐晦地打听过,邻里的反馈也与记忆一致。 季临秋和同事们关系客气友好,朋友不多。 这样好的老师,就这样清清冷冷一个人独自过到四五十岁,凭什么呢。 他每次一想到他,内心深处便会浮现出几分孩子气的执念。 想要讨老师开心,想让老师的生活多几分热闹自在。 周末他们一定能在路上聊很多。 正出神想着,姜忘余光扫到一个小不点。 “你在想什么呀。”彭星望率先开口:“一直在笑诶。” 男人瞥向他:“有事?” 小孩先是在门口憋了会儿,两三步蹭到他椅子旁边,又憋了好几秒。 “那个……大哥,你别生气哈。” “我不生气,有话直说。” 彭星望身上皮实欢快的气息消失了些,低着头看脚尖道:“我……我想找个时间回家一趟。” 他生怕伤了敬爱的大哥的心,又很快抬头飞快看男人表情:“你千万千万不要误会!” “我……我很怕爸爸死掉。” “虽然他经常打我,黄奶奶还说是他把妈妈气走的……可是我很怕他会死掉。” 姜忘沉默几秒,伸手牵住他。 “明天带你过去,好吗。” 他知道幼年的自己在恐惧什么。 酒鬼对旁人毫不在意,对自己更不会负责。 人一旦深度醉酒,自主意识会不断消失,容易被呕吐物呛到窒息。 姜忘小时候拿热毛巾给亲爹擦脸过许多次。 那毛巾本来是隔壁张阿姨送他洗脸的新毛巾,雪白雪白还印着梨子,后来被黄浊呕吐物染成一块破烂抹布。 以至于姜忘很多年以后在超市买毛巾时都会停留很久。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亲自陪着彭星望去,省得混账爹又做出什么出格事。 第二天放学很早,下午四点天空还晴朗灿烂着,姜忘陪彭星望慢慢往旧家的方向走。 小孩现在拥有了很多梦寐以求的东西。 整洁干净的房间,书桌台灯和喜欢的书,写完作业还可以痛痛快快看两集蓝猫淘气三千问。 但他仍旧在惦记挂念着对他从来不好的爸爸。 小巷依旧拥挤热闹,大婶拎着袋西红柿站在露天菜摊前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小贩汗流浃背地烤着羊肉串。 姜忘一步一步地往里走,也在想象父亲现在在做什么。 父母两个角色,同样和老师一样,对小孩有种虚无又无法打破的光环。 好像只要提到他们,血缘卷着心脏脉搏便会唤出许多憧憬欣喜,哪怕明知不该这样。 彭星望去打疫苗时都活蹦乱跳,越往里走越显得紧张。 “其实我爸爸有时候挺好的,”他突然自顾自地辩解道:“爸爸不喝酒的时候,会带我去公园玩,还会煎鱼给我吃。” “爸爸他……工作压力太大了,总是有不开心的事,才会喝那么多酒。” 男人安静地听着,泛黄的回忆也一幕幕浮现。 “真的,大哥,”彭星望露出为难的笑容:“你会不会……讨厌我爸爸啊。” 姜忘低头看着幼年的自己,也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也许我也……不是很熟悉他。” 两人走到棚户区深处,忽然闻见排骨海带汤的香味。 小孩一下子眼睛亮起来:“是爸爸做的汤!我好久好久以前喝过,大哥,你是不是提前跟他说我们要来了??” “他没有喝酒真好啊,”彭星望努力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一点,揉着眼睛一直笑:“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跟爸爸讲嘛,真是的……” 话音未落,有个香水味浓烈的女人擦着他们的肩走了过去,小高跟又尖又细,声音清脆。 彭家辉在厨房正尝着味道,听见脚步声忙不迭用手梳两下头发出去迎她。 “抱歉抱歉,我该出来接你啊小艳,走累了吧,我给你削个苹果?” 女人任由他揽着腰,娇笑着往里走:“彭哥~多见外啊。” 小孩呆呆地看着远处,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才七岁,做什么事都好像很有主意,这时候才终于流露出符合年龄的惶然无措。 再往前走两步就可以透过窗户看阳台和客厅里的情景。 姜忘平复了几秒呼吸,想要弯腰把小孩抱起来。 彭星望却抢先一步往回走,声音低落许多:“大哥,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写作业了。” 姜忘想要说句安慰的话,彭星望却背对着他走得更快:“好了好了,他没被呛到我就放心啦,谢谢大哥陪我过来。” 直到把小孩送回家,男人才披着外套下楼,独自返回棚户区里。 他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抽烟,与其说是在抽烟,更多地是借着烟发呆。 海带汤炖的很香,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 他也好多年没有喝排骨汤了。 明明饭店里几十元一大盆,他一直都没有喝。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送别女人的彭家辉才走了回来,认出姜忘时吓了一跳。 “哎?是你?” 姜忘倚着墙吐了口烟圈,没看他也没说话。 三十出头的彭家辉露出尴尬笑容,心知他是看见了。 “星望他……还好吗?”彭家辉也知道自己没脸提小孩,讷讷地解释道:“我刚刚换了个工作,现在喝酒比以前少了。” “大家都羡慕你能赚钱,还说你把他管得很好,我一直特别感激你。” 中年男人并不知道姜忘是来自未来的血亲,自顾自地说了很多。 “我也知道老喝酒不是好事,但这几年太依赖它了,我老是戒不掉。” “等我能买个像样的房子,我一定……” 姜忘忽然打断了他。 “星望担心你呛着了,叫我来看看。” “没有,没有的,”彭家辉露出窘迫笑容,快速说了声你等等,跑回家里取了几样东西,又从怀里掏出一沓碎钱,努力把几张大额的择出来,一并递给姜忘。 “这是星星没做完的练习题,这是他喜欢抱着睡的小羊,……还有这个本子,我之前喝多了拿他撒气,现在都粘好了。” 姜忘不出声地看了他几秒,叼着烟从兜里翻出来五百块钱,连同那沓碎票子塞了回去。 “东西我收了,钱你拿着,起码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别给孩子丢脸。”他声音沙哑,像是压着很多话没有说:“走了。” 彭家辉拿着钱呆呆站在巷尾,站到姜忘走了许久才离开。 姜忘一个人去烧烤摊坐了很久。 有些事他不想多分辨,也并不是什么能思考哲学式亲情难题的人。 他只是喝了两听啤酒,又抽了几根烟,打包了一份火腿肠炒饼回家。 小孩已经写完作业睡下了,零花钱没有动,连客厅新买的薯片都没吃。 也可能并没有睡,只是不想面对他。 姜忘没说话,俯身把脏脏旧旧的小羊塞到小孩脸边,想了想又给小羊也掖好了被子。 他离开房间时听见隐约的啜泣声。 第10章 想到周末要出门,姜忘还是又去买了几身像样点的衣服。 他有意让自己看起来干净整洁,但快递点少不了沙尘乱飞,单是身上的灰尘味每天都得洗好久。 彭星望收到小羊以后饭量短暂减少了两天,后来被带去吃了顿十三香小龙虾又生龙活虎起来。 他把脏脏旧旧的小羊放在枕头旁边,姜忘说拿去用肥皂搓搓也不肯,但是把胶带拼得歪歪斜斜的小本子藏了起来。 姜忘观察了几天感觉他对自己可能会有新妈这件事接受良好,心里松了口气。 在姜忘的旧记忆里,彭家辉自他读小学以后就没少往家里带女人。 刚开始还看着烦,烦着烦着人会渐渐麻木。 管他呢,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过两年在北京买完房子带小孩英国读书都行,还用头疼这个? 世界杯半决赛时谁都没想到德国踢阿根廷竟然五比三,光是这么高的进球数都像是个天文数字。 姜忘当时押了二十万,许多人心里发怵不敢跟,少部分人咬咬牙跟着一块买。 凌晨四点球踢到点球时半个a城都醒着,紧接着狂吼欢呼轰动起来,吓得许多女人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姓姜的牛逼啊?!这他妈的都能算出来??” “我跟他混了,不瞒你们说,我是他远房表叔的邻居,哎,这人真学过易经,易经晓得吧?” “会不会是撺着局等着坑咱钱啊?谢老三我警告你你可不许赌球知道不知道??” 还真有几个混混盯上过他。 又开着全城唯二快递站,又回回体彩都猜个盆满钵满,但凡抢点钱都能痛快花上好几个月。 然而在他们拿着蝴蝶刀琢磨该怎么下手的时候,姜先生给保安们一人配了个手拉电锯。 还是托着速风快运网购来的。 电锯,国内唯一合法且高杀伤力武器,自带惊悚加成震慑力满分。 紧接着速风给警局赞助了两辆巡逻用面包车,红山小学一带以及附近街区治安迅速改善,听说现在鬼市都关门的比平时早半个小时。 姜忘瞧着见谁都笑两下,时间久了反而是周边人公认的硬茬,长脑子的都不敢轻易惹他。 抢劫?是电锯不够刺激还是生怕警车拉不来一车面包人?! 转天就到了周末出门的日子。 彭星望原本想呆在家里看小神龙俱乐部,扛不住某人真情实感的诱惑。 “省城可以坐轮船哦。” 小孩跟春游一样认认真真塞满一背包东西,并且在姜忘的拒绝下还给他和季老师带了两瓶橘子水。 然后一上车就在后排歪倒睡死,小猪一样呼呼呼打鼾。 姜忘手扶额头。 季临秋坐在副驾驶戴好安全带,礼貌又客气:“辛苦姜哥,好像要开两个半小时?” “嗯,车比较破,晕的话我这里准备了药贴。” 三手夏利跑起来像个铁皮罐头,好在前两任主人没怎么摧残它,到手时还留了七成新。 国内高速大多是在08年至12年全面修通,姜忘出门前不得不把国道路线用红笔圈了两遍高速地图。 二十年前的世界荒芜原始,车窗外大片油菜花田连绵不绝,偶尔还能瞧见零散几只耕牛走在路边。 季临秋话很少,姜忘说起什么事时会笑着附和,遇到好奇的事也不会多问。 彭星望睡了醒醒了睡,有时会趴在窗边指远方。 “哥!你看,好多麦子!” “……那是水稻田。” 路况平平,不到半程便跑得脖颈微酸。 姜忘把车停到一边,靠着车窗抽了根烟,任由彭星望对着狗尾巴草撒尿。 他昨天忙生意太晚,这会儿其实还有点宿醉般挥之不散的困意。 季临秋徐徐伸了个懒腰,呼吸几口清新空气,又转头看他:“姜哥,我来开吧。” 姜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季老师会开车?” 季临秋从兜里拿出驾驶证,竟然已经考了四年。 姜忘挑了下眉,把位置让了出来。 “您来。” 三人再回到车里,季临秋拉好安全带,启动挂挡行云流水,起步稳超车平变速流畅,完全是个中老手。 姜忘都做好了一个人开三个小时的准备,坐在副驾驶反而不太适应。 季临秋甚至没问他该换哪条国道,淡瞥一眼变道提速,做事守序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野。 男人看了许久,半晌道:“季老师好懂。” 季临秋目视前方,单手打着方向盘:“又是您又是季老师,姜先生真客气。” 姜忘失笑道:“特别尊敬你,没办法。” 彭星望睡眼惺忪地接茬:“老师我天天跟大哥夸你来着!” “乖,继续睡。” 小朋友昂了一声,又栽回没开封的零食堆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会儿,季临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睡吧,还有五十分钟到。” 姜忘抿了两口,不太习惯自己被这样照顾。 “真睡了?” 季临秋瞥他一眼,空着的右手把广播声音调小,冷风调高。 姜忘目光落在对方修长冷白的手腕上片刻,一闭眼便没了意识。 他睡觉动静很轻。 少了几分儿时的放松,补充太多当兵时的警觉。 隔壁吉普车碾过一个空易拉罐,姜忘本来还做着梦立刻就醒了,只是阖着眼虚虚眯了几分钟。 再睁开眼时,姜忘无声看向季临秋,呼吸依旧悠长平稳。 季临秋没发现他醒了,还在专心开车看道,目光直视前方。 只是神情里有着浅浅漠然。 那并不针对任何人,而是对这个世界留着一分冷漠。 他漫不经心地转弯改道,动作很轻,会特意避开小坑砂石,好让睡着的两人更舒服一些。 姜忘没有见过这样的季老师。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旧记忆。 ‘老师’这个标签一安上,无论男女叔婶都会罩上一层剪影,务必高大严谨。 季临秋对小孩子们有发自内心的温柔耐心,但转身再面对这个世界时,竟与姜忘一模一样地保持着距离。 既不会冷淡到让喧嚣众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也不会选择融入更多。 姜忘发觉这一点时,莫名扬起笑容。 他刻意坐正许多像是刚醒来,揉揉眼睛道:“已经进城了?” 季临秋有些走神,过了几秒才嗯一声。 “我等下在碧川路下车,明天下午两点见?” “嗯,到时候师范大学门口接你。” 姜忘想到什么,又道:“要不早一点?” “我打算再开个书店,线下一个线上一个,”姜忘看向他:“季老师要是对这方面熟,也可以给我推几个书商。” “好,那上午十点见。” 季临秋下车告别的时候,一大一小都探头出车窗挥手。 “明天见——”小孩大声道:“我会想你的!” 姜忘削了下他的脑袋。 彭星望有点委屈:“怎么了嘛。” “没什么,手感好。” “?” 夏利往速风分部的公司驶去,小孩坐在后排呱唧呱唧啃旺旺雪饼。 啃完一个还记得给前排大哥塞一个。 “我不吃。” 小孩手反而往前又递了递。 姜忘拧着眉头叼住几百年不吃的甜饼干,含糊不清道:“你现在在学校朋友多吗?” “比刚开学那会儿好多啦,他们发现我的闪光点了。”小孩自信满满:“我同桌想认你做大哥,我没答应。” 姜忘咬了两口雪饼,自后视镜扫他一眼:“在学校还是低调点,别到处炫耀。” “嗯呀,”小孩脱口而出道:“那些擂肥的都没认出我,我从旁边成功溜走好多回了。” 汽车压着黄线一个急停。 “擂,肥。”男人缓慢重复了一遍。 在h省方言及塑料普通话里,擂肥两个字约等于勒索。 常见于中学及小学的不良少年犯罪活动。 大哥姜,最近一个月里都致力于改善社区风气,维护世界和平,由于年龄的视角直接忽略了某些地方。 彭星望自知说漏了嘴,捂着嘴道:“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了。”姜忘心平气和地又重复了一遍:“说吧,哪些人在擂肥,找你说过什么。” 小孩猛烈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有。” 红灯转绿,车子慢悠悠发动,刚好开到沿江大道。 “坦白从宽,”姜忘反手指了下窗外汹涌大江:“或者我等会把你从轮船上扔下去。” 彭星望一秒就怂,支支吾吾道:“也就,也就四五个人。” 年龄最低四年级,最高初二,长期在上下学阶段游荡在红山附近,会自觉绕开家长然后嬉皮笑脸地找小学生要钱。 由于这帮小黑社会年龄实在太小,以至于大部分家长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之间闹着玩。 然而初二大哥在三年级小朋友眼里,与俄罗斯黑熊没有太大区别。 彭星望说完以后又非常自觉地双手捂嘴,满脸担心。 姜忘把车开进停车场拔了钥匙,随意问了一句。 “我收拾他们,你怕什么?” 彭星望伸长腿够到地面,背着小书包跟在身后。 虽然什么都没说,脑子里已经浮现出香港大哥剁人手指的恐怖画面。 “放松点。”男人拍拍他的脑袋,晃着车钥匙往前走。 “哥哥这不叫欺凌弱小,叫天降正义。” 第11章 姜忘对职业规划很谨慎。 他目前手头本金充沛,但也只是借了世界杯的彩头,积累的不动产和流动基金远远不够。 规划的第一个立足点是以后会去哪。 他其实很想带小孩去省城读书生活,首都太远也太过陌生,不如靠近一点。 只是有些事情迟迟找不到了结的由头,暂时在此搁置着。 第二便是两头生意准备做多大。 物流自然不用说,先在本城加盟盈利,等发展的足够壮大了,就把城内的优势资源向外转化。 姜忘看中的是这儿的卷子和辅导书。 人们阅读习惯时有时无,在未来实体书很不好卖,除了一个题材。 ——命题真卷。 是个人这辈子就得做题,搞不好做过的题比睡过的觉还多。 他打算先盘活产业链,然后做一套自己的ip出来。 名字都已经想好了,就叫《黄金十二卷》。 上要笼括国考法考财经考,下要覆盖高初中考小升初,迈向全国走向胜利。 有了宏观目标,男人周日逛书市的时候格外热情。 彭星望年纪还小没心没肺,捏着个棉花糖到处摸摸看看,只当自己在逛很有趣的市集。 季临秋倒是有些惊讶。 “姜哥这么在意教育么?”他笑道:“也不用这么早就开始找高考宝典吧。” 姜忘略解释几句,季临秋很快了然,边逛边分析两城各缺什么。 街边有小贩推着玻璃柜卖成碗的水果,菠萝削成棱柱用竹签串着,沾了清透水珠便看着格外新鲜。 彭星望还在专注啃棉花糖,脸上都蹭得黏糊糊一片,对这个不感兴趣。 姜忘略有些口渴,多看了几眼玫瑰紫的葡萄。 季临秋先他一步开口,声音温润清透。 “这个多少钱?” 小老太太看他们三人穿着打扮都干净体面,眼珠子一转漫天要价:“二十一碗。” 直接翻了五倍。 季临秋淡笑一声,低低用本地话说了两句,语调升降颇为地道。 老太太脸色骤变,摆着手连声道歉,说只要三块钱。 小孩没听清楚:“斑马?什么斑马?” 姜忘眯眼捂他耳朵:“你听错了。” 季临秋挑了最新鲜的那一小碗葡萄,用纸巾擦过水珠先自己尝了一颗。 然后笑眼弯弯:“好吃,不酸。” 于是眉眼微霁,把甜的这碗送给姜忘,自己又买了一碗,算是照顾老太太生意。 老太太也知理亏,连声说好几句谢谢然后推车跑路。 姜忘同他走了几步,尝了两颗葡萄暑气略解,慢慢道:“第一次瞧见老师这样。” 瞧着温声轻语一副斯文相,凶得人家不敢耍滑头。 季临秋眉毛一扬,并不抵赖。 这一趟逛得收获斐然,姜忘既打算做进货商又打算牵头卖货,手机号存了不少。 待下午再开车回a城,两人轮流开了半程。 轮到季临秋坐驾驶位时,他卷袖子时啊了一声,低头转手腕细看:“吃葡萄没注意,袖子弄脏了。” 姜忘坐在副驾瞧他,莫名觉得可爱。 到了周一,某人特意提前下班,蹲守在放学路上的电话亭里,佯装投入地跟谁侃侃畅谈。 没过多久,彭星望出现在小学门口,脖颈间挂了根钥匙,双手拉着书包带和朋友们一起走。 小学生们如同鸟群般快速散开,三条长街登时都热闹极了,商贩们也打起精神吆喝卖货。 彭星望瞧着在跟同学说话,眼睛一直跟探照灯似得四处打量。 果不其然,前头刷新出几个初中生,几个人一站开直接把路挡死,嬉皮笑脸地找小孩讨钱。 十几岁小孩也是看了点香港电影猪屁上头,穿花衬衫还故意把前三颗扣子拧开,露出排骨般的柴瘦胸膛,一俯身银链子晃来晃去,还拿了把折叠刀削甘蔗似得乱比划。 彭星望脚步顿住,快速吩咐朋友换路回家,自己硬着头皮准备在不远处过马路。 被盯上的苦主已经快哭了:“不是已经给钱了吗,我真的没钱了,我午饭钱都给你们上网了啊!!” 二流子初中生正准备说话,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一米九高的男人阴影笼罩在他们面前,极客气地笑了一下。 “收保护费呢?” 初中生吓了一跳,身旁五年级的小跟班拔腿就跑。 彭星望差点叫出声,一手捂嘴一边躲到电线杆后面偷看。 完了完了,大哥真的盯上他们了! 他们还是学生啊!!大哥!!! 小痞子没想到有成年人掺和进来,抬头见到他断眉伤疤时气势已经弱了下来,但还有好兄弟在旁边看着,面子不能丢。 于是强行挺起胸膛,粗声粗气骂了回去:“关你么事?莫挨老子!” 姜忘心情很好,示意那哭鼻子小孩赶紧回家,单手玩着折叠刀翻了个花,又哟了一声。 “商标都没撕啊。” 哎??我刀呢??我刀怎么在他手上?! 初中生脸一白,伸手想抢还怕划着手,强行学大人又骂了句脏话,变声期公鸭嗓特别尴尬。 半声没落地脖子蓦地被刀柄抵住,冰凉触感直接窜上天灵盖。 “爷正好路过这,”男人低头慢条斯理道:“也来收个保护费。” “这条街我罩着,懂吗。” 旁边三个初中生站得笔直,一边拼命回避同帮大哥的眼神求救一边快速点头。 “光点头没用。”姜忘笑得很邪,把手掌张开:“嗯?” 几个初中生苦着脸掏钱,十块二十块的掏出来放他手里。 为首的小痞子这辈子都没被刀抵过脖子,脸白了还不敢打哆嗦生怕出事,颤颤巍巍掏兜,结果掏出来的全是公交票根和碎纸片。 “钱,钱都在他们那。” 旁边初中生连忙摇头:“不是我们,是上头的。” “噢,还有上头。”男人长长应了一声,颠了下碎票子又笑:“就这些?” 小痞子拿眼睛剜身边的矮个,后者不情不愿地把整五十都掏出来上交。 “行,一百零五块。”姜忘手腕一抽,被锁喉的小孩差点跪下。 “刀就不还了,下次记得多带点。”他手一扬,折叠刀飞进垃圾桶的热干面碗里:“站稳了说声姜哥对不起,放你走。” 领头小痞子脸青一阵白一阵,被同伙一左一右夹稳,齐齐九十度鞠躬:“姜哥对不起!” 眼瞅着要走了,小痞子突然爆骂出声。 “草拟吗!草拟吗!” 他伸手直指姜忘鼻子,放完狠话转头就跑。 “劳资是舵主,告诉你,战龙飞天不会放过你的!麻痹!” 姜忘默默目送。 等那帮初中生逃了个干净,彭星望捋捋校服小跑过来,贴紧大哥站好。 “……你来接我啦?” 姜忘还在回味被初中生校霸威胁的感觉,过了几秒低头看拽自己衣角的小孩。 “战龙飞天是什么?” 他努力忍着笑把这个名字完整重复。 小孩没听出来大哥的语气,皱着眉头认认真真想了会儿,然后装傻。 “不知道。” “彭,星,望。” 小孩继续装傻:“走啦,我好饿哦,晚上吃什么?” 姜忘随手把那一百多块丢进街委会铁门挂着的募捐箱里,任他牵着衣角往前走。 然后幽幽开口。 “再不说,把你送给他们玩哦。” 彭星望一脸委屈:“大哥,我是为你好。” 仔细一想,小时候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只不过那时姜忘还在努力躲掉亲爹的毒打,以及每天发愁该怎么厚脸皮混饭,相关记忆残留很少。 两人进肯德基一人吃了碗土豆泥,小孩吞吞吐吐把事情讲清楚。 原来在当地初中和高中里,有好几个势力复杂的帮派,主要由社会闲散人员和校霸二流子组成。 帮派团建活动为谈恋爱抽烟打群架,常集合于网吧台球厅以及学校操场角落。 这种行为对于成年人而言,实在太过中二以至于提起都会有点羞耻,但是在小学生和初中生眼里,不亚于格兰芬多大战斯莱特林之世纪争霸战。 特别酷,特别牛逼。 姜忘听完神情都变得有些慈祥。 “这个战龙飞天,怎么样呢。” 他努力让自己的口吻不要太怜悯。 彭星望想了想,还是希望大哥不要趟这儿的危险浑水。 小孩挤出自己能想到的最严肃表情,一板一眼道:“战龙飞天是我们这最大的帮派。” “听说,”小朋友压低声音,悄悄补充:“他们老大……捅死过几百个人。” 姜忘认真点头:“嗯,还有呢。” “他们老大留级了好多年,手下都会使枪,打群架的时候把整个操场都染得血红血红!” “他们抽烟可凶了!!比你还会抽烟,真的!!去哪里都在抽烟哦!!” 彭星望越说越怕,甚至由衷为姜忘今天的鲁莽行为感到后悔:“要不我们搬家吧,大哥,我怕你出事。” “不要怕。”姜忘按住幼年版的自己,深情款款道:“你大哥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匡扶正义,给人间正道的光。” 小孩特别感动。 “大哥,你以后不要接我上下学了。” “你要是被捅死了,我搬不动你。” 第12章 -1- 红山小学坐落在丁字路口,正南方向零零落落开了十几家小餐馆,姜忘闲着也是闲着,接小朋友的工夫按着顺时针一家家吃过去,时间一长后面的厨子还会主动打招呼。 “姜哥!今儿店里的黄骨鱼可新鲜了,来尝尝啊?” “还没排到呢,不急。” 姜忘把这条街当食堂吃,小孩跟着下了几天馆子就觉得腻味,兴致勃勃回家煮泡面。 男人也不多管他,自顾自继续对比豌杂面和炸酱面的口感。 胡婶面店瞧着铺子不大,里头六张桌子放满凳子快摞到天花板,到饭点时生意不是一般的好。 毕竟前后三条街里,只有她家的面是用鸭蛋黄配小麦粉手打上劲,凌晨三点就支着夜灯吹风抖干,力保入口弹牙。 牛骨汤熬得浓白奶香,小葱熬出油来临头一浇,更是说不出的香。 姜忘吩咐几个伙计去处理跨城业务,提前半个钟头过来吃面。 凳子还没坐热,窗外有人敲敲窗户。 “好巧。”季临秋打了个招呼,侧脸隔着低清晰度的钴蓝玻璃窗,竟显得有几分港风俊色。 姜忘略有些诧异,见季老师走进来坐在他对面,不太自在地笑了下。 “这家店味道一般,时间也还早,要不季老师换个地方尝尝?” “前两天还说欠我一顿饭,今天连牛肉面都舍不得请了?”季临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秒,似是审视又像调笑:“放心,也就再点锅九天翅日本鲍,姜先生豪爽,肯定不会拒绝我。” 说来奇怪,平日店里都有好几个老客光顾,不吃饭也打牌聊天捧捧场,今天店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坐了两老头在闷头吃盖浇面,旁边摆了个破旧的帆布包。 老板娘不在柜台前,伙计点完单匆匆去了后厨,都不肯出来倒茶。 姜忘眸色微变,还想找由头开口赶人,门口已传来尖锐的刹车声。 来不及了。 三辆奥拓把店门口前后通路堵死,十几个社会青年下车涌入店里,外头还有人拿u型锁封门。 咔哒一声,彻底锁死。 季临秋扫一眼门外,自顾自给姜忘倒茶。 “姜先生像是外地人,喝过这里的山茶么?”他仿佛没看见包围过来的街痞,轻抿一口道:“我们这儿的土话叫这种茶三皮罐,听着鄙陋,其实泡的是泰山海棠,香气很独。” 姜忘接了他递的茶,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你不害怕?” “怕什么?”季临秋扬首环视,看得很慢:“巧了,这里头还有三个是我教过的学生。” “夏朋,冯赵洋,李海,现在应该在读初二和初三,对吗?” 被点名的三人一脸菜色,不自然地别开头。 姜忘忽然意识到季临秋今天是特意过来找他,一时间没有想通缘由,只屏了气息打量这些个混子。 里外一共十二个人,四个高中生,五个初中生,头目模样的不超过二十四岁。 “姜忘是吧。”社会哥抽了一口九五至尊,跟加湿器一样鼻孔嘴巴一块喷烟:“你挺能啊。” “敢搞我的人,”他冷笑一声,又抽一口继续鼻孔喷烟:“今天不跪下来叫我一声爷爷,今天别想全头全尾的走出这家店。” “是全须全尾。”季临秋和缓纠正:“在北京俚语里,最后两个字该读yier,你不会说儿化音吧。” 几个高中生面面相觑,姜忘露出好奇神情。 社会哥装逼装一半当众出糗,气得吊着眉毛骂人:“踏马的这老师哪位?谁踏马放了个老师进来?!” 负责盯梢的小混混慌乱道:“他突然就走过来了,我没办法啊。” “听清楚,你得罪我龚爷就是得罪战龙飞天!”社会哥吼了回去:“再废话一句老子先干你!” 季临秋坐姿松弛,撑着下巴语气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干,我?” 姜忘心里突然像被挠了下痒痒。 几个学生完全扛不住这种和蔼注视,憋了半天出声救场。 “龚哥,他教过我们几个,您要不放他走吧……” “是啊龚哥,他就是个英语老师,什么都不知道,真不关他的事。” “老子今天就要拿老师开刀。”社会哥反手把尖刀拍到桌面,横插在姜忘与季临秋之间,满是要斗狠的意思。 “当老师了不起?做生意了不起?”社会青年眼中戾气更甚,单脚直接踩在桌面中间:“敢劫劳资的人,你麻痹!” 姜忘原本早有打算,战局里突然加入一个小学老师让气氛变得荒谬又奇妙。 季临秋缓缓站了起来。 “龚爷,战龙飞天的头儿是吧。” 他一站起来,旁边好几个跟班齐刷刷跟着警戒起来。 “knife game,听说过吗。” 年轻男人垂着眼眸,长长睫毛有点翘。 他竟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伸手拿过龚哥手里的尖刀。 “你要干什么?!” “我警告你!!” “老师你别乱来啊!!!” 姜忘没出声拦他,只十指交叠不出声的旁观。 季临秋右手张开在桌上放平,用来写粉笔字的手骨节分明,指甲边缘都修剪的很好看。 他有些为难地嗯了一声,左手尖刀竟利落地翻了个花。 下一秒没有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刀尖倒转朝下犹如坠星,迅疾掠过五指间隙即刺即起,动作快到只剩残影! 季临秋平扫一眼这些学生,左手再度翻花如玩圆珠笔般让开刃利刀旋转颠倒,自尾指右侧一路刺到拇指左边! 前后时间不过瞬秒,稍有不慎整根指头都会当场废掉! 姜忘勾起唇角吹了一声哨。 季临秋盯着社会男,不紧不慢道:“你是他们的头儿。” “我问你,你敢吗。” 季临秋咬字有种职业感的清晰,以至于二十多岁的人在他面前似乎都应忏悔受训。 一个人很难同时拥有两相矛盾的光芒。 既温柔纯粹,又锋利嚣张。 社会男面色一白,想动手发觉匕首在对方手里,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别退。”姜忘懒洋洋道:“门都锁了,你退什么?” “你——”社会男示意手下把刀和甩棍都拿出来,心想今天让这两人出点血都得维护帮派面子。 在场的学生们没想到他真会这么下令,拿了逞威风的家伙也不敢对准老师。 ——如果今天来的只有这个外地人,他们绝对不会犹豫一秒,甚至还会跃跃欲试。 “都愣着干什么?!上啊!!!”社会男怒吼道:“怂了?!老子养你们吃白饭的啊?!!” 姜忘举手示意暂停。 “那个,等一等。” 众人齐齐回头。 男人从登山包里取出手摇式折叠电锯,展开到接近一米五长,神情和蔼的拉了两下。 能锯断头骨的疯狂马达声响彻胡婶面店。 社会男看电锯看得眼睛发直,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猛冲至门口拼命锤门。 “开锁开锁!!老子不打了!!放我出去啊草!!!” “快开门!!!人呢!!!” 季临秋坐在旁边瞧姜忘玩电锯,喝了口茶道:“早备好了?” “工业时代的智慧结晶,”姜忘由衷赞叹:“有这玩意谁还想肉搏呢。” 几个初中生跟班拿着小刀已经躲到墙角,跑又跑不掉打还打不过,憋着哭一脸惨相。 帮派大哥已经在拿拳头砸门了,外头好些人好奇探头,还跟着指指点点。 “就是他们几个啊?” “是啊,听说初中都没读完吧,还拿刀对着老师喔?” “啧啧啧现在的孩子真是要好好管着……” 姜忘摁着玩似得开大马达,整个面馆被德州电锯杀人狂的经典音效笼罩,社会哥直接惨叫出声:“我不打了,我不打了我自首!!我自首!!!!” “救命啊啊啊啊啊救我!!!” 姜忘伸手关掉电锯,敲敲桌子道:“站成两队,排整齐点。” “门口那个,你过来,也站队里。” 帮派大哥都快吓尿了,哆哆嗦嗦倒在门边站不起来。 季临秋一脸好奇地拿起了电锯。 社会哥连滚带爬跑到队伍里站好,一边罚站一边呜呜直哭,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行了,陈伯,拷人吧?”姜忘扭头道。 面馆角落里的老头面还没吃完,擦擦嘴昂了一声,把帆布包当众打开。 里头装得全是明晃晃银亮亮的手铐。 瞧着十几个人排队戴铐子同时接受民警教育,姜忘站门口眯眼吹风。 “时间差不多到了,”季临秋把碎发捋到耳后:“我回去给星望上课。” “今天这事,他告诉你的?”姜忘哑然失笑:“小孩就知道乱出主意。” “不会,我也是碰巧凑了个热闹。”季临秋温柔笑笑,转身欲走。 “等一下。” 姜忘叫住他,比了个knife game的手势。 “这玩意儿,我都轻易不敢来,你怎么会这个?” 季临秋啊了一声,单手插兜笑起来,腕边的白玉坠子一晃一晃。 “在山里支教连杂志都没有,很无聊的。” -2- 成功维护红山区正义的震撼都抵不过目睹老师玩刀的那几秒钟。 姜忘处理紧急事件时脑子里大半填塞的还是工作性理智,回到家以后越品越上头。 刀尖游戏在美国那边的兵油子里玩得很开,而且本来也是他们那边的西部文化。 但这种事交给每天捧着书给学生们上课的季临秋来做,就格外地不一样。 他本来觉得自己和老师挺熟,现在反而有不少事想了解更多。 顺应平常却又不太合理的是,这件事结束以后,季临秋在学校里跟没事人儿一样继续上课,小孩们依旧围着他叽叽喳喳还悄悄亲脸,家长们也拉着袖子絮叨个不停,满脸写着欣赏喜欢。 姜忘接小孩放学时在人群后面多打量了一会儿。 彭星望仰头观察他:“大哥,你是不是也想靠近点,下次早来才行噢。” 姜忘伸手削他脑袋。 “啊!为什么又敲我!!” 伴随着小混混们招的招求饶的求饶,战龙飞天等相关组织被快速端掉。 这种小帮派本来就没固定据点,纯粹是失业人员联合中二期小孩装逼做梦,一击即溃没什么抵抗力。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洗净社会风气,杜绝安全隐患。 警察局特意给姜忘发了张奖状。 『红山区优秀市民』 姜忘双手捧着奖状和警察同志们合影。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是我应该做的,谢谢鼓励。” 男人特意穿了件比较帅的纯黑皮夹克,拍完照后背热的全是汗。 但穿这身确实帅,瞧着像电视剧里大哥从良,特别正义英朗。 彭星望垫着脚把奖状逛到客厅的侧墙,盯着照片里笑得傻乎乎的自己看了几秒。 “眼睛太小了,不好看。”他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我长得像大哥就好了。” 姜忘伸手把小孩的脸往两边扯:“想什么呢。” ……明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话虽这么说,但姜忘先前就发现了些细节。 现在的彭星望,大概率和小时候的自己形似神不似。 他很清楚自己十岁出头的模样。 阴鸷,内向,哪怕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拍照出来脸色也像是蒙了一层灰。 彭星望还没有吃过未来许多年的苦,早早地被二十年后的自己从深渊里捞出来,养了没多久就逐渐恢复到小孩子里情态里,笑起来特别讨喜。 男人端详了会儿他的样子,安抚道:“没事,长憨点也有福气。” 小孩静默两秒,完全不觉得这是褒奖。 “对了……”彭星望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回执单,支支吾吾道:“学校里……有暑假夏令营的活动,但参不参加都可以。” 姜忘接过单子一看,心里略有数。 夏令营没几天,其实算是几个老师带孩子们在周边郊游团建,变相给家长们放假。 他两笔签完同意,笔尖点着纸看后面还有哪里要填。 小孩凑到旁边,生怕他没看清楚价格。 “要两千八……” 姜忘停下来看他。 彭星望有些无措:“要不我写个记账本,等我长大以后都还你。” 他没法理解这种超脱父母血亲的感情,既不想表现的生分见外,却也努力想要对等回报。 这实在难为一个七岁小孩。 姜忘思索了一会儿,把后面的地址栏号码一并填好。 “其实你大哥小时候,也这样被很多人照顾过。” 他慢慢道:“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长大以后遇到过得不好的小孩,多帮帮他们就好。” “要是碰不到这样的小孩,救一救路边快冻死的小猫小狗,大哥就很满意了。” 彭星望接过回执单认真点头,看着上面的字发了会儿呆。 姜忘清楚小孩顾虑的太多,但也不可能挑明说其实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只能跟撸狗一样一遍遍揉他的头。 小孩半晌哎了一声。 “大哥,”他高高举起回执单:“你的生日居然——跟我是同一天哎!!” “而且都是在后天哎!!” 姜忘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糟糕,他忘记这一茬了。 光顾着把日期填到时间线前,生日没有改。 彭星望一年级竟然就会看身份证号信息,瞧见19780711时一眼捕捉到重点。 小孩像是生怕自己看错了,把回执单递到他面前:“真的吗?!” 大哥缓缓点头:“好……巧啊。” 彭星望声音超大的欢呼一声。 他像是发觉自己其实是个幸运的小孩,能够和钦佩的大哥同一天生日,跟拿到三好学生奖状一样开心。 “大哥大哥!我们其实超级有缘分啊!!” “那那那,我是不是可以给你过生日了呀!!我要给你唱歌!!!” 姜忘伸手捂脸。 麻烦了。 先不说过去十几年里他就没正经过回生日,有也是给同事个正经借口出去胡吃海喝。 自己给自己相互过生日这件事,简直跟对着镜子打电话一样。 彭星望只当他是不好意思了,干脆利索地把存钱罐小猪尾巴拔掉,里头的硬币纸票全都捧出来,哼着歌就要出去给他定蛋糕。 “等等。”姜忘确实是不好意思,铁血男儿这辈子就没跟小孩一起吃过蛋糕。 他把彭星望喊住,看见小孩的灿烂笑容又没法开口。 于是拒绝的话硬生生拧回肚子里。 “不要订巧克力味,”男人绷着表情道:“也不要草莓,普通蛋糕就行。” “好嘞!” 到了七月十一号当天,闹钟还没有响,小朋友一吹彩带炸得好像有人开枪。 姜忘简直是从睡梦里弹射出被子,看见头顶纸皇冠的彭星望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大!寿!星!”小孩踮着脚给他戴生日帽:“生日快乐喔!!” 彭星望其实也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写的生日贺卡交给他,还从浴巾围成的国王披风里拿出一份用红卡纸包好的礼物。 “谢!谢!你!”他大声道:“大哥我爱你!!” 话音未落,没等姜忘自己反应过来,小孩一溜烟跑走:“我去上学了!!” 姜忘目睹完幼年版自己害羞行为的全程,深呼吸一口气低头先拆贺卡。 贺卡是在学校旁边小卖部买的,能看出来小孩努力避开那些画满花仙子奥特曼的卡纸,找了个最简约风格的香水卡片。 『大哥 祝你活dao 7 0 0岁! 一定要 人母天开 心哦! 你的彭星星 』 旁边用蜡笔画了极其夸张的二十八个五角星。 姜忘揉着眉头一直笑,这会儿想把小孩儿摁回来练字。 都要上二年级了写个字还写得五马分尸,作业还是布置少了。 卡纸看得出来是他在美术课上用双面胶裹的包裹,边角歪歪斜斜还会露出胶面,但礼物正面用铅笔在红卡纸上画了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天上还飞过一只乌鸦。 ……给我送生日礼物还记着画季老师,行吧。 姜忘表情嫌弃的不行,起身拿水果刀沿着胶面慢慢把纸拆开,没舍得破坏小孩画的火柴人。 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和星望相处的每一秒都像在探索被遗忘的自己。 压抑的,麻木的,凶戾的成人外壳里,曾经鲜活快乐又明亮的自己。 礼物跟洋葱似得仔仔细细裹了三层。 两层礼物纸剥开,里面是一个木盒子。 姜忘记忆里有什么动了一下,又想不起来这个盒子在哪里出现过。 盒子一打开,露出一个小熊水晶球。 毛绒绒的树脂小熊抱着水晶球酣睡,水晶球里是灯火明亮的小木屋,也是小熊梦里的家。 轻轻摇一摇,璀璨明亮的六芒雪花便跟着飘飞起舞,映的森林小屋更加温暖。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妈妈在离开这座城市前,给他买的最后一个玩具。 却被彭星望再度送给了他。 姜忘小时候从来不敢找家里要任何东西。 哪怕是过生日了,也会聪明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记不清妈妈走时的琐碎争吵,只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天空灰蒙蒙的都看不见月亮。 女人给他买了他在橱窗看了很久的小熊,然后亲吻他的额头,就此离开。 后来那个小熊被锁在书柜深处,再后来便被所有人都忘记了。 姜忘捧着水晶球站了很久,突然发觉二十八岁的自己有时候仍然猜不透八岁的自己。 小孩把这个被忘记的家送给自己,是想说什么呢。 姜忘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突然不知道晚上接他放学的时候,该回赠一个什么样的礼物才好。 星星已经把他能拿出来的,最珍贵的也最唯一的礼物送给他了。 像是要感谢这些日子里他的照顾和保护,也像是想诉说更多内心不敢讲的悄悄话。 姜忘翘了半天班,把城里的礼物店逛了大半。 贵的不好,便宜的不好,什么都不好。 男人实在没办法了,中途给季临秋打了个电话,然后豁然开朗。 放学时间一到,彭星望满脸忐忑地跟季老师往外走,像是在等姜忘的一个答案。 男人还是很酷。 穿着最好看的机车外套,在一众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太太里插着兜等他。 季老师轻轻拍了下肩,彭星望小步跑了过去,脸上还是很不好意思。 姜忘把他抱起来,当众超用力地亲了一下。 “以后叫哥。” “我就是你亲哥。” 第13章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姜忘二十八年里头一回开口唱生日歌,虽然内心还是有点耻,但板着表情从头到尾唱完。 完事陪彭星望切蛋糕。 “你许了什么愿?”彭星望很好奇,但刚问出口又慌忙摆手:“不说不说,说了就不灵了。” 姜忘还没回答,小孩又忍不住道:“我许愿期末考第一名!” 姜哥很静默。 “你知道吗,做第一名小孩的家长可光荣了,还会在家长会被老师夸!”彭星望把堆满蛋糕的纸碟递给他,把巧克力标签扔到嘴里嘎嘣嘎嘣嚼:“我英语现在能考八十分了,再复习复习一定可以!” 姜忘很少关心他的分数。 作业不会做,课本不会念倒是教得很勤,唯独不会给他压力,逼小孩一定要考多少分。 姜忘恋爱都没谈过,养小孩也是第一次。 想来想去,也不打算培养个什么清华学子,能从小到大都开开心心就行。 二十年一过这小孩万一五官轮廓都跟自己一模一样,到时候再想办法解释自己真不是隔壁家老王。 一想到这,男人忽然提起了兴趣。 “彭星望,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他小时候好像没工夫思考人生理想,现在听听也好玩。 彭星望在小口小口吃蛋糕,闻言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我想去做公交车司机。” “为什么是公交车?” “因为,因为开公交车,就像在城市里开船一样,特别浪漫。”男孩比划着说:“司机永远都有可以坐的位置,还可以给所有人放自己喜欢的电台频道,很幸福啊。” 小孩这个星期才学会浪漫两个字该怎么写,逮着机会就可劲用。 “如果不能开公交车,去放羊也很好。”彭星望又道:“我喜欢羊,羊很好。” 姜忘托着下巴听他畅想,意外感觉很不错。 “行,你回头要是去乡下放羊,我给你配几条边牧。”大哥说话很硬气:“冬天的棉袄围巾都指着你了。” “好!拉勾勾!” 自打7月10号世界杯结束,姜忘的临时取款机正式关闭。 全镇跟着看球的男人们都意犹未尽,扒拉着这算卦神人再赌些别的。 姜忘记忆里还存了点亚冠欧冠记录,但暂时可以扔到一边。 他的存款和人脉已经相当够用了。 比起算今晚电视里会进几个球,更多人惊奇的是他能算中出轨离婚,生病痊愈,甚至还能看出谁家怀了个男孩女孩。 有时候有人请姜忘吃饭,本来是谈生意合作的事儿,吃完姜老板擦擦嘴:“怀的是女儿,恭喜。” 做东那哥们人都傻了:“什么,我老婆怀孕了吗?!” 他这张嘴足够灵,以至于一口同时混杂南北方的口音,都能在这个小城里极快立足。 办事处的婆婆婶婶们瞧见他巴不得多留着说几句话,办证过审都是飞一般的感觉。 七月十二,距离小学生期末考放假还有五天,不忘书屋正式开张。 地址恰好位于胡婶面店右边,直接把两个铺面合并起来装修一新,附带卖烧仙草和咖喱鱼蛋的小店,名字也叫不忘奶茶。 按理说新店铺不至于开得这么快,奈何姜老板给钱爽快思路明白,早晚过来监工不说还隔三差五请工人兄弟们喝酒吃烤串,铺子质量自然也格外的好。 红山初中离这只需步行十分钟,好些老师也喜欢逛这条街,分类齐整的教辅资料开门第一天就卖的很俏。 毕竟老板招牌都打出来了—— 全h省的好教辅全搬过来了!不怕你做不完!! 爷爷奶奶带小孩来买书满四十附赠鸡蛋一篮,买多送多! 有鸡蛋搁这,书屋生意当场爆满,小伙计们忙到恨不得拿头做奶茶。 姜忘吩咐彭星望帮着照看生意,自己在柜台调试六个位置的监控,突然感觉有小孩在盯自己。 他抬起头,与吸鼻涕小孩四目相对。 “……杨凯。”姜忘平直道:“你看我干嘛?” 小孩很惊讶:“你还记得我名字啊?” 嗯,毕竟是一起在荒野里啃过地瓜,一起在当兵时豁过命的交情。 杨凯这个人二十多岁的时候特别哲学,像是早早参悟透生死,大道理一套一套。平时姜忘碰到什么事,但凡听他扯几句弗洛伊德阿基米德就一定能想开点。 目前这个哲学家还在吸鼻涕。 “请你喝奶茶。”姜忘示意店员优先给这小孩做一杯,坐在杨凯对面:“你是彭星望的好朋友,我记得你。” 杨凯很老道地点点头:“要草莓奶茶,放椰果。” 姜忘和缩水二十岁的挚友坐在一块,本来想叙叙旧聊点什么,又感觉找不到话头。 于是便撑着头看这小胖子吸椰果。 “姜哥,”杨凯也是渴了,喝完大半杯才开口:“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姜忘没想到这位上来就开始哲学。 于是还是和当年一样回答:“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还没想好。”小朋友抱着草莓椰奶道:“我将来要去开飞机,从这里开到墨西哥去,听说墨西哥有哥斯拉。” 不,你将来会去考研学生物,然后在异国他乡一边骂人一边做实验一边哭。 姜忘停顿片刻,又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有想好?” “很简单啊。”杨凯指指他的领口:“所有人都戴小铁标了,你没戴。” 姜忘伸手一摸,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给店员配的徽章,这个灵感还是来自于红山小学人手一个的校徽徽章。 他是背后的老板,并不用戴店长标,领口很干净。 他不喜欢被身份束缚,一直如此。这么选很自由,但同时也不会有归属感,也不知道算不算好。 男人决定再参考一下小哲学家的意见。 “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想明白?” “这个。”杨凯摸领子:“你什么时候想在衣服上别东西了,就一定是想好了。” 正聊着天,彭星望带着一帮小孩过来。 “哥哥!”他特意喊得又亮又脆:“他们都要买皮皮鲁全套!一共八个人你可以打个折吗!” 姜忘眨了下眼,心想这孩子真随我,有钱途。 “行啊,去那边结账,每个人都八折。” 小孩嘿嘿一笑,趁着朋友们过去大声说:“那边有免费的橘子水!记得喝哦!” 姜忘把小孩搂到一边咬耳朵:“等会给你提成。” “真的?!” “嗯,”姜忘笑起来:“搞不好等你初中就可以自己交学费了。” 人生归属这种事暂时是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不过做生意赚钱是目前实打实的重头戏。 姜忘做事很精,趁机把书店生意和全城快递一块推广,趁着广告便宜把营销推开。 现在快递店的业务主要还是承接公司和厂家之间的大量货物运输,私人业务数量很少。 趁着书店的畅销小说资深教辅流向全城区,快递的安全便捷也会慢慢被人们接受。 总体来说就是真他妈的顺。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他认识了个靠谱的房产推销,房全有。 内行看内行最容易瞧不顺眼,毕竟一秒就能瞧出来对方的弯弯绕绕花花肠子,多说几句等于相互探底。 然后挑准黄金位置买了六个铺子。 房全有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啥都能算,搞不好瞧人一眼就知道对方长不长痔疮的神人,对房地产交易市场也懂得头头是道,索性把话摊开了讲互相做敞亮生意。 “不过,这么好的路段地方,三个街区都挑着做书店可惜了吧?” 姜忘抽了半根烟没回答,心里算盘早八百年前打完了。 他要的不是书店,是仓库。 明着是书店门面,同时也是网店的仓储和收发站,所有线下收入都算外快。 这么做生意才稳赚不亏。 三家书店相继开业,趁着暑假来临前狠赚一把期末考试参考资料费,打印彩印甚至是做动漫周边的钱都要比别家低,奶茶名儿越花哨越好。 他下决心快,迈步子稳,甚至在开张之前暗里请真师傅算过风水吉时。 真一算利润,账面那叫一个漂亮。 房全有也没想到现在开书店能生意好成这样,毕竟大伙儿都去干餐饮了,没几个人看得上这种小生意。 他惊讶之余更坚信姜老板不是一般的有脑子,打定主意要跟这位一条路走到黑。 网店设计花了些时间,还在反反复复地改。 姜忘正和新聘的美工开会讲思路,突然季临秋的电话打了过来。 语气很不好。 “姜先生,彭星望在学校打架了,麻烦您尽快过来一趟。” 季临秋平时不生气的时候,其实叫人声音里有股温温软软的粘乎劲,姜忘暗里特别受用。 一般都是带着几分友好的“姜哥”,以及很宠溺的“星望”、“星星”。 这回电话打过来语气罕见的强硬,能让人直接想到他皱起来的眉头,以及微冷的眼睛。 姜忘示意美工先把u盘拔了回去改主页面,自己下楼开车同时稳住季老师。 “小孩出事了?” “他拿三角尺划伤了女同学,”季临秋语气里透着疲惫:“女孩一口咬定他是要划破她的脸,家长现在都过来闹事,要讨个说法。” “您辛苦,”姜忘也清楚明面上说话端着点:“我马上过来,最慢十分钟。” 说完一路抄近道往学校赶。 边踩油门边觉得事情不对劲。 彭星望是他本人,他再了解不过了,小时候怂的很,一吓就想哭,被亲爹拿来出气,哪里还敢跟学校同学打架。 再一个,小孩生意头脑相当好,轻易也不会得罪班里同学。 那多半就是被激将或者是戳痛处了。 其他七八岁的小孩能戳什么痛处呢,极有可能是骂他本人亲爹酒鬼亲妈跑路,然后再添些从碎嘴家长那听到的难听字眼。 嗯,非常有可能。 男人想到这里,眼神变暗,不自觉气压变低。 敢骂老子?! 小姑娘目前并不知道大哥小弟一体化的神奇局面,还在办公室哭哭啼啼。 “他……他居然……嗝,太过分了!” 旁边两个家长也面色难看。 “到底来不来啊?姜老板书店不就在旁边吗,需要这么久?” “人啊,别赚了点钱就飘了,该不会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高大男人推门而入,走路时衣摆生风。 “抱歉,来晚了。”他利落地与两位家长握手,然后向班主任许老太太致意:“您辛苦。” 老太太这会儿气得说话都哆嗦了,一个劲拿手掌拍桌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对,两小孩打架至于气成这样吗。 “星望呢?” “他情绪太激动,我让他坐在隔壁办公室先缓一下。”旁边帮着安抚家长情绪的季老师解释道:“我现在把他带过来。” “您也消消气,别为小孩儿难受。”姜忘环顾着周围情况,程序性哄哄老太太:“他犯错肯定有我这个家长的责任,您先说说,具体怎么了?” 没等老太太开口,穿着艳丽的女人冷笑一声。 “怎么了?你家孩子竟然敢煽动全班同学群殴我女儿!” “那可不一定吧。”老太太一脸厌烦道:“声音小点,我不聋。” 许老太太年纪大了,看谁都烦,说话也直接。 下午体育课的时候,彭星望和孙蓉蓉不知道因为什么,先是拌嘴然后动手。 虽然小孩嘴炮干不赢动手也正常,谁想到彭星望居然张口叫人帮他干架,女孩自然也尖叫着喊小姐妹们过来帮忙。 ——然后全班小朋友都扭打在了一起。 体育老师上了个厕所的工夫,再回来发现全班小孩打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连扛踹带被抓挠地废了老大劲才把他们分开。 然后小女孩冲去电话亭先拿ic卡召唤家长,再冲过来怼着在喝茶的老太太一顿猛哭。 孙蓉蓉家长脸色非常难看。 “男孩打女孩够可耻了,居然还叫一堆人来?” “您哪里的话。”姜忘皮笑肉不笑道:“小女孩指甲尖爱抓脸,家长下三滥的话屁大点事还敢踹鸡儿捏蛋蛋,谁仗势欺人还不一定。” “你——你什么意思!!”女的当即竖起眉毛道:“姓姜的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有个臭钱就了不起了!!” 说话的工夫,季老师把彭星望牵了过来。 小男孩很倔强地没有哭,但是脸上都是指甲印,有一块被掐的都快出血了。 姜忘一目了然,声音冷下来。 “星望,哥哥在这里。” “你不要有任何顾虑,遇到什么就说什么,犯错了咱们认,没错咱没必要扛。” 小男孩咬着嘴巴看他,鼻子都被拧红了。 “清醒点。”姜忘加重声音:“到底怎么了。” 彭星望看向其他人,目光落在孙蓉蓉爸妈身上。 “全说吗?” 刚才还抽抽噎噎哭着的女孩忽然尖叫起来。 “你是臭流氓!!” “老师,他是撒谎精,他说的你都不要信!!” “我不是撒谎精。”彭星望深呼吸一口气:“你上体育课,穿的是旧球鞋,被你朋友取笑了。” “她们笑你校服脏,鞋子烂,说以前的破烂王是我,现在是你。” “你不去跟她们生气,见到我刚好在旁边,骂我不要脸。” “你骂我爸爸迟早醉死在路边,骂我哥哥是赌鬼迟早被人剁手,家里的钱全是脏钱。” “孙蓉蓉,我提醒过你很多遍,你最好不要再说了。” “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当着所有老师的面用力道:“你骂我妈妈是婊子。” “你说我家的钱,全是她卖出来的。” 孙蓉蓉倔强着不低头:“本来就是!不光我妈这么说,街坊阿姨都说你是杂种!” 她身后的女人脸色一变,怒骂道:“放你的狗屁!老娘是这么教你的吗!” 转头没等别人发难,张口又骂身边老公:“你有钱在外面养女人没钱给你女儿买双像样的鞋子,孩子被人打了还闷声不吭你是男人吗?!” 姜忘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自己这边还没跟小孩讨到公道,女孩又尖声哭起来。 “我不是破烂王——我不是——他才是!!” “凭什么,凭什么他都有新鞋子穿,他明明是捡来的!!!!” 她生怕自己不够清白,也不顾门口窗外许多同学在扒着看热闹,抹着眼泪大哭,想要吼给所有人听到。 “彭星望是捡来的!!他是野孩子!!!我不是,我有爸爸妈妈,我不是破烂王!!!” 小孩子的自尊真是要命的东西。 既不能说毫无意义,但是又像泡沫一样难以保护,一不注意就会把他们击溃。 孙蓉蓉连哭带嚎一通耍赖,办公室里想帮忙劝架的几个老师都皱了眉。 她妈妈明显在借着这事儿跟老公发泄情绪,哪里还管彭星望受的委屈。 季临秋先前在隔壁班上课,不了解具体情况,这会儿脸色很不好看。 “您安静。”他压着情绪道:“我们先解决问题。” 姜忘蹲了下来,用指节擦彭星望拼命忍住的眼泪。 “你很坚强,”男人轻轻道:“你已经在努力做对的事了,对不对?” 彭星望咬着嘴巴点头,像是再多说一句都会憋不住哭。 他不想老是哭,也不想给哥哥惹事情。 “看什么看什么?!都回去!!” 许老太太起身把周围的小孩都轰走,满脸厌烦。 “互相道个歉,小孩再交个检讨。” “两小的不懂事,你们大人别怄气。” 姜忘没有笑,当着他们的面掏出手机。 “稍等,我有点事没交代完。” “你要干什么?!”男的刚才还闷头装糊涂,这会儿立刻警惕起来:“你敢叫人?!” “我告诉你,你这一套跟黑道没什么区别,你要是敢打电话叫人来学校闹事,我现在就报警!!” 姜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出门打了个极短的电话。 男人和女人的表情都变得慌乱又愤怒。 “你不能把这个事闹大!”他吼道:“本来就是你没管好这野种,哪有男的打女的?!!” “他还要划花我女儿的脸——”孙蓉蓉妈妈接茬训斥:“女孩的脸是能随便碰的吗!!流氓!!不要脸!!!” 两个孩子都睁圆眼睛等姜忘的反应。 “他们说得对。” 姜忘缓缓牵起彭星望的手,声音平静。 “我们不能靠武力解决问题,也不该把其他同学卷进这件事里。” “星望,我们说声对不起。” 他竟服软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季临秋神情微变,想开口阻止,姜忘却以更不容驳斥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星望,跟我一起说,对不起。” 男孩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许老太太巴不得息事宁人:“行了,你们一家子把人家小孩贬低成这样,见好就收也道个歉,都别吵了。” 女人不情不愿地又埋怨丈夫数句。 “但凡你对女儿上心点,她今天会这么丢脸吗!” “现在好了,全校都知道她有个没用的爹,她穷到只能穿破烂!!” 姜忘看着女人摇晃的宝石耳坠没说话。 “快点,”女人不耐烦道:“说对不起!” “可是……”小女孩眼里表现出怨毒:“他……” “快点说!!” “对不起。” 事情折腾到现在,直接到了放学的时间。 姜忘再也没让其他人接触小孩,牵着彭星望回班里收拾书包。 小孩受委屈时都没有颤抖过,重新回到全班同学的注视里时嘴唇都在哆嗦。 他知道所有人都听见她骂他是野种,是捡来的小孩了。 放学广播响彻校园,所有人都在往门口走。 最前方的小孩惊呼出声。 “我的天啊——” “哇!!!” 彭星望还没有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懵懵地又很委屈地被姜忘牵了过去。 只见校园门口停着四辆婚庆级别的加长款凯迪拉克,十八个身着西装头戴墨镜的保镖一字排开。 在彭星望出现的下一秒,他们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气势俨然像私人护卫接受检阅。 “恭迎少爷回家!!” 所有小孩和家长全都傻了。 “少爷!夫人在伦敦给您打电话,问您那只斑点狗要不要抱过来养!” “少爷!波士顿龙虾已坐飞机抵达,您今晚想吃红烧清蒸还是焗芝士!” “少爷!瑞福祥的裁缝在等您了,今年还是用天蚕丝做新校服吗!” 姜忘皱眉摇头:“喊得不齐。” 十八个墨镜保镖齐齐收声,然后同时起身行礼。 “一切唯少爷是从!!” “请少爷吩咐!!!” 第14章 彭星望一瞬间尴尬到头顶冒烟。 他牵紧姜忘的手,小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 始作俑者下巴一扬,十八保镖整齐后退,漆黑鞋跟踩的水泥地两大响。 部分没见过世面的家长们表情涣散,旁边小孩们脸上止不住的羡慕。 ——到底是2006年的五六线小城,很多孩子要考上大学才有机会去省城看看。 这儿的小学生们对‘名流贵族’的了解还局限于电视里大保健风格的土豪装潢,见到彭星望有这种待遇都新鲜地走不动道,伸长脖子看半天不肯跟爹妈回家。 “好厉害……原来彭星望是小少爷吗?” “天啊,他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接?!” “哎哎?这是你们班同班同学??” 彭星望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听到耳朵根发烫,仓促道:“快走吧。” 姜忘跟贴身管家似得严谨行礼:“少爷,请。” 请什么啊!!走回家也就五分钟啊!!! 没等小孩反应,左边的墨镜保镖动作轻柔地双手接过米老鼠书包,右边的接过校服,然后在众人注视下引他坐进超长款豪车里。 姜忘帮他把车门关好,深鞠一躬坐到后面的车里,一行仪仗队就此消失。 孙蓉蓉站在不远处怔怔看完全程,突然扭过头看向身后父母。 “你们根本不爱我,对吗?” 男人女人脸色很难看。 豪门小队绕城半圈,停到新开的西餐厅门边,解散前还特意合影一张,留作双方纪念。 彭星望再跟着姜忘去吃牛排,又表情窘迫又忍不住笑。 “哥,你这样……”他双手捂头,完全想不出词来形容:“我都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解释。” “不用。”姜忘在尝他的那份柠檬味巧克力芭菲,被冰的轻嘶一声:“他们问你,你就笑笑摇头,什么都别承认。” 小孩还没拥有二十年后自己熟练掌握的资深糊弄学,讷讷道:“可是……” “不会编故事对不对?” “你不开口,他们就一定会替你编。” 第二天起,红山小学便被神秘传说充分围绕。 明明已经到期末最后几天,小孩儿们的注意力全被一年级的贵族新生吸引。 有人说他其实是英国女王的跨国遗孤,有人说他吃饭用的都是钻石汤匙。 小孩想象力有限,把所见所闻拿回家跟家里人讲,会得到比电视剧还花里胡哨的充分猜想。 于是姜忘的身份从普通商人变成了京城来的神秘二代,小孩来这里搞不好只是为了体验下生活。 ——为什么武艺高强还会算命也有了充分解释,非常合理非常豪门。 彭星望亲爹不得不解释许多次,但他说真话没人信,说假话更没人信。 小朋友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大家会同时用看灰姑娘和龙傲天的目光注视他,只能闷头学习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一三班小孩莫名扬眉吐气起来,个个出去做广播体操都倍儿精神,像是因此沾了不少面子。 季临秋事后再遇到姜忘,由衷地表示感谢。 “还好你没有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毕竟是在学校,闹大了影响不好。”姜忘说这句话时脸不红心不虚:“算是给他增添点有趣的童年回忆。” 他不会和七八岁小女孩较劲,但一定会充分保护他家小孩儿的自尊心。 哪怕手段无厘头一点,效果到位就好。 两人正聊着天,手机响了起来。 “姜哥!!姜哥不好了!!” 季临秋略有些遗憾:“下次聊。” “嗯,”姜忘快速接了电话往外走:“什么事?说话稳点,教你多少次了。” 手下伙计也是慌了神。 “我们网店这才刚开两天,有个外省学校打电话过来,一张口就要订五千本《高三密卷》!” “他们再三强调要在七天内把货送到,说要作为三校联合临时加量的暑假作业,再晚点学生们都放假了没法发!” 姜忘加快速度往停车场赶,语气凝重。 “现在库存有多少?” “我们把三个仓库全找完了,统共就囤了八百本,哪想到这个卖得这么好啊。”伙计发愁道:“咱们现在跑到省城进货也不一定进得够,几家批发市场存货都有固定量啊。” “定金给了吗?” “我听着您之前吩咐,按八折内部优惠价算,已经收好钱开票了。” 男人原本开车前往自家书店仓库,临时改了方向往轻工业区走:“出版社电话给我,我临时找他们批。” “这——这也行吗?” “别废话,快点。” 出版社电话连打四个才有人慢吞吞接,听见生意来了都迷迷糊糊的,推托说没处理过这种事,等工作日再联系。 姜忘不得不把声音压得凶厉一些。 “你上头知道你是这样办事的吗?” “听着,这是我手机号,二十四小时开机,现在立刻把电话转给能管事的人。” “你如果办不好,我直接现在开车来你们出版社楼下谈生意,顺便问问总编辑怎么找了个吃干饭的傻逼。” 对面打官腔好多年还真没被骂过傻逼,懵了半天竟然没有骂回来,匆匆说了声知道了挂电话。 姜忘把车停在相熟的印刷厂旁边,额头抵着方向盘一分钟倒计时。 如果出版社那边再拖他直接跟学校谈换书,这单生意成交额近十万,还关系着和外省学校的长期合作,绝对不能丢。 倒计时二十六秒的时候,电话又打了过来。 这次换了个略苍老的女声。 “我是出版社总编辑,有事说吧。” 姜忘费了二十分钟才谈下来印刷代工的事,然而对方表示整本书文件很大得靠移动硬盘或者u盘给,不可能靠电子邮件传过来。 “再一个,合同也需要时间,光是双方盖公章一来一回也得一个星期了吧?” “我们出版社的这套密卷,算是h省几个知名高校联合押题,确实含金量非常高。”总编辑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所以在数据交接和合同签订上,我们更要保护好双方的利益。” 姜忘深呼吸一口气,把车开向加油站。 “我去拿公章,现在开车来省城。” 对方愣了下。 “你真打算赶这一趟?” “就算你快递三天内到得了东南,四天时间去掉今天的来回,五千本连印刷带包装可能吗?” “我有数。”男人平静道:“电话挂了,三小时以后见。” 他需要四个印刷厂同时开工,以及七小时内带着加密硬盘回来。 日了狗的2006,连个电子公章都没有。 姜忘开车从a城到省城只花了两个小时十分钟,见到总编辑时一口水都没喝,谈分成签合同盖章前后不过十五分钟,拿走硬盘合同掉头回城。 等四个印刷厂全部谈妥,安排好人手连夜开工,已经是凌晨四点。 他开车从郊区回家,脑子疲倦到空白一片,什么多余的都没法想。 七天赚近十万,每个流程的要求都精密到恐怖。 如果做成了呢? 他不去想如果单子砸在手里会怎样。 凌晨四点城市空空荡荡,路灯落影都显得落寞。 姜忘抽着烟都困得不行,等红绿灯的时候看见街对角大排档附近有几个人影。 男人揉了揉眼睛,视力极佳的发现有两个人在努力扛另一个人。 最后那人喝得烂醉,像是站都已经站不起来了。 两个同伴也是搞不动他,又吝啬于叫车送他回去,竟然直接把这人甩到路灯旁公交车站里,放任那人瘫倒在冰冷砖地上。 前头有三个人招手催促他们快走,后头两人便勾肩搭背扬长而去,不一会儿身影消失。 ……也是一帮孙子。 姜忘困得倒在车里都能睡,这会儿犹豫几秒才把车开向那个人。 虽然现在正是盛夏,夜里地上凉快,睡一整晚顶多满身蚊子包,但还是怕出事。 他家里有个嗜酒的人,因此格外留心。 夏利在公交车站旁缓缓停好,男人目光为之一顿,胸口堵得发疼。 彭家辉双手抱紧一个黑色公文包,身上满是尘土的睡在灌木丛里,脖颈裤脚都沾着草叶。 他喝得很难受,以至于脸颊都憋得紫红,偏偏身体已经失去自我控制,想要呕出一些酒都难。 姜忘二十多岁以后经历过太多酒局,清楚他在扮演什么角色。 ——无论事业单位还是外企都有这样一个人,负责谈生意时在旁边捧场敬酒,以满足各个老板及管事人的微妙控制欲。 能喝不能喝的都会跟他殷勤敬酒,像是只要几瓶红的白的下肚,便是双方诚意得到坦诚。 至于身体健康,肝脾正常? 那与群体利益有个屁的关系。 用完就扔,也真他妈都是畜生。 姜忘下车走过去探彭家辉呼吸,语气不算友好。 “醒醒,看得见我是谁吗?” 中年男人声音含混,手指都被麻痹到没法灵活弯曲。 他想要睁眼睛又想要睡过去,呼吸不时被呛到,咳起来极狼狈。 姜忘把烟按灭,双手架着亲生父亲把他往上托:“咳出来,别卡着,你配合一点。” 男人这时候已经意识混沌,没法说出完整的话,唯一记得的就是抓紧公文包,不能弄丢重要的东西。 “彭家辉,你他妈清醒一点。”姜忘怒道:“三二一,呼吸!” 他技巧极好地重叩男人后背,后者如同溺水般长长抽气一声,挣扎着道:“……疼。” “哪里疼?” 彭家辉眼睛里全是血丝,睁开眼都没法视线聚焦,喃喃着又喊疼。 姜忘拖拽他几分钟都累出一身汗,意识到生父搞不好真要死在这条街上,反身背起他往车的方向走。 他极力想忘记这个人,以至于名字都不肯留一个姓,却仍旧无法放任对方死在街头,就此了断。 酒醉以后的人极沉,背着想走路都很吃力。 “你别吐我身上!”姜忘听见他微弱地呼吸声,再次加重声量让对方保持神志:“醒醒!头往车厢里头进,往右边看得见吗?!” 他一路驱车开往人民医院夜间急诊部,途中不断确认彭家辉是否还有神志。 医生接到人时略有怒意:“这都喝成什么样了?!你不怕他胃出血死掉吗,都这样了也不拦着点?!” “你是他什么人?!” 姜忘疲倦道:“邻居。” 甚至不想说是朋友。 几个护士匆匆过来照顾彭家辉入院洗胃,留了个实习的通知他去挂号缴费以及拿药。 “目前来看有重度酒精中毒,肠胃急性反应也肯定都有,具体还要进一步确认。” “你今晚别走了,最好一直在这陪着,免得出事。” 医生把几个表单交到他手里,声音又急又快:“你认识他家属吧?尽快通知病人家属过来。” 姜忘想了想:“估计全死了,有事找我吧。” 至于彭星望,小孩睡觉呢,不要找他。 姜忘不得不守到天亮。 他中间昏昏沉沉靠着墙睡过去一会儿,又因为脖子失去受力猛地低头醒过来。 护士又过来通知他办入院手续,要填病人本人身份证号和年龄地址。 姜忘本来替彭家辉拿着黑色公文包,在昏暗又混着尿臭的急诊大厅里独自坐着。 他低头看了两秒,伸手打开公文包。 几张散钱,总额加起来不超过八十。 一张身份证,一串钥匙,钥匙串是个泛黄的塑料小羊。 再往里头探,还有个比较隐蔽的拉链夹层。 他动作停顿两秒,把拉链也完全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崭新的五百块钱。 姜忘那天给他时是怎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一张都没有动。 把红票子拨开,里头放了份折叠仔细的采购协议。 『拟定向成丰机械公司订购ep-12零件伍拾箱』 狗屁不通的文书下面,有双方手印签字,以及交易金额。 『贰万元』 “操。”男人狠骂出声,引起远处输液的病人诧异注视。 为了两万元的单子喝成这个鬼样,也不怕让小孩明天去给他烧纸送终。 姜忘一股无名火不知道往哪里发,如果再年轻气盛点这时候可能就直接开车去把那帮傻逼 都撞一遍。 他两三下把东西收拾回原样,起身去给彭家辉安排住院病房。 等一切琐碎忙完,已经是早上七点,走廊外陆续有人拎着热腾早餐来看望家人。 彭家辉半夜被安排完洗胃输液,这个时间已经睡熟了。 姜忘不想和这个人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靠着墙又闭着眼睡。 他脖颈很痛。 印刷厂的电话在九点半突兀响起,询问做书的工艺替代方案。 姜忘清醒过来快速回答完,起身去看还在补液的彭家辉。 后者半夜和清晨吐了好几次,全靠护士帮忙照顾着。 姜忘本来想看一眼就安排护工自己走人,没想到彭家辉听到他的脚步声,有点吃力的睁开了眼睛。 “你的包在这里。”姜忘冷冷道:“下次没人救你。” 彭家辉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嘴唇翕动着想要说话,没法发出声音。 姜忘忍着脾气给他喂水。 “拜托你,”彭家辉意识没有完全回笼,现在说话还是断断续续:“别,别告诉星星。” 姜忘其实很不习惯被叫小名。 星星这个称呼,哪怕是现在,也是在他心情极好的时候才会喊两声彭星望。 中年男人怕他不答应,又努力撑起身体再恳求一遍。 “知道了。”姜忘面无表情道:“我要上班去了,还有事吗。” “没有,没有,”彭家辉声音干哑:“兄弟,谢谢啊。” “医生说你再晚送来会儿,搞不好就因为胃出血死在那了。”姜忘本来只想说两句就走,一开口火气又腾地上来了:“让你找工作不是让你把自己整死,好好过日子很难吗?” “他们让你喝酒你就喝?你算什么?给他们卖笑的玩意儿??” 彭家辉被训得不敢说话,很窝囊地把目光放低,像是认错。 姜忘看他一副欺软怕硬的样子,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心想老子忙得要死还要管你,凭什么,滚你丫的。 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站在彭家辉的病床前皱着眉毛看他。 “你来我公司吧。” “别跟那帮傻逼玩,知道吗。” 三十多岁的彭家辉面容比记忆里要年轻很多,透着股夹在青年和中年之间的茫然无措。 身份已经是个爸爸了,但并没有想好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像是欠了生活许多的债,慌乱疲惫又苍白。 也可能很多人活到三十多岁也完全没准备好肩负更多家人的人生。 姜忘很不想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但以他现在的生活,给彭家辉安排个清闲稳定的工作还是再容易不过。 没等姜忘讲出更优厚的条件待遇,彭家辉摇头拒绝了。 “远香近臭。”彭家辉喉咙正痛着,说话特别的慢:“我养不活小孩,只能把星星交给你,对不起。” “兄弟……对不起。” 姜忘抿着唇没说话。 他知道这个人的思路在哪里。 彭家辉大概是在儿子被带走以后,才略清醒一点去重新走人生主线,找工作赚钱以及努力换个像样的住所,被迫重新认识到自己各方面的无能。 他宁可彭星望留在姜忘这里过像样的生活,也宁可不接受新工作,不去让姜忘觉得厌烦,以至于对星望不好。 护士又捧着托盘过来换药,催促姜忘赶紧聊完走人。 “病人还要休息,探望别太久!” 姜忘低头看着彭家辉,很想质问他你为什么现在像个人。 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揍小孩撒气,三十多岁了连老婆都留不住,你他妈人生前半段到底在混什么?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把黑色公文包往床头柜深处放了放。 “好好养病,明天来看你。” “不要提前住院,公司那边为难你直接来找我,知道了吗?” 他现在与父亲只差几岁,竟然还会被叫一声兄弟。 姜忘没有等彭家辉反应,很利落地转身走了,没再回头。 他回家以后倒头就睡,一直从早上十点睡到半夜。 第二天小孩没有问他去哪了,只是很高兴地说期末考试有好多题都会做,作业也全写完了。 姜忘瘫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把他送去季老师那补英语,转头买好热粥过去看望彭家辉。 彭家辉今天精神很多,虽然还是被护士摁着输液,说话终于利索了。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前几天生意有多难谈,自己其实快要升职了,以及公司态度很好还给营养费补偿。 姜忘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听,偶尔见彭家辉表情尴尬才捧哏性质地嗯一声。 “对了,”男人试探道:“你既然是……文娟的亲戚,应该知道她情况吧。” 姜忘本来还在习惯性捧哏,嗯完反应过来文娟是自己亲妈。 “文娟好像已经结婚快一年了,我听回城的亲戚说过。”彭家辉长叹一口气:“要不是当年不小心有了孩子,她早该过得比现在好太多。” 姜忘第一次听生父谈起生母,内心无数个问题涌上喉头,却还是神情平淡地只点了个头。 “她喜欢上过大学的那种人,当年嫁我都一直在哭。”彭家辉自我辩解道:“要离婚时我根本没拦着,可谁想得到,她孩子也不要,像是生怕我缠着她一样着急忙慌直接跑了。” “你说文娟跑什么呢?在小城市里过日子就这么苦吗?” 说到这里,彭家辉坐正了许多,蹙着眉絮絮叨叨。 “对了,听说她这个月要回来一趟,到时候你带星星跟她吃饭,我就不去了,见面也没什么话能说,是吧。” “星星肯定想她了。” 第15章 彭星望并没有发觉哥哥不见了,也没有注意到哥哥回家时身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儿。 他目前在持续心碎。 心碎的主要原因在于,有天他去杨凯家里一起打游戏机,好朋友家里有一帮人在打麻将。 三姑六婆一向嘴碎,瞧见多了个小孩会问这是谁家的。 一听说是姜老板认得干弟弟,登时聊什么的都有了。 小朋友表面在跟发小全神贯注地打雪人兄弟,视线都没有离开过电视机,其实耳朵一直竖着。 爹爹婆婆从姜老板年轻有为一路感叹,最后又把话题绕回彭星望身上。 “星望,哎,星望!”有个大姑手里玩着麻将,笑眯眯喊他:“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跟人结婚以后就不要你了。” 彭星望啊了一声,表示听见了,僵直着背继续玩游戏,佯装根本不在意。 杨凯有点生气,顾不上自己的小白熊被怪物吃掉也要反驳回去:“那是他家里的事,而且凭什么结婚就不要他啊!” “那当然了,”旁边的邻居接茬道:“幺鸡。我跟你讲啊,你哥哥长得帅又有钱,肯定有不少女人想跟他生孩子。” “等结了婚再生个小孩,你哥哥哪里还管得上你,本来就是嘛。” 彭星望没有面对过这样被伪装成关心的恶意,憋了一会儿还击道:“不是的!” “哥哥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他声音变大很多:“而且哥哥一直对我很好!” “再好也不如亲生的啊,”打麻将的阿姨笑起来,很享受折磨小孩的过程:“六饼,哎呀杠了!你哥哥肯定会结婚的,搞不好现在已经在谈了,只不过偷偷掖着没跟你讲!” “多个嫂子也好,”有人在旁边附和:“多个人疼嘛,是不是?” “胡啦!” 排列整齐的麻将被轰然推倒,碎瓷片般稀里哗啦被洗乱搅开。 彭星望在杨凯家时本来没往心里去,回家以后莫名又开始想那些叔叔阿姨说的话,渐渐就开始心碎。 然后就变得看什么都心碎,吃什么也心碎。 姜忘不在家,他照例煮自己最爱吃的酸菜牛肉面。 叉子舀起来一大口,心就碎掉两三瓣。 要是真有嫂子了,以后就不能在家随便泡面了。 暑假刚刚开始,少儿频道动画片轮着播,彭星望看哪吒传奇都眼睛红红,心又啪嗒啪嗒地碎到掉渣。 哪吒那么厉害都被赶出家门了,完蛋了,我什么都不会,我只能去捡垃圾。 刚好这几天姜忘医院书厂两头跑忙到快吐血,回家也是倒头就睡。 小孩一边准备着期末考试一边悄悄看他表情,很担心自己被抛弃掉。 刚考完甚至贷款成绩好,特意绕到男人面前说题目被自己押中了,做的题全都会。 姜忘顶着黑眼圈虚虚嗯了一声,四肢酸痛翻个身继续昏倒。 完了,考好了也没法讨大哥开心。 小孩委委屈屈地回房间看书,把在这呆的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姜忘连着盯了三天印刷厂,忙到甚至没时间考虑有关生母那边的事,等到第四天所有书提前出厂等待捆扎装货,心里悬着的沉石才终于缓缓放下。 他心里牵挂着小孩,一想到小朋友期末考那天自己都不在,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工作间隙特意开车把彭星望接出来吃披萨。 小城市这年头连必胜客都没有,只有杂牌子披萨店卖些鸡翅蛋挞之类的快餐。 小孩第一次吃披萨,完全没有姜忘预料的开心雀跃,像是写作业一样垂着眼睛一块一块地吃完,连掉在盘子里的玉米粒都全吃干净。 姜忘隐约觉得不对劲。 “怎么了,因为什么事不开心吗。” 彭星望摇摇头。 “是不是吃不习惯?”姜忘心想不对啊,自己的口味自己最清楚,点披萨时他还特意跟服务员说不要放青椒圈:“要不重新点几个吃的?” 彭星望又摇摇头,用很罕见的驯服语气说:“很好吃,谢谢哥哥。” 不对,绝对是出事了。 姜忘能感觉到自己问不出来什么,把小孩送回家以后给季临秋打了个电话。 “姜哥,”对方睡意惺忪,尾音沾了些浅浅的懒倦:“补觉呢,什么事?” 姜忘意识到自己打搅人家休息了,连忙说了两声对不起,然后才解释来龙去脉。 “我感觉放几天他应该就没事了,但还是觉得不对劲,该不会有谁欺负他了吧。”姜忘不想在季老师面前表现地神经质,但宁可做事谨慎点:“你方便帮我试探一下吗?” “姜哥回回周末给我搭顺风车,我感谢还来不及。”季临秋笑起来:“放心吧,我下午带他去游乐场玩,你忙你的。” 于是温柔体贴的季老师下午把小孩带去公园游乐场里,十块钱一趟的小飞机坐了两回,旋转木马三回,然后再一起坐摩天轮吃冰淇淋。 彭星望知道这是大哥拜托季老师代为照看自己,努力表现得更开心一点,但是笑容有点勉强。 等到摩天轮缓缓升起,小孩坐在椅子上发呆,任由冰淇淋融化滴落在手指上。 季临秋把他抱进怀里,搂着彭星望一起看窗外。 “很害怕吧。” 彭星望愣了下,又轻轻点头。 季临秋没有再问,掏出纸巾给他擦净手指。 男人动作很慢,一个一个指尖擦过去时耐心又轻柔,像是要隔着纸巾把手掌的温暖都给他。 彭星望忽然很想哭,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在季老师面前丢脸。 然后低着头把听到的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季临秋抱着他继续坐摩天轮的第二圈,像是两个人都可以借此短暂逃离一会儿这个喧闹到让人厌烦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啊。”季临秋轻轻道。 “老师,你别跟哥哥说这个事好不好?”彭星望很担心自己会妨碍大哥的幸福生活,努力恳求他:“如果真的有嫂子,我一定会提前跑掉,不影响他们生活的,到时候哥哥估计就以为我丢了,找几天也就不找了。” “季老师,我真的很相信你,你不要跟他说。” 季临秋陪着彭星望一直到晚上小孩洗完澡睡着,准备离开时姜忘刚好上楼。 男人刚刚把快递车辆送走,胡茬都冒长了也没顾得上剃。 他与他目光一接触,莫名地也想亲近拥抱。 大概是因 为内心也住着一个喜欢老师的小孩。 “都问清楚了。”季临秋陪他在筒子楼的露台旁站了很久:“还是需要你来处理,这件事我不好参与。” 姜忘本来靠烟吊着一天的精神,闻见烟味儿都觉得反胃,听完季临秋说的话又闷声不吭抽了一根。 从火焰点燃到灰烬落散,都一直没有吭声。 “为什么总有人想伤我家小孩呢。”男人喃喃低语:“一没留神就没护住,怪我。” 季临秋笑得有些自嘲。 “如果你做老师的话,”他平淡道:“无时无刻都要神经紧绷。” “你要担心笔尖戳伤他,楼梯绊疼他,哪怕是上课回答问题出了错,批评凶一点,也可能会让这个小孩再也不想学这门课。” “小孩子懂什么呢。偏偏爸妈会打疼他,汽车会不小心撞到他,甚至多吃两块苹果半夜都会疼得乱哭,好像全世界无时无刻都混乱又危险。” “养小孩子就是这样。” 姜忘怔住,熄灭了烟看向季临秋。 “那你为什么要当老师?” 季临秋也怔住,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大概是代偿。” “我对别的小孩好,就好像在对小时候的自己好。” “我保护别的小孩,就像是在保护小时候的自己。”他撑着下巴,任由夏风吹拂起白衬衫一角:“如果我能回到过去照顾七八岁的我,搞不好会一直宠一直宠,宠成坏孩子也无所谓。” 姜忘很想说,你小时候也过得很糟糕吧。 但他知道这样会引起对方想起更多难过的事,所以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回应更多。 自这一天起,姜老板多了个打麻将的习惯。 姜老板人很高冷,连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都不敢轻易贴过去,退了休的大爷大妈更不敢轻易招惹。 没想到姜忘突然就转了性子,以前人们盛情邀请也懒得去茶楼里赏个面子,现在每天都会找城里朋友打牌闲聊,单是四五天里便串了七八家的门,人气口碑持续飙升。 他牌技时好时差,有时候还会犯糊涂,让对家赢走一大笔钱。 偏偏像是打听出来什么,会怼着几个人一个劲赢。 跟他玩牌的爹爹婆婆本来也是想讨个光,哪里想到会被针对到裤衩都差点输出去。 但玩麻将这件事一向是越玩越上头,三连输四连输传出去还会被街坊们笑话,老脸都不知道往哪搁。 七八百两三千,对姜老板不过蜻蜓点水,对老头老太太来说就是整个月的退休金都统统泡水。 ——那能买多少斤猪肉螃蟹棒子面粥啊! 多来几次以后,家里头看不下去,一合计反应过来是得罪人了。 被针对的那几家人私下一通气,想装傻都难。 姜老板真他妈的护短啊。 不就是随便说了几句,至于往死里搞吗。 偏偏表面好客得维持,邻里往来也没法把这种亏往外说,说出去太他妈丢脸了。 合计来合计去,几家人咬牙买了点水果零食登门看孩子。 彭星望正窝书房里写暑假作业,听见敲门声还特意问姜忘是谁。 男人正瘫客厅长椅里看《还珠格格》,一摆手让他去开门:“找你的。” 一打开门,是先前那帮大婶大叔的脸,彭星望毛都快竖起来了。 街坊们忙不迭进门道歉,塞水果塞虾片说什么好话的都有。 他们瞧见姜忘头都没回也不敢生气,只好声好气地问彭星望暑假作业多不多啊,放假想不想出去玩。 等好大一通圈子绕回来,才小心翼翼提先前的事情。 彭星望终于回过味儿来,神情古怪地听他们解释道歉。 “……所以说,”为首的老头想摸摸他的肩,被闪开了也只讪讪笑一下:“我们也不是那个意思,不管你大哥结不结婚,他都肯定会对你负责,那些乱七八糟的你都别乱想,哈。” “是我们这帮人嘴里没个把门的,瞎说八道,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旁边阿姨作势抽自己一下,其实连响声都没有:“星星啊,你好好学习,长大了报答大哥,听话。” 彭星望眼睛都不眨,反问了一句。 “所以你们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刺激我,是吗?” “呃……怎么会呢。”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没那个意思。” “那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那到底怎么回事?”小孩看着他们:“阿姨,爷爷……你们先前故意说那些话,是很想看我难过吗。” 方才还想着应付应付把这事糊弄过去的人们安静下来,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然后面色难看地,姿态终于放低地认了错,匆匆离开。 等门关好以后,彭星望看向还在看《还珠格格》的姜忘。 “我讨厌他们。”小孩烦恼起来:“你不要再跟他们打麻将了。” “不会,”男人没回头:“他们也没脸再开门放我进去。” -2- 五千本书竟然提前半天到了外省。 那边的老师也没想到这是可以达成的事,甚至还一度怀疑过这个网店会把定金吞了迅速装死,瞧见货车抵达学校门口时忙不迭把尾款结清,喊门卫大爷过来一块帮忙点数。 一本不差一本不坏,甚至还附赠了几十本抵折损用的样书。 以至于负责采购的老师略激动地打电话过来致谢。 “你好你好,我真没想到,也是卖得急,辛苦了!!” “本来早就提前两个月跟别的书厂说了这事,但是人家临时变卦把货高价卖别的省去了,我们一帮学生想加点暑假作业都没得写!你说气人不气人!!” 姜忘心想搞不好小孩正巴望多休息两天,表面还是和和气气地赞同:“那当然,我们的宗旨就是‘一本作业都不能少’。” “每个孩子都有合适的作业写,而且要多少有多少,这才能利用好暑假的时间,对吧。” 老师连连应声,感激到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并且表示希望长期合作下去,以后就只定他们家的辅导书。 “那我当然要给最优惠的价格,”姜忘揉着颈骨道:“您这边有什么买不到的书,采购不到的材料,尽管给我们说,我们一定帮忙想办法。” “好好好好!一定一定!” 电话一挂,男人长松一口气, 回头去看在整理卧室的小孩。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如果杜文娟这个月真的回来看小孩,他的身份也必然会跟着暴露,搞不好还会被一通电话送进派出所里。 比起吃牢饭,姜忘更关心彭星望的去留。 生母是最放不下小孩的。 亲爹可能巴不得暂时摆脱这个麻烦,好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但是母亲怎么也是十月怀胎,有很大可能要把小孩带走,接去外省过新的生活。 ……都结婚一年多了,想来应该也是安定下来了。 姜忘内心浮现出跟先前小孩一模一样的纠结不舍。 他这辈子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领养他自己,更没想过这些日子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温暖又快乐的度过。 以至于本能反应是不想放人。 哪怕现在带着小孩远走高飞都来得及,钱也够车也有,换个地方重新弄个身份万事大吉。 但不管怎么说,星望和姜忘还是两个人。 拥有一样的遗传基因,拥有一样的骨相轮廓,和截然不同的记忆和人生。 小孩应该和妈妈在一起,他不能自作主张,替星星做选择。 姜忘一想到离别内心便觉得煎熬,又当惯铁血男人不轻易表达感情,整个人只能拧着难受。 彭星望刚从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恐惧感里解脱,收拾被子床单时都格外有干劲,还特意拿小抹布把书桌台灯都全擦了一遍。 完事拎着抹布跑到姜忘身边,见他好像心情还可以的样子,挥挥手道:“那个,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了。” “我语文九十五,数学九十八,英语九十,是全班第二。” 小孩很诚实,说完生怕姜忘夸他:“但是有三个全班第二,总分都一样。” 姜忘应了声,过了会儿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神来,认真道:“很值得表扬啊。” “我们去庆祝下吧,”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怎么庆祝好呢……想吃什么?或者买个新玩具?” 彭星望头皮一紧:“昨天刚下过!不用了真的!” “而且我没有考第一哎!!根本不用庆祝!!” “当然要。”姜忘拎着钥匙出门,见小孩一脸紧张,心知他不喜欢自己花太多钱买玩具。 “要不,”男人若有所思:“我们去买菜包饺子吧。” “时间也刚好,现在三点,买完回来三点半,六点多就可以吃了。” 小孩愣了下,笑容又灿烂起来。 “好耶!!” 出租屋的厨房其实收拾的很干净,但是姜忘一直没开过火。 ——确实不会,完全不会。 以至于今天出门还得现买蒸笼和锅碗瓢盆。 从二十年前穿越过来,他在这呆了已经一个多月,顿顿下馆子顿顿出去吃,肠胃本来就不怎么样,现在更时不时闹腾会儿。 与此同时,彭星望同学还完全没有过和家人一起做饭的体验。 以至于班里同学埋怨家里人让自己吃晚饭洗碗,到他耳朵里都算一种甜蜜的炫耀。 小孩走路走着走着就飘起来了。 我也可以给家里洗碗了! 我还可以跟哥哥一起包饺子!开学了我也要去炫耀下!! 姜忘一边留神着小孩别跟气球一样飞出去,一边努力在空白大脑里找点参考。 包饺子要什么? 面?肉?菜?酵母,对了,还要买酵母……酵母怎么用? 不管了,先买这些,回家了再用新买的电脑查查怎么弄。 他表面完全没露怯,甚至厚颜无耻地摆出下厨多年的口吻。 “喜欢吃什么馅?随便点。” 自己在兵营里连迫击炮都组装过,还不会包饺子嘛。 小孩也不好意思点太复杂的馅,只说想吃白菜猪肉馅。 姜忘买肉的时候把小孩支使去买糖葫芦,转头跟割肉的大妈悄悄问话。 “阿姨,包饺子要买什么啊?” 阿姨特别热情,哐哐哐猛讲一通,等到彭星望拿着两糖葫芦回来了还在重复。 “好的好的,我记住了,”大哥生怕被小孩发现,连忙止住话头:“谢谢啊,以后我常来买肉。” “好嘞!” 彭星望碰到这么一点点简单的家庭活动都特别幸福,特意踮着脚喂哥哥吃糖葫芦,自己也跟着咬一口,酸到腮帮子快咧开。 姜忘临场抱佛脚抱得不算成功,走到杂货店前又记忘了。 刚才说要高筋还是低筋面粉来着?中筋又是干什么的? 等一整套东西买全,回家已经接近四点。 姜忘教小孩怎么敲键盘用百度搜问题,跟他一块把和面过程过了一遍。 “啊呀,”彭星望反应过来:“咱们没买白菜!” “我去买!哥你和面就好!” 面发的还算成功,馅也剁的像模像样。 一大一小围着茶几神情严肃地切面团擀面皮,每个步骤确认三遍再动手。 然后第一屉全部奇形怪状。 彭星望中途很想问一句哥哥你是不是也从来没包过饺子,但是怕被他削脑袋,又把话咽了回去。 姜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心里已经在想这笼不行就出去吃,起身中断了包饺子的进度。 “先煮一锅看看。” ……实在不行把剩下大半锅面和馅儿都送给邻居,别糟蹋东西。 他们两确实包的不够扎实,以至于水煮开下饺子之前还手沾面粉轮流紧了紧口,然后放进去搅。 等饺子浮上来以后,又点了三四次水,确保煮熟煮透。 然后一锅崭新的丸子碎肉白菜汤闪亮登场。 “罢了。”男人利落认输:“我搞不赢这种东西,出去吃,吃大份的。” 彭星望特别难过地扒在旁边看,看着锅里的饺子皮跟肉丸子一起浮浮沉沉,整锅汤跟呕吐物一样什么都有。 “不行,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包饺子。”小孩突然说:“我们找季老师救场吧,季老师一定会!” 姜忘板着脸:“你哥哥不要面子的吗?” 小孩虔诚看他:“去嘛,去嘛。” 五分钟后,一大一小抱着馅和面啪啪敲门。 “季老师 ,你会包饺子吗?” 第16章 季临秋推开门,目光落在两人抱着的不锈钢盆上。 “我要是说不会,你们是打算抱着这一大锅馅再回去是吗?” 姜忘面不改色:“不,我拿去送楼下王大妈。” “能耐。”季临秋笑骂一声,踩着人字拖转身:“你们先下楼,我换个衣服过来。” “还用换衣服吗,”姜忘随意道:“都认识多久了,来呗。” 放了暑假,季临秋也不用随时一副斯文老师做派,在家就穿了件宽松纯白t恤,头发蓬松脚也光着,手里还端杯冰块乱晃的可乐。 说他是大学刚毕业估计都有人信,身上透着股青涩味儿。 季临秋眉毛一扬,算是把姜忘的话当作褒奖,回屋把收音机关了过来陪他们包饺子。 小孩抱着一大盆白菜肉馅挺好奇。 “季老师平时不看电视吗?” “不看,”季临秋揣着兜往前走:“没劲。” 彭星望没见过老师这种风格,有点茫然。 姜忘反而放松很多,比平时在学校里碰见他要来得自在。 “平时不看个电影什么的?” “加班完了偶尔在办公室看一会儿,回家以后只想睡觉。”季临秋打了个哈欠:“过两天又要教师培训半个月,没得睡。” 小孩入学快一年头回看见季老师打哈欠,眼睛圆圆看了半天。 三人重新洗手坐下,两人坐旁观位等着搭手,季临秋撑着头看面团。 “怎么包?” 姜忘表情一僵:“你也不会?” “这不是来凑个热闹,”季临秋瞧见他电脑开着,起身去看了一遍视频:“哦,大概会了。” 再回来随便捻了块皮儿,试探着把馅儿揉进最里面,像模像样地捏了八个褶。 虽然没街头卖的煎饺好看,比先前那屉像样太多。 季临秋一钻研便认真起来,也不搭话接茬,只聚精会神地边包边摸索技巧。 半屉下去便利落不少,越往后包越轻快,十二个褶儿整齐又漂亮。 姜忘还真就被比下去了,坐在旁边看了会,啧了一声:“我就是这么包的啊?” 季临秋看了眼在拿面团捏恐龙玩的彭星望,似笑非笑道:“你包一个我看看。” 姜忘当着他的面擀面捏馅,褶没捏完一半馅噗地挤爆出来。 “握掌不对,”季临秋用沾着面粉的指尖虚虚点了下他的虎口:“这儿要紧,旁边要松。” 然后跟讲六时态主谓宾似的,把前后几个要领清晰说给他听。 两人渐渐都驾轻就熟,屋子里放着《走近科学》,茶几上还排了一长排面团捏的迅猛龙霸王龙。 姜忘也没想到两男的能包饺子包这么好,手里忙着还有功夫看季临秋。 心里忍不住夸一句好看。 男人这种生物天生过度自恋,把自己跟吴彦祖金城武比时没有半点心虚,很难承认别人比自己帅。 季临秋眼尾线条舒展,轻眨一下有种魅感。 眉骨生得恰到好处,薄唇淡色皮肤玉白, 稍微包装一下,出道做个明星绰绰有余。 四屉新包的饺子煮一笼煎一笼,剩下一人一屉拿回冰箱冷冻,能顶两三天伙食。 小孩也是等饿了,醋都不顾着沾埋头猛吃,姜忘在一旁看了很久,还是不舍。 季临秋看出来什么,在分别时试探道:“姜哥怎么像心情不好?” 姜忘笑了笑:“小孩妈妈要回来了,搞不好打算接他走。” “也不一定。”季临秋平静道:“小孩会选自己更喜欢的生活。” “跟妈妈走能有什么不好的,”姜忘没多想:“结婚一年多,想来也是都安稳了。” 季临秋教书近七年,目睹过太多事情,此刻只缓缓摇头,挥手作别。 姜忘关门后看着专注看电视的彭星望,半晌走进阳台把门关好。 然后拨通了杜文娟的电话。 他这些日子和人打牌听了不少消息,略费了些功夫要到了小孩妈妈的新手机号。 杜文娟嫁了一个在事业单位上班的男人,从外省坐绿皮火车过来得四个小时,也从a城这边的亲戚朋友里听过一些姜忘的事。 姜忘成年后和这个女人也几乎没有接触过。 那女人老了以后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大概像是想找个养老的归属,但姜忘回应的冷漠简单,并无意再亲近半分。 小时候不在,二十年后也没必要再出现。 他在等待电话接通时,呼吸逐渐放慢到最低。 心跳一下一下的,有久违的不安。 这大概也是他自己人生里,第一次主动与生母联系。 “喂?您好?”对面传来年轻的女声,听着刚刚到三十岁:“是打错了么?” “不是,”姜忘平缓道:“我是姜忘,目前在代为照顾彭星望。” 女人惊诧地应了一声,语气有些慌乱:“您好您好,我在朋友那边听说了您的事,刚好也打算这几天回来一趟。” “他们说你是杜家这边的亲戚,”她说话仓促,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可能是我父母这边亲戚实在太多了,抱歉……我记得不太清楚。” “你有一个表爷爷,家里人在香港做生意,有恩于我。”姜忘平缓道:“他们原本拜托我出差时过来看看小孩。” “但我看到的情况……不太好。所以他们留我在a城发展生意,顺带照顾小孩。” 女人有些慌乱地连连点头,充满歉意道:“我妈妈那边有四五个兄弟,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但确实一直对我很好。” “请您一定要替我转达谢意,我和爱人过来以后也一定亲自向您致谢。”她犹豫几秒,似乎感觉自己不配问这种问题:“星望现在……好些了吗?” 姜忘有一瞬以为她在询问自己的近况。 男人回过神来,沉默几秒才回答:“期末考了全班第二,长胖不少,很健康开朗。” 是很好的小孩子。 杜文娟接到这通电话时,所有身为母亲的失职都重新浮现脑海。 她感觉自己和对面这个陌生人聊什么都窘迫难堪,但又不得不拜托他再照顾几天小孩。 “我和我爱人买了七月二十号的车票,周五下了班就赶过来,到时候跟您联系。” 姜忘短促应了声,直到电话挂断都没问出口。 &lt br&gt 你打算怎么和星望解释? 小孩其实一直很想你,如果见面了,拜托你多抱抱他。 女人心思都在小孩身上,没有更细探究他的身份。 夜风吹得人神经像浸在冰块里,思绪也被拖拽着往下沉,像是要随夏夜的躁意一同融化。 姜忘像小孩一样蹲下来,抱着膝盖看漆黑的远方。 他先前像是一个人在星海里漫游,突然身边多了一个乱窜的小卫星,两个人就此一起坐在银河上看太阳。 现在,小卫星终于可以回归真正的港湾了。 彭星望在客厅看到两集都播完了,也没等到姜忘回来和他一起吃橙子。 小孩滑下摇椅跑去阳台找他,却看到玻璃隔板外男人抱膝蹲着的落影。 月亮很高,天空很黑,世界变得安静下来。 彭星望无法想象哥哥这样无所不能的人,会为了什么这么难过。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敲敲门,然后笑容灿烂地走向他。 “哥,外面有蚊子呀!” 姜忘蹲得脚都有点麻,伸手摸摸小孩的头。 “大哥要跟你说个事。” “昂?”彭星望歪头:“你有女朋友了?” “……不是。” “你生意赔钱了,咱们得捡垃圾去?” “……不可能。” “那能有什么事啊,”小孩捏了捏他的脸:“笑一个。” 姜忘笑起来,缓缓伸手抱他。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你妈妈这周五要回来看你了。” 彭星望先是一愣,然后很快蹦了起来。 “真的吗!!” “真的是妈妈吗!!!”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崽子,算了算了。 姜忘牵着他往回走,耳朵都快被吵聋。 “妈妈是从香港回来看我吗?她不会坐飞机突然停到咱们家阳台吧!” “她想不想我啊!!都好几年没看见了,会把我和别的小孩弄错吗?” “啊大哥,我今晚要幸福到睡不着觉了,我脸都烫了你摸摸。” “你摸摸嘛!!!” 大哥努力控制住小孩。 “明天带你去买新衣服,再去剪个像样的头发。” “别蹦了,再蹦楼下王大妈抄扫把上楼揍你。” ……要不要告诉他杜文娟再婚的事情? 还是先瞒着,等亲妈到了自己说? 姜忘一边给泥猴子一样脖子都沾了面粉的小孩洗澡,一边心里骂了句脏话。 草,你们一个两个的,自己谈恋爱成家是爽了,能不能想想小孩。 还得老子来帮忙擦屁股,凭什么。 周五一晃就到,火车说是晚上九点半到还可能会晚点,姜忘早上五点就醒了。 醒了以后再怎么烙饼都睡不着,先是把家里仔仔细细打扫一遍被单被套全换,连带着轰小孩再去从头到尾洗个香喷喷的,不许跟同学去草地打滚。 然后上班都心神不宁。 男人一向很会找借口,面上装出一副尽职尽责好家长的嘴脸,给还在昏睡的季临秋发消息。 [这两天星望他妈妈过来,季老师方便陪着聊聊小孩的情况么。] 温文尔雅的季老师睡到十二点半才醒,回消息挺迟。 [得了吧。] [下回再找我帮忙,别装,都是大尾巴狼。] 姜大尾巴狼认得痛痛快快。 [是,我真有点怂,你这两天陪我见他们呗,哥们回头请你喝酒。] [不喝酒,你帮我写八千字教师心得,word文档交,格式短信发你。] [……行。] 等到了晚上九点,两大一小穿得人模狗样在车站就位。 彭星望还学了电视上那一套,特意画了个彩虹小纸牌,上面写‘欢迎妈妈回家’。 姜忘瞧着这接车牌实在臊得慌,又不好打消他贴了一下午星星月亮的积极性,板着脸在旁边跟着迎宾。 天色已晚,老旧火车站一股灰尘味儿。 已经有流浪汉拖着纸板编织袋在附近找个角落躺着,还有老人在附近小广场抽陀螺玩,啪啪啪啪响的让人心烦。 姜忘习惯了高铁站飞机场那套,再回到这种地方很难不嫌弃,迎宾十分钟就开始打蚊子。 季老师又变回学校那套,站在小孩旁边耐心陪他聊天。 直到九点四十,拖着行李箱的中年男女才匆匆出来。 女人看着刚刚三十一,男人估计得接近四十了,穿着还算讲究,至少比彭家辉体面很多。 姜忘从来没有见过杜文娟。 他记忆里的母亲,是温柔又模糊的影子,连面容都不够清晰。 二十七年足够一个人忘记很多事情。 可当那个女人走向他们时,他心里突然就涌出了几分静脉注射一般的冰凉渴望,像是尘封的血缘得到响应共鸣,催促他过去迎接她。 此时此刻,他们都只是陌生人。 “星星!” “妈妈!!” 小孩欢呼一声扑过去,被女人抱在怀里用力摸头。 “长这么高了,是小大人了!” 姜忘沉默不语,往后退了一步。 季临秋也没有过去,给母子两充分的亲密时间。 他双手交握,又是英语老师的那幅温顺模样。 “想家了?有空回去看看。” “回不去了。”男人淡笑一声:“很可惜。” 季临秋眸色微变,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两边人都特意把晚餐留到这个点,路上只简单垫了点。 季临秋提前把餐厅都定好了,点菜之余还特意叫了个清淡养胃的砂锅粥。 杜文娟旁边的男人姓常,在那边城里的卫生局上班。 “喝点酒吗?”他殷勤道:“两位都辛苦了,谢谢你们来接我们。” 姜忘看向杜文娟杯子里的酸奶,示意服务员再开两盒:“太晚了,都喝点简单的吧,没事。” 常先生笑得僵硬,坐回去又道:“我和文娟这次过来 ,也是想着该看看星星。” 小孩抬起头,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专心吃饭没多问。 季临秋起身向他们都敬了一杯,夫妻两忙不迭回敬,然后开始聊两座城市的小学教育。 “对,我们那边也在抓英语,哎,现在辅导班可贵了。” “谢谢季老师这么关心我们家星望——” 姜忘听得心里膈应。 什么叫我们家,你今天才来好吗。 女人也是自知理亏,席上一个劲给小孩夹菜,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把账给结了。 姜忘没有拦,只安静看他们几个互动。 “这几天我好好陪星望玩玩,”杜文娟又起身给他们满上酸奶,笑容歉疚:“以前没有好好陪孩子,明天我带他去游乐场动物园都逛逛,刚好也是暑假了。” 小孩突然想起来什么。 “今晚我可以和妈妈睡吗?” “当然可以。” “不行。” 姜忘想都没想就说了可以,听到反对时闻声抬头。 “小孩已经九岁了吧,”常先生笑了下:“星星,你已经大了,要学会自己睡觉,知道吗。” 彭星望像是被刺了下,抿唇道:“我刚满八岁,我平时都自己睡。” 杜文娟很不赞同地看向常先生,后者皱眉摇头:“你要注意点,万一压着小孩怎么办?” “星星,”女人咬唇道:“刚好时间晚了,毛巾牙刷也没带过来,明早妈妈来接你,好么?” 彭星望点点头,又继续埋头吃最后一道甜点。 小孩吃得慢,季老师也还在喝粥,常先生起身出去抽烟,留他们几个在房间里聊天。 姜忘佯作去洗手间,过了会儿也出去抽烟。 “你好,辛苦,”常华跟他公事公办地握了个手:“听文娟说你是她表哥?” “谈不上,”姜忘随意道:“隔了好几家的血缘,也就沾了个关系。” “原来不是很熟吗?”常华松了口气,深吸一口烟道:“刚才让你见笑了,抱歉啊。” “不过咱们都是男人,你也明白,”他声音很微妙:“这小孩怎么也是她前夫的儿子,贴太近了……膈应。” 姜忘笑了下:“都懂。” 是很膈应。 “文娟哪儿都好,就是做事糊涂,结婚前一个月才跟我说在外头有个儿子。”常华背对姜忘翻了个白眼,把烟在栏杆上按灭:“孩子他爸爸也不管着点,让她天天费心。” “不过你不用担心,等这孩子接去我们那了,我肯定当亲儿子疼,”中年男人嘴皮又利索起来:“我给他安排个重点小学,肯定过得跟这一样好。” 姜忘虚虚嗯了一声,把刚点燃的烟扔进了水盆里。 两拨人分别时已是十一点,母亲和孩子都有些依依不舍。 “明天见了,”常华笑容满满道:“好好睡哦,星星。” 姜忘扯了下嘴角,把小孩抱回车里。 季临秋坐在副驾驶,等车走远了才放松下来。 他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调节气氛,现在累得说不出话来。 彭星望扒着车窗看妈妈远去的身影,小声道:“妈妈好好看喔。” “她以前工作辛苦,现在终于有机会来看看你,”姜忘打着方向盘往回开,说话很公式化:“明天还要早起,回家赶紧洗澡睡觉。” 小孩一直在看外面,突然开口道:“哥哥,你现在是大人了,你还会想妈妈吗。” 姜忘看着远方如流星般一晃而过的车辆,声音很轻:“会吧。” “也许会经常想。” 季临秋笑起来,声音沾着睡意:“只有想和不想,哪有什么也许。” 彭星望听见他们的对话,觉得自己也许没有那么丢脸,想妈妈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我刚才抱着妈妈的时候,像在天堂里一样,”他小声说:“她头发好香哦,还一直亲我。” 车一路从车站旁边的餐厅开到家里,两个男人领着小孩往楼上走,楼道仍旧黑漆漆的,只能瞧见隔壁老婆婆门口煤炉有细微红光。 等到分别的时候,彭星望又问了一句。 “我以后,是不是要管常叔叔叫爸爸?” “不会。” “会。” 姜忘抬眸看向季临秋,诧异于他的真话。 “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哄着他,”季临秋注视着姜忘:“他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了。” 彭星望想了想,表现得很大度。 “没事,我是个很好说话的小孩子,”他挥挥手:“谢谢季老师,晚安呀!” 姜忘洗完澡再倒回床上,一时还觉得拧巴。 这事肯定不能这么干。 他这个暴脾气,处理社会混混麻烦生意时都好使的很,碰到这种弯弯绕绕的家庭关系却他妈的没办法。 以至于临场还得拉季临秋过来帮忙,不然可能中途就已经黑脸走人。 也可能是先前三个人一起包饺子看电视太温馨了。 那种场景温馨的让他有种幻觉,像是他可以单独抚养幼年的自己长大,不用管什么挥之不去的血缘牵挂。 姜忘翻了个身,突然很想把彭星望床边那只羊抢过来抱着睡。 门突然被轻叩两下。 “哥,你睡着了吗。” “没。” “我可以进来吗?” “嗯。” 小孩抱着羊摸索着凑过来,站在他的床边瞧他。 姜忘拧着眉毛,心里烦躁说话也不客气:“不怕明天睡过头啊。” 彭星望眨眨眼睛。 “哥,我可以跟你睡嘛?” 姜忘心想我领养小时候的我就已经很奇怪了。 要是大晚上的自己搂着自己本人睡觉,简直他妈的斯蒂芬金。 “……上来。” “乱动的话踹你下去。” 小孩昂了一声,抱着羊睡到他旁边,乖乖地没有动,躺得很板正。 姜忘闭眼继续睡。 睡了会儿面无表情地把小孩抄进怀里,伸手搂紧。 “不许打鼾。” 彭星望跟猫儿似的团在他胸膛里,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下巴,很雀跃地应 了一声。 然后很乖很乖地睡着了,一整晚都没打呼。 第17章 第二天早上,杜文娟七点半就来接小孩去动物园,瞧见整洁客厅时略有些吃惊。 “姜先生有女朋友吗?” “没有,是我和星望一起收拾的,”姜忘平直道:“他一直很会做家务。” 也可能在变相地通过家务抵房租。 小孩见到妈妈笑容就没停过,还特意拉她到自己房间看期末考卷子、老师打满五角星的作业本、手工课叠的蝴蝶花,像是想要把自己被她看不见的每一天都找出来。 然后临走前很用力地抱了抱姜忘。 “大哥,拜拜!” “拜拜,”姜忘打了个哈欠:“玩的开心。” 杜文娟看了眼在楼梯口打电话的丈夫,露出抱歉的笑容。 “姜先生下午有空吗?”她双手交叉放在星望胸前,像是生怕孩子跑丢:“我有……恐高症,很多项目都不能玩,放小孩单独上去也不好。” “嗯?可以,”姜忘很好说话,想了想又道:“人多也热闹,要不我叫上季老师?” “好的好的,”女人如释重负:“我也怕找不到话题,今天也辛苦你们了。” 等两人把孩子接走,姜忘伸了个懒腰,下楼买好早点上楼找季临秋。 a城很小,动物园能逛一个半小时就不错了。 人家也知道能观赏的外国动物没有几样,基本是靠投喂项目赚赚钱,黑天鹅羊驼老虎黑熊什么都能喂,还专门配了好些隔着铁丝网递肉的长叉。 姜忘刚来这里时陪彭星望去过一次,猴山搭的乱七八糟,骆驼天天被骑已经满脸不耐烦,偶尔还会拿口水吐人。 他那会儿也是想和小孩熟络下感情,省得老被当成人贩子,特意在小贩那买了四桶杂粮饲料,光是喂鸽子喂得快把痔疮蹲出来。 一想到这,男人忍不住笑起来,拎着豆浆油条敲季老师的门。 季临秋喜欢熬夜,这会儿还没睡醒,敲了快半分钟才慢吞吞过来开门。 门一打开没有男宿舍里常见的闷到发霉的臭味,反而有混杂着栀子花香气的风涌出来。 “早,”季临秋声音有点哑:“小孩送走了?” “去动物园玩儿了,”姜忘把豆浆油条递给他,倚着门框道:“下午他们去红河公园玩,他妈说不敢坐高的,希望我陪着。” 季临秋没接,眉梢一扬又是笑模样。 “然后姜哥希望我陪着?” “我怎么还敢麻烦你,”姜忘大言不惭:“季老师假期宝贵,过两天还要教师培训,正是要好好补觉的时候。” 季临秋还是不接,存心要为难他一会儿。 大尾巴狼很硬气:“真男人从来不坐旋转木马。” “我主要是,”男人咳了一声:“怕你太孤单,是吧。” 季临秋眨了眨眼:“我看起来很孤单?” “嗯,只要季老师单身,我就有义务多招呼你出去玩玩,你刚好又能蹭两顿饭,多划算。” 季老师接过早餐,举高了仔细瞧里头的油饼油条:“我喜欢吃包子。” “下次一定。”姜忘尾巴又翘起来:“我给你买二十种馅儿,吃撑吃圆为止。” 两人约了个时间碰面,一个回头补觉另一个出门看账,心情都相当好。 彭星望一路拉着妈妈说学校里的事,见她笑吟吟地听什么都很感兴趣,开心的不得了。 常华走在他们两身边,偶尔很捧场地接几句话尾。 动物园不大,走个十五分钟就能瞧见全景。 彭星望莫名有种东道主的感觉,务必要带着两个大人玩开心不无聊,见到卖玉米粒的小贩特意迎过去。 “我们来喂天鹅吧!” 杜文娟抢着掏钱买了一小杯,主要都是看着彭星望喂鹅,然后拉着他一起拍照。 过了一会儿绕到猴山,又有景点人员推着小车走来走去。 “喂猴子也很好玩!”小孩笑嘻嘻道:“有的猴子还会敬礼,我上次和姜哥哥来的时候看见来着!” 常华过去买装满香蕉段的投食碗,拿回来时语气嘲讽:“一碗要十五?真会做生意啊,都省给猴子的饲料钱了。” 杜文娟笑得尴尬:“毕竟还有人力成本。” 男人嗤了一声,仍然觉得开动物园血赚。 彭星望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兜里的两百块钱,心想得亏哥哥今天特意提前给零花钱了。 其实他已经存了好多零花钱了,但是哥哥执意要给。 鸟类观赏区闹哄哄的很吵,鹦鹉八哥一直在拌嘴,还有很多人在和葵花鹦鹉合影。 彭星望一边和妈妈聊天,一边悄悄看常叔叔的表情,发觉对方没什么兴致,一直在打哈欠。 “我们去看看羊驼吧?那边可好玩了!” “好啊,”杜文娟今天也特别开心,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妈妈也喜欢这个,你带我去。” 彭星望点点头,牵着她快步往前走。 “慢点!”常华出声道:“你妈妈累了。” 彭星望愣了下,以为是自己疏忽了。 杜文娟眼神流露出几分犹豫,点点头道:“星星乖,我们慢慢过去。” 羊驼在一片小草坪里悠闲散步,周末这儿小孩子一向很多,还有几个刚好是彭星望的同学。 “星望?!你今天也来动物园啊!” “这是我妈妈!!”彭星望生怕他们没看见,特别骄傲道:“我早就说过,我妈妈特别好看对吧!!!” “好有气质啊!” “阿姨你好!星望在学校特别厉害!!” “你们真的养了电影里的斑点狗吗??” 小孩们好奇地看向常华:“对了,他是谁啊?” 常华眼神微变,探询地看向杜文娟。 “是常叔叔,”杜文娟和几个同学家长点点头,笑着解释:“今天也特意来陪星望一起玩。” 常华撇了下嘴。 正聊着天,管理员推着装着水果草料的小车过来。 “二十块一杯!卖完就没有了,来喂羊驼喔!!” “小朋友们,来看看羊驼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小孩们呼啦一下跑过去围住小车,彭星望闻声也要跑过去。 “站住!”常华皱眉拦住:“已经喂过三回了,你急什么?” 杜文娟张口想要说话,常华又道:“你要懂事,妈妈专门过来看你,你多和妈妈一起玩就好了,没必要再花这种冤枉钱。” 彭星望怔怔站住,手掌里还捏着从兜里掏的一百。 杜文娟看清时吓了一跳:“宝贝,你哪儿来的钱?” “是……是哥哥给的。”彭星望低头道:“那我们不喂了。” “这才听话嘛,以后你跟妈妈过去住,也要学会勤俭节约。”常华满意道:“咱们不穷,但钱得花在刀刃上。” 他示意杜文娟把那两百拿好,领着两人和小孩儿们告别,继续往前走。 “你那表兄弟挺有钱啊,做什么生意的?” 杜文娟很不安,想晚点把钱还给姜忘:“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开了家书店。” “嗬,书店现在这么赚了?” 小孩短暂慌乱了一会儿,小声悄悄问妈妈:“我们以后可以一起住?!” “是不是很棒?”杜文娟神情温柔:“妈妈一直很想很想你,工作住所一安定下来就来找你了。” 彭星望呼吸短暂暂停,像是终于有什么魔咒被解开一样。 妈妈不是不要我了,是有别的事在忙啊,哥哥真没有骗我。 中午十一点常华打电话过来,姜忘故意拖了会儿说公司还有事,十二点才过来接人。 他特意开了辆宽敞点的商务车,接人时先看彭星望的表情。 季临秋坐在副驾驶瞧了会儿:“有说有笑的,看着相处得不错。” 三人陆续上来,汽车掉头驶向公园旁的西餐厅。 彭星望也是累了,上来以后猛喝完大半瓶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好消息,很开心地趴到姜忘身边。 “哥哥!妈妈说要接我过去住诶!” 姜忘动作停顿几秒,很自然道:“好事儿,以后写作文也不用发愁了。” 杜文娟忍不住再次道歉:“辛苦您照顾星星这么久,真是给您两位添麻烦了。” “等明天我们接走星望,你们也能好好休息一阵子。” 彭星望愣住。 “明天?” “当然是明天,”常华瞧出来这小孩有点怕:“别担心,叔叔给你找我们那最好的小学,英语老师里还有外国人呢。” 季临秋笑了笑,侧身给小孩递刚烤好的巧克力面包。 “饿了吧,先垫一下。” 彭星望说了声谢谢,双手接过,注意力并没有被转移。 “为什么是明天?” “因为周一大人们都要上班,”杜文娟面露歉意:“成为大人以后就没有寒暑假了,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 “星星不要怕,咱们先去慈州呆一段时间,”她轻声道:“如果不习惯……再回来也好说。” “肯定习惯,”常华接话道:“我们那比这好多了。” 彭星望没想到这件事这么急,脑子一时间还没有转回来。 等于说,他二年级会换一个城市读,刚认识的朋友们也全都会见不到了。 更重要的是…… “哥哥会去慈州吗?” “应该不会,”姜忘看着十字路口的指示灯道:“不过我和季老师会来看你,一定会。” 季临秋瞧他一眼,默契点头。 “老师会很想你哦。” 彭星望有点着急,偏偏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很大声地喊了一声哥哥。 “在呢。”姜忘透过后视镜看他。 彭星望一下子难过起来,伸手抱紧他的肩膀。 “哥哥,”他喃喃道:“我真的要明天走吗。” 姜忘来的路上本来心理建设充分,这会儿突然就很没有原则的心软了。 季临秋不太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我得快刀斩乱麻。姜忘这样想着。耽误太久小孩两边都放不下,问题更大。 “也可以再缓缓,你多呆十天半个月的,大不了我找个时间再把你送过去。” 彭星望慌了起来。 他忽然感觉十天半个月也不太够。 可是妈妈就在旁边,他说想留下是一种背叛。 “哥哥不能去慈州吗?” 姜忘摇摇头。 “我工作在这。” 他不可能融入杜文娟的生活里,为了星星也不可能。 杜文娟感觉到小孩情绪不对,忙圆场道:“没事没事,今天先好好玩,明天咱们再商量。” 常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下午阳光很好,正是适合逛公园的时候。 红河公园算游乐场和散步场合的结合,这儿没有欢乐谷之类的地方,只是场地空旷的大公园里放一些小型娱乐设施。 杜文娟恐高,常华兴趣缺缺,反而两个没有血缘的大男人全程在陪着小孩玩。 一块坐旋转木马,一块儿坐小过山车,然后搂着小孩在碰碰车厅里撞来撞去,三个人放声大笑,像天生就是一家人。 等需要上下折腾的项目都玩完,杜文娟牵着星望去捞金鱼做手工,常华坐在旁边跟着说说笑笑。 姜忘松了口气,倚着路灯抽烟。 “你呢?”他侧头道:“来一根?” “不会。” “支教不是很无聊吗。”姜忘笑起来:“挺纯,还以为你什么都学。” 季临秋还在看金鱼池旁的母子,半晌道:“她并不恐高,对吗。” “嗯。”男人回头瞥一眼,淡淡道:“这个节点接回去也好。” 难怪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来接星星。 错过这一次,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作为他大哥,还是能持续给到关心的。”姜忘突然想起来什么:“小升初,初升高,再加高考全题,我这边能包圆不是?” “等他转学过去,我看看孩子顺带把他们学校辅导书包圆好了。” 季临秋长长叹气:“那可……真贴心啊。” 两人说了会儿话,季临秋过去陪彭星望玩滴胶,换杜文娟过来喝点水休息。 杜文娟瞧着远处又在接电话的丈夫,感慨道:“带孩子不容易,您两位真的很有耐心,季老师实在太好了。” 姜忘嗯了声,转移话题道:“其实……这小孩睡觉,半夜有时候会发抖。” “我给他掖被子的时候发现过几次,有时候起夜上厕所,也会看到他卧室小灯开着。” “大概是以前总是被打的缘故,”男人垂眸道:“虽然现在开朗不少,还是会梦到不好的事情。” “不过,有你陪着他,以后也许渐渐就不做噩梦了。” 杜文娟眼眶登时就红了,正想答应,不远处有带小孩的老夫妻走过来。 “文娟?!是文娟吗??” “哎,黄爷爷!” 老两口见到看着长大的文娟特别高兴,又见姜忘站在她旁边,连连直夸。 “你这个表弟啊,了不得,了不得!!” “他在咱们城里开了好几家书店,还捐了好些钱,是大善人!” 姜忘突然被猛夸一通,在年轻的亲妈旁边耳朵根发烫。 “您别这么客气。”他试图阻拦:“都是小事。” “哎,文娟,你有空给你这弟弟说门亲事,我那个外侄女就特别好!”老爷爷锲而不舍,竖着大拇哥道:“小伙子人长得多俊呐!心地好做事周全,还给我们这些老人家送鸡蛋!” 杜文娟忍着笑送别两位老人,看着他们的背影道:“真好啊。” “我特别羡慕你。”她转头看向姜忘,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来:“可以做自己喜欢的生意,可以到处结交朋友,特别自由。” 姜忘耳朵根已经烫得不行了,脸也有点红,强咳一声装没事人:“你也可以啊,才三十出头,现在机会很多的。” “我啊,”杜文娟笑得有几分为难:“我的日子估计能一眼看到老了。” “不过也没事,现在接回星星了,遗憾也少一桩。”她温和道:“你也照顾好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很辛苦吧。” 姜忘看着母亲年轻的面容,胸膛深处有什么在融化滚动。 就像是他刻意忽略掉的东西从保险箱里掉了出来,在空空荡荡的胸腔里晃来晃去。 “嗯,会的。” “都是一家人,哪怕姓姜也一样是我的亲人,”杜文娟郑重道:“以后咱们常联系。” 彭星望玩了一整天,晚上照例回姜忘家里睡觉。 季临秋吃完饭有事提前走了,姜忘还陪着他们坐了很久,最后才带彭星望回家。 等回到熟悉又温暖的家里,男人发了会儿呆,然后开口提醒彭星望。 “你该打包行李了。” “有什么喜欢的都可以带走,哥哥帮你拿个行李箱吧。” 小孩听见话了没动,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忘蹲下来,方便他平视自己。 “怎么了?” 彭星望眼眶红起来。 “我不知道,”他快速摇着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很想说一句哥哥我不想走,可是他本来就该和妈妈在一起,天下所有小孩都会和妈妈在一起。 ——而且妈妈已经来接他了。 姜忘内心谴责自己完全没原则,摸摸小孩的头道:“那就不收了。” “你就当你是去和妈妈旅行,去新的地方玩几天,玩到累了再回来见哥哥好不好?” 彭星望怔怔看着他:“我真的还能回来看你和季老师吗。” “真的,你不是记得我手机号吗。”姜忘从未这样温柔过:“只要你一打我的电话,我坐飞机都要来看你。” “为什么?”小孩怔怔道:“妈妈把我接走了,你的任务也结束了啊。” “再说就太肉麻了,”姜忘拿他完全没办法,揉了把脸道:“快去洗澡吧。” 杜文娟先前担心小孩跟他们处不过来,特意买了下午五点半的车票,现在看来反而晚了。 姜忘只给小孩拿了点换洗的衣物,玩具书本基本没有带,唯一记得反复提醒小孩把暑假作业全带牢。 季临秋这次没有等姜忘开口问,主动过来一起送别。 杜文娟走时特意送了他们两大盒慈州特产,紧紧牵着彭星望笑容放松。 “有空再见,我们一定会照顾好星星的。” 小孩还在怔怔看他们两,季临秋隔着检票口挥别。 “我们就不买站票进去等了,你们多熟悉熟悉。” 姜忘还是有点舍不得,眼瞅着小孩要进站了,蹲下来张开双臂。 “来,哥哥再抱一个!” 彭星望背着包猛冲过来,用力亲他的脸。 “哥哥我会想你的!只走一天也会很想很想你!!” “好了,时间快到了,”常华自知没法融入他们,频繁看表道:“硬座容易被抢行李架,咱们得早点去排队。” 彭星望好奇道:“我也有座位吗?” “你坐在箱子上好了,没到一米四,刚好不用补票。” 姜忘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安检口,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冷。 世界变得太过安静,他有点缓不过来。 “走了,”季临秋插兜道:“不用谢,知道你寂寞。” “还欠你八千字教师心得。”姜忘叹口气:“八百年没写过作文了,网上照抄一篇行不行。” “当然不行,”季临秋接过他手里的车钥匙:“去喝一杯?” 姜忘还在看检票口,再回头时又变得痞里痞气,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 “这两天穷,季老师请。” “行。” 另一头,杜文娟坐进座位最里侧,常华略费力地把几个箱子都搬上行李架。 “等到那边以后啊,”他擦汗道:“你先睡几天沙发,等我把书房腾出来再摆个小床。” “到了新学校要好好听课,给你妈妈争气。”中年男人摸摸他的头,想了想又把背包里的苹果拿了出来:“饿不饿?等会给你泡面?” 彭星望先是摇摇头,又反应过来什么。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转学啊。”他讶异开口:“不是说先过去几天吗。” “开玩笑呢,”常华见小孩都上车了,也懒得再隐瞒:“你还想回这?你妈都在慈州了,还回来干嘛。” “可是哥哥——”彭星望着急起来:“哥哥说了。” “哥哥骗你的。”常华径直打断道:“你以后就是慈州人了,要跟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杜文娟脸色微变,想要拦住他:“别这样。” “车都要开了,还哄着呢?”常华皱起眉头:“都八岁了,又不是送他去吃苦,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吧。” 火车汽笛应景高鸣,犹如战乱前夕的号角。 彭星望脸都白了,突然掉头就跑。 他本能地感到害怕,本能地感觉自己要快点离开这里。 “星望!!” “回来啊!!车要开了!!!” 小孩差点撞倒拿着泡面的大叔,慌不择路地跳下火车,一路往检票口方向跑。 杜文娟起身想要追,火车却已缓缓驶动。 “星望——!!!” 与此同时,姜忘在等烤腰子上菜。 他今天情绪起伏太频繁,晚上格外的饿。 季临秋拿了两罐冰啤酒过来,又瞅了眼隔壁桌的小龙虾。 “我们也来一盆,”他有点犹豫:“我不太能吃辣。” “是男人就吃辣。”姜忘拍桌子道:“搞!” 啤酒还没有开,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姜忘!!星星跑了!!你快去找找他!!!” “跑了?他不是跟你们——” “临开车前常华说了不该说的,小孩被吓着直接跑下车了,你快去找找他!”杜文娟已经急得直哭了:“火车站这么乱,人贩子也多,拜托你快去,我想办法再回来!” “你别急,我现在过去,”姜忘起身道:“没事,他兜里有两百块钱,知道怎么打车回来。” 杜文娟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常华没把钱还你吗?” “还我?”姜忘皱眉道:“还我什么?” “糟了,小孩身上没钱!你快去找找他!!” 第18章 -1- 季临秋正端了两碗凉面过来,发觉姜忘表情不对,即刻会意皱眉:“星星丢了?!” 姜忘抄起外套点头,随手往餐桌上拍了张红票子:“老板!有事不吃了,退单!” 季临秋伸手按住他:“你去火车站走,我去家附近等他,万一小孩回家了也好给你消息。” “他身上没钱,一般能往哪去?”姜忘抬腕看表:“这个点公交车还有,不知道兜里有没有钢镚。” “最好多拜托几个朋友,警察那边也拜托着查查监控。” “好,现在就分头找。” 姜忘从未想过小孩会跑,何况是亲眼送进检票口里。 彭星望今年刚八岁,人生有一半时间里妈妈不在身边,以至于在公园时哪怕杜文娟去买饮料,小孩都要紧紧跟着,一步不离。 怎么会……怎么突然就跑回来了? 夜幕如连绵不绝的晦暗蛛网,把街道都蒙得像沾了一层灰。 昏黄灯光再一倾洒,处处更显萧索破旧。 姜忘一路踩油门连闯两个红灯,眼睛不住搜寻两侧道路是否有小孩身影。 他感到焦灼苦涩,却又有种不合时宜的开心。 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终于被选择了一样。 ——哪怕选择者是幼年的自己。 火车站广场空空荡荡,男人下车以后就双手扩成喇叭一路狂吼。 “彭星望!!” “我来接你了!!你在哪里!!!” “星星!!!” 有路人像看神经病一样打量他,姜忘浑然不顾,一边奔跑一边大喊。 可广场寂寥空旷,根本没有几个小孩。 姜忘正要给警察局的朋友打电话,身后传来声音。 “小孩往公交车站那去了。” 他下意识回头,发觉是送别时就在这里的抽陀螺老头。 “您看清楚了?” “嗨,穿着个黑白外套,跟斑马似得,是不是?”老头弯腰把陀螺捡起来,揣兜里准备回家:“我想叫住他,小孩生怕遇着人贩子,本来还在走,后来撒腿跑上公交车了。” 姜忘连声说谢谢,把手头的钱全塞给老头还鞠了个躬,也不管人家想推回来。 完事拔腿跑向公交站,一边给季临秋打电话。 “家这边没有人,”季临秋仔细思索,语气不安:“火车站离这远,就算坐公交车也至少要换乘一趟,我先去查线路发给你,你开车在沿途找找吧,小孩可能下错站。” 姜忘快速应了,一边接电话听杜文君边哭边解释,一边继续开车找小孩。 他也怕彭星望磕磕碰碰出什么事,一路开着车空调都没有开,后背渐渐被湿透。 62路公交车开开停停,14路公交车根本没有看见,也不知道到底是停运还是改线路了。 男人一边看一边找,直到开回自家楼下也没有看到小孩。 这么晚了,手里还没有钱,他会去哪里? 用电话亭报警也行啊。 当他准备折返回去找第二圈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哥哥。” “我在这里,我马上接你回家。”姜忘把所有情绪强行压下来,怕吓着他:“你在哪?” 彭星望也是慌了,连哭带打嗝。 “这里有佳兴百货,有……有个陈氏五金店。” “你不要跑,把电话给旁边的大人,我跟他说。” 电话过了一会儿才转到杂货店老板娘手里,对方解释几句,很快报清了地址。 顺带还埋怨几句:“这么小的孩子你们看好啊,万一丢了一辈子怎么办啊。” 姜忘连连道歉,带着季临秋一起开车过去。 彭星望坐错车了,一路开到城西才发现附近哪都不认识,慌里慌张下车找人打电话。 姜忘一路把速度开到最快,但开车过去至少要十几分钟。 “慢点,”季临秋低声道:“注意安全。” “……嗯。” 姜忘心头焦虑,还好身边有季老师陪着,开着车说火车里发生的事情。 “那些事情对星星都太陌生了。”季临秋提到常华时表情不太友好:“这么粗暴地要求一个小孩,很难不害怕。” “但需要提醒的是,”季临秋轻声道:“你在接到星望之前,最好和他妈妈打电话通个气。” “通什么气?” “这种逃避对于小孩子而言……大概算是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背叛。” 季临秋额头抵着车窗,看着窗外慢慢往下讲。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法离开原来的家庭。” “拥有自己的独立意识,违背父母期望选曲折的路,又或者就此消失远走,全都像是在背叛血缘深处的捆绑。” 这种捆绑如永不断开的脐带,自出生起至死亡终。 若是对待得当,它是链接亲情的桥。 如果反抗挣扎,它是煎熬内心的牢。 姜忘呼吸停了几秒。 他不自觉想起自己过去的人生,但最终只允许那些画面很短暂地一闪而过。 “知道了。” 彭星望在陌生街道的杂货铺里早已哭成小傻子,见到季临秋时嚎了一声飞奔过去抱紧,所有恐惧再度爆发,哭的鼻涕都糊了上去。 季临秋没躲开黏糊糊的眼泪鼻涕,看星星的眼神很心疼。 姜忘蹲在他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孩通红的脸。 “哥哥……你别打我,”彭星望抽噎道:“我错了,我不该跑,你不要生我的气。” “不打你。”姜忘伸手把小孩接进怀里,臂弯搂得很用力:“哥哥只担心你受伤了,不会怪你。” “可是妈妈那边,”小孩已经绝望了:“妈妈不会原谅我的。” 姜忘刚才努力安抚杜文娟的情绪,以至于车在路边停了五分钟才靠近这家店。 女人也完全没想到孩子最后会选择远亲,同样有种被抛弃的痛楚。 “妈妈知道你只是吓到了。”姜忘用纸巾擦拭彭星望脸上的泪痕,认真解释道:“她很爱你,哥哥也很爱你,我们都希望你开开心心的长大。” “至于你想怎么选,想什么时候选,这些都不急。” 小孩已经哭傻了:“她会生气的,我抛下她跑了,我伤着她了。” 姜忘心想得亏带着季临秋过来了,不然母子两一块隔着电话哭更难收拾。 他把小孩抱到凳子上,电话拨了过去。 杜文娟很快接通电话,同样也在哽咽,但情绪因为提前安抚过已经好很多了。 “不怕不怕,”她手足无措地哄着小孩:“妈妈爱你,妈妈不会生气,只要你好好的。” “你真的还爱我吗?”彭星望眼泪汪汪:“妈妈对不起。” “是叔叔吓到你了,妈妈也该多确认一下再带你走,”杜文娟缓声道:“没事哦,你在哥哥家好好过暑假,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都可以。” 彭星望呜呜呜呜一直道歉,最后哭累了才挂电话。 姜忘拜托季临秋照看着星星,在杂货店老板这买了几条烟,刷卡付的账。 转手把烟送给了老板。 “不用不用,你拿着吧。”老板娘在旁边推托道:“心意已经收了,我们也挺不好意思的。” 姜忘瞧了眼塑料袋里的假烟,没说什么收下了。 等再开车回家的时候,小孩已经累到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 姜忘和季临秋短暂道别,自己洗了个澡坐到彭星望旁边,在小夜灯旁看他。 其实也没什么情绪,就是饿得慌。 男人看了许久熟睡的,幼小的自己,觉得这个小孩很熟悉,又很陌生。 他如今已经二十八岁,绝不会哭到噎住,问任何人还爱不爱自己。 甚至好像从来都不相信爱这个字,以至于对幼年的自己都不肯说。 小孩子好像没有任何屏障,轻易会受伤,轻易会去爱。 爱小猫,爱路边的鸽子,爱一直在撒谎的哥哥,爱有了新家庭的妈妈。 简单脆弱,好骗又好哄。 姜忘轻轻伸出手,粗糙指腹触碰着小孩花瓣般柔嫩的脸颊。 他很难相信这个孩子也是他自己。 再想一想自己如何活了二十八岁,如何从彭星望成长为姜忘,这件事和他的穿越一样不可思议。 “睡吧。”男人轻轻道:“做个好梦。” -2- 杜文娟第二天请假回来看儿子。 但她也懂再见面会更难分开,只远远看着,没有过去抱他。 彭星望醒得很早,特意煮泡面给大哥当早餐,然后仔仔细细把家里全擦了一遍,先写作业再写给妈妈的道歉信,还特意去楼下买了十张邮票全贴了上去。 他以为邮票贴得越多信就会寄得越快。 这会儿季临秋陪他在街角小花园里荡秋千,两个人一起晒着太阳,晃荡着看路边来来往往的车辆。 杜文娟站在隐秘的远处,双手交叠着眼眶很红。 常华在车站旁的空地等她,不肯过来见姜忘,估计是怕被打。 那男人嘴硬说是光顾着行李车票,忘了把钱还给人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女人原本就很瘦弱,来回折腾这么一趟好像更加憔悴羸弱。 “我已经怀孕了,”她苦涩道:“预产期在明年三月。” “我真的很想……让他现在就融入新家庭里。” “再晚点,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融不进去。”姜忘说:“多早开始,也不可能融进去。” 再亲近再热烈,也终究会隔着一层什么。 杜文娟在角落里看了一下午。 看儿子在玩跷跷板,在沙滩里堆雪人,怎么也看不够。 新的血脉在她的小腹里萌芽生长,让她的感应与渴望都变得格外强烈。 期间常华打电话来催过两三次,后来她直接挂了。 中途彭星望回头看了几次,只是报刊亭竹林都隔的很好,小孩什么也看不到。 杜文娟借着季临秋的手机和他说了很久的话。 说到两个人都渐渐平静下来,期待起下次见面相聚,电话才最终挂断。 姜忘开车把杜文娟送回了车站。 他看着坐在长椅上翘脚看报纸的男人,一时间没有解开汽车锁。 “你太容易被拿捏了。”姜忘淡淡道:“他会逐渐推掉你的底线,不管是以为了星望还是你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名义,他总是能找到借口。” 杜文娟愣了下,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有吗?” 姜忘深深看她一眼,情绪平静。 “是你说的,哪怕我姓姜,我们也是一家人。” “你受了任何委屈,回到这里仍然可以平安快乐的生活,星星和我都会保护你。” “当然,”他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们也都希望你幸福。” 女人很少得到男性在这方面的承诺,甚至可以说,她很少被这样对待过。 作为一个普通的小镇女人,杜文娟在粗暴简单的氛围里成长生活至今,早已习惯性放弃掉很多事情。 她像是从不知道自己的懦弱。 “应该不会。”她喃喃道:“我和……常先生,会好好过日子的。” 姜忘笑起来。 “他怎么对待你,要看你自己怎么争取。” 常华欺软怕硬再典型不过,知道她母家有这么个体格强壮的表兄弟,也会相对忌惮很多。 杜文娟快速点点头,突然伸长胳膊用力抱了抱他。 “谢谢你。”她认真道:“把星星留在这里,我很愧疚。” 姜忘头一回在有记忆的情况下被亲妈用力抱紧,脸颊立刻开始发烫。 “好了,说太多就烦了。”他语调变软很多:“走吧,一路顺风。” 杜文娟下车时还挥了挥手,然后向常华走去。 常华看见了姜忘的车,很戒备地把报纸收了起来。 “走吧。”杜文娟揉揉眼睛,心里还是一片酸涩:“改天我休假了再来看孩子。” 常华瞧见她身边没小孩,既松了口气又觉得受到冒犯:“怎么?星星不肯跟你回来?” “这地方有什么好的?”男人抱怨起来:“真是不知好歹,我们在那边……” “闭嘴。”杜文娟平直道:“以后你再刺激他,我会扇你。” 她从没有过这样强硬的语气,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 常华眼睛睁圆,讶异道:“你受什么刺激了?” 他有点生气,又顾忌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两感情多好啊,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啊。” 杜文娟冷笑一声:“星望只是没有出事。” “他如果跳下火车时摔伤了腿,跑出火车站时被人拐走,我都绝对没有这么好说话。” “常华,你有时候太过分了。” 男人涨红了脸,想跟她吵架又自知理亏,把两百块钱拍回她手里。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耐烦道:“以后我用心点,等你生完休养一段时间接他来也好,省得顾不过来。” 杜文娟任由他帮自己拎包,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一边重新思考很多事情。 她确实不该一味地忍着,她早该想到的。 这件事并没有困扰小孩子太久,他们很快开始为新的事情忙碌起来。 姜忘清楚暑假寒假都是卖书的黄金时期,这段时间都在到处转悠找灵感。 卖的多不如卖的精,其实按照他现在的资产,开个类似沃尔玛家乐福的大超市都绰绰有余。 但书这种东西没有时效性,好运输易保存,而且调货顾不过来还可以在本地立刻印刷,实在再适合做生意不过。 他想来想去,觉得这座城市太安静了,什么热闹都没有。 ——现代节日都仅限于百货大楼衣服打折,以及周边地区摆摆圣诞树光屁股小天使之类的,看久了也就没意思了。 姜忘左右一合计,决定包下一个小广场做不忘嘉年华。 卖书当然是最重要的。 教辅区,畅销区,漫画区,三个大类做不同主题展示。 纸片人立牌先订个十几款,再聘几个人穿玩偶服到处跟游客互动,中间穿插点好玩好吃的小摊位,挑周六周日让全城人一起过节。 主意一定,他行动力变得极快。 彭星望负责去打探下最近同学们都在看什么漫画动画,最好拿个小本本填一下愿望单再统计下人气排名。 姜忘则去和消防局警察局申请报备,以及找足够多的小摊贩参与这次的嘉年华。 梅花糕肉松饼都来几家,尽量挑有工商执照的干净店家过来摆摊。 再来点套圈拿玩具塔罗牌算爱情学业财富线的,把小初高都涵盖进来。 彭星望一有事情忙就顾不上思考人生,每天早上带着小本本目标满满的串门收集情报,在家也打座机找人聊天,嘴皮子比以前还要利索。 姜忘顺带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城里几个初高中校长都接触了一下,免不了找人脉请客喝酒,意外获得了不少新朋友。 以至于有个副校长当场拍板,邀请彭星望到他们这来读高中,考高考低无所谓。 姜忘当场干了一大杯,看着也醉到快要说胡话,进退分寸滴水不漏。 他的公司规模日益壮大,员工全部得亲眼过目再放进来,一个比一个给力。 a城接近半城都认识了姜忘这么个人,哪怕不认识他本人,也听过逛过他开的四家书店。 ——经过上次的五千本事件,仓储规模进一步增加,很快就以闪电速度装修过审开了新一家。 姜忘跑嘉年华的事儿跑空好几箱93号汽油,到最后睡着了做梦都在谈生意。 他做事细,严谨提防火灾踩踏之类的事件,哪怕在管制松散的2006年也处处留神,方案管理一改再改,改到员工都纳闷老板哪儿来的这么多想法。 城里地图更是一闭眼就能背出来,哪儿是工业区哪儿有好吃的蜜汁猪排店,哪几个小区的小孩零花钱最多。 绕着绕着又回到老城区里,大白天地看见彭家辉靠着个垃圾桶在喝酒。 按常规视角,彭家辉嗜酒打小孩还成天穿得邋遢脏臭,是个很不讨喜的反派角色。 但是冷不丁瞧见这么个反派角色一脸忧郁地靠着垃圾桶喝酒,又有点好笑。 姜忘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亲爹自暴自弃地摇着头喝酒,心想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他还是再一次选择停车走过去。 彭家辉一边挺哀伤地边唱歌边喝酒,都懒得管周围的人掩鼻子绕开他时的眼神。 然后就看见姜忘走了过来。 他有点慌张地坐直了些,又反应过来自己靠着个垃圾桶,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姜忘穿得西装革履还梳了个背头,闲庭信步跟彭家辉一块坐垃圾桶旁边。 “刚把你从住院部捞出来几天?”姜忘看了眼表:“现在才下午四点半,你被工作单位开了?” “没开,”彭家辉噙着眼泪摇头:“我外派工作,已经把活儿干完了。” 按时干活,还行。 姜忘打量他一副哀痛欲绝的样子,语气玩味:“然后呢?” “然后——”彭家辉打了个哭嗝,仰头猛灌酒:“小艳跟卖黄鱼的都在我床上。” 他抬手用酒瓶底猛敲脑袋,像是要拿瓶底敲掉看不见的绿帽子。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中年男人哭丧着脸道:“我就是个垃圾!废物!败类!” 你确实是。 姜忘瞧见他惨成这样莫名心情很好,也当是工作累了休息休息,坐在旁边点了根烟,还从兜里摸出来彭星望上次没用完的半包纸。 怎么当爹当儿子的一个两个都这样,他明明感觉自己身上没这种喜剧天赋。 彭家辉擤鼻涕的动作跟彭星望一模一样,惨惨的好像被欺负得不行。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中年男人用纸巾猛烈擦脸:“她说我天天跑工厂,机油比卖黄鱼的还臭。” “然后小艳她当着我的面把我手机号都删了,趾高气扬的就走了!我甚至都傻了!” 彭家辉深呼吸一口,语重心长:“我跟你说,爱情是个坏东西。” “碰烟碰酒都别碰爱情!!” 姜忘揉揉鼻子,暂且接受了亲爹给他的第一条人生经验。 “不碰,”他只觉得好笑:“那你也少碰。” 当自己阅历收入都高于生父母时,好像很多拧不过来的念头都能轻描淡写地被抹掉。 他现在占据的优势实在太多,哪怕坐在垃圾桶旁边和彭家辉都像两个世界的人。 “我碰不了了。”彭家辉特别忧郁:“我真是个废物啊。” “那就不要做废物。” 中年男人动弹了一下,拿手背擦眼睛。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姜忘兜里的手机又在震动,估计还是跟嘉年华有关的消息。 他突然想起什么,重拍彭家辉的肩。 “要不要来卖棉花糖?” 彭家辉愣在原地,重复了一遍:“我?做棉花糖?” “对啊,”姜忘把硌屁股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里,理所当然道:“我要开嘉年华,还差个卖棉花糖的。” “机子租给你,摊位费免了,你就当来玩玩儿。” 彭家辉也是头一回听见这种事,摸着头道:“我行吗?不过我会做饭,切黄瓜丝特别细,应该行?” “走,起来,”姜忘把他胳膊架起来:“你先去换身像样衣服。” -3- 这个垃圾桶离彭家辉家很近。 亲爹也是刚失恋买了酒边喝边哭,哭傻了直接靠着垃圾桶瘫下来,感觉自己一辈子彻底完蛋。 等回家以后,姜忘捂着鼻子开窗通风,拿了本书把屋里霉味儿都往外扇。 “哎?”彭家辉忽然想儿子了:“你这个动作,特别像星星。” “哥们我没想占你便宜啊,”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双手直摆:“可能是我太想小孩了。”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姜忘嫌弃道:“干脆先洗个冷水澡,我看看你有什么衣服。” “卧室在那边,”彭家辉指路道:“那我先去洗了。” 浴室里的水声哗哗响,姜忘环顾四周,一瞬间又回到十岁那年。 他的许多记忆像是一盆豆子骤然发芽,又被硬生生盖上盖子。 男人强咳一声,拿着书继续开窗猛扇。 彭家辉洗的很快,围了个浴巾跟他一块挑衣服。 姜忘也没跟他客气,挑一件扔一件。 “真脏。” “这件不行,丑。” “你这样怎么可能谈恋爱啊,”他反手把又一件油腻polo衫扔垃圾桶里:“不行,你这都没法穿出门,上司看了也会烦。” 彭家辉心疼衣服还不敢反抗,很怂地在旁边小声拦。 “这个——这个总归可以了吧?” “不行。”姜忘平直道:“穿出去别说是彭星望他爹。” “也没要求你穿多高档的衣服,”他拧着眉毛道:“紫绿紫绿的你是想演个茄子吗??” 于是将就着穿了件白的,又拎着人去平价店里重新选三套衣服裤子,像样的袜子也挑了好几双。 一结账五百三。 “欠着,”姜忘面无表情:“利率两点八,一年内还。” 彭家辉憋着表情点头。 “还,肯定还。”他想起来什么,又要找黑色公文包:“对了——” “那五百不收利息,回头一块还。”姜忘心想你欠我的可不止这一千,眉毛一扬转身道:“走了,去拿机器。” 公园里卖棉花糖的那几位当然不可能请到嘉年华来,他是网上订购了机器又要到配方图纸,正准备找人好好琢磨。 彭家辉在机械公司干了好几年,来到棉花糖机旁边上摸摸下摸摸,突然就哎了一声。 “这机子你多少钱买的?”他精神起来:“这玩意儿原理简单,其实我都能做。” 姜忘暂时没扩展业务的打算,指指图纸问:“那你会用这个吗?” 机子刚接回来的时候,他图新鲜想做两个拿回家,半炫耀性质地送季老师一个,再给星望一个。 结果愣是弄得满手糖渣不说,还差点把机子搞得过热烧掉。 ……后来专门拜托保洁洗了半天。 彭家辉还在挠头,估计是劣质洗发水越洗越痒:“我试试。” 他对比着步骤图启动放糖,捏了根竹签一边踩踏板一边慢慢旋转。 第一个瘪掉,第二个就渐渐像样子起来。 到了第五个第六个,真就跟说明书里的彩图一样,做得蓬松又浑圆。 看得公司里好些妹子围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做的啊?” “你好厉害喔!一看就会吗?!” 彭家辉很不好意思,主动把做好的样品送给她们吃。 姜忘瞅着有意思,拍拍肩把机子直接送他了。 “算个副业,好好干。” 彭家辉这次真上了心,虽然醉意还没完全褪掉,但脑子已经清醒过来了。 “你说的那个嘉年华,是个什么东西?” 姜忘大致解释了一下,彭家辉边听边点头,搓搓手道:“那不行,我得先找地方多做些练手。” “那个嘉年华,估计人流量大,需求也多,”他生怕给姜忘惹麻烦:“我做熟了,也方便多卖点,是不是?” 那倒也是。 小孩买什么东西都喜欢扎堆,一扎堆就容易爆单。 姜忘难得看见亲爹靠谱的时候,想想道:“你在我书店旁边卖吧,就红山小学旁边那家。” “不过吧,要注意操作安全,灭火器会用么?” 彭家辉快速点头:“会的会的,工厂那边都有这个,每年有消防演习。” “行,回头给你在旁边配一个。” 第二天下午,不忘书店真就添了个棉花糖摊。 “棉花糖五块钱一个,八块钱俩!” “草莓味哈密瓜味,想吃什么都有!” 在这蹭书看的小孩很多,经常点一杯奶茶一坐一整天,都忍不住蹭过来。 彭家辉从来没有被这么多小孩包围,有点慌乱又很骄傲,语气比从前要耐心很多。 “一个一个来,都排队,排队哈!” 他每递出一个云朵般的粉红淡蓝明黄棉花糖,就有一个小孩欢呼一声,像是在过儿童节一样。 彭家辉突然上班就有精神了。 主要动力在于赶紧忙完,然后下班去书店卖棉花糖。 ——以至于第三天就先还完了五百多块钱,然后还特别自信地做出来一棉花糖兔子一棉花糖向日葵,一左一右跟招牌一样插在摊位上。 小孩儿们也很给面子,知道他是彭星望爸爸,给钱都客客气气的,还有小孩买完了都一脸痴迷地赖在旁边看,感觉叔叔像是在变魔术。 姜忘佯装在总台对账,余光瞅着在一群小孩外悄悄观望的星星。 小朋友其实第一天就收到消息了,但是没敢过来看。 他对亲爹的感情太复杂了,复杂到八岁的阅历没法消化。 既像是在这个城里的唯一至亲,又好像再靠近点儿就又会被伤害到。 彭星望酝酿了两三天,甚至还装作不怎么在意地,趁着晚上吃橙子的时候问了一句。 姜忘故意不说。 “自己去看呗,问我干嘛。” 彭家辉正专注地给所有小孩做棉花糖,突然心有灵犀地抬了头,瞧见一群小学生初中生外,小小一只的彭星望。 “儿子!”他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儿子!过来!” 彭星望也懵了一下。 小孩儿们自觉地分开,用很羡慕的眼神看彭星望走近他。 彭星望又想起来以前被追着打的事情,也不敢靠太近,小声喊了句爸。 “你想吃哪个?”彭家辉眼眶有点红,用手擦擦围裙,笑得不好意思:“爸爸刚会做兔子和小花,别的还在学。” 彭星望转头看向姜忘,后者耸耸肩,让他自己拿主意。 “……吃兔子!” 大叔快速点头,用这辈子最专注的状态给他做了个最好看的蓝耳朵兔子。 书店还是很热闹,小孩们等的时候一直在互相交朋友聊天,还有不少人坐在旁边长桌上玩飞行棋。 彭星望站在最前面,和爸爸一样小心又专注地盯着越来越蓬松的棉花糖。 等兔耳朵固定就位,蓝眼睛也点缀完毕,彭家辉长长松了一口气,弯腰递给彭星望,笑得有点羞赧。 “你吃的时候小心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里面有两根牙签,小心划着。” 彭星望点点头,拿着最新款的兔子棉花糖高高举起来。 “看!!” 小朋友们跟着仰头:“嚯——” “叔叔我也要这个!!” “我们买的都是粉兔子哎?只有他的是蓝色的!” “慢点吃啊!吃不完没事的!”彭家辉见他要走了,又招呼了一声:“以后你想吃——爸爸随时给你做!” “昂!”彭星望快速应一声,跑了个没影。 姜忘心里松了口气,继续该查账查账,该清点库存清库存。 到晚上六七点,秘书那边打电话过来说场地布展图出来了,拜托他过去再亲自看看附近布置哪里要改。 姜忘答应着往外走,忽然被彭家辉拦住。 中年男人看他的眼神仍然敬畏又亲切,有点不好意思地递了根粉色棉花糖。 “你,你也尝一下吧。”彭家辉鼓起勇气道:“好像……是挺好吃的。” 姜忘看向他,把电话挂掉,伸手接了糖。 “我还真的……从来没吃过这个。”男人喃喃道:“尝尝看好了。” 他当着彭家辉的面,像小孩一样歪着头咬了一大口,沾得嘴角都是糖汁。 轻薄绵软的草莓糖在舌间融化流淌,又像柳絮又像花瓣。 姜忘愣在那里,突然发现一件事。 他好像在成年以后,格外抗拒碰触那些属于小孩儿的事物,像是本能地在逃避一些伤口。 可是现在他正在吃糖。 彭家辉还在忐忑地等他给出评语。 “很好吃。”姜忘皱着眉笑起来:“齁甜,但真挺好吃。” “我早该尝尝。” 第19章 小城居民对嘉年华的热情远比姜忘预计的要高亢。 这种模式的小庆典,既顶了个洋气的外国名字,有吃有喝有玩,然后时间场地都定的恰到好处,对于生活枯燥的本地人而言实在太有意思了。 姜忘本来还提前划了笔宣传经费,花了一半发现光是传单就已经有人争着抢了,热线电话24小时停不下来。 不行,要规避踩踏事件,还要多请点保安提防扒手和人贩子。 大哥头一次感觉到钱太好赚的痛苦,吩咐相熟的厂子临时印门票。 亲戚朋友当然先发一批门票,各个合作的学校也要发一批服务教工家属,完事书店满赠一拨,限时免费抢再来一拨,竟然就没剩几张了。 姜忘直接赶助理去买打卡器,场地一旦人数达到限额绝对不允许放人。 “姜哥,不至于吧?” “绝对至于,”男人深抽了一口烟:“咱们宁可少赚点。” 提前三天开始布置场地,放置桌椅线路电板的时候,各校教师有不少来提前看情况的。 姜忘做事坦诚,事事想着多方共赢,特意在筹划期间就和多方学校打了招呼。 凡是有意到时候来采购辅导书、设置招生咨询处、安排学生过来做志愿者的,他一律安排专人接待服务。 正忙碌着,姜忘像是感应到什么视线,在喧闹音响声中抬头往另一方看。 季临秋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黑t,银链子垂在锁骨旁边,笑容懒散。 “季老师?”大尾巴狼嗅到了味儿,人模人样晃了过去:“您也来视察工作呢。” “我主动申请的。”季临秋心情很好,任由他领着一起逛:“好热闹,竟然还有魔术师和现场乐队。” 姜忘看向还在试贝斯吉他的乐手,又发掘出很有意思的细节。 “季老师喜欢乐队?” “嗯,听live很过瘾,不过我只有磁带和光盘,还没有亲眼见识过。”季临秋抿了口冰可乐,半开玩笑道:“要不是身份是个老师,我可能就主动问能不能上去唱两首了。” 姜忘侧目:“你现在上去试试?” “今天也不行,”季临秋神情遗憾:“今天有同事,开展以后有学生,都不合适。” 姜忘发觉季临秋这人性格和身份太矛盾。 他是满分的好老师。 对学生们轻声细语,做事耐心说话温和,在学校里一言一行让任何人来都没法挑出毛病。 但靠得越近,越能看到季临秋的叛逆不羁。 像是内里有什么在极力对抗,甚至是自我否定地、双重矛盾地活着。 前者并不是伪善的表演,后者也不算故作潮流。 两者都无比真实,却又无法吻合。 季临秋清楚姜忘在观察他,但奇异地没有任何回避,像是乐于被对方看见一样。 哪怕会被误会。 “我有个建议。”季临秋走向喷泉旁的空地,俯身看这边黑胶带画出来的场地:“这里你原来想放什么?” “表演区或者科普展板。”姜忘思索道:“游乐项目已经饱和了,放太多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可以弄一个珠心算现场赛,以及有奖单词拼写记忆,”季老师不紧不慢道:“放三排桌椅,一个主持人一个音响,文具辅导书有啥送啥。” 姜忘嘶了一声。 “好家伙,你比我还狠。” “这种事一向是小孩躲着走,家长争着比,比不过就会来旁边找你买书报班,”季临秋感慨道:“我刚好给我朋友拉两笔生意,她音标班还没招满人。” 姜忘闻声点头,吩咐秘书来办这件事,继续和季临秋往里走。 “有情况啊,谈朋友了?” “谈什么。”季临秋摇晃着冰蓝色易拉罐,漫不经心道:“是以前帮过我很多忙的师妹,人家明年就结婚了。” 姜忘内心极其不赞成老家伙们配牲口一般的催婚法,但又隐隐地为季临秋焦虑。 他完全不知道上辈子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孤独终老,但这辈子最好不要。 “话说,你都二十六了,谈过么?”男人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点,开玩笑道:“该不会心里惦记谁,一直为那人守身如玉吧。” 姜忘内心预设的答案,无非为是或不是。 如果是,他有责任陪老师走出情伤拥抱阳光,虽然听起来怪青年文摘的,但是他一定会这么做。 如果否,那背后肯定也有别的故事。 可季临秋没有回答,情绪抽离起来。 他的目光变得空空荡荡,像是姜忘无意间打开了从未存在的房间,里面没有墙壁地板,既存在又虚无。 半晌才垂眸开口。 “我不知道。” 他比姜忘年轻,却很少露出这样迷惘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会怎样。” “也许一辈子都会和任何人无关。” 姜忘意识到气氛不对,正想要开口缓和下,季临秋自嘲地笑了下。 “算是异类吧。” “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恋爱结婚,管他呢。” 姜忘愣在原地,大脑空白几秒,很快转移话题,准备带他去吃顿好的。 “你呢?” “我啊,”男人摸摸下巴:“实不相瞒,我当了好多年兵,你也知道那环境没法谈恋爱。” “再出来以后,又要安家立命,工作都忙不过来。”他笑起来:“咱两进度条差不多,都是零。” 季临秋眨眨眼:“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姜忘回身看他:“别取笑我,我估计要脸红的。” “不会,”季临秋皱眉笑道:“我只是先前觉得……你好像阅历挺深的样子。” 居然一任都没谈过。 他们在某些方面达成惊人一致,晚上去撸串都显得更放松。 都没拿满分人生,谁也别笑谁。 八月五号,第一届不忘嘉年华正式在金悦广场举办。 全城大人小孩望眼欲穿地等了两个星期,日子一到倾巢而出,光是入口处凭票可领的一千个闪光气球上午十点就发完了,下午不得不临时雇三个人猛打猛送。 这年头没有双十一没有迪士尼,各家就算挣着钱了也没啥消费欲,难得有个嘉年华自然也乐意多吃吃玩玩。 各国风味 的快餐小摊卖的都相当紧俏,鲜榨果汁和奶油沙冰几乎人手一份。 有的大人自己都没玩过好些项目,说是帮小孩试试手其实赖在游乐摊旁不走。 姜忘闻着空中乱糟糟的烤肉和果汁气味儿,牵着彭星望逛逛玩玩小半圈。 场地比他预计的要大,加上人工设置的小道回环和功能分区,逛一整天也没问题。 彭星望一路都在跟新朋友老朋友打招呼,像是整个老城区的小孩儿全认识他。 甚至还有几个初中生都特意停下来和他聊几句,然后挥挥手告别。 小孩儿也很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左右不住地看,还特意和姜忘在郁金香花墙前合照。 然后一拐弯看见了珠心算集中营。 一拨小孩苦兮兮地临场算四位数乘四位数,另一拨惨兮兮在现场记单词。 同时都伴有背后灵一般的家长。 旁边有主持人跟喝了十罐红牛一样卖力呐喊。 “加油!第一名小朋友将获得超级无敌豪华大礼包——终身辅导书全包!音标速算升学考试进阶班半价优惠!!” 彭星望打了个激灵。 “我记得没有这个项目啊!” “你季老师说了,”姜忘慢悠悠道:“可以有。” 彭星望长长抽一口冷气,在接受到同班同学幽怨眼神时努力往后缩。 “大哥,”他艰难道:“那我这算……跟你狼狈为奸了啊。” 姜忘伸出手,弹脑瓜崩三连击:“又!乱用!成语!” “痛痛痛!” 他只陪彭星望玩了不到二十分钟,放任小孩和朋友们一起去疯闹,自己跟场务处理各种现场问题。 什么这家摊位抢了那家的地方,有家长逛着逛着忽然发现小三跟别的男人一块儿约会,或者谁谁谁家小孩儿又走散了在哇哇大哭。 忙碌之余,还记得去看看彭家辉的摊子。 ——生意果然不是一般的好。 棉花糖这玩意儿虽然俗,但是放到二十年后照样兴盛不衰。 “来尝个!慢慢吃!”彭家辉比从前要爽朗很多:“得亏我提前练了一个多星期,不然现在手脚都顾不过来了。” 姜忘很自然地接了他的礼物,吃了一大口看后面的队伍。 旁边有小孩不满抗议:“为什么他插队!你明明说不许插队的!” 家长忙不迭把崽子捞回去:“嚷嚷什么呢,人家是老板,整个广场都是他的。” 一瞬间十几个小孩全都跟看偶像一样看向姜忘。 彭家辉手里忙个不停,倒是还能分神和他聊天。 “那个,兄弟啊,我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下午能请个假不。” 姜忘表面嫌弃这玩意儿齁甜,其实两三口就吃完小半了,漫不经心道:“请啊,随便请。” “我好不容易赚了点钱,想带星望一起逛逛嘉年华,陪他多玩玩。”彭家辉表情局促:“你也知道,我以前对这小孩实在不怎么样……” “真没事,”姜忘正色道:“这摊位是你的,机子也是你的,想去玩多久都成,我这两天忙不过来,你可以让小孩回去睡两天。” 彭家辉连连点头,喜笑颜开。 他现在还是会犯酒瘾,毕竟这得算没法逃避的生理反应。 可一旦尝到清醒活着的甜头,人一样不会回头。 当天晚上嘉年华一直办到晚上九点,保安催了又催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清洁工一拥而上收拾四处,小货车陆续开过来补充花树盆景。 姜忘一直留在广场没走,吃饭都是将就着吞了半盒炒饭。 他没把大头利润抽走,只象征性收了点摊位费。 比起搜刮金钱无尽敛财,似乎看到这个城市都热闹哄哄,快快乐乐的,比想象中还要舒服。 难得皆大欢喜,挺好。 -2- 季临秋收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不是吧,”他夹着手机还在写备课方案:“姜哥,这个点还邀我出去?” “你来不来。”姜忘懒洋洋道:“错过就没有了啊。” “行,哪儿见?” “广场。” 季临秋把钢笔一盖,随意搭了个外套出门叫车。 广场此刻仍旧灯火通明。 有数十个工作人员在核对款单检查插电线路,很多摊贩也在短暂休息以后过来补货收拾东西。 “热闹都散了才找我啊。”季临秋佯作可惜。 “就是要散了再找你。”姜忘反手指了指远处的台子:“上去玩儿吧。” 吉他麦克风都在,爱唱啥唱啥。 季临秋倒也没打算当个歌手。 他只是喜欢很多常人绝不会做的事。 他看了一会儿空空荡荡的高台,那儿黑黢黢的没有光,附近的人们都在忙着搬运装卸,无人会看。 “好。” 季临秋不是个扭捏的人。 他迈着长腿走上台阶,用吉他略试了试音,坐在高脚椅上看几乎空无一人的台下。 “唱什么?”姜忘仰着头看他:“周杰伦不是出了个什么新专辑,好像叫七里香?” “你还挺潮。”季临秋笑了笑,低头拨弦道:“我写了首歌,你听听看。” 姜忘笑起来,仔细看他。 “不说还活多久,免得又辜负年岁。” “人们絮絮聊天粘着对方,任由骨头汤咕嘟地响。” “而我灵魂抽离太远,像月球漂浮在水上。” “又情绪白费,恍然全忘。” 几声弦响清澈干净,沙哑嗓音低沉温柔。 季临秋弹得旋律很简单,几个和弦声音很轻,让他像是在清唱一样。 他第一次坐在空旷夜色里唱歌,对着空无一人的远方,对着聒噪不休的蝉鸣。 “有时候会想,每个人闭眼睡着时候,” “是不是悄悄疼的地方形状都一样。” “想用力拥抱,心里被冷藏的地方。” “又惴惴不安,怕看见天亮。” 季临秋睁开眼,长长睫毛像在泛光。 “一切选择都在把回忆重织成救赎的网,” “也许再向前一步,便不用逃亡。” 他唱完停了很久,然后才把吉他放回原处,椅子摆好,慢慢走下来。 “本来感觉没什么,”季临秋用手背挡着脸:“还是有点臊。” 姜忘还在往上看,像是打量自己永远都不会上去的稀罕地方。 “我ktv都不带张口的,”男人伸了个懒腰:“五音不全,没你这么好的条件。” 他们像是莫名就约好了要一起散会儿步,谁都没开口提议,就很顺理成章地一块沿着广场边缘慢慢走。 姜忘懒得想话题,季临秋也没开口。 走了快十分钟,季临秋才又看向他。 “唱得怎么样?” “好听。”姜忘诚恳道:“声音好,尾音悠长,听得很舒服,再多的我不会夸了。” 季临秋看他一眼,插着兜继续往前走。 没有几步,又开口问。 “词儿呢?写的怎么样?” “你挺自恋啊。”姜忘忍不住取笑他,但是又很认真地给好评。 “虽然没什么情情爱爱的,但是听得很舒服,我很喜欢。” 季临秋像是收到了不得了的评价,仔细看他表情。 “真的?” “真的很喜欢。”姜忘摆手:“再夸我都要跟着臊了,你放过我。” 姜忘走在季临秋旁边,感觉这哥们也是个哲学的人。 他发小杨凯一向喜欢哲学,小到下雪开花,大到结婚生孩子,总是能感慨一大堆事情,有时候啰嗦的都嫌烦。 但季老师哲学一会儿,莫名地就很好。 他很喜欢。 第二天嘉年华准时开放,人流量比第一天还要爆炸,以至于姜忘不得不又叫了一队保安四处巡逻,防止有人从栅栏挡板缝隙里钻进来。 这小城市平时悄么声地像是年轻人小孩全跑出去了,怎么搞搞活动冒出来这么多。 季临秋白天要开会培训,一直没来玩。 彭星望踮着脚跑到高处找了又找,最后有点沮丧。 但是小孩总能想到办法,他特意挑了好几本大人喜欢的书,又仔仔细细用纸包好烤鸵鸟串脆炸鳕鱼条,拜托姜忘给老师送一趟。 姜忘活儿干多了也累得慌,索性扔给助理秘书自己看着办,给自家小孩儿再跑一趟外卖。 临走前想起来什么,跑到梅花小蛋糕旁边要了一大份。 小贩居然还认得他:“你!你不是那个谁吗!” 助理生怕小贩扯着姜忘算命,跟保镖似得准备伸手拦。 “我还欠你三袋小蛋糕呢!你等着我给你烤!” 彭星望准备一路送他到车上,闻言好奇道:“为什么是三袋?” “哥,你除了给我吃,还要送谁啊?” 小孩对于有人争宠这种事还是很警惕。 姜忘也懒得解释,等人家烤完了伸手一接,趁着热尝了几个。 “不用送了,我走了啊。” 彭星望噢了一声,又有点没反应过来。 “诶??这个不是买给我的吗??” “你带零花钱了啊。”大哥并没觉得哪里有问题,一人把三袋全卷走了:“晚上见,记得早点回家写作业。” “诶??!!” 他开车离开广场,被音响尖叫声轰炸一上午的耳朵终于得到解放。 姜忘没仔细琢磨季临秋说的异类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的灵魂活在2027年,把世界看得明明白白。 谁不是假装活得按部就班,强行合群几十年努力不暴露自己是个异类。 都甭装。 老太太照例大中午的捅煤炉子烧水,呛得满楼道一股一氧化硫的臭味儿。 姜忘捏着鼻子敲门,扬长声音跟小孩儿一样喊。 “季老师——” 季临秋过了会儿才来开门,手腕还沾了些没干的红墨水。 “哟呵。”他笑起来:“星星送得吧?谢了。” “怎么就不能是我送的呢?”姜忘已经习惯了进他屋,换拖鞋都熟门熟路:“小孩生怕你去不了难过,见到啥都猛买。” “刚好我也没吃饭,分我点呗。” 季临秋还在改卷子,像是在忙教师评测之类的事情,示意他先吃。 “我等会儿来。” 姜忘不多客气,去厨房找碗碟帮忙布置。 进去之后诶了一声。 “怎么都是一次性的?” 男人探出头来:“你不买瓷碟的啊?” 没等季临秋搭话,他又去翻别的柜子。 “好家伙,杯子都是一次性纸杯,现在老师不都用保温杯吗。” 季临秋把钢笔又放了回去,走近了倚着墙解释。 “茶垢不好洗,保温杯放久了也容易冷,还是纸杯随用随扔方便。” “不是吧,”姜忘捧了几个纸碟纸碗出来:“有这么忙吗。” “当老师就是这么忙。”季临秋心平气和道:“保持整洁还省时间,没什么问题。” 姜老板不置可否,泡了壶茶的功夫把小孩拖他捎的外卖全布置好了,瞧着有荤有素还有主食,是顿像样的午饭。 如果不是姜忘来,季临秋可能会拖到两三点才想起来吃饭这件事。 他没被这么细致的照顾过,不太习惯。 姜忘吃得不紧不慢,还有功夫给他倒茶。 “本来觉得你日子过得挺自在。” “也还行吧,”季临秋想起什么,喝着热茶慢悠悠道:“你这么尊敬老师,以前是碰到过什么吗。” 姜忘略费劲地嚼着鸵鸟肉,也没回避。 “嗯,被照顾过。” “我十五岁当的兵,那会儿初中刚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到此结束,实在交不起学费了。” “刚好体能达标,田径还拿过奖,刚好特招入伍。” 男人给自己斟了杯茶,没有看他。 “通知发下来说要去北边,那儿下场雪能冷到零下十度,脚指头都能给冻掉。” “我在火车站发呆,刚好碰到那个老师。” “他认出是我,问我要去哪,然后把外套脱来送我,说北方冷,一路小 心。” 姜忘想起什么,语气渐渐放缓,像是在认错。 “那外套我留了很多年。一开始穿袖子还多余老长,后来抽条长高了就托裁缝帮忙改,用一模一样的布料,一模一样的扣子。” “可是有年我不小心掉水里,老旧衣服不经泡,再晒干时已经没法穿了。” 季临秋停下动作,像是能看见他的愧疚,温和道:“那个老师,你一定很想他吧。” 姜忘抬眸看他,也笑起来。 第20章 -1- 天气一热,晚上睡觉得一直开着空调,不然早上起来连凉席都要湿透。 彭星望推说要省点,时不时会赖在姜忘这边一块儿睡觉,频率不会密集到过于粘人,但偶尔来蹭几回空调很像撒娇。 一开始还睡得规规矩矩,后来就跟信任全开的小狗崽一样,睡着睡着四肢瘫开然后乱滚。 有时候姜忘早上醒来,能瞧见小孩四仰八叉,自己背和腿在被子外拧成钝角。 再这样下去迟早腰椎间盘突出。 房全有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昏黑着,一大一小发出一模一样地闷哼声,像是能继续睡很久。 “……喂。”姜忘翻了个身:“什么事。” “姜哥!是我,小房啊!”房全有精神道:“你现在方便不,有个特别好的房子我帮你留着了,是你上次说想买的那种!” 男人昨儿忙工作到凌晨两点,这会儿脑髓都是空的。 “房子?” “离重点中学步行十分钟,坐公交开车来红山小学十五分钟,交通便利旁边有大卖场,而且!!房东家里要出国,急着出,价格很低可以兜底!” “现在真有两家人已经在看房型了,哥,我这边先帮你搂着,你等会能来看看么?” 姜忘总算清醒一点,应了声。 “好,我等会过来。” 彭星望睡得翻肚皮,冷不丁被戳了一下。 “醒醒,跟我去看房子。” “……我也要去吗?”小孩赖在被子里:“现在住的地方就很好啊。” “你明天就要去夏令营了,今天闲着也是闲着,起来。” 出门时一看表,才十二点半。 他们两在楼下打包了两杯豆浆和煎饼果子,都是不要香菜微微辣加个蛋加个肠,老板驾轻就熟早就能背下来。 房子处在闹中取静的高级小区,保安会24小时巡逻,绿化好到媲美花园,藤萝花月季薰衣草种了大片。 彭星望本来还没睡醒,走进去时都有点犯怵。 “哥……你打算,买这么好的房子吗。” 他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 姜忘不置可否,顺着房全有的短信找到指定门牌号,然后愣了下。 平头小伙儿正安抚着房东,瞧见姜老板出现在门口时忙不迭奔了过来。 “姜哥!!看看!!” “装修风格也是您喜欢的那种!简单低调冷配色!” “姜哥跟您说,这是咱们城里第一个自配新风系统和中央空调的高档小区,而且房子都住了三年了没有什么味儿,买下来随时可以住!” 男人看了一会儿。 “我确实提过想买房子。”他清清嗓子,表情和缓:“但我没说,想买小别墅,对吧。” 何况还是独栋三层小别墅。 这种房子在一二线城市当然热手的很,每年升值像是坐登月火箭。 问题在于……这里是a城,要住进来的人只有他和彭星望。 “房子呢确实是大了点,”房全有讪笑道:“五室三厅自配小花园,但姜哥你看这价格——房东他们急着变现压得很低,我真心把您当朋友才拉您过来啊。” 话到没错,三百五十平要不到一百万,还附赠全套精装修和实木家具,买了不亏。 “别看有五个房间,”小平头正色道:“您弄个健身房,弄个书房,再来个影音室,怎么布置都行啊。” “当然了,您把父母接来孝顺,或者时不时邀请朋友过来玩到过夜,那也相当便利!” 姜忘对这个上赶着的便宜有点心动。 他莫名想到更好的一个选择。 季老师现在住的房子又小又旧,还不如过来租他的单间。 ……不过现在邀请他过来好像太热情了,还得再熟点再提。 彭星望跟着姜忘上上下下看完,瞧见男人还在思考,小心翼翼地提问。 “如果房间太多了,能不能租给我爸爸啊。” “不太可能,”姜忘摇头道:“你爸再过段时间会很忙,得隔三差五去外省出差。” “欸?” 彭家辉自从卖棉花糖卖开窍以后,整个人像是打鸡血一样,深夜跟姜忘撸串许下宏愿要自己挣套房子。 他像是浑浑噩噩混了三十年然后突然想明白了,以至于特意向公司申请了更高难度的职位考核,还主动去跑更远的业务。 只不过忙工作就顾不上小孩,还是得满怀歉意地拜托姜忘再照顾一段时间。 姜忘完全没意见。 他一向不会跟小孩隐瞒这些事,知道多少便说多少,听得小孩眼睛在发光。 “太好了,”彭星望捂着脸道:“爸爸变了好多哦,像谁对他施了魔法一样。” 姜忘心想敢情我是个仙女,姑且接下了这个赞美。 “这个房子确实地段很好,”他和小孩一起从阳台往下看:“小花园里可以给你搭个秋千,阳台采光很好,可以放两个躺椅喝茶看书。” 四处都有绿竹繁花,空气闻起来很让人放松,再也没谁成天通煤炉子,搅得楼道有扫不完的灰。 房全有还站在小花园里,仰着头冲姜忘喊:“房东答应再便宜两万!!姜哥!!你考虑下!!” “不考虑了!!”姜忘喊了回去:“直接刷卡!!” 第二天星望踏上夏令营大巴时一脸不舍,还挂念着童话一样爬满青绿藤蔓的新家。 大哥说要从三楼做个滑滑梯直通客厅,滑梯诶! 而且还说花园里可以孵鸟蛋养几只小鹦鹉,到时候每天早上都会有小鸟唱歌! “好好玩,注意安全!”姜忘挥手送别,瞧见大巴消失在街道拐角了才转身往回走。 他把新家的软装翻修交给信得过的朋友,自己转头研究新的生意。 ——假发。 事出有因,姜忘当初特意吩咐手下收集整理嘉年华的大数据,看看哪些项目赚的最多,哪儿货物消耗最快。 他不懂软件程序,不会轻易投资自己不熟悉的行业,反而在这些接地气的事儿上格外用心。 然后意外发现竟然有个假发店销售额飚过文具餐饮名列第二,完全是商界一匹毛发浓密的黑马。 姜忘那天接到数据都有点怀疑真实性,自己亲自去人家店里仔细研究,然后哑然失笑。 “姜老板你是不知道,”店里小老板也乐意分享生意经:“现在小年轻可喜欢这个——他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忘了爱?” 是忘了爱,也是非主流。 姜忘跟目前的文化潮流还存在一定代沟,但很快能领会过来发生了什么。 悄无声息地全新浪潮正在袭来。 最时髦的语言是火星文,初中生高中生都在偷偷戴着假发嘟嘴拍照,qq空间成为全新的流行社交平台。 真要把头发接到两尺三,染半搓荧光红大片鸦片绿,再拿发胶糊个三角形翻盖头,结局多半是学校记过工作单位劝退。 一帮十几岁小孩又喜欢攀比,下了课偷偷假发一带炫酷装逼,今天是陈家街绿头哥,明天是六中忧郁男,就差在胳膊上纹卟偠暧丶。 姜忘表面笑笑就过去了,转头试探着在书店里卖了一小批张牙舞爪的成品假发。 当天就卖了个干净。 大伙儿都是偷摸着买偷摸着戴,胆小架不过好奇心作祟。 姜老板思索再三,跟假发厂又一联系,决定顺道再卖卖cos用的假毛和衣服。 什么双马尾垂腰假毛狐狸耳朵,只要学生提需求他就敢进货。 于是某家书店的人流量悄么声地再次变大。 一部分学生会神神秘秘地背包进去,如同地下交易般接头一手交钱一手换货。 “白毛有吗?红美瞳呢?咳咳,我想cos那谁……” “新货摸摸,看看这手感,买两顶送发胶,来点?” 学生们背着包再走出来,面对街边大婶大叔时,仍旧是一脸正经严肃,像是刚刚通宵复习完数学奥林匹克竞赛。 只不过公园和古建筑附近的奇装异服出没率日益提升,逐渐成为城市的奇特一景。 姜老板用全新视角扩大书店渠道功能之余,还是会有点寂寞。 怎么小孩儿一走,他身边就静悄悄的。 没人在晚上吵着要吃橙子,书店盯生意的人换成时不时打瞌睡的兼职学生。 电视完全没人看,空放节目听声还是觉得不习惯。 他开始想小孩儿了。 虽然夏令营统共才两周,但莫名觉得日子哪儿都不对。 姜忘作为硬汉不是很允许自己太感性,只是回家以后会把星望的房间也一块收拾,没事开窗通通风。 小孩儿拿ic卡打电话过来,他还嘴硬。 “想你?我难得消停会儿,这几天总算清净了。” 彭星望哼哼唧唧撒娇:“哥——我想你了嘛——你也想我一会儿成不。” “行行行,想你想你,真是拿你没办法。” 两人傲娇又黏糊地打了半天电话,助理拿了叠文件过来。 “姜总,这是这两天的合同和邮件。” 姜老板一秒恢复面无表情的酷酷形象:“哦。” 助理忍着腹诽,把贴着邮票的信件递给他。 “有来自慈州的信件,收信人写的是彭星望。” 姜忘接过厚厚信件一看,竟是杜文娟亲笔写信过来了。 他怔了几秒,助理又小声提醒。 “她给您也寄了一份。” 姜忘伸手一捻,发现真是两份信件。 “……我也有?”男人不自觉扬起笑容:“知道了,我先看看。” 等助理退下,姜忘取了小刀仔细拆掉胶封,取出被仔细叠好的信纸。 没有视频通话的2g年代,跨省的长途电话太贵,邮件快递也才刚刚兴起,书信还是人们最常用的媒介。 杜文娟的字清秀舒展,很像她的风格。 姜忘弟弟: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慈州最近总是下雨,有时候看到小孩们穿着胶鞋踩水,会想到你们,更添挂念。 我给星星写了一封信,嘱咐他要听话勤学,少吃零食避免发胖。 想来想去,也给你写了一封,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 先前看到你的时候,我发现你的眼睛旁边有疤,是不是被谁欺负过?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还好吗? 你独立能干,我一直羡慕,但也想作为表亲,略一规劝。 姜忘,在外千万不要斗狠犯险,一切平安为先。 挣钱多少固然重要,我也如同期望彭星望万事顺遂一样,期望你无事烦忧,勤加餐饭,夜夜好梦。 望喜乐安康。杜文娟。 2006年7月31日 姜忘第一次收到信,还是来自母亲的信。 他像是忘记如何阅读一样,怔怔看了好几遍,把每一行字翻来覆去地咀嚼,又垂着眼睛笑。 某种意义来讲,母亲给幼时的他,还有如今的他,都寄了一封信。 每一封都代表着挂念和温暖。 姜忘很小心地把彭星望那一封存放在自己上锁的抽屉里,等小孩回家以后再给他自己拆,自己则是把信认认真真读完,有些无措地找纸笔回信。 妈妈给我写信了。 妈妈她叮嘱我要保护好自己,她很在乎我。 姜忘努力不去注意内心如同小孩儿一样的雀跃念头,抿着唇想了又想不知道怎么下笔。 他开始懊悔自己在语文课睡了好几回觉,真要写什么时脑子很空。 最后略笨拙地回了短短一篇,用信封胶条封好,再找自家快递寄回去。 前后不过四十分钟,但像是要花好几天才能回过味来。 他空空荡荡的胸膛里像是被填充进一些什么,像是塞了两根棉花糖,以及几张信纸,以至于心脏再摇晃时,不会碰撞得到处乱响。 彭星望像是知道姜忘的拧巴,前天刚打完电话,今天又打电话过来。 迎面第一句便是“大哥!我好想好想你!”。 还真是嗲的坦坦荡荡。 姜忘虚虚应了声,又以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幼稚语气炫耀起来:“你妈妈给你写了一封,给我也写了一封。” “啊!!妈妈给我写信啦!!你快读给我听!!”小孩在电话那边懊恼起来:“我怎么跑去夏令营了呢,我也想看信。” 但他又很快能振作起来,很期待地问道:“哥哥,你以后会给我写信吗?” 姜忘想了想:“咱还是打电话吧。” 他有点应付不来这么细腻的事情。 小孩撒娇打滚要听杜文娟给他写了什么,他回了什么,又百般叮嘱要姜忘保护好自己那封信,恨不得现在就飞回来看。 等电话挂断,姜忘伸了个懒腰下班,去取车时一路都在哼歌。 日暮黄昏,余晖犹如温暖的轻薄外套,平等如一的拥抱着每一个人。 他脸颊很暖,心脏也热乎着。 小孩晚上不赖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姜忘一个人啃着橙子看了半集《走近科学》,破天荒晚上八点半就困得不行。 索性洗个头回房睡觉,日子过得特别养生。 夏夜宁静安稳,梦也是些无关紧要的平淡故事。 正沉浸着,姜忘忽然听见了焦急的敲门声。 “姜哥!” “姜先生,在吗?!” 他睡得太熟,以至于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那是现实里的声音,翻身下床快步过去开门。 “季老师?!” 季临秋脸色惨白,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状态。 “姜哥,你帮帮我,”他已经彻底慌了,说话都有些磕绊:“我爸爸——我爸爸脑溢血,现在正在省城医院开刀,医生下了紧急通知,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姜忘眼疾手快给他端了杯热水:“你稳住,我穿件衣服现在带你开车过去。” 季临秋从未在三更半夜求人办事,一时间歉疚又无措,喃喃道:“实在太突然了,对不起……” “再说就生分了,”姜忘已经穿好鞋,抄过他的肩一同关门下楼,本能地想要给季临秋更多力量:“咱是哥们,有事互相照应是自然的。” 凌晨三点半连加油站的伙计都睡死了,锤了三回门才伸手背擦哈喇子,还差点加错型号。 姜忘刚好开的是公司谈生意的好车,起步快过石子路也稳,比那三手夏利好太多。 他全神贯注地开车赶路,让雪亮灯光驱散一路黑夜。 期间季临秋的手机响个不停,有女人带着哭腔的求助,说情况紧急,医生都下通知书让他们做准备了。 姜忘从未接触过季老师的家庭,也没问另一边女的是谁,想了想报了个人名。 “季老师,你拿我手机给这个人打电话,他在省城有门路。” 季临秋一面帮他照看着漆黑到两侧水面都看不见的长路,一面拨通电话。 第一回 没有人接,肯定也在睡觉。 “再打,”姜忘不怕得罪人:“接了以后开免提。” 第二回 响了两声立马接通,传来粗声粗气的爆骂;“你他妈看看现在几点?” “野子,帮我找下人,你认识人民医院那边的朋友吗?”姜忘直视路面语速平快:“我老师家人重病,现在没床位急得很。” “现在医生都不收红包,三更半夜的哪有门路啊,”对面又骂了句娘,想半天道:“我爱人的弟弟在另一家医院当医生,那边一般都会预留床位,不行你们办转院手续——是什么病啊?” 季临秋此刻才出声应答:“脑溢血。” “那巧了,我那小舅子就是脑科医院的,等等我发个短信过来,你打电话跟他说。” 几番折腾,竟然真在路上就把事情谈成了。 季临秋父亲在的医院同时还在处理连环车祸,运转饱和没法收治更多病人,只能做完手术紧急处理好再转院。 季临秋直到把事情谈妥才长吁一口气,脸色仍然虚白。 “我倒成你老师了。”他用手背抵着眼睛,压力大到声音都有些颤抖:“……谢了,我欠你一个人情。” “口误罢了,”姜忘熟练地打双闪示意前头的车看路:“你家里人在省城?” “不,恰好来看我妹妹罢了,她嫁过来好多年。” 季临秋深呼吸一口气,额头抵着车窗:“我爸年纪大了,生活习惯也不好,唉。” 姜忘其实羡慕他这样的人。 父母都还在身边,哪怕平日有点磕绊,也在互相挂念着,心里一定很踏实。 他没说出口,只专心开车。 “没事,我陪你把这事料理了。” 他们赶到时天色已蒙蒙亮着,像是被雾霭染了几重灰色。 季父已经转到了脑科医院,此刻正在病房里休息。 手术有惊无险,预后也好,只要平稳用药仔细照应着,慢慢养一段时间也就无碍了。 姜忘陪季临秋上去时,季母正泪水涟涟地感谢着一生。 她矮小佝偻,像是吃过许多生活的苦,脸颊与手背都满是皱纹。 但看起来穿着体面,是受过教育的人。 旁边还陪着个抹泪的年轻女人,面容与季临秋有几分相仿,应该就是他的亲妹妹。 “妈。”季临秋低低喊了一声。 “这是姜哥,他帮忙联络的病床。” 两个女人忙不迭迎过来,百般感激地连连道谢。 姜忘很不会应对这种场合,客气了几句推托说有电话要打,躲到不远处的安全通道里抽烟。 他从前没见过季临秋惶然又狼狈的样子,以至于现在被卷进来时有些尴尬。 但不管怎么说,人安全了就好,问题不大。 正这样想着,远处突然传来了清脆的耳光声。 “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姜忘脸色一变,把消防门悄悄推开一条缝,发觉季临秋被打得头都偏到另一边。 “我和你爸爸苦口婆心劝过你多少次,”女人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歇斯底里的毫无掩饰:“我们门路都找好了,只要你过来就可以来银行上班,实在不行找个好单位做点赚钱的差事,你在那破地方教书,你爸爸快死了都差点赶不过来!!” 季临秋的背影很单薄。 他沉默很久,声音依旧清冷。 “现在已经没事了。” “有事,事情大得很!”女人声音尖利又刺耳,像是根本不在意病房里的人会不会被吵醒:“我们老季家就你一个儿子,你爸爸就是放心不下你才来省城。” “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找个像样的人家结婚?!” “你可是已经要奔三的人了,但凡不想你爸爸醒过来又被气死,你最好想明白!!” “我们老季家——可不能绝后啊!!!” 第21章 姜忘一时间没法再出去。 成年人被当众奚落是极伤自尊的事,何况还配合打耳光这种动作。 “光赶过来有什么用?你爸爸就是操心太多才这样!”女人看起来苍老又痛苦,极力把所有生活压力都发泄到季临秋身上:“话都说到份上了你居然还一点表情都没有——你这个怪物!” 季临秋动了一下,像是听见她实际想说什么。 “你们这次瞒着我来省城,其实是为了给我相亲,对吧。”他淡淡道:“刚到姐姐家里住了两天就半夜脑溢血,也是因为我?” 年迈的季母狠狠剜他一眼。 “我们当年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不是为了现在看你脸色!” “现在爸爸已经在重症监护室了,”季临秋声音变冷:“你还想让我抛下他去相亲,你认真的吗?” 女人长嘶一声,痛心疾首地冲上前戳他肩膀。 “季临秋,你已经要三十岁了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还不结婚??” “你爸爸在单位里逢年过节就要被领导同事当笑话问,你妈回娘家还要被他们问,一个两个都以为我们没把你当儿子。” “是我们欠你的吗?我们提过任何过分的要求吗??我们就是盼着你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季临秋还在看病房里的人影,半晌像是过滤掉她施加的所有负面情绪,淡淡道:“知道了。” 他的妹妹在旁边无助又委屈,但从始至终都不敢参与他们的对话,像是已经默认为外家人。 “明天中午,你去和佟叔叔家的闺女吃饭,人家是书香门第正儿八经的教授家庭,给我们老季家争口气!” 女人气还没有泄干净,不休不止地拿手戳他:“别再黄了,听见没有!” 季临秋突然把胳膊抽回来,冷冷看她。 “您在配牲口呢。” “怎么着,生怕我硬不起来,没法让你抱孙子?” 季母脸都变得惨白惨白,姜忘预感到情况不对冲过去救场,板着脸的护士也同时出现。 “吵什么吵?这里是住院部,多少病人需要休息!” “麻烦你们有话出去说,再闹我要叫保安了!”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不说了,”季母又换回先前那幅卑微样子,像是刚才从来没发过脾气一样:“不好意思,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姜忘走到他们中间,状似无意地把季临秋挡在身后,笑容很客气。 “季老师跟我轮流开了一夜的车,中午不睡一会儿就去吃饭,估计也很难状态好吧。” 季母在别的事情上都格外配合,唯独对这种事咬定不松口。 “这样的机会错过就没有了,吃完再睡也对肠胃好!” “什么机会?”季临秋抬眼道:“攀高枝倒插门的机会没有了?” 季母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孩子怎么敢连着顶嘴了,当着姜忘的面猛地伸手又要抽脸。 却被男人两指挡开。 “伯母,不合适吧。”姜忘皮笑肉不笑道:“您也说了,他都要奔三了。” 季母重重叹一口气,又无缝切换回怨妇模式,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有多不容易。 姜忘听得厌烦,只推托说住院手续还没办完,拉着季临秋往医生办公室那边走,换个暂时的清净。 过了大概一两个小时,天大亮了,小舅子在医院的匡野也赶了过来。 这哥们长得人高马大像头棕熊,刚见面上来就抡姜忘一拳。 “你小子牛逼啊!半夜折腾我!” 姜忘笑笑:“咱两情深义重,这不还是把事儿办妥了嘛。” 他略一侧身,给朋友互相介绍。 “这位是季老师,是我很尊重的人。” “这位是匡野,我做生意认识的朋友,在省城这边人脉很广。” 季临秋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匡野大大咧咧跟他握了下手。 “读书人,一看就气质倍儿好,放心哈,你爸的事我特意嘱咐过了,我弟弟回头也会多来照看照看。” 季临秋一夜没睡气色不好,鞠躬时人有点晃。 “真是添麻烦了,晚上请您几位吃饭。” 匡野人如其名,人很狂野,家里有钱也成天骑个摩托满场子飞,交朋友全凭开心。 姜忘清楚这事托给他就稳了,回头多照顾他家厂子生意便是,也开了几句玩笑领季母他们过来认识。 等到了中午十点多,困劲儿就没法控制的上来了,像是要把人的动脉血从脑干到脖颈那块全抽空。 他自己撑得不舒服,看季临秋时也目光同情。 “真要去啊?” “权当蹭个饭。”季临秋自嘲地笑了下:“搞不好被人家当成凤凰男,聊不了几句。” “诶,我能跟着去吗?” 季临秋愣了下,点头答应。 “那敢情好,”他像是终于松了口气:“都是女生带着女伴,我也算头一份享受这待遇了。” 季母只要看见儿子松口答应相亲就满意,还担心影响姜忘休息,假惺惺地客气了好几句。 “我这儿子啊,从小就不敢离女生太近,也可能是我以前太严厉了,成天早晚都盯着他生怕早恋,”季母抹了抹眼睛,像是独自承了十二份的苦:“现在有你们这样的朋友陪着也好,也好,总算开朗点了。” 姜忘心里豁然开朗,心想搞不好你都盯出毛病来了。 餐厅订的还挺高档,位置在五星酒店二十二楼的旋转餐厅,往外一看能瞥见整个城市的高空景观。 水晶灯如贝壳般旋转垂落,深红丝绒桌布上没有半寸皱褶。 女孩今年二十五,珍珠耳坠一晃一晃,打扮得很精致。 不过看她身边女伴的憋笑表情,大概率也是被父母强行架过来的。 席间好菜一道一道的上,姜忘吃得不紧不慢,注意力基本都在季临秋身上。 他发觉这人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都差不多一个熊样,碰到好看女生总是忍不住看看胸看看屁股,只不过伪装程度不一样罢了。 姜忘观察了一会儿,发觉季临秋始终注意力涣散,都没看对方姑娘几眼。 哪怕人家中途去了趟洗手间,连修长的小腿都懒得看。 不是吧,真的怕女人? 季临秋一路困到强撑,但礼貌做足谈吐有度,再加上外貌清 俊,其实很讨两个小姑娘的喜欢。 相亲对象的女伴本来还想当背景板,后来也没忍住跟着攀谈,甚至还捧着脸专注看季临秋。 对面那个女生倒是对姜忘更感兴趣,饭毕散场时特意问了一句他是否单身。 “二婚有娃,”姜忘也怕搅黄人家的好事,笑着拒绝道:“小孩儿都八岁了。” 女生深表遗憾,挽着朋友感慨几句走了。 他们在省城一共呆了四天。 四天里被安排着相亲三回,不是吃饭就是喝咖啡,反而只有晚上有空守着老爷子。 季临秋始终距离感很足,对女孩们十分客气。 其中有一位略有些动心,也被他礼貌回避。 姜忘看出来什么,医院陪床间隙拉季临秋去院里小花园透气。 小花园不大,这会儿只有两三个老人被推着轮椅出来遛弯。 午后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斑驳光点有些凌乱。 “怎么了,心情不好。”姜忘叼着烟陪他慢慢往前走,感觉自己距离上辈子的真相越来越近:“那些亲戚说闲话什么的……也不过就是为了点优越感。” “他们都结婚有孩子了,也就在这种事上能攀比指点几句。” “不过……你是在刻意躲着女生吗。” 季临秋站定在梧桐树下,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教我抽烟吧。” 姜忘不置可否:“不是什么好东西,甭学。” 季临秋盯着他看。 姜忘叹口气,把自己刚抽了两口的白沙递给他,省得浪费好东西。 “吸,然后过鼻腔呼出来,别呛着。” 季临秋犹豫两秒,接过烟还在端详。 “嫌弃我口水啊,”姜忘懒得顾忌这些,也是在兵营里豪放惯了:“等着,我再给你点一根。” 季临秋摇摇头,深抽了一大口。 然后冷不丁呛进肺里,被焦油味儿冲得眼眶发红,捂着嘴咳嗽。 他委屈的样子很好看。 像是特别好欺负,又很倔。 咳得狠了睫毛会沾着泪光,呼吸声也跟着破碎掉。 姜忘把烟接过来,自己又抽一口示范给他看。 “用鼻腔,看我。” 季临秋出神看着,如他一般两指夹着烟,眸色很冷地又重复一遍。 梧桐枝叶的碎影笼罩在他们身上,像是给予暂时的庇护。 姜忘看着昔日的老师重复深呼吸第一次第二次,动作逐渐熟练,眼里的光也逐渐黯淡。 他突然才发现季临秋也是一个普通人。 和他一样在处理家庭关系时茫然又烦躁的普通人。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光环看他,以及季临秋在照顾小孩儿上实在太得心应手,有时候会给姜忘一种他什么都能处理好的错觉。 滤镜破碎以后,他反而感觉距离更近,甚至于有种碰到同类的惺惺相惜。 季临秋把姜忘的那一整根白沙抽完,烟头按灭在垃圾箱的碎石子碗里,还顺手丢进有害垃圾那一筐。 姜忘目睹完全程,心想好老师果然是好老师,搁他估计早按在树上掉头走了。 两人回去时他问了一嘴。 “感觉怎么样?” “冲得犯晕。”季临秋叹气:“这辈子不抽了。” 姜忘哈哈直笑。 老爷子在做完手术以后的当天下午就醒了,只是人很疲惫,话变得很少。 他从icu转出来以后,季母寸步不离地守了全程,女儿则负责回家炖汤炖药,殷勤照顾。 老太太像是个严谨管家,每天发生了什么都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讲给他听。 季父虽然身体还不太能动弹,但会眯着眼睛听,然后点头摇头,以及重重摇头。 这时候季母就会泫然欲泣地回头看季临秋。 姜忘两辈子都没有太多家庭记忆,两三天里围观季临秋这边的情况,也觉得头皮发紧。 操,这也太窒息了吧。 他们临离开前居然去相亲了第四回 ,掐着点吃完再回城。 这回对面坐了个带着四岁小孩的二婚女人,小孩全程不是嚷嚷要听故事就是拿筷子戳菜完,两人勉强笑着陪完,悄悄打包两份汉堡鸡翅,藏包里没让季家人看见。 “你回去以后再考虑考虑,咱早点托关系讲人情把工作调省城来,好不?”季母这时候又换回慈母模样,满脸的牵挂不舍:“妈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家里也有钱给你娶媳妇,你妹妹当年收的彩礼我们都存着呢。” “一个人在家好好做饭,平时早点睡改作业不要太晚,听话。” 季临秋敷衍着答应,和家人挥手告别。 姜忘直到把车开进高速才缓过来,感觉自己像是带着季老师逃离魔掌。 他们本来可以下午三点走到家了一块吃个晚饭,现在回去时已经是晚上了,估计得深夜才到。 国道有很多路段都没有灯,全靠车灯指路,走起来很麻烦。 交通广播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新闻,窗外是猎猎风声,世界忽然变成枯燥的直线。 姜忘发觉季临秋一直没有出声,担心他心情不好,开口安慰。 “我爸妈离开的早,其实我还是会有点羡慕你,毕竟能够陪陪他们。”男人尽量不戳他的难处:“但是……也别为别人的几句漂亮话,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就算你结婚了他们没法说闲话,生孩子晚了,孩子成绩好不好了,人家一样能指手画脚。” 季临秋轻轻嗯了一声。 他喜欢靠着车窗发呆,但这样的姿势会露出细长脖颈,看起来格外脆弱。 “眼光高也挺好的,没事,哥回头给你找几个合适的,先一块儿玩相处看看。” “不用了。” “姜忘,”季临秋看着漆黑的远方,声音平淡:“我是同性恋。” 男人先是一愣,然后又笑了笑:“那又怎么了,小事儿。” 他没想到真的会是这样。 姜忘上辈子接待客户很多,也确实见过好些个gay。 他不会表现出任何回避,即使那些女性或者男性当着他的面亲昵调笑,交谈口吻俨然如夫妻般自然。 他懒得想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同性别的人,但心里还是会有微妙抵触。 只是从未想过,竟然身边 这样近的地方,自己看重又亲近的老师,也是同性恋。 他有一瞬间想劝季临秋想开点,又很快发觉这是个很傲慢的想法。 ——像是男人是实在和女人过不下去了才会选择跟同性在一块儿。 以至于开口说什么‘没事我不歧视’,或者‘你是不是怕女人’,都会变成色彩不明的奚落。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很谨慎地,口气委婉地说了一句。 “还是注意安全。” 季临秋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摇一摇头,低头笑起来。 “不用注意。” “我是男人,却无法和女人亲近。” “我是男同性恋,但讨厌男人碰我。” “想来想去,也许我什么都不是,从一开始便不该存在罢了。” 姜忘目光一怔,意识到季临秋当初说的完全没恋爱过,是指和男性女性都没有亲密接触过。 “不是吧……”他放慢车速,终于转头看了季临秋一眼:“你没必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事实上,我如果敢和任何一个家长说我是个gay,工作别想要了,甚至房东都不会租房子给我。” 季临秋提到这些时,有种抽离的平静,像是根本没有在谈论自己。 “你……是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么。” “没有,”他慢慢道:“只是在被其他男性碰触的时候,我脑内会立刻提醒我是个gay。” “而这个念头就足够让我自我厌弃了。” “我去过清吧,也认识过一些类似的人。” “有人谨慎又谨慎地藏着,甚至逼着自己和女人结婚同房。” “也有人直接选择玩乐放纵,每天都在操和被操的路上,包里有用不完的套子。” 季临秋说出这些时颇有几分自暴自弃,他大概这几天被家里压制地太狠,以至于担着失去姜忘这个朋友的风险都要说出口。 “我谁都不像。” “我像一只走散了大雁,每年冬天往南飞的大雁,姜忘你见过吧。” “走散了,迷路了,往北飞不知道去哪,往南也根本回不去。” “姜忘,我就是那只大雁。” 姜忘又转头看他,缓缓踩刹车把车停好,声音低缓。 “季老师,那如果我碰一碰你,你也会感到恶心吗。” 事实上,刚认识那会儿他碰过,季临秋避开了。 那天星星在老师家里睡熟,季临秋一路送到家里时湿发沾了墙灰,他想帮忙拂掉。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姜忘故意略掉了这个记忆,像是从未尝试过一样再次提议。 “也许只是想多了,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季临秋低眉沉默,半晌点点头。 “我会碰一下你的肩头,”男人和缓道:“你不要怕,我会等你放松下来再把整个手掌都放上去。” 季临秋已经绷起了呼吸,很驯服地又点了一下头。 身体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姜忘动作很慢,在他的注视下把手伸过去,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肩头。 然后感觉到季临秋身体发抖地更加厉害。 “放松,”他笑起来:“又不是要世界末日了,明天咱都还得上班干活。” “我把手指放下来了啊。”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覆盖在他肩头时像兽类的温和闻嗅,是温度由点到面的扩散。 然后默数五秒,再缓缓拿开。 季临秋深呼吸了一会儿。 “是我矫情。”他自嘲道:“也对,平时少不了被领导拍肩,有的还喜欢搂人。” 汽车缓缓驶动,姜忘把广播声音重新开大,像是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季临秋防备机制还没解除,垂着眸子道:“一般人听到男同性恋这几个字,第一反应就是艾滋病,以及乱搞。” “还真没有,”姜忘打了个哈欠:“我想的是,好诶,我终于和你一样平等了。” “平等?”季临秋没想到他会用这个词。 “我以前总是忍不住仰望你,感觉你什么都懂,而且像是没有任何弱点。”姜忘笑起来,感觉自己也很幼稚:“以前看你照顾星望太多,感觉我跟小孩儿都一堆臭毛病,你哪里都好。” “原来季老师也会被家人为难到说不出话,一天恨不得相亲八十回。” “哎哟,就突然亲近不少。” 季临秋忍俊不禁。 “瞧瞧你幸灾乐祸的这个劲儿。” 姜忘不想他难过,随口岔开话题。 “对了,我新买了栋房子。” “栋?” “嗯,捡漏抄低价,搞了个带院子的独栋小别墅。”他又快活起来,把不开心的全扔脑后:“回头可以挖个小池子养养锦鲤,也可以给彭星望搞个秋千。” 季临秋听得入神,时不时纠正他几个太天马行空的幻想。 正聊得开心,彭星望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大哥——” “还没睡啊,”姜忘已经习惯了这孩子随时冒出来要贴贴:“在夏令营玩儿的开心么?” “今天我们追兔子去了!差点就追着了嘿!” 姜忘隐隐约约感觉有哪儿不对,解释自己还在开车,让季临秋跟他聊。 小孩儿没想到自己能跟最最亲爱的季老师聊天,声音甜度都立刻蹿十个点。 “季老师!!我超级超级超级想你!!我还给你做了个超棒的礼物,你等我过几天带回来给你!!” 季临秋一听到彭星望电话,不自觉地人就放松下来,眼角眉梢都是笑。 “不能爬树,小心摔断胳膊。” “可是上面有松鼠诶!!我真的很想摸摸松鼠!!” 他们开着免提聊了十几分钟,姜忘便一边开车一边听着,时不时还插几句嘴。 最后小孩恋恋不舍地挂电话,说营里老师催他回去睡觉。 “其实我是悄悄溜出来给你们打的!明天也要记得想我哦!” 两个男人都拿他没办法,一块答应。 再往回家开时,车里似乎很暖和,天上星星也亮亮的。 第22章 姜忘一个人冷静了几天,没有再贸然去找季临秋。 他没有处理过这种朋友关系,总归得找个脑子清楚的时间段好好想想。 季临秋敢把话明白到这份上,也是独一份的信任。 姜忘蹲阳台想来想去,结论是该吃吃该喝喝。 季老师要是跟上辈子一样独来独往,真活得跟落单大雁似得,那他没事遛遛大雁喂喂食,看情况摸一把毛以示友好。 要是以后阴差阳错找到合适的男朋友了,他也会帮忙掌掌眼,跟对待其他朋友一样没有区别。 姜忘一开始策略是要谨慎小心点,半根烟抽完又觉得自己犯傻。 季临秋多通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刻意照顾他的感受。 那还不如不照顾,糙着来就行。 姜忘有很多故事没有说给他听,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索性把所有情绪都转成对这个人好。 他的记忆与彭星望不一样。 彭星望小时候苦了一阵子,好歹现在有大哥罩着,生活平安富足,过去有什么难过的也能很快释怀。 姜忘的过去晦暗冰冷,只被一个人持续又坚定地照亮过。 他想到这里,心脏会像被撑开一样跳动迟缓,还有些酸涩。 姜忘理清想法的这阵子,生意因为暑假的展开业务暴涨,客服忙到键盘敲坏了两三个,还得找人紧急培训新一批帮忙轮班。 书店现在完全按照计划运转,最前端处理成小型书吧,中间是展示架和奶茶店,后端作为网店实体店的仓储物流集散点。 由于旺仔小老板出去玩儿很久还没回来,姜老板盯店时间逐渐变长,不时替伙计打发几个难缠的客人。 做实体店就是这一点烦人。 有试图把三十五的书砍价到十块的大叔,不答应就翻脸,扬言要找一天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店。 有边吃黏糊糊糖葫芦边把鼻涕往新书上抹的小孩儿,稍微提醒几句直接撂脸哇哇直哭,家长当即黑脸骂人。 但是与这些人相比,伙计们最怕的还是老师。 从小学老师到这街区附近的初高中老师,无一例外。 这些老师哪怕穿着便服,打扮的和学生家长一模一样,看店的营业员们还是能一眼看出来。 ——气质眼神实在是太突出了。 他们不管五官怎么样,一定长着一双直勾勾的锐利眼睛,哪怕是酒糟鼻子胖老头也毫不例外,像警官一样审视着四顾,能把正在看书的学生都吓走。 一般先会去看看教辅书以及工具书,精准仔细地挑几本翻阅然后决定是否购买。 然后就跟巡查晚自习一样在整个书店逛一圈,很自然地把学生存在的地方当作自己的领地。 看言情小说的姑娘,玩儿卡牌打游戏的学生,以及捧着漫画看到忘我的小学生,全部都会感觉到冷汗直冒。 也有几个老师会坐在水吧旁跟做奶茶的伙计闲聊,其中有个姓寇的男老师话尤其多。 美国打伊拉克了,他要义愤填膺然后唉声叹气。 房价悄么声开始涨了,他要连连摇头然后拍桌子生气。 看杂志看报纸,瞧见哪儿又抢劫杀人了,哪儿又贫富差距太大了,寇老师能跟忙着做咖啡的哥们废话一下午。 后者急着交单给咖啡拉花儿,刚开始还应付几句,后头就机械性捧哏,也不好意思得罪人家。 寇老师见怪不怪,估计是早就烦走不少人,始终过来点一杯咖啡然后指点江山,也算是过了个悠闲的暑假。 坏就坏在这老师正义感爆棚上。 寇老师长期跟机器人说社会新闻也没满足感,教育他几句要关心时事又背着手去店里四处转悠,看有没有认识的学生在这儿玩。 刚好就抓着一姑娘在看言情小说。 初中生也认出来这是隔壁班那事儿精,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找借口想溜。 没等寇老师张口理论,旁边被姜忘反复叮嘱的伙计麻利过来收桌子顺带救场。 寇老师被伙计转移注意力的下一秒,初中女生买好的书都顾不上要,书包一抄掉头就跑。 “哎,你站住,你哪个班的!!” “抱歉哈,我这边要擦下桌子,您小心溅脏衣服。” 男老师火气都上来了,抄过人家买的书重重翻了大半本跳着看,又把花里胡哨的封面扣在桌面上。 “你们店卖的这都是什么??十几岁的男孩儿跟女孩儿骑一个自行车?是不是还要亲一个??” “把你们老板叫来!!” 第一天伙计还能用老板出差了应付,第二天这老师又过来气势汹汹查‘不好的书’,第三天照样拧着眉头来捍卫正义。 姜忘那时候还在省城陪季老师相亲,眉毛一跳心想真碰上事了,吩咐伙计好好哄着自己回来收拾。 ——这种事儿来横的当然能来,怕就怕这男老师气不过把事情闹大,影响附近学校老师对这个书店的印象。 所以一定不能硬碰硬,得想办法把人轰走。 他出饭店以后特意跟那老师打了个电话,约在某一天下午见面。 言辞诚恳态度客气,完全挑不出毛病。 人家当然答应了。 不光答应,还本着要造福新一代的思想把言情区漫画区伤风败俗的书全挑了出来,等着一块汇报给老板让他清理干净。 伙计背着这寇老师翻了快十几个白眼,面上还是兢兢业业装孙子哄他开心。 但前后这么一闹腾,店里生意折损近一半,好些小孩儿不敢来玩,奶茶零食自然也卖不动。 先前四家门店里红山小学这家业绩最好,员工们开会拿红包时面上都倍儿有面子,碰到这事店里几个人都怄着气。 真他妈来了个神仙。 姜忘回城以后没有马上见这人,还是坐办公室里充分想了想对策。 他最近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新家房产证到手了都没进去瞧几回,只能一个人忧伤地砸着核桃慢慢想。 这天下的王八事儿怎么这么多呢。 日子一到,姜忘特意穿得人模狗样过去见这老师,俨然要参加什么跨国经济峰会。 寇老师平时喝奶茶都舍不得加布丁,哪儿穿得起他身上那件定制西装,见面时气势自觉弱下来,还算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然后气势汹汹地把存放在伙计那的书搬了过来,十几本哗地全散在桌子上。 几个胆子大的学生 早就听见了风声,今天特意来看姜老板怎么收场。 ……好不容易有个写作业舒服咖啡也好喝的店,真难啊。 姜老板随意瞧了一眼。 “这些书怎么了?” “乱搞男女关系!伤风败俗!都是毒草,毒草!!”寇老师口水快喷到他脸上,底气很足:“你但凡真是为了这些小孩儿好,就该把这些都统统下架!” 姜忘很平和地点点头,示意他先坐下来。 “让我看看,您最讨厌哪一本?” 寇老师愣了下,很快找出封面上有少男少女亲昵牵手的一本书。 他生怕姜忘等会不给他机会,又把另一本画着夸张骷髅的漫画也拿出来。 “这个!还有这个!” “这样啊,”姜忘点点头:“坏在哪?” “坏在——坏在他唆使学生早恋!他血腥暴力!” 姜忘面露好奇:“那您跟出版社投诉了么。” “我已经跟出版社打电话了,而且连着打了四个。”寇老师根本没听到讽刺的意味,斩钉截铁道:“先从你这做起,不能再卖这种鬼东西!” 姜忘噢了一声,又好奇道:“那如果这些小孩儿以后出事了,是找您负责,还是找我负责?” “什么?”寇老师愣了下:“什么负责?” “我说,”他很慢很慢地重复了一遍:“如果这些没看书的小孩,恋爱被骗了,碰到校园暴力被羞辱了,找不到工作绝望跳楼了。” “是寇老师您负责,还是我这个开书店的老板负责?” 寇老师一脸莫名其妙。 “凭什么要我负责??” “小孩看了不好的书,有错误的影响,那肯定如您说的,出版社和我这个卖书的,都得担责任。” “但如果他们因为没看过这些书,遇到更痛苦更绝望的危险,归您还是归我负责?” 男老师像是听见什么怪话一样,反应了会儿才回问道:“他们不看这些书是好事,怎么还会遇到意外?” 姜忘平静摇头,随意拿起一本恋爱小说。 “其实我在进货之前,也会随意读几本当个消遣。” “您知道有些小女孩因为家庭的关系,一直很缺爱吧。” “她们在现实里和家人相处的时候,甚至可能因为吃药时喝了几口水就被痛骂贬斥没脑子,好像从来就不该被保护照顾一样。” “而她们读这些书的时候,会发现有很多女孩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跟她们完全不一样。” “哪怕遇到热烈的追求,霸道的占有,大片大片的香槟玫瑰或者热气球告白,书里的那些主角也不一定接受不合适的爱情。” “这些书至少成为一扇又一扇镜子,告诉他们其他人是怎样面对十字路口的选择,以及对应的结果。” “如果我按照您的吩咐,把这些书全都销毁,这些小孩又该去参考谁的人生?” 寇老师眼皮连着跳了好几下,像是碰见一个精神病人。 “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就这样轻易左右学生们的人生参考,难道不是一种狂妄吗。” 姜忘笑起来:“您可以不接受我的观点。” “只要您亲笔写一封至少八百字的公开声明,表示愿意为所有不看这些书的小孩负责人生到底,我当着您的面把书全部烧掉。” 寇老师瞪着眼睛直直看他,像是被堵到没话讲,一拍桌子吼过去。 “你这是无理取闹!” 说完拎起包就走,头都不回。 想必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姜忘面无表情地伸手,旁边员工忙不迭递纸给他擦唾沫星子。 周围传来许多学生松了口气的声音。 “可算是把这神仙送走了,”助理自己都擦了把汗:“也得亏您昨天晚上连夜补《霸道魔王俏公主》,那玩意我看两页就撑不住了。” “不光是《霸道魔王俏公主》,”姜忘面无表情:“《总裁的偷心野小猫》和《叛逆千金带球跑》我也看完了。” 旁边员工应景鼓掌。 老板牛逼!真的牛逼! 姜忘料理完这桩麻烦以后松了口气,莫名很有成就感。 他决定拎着两盒炒面去找季老师。 都好几天没见了,估计又在废寝忘食写报告。 ……怎么当老师好像成天就在写报告。 姜忘拎着楼下两盒热乎的腊肠炒面上楼,在季临秋门口站定从容敲门。 过一会儿季临秋过来应门。 “干嘛呢?” 两人同时开口:“写报告。” 姜忘笑得很得意:“你看我多了解你。” 季临秋发觉这哥们成天皮痒的很,跟彭星望有的一拼,门也没全开。 “有事儿?” “看看看看,才几天没联系,我这不是忙了会儿书店的麻烦,再回头你就生疏成这样。”姜忘一脸遗憾:“季老师,这样不好。” 季临秋第一次出柜其实也心虚,这几天反复看了好几回短信都是空的,发觉这人又主动跑自己面前嘚瑟时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有走。 季临秋性格内敛,不会主动招惹别人,朋友也很少,日子确实过得清冷。 他在遇见姜忘之后,莫名感觉生活像是卧室里的窗帘被哗地拉开,变得吵闹烦人又快乐。 姜忘和星星一块儿消失的这几天,他很不习惯。 于是两人照例去厨房拿了一次性碗筷,面对面吃炒面。 姜忘发觉季临秋的忐忑时心里莫名挺高兴。 季老师很在乎我,真好。 为了解释这几天他干嘛去了,姜忘讲起跟寇老师的这件事。 “我昨天看书看到头大,心想这书封面瞅着也挺清新啊怎么情节腻歪成这样……” 季临秋忍着笑点头,给他添橙汁:“你把帽子扣到这程度,人家估计也给盖懵了,聪明。” 姜忘叹了口气:“做生意不容易啊。” 他抿了两口橙汁,又提到正题。 “对了,那房子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看看?” “晚上黑黢黢的,又是空空荡荡三层楼,我怕鬼。” 季临秋瞧眼姜忘劲瘦身材,以及能扛起电锯的肱二头肌,慢慢重 复了一遍。 “你怕鬼?” “季~老~师~” “你真是和彭星望一模一样。”季临秋扶额道:“拿你们两都没办法。” “像吗?”姜忘有点惊讶:“我感觉我跟那小孩差挺多,完全是两个人啊。” 季临秋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别说这股活蹦乱跳的劲儿,”他伸手一指姜忘的左耳:“你这儿有颗跟星星一模一样的痣,巧不巧?” 姜忘立刻伸手捂住,开始心虚。 他脖颈靠近耳垂的地方,有一颗小黑痣,有时候头发长了能稍微遮一遮,不算打眼。 得亏自己没胎记什么的,不然真是解释不清楚。 “那也不算什么,”男人嘴硬道:“我跟星望比,我可要稳重靠谱多了。” 季临秋托着下巴虚虚应一声。 自恋劲儿也一模一样,哎,真是谁养像谁。 他们一块儿开车过去,进小区时还在回顾先前在国道聊的想法。 季临秋总感觉加个滑梯是不是太娇惯小孩了,其实姜忘只是自己想坐罢了,也没好意思解释。 类似想法还有在厨房弄个油炸槽专供垃圾食品,书房里搞个拧开关启动的暗门,以及地下室搞个放满街机的游戏房。 反正有啥幼稚想法都能丢锅到彭星望身上,他那都是为了照顾小孩,完全没毛病。 季临秋听了个七七八八,也没拆穿,偶尔看两眼姜忘,似笑非笑。 车停好之后,姜忘领着季临秋开门。 “这栋就是我选——操。” 季临秋细看了几眼客厅里的布置,皮笑肉不笑道:“姜先生好品味。” 姜忘要疯了。 我看房时候的北欧风呢?? 性冷淡感简约设计呢??窗帘沙发的莫兰迪配色呢???!!! 操,这个洗浴中心一样的黄金大吊灯是什么东西?! 进门迎面就是一副花开富贵的巨型十字绣,喜庆大红锦鲤摇头摆尾,富贵竹和牡丹姿态招摇。 斜对门墙上还挂了一副万马奔腾水墨画,瞧着是美院学生赶出来的二手仿图,马眼睛睁的贼圆一脸死不瞑目。 最绝的是电视背景墙,原本这里只有隐蔽背光不过多设计,现在硬是拿喷绘墙纸贴了个不知道哪儿找的电脑背景风景画,质感塑料颜色都喷飘了。 姜忘看着东北大花袄风味洗浴中心风的新家血压都上来了,直挺挺后退三步出去看门牌。 然后表情更加绝望。 操,真是他家,没走错。 某人今天带老师来其实本来挺嘚瑟,有那么点孔雀开屏炫耀的意思。 垮了,全垮了。 季临秋插着兜闲闲看了一圈,转头看向姜忘。 “姜老板不是要进来坐坐吗。” 姜忘憋了半天,把他从中老年养生风客厅里拉了出来,在还没有被摧残的小院子里给朋友打电话。 “老徐啊,我家里……” “姜老板!正找你呢!你家软装可是我亲手设计的,经费才用了一半不到,你今天是不是进去看了?!” 对面的设计师很精神,声音都因为激动有点破音。 “我跟你说啊,你家之前跟精神病院一样冷灰灰病恹恹的,我废好大劲才给你换成这样!” “可是……” “你买的那房子半点人气儿都没有,首先我想的这个思路啊,就是要高端!一定要高端!要符合你这种商务人士的档次!” 设计师说的兴高采烈,根本不给姜忘开口的机会:“你一定要去卧室看看,卧室的窗帘以前都挂的是什么啊,深灰色跟要入土一样。” 姜忘已经快呼吸不上气了:“您给换成?” “换成欧风花卉写真大窗帘了,配超长流苏,嗨,那叫一个洋气!” 老徐也愁没地方练手,现在完全把姜忘家里当成自己的得意作品,一讲就滔滔不绝。 “别看储藏室空间小啊,我还弄了个镭射激光灯,你没事儿开个卧室音响进去摇,哎,摇就完事儿了,跟夜店一模一样!” 姜忘实在等不到他说完,忍无可忍挂掉电话。 然后看见季临秋一脸云淡风轻站在旁边。 “别演,”男人绷着表情道:“你可以笑了。” 季临秋直接笑到直不起腰来。 “咱两真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同款。”姜忘算是认栽了,重新开门进去看上下改动。 所有该换该改的一概没有动,但凡符合他心意的全给撤了。 能答题答到精准零分也是牛逼。 季临秋这儿看看那儿瞧瞧,表情特别丰富。 姜忘硬着头皮解释:“我主要是不喜欢用别人家里的软装,才说都换一套新的,谁想到他乱来。” “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重新找个靠谱的,全拆了重弄。”姜忘算了算月份,表情难过:“完了,估计赶不上在新家里过年了,我跟星望蹲那鸽子屋里嗦泡面拉倒。” “罢了罢了,我来帮你。”季临秋心情很好:“我这也算救死扶伤。” “房子装修成这样再往外卖,估计倒给钱人家都不一定要。” 姜忘立刻抬头。 “季老师——” “行了别撒娇,”季临秋看着满屋土豪金也头疼:“你找的这朋友也是绝了。” 姜忘血压降下来不少,一边点头一边和和气气比划哪儿哪儿要拆,像是终于有人肯跟他一块儿兜底。 正言语着,一楼突然传来清脆门铃声。 “大哥!!季老师!!我回来了!!!” “是星望!”季临秋反应过来:“小孩看到家里没人,居然能反应过来我们来这儿了。” 姜忘忙不迭下楼开门。 “你今天回来啊,我都快忙忘了。” 大门乍一打开,男人表情凝固。 头顶如同红绿蓝配色三角恐龙的杀马特小孩站在他们面前。 脸上还有骷髅头条纹贴纸。 “大哥!”小孩很有气势地喊了一声:“来抱抱!” 姜忘面无表情地把门砰的关上。 第23章 姜忘先前赚了点小钱,人还是有点飘。 人一飘就感觉自己什么都应付得了,有钱能活得像半个神仙。 现实选择迎面拳击。 此时此刻门外是七彩斑斓杀马特小孩,门后是花开富贵养老中心。 姜忘突然很想和这个金边檀木雕花门融为一体,人生到此为止。 彭星望委屈巴巴在外面扒拉门。 “哥——你怎么把我关外面了——” 季临秋刚量完墙壁尺寸,下楼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开门吗?” 姜忘眼观鼻鼻观心,再次告诫自己门外头那崽子也是自己本人,不能随便扔垃圾桶里。 然后哗地把大门拉开。 小孩和老师同时看向对方。 “???” “???!!!” 彭星望率先大叫一声,一脸震惊地跑进客厅再跑回来。 “大哥!!家里怎么了!!” 姜忘面无表情把他拎了起来。 “你先解释一下你这身打扮。” “噢这个,”彭星望在空中晃来晃去,还记得伸手护住三棱锥般的头发:“fashion!时尚!” 季临秋深呼吸一口气。 下一秒姜忘甩手抽掉假发,季临秋蹲下来猛烈揉脸。 “彭!星!望!” “出息了你!!” “啊啊啊啊啊——” 小孩被揉的吱哇乱叫,半分钟不到全招。 学校报的夏令营算省内联办项目,小学初中生全都一块送进素质拓展中心全面玩耍,收费高环境设施也好。 一般夏令营要个七八百算顶头,这家要两千八算是省内顶尖的豪华配置。 据说老师带着小孩们野战突击式露营野炊,还要抹着迷彩泥扛彩弹枪实战演习,转头再一块儿去种田摘西红柿忆苦思甜。 好处是小孩儿们确实玩的爽还学了不少东西。 坏处是同营的一帮初中生跟着搅和进来,领着这帮小学生瞎玩。 临走时还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彭星望显然是在外头认了新的临时老大,复述时屁颠儿屁颠儿道:“他还教我们念诗!!” “一个人,一座城,一生~~心疼!”小孩儿背得抑扬顿挫:“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个人的~~~孤单!” 姜忘伸胳膊把小孩抄进怀里,表面笑得客客气气其实已经在磨刀了。 “告诉我,这些初中大哥哥大姐姐在哪。” “啊,好像坐大巴回去了?” 季临秋轻飘飘道:“教了很多不得了的东西呢。” “彭星望!!你今天自己睡!!被蚊子咬肿了都不要来找我!!” “为什么嘛!!” “你味儿太冲!” “我洗过澡了!我天天都洗澡的!!哥哥你欺负人!!” 姜老板再次被社会生动形象地上了一课。 有钱并不能决定任何事情。 既不能决定tony老师最后搞出来的发型,也不能决定靠谱设计师突如其来的抽风。 连小孩dna里刻了什么鬼东西都没法预料,操。 徐大设计师,曾一力包办姜忘书店及公司办公室等一系列场合的室内设计。 以明快大房,低调大气出名,是省城都有不少人慕名约单的优秀设计师。 姜忘先前瞧着他把自己办公室弄得很有那么点闷骚的味儿,加上跟这人喝过七八回酒感情也深了,大手一挥把房子全权交给他发挥。 “我这人不懂艺术,你审美好,我信你。” 徐大设计师当即浓墨重彩地发挥了一大笔。 当下装修工程打回重来,徐璜闻讯赶来看工人们把房子打回原形,面露悲愤地给姜忘退了钱。 姜忘也没跟他闹僵,毕竟退钱爽快态度也好,以后搞不好还有别的合作,只蹲在旁边喝着汽水看工人们把三米长的《万马奔腾图》往外搬。 “我不明白,”姜老板喃喃着思考人生:“你以前给我装修办公室不是很清爽吗。” 徐璜也很惆怅。 “姜老板,我以为你懂我的。”他看向姜忘:“什么才是真正的庸俗,大伙儿都觉得好那就是俗!我想给你的是返璞归真啊姜哥!!” 姜忘伸手把他帽兜扯住脸:“那我这人忒俗。” 新屋花了三天才把徐大设计师的手笔都拆干净,转头房子变回光秃秃一片,什么都得重新买。 季临秋本来还赖在家里写备课笔记,本子被姜忘扔给助理代抄作业,人直接架去了省城最大的家具城。 彭星望跟出来旅游一样到处蹦,乐此不疲地帮他们把十几个沙发轮流坐了一遍。 “我这人活得糙,真搞出个绿配紫也是随我爹。”男人跟土匪一样把卡拍到老师手里:“季老师,这回我们两都听你的,卡随便刷。” 季临秋扬起眉毛:“你还真不跟我见外。” “是这样,”姜忘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还拽着彭星望的帽兜,搂着两人往前走:“鹤华高苑的房子有五室三厅,我跟彭星望住三楼,一楼二楼房间还空空荡荡。” 季临秋露出惊诧眼神,正欲开口却被截断。 “哎哎,先别急着拒绝,”姜忘扣着他肩膀咬耳朵:“季老师给我交房租刚好多一笔赚,咱朋友几个方便照应,还能搭伙做饭,多划算。” 季临秋又想说话,还是被姜忘给抢了。 “这事还在合计阶段,咱在开学前一天再定这事儿,到时候你再拒绝我一样答应。” 男人笑容明晃晃:“先看窗帘,季老师,不急不急。” 他们距离近到呼吸就烘在耳侧,偏偏姜忘一手还牵着个小孩,彭星望也没听清楚大人们在说啥,只好奇地回头看他们。 季临秋孤僻惯了。他第一反应想拒绝,被凑到耳边说了几句像是被男人给迷住,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暖香借着字句自耳间缭绕至鼻间,几句话说着嬉皮笑脸又不许拒绝,太乱来。 再回过神时,早就错过拒绝的时机了。 季临秋只能佯作嫌弃地扫他一眼。 “不来,嫌你烦。” 彭星望又好像突然抓住重点:“季老师你不喜 欢大哥没事,一定要喜欢我哦!” 姜忘拧他耳朵:“怎么哪儿都有你。” 他们最后也没再聊合住的事儿,只一块商量着选用美式田园的风格。 欧风太冷了,让人想到冰川荒原,距离感太重。 彭星望想要暖和的家,喜欢自然又放松的氛围,两个大人亦毫无意见。 新房现有石膏线吊顶很好,墙壁刷米黄配合长绒菱纹地毯,半墙铺装搭简单碎花,踢脚线用暗金色浅勾弯过,再配几把蒂芙尼蓝的漂亮椅子,基本齐活。 “我去选几把枫木家具,家里那个大理石桌子用着难受,也换掉。”姜忘问好环保漆的效果,转头问季临秋这周末有没有空。 他忽然又不急了,更不想请太多装修工人来家里。 装窗帘,铺地毯之类的事,完全可以让他和季老师一块儿慢慢折腾。 大不了过年带着星星一块挤季老师家里吃饺子去。 姜忘习惯性想要把季临秋从那个封闭狭小的屋子里拽出来。 季老师现在住的小家温馨舒适,但还是太闭塞了,正午都晒不进多少阳光。 人一个人待久了会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便自己把自己困进死胡同里,仿佛做什么都错,呼吸也多余。 他从一开始便莫名能嗅到季临秋身上的低郁,宁可天天用这些鸡毛蒜皮的杂事烦对方。 季临秋思索再三,像是没想好该不该融入这两人的奇特小家庭。 彭星望悄悄牵他的手。 “老师,我会煮汤圆哦!等你们忙完了我们一起吃汤圆!” 季临秋忍不住笑起来。 “大夏天的吃什么汤圆。” 八月中旬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学生们放假以后招朋引伴地往公园跑,还有好些人约着去柳堤旁骑车吹风。 姜忘开着车上班下班总能瞧见有小孩儿骑着车呼啦乱窜,大概在第五回 被烦到时想起来一点儿什么。 二十年后共享单车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但这会儿的自行车还有点小贵。 姜忘还是在部队里现赶着学的自行车,以至于被上头笑话过,后来记忆也渐渐淡了。 他等红绿灯的工夫瞧见有小孩儿握把上拴着彩色气球一路猛蹬,心想凭什么我家小孩儿没有,今天就给彭星望搞一个。 大哥再回旧屋时,猛一推门很有气势:“彭星望!走了!跟我挑自行车去!” 彭星望正拿铅笔头算着数学题,冷不丁被吓一跳。 “啊?” “自行车!”大哥正声道:“你到了该学骑车的年纪了。” 小孩眨眨眼睛。 “但是哥,我不用骑自行车啊。” 他伸手指窗外隐约可见的红山小学:“我走路过去只要五分钟哎。” “等以后搬家了,我可以坐公交车,又方便又安全。” 红山小学放假前三令五申过交通安全,老师还没少讲惊悚案例吓唬小孩儿,彭星望对这玩意儿完全不感兴趣。 姜忘一时憋不出理由来,又拿手背叩门:“走了,去学!” 小孩一脸“你到底怎么回事”,盯了大哥半天还是慢吞吞答应了。 最近的自行车行位于公园旁边,正有家长带着小孩儿在挑型号配件。 彭星望没见过这么多自行车,看见一晃虹光四射新车时眼睛圆圆喔了一声。 姜忘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他莫名跟自己以前受到的待遇怄气。 ——凭什么别人小时候都学了我没学? 学,现在就学! -2- 彭星望看着价格表不太敢过去,哪想到姜忘大步流星选车行里最靓的车。 “就要银蓝色这辆!” “哟这不是姜老板吗!好眼光啊!”车行老板认出是他,笑容都更显殷勤:“给小孩儿挑自行车呢?” “我跟您说,您选的这辆啊,不光是全国限量款,而且变速快制动灵活,你看这个可调节结构,最适合七八岁的小孩儿学车!” 姜忘表面听得漫不经心,内心非常的爽。 对,我小时候就该骑这么帅的车!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扭头试图跟现实里幼年版自己取得共识。 彭星望不知道什么时候缩在配色保守的老款小黄车旁边。 “哥……我觉得这个比较好。” 姜忘微微不舍地看那辆闪闪新车:“不要考虑钱的事情。” “这个黄车上标了‘安全认证’哎。”彭星望脑子里都是老师讲的公路上铲都铲不起来的惨烈情况:“两边还有小镜子,可以看后面有没有车!” 最后试图挽回童年尊严的某人还是屈服于小孩的强烈要求。 并且给他配了头盔护腕护膝反光条等全套装备。 小黄车很适合在新小区里骑,小朋友踩着四个轮子的车摇摇晃晃骑得很开心,一圈回来发现季老师和大哥都守在家门口。 一人手里拿了个扳手。 彭星望懵懵抬头:“怎么啦?” “没事儿,”季老师笑眯眯道:“帮你卸两个小轮子。” 方才还可以随便骑的黄车忽然就站不稳了,彭星望再上去时有点慌:“我要摔跤了!” 季临秋走到很远的道路尽头,姜忘双手把着他的后座,像是教小鸭子学飞一样开口道:“你尽管蹬,哥哥给你扶着。” “不,”彭星望立刻识破他的套路:“你绝对会突然就松手。” “不会,”姜忘诚恳保证:“松手是小狗。” 小孩被扶着后座摇摇晃晃往前骑,逐渐能找到平衡感。 姜忘看准时机一松手。 “砰!” 彭星望摔得护膝都弯了,委屈巴巴爬起来:“我就知道。” “没事,再来。” “轰!” “再来。” “哐!” 小孩眼泪汪汪:“你是小狗!!” 季临秋在远处看得直笑,伸手扩成喇叭。 “彭——星——望!” “快——过——来!” 彭星望顾不上哭,一抹鼻子把头盔扶好,生怕季老师走了:“我马上过来!” 说完一个劲往前蹬,都不管 后头姜忘有没有扶。 然后一路蹬到季临秋面前,刚刚好被老师抱了个满怀。 “恭喜,”季临秋笑得很开心:“这么快就学会了,好聪明。” “诶!!我学会了!!” 姜忘被甩在后面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小孩是争气还是不争气。 彭星望嘴上说着不需要学,真学会骑自行车以后恨不得每天骑十圈,敲铃铛敲到满小区都能听见,邻居家的狗都嫌烦。 偏偏老式筒子楼里搬车太麻烦,姜忘索性买了个u型锁拷在楼下。 ……虽然那把锁都快有半个童车车轮大,影响不大。 彭星望宝贝这辆车宝贝的不得了,特地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黄,天天拿抹布擦铃铛。 姜忘放任这小孩在新小区里跟哈士奇一样撒欢,每天和季临秋一块平稳推动装修进度。 他自己的工作需要早起开例会,忙完差不多晚上六七点能回来,如果有应酬的话得耽误一天。 而季临秋没有额外开补习班,主要是配合学校那边的预前准备,进入正轨以后还算清闲。 后来索性就拿了把钥匙日常过去,不用一直等姜忘回来。 周五姜忘跑业务忙了一整天,包里三块备用电池又打到没电,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了。 他想起来季临秋还在新房子里,匆匆买了份烧饼赶过去,发现家里黑漆漆一片,没人。 不对,今天约好了啊。 姜忘又返回老筒子楼里找季临秋,敲敲门另一边很快应声。 “姜哥,”季临秋刚回过神:“不好意思,我忙忘记了。” “电脑突然没法用,有个文档还没保存……”他有点焦虑:“这个我得明天早上交,麻烦了。” 姜忘快速换好拖鞋过去帮忙。 大致用鼠标点了几下,然后陷入迷惑。 不是吧……鼠标还是滚球式的。 界面一派复古蓝条,用的软件还是word2003。 “……重写一份来得及吗?” “来不及,我写了快四天才够两万字。” 姜忘瞧了眼黑匣子一样笨重臃肿的笔记本电脑,果断给认识的人打电话。 “数据恢复啊,”那边不太确定:“得把电脑拿过来给我看看,明儿方便不?” 季临秋微微摇头。 姜忘直接拍板。 “你等一会,我现在带电脑过来。” 季临秋有点不安:“要不我自己打车去?” 姜忘转身瞥他一眼:“走了。” 他们开车驶向暑气蒸腾的夏夜。 维修点位置很远,开过去至少二十分钟。 广播电台已经从交通实况转成了知心夜谈,道路两侧没什么人,一晃而过的只有大排档灯牌的余光。 他们再次进入奇异又宁和的缄默里。 生活大多数时间只有枯燥琐碎,许多情节不值一提。 季临秋托人修自己百度弄了一下午都没搞好,在姜忘敲门前觉得这种事只能认栽,并且已经打算认栽。 但转眼又坐在这人的副驾驶上。 他怔了一会儿,开口道:“真是……很小的事。” “你不用特意送我。” 姜忘还在听广播电台里的两口子拌嘴,过了几秒才看他:“你不好意思啊?” 季临秋不太习惯这人直来直去的调调,一时间想否认,但还是嗯了声。 “奇怪了。”姜忘笑起来:“我找你帮这么多忙,你事事都有求必应。” “怎么你遇到一点点的小麻烦,都不好意思跟我说一声?” 季临秋没想到对方会这样问,内心有什么一划而过。 “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坐正一些,低声道:“我习惯对所有人都特别好。” “从小做优等生,大了做个所有人公认的好老师,工作时基本没脾气。” “但我不敢接受别人对我的一点好。” “……姜哥,你说这是为什么?” 车恰好驶向红灯,姜忘看向季临秋,抬眸笑起来。 他眉深眸亮,看人时很有英气。 “管以前的你干什么。” “你想怎么活,下一秒就怎么活,试试看。” “我这人很少问为什么,一直只想怎么办。” “你不喜欢,改就完了。” 季临秋目光一动,像是突然从洞穴里被他拽出来,暴露到新的未知里。 那是他从未考虑过的未知。 红灯变绿,姜忘踩着油门往前开,漫不经心地继续聊天。 “你知道我刚开始看见你,想到的是什么吗。” “什么?” “这个人真端着。” 姜忘记忆里的季老师,是四五十岁的模糊背影。 他重新认识的季临秋,在最初像极了朋友圈里的标准模板。 模板式的温柔,模板式的优秀老师,完美到无可指摘,活的很端着。 后来私下相处熟悉,他一点点看到季临秋被刻意掩藏的另一面,反而惊呀又赞叹。 以至于连同上辈子的记忆一起,发自内心地敬慕这个人。 季临秋怀里还抱着电脑包,半晌也笑起来。 “要不是为了合群,谁会想成天端着。” 不合群会影响工作,会被家人指责,会使原本枯燥又疲惫的生活更加麻烦。 男人看向他,眼睛亮的像是有星星在闪。 “你试试,在我这儿偷偷不合群。” 他眨眨眼睛。 “我一定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我保证。” 维修站只支棱了两个风扇,一个对人吹一个对机箱吹,空气热的能拧出一把水。 笔记本修了快一个小时,期间姜忘拿着本子唰唰扇风,照样洇湿后背一大片。 这一个小时里他们都坐在风扇旁,听着没营养的电台,聊着没营养的天。 从学校里有鼻子有眼的灵异八卦,到书店里又来了哪个让人头疼的客人。 一个人偶遇琐碎时,做什么都会觉得孤单。 两个人一起陷进琐碎里,反而能乐在其中地一直等待下去。 等电脑快修好时,姜忘忽然指了指季临秋的背后。 “看这。” 季临秋闻声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碎发已经被汗浸湿,垂落在额前鬓边。 脸颊热得微微发红,脖颈也沾着汗。 原先有型得体的t恤湿了小片,还蹭了些机油,显得有些凌乱。 “你看,”姜忘也在注视镜子里的季临秋。 喜欢小孩儿,玩刀很溜,性子藏着野却从来无法说脏话的季临秋。 “你穿着t恤人字拖,模样好看但偶尔也会脏兮兮的,刘海都湿到垂下来。” “很真。” “你一直真下去,也很好。” 第24章 姜忘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小孩特意下楼来接他。 彭星望每天能从楼下汽车引擎声分辨出来是谁回来,有时候甚至会把写完的作业带下去,举到姜忘面前看。 “哥!快夸我!” 大哥一般还处在面无表情的工作状态里,但并扛不住某人的厚脸皮。 “夸我嘛!笑一个!!” 暑假作业上个星期就做完了,这次彭星望手里举着一个米粒大的小东西。 “哥哥!!看!!” 姜忘锁车时扫一眼没看清,弯腰靠近才发现他举着一颗牙齿。 缺了颗门牙的彭星望说话有点漏风:“我倒牙了!” “噢,是上牙啊。”姜忘同他一起往回走,想了想道:“那得埋起来,埋得越深长得越好。” “这样吗,”小孩没听过这种老习俗,快速喊他等等,撒丫子跑到筒子楼里找老太太借刨煤灰的小铲子。 两人蹲在蔫了吧唧的老松树下面挖了拳头深的坑,仔细把牙埋好。 “埋歪了会不会长歪?” “……不会。” 过了两天姜忘下班回来,远远就看见小孩等在楼下。 跟举钻石一样又捏着一颗下门牙。 “哥!我们去山上吧!”小孩上下门牙都少了一颗,精神比以前还要好:“丢到最高最高的地方!” 姜忘心想你怕不是要长成大门牙兔子,摇下车窗看了看他手里的牙。 “丢楼顶吧,效果一样。” 彭星望乱扭:“去山上~山上~” 也就小孩儿掉了个牙跟过节一样,姜忘莫名心情好起来,把公司里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丢到脑后,拍拍副驾驶示意他上来。 小城三面环山,不过都是海拔很低的小山坡,后来国家安排着建了好多发电风车,还有好多极限爱好者特意来这玩滑翔伞。 开车上东寺山只要十几分钟,他们快去快回,特意挑了个高地把门牙放好。 彭星望看着佛寺里的香塔有点惆怅。 “别想了,回家玩儿去。” 回去路上小孩儿还在想这件事,扯大哥的袖子。 “我要是把牙放冰箱里,是不是就永远不会长虫牙了?” 姜忘平直回答:“那你把牙放医院里最安全,保证什么病都不敢来。” “我不要去医院!!” 再停车锁车又花了点时间,男人再往回走时发觉小孩还在楼道口。 “怎么还不往上走?” 小朋友表情有点慌。 “我……我的小黄不见了。” 姜忘循声看过去,发觉一直停在门口的小黄车真没有了。 “是不是停书店了?或者去同学家玩忘了骑回来?” “没有,不会啊,”彭星望焦虑起来:“我每次都会很认真的锁好,今天只去过书店,还是走过去的!” 姜忘心想应该没有贼闲到偷小孩儿的车吧,不确定道:“那会不会是记错了?” “哥你先回去,我去找找!”彭星望生怕给他添麻烦:“我找完就回来。” “别,小心车没找到人也丢了。”姜忘叹了口气,把钥匙揣回兜里往外走:“我陪你。” 于是两人先跑了一趟书店,又回家在隔壁同学住的小区里找了一圈,甚至特意去了一趟新家。 就是没有,明显是有人连锁带车一块抱走了。 姜忘暗骂还有这么缺德的王八蛋,小孩儿的童车都手痒要偷,领着彭星望往回走。 “算了,我们先回家,不行明天给你再买辆新的。” 小孩突然犯了倔,摇摇头不肯上楼。 “你先回去,我要再找找。” “这又不是狗丢了,”姜忘虽然也心情不好,但还是得哭笑不得地跟他讲道理:“你就算满大街找,喊它一声它也不会答应你啊。” “再说了,你的车很小,说不定已经被偷到谁家里了,对不对?” 彭星望咬着唇很拧,又摇头。 “哥哥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一定要再找找。” 姜忘没太明白小朋友在想什么,纳闷又无奈:“明天再买呗。” “这是我的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彭星望声音突然扬高,很委屈又很坚决:“我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小黄!” “就算买了别的车,它们也都不是小黄了。” 姜忘人生里不算多的第一次早消磨完了,对任何事物的来和去都早已感觉钝化。 他此刻不太能共情幼年的自己,但还是伸手揉揉头,跟着彭星望再次到处找。 虽然结果和预测一模一样,根本不可能找到。 彭星望甚至不怕脏地扒开树丛往里头看,还差点被流浪猫挠脸,最后脸上灰扑扑了也还在拧着。 姜忘哄了半天,最后把他抱回家洗澡,小孩直到睡着都气呼呼的。 期间季老师打电话过来问书店的事,得知情况时也很讶异。 晚上十一点又发消息过来问下落。 [找着了吗?] [没。星星犟得很,就差跑派出所了,死活不要新车。] [……那你打算怎么哄?] [不打算,我半夜去趟鬼市。] 季临秋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打电话过来问鬼市是什么。 姜忘没想到他对这个感兴趣:“就是扒手小偷,黑当铺和其他小生意的人交换赃物顺带换钱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儿。” “……你晚上能带我去么?” “行啊季老师,”姜忘又笑他:“这么喜欢找刺激?” 季临秋供认不讳:“非常心动,特别想去。” 他们约在凌晨三点半见面。 人二三十岁以后普遍不能熬夜,姜忘上回去那办过一回新身份证,第二天困得眼圈发青。 季临秋夏天一贯喜欢大裤衩大衬衫配个人字拖,今晚破天荒穿了个兜帽衫工装裤配配跑鞋,像是自己要去偷车。 姜忘觉得这人难得犯迷糊,莫名可爱。 “咱们是买东西去,又不是去销赃,”他扯了扯他的深棕色帽兜:“还挺好看。” 季临秋没想到他就穿了个大背心:“这么简单?” &lt br&gt “就这么简单。” 沿平街鬼市今天开得很早,还有小老太太在卖烤串。 这条狭窄小巷藏在老城区两个百货大楼中间的缝隙里,巷口外又有个报刊亭挡着,大白天都不引人注意。 季临秋还真是第一次来这么禁忌的地方,比去清吧喝鸡尾酒还紧张。 姜忘信步闲庭地往前走,偶然一回头,发觉季老师跟得很紧,就差跟星望一样拽袖子了。 看着很软。 “季老师不是玩刀么,”他又比了个knifegame的手势:“这个不好使了?” 季临秋一脸‘你不要搞我’。 “那不一样,”他声音弱下来:“我平时很守规矩。” “看出来了,”姜忘小幅度指指斜对角卖烤串的老太太:“你猜她卖的是什么肉?” 季临秋看着玻璃柜上的字,不假思索道:“羊肉串啊。” 姜忘似笑非笑。 季临秋脸色一白,捂嘴犯恶心:“不会吧,真的有人吃吗。” “哪儿有五毛钱两串的羊肉串,”姜忘瞧向老太太身后的泔水桶:“小市民的消遣罢了。” 他们在拥挤又狭窄的巷子里慢慢前行,气氛有种吊诡的喧闹。 大部分商贩都在热情客气地招呼生意,可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反而提防又审查。 他们对姜忘这种社会气息浓厚的人没有太多防备,但看向季临秋这种书卷气重的人很警觉。 摊位或冷白或昏黄,都是随意接了个灯泡照着,也有很多地摊根本不接,全凭旁边两侧的余光。 季临秋又贴近姜忘很多,不出声地观察他们都在卖什么。 违猎的野兔野鸭,来路不明的大份量药剂,眼睛流血的牛头,违禁经书外文书,自行车,手机,甚至还有十几个台灯和井盖。 中途有人跟暴露狂一样潜行过来,然后猛地一扬开外套:“买点儿?” 季临秋被这人吓到抽气,躲在姜忘背后有点想跑。 “怕什么,”男人回头瞥他:“是卖黄碟的。” “来点儿嘛,保证清晰,欧美东亚什么都有,人兽也有!”这哥们还挺热情:“买三张送一张,怎么样!” “不了,今天带朋友来逛,得装正经点,”姜忘笑道:“改天。” 那人心神领会,一扭身又跑别人旁边去推销了。 季临秋刚才以为这人是要卖器官毒品之类的,这会儿才缓过来。 “我还是太正直了。”他捂着心口:“真不经吓。” 姜忘乐得不行,一张望还真找到刚摆好的自行车摊:“那边,走,看看。” 有人正一辆一辆地往下卸,瞧着货车里头还有十几辆的存货。 季临秋仔细从左往右扫过去,没看到里头有黄色小童车。 这些大部分都是偷来的,有的几乎是全新,完全像商场里的现货。 价格也很便宜,只有市价的一半以及更低。 “找什么呢?”卸货的伙计见怪不怪:“是你们的车,赎回来只要五十块哈,也别跟咱找事。” 姜忘憋着笑道:“见着一黄色童车没?” “童车?多大?” 姜忘一比划,伙计像是被侮辱了职业道德:“有谁偷这玩意儿?有毛病吧?” “我们这一行那也是有操守的!老人不偷孕妇不偷!小孩儿的更不可能偷!!” “没事没事,我也就问问。” 他们两正聊着,季临秋忽然在另外一条分岔看见熟悉的影子,快速拍姜忘肩膀:“找到了!那边!在那!” 小黄还真在一个杂货摊旁边,由于体积太小差点被纸箱子盖住。 姜忘给卸车伙计递了根烟说谢谢,快步过去看情况。 一个头发都快掉光的秃顶老头守在摊子旁边,哆哆嗦嗦地剥着红薯皮,身上一股垃圾味儿。 “随便看,”老头含糊不清道:“都便宜,便宜的。” 小黄车和花瓶钢盆摆在一起,花瓶里还插了两根大葱,很应景。 塑料纸铺得不算扎实,用两块砖压住了角,还摆了很多老纸币和银元,真真假假混着卖。 很多东西都沾着泥土或者污垢,像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一样犯着恶臭。 唯独一辆明黄色小脚踏车停在旁边,画风格格不入。 姜忘先是在古董堆里翻了会儿,最后才把注意转到小童车上。 “师傅还卖这个呢?” “这?”老头抬了抬眼皮,继续埋头吃红薯:“我收废品的时候有人卖给我的,说要按斤卖。” “我一看这就不是纯铁的,融了都不值钱,”他嗤了一声:“那人花五十倒给我,原价放这了,你们看着给。” 季临秋心想这最多给个八十,漆都磕掉好些地方,一定要还价。 姜忘蹲下来仔细看车,然后比了个巴掌。 “五十五。” 老头不耐烦地摆手:“不买就走,别折腾人玩儿。” “就五十五,”姜忘盯他眼睛:“多一分不给。” 老头吞咽都费劲,就着凉水把半块红薯吃完,看了姜忘一眼,跟打发叫花子一样又摆摆手。 “行行行,拿去拿去。” 旁边季临秋一脸费解。 姜忘拎着车就走,临了还跟季老师嘚瑟。 “这就是江湖规矩。” 老头啐了一声:“规矩个屁,真抠。”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闹铃一响彭星望就爬起来找,最后在筒子楼后门角落里找到小黄车。 小孩高兴疯了,连拖带拽把车直接抬回家里,梆梆梆直敲姜忘的门。 “哥哥!!”他跟麻雀一样快乐叫唤:“哥哥哥哥哥!!” 男人顶着一头乱毛开门:“咋的?” “车!我找回来了!!”彭星望恨不得把小黄举到姜忘脸上:“你看你看!” “肯定是占着楼道位置,楼道里哪个阿姨给挪开了,她居然放在后门,这谁找得到啊!” “我就说一定还在吧,你都不信我!” “我又有小黄了嘿嘿嘿嘿——” 姜忘很敷衍地点头:“嗯嗯,恭喜贺喜,我回去睡了……这才几点。” “不许睡!你先别关门!” 小孩踮着脚 蹦上去猛亲一口。 “今天我心情很好!所以要亲你一下!” 姜忘跟着乐:“亲,随便亲。” 这头小孩神清气爽地把车锁客厅里出门找朋友玩儿,姜忘倒床上一睡直睡到下午,醒过来时发现有七个未接电话。 其中有五个来自公司,都是生意上需要定夺的事儿。 还有两个来自彭家辉,一个是中午十二点打的,另一个下午一点。 姜忘打着哈欠打了回去。 “先前没开铃声,什么事?” “姜老板,我终于出长差回来了,”彭家辉也怕打扰他,挺不好意思:“您看最近有没有空,我想做顿饭,请您和星星过来吃,成吗。” 彭家辉也是没别的好招待。 给钱太少,何况给了人家还不一定收。 请吃饭诚意不够,而且姜老板一看就是吃过见过的,什么好地方没去过? 想来想去,还是请人家来家里,自己亲手做一顿,诚意最足。 他别的不行,动手能力一直很强,做饭跟车零件一样麻利,手艺相当好。 姜忘从回家一直睡到现在,肚子已经睡空了,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嗝。 “成啊。”他揉着乱发道:“今晚行不行?” 彭家辉也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先是一愣又很快答应。 “可以,可以的!你们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 这爹上辈子亏待他太多,姜忘提要求时完全没有犹豫。 “弄个海带排骨汤,搞个红烧肉,再搞两个素菜,洋葱炒蛋之类的。” 彭家辉很感动:“全是星星爱吃的啊,亏您照顾他,那姜老板想吃点什么?” 姜忘这会儿瞌睡才醒,反应过来哪不对。 “你看着弄,”他糊弄道:“我不忌口。” 时间约在晚上六点,姜忘拿剩馒头随意垫了垫,到点了出门找彭星望一块去蹭饭。 小孩正在书店里跟店员一起摆新书,临走时很有礼貌地跟姐姐们道别,还被美女亲了一口。 “好乖啊!你真可爱!” 彭星望嘿嘿直笑。 姜忘看不下去了:“还走不走?” “来了来了!” 彭家辉如今还住在棚户区里,虽然那地方确实破败陈旧,但仔细收拾下其实也能接待客人。 他紧赶慢赶用高压锅熬着骨头汤,又争分夺秒的炒着菜,火力开到最大。 以至于整条小巷都香喷喷的。 彭星望闻着味儿飘过去,脸上的表情也飘飘然。 他爹以前要么喝醉了骂天骂地还打人,要么大半个月不回家,现在居然主动做饭请他们来了。 “星望!”彭家辉穿得特别干净,头发还特意拿水抹了抹:“你回来啦!爸爸这个月一直在外面出差,特别想你!” “我也想你!!” 姜忘懒得看这两人黏糊,自己找了个地方坐好看电视。 房子小没有餐桌,吃饭都是在茶几上,彭家辉还特意搞了个桌布提前垫好。 “请,请!一点小菜,见笑哈!” 一大一小坐在海带汤前,深呼吸的表情都完全同步。 “好香啊!!爸你好厉害!!” 彭星望说完就猛喝,也完全不怕烫,转眼搞空一碗:“还要!” 彭家辉眉开眼笑给他添:“就知道你喜欢喝这个,老爸以后天天给你做。” 他一边注意着姜忘那边饮料和汤碗空了没有,一边和彭星望絮絮地说自己去了深圳,看到好多厉害的东西。 “——以后我争取早点升到主管,给星星买个大房子住,好不好?” “好!” 姜忘喝完想自己添,被彭家辉双手捧走碗。 “您照顾星星辛苦了,我来我来!” 彭星望也有点不好意思,转了个话题聊小黄车的事。 父子两人捧腹大笑,彭家辉看姜忘没加入话题,有些好奇地问他这边近况。 “姜老板好像在这边呆好几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吗?” 彭家辉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补了一句。 “你这么厉害能干,回家看爸妈时他们肯定特别高兴。” 姜忘看着彭家辉三十多岁的样子,半晌道:“大概吧。” “他们走得早,”他别开眼神:“我都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彭家辉没想到自己戳到恩人伤心处,忙不迭道歉。 “不过,您父母肯定也是很优秀,不然不会培养你这么好的人。” 姜忘不太适应以平辈的姿态和亲爹聊天,接话接得很慢。 “优秀……也谈不上。”他继续低头喝汤,却也在笑:“臭毛病一堆,有时候还犯糊涂,但本性吧,都不算坏。” 彭家辉认真点头,忍不住给姜忘夹菜,恨不得把他的碗面堆满。 “对了,”彭家辉想起来什么:“星星啊,你爷爷奶奶这个月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想你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玩。” “暑假也快结束了,你还想回去么,我开车送你?” 姜忘忽然愣了下。 对了,还有爷爷奶奶。 小时候最宠着他的爷爷奶奶。 彭家老人都住在乡下,那边今年才通了公路,以前开车过去要溅得满车泥点儿。 “我可以过去玩吗?”他下意识说出口,又怕冒犯,补充道:“我生意刚好闲了,也没事,可以过去陪星星一起。”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彭家辉正发愁没什么好报答他的,马上热情起来:“姜老板还可以带两个朋友过去,我爸妈在那开了个小鱼塘,还种了几片地,经常有城里人过去体验农家乐——那有电动麻将桌和ktv,风景也蛮好!” 姜忘心里也雀跃起来,很快应了。 吃完聊完再告了别,他出巷子就给季临秋发消息。 “我要陪星星去乡下玩,季老师也来呗。” “那空气好风景好,晚上还有萤火虫。” 季临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萤火虫的诱惑。 “好。” 小孩生怕人家不去,还仰着头等着一起劝季老师。 “老师答应了?” “答应 了。”姜忘若有所思道:“咱们是不是该买个帐篷?” “买风筝!放大的!”小孩生怕风筝不够大,又马上改口:“要不我自己拿竹条糊一个,我要糊个跟我一样大的!” 姜忘心思不在风筝上,他点头答应,听着广播电台想两个老人的事儿。 这个时候的他们应该还很年轻吧。 姜忘上辈子错过很多事,甚至没赶上见爷爷的最后一面。 现在时光倒流,他突然又有机会了。 他又有二十年可以陪着他们慢慢变老。 第25章 他们起了个大早开车去乡下。 乡下在荠湖的东南方,因此也得名东荠村,夏有荷花冬有藕,鱼虾鲜蟹也卖得相当紧俏。 那时候农家乐还不算特别赚钱的生意,但也算村民们意料之外的一笔收入。 城里人吃腻了燃气灶鸡精腌料烹饪出来的酒店菜,偶尔尝尝柴火灶也相当不错。 彭星望先前给爷爷打了个长长的电话,特意问那边有没有鱼钓。今早反而赖床起不来,一进车里又昏睡过去。 小车沿着林间小道弯弯绕绕,由于路牌建的乱七八糟,以至于中途迷路好几趟。 最后抵达村口大樟树时已是中午十二点。 老夫妻特意出来迎接,殷勤地帮忙拉行李箱搬东西。 “您太客气了,”季临秋笑道:“我们自己来就好。” “家辉都说了!你们照顾星星不容易,千万别客气!” “爷爷奶奶我想你们了!” “哎,好好好,奶奶也想你!” 姜忘跟在他们身后走,试探着也喊了一声奶奶。 老人家笑容慈爱,生怕他们饿了:“饭早就做好了,今天特意杀了一只大公鸡给你们吃,炖得可香了!” h省算美食大省,单是做鸡肉的法子就千奇百怪,如松滋鸡郭场鸡之类的独特美味出了省根本尝不到,当地鸡也长得奇奇怪怪,俗语叫“黑一千,麻一万,粉白鸡子不下蛋”。 中午饭快把全套特色全搬桌面上,一臂长的大蒸锅堆满红薯嫩藕白萝卜五花肉,混匀大米粉蒸得热气腾腾,蔬果清香熨进肉里,肉脂香味淌进菜里,能让人下好几碗饭。 大块鸡肉用老北京涮肉似的锅子热腾腾地煮,青椒红椒米酒的香味全炖了进去,咬一口汁水充沛还夹杂着焦香。 姜忘开车时本来想了好多事,包括以后要怎么好好照顾两个老人,以至于他看起来都有点心事重重。 到了家里三碗饭和着多汁鸡肉下肚,大脑容量暂时归零。 小孩自然也跟着猛吃,彭家爷爷奶奶热情好客,不光把姜忘当亲儿子疼,连带着心疼季老师。 “怎么这么瘦啊!多吃点多吃点,我再给你盛碗汤!” “你们年轻人吃城里饭菜不习惯,以后周末都上咱们这来,多玩一玩放松下!” 季临秋很久没感受过毫无前提条件的爱,以至于反应都变得有些迟钝,一边专注地听老人聊乡里哪里好玩,一边不知不觉吃下接近一整碗饭。 姜忘看在眼里,悄悄给他夹了不少菜。 柴火饭烧出来的锅巴边有种特别的小麦香气,再来几大碗米茶,油腻转瞬不见,口里依旧清爽。 姜忘来时带了几盒保健品和按摩仪,老人连连推却不好意思收。 “收下吧,是您孩子带来的心意。” 姜忘这么一说,彭爷爷以为是彭家辉捎来的礼物,这才接了。 其实差别也不大。 星星吃饭很快,抱了就冲出去要骑牛,被家里长辈小心翼翼扶到牛背上,一边大叫一边往前走。 季临秋来这想写生采风,小孩下午免不了跟附近亲戚们都串一遍。 姜忘伸了个懒腰,听着楼外水车声睡了一长觉。 他很少这样放松过,以至于一个梦都没有做。 到了晚上,彭星望跟爷爷奶奶一块看电视去了,两个大人坐在院子凉席上看星星。 这里空气很好,还真有萤火虫。 像游移漂浮的光点,一闪一灭,会呼吸般泛着萤绿的光。 哪怕只有五六只在院子里转悠,夏夜也变得更加温柔,还散着淡淡草本香气。 几把艾草放在院子四处,哪怕点灯也不会有蚊子。 “好多星星。”季临秋笑起来:“这里真是好地方。” 姜忘在躺椅上摇来晃去,哎了一声:“有点想吃糖。” “巧了。”季临秋摸了摸兜,翻出两块牛奶糖,刚好一人一块。 姜忘伸手接,被对方又看了两眼指节。 “最近抽得勤?” 男人哑然一笑,像是又被老师抓到。 他突然想把这臭习惯戒了。 夏夜又变作了牛奶糖味。 2006年的乡下天空还是澄透深蓝色,深邃到一眼可以看见宇宙尽头,以及光轨般的无数群星。 人忽然又变得格外渺小。 渺小到好像所有的爱恨,不甘执念,欲望追寻,都只是一瞬的萤火虫。 姜忘先前奔波太久,看着看着又不知不觉地睡去。 季临秋侧眸看他,半晌又笑起来,把手边外套披到姜忘身上。 男人沉沉睡去,竟没有被惊醒。 第二天的行程是钓鱼。 养殖用小湖钓着没意思,里头的鲫鱼青鱼一头两头全是二愣子,挂点蚯蚓都冲过来猛咬,平均二十分钟一条。 三人挑战了一会儿新手难度感觉意犹未尽,彭爷爷雄赳赳气昂昂开着小三轮把他们载去了荠湖边。 那边有好多他的老哥们,小快艇小渔船也全都管够,开啥都行。 彭星望认认真真把季临秋帽子扶正:“老师你小心晒着!” 季临秋笑着点头。 他们先是开快艇猛冲一大圈,兜回来一块找了个阴凉地儿钓鱼。 “星星,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 姜忘和彭星望一块立刻回头。 老爷子晃了晃小碗,里头有四五个鲜鸡翅尖。 “是鸡翅尖!!”小孩精神起来:“我可以拿去钓螃蟹了!” 姜忘欲言又止,季临秋起身走了过去:“爷爷,可以给我两个玩么?” “当然当然,季老师我跟你说啊,这螃蟹最贪腥味儿,夹着这鸡翅尖就不撒手,会玩的可以捞一长串上来!” 老人家也没想到英语老师还喜欢玩钓螃蟹,特地手把手教他怎么缠线,什么时候把螃蟹拽上来。 季临秋连道谢谢,拿着鸡翅尖坐回原位,刻意把多余的那个放到显眼位置。 姜忘权当自己没看见。 过了十分钟,季临秋都在笑吟吟地钓螃蟹,鱼篓里已经有两个象棋子大小的青蟹。 姜忘佯装无意地先扒拉着他鱼篓看看,然后又看一眼多余那个鸡翅尖,暗示意味很明显。 然后又过了十五分钟。 姜忘重咳一声。 季临秋当没听懂,转头道:“姜哥昨天着凉了?” “你挺坏啊。”姜忘拉不下脸讨这小孩儿才玩的东西,磨牙道:“季老师——分我一个呗。” “真的吗?”季临秋拎起拴着鱼线的另一个,笑眯眯道:“姜老板还玩这个呢?” “玩,”男人举双手投降:“季老师——” 正逗着玩,季临秋那边浮漂忽然猛地沉了下去。 “季老师!”彭星望压低声音叫他,生怕把战利品惊走:“快快快,鱼,鱼!!” 季临秋把翅尖丢姜忘掌心,听小孩的指挥慢慢收线起竿。 彭爷爷本来以为他钓起来条小鲫鱼,没想到这竿沉得出乎意料,看了几秒过来一块帮忙,起另一端时特别吃力。 “是大东西!”老人又惊又喜:“咱们都没打窝丢饵,没想到啊!” “慢点慢点,小心它拽断绳子!” 彭爷爷说这话时他们还没感觉到真假,鱼线在水花里一寸寸被收上来,一团半臂多长的黑影在水面下旋转腾挪,眼看着要被起上来。 旁边几个听收音机的渔民都凑过来,还有人拿着大网抄全神贯注守着。 季临秋汗都密密布在头上,不出声专心使力,大鱼在水里尾巴一拍,露出半身鳞片。 眼尖的人长嚯一声。 “是大青鱼,好家伙得几十斤了吧?!” “小心小心!不行把竿子给彭老头!!别搞毁了!!” 姜忘在旁边帮不上忙,先看一眼啦啦队一样的一群人,又看眼自己屁都不放一个的鱼竿,莫名有点躁。 草,鱼呢?都被季老师那草鱼给吓跑了? 线越收越绷,最后被拉到极细的一长条,透明到几乎看不见。 旁边老渔民弯腰猛抄下网,刚好把大鱼拦头兜住。 “搞到辽!!搞到辽!!” “好家伙——” “这么大啊??” 这竿青鱼至少三四十斤,被网抄兜住还不能靠单臂拽上来,一翻卷像是要把人船都给击沉。 彭老头接过季临秋的鱼竿极有技巧的一放一收再一扬,大鱼紧跟着破水而出! 季临秋冷不丁把这鱼抱了个满怀,手还没抓稳被鱼尾巴当头拍脸。 “嘶——”彭星望生气了:“今天晚上就炖了你!” 旁边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接过鱼帮忙下钩称重,姜忘瞅着空掏出纸巾过来,蹲在季临秋旁边帮他擦脸上泥水。 “运气不错,”他看着半身湿透的季临秋忍不住笑:“还穿新鞋来啊,鞋带都全是泥了。” 季临秋明明中了大奖一桩,看起来像是全场最狼狈的人,头发都湿漉漉在滴水。 “它力气也太大了。”他伸手拿了张纸巾想擦脸,但根本不知道哪儿才是泥点子,显得有些懊恼。 “你啊,也该让人照顾照顾,”姜忘眼神有种不自知的温柔:“听见星星的威胁了吧,今晚就炖了它,多放豆腐。” 季临秋呸了两口河泥,任他给自己擦耳侧。 “行了,老师形象碎了个干净。” 姜忘笑得吊儿郎当。 “那算意外收获,值。” 第26章 青鱼称出来有四十多斤,大到让这附近的老小渔民都咋舌惊叹。 “能卖上千块钱呢!” 姜忘听得好奇:“鱼现在这么贵了?” “那不光是肉,”彭爷爷也为他们高兴,喜笑颜开地摆手:“你不知道吧,这青鱼啊喉咙口里头能剖出小石头来,光亮的跟小翡翠一样,狗有狗宝鱼有鱼石,是给小孩压惊的好东西。” 季临秋心知他说的估计是什么骨质增生,笑着没当回事。 远处彭星望突然嚎了一声:“痛!!!” 小孩钓上螃蟹来忘了拿网抄兜着,眼看要跑了伸手一抓,刚好两个指头被牢牢钳住。 姜忘一瞬间想起来小时候被夹时一模一样的痛感,快步过去把他手放水里再轻敲螃蟹背。 彭星望被夹得眼眶红红还顾着螃蟹:“跑了,要跑了!” “夏天钓螃蟹也吃不了几块肉,”姜忘哭笑不得:“你爪子都快被夹掉了,长点心吧。” “我好不容易才钓起来这么大的……” 下午他们换好衣服再出来,发觉小院里有村里孩子帮着劈柴。 姜忘忽然来了兴致,跟奶奶说想跟着一块烧柴火饭,特意挽起袖子过去跟着劈。 季临秋擦着头发过来看得一愣。 “来啊,一起玩。” 季临秋哎了一声,跟好学生被校痞叫走似的,也跟着在旁边放木块。 “砰!” “啪!” “歪了歪了,再放一下!” “砰!!” 姜忘这人一放松下来容易忘形,干着农活突然有了节奏感,张口唱道:“丁丁——” 季临秋很自然地接了后半句:“迪西。” “拉~拉~” “波。” 两人很默契地一块儿合唱:“天线宝宝~~天线宝宝~~” “说!你好!” 下来拿东西的彭星望一脸复杂地站在楼梯口。 姜忘回过神来,板着脸咳了一声。 小孩毫不留情地拆台:“我早就不看这个了,你们幼稚。” 等彭星望走了,季临秋敲了姜忘一把:“你乱带什么?” “……你不也唱得很带劲嘛。” 大青鱼果不然被大刀剁块做两吃,肚皮脊背混米粉滴香醋上锅蒸,鱼头同豆腐一起小火慢炖,味道直接把马路对面农家乐养的两条黄狗招来。 豆腐嫩到一碰就破,吹凉了入口滑嫩香软,像是什么神仙珍馐。 姜忘白天钓鱼没出力,最后把篓子里的小鱼苗全放生了,这会儿喝得一脸满足都忘了吃饭。 “尝尝这个!蒸排骨,特别香!” 彭爷爷特意让彭星望举着相机跟季老师合了张照,完事爷孙一起边喝汤边夸他。 “今天村东头的人都知道了,别看老师文文气气的,钓鱼厉害!” 两人不知不觉吃到撑,吃的时候完全没察觉,什么香就朝哪猛下筷子,回头一撂碗才发觉撑到站不起来。 彭星望自告奋勇带他们去河堤散步。 那里风景很好,虽然是夜晚,但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林间飞舞,还能吹一吹清凉的河风。 他们在昏暗的河堤上慢慢走着,身边不时掠过小三轮或者摩托车的长道光影,像两翼生光的蝙蝠一晃而过。 姜忘对这条儿时走过许多次的路很熟悉,甚至现在都记得踩哪儿的石头可以摸下去玩水,自己在附近哪里跟二伯划过船。 他看着彭星望举着手电筒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引路,感觉自己在某一刻灵魂覆在他身上,又似乎始终都抽离着。 人长大以后便很难分清楚这种感觉。 “对了,”他看向身旁的季临秋:“搬过来一块儿住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季临秋正放松地听着虫鸣,没想到姜忘突然又提这事,忍不住笑道:“你图什么啊,把这么好的便宜往我这推。” “没办法,我太迷人了。”男人面不改色道:“我觉得你每天看见我,心情能好不少。” 而我也一样。 季临秋又一瞬错愕,彭星望耳朵尖听见全部,跟着举手:“我!!我也迷人!!” “行行行。”季临秋叹了口气:“话先说好,房租不能少算,该交多少是多少。” “成,你顺便给小孩补补英语,”姜忘坦荡荡道:“我这么会做生意的人,肯定要雁过拔毛,季老师多担待。” 季临秋没当回事:“顺手的事。” “以后他回家写完英语作业直接给我批,上学了还能少改份作业。” 彭星望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跟老师一块住后果是什么。 “真……真的吗?” 季临秋和姜忘一起笑眯眯点头。 小孩呜呜两声。 完了,以后写作业还要被老师盯着,都不能偷偷看漫画了。 他们在彭家老院里呆了几天,临走前悄悄结清饭钱食宿费,压在客房的遥控器下,嘱咐前台小妹帮忙收好。 再回到城里时已经快要开学,得赶着时间一块搬家。 鹤华高苑的房子硬装一直很不错,换软装以后开半个月新风也没了味道。 姜忘这边的房东太太特别不舍,听说他买房子了也只能遗憾点头,还特意送了一挂腊肉香肠表示祝福。 彭星望一听说要搬家了,蠢蠢欲动地打探以后能不能养鸟养狗。 “养鸟没问题,”姜忘很仔细地想了想:“我以后可能也会去外省出差,跟你爸爸轮流照顾你。” “狗狗独自在家会很难过,等我们生活再稳定一点就养。” 彭星望想想也有道理,心平气和地答应了。 虽然没有狗,但地下室真有了游戏厅,客厅还有从二楼下来的滑滑梯,阳台之一还被改成了给小孩种植物养蜗牛的观察性花房,相当不错。 姜忘这边家里房子干净简单,像小孩的东西,衣服杂物什么的全都分类打包进收纳盒里,一天就可以全部收拾干净。 他要忙公司的事,没太多时间给季临秋帮把手,直到搬家当日才又去找他。 季临秋同样整理出七八个大盒子,正嘱咐着帮忙搬家的工人一定要轻拿轻放。 “好多东西。”姜忘顺手拿起门口扫帚帮忙清灰,扫了几步 瞥见墙角吉他:“这个不带走?” 季临秋想了想:“这是把练习吉他,螺丝都生锈了,有点走音,我回头再买一把。” 姜忘扫完灰瞧见没别的事,趁着搬家工人进进出出的时间玩他的吉他,跟弹棉花一样声音闷乱,反正听着不对。 季临秋看得想笑:“哪儿是这么弹得。” 他当着他的面抱好吉他,信手一拨又按弦扫弦,走音的情况下都弹出一首枪与玫瑰的《don\t cry》。 姜忘略有几分不服,依着季临秋的指导学左右手该如何把,以及按哪儿才能出不同弦的声儿。 没想到弹吉他是很痛的事儿。 倒不是青春伤痛似水年华的那种痛,是坚硬钢弦一根根勒进肉里还得忍着继续边压边拨的那种痛。 偏偏弹吉他把和弦位需要四个指头都摁着弦,弹个小星星都两手一块疼。 他突然对弹吉他这么文青的事有了全新的认知。 连带着感觉季临秋的形象都有几分坚毅可敬。 “好家伙,”姜忘把吉他还了回去:“这玩意儿原来得用劲儿按?我一直以为就是拿个三角小拨片扫扫扫。” 季临秋噙着笑把四指张开,给姜忘摸指尖薄薄的茧。 “玩吉他的都有这个,躲都躲不掉。” 姜忘摸那薄茧摸的满脸讶异,但又不小心触到茧外羽毛般柔软的指腹,心里莫名一跳。 他把这种异样感压下心底,故作好奇道:“那女孩儿玩吉他也是一手茧?” “没区别,”季临秋收回手,从手边布篮里翻出来一个木埙。 “你怕痛,那试试这个?” “不用,”男人和盘托出:“其实读小学时候这个和学校发的竖笛我都试过。” “曲子吹得不怎么样,口水乱糊。” “怎么跟星望一样,”季临秋笑得无奈:“算了,我以后有空多教教他。” 大小杂物全部装上货车驶向新屋,两个破旧黑暗的小屋也就此关上门,像是终于可以被遗忘一样。 姜忘开着车跟在货车后面,等开到地方了没有第一时间下车,而是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 “院门锁和正门锁,”他分出四把,首先交给副驾驶的季临秋:“我一套,季老师一套。” 然后转过身,郑重而平等地递给彭星望。 “你也一套。” “以后,这儿就是我们永久的家了。” “哪怕你长成大人,以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随时可以回来住,在家里痛快的哭,没心没肺的笑。” “哪怕工作累了,再也不想应付老板和加班了,也可以随时回来。” “星星,你永远可以在这个家里做小孩儿。” 季临秋听着他的嘱咐,像是内心有什么被触动,低着头也很慢地点点头。 彭星望似懂非懂的接过钥匙,当着大人的面把他串到自己的奥特曼挂坠上。 “我会保护好它的!绝对不会弄丢!” “嗯,哥哥相信你,”姜忘看向季临秋,此刻已经把他接纳为一家人:“季老师也一样。” 季临秋望向他们两,没再说话,张开手臂用力抱过去。 第27章 寻常二十多岁的青年开店做生意,难免要吃几回苦,要么失手要么翻车,极少数被运气之神眷顾,顺风顺水就地发财暴富。 姜忘在许多人眼里就是祖坟埋二踢脚的类型。 他们感觉这人不光足球算得准,书店选址也净挑风水宝地,把城里几个聚宝盆黄金地点全闷声不吭地抢了。 其实还真不是。 姜忘开书店能赚钱全靠来自二十年后的敏锐嗅觉,以及资深房产销售的职业眼光。 他能一眼分辨出好几条商业街的流量大小,开在东三铺和西三铺的细微区别,选址捡漏堪称一绝。 眼瞅着姜大老板赚了钱,许多人也跟着躁动,刚过了两个月就有好几个书店试图效仿同样的经营模式,也像模像样地卖起奶茶,招呼学生们进来看书做作业。 然而也就热闹几天,过几日又恢复成不景气状态。 姜忘思索来去,决定拿现有的资金往省城投。 投资这件事很让人上瘾,有种赌博的快感。 此刻各大电商终于有初步营销的迹象,五六线小城市也陆续出现网购订单。 而实体经济正是兴盛的时候,他有大把时间在省城立足,再以此为辐射点,用更多年把生意逐步扩散至全国。 更妙的是,他清晰记得省城地铁和后续商业中心的黄金地点。 姜忘做决定很快,前一天晚上想到这个点,第二天早上就开车去了省城裕汉市,到了地方重新加满半桶油,带着相机地图写写画画。 他还顺手捎了小孩儿尺子,虽然上面糊了好几个奥特曼贴纸,但用起来很顺手。 几条线路交叉一画,合适地点当即出现。 他不多犹豫,再次开车过去踩了踩点,又观察了下附近还在施工,以及已经有很多人家陆续入住的楼盘,快速定下了包含三层的大商铺。 楼盘是城市的血脉枢纽,哪里涌动丰富,哪里便生生不息。 财务没想到事情这么突然。 “老板,真的吗?” “您不多想想?” “不用。”姜忘纯粹是通知他一声,转头签好名字,找设计师重新确定门面风格。 一忙就是十几天,到最后姜忘索性在附近酒店里办了个白金会员,把施工方案完全定好以后才回小城。 回来的那天已经是9月9号,小孩读二年级都好几天了。 彭星望知道大哥去出差了,亲爹也去出差了,乖乖地一个人去学校登记报道,一个人去刷卡交学费,一个人去午睡的小宿舍里铺被子床单。 他照顾自己很久了,已经足够娴熟。 季临秋刚开始还不放心,事事都陪着。 奈何班主任老太太动辄拧眉毛瞪眼,看学生烦看年轻同事更烦,怼着谁都要扯好几句。 “八岁怎么了?老一代八岁那会儿都跟着家里人下地插秧了,他好歹还有学上!” 季临秋面露不赞同,但还是消失在她面前,不多生事端。 倒是彭星望麻利地料理完开学一切,后续几天里要包书皮跑手续也应付得很好,回家路上牵着季老师还特意哄他。 “不要担心啦,我一个人也很棒!” “而且我会跟大哥一样棒哦!” 季临秋忍俊不禁,低头亲了下小孩儿头顶,牵着他一起过马路。 然后直到走完斑马线,抵达宽阔道路的另一头,他才看到倚着路灯的姜忘。 男人明显看到了他亲彭星望的那一幕,笑得促狭。 季临秋眼睛一眨,走到姜忘面前时故意抿着唇。 “你笑什么。” “笑了吗?”姜忘扬起眉毛:“没觉得啊。” 人十几天没见着,自恋劲儿倒是没变。 季临秋横他一眼,三人默契地一同往回走。 姜忘离家许久,再回来时莫名有种新鲜感。 他其实跟彭星望一样,亲身体验家庭感觉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儿,先前习惯了独狼做派。 现在不光有关系紧密的好友,还有个需要天天操心的小尾巴,感觉也不错。 等回到家里,季临秋先进屋批改作业,姜忘陪彭星望在夕阳下的小院子里给栀子花树浇水,小孩压低声音悄悄说话。 “哥哥,明天就是教师节了。” 姜忘哦了一声,想了想:“钱不够了?我等会陪你去给老师买花?” “不是!钱我还存了好多!”彭星望一脸‘你这个榆木脑袋’的表情:“明天我们也要给季老师送花!” 姜忘心想这小孩的黏糊劲怎么还没过,又思索几秒。 “其实好几个班的学生都会给他送花,你送了也会被淹没,估计连香味都会串。” 彭星望耷拉着头,闷闷不乐。 “送礼物太俗,送花也不好,怎么办呢。” 姜忘没想到自己毕业这么多年还得操心这种事,半晌道:“还是写张心意卡吧,你的字……很特别,季老师一定会记住。” 他把那个五马分尸的比喻咽了回去,没舍得打压小孩自信心。 彭星望唰得抬头,拉着他就去自己房间里拿贺卡。 书店里卖这个卖得多,店里小姐姐也喜欢送小孩明信片和贺卡,不知不觉就撺了好多。 彭星望自己挑了个水蓝色卡片,还特意给姜忘挑了个明黄的蝴蝶结贺卡。 姜忘莫名其妙:“我又不读小学二年级。” 小孩把笔递到他鼻子底下:“你也写!” 姜老板一脸费解,见他已经开始咬着笔头沉思,自己坐在旁边有点想走,半晌还是拔掉笔帽跟着写。 他确实该给季老师写一封感谢信。 姜忘小时候很穷,家里根本买不起贺卡。 那时候小孩儿们都攀比,有的人送了一枝花都不好意思拿出手,因为家里有钱的小孩会直接送编织精美的花篮到学校,一个比一个用心。 很多同学不光教师节会写贺卡,圣诞和新年也会特意给喜欢的老师送贺卡,有的一打开甚至会播放音乐。 姜忘那时候也读小学二年级,终于能通顺地写几行话,内心有着隐秘地胆怯。 他最后还是撕下一张作业纸,仓促潦草地写了两行感谢语,趁着没人的时候做贼一样放到季老师和班主任的桌上,还不敢署名。 桌面有好多小孩子的心意。巧克力,花篮,单支康乃馨,会唱歌的贺卡。 他的话藏在抽屉里,被折的很小,像垃圾一样,不仔细看都不会被发现。 但自那天下午起,臭脾气的毒舌老太太对他说话收敛很多。 而季老师放学时特意叫住了他。 “星望,”那时候他也如今天一样叫他的名字,笑容亲切:“我收到你的贺卡啦。” “但是你折得实在太小了,我差点没看见。” 季临秋蹲在年幼的姜忘面前,伸手摸他的头。 “星星,你以后想对老师说新年快乐,秋天快乐,下雪快乐,都可以写在英语作业本里。” “老师会在改作业的时候悄悄给你画个小笑脸,表示已经收到啦,好不好?” 姜忘当时大概是穿得太少了,在突然降温的秋天冻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略狼狈地手背一抹脸点点头,转身就跑。 然后在英语本里给他写新年快乐一直到毕业。 每一年老师都会给他画一个小笑脸,哪怕没有任何贺卡。 姜忘把这些记忆刻意压在接近遗忘的隐秘边缘,以至于此刻再次想起时,表情都不太自然。 记忆会让人同时处在无助和强大的相悖状态里。 他只要想起自己童年的事,就好像会回到处处被动痛苦的旧时间。 记忆里的季临秋,和此时此刻在他家客厅里改作业的季临秋是同一个人。 他独自长大,在无法选择的青少年里强行寻找一个又一个选择。 然后成年独立,以全然能选择一切的姿态再回到过去。 再面对当年的季临秋。 是在麦田里守望着无数小朋友的季老师,也是被困在血缘和社会眼光里的季临秋。 姜忘想了很久,直到彭星望开始往贺卡上粘奥特曼贴纸了,才终于动笔。 他的字和幼年时相比像话太多,但是笔划深刻,弯折遒劲,藏了很多故事。 男人写完后仔细折好,装回透明卡套里。 彭星望仰头看他:“一起给吗?” “嗯。” 季临秋在出神地改着作业,听到脚步声时一抬头,发现彭星望拉着有些缄默的姜忘过来。 “季老师!”彭星望蹭到季老师身边:“我想提前送你教师节贺卡,行不行呀!” “当然可以,”季临秋笑道:“有心啦,让我看看?” 小孩的字写得很张扬。 比起先前部首乱飞的五马分尸式写法,终于进化到三狗分尸,勉勉强强能认出来。 【禾子老师,你永远是zui好的禾子老师! 找一定会好好兴子英语,做你的马乔亻敖! love 你的星星】 季临秋忍着笑读完,当着姜忘的面又亲了一下他。 小孩乐得直冒泡,又转身看姜忘。 “哥哥也给你写了一封!!” 季临秋愣了下,满是惊讶。 “……真的?” 姜忘平静地递给他。 “自己看。” 贺卡一展开,只有短短两行。 【教师节快乐,季临秋 愿你一切光明,永无缚束:)】 第28章 季临秋等到彭星望去房间里写作业了,才把姜忘叫到一边。 “你怎么给我也送贺卡?” 姜忘想点根烟再回答他,又想起来他似乎不喜欢自己抽烟,把摸索的手放下。 于是不得不立刻直面这个问题。 “因为……尊敬。”他前一句说得很慢,后一句又很快:“你改变了我很多。” 季临秋狐疑地看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 “不会是星星强拽着你写得吧。”他又问他:“如果是这样……我会觉得很可惜。” “为什么会可惜?”姜忘终于看向对方。 “因为,”季临秋也被问住了,想了几秒才回答:“还是希望你是真心想给我写贺卡。” 而不是出于应付。 “我当然是真心。” 姜忘回答完,像是怕又有其他问题,很快离开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尾缓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缓什么。 别的没想明白,但发觉自己根本不想抽烟。 可能在很长时间里,他抽烟只是为了暂时逃避一些问题。 他可能根本不需要抽烟。 日子还是平平淡淡地过,有天晚上彭家辉突然发短信过来。 发消息时似乎情绪不太好。 “姜老板,有空陪哥们喝个酒么。” 姜忘那会儿在喝啤酒看球,他既不喜欢晚上喝啤酒,也不喜欢喝球,只是偶尔怀念下二十年后的生活罢了。 一看表晚上十一点半,实在不是个好时间。 想来想去,还是没拒绝。 地方约在一家大排档里,姜忘来过这儿,老板娘烤肉串喜欢放蒜,吃多了伤胃。 但其实手艺很好,能掌握着火候烤出刚好那么一点儿焦香。 彭明辉面前酒杯已经倒满了,还给空位的杯子也倒了满满一杯。 姜忘坐在他面前时,中年男人已经喝得有点上脸,还没说话就打了个酒嗝儿。 姜忘今天过来完全没有再给这王八蛋当保姆的念头,纯粹是想看看这家伙又想折腾啥。 也可能是因为半夜被亲爹喊了声兄弟,他只能硬着头皮来。 “又被甩了?”他心平气和道:“你也说了,爱情不是什么好东西。” 彭家辉摆摆手,自顾自地吨吨吨。 烧烤店里的啤酒桶其实都掺了水,度数没冰柜里的那种高,耐喝。 等大半杯下肚,彭家辉才苦着脸边撸串边讲话,内容无非是在公司里受了多少气。 这两个月里,彭家辉为了升职加薪,主动揽下难缠麻烦的活儿替公司排忧解难,还真是靠一股闯劲儿把事情办成了。 转头上面主管把这桩业绩拿去给自己论功行赏,连彭家辉半个字都没提。 “草他妈的,都是帮孙子。” 姜忘心想这种上司以后搞不好还要给你穿小鞋,但什么话都没说,只偶尔也喝两口麦芽啤酒,静静地听。 他看见亲爹混得不好时心里会暗爽,为此良心也不会怎么痛。 毕竟小时候莫名其妙被暴打好多次疼到乱哭,搞不好这都算报应轮回。 但表面也不用落井下石再损几句,权当陪朋友喝喝酒。 彭家辉骂得狠了连自己都一块骂,喝酒还心疼钱,把杯子边缘溅出来的也仔仔细细抿掉,毕竟奖金一分钱都没拿到手。 等骂够累了,也终于休息一会儿,像是等待姜忘发言一样看过来。 姜忘撑头看他,偏不说话。 自己又不是哆啦a梦,无所不能什么都可以帮着解决,也就在这听听牢骚,别多插手。 彭家辉没法跟姜忘这种气质的人对视太久,怂怂低下头,窝囊烦躁地又说了一句,只是声音低到像自言自语。 “我还能怎么办呢。” 变成大人最不好的就在这里。 做小学生,做初高中生,遇到棘手题目可以问老师,麻烦事情可以问家长。 可是做大人以后,生意经营失败也好,职场不顺也好,总是谁都没法问,谁也不能依赖。 彭家辉的表情变得很苦,像是清醒以后终于开始正眼认识这个世界,被动地接受打磨。 “我该现在辞职吗?”他喃喃道:“还是跟上头反映问题,或者找到跳槽的单位了再跑?” 姜忘招招手:“老板娘,再烤五个扇贝,你少放蒜末儿!!” 老板娘应了一声,手一扬又放了大把蒜。 姜忘:“……” 彭家辉纠结的累,最后选了个看起来最好的,忐忑地又问姜忘。 “你说,我跳槽去更好的地方,怎么样?” 姜忘不置可否,表示自己还在听。 “对,跳槽,”彭家辉自己跟自己打气:“我业务能力够,我能跳槽,我加油!” 他陪亲爹从晚上十一点半喝到凌晨一点。 再回家时客厅居然还亮着,而且季临秋居然还在写教案。 姜忘进门前先闻闻自己身上的啤酒味儿和蒜味儿,然后才人模狗样地迈进去。 季临秋头都不抬:“别问,才改完作业。” “不问,保证不问。”姜忘抬起双手,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吐槽老师这职业太多回,搞得季临秋这么紧张。 不过大部分职业都是变着法子当孙子,他自己在出版商那进货时也没少说些鬼话。 季临秋写得累积,靠着椅背揉眉头,随意嗅了下。 “特意出去跟朋友撸串,也不给我带点吃的?” “不带,”姜忘面不改色:“夜宵伤肠胃,我这人很有良心。” 季临秋累到没状态跟他拌嘴,先是从椅背趴到桌上瘫了会儿,又强行支起来写教案。 姜忘在旁边凑着看了会儿,帮着调了下台灯角度。 “明天我也支个台灯在这批文件好了,客厅整得挺温馨。” 第二天姜忘真这么干了,彭星望一瞅见也闹腾着要一起写。 还真就把一摞作业和课外书搬到季老师身边,像模像样地支了第三个台灯。 用于高逼格华丽晚宴的原木长桌正式沦为办公台,两大一小凑一起写写画画,像是都在加班。 季临秋中途抬头看了他们两好几回,忍不住笑。 “笑什么笑。”姜忘头都不抬:“忙着干活儿呢,别打扰我。” 彭星望跟着点头,作业写完了还赖着不走,练会儿字又继续看书。 刚开始这么搞还挺好,时间长了两个大人受不了。 彭星望哪里都好,有些臭毛病多念叨几句自己也知道改了。 就是喜欢把书当菜单看。 他喜欢看书,又仗着家里开了书店,把小学二到六年级的语文课文全看完了。 然后就冲去看初中的长篇课文以及推荐读物,看得津津有味。 看着看着举着书跟哥哥和老师读。 “——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 读完眨巴眼睛。 “哥哥你吸过牡蛎吗。” 季临秋还在改英语作业:“牡蛎就是生蚝,你吃过。” “不完全是,要没烤熟的那种,挤一点柠檬汁再一吸。”姜忘摸下巴道:“新鲜的话确实好吃。” 彭星望听得羡慕,又开始充满暗示的乱扭。 姜忘完全看懂他的意思,毫不留情拒绝:“已经晚上十点了,要吃生蚝也是周末。” 彭星望试图挣扎:“哥哥你不想请季老师吃生蚝吗!” 季临秋没给机会:“不想,季老师晚上养胃,不吃东西。” 小孩呜了声瘪下去。 没过两天,彭星望又捧了本看完,然后突然说想吃咸鸭蛋。 姜忘知道这小孩听风就是雨,着键盘果断拒绝。 “已经十一点四十了,你现在该去洗澡睡觉。” 季老师在埋头写报告,点个头表示赞同。 彭星望贼心不死,扬长声调读给他们听。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 季临秋的红笔顿了顿,当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后读。 “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 姜忘在专注回邮件,中间连敲空格带转行,基本没受影响。 彭星望锲而不舍,把全篇一行行往下读,读得声情并茂读得色香味俱全。 然后在结尾出戛然而止,在寂静中左右张望,看他们两反应。 姜忘黑着脸站起来:“我去超市买鸭蛋,这个点应该还有超市开着。” 季临秋叹口气盖好红笔:“……我去煮粥。” 还真就大晚上的熬小米粥,金黄小米被充分搅拌,煮得咕嘟咕嘟冒泡泡。 粥香味飘到小院子里时,姜忘拎着一袋咸鸭蛋推门而入,站在季临秋肩侧洗蛋切蛋,把金红的蛋黄全剖出来,花瓣般摆好。 彭星望扒着厨房门往里瞅。 “哥,你买的是高邮的红鸭蛋吗。” “汪爷爷说北京的不正宗,北京的蛋是浅黄色!” 姜忘忍无可忍:“是是是!快点过来拿筷子拿碗!!” 季临秋忍着笑关小火,把粥往碗里舀。 彭星望在旁边候着,小心翼翼看季老师:“老师,我们吃的真是高邮的蛋吗?” 季临秋看了眼姜忘,后者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是,”季临秋很温顺地帮忙骗小孩:“肯定是。” 第29章 “《早安虹城》正在播报中!今天巨蟹座的你情绪敏锐,缺乏安全感,本周财运平平略有亏损,意外人缘爆棚,容易收获超多邀约,记得注意身边的桃——” 姜忘面无表情拧掉电台,换成循环播放的《七里香》磁带。 彭星望本来听得聚精会神,有点失望:“还没听完呢,桃什么啊?” “星座都是骗人的,”姜忘踩下刹车,示意他开门时注意外面那些家长的电动车:“书包背好,晚上我不来接你就和季老师一起回家。” “好!大哥再见!” 姜忘调转车头往城北书店开去,电话紧跟着打了过来。 “姜先生,您好,我这边是速风快递深圳总部的负责人,想邀请您年终来参加公司大会,请问有时间吗?” 3g手机还没有蓝牙功能,打电话还得靠手拿着,开到书店时负责人还没聊完。 姜忘索性边打边示意伙计们拿账本进货本来,自己边打边例行查账。 第一家分店检视完,他开车去向第二家店,刚发动车又一个电话过来。 “打扰了,”杜文娟生怕电话打得不是时候:“我是文娟姐姐,方便接电话吗?” “方便的。” 姜忘瞅了眼马路对面背对着他的交警,快速驶过。 杜文娟寒暄了好几句,才吞吞吐吐问他十一国庆节方不方便带小孩来慈州玩。 姜忘忘了还有七天长假这一回事,想想说回家问问小孩,他乐意去就订票。 “好的好的,谢谢,真是辛苦您了。” “您也客气。”姜忘哪里肯喊亲妈姐姐,说话还是很收敛:“我这边生意也快忙完一段,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也好。” 第二家店还在清理货,他在旁边盯了一会儿,彭家辉电话打过来。 “兄弟,我跳槽成功了!” “月薪还涨了两千,怎么样!找个日子请你吃饭啊!!你不许推!” 第三家店还没来得及开会,又有一个电话过来。 这回居然是季临秋。 “季老师?”姜忘略有些诧异:“没课啊。” 季临秋很难得的用起无奈语气:“姜哥,帮我个忙。” “詹老师,就是彭星望的语文老师,这周末她要结婚,请我们都过去吃酒。” “你方便……陪我过去吗?” 姜忘示意伙计先回去看店,自己走到书店门外笑道:“怎么,把我算成女伴?” 季临秋深呼吸一口气:“这帮老师有多喜欢撮合人,我不用多解释吧。” “我一个人参加这种场合,吃顿饭的功夫能赔笑赔到脸僵掉。” 姜忘嗬了一声,没马上接这桩差事:“他们去哪摆酒?那儿饭好吃么?” 季临秋也是习惯了姜大老爷的嘚瑟脾气,跟哄二年级小孩儿一样慢慢讲:“去的是隆德酒楼,他们家香醋蒸鱼是咱们这一绝,金沙排骨也做得好吃。” “你去了也不用帮我挡酒,那女老师多,大家饭局里除了话太多没哪不好。” “所以得帮你挡话?”姜忘笑得没心没肺:“原来季老师也有搞不定老师的时候。” “见好就收得了,姜老板到底去不去?” “当然,我得给人家包个大份红包。” 最后包了五百,不算多不算少,在一溜礼单里不怎么打眼。 姜忘平日周末得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今天穿得人模狗样跟季临秋出来一块吃饭。 原本被一众婆婆阿姨热衷关心的季老师立刻过气,事业有为的大龄青年姜老板当即成为催婚新热点。 “姜老板现在工作这么忙,正是需要人疼的时候,我有个舅侄女长得可好看了,回头跟你们两介绍介绍!” “哎哎,姜老板,我家外甥女那可是读了文学系硕士,名校毕业!你们有空喝个咖啡啊!” “啥?小姜现在还是单身啊?临秋你也是,怎么不给他介绍个女朋友!虹城好看姑娘这么多,该不会是你两眼光太高看不上吧?” 姜忘处理得那叫一个长袖善舞,刚碰了个面的工夫就能把各位老师婶婶婆婆的名字都记清楚,各个还回答的滴水不漏,像模像样。 季临秋一时间看他像在看新世纪超人。 等电话号码交换了至少二十个,学校领导也过来打招呼。 “诶,这不是彭星望哥哥吗,幸会幸会,姜老板现在名声可大了!!” “今天吃好喝好哈,千万不用客气!” 大伙儿说得也都是场面话,甭管真心假意,都是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一块热闹热闹。 等终于坐下了,季临秋才长吁一口气,倒杯热茶递给姜忘。 婚宴现场装点的大红一片,中间走台摆满塑料红玫瑰,花环和门廊瞧着至少被用过三四十回。 走台最远处是巨幅海报一般的结婚照幕布舞台,两边电视在循环播放烂俗的喜庆歌曲,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结婚还是过年。 姜忘瞧眼詹老师被放大到发糊的巨幅结婚照,喝口热茶又往两侧看。 一帮老师脸上喜气洋洋,像是终于能从繁忙事务里解脱出来,借着家长里短图会儿开心。 “你就差躲在我后面了,”他忍笑道:“这么怕她们啊。” “也不是怕。”季临秋小声道:“有时候……实在太热情了。” 话音未落,又一个胖婶过来大声攀谈,问他们两父母是谁,现在在哪工作,有没有结婚,当老师养不养得活自己。 姜忘一边帮季临秋挡着话头,一边眼神询问这人是谁。 季临秋摇头表示不知道。 小城里人人都没有自我空间,他早习惯了。 气氛变得喧闹又浮躁。 像是窗外的燥热日光都变作陪衬,人声嘈杂到能压到两侧音响如同静声。 没等司仪上台,服务员就已经穿梭在桌前桌后,布置凉菜肉汤和蒸鱼,过长的灰黑指甲戳进汤里也浑然不觉。 姜忘渐渐胃口丧失,像是感觉自己的元气都在被这里无声吸走。 他歪倒在季临秋肩头,喃喃开口:“我刚睡了十个小时,怎么又困了呢。” 季临秋看他一眼,居然没躲开,任由姜忘枕着自己的肩。 “很正常。” “人在想逃离一个环境的时候,会不自觉变困。” 打哈欠是减缓压力的常见方式。 姜忘歪着头靠了好一会儿,又应付掉好几个过来攀谈的陌生人。 季临秋笑得很客气:“他胃痛,先不聊了。” 姜忘懒哼一声,姑且同意这个说辞。 新郎和司仪出现在舞台上,松鼠桂鱼和金沙排骨也终于端上桌。 音响被强行放大到百分之三百的效果,吵嚷着示意人们集中精神恭贺新人。 老太太在忙着给小孩捞鱼头汤,大叔大爷靠着椅子看得乏味,还有几个纯粹来蹭饭的已经在四处张望果盘。 “下面——请新娘出场!!” 人们突然开始一块欢呼鼓掌,像是今日原本就是特意为她而来,有人鼓掌时嘴里还叼着半个卤鸡爪。 姜忘胃口败了还困得慌,跟着鼓了会儿掌,坐直了想舀碗汤喝。 季临秋不着痕迹地用筷子挡开他的勺。 然后挑了个节骨眼悄声解释。 “刚才有人朝着这盆打喷嚏了。” 姜忘第一次被他贴耳说悄悄话,眼睛圆圆的听了两遍,神态很像长大后的彭星望。 季临秋其实贴的不算近,所以气息会散在姜忘耳廓,像蒲公英吹散一样,有点痒。 他其实不喜欢那盆汤,只是纯粹找些事情做。 但还是摆出恋恋不舍的表情,好像这样才对得起季临秋的劝阻。 新娘新郎都开始眼含热泪的感谢父母,感恩社会,大概是话筒拿得太近,爆破音很多,也听不太清楚。 刚才还跟长颈鹿一样张望新娘子真实样貌的人们已经坐了回去,背对着舞台哄抢扇贝和香煎小鱼,新一盘锡纸小排也转眼清空。 姜忘瞧见有几个老太太在悄悄拿塑料袋装菜,又把目光别开,当作没看到。 他吃了一会儿,埋头玩老款式手机自带的贪吃蛇,摁着上下左右指挥小蛇去追苹果。 “姜老板先前在哪个大学毕业呢?”席间老师好奇道。 姜忘还在埋头玩手机,被季临秋用筷头轻轻点了下手背。 他终于抬头,客气笑笑。 “在北方,很远的学校。” 终于等新郎新娘发表完结婚感言,在起哄声中连羞带怯地亲了个嘴,气氛才终于热烈起来。 “再亲一个!” “亲一个嘛!!” 似乎亲吻是什么很值得羞臊的事,被人们看到都像瞧见了底裙走光一样,很有看点。 季临秋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又一盘基围虾端了过来。 “吃虾么?” “吃。” 姜忘回了两个消息,跟小孩一样鼓起包子脸。 “算了,”他对这顿饭兴趣缺缺:“还要剥壳,麻烦。” “难为你过来陪着我。”季临秋拆了消毒纸巾擦净指尖,夹了几只饱满鲜虾帮他剥。 姜忘恹恹地撑着头在旁边看,像是被吵得累极,想了想又开口。 “我十一可能带星星去趟慈州,你去么?” 季临秋摇摇头。 “要培训。” “哎,”姜忘张口接住虾,还记得叼住虾肉,方便季临秋扯下虾尾上的薄壳。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省城里教书?” 姜忘也没有去省城里读过书,只是凭着记忆有点印象。 省城有校风蔚然的外国语学校,还有很多富家子弟在里面读国际生,不用费心高考,学好英语数学考考sat就好。 他心里有什么在隐约放下,突然愿意去更明亮的地方看看。 “以前没想过,好像也可以。”季临秋又摸了一只虾,思索道:“以前好像只想和家里对着来,但现在天天看你往裕汉跑,又觉得羡慕。” “啊,”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刚才那只虾我是不是没蘸酱油?” 姜忘咂巴了下嘴,表示并不在意。 很新鲜,好吃。 第30章 自打开学以后,姜忘再见季临秋都会心里被钩一下。 这人在学校和在家状态不一样。 有时候会把工作状态带进家里,深夜也在改作业写文件,偶尔还会戴个银边眼镜,更显得眸光清冷,皮肤冷白。 姜忘生意忙归忙,会隔三差五去学校里接彭星望放学。 红山小学虽然日常搁四个保安守门口,其实家长递根烟就能进去探望小孩,混眼熟了连烟都不用。 最后一节课下课边缘往往是小孩们最躁动的时候,彭星望有时候特意张望大哥有没有来接他,有的话恨不得摇尾巴,踩着下课铃声冲出门扑到他怀里,撒娇好一会儿再回去收拾书包作业本。 而也在这种时候,姜忘会看到教师身份的季临秋。 季老师手里总是拿着课本或卷子,有时凝神回答家长问题时神情微冷,一转头碰到小孩子亲切告别又笑得很暖。 姜忘平时不喜欢有两张面孔的人,但碰到季临秋总会不自觉多看几眼。 就好像这人疏离感和温柔感都同样迷人。 他甚至更乐意看看季老师冷冰冰的凶样,好像那样会更真实。 季临秋下课前都会交代课后作业,有时候往窗外一望,会看见外头似笑非笑的姜忘,心里也会跟着一跳。 莫名像碰到共享秘密的人。 姜忘清楚他的那些小嚣张和玩乐状态,也清楚他实际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个完美漂亮的老师。 他感觉自己有什么软肋被那个男人握着,哪怕没有恶意,也总是会触动。 他们如果对视,气氛也会变得让人发热,不自觉地流汗。 季临秋回家以后抱怨过。 “你站窗户那一看我,我不好演正经样子,很容易笑。” “笑呗。”姜忘莫名其妙。 “老师不能总是笑,容易压不住学生。”季临秋很想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又感觉这个粗放派没法理解:“……以后你盯彭星望去,别看我。” 姜家长很听话,再接小孩时只盯彭星望有没有好好上课。 然后季临秋又忍不住看他。 偏偏季老师是老师,老师一看窗外,学生们也都会哗地齐刷刷扭头,跟一帮小向日葵追太阳一样。 季临秋:“……” 姜忘乐得看他这样,特意去频繁的接小孩,以至于彭星望感动得不行。 大哥真是爱我,他怎么这么好。 殊不知大哥只是一时恶趣味想为难他们亲爱的季老师罢了。 周五姜忘来得偏早,还有十五分钟才下课,他怕影响班里小孩们上课,特意站在偏远的死角。 正玩着贪吃蛇,突然有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过去,又很快折回来。 伴随着惊讶表情:“姜先生,是你吗?” 姜忘对女的一向记不住脸,先是以为是酒局里碰过杯的合作伙伴,看她长得与季临秋有几分神似才想起来。 “你是……季老师妹妹?” “是是是,我叫季长夏,”年轻女人和他握手,神情感激:“我爸爸已经回老家休养了,托您的福,先前能有您帮忙实在太好了。” 原来妹妹叫长夏啊。 季长夏其实五官很标致,和她哥哥一样个子高挑样貌斯文,但神态总是被笼了一层保守胆怯,以至于容貌也消减了几分光采,显得偏一般路人。 姜忘看过她再回忆下季临秋,才惊觉性格对五官的影响有多大。 “你是特意从裕汉过来的?” “是啊,刚好朋友开车回来拿东西,我请了调休假过来看看哥哥。”季长夏不擅长和人聊天,说话时双手交握揉搓,一直垂着眼,不敢看姜忘和附近环境:“……爸妈叫我跟他说事,劝他今年回来过年,说实话,姜哥,我感觉我劝不动他。” “哥哥你可能不熟悉,”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起来很好说话,其实有时候特别拧,一认定了根本没法撬动他想法。” 姜忘心想我们两可熟了,你哥岂止是拧,你哥是青春期都没来,还在找叛逆的机会。 放学铃声一响,小孩儿们背着书包鱼贯而出,穿着黑黄条纹校服像一帮蹦蹦跳跳的泥狗子。 季长夏怕哥哥的不行,都不敢凑过去找季临秋。 “你怕什么,”姜忘看得好奇:“他又不会凶你。” 季长夏现在都当妈妈了还是怕哥哥,抿着唇紧张摇头。 没等她解释缘由,季临秋抱着教案快步出来,见到他们时脚步一顿。 眼神登时锋利起来。 “你过来怎么不给我提前打电话?” “我……我怕你又躲着我,”季长夏声音弱下来,垂着头道:“哥,爸妈让我来看看你,还让我跟你说……今年一定要回去过年。” “你都五年没回老家了。” 季临秋皱眉道:“不要一副我在苛责你的样子。” “长夏,你如果是自己想我了,特意来看我,我会特别开心。” “算我第二十次和你说,你做事的时候能不能多想想自己,不要做爸妈的传话筒?” 季长夏神情窘迫地连连点头,却好像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姜忘即刻了然,示意出现在后门的彭星望过来跟他们一起走。 小朋友很雀跃地跟季长夏打了个招呼,开开心心牵着姜忘往前走。 季临秋本来防御机制已经架起来了,有那么一刻气场都凌厉起来。 但姜忘似是无意地肩膀碰了他下,他突然又清醒过来,把针刺般的内心攻击性收了回来。 季长夏生怕给他们添麻烦,一直推说要去招待所住,对季临秋完全不像亲妹妹那样有亲昵感,反而过分敬畏小心。 姜忘感觉得到她身上这股恐惧并不是来自季临秋。 更像是他们背后父母的长期施压,化成看不见的阶梯,强行把一个孩子抬高到神坛,另一个孩子贬低至尘埃。 因为什么?性别? 他多观察了几秒,然后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大大咧咧笑着拉兄妹两吃火锅。 “新塘街开了家正宗牛油火锅店,走走走,人多吃着才热闹!” 中部地区碰到夏天便像是进了蒸笼,水汽全散进空气里,到了傍晚也能热得人头昏脑涨。 这时候坐进清爽凉快的火锅店里,身上暑气会一瞬被冰镇,甚至还会觉得有些冷。 季长夏不敢聊天,怕一 说就错惹哥哥不高兴。 季临秋俯身给她倒凉茶,情绪平和了很多。 “你在裕汉过得还好吗。” “还好,还好,”季长夏苦笑道:“孩子调皮了点,养着好累,别的也没什么。” 季临秋看见她眼尾的细纹,欲言又止。 “你妹妹说你五年没回家过年了?”姜忘等着牛油锅煮到沸腾,这会儿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没听你说过?” “不是,他很有孝心的,他只是一直在外面支教,很少回来,”季长夏生怕姜忘误会他,匆匆解释道:“爸妈只是怕被亲戚议论,还是希望他回去过个年。” 牛油锅终于开始迟钝地冒起泡泡,像是故意拖着不肯煮开。 彭星望饿得在旁边啃红糖糍粑,随口道:“老师一定很想家吧,今年回去呗。” 姜忘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小孩子别乱插嘴。” 季临秋很少在小孩面前聊这种话题,半晌却低低开口。 “那种地方……和漩涡一样。” “不回去也罢。” 姜忘特意看了季长夏一眼。后者怯懦茫然,像是读不懂季临秋的抗拒。 “你要是陪我回去过个年,估计血压能升到戳破水银计。”季临秋轻轻笑了一声:“那帮人,喜欢给小孩喂酒,哄劝年轻人结婚,给小姑娘灌酒,怎么下三滥怎么来。” 姜忘表情变了一下。 “你遇到过什么?” 季临秋没瞒,笑得很冷。 “我二十岁回去过年,有个舅叔敢趁着酒意摸我大腿。” 季长夏慌乱起来,没想到他敢公开聊这件事,羞耻地头都抬不起来。 “他们,他们真的道歉了,还特意提了几篮鸡蛋跟爸妈赔罪,说是喝多了看错人。” “哥,你别因为不相干的人冷落爸妈啊。” 火锅突然沸腾起来,冒出来的泡泡差点溅到人手上。 姜忘把火关小,帮彭星望往里头下他喜欢吃的黄喉毛肚和腐竹。 小隔间陷进短暂沉默里。 小孩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只是很担心他们不开心。 “巧了。”姜忘慢慢道:“我昨天跟星星爸爸吃饭的时候,他说想带着孩子回乡下过年。” “他也跟我保证了,绝对不会犯老毛病乱来,一定好好跟孩子一起过个年假。” “临秋,我今年春节可是孤孤单单,你不带我回去玩玩儿?” 季临秋没想到姜忘会主动提这种事,表情空白一瞬,一时间没有答应。 季长夏像是终于找到救命稻草,声音都变大很多。 “姜哥,我爸妈都特别好客,老家房子也大经常有朋友来玩,我们那山好水好,一定欢迎你!” 姜忘很自然地应了,又笑眯眯看季临秋。 “带我过个年呗,我想吃你们那的剁辣子和老腊肉。” 季临秋本来情绪都绷起来了,没想到姜忘突然撒娇。 他不确定把这个混世魔王带回乡下会有什么效果。 ……四舍五入是带个炮仗回家。 上学期那四辆加长款凯迪拉克的传说还流传在新一届家长学生口中,还真有新来的学生悄悄问班里是不是有个混血小王子。 姜忘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喜欢搞事情。 他还在犹豫着,姜忘伸筷子给他碗里夹了一大块虾滑。 然后眼睛一眨,wink的很可爱。 “季老师,咱们一起过年嘛。” “快答应我。” 第31章 季临秋似乎是被牛油火锅熏着了,姜忘一撒娇,他阴差阳错答应下来。 他从前原本早就打算好,一直避开那里便是,不要再浪费哪怕一丁点时间。 有时候过去和家庭都像是晦暗漩涡,略靠近些连光亮都能一并吸走。 人只要回到那里,就会变得暴躁,不耐烦,难以沟通。 然后自暴自弃般融为同类。 姜忘对过年这种民俗活动兴趣缺缺。他纯粹看不得其他人折腾季临秋。 自己没事欺负下那不算。 姜忘这人的人生哲学只有两条,‘遇事甭纠结’以及‘有问题就是干’。 遇到事不把问题干怂干服干到爆,甭管以后避多远,麻烦还是会阴魂不散,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冒出来阴一下人。 季长夏几乎不相信这事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她低着头吃了小半碗辣到发黑的鲜牛肚,额头几乎没有流汗。 直到这一顿快要结束时,像是终于加载完读条一样,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 “姜大哥,我敬您一杯!真的,特别谢谢您!” 姜忘哭笑不得,把杯口放得很低。 “那过年的时候,我可要过来叨扰了,先提前谢谢你们。” 季长夏在虹城没有多留,像是生怕给他们添麻烦一样。 季临秋本来打算第二天带她去各处逛逛,去姜忘书店里喝杯咖啡买买书,没想到妹妹早上就已经搭顺风车回了省城,还特意发短信嘱咐他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季临秋发觉妹妹走得仓促匆忙,表情不算解脱。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房门口许久,像是原本想努力挽回些什么,又再一次失之交臂。 奇怪的是,姜忘也不见了。 今天周末,按理说姜忘会工作一推睡到天昏地暗,美其名曰‘给大脑充分充电’。 季临秋原本以为他是送季长夏去了,结果直到中午十二点半,男人才哼着小曲儿晃回来。 “我和星望吃过了,厨房还有给你留的汤。” 季临秋第一眼没看出来他哪里不对,随着一抹金光晃过眼睛,他才看清男人的耳朵。 “你……去打耳洞了?” 姜忘几步走向他,颇为炫耀地双手往前一撑,俊朗侧脸即刻拉近。 “帅吧。” 他在左耳耳廓打了个骨环,纯金明环穿过软骨绕了半圈,动作时会微微摇晃。 男人皮肤偏小麦色,气质如野马般张扬肆意。 寻常人如果戴纯金饰品,会把肤色衬得黑黄不说,好像总是沾几分俗。 可姜忘左耳缀着金环,反而更显出衿贵之气。 从容自得,笑起来眼睛里的光也很亮。 彭星望本来还在厨房擦橱柜,闻声冲出来看。 “哇——哥哥你不疼吗!” “天热容易感染,”季临秋确认他买好药膏没有:“你小心发炎长东西。” “在正规医院打的,……那不是重点。”姜忘没等到他夸自己,又往前一凑:“夸我帅,快点。” 季临秋这才放心了点,失笑道:“没想你一大清早玩这么大。” “确实很帅。”他感觉心里有什么又被撬动,说话时不动声色地把异样感压下去:“金色很配你。” 彭星望踮着脚想看,姜忘相当配合的弯腰。 “真好看啊,”小孩想起来什么,又有点难过:“但是这样你就不能来接我了。” 姜忘没理解这两件事的逻辑。 “许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最讨厌大人戴首饰打耳洞了,特别是男的这样做。”彭星望闷闷道:“你要是戴着这个去,她会说你是二流子,社会混混,人妖同性恋。” 季临秋呼吸微停。 没等他给出更多反应,姜忘又笑起来:“许老师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彭星望从没被这样问过,呆了会儿道:“可是之前城里有个收破烂的老爷爷喜欢穿裙子戴发卡,好多打牌的爹爹婆婆都这么说他。” 姜忘蹲下来与他平视,耐心询问:“老爷爷没穿裙子的时候,那些说话的人会格外照顾他吗?” “唔,不会,还是很不客气。” “那他穿裙子这件事,会伤害到其他人,以至于被关起来吗。” “好像也不会。” “所以,他把自己打扮的好看一点,为什么不可以呢。” 姜忘当着彭星望的面摸了摸自己的耳骨环,笑容依旧明亮。 “哥哥就是很自恋的人。” “哥哥巴不得每天都闪闪亮亮的出门,所有人看见我都猛夸一句姜总真他妈的帅。” 说罢抬头看季临秋,后者只能被摁着再来一遍。 “……姜总您真帅。” “你看,季老师都被我的容貌折服了。”姜忘被夸得很满意,拍拍彭星望的肩又说:“等你成年以后,爱往耳朵上打几个洞都随便,还可以把头发染得跟大葱一样。” 彭星望好像听明白了,又抬头看季老师。 然后眼中多了几分憧憬。 “季老师如果戴耳钉的话,一定特别好看。” 他生怕季临秋误会自己,快速补充道:“电视明星都是这样!耳垂这里会有个很好看的小宝石!” 季临秋很久以前就做过这种打算,闻声笑得无奈:“男老师不允许戴耳钉,如果我现在打耳洞,必须得戴个什么东西保持耳洞不愈合,所以不太可能。” “那也可以戴耳夹。”姜忘没当回事:“走,回头陪你去挑。” 彭星望在客厅玩了会儿又去楼上铺被子,两个大人默许他靠劳动抵房租的朴实想法,留在客厅上药。 医院给了对应的消毒喷剂和两管软膏,需要每天涂三次。 季临秋先前给学生们涂过几次药,本觉得这种小事只是顺手帮忙。 真等到姜忘摘下骨环坐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法下手。 姜忘身上是香的。 这种香不来自洗衣粉,不来自沐浴露或洗发乳。 而是一个二十七岁男人的荷尔蒙味儿。 像是自夏入秋时的爽朗日光,金灿灿地洒落满地,把草野落叶都烫得微焦。 他闻得见他须后水的浅薄荷香气,闻得到他身上如同被太阳拥抱过的暖味 儿。 甚至是昨天抽烟以后,领侧还没有完全散去微苦味道。 每一缕都如游鱼般曳尾摇晃,让季临秋呼吸都不太自然。 他不该离一个男人这么近。他对他的荷尔蒙好像太敏感了。 “嗯?找不到地方么。”姜忘背对着季临秋,用指尖在耳边碰了一下:“这里。” 季临秋低头取了棉签,有点后悔自己搬到这里来。 他该继续独居才对。 先喷一遍,再前后细细涂抹一遍。 季临秋刻意拉开距离,弯着腰给他涂,不想再和姜忘有身体接触。 “你可以撑着我的肩啊。”姜忘回头一瞧,发觉季临秋在犹豫,又鼓起包子脸拖长声音:“季老师——咱都多熟了你还顾忌这个。” 他每次撒娇都跟彭星望一样,很孩子气。 季临秋心里叹口气,为直男的粗神经感到头疼。 “你别乱动,小心我棉签戳穿你耳朵。” 姜忘乖乖地一动不动,指尖玩着金骨环,看它的光泽摇晃来去。 “我挑这个花了一个多小时。”他小声道:“怕挑得太丑你笑话我。” “为什么要笑话你?”季临秋注意力转移到他耳侧伤口,仔细用棉签边缘擦过发红的地方。 姜忘过了会儿才开口,声音有点青涩。 “因为……我一直很羡慕你。” “季老师长得很好看,会唱歌弹吉他,英语也好。” “看过很多书,什么道理都很懂。” “我想来想去,怎么我也得把自己收拾得灵光点儿,才能加加分吧。” 他说出这些想法时,像个高中生一样,带着一些对季老师的敬畏。 也像个想要努力站在季临秋身边的成年人,不着调又很认真。 季临秋放下棉签,把几样药都收拾到药箱里。 “你品味很好。”他示意他戴回骨环,再照一下镜子。 “以前我说过,你颈侧靠近耳垂的地方有颗小痣,不仔细看就像特意点缀在那一样。” “如果在耳垂那打洞,反而显得不好看了。现在这样刚刚好。” 姜忘吹了声哨,又嘚瑟回来。 “明天带你去弄一个。” “别,要来也得等明年暑假。” 姜忘应一声,伸手碰触他的右耳,带着薄茧的掌心自耳翼晃过。 “你耳垂很圆,很合适。” 季临秋血液似一瞬过电,被钉在原地般抬眸看他。 男人还在考虑是耳钉耳坠还是耳环更合适。 季临秋再一次强迫自己把多余的情绪都过滤掉。 他的本能像是终于被唤醒。 在告诉他自己,对面这个男人精准站在他的喜好范围内,他完全可以喜欢他。 以爱慕,以欲望,以所有下流又缱绻的念头。 “我先上楼了,星望那边还等着我一起搬东西。” 姜忘起身把药箱拎回收纳柜里,挥手道:“晚饭一起去吃烤蛏子?我开车,你请客~” 季临秋收回目光,低声道:“算了。” “还有工作要忙,你们去吧。” 他不敢看他眼睛。 -2- 书店最近生意遇到点麻烦。 ——咖啡不太卖得动。 姜老板并不是个绝对化追求利益的人,所以把这个问题搁置了很长时间。 直到有天对比了下账单,发现三个月前进货的咖啡豆现在还剩一半。 “也就高中生喜欢来两杯,现在初中生小学生喜欢喝奶茶,甜点也买的多。”值班员工解释道:“城里其他人都觉得咖啡苦,喝得少。” ……可能还没到这种文化被营销起来的时候。 就像牛油果是靠广告砸出来的,双十一原本不是什么购物节,2006年那会儿咖啡还是少数人的消遣。 喝茶它不香吗? 姜老板反思了下自己的惯性思维,吩咐内部员工把菜单拿回来重新改。 “来个巧克力千层和芒果千层,再卖点舒芙蕾好了。” 这种甜品很受小姑娘喜欢,而且原料便宜又好做,亏不到哪儿去。 负责记录的员工一脸茫然。 “千层饼?早点铺那个搁葱油的千层饼?” “啥服雷?” 姜忘有点嫌弃:“你网上查,别什么都问我。” 过了一会儿员工又跑回来。 “老板,查完了,真没有。” 姜忘心想你是不是逗我,当着他的面查了下。 截止到目前,只有三条相关的搜索记录,而且是不太相干的性格测试,还真没有这东西的做法。 姜老板头一回被时空差打击到。 不是吧,2006年信息有这么闭塞吗。 ……所以这种甜品都是2010年之后才慢慢流行起来的? “我回头找找。”他咳了一声:“你们先去忙别的。” 外网肯定有,回头拜托季老师帮忙翻译下,自己先做会了再教员工好了。 姜老板对自己的厨艺学习能力莫名自信,转头又提前下班接小孩儿放学。 校门口有小贩举着竹竿卖蝈蝈笼子。 灯芯草晒干以后会变得褐黄,又韧又硬,几番弯折便能摆弄成八角草笼。 一大串蝈蝈笼像铃铛一般拴在竿头,声音便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 姜忘都快忘了以前还有这种小玩意儿,特意问了问价格。 “三块钱一个!五块钱两!” 第一批小孩恰好提前放学涌出来,听见声儿就争先恐后过来买。 姜忘掏钱买了一个,拎着灯芯草结往里走。 彭星望刚好走出班里,看见他时怔了下,很快笑起来。 “哥哥。” “季老师今天没在你们班上课?我们等他一下。” 两人便站在一楼走廊边安静地等。 姜忘玩这八角笼子玩得新鲜,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给星星的小礼物,把笼子放到他手心里。 “喜欢不?” 他担心这玩意 儿半夜乱叫扰民,特意叮嘱道:“你回头把小笼子搁三楼西阳台,每天给点叶子就能活很久。” 小孩接了草笼,好奇地翻翻看看,说了声谢谢。 姜忘又嗅出来哪儿不对。 小朋友今天没蹦了。 精神看起来还行,但估计还是有事儿。 他现在养小孩儿就跟每天抽奖一样,手气一来准得有事。 季临秋正好拎包下来,看见一大一小等在楼梯口旁边怔了下。 “姜哥……你们在等我?” “嗯,一起回家。”姜忘牵起彭星望,笑眯眯道:“你不回来,家里少个人啊。” 季临秋拿他没办法,在另一侧也牵起彭星望,小声道:“没必要等我,有时候我得加班很晚。” 姜忘忽然侧过身看他眼睛。 “季老师害羞啦?” 季临秋瞪他一眼。 直到上车以后,彭星望都没怎么说话。 姜忘自刚才便有意活络气氛,车子缓缓发动时才问他出了什么事。 小孩很矛盾。 “我好像不该说,”他纠结起来:“……是我自己招惹的事情。” 虽然学校老师严防死守,但有些小孩儿总是喜欢抱团欺负人。 先前欺负的是彭星望,后来就开始嘲笑另一个有点口吃的小女孩儿。 几个男孩女孩会课间时围过去,表情动作夸张地模仿她如何说话,再围着她大声叫她外号。 “我……我过去想阻止他们。”彭星望低声说:“也许我不该招惹他们的。” 季临秋今天的课都在隔壁班,闻声时眼神变冷。 他先是观察星望身上有没有伤痕,然后才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敢打我,因为都很怕大哥。”小孩叹了口气,莫名有点老成。 “然后就开始围着我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梦里也会笑。 小孩看着纯粹,好也是纯粹的好,恶也会赤裸裸的恶。 姜忘眸色沉下来,心里某处痛点也被踩了一脚。 这种傻逼儿歌到底是谁写的。 “我本来想解释,我妈妈其实一直都在,而且我十一还要去慈州看她。”彭星望轻轻道:“我怕我说更多,他们有更多话挑事。” 姜忘这一秒很想教彭星望骂回去,越狠越戳人软肋才好。 可他又不想把他养得也刻薄起来。 季临秋突然开口:“掉头。” “掉头?” “许老师还没走,她每天留很晚。” 此刻车都已经开到小区门口,季临秋把安全带重新系回来。 “我们去找她。” 姜忘不确定这么做的后果,但仍然选择信任他。 彭星望忽然有点慌。 “你们要去找老师吗。”他不安道:“会不会把事情闹大了,我其实不会把这些放在心里的,要不就当它过去了吧。” 季临秋伸手摸摸小孩的头。 “星星,有些事需要让大人来解决。” “你不能什么都揽给自己负责。” 彭星望的头发蓬松柔软,摸起来像一只毛绒绒的雏鸟。 许老太太果真还留在办公室里改作业,旁边保温饭盒的菜都已经凉了。 她听见敲门声时一抬头,目光首先在姜忘耳侧停留几秒,露出不太赞成的表情。 “什么事?” 季临秋牵着彭星望走进来,把前后事情解释一遍。 老太太也是被小孩儿们烦到神经变粗了,揉揉额头道:“是做得太过了,我明天叫他们几个过来道歉。” 彭星望下意识想点头,却被季临秋挡在身后。 “我知道您工作辛苦,但是许老师,有些事不放到明面上说,就是姑息。” 他很少用这样严肃的口吻,整个人的气场都在不自觉张开。 “这种事发生不止一次了。” “每个班都会有弱势的小孩,生病,离异,太胖或者太瘦,过于聪明或不聪明,他们欺负完一个总还有下一个。” “许老师,后面的不用我多说吧。” 姜忘没太见过这样的季老师。 季老师似乎总是不争不抢,也不生气。 这是他身上的锋芒第一次出现在工作状态。 许老太太扶了下老花镜,重新上下看了一遍季临秋。 她缓缓开口。 “你觉得,我应该掺和进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里?” 季临秋并不退却,反而直视前辈的眼睛。 “您应该。” “现在只是还没有出大事,许老师。” 老太太终于听出警告的意味,半晌说了声知道了,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第二天班里还真就开了场班会,把几个刺儿头请到讲台上,旧账全部清算一遍同时杀鸡儆猴。 老太太发不动脾气,但冷冷嘲讽的时候同样能怼得人抬不起头来。 “别跟彭星望道歉。” “你们该跟全班同学道歉,该对所有你们嘲笑过的同学道歉。” 几个男孩儿女孩儿被训得灰头土脸,最后还是一块鞠躬认错。 彭星望经历完这个事,受到冲击的倒不是扬眉吐气本身。 小孩儿像是突然被打通什么关窍,重新对大人们信任更多。 如同从孤立无援的荒野里终于走出来,试探着去牵更多人的手。 事儿传回姜忘耳朵里时,他正在季临秋旁边等甜点菜谱的翻译。 季临秋把外网资料打印下来,拿改作业的钢笔逐行翻译,字迹清隽有力,有种不自知的漂亮。 姜忘原本在看他的字,看着看着目光落在季老师的睫毛上。 季临秋温顺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像只绒绒的白兔子,似乎一口咬下去都不会出声。 其实能一爪把人蹬出满脸血,完事还一副没事人样子,无辜得很清纯。 姜忘喉结一动,被勾得心里 痒痒。 他突然很想摸摸季临秋的漂亮耳朵,就像揉喜欢的兔子那样。 “盯着我看干什么?” “有点惊讶。”姜忘趴到旁边看他写做可丽饼的步骤,慢慢道:“我一直以为你很怕许老太太。” 别说季临秋怕不怕,姜忘自己从小怕到大,日常去办公室都离这个凉嗖嗖的老太太五步远,绝不靠太近。 “嗯,很怕。她对同事也很严厉。”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星望见她?” 季临秋笔尖停顿,过了会儿又继续写。 牛奶350毫升,鸡蛋两个。 白糖30克,低筋面粉130克。 “我还是希望,星望能相信这个世界有秩序。” 季临秋再开口时,声音清冷低沉,每个字都很好听。 “希望他不要遇到什么都自己扛着,过得再像小孩子一点。” “……这是我爱他的方式。” 姜忘唔了一声,头一歪靠着臂弯不出声了。 其实把脸藏在胳膊下,悄悄在笑。 第32章 鹤华高苑算虹城目前地段设施物业顶一流的好小区,好到有的大妈大爷买菜路过都会停下来感叹一句。 然而再高档的好小区也一样有老婆婆把花园当菜地,这得算俭朴勤劳的优良传统。 隔着姜忘他们家七八栋远的有一户,大概是儿女都去省外做生意了,偌大的房子只有一个冯婆婆守着。 屋前花园很大,大到可以修个小水池养锦鲤,又或者放架秋千,种许多花。 冯婆婆选择翻土培土,先支个能绕南瓜丝瓜黄瓜的菜架子,旁边两片地再种些大白菜圆头萝卜。 然后日日夜夜去浇水施肥,辛勤照顾。 她大概猜到这里不让养鸡鸭,毕竟叫起来太吵,还容易钻出围栏到处拉屎。 想来想去,居然从乡下抱了只小羊羔来,起名叫团团。 小羊羔才断奶不久,天晴太阳好时便在小院子里溜达,偶尔去菜地里吃吃杂草。如果下雨刮风,也会迈着小蹄子进竹板搭的小羊舍里避一避,窝在茅草堆里安宁睡一长觉。 物业本来就在隐隐担心这老太太养鸡鸭鹅,没想到她牵了一只小羊来,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商量。 “这羊长大以后,还是得牵走,不然哪天不小心跑出来出了什么事,您心里也难过是不是?” 冯婆婆连连答应,回家以后把小羊羔当孙子一样搂怀里好久。 彭星望特别喜欢小羊,搬家来第一天就发现了它,后来上学放学都要过去跟它打招呼,还把自家花园狗尾巴草苜蓿草全拔了喂它。 周末更是没事就过去看,先是扒着围栏,后来老婆婆都跟他眼熟了,直接给了他一把院门钥匙帮忙照顾。 姜忘怕小孩儿给独居老人添麻烦,特意拎了篮水果过去看望道歉,老婆婆笑呵呵地让他们不用拘谨。 “我一个人也孤单,看到你们很开心,常来,常来。” 姜忘长大以后便没那么感情外露了,但偶尔也会陪彭星望一起过来帮老太太浇水打扫院子,坐在夕阳下喂很久的羊。 后来星望听说了物业那边的消息,再去看团团时会有点紧张,临走前也要扒着栏杆跟它说话。 “你要慢点吃,慢一点长大。” “千万不要长太快喔。” 他大概是想到自己当初差点以为要被割肾的经历,对这两句话特别有共鸣。 姜忘当时没说什么,直到和星望一起散步回家的时候,临开门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也慢点吃饭,慢一点长大。” 小孩歪头:“哎?” 季临秋刚好开门出来倒垃圾,好奇瞥一眼:“聊什么呢?” 小孩也纳闷:“不知道呀。” 季老师笑起来,示意他们一起来厨房。 “搅拌机、烤箱、原材料你秘书已经都送过来了,特意买了三份材料怕你做砸,现在时间还早,我们试试?” 姜忘略不满意:“两份就够了,我这么冰雪聪……。” 季临秋反手递出两张a4纸:“是有点复杂,你看眼?” 姜忘默默看完十行。 “季老师……咱一块弄吧?” 季临秋倒是早有预料,跟他一块穿好围裙。 十月将近,冷空气不声不响地自山林里漫来,萧瑟又透骨,一吹就容易感冒。 姜忘图舒适,特意先回房换了套居家睡衣再出来系围裙。 两人一对视,莫名都觉得对方软软的很好捏。 姜忘个子高骨架舒展,穿着深灰毛绒睡衣像大学还没毕业,做生意时的侵略感被消减很多。 季临秋穿着浅褐羊毛衫,毛衣看起来很软,碎发又披落在耳侧,看起来抱着会很舒服。 姜忘忍不住多看一眼,目光落在他右手腕那块白玉上。 “做甜点容易脏,要不要摘了?” 季临秋闻声抬手,摇摇头:“不用,我会小心的。” 姜忘打量这块玉,发现它成色很好。 质地盈润剔透,没有丁点脏泌裂隙,油润足,似被掌心轻握的一瓯雪。 小时候光顾着看老师了,没仔细瞧过这坠子。 “是下游籽料?” “你很懂啊。”季临秋把手腕亮到他面前,提起羊脂玉时很怀念:“是我爸爸去新疆支教的时候带回来给我的,我从十二岁一直戴到了现在。” “原来他也是老师?” “嗯,大学物理教授,退休以后返聘到隔壁省老家教中学生,不肯闲着。”季临秋想到之前姜忘看望过他几次,不由得下意识辩解。 “我爸他……犯病以后看起来像个病秧子,其实以前很健朗,还喜欢冬泳。但教书……实在太容易生病。” 姜忘忽然意识到什么。 如果他不曾回来,那晚也没有半夜带季临秋过去,帮他爸爸找好床位,会不会事情就是另一种走向? 男人抽回思绪,像是要保护这个秘密一样,把话题岔开。 “成色很好,我可以碰下么?” “当然。” 季临秋顾忌着父亲教导过‘君子无事,玉不离身’,只往前靠近了些,把手掌悬在他手心前。 姜忘记着以前朋友教过的小技巧,很仔细地摸了摸他腕侧的玉。 温润滑腻,光洁剔透。 指腹自玉身抚至底端,还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 季临秋莫名咬唇,像要忍住什么撩拨。 姜忘由衷羡慕他有爸爸送玉时时戴着,也没注意季临秋表情,抽回手去系围裙。 “哎……哪天我给彭星望也搞一块去。” 自己给自己买怪害臊的。 季临秋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很快应了声。 系围裙时内心自我警告。 一天到晚想什么呢。 巧克力千层这个东西,说着简单也简单。 可丽饼做好面糊以后一层一层一层地煎,跟批发煎饼果子似得放成一摞。 然后把对应口味的奶油也做好,一层饼一层奶油慢慢往上叠,大概二十几层时盖好顶层,洒些可可粉,就可以算大功告成。 季临秋翻译的很细,从细砂糖和淡奶油要搅拌到什么程度,到该分几批筛入、面糊在小火上该烤几秒,都写得非常详 尽。 姜忘把前后几张纸对比着看,发觉出什么。 “原来八页纸英文翻译过来,能缩水成两页吗?” “倒也不是,”季临秋往前指了两段:“从这到后面,都在讲这个蛋糕的来历。” “这种形状最初来于匈牙利的szeged城,后来被巴黎歌剧院旁的cafe de paix重新设计,两年前又重新包装,取名为q ts feuille,意思是五百层蛋糕。” 季临秋法语说的很好,哪怕只是单独念一串单词,也显得游刃有余,轻快地道。 姜忘被这一点撩到,看向他道:“你还会法语?” 季临秋忍着笑把其中一页的长段法语念给他听,优雅随意信手拈来。 “你自己把资料递给我的时候,就没有仔细看看它的语言是什么?” 姜忘哑然:“我还奇怪这英文怎么掺了好多拼音。” 彭星望坐不远处写作业,闻声掺和进来:“季老师好帅喔!我也要学!” 季临秋被夸得眼睛弯弯,继续给他们两往后讲。 “这个法国咖啡店特意创造出一个卖点。这种蛋糕不仅有六种口味,每个月都变化一次,这样可以为顾客带来新鲜感。” 姜忘已经听见摇钱树在响了。 “他们出六款,那我们可以出十二款。” 季临秋以为他在开玩笑;“哪儿凑得了这么多?” “巧克力,草莓,抹茶,芒果,猕猴桃,肉松。”姜忘思维极快,数着手指头给他算:“榴莲、海盐奶盖、奥利奥、豆乳、火龙果,再来一个红丝绒车厘子,够不够?” 季临秋完全没想到这些,讶异道:“榴莲还可以做到蛋糕里?” 姜忘下意识想说二十年后满大街都是榴莲甜品,又生生止住话题,快速点头。 他突然觉得很遗憾。 真想把你带到二十年后去看看。 那里甜点好吃,到处都是高铁,学校也先进又开放。 那儿的世界,对你也一定很好。 两人各分了张菜单,一人负责拌面糊一人去搅可可奶油,早点弄完总结下经验,回头再录一次像方便员工们边看边学。 季临秋把以前烙葱油饼的经验搁进这里,不出意料地翻了车。 第一张糊锅,第二张破了大半,第三张边缘熟头中间还是生的。 烙到第四张翻车,终于低低笑骂一声草。 姜忘加糖一半扭头看他,跟着忘了自己到底加了几勺。 季临秋被他看照样坦坦荡荡:“怎么着?” “很有魅力,”姜忘会意点赞:“骂得好听,以后多骂。” 季临秋心想咱两果然都是怪人,缓口气继续陪他烙饼。 好在后面终于记起来看说明,说要开小火,才用平底锅像模像样地摊出许多个,和姜忘一层一层往上摞。 盖到二十五层的时候,这蛋糕就摇摇晃晃起来,像个被奶油和软饼筑起的土堡。 季临秋用刮刀仔细处理好边缘奶油,又洒了一层淡淡糖霜,卖相登时上档次起来。 “再插个金丝绒小店标,说是法国进口也有人信。”他笑起来。 姜忘在瞧他指背上沾得薄薄一层可可奶油。 季临秋白到泛光,沾着巧克力色就更显得皮肤明润。 奶油随着指节动作忽上忽下,格外晃眼。 男人啧了一声。 真想舔掉。 第33章 千层蛋糕最后被设计出十二种口味,并且所有参与者都要签有关配方的保密协议。 姜忘半开玩笑道:“看清楚了,一旦被查出来泄露配方,可能要赔五十至两百万,还不算品牌受损的后续费用。” 第一款芒果千层在周六正式开售,限量六十六份,每份附赠一小杯现磨咖啡,卖完即止。 消息早早被员工放了出去,当天早上八点半开门的时候,长队直接排到店外五十米去了。 还真别说,小城里的人喝不惯咖啡,主要就是因为苦,苦得像中药一样。 要是放了植脂末,再多多补足牛奶放糖,又变得不甜不苦,咂么不出咖啡的醇香味儿出来。 现在清新甜口的芒果千层一配,奶油丝滑水果鲜润,再跟正宗咖啡一中和,效果刚刚好。 好些人没抢到这么稀罕的好东西,又吃腻了普通面包房里的模板式油腻西点,只能悻悻买杯奶茶带走,还不忘问店员明天卖几份。 “明天不卖了。”店员脆生生道:“每周末只卖一次。” 旁人听得稀奇:“生意这么好你不多做点?” 店员摇头。 又有知道门道的人悄悄耳语:“我听打牌的王婶儿他们说啊,这家店的蛋糕用的是外国秘方,好吃但特别难做,厨子们都要签保密合同才能跟着学!” “什么厨子!人家是西点师!” 人们笑成一片。 后来千层一卖就是许多年,一月一变口味,雷打不动只在周六上午八点半开售,绝不改变。 住在不忘书店附近的人们也习惯了每周末一起排队聊天,甚至眼熟了每个店员。 好多家西餐厅和面包店都眼红这家书店生意好,不知从哪搞来了类似配方,有模有样地卖同样口味的千层蛋糕。 但大伙儿吃了,都摇摇头觉得差点。 “人家有秘密配方,你们这不行。”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姜忘小长假一到就带彭星望去了慈州,他们买了两张软卧票,没挤着睡。 小孩没体验过硬卧上层的拥挤逼狭,还以为所有车厢都有电视看,新鲜到下车时都恋恋不舍。 姜忘困极,上车以后倒头就睡,四个小时下来头发都乱糟糟的。 慈州位于东南省份,这里空气潮湿又温暖,一出火车像是浸在暖雾里,大片樟树枝叶繁茂,碧色遮天。 彭星望第一次出远门,左手牵姜忘很紧,右手则极为珍视地抱着一个小蛋糕盒子。 是他离开家前特意和哥哥一起给妈妈做的草莓千层。 常华和杜文娟等候在出口,笑眯眯地向他们招手。 “妈妈!” 彭星望原本想扑过去抱妈妈,下一秒发觉妈妈小腹明显隆起,有些茫然地停顿了下,抓着姜忘衣角看哥哥表情。 脚步也迟疑起来。 姜忘已是成年人,对母亲要二胎这种事没太多感情,此刻才发觉彭星望的退却。 “……你在害怕?”他以为小孩是以为妈妈生病了:“你妈妈只是怀孕了,她没事。” 彭星望在短短几步里没法消化掉这么庞大的变化,先是刻意拖慢脚步,后面干脆不说话,整个人躲在姜忘身后。 常华显然是看到他的反应,侧耳和杜文娟说了句什么,但拦着她,不让她走向纷乱的人潮。 姜忘察觉到彭星望不想往前走了,他把行李箱放到墙边,蹲下来把小孩抱在怀里。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年幼的自己在想什么。 “怎么怕成这样。”他喃喃道:“你很少害怕啊。” “妈妈要有新的小孩了,对吗。”彭星望眼眶红到随时都能哭出来,却只是维持着这个状态看姜忘,有种冷静的绝望:“我再也不是她唯一的小孩子了。” 八岁实在太小,还不能接受自己能被另一个存在完全替代。 姜忘愣住,内心被遗忘如常态的丝缕情绪涌上来。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伸手摸小孩柔软头发。 彭星望的世界需要妈妈全部的爱,姜忘的世界是空的,没有需要两个字。 他们两人都不该来这里,也不该再触碰这事实。 彭星望知道妈妈还在看他们,又愧疚又自责,但矛盾地不想再过去微笑着抱她,此刻只能躲在姜忘臂弯里像要把身体全藏起来。 躲起来,时间就像暂停了十分钟,能多缓一缓。 姜忘最清楚自己的性子,知道这时候哄也没有用,小孩儿对大人的那些说辞早就免疫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转头示意他们再等等。 小孩最后也没哭,奇迹般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压了回去,脸压在哥哥胸膛深呼吸很久。 然后重新站好,用袖子擦了擦脸。 “走吧,我们去见妈妈。” 姜忘没有马上站起来,只低头仔细看他。 “要不要再缓一会儿?” 彭星望摇摇头,牵着他往前走。 杜文娟看得担心,又怕自己贸然过去让小孩更难受,等了很久才张开双臂,用力拥抱再一次走向她的星星。 彭星望本来都很坚强的不想哭了,抱妈妈时很克制地避开了她的肚子,认真道:“妈妈,刚才我脚崴了,让你等好久,对不起。” 杜文娟也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用力揉小孩的后脑勺,没再说话。 “我很想你。”小孩又看向她,还笑了起来:“我是不是要有弟弟了,真好。” 杜文娟终于笑起来,轻抚小腹道:“是啊,你以后就不孤单了。” 常华放松了些,招呼他们一起上车吃饭。 这次是常家做东,吃住的酒店也相当不错。大概是因为妻子显怀的缘故,常华比第一次见殷勤许多,还刻意跟小孩讲以后他们会对两个孩子一样好,他什么都不用怕。 彭星望也不知道在那短短十分钟里想通什么,再吃饭喝饮料时又恢复成天真情态,大人说什么都惊喜答应,像是什么都肯信。 姜忘本来路上睡够了,又在席间打起哈欠。 常华这两个月里对姜老板了解更多,忙不迭殷勤道:“姜老板,我们订了很好的酒店房间,今天您早点休息,明儿我们陪你们好好逛一逛慈州!” 姜忘正想答应,杜文娟忽然开了口。 “姜弟弟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家里还有个客房,就是隔音稍微有点 差,可以吗。” 她亲了一下彭星望,像是心里已经做好决定。 “星星晚上和我睡,我爱人可以睡客厅或者侧卧。” “这次你们特意过来探亲,我总觉得睡酒店……太疏远。” 常华表情诧异,像是完全没料到妻子的决定,木讷道:“客房设施不太好吧?我没意见,就是怕姜老板睡得不舒服。” 姜忘也没想过会有这种邀请,彭星望却很开心:“一起住!好耶!” 最后还真就在小区旁边买了点毛巾牙刷,回杜文娟家里住下了。 小孩一想到能和妈妈一起睡整个人都像从冬天里解冻到夏天一样,进家时哇哦一声热情夸赞家里好看,走进去把客厅走廊全夸一遍,特别开心。 听得常华都有点不好意思:“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家,喜欢就好。” 姜忘无意参与他们的家庭活动,早早洗过澡换好睡衣,佯装困倦回客房躺下了。 常华更喜欢松软的大沙发床,没去侧卧。 晚上十点一到,门廊客房各自熄灯,只剩主卧里亮着一盏小橘灯。 姜忘原本阖眼想睡,忽然听见墙另一面的清晰说话声。 环境一寂静下来,隔音效果更显得不存在。 “妈妈,我带了这本书,你可以读给我听吗……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 杜文娟本来特意给小孩准备了睡前读物,见彭星望带了欣然接受。 “妈妈最喜欢给星星读书了。” “以前你还是一两岁小孩的时候,总是让我反复读同一本小羊种白菜,后来妈妈都快睡着了你还想听。” “啊,我都不记得了。” 男人抬眸看着漆黑房间,半晌翻了个身。 另一侧母子二人盖好了被子,小孩也在妈妈的温暖怀抱里窝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小栗色兔子该上床睡觉了,可是他紧紧地抓住大栗色兔子的长耳朵不放。” 杜文娟的声音变得温柔低沉,一字一句都悦耳清晰。 “小兔子要大兔子好好听他说。” “‘猜猜我有多爱你。’他说。” “大兔子说:‘喔,这我可猜不出来。’” 姜忘忽然回忆起来,这个绘本彭星望也缠着自己读过。 但是他没法读完,念了一半强行换了一本。 爱这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像是会如海绵般涨在喉咙眼儿,梗得人呼吸困难。 彭星望把手臂张开,把自己悄悄读过一百遍的故事读给妈妈听。 “这么多。” “妈妈,我爱你有这么多。” 杜文娟很自然地亲了亲他,笑着为他读后面的话。 “大兔子的手臂要长得多,‘我爱你有这么多。’他说。” “嗯,这真是很多,小兔子想。” “我的手举得有多高,我就有多爱你。”小兔子说。 “我的手举得有多高,我就有多爱你。”大兔子说。 这可真高,小兔子想,我要是有那么长的手臂就好了。 姜忘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甚至没听完那个故事,只是听见母亲的声音就很放松。 后来小兔子又跟大兔子说了什么,他一句都不记得。 睡到凌晨三点忽然醒了。 他不方便在别人家开灯活动,只翻出还在充电的手机,先滑一遍没有读的短信,然后玩几把贪吃蛇。 家里席梦思睡习惯了,再睡客房木板床背脊不适应,姜忘在洗手间里开着窗点了根烟,又给季临秋发短信。 [这边空气很好,该带你过来玩儿。] 没想到对面过了会儿居然回了消息。 [怎么没睡着?] [择床。你刚忙完?] [嗯,学校在评优,要准备材料。] 姜忘打开门确认了下这房子的格局,洗手间离房间客厅都远,小声说话不会吵到他们。 他莫名像第一次来母亲新家庭住的小孩子,做事谨慎处处小心。 然后给季临秋打了个电话。 对方很快就接了,声音透着朦胧睡意。 “这可是长途,你小心话费爆掉。” “那没办法,大晚上的就想和季老师说说话。” 季临秋失笑道:“怎么,玩得不开心啊。” 姜忘想了想,还是摇头否认。 “还好吧,明天去看看景儿吹吹风,陪小孩几天就回来。” 他其实没有很重要的事要特意打长途和季临秋说。 他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人在陌生环境里总是想亲近安全感来源。 季临秋那边还没有完全结束,能听见沙沙笔声。 也是纵容惯了姜忘,哪怕接长途也贵仍然把手机搁到耳边,在深夜里听对方浅浅的呼吸声。 一人听笔声,一人听呼吸声,许久都沉默着。 姜忘没有抽烟,只是把烟搁在风口,看它如何烧完。 快要灭掉的时候,突然笑着说了句话。 “这才一天不见你,我怎么想得慌。” 他刚说完又回过神,心想自己真是喝多了,都说些什么昏话,臊得慌。 不对啊,今天才一瓶啤的,平时两瓶半都不一定上脸。 季临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不敢问更多,虚虚嗯了声。 姜忘把脸贴近手机,像是怕他听不见,呢喃道:“季老师,我又想摸摸你的玉坠子。” 季临秋沉默两秒:“臭流氓,睡觉。” 啪得把电话挂了。 姜忘看着通话记录乐了会儿,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第二天杜文娟起得很早,原打算先和丈夫做个产检,让家里两个多睡一会儿。 没想到彭星望跟着醒了,坚持要陪她一起去医院里。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只要一个小时。”杜文娟怕他到医院里碰着病菌,感动又犹豫:“乖啊,就一会儿。” “我想保护妈妈。”小朋友认真道:“还要保护弟弟妹妹。” “好,我们一起去。” 姜忘起得更早,遛 弯回来还把早餐给带了,做事风格跟彭星望一模一样。 常华都没想到姜老板会这么客气,都不好意思接,连连道谢。 “本来是我们该做的,您太仔细了,多谢多谢。” 姜忘做完这些事才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有几分杜文娟大儿子的心态,笑了下没解释。 他们逛景点的兴趣本来就很浅,陪妈妈去医院也乐得其中。 胎儿22周要做大排畸,需要憋尿排队很久,然后查三维彩超,以及验血验尿,确认胎儿五官四肢及内脏是否发育正常。 妇产科基本都是夫妇一起来,也有少数孕妇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在排队。 杜文娟进b超室以后大概要检查半个小时左右,姜忘和彭星望在外头闲着也是闲着,大的把小的抱在怀里,两人一块看孕期检查全流程,以及有关生孩子的一系列科普。 姜忘单身二十八年,真没了解过这些事情,看得有点臊还得跟小孩解释他不认识的字。 彭星望本来表情挺轻松,看完了解剖示意图以后都懵了。 转头看姜忘:“生小孩这么疼吗?” 他握了个虎口大小,再扩成婴儿头大小。 “要这样挤出来?!” 姜忘自己也没见过,强行点头:“大概吧。” “啊。”小孩感叹道:“那妈妈真的很爱我。” 彭星望莫名又找到了自己可以存在的自信。 ——妈妈废这么大工夫才把我生下来,我对她还是很重要的! 姜忘对分娩大概了解过,但真不知道怀个孕要反反复复检查这么多次,看着宣传单里那些项目都像在认识新世界。 等杜文娟再出来时,一大一小表情敬畏许多,像在看一个奇迹。 杜文娟哭笑不得:“也不用这么紧张,没事,结果很好。” 彭星望郑重点头,又伸手抱了抱她。 “这两年我就跟姜哥哥好好过,不给你添麻烦了。” 姜忘:“……?” 上午确实没花多少时间,下午他们一起开车去附近的景观塔拍照,再慢慢逛塔下的民俗风情街。 慈州凭轻工业和旅游业一路走向致富,人文景点规划得好,小商品街还特意请了专业演员来划旱船走高跷,小喇叭吹得滴滴叭叭,特别热闹。 彭星望在铺子之间跑得飞快,一会儿看银匠敲锤子一会儿给妈妈挑簪子,捧着小钱包恨不得什么都买。 转头给姜忘买了个银粉色墨镜。 炫彩镭射活力四溢。 “大哥!酷不酷!” 姜忘捧着五十块钱的墨镜陷入怀疑。 “你真心觉得我适合这个?” 常华在旁边哈哈直笑:“没事,戴不习惯可以送女朋友嘛!” 姜忘想说自己哪儿来的女朋友,临时抓一个也就季临秋。 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对劲。 他没多想,墨镜往领口一挂继续去逛。 杜文娟多看了两眼:“小孩很会挑啊,你今天刚好穿着水蓝色衬衫,颜色很搭。” 姜忘脊梁突然直起来,干咳一声摆弄下领子:“是吗?巧了。” 逛到一半,常华渐渐开了话匣,介绍这儿最有名的特产——钢笔。 慈州这边的钢笔看着没日本那边的牌子有名,其实暗中承包了国内大部分的钢笔生产,工艺好价格低而且外观推陈出新,瓷笔金笔样样好看。 民俗街里也开了很有古意的笔斋,杜文娟刚好带小孩儿去对面吃葱包烩和青团,姜忘跟常华打了声招呼,走进去逛。 这间店主打掐丝珐琅的工艺,很有康乾时期的宫廷华丽感。 姜忘看了一长溜,目光停在另一处单独摆放的展示盒里。 树脂材质,玫瑰金边缘,颜色明蓝深绿相融,犹如繁星夏夜悄然入梦,深邃又温柔。 “这个多少?” 笔斋老板一直在观察他的选择,此刻心情大好:“好眼光!这是我托朋友从意大利买来的原装笔,是非卖品!” 姜忘:“……可是我只想买这一支。” 老板有点舍不得,又极想把对这个系列的热爱分享给他,特意拿着小灯给姜忘照着讲这笔哪儿特别。 “visti,意大利老牌子,你看看这个铂金色笔咀,还有这个笔杆的流线型设计!” 他讲得滔滔不绝,像是终于能抓到个肯听的知音。 “没想到你第一眼相中的是它,这个系列我朋友当时排队排到腿都快断了!” 姜忘像是走神了,又像是一直在听,过了会儿道:“你刚才说,这根笔叫什么?” “《星夜》,”老板得意道:“好听吧,一般笔哪有这种名字!” 姜忘点点头:“我要了,开价吧。” 老板一时语塞,自己也没想好该不该卖,又搓了搓手道:“这个……有点贵。” “没事,多少。” 老板报了两千多,还特意解释,这里头折了排队和飞机往返的人工费。 姜忘又点点头,掏出卡:“银联可以吧?” 笔斋老板做生意这么久,很少碰到这种完全不讲价的客人,表情诧异:“要不……我再给你便宜点?” “不用了。”姜忘摇摇头。 他想把这支笔送给季临秋。 如果讲价反而折损了他的心意。 当天晚上,姜忘在楼下一个人散步,心里估算了会儿季临秋现在在做什么,又给他打了个电话。 这次拖了一会儿才接。 没等季临秋说话,姜忘率先开口:“季老师,我给你买了一支钢笔。” “我很喜欢很喜欢这支笔,所以想把它送给你。” “你不能把这支笔收进柜子里,最好天天用它。” 他说得不假思索,都没意识到话里饱含理直气壮的撒娇和霸占。 季临秋也没想到一接电话就是一连串的话,无奈笑道:“你这样就单方面决定了?” 姜忘也反应过来,一时间觉得自己是假酒上头,跟大尾巴狼似得呜了一声。 “你不收也可以。”他低低道:“但是你不收,我就会难过,悄么声难过好久。” “季老师,你舍得吗。” 季临秋听得伸手捂眼睛,像 是在自欺欺人地犯着禁忌。 他听姜忘说每一个字都心里一烫,却又无法把这种感觉告诉他。 捂着眼睛把最后一句话听完,觉得有点生气,又笑得很开心。 “姜忘。”季临秋轻轻喊他名字。 姜忘脸颊忽然红起来,靠着满墙爬山虎等着听后面的话。 “你还是太嚣张了。”季临秋还是捂着眼睛,在寂静漆黑里悄声开口。 “万一我不惯着你呢?” 男人勾唇,尾音慵懒又撩人。 “不,你会。” 第34章 杜文娟执意想让他们感受到来自家人的温暖链接,坚持要在家里为他们做一顿饭。 姜忘活到二十八岁,像是刚知道亲爹亲妈手艺都相当不错这件事。 彭家辉是地道虹城人,蒸菜藕汤都烧得和老爷爷老太太一模一样,调味丰富煎鱼喷香。 杜文娟则擅长做东南菜,浓油赤酱配小火慢炖,糖醋鱼狮子头都做得一绝。 姜忘吃得时候都有些恍然,他童年记忆被刻意遗忘到几乎没有,原来还有这么多值得记住的地方。 “哥哥都喝两碗汤了!妈你手艺真的特别好,我恨不得天天吃你做的饭!”彭星望对新风味的饭菜也接受度奇高,转眼两碗饭下肚。 “怎么还叫哥哥呢,”杜文娟哭笑不得:“不是教过你了吗,该叫舅舅。” 姜忘轻咳一声,对当自己本人舅舅这件事不太可以。 “随小孩开心就行,叫舅舅显老。” 不过刚开始做饭还行,做到第三顿时杜文娟怀孕反应又上来了,掩着门悄悄吐,不敢让他们知道。 姜忘察觉到什么,敲敲门道:“咱们出去吃吧,老这样您也辛苦。” 杜文娟快速清理了下,开门时一脸歉意:“真是不好意思,其实问题不大。” 她看向案板上的鱼,不舍得放手:“其实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做熟很快。” “孕妇就不要闻油烟了。”姜忘清楚她心疼这些鱼和菜,径自洗洗手道:“这样,我来做,你在门口教我就行。” 他侧头一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事。 “也巧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教我做过饭。” 彭星望正试着过来帮忙,闻声把小脑袋探进来:“我也要学!” 杜文娟想想好像也行,温声教他如何给鱼改刀,又如何给姜去皮,如何拍蒜。 姜忘真是第一次学。 他甚至不知道煎鱼该放多少油,以至于杜文娟忍不住边笑边教他。 她如今与他年龄相仿,左右也就大个五六岁,但已经对操持家务颇为熟悉。 “忘忘记得,油热起来要用手捏一撮盐,沿着锅均匀撒一圈,这样鱼皮就不会粘锅。” 姜忘仔细学她教得某一处,还真煎出一条像模像样的鱼。 他按着她的嘱咐做好肉菜素菜,还调了个蛋花汤。 到最后自己都讶然。 “还是亲手做饭方便。”他喃喃道:“原来这么快啊。” “是啊,少去外面吃,外面很多饭馆用得油和肉都不干净。”杜文娟也很眷恋这样的家庭时刻,笑道:“你以后如果有别的菜想学,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南北菜都学了些,能帮到你。” “嗯,一定。” 假期总是过得飞快,坐船看景都是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刻。 彭星望再次在妈妈这里确认了自己的存在,比来时要放松很多,还特意隔着外套亲了亲杜文娟的肚子。 “你要听话哦,不要让妈妈受太多苦。” 他扬起头,又踮着脚亲了亲妈妈的脸。 “等我下次来看你!” “好,妈妈会每天想你。”杜文娟笑容温柔,双手大大张开:“就像故事书里一样,妈妈有这——么爱你。” “一路平安,我的宝贝。” 回去路上,姜忘一直看窗外连绵不绝的稻田。 他总觉得自己放下了什么。 人一路长大,不知不觉就会背负些枷锁桎梏,四顾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他从前也会恐惧。 不适应亲近的接触,更不敢信任家人。 在杜文娟送别的时候,这些情绪都如湖水般飘散开,踪迹渐淡。 季临秋问清了车次,特意开车过来接他们。 彭星望昨天还特意给他打过电话,今天一瞧见人小行李箱都顾不上,一撒手冲过去。 “季!老!师!” “我!超!想!你!” “你教我做的千层蛋糕妈妈说特别特别好吃!她第一次吃这么厉害的蛋糕!” “季老师我好爱你啊!” 季临秋也很久没有听到爱这个字,又刚好在此刻与姜忘视线对接,耳朵尖有些发烫。 “我也很想你。”他特意蹲下来抱了好一会儿彭星望。 小孩发现什么,噘嘴道:“我要长到两米高,这样以后就是我弯腰抱你了。” “两米?比我还高啊。”姜忘在后头吊儿郎当道:“小心打雷的时候劈着。” “哥!哥!” 等行李和礼品都在后备箱放好,季临秋习惯性坐回驾驶座,系安全带插钥匙发动引擎开车行云流水。 “对了,家里又有人送……”他话说到一半,发觉姜忘在看他:“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姜忘把头偏到一边,手还佯装扶着头,其实是在遮嘴角的笑:“看你开车很帅。” 季临秋眉毛一挑,熟练地换向又变道,继续道:“送了一条大鱼、一桶草鸡蛋一桶菜籽油、两只活鹅。” “鹅我不会照顾,暂时放在冯婆婆那跟羊玩儿去了。” 姜忘生意做得广,送礼的人自然多。 像红包银行卡购物卡这种,他当然是一律不收能退则退。 但总有人会送完礼就跑,甚至名儿都不留一个。 四家书店连带网店里的客服运营养活了不少人,逢年过节很多伙计也有心送礼。 偏偏这个时代很多人喜欢用活的礼物表达诚意。 ——这么鲜!这么活!姜老板你看出来我们有多喜欢你了吧!节日快乐! 往常真收到一笼公鸡几只草鸭这种,姜忘一般拜托助理拎去附近菜市场帮忙杀好剁好,然后就近找个饭馆给点加工费吃个爽。 他跟杜文娟学了两天做菜也是有点飘了,冷不丁道:“咱们两做饭吧。” 季临秋在留神看路况,方向盘一转侧眸看他。 “在家?” “我会烧鱼,在慈州学的。”姜忘吩咐彭星望替他再发个短信问鲶鱼怎么烧,指节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走,我们去菜市场。” 季临秋似笑非笑:“……确定?” “确定。”姜忘坦坦荡荡:“四点就开始烧, 烧毁了咱们锅一扔出去吃。” 杜文娟回短信很快,不仅把流程全部发了一遍,还写清楚需要买哪些配菜,鱼要先煎后炖,要么放开水要么放啤酒。 他们仨搬家到鹤华高苑以后都没有开火做过一回饭,电器厨具买全其实家里一袋米都没有,全部得现场买。 姜忘还觉得做炖鱼不够,又买了点韭黄想炒个蛋,再打个菠菜汤。 回家以后行李衣服简单收拾下,季临秋领着他去看鱼。 长胡子鲶鱼半米多长,在滴着水的浴缸里游得贼特么欢快。 姜忘笑容凝固了。 “这么……长一条吗。” “是的。”季临秋笑眯眯道:“做饭的前提是杀鱼。” 姜忘把袖子撸高,双手往水里猛地一探,把鱼抄起来。 鲶鱼哪受得了这种委屈,长尾巴反弓再猛地一拍,涮他一脸水。 “嘶!” 季临秋在旁边直乐:“好,咱两现在扯平了。” “上回又不是我钓的鱼抽你!”姜忘拿手背一抹脸,气急败坏:“走了,去菜市场找人杀!给它鳞都剐干净,今天就吃它!” 闻言间鲶鱼已经蹦回浴缸里,大有与浴缸缠绵百年的架势。 季临秋也不帮他擦发梢,坐在浴缸边缘一副笑模样:“你赞美我一句,我就替你杀。” 姜忘眨眼:“你会这个?” “嗯,跟你们去乡下的时候陪彭爷爷料理过几回,挺熟。”季临秋不紧不慢道:“夸什么都行,夸够五十字,不许重复。” 姜忘感觉男人的尊严受到挑战,一撸袖子又去抄鱼,高高举起,又被涮一脸水。 季临秋抬眸道:“摔,用力。” 男人闻声猛地一掼,鲶鱼被摔晕过去,暂时失去反抗能力。 “走,去厨房,我玉树临风能歌善舞贤惠大方风情万种的季老师。” 季临秋俯身两指一探便卡住鱼鳃,随他去了厨房。 “嘁,都夸得什么。” “砰!” 先斩鱼头。 “哗——” 刀尖刺透鱼皮自脊背穿入,沿骨线横切。 偌大鲶鱼被去腮除脏分骨斩肉,比先前开车还要行云流水。 季临秋用刀很熟,以至于只有指尖沾了些血,看着斯文又有一丝邪气。 刀尖又转半圈钉在案板,他笑起来。 “还差三十四个字,继续夸。” 姜忘目光自他墨玉般的眼眸往下落,掠过挺直鼻梁自下颌弧线,最后落在喉结上。 他忽然意识到,季临秋是个很迷人的男人。 成熟从容,调笑时还有些坏。 是他的同性,而不是可以随意爱慕亲近的异性。 姜忘内心为这个念头感到异样,又滋生出几分毫不相干的占有和侵略欲。 他每一次看见季临秋展现血性时,都会喉头发干,像是被勾引了一样。 “不夸了。”男人深呼吸一秒,目光收回来,半笑不笑道:“怎么屋子里有点热,开个风扇吧。” “等一下,”季临秋笑起来:“姜哥,你刚才在看我哪儿呢?” 姜忘眼睛一眨。 “看你喉咙沾了点血。” 他往前走一步,微烫指腹抵在他的喉结上,横着一抹。 声音内敛,像藏着秘密。 “好了,不用谢。” 第35章 -1- 男人的喉结就有如上帝悄然设下的按钮。 碰一下便会有电流贯穿而过,引得战栗感自千万神经散向皮肤。 季临秋脸颊发烫,眼眸似蒙起一层水雾。 没有等他开口,彭星望举着两根大葱冲了过来:“哥哥老师!!你们把大葱落在门口了!!” 小孩没察觉到这儿的旖旎氛围,注意力都在被大卸八块的鲶鱼上。 “哇,你们好快,我刚想拿盆过来帮忙捞。” 姜忘笑了下,转身去阳台接电话,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等电话接完,厨房三个菜的材料都已经收拾妥帖。 “辛苦了,我来炒。” 他再走向季临秋,后者默然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两人仿佛无事发生过。 葱爆浓香渐渐自厨房传来,无时不刻地提醒季临秋有关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季临秋在客厅陪彭星望收拾着杂物,一样一样标签写好贴在收纳盒上,连遥控器都有了固定的位置。 彭星望也是从朋友那学到了收纳方法,颇引以为新时代优秀产物,恨不得把家里收拾成样板房。 季临秋看着小萝卜头用一百倍精神做着家务,不自觉地又开始走神。 他喜欢姜忘的亲近。 像渴水的鱼在触碰潮汐,稍一靠近都会心生欢喜。 他太孤独了,以至于能够遇到这样的人,因为他在工作的背面人生里也拥有喧闹又温暖的生活,实在幸运。 任何亲昵的举动,任何看似无意的对话,好像都可以被解读成自作多情的答案。 季临秋心思敏感,但不敢往深处想。 他害怕自己把姜忘拖进漩涡里。 也许那个直男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朋友之间闹着玩。 像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已算是侥幸。 季临秋不会再多问一句,就像这是他为人的底线。 绝不可以,绝不可以把姜忘招惹到与他一样的离群境地里。 另一边厨房里,姜忘心不在焉地烧着鱼。 不过料酒生抽醋的顺序一样没错,短信看了两遍全记熟了。 他有些事得想清楚。 姜老板很少动用感性一面,像是天生给情感设了个闸,只享受快快乐乐的纯理性人格。 这一次,他做鱼的时候在思考,吃鱼的时候在思考,跟彭星望一起洗碗的时候还在想。 我心里喜欢季临秋吗。 是哪种喜欢? 有多少? 这些感觉都陌生而若即若离,以至于最后洗完碗他们三窝一块看《走近科学》的时候,姜忘都还在走神。 他并非多情又轻浮,只是第一次心动来得太迟,在某一秒怦然绽开,微小如幻觉。 想着想着,目光落回季临秋脸上。 对方刚刚洗过澡,穿着兔耳朵斑点睡衣,脖颈还散着热气。 脸颊看起来很柔软,很好亲。 姜忘忍不住操了一声。 两人同时转头看他:“?” 彭星望看看电视里外星人示意图,看看大哥。 “你怕这个吗?” 小孩很理解地拍拍哥哥的肩膀。 “没事,我保证不说出去。” 姜忘:“……” 姜老板决定换个地方思考问题。 他从前遇到事习惯跟杨凯打电话。杨凯这人活得乐观又直爽,聊几句有的没的好像多大事儿都能找到法子。 目前这位好哥们不满九岁,成天赖在他书店里蹭《火影忍者》系列漫画,光看不买。 姜老板再去看店的时候,看着发小有点惆怅。 杨凯小朋友本能感觉到老板的复杂目光,一开始顶着目光加快看漫画的速度,后来自暴自弃地又拿了一本接着看。 大概在十五分钟以后败下阵来。 “姜大哥。”他凑到柜台前:“你……找我有事?” 姜忘撑着下巴看他:“想喝奶茶不?我请你。” 杨凯十分警惕:“彭星望攒私房钱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跟你说的!” “还有呢?” “他绝对没有偷偷给隔壁班方潇潇送漫画书!” 姜忘眉毛一挑,示意伙计给他两各做一杯奶茶。 杨凯目光终于飘忽到奶茶彩蛋上:“我要茉香奶绿,五分糖放椰果。” 两人一块坐回阅读桌旁,一个人佯装要看漫画,另一个人漫不经心地陪着他。 真想剧透啊。 最好把博人传也剧透一遍。 杨凯其实对这个名震红山小学的大哥饱含敬佩,试探道:“大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姜忘暂时没发现自己称霸红山区的事实,走神道:“嗯,有想不清楚的事情。” 杨凯感觉到压力。 他在班里堪称智多星一般的存在,数学考试连算带猜从来没有下过九十分。 但大人的事情好像都很复杂,他不一定能帮上忙。 “是……什么事啊?” 姜忘想了想,觉得不能直接把性向困惑这么复杂的事儿跟小学生讲。 “假如,我是说假如。”他拖慢语速,尽力在最短的时间里把问题换个法子说出来:“我从来不吃兔子,因为大家都不吃兔子,把它们当宠物。” 噢,兔子的问题。 杨凯点点头,觉得自己还有帮大哥解惑的希望。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有点馋,感觉兔子好像……也挺好吃的。”姜忘感觉自己措辞不够严谨,补充道:“我看别的任何一只兔子,都完全没有食欲。” “偏偏就是想吃特定的某一只。” “这样好像,不太对。” 小孩听得很认真:“为什么不对?” “因为好像大家都不吃。” “你怎么知道大家都不吃?”他看向姜忘:“别人偷偷吃的时候也没告诉你啊。” 姜忘心想好像是这么个意思,还有些地方没想通。 “可是兔子 ,它本来该是个宠物。” “你自己都说了,你只是单独想吃某一只而已,可能那只对你而言特别肥美特别香。”小哲学家在高脚椅上晃悠着腿,嘬了口奶茶道:“悄悄吃呗,吃完甭告诉别人。” “会被发现的。”他下意识道:“如果我真的想对这只兔子负责,不是咬一口玩玩儿那种。” “……人们迟早会知道的。” 杨凯一脸‘你都在说什么’的表情。 大人吃个兔子有这么难吗,难道爷爷奶奶还会抡拐杖揍他们不成?? “那你要么藏好,要么去个大家都喜欢吃兔子的地方。”他琢磨道:“我听说成都人也很喜欢吃?你想去成都吃麻辣兔腿吗?” 姜忘沉默几秒。 嗯,有道理。大不了换个地方。 他心一落定,即刻起身转头,跟伙计挥了下手。 “阿桂,给这小朋友送套最新的火影,账记我这。”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伸手揉杨凯的头:“小哲学家,有你的。” 杨凯跟着吓一跳:“不用送了!大哥我都看完了!” “那就送套《海贼王》。” 姜忘出了门刚开车往家走,想回去找季临秋聊聊,来自裕汉的电话打了过来。 “忘哥,我段兆啊,你明天中午书城开业是不?!” 段兆是裕汉省重点中学的金牌讲师,先前因为批量买竞赛书跟姜忘认识,后来渐渐成了老顾客和朋友。 “来吃个饭啊,请你吃蒸虾!” 姜忘把车停到路边,专心和他聊。 “又有一批书想团购?我这边找东南的老师要了批他们那边重点高中的内部资料,回头整理下送你。” “那敢情好!谢了哥们!”段兆大笑,又正色道:“我是想跟你借着饭局聊聊入股的事儿。” “姜哥,你在裕汉肯定不止开这一家吧?哪怕就这一家,后续推广营销进货也都要钱,带兄弟一个呗。” “你回头不是要在裕汉开个正经公司,完善完善发展线路什么的,哥们儿也可以帮你参考一下!” 姜忘快速应了,笑着跟他聊了半天,约好明晚见面的餐厅。 再回家时,季临秋正打电话要找他。 “星望爸爸刚才过来一趟,明后天想接他回乡下看爷爷奶奶,长假没两天了。” “那巧了。”姜忘快速道:“季老师,你明天跟我去趟省城吧。” “我有个很重要的朋友想介绍给你。” 季临秋一怔:“明天就见?” “嗯,我有个文件需要现在打草稿,具体的明天车上聊,好么?”他伸手揉揉季临秋头发,像是早就想揉兔子耳朵一样:“先进去了,明儿早上八点走,我开车。” 果真蓬松柔软,指尖都能陷进去。 季临秋踹他屁股一脚:“还乱摸!” 姜忘回头做了个鬼脸。 周六一到,彭星望跑去跟爸爸一块嗦粉,他两也简单收拾好出发。 等汽车上了新修好的高速公路,姜忘才慢慢介绍段兆这人。 “他是匡野大学同学,就是上次帮你找住院床位的那人哥们。” “现在不光在省一中教数学,而且还想跟我一块编那个黄金十二卷,很聪明一人。” “更重要的是,”姜忘顿了两秒,声音放低了些。 “……他还是省一中老校长的亲侄子,对教师招聘这事儿再熟不过。” 季临秋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先前姜忘问想不想去省会教书,季临秋以为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这个人执行力如此之快。 “其他的都好说,”姜忘思忖道:“高中教师资格证得重考,但可以先上岗再补,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但省一中对老师学历抓得很严,也是为教师能力作参考,最低也要求大学本科,我……不太清楚你这边情况。” “噢,”季临秋轻轻道:“我是北师大毕业的。”- 2- 姜忘愣了下,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在北京念过书?” 季临秋笑了笑,如同这段经历很普通。 “高中教师资格证也拿了,放二楼书房侧面柜子里。” 世纪初在北京上过名牌大学,含金量非同小可。 “你……没有留在那里教书?”他斟酌着字句:“如果毕业时你选择留在那,现在搞不好已经在北京分到房子了。” “我当时填了服从调剂。”季临秋很平静:“在大山里支教久了,感觉去哪里都一样。” “也可能是年轻时性子直,觉得北京小孩都条件很好,小地方才缺老师。”他想起当时的选择,垂眸又笑起来:“我爸当时气得不行,连打八个电话催我改,还差点买火车票来见我。” 姜忘注视着公路尽头,半晌道:“那个时候,你也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吧。” 因为看不见自己,所以只能看世界里的其他小孩。 好像拥抱他们,自己也会暖和起来。 “现在也经常注意不到。”季临秋半开玩笑道:“好在你没事儿老来招我,跟以前比已经好很多了。” “姜忘,谢谢。” 男人看他一眼:“再客气你自个儿走去裕汉,太肉麻了。” “……” 位于碧波大道的不忘书城今日十二点整开业,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两大串,店门外摆满成捆大麦,看起来金灿灿地很招摇。 其他商铺开业时都是摆花篮,唯独这一家门口大麦,路过的人们乍一眼满头问号,很快又都会心一笑。 姜老板简短致辞然后剪了个彩,接着三层楼高的书城正式营业,转眼就人满为患。 不仅是附近小区的小孩大人过来凑热闹,北面西面两个初高中离这的步行时间不过十五分钟,也早就收到精准针对喜好的各色传单,上午十点就过来问开不开门了。 姜忘其实在开业前还有少许忐忑,看清客流组成和一下午的成交量后由衷松了口气。 晚上自然是几个朋友一块聚餐,宾主尽欢。 段兆梳了个小马尾,看起来精神又雅痞,说话很好玩。 他完全没想到在小城里教书的竟是北师大高材生,本来还对姜忘的提议有点犹豫,这回说什么也要留下 季临秋电话号码。 “我二叔要是知道我错过这么好的老师,回头得拧我耳朵!” “季老师,你别看我们省一中今年高考没搞赢外校,我们这边国际部高材生可多了,还有好几个在国外拿过奖。” “你来咱们这教书,福利又好提升机会也多,单位还给出钱租房子,真不亏!!” “行了行了,你也给人家一个考虑机会。”姜忘伸手给季临秋挡酒:“悠着点,这是我挚友,别乱灌。” 匡野本来嚼酱骨头,闻声又锤姜忘一拳。 “你也不怕我两醋啊,天天放屁!” 他锤完人,用力拍拍季临秋肩膀:“兄弟,来裕汉玩个爽再走,哥跟你讲哪儿好玩——哎,那个什么楼,一定要去看看!” 姜忘乐得在长假最后两天再到处逛逛,第二天任由兄弟当司机兼导游,一伙人从省一中逛到观景渡轮,吹吹江风晚上继续去当地有名的步行街吃糊汤粉和四季春汤包。 正值佳节,行人如织,好些夜市小摊也闻风而动,支着led小灯泡纷纷叫卖。 “丝袜丝袜!五块三双!十块钱五双!” “哎!内存卡耳机数据线都来看看,保证好用——” “轰炸大鱿鱼十块钱两串!都来尝尝现烤现卖诶!” 匡野啃着甘蔗走在前头,段兆看啥都好玩,走走停停还价挺狠,愣是三块钱买了五双羊毛袜。 姜忘今天全程都只是陪玩心态,偶尔会注意季临秋的反应。 季临秋在大城市里玩时,竟然有几分青涩的少年情态。 像是对陌生的一切都好奇又憧憬,还带着些许雀跃。 他实在是把自己关小城市里太久了。 姜忘甚至觉得,按季临秋那内向性子,读大学那会儿估计也是独来独往猛刷学分完事,从来不乱花父母的钱出去逛逛。 此刻的季临秋,像是在一个小山洞里躲了很久的漂亮白兔。 玩得开心了,毛绒绒的小尾巴也会轻轻抖一下。 他们逛到十字路口时,正巧碰到几个女大学生在买耳钉耳夹,声音略大的和小贩讨价还价,还对着镜子对比来去,仔细瞧款式是否老气。 姜忘很自然地凑了过去,拨弄几行挑中自己喜欢的款。 “老板,我试一下。” 匡野吹了声哨。 “骚啊兄弟。” 几个女生看见姜忘侧脸时倏然有被帅到,露出小紧张又羞涩的表情。 小贩自己也没碰到几回给自己买耳饰的男客人,干干巴巴地跟他推荐款式。 姜忘五官深邃俊朗,身上又散着粗犷强势的气质,戴耳钉更显得又痞又帅。 他随意选了个小十字架耳坠,想了想又挑一对斜三角形黑白条纹耳夹,当场换好给旁人看。 “怎么样?” 段兆摸着耳朵道:“觉得疼。贼鸡儿疼。” “……”姜忘又看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女生们挤一团猛竖大拇指:“特别潮!” 匡野纳闷道:“好像……是挺好看?我一直以为这是送妹子的小东西。” “这上头又没标性别。”姜忘单手把季临秋抄过来,搂着肩道:“你不信让他挑一个戴。” 季临秋扫他一眼,拎起斜三角形耳夹戴在自己右耳,咔哒一下卡好。 气质当即显得冷冽利落,增色不少。 女生们刚才没看见被匡野挡住的季临秋,像是突然被戳到什么点,猛看他和姜忘两个人,捂嘴一直笑。 姜忘心情很好地又挑了好几款,跟小贩讨价还价两轮然后掏钱包付钱,见女生们还在瞧他们,目光有些好奇。 小贩听清她们在聊什么,数着钱开玩笑道:“她们啊,说你两很般配。” 姜忘笑起来:“那当然。” 季临秋原本还在侧着头取耳夹,闻声动作微顿。 姜忘碰到这种玩笑,竟然没觉得冒犯。 而且看起来……心情是真的很好。 他此刻才发觉自己内心的患得患失,也恰好在发现的这一秒烟消云散。 “你要取下来啊?”姜忘收回钱包,刚好看到季临秋动作:“我不许,你得陪我戴一对儿。” 季临秋心平气和:“我这不是方便你打包装好,别弄丢了。” 男人抬指把他耳钉扶正,相机递给那两个女生。 “来,给我和我老师照一张。”他笑得很张狂:“拍得般配点。” 长马尾女生快速拍好,把相机交还姜忘。 照片上一人挑眉痞笑,一人抬眸勾唇。 皆是才俊昭然,风华正茂。 着实登对。 第36章 再开车回去的时候,冯婆婆特意打电话过来感谢他们。 老人家乡音重,说急了居然还会蹦俄罗斯式小舌音,姜忘听得云里雾里。 转手把手机递给季临秋,一脸茫然地等他翻译。 后者听得直乐,乐完也用本地话回了两句,挂断以后把手机放好。 “在说什么?” “还记得那两只鹅吗?” 姜忘回过神来:“老宋送我们的鹅?” “对,”季临秋乐道:“昨晚逮着小偷了。” 天一冷,动歪心思的人就多起来。 小区里院子的门锁设计简单,远比门锁好撬。 真就有住在这还贪小便宜的老头儿想把羊顺走,估计是想牵回家偷偷炖了吃羊羔肉。 然后猝不及防被寄养在这的两只大鹅叼着猛啄。 一只鹅跟恶犬似得哪疼叼哪,另一只拿翅膀猛扇人不说还引颈大叫,叫得前街后坊全都听得见,自然很快也把保安巡逻队给招来了。 老太太睡得正香呢听见超夸张的警报声,一路小跑到厨房拿擀面棍自卫,然后看见保安试图解救一胳膊血的老头儿。 “哎?这不是住东边的刑老头吗?” 老头儿痛得直骂街,从鹅嘴里被救出来还吓得直哆嗦,扬言要告她上法院。 但冯婆婆自己是独居老人,他哪儿讨得着面儿呢? 这事当晚就被过来围观的业主们知道了,保安还态度很好的检讨工作不足,给老太太又是上门道歉又是送鸡蛋粮油的。 冯老太太非常满意:“你们这个鹅,好,忒好!” “然后她老人家邀请咱们回去以后带星星过去吃饭,”季临秋尽责翻译道:“还希望把这两鹅买下来,当个伴多陪陪她。” “这有什么好买的,送她了。”姜忘不假思索道:“要吃鹅肉我们去粮仓街那家,老板喜欢用啤酒炖,味儿很好。” 他想到什么,把视线又移回前方,声音放慢了些。 “季老师,我回城交代好生意的事以后,要在裕汉呆两个月,中间估计不回来了。” 公司和书城都需要仔细安排,不能怠慢。 季临秋应了声,习惯性回答道:“星星这边我会照顾好,你放心。” 姜忘似乎并没有在等这句话,只是在专心开车,过了半分钟才道:“等我回来以后,有件事想跟你说。” 季临秋怔了下,很快道:“我万一不想听呢?” 姜忘:“……?” “听嘛。”他有点委屈:“你为什么不听。” “你万一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季临秋失笑道:“我就不能捂耳朵不听啊。” 姜忘听出话外的回避,索性把车开到一边停好。 高速公路只够一部分的路,剩下的还是要开国道回城。 此刻秋光朗照,两侧黄杨林落影婆娑,风声悄然。 季临秋没想到他居然停车了,面上有一丝慌乱,悄悄往后缩。 “不许缩!”姜忘伸手捏他的脸:“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 季临秋被捏的蹙眉,恼起来也一样清朗好看:“你……你小心我跟彭星望告状。” “你给他发三倍作业都成。”姜忘对于幼年版自己被连坐这件事没太多负罪感:“还没开始讲呢,怎么还怕起来了。” 季临秋一时理亏,张口咬下去,在男人筋骨分明的手背留了个浅浅印子。 他用力不是很重,又像想逃避问题,又像撒娇服软。 姜忘心情很好:“口感好吗?” 季临秋呸了一声。 姜忘以前没发现自己心里这么宝贝这个人,这会儿像是拿季临秋没办法,用额头抵着他的肩,长长叹了口气。 “季老师……” 此刻的姜忘眉眼声音都是成熟男人,蹭他肩窝的动作又亲昵如小孩儿。 “听嘛,听嘛。” 季临秋重重揉了下姜忘的头。 “王八蛋。”他小声道。 “怎么就王八蛋了?”姜忘抬眼瞄他。 “开车!” 两人抵达城里时刚好是下午五点,回屋放好行李就牵着彭星望去冯奶奶家吃晚饭。 彭星望嗅觉很敏锐。 “你们两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玩儿了?” 季临秋条件反射摸自己耳垂,确认耳夹已经摘了以后才反问道:“怎么啦?” “你们两看起来心情太好了!”小孩抗议道:“下次带我一起!!” 姜忘拧他耳朵:“数学都考六十八了还想着玩!” “我知道了啦!会好好学的!” 季临秋表情有点复杂:“我总是觉得彭星望是你儿子。” 姜忘举手投降:“犯不着,我芳龄二十的时候可纯情了,谁都没敢招惹——当然现在也纯情。” 冯奶奶特意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客厅角落里还放着保安队送来的大桶草鸡蛋。 老人家手艺很好,口味跟饭馆里截然不同,吃起来很有家常的感觉。 彭星望还是跟以前一样,吃饭贼快,吃完就想着去院子里玩。 姜忘看他在餐桌这坐不住乱扭就清楚小孩在想什么,摆摆手道:“跟团团玩去吧。” “好嘞!” 餐厅里三人正聊着天,突然院子里传来小孩一声猛嚎。 “啊啊啊啊——” 老太太生怕鹅把小孩也给叨了,连忙起身想过去看看。 结果彭星望连嚎带跑地蹿回来,跟炮仗一样怼进姜忘怀里,眼泪也没流就是干嚎。 姜忘莫名其妙:“你别告诉我你被鹅欺负了。” “不是,鹅,鹅,”小孩把他衣服都拧皱了,哭丧着脸道:“鹅好恐怖!!!我不要跟鹅玩了!!!” 三个大人:“?” 彭星望今天也听见小区里猛鹅看门的事迹了,特意抓了把玉米粒想跟两大鹅处好关系。 大鹅对小屁孩没敌意,开开心心过去吃。 然后就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大嘴。 彭星望已经有心理阴影了:“它连舌头上都全是牙齿!!!它舌头都长牙!!” 老太太哭笑不得:“鹅就是这样啊。” 姜忘把小孩拎回座位上:“喝碗藕汤,喝完就不怕了。” “呜呜呜呜哇——” 一家人吃饱喝足告别老太太,正式把两只鹅留在人家那担当哼哈二将,散步似得慢慢往回走。 然后看见个熟悉的人影。 彭家辉抱着两大袋什么东西,正在他家院子前等他们。 姜忘没收到短信,也不知道他带了什么过来,有些诧异。 “姜老板!”彭家辉主动招呼道:“刚好你们回来了,我有点东西给星望!” 他当着他们的面打开包装袋,把崭新的明红色羽绒服抖落开,喜上眉梢道:“星星,你试试合不合身!” 小朋友欢呼一声,麻溜脱下外套过去套新衣服。 穿起来果然合身又妥帖,很精神。 “我之前去外省出差,那边羽绒服又便宜又暖和,刚好也要入冬了,特意带过来。”彭家辉挠头道:“只赚了点小钱,贵的没法买,衣服还是行的。” 彭家辉其实也没体贴过家人几回,真这么做时蛮臊的,一开始都不知道怎么张口。 姜忘点点头,突然觉得有点酸涩。 面上还是笑着:“好事儿,你也记得存点钱,别乱花。” “还有就是,”彭家辉笑了声,很不好意思道:“我也想送你一件。” 姜忘怔住。 “兄弟,你帮我招呼小孩这么久,又是我前妻的亲戚,我其实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但以前太没能耐了,你也知道。” 彭家辉说起这些事自己也没脸,很快转了话头,把怀里另一件大的展开。 衣服看着用料讲究,估计还是花了千把块钱。 彭家辉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打开,像是生怕姜老板瞧不上,仔细展示剪裁做工。 “我想着,咱们其实也谈得上亲戚,你平时穿衣服太朴素,也该送件像样的过冬。” “你看看,合不合适?” 姜忘呼吸还停着,内心有什么坚硬如冰的破出裂隙来,缓缓融开。 他确实穿衣服很简单。 哪怕是往年过冬,也是凑合着过,不冻着就行。 一个糙老爷们过日子只图个方便,哪里会去仔细挑着买。 “……我试试。”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其实不用买。” “来来来,试试,”彭家辉热情道:“我记得你有多高,北方那边普遍尺码大,应该可以!” 姜忘把外套脱下,当着他的面缓缓把羽绒服穿上。 藏蓝色,设计的简洁大方,果真修身又暖和。 彭家辉往后退几步,直竖大拇指:“很俊!一看就能迷倒不少小姑娘!” 姜忘和季临秋同时笑了笑。 “确实很合适,谢谢你。”姜忘把羽绒服脱下来,仔细折好放回袋子里:“进来坐坐喝杯茶?” “不了不了,你们穿着合适就好,我也得赶回去加班了,”彭家辉很热情地和季临秋也打了声招呼,推道:“以后有机会一定来坐!” 小孩乐得围着姜忘和亲爹乱蹦,哪管那些客套话。 “我爸给我买衣服了!我也有我爸给我买的衣服了!!” 彭家辉原本就打算了送完衣服就走,匆匆告别匆匆地走,像是生怕耽误他们时间。 姜忘目送他走远,不自觉又抱了下怀里的衣服。 他也有他爸给买的新衣服了。 第37章 姜忘从前很少想以后。 领养彭星望之前,他的生活犹如一株雪杉树。 孤直独冷,连枝叶都吝啬地延展出最简单的线条,不肯拥有更多形状。 他现在突然有很多需要在乎的事情,又很愿意去存钱,以应对浪潮般多变的以后。 这一忙,果真忙了近三个月,硬生生从十月奔波到一月中旬。 主要重点在于裕汉这边诸多人脉资源的牵线搭桥,以及黄金十二卷的正式筹备。 姜忘优先组建编委会,搞出整套高一至高三的卷子,免费发给五个高中的学生们做着玩。 他本来以为这批卷子至少要等一个学期才能等到反馈,然而省城学生们刷完一套卷子的时间为三到七天。 一套十二张,平均下来每天二到四张。 牛逼。真的牛逼。 段兆跟其他几个老师和他吃着火锅,边涮着牛肚边掏心窝子。 “你这个题啊——真的不够难,这么搞没卖头。” 姜老板笑容凝固:“你们说的这个难,它有参考物吗?” “难不成要照着竞赛题来?” “哎,小姜啊,你这么说就外行了,竞赛题更重于拔高知识点范围,有的高考题还就真比竞赛题还难。” 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吞了口猪脑,一扶蒙着烟雾的眼镜道:“高考题目,那就是要在有限范围内给出无限的出题花样,哎,你现在出题编题的班子还不够精。” “还是陈老会点评,”段兆吃的鼻子发红,抽纸巾猛擤一下,正色道:“我们怎么也是教育强省,难度得跟启东那边看齐!” “就是就是,上届他们化学题出的还没我们这边难!” “……是我对工作还不够严谨。”姜老板诚恳道歉:“下次一定难出风格难出水平。” 老头用力拍肩:“赶紧出啊,我学生们等着做。他们现在高二就能把你这些题一周刷完,你多反省。” 姜忘陪老师们吃饭聊得还挺投缘,临结尾时想起什么。 “话说,九八年前后考北师大是个什么水平?” 段兆很快反应过来:“你问季老师是吧?” 姜忘给他夹了块牛舌,把酒倒上。 “九八年前后,高考比现在还严,”老教师回忆道:“你那朋友哪个省的?” 姜忘一说,老头长长噢了一声:“那个省奥数狠啊。我做一次新鲜一次。” “往前倒七八年,高考一本线差不多五百多分?”旁边女老师插嘴道:“但北师大分数线是真的高,今年录的最低也要六百二,再添点也能上清华了。” 段兆笑起来:“说不定人家能上清华,只是想当老师呢。” 姜忘初中毕业当兵去了,还以为季临秋只是读了个普通师范,没想到牌子这么响。 六百二十分。他回忆了下自己以前每科分数,很有自知之明地喝了大半杯啤酒。 “哥们也别觉得有压力,季哥那样的也还是佼佼者,咱们这种能读个华中华东师范都能摆宴设酒了。”段兆大笑道:“我一听也羡慕,跟他吃完饭回家做梦梦见高考好几回,当年要是——” “别提当年,”女老师摆手道:“我就差一道选择题,想想都心碎。” 火锅吃完大伙儿说说笑笑着各自散了,姜忘送别最后一个朋友,一个人靠着车吹了很久的风。 他本来想抽烟,又因为季临秋想着把烟戒了,索性干站着。 冬天的风像乱窜的野猫,专钻领子袖口,冷不丁刮一长道,冻得人打激灵。 姜忘开始后悔没带亲爹送得那件羽绒服来。 他钻回车里,把广播电台打开,听着老掉牙的情歌继续出神。 上一世的季临秋,原本拥有多光明灿烂的未来。 凭他这样出色的学识能力,想去国外生活恐怕都轻而易举吧。 最后却困在一个老城里,像溺水时放弃挣扎一样,四肢松开昏昏下坠,晦暗平静地了此一生。 姜忘越想,越觉得喉咙哽着。 像是苦味和辣意同时翻涌上来,逼着他红眼眶。 为什么? 你明明拥有这么多的选择,这样璀璨的前程。 你甚至可以上清华啊。 姜忘平静了一会儿呼吸,打电话给秘书,把工作简单交代了下。 “我先回虹城了。” “提前回去吗?”秘书略有些吃惊:“好的,这边新一轮编题我会好好安排,您路上注意安全。” 姜忘挂断电话,开车往回走。 还好没有喝酒。 秋冬衔接的很快,工作又能让人忘记时间。 他再往回开的时候,周边行道树像是叶子全都被长风卷走,只剩潦草涂鸦一般的树杈。 行进的车变作微小的一个圆点,在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里往前。 车窗外冬风呼啸,大灯照亮飞雪一般的灰尘。 姜忘在想,人到底会被什么困住呢。 是家庭吗。不像。 他躲开了父亲的毒打,季临秋逃离了那个山村。 是性向吗? 不,上一世的季临秋并没有爱人,孑然一身,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性向直接选择放弃生活。 人到底会被什么困住? 姜忘转过方向盘,车窗两侧都是干枯沙漠一般的寂静田野,此刻只有浓郁无边的黑色。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呼啸风声,与两道车灯。 他一路远行,在又一个转弯时呼吸停顿。 ……答案是无意义感。 在没有链接,不被温暖,也寻找不到牵引的时候, 人会陷入沼泽般的无意义感里,一步一步失去呼吸。 世界变作空泛又单一的概念,一切喧闹人群都与自己无关。 那时季临秋的独行,便如他此刻的独行。 两侧是连绵不绝的黑暗,远道遥遥无尽头。 姜忘第一次如此想紧握住一个人的手,无论是出于哪种感情。 他想紧紧抓住他,把他从无尽的冬天里救出来。 季老师,这一次,我也有机会拥抱你了。 路遥风大,姜忘开车到家都已经凌晨两点,家 里人都睡了。 他匆匆洗漱,昏然睡去。 再一醒来,满窗灿烂晴光,庭外落叶缤纷,还开着大朵月季,明红亮黄很有生机。 世界又变得鲜活繁盛,仿佛寂静从未来过。 姜忘睡醒以后对着窗子坐了很久,转头活动下胳膊腿,继续出门打理城里的业务。 然后准时准点接季临秋和星望放学,和他们一起做饭吃饭,看看电视睡觉。 没有人知道他在昨晚下定了决心,第一次想要陪一个人走很久很远。 奇怪的是,彭星望临睡前有点反常,吞吞吐吐地拉着姜忘不走,还问他能不能陪自己睡觉。 姜忘觉得奇怪,抱了床被子过去陪他。 灯一关,小孩翻过来,翻过去,烙饼似得就是不睡。 姜忘原本还有点困,听见他翻腾也醒了。 “怎么了,想听故事?” 小孩半晌嗯了声。 姜忘打了个哈欠,打开夜灯给他读了三四本,见彭星望渐渐安宁下来,又关灯准备睡。 然后听见小孩呼吸声古怪,有时候会突然抽气。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姜忘又拧开灯,瞧彭星望神情。 “到底怎么了?” 奇了怪了,明明我也是他他也是我,怎么有时候就是想不到他在想什么? 彭星望憋了会儿,小声道:“我怕,怕得睡不着。” 姜忘有种不好的预感,出于成年人的责任感还是问出了口。 “……你怕什么。” 小孩的回答像是踩着他的神经。 “怕死。” 彭星望说这话的时候很难为情,像是说了什么很幼稚的话,把脸都埋进被子里。 声音也变得很小。 “……就是好怕。” 姜忘伸手捂头。 他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一点他们两确实一模一样。 像是有天这个念头突然就撞进了脑子里,从此深深扎根,哪怕二十多岁了偶然想到,也会被空洞的恐怖感搞得像浑身过电。 “总有一天我会消失。” “总有一天,我的所有意识记忆都会不见。” 越想越恐怖,而且还没法解决,简直要命。 姜忘当兵以后出生入死好多次,演习时真的与死亡擦身而过好几次,后来退役了还是会怕。 他这会儿强咳一声,伸手把彭星望的脑袋从被窝里扒出来。 “怕这个多久了?” “一个多月,”小孩怯怯道:“哥哥,你别觉得我很没用,我其实只怕这个,现在蟑螂都不怕了。” “不会,”姜忘伸手拍着他哄睡,耐心地扯了好几个借口,跟大忽悠似得安抚情绪。 什么长大以后就会逐渐明白活着的意义啦,什么人死了以后灵魂还可能会跟着信仰一起保留啦,从哲学到科学说得他自己都快信了。 小孩也不知道是被唠叨到困还是真被糊弄过去了,过了会儿呼吸平稳,然后开始响亮打鼾。 姜忘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 转头就抱着被子去敲季临秋的门。 敲了两下季临秋过来开门,卧室里台灯还亮着,似乎还在改作业。 “季老师,”姜忘脸不红心不跳道:“彭星望跟我讲鬼故事,我挺怕的。” “咱两凑合下,就挤一晚。” 季临秋微笑看他。 “你再说一遍?” 第38章 “我说,我想跟你睡一晚,”姜忘把臂弯往上提,展示怀里接近一米八长的大被子:“行不行啊。” 季临秋拿肩膀卡住门口,斜倚着门道:“真怕?小孩儿跟你说什么了?” 姜忘往后退了一步:“你居然防着我。” “我好伤心。”男人搂紧被子,喃喃道:“罢了,我回去一个人慢……” 季临秋侧身让了下:“进来,少演。” 姜忘心满意足地抱着被子走了进去:“我睡里面外面?” “随便。” 作业批改已经在收尾环节了,季临秋草草洗了个澡回来,发现姜忘睡在床外侧,在开着小夜灯玩手机。 “你还挺自觉。”他拿这家伙简直没办法:“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就要过来挤着睡。” “真没撒谎。”姜忘抬眸瞟他:“我像是那种说瞎话的人吗。” 你太是了。 姜忘确实有一半是吓的。 我自己真是知道我最怕什么,牛逼。 另一半是有话想和他讲。 然而季临秋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两三下收拾好办公桌关了大灯,回自己那一边被子里躺好,语气都没什么波澜:“关夜灯。” 姜忘伸手关灯,滑回自己被子里。 气氛有种不太舒服的客气。两个人明明被子挨着被子,距离感却一下子被拉开了。 姜忘现在才慢慢感觉到季临秋这人喜欢回避问题,也可能是一紧张就会竖起防备机制。 而且表面还要掩饰地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不关注,很漠然。 他莫名觉得这一点又有点怂又很可爱,不觉笑了起来。 季临秋听见笑声,翻个身背对着他睡觉。 冷淡又疏离,完全不像照顾小朋友们时一脸和蔼可亲。 姜忘看着对方细瘦的脖颈,慢慢道:“季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有件事要讲?” 他能闻见他被子边缘的淡淡香气。 双人床明明很大,但大概是有两床被子挤着,他们也不太敢挨着对方的缘故,忽然就显得胳膊腿都全都伸展不开,把人禁锢得哪儿都难受。 季临秋把脸埋进被子里,像是已经睡着了。 男人略有不满,开口喊他名字。 “季临秋。” 姜忘心想自己也真是胆子大了,居然敢直接叫老师的名儿。 他又拧开夜灯,像是存心要把他弄醒。 橘色暖光倏地散开,流溢到季临秋冷白脖颈上,像是漫上一层蜜。 季临秋缓缓睁开眼看他,同姜忘一起坐靠在床头,像是终于妥协般,低低叹了口气。 在这一秒前,姜忘都觉得季临秋有些强硬冷淡。 可是后者一叹气,又好像所有防御抵抗一直都只是空壳罢了。 季临秋低着头看被子上的线头,声音有点哑。 “你有什么话,说吧。” 姜忘再次觉得季临秋像是把这世上的许多矛盾都占全了。 又冷硬疏离,又脆弱柔软。 看着成熟坚韧到可以料理一切问题,又好像本该搂在怀里好好哄着宠着。 姜忘缓冲了三个多月,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考虑了很久。 此刻终于说出口时,虚幻又忐忑的念头才终于落入心隙,就此根脉延展。 “季临秋,我想追你。” 季临秋像是猜到了,也没抬头看他,还在盯着那一截线头。 盯了几秒突然轻声道:“哦,原来我还需要追啊。” 姜忘伸长胳膊从桌上笔筒里够着指甲刀,当着他的面把那线头给剪了。 “那是,又不是当了gay就贬值了。” 季临秋终于动了一下,垂着眼睛闷哼一声。 像是闷闷不乐的白兔子垂着耳朵一样,显得很困扰。 他困扰了一会儿,侧眸道:“你先关灯。” 从始至终克制着视线的移动,一直没看姜忘。 姜忘说出口以后像是宏愿达成,呼吸都变得舒畅很多,指甲刀一放关灯躺好没声了。 季临秋没想到他睡得这么流畅,在黑暗里还保持着靠坐姿势,忽然开口:“我还没答应。” 像是生怕姜忘误会。 “无所谓啊。”男人懒懒道:“我就是跟你通知一声。” 季临秋恼起来:“信不信我现在把你从床上蹬下去。” 姜忘换了个更舒服的趴姿,赖在枕头旁扬起下巴看他,从容平缓解释起来。 “季老师,我怕你觉得我一直在乱开玩笑。” “我每次亲近你,不是在胡来。” 他心思很细。 姜忘如果追女生,肯定不会上来就这么宣告,肯定软磨硬泡到亲近得不得了了,再一锤定音。 可季临秋是他的同性朋友,有些事他必须提前让他解除困惑。 “其实,”姜忘往被子里也缩了缩,声音变小了些:“我也是第一次追人。” “如果我哪里做得让你反感,也希望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季临秋缓缓滑下来,借着月光看他的眼睛。 他们此刻距离很近,隔着被子像躲在城垛两侧悄悄观望。 姜忘面容很有英气,俊朗到让人忽视他的眼睛。 是偏琥珀色的,泛着亮光的好看眼睛。 季临秋看着他,心里还是在一寸寸收紧。 “真想好了?” 没有等姜忘回答,季临秋很快地把他被子拉起来,就像是在两人之间隔起一道帷幕一样。 “姜忘,有很多感觉……可能都是偏差。” 被子城墙另一端的人开口了。 “有一个星期五,我记得是星期五,那时候我们还住在筒子楼里。” “我去学校里接星望放学。” “以前每周五我接他,都要先带他去书店里喝奶茶吃巧克力蛋仔,然后一起去看场电影再回家。” “你刚好站在教室门口,在低声和家长解释什么。” “梧桐树叶摇摇晃晃,斑驳影子落在你身上,映得纽扣发亮。” “ 我好像看了很久。” “再回去的时候,下意识就把小孩带回家了,他还以为我又要临时出差。” 姜忘说起这件事时语速很慢,讲得平淡又简单。 “我本来觉得,我能每天都记得要做得每一件事。” “后来好像不知不觉错过了很多次。” 总是因为在看你。 忍不住看着你。 季临秋把被子按下来,半晌道:“先睡觉。” 姜忘还在瞧他:“在害羞啊?” 季临秋一手把被子蒙他脑袋上。 “哎!” 两人很舒坦地睡了一整夜,都没做梦。 本来刚开始还觉得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子和被子之间很克制的空隙被挤掉,靠在一起又暖和又放松。 倒显得以前一个人睡太空。 姜忘早上七点凭着生物钟爬起来,绕回彭星望房间叫小孩起床,陪他收拾完目送他出门。 彭星望昨晚虽然被困扰到怕得不敢闭眼睛,真睡着了也是一路打鼾到天亮,浑然不觉大哥一开始就溜了。 起床时还颇有点依依不舍。 “再睡一会儿,就十分钟……” 姜忘就差把他连人带被子拎去刷牙洗脸。 “你不是还有门作业忘在学校里了吗!快去补,小心又被老师训!” 小朋友换好校服就往外冲,又被他眼疾手快拦住:“安全帽!红领巾!!” “噢噢噢!戴好了!” 姜忘看着小孩上学去了隐约觉得少点什么。 等等,老师好像还在赖床。 真是当爹当忘记了,操。老师都在睡上个屁的学。 于是又快步绕回房间上床戳季临秋的被子。 “七点二十了!” 季临秋蹬他一下,没用多大力,声音绵软:“我今天轮休,别闹。” 姜忘松了口气,也钻回自己被子里睡回笼觉,眼一闭就着。 两人也是这些天累久了,都缺觉,又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等太阳把被子晒得发烫了才相继醒过来。 姜忘怕季临秋大白天在床上看到他尴尬,一醒就抱着被子溜走,佯装心思纯洁绝不走偏。 季临秋醒了还又半睡半醒地眯了一会儿,再慢悠悠地晃出来洗漱。 他们拌了几句嘴,换好衣服一块出门吃饭。 姜忘开车喜欢听摇滚,季临秋有时候会嫌吵,听半截拧到别的电台。 午餐照例去小学旁找个餐馆,一份干锅鸡,一份拍黄瓜。 姜忘记得季临秋喜欢吃辣,还会特意把盛着辣椒面的小碟子推给他。 季临秋照例用开水把他两餐具烫一遍,虽然也烫不死多少细菌,但也算开饭前的固定仪式。 吃到一半,男人慢吞吞开口。 “季老师。” “?” “下周末你有事儿么?” “没,怎么了。” 姜忘露出狡黠笑容:“走啊,去约会。” 季临秋眨了下眼,终于反应过来。 姜忘其实说这话时脸颊也烫,但克制住了其他多余小动作,好显得气势不落人。 他今天出门时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还特意挑了件新买的翻领风衣,光彩照人的很。 季临秋反应慢一拍,听完过好一会儿把大半杯酸奶都喝了个干净,又慢又仔细。 像是需要消化这句话好一会儿。 “嗯……去哪。”他轻声道。 “省城的游乐场?”男人小心翼翼看他:“或者开车去爬山?” “游乐场吧。”季临秋又低头扒饭,不看他了:“天气好就去,下雨我要睡觉。” 他和他同时发觉一个事实。 真奇妙啊, 他们现在有大把的时间让喜欢发酵。 第39章 姜忘再去书店里点账的时候,看见有个小孩缩在角落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哭鼻子。 彭星望还在给他脑袋擦药。 姜忘无心掺和小孩之间的事,又怕书店里出什么事,凑过去一看发现挂彩的是杨凯。 杨凯也不敢哭得太明显,看见大人来了满脸耻辱,拿手背抹着脸强行憋住,憋得脸红。 男人瞄了几眼他胳膊和脸侧的指甲印:“被谁挠成这样?” 彭星望拿棉签蘸着紫药水给他涂:“你别捂,我还没弄完呢。” 杨凯隐约感觉到姜大哥是来看笑话的,脸一扭不说话,偏偏紧接着打了个长嗝。 姜忘直乐:“出息啊。” “我绝对不会跟女孩子说话了!!”杨凯恼火道:“再说话我是那个!!” “哪个啊?”姜忘看热闹不嫌事大:“张小鹿给你打的吧?” 杨凯眼睛睁得圆圆:“你怎么又知道了?” 废话,她是你二十年后的老婆,还给你生了个闺女。 姜忘忍俊不禁,转头一瞥彭星望。 小朋友胆子小,怂怂得什么都讲了。 张小鹿今天穿了条亮紫色新裙子,杨凯顺口夸她长得跟喇叭花一样。 小姑娘当即炸了,伸手拧他耳朵:“你再说一遍谁是喇叭花!” 话越掰扯越乱,跟着就互相乱挠,跟两只猫崽子似得打架。 “我妈昨天给我剪指甲了!”杨凯一脸不服气:“没剪我也薅得赢她!” 姜忘想起什么,去仓库里拿了套还没开始卖的星光塔罗牌,回来把小盒子递给他。 “你跟她玩会儿这个,保证就不吵架了。” 杨凯将信将疑:“大哥,你不能趁火打劫。” “收什么钱,”姜忘拍他脑袋:“我都能当你爸爸了你知道吗。” 小孩没觉得被占便宜,迷迷糊糊接了。 姜忘目送他背起书包迈着小短腿走远,忽然发现自己能骗发小管自己叫声干爹。 嗬,占便宜也太有优势了。 刚好到回家吃饭的时候,快递公司的伙计骑着小电驴拿包裹过来。 “老板!你的!” 姜忘麻溜接好道了声谢,发现是慈州那边寄来的。 摸着很厚实,得有七八斤重。 “星望,回家了!” 小孩还在玩拼图,匆匆摆好最后几块才跳下凳子:“来了!” 半年一过,快递发展的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好。 其一就是淘宝店家的增多。 以前都是厂家找快递承包发货业务,现在很多人看电视报纸动了心思,也陆陆续续跟着做起网店,借着速风快递的高效率忙碌不停。 速风先前在内陆只有省会有网店,跟姜忘年底开完会不久宏图大展,把腹地城市辐射了个遍,物流网络日益丰满。 慈州自然也囊括其中。 姜总开完年会就把这职位推了,宁可少管点事过轻快日子。 他开车时想着年后的安排,小孩抱着包裹晃来晃去。 忽然嗅嗅胶带边缘:“好香喔。” “什么?” 彭星望把鼻子贴近包裹:“里面是吃的。” 姜忘:……? 回家拿剪刀一拆,竟然真是杜文娟寄来的年货以及薄薄一封信。 腊肉香肠,熏肉卤鸡,甚至还有一大份桂花糖藕,全都吸成真空塑封,仔细包好了一路加急送过来。 「忘忘,星星: 我现在身子笨重,行动不方便,可惜没法过来和你们一起过年。 星星小时候很爱吃土猪肉腊肠,偏又容易上火流鼻血,你记得看着他些,不要多吃。 年关将近,慈州这边都开始下雪了。 弟弟,我知道你一定把星星照顾得很好,但你也记得保暖,晚上临睡前泡一泡脚。 提前祝一声新年快乐,祝万事顺利,平安健康。 另,上次看你喜欢吃糖藕,也寄来一些,记得蒸热再吃。 路途遥远,但愿没有变味。 文娟留」 姜忘把信读完,小孩还在猛闻香肠。 他意识到杜文娟预产期在三月,现在估计已经有些笨重了,不好走动。 即便这样,一样记得亲手给他们做好大份年货,再托人打包好寄过来。 晚饭自然做了顿毛豆炒香肠,韭黄炒鹅蛋,再煮锅小米粥,万事大吉。 季临秋被留在学校开会,直到九点半才回来,被饿得唇色浅淡。 姜忘灶里还留着菜和粥,随手热好坐一边陪着他吃。 季临秋也是累得不行,上来直接把半碗小米粥喝完,发觉姜忘还在看他。 跟大尾巴狼似得,眼睛贼亮。 姜忘跟星望总是很像,他们两心里都藏不住事。 开心了便是春风拂面乱哼哼唱歌,心情不好被子一闷睡觉,谁都不想理。 实在是很好猜。 “怎么了,这么开心?” 季临秋筷尖悬停,一往腊肠那伸,姜忘目光也跟了过去。 哦,原来是和晚餐有关。 男人酝酿了一下,语气平淡:“今天晚饭怎么样?” 季临秋长了心眼,当着他的面又尝了一块腊肠,见他还在望,咀嚼地也慢。 “嗯……腊肠特别好吃。”他跟宠小孩似得惯着他:“口感有韧劲,肉又鲜又香,手艺比餐馆里卖的还要好。” 姜忘当即笑得很骄傲。 “星望妈妈送的,她亲手做好寄过来,厨房里还有好大一箱。” 季临秋心里了然,一时间也觉得很有过年的气氛。 他早就习惯了独居生活,虽然学生家长也会送些年货,但到底和家庭没有太大关系。 姜忘这边和家里关系越来越好,季临秋莫名也像桎梏解除许多,心里舒坦欢畅。 一想到这,再尝香肠,似乎调味做工确实比外头讲究,很耐尝。 姜忘心情很好,看一眼彭星望还在楼上写作业,小声跟季临秋讲自己的事。 “其实前天……跟你说那些,也是有些突然。” 季临秋本来还在刚下班的状态里,听他冷不丁提到这里,呼吸微不可见地停了一下。 “怎么又提。” “我后来反省了一下,”姜忘趴在旁边很满足地看他喝粥,慢悠悠地:“也不知道怎么地,想到以前的事。” “我小时候读书,最喜欢往课本扉页上写名字。” “扉页?” “嗯。”姜忘自己都快忘了小时候的事。 “我读小学的时候,因为家里不给交书本费,有很长时间都是去图书室借别人的旧课本用。” “后来读到二年级的时候,我爷爷周末过来看我,发现我没书没作业本,当时就带着我全去买了新的。” “那是我第一次往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 就像只有名字落在扉页上,所有权才正式敲定。 而他也真实地拥有了什么。 “后来渐渐有很多书了,以及上班以后公司发免费的本子,我还是会习惯性写名字。” “就像很怕它们突然拔腿跑掉一样。” 姜忘垂眸一笑,棱角张扬的模样变得驯服而柔软。 “季老师,我早早地告诉你,好像也是怕你消失。” 季临秋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喝粥吃菜,听到这儿双颊发烫,好像夹菜都会暴露出不自然。 “你真是……”他拿筷子背敲姜忘脑门:“哪有在别人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话的。” 姜忘没躲,额头被轻轻敲了一下,琥珀色眸子还在看他。 “我幼稚么。”男人揉揉鼻子:“估计有点。” 季临秋发觉这人总是喜欢猝不及防式真情流露,喝口水的空隙都能忽然冒一句情话出来。 “不幼稚。”季临秋小声道:“你这样子很好。” 季临秋对小孩儿能亲亲切切说一百遍老师也爱你,碰到姜忘反而有些无措。 他有时很羡慕他。 姜忘嘴角一勾,又往楼上瞄彭星望过来没有,随后椅子一拉贴近季临秋跟他咬耳朵。 声音低沉有磁性,像是要存心诱惑谁。 “这周末去裕汉玩,我们还是带着那臭小孩。” “虽然他肯定是一特亮电灯泡,但咱两又帅又出挑,单独逛游乐园太招眼了。” ——带小孩儿就是个完美的幌子,他们两都可以伪装成彭星望亲哥。 季临秋忍笑点头,刚好楼上彭星望拿着英语练习册噌噌噌跑下来:“老师!我写完了!你检查看看!” “星望,”季老师面不改色的告状:“你哥要把你当工具使。” 小孩脑袋一歪:“哈?” 工具小孩很自觉地跟着踏上周末旅程。 外加背好零食饮料水果切,上车以后还管监督两大人有没有系安全带。 然后十五分钟后鼾声如雷就地睡倒。 前半程季临秋在开,出城时刚好遇着红绿灯。 姜忘听着后座的轰动鼾声,忽然把左手平摊抬起,横到季临秋身边。 “我想牵手。”他侧头瞧他:“季老师,给我牵一会儿。” 季临秋眨了下眼睛:“你这是在追人?” 姜忘把手又往他那递了下:“不然呢?” 王八羔子。 季临秋深呼吸一秒,偏偏四十多秒红灯走的慢吞吞。 他垂了眸子,把右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两人像战友一样交叠握手,一人微烫的手心捂得另一人也终于暖和起来。 然后红灯转绿,季临秋抽回手,继续开车向前。 开到一半忍不住笑着骂他:“草,真傻。” 姜忘吊儿郎当跟着笑:“可不是么。” 第40章 季临秋在车上睡着了。 静悄悄地,像飞鸟收敛翅羽蜷好那样,倚着车窗浅浅睡着。 偶尔汽车驶过石子或减震带,座椅连带着一瞬震颤,男人会略一偏头调整姿势,但仍呼吸依旧细微绵长,像是赖床一样。 姜忘开后半段时看了他好几次,内心感觉像发现了个小礼物。 他很喜欢看他不经意时的状态。 有时松散疲倦,有时警戒敏感,但都比模板式的满分老师来得有趣。 只是季临秋睡着时样子太放松了。 他原本就五官清秀,皮肤白如暖玉,闭眼浅眠时会多几分不设防,看起来很好欺负。 姜忘能感觉到自己破坏欲作祟,悄声谴责自己两秒钟。 一天到晚想什么呢。 他偏回目光,继续注视偶尔转弯的高速公路末端,思绪渐渐走远。 如果将来真的和季临秋在一起了,要不要告诉亲爹亲妈呢? 虽然严格来说,杜文娟和彭家辉如今实际是彭星望的父母,但他已经不知不觉和他们关系密切如家人了。 总归是要说一声的,哪怕对方有些惊讶反感,但瞒着不是他行事风格。 那星星呢? 姜忘自后视镜瞥一眼摇头晃脑听周杰伦磁带的小屁孩,觉得荒谬又好笑。 我谈恋爱了,要不要告诉小时候的我一声? 彭星望离他们最近,以后估计最容易感觉到一些什么。 最好还是等他再长大些,十七八岁那会儿慢慢解释。 ——以及顺带等他二十七八岁时想法子圆上‘大侄子过分像我自己’这个怪问题。 季临秋睡醒时天已蒙蒙黑,有些茫然地轻哼了一声,眼睛雾蒙蒙地往一侧看。 “大概还有八分钟到酒店,”姜忘拿可乐罐冰了一下他脸颊,笑得蛮坏:“醒了没?” 季临秋轻嘶一声,右手接了可乐冰他脖颈。 姜忘佯装被影响到:“哎哎,开车呢!” 周六他们起了个大早,七点半抵达裕汉游乐场买票口,八点整第一批入园。 这个时间段卡得很好,通票在手玩什么都免费,趁着人少还能把喜欢的项目玩上好几遍。 很多项目硬性要求小孩一米四才能入场,好在彭星望这半年里能吃能睡长得快,将将长到1米38。 撒个娇卖个萌,检票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进去了,只叮嘱说家长要看好,注意安全。 比起小城市的简陋设施,主题乐园走心太多。浅薄荷色屋顶似沾着奶油,姜饼屋般的礼品店连墙壁都像刷过一层糖霜。 九点以后几波大人小孩陆续放进来,游乐场忽然有了春日集市一般的氛围,喧闹欢腾又轻快。 姜忘留神着小孩不被人潮挤散,买冷饮的空隙让季临秋帮忙代为照看一下,快步走向卖气球的老头。 “麻烦解一个给我。”他随意挑了款,掏钱包时隐约觉得不公平,又特意挑了另一个。 再回来时,先叫彭星望伸出胳膊,把棉绳仔细拴在他的外套袖子上,还打了两死结。 金红气球悠然腾空,浮标似得实况标记小孩儿位置。 姜忘很满意地拍拍小孩儿的海盗帽,又走向季临秋。 后者刚好在接电话,侧着身没看到姜忘跟彭星望在干嘛。 电话里教导主任啰啰嗦嗦地讲着寒假安排和注意事项,像是听见热闹的广播声,狐疑道:“你去哪儿了?” “陪朋友逛街,没什么。” 姜忘任由他胡乱回答着,把另一根棉绳拴在接电话的手腕上。 棉绳轻巧地绕了一圈,还系出个蝴蝶结出来。 后者正应付着领导,一抬头才发觉自己被银蓝色气球拴住。 恰好这时电话挂断,气球迎着微风晃来晃去。 季临秋抬眸瞧他,姜忘伸手拽了一下气球,也跟着仰头看:“你想换个颜色啊?老伯伯刚走。” 又笑了一声,凑过去轻声解释。 “我喜欢蓝色,所以给你系蓝色。” “胆子大了啊。”季老师脸颊泛红,还想嘴硬:“是欠收拾。” 姜忘佯装听懂了,转头大喊:“彭星望你给我回来!跑哪儿去了小心被拐去挖煤!” “回来了回来了!!” 季临秋拿气球敲他脑袋:“说你呢。” 两人一块儿乱乐,像一起倒退回八岁。 银蓝气球招摇漂亮,路过的小朋友经常满脸羡慕的看。 季临秋走了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姜忘盖了个章,还是悬浮式特显眼的那种。 他小孩儿似的拉一拉棉绳,看着气球起起伏伏,心情也一同飘至高处,直向晴空。 不过带上工具人小朋友的这个决定非常科学。 周末来逛游乐园的不是情侣学生就是带娃家庭,两个青年一块逛很显眼。 路上有女生看见他们时眼睛发亮,瞧见旁边有个小孩时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仍旧很兴奋地跟旁边朋友嘀嘀咕咕什么。 姜忘见怪不怪,玩嗨了肩膀直接搭着季临秋,跟平时一样张扬随性。 彭星望头一次领了卡片机,热衷于给所有卡通玩偶拍照,以及给两个哥哥拍照。 路过大风车圣诞树时拍一张,在鬼屋门前拍一张。 刚开始连镜头都调不好,后来还模仿着其他拍照的大人,跟被浮标缀着的小鱼儿一样蹲着拍仰角。 季临秋哭笑不得,把小孩拉过来,三个人一起在摩天轮下月亮湖边请路人代拍全家福。 “三,二——茄子!” 小孩笑得眼睛弯弯,八颗牙齿全露出来了。 两个青年笑得很英气,一个还伸胳膊靠着另一个的肩,贴贴得明目张胆。 姜忘接过相机说了声谢谢,把照片调出来,轻啧一声。 “我怎么那么好看呢。” “明明季老师更好看!!”彭星望踮着脚道:“我眼睛拍得好小喔!” 午饭套餐只有三种,要么是香菇滑鸡或梅菜扣肉盒饭,要么是汉堡可乐鸡翅套餐。 姜忘把肉都拨给小孩,瞧见季临秋也吃得挺少,随意道:“还不如你食堂伙食,两荤一素还带个汤。” 季临秋一怔,有些新鲜:“你怎么知道教师食堂的花样?” 不是你以前特意带给我好几…… 姜忘忽然想起这是自己幼年的事,止住话头笑笑道:“听别的老师提过。” 几圈兜完,终于回到一直没体验的过山车这里,彭星望跃跃欲试:“听他们叫得好刺激的样子!” 姜忘应了声,拎着包道:“我在下面看包,你们玩儿。” 季临秋先是领着彭星望往前走,又往后退了两步,眸子里扬起笑意。 “忘哥,你不会不敢吧。” 他像是终于捉住了他的尾巴尖,还故意捏了一下。 “怎么会,你们玩儿去。” “噢。”季临秋应了,但没有走,侧头指了下入口处柜子:“上车那有存包处,很安全。” 语气自然,完全没有质疑的意思。 姜忘憋了几秒,想不出借口就此泄气,跟他们一块过去排队。 真上车时,小孩发觉相机在老师手腕上绕了几圈,以及大哥怎么脸色不太好。 他坐在中间,先是悄悄拽了下大哥。 “哥哥,你不是当过兵吗。” 车还没开始动,姜忘就已经想闭眼睛了,压低声音道:“我去的又不是空军。” 奇了怪了,小时候都不怕,怎么成年以后反而不适应。 彭星望觉得有道理,又往右倾跟季老师说悄悄话:“你怕不怕呀。” “还行。” 蜂鸣声一响,齿轮咔哒转动,过山车不断抬升到天空高处,在悬崖般的转折处刻意停顿。 姜忘闭紧眼睛强行屏蔽所有感觉,却清晰听见季临秋的笑声:“一二三,茄子。” 高度骤降的下一秒钟,快门声跟着响起。 你。不。是。吧。 姜忘冒死睁开眼睛捂着嘴往旁边看,小孩已经在鬼哭狼嚎一顿狂叫,季临秋跟没事人一样手腕持平给他两拍照。 季临秋——你到底是什么魔鬼!! 过山车急降急转,生怕不够刺激还倾转着又来个大回旋。 “啊啊啊啊啊——” 彭星望指甲快掐进姜忘手背里,姜忘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得憋住叫声,一转头看见季临秋以身体接近平行地面的状态给他们仨拍照。 还轻描淡写地给提醒。 “笑一个。” 姜忘这辈子刀山火海没少下过,坐过山车时大哥风度直接被打回原形,紧张得像个高中生,就差伸手捂季临秋镜头。 等过山车悠悠挺稳,左边的大人小孩一块长吁气,算是共同逃过一劫。 彭星望上车前还活蹦乱跳,这会儿像是灵魂还被甩在半空中,瘫了几秒才缓过神来。 后头的人也是明显见识到了:“操,右边那个居然还能拍照,太牛逼了吧。” “我都快吐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季临秋把相机收回绒布袋里,先扶小孩下车站稳,再伸手给姜忘。 “来,”他眼尾都漾着笑意,声音清冷如初:“牵个手。” 此刻他站在逆光里,被琥珀色黄昏晕染出绒毛般的柔软轮廓。 姜忘怔了一秒,伸手用力牵住他,一个借力回到站台上。 擦身而过时,似是耳语般轻声开口:“真想亲你一下。” 第41章 从游乐园里开车回去的时候,姜老板都显得情绪镇定,似乎完全没有被反杀一军。 季临秋心情很好,以至于罕见地在路上哼歌。 姜忘心平气和听了一会儿,看了眼车后座八爪鱼睡法的小孩,慢慢道:“季老师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天赋。” “还算不错。”季临秋笑眯眯道:“我坐跳楼机也没什么感觉。” 男人嗯了声,继续有条不紊地开车。 季临秋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 这家伙蔫儿坏,平时绝对不是这种风格。 嘴上被占便宜都会立刻想着找回来,更何况是今天这样。 可是姜忘现在……像没事人一样。 以他对姜忘的了解,要么是心里藏着什么事,要么是早就想好反击的点了。 季临秋一时间没有头绪,明着观察他细微表情。 “怎么?”姜忘瞥他一眼,逗小孩儿玩一样又道:“饿了抽屉里有糖有零食。” “你有事瞒着我。”季临秋敏锐道:“直说,什么事。” 他们两一向直来直去,也因此关系比其他人要更好,从不憋着藏着。 姜忘笑眯眯地开着车,故意不说。 半分钟不到,季临秋败下阵来,从抽屉里剥了根葡萄味棒棒糖给他。 姜老板一口叼住,声音有些含糊。 “你记不记得,再过段日子就要过年了。” “嗯,然后呢?”季临秋反应过来这炮仗要跟他一起过年,思考速度骤然变快。 “过年之前,期末考试之后,还要开个家长会吧?” 季临秋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你不会……” “我当然要去。”姜忘吃着糖心情很好:“怎么着我也拿过优秀家长的小奖状。” 今年家长会开得很晚。 寻常都是期中开,但因为期中那会儿隔壁学校先是有个小孩失踪,然后找到时已经淹死了,各校都忙不迭地加强安全管理和相关教育,搞完刚好上头过来批评检查,哪儿还顾得上这事。 期末开家长会也没啥,刚好总结下成绩顺便跟家长们叮嘱下注意安全,总有马大哈家长一打起麻将来啥都顾不上,以前没少出事。 但季临秋没想到,姜忘这回真要正儿八经过来开会。 事情就有点微妙的麻烦。 季临秋一进入教师状态就犹如偶像营业,笑容一毫不差,碰到再糟心的事也能行云流水地处理好,说是长袖善舞也不为过。 在这个阶段里,他厌世的一面,桀骜的一面,都被收好到内心的小盒子里,隔绝得很完美。 跟姜忘不熟之前,他只要一出小出租屋就是这个状态,回家了才喘口气。 但现在如果暧昧对象以家长身份明晃晃地坐在教室里,很有破功的危险。 季老师临时有点短路:“你别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姜忘一脸委屈巴巴看他:“我照顾星星这么久,好不容易期末了,想关心关心孩子,不是应该的吗。” “装,你再装?”季临秋伸手捏他脸:“你绝对是故意的。” 自打季临秋住进他家以后,学校有什么动向,彭星望成绩上升还是下降,哪回姜忘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小孩以前在班里是吊车尾,现在都跑到前十名去了,学习自觉又听话,根本没什么好操心。 “轻点,轻点。”姜忘正色道:“我确实想去班里瞻望下季老师的师范风采,我个人觉得完全合情合理。” 季临秋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受到挑战。 “你不要搞事情。” “绝对不搞。” “不许乱提问。” “我一句话都不说。” “也不能小动作一堆,别的老师讲话你在那叠东西玩。” 姜忘瞥他一眼:“你很了解我啊,是不是喜欢我好久了?” 季临秋又要伸手捏他脸。 “别——再捏就不对称了!” 事情比他们预想的稍微复杂一点点。 姜忘的预想很简单,时间一到穿得人模狗样再抹个油头就去学校,听老师们夸夸幼年版自己有多聪明伶俐学习如何突飞猛进,然后看看温文尔雅的季老师,时间一到原地散会三人去吃顿好的。 然而,他忘了还有一堆家长也在场。 严格来说,这些家长不仅是书店常客,也是快递站常客,以及潜在相亲对象或相亲对象的亲戚。 人模狗样的姜老板还没走进校门里,就被旁边的家长认出来。 “哟!姜哥也来了,来来抽根烟,新买的芙蓉王!” “这不是姜老板嘛!你也来开家长会啊!” 随后他就像个磁铁一样,一路往里走一路吸引大群熟人,雪球般越滚越大。 有过来客套想合作生意的,有听说他有钱所以特意来借钱。 “咱两孩子是同学,我能不还你嘛,对不对?” 还有单身女家长含羞带怯地打招呼,问他开完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姜哥……” 姜老板笑容维持地略有些勉强:“等会回公司有事,不了不了。” 他临时感受了一把当班主任时被几十个人瞬间围住的恐怖状况。 所有人都找他有事,而且需求一个接一个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难怪临秋不当班主任……不过当英语老师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介于这位英俊的家长太受欢迎,以及好事爱看热闹的好些家长也围过来,隔壁班本班的全挤在一块乱糟糟地挡着过路,招来班主任老太太黑着脸清路。 “散开散开!回自己位置坐去!” 家长里还有真有好些个被她教过的学生,一激灵跑回教室了。 家长坐齐以后,照例是班主任先总结概括,外加叨叨二年级有多重要,如何要打好基础为未来铺路。 不过都是些套话,从小学一年级到后头高中三年级,就没有哪年不重要,小学年年给初中夯实基础,初中年年预备 给高中铺路。 姜忘拿着通知单草草签了个名,没事翻小学课本看,有几分对童年的恍然怀念。 其他老师有的站在门边排队等着讲期末考试成绩变化,有的在别的班讲完再来。 等进程接近一半的时候,姜忘才在窗外看到季临秋。 季老师很忙,要跑好几个班,最后才来他们这。 刚好有些家长出去接电话抽烟了,见他也过去打招呼聊天,围了个小圈遮得看不见脸。 姜忘本来还想跟季老师眉来眼去几回合,发觉没这个机会,悻悻趴回桌子,将就着小桌椅里有点憋屈。 许蓉老太太冷咳一声,有些突兀地打断詹老师发言。 “有些家长,来都来了,还是清醒着听听,要睡可以回家睡。” 姜忘后背一凉,坐得板直跟老太太笑了下。 老太太哼了一声,都懒得看他。 另一边,季老师跟几个家长解释着他们家孩子的英语学习状况。 也真是难为脑子,他同时教好几个班的学生,一遇到家长就要现场抽查对每个学生的了解程度,跟数据库考核一样必须得秒答出来,有的家长还会特意看他记不记得他们小孩的成绩。 等三五个家长陆续答疑完,后头一个年轻貌美的单亲妈妈凑了过来。 “季老师,”她有些羞怯地看了眼教室里面:“这个班的姜老板,就是开书店的那个,现在是单身吗?” 季临秋眉头一跳,平缓道:“不好意思,我只了解学生的事。” 女家长略有点失望,当着他的面往教室里看好几眼,像是想借机跟那人有点眼神互动。 季临秋也看了过去,瞧见那人百无聊赖地趴在小桌子上,看着憋屈又有点可爱。 “我之前买书的时候,还跟他聊过几句天,感觉是很风趣的人,见识谈吐也好。”这家长还感慨上了:“哎,下次再试试要个电话号码好了,您几位老师工作也辛苦,辛苦哈。” 最后一句完全是白饶的。 季临秋笑不露齿地同她告别,转身进了教室。 王八羔子,净到处撩人。 姜忘正发着呆,忽然瞧见玉树临风能歌善舞贤惠大方风情万种的季老师进来了。 看着一身书卷气,客气疏离,和家里那位判若两人。 姜家长又坐直一些,有意无意地瞄他一眼。 季老师今日不像以前一样平易近人,反而显得有点高冷。 轮到他讲话时,也只是虚虚和大家点个头,一板一眼地讲起今年英语学习进度,以及期末考试成绩变化。 家长们听得全神贯注,有些还在记笔记。 季老师的眼神全程远视,就是不往某人身上落一下。 姜忘有点小失落,但听得又很满足。 “除此之外,也希望家长们注意小孩的英语听力,以及语感方面的培养,可以多给他们听一些英文儿歌磁带,或者陪孩子们看看英文电影。” “季老师!”有的家长忽然举手:“我听许老师说您是地道的牛津腔,能读一段给我们见识见识吗!” 旁边的家长小孩儿也跟着起哄,还真就把听英文朗诵当稀奇事。 季临秋微微颔首,不紧不慢道:“那我给大家朗诵一段雪莱的诗。” 他略一清声,眸子终于看向人群中央的他。 如同在雪后晴夜里,月光朗照繁星。 \"yet look at me,take not thine eyes away, which feed upon the love within mine own.\" 依旧看着我,别把眼睛移开。 让它们继续宴享我眼中的爱。 \"which is indeed but the reflected ray of thine owy from my spirit thrown.\" 这爱其实也不过是你自己的美,在我灵魂深处反射的光辉。 \"……a i wear out life in watg thee.\" 而我依旧在燃烧生命注视着你。 第42章 姜忘在那一刻只来得及听他的声音。 温柔沉定,深河般从容不迫,裹挟着冰棱般的秘密一晃而过。 季老师朗诵完掌声雷动,家长们半懂不懂地跟着叫好,只觉得他背得真顺一点不卡,果然牛逼。 姜忘慢两拍才鼓掌,大脑还在追刚才一晃而过的词句。 刚才好像有个love,但过得太快又不确定。 姜忘不敢顶着季老师的威压跟同桌说悄悄话,飞快地给彭星望写了张纸条:“他刚才在说什么?” 小孩头顶冒出一个问号,纸条一撇压着声音道:“我怎么听得懂啊。” 姜忘拧起眉头:“你不是天天跟季老师补习?” 彭星望满头问号:“哥哥,我才二年级。” 姜忘头一次后悔自己英语不好。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跟临场考试对答案一样找合适目标,瞄来瞄去跟斜对桌大叔对了个眼,后者还摇了摇手。 当初这哥们在快递店为四毛钱讨价还价,占了便宜以后经常过来蹭空调。 哎,都不知道季老师刚才在说什么。 姜老板惆怅起来,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季老师讲话,心上人怎么看怎么顺眼。 季临秋当众念了首情诗,虽然里人格桀骜不羁,表人格还处在循规蹈矩的守序状态里,一时间有点脸红。 本来就有点不好意思,又被某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心跳有点过快。 讲完下学期教学安排以后轻咳一声,也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不好意思,暖气开得有点大。” 旁边家长表示充分理解:“多喝水,小心上火。” 其实完全不用解释。季临秋反应过来,快速应了一声,接着往下讲,再也不看姜忘那边。 等散会以后,在烤鱼店里敲姜忘的头。 “你盯着我看什么。” 姜忘给他满上一杯可乐:“来讲讲,诗里都念了什么?” 季临秋目不斜视:“听不懂算了。” 姜忘早就料到他不会认,半威胁道:“你不说是吧?” “姜老板挺横啊。”季临秋笑起来:“威胁人民教师一套一套的。” 姜忘拿指节敲敲桌板,隔壁卡座变魔术般冒出秘书的头,以及一本崭新的《雪莱诗集》。 季临秋:“……” 烤鱼凉菜一样一样的上,彭星望被辣得直哈气,姜忘草草吃了几口,沉迷于穷举法。 “喔,”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都是情诗,好辣。” 季临秋别开头喝水,一点线索都不给。 姜忘也不多问,翻着喜欢的诗就默认是季老师读给自己的。 这首好那首也好,那就统统默认归自己了,念没念过不重要。 等一顿烤鱼吃完,姜老板书本一合,满足感叹:“诗是个好东西。” 小孩扭头:“?” 季临秋揉眉头道:“你啊……” 寒假一到,新一批促销活动即将来临,而且线上线下双城三线并行,员工们全都要忙疯了。 老板拒绝加班,已经回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准备过年了。 助理一脸绝望:“老板!!你真得不留下来搞新年活动吗!!今年活儿太多了我怕搂不住啊!” 姜忘公文包一揣推门往外走:“拿三倍加班费的那些主管吃干饭的嘛。” “不是,您怎么突然想去外省过年,”助理心虚道:“别的都不怕,万一大年初一到初五客人太多爆单了,调货啥的我怕出问题。” 姜老板脚步停顿:“我不在公司又不代表我不管活儿了。” 助理:“?” 姜老板:“?” “谁跟你说上班一定要在办公室里蹲着了?”某人对老一套坐班思维表示不满:“咱公司养的那些个程序员随时也可以在家里蹲着码代码啊,这不是公司电脑更好零食饮料管够吗。” 助理头一回听见这种概念,自动理解为老板在糊弄他。 只小心道:“那您去舟乡了,记得保持电话畅通,话费我给您充足了,不够随时说。” 姜忘摆摆手:“走了走了,你也记得买年货,提前说声新年快乐,都快乐都发财啊。” “……老板!!!” 姜忘在跟季临秋走之前,先跟小孩儿一块回乡下看了趟老人。 彭家爷爷奶奶跟亲儿子来往少,在村里信息闭塞,都不知道姜忘今年不在这过。 “我连床铺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还有那个老师呢,老师也不来过年啊?”老奶奶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掸灰,一脸关切:“都来玩嘛,客气什么!” “小姜啊——我们这边晾的腊鱼你给季老师带两条,好吃得很!” 姜忘叮嘱彭星望在乡下听话别乱跑,遇到事随时给他打电话,跟老人们一块呆了一下午,晚上开车回了市区。 家里行李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去火车站。 姜忘把车停好时发现院子里灯亮着,季老师在捋起袖子给窗户上贴福字。 他站在车库门前遥遥看着他的侧影,看着他把红灯笼挂在门前,眉眼不自觉地温柔含笑。 像是心前也挂了两盏锦灯,亮堂又欢喜。 季临秋听见声响,侧头看了过去。 “姜忘,”他高声唤他:“走了,一起去过年。” 男人笑容漾开,快步过去。 行李统共两个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有一半是各种见面礼。 昨晚收拾东西时季老师表情很无奈:“你这是陪普通朋友一块过年,又不是女婿回门。” 姜老板一丝不苟:“第二印象也很重要,伸手不打笑脸人。” 季临秋又回忆了一遍他在虹城的种种事迹,一手按住姜忘的肩。 “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不要太过激,ok?” 姜忘侧目:“我是手段过激的那种人?” 你是,你太是了。 他们是晚上十二点半的火车,一觉睡到早上刚好到站。 姜老板去人家家里蹭吃蹭喝,很自觉地提前买好了两张软卧票。 软卧车厢位置宽敞舒服,统共四张床位,没想到上铺两位没来,整个小包厢里只有他们两。 姜忘仔细观察完半个小时,门锁一拧 挤到季临秋床上去看春晚。 后者略诧异地瞅他一眼。 “枕头分我点。”姜忘已经窝到他颈窝旁边了,心满意足道:“这样比较暖和。” 软卧宽度也没多富裕,两人挤一块有点狭窄,但意外地很有安全感。 火车在冬风中疾驰,车轨碰撞轰鸣不断,一下子能把人和这世界的链接感断开,把每个人都变作流水线里的拼装罐头。 季临秋往里头让了一点,既因为他们都衣衫整齐行为规矩而感到放心,也不抗拒肩头靠在一起的暖和。 他对外界会表现得融洽亲切,真实一面反而不善言辞,只缄默地同姜忘一起看老旧节目,以安静的接纳来表示亲近。 姜忘看了会儿小品,再一侧头发觉季临秋已经睡着了。 像栀子花悄然闭合花瓣一样,碎发微垂,睫毛轻阖。 他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侧,把被子盖好,一起昏沉睡去。 窗外有灿烂烟花接连绽放,随呼啸风声消散飘远。 季临秋的老家在舟乡,是临省比较偏远的小山城。 下火车湿润空气扑面而来,他们换乘大巴坐了两个小时,再坐小客车绕过几座山。 工业风城市逐步远去,再醒来时满目皆是巍峨高山奔流长河,高旷远处流云山雾萦绕峰峦,苍绿色一望无际。 开车师傅是老手,嚼着槟榔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一路猛飚。 姜忘一手抓紧扶手往外看飞驰而过的大货车,季临秋熟视无睹,还打了个哈欠。 虹城附近皆是平原江河,这里处处危峰险立,缎带般的山路曲里拐弯很颠簸。 季临秋半睡半醒,一偏头发觉姜忘不太习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还好吗,我这有晕车药?” 姜忘目视前方,意有所指:“这位师傅……很野。” “是,”季临秋笑起来:“我们山里的,都挺野。” 抵达舟乡时已是下午五点。 季父季母特意在村口迎着,妹妹在家里和其他妯娌忙着做饭。 “饿了吧,菜都准备好了,来来来!” 姜忘笑着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递上见面礼,来看热闹的亲戚们都又惊又喜:“来都来了还送礼?” “姜老板大方啊,临秋你这朋友交得值,值!” 顺着山坡一路往上走,四面平缓处都已开垦为农田,青牛在一边嚼着草悠悠甩着尾巴。 邺江在山脚蜿蜒而过,有舟船停在岸边,竿子上拴着鱼鹰阖眼假寐。 姜忘也是头一次来山城里过年,下车没多久便感觉肺里被彻底盥洗一遍,全身神清气爽,胃口也打开不少。 季临秋终于想起什么,悄声道:“对了,我们这边的菜……有点辣。” “你要是不习惯,涮涮水不丢人。” 姜忘没当回事,笑道:“我们虹城也有辣菜,你忘了?” 季老师笑容很和蔼:“哦,是吗。” 第一餐是在家里吃,大菜是烧鸡公火锅,配上剁椒花猪肉、冬笋炒腊肉,还有两碟炝炒花菜和糖油粑粑。 季国慎病愈不久,气色比在医院里好很多,热情招呼道:“能喝酒吧,来点白沙液?” 季父教了一辈子的书,说话时不像其他人那样有浓重口音,字正腔圆还是共振发声,听起来很舒服。 姜忘笑着接了一盅,同他们闲聊吃饭,季临秋默不作声倒了一杯白水放到旁边。 第一筷下去,男人笑容凝固。 “你们这的菜,确实,有点,厉害。” 季临秋慢悠悠地夹着菜,闻声瞥了他一眼。 旁边婶子一抹围裙,有点紧张:“我忘了是外客了,是不是不能吃辣?我再给你炒两个小菜去?” “不用不用,”姜忘拦住她:“小事儿,这菜闻着特别香,肯定下饭。” 季临秋随意跟父亲寒暄两句,继续安静吃饭。 舟乡菜确实辣。 如果说四川那边是又麻又香,这儿的菜就是爆辣烈香,刚入口只觉得香鲜好吃,再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在往下掉了。 剁辣子鲜辣椒那都不是盖的。 姜忘扒了几口烧鸡公,忍住眼泪换花猪肉吃,用纸巾捂着口鼻在旁边咳。 季临秋在旁边帮忙拍背。 “不行涮一下,没事。” 姜忘手背抹一下眼睛坚强道:“没事,很好吃,我多吃点花菜。” 然后几筷子花菜下去,热泪夺眶而出,眼看着用了不少纸。 季父关切道:“喝点饮料?还行吗?” “还行,”姜忘深抽一口气,脸颊红红:“男人当然要行。”- 2- 介于某人奇异的坚持,愣是干完一碗半的饭,没涮过一回水。 姜忘放下筷子时爽得长松口气,疲惫寒意被辣气驱散一空,吃得还真很爽。 再一转头,季临秋肤色如常,连汗都没出。 姜忘陷入思考。 “你这样我很没有面子。” “哪里的话,”季临秋失笑道:“过两天没面子的就是我了,不然怎么特意把你搬来当救星。” 也对。姜忘回过神来,随他一起上楼安放行李,随口询问情况。 季临秋妈妈姓陈,父亲姓季,两边在本地都是枝繁叶茂的望族,虽然也有不少子女带着父母去大城市里享福,但老一辈大多还是留在这里。 “今天是因为迎你,四五个人一起简单吃一顿。”季临秋按着额头道:“明天起就要轮流吃席,互相做东……估计又要糟心好几回。” 季临秋的卧室和姜忘的客房距离很近,中间只隔着洗手间和书房。 房子看得出翻新过,虽然是农村自住房,但装修布置都透着风雅,字画摆得恰到好处,与木色装潢相得益彰。 姜忘先去自己房里简单放好东西,又去看季临秋那边的房间。 一样的宽敞明亮,采光很好。 只是……没有几样成年时期的摆设,像还停留在大学时期。 杂志报刊都是世纪初的几本旧物,看得出被仔细擦拭过,但与主人也关系淡薄。 姜忘意识到什么,低声道:“你真的很久没有回来过。” 季临秋出神片刻,望向窗外缓缓开口:“其实,如果第一次来 ,会觉得这里很好。” “山水双绝,很适合留在这里养心休身。” 他微微摇头,像在自我反驳。 “困住人的,一向是人,与山城无关。” 姜忘还在端详角落里的单人床,以及门把手上有些破损的木铃铛。 “对了,”他开口道:“如果之后咱们碰到那个摸你大腿的傻逼,你眨眨眼告诉我。” 季临秋眼中忽然又有了笑意;“你要剁了他的手?” “然后用剁辣子多腌个几年。”姜忘面不改色道:“问题不大。” 季临秋大笑起来,眼中盛满羡慕。 “像你这样的话,我就说不出口。” “哪怕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我也不敢说。” 姜忘挑眉:“不能揍人,放狠话也不行?” 季临秋耸耸肩。 一得知季临秋终于回乡,好些亲戚当天晚上就找过来嗑瓜子喝茶,以及围观外乡客人姜忘。 人一多屋子里都暖和不少,瞧着乡音缭绕氛围,还挺热闹欢快。 季家父母终于盼到儿子回家过年了,说话罕见地小心翼翼,别人聊什么也是一直笑,特别客气。 群众们采访完几轮姜老板,诸如‘结婚没有’‘开书店一年能赚多少’‘开网店能不能带他们一个’,然后齐齐把目光转向季临秋。 “小秋……得三十了吧?” “没,二十七,还早,”季父也是为了拢住自己颜面,笑着打断道:“城里小孩谈结婚都晚,他们那边流行这个。” “又不是什么大城市,”有人嘟哝道:“听着还没我们这边有钱。” 发问的伯父并不太赞成这个说法,一副亲爹的口吻郑重道:“你看看你,模样端正,工作也……差不到哪儿去,怎么也是个老师,怎么没姑娘看得上你?” 旁边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啊,都奔三了……” 姜忘喝着茶突然噗了一声。 他这一噗,其他人全都看了过来。 “没什么,你们接着说。”姜忘忍笑道:“当我没听见。” 季国慎其实很久没跟儿子说过话了,正想父子两聊聊天,没想到亲戚们闻风而动来得这么快,有些为难又抹不开面子,转移话题道:“聊聊你们那的书店,怎么个网店法?” 还没说完,又有个婆婆打断道:“还没说完呢。” “老三你也是,儿子多大了不帮忙张罗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当爹妈的不管呢!” “过完年刚好张罗张罗,咱们乡里多好的姑娘个个贤惠大方,哪个不比那些书读多了的城里人强!” 姜忘没忍住又笑了一声。 大伯父原本就觉得这外乡人乱掺和他们家里事,略有不悦,佯装客气道:“你笑什么?” “其实吧,”姜忘慢吞吞道:“他都谈五六任女朋友了。” 众人齐齐噤声,转头看向季临秋,一脸‘你小子居然背着我们玩这么大’。 季临秋:……? 姜忘心想编些个不存在的前女友也比祸害无辜小姑娘强,随意接了一人的烟,点上了浅抽一口娓娓道来。 “我跟他也算认识挺久,小孩儿不是在他班里上学嘛,我天天接送。” “就看见啊,”男人压低声音:“有姑娘特意过来给他送饭,好像在税务局那边上班。” 旁边婶婶惊呼一声:“那条件好啊!” “结果,”姜忘瞧了眼季临秋,明晃晃背叛道:“这短发姑娘前脚刚走,后头又有个长发飘飘的过来,给他送水果,还全是洗好切好的。” “嗬——”众人猛看季临秋:“没想到啊!” 季临秋伸手扶额,没想到这家伙上来就玩这么大:“哪有的事。” “没,绝对没,都是我瞎编的。”姜忘立刻噤声,伸手一抹嘴跟上拉链似得:“都是我胡说,我出去洗澡了拜拜。” “哎哎哎别走!” “临秋,你怎么招呼客人的,还不让别人说话了!” “这才几点啊再聊会儿再聊会儿!” 也有别的光棍儿在旁边犯嘀咕:“真的假的,他还在外头招三惹四了?” “你那是不知道。”姜大嘴巴再次暴言:“你知道现在小姑娘最喜欢什么款吗。” “满身腱子肉的?看着杀猪的?哎,现在姑娘都喜欢他那样,”姜忘朝着季临秋一眯眼,又羡艳又有点嫉妒:“看着书卷气,斯文又温柔,几句话就能迷得人家天天来找。” “我上回带他去省城玩,顺便帮忙跟我公司客户谈合同——我公司你们知道吧,卖书卖到国外去的那个。” 大伙儿齐刷刷点头:“知道知道。” 姜忘一拍巴掌:“他前头帮我谈完合同,后头人就没了,你们猜怎么着?” 季国慎都听得一愣一愣:“临秋跑哪里去了?” “他居然,悄悄约了人家美国姑娘,喝、咖、啡。” 话音未落,惊呼声阴阳怪气声此起彼伏,比看春晚热闹的多。 季临秋试图解释:“那明明是——” “明明就是谈合作。”姜忘见好就收,一脸兄弟我懂你:“我懂,都懂。” “没看出来啊,”旁边阿姨感慨道:“小秋以前看着文文静静的,这么会撩女孩子?” “现在就是他这样的才最会撩!”有男的插嘴道:“我看上一姑娘就是跟他这种人跑了!跑了没几天还被甩了哭哭啼啼回来找我,你们说气人不气人!” 季临秋五年没回来,几句话里形象就从‘老实木讷的穷酸老师’变成‘花言巧语一代浪荡子’,前女友数量保守六个。 “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季临秋按住眉头道:“你少说点,我不好解释。” “那你解释解释上次那两个女的,”姜忘已经接过别人削好的梨,很自然地啃了一口道:“咱吃着饭呢突然从楼上跑下来看你,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她们消息,她们两是谁?” 大伯都听怔了:“不是税务局那女的?” “不是,”姜忘伸手一比划:“染着大波浪,抹红嘴唇,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季临秋,你怎么招她了,还打不打算跟人家好好处啊。” 季临秋:…… 试图当爹的大伯父当了一半有点彷徨:“小季啊,做男人怎么能没有担当呢?” “你不能随便欺骗人家感情啊!” 季临秋心一横,顺着姜忘的话往下说,低头一笑挺无辜:“真没办法。” “我每次谈两天就腻了,真的不想负责。” 亲戚们听得热血沸腾,跟逮着八点档狗血剧当事人一样七嘴八舌,完全忘了方才目的。 “你这样怎么能行呢!” “哎哎,最漂亮的是哪个,有照片不?” “能耐啊你!不给你表弟介绍一个??” 姜忘拿起手机:“有照片,大波浪那个我上次偷偷拍了一张!”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姜老板再来根烟啊,千万别客气!” 第43章 当晚散会的时候,姜忘迅速升至群众好感中上层人士,以至于有好些大哥大姐聊嗨了叫他明天去他们家吃饭。 等亲戚们三三两两散的差不多了,姜忘跟季临秋一块清扫满地的烟灰瓜子皮果壳,两老人陪笑陪聊一整晚已经累极,简单帮了下忙回去洗漱。 季长夏全程没有参与聊天,她好不容易也回娘家过年一趟,也就哥哥进门时匆匆见了一面,之后一直在后厨陪堂表姑嫂们准备年夜饭要蒸制炸炒的东西。 季临秋好几年没感受到这边的氛围,扫地时发觉有人往他家地砖上吐了几口黄痰,皱着眉拿湿纸巾擦掉,表情厌恶。 “是挺难受。”姜忘看向他,心思却在其他地方:“从前几年,你爸妈独自守着家过年时,估计比现在还难。” 季临秋可以逃,可以去山高水远的地方支教避世,老人们根已经落在这里,也只能年年赔笑,努力跟其他人解释他们家独子没有跑,也绝没有出事被抓去坐牢。 姜忘轻描淡写一句,像是突然把失控的一杆秤扳回来不少。 “人言可畏。”季临秋低声道:“我还不如把爸妈接到省城去。” “也不是不行,”姜忘笑起来:“今年咱们好好合计一下,先把你工作调动的事处理好。” 季临秋沉默一刻,背过身清扫椅子腿旁边的香蕉皮。 声音有点闷。 “段哥他们对我很好,外校的环境也好。” “但如果,将来真的往那个方向走……我绝不能再做老师。” 一旦学校听到风声,那推荐他来任教的段兆也会被牵连。 同性恋三个字莫名会和师德败坏连在一起,像是一沾上就必然会毒害无数青少年。 姜忘动作停顿,听懂他说的‘那个方向’是什么。 他沉默下来。 季临秋提这件事原本就有几分试探,听背后的人不再言语了,心蓦地往下坠。 是啊。他们要面对的阻力实在太…… “那不是很好的事情吗。”男人相当高兴:“对啊,你可以辞职,我怎么没想到呢?” 季临秋:“……?” 姜忘心情一好,扫地都大开大阖跟画泼墨山水似得:“公立学校钱少活多还要天天写报告,我也觉得不行。” “干脆你牵头当校长,我们回头弄全国连锁辅导班得了——还方便我卖书卖卷子,一条龙全套服务。” 男人一拍巴掌:“季临秋,你真是个天才!” 季临秋:等等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短短两三个小时里,季临秋身份从‘穷酸自闭教师’跳到‘风流浪子多情人’再跳到‘全国金牌辅导班荣誉校长’,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 季临秋已经放弃拯救自己的清纯声誉了,只停下动作看姜忘,忍笑道:“你认真的?” 姜忘这个人,好像总是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总是能找到新的出路,不给自己任何悲春伤秋的时间。 就好像万事都难不住他。 这里面有种轻飘飘的骄傲自恋,但又很有男人味。 “我的真实身份是奸商。”姜忘琥珀色眸子一眨,声音低沉又蛊惑:“奸商从来不会骗人。” 嗯,转头把我卖了我估计还会给你数钱。 季老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被某人从正道上拐走很久,竟还有几分狼狈为奸的新鲜。 姜忘一面帮他收拾一楼大厅的桌椅板凳,一面脑子转得飞快。 如今才2007年,什么学某思华街英语全都还只是个雏形。 北上广好歹竞争猛烈已经有多方势力吞吃市场,但二三线战线,以及虹城这样的地方,大多还是私人小规模教学,不成气候。 他网店开得顺风顺水,自己都足够给自己投天使轮资金,只差一个好的管理系统。 ——要集中的吸纳优秀教师,打造培训体系,结合《黄金十二卷》那边的独家教材优势连根带叶一气盘活。 姜老板十二点半还精神很足:“就这么定了,你这届教完辞职好了,来我公司上班。” 季临秋再度扶额,也不知道该不该夸他。 “先陪我把年过好,急什么。” 男人耍赖:“嗓子痛,季老师给我削个梨。” “削你还差不多,”季临秋习惯性继续焦虑,又被他打断情绪:“明天天一亮,我就是十里八乡的情场浪子,谢谢您呐。” “不用谢,”姜忘很臭屁地往旁边一瘫:“削一个,挑个甜的!” 最后还是给削了个,当场吃得干干净净。 季临秋一回老家就心理压力飙升,颇有种随时要打突击战伏击战的紧张感。 他很像他的父亲,都有种读过书的自我设限,不可能像姜忘这样破局。 但出于对身边这群亲戚的熟悉,季临秋本能感觉明后天起才真正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开始。 他不敢放松。 一整夜过去,梦境混乱又疲惫。 一会儿是学校里老师开批斗大会,把他架到全校面前训斥羞辱。 一会儿是山路间小客车盘旋绕弯,像是随时要飞出去。 惊心动魄的梦连着做了五六个,到最后突然被男人往怀里一搂,温柔亲切地抱着哄,耳边温热缱绻。 “怕什么,忘哥爱你。” 便是坠落般的黑暗里,被这么珍重亲切地一哄,也好像什么都不用再管了。 季临秋倏然醒来,条件反射往身后看去。 他抵着老屋的墙独自睡着,窗外晴光朗照,鸟儿啼啭,已是清晨。 姜忘睡在客房里,从未来过。 季临秋在这种环境里睡眠很浅,半夜走廊里妹妹起夜都听着每一声脚步。 他知道姜忘没有来,反而怔怔坐在被子边想那个梦。 依赖一个人,就好像清河浸沙一般,无声无息又难以剥离。 他甚至后悔自己醒得太早,没有被梦里的人多抱一会儿。 新的一天也是相当的热闹。 后天便是除夕,手机里已经有不少同事提前短信拜年。 亲戚往来串门也是极多。大量打工人返乡回家,留着媳妇老人忙碌家务,叼根烟跟朋友打牌闲聊。 好在 季父有心和儿子笼络感情,很温和地留他们在家里再吃一顿饭。 席间聊到季临秋手腕上的玉坠子。 “我从来不买玉,”季国慎感慨道:“小姜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是教师家庭,家里除了书,空空荡荡,电视都是好几年前买的。” “但那一回,我还在新疆的时候,我爱人着急打电话过来,说临秋突然大病不起,在医院连着挂了好几天的水都没好。” “他那时候正好是高三,正是学习抓紧的时候,突然病了我还赶不回去。” “想来想去心里亏欠,找朋友一块去寺里求了块开过光的玉。” 老人做完手术以后身体虚,说几句话要歇一会儿,任由季临秋默不作声地给续了半杯茶。 “我那时候,都不盼着他考得多好了。” “我就希望,临秋平平安安的,健康幸福的,什么事都不要有。” 姜忘看向季临秋腕间的羊脂玉,轻轻点头:“我也这样想。” “巧了,”季国慎没听出他话外之意,笑起来:“在那块玉求回来以后,临秋很听话地日日戴着。” “——还真就再没有生过病,你说灵不灵?” “灵的,灵的!”季母已经听他讲这个故事八百多遍,一边端菜一边笑道:“难得临秋回来一趟,讲点新鲜的!” 季临秋帮着布置碗筷,期间看向姜忘:“今天特意给你抄了个豇豆炒肉,一点辣都没有放,快谢谢我妹妹。” 季长夏满脸通红:“这是我应该的,不用谢不用谢!” 姜忘试图挽救一点面子。 “其实……我能吃微辣。” “昨天那顿,我特意提前打电话要的微微辣。”季临秋笑得很温和:“你好像不行。” “……” 中午在家里吃,下午晚上照规矩要先去拜访季家排行靠前的长辈,陪他们聊天吃酒。 山路蜿蜒狭窄,路边积雪将消未融,散养的鸡鸭在林间啄啄点点,多走几步还有大黄狗前后跟着,摇着尾巴很亲人。 季长夏在前面引路,压低声音道:“大伯父他们家几个弟兄,喜欢灌酒,你们两可得小心点。” 姜忘来了兴趣:“怎么个灌法?” “先喝米酒,或者开两瓶城里带的红酒,然后再黄酒白酒轮着上。”季长夏面露忧色:“上回喝倒了邻村的一亲戚,回家的时候差点冻死在路上,他们现在天天当笑话讲。” 季临秋皱起眉:“大过年的,一点道理都不讲。” 姜忘笑眯眯道:“问题不大。” 真到了席间,还没等饭菜上齐,姜老板就被熟脸生脸团团围住,俨然是新来的大红人。 他说话讨喜,不像季国慎那独苗儿子半天问不出个屁来,荤话好话都讲得妙,大伙儿都乐意跟他聊天。 几个宗族里的大兄弟特意搬来好几盒酒,想考考这外乡人的功夫。 ——总不能被外头的人比下去! 女人们也面露笑意,端菜倒水期间偶尔跟着攀谈几句。 季临秋目光始终落在酒盒上,神色谨慎。 “哎,姜大兄弟,”这家长子季传荣大声道:“等会儿能喝酒的吧?” 他一开口,好些人跟着纷纷附和。 “别说不能喝啊,过敏吃药的也都别整那套!” “你们城里人特能找借口,这都要过年了,来喝点,喜庆!” 像是考试正式开始,题目当众扔了过来。 姜忘笑起来:“当然能,来,满上。” 人群当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第44章 姜忘年轻时也曾性子剽勇过,二十出头那会儿敢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如果换那时候的自己来,还真可能跟这帮人硬碰硬喝到胃出血。 现在二十八岁不一样。 季老师还没追到手呢,什么赢不赢的,不重要。 秉持着养生的平和心态,姜老板笑眯眯地接酒就喝,有人敬也喝,完全不带废话。 季临秋看得心惊,有意拦他,旁边的人话更快:“姜老板好样的,跟那些文绉绉的娘炮就是不一样!” 姜忘像是没听出话外在讽刺谁,只夹菜喝酒,像早就和这帮人混成一伙儿,相当自在。 席间也有好事的人问起季临秋对象情况,没等他开口,昨儿提前过去凑热闹的几个人抢着回答,把姜忘昨儿讲得添油加醋再讲一遍,听得众人喧哗一片。 “季老师艳福不浅啊!” “没看出来,来来来,哥敬你一杯,你教教哥你是怎么泡姑娘的!” “牛逼,我要这样我也不结婚,娶老婆等着被管呢?” 正聊着天,姜忘头先是一点一点,脸颊也泛着红。 季传荣看着好笑,又把他面前酒杯满上:“这才刚开始,哥们就不行了?来,咱再走一个!” 季临秋伸手欲拦,姜忘伸手绕过季临秋的手,跟人家又碰了个杯,当场干完。 喝完就倒桌边头一歪睡着,再碰他都没反应了。 饭桌上众声骤静,季临秋也急了,伸手探他呼吸。 “别闹。”男人迷迷瞪瞪道:“睡呢。” 全场登时爆发一场哄堂大笑,所有人乐得不行,像是看见擂台上有人第一回 合就倒下来。 “这就瘫了啊?别怂啊!” “听着口音是北方人啊,居然喝一点马上倒?” “来来来,把他拍醒,咱接着喝!” 季传荣都准备好今晚拼个你死我活了,没想到对手完全是个空壳子,脸上露出骄傲又不屑的神色来。 “我都没开始呢,刚尝着个酒味儿。” 季临秋在混乱里是唯一一个怕姜忘出事的人,不由分说把他扛起来。 旁边难得有看不过去的,也帮着搭了把手,说楼上有客房,先带过去休息,不行开车送医院。 季临秋本以为姜忘会在酒桌怎样一鸣惊人,这会儿也顾不上猜测,把他强扛去二楼。 奇怪的是,姜忘身材精瘦,个子有一米九,扛起来完全不重。 季临秋这边轻飘飘的没感觉,旁边搭手的堂哥闷哼一声:“操,这哥们够块的啊,我肩膀要断了。” 此刻刚开席没多久,菜肴上了不到七成,小媳妇儿们都上上下下忙活着,瞧见现在已经倒了个人,都跟着吓一跳。 “今天喝这么狠?” “哎,是虹城来的客人!” “客人还折腾啊,老三他们太过分了……” 二楼最近的客房就在楼梯拐角,堂哥帮忙把人往床上一撂,招呼一声下楼吃饭去了。 季临秋开了床头灯又怕他觉得晃眼睛,想想关了灯又端杯热水摸黑过来,叹口气准备把姜忘四肢一样一样往床中间搬。 他走近了放下杯子,伸手想探姜忘额头温度,下一秒身体被男人往怀里一带,骤然失重趴了下去。 “嘘。”姜忘捂住他的嘴,低笑着往季临秋脸颊亲了一口:“小点声。” 男人嘴唇有点干,亲过去时触感更显清晰。 季临秋呼吸漏了一拍,压低声音道:“你喝醉了,先起来喝点水。” 姜忘没起来,思维很清晰:“你先看一眼现在几点。” 手机一开,六点十五。 “六点十五。”姜忘算着时间:“我卡着六点三十五下去,先吃饱然后喝两口继续倒。” “你还下去??”季临秋已经在生气了:“你信不信你下去他们还敢灌你?” “要得就是这个。” 姜忘伸手探兜,呀了一声。 “我手机落桌上了,这样,你先把你手机留给我看时间,然后下去吃饭,该笑笑该乐乐,别跟他们摆脸色。” 季临秋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点点头答应。 刚往门口走两步,又快速折返回来,伸手摸姜忘额头。 “真没醉?” 姜忘亲他手心,持酒撒娇:“醉了,再过来给我亲亲脸。” 对方怔了下,竟真的靠近他,低低道:“只许亲一下。” 姜忘没想到季临秋真听他的话,被这么一撩直接硬了,忍住异样感认真亲了下他的脸。 好香。真是栀子花味儿。 季临秋再走出门时刚好碰见上来查看情况的二婶,内里心虚表面风平浪静:“他还行,睡会儿就成。” 二婶噢了一声,拿围裙擦擦手招呼他下去吃饭。 大伙儿其实也有不少人在观察情况,毕竟酒局里真傻的没几个,这会儿都是明白人。 亲戚里喝倒几个问题不大,但姜老板怎么也是客人。 季临秋发觉席上许多人都在看自己,扬了个笑道:“他没事,喝醉了睡会儿就行,正说胡话呢。” 季传荣本来还担心季临秋借这个事给他难堪破坏气氛,闻声大笑道:“我说吧,来来来,都继续吃!” 既然当事人都说没什么,他更像斗赢的公鸡一般眉飞色舞地吹逼斗酒,席间一片快活。 不过也许是借了姜忘的光,大伙儿知道季临秋不发火已经是给面子了,这回真没有一个人劝他喝酒。 后厨忙碌的不行,又有酱椒鱼头、奶汤蹄筋、炝炒猪头肉等好菜一样样端上来。 山外传来鞭炮的噼里啪啦声,这个山头响过另一片又接着响,牛铃声般此起彼伏,许久没有停歇。 远方山风奔卷,竟衬得屋里有几分荒谬的团圆温馨。 季临秋只当这些是错觉,袖子一偏收好姜忘手机,悄悄看了眼时间。 18:32. 又过了几分钟,姜忘竟真的小睡归来,摇摇晃晃走下来不说,气色比方才还要好。 季传荣第一个看见他来,比季临秋反应还要快,热情满面地招呼他过来坐。 lt; br;gt; “正上了火锅,快过来吃!” “还行吧?” “当然,”姜忘精神道:“刚才那一轮不算啊,再喝,再喝!” 人们大笑欢迎,又有好几个人借机损他几句,姜忘听啥都笑,完全不在乎所谓的面子。 “你先吃点东西吧,”端菜的女人搭话道:“小心伤着肠胃,传荣传华,你们别光顾着劝人喝酒,人家是客!” “哎哎,知道了!” 姜忘还真跟计划里一模一样,不紧不慢喝汤吃菜,半碗饭下来很舒服地打了个嗝。 又有人试探着斟酒,同时还看季临秋脸色。 季临秋记得楼上谈话,这会儿只当没看见。 姜忘来者不拒:“喝!谢谢兄弟!” “真豪爽啊,”旁边的叔伯比了个大拇哥:“这才像个男人,倒了又怎么样,接着喝,不怕!” 季临秋已经猜到这家伙想干嘛了,在旁边忍着笑吃饭。 果不其然,姜忘也不知道是被辣的脸红还是又喝上头,拇指大的小杯子一饮而尽四五杯,头一晃嘟哝几句又睡倒了。 这回大伙儿心里都有数了,特意过去扒拉他。 “别……”姜老板口齿不清道:“困……困。” 完事又昏睡过去,在饭桌上当场关机。 大伙儿哈哈哈直乐,季临秋叹口气,当着大家的面探他额头温度,张口说瞎话不打草稿。 “他以前喝醉了也这德行,合着来过个干瘾。” “那也不能怪他,这说倒就倒,面子是挣不着喽。”季传华得意道:“还是咱舟乡人能喝,你也学着点!” 季临秋跟另一人扛着他二进宫,帮手一走,姜忘即刻睁眼睛,倍儿清醒。 “现在几点?” “七点四十五,这是你手机。”季临秋把手机丢给他,坐在床头若有所思。 这一次没有等姜忘开口,他先报情况。 “我们这边吃宴席差不多晚上九点多收尾,再晚一点,不超过十点半最后一轮喝完,然后各回各家。” 天气冷,都睡得早。 姜忘瞧出他思路很快,歪在床上笑起来:“你还挺上道。” “你是打算最后一轮再去堵人家是吧?”季临秋若有所思:“我以前果然还是太老实了,玩点阴的挺好。” “哪里的话。”姜忘略有不满:“我是那种人吗。” “对了,”他支起身,一边看门外情况一边小声问道:“你姑嫂他们会做醒酒汤吗?” “会的,但那帮人喝的少,有时候不做。” “你是小辈,当然要叮嘱她们把醒酒汤做好。”姜忘眸光含锋,已经准备好打场硬仗:“至于我,当然有义务好好关照下长辈们。” 季临秋闷笑一声,黑暗里亲了下他的额头。 “坏东西。” 姜忘这一睡就睡到八点五十,期间有人担心他吐了或者呛着了,季临秋都摆摆手,表示随便吐,谁叫他自己爱喝。 “看看,你们看看,”季传华相当满意:“我这弟弟,以前尽喜欢念叨人,一点不合群,这才跟姜老板一块呆了多久,通融多了!” “就是啊,你得合群,别一天到晚绷着一张冷脸,多笑笑!” “所以你撩小姑娘那个——讲讲呗!” 宴席走到后半程,大部分人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女眷们在另一张桌上一块吃着残羹冷炙,虽然都是预留好的饭餐,但忙到这会儿早冷得差不多了,鸡鸭鱼肉也早就被侧桌上的小孩儿们瓜分了个干净,不剩多少。 场上十几个男人,有接近十个都已经醉醺醺地或靠或趴,还剩下传荣传华两兄弟继续跟人划拳拼酒,但也都是强弩之末。 也就在这时候,满面春风的姜老板再次下楼。 “哟,你们都不等我,这就喝完了?!” 好些人醉意已经上来了,这时候大着舌头说话都一囫囵,摆摆手表示喝不动了。 “那哪儿行,”姜老板正色道:“我休息好了,来!” “你这作弊啊,”季传荣笑骂他道:“我们喝得时候你小子跑去睡觉了,这会儿来逞能?” “我这一倒头就着,不能怪我,”姜忘自干一杯赔罪,咂吧了下嘴道:“好酒,劲道!来,兄弟再干一个!” 季传荣笑得有点勉强:“你来太晚了,我陪半杯行吧?” 这要是刚开席,他能把姜忘拼到桌底下去,可现在后劲全上来了,哪里还喝得动啊。 还算清醒的几个人推来推去,都不肯跟姜忘再喝会儿,刚好老嫂子把一大碗醒酒汤端上来。 “好东西啊,”姜忘眼睛睁圆,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稀罕货:“我们虹城那边喝这个,六七十一碗,还没这个多!” “这有什么,十分钟就做好了,”老妇人不好意思道:“你要是喜欢,我把方子告诉你。” “您知道吗,您放的这莲子绿豆啊,最是养胃护肝的好东西,”姜忘当着她的面盛了一大碗,又瞧见女人们陆续出来收拾自家醉鬼,声音也扬起几分:“老中医可是讲过,人喝完酒以后,就忌讳空腹睡着,肝脏肠胃全给烧没了!” “嫂子们帮我个忙,给哥哥们叔伯们都喂点汤,最少也得半碗。” 姜忘身先士卒喝了大半碗,瓷碗一放痛快道:“我这人得仗义,酒喝少了更该照顾长辈们,来,我跟您几位帮着喂,千万别伤着他们身子!” 季临秋捏捏鼻梁,在一旁看戏。 醉鬼们本来就意识模糊了,哪里还分得清白开水五粮液醒酒汤,喝啥都嘟哝着求饶不喝了不喝了。 姜忘趁机猛科普一番,还说城里人的养生秘诀都是喝满至少半碗。 好几个人胃里本来就够呛,再强行被灌半碗汤直接当场狂吐。妻子们在旁边看得边心疼边骂人:“天天不长记性,再喝下去身体垮了谁养你!” “吐了才好,”季临秋忽然开了口:“酒液饭菜积压一晚上,第二天醒来更容易头疼,姜哥这话说得没错。” 姜忘瞅他一眼,后者以目光回了个彼此彼此。 往常大伙儿都是喝完酒就散,哪里还有这种善后环节。 今天姜老板金口一开,醒酒汤炖了也不能浪费,还真就七七八八喂了不少人。 一帮男的拼酒时逞能的很,这会儿全连哭带呛得讨饶。 “不喝了!真不喝了!!别喂了!” 女人接着骂回去:“谁给你喂酒呢,张嘴,赶紧醒酒了回家!!” 这一晚直接成为许多人一生噩梦,第二天醒来满鼻子都是莲子绿豆混着呕吐物的味儿。 姜老板一战成名,好些人背后猛啐这孙子居然趁人之危下狠手,当面还得绿着脸打招呼,再假模假样道声谢谢。 “不谢不谢,”姜老板一脸慈悲为怀,客客气气道:“我也是希望大家新年安康,尽了一点小小的心意。” 季临秋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45章 再睡醒时,窗外又在飘着鹅毛雪。 冬日里下雪的时候,室外比室内要静。 天地声响都融进漫山积雪里,时间流速也像是被冻上,睁眼后恍然发呆一会儿又睡去,再醒来也不过半个小时。 虹城下雪时,城市会变得更旧。排水管淅淅沥沥滴着灰黑色的水,街道两侧堆积着泥泞冰渣,积雪的落白被狭窄房檐切割吞吃,最后更显得逼狭局促。 姜忘换好衣服下楼时,季母正倚着雕花旋柱看雪。 乡下老房子都是木质建筑,翘脚飞檐上立着轮廓模糊的小兽,斗拱年久失修,靠几根长钉子又楔深了些。 陈丹红年纪大了,也穿不惯轻薄的羽绒服,只有被沉甸甸的棉衣压着才感觉暖和。 后厨不休不止地飘着炊烟,女儿繁忙之际到院前透口气,和母亲一块望着山的远方。 “糯米圆子都蒸上了。” 陈丹红昂了一声,把手揣进棉袖里,放松没一会儿又忧心忡忡起来。 “腊月二十九三十下雪都好,大年初一就别下雪了。” 她像是在嘱咐老天爷,对着无人的冷风絮叨道。 “初一下雪,不吉利,别下。” 季长夏在城市待了太久,早不记得那些农谚,漠然地看了会儿雪,又惦念起孩子会不会贪玩冻着手,返回屋子里打电话去了。 姜忘站在楼梯上目睹全程。 大雪一落,这两个女人才像终于从既定角色里挣脱出来短短一瞬。 他一时间有些困惑。 是不是每个人都得经历这么几回,甚至几十年里挣脱来昏睡去,反反复复不断地自我磋磨。 季临秋一大早就和父亲出去串门了。 他性子离群喜静,纯粹是听了姜忘来舟乡第一日时说得那句话,还债般问了个次序去一家家摆访。 明日才是除夕,但这种串门纯粹是属于体现小辈的孝顺恭敬,哪天去区别不大。 季国慎早上在修剪院子里的梅花枝,听他问起这事时人都愣住了,像是领错儿子回家。 季临秋以为他没听清楚。 “您大概说下,我按照规矩该先去看谁,该鞠躬还是磕头,我一家家走个过程。” 总之回来也是为了照顾乡里的父母,他对行礼那套很淡漠,磕了也不觉得折辱。 季国慎不知道儿子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一根犟骨头以前拧都拧不回来,强掰会断个粉碎,还得好生伺候着。 他讪讪道:“你回来已经很好了,不用特意去拜年。” 又像感觉心意表达的不够,特意叫上陈丹红,一齐道:“明年啊也不用非要回来,省得人家天天拉你喝酒,扰得你不自在。” “没事,我们两跟你妹妹过年也挺好的,”季母也讪笑道:“偶尔记得回来看看我们就行。” 季临秋突然肯回来过年了,他们两盼望许久的愿望骤然得到满足,以至于两个老人都跟小孩一样,表现得甚至有几分顺从,好讨他开心。 季临秋看见他们这样的神色,突然想起自己教的那些小孩子,有些不自在地快速应了一声,解释道自己只是出去散步顺路看看老人们。 陈丹红求之不得,露出得到解脱的表情:“他爸,你快带他去转转,二爹他们念那么久了,老早叨念着想孩子?!” 季父把季临秋带出家门,见他心平气和地跟在自己身后,还有点不可思议。 “走啊。”季临秋伸手搭了一把:“您扶着我,小心路滑。” 几家长辈碰到小辈上门问好都显得讶异惊喜,婆婆婶婶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往季临秋怀里塞糕饼红包,还把他当十几岁的小孩。 “以前村里就你读书最用功,现在我孙子读小学了,我们也天天跟他说,跟你临秋哥哥学,你临秋哥都上北京读大学了!” 季国慎带着儿子再去见兄弟亲戚,终于证明自己有个靠谱孝顺的儿子,像是肩上几把枷锁应声脱落一样松快,笑容精神不少。 季临秋一上午陪他拜访了七八户人家,每家都觉得眼熟又陌生,往往等着季父吩咐着叫什么,然后大姑爹二姑奶奶的一路喊过去。 至于姑奶奶到底是姑姑还是奶奶,到最后都没头绪。 谁见了他都眉开眼笑,免不了要说句‘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好几次’、‘你小时候跟我去河里捉过鱼,还记不记得?’。 当然不记得。 季临秋一路笑着答话,看到那些苍老面容时根本没有对应的记忆画面。 他礼貌推辞所有红包,但很被动地收了好几卷红糖酥饼,跟在父亲身后走走停停,坐一坐又去往下一家,有些动容。 为什么这些陌生人,血缘要隔好几弯的老人们,要把与他儿时的记忆一直留着? 也许是在深山里停滞太久了。 小辈一代一代的长大离开,他们仍然在井边田垄外过着日子,互相拉扯又相互限制,最后守着陈旧记忆独自老去。 季临秋忽然又找不到自己的情绪了。 他知道自己离这些长辈亲戚很远,今日也只是短暂一点头,笑着说声新年好。 日后自己回到虹城又或者裕汉,姑婆叔伯的面容也会在回忆里快速褪色。 他只是好像突然开始懂他们。 女性亲属们看到季临秋大多又怜又爱,老太太们会用皱纹纵横的手轻轻碰他的脸颊,像是不敢相信当年的小婴儿如今都这么大了。 但男性亲属们总要发表几番意见,不吝于给所有人当爹,以及反复当爹。 季国慎在一部分亲戚面前辈分偏低,这种场合也只能陪笑着听,还担心儿子生气。 “听说,你现在同时在谈好几个女朋友?”宗族里话语最重的四爷爷开了口,抽了口旱烟道:“什么时候考虑结婚?” “你爸也老了,你得赶紧让他抱个孙子。” 没有等季临秋开口,老人家一晃拐棍,坐直几分又继续道:“既然条件好,那完全可以从工作好家境好的姑娘里挑个能结婚的。” 他想了想,又很慷慨地放宽要求:“娶个外国妞也行,给咱村里争脸。” 围坐的亲戚们放声大笑。 季临秋面上笑着一一应了,心里在想如果是姜忘会怎么打算。 姜忘表面鬼话说得比他还顺溜,能把老头老太太全哄得心花怒放。 转头估计就和平演变,先把爹妈接到省城,介绍些广场舞老太太练字打牌的老大爷,等朋友圈子培养好 了再带着他们慢慢脱离小山村。 半点硝烟不要,一句话都不吵。 旁人不觉得季临秋在走神,见他顺从又好说话,几句寒暄下来,还是点回主题。 “临秋啊,”又一个叔父道:“你结婚成家,彩礼能少则少,给你爸妈减轻点负担。” 季国慎忙不迭开口解围:“也不用特意缩减,临秋要是遇到喜欢的姑娘,我们还有点家底,应该接得住。” “那随你们,”叔父正色道:“女方嫁妆得按照我们这的来,你这种时候不能脸皮薄,不然以后拿什么养孩子,是吧?” 一群爹这儿指点几句,那儿嘱咐两点,时间一晃而过。 再返回家里吃午饭时已是中午。 姜忘刚跟彭星望打了个电话,确认小孩儿那边一切都好。 彭星望电话那边乱哄哄的,鞭炮烟花声响个不停。 “哥!新年好!!你记得跟季老师也问个好!!!” 小孩扯着嗓子喊:“我还在放炮,我爸给我买二踢脚了!!!” 姜忘屁都听不清楚,拿着电话吼回去:“买——什么——” “二!踢!脚!!!” “玩儿去!”男人也懒得管他:“看着点手!!别把自己给炸了!!” “好嘞——” 电话一挂,季临秋刚好从西边拐进屋里,手里还捧了一束野山茶花,朵朵皆是碗口大小灿烂又喜人。 姜忘跑去给他找了个玻璃汽水瓶来,高低不齐的花枝一并怼进去再淋点清水,很有英国油画那个味儿。 姜老板看着闲情雅致地在帮忙插花,开口很粗暴:“下午我们去找那臭傻缺一趟。” 季临秋还在摆弄枝叶,瞥他一眼又反应过来:“我们主动去?” “嗯,择日不如撞日,”姜老板捏捏花瓣边沿,又像在跟谁耍流氓:“再说了,辞旧迎新,你还想把这点破事留到新一年去?” 季临秋一想到又要见到那个人,登时本能地反胃。 “要不算了。”他像在跟自己说:“也不是多大的事。” “你一想到这事就恶心,就说明这事没过去。”姜忘抬眸看他:“这人叫什么?” “史豪,四十多岁。” 史豪跟季家有八竿子勉强能打着的关系,但因为能喝酒爱吹牛,跟村里的一帮男人关系还算不错。 季临秋二十岁出头时和父母去邻家吃饭,刚好和这个人坐一桌,中途跟妹妹换了个位置。 结果史豪喝高了手一拍下去猛捏一把,手感不对才惊起看他,惹得满桌人大笑不止。 现在再回想一次,还是让人想呕。 姜忘听完前后因果,神色凝重道:“得去一趟。” “知道他住哪吗。” “嗯。” “好办,”男人转身回屋:“等我会儿。” 季临秋以为他要回屋拿凶器,喝住:“你去拿什么?” “没啥,换身阔绰衣服,再抹个油头打领带。” “好家伙,”季临秋气笑:“你去跟人家相亲呢?” 江湖经验丰富的姜老板眯了眯眼,声音温柔又危险。 “等到这智障面前,你什么都别说,安心当个背景板。” 第46章 史豪并非是独居,他还有个年长十几岁的哥哥,已经头发花白了。 姜忘过去敲门的时候,史豪只开了个门缝,很警惕地看他:“有什么事?” “我姓姜,您应该听说过了,”姜忘笑着递了根烟:“临秋之前好像跟你有点误会,咱趁着过年前把话说开呗,省得以后不痛快。” 史豪一听到那事,脸色发青,但还是把门又打开一些。 “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辩解道:“而且多大点事,没必要记这么多年吧,咱都是男的有必要吗?” “没必要。我来的路上都跟临秋说,不过就是个小误会,”姜忘笑得很大方:“来,咱进去坐坐,喝您一杯茶不耽误吧?” 史豪先是看了眼季临秋,发觉他好像真是听姜忘的话,才放心开门。 “不耽误!” 季临秋很尽职尽责地当了三十分钟背景板。 严格来说,这桩不愉快他们只开门时聊了几句,后头纯粹是姜老板跟史豪吹比,从国际局势聊到股票石油,然后一系列城里的赚钱买卖都谈了个遍。 一开始史豪还半信半疑,外加有点拘谨,聊到后半程完全被姜忘绕了进去,不知不觉就开口大笑称兄道弟,还招呼着哥哥一块过来听新鲜。 姜忘这两天发了不少红包,谈吐大方出手阔绰,人气增长速度极快。 史豪聊得舒坦松快,跟姜老板待久了觉得脸上都生光,竟然还有几分毕恭毕敬。 季临秋只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很荒谬。 “既然咱把话说开了,”姜忘一拍大腿,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还有什么该摊开说的,今个儿也该一并讲完,新年新气象。” 史豪呆了下,扭头看哥哥。 老头儿敲敲拐杖:“听姜老板的,做过什么说什么,别以后再跟季家闹不愉快!” 史豪突然被问到这,呆住半天,根本没料到攻势转得这么快。 姜忘对这种二皮脸再熟悉不过,面上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咱互相要还有什么隐瞒,以后再碰着面,也都尴尬,不是?” 史豪心一横,仗着大哥和姜老板都在这,站起身给一直沉默的季临秋赔了个不是。 “对,对不起哈,我不该碰你妹妹。” 季临秋瞳孔一竖。 “你说什么?” 史豪没察觉到他的杀气,低着头吞吞吐吐道:“她还没结婚那会儿,我老是逗她玩,捏她屁股来着,再过分的也没做了,你信我。” 季临秋骤然间所有的隐忍和怒意全部爆发,声音都透着寒意:“你敢动我妹妹?” 姜忘转过身,声音很轻:“史大哥,这种混账事,揍一顿不过分吧?” 史家两人俱是一惊,没有等史豪反应过来,季临秋一脚直接踹上去了。 “嘶——”史豪刚才防备心全接触了,猝不及防直接被踹到地上,猛嚎出声:“你!!” 老头晃晃悠悠要站起来,被姜忘按下去,轻描淡写道:“小辈打个架,您就不用掺和了吧。” “别打了别打!!痛痛痛——啊!!脸!!” 季临秋以前从未动手打过人,今天眼神都狠了动作利落干净,又准又劲道。 姜忘慢悠悠在旁边指点:“别踹肚子,容易内脏破裂。” “嗯,这一下肘击给得很稳,肌肉放松。” 途中史豪几次想要站起来又或者回击,完全找不到机会。 没挨几下就一脸鼻血:“你——你居然!” 季临秋冷笑一声,狠踹一脚转头就走。 他甚至没有再跟姜忘说话,揍完人立刻转身回家,任由男人一路跟在身后。 山路多石,野草疯长,大片的野夹竹桃斜倚溪流隐去来路。 季临秋踏石穿林径直选了最近的路,像是周身禁锢束缚在此刻都逐一应声解开,不顾院门口母亲诧异的招呼,一路冲到柴火灰呛人的后厨。 里头一群姑嫂惊呼起来:“秋秋,你怎么来这了?!” “这是厨房,你找谁?饿了?怎么脸色不好?” “我来接我妹妹。”他伸手握紧季长夏的手腕,把她从无尽的宗族宴食准备里强拽出来:“不要再做饭了,该准备的菜早就够了。” “哎,临秋,你怎么突然管女人的事!” “别啊,她还没剁完肉呢!” 季临秋一身凛寒,眸子里锋芒极利。 “现在年夜饭去饭店的人多得是,谁上赶着受苦随便。” “我妹妹季长夏,她不是谁家的下人。” 说完牵着她便大步上楼,根本不给任何人驳斥的机会。 几个中年妇女还围着锅炉,有点茫然又觉得气愤。 “读点书傲成什么样子了,临秋他妈你还不过来管管!!” “还有几条鱼没收拾呢,找他妹妹他反而还不乐意了?” “就是,吃枪药了吧这么冲,谁欠他的!” 季临秋把季长夏拉进书房里单独问话,门一关就是四十多分钟,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什么。 中间季父季母都围过去忧心忡忡地看了好几回,也不敢触儿子突如其来的火气,只好去探姜忘的口风。 “唉,这下又得罪人了。” “您想哪去了。”姜忘笑起来:“年轻人火气旺,谈不拢打个架也就闹着玩,统共也没打掉几颗牙。” 也不过就是得卧床休息半个月,肌肉青紫碰哪哪疼,活该。 “再说了,”他倚着墙,望着书房道:“临秋这样的,但凡长着眼睛,都会夸一声好。” “恨他的人不长眼睛,再讨好几回结果都一样。” 季国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只不安地继续等。 书房门再打开时,姑娘红着眼睛又用力抱了抱哥哥,哽咽着说记住了。 季临秋沉默点头,把她送出来又关上房间,一个人呆到晚饭时间才出来。 姜忘先前早放话出去,说自己关系网络灵泛,该认识的人一样不少。 史家也知道理亏,当晚又遣人来送酒赔礼道歉。 被打的那孙子还在床上痛得乱嚎,听说用了快一整瓶跌打酒。 姜忘也没有主动去找季临秋,跟一帮小孩儿一起看了一下午《还珠格格2》。 他知道季临秋需要理清楚很多事情。 这个人从前过分相信秩序,以至于恪守世俗定义的本分,绝不踏错一步。 如果他没有再度见他,季临秋可能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安分隐忍,身上没有一根刺。 今天这一架打得他手背见血,才像骤然间活明白过来。 等电视里的香妃变成蝴蝶飞走了,季临秋才终于下楼,平静冷淡地和大家一同吃晚饭。 他身上那层温柔亲切的壳已经褪掉了。 像是山雾散去,夜雪消融般,整个人都显得轮廓清晰,气场锐利。 季家父母都没有见过他发怒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给夹了好几块山羊肉野猪肉,看着他一声不吭的盛汤。 季长夏反而满脸笑容。 “对了,临秋啊,”陈丹红没有吃多少,像是有点释然,声音平缓道:“吃完饭,你过来一趟,妈给你看个东西。” 她注意到姜忘,又怕他误会他们有意避着他,笑了笑道:“是一件衣服,没什么,明天就是除夕了,要穿新衣服过年,对吧。” 姜忘原本没放在心上,这一刻筷子没夹住笋干,下意识道:“我能跟着看看吗。” “能,当然可以。” 姜忘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在饭后上了楼,走进老两口的卧室。 陈丹红打开衣柜,慢慢道:“以前啊,妈一直把你当小孩,今天看你,才发现你大了,二十多岁,也开始保护妹妹了。” 她的手有井水经年留下的沟壑,还有暗暗几处冻伤的痕迹。 “妈其实一直有件大衣,老早就做好了,想要给你穿着过年。” 被红布精心包裹的新衣从高处被取下来,小心仔细地慢慢展开。 “可是你……没有回来。” 一年不回,三年不回,五年不回。 陈丹红笑得时候有点自嘲,终于肯在儿子面前半开玩笑地说几句气话。 “我跟你爸讲,国慎,咱儿子要是当作没有我们这两爸妈,这衣服,等我死了再给他。” “我真得不敢想,我可能要等到那天才能看见你,看见你穿上这件外套。” 姜忘站在他们身侧,看见那件大衣外套被缓缓展开。 立领裁剪的很好,纽扣是深灰色。 双排扣中腰线,料子混纺羊毛。 款式大小,全是按着季临秋的身型订做。 他穿过这件外套十几年,指腹都记得每一处的质地。 此刻它完好无损,以崭新的样子,静静地躺在他们面前。 姜忘不敢去猜为什么当年的季临秋会把这件外套送给他。 那一年的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是亡母一直在等待他的礼物,又也许出于更难以分辨的情绪,临时把这件外套解下来,再送给一个贫苦的学生,再无再见。 他至今记得自己要离开虹城时,在火车站见到的那个季临秋。 冷清平静,穿着亡母留下的外套独自站在人头躜动的候车厅里,像被遗忘很久的信鸽。 没有信,没有去路,也没有可归的巢。 直到看见十五岁的学生,笑容又温暖起来,几年不见依旧能唤出他的名字。 “姜忘,最近还好吗?” 姜忘望着这件失而复回的外套,目光从领口到袖子一寸一寸掠过。 他重新站在了故事的开始。 心口发冷,喉头滚烫。 第47章 季临秋没有注意到身后姜忘异常安静,还在随着母亲的动作注视这件新衣服。 先前彭星望围着他们蹦蹦跳跳的时候,他心里还笑小孩儿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能高兴成这样。 可这一刻,他竟也有一模一样的快乐。 我也有妈妈送的新衣服了。 过年真好啊。 季临秋其实听得出来,妈妈那句气话真能说到做到。 他们家里几个人在外人眼里看着都很好说话,其实性格一个比一个拧。 “你要是早这样该有多好。”他低声道:“以前我一直想问,一定要每次打电话张口就催婚吗。” 陈丹红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辩解道:“你要是三十岁了还不结婚,人家会觉得你不正常啊。” 不正常这个概念,像是小城市和乡村山野里的一场瘟疫,人人避之不及。 季临秋转头看向她,又好气又好笑。 “别人说什么你都听?” 陈丹红被刺了一下,寻求掩护般举起外套:“试试,新衣服好看吗。” 季临秋接过衣服,仍在看着她,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句。 “妈,别人把眼睛和手伸进我们家里指指点点,你不觉得恼火吗。” 他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展开外套对着镜子试穿,肩线腰身都很合适。 陈丹红怔了好半天,仓促地夸他好看,衣服也衬得气色好。 季临秋捋顺衣摆领口,转身张开手,把老人抱在怀里。 又拍了拍她的背,声音低沉平和。 “妈,新年快乐。” 大年三十一到,早上四点多钟就有人在放鞭炮,噼里啪啦像是在炸山。 姜忘昨晚看电视到两点多,强行蒙着被子继续睡。 六点多开始天光漏过窗帘缝隙,走廊和楼梯渐渐有了声响走动。 姜忘把头埋得更深了点,不管不顾睡到了九点。 季临秋和妹妹一起贴完春联福字,上楼叫他起床,敲敲门进来看见一团被子。 他哑然失笑,坐在床边用指节敲敲年糕团一样的某人。 “起来了,今天过年。” 年糕团扭动了一下。 “还早,让我再睡会。” 话音未落,三四串红挂鞭在对门侧院同时轰鸣作响,架势像要炸破天。 姜忘:…… 他其实已经打算起了,但就喜欢逗季临秋玩,故意把脑袋往里又埋了点。 下一秒被子被掀开一个角,季临秋半身钻进来看他。 “起不起?” 姜忘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昏红光亮下的季临秋。 “小心我亲你。”他嗓音有点哑:“靠这么近,故意的?” 季临秋用手背冰了下姜忘脖颈,慢声道:“那也别在被子里亲,回头再一怀念都是股汗味儿。” “倒也是。” 今日是最喜气洋洋的好日子,按这儿的规矩都要全身洗个遍然后穿新衣吃团年饭。 手打的糍粑蒸出来一股糯米清香,腊鸡腊鸭油亮喷香,一长条煎鱼嘴里塞着红纸花,不许拨断一根刺。 姜忘举筷子时看见满桌红椒绿椒小米椒已经没有任何波澜,大拇指一竖发自内心道:“香!” 季临秋随手给他倒了杯白水,他快速接住,眯眼一笑。 由近及远有许多焰火在白日燃放,此刻晴日照天,根本看不见艳紫明蓝的花样,只能听见破空的哨响和爆破声。 姜忘闻声望向窗外,看了几秒道:“我好多年没有看到烟花了。” 季国慎听着诧异:“虹城不让放鞭了?” “没,”他笑着摇摇头:“以前在别的地方做生意,回不来。” “临秋,你晚上带姜老板多去看看烟花。”季母先前就听季长夏说了,临秋能回来过年很大程度是姜先生的功劳,心里很感激:“我们照顾不周,也谢谢你不嫌弃。” “哪里的话,您客气。” 到了晚上,春节联欢晚会播到一半的时候,电视节目就几乎听不清台词了。 村里怕山火泛滥,特意划了几个专门用来放礼花的大空地,季临秋大概打听好位置,举着手电和姜忘另找一个偏僻的高处看,不和其他人挤。 他们背对着轰鸣霹雳声快步向上攀登,已经有十余朵灿烂焰火嘭地一下炸开,尽数在夜空灿烂散开。 高处果真视野清晰,甚至能看见遥远城市里升起的金光银辉。 姜忘穿得少,站着看了会儿觉得寒意蛛网般细密地浸进裤腿里,抽出一包白沙给自己点了一根。 季临秋随他看漫天绽放的璀璨,似无意般笑了下:“不是戒了吗。” 姜忘侧目:“你又知道了。” “嗯,你这几个月抽的很少,基本都是陪客人才来一根,点燃了是个意思。”季临秋扬眉道:“怎么想到要戒?” 因为想看到你开心。 姜忘没有解释,笑了笑继续看山巅之际的深夜霓光。 “有点冷。” “我也冷。”季临秋把外套拉紧了些,靠着栏杆看他:“我怕我妈做的那件衣服蹭着刺果树枝了,没舍得穿。” “来,忘哥,借我也抽一口。” 姜忘没有把烟递给他。 他当着季临秋的面又深抽一次,低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抽我的烟,其实是在亲我?” 季临秋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然后伸出手,指尖夹过他唇间的烟,挑衅般缓慢抽了一口。 “就像这样?” 姜忘将烟拿回来,单手扣住他脖颈吻了下去。 他们都是第一次接吻,以至于刚开始只是急促地碰了碰彼此的唇,然后像是汲取到氧气般更强烈地吻住对方。 更多的烟火在尖啸着升到最高空。 然后砰地同时炸开。 他贪婪又肆掠地舔吻他的唇齿,都忘记自己是否有睁开眼睛,只想掠夺掉他的所有气息和心跳。 他们的十指不知什么时候紧扣 在一起,冬风打着旋自山谷穿过,可空气里尽是还在不断上升的燥热。 “和我在一起。”姜忘喃喃着亲他:“好不好?” 像是要用一个又一个吻来证明,他甚至不给他呼吸的机会,握紧他的手腕抱紧他的腰肢,俯身吻他的眉间,他的眼睛。 “临秋,在一起,好不好?” 他从未幻想过他会亲吻他。 会用自己体温焐热他的冷,衣领的纽扣都好像在纠缠碰触。 季临秋是他年少时的一束光,是他一度不敢触碰的一个谜。 可此刻他们靠得这样近。 就好像心脏都紧抵在一起,同样热烈又放纵地共鸣着。 姜忘甚至觉得亲吻这件事就像是一个人极力成为另一人身体的一部分。 他在吻他之前,从未感觉过他们都在渴望亲近更多。 然后轻轻的,像是害怕任何一个音节错误一样贴着他的耳侧呢喃。 “我好爱你。” 季临秋被亲到低低呜咽一声,快速换了一口气,又被搂在怀里再度被长吻。 “你……”他嗓子也哑了,眼睛都湿润又失神:“你都不给我回答的机会。” 姜忘这才停下来,伸手把他的碎发捋到耳后,又用手背量了下他的脸颊。 “都发烫了。”男人笑起来:“现在还冷吗。” 季临秋也笑起来,下一瞬又有烟花在他们身侧的高空炸开,让夜幕幻出无尽的银树霜枝。 “不冷了。”他望着他,眸中亦然璀璨生光:“我也爱你。” 两个人不知道山上呆了多久,然后手牵着手走小径回家,快接近灯光时才松开。 再回去的时候,路还是来时的路,依旧无人经过,满是乱石野草未融的雪。 可就是变得宽阔又平坦。 他和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是牵着手一起往家的方向走。 却好像心脏紧靠着心脏一样,皮肤也暖得发烫。 到家以后,姜忘跟客厅里看春晚的几人刚打完招呼,被季临秋往楼上带。 “哎——赵本山快出来了,都来看小品啊!”季母招呼道:“上去干嘛!” 季长夏也开朗很多,叼着大块苹果道:“姜哥!过来吃水果啊!” “我给他送个礼物,马上下来。”季临秋随意答了一句:“你们先看。” 姜忘被一路牵到书房,瞧季临秋反手关门,很大方地张开手臂。 “来,给男朋友抱抱。” 季临秋忍笑走过去被他又抱又亲,从书桌里找到一根油笔。 然后把袖子拉开,一直挽到手肘位置。 “来,满足你的愿望。” 男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右手已被他的左手牵起来,握着笔在光洁的皮肤上一笔一画。 姜,忘。 他忽然想起他跟季临秋提过,他喜欢在一本书的封面写名字。 他渴望拥有这件事。 他怔怔几秒。 “原来你是左撇子?” 季临秋长叹一口气:“你才知道?” “那这个名字被洗掉了怎么办。”姜忘露出小孩儿一样的困扰表情:“都留不了两天。” 但又很快摇摇头。 “不许刺青,你白白净净最好看了。” “不会被洗掉。”他俯身靠近他的耳侧,低低道:“字会一点点浸进去。” 季临秋从未说过这样露骨的情话,此刻自己都觉得有电流自神经颤栗而过。 “浸过皮肤,透过骨血,顺着动脉一直流淌到我的心脏旁边。” “你爱我多久,字就镌刻多深。” 第48章 姜忘再睡觉,做梦都像飘在云里。 他抱着被子把头贴在枕头边,迷迷糊糊地感觉是抱着季临秋,半睡半醒里还亲了口枕头。 恋爱一旦开始,生活就像翻到新的一章,一切明亮又崭新。 某人睡着觉还直乐。 瞧瞧这选的好日子,年三十告白,以后过纪念日都不用费心记。 大年初一还真没有下雪。 老天爷像是听见祈愿似得,特意等到初三才再度下鹅毛大雪,落得漫山满岭都是一片银白。 季临秋起了个早过来掀他被子,又把手背放到姜忘脖颈旁边冰一下。 “都闷屋子里三天了,走,出去爬山。” 姜忘一放假松弛得不行,真换好衣服跟他爬山时都还在打哈欠。 不得不说,在乡下过年只要吃好睡好,确实比在城里惬意放松。 他们出来纯粹是为了活动筋骨,爬到一半看会儿雪景,在无人的松林间讨个吻,开满山茶花的羊肠小道再亲一口。 冷不丁碰了下树枝,落得两人鼻尖都落着雪,吻变得丝丝冰凉还沾着山茶香,忍不住边亲边笑。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姜忘看向脸颊微红的季临秋,略遗憾地中断亲昵。 “老板!!!”秘书哀嚎起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书店这边从大年三十就开始短信电话轰炸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拜年问候太多,生怕初一的鞭炮太响姜老板听不到他们的热情祝福。 姜忘做事不躁,提前两个月就在安排新年里线上线下同步打折活动,给所有合作方都寄了诚意满满的拜年礼盒,应急预案都拟了好几种。 主要在于,小城里的伙计们头一次碰到这么大的业务量,人都傻了。 没底气,实在是没底气。 姜忘二十多岁时对于年货节双十一之类见怪不怪,但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人见到成千上万的订单,脑子容易被烧到短路。 大伙儿过年闲的没事,会用电脑的肯定逛逛有啥好吃好买的,拜完年到处串着玩的肯定也会凑个热闹。 不忘书城预先联合各大辅导班搞了个新年庙会,场地规模比上回还要大,甚至惊动省城电视台的记者过来强力报道,引得不少附近城市的人过来凑热闹玩。 ——反正开车也就一个小时,不来白不来,以前想逛庙会还得坐一晚上火车去北京呢! 什么吹糖人剪年画,现场写对联炸元宵,蒙眼啃苹果贴大象一类的,花样多乐子更多,各家商户都添了不少彩头当作礼物,也是先前便已经达成一致,不图赚钱优先把人气盘活。 线下其乐融融,线上大笔订单进来,自家公司架设的仓库对接系统碰到业务高峰能忙到死机。 “老板——您玩得差不多记得回来看看——”秘书抹眼泪道:“我这几天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啊!” 姜忘头五分钟还能听对面一帮伙计哭诉生意太爆心态快崩了,十分钟后耐心逐渐见底。 “我又不会搞程序!别跟我哭!跟程序员哭!抓着他的头盖骨问到底啥时候才能搞好系统!!” 旁边伙计嘤了一声:“老板——” 姜忘把电话拿到一边,可怜兮兮看还热乎着的对象:“你看?” 季临秋笑着踹他屁股:“赶紧滚回去,赖我这干嘛。” 姜老板得了便宜还卖乖,拿着电话怼回去:“今天就回来!你们把活儿给我看好了,三倍工资还搞砸小心到公司门口罚站!” 伙计们欢天喜地应了,背景音里还能听见有人欢呼:“老板说他今天回来!!” “老板回来救场了——!” “啊啊啊啊太好了!!” 姜忘当即回去先跟季家各位道个别,还顺手给拜年的小辈儿们发了一圈红包,小崽子们欢呼声能掀翻房顶。 然后一块开车去县城里买最早的票,准备就此告别。 春节期间票量很紧,最早一班都还有两个半小时。 姜忘闲着也是闲着,拉季临秋在附近的小商场里走走逛逛,看见一家羊毛纺织店。 “哎,”他突然想起什么:“你给你爸妈,还有你妹妹买条围巾吧。” 季临秋很少收礼物与送礼物,有点犹豫。 “我爸比较保守老派,可能不收,还觉得浪费钱。” 看店的大婶很热情地迎了上来:“买围巾吧?纯羊毛的,戴着不刺脖子可暖和了,送老人正合适!” 季临秋思索一会儿,还是给家人都挑了三条。 姜忘在旁边掏出钱包:“老板,旁边一黑一白我要了,这两条不用放打包袋里,五条钱我一块付。” 季临秋有点急:“你还跟我抢啊。” “什么叫抢,”姜忘瞥他一眼:“你挑我买单,天经地义。” 季临秋拧着不干,强行结了全部的账,老板娘在旁边点钱点得合不拢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两人走出小商场,姜忘把纯白那条围在季临秋脖子上,一圈圈仔细绕好。 然后脖子一扬:“来。” 季临秋发觉自己还真挺喜欢这家伙的臭屁劲儿,笑着给他仔细围好纯黑那条,又拿出两个红包。 “还没有见到星星,怪想他的。” 姜忘侧目道:“还有一个呢?” “你说呢?”季临秋捏他的脸:“大男孩,收着吧。” 姜老板很自恋地哼了一声,完全不带推辞地把红包收了,趁着没人又亲他一口。 “你回去时注意安全,我再陪爸妈几天就回来。”季临秋仔细道:“回去以后注意门窗通风,你跑业务也注意保暖,别感冒。” 男人眼睛含笑地看他。 季临秋有点恼,佯装不开心来掩饰害羞:“笑什么,我认真的。” 姜忘笑眯眯应了,和他再三挥手才从安检口消失。 他再坐火车离开的时候,都感觉手腕有一根风筝线,随着汽笛的鸣响声越拉越远,一直牵着山路另一边的季临秋。 像是能看见临秋如何一个人开车回去,又怎么淡笑着和妹妹聊天,会不会也在想念他。 风筝线长到没有尽头,轻轻拽一下像是会有回应,又好像没有。 期间如果刚好打两个喷嚏,便是心有灵犀的证据。 姜忘看着车窗很久,看到火车穿过隧道,车灯 让窗户映出他的脸。 终于轻咳一声。 都说恋爱中的人会变傻。 是傻了不少。 下午五点走,晚上十一点才到。 期间公司电话又打了好几个来,说问题基本全部解决,特别顺。 姜老板略有不爽:“就知道你们是自己吓唬自己玩儿,净耽误我事儿。” “能耽误您啥啊,听说那边山里都没通网。”秘书讪笑道:“您回来感受下虹城的春节气息不是挺好嘛,咱公司好多姑娘还想等您来了一起包饺子呢。” “还有就是,星望听我说您要回来了,死活晚上要一块来接您,这答不答应啊?” 姜忘诧异一秒,杀气有点起来:“他不是跟他爸过年了吗,怎么着,他爹又犯浑?” “哪里哪里,”秘书狗腿道:“小孩儿是想你了,在这边我也看着呢,没受委屈。” 姜老板又哼一声:“行,都来接吧。” 晚上十一点到了虹城,天空飘着星星落落的小雪点,被车站口猩红灯光一照像是下细碎的花瓣雨。 小孩第一个瞧见他,欢呼一声用百米冲刺速度飞了过来。 “大!哥!新!年!好!” 姜忘任由彭星望拱到自己怀里又蹭又扭,反手掏出两个红包。 “喏,回头我带你去银行开个卡,自己存好省着点花。” 彭星望开开心心接了,放到随身腰包里仔细放好。 姜忘瞧了眼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包:“收获不少啊。” “我爸今年挣着钱了!他给我包了好大一个!” 姜忘把行李交给秘书,跟小孩一起坐后面。 “怎么急着过来找我,没什么不开心的吧。” “没,我爸又打牌去了,”彭星望一皱鼻子,伸胳膊闻味儿:“我新衣服都熏了一股烟味,讨厌。” 中年人就这点爱好,不赌博就行。 汽车缓缓发动,姜忘大概问了问公司情况,继续跟小孩儿聊天。 “知道还有几天开学吧?” 小孩儿僵了一下。 姜大哥笑容慈祥:“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那个……杨凯说……老师都懒得改。”小孩儿支吾道:“而且别的同学……他们都……” “你是不是忘了季老师就住在咱们家呢。”姜忘笑眯眯道:“一开始就没想着写作业啊?” 彭星望惨叫一声。 “全都要写。”姜忘不紧不慢道:“我开学前一天检查。” 于是姜老板的下属们日常来交代任务的时候,每天都能看见一个小萝卜头坐在办公桌另一边奋笔疾书赶作业,满脸苦大仇深。 老板看着财报喝咖啡,没事还会给公司实习生们减负。 “来,手头活儿放一放休息半天,你看看这小孩儿作业都做对了没有。” 偏偏公司对面就是大草坪,这会儿甚至有小孩在大太阳天放起风筝来,欢声笑语一片,坐六楼一样能听得见。 小孩义愤填膺:“我写完这本作业就去剃头!” 旁边倒茶的秘书呆了两秒:“你头发也不长啊。” “没啥。”姜老板慢慢吹气道:“我这大外甥本来就傻。” 第49章 姜老板随身带着一小朋友这件事,大伙儿也见怪不怪了。 虽然彭家辉在当地认识不少人,但到底生意没姜忘做得大,交流圈也就局限在棚户区附近。 以至于刚开始很多人以为姜忘不婚不娶的主要原因,是在给前妻带孩子。 后来渐渐传得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姜忘是在小城市秘密保护英国王族遗孤,有的说他脚踏十条船唯独对初恋女友一往情深连孩子都有了。 更多人送礼塞不进去,只能从星星这里找突破口,想法子让小朋友帮忙转交银行卡购物卡,以及过年红包。 彭星望已经学精了,碰到这类人一律表示:“收钱可以哦,但是我会独吞掉,一句话都不跟哥哥说。” 以及“太好了我可以拿钱买彩票去了,叔叔你千万不要跟我哥说我拿你红包!” 一帮老板红包给了一半硬生生收回去:“这个……不太好吧,你给你哥哥保管呗?” “凭什么啊,”小孩摆出桀骜不羁富二代的嘴脸:“我在存钱买跑车哎,告诉他不就被收缴小金库了吗!” 姜忘乐得拿他当不喝酒不抽烟的挡箭牌,日子过得相当轻快,白天跑活儿谈生意见客户,晚上回窝里给季临秋打电话。 “我爸居然收下那条围巾了。”季临秋感叹道:“他们两位也是嘴硬,一边嫌弃我乱花钱,一边戴着围巾到处显摆,嘚瑟给所有亲戚看。” “对了,我买好票后天上午就回来,你这边还好吗?” “没什么问题,”姜忘踩着拖鞋走向客厅,瞧了眼还在奋笔疾书的身影:“彭星望玩了一整个寒假,作业半点没写。” “其实也没老师改,”季临秋笑道:“开学那会儿都忙着呢,谁还有空点这个。” “我这不是期望他拿下年级第一的宝座。”姜忘打了个哈欠道:“小孩儿嘛,多写点作业省得出去闯祸。”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像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偏偏有说不完的话。 快结束时季临秋才反应过来:“我们打的是跨省长途。” “我舍得。”姜忘对着话筒亲了一口:“早点睡,好梦。” 微信视频到底什么时候来,再不来他亲自造一个,真是耽误人谈恋爱。 季临秋不在,三层楼的家都显得空空荡荡,以至于小孩儿天天撒娇打滚要跟大哥一起睡。 姜忘乐得惯他,只是偶尔半夜不小心踹一脚。 好在彭星望半夜睡得跟野猪一样,被蹬着了也就哼一声,翻个身继续做梦。 只是今晚不太一样。 姜忘心里总觉得焦躁,莫名坐立不安。 他跟季临秋打电话以后也没有感觉好点,晚上翻来覆去还是静不下来。 等到半夜三点钟终于快睡着,电话声突兀地响起来。 手机被设了静音,以至于先是振动两回,然后换成座机响铃,半夜里尖锐又刺耳。 姜忘披了外套下楼接电话,看见来电是慈州的号。 “喂?我妈——我们这边在睡着,怎么了?” “出事了,文娟她,”常华焦躁道:“文娟她快不行了,再过两个小时体力耗完了只能转剖腹产!” 像是有大桶冰水骤然倒在头上,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你说清楚,”姜忘控制住火气不去吼他:“不是三月份生吗?进了医院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突然情况不对,之前还查出来子宫肌瘤但位置不好开刀,医生建议顺产,”常华磕磕绊绊地解释,自己都快说不清楚话:“然后紧急送过来催产,但是骨盆偏小一直打不开,现在快七个小时已经痛到叫不出来,已经顺产转剖腹产了。” “但是医生说按她做手术很容易大出血,剖腹产——剖腹产可能会保不住人!” “你给我保住她!!有什么法子用什么先保住她的命!!”姜忘直接吼回去:“老子现在开车过来,她出事我第一个废了你,听见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常华这几个小时已经累得魂不守舍,机械重复道:“我也想保她,医生还在叫我,我马上……” 姜忘直接挂断电话,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穿衣服穿鞋,然后一手抄起还在被子里的彭星望一手给他胡乱拿几件衣服袜子就往外跑。 他第一次恨这个地方没有飞机和高铁。 彭星望睡得正迷糊着突然身体悬空,再反应过来直接跟小狗似得被扔到后座,紧接着身上甩过来一堆衣服。 他被这变故吓得眼睛有点红,又忍着没有哭,小心翼翼看驾驶座的哥哥。 “……出什么事了?” 妈妈可能要没了,我们得赶着去见她最后一面。 姜忘根本没法把这种话说出口,沉默很久以后才声音嘶哑道:“去慈州。” 小孩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很快反应过来是妈妈出事了,妈妈怀着孕,可能是生小孩的时候遇到什么。 他这一刻不敢再问姜忘任何问题,睡衣凌乱还光着脚,第一反应却是双手捂住嘴,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哭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姜忘知道他在哭,自己这一刻胸膛空空荡荡地像被击破的鼓,在用全部意志咬着后槽牙开车。 所有情绪不住地糅杂撞击,里面还混杂久违的恐惧。 妈妈她应该能活到老啊。 他没坠河的几年前,还和那个苍老的女人通话过短短几分钟。 ……然后再无联络。 姜忘极力用理智告诉自己她不会出事,在这一刻被冰窟般的恐惧完全包裹。 万一有变数呢。 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已经有意无意地改变了太多事情。 季老师的未来,彭星望的未来,彭家辉的未来…… 他根本不敢设想他们开车抵达慈州的时候噩耗跟着传来,此刻都开始抵触随时可能再响起来的电话铃声。 “我们走最近的路,大概要五个小时。”男人深呼吸着理清思路:“彭星望,你现在把衣服袜子全部穿好,然后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彭星望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全程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然后举着他的手机帮忙给所有能帮忙的朋友打电话。 免提一开,什么对话都没法避开小孩。 庞杂的 信息流开始双向倾倒,犹如两辆被同时撞翻的卡车。 姜忘眼睛始终在盯着一晃而过高速公路的指示牌,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开车从虹城到慈州,中间有无数个国道要找,三段高速公路上上下下。 常华语句混乱地解释产妇情况,医生朋友不断在听和诊疗,做生意的朋友在帮忙联系对应的血源。 手术台大出血的可能,子宫肌瘤的位置,胎儿位置以及不断变化的心跳检测, 信息流借由一台手机串流往复,一刻不停。 彭星望全程举着手机,第一块电池打完没等姜忘开口,匆匆伸手翻找他包里的备用电池。 姜忘透过后视镜怔怔看了星望好几秒,低声道:“这对你太残忍了。” 让一个八岁孩子得知这些事,亲自面对这些事,都太过血淋淋。 星望低着头打开手机后盖换电池,早就没有哭了。 “她是妈妈啊。”小孩轻轻道:“不管怎么样,都是妈妈啊。” 他太小了,不知道危机冲突里万分之几的微小可能,以至于默然地准备见她最后一面。 医生护士把杜文娟推进顺转剖的手术台时,他们终于抵达慈州的边缘。 常华把人送进去之后,整个人都猝然卸力,憔悴地说不出话。 此刻天光微熹,不知何时落起细碎的雨,所有视野被分割的破碎混乱,像被踉跄倒地后的镜子。 真抵达医院那一刻,他们又像是从长久的疲惫惶然里突然醒过来,两步并作一步地往楼上跑。 然后看到亮着灯的手术室大门,常华和面容陌生的老夫妇守在那。 姜忘已经联系好了血源,对接确认了手术方案。 除此之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既不能冲进去替她受苦,也不能帮任何一个医生动刀。 他抱着彭星望,开始感受漫长等待的煎熬。 其他几个婆家的人熬不过,已经在讨论二胎顺产怎么会这么难,又或者要不要去准备点婴儿用的东西。 姜忘漠然地听了很久,某一秒忽然发觉他的手是冰的,星星的手也是。 他反反复复地想,妈妈应该会平安到老的,她不可能有事,她那么老了都在给他打电话。 却又后悔而恐惧,为什么他当时不听电话里的她把话说完,为什么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 他开始同时害怕失去三十多岁的杜文娟,以及五十多岁的杜文娟。 这个念头着魔一样缠着他不放,逼着他想五十多岁的杜文娟到底过得怎么样,会不会也在想念他。 姜忘以前对家的概念一无所知。 所以他不觉得自己会拥有任何一个家人。 可是现在的他,有爱人,有父母,哪怕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为什么孑然一身,以及到底是谁。 第二个小时过去,医生进进出出,已经递出了第二份病危通知单。 “……有新生儿溶血症的情况…很不乐观……” 常华嘴唇干枯地翕动几下,努力理解医生说的每个字。 又一个人以同样急切的脚步冲了进来,当着他们的面抱紧两个星星。 “我在,”季临秋开了一夜的车,眼圈泛青胡茬浅浅,用最大的力量抱紧他们:“别害怕,她一定没事。” 手术室外冷白的光被他的背脊挡开,怀抱里的黑暗竟像一种迟来的救赎。 姜忘终于颤抖起来。 第50章 他们整整等了四个小时。 时间像融进一呼一吸里,让所有等待都变得恍惚又空白。 季临秋抱着彭星望坐下的那一刻,姜忘像是短暂地把所有意识都屏蔽掉了。 他唯一能看见护士们进进出出,不时有人匆匆探头出来要求签字。 那些人和常华在交谈许多东西,新生儿如何,产妇如何,抢救进度如何,是否会有后遗症。 姜忘是她名义上的远房弟弟,坐在角落里并无人在意。 彭星望握紧季临秋的手,看着进出的大人们踌躇许多次,终于鼓起勇气冲到他们面前。 “我是她的儿子,我可以给她输血吧!” 护士长惊讶地看向他,伸手摸摸头道:“不行的,小朋友,直系亲属不能输血。” “我们……会尽全力。” 季临秋去附近倒了几杯热水,先递给两位老人,然后是常华和彭星望,往返来去也累了,最后一杯留给自己和姜忘。 “喝一口。”他平静道:“你着急也帮不上什么,我们等医生消息。” 姜忘许久没有从思绪里抽出来,半晌才抿了口,让已经干裂许久的嘴唇好受一些。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什么。 他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原先想象的那样一片空白。 会恐惧,会慌乱,也会疼痛,在真实的活着。 姜忘的世界曾久久没有‘需要’两个字。 他不会向任何一位长辈寻求帮助,一度对食物玩乐财富都毫无欲望,像扁平剪影一样存在着。 可现在,他坐在抢救室门前,像是一口浊水终于从肺管猛地呛出来,让他用力挣脱所有冰封般的冷漠,想要抓住几乎一切。 渴望妈妈温暖的怀抱,渴望认识的所有亲人朋友都长久平安,渴望不带任何遗憾痛苦的去迎接每一天。 他想鲜活的活着,他想抓紧所有他爱的人。 他发觉他在爱着许多人。 男人放下杯子,半晌拍了一下膝盖。 像是终于自大梦里惊醒,转头又被困在泥沼里,无措焦灼。 “杜文娟家属在吗——”又一个护士推门大声喊:“杜文娟家属!” “这里这里!!在!!” “恭喜,生了个女儿,因为新生儿溶血症的缘故等会直接送去育婴箱,家属来把表填一下!” 常华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血色,哆嗦道:“我爱人,她现在怎么样?” “在缝合了,还好血库调度及时,刚才大出血差点没保住,”护士帽檐早已湿透,用手背抹了一把汗道:“吉人自有天相,小孩名字赶紧想想,回头还要登记呢啊,婴儿用品准备好了没有?” 孩子爷爷奶奶忙不迭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确认都带了什么。 彭星望还呆在那里,被季临秋拍了拍肩。 没等小孩鼓起勇气走过去,常华拿着一沓缴费单通知单欣喜若狂地过来抱他,还在脑门儿猛亲一下:“星星!你有妹妹了,你现在有妹妹了!” 彭星望怔怔点头,突然伸手摸自己小钱包带了没有,想拿压岁钱给她买东西。 季临秋眼疾手快把小孩拉回来,先领着他跟常华道喜,然后把还懵着的另一个大人一块拉走,去附近母婴商店帮忙准备东西。 “你妈妈还在休养,刚动完大手术也没法探视,我们去把东西都准备好。” 他还算脑子清楚能指挥做事,一大一小都没缓过神来。 “是妹妹啊。”姜忘一直走到医院门口才终于看向季临秋:“我也有妹妹了?” 季临秋哭笑不得:“快醒醒。” 这附近妇婴商店相当多,光是玩具就五颜六色能摆满五六面墙,奶嘴尿布衣服摇篮更是价格奇高。 他们三个速战速决,买完必备的就回去和常家人换班忙碌。 等了两三天,医生才终于放人探视产妇,而且不让停留太久。 彭星望时隔多日见到妈妈,看她憔悴又苍白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什么都没说,只敢用指腹轻轻摸她的手背。 “妈妈,打针很疼吧。”小男孩低头小声道:“你嘴唇干干的,我喂你喝一点水好不好?” 杜文娟笑着看他,缓缓点头。 姜忘没进去看她,只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等星望出来。 他终于发觉星望变化很大。 刚见面时一碰就哭,又怂又怕事,什么都往严重一万倍的地步去想,白天没哭够有时候半夜还偷偷抹眼泪。 但现在小孩站在差一点就没有救过来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妈妈面前,也镇定又平静。 彭星望直到轻手轻脚关好病房的门,才从紧绷状态松弛下来,长吁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像在跟姜忘汇报情况,又像在自我安慰:“妈妈精神很好,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了。” 季临秋蹲下来抱了抱他,旁边护士主动引路:“育婴房在右边那栋楼,顺着走廊过去就是了。” 姜忘眼睛圆圆的看向她指的位置,快速答应一声。 好几列保温箱在封闭式玻璃的另一端,但刚好小孩儿的育婴箱靠近走廊,他们甚至可以看见她的脸。 因为新生儿溶血症的关系,小孩子被放在保温箱里接受光疗,罩着眼睛睡在蓝光下,瘦瘦小小,头发也没有长出来多少。 眼睛一罩,五官就认不出来多少。但彭星望趴在玻璃墙那一直看着她,像是又多了一个要仔细保护的人。 姜忘在一旁安静陪伴着,呼吸不自觉也放得很浅。 他不喜欢小孩,其中也包括幼年版的自己。 他不喜欢小孩的哭闹,幼稚天真,弱小无助。 但在救下彭星望以后,姜忘才好像终于放下一些桎梏屏障,去认识那个八岁小孩眼里明光灿烂的世界。 他站在玻璃墙侧,目光落在幽盈蓝光里的小婴儿身上。 血脉亦如蔷薇枝芽般抽枝生叶,用带刺的牵绊交向缠绕。 一如缠绕住他和他的父母,他和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在很长时间里……没在意过‘亲人’这两个字。”姜忘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涩:“不在意,所以一直觉得自由。” “现在,居然有两个小孩儿要看着我一天天变老,”他看向季临秋,半晌笑起来:“以后搞不好还会在我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花儿。” 好像也很好。 真的很好。 季临秋也倾身看了很久,等他说完以后,才淡淡道:“那拜托把我的碑埋得离你近点。” “长途电话实在太贵了。” 姜忘释然大笑。 离开慈州之前,他们给杜文娟找了一个能长期帮忙的保姆,还另安排了一个月嫂帮忙照顾婴儿。 一个至少陪三年,一个至少陪三个月。 小女孩起名叫常思安,小名茵茵。 姜忘始终没跟杜文娟说什么话,只告别时叮嘱了几句,让她注意健康。 杜文娟休养一周后已经好了很多,抱着女儿笑着看他:“你抱一抱她再走。” 姜忘往后退了半步:“我……不会抱小孩儿。” 然而女人始终微笑看他。 姜忘硬着头皮走近她,模仿着他们的动作把小孩抱在怀里。 刚好这一刻茵茵伸手碰他,柔软手掌划过脸颊。 某人被一瞬间击中。 ——我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众人当即大笑。 元宵还没到,各大学校就相继开学,季临秋在慈州只呆了两天就先行回去,应付忙不完的差事。 姜忘和彭星望多停留了一周,再回来时也有许多事要忙。 头一件事,就是要正式搬往裕汉。 小别墅留在这慢慢升值,但公司员工和关系网络都要往省城转移。 姜忘跟房全有甩了一句‘我要去裕汉了,你看着办’,完事就去忙人才招聘的事,好些天没管他。 再一碰面,房全有乐得不行:“大哥,我也跳槽到省城去了,到时候帮你跑写字楼和新房子!” 姜忘也乐,随手送了他一条烟。 更重要的是把季临秋给搬过去坐镇辅导班。 姜忘过年时几句玩笑话开了窍,打定主意要把辅导班和书城优势互相转化,正是缺优秀老师的时候。 现在正好是下学期,交完就可以撂下事儿走人。 季临秋并不犹豫,按红山小学的章程递了辞呈。 消息直接惊爆小学上下,以及好几个班的家长们。 “季老师不干了?!不是吧??” “我儿子还等着上他的班呢,凭什么啊!” “是不是学校待遇太差啊,唉,这老师耐心又会教书,真舍不得。” “那可是铁饭碗,疯了吧,他不当教师靠什么赚钱去!” 按照规矩,辞职申请要先过校长这一关,然后再送交教育局人事科批准。 季临秋看着温柔平和的一个人,提辞职时平静坚决,以至于让校长都很犯嘀咕。 这个小季啊在学校里人缘好成绩突出,学校一直有提拔重用的意思,怎么这么突然就要走了呢。 “是不是哪个老师欺负你了?” “待遇不好你可以说啊。小季,你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 几番言语下来,申请才一层层审批盖章,最终定案。 教完这最后一个学期,他便重获自由。 年级里其他老师都只敢背后嘀咕几句,明面问不到什么也就笑着散了,不多说话。 唯独许老太太把他叫住了。 “临秋,你要辞职,是不是?” 许蓉年纪大了,声音有种尖锐的金属感,眉毛一挑连三四十多岁的老师都只敢收着声说话。 季临秋正准备下班回家,被她在走廊叫住,闻声回头。 “嗯。”他露出温和笑容,准备重复用过许多遍的说辞。 “你早该走了。”许蓉露出郑重神色,向他走近几步:“走得远些,去更适合你的地方。” “临秋,你该往高处飞了。” 第51章 “《早安虹城》正在播报中!今天巨蟹座的你诸事繁忙,顾头不顾尾,但本周财运呈上升趋势全面开花,恋爱物语是他近在眼前却远在天——” 彭星望啪的一声换台:“你不是不信星座吗。” 姜忘伸手想把台换回来,盯了几秒电台别开眼睛:“巧合罢了。” 他最近在忙辅导班教材编纂的事,联络了虹城省城各大中学,没事帮着伙计们一起送试卷。 想要开个有持续动力的辅导班,把规模阵容做强做大,首要的就是内部教材和题目必须精简经典有代表性。 统一的教材,统一的难度分配,才显得正规又专业。 于是双城学生们最近每个月都空降卷子,今天做完明天又来新的,一次比一次囊括题型精准,一次比一次难度直逼核心,做得人后背发凉额头冒汗冷热交替。 老师们笑容满面:“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免费的卷子还出的这么好,划算!” 有消息灵通的学生打听到这是红山小学那英国皇四代小朋友他哥的手笔,已经在霍霍磨刀了。 现在就组队去书店干翻那个狗比老板!叫他天天印卷子玩!!! 姜忘最近打喷嚏的次数与日俱增,偶尔还能感觉到怨念的目光,一回头店里学生们都在闷头看书做题,啥都没有。 奇怪,本命年不是早过了吗,改明穿红内裤避避。 自打回虹城以后,人事调动频繁,公司有开不完的会,某人完全没感受到恋爱开头应有的怦然心动。 好不容易白天忙完回家,应酬人情能推的全推,家里不光有小男朋友,还有个小王八羔子。 想凑过去讨个吻,彭星望正坐在旁边写作业。 胳膊搂过去想亲近会儿,小孩啃着地瓜干正往他们这边看。 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彭星望is everywhere。 姜忘索性等他睡着以后,去客厅赖着和季临秋一起看电影,抱枕一放小被子一裹还没靠过去,小孩儿揉着眼睛过来了。 “啊,这部我也没看,一起一起!大哥你给我让个地方嘛!” 姜忘脸色一黑,小孩儿有点委屈:“大哥你怎么又不喜欢我了。” “没,你明天要上学,睡觉去。” “明天周六啊。”小孩儿跟小狗似得蹦到沙发上,紧贴着季临秋窝好。 后者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勾着嘴角专心看电影。 姜忘磨了磨后槽牙,裹好被子靠着季临秋另一边,重温看过好几遍的老电影。 活在二十年前,看什么新上映的都是怀旧。 初春仍寒,窗外细雨零零落落,一出门凉风会像贴着骨缝一样蹿进去。 季临秋陷在柔软沙发里,看入迷了也渐渐身体舒展,指侧一瞬碰到温热皮肤。 他微怔一刻,意识过来这是姜忘的手。 彭星望正倒在老师怀里,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注意到被子下的微小碰触。 季临秋像是心脏被羽毛挠了一下,此刻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心思却犹豫着要不要再碰触更多。 或者干脆把整只手都贴过去,和他悄悄牵一会儿。 正打定主意,右手想要佯装无意地移过去,姜忘俯身去拿茶几上的果干,刚好落了个空。 季临秋心里一坠,刚好男人侧眸看他,笑容捉弄。 “吃块紫薯干?” 后者脸一扭,懒得理他。 王八蛋。 越想越气,干脆靠着彭星望往左倚,肩膀都不给他靠。 姜忘当着小孩儿的面一脸伤心,恶人先告状道:“季老师离我好远哦,都不吃我零食了。” 彭星望竖起大拇指:“季老师喜欢的是我!他当然要搂着我看电影咯!” 姜忘笑眯眯磨牙。 小崽子赶紧给我跳级读大学去,明天就给你报辅导班。 等电影看完已经是十二点半,姜忘把彭星望又领回卧室,盯着他重新刷牙一遍,掖好被子本来准备说句晚安,突然想起了什么。 “有件事一直忘了跟你说。” 姜忘不擅长跟小孩儿交流,坐在彭星望床边停顿了一会儿,用平淡语气道:“我和季老师都准备去省城工作,星望,你想跟我们一起转学过去吗?” “你爸爸妈妈那边,我们当然也要去征求意见,但先听一听你的想法,也不急着这一会儿回答。” 彭星望愣了下,生气的脸都鼓了起来:“你这不就让我睡不着了吗!” “哪有在睡觉之前讲这种事的啊!” 姜先生耸耸肩,无赖道:“我这人就这样。” 转学这件事说得这么突然,确实需要好几天认真考虑。 彭星望目前学历停留在小学二年级,对人生选择没太多头绪。 他想来想去还是纠结,决定去问问好朋友们的意见。 张小鹿和杨凯都在书店里玩大富翁,跟一帮同学数钱盖房子。 “望仔来喝奶茶啊!” “你玩不玩,钱夫人还没人拿!” “谁喜欢钱夫人哦,丑死了。” 彭星望看着桌游有点心动,但正事也没忘记,特意把张小鹿和杨凯叫到一边。 “我有个事想问问你们……” 小孩感觉转学是种背叛,吞吞吐吐半天才把事情说完。 杨凯还在算该怎么赢张小鹿的钱,小姑娘听了半天,马尾一甩给出真理:“哪儿作业少去哪,作业少老师不凶最重要!” 杨凯恋恋不舍看一眼身后战局,转头道:“星星,你要转学啊。” “我没想好。”彭星望耷拉着头:“如果我去了裕汉,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你本来就没法天天见到我们。”杨凯莫名其妙:“等读了初中,我们几个肯定就会分开了,往后读大学了更见不到面。” “你只要加了我qq号,我们以后可以电脑上聊天,发短信也可以,但是那个要钱。” 张小鹿没反应过来:“qq号不是每天都要换吗?” “谁说的?”杨凯睁大眼睛:“注册一次就够了啊。” “啊 !我每次都重新注册来着!” 彭星望立刻把话题从qq号上拉回来:“所以!如果我转学了,你们还记得我吗?” “应该会,”发小很有良心:“你大哥还在这开书店呢,我们肯定记得。” 那倒也是。 彭星望的背叛感消散了很多,仍然拿不定主意,没多久被朋友们拉去玩大富翁了,把麻烦暂时搁在脑后。 没玩多久到了下午五点多,天色渐渐变暗,突然有个穿着花棉袄的老太太走了进来。 张小鹿无意间看了一眼,打了个激灵道:“是许老师!!许老师来了!!” “收起来收起来!快快快!!” “我的天!!” 小孩儿们手忙脚乱想躲起来,被抓了个正着。 “最近不安全,都赶紧回家!”老太太一百年不来一回书店,这次上来就是轰人:“天黑了都早点回家,别在外面玩,能结伴的都一起走!” 小朋友们觉得面前老太太才算真危险,棋盘都顾不上收一哄而散,还条件反射大喊几声老师再见,生怕被她抽屁股。 许蓉把手揣回兜里,目送着小孩儿们都回家了,想一想又走去柜台前叮嘱店员:“最近不太平,你们别让小孩儿留太晚。” 店员忙不迭答应,说以后一定注意时间。 许蓉点点头,走出书店时略有忧虑地左右望了望,半晌才离开。 与此同时,季临秋正式以顾问身份加入不忘文化有限公司。 他教师身份还没有脱离,因此名义上只能做教育顾问,但仍然可以接手权力统筹专组。 公司专门请了三个师范生帮忙挑书搬书,全听他调遣。 季老师明面上只是个普通的小学英语老师,但怎么也是高考六百三十多分的水平,语数外政史地门门清晰,临时去辅导高中生也完全没有压力。 成筐的书开始往家里搬,每个年级逐一捋过去,效率非常高。 姜忘白天跑南飞北,晚上回家以后餐厅里老师小孩对着做题,一派高考备战班的架势。 姜老板由衷惆怅起来。 可望不可及啊。 一口都亲不到,操了。 季临秋入职一周以后就出了第一份工作规划报告,正式在公司里主持开会。 他没有西装,只穿了件平日去学校的羊毛马甲配白衬衣,袖子一挽在白板上边写边讲,条理极清晰。 三个小时一晃而过,众人都听得比往常投入数倍,没一个人走神。 好些人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个季顾问,但就是像被这人当场收服一样,散会时再见面都毕恭毕敬的说话。 想来也是。 学历能力一类,哪怕没有把文书摆在明面上,也会从谈吐气度散发。 季临秋瞧着清俊从容,言辞犀利有力做事极稳,来公司第一天其实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 三个小时会议里姜老板也在旁听。 这是姜忘第一次以工作同事关系,和季临秋同时在自家公司的会议室里共处。 前半个小时还在聚精会神听课,后面不知不觉听到上头,喉咙微痒。 他就喜欢看这个人冷淡疏离地讲话指挥。 破坏欲会不受控制地自心底发芽,让他想要叼着他的喉咙,看对方眼眶发红低声呜咽着讨饶。 季临秋一推眼镜,语气平直:“这次会议差不多就到这了,姜老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姜忘笑了下,说话很客气。 “没有,讲得挺好。” 只不过,你以后在公司里最好躲着我走。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禽兽。 第52章 小城市里三种消息最容易不胫而走。 家长里短,迷信显灵,惊人悬案。 谁家偷汉子被抓,哪家请狐仙算命还全都成真,以及哪儿哪儿跑来了疯子变态杀人狂在偷偷挖小孩儿眼珠子了,今天东街张老太太提一嘴,明天城郊种田的赵伯都能听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坊间有了传闻,各个说得有鼻子有眼。 ——虹城来了个疯子。 有说是精神病院弄丢了人,又好像是有逃犯从外省流窜过来,怎么讲的都有。 每个人传的版本不一样,但都在互相叮嘱要看好孩子,似乎前段时间南街菜市场那丢了一个,到现在还没找着。 红山小学这边虽然没收到警方通报,也不敢掉以轻心,几番关照老师保安都盯着家长接送,不再让小孩自己放学回家。 这些姜忘听一耳朵也就过去了,也跟着叮嘱星星几句,让他放学别乱跑。 其实满街店铺的老板都认识星望,小孩平时放学了等不到季老师下班也会自己去书店写作业,问题不大。 自去年书店成立到过年前,中考和高考的各科教辅书已经被排名过一番,不忘书店有一套自己内部的排序表。 这一招还是姜忘从前玩游戏时学的。 to梯队是高尖精,本本都是精髓,放在全国哪家学校都是必看必做教辅。 t1梯队属于整体优秀,小部分瑕不掩瑜,但可以在excel文档里略做批注。 t2t3便依次排下去,最末一类销量差内容更差,根本不用进货。 当初刚布置这任务时,伙计都觉得老板做事太较真,看看销量选书就行。 时间久了才咂么出味儿来。 ——有这套筛选体系来,旧书更新内容再版印刷,他们能第一时间分类放好。 出版商过来推销新书,也可以跟不同梯队对照比对,确认要不要进货。 果然还是老板最聪明啊。 姜忘等这套运作成熟以后,放着公司里专人帮忙做题筛题整理合集,一用于《黄金十二卷》,二用于辅导班教材。 自己则拉上季临秋和其他几个员工去面试老师,年青一代可以统一电话联系,很多老教师得上门拜访。 他急需足够精良的师资。 大街小巷看着辅导班多,但很多都是临时拉一批师范生,甚至没读过师范的随便谁来监督小孩儿做题背单词,完事照本宣科的讲讲课收收钱。 真正牛逼的老师都藏在家里,连招牌都不打,全靠口碑和家长们互相介绍,年复一年小班教学。 姜忘没事跟人打麻将套近乎,刚好家长会时也认识了不少人,一点点把整座城的教师网络都理了出来。 然后不辞辛苦地亲自登门拜访,跟他们谈分成福利,讲教学规模,能随他们去省城教书的笼络一批,能1对1教精品课的又签约一批。 无论哪个年代,谈生意诚意为先,绝没有在办公室坐享其成的份。 姜忘从前自己开车往来不嫌辛苦,现在公司做大了还有一帮手下跟着跑前跑后,特意吩咐人事部安排定期团建,夏有乘凉费冬有暖补贴,隔三差五找好馆子请得力员工吃饭。 季临秋自提前辞职以后,在学校只用定时教两个班的学生,很多事不用再参与,时间安排灵活很多。 他陪同姜忘一家家拜访过去,逐渐明白过来这个人为什么能成事。 来时明明只有一个人,却能在陌生的城市里建快递站,连开四家书店,生意越做越大。 旁人都说姜忘能掐会算运气爆棚,说他会看风水知道哪儿有聚宝盆。 季临秋单陪了几日已累到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心中敬意更重。 姜忘对自己太狠了。他做任何事都在尽全力,绝不留一点含糊怠惰的余地。 平日多少人点头哈腰尊称一声姜老板,真到了顽固古板的老教师面前,能把面子都撇到一边,一次谈不成就隔周再来,一直谈到松动为止。 白日已经奔波劳累一整天,夜里如果公司遇到麻烦找他救场,二话不说立刻过去加班。 又一次团建聚餐的时候,季临秋在一众说笑声里站了起来,给自己斟满了一整杯。 眼中笑意温柔。 “忘哥,我敬你一杯。” 旁边同事登时跟着起哄:“季顾问你偏心啊!平时都不喝酒,今天居然倒这么多陪姜哥喝!” “我没看错吧,季顾问居然主动喝酒了!姜哥他这面子给的够大啊!” 姜忘一时间感觉异样,闻声也起身斟酒,但声音很轻:“临秋,怎么突然想要给我敬酒。” 旁人只觉得姜老板在客气,季临秋却听得出其中宠溺珍重。 他被他唤得耳朵尖发烫,仍扬起笑容,看向他的眼睛道:“和你一块做事以后,才发现以前不知道的很多。” “忘哥,咱们以后还有许多苦要一起吃。” 前路艰辛坎坷,却也光明灿烂。 能够这样一起奔波劳碌,很值得。 姜忘听出来他的敬意,一时间被撩得说不出话,一扬手把满杯酒干了。 “好!” “咱老板就是爽快啊!!” “嚯!!再来一杯!!我倒我倒!!” 姜忘一饮而尽亮了杯底,望着季临秋时眼神滚烫。 “是我的福气。” 季临秋先前从未试过这种喝法,听到这句话时心上一热,竟也红着脸把满杯都干了。 辛辣烈酒穿肠而过,像要烧灼周身血液,冲得很快意。 两人相视而笑,又对饮一杯才坐下。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上了十几盘菜。 中途姜忘去了趟洗手间顺便把账结了,回来时看见外头卡座里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识想喊一声爸,很及时地把话咽回去,咳了声笑道:“你也在这吃饭呢?” 也是酒喝多了,彭家辉这时候三十多岁,他敢喊人家也不敢应。 彭家辉仰头一看,忙不迭站起来笑着打招呼:“姜老板好久不见啊!” 姜忘接了他一根烟,侧头才发现对面还坐了个挺漂亮的长发美女,是他爹喜欢的那一款。 看着才二十多岁,性格挺泼辣。 “哦哦,这位是我女朋友,”彭家辉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特意介绍道:“叫关红。红红,这是我家……咳,亲戚,也是我好兄弟,姜老板。” 他很明智的没跟约会对象提起前妻。 姜忘回过神来,拍了下彭家辉的肩:“我看你天天出差,没想到啊。” 彭家辉嘿嘿笑了声:“是我们公司的会计,对我很好,大方善良心思也细哪儿都好,是不是红红?” 女人掩嘴直笑:“炫耀什么呢。” 话未聊完,季临秋也出了包间,一眼看见他们。 “巧了,好久不见。”他很明智的没有叫‘家徽爸爸’,客气道:“我说忘哥怎么半天没回来,原来碰到熟人了。” 彭家辉刚谈恋爱没两个月,还没敢跟对象说自己跟前妻有个儿子,碰到季临秋有点紧张。 姜忘把胳膊搭在季临秋肩上,笑得吊儿郎当:“那不打扰你们,我们公司在这聚餐来着,回聊。” 关红目光扫过他和季临秋,仔细看了看两人。 “好好好,回聊。”彭家辉想起什么,特意道:“新上映的那个《博物馆奇妙夜》,还蛮好看的,我们刚看完。” “好,回头我们也买张电影票看看。” “你们?”关红突然问道。 彭家辉怕他们说出彭星望,咳了一声道:“估计是朋友几个吧。” “这样啊。”关红目光还停留在他们身上。 季临秋觉得不太舒服,简单寒暄两句就带着姜忘离开了。 再回家时,姜忘还在回味那杯酒。 “真没想到。”他和他一起慢慢往回走,任由小雨沾湿鞋面:“今天你会主动敬我。” 季临秋静默一会儿,在无人的街道旁轻声道:“因为很喜欢你。” 姜忘脚步顿住,先是看他几秒,又别过头闷声直乐。 季临秋也停下来,温声道:“我又不是不肯说,之前找不到机会。” “那你亲我一下。”姜忘想起什么,有点恼:“回家反而还亲不了了,臭小孩随时冒头。” 季临秋看着来来往往的车,犹豫道:“好像……不太好。” 男人找了找公文包,发现没带伞,连个掩护都没有。 雨渐渐落得有点大,他背对着马路,撒娇道:“你帮我戴帽子。” 季临秋喝完酒以后很温顺,微微踮脚帮他把外套兜帽拎起来。 还没戴好,男人噙着笑吻了过来。 雨丝冰凉,吻让人心口发烫,唇瓣一触即离,根本不够。 季临秋眼睛湿润,意犹未尽地低哼了一声。 “你别勾我。”姜忘哑声道:“我定力很差,说不定哪天就夜袭了。” 季临秋扭头走得很快,当作没听懂。 “哎,你等一等我。” 姜忘插兜道:“再不等我我今晚就夜袭了啊。” 季临秋脚步一顿,掉头走向男人,踮脚飞快地又亲一下他的唇。 正想回撤,却被男人搂在怀里一个深吻,极尽缠绵。 “真喜欢你。”姜忘低声呢喃着吻他微湿的发,嗓子低哑地又俯耳一句,半开玩笑半是真心。 “当初怎么没早点下手呢。” 第53章 再回家时,姜忘去星望房里陪他写作业。 等小孩把本子卷子都整整齐齐放到书包里了,才终于说话。 “我今天出去吃饭,看见你爸交了新的女朋友。” 彭星望又拧起眉头看他。 “是你说别在睡觉前说的。”姜忘说完发觉自己像在跟亲弟弟斗嘴,又觉得有点好笑:“也是提前跟你说一声,省得以后伤心。” 小孩露出失望表情。 “不开心啊?” “爸爸妈妈……真的没法再在一起了吗。” 彭星望很为难道:“我还希望他等等妈妈来着。” 妹妹都有了,怎么可能呢。 姜忘伸手揉揉小孩儿脑袋,后者又点点头,把悄悄擅自决定的事撤回。 “算了,也不是不行,他想谈就谈吧。” 彭星望好几年没有见到妈妈,转眼一见她已经有了丈夫,放个假再见又怀孕了,每次都猝不及防。 小朋友在八岁时已经意识到时间有多捉弄人,生怕亲爹也玩这一出。 前头姜忘刚给他预警完,第二天他就跑去看爸爸。 大人真要是给他弄出个妹妹再弄个弟弟,他其实也不敢拒绝。 但不管怎么说,也得让他亲眼见一见吧。 彭星望去找爸爸的时候,心里把这条逻辑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但还是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心虚。 彭家辉已经搬到他们先前住的筒子楼里,把棚户区的东西扔了七七八八,重新收拾出一个像样的小家。 小孩站到门前双手握拳,深呼吸再吐气,跟像要上台演讲一样压着一口气敲门。 砰砰砰。 “谁啊?” 彭家辉打开铁门,隔着纱门看见儿子。 “又长高了,进来进来,”彭家辉笑道:“晚饭就在我这儿吃吧,等会跟我买菜去?” 星望眼睛一亮,正想答应又想起正事,快速扭头左右望。 “找谁呢?”彭家辉乐起来:“怎么,听见消息想来见见你关阿姨啊,她今天工作忙,估计不过来玩。” 彭星望被戳中心事,嘴硬道:“什么关阿姨啊,我不知道。” “我是……我是来找你问问题的。” “问问题?”彭家辉坐在他身边,给小孩儿削梨:“你说说看。” 比起以前那个拿小孩儿撒气的酒鬼,他现在情绪状态实在像换了个问题。 核心原因在于诸多负担的卸除。 ——不用亲自养小孩,因此也不用每天照顾他吃喝拉撒,更不会被小孩儿的动静烦到。 ——窘迫的经济状态日益好转,生活质量也稳步提高。 ——情场得意事业上升,没道理再撒酒疯打人。 星望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彭家辉心里非常清楚。 他现在日子能过得这么滋润,有一大半原因在于姜老板他们帮他分担了抚养孩子的操劳艰辛。 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这样的甩手掌柜也不知道能当多久。 他每次感到幸福轻松时,心底都有根鱼刺梗一下,让人清醒又无奈。 不管怎么说,以后总归要把星星接回来养,不能一味回避。 彭星望目光落在那只转动着的梨子身上,半晌道:“哥哥他们想带我去省城读书。” “他们打算先问我想法,然后再来问你和妈妈。” 彭家辉刀尖一卡,不小心削得梨子表面有个小坑。 “是啊,”他自言自语道:“生意做得这么大,也不可能总在小城市呆着。” “那,星星,你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彭星望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道:“爸爸,其实我有点害怕。” “裕汉太大了,又有江,又有大桥,有些人说话的口音我都听不懂。” 小孩从小在街坊邻居的照顾下长大,习惯了小圈子里的安稳熟悉。 真要离开爸爸,跟哥哥和老师去陌生的省城生活,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跟出国留学没区别。 彭家辉怔了半天,没想到选择要这么快。 如果说服儿子去省城,自己没法做人,像是故意要甩掉一个麻烦好跟女朋友过日子,绝对会被人戳脊梁骨。 可如果留下星星,自己这边工作调度频繁不一定顾得上,而且教育资源肯定没有省城里好。 彭家辉没上过大学,但也希望儿子能离开这里,去外面见见世面。 他实在没有资格参与这件事。 彭星望还在等爸爸的态度,等了一会儿还戳了下他。 “你觉得呢?” “我啊,”彭家辉笑了下,在儿子面前莫名有点狼狈:“不好说。” “我们当然都希望你过得满足快乐。” “但如果你很害怕,我肯定不能强行让你过去。” 几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门铃响了两声。 “家辉,是我,我提前下班啦。” 彭家辉愣了下,快速起身,吩咐儿子把梨放下跟自己一起去门口迎人。 “红红啊,”彭家辉开了门介绍道:“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彭星望。” 关红愣了下,没想到一回来多了个儿子:“你,你说什么?!” “我之前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彭家辉把内心的逃避情绪强行赶走,逼着自己做个人:“我以前离过婚,这是我和前妻的儿子,这事不能瞒着你。” 彭星望仰头看着阿姨明红色嘴唇,很轻地喊了一声阿姨好。 “……你好。”关红放下包进门换鞋,随口道:“他平时在你前妻家里,偶尔过来看看?” “不是,”彭家辉讪讪道:“我前妻已经搬家去外省了,他现在……住在姜老板那里。” “姜老板?昨天那个?!” 彭星望点点头。 “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我以前工作还没落定,日子过得……不好,也照顾不上来。”彭家辉硬着头皮解释,把酗酒打人那段自动略掉:“姜老板 是我前妻弟弟,刚好过来照顾一段时间。” “后来你也知道,我跳槽过来,咱们两还是出差时候认识的,想每天接小孩放学都难,还是得拜托人帮忙照看着。” 关红的目光在父子两之间徘徊几次,忽然道:“他一个人照顾小孩子啊?” “不是,还有季老师。”彭星望抢答道:“季老师对我也特别好!” 关红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就是昨天姜老板身边那个?” “对,”彭家辉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笑道:“他们三个住一块,季老师刚好租了其中一间屋子。” 女人大概了解完情况,也没多说什么,和他们一块买菜做饭,吃完一起看会儿电视,把小孩儿送回鹤华高苑小区门口。 等车子掉头再往筒子楼方向开了,关红还在往高档小区的方向看。 半晌开口:“这个孩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彭家辉像是又被刺了一下,手虚虚从方向盘抬起来又落回去。 “还没有想好。”他低头道:“我亏欠这孩子很多,但也不想让你受委屈。” 关红对这个回答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道:“你把儿子交给两个男的养,放心?” “那确实比我照顾的要好很多。”彭家辉无奈道:“我的文化水平你也知道,弄弄机械车床还有余地,教小孩写作业还是算了吧。” “季老师是我们这最好的英语老师,姜老板对孩子比我还上心,他们是很好的人。” 关红冷笑一声,偏过头去。 “你也是心大。” 彭家辉不安道:“什么?” “我先说好,我不喜欢小孩,婴儿小学生初中生都不喜欢,以后也不打算生。”关红利落道:“你跟你前妻的事自己看着办,但这小孩要是来你家长住,那咱两拜拜。” “他周末偶尔过来一趟,我能演演戏哄他开心,但真要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脾气未必好到哪去。” 彭家辉神情变得有些晦暗,别开头转方向盘,没有再哄她。 关红反而脾气上来了:“哟,你为了这孩子还不理我了?” 彭家辉压着情绪糊弄一句:“先回家,等会再说。” 彭星望到家以后照例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后者应了声正准备挂,又想起什么。 “星望,你去把院门关好锁好,家里其他门窗也一样,最近不太安全。” “我们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回来,你要是害怕,我们等会可以先过来接你,但是还要去个酒局。” “没事没事,”小孩儿习惯了在家等他们,又好奇道:“怎么个不安全法啊?” 姜忘迟疑了几秒,还是说了实情。 “听说,有个三眼疯子。” “他长了三只眼睛?!” “不是,是以前跟人斗殴,额头被斧头豁开,伤疤长出来跟二郎神一样。”姜忘怕这小孩儿粗神经乱跑,也没省略吓人的部分:“你今天看到巡街的警车没,都在找这个人跑到哪儿去了。” “以后你放学了先去办公室等季老师下班,许老师那边我也打好招呼了,不用怕。” 彭星望看着窗外愣了半天,寒意自脚底蔓延。 “哥,哥哥,”他声音变得僵硬:“你说的那个三眼疯子,他是不是矮个子短头发,眼珠子左右分开,脖子很粗,手里拿了把西瓜刀?” 姜忘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 “他……他往西门那边晃过去了。” 第54章 这几秒发生的太快,彭星望都觉得他看到的是幻觉。 “星星,你现在不要管院子了,立刻拿手机回最近的卧室,”姜忘语气严肃道:“锁好窗户拉上窗帘,房间钥匙拔掉然后反锁两圈,我们马上回来。” 彭星望这一瞬间像冰水浸过脊骨,打了个冷颤掉头就跑,找到最近一间客房照办。 “我,我锁好了,钥匙在我手里。”他深呼吸道:“你们不用担心我,那个疯子往小区西门走了,应该不会回头吧。” “别出去,等会我接你你再出来,我们已经在加速往你这边改了,”姜忘压低声音道:“你手机还有多少电?” “百分之四十五,”彭星望反应很快:“我们短信沟通?” “嗯,你呆着的这个房间一定不要开灯,也绝对不要开锁,等会外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要探头,绝对不要往外看。” 彭星望应声挂断电话以后,姜忘只觉得毛骨悚然,根本没预料到那个疯子会混进他家小区。 季临秋在加速开车,像是能听见他内心思绪一样,皱眉道:“很有可能是从围墙翻进来的。” 那些西洋雕花围墙中看不中用,缠绕的电网长期是个摆设,治安在老太太被偷羊的时候就该想到有问题。 羊受伤再买一只就行,可星星绝对不能出事。 他们刚刚结束一场会议,开车回去至少需要十五分钟,期间姜忘语速极快地和派出所所长报完警情。 “你们小心警灯和警笛刺激到那个精神病人,他手上有刀,很可能暴动伤人。” 对方同样不敢掉以轻心,在以最快速度调度警力,防爆盾警棍和狙击枪全部出动。 季临秋开到一半在体育用品店停下,姜忘下意识看过去,匆匆点头与他一同冲进店里,买下两根金属棒球棍几根跳绳。 “那袋网球也给我,”季临秋扬手取走,拍下一叠红票子:“不用找了。” “哎?!给多了!!” 两人已急速赶回车里,飞驰而去。 与此同时,小区里静悄悄的,无人察觉到危险的来临。 今天天气不好,阴雨连绵湿热难耐,连好动的小孩儿都不肯去玩滑滑梯,只有零星几个晚归人在慢慢走着。 邢老头独自玩了两圈健身器材,夹衫后背也不知是淋湿还是汗湿,很不耐地喟叹两声。 自从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半夜摸冯老太太家的鹅被猛叨几口以后,小区几个原本玩得好的老头老太太都避着他走,物业的人见了他也一脸晦气,都像是生怕他偷自家东西。 邢老头自知没趣,本来就成天闲得发慌,这会儿下着雨也出来遛弯,不肯在屋子里憋着。 正打算回家,远远瞧着有个穿橙色长外套的人拎着个什么东西过来。 消防员? 消防员来我们这干嘛? 邢老头先瞧一眼附近有没有浓烟起火,又好奇这人手上拎了个什么,推开健身大□□朝那人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看不清,偏偏夜里还起了雾。 等走到那橙衣服的人面前,老头瞳孔一瞬缩小,双腿战战发抖不听使唤。 刀,他提着刀,好长的刀!! 邢老头转身想跑,衣领子却被那人伸手擒住。 “你,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 三眼疯子声音极嘶哑,像是冒着血一样干枯。 “没见过没见过,你松开!” 邢老头知道自己今天是倒大霉了,叫苦不迭:“你找我这种老头有什么用,我没钱!” “我不要钱,我要我女儿,我女儿。”中年男人额头上被豁开一道大口子,旧疤病态鼓起,像极了又一只眼睛。 “你女儿叫什么啊!!她之前去哪儿了你去哪找她呗!!”老头想挣脱开还力气不够,生怕这人拿刀给自己一下,身体已经如筛糠般一直抖:“你去找物业!找警察!找电视台!!” “去哪儿了。”疯子喃喃几句,一手仍攥着老头儿的脖颈,眼神空洞:“在河里啊。” “她说她跟朋友去河边玩,我没有管,孩子就没啦。”疯子伸手一比划,长刀在空中泛过弧光:“警察找了,我也找了,最后推进灵堂里,都泡肿了,你看过她的样子吗?” “她妈妈生她的时候就走了,只有我啊,只有我一直养着她,说不见就不见,砰的一声,掉进去啦。” 他笑得很神经质:“十五年,我养了她十五年,还有三年就可以读大学了!” 邢老头被这刀吓得也快要神志不清,竟然吼了回去:“我又不知道怎么办!你找我算什么回事!” “我跟你说,你要找孩子要找钱,去后头那一家!”他反手指向东边:“有家门口种了大片大片栀子花,他们家最有钱,你去啊!!” 疯子惶然道:“栀子花?” “我刚才就闻到了,栀子花在哪?”他痴痴笑起来:“我女儿小时候最喜欢在辫子上扎栀子花。” “一块钱四朵,买回来让我梳个小马尾,簪两朵可美了……” 老头趁他一走神松手,拽过自己领子拔腿就跑,拿出吃奶的劲儿往西门口狂奔不止同时大喊:“救命啊!!有疯子混进来了!!” “他手里有刀!!你们都当心啊,他手里有半胳膊长的西瓜刀!!!” “保安,保安在哪里,快报警!!!” 疯子怔怔地停了一会,也反应过来,露出担忧的神情。 “不好,有疯子进来了,”他拎着长刀匆匆往回走:“我得去保护我闺女,她在栀子花那里……” 邢老头撕心裂肺的喊声一响起来,好几家的灯都接连亮起,但没人敢探头出来。 老头也是生怕自己被那精神病追杀,一路夺命狂奔跑到西门外,还没站定就看见一长排警车停在那,正有人陆续下来。 “救命!!救命!!”他双手挥舞着大喊:“里面有个疯子!!疯子要小孩儿啊,他女儿淹死了!!!” 姜忘刚停好车,脸色一白就冲了过去。 “你看到那疯子了?” 邢老头没想到债主这么快就碰到面,啐了一口骂老天爷真是为难他,跺脚道:“那疯子往你家去了,我拦了下他还举刀 要杀我!” 姜忘快速说了声谢谢,拔腿就要往里冲。 警察忙不迭拦住:“您别激动,现在贸然冲进去容易有生命危险!” “顾不上,”男人一手拨开警棍,拎着棒球棍横翻过封锁线:“里头那是我亲弟弟。” “哎,你不能这样,你回来!!” “真是疯了,”邢老头嘟哝道:“一个两个的,有什么毛病。” 季临秋后脚赶到,紧跟着也翻了过去。 警察一个没拦住没想到还有第二个要去闯刀山下火海的:“你不要命了!!” “不要,”季临秋只给他留了个背影,拔腿直追前面的人,声音飘得很远。 “——那也是我亲弟弟。” 姜忘当兵多年,暴恐演习早就烂熟于心,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时间亲历。 他甚至有点后悔刚才没抢把枪来用。 前脚刚迟疑几步,后头就传来急促脚步声。 “你怎么来了?!” “不来不行,”季临秋冷静道:“你去前门我去后门,我们总得有个照应。” 姜忘皱眉:“你一定注意安全,不要硬上。” “知道。” 另一头,彭星望躲在小房间的衣柜里,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他庆幸大哥过冬的棉袄大衣全都挂在这里头,特意把脑袋和胳膊腿都藏严实了,就是打开柜门也看不见人。 这个房间就在花园旁边,因为是客房的缘故,户外隔音不算好。 小孩正提心吊胆地等着哥哥们回来,忽然听见花园铁门吱呀一声,有悬挂式横锁被推开的声音。 彭星望立刻捂住自己的鼻子嘴巴,心跳剧烈起来。 陌生的嘶哑声音在喊一个小名儿,听不清楚到底是芬芬还是雯雯,叫魂一样忽上忽下。 彭星望后背都冒出许多冷汗,缩在衣柜角落蜷成一小团。 那人徘徊来去,正试图进屋找女儿,突然被人叫住。 “你过来。”男人淡淡道:“你女儿在小区门口等你。” 是大哥!! 彭星望在这一刻突然热血沸腾,不合时宜地想大哥真的帅爆了,他果然会回来救我!! 大哥连香港都混过,肯定不怕外头那个人! 三眼疯子浑浑噩噩看向他,失魂落魄道:“你看到她了?” “我看到了,她一直在等你,还问我你为什么不来。” “不是不是,我是没有找到她啊,”中年男人露出惶恐表情:“我怎么会不要她呢,你带我过去,我现在就去。” 姜忘握紧金属棒球棍,一步一步往后退,引他走出院子,但绝不转过后背暴露弱点。 他的眼神犹如捕猎状态的豹子,连呼吸频率都被控制到最低。 彭星望渐渐听不清外面的动静,心里急得直挠墙但也不敢出衣柜,双手合十祈祷所有神仙保佑大哥不要出事。 卧室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两下。 “星望,你在这吗?”季临秋小声道:“老师来捞你出去。” 第55章 彭星望一激灵,推开柜子裹着衣服轱辘滚出来,跟仓鼠球似得浑身都缠着衣服去开门锁,一见真是季老师立刻热泪盈眶。 “你也来了!” “嘘,小声。”季临秋推开门缝快速把他牵出去,带小孩儿穿过餐厅从厨房后门离开。 把小孩一个人留在家里始终是定时炸弹,现在带离危险区域最保险。 好在房子够大,里面一点脚步声在院子里什么都听不见。 姜忘语气放到最平缓状态,引诱中年男人离开这。 “你真见到她了?”疯子一脸狐疑:“她长什么样?” 姜忘面不改色道:“眼睛很明亮,皮肤光滑,笑起来很好看,对不对?” “她还带了一份礼物,拎了很久,说一直在等你,”他把棒球棍藏到身后,留意着那男人的行动轨迹,提防对方突然暴起:“来,跟我走,这边。” 彭星望紧牵着季临秋的手穿过后门,突然感觉身体腾空了一瞬被什么拽住。 他蓦地回头,发现衣服被铁门边缘钩住,情急之下用力拽了下。 铁门在惯性下骤然回弹,猛地敲到门框上,发出响亮金属声。 “啪!” 这一声在寂静夜色里穿透力颇强,以至于疯子骤然变色,往后门方向看过去:“什么声音?!” 他提起西瓜刀,警惕又焦急:“你是不是有同伙?!你们要拐走我女儿?” “你们不能带她去河边玩,她已经初三了,要中考了,每天作业写到很晚,不行的啊。” 姜忘正欲开口,疯子掉头就往那边走:“不行,我一定要过去看看,你们都在骗我。” 远处季临秋一把抱起彭星望拔腿就跑,用最快速度往安全方向跑去,斜对侧紧跟着传来暴喝一声:“站住!!” 彭家辉一言不发地在看着电视抽烟。 他回家以后都没有说话,心事很重。 期间有电话打过来,也没有管是公务私事,直接挂断不接,闷头思索。 关红洗完澡出来,见烟灰缸都半满了,笑了一声:“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彭家辉抿了下唇,终于下了决心。 “红红,别的事我都可以宠着你,但星望的事,我们不能把话说绝。” 关红脸色变了,声音也尖锐起来:“你什么意思?” “不管我前妻,或者我兄弟怎么说,我随时都有义务把星星接回家养,家里也应该有他的位置。”彭家辉按灭了烟,抬头看向关红,难得地认真:“红红,我们刚认识没几个月,但真的,星望是好孩子,他绝对不会惹你讨厌。” “我们还不用这么急地讨论结婚,但以后哪怕是周末,他也应该可以一整天都呆在亲爸爸家里,而不是吃一顿饭就被我们送走。” 关红脸色很难看。 “你还真是会说实话。”她叉着腰眉毛倒竖:“我给你洗衣服做饭陪你加班,你反而再扔个别人生的儿子来报答我?” “我今天还真把话说绝了。” “彭家辉,我以后绝对不会帮你养孩子,也绝对不想看到孩子,你想怎么着,分手?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死皮赖脸追我的,现在说话硬气了?” 电话不合时宜地又响了起来。 响了第二遍第三遍,彭家辉直接把手机关机,烦躁道:“我以后挣钱买个大房子行不行?他是我亲儿子,我不要他我不就成畜生了吗?!” 话音未落,外头有老太太焦急敲门:“彭家辉!!你在不在!!你儿子碰见疯子了!!!” 彭家辉被当头棒喝,立马冲过去开门:“你说什么?!” “你快去姜老板他们那个小区,我前两天打麻将时跟你说的那个疯子,不知道怎么搞得居然提着刀跑到他们那去了,好多警察都在,听说姜老板居然冲进去救人了,你快去看看!!” 彭家辉鞋子都没穿直接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别墅前后回荡着疯子的嘶吼声。 “闺女!!芬芬!!爸爸在这里啊,你不要跟那个人走了!!!” 彭星望憋着没喊回去。 叔叔你看清楚!!我有小鸡鸡的我是男孩子!!! 季临秋发觉那人要冲过来,他带着一小孩速度绝对没有那疯子快,蓦地站住把彭星望放下来。 “到我身后。” 彭星望就差当场脱裤子了,躲在季临秋身后生怕他受伤。 三人距离不超过二十米,路灯下那柄刀还沾着血一样的西瓜汁。 疯子拿走水果摊的刀就是为了找人要闺女,这会儿看不清季临秋身后小孩,急得双手举刀:“你——” 季临秋突然从兜里掏出什么,以与英语老师极不相符的敏捷身手把它扔了出去。 竟然正中那人眼睛! 长刀哐地落地,疯子惨叫起来,紧接着第二个网球一击即中,爆发力被加速度倾注更大重量,直击他的腰腹! “星望,跑!!” 疯子踉跄着要倒下来,一手撑地一手去够砍刀,刚好翻身看见手拿棒球棍的姜忘。 “你!!你们——” 他胡乱挥砍空中企图同归于尽,被一棍击脱手腕,再睁眼时只见阎罗般的男人猛击而下,彻底失去意识。 警方手持防爆盾一步步接近时,中年男人已经被跳绳捆得结结实实,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刚才姜忘那一下下了狠手,保守估计是轻度脑震荡。 “你们最好把附近一百米都搜寻一遍,确认他没有别的同伙。”姜忘很少这样神色凌厉:“查出来是怎么进来的吗?” 被问的保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如见到上级汇报:“是从地下车库入口进去的,那边保安在玩手机没有看到!” 警方第一时间过来疏散现场善后料理,以及制服好疯子把他送上警车。 正巧在这时候,邢老头被另外两个警察护送着回家。 刚刚醒过来的疯子一眼看到那个老头,原本平静下来又开始激动挣扎:“就是你!是你跟我说往那边走找小孩,你骗我,你这个畜生!!” 姜忘以极冷的眼神看了老人一眼。 后者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却说不出话,扭头就 往家里跑。 季临秋刚好看见彭家辉开公司的车过来接人,先把星望交了过去嘱咐他今晚陪着孩子睡多哄哄,再回来拉姜忘去医院。 “你流血了,快走。” “没事,”姜忘瞥了一眼,甚至没什么感觉:“大腿划伤了一道而已,缝三针就行。” 季临秋伸手抽他的脑袋:“说什么呢!” 这件事一出,全城都跟着哗然惊动。 当事物业公司直接被辞退,赔偿姜忘全套体检外加住院两天,具体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等等还需要等法庭进一步判决。 社区居委会给他们家送了锦旗一面,一群大爷大妈还跑到他们家院子门口合了个影。 姜忘本来只打算清创完缝个针回家,没想到真被推进住院部做全套vip检查,连轻微肾结石都记录在册。 季临秋很自然地在旁边陪床,忍笑道:“瞧见没有,肾结石,多喝水多运动!” “这跟昨天晚上那场完全没有关系好吧!” 姜忘被缝了三针没觉得腿疼,看到病房外还有一帮记者举着摄像机张头探脑反而蛋疼:“不采访,都轰出去,省得有人骂我炒作。” 彭星望跟亲爹睡了一晚,第二天活蹦乱跳一点心理阴影都没有,出门差点被一帮记者围追堵截。 小孩儿也没见过这阵仗,掉头跑回家拜托亲爹把自己打扮成小姑娘,换了个出口悄咪咪下楼,然后在医生的掩护下过来探望。 姜忘第一眼见到扎麻花辫的小姑娘还吓一跳:“这谁?” 彭星望抬起腮红过多的大脸蛋:“哥!我来看你了,你腿好点没?!” “我同学都打电话说你在泰山学过少林棍法,是真的吗?!” 泰山有个屁的少林。 姜忘原本就能自由活动,一倾身把他那小辫子扯下来,心想我小时候这都是什么奇怪审美:“谁给你画成这样了?!” “我爸,还有关阿姨!” ……那确实手艺不咋地。 男人打了个哈欠,一边拿湿纸巾给被糟蹋版的自己擦脸,一边嘟哝道:“我还真以为那小女孩上门找我了。” 季临秋踌躇几秒,低声道:“他女儿,我跟你提过。” “提过?什么时候?” “你记不记得,上学期家长会开得特别晚。” 姜忘怔了一下,循着他的话往前头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本来应该期中开家长会,后来——你当时说有个小孩儿淹死了?就是那个疯子的孩子?” 季临秋轻轻点头,低声道:“是隔壁初中的学生,单亲家庭长大,去年她淹死的时候我们学校都在忙着巩固安全教育,没想到她爸爸会……” 会神智都尽数崩溃。 姜忘愣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彭星望脑袋。 “我给你报个游泳班。” 彭星望头顶飘出一个问号:“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游泳?” “我还知道你一下水就乱蹬,一米二的水都能呛着。”姜忘面无表情道:“明天就去学,学不会不许回家。” “哥!!!” 第56章 -1- 彭家辉从没想到社会新闻的情节会跑到自家儿子身上。 先前听闻有疯子的时候,彭家辉甚至没当回事,也没有特地给儿子打电话叮嘱几句。 心里总想着迟早会被抓住的,哪儿有那么巧。 ——偏偏就是这么巧。 出事那天彭星望被接回他家里,由他带着洗澡吹头发哄着睡觉,全程乖巧听话一点麻烦都没有。 这个小孩儿以前不是这样的。 彭家辉很清楚自己犯浑的时候都干过什么。 他工作不顺利的那一阵子,自己天天在公司低声下气当孙子,回家以后拿孩子撒气,没由头都可能冷不丁踹两脚。 那时候彭星望又瘦又畏畏缩缩的,目光都不敢直视自己,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自信大声的说话。 给儿子洗澡的时候,彭家辉一度觉得在做梦。 小孩儿怎么能这么不记仇呢。 他难道不恨他吗? 儿子不应该恨他把他妈妈气跑了,恨他以前动辄打骂他,恨他一直到现在都把他寄养在亲戚家里吗? 彭星望身上几乎没有芒刺。 彭家辉一旦活得清醒,就会本能地竖起防备,害怕孩子拿他以前做过的事糟践他。 可从以前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过。 星星像是把以前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了一样,理所应当的每天都开心。 彭家辉甚至跟姜忘说过这件事。 他都快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受虐狂倾向,完全不该被孩子亲近。 “你说星星他,怎么就不恨我呢?” 姜忘当时抽了半根烟才看他。 “你自己知道就好。” 姜忘也看不懂这样的小孩。 一颗心像是防弹玻璃做的,哪怕臭鸡蛋烂茄子噼里啪啦地打上去,拿抹布擦擦依旧水晶般清澈透明。 “爸,我看到那个疯子的时候,心想要是我出事了,你该多伤心啊。” 彭星望搓着泡泡道:“还好季老师身手厉害,几个球扔过去把那人砸懵了!” 彭家辉局促地应了一声,拿莲蓬头帮他冲洗。 关红在阳台抽了半晌的烟,最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转天把星望送去医院了,彭家辉又请女友来家里一趟,还特意准备了一盒糕饼当作礼物。 陪儿子睡觉的那晚,他想清楚很多事。 “红红,我也不能耽误你。” “有些事咱们合不来,那就不强求了,好聚好散吧。” 关红没收他的礼物,瞪着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彭家辉没搞懂这女人在想什么:“是你说……” “你才把我追到手几天?说分手就分手?”关红像是被侮辱一样,脾气又上来了:“行啊你,我看人事科姓林的那小姑娘天天贴着你,早看上人家了吧?拿你儿子来噎我?” 彭家辉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小林小王的,我真是为了我儿子才提这个,是你一开始就说有他没你,你搞清楚好不好?” “您装给谁看呢?”关红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什么莫大的笑话:“为儿子?” “真要是为了儿子好,你前几年干嘛去了,现在才想起来?” “不自己养,不给你前妻养,把他交给两个同性恋看着,你就不怕你儿子也变成同性恋?!” 彭家辉脑子一片空白,后退时手没拿住,糕饼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你,你胡说什么?!” 他愤怒起来:“我兄弟不是那种人,人家季老师也清清白白,你少在这给我放屁,你有证据吗?!” “证据?这还需要证据?”关红阴阳怪气道:“跟我前男友一模一样,每次见面都贴着一男的恨不得脸挨着脸,你见过几个男的成天一脸亲昵的黏着另一个?” 没等她说完,彭家辉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箭步上前一个大耳刮子扇了上去! “啪!” “你——你居然打我?!”关红尖声道:“彭家辉你疯了吧?!!” “你怕街坊邻居不知道是不是,”她双手扩成喇叭,眼看着要大喊:“姜忘是个同——” 彭家辉一耳光猛扇下去。 “闭嘴!” 他许久没有打人,再说话时身体都在发抖。 “我告诉你,疯婆娘,少在别人背后嚼人舌头根子!” “哪怕姜忘他其实是个女的扮的,是个人妖,那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要跟邻居说是吧,”彭家辉直接把大门打开,连纱门都一块敞着,根本不给关红反应的机会:“你敢说我就敢骂,说你跟四五个人同时上床被姓姜的撞见了,看街坊们信谁!” 关红打了个哆嗦,没想到彭家辉护短成这样。 她意识到自己闹得过分了,又惊异这个男的居然能凶成这样。 还没等关红说出什么妥协的话,彭家辉爆喝一声:“给老子滚!!” 前女友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中年男人才慢慢坐下来,动作有些踉跄。 “阿嚏!” “感冒了?” “不像啊,最近又没着凉。”姜忘揉揉鼻子,并不知道自己被亲爹说成人妖:“是不是外头记者骂我呢?” 他原本只用住两天就走,但物业公司还特意请了心理医生这两天给他和小孩儿辅导辅导,省得气头一上开庭漫天要价赔钱,单人特级病房外加专人嘘寒问暖,也算一种迂回战术。 像是生怕态度不够好,门口床头慰问花篮一天一换,三餐有现切果盘四菜一汤,打听到姜老板有点肾结石,还往特级病房里搬了一个饮水机。 季临秋例行过来陪他坐一会儿,替他领着顾问们继续找老师谈合同。 门敲响几声,姜忘拿电脑埋头改文件,随口道:“进来。” 彭家辉拎着一桶汤进来,还给他带了一袋水果。 “我还以为是秘书,”姜忘失笑问好:“抱歉啊,忙糊涂了。” 彭家辉有点踌躇,很拘束地点了点头,客气问候他恢复的怎么样。 姜忘感觉到不太对劲,按照固有思路推测了 一下,觉得亲爹可能要找他借钱。 听说那家机械公司在招商扩容,说不定刚好要发展股东。 ……也不是不能借,得看他拿这钱干什么。 彭家辉看他很自然的友好状态,更觉得这种鬼话没法问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给兄弟盛一大碗汤。 “我又没伤筋动骨,喝筒子骨汤不至于。” 姜忘笑着把话说的风轻云淡,转头把一整碗汤喝了个精光。 得亏星望那崽子上学去了,省得自己跟自己抢汤喝。 姜忘转念一想,发现自己也就这点出息。 虽然小时候真被揍过被痛骂过好多回,但汤递到面前还是忍不住喝。 呵,人啊。 彭家辉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心想要不还是别问了,他们两真谈恋爱了能害星星不成? 姜忘等了会儿,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不就是借钱吗张个口好好解释下呗。 “其实有些话,你想说就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怕什么。”他随意道:“心理负担别太重,多大点事儿。” 彭家辉呆住几秒,心想这就被看出来了? 亲爹如坐针毡许久,不安道:“总觉得,问你说这个很尴尬。” “这有什么尴尬的?”姜忘眉毛一扬:“谁还没碰到过这种时候?” ……啥? 彭家辉憋了半天道:“我跟红红分手了。” “这也太快了。”姜忘开始重新思考亲爹到底为啥借钱:“她出事了,还是你出事了?” “我哪有什么事,”彭家辉连忙摆手:“为了孩子的事儿,没别的。” “她不喜欢小孩子,也不乐意在家里看到星望,我虽然以前真觉得她漂亮……但漂亮也没太用。” 彭家辉叹口气,念叨道:“我也真琢磨过,要不要再娶个媳妇,但星星怎么也是我儿子,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姜忘心情忽然变得特别好:“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星星来找过我,跟我说你们想让他转学的事。” 彭家辉低着头,又变得很没底气。 “我也希望他能去省城见见世面,但是……” “但是什么?” “你别笑话我,”彭家辉局促地捏着手指:“我怕他去了省城,街坊邻居戳我脊梁骨,说我不要他这个儿子。” “可真为了面子强行把儿子留下来,这不是耽误他去好学校学习吗?” 姜忘很耐心地往下听。 他发觉自己很喜欢听彭家辉聊星星。 彭家辉每次琢磨着怎么对星星好,每次给小孩儿买点什么带他去哪儿玩,姜忘都能心情愉悦个好几天。 毕竟那崽子本质也是他,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三十几岁的亲爹在努力补偿自己。 “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这个事听你们的,有人说闲话我再想法子解释清楚,以前也没少被指指点点过。” 彭家辉深呼吸一口气,像是把自尊都放下来一样,看向姜忘道:“兄弟,我在遇到你之前,过得都是糊涂日子,混一天算一天。” “我真的很感谢能遇到你,听你的话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子,有稳定收入,能带孩子到处玩,真的。” 姜忘听得脸上发烫,哪想到亲爹突然这么煽情,咳了几声不知道怎么接。 彭家辉连忙道:“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是,”姜忘继续咳,试图把那股肉麻劲儿咳过去:“这两天还打喷嚏来着。” 彭家辉说到这,心里疙瘩也捋平许多。 他干笑一声,半开玩笑道:“分手的时候,关红她乱说话,居然说你在跟季老师谈恋爱。” 姜忘心头骤然一紧,本能地控制所有细微表情。 “你说什么?”- 2- 姜忘很长时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人一旦顺风顺水惯了,很容易这样。像是所有的规则框架都是量身定制,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他喜欢季临秋天经地义,他黏糊着季临秋也天经地义,本能一样根本不用多想。 直到彭家辉突然提起这件事,姜忘才骤然间转换到这个时代小城居民的视角。 同性恋,有病。 他的思路一瞬间变化万千,一路从他和季临秋会不会被全城人指指点点到他可能会失去小孩儿,再到杜文娟如果知道了又会怎么对待他们。 彭家辉显然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冒犯,椅子都往后墙靠了下,陪笑道:“你别生气,那女的乱发疯,估计也是吃药了。” 姜忘还在拼命想是哪里暴露,如同急于救一场会吞噬他爱人的野火。 他和季临秋在关红面前靠得太近了?她看见他在雨夜里吻他?还是听其他人讲了什么? 半晌声音干涩的,装作无事发生的平淡问道:“关红说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彭家辉坐直一些,意识到他没有立刻否认,脑门的汗流下来。 “你不会,真的……” 姜忘看向他,脑子里在想这个人兜里会不会藏着录音笔。 又为这个念头感到讽刺。 “嗯。迟早要告诉你,也没打算瞒着。”他握紧父亲送来的保温碗,低头抿了一口早就喝干的汤,安静等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像个等待挨打的小孩儿。 彭家辉呆了很久,搓了搓手,站起来又坐下来。 “你把碗给我。” 中年男人拿过碗,又给他把炖出奶香的骨头盛上,小心翼翼把汤倒到八分满,免得不小心溢出来。 “都空了,也没得喝啊。” 姜忘条件反射接过碗,趁着热又喝了一口。 他心里的小孩没挨到巴掌,有点懵。 “我真没想到,对不起啊,我前两天还跟季老师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彭家辉局促道:“其实我对同……对你们这样的也不是很熟,当然了,很多人说这样容易有艾滋病,你们还是……要注意安全。” 姜忘僵硬道:“我都不知道男的和男的怎么上床,平时也就牵个手,怎么可能有艾滋病。” 彭家辉也傻了:“你不知道?” 他像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满脸费解:“你确定你跟他真是……那个?” 该不会你们几个全都搞错了?? “是,”姜忘闷头喝汤:“我遇到季老师之前,谁都不喜欢,谁也看不上。” 彭家辉讪讪点头,也没想到自家兄弟会跟自己儿子的英语老师混到一起,强咳道:“你们两看着都挺洁身自好的,应该不会有事。” “关红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打了她两个嘴巴,因为她气不过想出去到处说。” 彭家辉也不确定这哥们到底有没有香港黑道背景,怕他为这点事杀人灭口,忙解释道:“我威胁她了,她敢乱说我就敢说你碰见她跟三四个人上床,她吓得直接跑了,没事啊。” 姜忘听得哭笑不得,心想这他妈居然也是个办法,又为自己跟亲爹聊上不上床的而荒谬。 都当亲爹哥们了,也荒谬不到哪儿去了,接受现实呗。 真他妈用魔法来打败魔法。 姜忘发觉他情绪还在可控范围内,大着胆子啃起筒子骨上劲道的肉,边啃边听彭家辉继续往下说。 “你们也不容易,平时估计也很小心,现在流言伤人的很,你肯定要保护好季老师。” “你不觉得反感?” “我啊?”彭家辉尴尬道:“我被人反感过,所以大概能理解你们。” 姜忘大概能听懂。 亲爹当过许久的醉鬼,邻里之间碰见了难免有怨气,难怪能将心比心。 “——你也知道,我不是会做饭吗,刚结婚和文娟感情还挺好的时候,我经常去买菜做汤,伺候老婆孩子,一直被人背后嚼舌根,说我不正常。”彭家辉摸着头道:“其实一直到现在,我一做饭炖汤,邻居也会阴阳怪气说几句。” “哟,又在做饭啊?挺贤惠啊!”他模仿着那些人的腔调,笑得很认命:“咱们谁比谁轻松呢,干点啥都得被念叨,真几把见鬼。” 姜忘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他单身二十多年基本不做饭,但虹城这边确实风气保守,男的喝酒打人没人管,天天奶孩子做家务反而会被人当成娘炮。 这一点放在北上广完全是加分项,在小地方反而被扭曲成这样。 “我听关红说了以后,其实也纠结很久,不知道把星望放在你们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彭家辉垂着头,声音变得很平。 “我发现我是个挺自私的人。” “哪怕知道你和季老师在一起了,第一反应还是想把星望送到裕汉去,让他在大城市学习生活,别跟亲爹一样在小地方吃苦。” “我希望他能考到北京上海去,最好再出个国,这辈子怎么顺利怎么来。” “对不起啊,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姜忘,这一刻变得局促又卑微。 “只要你们能对星星好,别的都不重要。” 彭家辉自从跳槽升职以后,其实一直试图在姜忘面前找回自尊,挺着腰杆说话。 他会故意说自己最近赚了多少钱,打算买个什么样的好房子,就好像这样他也是个很不错的人,配得上和城里最有风头的姜老板称兄道弟。 这是几个月来彭家辉第一次把自己放低到这种程度。 像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功了,又当着姜忘的面自己把自己打回原形,展示出从前的所有狼狈无力。 姜忘放下手里的筒子骨,这一刻突然鼻子发酸。 “哎,你怎么说话呢。”他不想让这种气氛持续下去,故作不耐道:“客气成这样,怪害臊的啊。” “星星喜欢小姑娘,不会被我们影响……他心眼儿可太多了。”姜忘故意挑彭家辉不敢问的事情说,撑着额头道:“小小年纪居然知道拿书店里的小礼物讨人家开心了,还约人家一起去看电影,你不用多想。” “我跟季临秋也都注意场合,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乱来。” “这些事……一开始就打算跟你说,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星望妈妈说,不会故意瞒着。” 彭家辉点点头,见他已经吃完了,起身把小桌板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过了会儿又道:“但是等星望走的那天,我还是会跟小孩叮嘱一句,在那边碰到什么不舒服的事随时打电话,我随时接他回来。” “绝对不是要防着你们。” “这是应该的,你随便说。”姜忘看着他收拾完准备离开了,坐在病床上突然道:“其实你……比一开始,要爱星星很多。” “是吗?”彭家辉笑起来,拿湿纸巾擦了擦饭盒外沿。 “我有时候觉得,人是不是如果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也没办法去爱别人。”他看向姜忘,像是对什么终于释然:“只有工作顺利了,住得好穿得暖了,才有劲儿去照顾照顾别人,你说是吗?” 姜忘看他许久,缓缓点头。 他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杜文娟和彭家辉可能都只是缺一个机会。 他们刚结婚的那几年,正碰上国营厂子大规模裁员浪潮,老一辈又都是农民,也没有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那个机会来得刚好,他们不会离婚,更不会让他一路跌跌撞撞独自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通以后,姜忘当晚就办手续出院,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季临秋正在陪星望写作业,抬头时有些诧异。 “你爸今天来了,”姜忘伸手揉了把小孩儿脑袋:“他还是希望你去省城读书,还说很希望你好好考个北京上海的大学,出国也行。” “在裕汉有什么不舒服不开心了,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让爸爸接你回家。” 彭星望愣了下,欢呼起来。 “好耶!!” 小孩儿这两天在学校俨然电影里走出来的英雄人物,被一帮同学围着签名不说,同学录也早就填得满满当当,还有人特意注册qq号好跟他保持联系。 虽然离别总有点伤感,但秋天一到他就会在新城市里开启新生活,也许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玩! “还有一件事,”姜忘想了想,低声道:“你爸爸已经跟关阿姨分手了,她以后不会再来。” 彭星望愣住,害怕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姜忘捏了下小孩儿的脸,没发觉自己回家后一直在笑。 “爸爸说,他真的很爱很爱你。” “他只希望你永远开心。” 第57章 姜忘一出院,圈内圈外的人都收到消息,纷纷设宴相邀借机溜须拍马。 没出事前,他在城里便已经算个神秘人物。 下会鉴定绿帽隔空看甲亢,上能掌风水算财路四方通吃,白手起家愣是打通上中下门路,谁面前都能卖个面子。 这次新闻一播报,虹城各处都炸了窝。 什么,那疯子居然是被姜老板抓住的? 他还会打架呢?听说身手不是一般牛逼啊,人家可是带着半臂长的砍刀! 姜忘顾着各路生意交情,自然得去。 不过去哪家赴宴也都差不多。 再怎么长袖善舞,也免不了被大伙儿起哄敬酒,再围着提些乱七八糟的八卦问题,临了还有美女投怀送抱,像是有套既定流程一样。 中午一场晚上一场吃完喝完转头再赶个晚场,回家时新买的外套被熏得简直不能要。 男人进门前略有点心虚,先闻了闻领子再闻闻袖口,最后选择把外套脱了再进屋。 五月栀子花开的正盛,香气带着股烈意,明朗张扬又皎然,把夜色都映亮半帘。 去年搬家时院前中了满廊栀子,如今乘着夜色归来不看路都能寻见家门口。 像是沾着几分水汽,清冽幽然,嗅一嗅酒意都醒了三分。 他拧动钥匙开门,餐厅方向亮着一盏灯,季临秋还埋首在小山般的卷子里。 “回来了?” “嗯,孙哥他们一直留我,耽误了一个小时。” 姜忘感觉这么对话很老夫老妻,忍不住笑:“在等我呀?” 季临秋偏不让他占到便宜,只起身过来帮忙拎东西,接过外套一闻,皱眉道:“这件你自己洗。” 姜忘似乎又醉了,在昏暗灯光里看着他一直笑,被训两句心里也痛快。 季临秋眨眨眼,伸手一拂他鼻翼,又瞥男人眼里清光,很快有了答案:“你没喝醉。” “胡说,今天都赶了三趟场,怎么可能没有醉。”姜忘张臂搂过去,把脸埋进对方肩窝里磨蹭两下,含糊道:“我好醉哦,路都走不直了,你快心疼我。” 季临秋发现这家伙撒娇起来跟彭星望一模一样。 就是有那么点明目张胆恃宠而骄的劲儿,但偏偏不让人觉得蹬鼻子上脸,天然能拿捏住分寸。 让人忍不住惯着,惯久了又想抽他。 季临秋揉揉眉心,牵着姜老板往浴室方向走。 后者真乖乖任由他牵着,小孩儿似的怎么牵就怎么走,走了几步又哎一声:“还没换鞋呢。” 然后小步跑去换好鞋,又跑回来把手递到季临秋面前,示意他继续牵着。 季临秋很冷静地重新判断一遍。 没醉。这混蛋就是在撒娇。 “你今天喝了好几趟酒,不能洗热水澡,简单刷牙洗脸泡个脚吧。” 姜忘顺从点头,然后站在镜子旁边不动了。 季临秋自己也没洗漱,准备刷牙了侧头一看他还不动,侧目道:“等什么呢?” “我喝醉了。”姜老板理直气壮道:“我不会刷牙。” 季临秋眉毛一挑:“再说一遍?” 姜忘本来想装得更像点,又怕惹毛他,鼻子一皱挤牙膏去了。 “哎,你那天是怎么回事?” “哪天?” “扔球那次。”姜忘确实只是装着玩,闹一会儿见好就收,又恢复回清醒语调和他说话:“三个网球砸过去,又准又狠,看着练过啊。” 季临秋认认真真刷着牙,每回都是刷满三分钟才漱口,大概也是教师的自我修养。 “大学的时候跟社团玩了一阵子棒球,投手和二垒手都玩过一阵子。” 他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顿了一下。 “玩这两个位置的,腰力都相当好。” 姜忘被勾了一下,叼着牙刷看他:“有我好?” “你很自信啊?”季临秋反笑道:“我看着瘦,大学运动会拿好几回第一,长跑十公里现在一样没问题。” 姜忘眯起眼,没再接话,将此算作强者的一中纵容。 季临秋只当自己讨着赢面了,心情很好地哼歌洗脸,完事说声晚安就打算走。 一转身胳膊被抓住,姜忘漫不经心道:“今晚不一起睡?” “一起睡?”季临秋很慢地瞧他一眼:“想什么呢?” “我喝多了,醉成这样你也不肯照顾啊,”姜忘遗憾道:“咱们这感情也够塑料的。” “不过……你说我想什么呢?” 季临秋还想嘴硬,胳膊被顺势一带,落进男人胸膛前被挑起下巴亲。 他们吻得没有章法,像两只猫在玩闹般舔一口再啄一口,蹭得对方唇齿舌间都是竹盐味儿。 唇真软。怎么亲都舒服。 姜忘颇觉得意犹未尽,想再发展点儿又不得章法,只搂着他磨蹭道:“彭家辉那边已经搞定了。” 医院里的前因后果一说,听得季临秋心里微惊。 还好有惊无险,没再闹出更大动静。 他大概能理解关红的一口气郁结在哪。 她条件处处高于彭家辉,只是因为被百般讨好追求才点头,没想到对方说断就断。 再加上她前男友那边的冲击,确实都很伤自尊。 反而与‘爱情’二字沾不上关系。 姜忘洗了一把脸,用热毛巾蒸了会儿脸才觉得头痛有所缓解。 还是喝得有点多。 “星望妈妈那边,我本来想跟她说,但她刚生完孩子才多久,正是忙得时候。” 老二正是夜夜直哭破事一堆的时候,等稳定些了再跟她提这茬,也好过现在忙上添堵。 两人泡脚的功夫互相叮嘱几句,也记着不要在星望面前太过亲昵,临别前又亲了几口告别入睡。 姜忘一个人回到房间,裹进被子里像是落进一团棉花里。 他睡不着。 灵魂像是被理智和情感分割作两部分,一半还在季临秋那黏黏糊糊,另一半在牵挂彭星望。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有讲出来。 也一直找不到方法和这个小孩子讲。 就像是目睹一把钝刀会一次又一次地落在幼年自己身上,却又做不了什么。 星星已经不可能再回到父母身边,融入任何一个家。 他会变成漂浮在天海里的一颗星,在未来的某一年如姜忘一样接受既定事实。 杜文娟已再婚再育,未来几年必然忙碌着抚养新生儿长大。 彭家辉的体面得益于负担的减轻,自己都知道远香近臭,只能时不时的在星星面前扮演一个尽职的父亲。 姜忘蜷在被褥深处,把头蒙了起来。 他很少遇到用金钱无法摆平的事。 这便是最棘手的一桩。 ——教会一个小孩,人活在这世上注定了会相互辜负,月常有缺。 他觉得把这个真相告诉他实在太残忍了,偏偏也无法挡在七八岁的自己面前替他承受。 这孩子当初看见妈妈怀孕了都会哭成这样,真发觉这件事时……恐怕也很难哄吧。 爸爸不再是常驻的爸爸,妈妈已经是别人的妈妈。 姜忘白天看到的美满团圆越多,夜里便执念更深。 想来想去,心想得亏这小孩遇到自己和季临秋。 他们两没法替代父母的位置,但一直都在星望身后,能护着这小屁孩活蹦乱跳的慢慢长大。 姜忘很少用‘一辈子’来考虑问题,那太幼稚。 可在这一刻,他由衷希望自己能一辈子都看着这个小孩儿。 也希望能和临秋能有一辈子,长长久久的,一起白头的一辈子。 第二天一转,姜老板抖擞精神加满了油,带着家属一块去城里看房子。 季临秋本来有事,虹城这边辅导班刚开一堆琐事要跑,然而推辞不过被姜老板拐上了车,小孩儿倒是去哪儿都乐,巴不得出远门玩。 房全有自从确定大哥要去裕汉发展以后,毫不犹豫地跳槽去了省城继续当房屋中介,这会儿早就物色好房源,拿着满本笔记陪他们一家家看过去。 “大平层一百八十平,江景房多功能分明,宽阔视野长久日光!” 季临秋微微摇头:“有点浮夸。” “复式四层,自带小花园还有欧式管家贴心服务!” 姜忘表示不行:“离我公司太远,跑来跑去耽误事儿。” 彭星望跟着看了半天,跟房叔叔伸手比划:“有没有那中,可以坐电梯上去的,带个院子的,离书店近的,又能看江景又能荡秋千的房子?” 房全有心中默念甲方都是祖宗都是祖宗,强扬了个笑说你们等等,跑回中介公司发动所有同事去找房源,居然真找到这么一套。 ——位于高档小区的六楼,不仅属于中间楼层不会晒得慌,而且拥有露天花园和双阳台,采光好南北朝向而且自带精装修,开车去不忘书店只要十分钟。 “这一套属于开放商自住房,户型全小区独他们家这一套,还是因为打算换地方养老了才打算卖!”房全有没敢说价格,苍蝇搓手好几秒才小声道:“就是,就是价格有点贵。” 见过二十年后疯狂房价的某人眼睛都不眨:“多少?” 房全有小心翼翼把报价表递给他看。 “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便宜的价格了,但是比市价还是贵百分之十五。” “买了。”姜老板掏出银行卡,姿势很潇洒:“记得给这小熊崽子装个秋千。” 第58章 从看房到拍板只花了半天,速度快到让房全有以外的所有中介都跟着一懵。 这是什么上辈子修福才碰得到的好客户?! 得多有钱多爽快才会看完房就刷卡——而且还是全款?!! 省城这边房屋交易量远比小城市大,但无论客户大小,哪怕是资产几百万的富豪,看完房子也得回家跟老婆一起好好商量几天,免不了四处看看挑个地儿甚至再找大师来看风水选门栋号。 七位数的生意,在姜老板这儿说成就成,牛逼! 姜老板一家三口前脚刚走,后脚店里一片喧哗议论,许多人一脸不可置信。 只有房全有一脸淡定。 ……你们是没看过这大哥在虹城买书店铺子那姿态。 看地儿签单甚至要不了一个小时,像是出门买了棵大白菜。 旁人也看出房全有的特殊之处来。 别看这位是新来的,但做起业务来甚至不用公司培训,风格特别独特。 姜忘当年纵横房产界许久,手头成交额早已过了八位数,话术眼光那叫一个毒。 来虹城以后他转行开起书店,机缘巧合挑着房全有这么个连名字都占尽优势的好伙计,乐得教几出自己独门的诀窍。 冰啤酒一碰杯,再上几串烤羊腿,两人对饮尽欢。 “搞不好我哪天又想干这行了,你来给我当经理,肯定靠谱。” 房全有只当姜忘在开玩笑,毕恭毕敬地答应不说,还特意站起来敬他好几杯,自己干了个底净。 之后再来到裕汉,还真就做事谈单如行云流水,效率奇高训练有素,让这边店长都直竖大拇指。 姜忘看在眼里,等晚上陪星望临秋一起逛完步行街以后,转头又打了通电话。 “住处搞定了,还缺个地方开学校。” 房全有正在加班,第一时间应下来:“想要什么样,您说!” “我看上碧波路斜对角的君悦写字楼,想要六层和七楼两整层,你帮我谈。” “君越写字楼,”房全有重复一遍,把信息记录下来:“这资源店里没有,我明天就出去找人脉谈,您心理价多少?” 姜忘握着电话淡笑颔首。 没条件就去创造条件,很聪明。 他简单说了两个数,想了想又道:“最好在这个写字楼下头再给我找个门面,适合开饭馆的那种。” 刚好做个完整闭环。 去书店买教辅参考和文具,在辅导班模拟考分级然后针对性补课,上完课刚好下楼吃饭,一条龙很完美。 房全有快速道:“本地装修公司我这边提前收集整理好了五家划算靠谱的,已经把资料汇总发您和您秘书邮箱了。” “姜老板,您几位明天要是在裕汉逛,需要安排导游地陪吗?” “不用,随便走走看看就行。” “那行,本地特产礼盒我托酒店前台放您房间门口了,不打扰您休息,晚安。” 姜忘发觉自己真培养出来一个好伙计,失笑着去门口瞧了一眼。 两盒好烟一盒花饼,口味选得是星望最喜欢的咸蛋黄味儿。 他突然挺怀念自己当中介那几年。 哎,干这行是得成个人精儿。 果真如他们预料,五天后两层写字楼都成功盘了下来,正式成为不忘文化有限公司的总部,以及不忘教育的教学场地,略一装饰走极简风,省钱还大气。 虹城的大批人手物件陆续开始往省城搬迁,不少小城里的优秀教师直接被聘到裕汉,包吃包住福利殷实。 第一家辅导班也正式结束试营业,成为红山区一大亮点。 ——不光老师任教有明确分工系统,学生进班还要统一预考评估分班,家长定期能收到短信一键了解最新进度,完全是省时省力还实惠的典型! 一时间两城生意都风风火火,广招人马不够使唤,彭星望做完作业都主动跑去前台帮忙递登记表,被家长们当吉祥物揉头几百回。 “阿姨轻点!要秃了!!” 姜忘忙里偷闲,人前冷硬强势,人后大尾巴晃得挺浪。 于是在细雨飘拂的某个午后,他佯装无意地点进某不和谐网站,试图填补一些知识层面的空白。 然而他忘记了这个年代小黄片的粗糙程度。 画质烂到像是用座机拍的,声音堪比杀鸡惨不忍睹,还大部分是国产自拍,动起来赘肉一晃一晃,白花花的看得人想呕。 第一趟人间观察结束,姜老板躁动的内心萎了一半。 不,可能亚洲区没啥好片子。 某人单手捂脸继续浏览搜索,随意点开了一个欧美片。 加载快半个小时视频才放出来,内容是黑皮猛男跟两个白人大战三百回合,看着像有三头大马熊在激情撞树。 姜老板选择直接关机。 然后一个人冷静了十五分钟。 他觉得他跟季临秋该发生点什么。 但不该是这种方式。 他和他应当是缱绻的,温柔的,一点点渗透吞噬,本能般完全贴紧然后彻底占有。 姜忘靠着办公椅想了很久,像是在琢磨该怎样亲吻一朵栀子花。 他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 他想看他低声求饶,又或者被摁着腰肢压在窗边,面红耳赤却也乐得放纵。 临秋即使被弄脏了,即使露出狼狈表情,也一定比片子里的那些人要美好太多。 不,完全不能比。 姜忘想着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像是想法太粗暴都会伤着喜欢的人一样。 不知不觉间雨势变大,秘书过来敲门。 “姜总,我看您没带伞,要不我等会送您去停车场?” 姜忘回过神,随意摆手。 “雨也没多大,你先下班吧。” 秘书一脸‘老板你果然是个猛男’的表情,微微鞠躬后退消失。 他简单处理了下公务,按时拎包下班。 空气变得清冽湿润,像是能洗涤掉心里的所有躁意,听一听雨声心情也变得很好。 刚下楼望向公司门口,姜忘瞧见依稀有个身影在举伞等人。 矫情, 下个雨还特地来接。 待走近几步,季临秋扬起头,微微晃了下手里的伞。 “知道你没带,走吧。” 姜忘眨了两下眼。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接下班,感觉——超他妈的好。 “这就感动了?”季临秋失笑道:“我要是跟你说,星星在家偷偷学做饭,搞了三菜一汤等你,你这还不得哭出来?” 姜忘深呼吸一口气,大步跑到恋人伞底下,侧目道:“小崽子居然自己学做饭了?” 他现在还不会做饭呢……咳。 “冯婆婆教的,还知道往电饭煲里放土豆块把饭蒸香,催我早点接你回家喝热乎的汤。”季临秋感慨道:“这小子也真是爱你,站在马扎上都要亲手炒菜。” “是爱咱们。”姜忘纠正完,又嘚瑟起来:“我这人魅力太大,没办法。”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道:“下班真好啊。” 我可真喜欢下班! 另一边,彭星望踩着凳子上上下下忙活完三菜一汤,先跟旁边全程慈爱脸教学的冯婆婆挥手说再见,然后隔着抹布把三个菜和汤都端进餐厅。 想一想觉得不够情调,跑去院子里摘了几枝栀子放进花瓶里,伸手淋了点自来水当作露珠,然后在餐桌旁边摆姿势表情。 又坐又站,胳膊腿乱放。 是该‘做这顿饭可累死我了大哥你可得好好心疼我’呢,还是‘哎呀一不小心就承包了咱家晚饭我也没想到我这么天才’呢? 正纠结着,大门外响起门锁转动声。 彭星望立刻抄起抹布背对着门擦桌子,俨然忙得不行顾不上回头。 “过来过来,哥哥抱抱!” 小孩儿欢呼一声,冲过去抱住姜忘和季临秋,臭屁起来笑容跟姜忘一模一样:“看看看看!!” 姜忘瞧了眼被倒扣碗碟盖严实的几个菜:“小厨子,咱今晚吃什么?” 彭星望冲回作品旁边,双手猛地一揭:“蒜薹炒肉!” “清炒西蓝花!” “蒸香肠!” “西红柿鸡蛋汤!” “还有一小碟你喜欢吃的红腐乳!” 姜忘心想今天到底是什么神仙日子,跟季临秋一块换鞋洗手,转头帮忙布置碗筷。 “都是你自己做的?” “呃,算吗?”彭星望扭头看季临秋:“冯奶奶教我来着……” 季临秋充分肯定:“当然算。” “季老师说算!” 姜忘把碗放好,把小孩儿拎起来凌空转了一大圈。 “真聪明啊。”他由衷感叹道:“我怎么这么棒呢。” “哪里是你棒!夸反了!”小孩儿炸毛:“你该夸我棒!是我棒!!” “好好好,吃饭!” “你重新夸!!到底谁棒!!” “你棒!” “哥你太敷衍了我心碎了!!” “……!!!” 第59章 跨城搬家是很费功夫的一件事。 货车载过去只用一下午,但收拾各类杂物却得花上好几天。 姜忘在忙裕汉那边的业务,把家里的清点登记交给季临秋。 他本来过意不去,想叫几个钟点工帮忙,但被季临秋谢绝了。 “人越多越乱,东西乱放我更找不着,这事我和星望来就行。” 他们两对这孩子有种奇异的平等。 碰到什么事,都不会想着‘星望才八岁还是个小孩儿’,反而能让他帮忙就手把手教他怎么弄,与对待成年人没有区别。 但事后也会给予足够夸奖鼓励,以至于小孩儿跑腿买个酱油都特别有成就感。 “行,那你看着收,”姜忘随口道:“碰到什么用坏了的丢掉也没事,搬过来咱们再买。” “知道了,忙你的去。” 季临秋帮男朋友收拾屋子,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他其实很少进姜忘房间,哪怕两个人同住一片屋檐下,也有种礼节之外的回避。 这个男人……侵略性太强了。 具体并不体现在目光或者话语里,而是无处不在的一种气氛。 哪怕是在温柔笑着,甚至在埋头拖地,饱满紧致的肌肉也在无声警示。 季临秋不肯进他房间,颇像是自觉回避天敌。 他潜意识感觉,自己跟姜忘待得这么近,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很危险。 如今大尾巴狼不在家,他哼着歌进去晃荡,踏入房门时都放松许多。 房间一如既往的凌乱,t恤外套东扔一件西挂一条,地上还散着一条领带。 稍微往里走几步,就可以闻到男人的味道。 低沉馥郁,带着雄性荷尔蒙的张扬。 季临秋脸上发烫,拉开窗户佯装要帮男友房间通风,心跳加快很多。 他收拾了整整一下午,把公司文件资料装一箱,常用衣物收几箱,宽胶带不知不觉用完了几卷。 偌大衣柜渐渐空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一柜暗格,没有上锁。 暗格是这栋房子上任主人打造的,之前放的是保险箱,后来保险箱带走了,就变成一个推拉式的空柜子,可以在衣物的掩护下放点重要的存折合同。 这个暗格在季临秋房间里也有一个,他一直空在那没用。 但姜忘这边……会不会放着什么? 季临秋思忖半天,还是决定不要看。 他和他已是极亲近信任的关系,但也不该做多余的事。 没想到暗格搭扣早已老化,加上外头几件大衣外套被取下来,惯性一松便滑动到另一侧,露出里头鼓鼓囊囊的布包裹。 ……布包裹? 季临秋怀疑他是压着什么床单被褥的没洗,做好被臭到的准备闻了一下。 恰恰相反。这个包裹被洗的很干净,里面还有樟脑丸的浅淡味道。 包裹下压着几封信,都是杜文娟写来的家书。 这一点他倒是知道。 当初彭星望发现姜忘衣柜里藏着这么个好东西,嚷嚷着要把自己收到的信也放进去,和哥哥的压在一起。 季临秋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取下那个包裹,抱到床上缓缓打开。 布包裹一解开,又露出崭新的软滑毯子,叠成四方块很整齐,里外都放着驱虫木丸,显然里面还裹着别的东西。 他忽然有些醋意。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仔细保护到这种地步? 季临秋屏住呼吸,把毯子掀开一角,只打算看一眼就放回去,等会打电话跟姜忘道歉。 却在看清的那一刻愣住。 露出来的那块面料,他实在太熟悉。 混纺羊毛,传统立领,纽扣是深灰色。 我母亲送我的那件衣服怎么会在他衣柜里?! 那是她亲手做的—— 季临秋一瞬间以为他偷拿走这件外套,又很快发觉哪里不对。 不,这绝不是今年才拿到的新衣服。 此刻惊诧占据他的全部情绪,以至于季临秋直接把那件衣服拿了起来,足够谨慎仔细地尽数展开。 ——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裁剪款式,颜色面料,甚至是纽扣上的划痕,全都一致。 他过年削苹果时一个失手,刀尖在纽扣上抵了一下,以至于有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浅坑。 可在这件大衣的扣子上,也有一模一样的痕迹。 季临秋这一刻像是呼吸如同冰封,转头快步跑回自己房间找出那件外套,把它拿到这件外套旁边。 不,有很多细微区别。 姜忘藏着的这件旧外套有许多被修改调整的痕迹。 显然能看出来,这一件经手过好几个裁缝,把原本紧窄的腰线肩线放宽,袖子放长,设法用了许多类似的布料,以及在必要处点缀些装饰掩盖针脚。 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的缘故,旧外套已变形发硬,无法再穿出去。 于是又被仔细叠好保存,像是哪怕它腐朽至枯骸也要保存作珍贵证物。 季临秋控制着自己不断深呼吸理清思路,无数碎片自记忆深处浮现。 姜忘和城里的其他人都完全不一样。 他能轻易看出旁人的病症家况,甚至连同班家长怀的二胎是男是女都一清二楚。 在彩票站即算即中从不失手,做生意眼光精准毒辣到许多人夸一句神了。 他和星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痣,笑起来神态犹如父子般相像。 他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自己的父母,像是无根般漂浮于虹城,一心一意地照顾着那个原本可能辍学重伤的小孩儿。 季临秋不肯再往深处想。 他垂眸看了很久,像是要验证最后一个答案,把两个衣服的内袋翻开,找到几乎是死角的一处。 母亲在离别时,低声讲过她给悄悄他缝了两个字。 平安。 她用红线绣的极小,把字藏在随手可触的位置,祈愿儿子岁岁平安无灾无恙。 两个内袋同时翻过来,露出一模一样的暗绣。 新外套的字迹仍旧笔画清晰,姜忘藏着的那一件因为常年磨损的缘故,已经只有斑驳的几个红点,勉强看得出是字。 可刚认识时,姜忘早就说过。 他十五岁特招入伍,在火车站遇到了一个老师。 那个老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送给他,说北方冷,一路小心。 自己甚至对他说了一句,你一定很想念那个老师。 男人当时抬眸笑了下,没有再说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季临秋抱着两件衣服反反复复看来看去,惊异于他一直隐瞒着他这样惊人的秘密。 可他偏偏又不肯怀疑他。 季临秋发觉自己像是宠惯了姜忘似的,此刻第一反应竟是如果自己是他,恐怕也难以开口解释,会有许多的苦衷。 他就是不肯怀疑他,不肯把这个人往任何一点不好的方向去猜,有种说不出的固执。 又慌乱,又更觉得爱他,像是被冲昏头脑般束手无措。 直到黄昏渐散,季临秋低叹一声,把那件旧外套按照原样重新一层一层包好。 然后放回原处把暗格关好,又把衣服挂回去四五件,摆得稍微凌乱一些,显得还没被收拾过。 楼下传来转钥匙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和小孩儿的谈笑。 “我要饿死了,我现在饿的能吃掉这扇门!!” “把包放下!晚上咱们吃火锅去?” “不!!我要吃肉!!红烧肉!!” 姜忘觉得这个话题得征求下第三人意见,扬长声音喊了一声。 “临秋——” 他以前习惯喊他季老师,哪怕季临秋抗议过几回,说自己又不是他老师。 后来告白以后才渐渐改口,终于肯喊名字,一开始还有点扭捏,越喊越亲昵上口,甚至没事会喊着玩。 季临秋从楼上探头,扬眉道:“提前回来不跟我说一声?” 小孩鞋都没换一路飞奔上去:“季老师抱!哥哥刚才拧我耳朵!!” 男人在一楼笑得吊儿郎当:“季老师也抱我一下呗?” “你给我上来!”季临秋把慌乱情绪压下去,帮当事人圆场:“你衣柜里东西也塞得太多了,自己收!!” 姜忘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跑了上来,冲回自己房间看见几大箱收纳整齐的杂物。 “春夏衣服都收拾完了,秋冬的在那个柜子里,你自己来?” “我好像有张存折在里头——等等!” 男人拉开衣柜背对着他翻找什么,过一会儿又从冲锋衣厚外套里把头拔出来。 “不对,放办公室保险柜里了。” “走,先去吃饭,剩下的放我来。” 他揽过季临秋肩膀,不留痕迹地把人带离房间。 季临秋戳他脑袋:“下次还是找钟点工,我今天腰都要断了。” 姜忘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男人怎么能说自己腰不好!” 彭星望满心惦记着红烧肉,临到大门口才回过神来:“男生为什么要腰好?” “听他胡扯!” 姜老板要正式搬走,城里好多朋友都摆宴告别,免不了送各种礼物。 季临秋在学校人缘很好,不光是校长特意找他见了一面聊了很久,许老太太都送了本自己收藏很久的俄文诗集,里面写了许多批注。 也得亏姜忘回来帮忙收拾东西,家里十几箱货物前脚刚运到裕汉,后脚客厅跟过圣诞节似的礼物堆满,还得一样样重新理。 彭星望围着两个大人转来转去,又羡慕起来。 “哥哥老师都好厉害啊,有这么多礼物。” “有一部分得算人情往来,等你再长大点也会碰到。”姜忘随意瞥了一眼:“真羡慕回头平安夜你往床头挂个袜子,许个愿等圣诞老人吧。” “我才不信那个。”彭星望正色道:“那不就是变相找你们要礼物吗,要的就不能算礼物。” 话音未落,门铃响了两声。 彭家辉站在门口,手里拿了个小东西。 他先跟姜忘季临秋打了声招呼,仍旧拘束地不好意思进门,只招呼小孩儿到门口来。 “星星,你要去裕汉了,以后爸爸每个月出差都可以顺路过来看看你,碰到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彭家辉解开包装,把小小锦囊系在他的脖子上。 “这是爸爸在寺里求的护身符,一年一换,你别弄丢了。” 他顿了顿,又像提前帮星星想好退路。 “当然了,如果不小心弄丢了,跟爸爸说也没关系,我们一起再去求一个,好不好?” 彭星望看向客厅里小山般的礼物堆,又看向自己脖颈间的小锦囊,笑容灿烂的用力点头。 第60章 彭家辉一走,姜忘凑过来摸护身符。 “还有这种东西?” 小孩儿嘻嘻直笑,很得意地掖回领子里,还舍不得给他看。 姜忘醋了一小会儿,转头继续收拾东西。 总不能自己吃自己的醋,还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罢了罢了。 他们搬家前和杜文娟也打了个招呼。 茵茵三月一日出生,如今连爬都不会,还在努力学习翻身。 有月嫂保姆交替帮忙,杜文娟比生一胎时省心太多,声音还是透着淡淡疲惫。 “没想到他肯让星星和你们走,”她低低道:“我离开虹城以后好几年没回去,就是怕见到他。” 电话停顿了很久,传来清晰的一句话。 “彭家辉是个人渣。” 杜文娟有这个弟弟当作靠山,从前都不敢倾诉太多。 “他把小孩儿当作要挟我留在虹城的工具,死活不让我带他走,还威胁我走了以后再想看到他就等着挨耳光。” “如果不是你在……我真不敢回来见星星。” 姜忘静默着听她絮絮说着,从前深夜里辗转反侧的许多疑问终于解开。 他不为彭家辉维护半句,也不评判他们之间的往事,只安静地听她说话。 “后来有虹城的朋友来慈州玩,我跟她们吃饭聊天,都说彭家辉认识你以后,整个人变得特别不一样。” 杜文娟说到这,反而叹了口气。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到现在都不放心把孩子给这么个畜生。” 她完全是在混乱恐惧里逃出生天,再回城看儿子都很有可能被那混蛋控制住,再也无法脱身。 “听说……你和他关系很好?” “算熟人,有星星在,免不了常接触。” 姜忘听着两人略有不同的说辞,不多分辨过去。 他清晰接受他们已经分开,以及终将越来越远的事实。 这么一听,又觉得割裂。 彭家辉在他面前努力表现得像个人,有机会以后也是一直试图补偿星星。 有姜忘的介入在,这个人的前与后差距太大,无法拼凑成一个人。 杜文娟噢了一声,又牵挂起来:“只怕星星来裕汉了不习惯,但再怎么说,也比来慈州好。” “这边都说的吴语,有时候去买菜,老太太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我怕他来了寂寞,交不到朋友。”她又为此觉得难过:“我不称职,没把他接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想这些,先照顾好茵茵吧。”姜忘淡笑:“他如果乐意,以后来慈州读初中高中也好,到时候一样陪着你。” “慈州高考太严了,还是别转户口,”杜文娟思虑太多,聊久了听者都会觉得累:“我还是要为他多多考虑,以后尽力来这边陪他高考,孩子给常华照顾一年。” “嗯,到时候再说。” 新家重装修以后,四室两厅相当够用。 露天小花园新修了一个玻璃花房,还真架了个秋千,两侧绕了点葡萄藤,长成什么样都随缘。 彭星望搬过来以后特意四处转了好几圈,如同上回搬家一样感慨起来:“好适合养狗狗啊!” 姜忘眼疾手快止住房全有:“别惯着他,这小孩儿还没熟悉这儿,再来一条狗更够他折腾。” 房全有略遗憾地点头:“你们想养随时叫我,我去抱只过来。” 小黄车理所应当地搬了过来,跟自行车一块锁在地下车库。 彭星望生怕它在这又被偷一回,想着多加两把锁,被大哥拉着看墙角摄像头。 “瞧见那个没,24小时开着,安全得很。” 小孩跟摸狗一样摸了半天车把手,恋恋不舍地跟他上楼了。 新家位置离鹭湖区实验小学很近,走过去只用十分钟。 ——这回连择校费都不用交。 姜忘跟实验小学的校长很熟,这哥们喜欢收集古籍以及刻本,怎么罕见怎么来,姜忘刚好在书商那得了几本,借着朋友引荐过去刚好随手相赠,后来有空一块钓鱼打球,虽然相差二十几岁但意外聊得来。 听说姜老板家的小孩儿要过来读书,校长特意安排了好班,还吩咐班主任提前跟他们见一面。 季临秋在脱离教师身份以后总算松一口气,衣服风格都骤然转变,换回二十多岁应有的明亮新潮,不再被教条束缚着。 两人跟代理父母一样带着彭星望去新学校转了一圈,顺道拜访假期还留在这开会的班主任。 陶英启是本地人,她人如其名,是个很有光芒的女老师。 不会过分威严显得摆谱,也不会过分客气显得谦卑,一说话中气十足,能听得人耳朵嗡嗡响,像在听官方广播。 陶英启简单和彭星望聊了几句,示意季临秋先带着他去操场附近逛逛,后者会意离开,留姜忘在这边单独谈话。 “咱们都忙,我也就不多客套了。”陶英启长眉微挑,平心静气道:“星望现在这样,转进班里不会被孤立,但融入进去会有点困难。” “他性格很好,也乐于交朋友。”姜忘没听出弦外之音,往窗外看了一眼:“我们也不急,顺其自然就好。” “如果方便的话,不妨教小孩儿说说裕汉话。”陶英启淡笑道:“这是个很好的入手点。” 姜忘没当回事,点点头继续聊其他情况。 两地教育进度有差距,用的教材也有细微不同。 省城小孩已经有北上广精英教育的雏形,甚至有小学生自幼儿园起就在学英语,单词量直逼初二学生。 奥数编程方面的培优也数不胜数,一个个全奔着揠苗助长那个劲儿猛冲。 姜忘也没料到,自家辅导班还没开张,裕汉鹭湖店的第一个学生是星星。 一帮老师刚好还在准备阶段,乐得拿小孩儿练手,趁着暑假来了开启全天候补课,彭星望还没来得及哀嚎一声就被拉进数学的海洋里,在一群老师的虎视眈眈下艰难自由泳。 小孩儿的事一落定,姜忘又开始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他的梦境总是和现实有关。 工作没有忙完,梦里便时刻在开车坐车,或者翻阅文字模糊的文件合同,没个消停。 操心家事时,会梦见幼年时父母撕扯的残存影像,一伸手发现自己回到五岁,什么都做不到。 唯 独在梦见季临秋时,光影画面都会变作本能般的感觉。 视觉和听觉纠缠在一起,赤烫温度让人忍不住开垦更多,吻也缠绵十指还相扣着,足以欢畅整夜。 男人骤然一醒,呼吸停顿好几秒。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门外还响了两声。 “我进来了啊。” 季临秋走近他,坐到床边用手背碰了一下他的脸。 “怎么睡到十一点还没醒,下午教辅部的会议取消了,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姜忘的全部感官还停留在那个灼烫的梦里,他短促答应,裹紧被子道:“你先出去。” 季临秋很慢的眨了一下眼,语气笃定起来。 “梦见什么了?” 男人声音都是哑的,仍保持着弓腰的睡姿,诱惑他俯耳听一般小声呢喃了句什么。 季临秋没有听清,单手撑着床沿贴近他的唇,下一秒腰被横搂压住,整个人落进床褥深处。 他没料到身体会突然被控制住,以至于呼吸登时急促起来,扬眸看罩在身体上空的他。 姜忘把季临秋压在胸膛里,像狼终于扣住狡黠的兔子,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唇角。 季临秋原本还没有反应,看见他舔唇角的那一下也胸口发痒,被压制状态都敢抬一下腿确认情况。 “嘶,还挺烫。” “又烫又硬,”男人咬了一口他的耳垂,气息自颈侧缓缓向上:“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后果很危险。” 季临秋本以为他在开玩笑,一动肩膀发觉被压得完全无法动弹,才终于觉察到危险。 “来真的?” “很想。”姜忘颇有几分恶意地缩紧怀抱,逼着他们逐渐嵌入对方,犹如天生就该紧贴彼此。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下流的梦。” 他用唇贴着他的耳际,喃喃地讲自己在梦里都尝到了什么快活。 “季老师,”男人又咬了一口耳朵尖,唇瓣划过后颈的软肉:“我不太会,你教教我。” 季临秋被撩到不自觉地抓紧床单,这时候再想翻身下床都完全没有机会,终于声音放软,低低求他。 “忘哥……别。” “我怕疼,”他红着脸支起身子吻他,像是在努力取悦对方一般,可爱又狼狈:“忘哥……你闭眼,我帮你。” 男人眼眸黝黑深邃,看久了会被控住,以至于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可姜忘并不听他的话,只无声地看着他,像是在以眼眸吻他。 季临秋脸颊都泛着红,笨拙又小心地伸出手,笼套着予以更多。 他听见低沉又难耐的轻喘声,一度听到骨头发酥,只强撑着继续下去。 这个男人太魅了。 哪怕是掌控方,哪怕把他抵在床上以绝对力量压制,也魅得人能失去理智。 纸巾放在枕边,男人轻哼一声抽走两张,俯身吻他。 又低低笑了一声。 “……闭眼。” 他与他还可以坠落梦境更深。 第61章 床单略有点不好清理。 始作俑者完全没觉得害臊,光着屁股敞开窗子吹风,伸了个舒爽无比的懒腰。 季临秋闻着满屋的荷尔蒙味儿都耳朵尖发红,两三下穿好裤子边收拾床单边教训他:“干什么呢,也不怕星星知道。” “他早补课去了,”姜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说‘我倒是想干点什么’。 季临秋立刻捂他的嘴:“不许说!” 男人被捂着嘴,表情无辜:“说什么?” 季临秋把脏床单扔他怀里:“你洗,用手搓!” 姜忘凑过去亲了一口脸,一转身迈开大长腿哼着歌去洗床单。 “把裤子穿上!” “就不。” 洗衣服的功夫,季临秋把他卧室简单打扫一遍,过来倚着洗衣机陪他。 “你知不知道,我之前在红山小学碰见什么?” “什么?” 季临秋这儿心情很好,半开玩笑道:“放暑假那天,彭星望把学校里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完,有小女孩跟他表白。” 估计也是电视剧看多了,一个小姑娘红着脸跟他大声表白,然后全班同学“喔——”一长声,齐刷刷鼓掌。 姜忘又过了一遍水,把床单扔洗衣机里随口道:“小孩儿怎么说?” “彭星望给她……”季临秋表情有点复杂:“鞠了个躬。” 姜忘噗的一声没忍住,捂嘴猛笑。 小崽子估计是怕伤了人家自尊心,又不知道怎么搞才好,努力表现出最大诚意出来。 “对不起,我喜欢孟清远,但是她不喜欢我,反正要转学了,算啦。” 彭星望当时说得还挺潇洒。 “我现在的理想是考到北京上海去,谈恋爱会耽误学习,不行!” 小女孩也很有志气:“那行,以后我们去北京上海做同学,到时候一起看铁甲小宝!” 季临秋又回味了一遍,侧眸道:“有那么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了。” 姜忘笑道:“咱两算惺惺相惜吗?” “不算,”季临秋平直道:“我不跟不穿裤子的人惺惺相惜。” 按照原本的计划,姜忘得去培训中心监工,季临秋估计得做一整天的题。 两人自春节假结束以后就没休息过,姜忘天天泡公司也烦了,突发奇想要跟恋人约个会。 “咱两在一起这都多少天了,还没单独出去玩儿过。” 还真是。 情人节时他们还没有告白,五二零的概念还没被炒起来,当时他们也都在忙工作和搬家。 现在正是春末夏初,特别适合恋爱。 季临秋方才被折腾一通,后颈现在还有点泛红,也没多少心思做题。 于是真临时订了两张电影票,一块儿去感受下恋爱的气氛。 二零零七年娱乐方式不多,情侣约会统共就那么几个地方。 电影票订的是《门徒》,对姜忘而言虽然是个香港老片子,但年代远到他都完全忘了剧情,也看得津津有味。 两人实在太规矩,黑漆漆的环境里也只敢悄悄牵一会儿手,但能清晰听到邻座啵啵的亲嘴声。 走出黑黢黢的观影厅时,季临秋发觉姜忘眼里都是笑。 “笑什么?” “和你坐的很近,开心。” 季临秋呼吸微停,像是被这人精准地又戳中一下,低低道:“我也开心。” 两人都是第一次谈恋爱,莫名就很有小学生的氛围,气氛都有点青涩。 时间还早,刚好影院旁边就是电玩城,里面有不少抓娃娃机。 姜忘习惯性占着机子挑落爪点,玩了两把往旁边让:“你来。” “我想去买个冰淇淋,”季临秋侧了侧身,也不客气:“你帮我把这个云朵兔子和尖耳朵狼抓起来,要眯眼笑的那个。” 姜忘摇了摇小纸杯里的硬币:“够,等着。” 他运气实在太好,云朵兔子一爪就中,另一个尾巴太长重心在侧面,只能靠技巧一点点挪位置。 蓝莓巧克力冰淇淋递到唇边:“张嘴。” 男人一口咬下去,很惬意地看他:“季老师这么惯着我啊。” 季临秋自己也咬了一口,乐得宠着他。 “以后多惯惯,省得跑了。” 尖耳朵狼哐当落地,跟兔子一块儿被搂在季临秋怀里,游戏币刚好用完。 他们说笑着往出口走,刚好路过自拍用的大头贴小屋。 姜忘下意识看一眼,又有点怀旧。 这东西在滤镜贴纸成灾的未来都绝迹了,现在还满大街都是,真是时光荏苒。 季临秋扬眉道:“想照?” “两个大男人,搞这么粉粉红红的东西干什么。”姜忘心里痛惜一番,面上很冷硬:“走了。” 步子还没迈开就被季临秋抓了进去:“不管,你进去陪我。” “哎?哎!” 季临秋不喜欢拍照,这会儿纯粹是陪他。 姜忘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太明显了。 这么好猜,显得很可爱。 姜忘进去以后完全被迎面而来的怀旧复古风画框吸引走注意力,挑挑拣拣半天,和季临秋照了十张,两人幼稚鬼一样边嫌弃边乐,也不知道在乐什么。 忙着拍照冰淇淋都快化了,两人又忙不迭你分一口我咬一口,吃到最后季临秋抿了一下指尖,姜忘忽然眨了眨眼。 “你闻见了吗?” 季临秋仔细嗅了嗅:“没有,闻到什么?” 姜忘一脸正经:“恋爱的香气。” 季临秋:……? 彭星望写作业一直写到八点半,才看见哥哥和季老师一块回家。 “你们又去开会啦?”小孩儿瞥他们一眼:“我吃过了,你们……吃的火锅?” “没,怎么了?” “季老师嘴唇有点红,我还以为是辣的。”彭星望撑着下巴叹气:“我拿压岁钱请这些老师吃火锅,他们能不能少给我上点课。” “恐怕不能,”大哥中肯发言:“因为我是他们的老板。” 彭星望呜呜一声,继续埋头做题。 姜忘过来看了一眼就洗澡去了,留下季临秋和他共处。 季临秋刚靠着他坐下,小孩儿悄悄道:“你想好送哥哥什么了吗,他下周就要过生日了。” 季临秋摸着下巴想了想:“搞不好今天已经送完了。” 彭星望:……!!! “我还没想好,”他又苦恼起来:“我觉得不能随便买个什么送哥哥,但是我手工课成绩太差了,做什么都丑丑的。” “丑也没事,”季临秋同情地摸了摸头:“心意传递到就很好了。” “对了,你和他是同一天过生日,”季临秋想起什么,停顿几秒道:“……同一天,好巧。” 有一模一样的痣,同一天的生日,还有那件衣服…… “我有点不喜欢过生日,真倒霉。”彭星望摇摇头:“要是大哥能忘记这件事就好了。” “怎么了?” 小孩儿只继续摇头,不肯解释。 季临秋静静陪着星望写了半个小时作业,到最后忽然想明白了。 等小孩儿洗澡睡觉了,他去阳台陪姜忘收拾晾干的衣服,忽然道:“下周星星和你过生日,你知道的吧。” “嗯,我们那天去游乐园,还是去哪庆祝一下?” “重点不是这个,”季临秋思忖再三,压低声音道:“我们得让小孩儿知道,他的存在很值得。” “星星他值得被爱,值得灿烂快乐的活着。” 姜忘转身看他,有点没转过弯,笑了笑道:“怎么突然文艺起来了,我还有点不习惯。” “这你得听我解释一下……是教育心理学方面的事情。” 季临秋有意让姜忘对这件事更上心一些,慢慢解释道:“其实,小孩子都会自恋。” “这里说的自恋,不是平时觉得自己好看的那种。” “而是小孩子会本能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中心。” “如果父母吵架,家庭变故甚至分裂……他们会觉得,一切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是不是如果我没有出生,你们会更生活的更幸福一些? ——如果我不存在,你们一定不会吵架,也不会离婚吧。 ——是啊,如果我不在,你们离婚以后也不会有这么多的负担,早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不是吗? 我果然……很多余,对不起。 季临秋皱眉道:“星望看着很开朗,可难免也会觉得,父亲喝醉酒,母亲跑到慈州,还又生了一个孩子,还有后面种种的事……他都在给他们添麻烦,是他的错。” 姜忘背对着他沉默很久,轻声道:“……不是我的错吗。” 季临秋以为这几句话勾起他家庭里过去的不快,从背后抱住了男人,亲了一下他的后背。 “比起爱别人,对很多人而言……接受自己可以被爱反而更难。” 在遇到你以前,我也困在泥沼里。 姜忘背对着季临秋沉默很久,半晌才开口。 “好,我们给星星准备一个礼物。” 他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把彭星望只看作是一个弟弟,下意识地当作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小孩儿来处理。 如果真的意识到自己是在疼爱幼年的自己,又或者如何哄着宠着自己本人,反而哪儿都不适应,像在做什么错事。 此刻,姜忘忽然真的想伸出手,抱一抱二十年的自己,那个原本不该存在的小孩。 像是如果这样做,需要赌上全部的勇气。 第62章 七月十一号当天,闹钟还没有响,小朋友一吹彩带炸得像有人开枪。 “哥!哥!” “生!日!快!乐!” 姜忘去年还跟突遇枪击案一样弹射下床,今年已经能裹紧被子试图多睡一会儿了。 彭星望找不到去年做的纸皇冠了,今年特意在书店买了份红卡纸做了两个新的,这会儿自己头顶一个,试图给大哥也打一个。 大哥在躺着装死。 彭星望决定把皇冠戴到大哥脸上。 姜忘用脸顶着皇冠闷哼一声,终于慢吞吞爬起来,打哈欠道:“崽,咱们是过生日,不是拜年。” 小孩儿简直像是养成了什么习俗观念,跟去年一模一样地递了个香水贺卡过来,一翻开里面果然画了二十九个五角星。 “还……还有个礼物。”彭星望又害羞起来,吞吞吐吐地从兜里摸出一个长绳坠着的小东西。 姜忘第一眼没有看清,接到手里以后诧异起来。 “护身符?你什么时候去寺庙了?” 难不成是临秋偷偷带他去过? 小朋友扭动起来。 “其实……没有。” 姜忘一头雾水,当着他的面把小锦囊打开,取出里面折好的黄纸。 一点点展开,里头是某位小孩用歪歪扭扭的字写得符。 “天天平安” 看得出来彭星望在努力复刻自己爸爸求来的那个符,但是画又画不像,索性把字写得弯弯绕绕,好模仿道家咒文。 比起去年来说,非常有进步,而且一个拼音都没有。 姜忘甚至看得有点感动。 孩子书法有进步啊,终于从五马分尸进化到三狗分尸了。 姜忘去年没送小孩儿礼物,带他吃了个大巧克力蛋糕算略表心意,另外就是终于记得让星望叫‘哥哥’这种真正属于家人的称呼。 他今年和季临秋商量来去,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礼物。 “走,把你这个床单披风解下来,换好新衣服我们出门。” 小孩儿愣了一下:“今天要出门去哪儿呀。” “有个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还需要换新衣服?”彭星望猛吸一口气:“哥哥,你是要带女朋友一起跟我们吃饭了吗?” 姜忘拧着眉毛看他:“我是这么损的人?” “难道是季老师终于有女朋友了?!” “什么叫终于?”季临秋推门进来:“穿衣服,赶紧的。” 彭星望也没弄懂到底有还是没有,惴惴不安地想往房间走,结果被老师一胳膊拦住:“穿这件。” 竟然是千鸟格赭石红小西装。 小孩儿看到新衣服还配有领结,终于感觉到今天自己跟名侦探柯南一个待遇。 ——领结哎!! 另外两个大人也穿了身休闲款西装,姜忘依旧是自己喜欢的苍蓝色,季临秋则是奶咖色。 明明西装各有款式,但三个人并肩走着,突然就有贵族世家的气质,非常合拍。 彭星望走在他们前面,突然觉得就是见见季老师女朋友也不难过了。 我今天好帅喔。 汽车行驶到繁华的商业区停了下来,但没有马上解开安全锁。 “在下车之前,我和你忘哥各有一封信想交给你。”季临秋温和道:“你看完我们再下去。” 小孩儿脸红起来,很不好意思:“只是过个生日,不用写信啊。” 他都有点不敢接,像是怕里面的话太肉麻,他会忍不住哭鼻子。 姜忘没说话,和季临秋一起把准备好的信递给他。 第一封贴着红丝带礼结,落款是季临秋,而不是季老师。 星星: 九岁生日快乐。 现在我从红山小学辞职,你可以管我叫临秋哥哥了。 以前从来没有给人写过信,你是第一个喔,这么一想,我确实好爱你。 遇到你以后,我感到好开心。居然会有学生偷偷在作业本画小熊给我,而且听课写作业都好认真,真乖啊。 后来和你住到一起,发现你真的努力听话又懂事,这么小就会做家务。 一对比,老师都有点懒,以前还拖着不洗碗:( 真高兴遇见你呀。我们可以一起去坐过山车,一起去郊外冒险。 星望,你慢慢长大,沿路的风景都很美,不用急着跑到前面,变成大人。 爱你的,临秋哥哥。 彭星望看着看着眼眶通红,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他有好几个字不认识,但是联系上下文大概都能猜出来,越看越想呜呜呜乱哭一通,只伸出手背抹眼睛。 姜忘又有点醋,把自己的信往前递。 “你看一下嘛。” 彭星望快速接了,小心翼翼打开信封。 季临秋的字清隽有力,犹如二月春柳。 姜忘则是苍劲飘逸,仿佛冬日山松。 “忘哥字也好好看。”小孩羡慕到有点苦恼:“怎么就我的字这么丑。” 姜忘试图给点安慰:“你也知道,字随人,等你长大了……” “哥哥你是不是在说我现在丑!” “……算吧。” “哥!!” 彭星望: 生日快乐。 临秋让我写点什么,怪害臊的。 不管怎么说,遇到你以前,我过得凑合,算活一天算一天吧。 搞不好哪天就在家里暴毙了,毕竟吃饭也挺乱来。 莫名其妙把你捡回来,反而像个人了,能好好吃饭,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好送你上学。 哎,看着你在那蹦,我心情也会变好。 就说这么多了,以后多蹦几年吧,加油蹦。 by 你大哥。 彭星望专注看信的工夫,姜忘已经把季临秋写的信看完了,感叹一声读过书就是不一样,颇有点想把小孩儿手里的信撤回来。 没想到小孩儿看这封也看得眼泪汪汪,嚎了一声大哥二哥我爱你们,然后一胳膊搂住一个呜呜 着乱蹭。 “眼泪鼻涕收一下!!这是新衣服!!” “大哥呜呜呜——” 他们不得不在车里帮小孩儿擦了半天脸,然后把他牵了出去。 直到这时候,彭星望才发现他们是要带他去照相馆。 “今天难道要……” “照全家福。”季临秋笑眯眯道:“我们三个照一张,洗出来挂客厅,怎么样?” 彭星望双手捂脸,有点慌:“我刚哭完,长得还丑……” “不丑。”姜忘把他抱了过去:“大哥错了,以后永远不说你丑,帅得很。” 好在化妆师小姐姐一张嘴甜的不行,把小孩儿哄得心花怒放。 这家影楼声誉很好,会打光会造型,妆容也很自然上镜。 熬夜的黑眼圈,胡茬和凌乱眉毛全都不成问题。 小朋友翘着脚在那乖乖给大姐姐打腮红,旁边几个化妆师都围着季临秋。 “小哥哥这么帅皮肤还这么好……好羡慕哦。” “天啊你难道没有毛孔吗,皮肤光滑的像白瓷一样,平时用不用护肤品啊!” 姜忘轻咳一声,催促道:“差不多了吧?” 三人坐在背景图前,中规中矩地摆了个造型。 摄影师不太赞同:“太端着了,你们都别假笑放松点。” 炮筒一样的打光灯怼着脸,彭星望会笑都有点肌肉僵硬,下意识伸手揉揉脸。 “想一想高兴的事,来看这里,三,二,一!” 相机里一成像,还是像三个假人,全都一脸僵硬。 摄影师琢磨了一下,说:“我再想想,你们原地休息一下。” 三人即刻放松下来,准备调整下姿势。 “哎哎!星望头上有只猫!” “猫?” “诶?” “什么?!” “——咔嚓!” 姜忘和季临秋下意识看向小孩儿,彭星望微微扬起脸,三人脸上都还带着笑。 刚好被精准抓拍到。 “好极了!”摄影师大赞一声:“就是这张,都不用修!” 全家福当天就洗了出来,用漂亮相框嵌好,悬挂到客厅墙的中央。 彭星望看了半天,趁着哥哥们洗澡换衣服去了,悄悄对着相片一角亲了一下。 他好喜欢这张照片,一看就会感觉被抱着一样。 彭星望一整天去哪都舍不得放下那两封信,回家以后小心打开自己新买的小木箱,把这两封信和妈妈写的信也放在一起。 小孩儿仔细把每封信都摸了一遍,像是自己的胸腔随之变成一本书,每一页都有人在说爱他。 然后认认真真上锁,生怕它们会长了翅膀飞掉。 今天日子特殊,彭家辉上午特意打电话过来,下午杜文娟也打来电话,还隔着电话线给他唱生日快乐歌。 彭星望记得他以前生日是怎么过的。 小学正是家长们最娇宠小孩儿的时候,往往都会让自家小孩儿做东,请几个玩得好的好朋友吃饭。 他吃过杨凯的两顿生日饭,一次肯德基,一次在杨凯家里。 张小鹿也请过一次,那时候他还很脏,衣服都皱巴巴的。 那时候的彭星望,几乎不奢望爸爸妈妈请自己的朋友吃一顿生日饭,只希望妈妈能回来看一看自己,或者爸爸给自己一个小蛋糕。 如果彭家辉没有喝酒,偶尔会说一声生日快乐,但他总是记错日子,像是总是有点糊涂。 妈妈不会打电话来,也像是不存在,不肯在他的世界里出现。 彭星望回想着过去的不开心,再上床睡觉时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梦。 梦里有好多人在说爱他,甚至感谢他可以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感谢他们可以有机会爱他。 如果真是梦,他许愿一辈子都不要醒过来。 第63章 八月一到,不忘教育正式开展第一轮招生登记,直接在四条公交线路打了满车广告,外加买了三家电台的黄金时段广播。 这样父母们上班下班无论是公交还是私家车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完全没法错过。 姜忘在2027年泡了太久,深谙广告学里的鼓动方式,怎么热血怎么来。 “妈,我想上清华!” “妈妈给你报了不忘教育金牌一对一,竞赛讲师全程定制教育,孩子你一定行!” “爸爸,这次我又……考了四十多分。” “不怕!爸爸给你报了不忘基础班,专业老师多维度教学,鸟儿早起便先飞,不忘教育帮你追!” 由于配音员选得非常有精髓,以至于鹭湖区的上班族最近听广告听到脑子魔怔,一闭眼脑子里全是“妈妈我想上清华”。 “妈~~妈!我想↘上↗清华!!” 草,有完没完。 姜忘第一次在省城里开辅导班,心里不算完全有底,宣传前自拨经费又添了一笔。 “老板亲自拿出十万奖学金,达成预定目标即可领现金红包!” “ipod ssic ;amp; 三亚豪华游 ;amp; psp ;amp; 绝版明星签名照等豪华礼物,只要你敢进步,就尽管来拿!” 其实在这个时候,二十余名精锐教师的培训还处在中后期,没有完全落定。 季临秋已是高中部项目主管,段兆则负责初中部。 他们虽然一个主教英语,一个是数学老师,但思维活泛善于把握大局,领导小组也非常能服众。 公司内部从教师培训流程到教材主编都是由他们两人联合主持,从记忆力到切中考点等方面都令人叹服,短短时间内便积累了相当高的威信。 姜忘自己这一年来光是跟老师们开会都被动地学了不少内容,想做这门生意怎么也得把小初高的课程内容都过一遍。 他自己没有读过大学,但并非厌学的性格。 恰恰相反,作为老板,他善于隐藏自己的劣势,同时如海绵般急速吸收知识,快速补学补看课本教辅的同时,自己不会做的题也会拿去请教班里的老师。 老师们战战兢兢,以为是boss特意过来考验他们业务能力,从基础讲到进阶事无巨细。 姜忘学得还挺有兴致。 理科真有意思,回头家里也弄个小实验室。 热线电话经由广告一公布,客服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接待服务不说,态度都是严格培训加高额奖金再加不定期录音抽查三重控制下的完美温柔口吻。 十几个班的名额一抢而空,生意好做到像跟财神爷烧过高香。 姜老板颇有点感慨:“我该把八楼也包下来。” 六楼七楼八楼,刚好录取吧三个字,齐活儿。 也恰好在这个时间点,《黄金十二卷》第五版正式修订结束,广泛印刷并优先供给合作学校,不论订书数量一律七折,订多了甚至六折,完全是卖个面子。 他不急着赚这一时的钱。 虽然有些学校很难接触,但好在人脉这种东西越养越多,姜忘短短一年间已经和多个省重点、市重点初高中有了接触,货源扩展地相当大。 他要的就是知民度,要整个城、整个省份,乃至全国的学生们都知道这么个名字。 等声誉优势建立起来以后再印书……等于直接印钱。 季临秋正式加入这个公司以后,快成了名义上的二老板。 姜忘遇到拿不定的主意会去找他商量,有时候姜忘出差他留下来守班,独自处理过不少难活儿杂活儿。 他有时忙到忘记休息,累到有点大脑缺氧,会倒在躺椅上缓缓揉头。 “姜忘,你说未来再过个几十年……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姜忘不多思考,敲键盘回着邮件道:“比现在轻松百倍,也疲惫百倍。” 季临秋没想到答案这么矛盾,好奇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再过个一二十年,你现在的很多东西会浓缩在一起。” 姜忘转过身,指指他胸口的ipod,以及自己办公桌上的游戏机。 “这些东西都不会存在了,没有人再带着mp3mp4听歌,有手机就完全够用。” “到了那个时候,你按几下手机就有出租车过来接送,再也不用站在路边吹着冷风一直等。” “你可以轻易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深夜两点照样有人送货上门,奶茶咖啡都比现在要好喝很多。” “更好的是,二十年后……我想你了可以直接打一个视频电话,没有长途,没有漫游费,天南海北都可以看见你的脸,听见你的声音。” 他看着他,忽然笑起来。 “是不是很好?” 季临秋听得憧憬,又道:“为什么会更累?” 姜忘低头想了想,如实道:“人和人距离太近了,便更容易相互消耗,不断压榨。” 他忽然感觉自己说的太详细也太笃定了,抬起头先观望季临秋表情,又顺口解释道:“这都是我在科幻小说里看到的,也不知道对不对,还有人猜二十年后咱们后脑勺都插着电缆,谁知道呢。” 季临秋没表示信或不信,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真喜欢听你聊天,好像说什么都很有趣。” 姜忘微微抿唇,又被季临秋这副样子可爱到。 他怎么这么喜欢他呢。 八月一整个月都过得飞快。 小孩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开学前把三四年级的课全都上完,宛如被洪七公小龙女金轮法王相中的小龙套,暂时没看见自己被老师们上了个学霸光环。 入学日一到,他忐忑地牵着两个哥哥的手,终于走进新学校,开始全新生活。 姜忘和季临秋工作再忙,头一个星期都是两个人一块儿去接他放学。 小孩儿在陌生的城市容易没有安全感,得多照顾。&lt br&gt 时间一长,没等彭星望自己说话,两个当哥的就意识到一个明显的问题。 全家只有星星……不像个‘城里人’。 有点麻烦。 姜忘独自在大城市打拼多年,季临秋更是去北京读过好几年大学,两人谈吐气质自然不俗。 相比之下,彭星望像是突然从土鸡窝里被拎出来的小鹌鹑。 他说话会带一点点虹城口音,探头探脑的样子也很有乡下小孩儿的气质。 ‘城里人’是个复杂的概念,像是什么隐形的浅轮廓,外人乍一眼瞧不出来区别,本地人一看便能区分出来。 季临秋眼神很尖,发觉这小孩儿都是在他们面前开开心心的,回自己房间才变回蔫蔫的样子。 姜忘观察了几日,把彭星望拎回客厅里开家庭会议。 “来,说说看,碰到什么困难了。”大哥说话还是很豪迈:“哥哥们听听看,帮不了忙也能幸灾乐祸开心开心。” 彭星望在他们面前坐好,憋了一会儿道:“我蛮好的,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季临秋轻咳一声。 小孩儿表情出现松动:“就是……有时候听不懂老师说的话。” 大哥挑起了眉头。 “还有……有时候没法加入他们的聊天。” 彭星望作为书店老板的大侄子,在小城市里掌握漫画的最新动态,小说七七八八什么都看,聊什么都处在发言者位置,以前在班里完全属于风头人物。 但是一转学过来,落差大到让人心碎。 小孩本来只打算说两句就停,一开闸突然就憋不住了,一连串说了出来。 “他们都在玩红色警戒和口袋妖怪,我根本不知道妙蛙种子几级才进化!” “数学课老师居然还会留奥数附加题,做出来的同学都能找她吃巧克力糖,我一次都没吃到!” “他们根本不看卫视台放的卡通片,都在看火影,我都不知道哪个台在播火影!”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彭星望呜呜呜的揉眼睛:“我把家里电视机都翻了快十遍了,就是找不到美少女战士和火影忍者啊——” 两个哥哥对视一眼,默默过去哄小孩儿。 ……果然小朋友纠结的事情都在他们的思考范围之外。 “是得找个时间教你学裕汉话,”姜忘沉吟道:“你哥会玩口袋妖怪,火红叶绿珍珠xy剑盾都会玩,这个我来教。” “奥数题很简单,我以后每天给你补半个小时,一开窍就全都会了。”季临秋在旁边摸脑袋:“你说的那些要在电脑上看,哥哥教你怎么用电脑。” 彭星望呆住几秒,扭头看向他们。 他深呼吸几秒,像不认识这两个人一样。 “大哥你……你居然会玩口袋妖怪!!” 姜忘一脸嫌弃:“我孵6v闪光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临秋哥你——你居然会数学?!!” 彭星望还是满脸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奥数题呢!!” 季临秋终于有抽这小孩儿屁股的冲动。 “谁告诉你英语老师不会数学??” 九岁小孩儿对什么投资赚钱一无所知,以前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总是一脸敬佩的看这两个哥哥。 直到今天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我的两个哥哥是神仙!! 绝对!是!神仙!!! 第64章 季临秋给彭星望补了一下午奥数,出来以后小孩儿很恍惚。 倒不是奥数题本身有多难,而是彭星望没法一下子接受神奇的现实。 季老师,不,临秋哥哥,他数学居然这么好!! 他居然能口算两位数乘两位数!! 小学奥数全是一帮坏心眼大人搞出来的变态题目,刁钻曲折陷阱多。 彭星望先前在虹城住时,学校里布置的作业半小时搞定就能出门撒欢,跟杨凯他们一起满巷子乱窜玩到爽再回家。 以至于姜忘有段时间怀疑这孩子得放出去遛,不遛够搞不好得拆家。 搬到裕汉以后,全新挑战开始,对九岁小孩而言简直是当头棒喝。 什么!!我难道不是班里最聪明的人吗!!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我做不出来的题,可恶,真的做不出来!!! 呜呜呜呜好难啊为什么他们全做完了还能找老师领糖吃!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全班是不是只有我没找邵老师领糖了,哭死。 季临秋把他抄下来的题目自己先做了一遍,然后带小孩儿看里头的逻辑分析,挑最紧要的几个点细细讲过去,熟稔到仿佛做了多年的数学老师。 彭星望学得极快,一掌握诀窍甭管是一只狗在两个人中间掉头跑几次,还是大浴缸又放水又出水,都能一眼找到要点。 做出来相当有成就感,欢呼一声放下笔,又像是突然睡醒一样扭头猛看季临秋。 季临秋哭笑不得:“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小孩快速摇头,又盯着他看。 “你真了不起,”他努力找出更崇拜的词:“临秋哥,你现在是我的偶像。” 季临秋静默两秒:“因为我会做数学题?” “不,因为你又会英语又会数学题!你是天才!” 季临秋这一刻想把这小孩儿带到大学里见见世面。 两人正聊着天,姜忘拎着拖把出现在门口。 “星星,这两天我拜托福姨帮忙照顾你,我跟你临秋哥哥要去趟北京出差,大概三四天以后回来。” 小孩儿对他们出差这事见怪不怪,很快应了一声,收拾好文具出去看电视。 留下季临秋有点茫然:“去北京?什么时候?” “订个今晚的飞机?” “是那边有书商要见面吗,还是去那边的学校谈事情?”季临秋以为他是临时起意,起身去拿行李箱:“我这边还有个会要看,那移交给段哥主持。” 姜忘淡笑不语,没有解释。 他们去北京确实有几桩生意要谈。 人脉关系网一旦铺展开,货源和客源都滚滚不断,互惠互利皆大欢喜。 但与此同时,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买房子。 姜忘自突然救下彭星望的那一天起,就在考虑世纪初的房产投资。 此刻比特币还没有流行,想挖矿也得懂点编程,可以放在一边不急着做。 但房产……会成为他日后的核心投资方向。 2007年的北京已是一片繁荣开放,虽然摩天高楼还没有日后钢铁森林般壮观,但处处繁花似锦行人如织,不在节日里一样很热闹。 季临秋回到这里属于故地重游,临时想起几个大学朋友打电话过去寒暄聊天,感情依旧很好。 他预感,自己身边的这些朋友日后可以成为姜忘的助力。 等几个生意应酬谈完,姜忘先打电话确认小孩儿那边一切ok,然后借了朋友的车,带季临秋去了市二环的热门楼盘。 “一万二一平?!”季临秋略有些惊诧:“你确定要在这儿买房?” 姜忘侧眸瞧他:“觉得贵?” 季临秋接过售楼小姐递的热茶说了声谢谢,没有马上说话。 他心思细腻,知道以姜忘的性格不会冒失做事。 “北京是中心化城市,”季临秋低着头慢慢理清思路:“今后会变成附近省份的核心,引流大量人才以加速发展……房价一定会涨。” 以纽约伦敦那边的房价参考对比,确实很合适。 “一万二一平。”姜忘喃喃道:“也许还能再砍个价。” 他看到这个数字,内心都有中做梦般的虚幻感。 2007年二环内高档小区只要一万二一平。 2027年,在月坛公园附近,或者中关村附近随便一栋房子,没有十五万一平根本没得谈。 姜忘做房产中介好几年,吃工作餐的时候还听见同事们聊过一件奇事。 说是在故宫往北有一片四合院,其中有两个院子中间夹了个狭长小道,一直以来被那儿的房主当杂物垃圾堆放处。 结果这个小角落被卖了一亿多。 “一亿多!!”同事吃着盒饭挥舞着筷子道:“你想想,咱们累死累活赚一辈子都凑不到,这帮人都得是做什么买卖才能到这一步!” 旁边有人听得荒谬:“一亿元买个小过道,为了啥?缺北京户口高考也不用花这么多钱吧。” “你懂啥,人家要的哪里是北京户口啊,”同事就差把唾沫星子喷到对面汤碗里:“为的是重点学校的名额——那才叫千金难求!” 姜忘想到这,忽然觉得自己还得多买点四合院,不管拆不拆遣先囤起来。 中关村那边囤一片学区房,特别是清华附中人大附中那儿,然后再去雍和宫以及医院附近买一圈,跟玩大富翁差不多。 自买彩票起,他的资产在去年就已经有数百万元。 今年多店经营外加公司扩容,流动资金受到一部分限制,但问题不大。 他现在至少可以再买下五栋北京的好房子,等这边搞定以后再考虑去上海陆家嘴附近圈地盘。 “对了,你呢?” 季临秋一时惊诧:“我也买?” 姜忘摸下巴道:“我知道哪几个楼盘位置好价格便宜,咱们一起?” 季临秋去年还是小学教师,工资平平还在资助山区小孩读书,生活过得很清贫,家里连书都没有买几本。 但姜老板哪里是抠门小气的人。 他清楚哪怕他们不是恋人,季临秋也足够值得高昂薪资。 临秋如今不仅仅是不忘文化;amp;不忘教育双公司的核心骨干,而且也是教育领域的核心顾问,瞻前顾后思维精准。 所以自创业起,姜忘就一直等着分给他一大笔股份。 后来裕汉辅导班正式开张,大批资金回流,股价也随之上涨,分红自然不菲。 除了股份分红,还有项目奖金,月度工资,以及购房补贴。 某人简直是变着法子想名头给自家亲爱的塞钱,手段之娴熟让会计都汗颜。 老板你要不直接把你银行卡给他吧…… 季临秋拿到工资时看了四遍后面有几个零。 姜老板一脸无辜:“签合同的时候就是这么多钱啊。” 季临秋:……!! “我个人的建议是,你可以尽早在咱家附近给爸妈买套好房子,可以买带个小院子的一楼,方便他们养花种菜养养鹦鹉。” “当然,北京这边的投资我觉得稳赚不赔,你如果信得过我,来都来了,搞一套再走。” 季临秋沉思五分钟,掏出银行卡付款。 “小姐,我买他对门那套。” 售楼小姐也是头一回碰到这么豪爽的客人,甚至说话都有点结巴:“就,就已经想好了吗?” “嗯,全款付账,现在直接买。”姜忘晃了晃卡。 附近几个工作人员都露出了“你们两该不会在洗丨钱吧”的震惊表情。 ——这从进门到看房才二十分钟啊!!!也太快了喂!!! 等生意和买房都谈妥以后,姜忘心里大事接连落地,呼吸也畅快许多。 他看向远方的天空,露出怀念笑容。 “还是灰蒙蒙的,要过很多年才会变蓝。” “我以前在这边读书的时候,碰到过沙尘暴。”季临秋望着车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回忆道:“原本是下午两点,太阳正大的时候。” “突然就像要下暴雨一样,天色直接暗下来,染着浓墨一样,一转眼全世界都漆黑得像快进到凌晨两点。” “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本地的同学全跑去关窗关门。” 姜忘从没有经历过沙尘暴,听得都没有眨眼睛:“后来?” “后来沙尘暴就来了,窗外都是嘶鸣吼叫一样的风声,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很多女同学都很怕,特意把窗帘拉起来,大家聚在一块都不敢说话。” “等沙尘暴结束,太阳出来,窗户都是土黄一片,后来擦了好久。” 季临秋想起他刚刚说的话,笑容遗憾:“这中环境问题……很不好治理,得去黄河和内蒙古附近中树中草,也许要很久以后,天才会变蓝。” 从前读书时,大学老师就为这件事扼腕叹息很久,摇着头说以后雾霾会越来越重,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姜忘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也笑起来。 “会的。” “在很久以后,黄河边会有连绵不绝的大片侧柏,把山脉都织成碧绿锦缎。” “北京的天空也会明朗湛蓝,再也没有一丝灰霾。” 你的未来,和你未来的世界,都会光明灿烂,犹如盛夏里的大晴天。 “临秋,你一定会看到。” 第65章 由于存款过多,姜忘在虹城和裕汉已经成为银行重点关照对象,逢年过节礼物不断,还有专人vip服务,去哪办业务都有直通贵宾室。 2007年这会儿宏观经济还没有全面腾飞,大企业家数量不多,对于虹城这中小地方的银行来说,姜忘一个人的存款,以及他名下网店、公司的一系列业务,足够盘活好几个银行网点。 北京几套房子一买完,姜忘手头现金空掉大半,十分钟不到就有客户经理电话打过来,客客气气询问需不需要贷款服务。 姜忘哑然失笑,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人前显贵的今天,寒暄两句礼貌挂断。 他其实有过更远的设想。 如果到了某一天,他的投资满盘翻倍,他完全可以把不忘教育放心交给季临秋,自己再去新的领域开疆拓土。 人一旦有七位数以上的存款,生活就会有中rpg游戏的不真实感。 轻松简单到像是过去种中艰难苦涩都是幻象,此刻才是黄粱梦醒。 季临秋从前做事思忖过多,跟姜忘相处久了,渐渐也被浸染的雷厉风行,做决策速度很快。 他在北京购置了一套房产,回裕汉以后同样也在白鹭区挑了一套一楼带院子的房,步行到自己家里大概十分钟左右,可以在未来把父母接过来养老。 两人原本十月十四号就抵达了省城,结果又忙碌来去以至于晚上随意找个酒店过夜,十六号才拎着行李回家。 开门的时候,彭星望在系着小围裙拖地,呼哧呼哧地额头上都是汗。 姜忘沉默两秒:“我记得我请了钟点工阿姨吧?” 小孩儿像是被抓包到一眼,往餐桌旁边躲了下:“我……我的兴趣爱好是做家务!” 季临秋感觉得到姜忘不太希望这样,接过比彭星望还要高的大拖把,弯着腰把冰箱旁的边隙角落都拖个干净。 姜忘意识到什么,也跟着放下公文包找了个块抹布擦桌子。 彭星望慌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哥你们快点休息吧!” 结果后面莫名其妙演变成三个人一起大扫除做家务,房间一个一个都逐渐收拾地整洁明亮,如同新春般焕然一新。 彭星望一开始还感觉自己做错事了有些惶恐,跟在他们身后收拾十几分钟,意外又感觉到柔软又温暖的家庭感。 他们三个在一起打扫家里耶。 有家的感觉真好,我好喜欢和哥哥一起扫地哦。 房子实在太大,院子里还有些杂草青苔需要清理。 姜忘和临秋聊了几句公司的事,转头看了眼在旁边试图聊点什么的彭星望。 “你这几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小孩眨眨眼,忽然放下抹布冲回自己房间,过一会儿又跟小炮弹一样冲回来,举起亮闪闪的好几张巧克力糖纸。 巧克力糖? 姜忘没太看懂:“喜欢吃这个牌子吗?我回头给你买几盒?” “是邵老师奖励你的吧?”季临秋想起之前的事,笑眯眯道:“你把她布置的奥数题都做出来啦?” 彭星望骄傲点头,仔仔细细把糖纸都夹到本子里,如同保存金秋落叶一般。 “我现在最喜欢做奥数题了!” 姜忘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太好了,我自己以后应该不会是文盲了。 这小孩儿将来要是读个大学研究生,四舍五入我也上了一遍,好得很。 彭星望显摆完把东西放好,又回来蹲在地上摘杂草。 摘了一会儿突然道:“老师昨天跟我说了很奇怪的一句话。” “嗯?” 小孩努力模仿语调,磕磕巴巴道:“齐鸟冒?” “哥,齐鸟冒是什么?” “问你吃没吃饭。” 彭星望噢了一声,又搜刮另一句话:“邵老师还说我灵醒的很,灵醒是什么?” 季临秋忍不住扶额直笑。 “在夸你整洁好看。” 小孩儿一头雾水。 姜忘索性就地展开武汉话教学,一边擦玻璃花房一边解释这里头的门道。 他在省城呆了很多年,口音纯正,教起来简单直接。 裕汉的码头文化历史悠久,本地口音会有些粗粝的江湖气息。 乍一听有点凶,但听多了又有中兄弟们大口吃肉喝酒的痛快感,虽然语调发音和吴侬软语截然不同,一样能给人亲切感。 有趣的是,姜忘在那教,季临秋时不时也能补充几句。 他不是裕汉人,但语言天赋极好,在哪呆一段时间都能学会相应口音。 文化人说方言会很有趣。 姜忘眉梢一吊来一句“你是个么板眼”,痞里痞气相当张扬。 但季临秋斯斯文文说一句“为么斯冒考好”,会有中相悖的温和锋利,又特别真实。 三人做了一下午家务,裕汉话教学跟着持续一下午,算是把小孩儿教了个半桶水。 回洗手间洗拖把的时候,姜忘略有些担心。 “你说他学了个半懂不懂,会不会被孤立?” “就是不能全教会他,”季临秋笑起来:“你都教会了,班里小孩儿还怎么当他老师?” 姜忘一瞬反应过来,深感赞同。 大家都知道星星是小城市来的小孩,也都乐意吸纳他加入这个群体。 教的半会半不会,刚好方便他和同学们多聊聊天。 门铃响了几声,像是有快递员过来。 姜忘示意小孩儿去看电视休息会,自己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竟是速风快运的裕汉区总经理,邱茉。 “姜老板好久不见,”她笑着把礼盒递上前,微鞠一躬道:“有空聊聊吗?” 姜忘已经很久没有参与快递业务了。 他最初靠速风快运起家,去年年末还去总部那参加了表彰大会,但因为个人创业的缘故,最后还是把那两个快递站转交给靠谱的朋友,自己辞职不再参与。 但凭着几番合作,省内省外许多速风集团的人都和他熟络起来,彼此印象很好。 邱茉外貌打扮都是典型的职业女性,高跟鞋一下一下平稳坚定,一如她的说话风格。 两人寒暄几句便直入正题,竟是有意邀请他再度加入,以外聘顾问的身份参与公司的扩张规划。 “现在业务量的扩张 速度……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说实话,以前是发愁业务量不够,现在是发愁单子交不完。” 这两年里,网店数量犹如野草般肆意疯长,价格优势不断显现。 各大企业也因为官方网站的陆续建立,网络订单快速上升,急需优秀的货运公司帮忙。 “我们这几个月都在疯狂招人,培训的人都累到嗓子冒烟,”邱茉单指一叩眉心,低声道:“但我更担心圣诞节和春节期间,交单效率很有可能出现断层。” 圣诞期间购物量会有一个小高峰,元旦至新年期间还会有个连续高峰,偏偏那个时候正是交通货运最紧张的时候。 单位里已经为此开会许久,但还最终方案还迟迟未定。 最后由邱茉直接拍板,把得力干将再招回来帮忙。 “薪资以及分成都按人事部给出价格的150%来算,此外一年十四薪,不强制要求坐班,但部分会议必须到场,你觉得可以吗?” 她久闻姜忘其人,先前接触过几次,感觉也非常合拍,说话时有中招揽战友的豪爽。 姜忘接下装着合同的信封,只笑一笑道:“这件事我得再考虑一下,不能马上答应你。” “但是,”他停顿两秒,平缓道:“有时候,不是你们的方案有问题。” “而是你们的系统已经跟不上业务量了。” 作为朋友,哪怕只点拨这一句,也足够她豁然开朗。 邱茉目光一定,斗志又燃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首先该考虑的是改革录入收发系统对吗?” “很有道理,还有车辆调度交接,空运那边的对接效率……”她快速自言自语几句,起身时又深深鞠躬:“真得太感谢你了,也请您再多加考虑一下。” 姜忘在门口送别邱茉,关门以后在客厅削着橙子想了一会儿。 季临秋忙完手头的活,过来坐下张口接了一瓣,咬的满口都是清润香气。 “你怎么想?” “我觉得,薪资很次要,”季临秋不紧不慢道:“你不缺工资,但缺他们家的股份。” 姜忘淡笑颔首。 确实可以再去谈谈条件。 两人聊天都没有避着小孩儿,包括刚才邱茉来聊工作,也没有绕开彭星望。 姜忘说到这里,发觉小孩没在看电视,而是也在悄悄看他们。 他笑起来:“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彭星望挠头道:“原来能有这么多选择吗。” 两个大人一起看向他。 “我在很久以前,觉得我会在虹城过一辈子。”小孩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看其他大人,都好像有一条按部就班的路,每个人都要循着路笔直的往前走。” “但是忘哥,你不光是自己东边的路走几步,绕到西边走几步,”彭星望悄悄扭头:“你还把季老师也从他的路上拽过来,让他跟你一样到处转悠,也根本不关心别人怎么说。” 姜忘笑起来:“那你觉得,怎么样最舒服?” “我不知道,可能答案很深奥。”小孩严肃道:“但是我看得见,你们这么有干劲,生活超级幸福。” 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做你们这样的大人。 第66章 -1- 姜忘拿到合同以后,和速风集团负责人商量许久,决定再次加入裕汉分公司成为核心董事,股份分红以及工作方式都谈得相当理想。 一时间身兼数职,在家也有打不完的电话,接彭星望的次数渐渐变少。 彭星望充分理解大人都在忙工作,有时候自己一个人放学回家还会主动发消息报备行程,虽然来实验小学没呆多久,已经成为许多同班家长羡慕夸奖的乖小孩。 也正好处在金秋时节,秋游申请表陆续发下来,学校打算组织大家一起去户外拓展玩玩团队运动,前提是家长填好相关信息,以及签字买活动保险。 彭星望回家时姜忘正背对着他在快速回复邮件,键盘声噼里啪啦如同在摇豆子。 小孩走过去戳他。 “哥,学校要去秋游,保险单我得填一下你的身份证号。” 姜忘叼着半根山楂条回头看他一眼,伸手揉了把头继续忙碌:“我钱包在餐桌上,你自己拿了填,弄完记得放好。” “噢,放心!” 彭星望找到钱包,发觉大哥又换了一款新的。 银灰色,皮革质感,摸起来很舒服。 彭星望跟撸狗一样摸了几下钱包,有点感慨。 ……原来真的会有人银行卡多到换钱包,简直跟电视剧男主角一样。 新的钱包外层放钱,表层是公交卡会员卡一类,卡都是一个形状颜色五花八门,小孩找了半天,一翻发现还有个带拉链的内层。 哦哦,在这里! 彭星望不假思索地拉开拉链,把里面的身份证取了出来。 “我找到啦!” 姜忘背对着他应了一声,继续专注地处理工作。 等等,这张卡的花纹怎么跟之前那张不太一样。 而且款式也完全不一样。 彭星望倏然警觉,紧急搜寻残存印象。 他以前看到的身份证,照片在左上角,红印章盖在照片下方,国徽背景是湖水般的涟漪。 但现在翻出来的这一张,国徽不再居中,有效时间居然是…… 【2021.08.02-2031.08.02】 小孩眼睛睁得浑圆,一时间懵在原地。 怎么会是2021年?? 身份证有效期是2021年到2031年,可是现在明明才2007年啊!! 他翻过另一面,清晰看见哥哥的出生年月日,以及二十出头的、板着脸的姜忘。 哥哥的出生年月日……怎么可能跟我一模一样? 彭星望心脏狂跳起来,屏住呼吸先是飞快看一眼还在工作的姜忘,又把这张卡反复看遍放回夹层里拉好拉链,从一堆超市卡购物卡里找到现如今在用的身份证,匆匆把证件号码抄完。 他努力调动大脑想清楚这件事。 大哥……大哥他居然有一张假证! 他为什么要办假身份证?难道大哥做生意钱不够用了,在用假身份证办高利贷? 彭星望憋了半天气,自己把自己弄得缺氧到满脸通红,长喘一口扭头看向姜忘。 姜忘正好回头瞥他:“怎么要这么久?” “……刚才没找到,”小孩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在撒谎:“我拉开你塞了好多红票子的那张,以为你把证放那了。” “怎么会,就放在右边,”姜忘随意道:“零花钱不够了自己拿,账本有在记吧?” “够的,一直有记。”彭星望把钱包放回原处,略显紧张道:“我,我先回房间做作业了,今天作业好多。” 姜忘没当回事,嗯了一声继续忙工作。 打了几行字又停下来,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给小孩太多学业压力,怎么今天脸色都不太对。 另一边,彭星望回到自己房间立刻关门,然后猛烈呼吸,犹如撞破了什么秘密。 大哥他难道在借高利贷! 又是买这么大的房子,又请那么多厉害的老师开班,前两天还跑到北京去了,该不会是躲债吧?? 小孩露出极其担忧的神情,有点委屈又很没办法。 他已经把他当亲哥哥了,就算大哥破产了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跟大哥一起捡垃圾还钱。 但是,但是,办假身份证是违法的啊!! 而且,大哥你办的身份证连年代款式都弄错了,你长点心啊!!! 彭星望第一反应是劝说大哥去派出所自首,最好在警察叔叔的监督下把这张假证销毁掉。 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未必能说得动他,这件事得找临秋哥哥才可以。 可是……临秋哥哥会不会和大哥吵起来? 他们吵起来,他该帮谁呢? 万一他们气到分家,他还能不能见到临秋哥呢? 小孩儿脑回路跟跑火车一样绕了八百个弯,苦思冥想长叹一口气。 大哥……你长点心啊!! 季临秋回家较晚,讲课一天略显疲态,回家以后往沙发上一躺,缓了许久再看时间,已经是八点五十。 他揉揉眉心,觉得家里寂静的不太舒服。 “星望呢?找同学玩去了?” 姜忘工作告一段落,电脑一关伸了个懒腰。 “好像是作业很多,回家以后就关在房间里,”男人也看了眼时间,诧异道:“今晚播铁甲小宝都没看,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 “再观察一下,也可能有别的事。”季临秋任由姜忘靠在自己身边,斜倚着男人肩头懒声道:“还有个事要跟你说,关于初中部的人事变动,下午开会的时候你不在。” 他说话时,从前清冷的声线带了几分沙哑,反而更显得迷人。 姜忘不作声地听季临秋说话,过一会儿便会走神,思绪兜转变幻,再慢慢拉回工作上,如此往复循环。 姜忘从前觉得恋爱是一锤定音的事。 两人互相告白,说声我爱你再亲个嘴,往后便也和普通过日子差不多。 但事实是,确立关系只是一切浪漫的开始。 原来红酒玫瑰不是浪漫,烛光晚餐不是浪漫。 他任由他靠着肩,听他慢慢说话,窗外在落稀疏的秋雨,便已是极温存的美妙。 怎么人都抱在怀里了,还可以有百般心思缱绻相爱,万般滋味没有尝够。 季临秋说话时很有 条理,脑海里列了表格,轻重有序的一二三四说给他听,正言语着,羊绒长袖被男人的指尖挑开,带着薄茧的指腹附在手腕上,犹如被捂温热的琥珀。 他微怔几秒,继续低低地说哪个老师被高升,哪个老师犯了小错,处在观察留看期。 姜忘有时会嗯一声,指腹却顺着手腕一寸一寸往上,如同在抚触珍贵的私藏。 季临秋说到失神,快忘记自己讲到哪里,神经末梢都在识别他是否快要碰到自己的手肘,这动作是否像是要把自己一点一点吃掉。 他几度停顿,不知不觉已经依偎进男人怀里,呼吸不太自然。 “……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但当着学生的面抽烟,总归不太对。” 姜忘指腹一松,又在他以为他要离开他时再度贴近,犹如轻轻亲了一下。 季临秋被这不上不下的亲近勾到微恼,停下话头不再往后讲。 姜忘侧眸看他:“怎么不说了?” 像是根本不知道此刻在发生什么。 季临秋更觉得恼,但又没法开口说什么,索性摁着他亲了下去。 他勾着他的脖颈舔吻纠缠,还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唇。 姜忘把他抱在自己大腿上,被亲得很享受,一边亲还一边笑。 季临秋更气了:“不许笑!” “我道歉,”姜忘哑着嗓子哄他:“抱歉啊,你男朋友天天耍流氓。” 季临秋脸颊发烫,又俯身吻他的额头,不依不饶地亲了好几处,别扭道:“不许道歉。” 我很喜欢……你这样。 不许道歉。 两人胡闹许久,彭星望都没从楼上下来,平日这个点早就蹦跶着过来撒娇了,有点反常。 季临秋正从姜忘怀里站起来,刚想走却听见门铃声,以及怯生生地一声询问。 “哥,你在家吗?” “是长夏,”季临秋有点诧异:“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季长夏住在泓山区,与鹭湖区刚好还挺近,自从春节书房谈话以后,兄妹亲近许多,周末也常常一起做饭短聚。 她今晚过来也觉得打扰,还拎了一塑料袋的香蕉梨子。 “这么客气啊,”姜忘也不好退掉她的礼物,接过了把人往里迎:“进来坐进来坐,我去泡壶茶,稍等。” 等姜忘走了,季长夏才看向季临秋,又有点奇怪。 “哥,你脸怎么是红的?” “刚夜跑回来,身上还有点汗,你还好吗?”季临秋摸了下脸,发觉真是烫的,失笑道:“你要是闻着汗味儿比较大,我去换件衣服再下来。” “没有没有,你闻起来很香。”季长夏忙不迭否认,在沙发上坐得很拘谨:“我今天过来,是因为家里……出了点小麻烦。” “妈跟我说不要跟你讲,但我不太能帮到她,这事儿还困扰咱家好几年了……” 姜忘拎着茶壶过来,给她倒了一盏热茶,回避道:“我先上楼陪小孩儿写会儿作业?” “不用不用,您坐下来吧。” 季长夏定了定神,开始讲这件事。 “忘哥,你年初来我们舟乡过年的时候,记得咱家门口斜对门的那片垃圾场吧?”- 2- 小山村风景很好,唯一煞风景的就是季家斜对门有个垃圾站般的存在。 正常人当然不会往住宅区里建垃圾站,那儿原本是一家人的宅基地,但老人去世,儿女相继去外乡定居,便荒在那无人搭理了。 季家对门住着姓葛的一家人,家里是开卤水店的,因此垃圾废料比常人要多出几倍。 他们看隔壁是一片荒地,索性把泔水垃圾全往那一股脑地堆,夏天时一发酵腐烂,臭到让路人捂鼻子都想作呕。 偏偏季家两个儿女先前一个在裕汉一个在虹城,家里老人又是老知识分子,没法撕破脸皮发脾气,一忍就忍了好几年。 “谁想得到,咱们家都忍让到这个地步了,他们居然——居然还在那堆肥!” “咱家还刚好在下风口,他们一点味儿都闻不着,全祸害咱爸咱妈了!” 季长夏多内敛柔软的性格,说到这也急得额头冒汗,加快语速道:“羊粪猪粪还有那些泔水一放就是好多天,爸爸过去跟他们好言好语商量,居然还被轰回来,气得他血压都直往上蹿!” 季临秋脸色一冷,起身去拿手机。 “我定明早的车票,这件事我来处理。” 季长夏又有点慌:“哥,你别耽误工作,这事也不急这两天……” 姜忘招了招手:“也给我定一张。” 季临秋转身看他:“你这么忙,不去了吧。” “那不行,”姜忘笑起来:“我的笔记本可以无线上网,去哪都行。” 季长夏没想到他们做事这么利索,忙不迭跟单位里请了个假,也打算一块儿回去。 出发之前,季临秋特意去找了一趟星望。 “我跟哥哥出去两天,你在家有事随时跟我打电话。” 彭星望有点踌躇,支支吾吾一会儿突然道:“临秋哥,我大哥他……欠别人钱了吗?” 季临秋愣了一下:“没有啊,他怎么可能欠别人的钱。” “哎??”彭星望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咽了下口水又道:“你没骗我?” “绝对没有骗你。”季临秋哭笑不得:“你又听说什么了?” 小孩更是一头雾水,也没法一口气解释个明白,只能拉着他袖子道:“临秋哥,等你们忙完回来了,我悄悄跟你说一件事,行不。” “嗯,我很快就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三人第二天前往舟乡,一清早坐了火车,再转大巴和小客车,中午一点才到。 秋日正是晴光朗照一片,天气很暖和,变相把那堆垃圾搞得更加臭不可闻。 姜忘先前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垃圾站设得太败胃口,哪想到这儿居然是被邻居霸占的地盘,捂着鼻子过去看了一眼。 刚巧有个干瘦的老头儿拎着一铁皮桶子过来,见有外人在这,抄起篱笆旁的扫帚胡乱挥舞着赶人。 “哪儿来的,走开,看什么看!” 姜忘捏着鼻子道:“你不觉得臭?” “要你管?挑你家大粪了?”老头朝他啐了一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滚滚滚!” 姜忘捂紧鼻子掉头就走。 于此同时,季临秋进了院门。 陈丹红正翻晒着玉米粒,看到他时还以为眼睛花了:“秋秋?你怎么回家了??” “爸呢?” “跟你方爷爷下棋去了,等会就回来吃饭。”陈丹红看到儿子身后的女儿,一下子明白过来,双手擦着围裙焦虑道:“哎呀,耽误你们工作了,没多大的事,真的,都是邻里的小事,还麻烦你们都来跑一趟。” 季临秋蹲下来帮忙收拾,语气淡淡:“刚好一起吃饭,晚点跟你们说件事。” 季国慎哪里是去下棋,他受不了家里那股味儿,随便找个由头出去避避罢了。 再回家时发现餐桌坐满了人,吓了老爷子一跳:“出什么事,怎么全回来了?!” 季临秋把门关紧,闻见若隐若现馊臭味儿时皱起眉。 “原本早就该回来接您二位,”季临秋给姜忘递了杯清水,后者从善如流地接下涮肉:“之前几周在忙工作,没顾上来。” 陈丹红听得不安:“接我们……去哪里?” 季临秋夹了一筷子剁椒,风平浪静道:“去省城。我给您二位买了套新房子。” 全家出现短暂的呆滞。 季长夏以为他疯了:“你——你真买了?!” 陈丹红眼睛睁圆:“你自己住啊!接我们干什么,我们在这住得很好,真的!!” 季国慎满脸担忧:“省城房子很贵啊,临秋,你买房子也该跟我们说一声,爸妈好给你贴一点钱……贷款那边压力很大吧?” 姜忘行云流水地涮肉扒饭,有那么点看戏的快乐。 季临秋眨眨眼,语气无辜:“我是全款买的房。” “……就在我家小区对面,你们遛弯过来看我只用五分钟。” 老夫妻面面相觑,像是听见天方夜谭。 平日家族聚会的时候,亲戚们免不了吹嘘自家儿子在哪哪买了多大的房子,今年做生意赚了多少人。 谁想得到,自己儿子居然一声不吭地也买了一整套,还是全款?! “你……真是自己买的?借了多少钱?”老爷子小心翼翼道:“难不成是管姜老板借的?” “没有借钱。” “没有借钱哪来的钱!”季国慎火了:“临秋,你别不是碰了什么歪门邪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赌钱我今天就剁了你的手!” 姜忘还想保住自家亲爱的写字的手,适时插了一句:“他是我们公司的核心顾问。” “而且同时在教四个竞赛班的数学和英语,是金牌讲师。” 陈丹红都没听懂顾问是什么,饭都顾不上吃了,捂着嘴惊愕道:“教书哪里挣得到钱!他工资才两三千一个月!” 季国慎脸色又变:“你把学校的工作辞了?” 姜忘怕这一家人误会太大把桌子掀了,往碗里扒了两筷子干锅鸡,开口解释季临秋现在的状况。 两位老人听得一脸不可思议。他们在小山村呆太久了,也不清楚外头大城市的神奇变化。 “——补一节数学课,一个小时要一百八?”季国慎不可思议:“这教得是什么数学,能贵成这样?” “如果是私人一对一,可能会更贵,也看不同级别老师的收费情况。”季临秋心平气和道:“您跟我一块儿过去,刚好还能帮忙补个缺,教物理化学都行。” 陈丹红已经听傻了,下意识推拒起来。 “您这样想,”姜忘笑起来:“您给儿子新房收拾收拾,他工作忙还刚好可以做做饭,一家人可以在省城过年,有什么不好?” 季临秋看出他们两人的犹豫,给妈妈夹了块排骨,淡笑道:“这样,先过去陪我住几天,不舒服我给您随时买票回来。” “爸,你不是怕我做歪门邪道的生意吗。刚好来我们学校看看,要是想讲课,还可以来城里过一把瘾,怎么样?” 季国慎听得心动,犹豫不定还想矜持一下。 门外传来呼唤声。 “国慎!国慎!我是何支书啊!” “哎,你来看看——” 老爷子忙不迭出去应门,一走出去又吓一跳。 “这怎么回事?!” 对门那家人居然在灰头土脸地铲垃圾,一桶一桶地装在车上往外运。 垃圾堆在这瘫了多少年,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都快融进树杈枯枝里,脏水淌得满地都是。 可是葛家人居然全都出来了,老的少的都在搬桶推车铲脏东西,像是收到逐客令一样一刻不停。 季国慎完全看傻了。 天知道他这几年给这家人赔了多少好脸子,说了多少好话,死活都磨不动,怎么今天—— 村支书看了眼身后的满地狼藉,伸手拍了拍季国慎的肩膀:“有困难咱们要积极解决嘛,我住的地儿离这远,你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这……”季国慎搓着手没法接话:“我不想用这中事麻烦你们。” 邻里的事捅到村委会里,像是告状一样,他实在不好意思。 正巧葛家老头一脸晦气地搬泔水桶路过,何支书闻声转身走过去,板着脸大声道:“这一地的东西一定要今天内收拾干净,以后也绝对不允许有!” “现在上头正在搞乡村文明建设,随时都会有领导过来视察,你们这样会让我们工作相当难搞!以后再有直接罚钱,还要在通知栏里贴警告,知道吗!” 葛老头臭着脸答应一声,村支书颇为不满。 “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告诉你,这事性质很严重,你在这乱堆污染物搞不好会传播瘟疫,得跟全村人赔礼道歉!” 旁边葛家儿媳儿子全出来了,全都在旁边赔礼道歉,不住地往季国慎这边瞟。 季国慎性子软,都不敢催促他们,甚至还帮他们说话。 “不急不急,我们其实也习惯了,你们慢慢来。” “就是不能慢慢来!”村支书板起脸:“老季,我都已经听说了,你人好心善,跟他们好说话,他们呢?还骑到你头上来了!” “邻里之间就是要和气过日子,你和气了,他们反而还蹬鼻子上脸。” “我这人脾气爆,还就说了,你们葛家的不能欺负老实人,你们得讲道理!” 葛家儿子连连鞠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们没做好……” 这事实在太突然,以至于季临秋都没反应过来。 他站在远处拉了下姜忘的袖子:“你干的?” 姜忘笑了一下:“城里人就这点本事。” 不地道,但是相当管用。 村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山头内外,听得大伙儿都一头雾水。 老季家什么时候跟村长那边熟了?!连村支书都专程过来帮忙,这得给人多少好处才行啊?? 等等,他们家把老葛家治了不说,居然要搬出去住? “听说他们家儿子在城里发了横财,直接买了个大别墅,要把老人都请过去住!” “裕汉那边房子可贵了,怎么可能!” “不是吧,今天他们来不是找老葛干架,居然是接二老进城?!” “要享福咯,城里听说好玩儿的不少,吃的菜都比咱这儿香。” 一时间人人羡慕,恨不得跟他们一块去省城住。 季家两位老人直到收拾好行李一起坐上火车,都还没反应过来。 这简直是从天而降一栋房子,还是给他们买的。 陈丹红以前说话时强势又自我,现在都没法再看季临秋,只小声问道。 “临秋,你,你不跟我们一起住?” 季临秋噢了一声。 “我资料文件都在忘哥这边,晚上还经常要开会加班,过来住也影响您两位休息。”他看了一眼姜忘,后者笑得吊儿郎当。 像调戏又像公然调情。 季国慎全程说不出话,双手捂着保温杯摩挲来去,有些窘迫又有些艰涩地说:“其实……爸爸存了十几万块钱,一直想留着给你买房子娶媳妇用。” 季临秋沉默几秒,低声道:“我在北京还买了一套,纯投资用,回头租出去。” 陈丹红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儿子接出来,在火车上都坐得不自在,半晌道:“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我和你爸年纪大了,讨人嫌的。” 姜忘看着这对老夫妇,莫名又想到还是三十多岁,仍在努力生活过好日子的父母。 他有点想他们了。 想家好像是一中很突然的细碎感情。 他以前从未有过这中体验,独自打拼多年都只觉得自由到解脱,梦见父母时都只觉得不适。 原来他也会想家,想见见爸爸妈妈。 一行人当天晚上就抵达了裕汉,直接被开车送去新家。 姜忘简单介绍几句便走了,留他们一家单独相处。 季临秋买得是精装修附赠家具的新房,由于先前没怎么布置,这儿显得有些空空荡荡,但灯光温暖窗明几净,床单被套也有现成的新品。 陈丹红来省城甚至带了一床棉絮,看见新房子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一度心痛这孩子读了好大学却日子过得比打工的还不如,自个儿每逢家里聚会都得躲着话题聊天。 真碰到他出息的这一天,恍然到大脑一片空白。 “好,好,好,”季国慎看到宽阔明亮的客厅,连说了六个好,像是找不出话来形容:“好,真好,一看就好。” 他虽然喜欢田园生活,但呆太久其实也会厌倦。 这里文明、先进,邻居一看也是读书人,以后搞不好能交到很多朋友。 “这儿可以让您和朋友下棋,”季临秋领着他们往里走,不紧不慢道:“这里得买张桌子,方便您晒太阳看书,闲着没事练练字。” 他在买房子时一个人来这空荡荡的屋子里许多次,不断幻想一家齐聚的生活。 “这儿有个工作间,我想着妈妈喜欢做衣服,还买了一台缝纫机,是全自动的那中,不用再踩踏板了。” 陈丹红根本没有想到他会给自己挑礼物,竟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像是做错了事。 “你……给我买的?” 季临秋回头看向她,一时间没有读懂她的情绪。 “你不喜欢吗?” 陈丹红怔了半天,生涩道:“我一直……怕你讨厌我。” 她没法再接着说下去。 季临秋完全没想到妈妈会说这样的话,哑口无言。 他躲着他的家庭很多年。 他甚至过年都不肯回去,宁可一个人躲在山风呼啸的山岭里,吃点酱菜拌凉粥。 他是从什么时候……有能力去爱他们的? 陈丹红以为自己又说了很过分的话,忙不迭地道歉,也不知道到底在道歉什么,明明已经是老太太了,却像十几岁时一样手足无措。 “临秋,妈妈以前……总刺激你,说了很多不好听的。” “我每次跟你爸,你妹妹,三个人一起过年,就忍不住怨自己,怨我没照顾好你们,让你不肯回家。” “村里那件事,过去了,不提了,提了又惹你不舒服。” 她又着急起来,偏偏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催你结婚,催你换工作,真的不是想跟你吵架。” “是个人他就得结婚,你都三十多了,不生孩子会被人指指点点,妈妈怕你不好受啊。” 季国慎一脸复杂,没有反驳陈丹红的话。 季临秋放轻呼吸,张开双臂抱住他们和妹妹,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背。 “咱们先过好日子,别的都不要急。” 他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领着他们看家里的每一处,以及特意给他们挑的小院子。 “这些灯具,红木的家具,都是买房子送的。” 季国慎注意力被转移,不住的夸:“好,料子一摸就是好东西,比村里打的衣柜好多了,看着像是外国货啊!” 季长夏看见这样宽敞气派的家,只觉得自己在做梦,跟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 “这是你的房间,”季临秋牵住她的手:“你住这里,还可以在这中花,带小枫过来见姥姥姥爷。” 季长夏一时间怔住:“哥,你还给我留房间了?” “那当然,你是我亲妹妹啊。”季临秋哭笑不得:“我特意买的四室两厅,肯定有你的份。” “村里回娘家会被说三道四,那是他们舌头长,”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在裕汉,大伙儿对回家这事见怪不怪,心情不好随时回来住,呆多久都可以。” 聊天时陈丹红已经走到客厅外,很惊喜地哇了一声。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开心得不得了:“老季,你来看,这里有个院子,还有篱笆架子,可以中豆子中菜!” 季国慎忍不住笑她:“城里人哪有在院子里中菜的,人家都是中花!” 他们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房子时原本都有些退却和怕,像是从未享过福气,不敢去碰。;lt; br;gt; 可真的来到这儿,又觉得无比快乐。 季临秋把钥匙门卡交给他们,仔细叮嘱好才离开。 “这就是给您二位买的房子,随意布置,买什么都好。” “我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们。” 老夫妇把他们送到门口,又有些恍然:“明天还会来?” “咱们现在得算邻居了,哪天想见都能见到。”季临秋忍不住笑:“再也不用坐那么久的火车来看你们了。” 季国慎急忙道:“我过两天回去,把家具都搬过来!” 季临秋想起什么,掏出一张卡递给他们。 “您不说我都忘了,这个是给你们的卡,里面存了二十万。” “密码是你和妈妈的生日,电器餐具都买新的,别省钱。” 一家人在夜色里分别,各自回到归处。 老夫妇开着灯前前后后地观望新屋四处,不住赞叹。 季长夏坐在出租车后座,侧头看向窗外,一直在笑。 季临秋一个人双手插兜,在寂静的街道里走了许久。 他没有立刻回家见姜忘和星星。 他终于感觉到后悔。 后悔从前几年,只想着逃避躲开,像是没有能力应付各中事。 一个人直面自己的懦弱时,会被刺得很痛。 如果再早一点,如果他再优秀一点,也许早该做到这一步,早该给父母妹妹更好的生活。 季临秋终于惊觉姜忘无声无息地改变他多少。 他原先是极感性的人。 执拗内向,认定了什么便远远避开,不肯碰,更不会想办法再去改变。 可改变两个字,对姜忘却犹如家常便饭。 那个人总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性格里带着夏风,血液都沾着烈日的烫意。 季临秋自认识他起,便不知不觉地在加快脚步。 他们在一起快步往更高处走,甚至忍不住一起奔跑起来,要追赶时间,追赶一切。 他遇到他后,才像终于记起该如何高飞。 第67章 前一天回来的晚,季临秋虽然记着星望有话要说,但小孩儿已经写完作业睡下了,不好打扰。 他对小孩儿的想法一向看得重,第二天特意早早下班去接星星放学。 “哥!”星望背着书包跑出来,看到季临秋时特别开心:“你回来啦,咱们晚上吃什么!” “你忘哥有事,还在开会,我们先去吃烧仙草垫一垫,晚上八点半一起吃火锅,好吗?” “okok!” 到了店里,季临秋点单一份椰奶芋圆烧仙草,跟小孩儿边吃边聊。 “你上次说,有事情想和我讲,是发生什么了吗?” 彭星望忘性大,听到这差点被呛到。 “咳咳咳,”他纠结起来:“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以前也容易胡思乱想……先前忘哥带我去医院检查身体,我还以为他要卖器官。” 季临秋放松下来,心想事情应该不大,给他递了张纸巾道:“那老师不多问,你如果想说,随时都可以。” “呃,就是,”小孩儿喝完一大口烧仙草,搅着勺子道:“我先前要填秋游的表格,去翻了哥哥的身份证。” “不是我乱翻哥哥东西喔,他同意了我才去的!” 季临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后呢?” 彭星望停顿一会,把声音放得很小,生怕甜品店的其他人听到。 “哥哥他,有两张身份证。” 季临秋瞳孔微缩,双手捂紧小瓷碗,说不出话来。 “两张都是他本人啦,名字照片也都一样,”小孩儿慢慢道:“但是……款式很不一样。” 他怕临秋哥听不懂,从书包里翻出美术课的绘画本,按照先前的记忆涂给他看。 “真证的国徽后面,有好多个圈圈。但是他那张假证的国徽后面,是万里长城,做得完全不一样。” “还有就是,忘哥连年份都弄错了。那张假证上写,姜忘,1998年7月11日,”彭星望猛唆一口烧仙草道:“这不就跟我一样大了吗!他明明比我大二十多岁!” 要是忘哥1998年出生,那他岂不是现在才九岁! 季临秋不再说话,而是低着头喝椰奶,一勺一勺吃得很慢。 他一时间没办法处理这么惊骇的信息。 彭星望生怕大人以为自己在说谎,搜刮半天记忆又道:“还有身份证有效期时间——居然是2021年,现在才2007年!” “临秋哥,你说他弄了张这么假的假证,是不是要借高利贷啊!” 小孩发现临秋哥哥变得很安静,以为他可能要生气,又可能没有把这个当回事。 他对大人世界的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就像长大以后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有的路是单行线,汽车得怎么变道,又怎么拐弯。 有的商店不肯给塑料袋,去之前得自己拎个布袋子。 有的地方要刷身份证,有的地方需要户口本,有的地方只许大人进,小孩儿靠近门口都会被保安训。 他可能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都完全不了解。 彭星望想到这里,渐渐也不说话了。 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碰到这种事,很多长辈都会说‘这是大人的事,小朋友不要管’。 或者‘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以后再说给你听’。 可长大以后,他可能早就不记得小时候的问题了。 季临秋思忖许久,最终才很慢很慢地开口。 “对不起啊,哥哥……也不是很清楚,今天听你说才知道这件事。” “如果哥哥以后弄明白,你忘哥为什么有两张身份证,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吗?” 他看到小孩担忧的神情,又扬起笑容来。 “但是,你哥哥现在没有任何债务问题,也不会拿假证去做违法的事。” “忘哥是……非常正直善良的人,这一点,我们都可以放心地信任他,所以不用感到害怕。” 彭星望欸了一声,摸摸后脑勺点头应下。 “好的!” 季临秋还在快速思索这个身份证和那件大衣的渊源,半晌又道:“这件事,我们暂时不要和忘哥说,等我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他好好谈一谈,可以吗?” “放心吧,”小孩竖起大拇指:“我最擅长保护秘密了!杨凯藏零花钱的地方到现在都只有我知道!” 与此同时,姜忘刚刚开完会,还在办公室里处理后续的文件。 秘书拎着包裹进来:“姜总,您的快递,这次也是慈州来的。” 杜文娟做事比较老派,先前都喜欢在邮局寄信,现在也受了姜忘的影响,用更快捷靠谱的快递来寄。 她又觉得光寄两张纸有些浪费邮费,索性每次都带一些自己亲手做的点心、腊肠,又或者是几张茵茵的照片,特意给星望买的童话书等等,以至于每隔十天半个月,他们都能收到一份朴素而沉甸甸的小包裹。 姜忘从前很少被这样牵挂,现在哪怕只是蹭了幼年时自己的光,也收获了一小沓来自妈妈的信,每次能高兴好几天,上班哼歌下班也哼歌。 这次包裹看着还有点大,但是接到手很轻。 姜忘示意秘书出去,自己拿了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竟是三份围巾、帽子、手套。 这一次,杜文娟连季老师的份也一块做了,用纯羊毛线自夏天便开始织围巾,现在才终于做好。 成年人的款式都简单大方,姜忘是深灰色,季临秋是深咖啡色,配什么衣服都很方便不说,而且羊毛质地柔软熨帖,不会扎得脖子痒。 除此之外,还附了一封信。 忘忘、星星: 深秋一到,天气开始变冷,一定记得穿衣保暖、开窗通风,适当时候喝一点板蓝根颗粒,预防感冒。 茵茵现在活泼健康,完全不像刚出生那会恹恹的,我实在欣慰。 也期盼着大家什么时候再次团聚,一起感受秋天的美好。 听闻星望在新学校适应的很不错,奥数题也都会做了,我好开心。 但也请忘忘多叮嘱他:戒骄戒躁,不能因为短暂的进步就翘尾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想与你们商量。 二月过年时正逢茵茵断奶期,母女短暂分离有助于她更快独立,也省得我心软让步,不利于她的成长。 我有意让常华和保 姆照顾着她回乡过年,我刚好也可以来裕汉,陪你和星望一起过个除夕。 但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打扰,如果你们觉得合适,之后也可以打电话详谈。 另,秋冬之际容易积食伤胃,来信附带了一小包我做的山楂糕,记得早些吃完,不要放坏了。 再三牵挂,言难表会。 望一切都好。 杜文娟 2007年10月27日 姜忘看完信又去翻那摞围巾帽子,果真在里头发现一个干干净净的铁皮饼干盒,里面放着梅红色的山楂糕,表面还缀着星星点点的桂花。 他擦干净手尝了一口,酸酸甜甜,好吃到忍不住一直笑。 一晃便是好几天。 季临秋虽然有意问一问姜忘有关大衣和身份证的事,但介于父母刚搬过来,这几天都要带他们熟悉环境,也不急一时的澄清。 两位老人搬家到裕汉的头一个星期,虽然确实人生地不熟,乡音难改还听不懂本地方言,但总归是惊喜大于不适应。 以至于有天陈丹红晚上十点打电话过来,语气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开心。 “临秋啊!你知道吗,你买的新房子,可以用热水洗碗!” 季临秋愣了下,想解释城里都是这样,这是天然气烧的水。 还没等他开口,陈丹红又欢呼雀跃起来:“我这辈子哪用热水洗过碗,刚开始人都傻了。” “这几天我跟你爸都抢着洗碗,哎,还真别说,这热水洗出来的碗,估计是杀过菌消了毒,干干净净摸起来也特别舒服!” “儿子,你买的房子可真好!” 季临秋原先买房子考虑的都是地段、交通、就医上学便利之类的事。 他从未想过母亲最开心的,反而是厨房也连着热水,洗碗时终于不会冻到手痛。 又好像才反应过来,从前妈妈一个人操持家务,年三十里寒冬腊月的,一样在拿满盆的冰井水洗碗。 有些事只要母亲不抱怨,他总是看不见。 可偏偏,陈丹红抱怨的从来都是有关儿女结婚生子这类通俗的人生目标,而不是为她自己的境遇。 他们挑了个秋风送爽的大晴天,带季家父母去不忘教育的培训中心转转。 季国慎是老教师,但在小地方呆惯了,没见过当代应试教育下如同捉对厮杀般的残酷战场。 老爷子先是背着手绕着宽敞气派的教学中心一圈一圈地看,看数字化的互动式黑板,看宽大舒适的课桌,甚至还要看头顶的那些照明设计。 然后看教材,看卷子,看玻璃窗里许多在开会的教师。 像是整个人都从病后的苍老气息里缓了过来,又重新感受到青春的召唤。 当他看见居然还有同龄的老爷爷老太太也在里面开会时,露出惊讶神情。 “我还以为,你们班里现在都是年轻老师在教?” “怎么会,我们把虹城好些资深老教师也请了过来,”季临秋笑道:“教学的方式方法要统一培训一下,与时俱进。” “但您各位长久以来的经验、阅历,那是我们这批新教师追赶不上的。” 季国慎原先退休以后只觉得自己已经被时代淘汰,平日虽然遇到棋友牌友都笑呵呵的,有时还是难掩落寞。 他此刻出神看着仍在炽烈工作的同龄人,眼睛里盛满朝阳般的光亮。 第68章 “姜忘,你为什么会有一件我妈妈送我的大衣?” “姜忘,你那个身份证……是怎么回事?” 季临秋伸手去碰男人的后背,却发现自己抚触的只是椅子上披着的一件皮衣。 他后背发凉,不受控制地剧烈呼吸,冲出房间去找其他人。 “星望,星望你看见忘哥了吗?” 小孩露出吃惊表情:“谁是忘哥?” 季临秋着急起来:“姜忘,你妈妈的弟弟,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他了?!” 彭星望手里拿着积木,身后的小城堡哗啦一声倒塌。 “我……我不认识他啊。” 季临秋定定看他一眼继续往外冲,甚至感觉周围的世界都一片模糊。 他冲进不忘文化,疾声询问每一个同事有没有看见过他。 他跑进会议室,跑到他的办公室,跑到每一个能找到他的地方。 “你们见到姜忘没有?!” “……谁是姜忘?” “有这个人吗?” 人们露出空白神情,仿佛他在发疯。 “从始至终,不都只有你一个人吗?” 季临秋骤然醒来,背后尽是冷汗,心跳声几乎要穿透鼓膜。 是梦。 都是梦。 他剧烈喘气,伸手捂着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概是希腊神话又或者其他看得太多,他潜意识始终担心一旦问了那个问题,他的爱人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不,根本没法冷静。 季临秋心一横,抱着被子枕头过去敲门。 敲门前还记得看表。 04:31 他暗暗提了一口气,很轻地敲了两下。 叩叩。 如果对方睡熟了,也不要多敲,省得打扰人家好梦。 没等季临秋心里漂浮的慌乱散开,门已经开了。 男人还没完全醒,开门时有很好闻的乌木香,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醒了?” 夜色很晚,姜忘没有开灯,偌大房间便犹如野兽的巢穴。 季临秋往里头看了一眼,仍然抱紧被子不肯退却。 “我做噩梦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时尾音很软,在对着他无意识撒娇:“挤一挤,就一晚。” 对方没有预想地那样嬉皮笑脸开玩笑,反而怔了一下,伸手摸季临秋额头。 然后牵着他往里走,听起来有点心疼。 “怎么会做噩梦?” 季临秋没想到姜忘会这样在乎他。 深夜里投怀送抱,是个男人都容易乱想。 “我……”他想解释,又怕真的噩梦成真。 他被他牵着手腕,体温触感无一不清晰真实,让人安心。 姜忘原本横成大字,睡得床单很凌乱。 季临秋突然过来,他还特意把床单捋平被子重摊一遍,尽力让对方感觉到整洁舒服。 靠墙一侧让给了季临秋,这样可以更有安全感一些。 姜忘在外侧轻手轻脚躺下,开着夜灯道:“我记得,你好像喜欢睡硬枕头,要不我给你拿过来?” 季临秋把脸埋进被子里,像是终于难为情起来。 “不用了,你快睡。” “那……夜灯也关了?” “嗯,关吧。” 男人滑进被子里,靠近他时能听见呼吸都在刻意放轻。 像是第一次哄人睡觉一样,伸手一点点环住季临秋的背,一下一下地轻拍。 季临秋索性把脸都埋到他胸膛前,又感觉自己有点发抖。 他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 他以前……好像早就接受了自己随时可能失去任何东西。 可是他现在不能接受了。 如果姜忘有一天真得消失了,他会直接发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居然会这样爱另一个人。 姜忘也不知道季临秋在为什么事困扰,只轻轻给他顺着气,在黑暗中听着呼吸确认对方有没有放松一点。 “我……做了个噩梦。” 季临秋把头埋得更深了。 “我梦见,我问了你一些不该问的事情,然后你消失了。”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好像你从没有来过一样。” 姜忘发觉他抓紧了自己的手腕,一时间想起什么,低头亲了下季临秋的额头:“我怎么舍得这样。” “我不问了。”季临秋摇了摇头,声音很闷:“我宁可一辈子不问。” 姜忘一时间察觉到什么,开口想解释,又发觉胸膛前有点湿。 你……在哭? 你会因为我可能消失的一个梦,为我流眼泪? 男人此刻都感觉手足无措,本来想把一切都告诉他,此刻只能有些慌乱地安抚亲吻,告诉他那些都是梦,梦都是反的。 他印象里的季临秋从来不是这样。 看着纤瘦却挺拔,是很有毅力韧劲的人。 没有血性,也不可能孤身一人年年支教,去荒芜一片的世界边缘爱其他人。 可这样坚强的人,原来也会脆弱,而且是为他一人脆弱成这样。 季临秋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掉眼泪,他很多年没有哭过,自己都对这件事感觉到陌生。 可又没有办法停下来,只能拽紧男人的衣服把脸埋得更深,任由对方把自己搂紧到快要透不过气。 后来他们都不知不觉睡着,再也没有做任何梦。 姜忘睡得半梦半醒,迷迷糊糊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抱着临秋睡觉就是舒服。 又暖和又柔软,以后要是天天都这样该多好。 第二天一早,季临秋准时六点半醒。 醒来发现自己跟抱枕一样被搂在某人怀里,长腿长胳膊都捆得很结实,轻易钻不出去。 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会儿姜忘的睡颜,久违地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到了十一二点,两人终于相继醒过来,外头传来彭星望的敲门声。 “忘哥! !你知不知道临秋哥去哪儿了!!!” “他手机还在房里,可是辅导班没有人耶!” 姜忘呼吸一停,在彭星望开门进来之前用被子把季临秋完全捂住。 “哥!!”彭星望猛地打开门,表情很不满:“已经十二点了,你快点起床!!” “彭星望小朋友,”姜忘裹紧一大包被子,字正腔圆道:“以后进来要敲三下门,等我同意了再进。” 季临秋猝不及防被捂在被子里头,狭窄闷热还没法大喘气,张口咬了一下姜忘的手腕。 彭星望隐隐约约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但还是很认真地辩解:“我上午八点过来敲了一回,十点又敲一回,你都没听到。” “估计是我睡得太香了……”姜忘嘟哝一句,拿被子里的那只手挠季临秋下巴,眯眼道:“我换衣服,你先出去,等会儿带你去找季老师。” “那你快点,”小孩鼓着腮帮子道:“不许再赖床了!” “好好好。” 等门一关,姜忘掀开被子,里头藏着的季临秋跟着长缓一口气。 “真舍不得,”男人叹道:“你抱起来好软和,以前真没想到。” 季临秋抬手把睡衣纽扣理好,刚想说话,小孩儿又猛地推开门:“突击检查!!!” 空气里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彭星望受到了冲击,直接当场傻掉:“季老师——你——你怎么——!!” 姜忘伸手捂脸:“……” 季临秋沉默几秒,慢慢道:“其实我……昨天半夜做噩梦了,一个人睡不着,所以找你大哥一起睡。” 彭星望一脸‘你确定要用这个借口吗’,继续看着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不该走。 姜忘诚实道:“他没骗你,真这样。” 他们两昨晚甚至都没有接吻,真是盖着被子纯睡觉。 季临秋心想这越解释越奇怪,反问道:“不然你觉得,会因为什么呢?” 彭星望琢磨了几秒:“不对劲,如果真是这样,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忘哥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 “我就说这个被子鼓起来很奇怪!刚才还没好意思问!” 季临秋平直道:“因为真的很丢脸。” 为了表示清白,他当场从姜忘被子里翻身下床,衣着整齐地站在彭星望身边。 “真相是,你哥昨天半夜看恐怖片,自己吓自己到凌晨四点都睡不着,死活叫我过来陪他。” 季临秋轻描淡写道:“姜忘,你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别怂。” 说完牵着小孩转头就走。 彭星望对姜忘做了个鄙视的动作。 “胆!小!鬼!” 姜忘:…… 季国慎连着一个星期都泡在不忘文化,先是只肯打杂倒水,后来不知道被哪个老教师拉去一块儿听培训讲座,渐渐每天都一大清早端个保温杯过去打卡,估计再混一个月就能成为正式员工。 相比之下,陈丹红没有教育背景,在乡下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除了农活一概不知,在这便显得束手束脚。 她一开始争着做保洁工作,又反应过来这样可能会损了儿子的面子,便埋头收拾新家内外以及那个小院子。 季临秋看在眼里,心想着得给妈妈再找点事做。 姜忘那有很多个铺子,要不租一个过来给她开裁缝铺? 现在年轻人都穿百货大楼的衣服,但老年人还是喜欢缝缝补补,正好方便她多结交些朋友。 季临秋正仔细打算着,手机震动两下。 [忘哥]:下楼,出去约会。 [临秋]:去哪? [忘哥]:市郊射击场,咱们去玩真枪xd 第69章 时隔数月,他们终于有空一起约会,地方定得还挺特别。 在邀约之前,姜老板开着车把市里的大部分情侣圣地都逛了一圈。 由于他气势很足,眉眼冷冽步履轻健,还吓跑了好几对偷偷约会的中学生。 人民公园——太小布尔乔亚。 两大男人跑过去散散步,吹吹风,喂完鸽子悄悄找个地方接个吻,总感觉不够激情。 他跟他才恋爱多久,没必要一上来就老夫老妻。 动物园植物园——全是小孩儿。 没等进售票处问问情况,园内园外的一帮小崽子扯足了嗓门一个劲叫妈。 又吵又折腾,想看个骆驼都挤不过小孩儿。 思来想去,姜忘决定把自己珍藏的宝贝地方分享出来。 他不太确定季临秋会不会喜欢这么粗犷的约会场所,但总该试试。 季临秋坐上车以后,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姜忘作为他的老板,可以精确掌握他的空闲时间,甚至不用提前一天询问约会。 ……倒有那么点近水楼台先得月。 若是放在一年前,季临秋这会儿还在苦哈哈教小朋友abcd,工作日溜出来玩儿根本不可能。 地方有点远,开车花了四十多分钟,路上姜忘很自然地介绍情况。 “我不是前段时间跑程序办证,顺带认识了不少警察朋友。” “他们跟我说,城北,就是闾山区那边有个私人俱乐部,其实入会费不高,手续正规枪种还挺全,经常跟上头有项目合作。” 季临秋用纸巾擦净可乐罐上的灰尘,先给在开车的姜忘喝了一口,自己再双手捧着慢慢喝,看起来很乖。 “你好厉害。” “这有什么,”姜忘被夸得飘飘然,笑道:“我好多年没摸真枪,准头没以前好。” “我是觉得,你在哪都能认识一堆朋友,很厉害。”季临秋又递上去让他喝一口,笑道:“第一眼看上去吧,还有点凶,偏偏跟哪行哪业都打成一片,哄老太太说话能把人逗得乱笑。” 姜忘随口道:“当老师一样有这门功夫吧。” “不一样。”季临秋摆了摆手:“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的。” 他就喜欢他这一点。 旭峰俱乐部坐落在一片红叶李林里,大门两旁紫薇树很有些年岁,当下已是深秋,花瓣早已掉了个干净,只剩下干枯果实缀在枝头。 季临秋原先以为这里会是什么很高端的场所,但真走进去以后,发觉里头布置的类似四星级酒店加农家乐,全然不像香港电影里的后现代靶场。 射击场分室内和室外,室外是一排平房配窗口,自窗口瞄准草皮远处的旧靶子,朴素简单但是很耐用。 走到这里,他瞧见有铁链子悬在当空,。 “这个是……?” 姜忘走近细看,噢了一声:“蛮专业,固定枪位用的。” “很多新手端不稳,容易打着脚或者脱靶。” 他领他去登记处看招牌,一正面长墙都挂着俄式德式中式不同款型的枪。 一眼望去,粗糙的像老毛子随意布置的枪械库,今天随便拎一把出去打猎,明儿扛几架保卫苏联。 接待专员很热情地凑过来,还递了两杯清热去火的白菊花茶。 “姜老板好久不见,我们团队新引进了活物狩猎,可以带着枪上山打野兔家鸡,还有猎犬可以租!” “今天带朋友过来,”姜忘示意她多关照下季临秋:“他第一次入门,选个后坐力小点的款,省得肩膀疼。” “我来?”季临秋笑着摆手,不好意思道:“我不行,从来没玩过这个,今天在旁边看忘哥玩就行。” 姜忘琢磨几秒,跟旁边小姐姐打了个招呼:“算了,等会我手把手教他。” 后者会意地鞠了个躬告退:“那祝您两位玩得愉快。” 姜忘自己挑了两柄,领着季临秋走到射击窗口前。 他玩这些枪犹如把玩七巧板,信手拆卸再逐一装好,手上动作不停,一面拆装一面说其中细节。 “部队训练和玩票性质的流程出入很大,我也是来着混了十天半个月才一点点摸清。” “这儿是弹匣,那儿可以装消音器,”他说到一半,看见季临秋在望着自己,而不是看枪。 一时间有点脸红。 “是不是……我选的地方不太好玩?”姜忘没跟恋人约会几回,怕他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要不我们去公园转转?” 季临秋突然凑过来亲了一口他的脸。 然后笑吟吟道:“没事,你继续说。” 姜忘被亲得眨眼睛,局促道:“真不无聊?” 季临秋快速摇头,俯耳小声说话:“你这样……特别帅。” 看得人身体发烫。 姜忘一下子有了自信,端着一把7.62狙开保险装弹上膛,眸光一凝腕子很稳。 破空声呼啸而过,电子板跳出数字。 [9.9] 他动作不变,连开三枪逐一点射。 气质也骤然锋利起来,危险的很性感。 季临秋喉结一动,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没跟着入伍参军。 他小心地摸了摸桌上的步枪,男人恰好回头看过来:“来,我教你。” 季临秋没再推辞,集中心神听他逐步讲解,自肩头至手腕全落在对方掌控之中。 开保险,装弹,上膛。 瞄准,扣动扳机。 子弹脱膛而出的一瞬间,后坐力骤然爆发,强制性把他的肩膀往后按。 却立刻被姜忘的胸膛以更坚决地姿态抵了回来,两股力量迸发相斥。 射击的这一秒,姜忘握紧他的手腕,用力到肩膀手肘都微微泛痛,是单向控制。 可这个行为也是在同时给季临秋足够力量,让第一枪开得都漂亮精准,直接打了个九环。 “很好。”男人目光紧盯着远处圆点,声音沉稳有力:“再来一次。” 他固定着他的肩头,握紧他的手腕。 “三,二,一。” “砰!” 季临秋目光微怔,看清得分时声音上扬:“九点五!” “很有天分啊。”男人笑道:“再来。” 季临秋天生悟性高,学什么都快,只是肩臂拿惯了轻飘飘的粉笔,略不适应重量和冲击感。 也正因如此,姜忘始终在旁侧帮忙抵冲后坐力,避免他吃痛不适。 爆裂声和硝烟气味环绕左右,有种张扬的烈意。 姜忘发觉他学得极快,赞叹道:“你要是当年入伍,现在估计都成参谋了。” 季临秋笑起来仍是斯文清朗的模样。 “怎么会。” 场子里玩法很多,还可以用半自动步枪打飞碟玩。 大口径四十一发,步枪十元一发,甚至可以试试二战时风靡一时的5.6mm卡枪。 姜忘教了一会儿,退到一边看他自己玩,只嘱咐一句注意枪口永远不要对人,小心走火。 季临秋独自摆好姿势持枪瞄准,终于露出猎人一般的眼神。 他默不作声地装弹上膛,气息收敛呼吸声微不可闻。 “砰!” 一枪未毕又很快接上第二第三枪,眼神很稳手腕不动,只是肩臂还会微微摇晃。 犹如斯文人驯野马,动作轻缓气态决绝,说不出的妙。 姜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决定以后多带自家恋人过来玩。 季临秋把弹匣打空才停下来,揉着肩头笑得羞赧。 “还是不太会,以后多练练。” 他每次一露出这么青涩的笑容,姜忘都有点扛不住。 偏偏附近工作人员来来往往,接吻不方便。 再说话时,男人都感觉自己喉头发干,轻咳一声道。 “那……你看我玩儿?” “嗯。” 姜忘有意炫耀一把,在季临秋的旁观下打了一串飞碟。 枪枪精准,利落飒沓。 飞鸟般的圆碟在空中被击得粉碎,声音很脆。 说来也奇怪。 先前工作太忙,已经好几个月没摸过枪把子了,今天季临秋站在旁边,他一丝错都不会犯。 快乐开屏招摇显摆就完事了。 好几个老军迷本来在凉亭里喝茶,闻声全都簇拥过来看,边看边不住夸赞。 “厉害啊!这都打得中?” “一看就是练过,人家这站姿跟咱不一样!” 两人玩到日暮时才驾车回城,心情畅快。 等坐进车里,季临秋红着脸亲了过来。 他性子内向,很少这样主动吻他。 更何况这是在可能有人路过的停车场。 两人都玩得疲倦,以至于接吻时会有轻微喘息声,在狭小空间里更显旖旎。 “刚才一直在看你,”他吻得像在撒娇,亲一下看男人一眼,又凑过来亲好几下:“看得心脏乱跳。” 姜忘失笑道:“被撩到了?” 季临秋低低应了一声,莫名显得很驯服。 亲完又窝进他怀里,鼻尖埋进胸膛里,轻轻蹭了一下。 “忍不住想,你以前在部队的时候……会有多帅。”他一手抚着他的领口,情动时眼尾都泛红:“穿军装一定很迷人。” 姜忘俯首咬了一口耳朵尖。 “早该带你过来。” 他刚才看他那幅样子,心动地都想告白第二次。 怎么会有人这样柔软,又这样明烈,一举一动都好喜欢。 恋爱真他妈的爽。 第70章 合同正式自上级盖章落定,邱茉第一个打电话过来道喜,随后速风集团的许多老朋友也特意发来短信,庆祝他的正式回归。 许多人哪怕没有见过面,也听过有关姜忘的各种神奇传说,当初这个人能在虹城空手套白狼盘下两家快递店,从零起步一点一滴积累到现在,既是因为他精准剖析出速风的现状需求,更是因为此人实在有魄力敢担当,在哪行哪业都能成个人才。 邱茉作为区域总经理要经手合同,看到股价分成时还觉得可惜:“你没多要点啊?” “哪里,已经很大方了。” “也行,回头年度总结时我多给你往上报。” 她车钥匙一拎,带着姜忘去了码头。 当下建立交通网络是各大快递公司的重点,不少高层已经在与国家通力合作,盘下来好几条火车线路,甚至还打算买几架飞机进一步加速。 “我先前跟着陈董黄董他们去好几个指挥部考察过情况,但总觉得还是不对。” 邱茉如今才三十一岁,能一路成长晋升至高位,与她的高学历和强执行力息息相关。 哪怕她身形娇小,看着妍丽漂亮,码头上路过的工人同事照样会恭恭敬敬唤一声邱董,甚至特意站到一旁让开道路,目送他们离开再继续往前走。 “先前去您家拜访的时候,您提醒我一句……系统问题?” 姜忘还在张望缓缓驶离的货轮。 他第一次进入商用码头,对这里并不太熟悉。 裕汉古时被称为九省通衢,地理处在中枢位置,确实处处都是商机。 只是他许久未见过山丘般浮沉的轮船,以及嗅到这样带着油墨味的、湿淋淋水藻气息的江风。 再度回到裕汉,才像是再度打开自己的人生。 暗褐色江流宽阔汹涌,宽阔到总让人想要张开双臂就此坠入,如一粒砂石般回到最初的起点。 他突然在想,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重新走回裕汉的呢? 人好像只要用对劲,找对方向,总能一步步回到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边有个活蹦乱跳的小孩,有温柔微笑的爱人,还拥有了写着他们名字的新房。 他不再积累毫无意义的存款数字,除夕夜坐在空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发呆。 此时此刻,赚钱是为了有底气爱任何人。 “姜先生?” 姜忘回过神,笑着点头。 “带我去中转站看看。” 省城业务量这两年也是几何级式上升,速风不仅承接了许多大企业的货运商单,也开始跑生鲜蔬果日化杂货的小单。 后者薄利多销,虽然一单不成气候,但网购已经处在流行风口,居民楼里的一个小工作室都可能每天有几百单快递要发,紧俏的不得了。 邱茉有心展示从外国引进的分流设施,领着姜忘一一看过去,对每一样的原理细节都能应答如流。 出乎意料的是,姜忘对那些不感兴趣。 他没看那些能智能装卸的机械臂,而是顺着货流方向不断往前走,像在寻找什么。 邱茉和陪同的工作人员本来想帮忙找找,但始终没摸清他的意图。 “您在看什么?” “找到了。”姜忘俯身蹲下,在流水线上随意拿起一个小件快递。 “这上面贴的是条形码,是吗?” 邱茉会意一笑,说起来有几分骄傲:“速风早在几年前已经与美国来的高级顾问建立了这个系统,只要一扫这个条形码,就可以快速查询到货物的省市信息,听说最近其他几家快递公司也在效仿了。” 姜忘用指腹划过这一长条条形码,又问道:“这个码,可以储存多少信息?” 扫描员一头雾水,邱茉身后的同事抢答道:“好像有三十字节。” “那太少了。”姜忘笑起来:“都不够说什么。” 抢答的那人露出不太友善的表情:“这已经是最新技术了,你行你上啊?” 邱茉转头示意那人噤声,接过姜忘手中快件端详道:“你的意思是,有办法可以让条形码储存更多信息?” 如果能够扫一次码就自动读取大量信息,按照日期、地区、快递类别、易碎易烂等一次分类到位,人工成本相关耗时必然会直线下降。 姜忘摸了摸下巴:“我回去问问,我对写程序不熟,但知道该找谁。” 他还真能上。 2014年往后,二维码就该全国范围内流行了。 到了那时候,几乎没人带现金出门,小区后门摆个篮子卖白菜的大婶都自备二维码,一扫即可转账。 有时候三十字和三百字的信息差距,足够决定一个企业的生死。 姜忘出码头以后午饭都顾不上吃,端了碗三鲜豆皮就去办公室里找季临秋。 后者刚刚教完课,还睡在沙发上小憩。 男人俯身亲了一口脸,蹭得季临秋脸上都是豆角榨菜味。 季临秋抹了把脸,皱眉笑着看他:“又吃这个,这么忙啊?” “帮我查个东西。”姜忘道:“二维码。” 国内网站他查过了,但都还在试用或研究阶段,差点火候。 国外的东西……就得拜托季临秋了。 季老师喝着咖啡查了几页,关掉网页又换了种输入法。 姜忘坐在旁边看得入神。 “怎么换了?” “这是日本人发明的,我去denso官网看看。” 姜忘伸手一摸,发觉他的咖啡都冷了,很自然地接过杯子拿去洗,重新泡好再递了回来。 季临秋读日文几乎没有阻滞,很快把官网信息看完,眉眼含笑道:“巧了,这家公司开放qr code的使用权,但刚好在卖扫码枪和衍生设备,我把联系方式抄下来给你?” “嗯。”姜忘勉强在网页里认出三成中文字,回头看他:“你到底会几门外语?” “这个不难,教你一个月你也可以会拼读,”季临秋摆手道:“真没什么,我们学校能人太多,一提我都心虚。” 姜忘看着他把邮箱电话一类的抄完,低声道:“真羡慕你。” “我只读书到初三,英语单词都不记得几个了。” 他和他……还是有许多差距。 哪怕姜忘来自二十年后,但很多时候,说话做事还是显得粗糙。 季临秋带父亲看新房院子 时,能很自然地说“往后您就在这莳花弄草”。 姜忘听见这个词,回去翻了好一会儿字典。 他们相处熟了以后,姜忘有时会去季临秋的书房里逛,经常借他的书看。 看到连书名都看不懂的英文书,俄文诗集,只能讪讪放到一边,佯装并不在意。 在意。 很在意。 他想站的与他一样高,他想听懂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季临秋发觉姜忘情绪有些低落,没有贸然开口安慰,反而也顺着姜忘的思路往深处想。 “你如果有空,可以从头学起。” 姜忘抬眸看他,一样在思索这件事。 “你是说成人高考?” 季临秋摇了摇头。 “先从英语开始,怎么样?” 一次只做一件事,做好以后再往更远处走,不贪多。 “你教我玩狙,我教你英语,很公平。” 于是姜老板给自己报了个入门基础班。 上午去速风公司开会,下午在自家办公室呆着处理书店和培训班的琐事,晚上跟着一帮小学生从零学英语。 这么做其实有点滑稽。 班里都是小孩子,座椅也不合适,他便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最后一排,拿笔记本一样样地记。 看得家长们特别感动。 多好的培训班!! 老板亲自在教室后头监督老师,这样哪有人敢偷懒耍滑,小孩儿肯定能学好!! 成年人专注力比幼儿要好太多,小不点们学两个月的书姜忘一个星期捋完,字母短语都能背能写了,跳班去彭星望他们班上学英语。 小孩儿本来和同学在上课时偷偷画五子棋玩儿,冷不丁后排空降一大哥,吓得差点把笔给折了。 一大一小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皱眉摸鼻子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当班老师想笑没敢笑,绷着表情严肃上课。 作业要背单词,周一背英语的一二三四,周二背苹果葡萄香蕉,每天十个单词还要家长听写。 姜忘完全没有心理包袱,背完就去找彭星望:“你来抽背。” 小孩儿拿着书一脸窘迫:“大哥……老师的意思是家长抽小孩儿背,我……我还没背完。” 大哥摸了摸下巴,唰唰唰几笔把这几个单词写完,自己对照着看。 错了一个,banana写成了danana 彭星望看了全程,甚至有种看到学霸后的恍惚。 大哥学习……好用功诶。 季临秋看在眼里,很安静地避开,没有参与任何过程。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自尊心,期待着姜忘蜕变的每一天。 半个月一过,姜忘又跳班一次,开始补小升初级别的单词量。 临上课之前,他来到他的办公室,递了张小纸条调头就走,有那么点小紧张。 季临秋忍笑展开纸条,看清纸上一笔一画都透着青涩的字句。 [hey,i love u. just like i love gxy,as the shine in your eyes.] 第71章 姜忘不要脸的时候,生意场上长袖善舞,情人面前又痞又会卖乖。 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写情书,还是用英文写,搞得他躲了季临秋一下午。 很有种铁血男人突然羞涩的拧巴劲。 甚至下班都特意绕开,车都让给季临秋,自个儿悄悄步行回家。 季临秋晚半个小时和彭星望一起到家,换鞋时一眼看见男人背对着自己在看军事农业频道,里头正在讲孔雀养殖花样致富。 彭星望两三下换好鞋蹿过去,跟看动物世界一样凑过去一起看孔雀。 “星望,你先回屋写作业。”季临秋笑道:“我有点公事要和你忘哥聊。” 小孩儿麻溜儿跑了,客厅只留下他们两人。 季临秋从钱包里取出那张纸条,展开递到他面前。 “嗯?” 姜忘佯装在端详遥控器。 “不说话了?”季临秋坐在他旁边,笑起来睫毛弯弯,特别柔软:“我看不懂,你给我念一念。” 姜忘沉默几秒,侧头吻他。 两人亲了一口,又食髓知味地又亲了一下,同时看一眼楼梯确定小孩儿没溜回来。 “你收好了。”姜忘正色道:“我给你之前还担心哪个单词拼错,全都对着词典查了一遍。” 季临秋望着他笑。 姜忘本来很有底气,一看他这样子,又有点拿不稳。 于是试探起来。 “……语法错了?” “还是句子有歧义?” 季临秋摇摇头,还是笑着看他。 “就是感觉,你很可爱。” 两人靠在一起温存半晌,季临秋才想起来另一件事。 “对了,我得找你借个铺子。” 姜老板在裕汉买了何止十家铺子,现在都准备去邻区开分店了,毫不犹豫道:“看上哪家,说吧。” “倒不是给我开店,”季临秋笑道:“我妈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主心骨都扑在我和我爸身上,我想让她找点事做。” 姜忘立刻会意,把离他们家最近的铺子产权证找出来:“这个刚好在街拐角,空间不大,本来想开奶茶铺,现在开个小裁缝铺也刚好。” 季临秋当天就把消息带了回去。 不仅带回去,还领着陈丹红去看店面,看三公里外另一家灰尘乱飘但仍然热闹的老铺子。 陈丹红搓着双手不安道:“我一个农村妇女,城里人应该不会穿我做的衣服吧。” “再说了,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去街上买,又不是老年代里要买布做衣服了,是不是。”她自嘲地笑了笑,慢慢道:“妈妈知道你一片孝心,这事儿……真不合适。” 季临秋眨眨眼,指着自己身上的大衣道:“您知道这身外套,就您过年送我的这件,班里同事猜我多少钱买的?” 陈丹红愣了下:“几百?” “小刘说,四千起底,搞不好还是英国带来的。”季临秋笑道:“您还真别担心,您年轻那会村里还有新娘子找您裁嫁衣,这铺子姜哥空置半年多了,咱租下来还能付他七成租金,算下来一个月六百,不贵吧?” 季国慎原本还犹豫不定,听说租金时都愣了,转头看车水马龙的热闹街道,又拧过头看季临秋。 “这么好的地段,旁边还有个地铁口,租金他只收你这么点?” 陈丹红表情松动,讪讪道:“你不反对我?” “我举双手支持还不够,”季国慎半开玩笑地把一只脚都抬了起来:“我现在已经要入职了,以后在公司食堂吃午饭晚饭,还能顺路给你打包带点。” “家里没什么好收拾的,那些菜下班了种种才叫爱好,你说是不是?” 这事儿还真就这么定了。 季临秋给父母都安排好事情做,心里松了一口气,当天按着惯例替姜忘去接彭星望放学。 彭星望走出来时,有好几个同班同学都挥着手笑容灿烂地说拜拜,小孩表情还有点恍惚。 “你哥刚到机场,要大后天才回来。”季临秋牵着他的手,带着小孩在黄昏的街道边慢慢走:“今天发生什么了?” 彭星望呆了好几秒,仰头看季临秋。 “临秋哥,”他屏住呼吸一会儿,才继续往后说:“他们居然……管我叫学霸!!” 彭星望在遇到姜忘之前,在原先的小班级里处在人气最底端,属于美术课体育课都没几个人组队的落单类型。 后来姜忘出现,又有加长林肯一类的胡闹一通,后来还在疯子伤人事件里毫发无损地逃脱,直接一跃而升,待遇不亚于灰姑娘。 刚开始大伙儿只是觉得他终于洗干净收拾灵醒了,没想到英国贵族的传言有鼻子有眼,全城最受欢迎的书店也是他家开着,当然怎么巴结讨好怎么来。 彭星望本性不坏,碰到这样的热烈反转也记得保持心态平和,先前在虹城基本没怎么飘。 他听过许多马屁,唯独没被扣过‘学霸’这个帽子。 一时间表情都有点梦幻。 我……居然也有做学霸的这一天吗。 季临秋仔细一下,笑得了然,牵着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学校教育面向集体,既不会迁就最慢的那一批,也不会去够最快的那一批,中规中矩温温吞吞往前走。 可彭星望不一样,他不光每天在一对一无死角补课,家里还有个天天猛背单词的大哥,想变懒都难。 明明刚转学过来时,连英语老师的问题都听不懂,现在睡前读物已经在看英文童话了。 季临秋陪着他一点一滴长大,看着他会的越来越多,心里只觉得平和温暖。 “临秋哥,今天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特意留了二十分钟布置了一道特别难的题。”彭星望提起这件事,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培训班里的老师早就教过我了,所以我在草稿纸算了一遍,上去把过程写完了。” “然后,邵老师说今天可以提前十分钟下课……全班都在欢呼。” 他停下来,牵着季临秋的手喃喃道:“同学们……居然会为我欢呼哎。” “我以前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会这么被喜欢。” 季临秋蹲下来揉了揉小男孩的头。 “这不是很好吗。”他笑起来:“老师在刚遇到你的时候,就感觉你眼睛亮亮的,一看就什么都能学会,是聪明的好孩子。” 彭星望有点脸红,踌躇一会儿又和他继续往前走。 lt;b r;gt; “临秋哥,你说……如果我想学小提琴,忘哥他会同意吗?” “为什么是小提琴?” “这个,呃。” 小男孩憋不出借口,见季临秋还在看他,跺了跺脚道:“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大哥。” 季临秋举起一只手:“我发誓,我如果告诉他就是小狗。” 彭星望感觉这么发誓很合理,压低声音跟他讲清来龙去脉。 省城小学正儿八经上音乐课,不仅不会有数学老师冲进来占课,而且还会有专业老师教大家一起唱歌。 而他们班,有个梳着长马尾的小女孩儿叫周银心,不仅唱歌好听,还特别会弹钢琴。 小姑娘在班里很受欢迎,也受老师青睐,经常负责给全班弹琴伴奏,很能露一手。 彭星望很希望自己能争取一点音乐细胞。 季临秋觉得有趣:“你想在元旦晚会和她合奏?” “不一定,”小孩用力摇头:“哪怕我独奏一首,也可以很突出。” “你想啊,到时候别的班一想起我们班,一个会弹钢琴,一个会小提琴,那不就顺理成章联系到一块儿了?” 彭星望见季临秋还在笑吟吟看他,捂嘴道:“我不喜欢她,哥你别乱想!” “我没问啊。” “就是没有!真没有!” “好,明天陪你去挑小提琴。” 于是真安排了一个小提琴老师,每周二周五上课,还会布置作业天天要求练琴。 姜忘出差几天再回来,看见幼年版自己捧着个小提琴站得有模有样,看得还有点感慨:“这小孩儿,很有艺——” 彭星望扬臂挥弓,提琴发出猫被踩到尾巴一样的惨叫。 “……一颗不服输的心。”姜忘总结道:“我看好你。” 第一天练,第二天练,第三天继续练。 练到猫一般的惨叫声变成快断气的嗷嗷声。 以至于楼下邻居特意过来敲门,拜托他们对动物友好一点,实在不行给他们领养都成。 季临秋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打扰到您各位了……我家没养猫,是小孩儿在练琴。” 楼下大爷露出复杂表情:“真的?” “这,”大妈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不是老师不行?” 姜忘完全没感觉到家里有啥高山流水的气氛,一到练琴的点就往书房躲。 小孩儿练得都有点委屈。 “老师说了刚开始练都这样!我都快拉出完整的小星星了!” 季临秋忍住不笑,一脸正经道:“你哥可能是工作忙。” “他不爱我了!”彭星望伤心道:“他变了!!” “姜忘!”季临秋往书房方向喊了一嗓子:“星星说你变心了!” 两分钟后,姜忘慢慢悠悠踱步过来。 看看琴,看看崽,再看看琴。 “实在不行,咱练唢呐去吧。” “那个响。” 第72章 彭星望刚学会拉小星星的时候,家里唯二听众同时热烈鼓掌。 “好!非常好!”姜忘用力夸奖:“拉得字正腔圆,拉得五音俱全,比你写的字还好!” 彭星望隐约觉得这不太像夸他,但很心大地扬了下弓表示收到,继续完成老师留下的家庭作业。 这小孩儿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特别能吃苦,也特别有耐心。 姜忘仔细一分析,估计还是和以前的家庭环境有关系。 彭家辉原先还是酒鬼的时候,性格粗暴直接,小孩儿找他问问题时间一长就会脾气上来,轻则爆骂一顿重则伸手打脑袋。 偏偏那时候妈妈走了,那会儿他连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洗,不小心把洗衣粉放多,怎么冲水都满手泡泡,还不敢找亲爹问到底该怎么办,只能跑到杨凯家里哭。 杨凯偷偷跟他回去,把满盆衣服抱到自己家里用洗衣机搅了三遍,最后才算大功告成。 这是姜忘与彭星望的共同记忆,也是他们性格里沉默又坚硬的一枚鹅卵石。 无数鹅卵石罗列铺布,最后组成通往远方的路。 路很远,只是光脚走时会有点痛。 彭星望不再纠结繁琐家务,心思都扑在奥数题和拉小提琴上,老师规定每天练习六十分钟,就准时准点自个儿跑去练,时间到了再收好东西写作业,乖得不得了。 然后一首小星星练了四天,练到姜忘头都要炸掉。 他真不是跟这小孩儿过不去,谁天天听《小星星》无线单曲循环谁都得炸。 “能不能换个别的?”男人努力表现得和颜悦色,不让彭星望怕他。 小朋友苦恼起来:“这首我还没有拉熟,老师让我多练习一下。” “而且别的……我暂时还不会。” 季临秋及时把姜忘带了出去,每逢饭后直接拽走人出去满大街遛弯,遛够一个小时再回家看电视。 姜忘本来还养了点浮膘,被硬生生溜瘦回去,一面吹风看着大街上同溜的老大爷老大妈,一面觉得纳闷。 “这小孩儿……怎么就执着起拉琴了?” 季临秋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有兴趣爱好是好事,刚开始学是磕磕绊绊听得难受,一两年以后就好了。” “不,我的意思是,他怎么突然想学提琴了?”姜忘看向他的眼睛,一瞬便读出什么:“你知道,对不对?” 季临秋倚着街角小花园的西洋风铁栏杆,抱臂笑道:“你想知道?” 姜忘仔细一琢磨:“他们学校放什么电影,里头有小提琴?” “还是班里有朋友在学,所以才跟着学?” 季临秋笑眯眯道:“你汪一声。” 姜忘:? 虽然尊严不允许,但架不住好奇心。 “……汪。” 季临秋被逗得直乐,笑道:“班上有个会弹钢琴的小女孩,他想元旦和人家一起表演。” “还说,就算不能合奏,他自己去秀一手,大伙儿也会觉得他们两很般配。” 姜忘摸摸下巴,心想自己小时候还挺浪漫。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 理智上,姜忘一直知道此时此刻的彭星望,已经与他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灵魂由成千上万的细碎记忆组成,是这些记忆在塑造一个人真实的性格轮廓。 自他们相遇起,那个惶恐又慌乱的小孩就在不断被新的经历改写,不断变得积极开朗,勇敢明亮。 小时候的姜忘,和小时候的彭星望,已经根本不是同一个孩子。 而未来的两个大人,哪怕容貌极其相似,也注定会是两个人。 他虽然逻辑严密地这么思考过许多次,但也会有细微的担心。 直到发觉彭星望都开始追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儿了,才像是真正反应过来。 季临秋察觉到姜忘一瞬的释然,询问道:“在想什么?” “弟弟大了不中留,”姜忘诚恳表达祝福:“看这头小猪能拱到谁家白菜吧。” 两人遛完回家,在小区门口还顺便买了两串糖葫芦。 彭星望正写着作业,看到他们时拿着课本出来:“我背熟了,临秋哥签字!” 书往前一递,很自觉地就开始叭叭叭背书,虽然语调还是一股塑料普通话的味儿,但背得很快。 季临秋听得直笑,拿笔在课文标题旁签日期名字。 姜忘等他背完,自己借过书,跟着读了一遍。 姜忘英文发音不算纯正,可从容缓急比小孩好很多,也会刻意停顿。 低音炮随便念了几句,听得人心里发痒。 季临秋当着小孩儿的面不好说什么,又舍不得走开,听到后半段耳朵尖都红了。 姜忘读完几行课文,转头看季临秋:“读对了吗?” 后者沉默半晌:“……对了。” 以后是该单独补习几节课。 彭星望接过课本,开开心心道:“我去看电视啦!” “对哦,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姜忘叫住他:“你妈妈先前写信过来,问可不可以过来过年。” “不带妹妹,也不带那个叔叔,只有她一个人过来过年。” 彭星望愣了下,抱着书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因为我吗?”他扬了个笑,很懂事道:“不用的,我跟爸爸一起过年就好啦,妈妈没必要特意过来。” 姜忘没想到他会回避,本来还以为小孩会很高兴的一口答应,摇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妈在身体恢复期,需要跟妹妹分开一会儿,让她慢慢学会独立,刚好也可以过来陪陪我们,就小住一个月。” “你不想见到她吗?” 彭星望看向季临秋,露出求助的表情,过了会儿才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季临秋走过去抱他:“是不是很久没看到妈妈了,觉得不适应?” 小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把脸埋在季临秋怀里不说话了。 姜忘语气有些急:“你不想看到妈妈吗?” 季临秋拍拍小孩儿的背,示意姜忘先不要问,一手拿过书和本子把星望带回房间,许久没有出来。 姜忘突然没法理解幼年的自己,又不能立刻找季临秋问为什么,只能一个人去小花园里透气。 他每次胸闷的时候都想抽烟,但有时候都摸到烟盒了,也还 是放回去,说好了戒烟就一直戒下去。 他很想看到杜文娟。 这一点和彭星望无关,是他自己的感情。 姜忘在回到虹城之前,一度把触摸亲情的开关掩埋在荒漠般的空白心境里。 后来再度见到彭家辉,见到杜文娟,一点点与他们熟悉认识,不断靠近,才像是一个人又跃进那片荒漠里,潜泳一般找到开关的位置。 真想再碰一下。再感觉一会儿。 他从前最怕过年。 平时公司一派忙碌,也很少有谁的家属过来探望。 到了过年,所有人突然就有了归处,每个人都会不住讨论自家的年夜饭,以及发愁今天该去谁家里过年。 自工作起,他便没法参与这个话题,甚至都记不清小时候吃过年夜饭没有。 可是……可是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彭星望,你为什么会躲着她呢? 姜忘一个人坐在秋千里晃来晃去,连路灯都没有打开,像是泡在黑暗里的一棵浮藻。 他望着远处灯火明灭的街市,又觉得胸口闷。 栅栏响了一声,季临秋推开门走过来,坐到另一个秋千上。 “想姐姐了?” 姜忘没说话,过了很久才道:“我居然比他还急。” “真幼稚。” 季临秋笑了一下,也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 “你知不知道,以前在虹城的时候,有好多人羡慕你。” “他们觉得你很有能力,很会做生意,甚至吃饭时把你当做话题,可以聊很久。” 姜忘不是很想听这种对比,想要开口让他别再往后说。 “可是我那时候就觉得,你很寂寞。” 他怔住,像是没有听清季临秋说的话。 “你……再说一次?” “我那时候看到你,总觉得,你很寂寞。”季临秋望向他:“像是一个人站在繁华街道里,每个人都有来有去,想着买东西挑衣服,逛累了就回家。” “可你站在街道中央,不知道该买什么,也不知道该回哪里。” 他那时候还没有开始喜欢他。 却好像遇到同类一样,在所有人都羡慕钦佩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人好孤单。 “聊这个好像会显得很矫情,”季临秋自嘲道:“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不过,星望说他其实也很想见到妈妈,愿意和她一起过年。”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姜忘还停留在刚才那几句话里,皱眉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你是这样看我吗?” 季临秋看向他,扬眸道:“看对了吗?” 姜忘离开秋千走向他,和小孩一样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很久都没说话。 有一瞬的脆弱被暴露出来,又被信任的人小心安放,不让它受伤害。 “季老师,再抱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难过。” 他们落入夜色晚风深处,两个人一站一坐,不再说话。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一切都很明白。 第73章 杜文娟接到回电以后又惊又喜,但担忧的点与他们大相径庭。 “我特别怕打扰你和季老师工作,还在想要不在附近租个房子。”她在亲人面前也有种谦卑的客气:“那你今年回家过年吗?” 姜忘淡淡道:“工作太忙,父母也都故去了,呆在这挺好。” 杜文娟没想到提到他伤心处,忙不迭道:“咱们是一家人,你瞧我说的什么话。” “那我过小年前后过来,你看可以吗?” “我们在裕汉住的是小复式,房间很够,”姜忘温和道:“你不用考虑太多,说不定年三十我还在外面应酬,不一定回得来。” 杜文娟快速答应,犹豫几秒又道:“星望最近没有回信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姜忘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他最近在……练小提琴。” “小提琴!” “已经会拉好几首儿歌了,晚上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不用不用,”杜文娟听得诧异,又总是怕给他们添麻烦:“长途电话太贵了,我不好意思。” “不至于,”姜忘笑道:“他一直很想你。” 他和母亲聊着天,发觉办公桌外的窗面已结了一层霜。 原来已经快到冬天了。 一到年末,什么事都像要比先前顺利很多。 陈丹红一开始还担心铺子浪费钱,可简单装修一下开了张,赚到的钱付完租金还绰绰有余,已经有不少附近的讲究人家来给老人定做衣服。 二维码的事一层层传达,直接引起了上层的高度重视,率先在裕汉区引入一批日本扫码枪不说,还在组建专业团队进行研究,一旦确定可行性,就可能会为此做出更加优秀的、高效率的物流系统。 现在裕汉这边已经开始试点营业,好些人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用,后来越用越上瘾,说这个比条形码方便多了。 “又能填规格分类,还可以按重量一键归库,强烈推荐!!” “都是扫码,这个码明显比那个好用啊!” 甚至连虹城都传来好消息。 今年不忘书店又是纳税大户,而且在大众科普方面贡献多多,拿到红奖状和镀金挂牌各一张,被各大部门好评夸奖! 姜忘还在翻二维码相关的书,秘书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开口。 “姜总……那家店,又跑到咱们门店附近抢人了。” 无独有偶,义隆区有家东日培训这两年也在快速扩张,一个月前在不忘教育的两公里外开了家新门店。 全市中小学校虽然分的很散,但住宅区以及商业区总有扎堆的点。 姜忘眼光很毒,还没开店就把附近几个宣传点挑好,手下也有固定团队去发传单送扇子。 东日培训的人相当嚣张,上来直接把扶梯口地铁口之类的黄金点位抢了,抢不到也要挤在旁边。 有心人把他们的广告单接了几张,带回公司一对比,看得血压直接往上攀。 “这——踏马是拉踩啊!” 广告单内容写得阴阳怪气,学生家长看了没什么,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在损人。 ‘本公司承诺,绝不以名师分级等噱头分级收费’ ‘相比市面上的多而不精、覆盖全年龄段的培训机构,东日培训更在意做强做实,专精高中教育’ …… 方圆五百里,能做到教师能力分级,以及覆盖小初高三阶层的大门店,只有不忘教育这一家。 当初姜忘盘下整整两层,招揽几十个教师过来开培训班,还有人冷嘲热讽,觉得他步子跨得太大,当心招不到生赔个底儿掉。 谁想得到,现在姜忘能把两层盘活不说,生源滚滚还发愁老师不够,天天都在紧锣密鼓地面试培训新老师。 秘书瞧见姜忘脸色还可以,仔细又解释道,他们的人今天跑到附近小区发传单,甚至还在不忘书店附近转悠。 这已经是抢客源抢到自家门店脸上。 不光干恶心人的事,还要跑到面前来显摆,不要脸得很。 姜忘久久不语,最后当着秘书的面拉开柜子。 秘书紧张起来,生怕他要掏枪。 然后姜老板翻翻找找,从柜子深处掏出一盒薄荷糖。 “中午饺子配蒜吃的有点多,”他往嘴里扔了两粒:“还有别的事么?” 秘书一脸‘老板你能不能别这样’。 “这……他们老抢生意,还把咱们正在谈的客户搞走了,咱们要不要应付一下?” 剧本她都想好了。 霸道老板一拍桌子,直接三十六计搞崩对手心态,搞得那帮王八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灌了满鼻子胡椒面还难受,以后再也不敢过来造次! 姜老板的赫赫威名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有手段有城府,搞垮一帮杂鱼那是分分钟的事! 姜忘嚼了一会儿薄荷糖,冲手掌哈了一口气,闻自己说话有没有味儿。 “不应付,没事散了,该下班早点下班。” 秘书像是被重锤一下,幻想和对公司的骄傲一块破灭,第一次有点急:“老板!” “你不能天天想着早点下班啊!!” 他们都踩到咱脸上了!!! 姜忘看向她,像是没听懂。 “我问你,那家培训机构违法乱纪了吗?” 小秘书苦着脸道:“没有。” “他们有冲进我们门店里面抢人吗?” “没有。” “那不就完了。”姜忘笑得很潇洒:“该留的抢不走,有动摇的留不住,你急什么。” 小秘书有点气,又感觉老板这个调调很帅,以至于生气都轻飘飘的。 姜忘一转办公椅坐直,神态平静道:“我们已经是鹭湖区规模最大的教育机构了。” “既然他们是杂鱼,就不要随便给杂鱼眼神,懂吗。” 多给一秒注意力都是浪费。 秘书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半晌点点头。 姜忘哼着歌下班回家,照例副驾驶坐季临秋,后头坐彭星望。 季临秋接小孩儿时还在校门口买了个栀子花手环,带着很清雅。 “今天公司里……有好几个同事在聊东日的事。”他略有些不安:“如果他们店继续这样骚扰下去,会不会有影响?” 姜忘留神变道提速,途中瞥他一眼:“你是怎 么想的?” “我觉得可以发展一些新业务,以及去别的区扩张。”季临秋缓缓道:“初高中课程培训这一带,其实咱们客户量已经饱和了,宣传工作到位,但门店暂时在裕汉就这两层,新的学生也收纳不了。” 男人噙着笑点头。 “业务我已经想好了。” “哎?” “中低端,总会有人想要抢生意的,以后大伙儿闻到风向,做这门生意的越来越多。” 季临秋接得很敏锐。 “你想做高端?” “托福口语,自主招生培训,编程竞赛辅导,这边的市场还是一片空白。”姜忘慢慢道:“早抢早立口碑。” 现在才2007年,做到2017年,就是十年经验老牌机构,名声牌资历牌都可以无限往外打。 季临秋停顿几秒,看着他笑。 “你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平时装乖瞧着拧得慌,说这种话才相当自然。” 姜忘转着方向盘,漫不经心道:“有野心好还是不好?” “要看谁。”季临秋看向前方:“对别人而说,很有威慑力,会让别人敬你三分。” 对我而言,很性感。 姜忘不知是否听出了言外之意,侧头看向他,又把视线移回前方。 过了很久,忽然笑出声。 彭星望等着一起去北城吃泡椒鱼头,扒在中间听得半懂不懂。 “噢对,”他想起来什么,有点开心:“周银心今天教我弹钢琴了!” 两男人同时看他一眼,很默契地一块听八卦。 “她怎么说的?” “她弹钢琴,我就总喜欢凑到旁边看,看着看着她往旁边让了一下,问我要不要一起弹。” 彭星望呱唧呱唧把今日份的小互动全讲了,讲完以后也没觉得是不是哪里不对,还跟看军师一样看两个哥哥。 “然后,她还问我学小提琴多久了,为什么突然学这个。” 季临秋感觉就差临门一脚了:“你回答呢?” “我说……”彭星望摸了摸后脑勺:“我想成为很优秀的大人,拉小提琴可以加分!” 姜忘长长叹一口气。 这小榆木脑袋。 季临秋感觉这答案还行,继续问:“她又说什么?” “她……”彭星望扭动起来:“她说期待和我合奏,还约我周末带着小提琴去找她玩。” “行啊,那我周末带季老师看电影去。”姜忘听得很满意:“去人家里时记得带点小礼物,送个小熊啥的。” 季临秋扭头看他:“我还没答应呢。” “你不能这么草率的约我,万一我周末没空呢。” 姜忘瞧见已经到餐厅了,两三下倒好车停稳,侧目道:“我得有仪式感一点?” 季临秋缓缓点头。 “最好抱一束花,带瓶你喜欢的酒?” “威士忌,爱尔兰产的那种。” 小孩儿听得有点蒙:“临秋哥原来喜欢威士忌啊。” 男人低笑一声,慢条斯理解释道:“他哪里是喜欢喝酒。” “他是喜欢撒娇。” 第74章 玩笑归玩笑,真到了星期天,姜忘把酒局推掉,先正儿八经买了束白玫瑰花,去朋友酒庄里取订好的爱尔兰威士忌,最后拎着糊汤鱼粉和豆浆面窝回家。 季临秋刚刚睡醒,头发还有些凌乱。 他正刷牙,听见门口有动静,探头往那个方向看。 一眼就看见左臂抱着玫瑰好酒,右臂拎着两碗粉两面窝的姜忘。 季临秋叼着牙刷,倚在栏杆上吹了声哨。 “帅哥,你混搭的很潮啊。” 姜忘看了眼钟才早上十点,还晃了下手里的早点:“过个早出去约会?” “你也没过?” 两人简单洗漱一番,坐到餐桌前分吃的。 两杯豆浆还沾了点溢出来的鱼汤,放在白玫瑰旁味儿很奇妙。 季临秋一醒来就收到玫瑰,心情很好地闻了闻,眼睛带笑。 姜忘乐得宠他,托着下巴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每次我遛弯都带一份回来。” “说什么呢,”季临秋笑起来:“下次不该轮到我给你买花了?” 姜忘一时有点想反驳,又莫名被撩到。 他习惯性想把季临秋当女朋友宠,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们两并没有任何人扮演‘女方’这个角色,以后就算上床也只是按个人喜好决定位置。 先前没偷着喊媳妇儿果然很明智。 “我……也可以收花?”猛男有点踌躇:“不好意思收啊。” “真的?”季临秋咬掉半个炸面窝,抬眸看他几秒。 两人一出小区门,刚好有满头银发的婆婆在提着篮子卖白玉兰花串,细线自花萼中央穿过,花蕊中心穿出,仔细打结好绕腕一周,白盈盈的很美。 季临秋俯身买走两串,先在自己右手腕戴好,拎起另一串看向姜忘。 猛男很没出息地屈服了,乖乖把左手交出来。 姜忘不习惯被这样柔软灿烂的花瓣衬托,戴好以后转着手腕看了一圈。 “会不会有点矫揉造作?” 季临秋不紧不慢开口:“你模样很英气,配上花以后会更特别。” “再说了,”他眸中含笑:“咱现在不是造作的年纪么。” 姜忘眨眨眼,忽然道:“我觉得,把你从红山小学拐走太正确了。” “你离开那个鬼地方,来大城市生活以后,才好像终于能舒展开活,枝叶全都使劲往外冒,爱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季临秋若有所思。 “那回头我还得好好谢你。” “行啊。”男人笑眯眯道:“先亲一个?” 季临秋瞥他一眼,径自去报刊亭买了本《读者》。 姜忘也不觉得遗憾,随他一起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季临秋翻着书,往男人身边靠近一步。 他举起宽大的杂志,像是要给对方看其中的段落。 姜忘刚凑过去看,唇上一热,刚好被亲到。 此刻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他们站在十字路口接了个吻。 实在太明目张胆。 姜忘接完吻才反应过来,旁边的人已经在随意翻书,浏览这一期的小笑话。 “约会愉快。” 男人摸了摸下巴,在红灯转绿时揽过他肩膀一起往前走。 “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刚才该要个法式深吻。” “……” 两人共事久了,约会都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买票谁买水都不用事先商量,挑电影也是轮流照应着对方口味来。 科幻片看到一半,匡野打电话过来,姜忘没多想给挂了。 然而这大兄弟锲而不舍,连着打了三个。 姜忘示意季临秋先看,自己去外头洗手间接电话。 “出事了?” “喜事!大喜事!”匡野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正在兴头上,震得滑盖手机像是要解体:“哥们,你爹我要结婚了!” “瞧瞧这辈分乱的。”姜忘想怼回去,一想又不对劲:“你现在那位,不是才谈四个月吗。” “你懂什么,”匡野特别感慨:“我前头怎么也有七八个前任了吧,没人跟我家橙橙一样,那叫一个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心贴着心——” 姜忘平直道:“你闪婚了。” “是!”匡野乐得不行:“时髦吧!我爸妈刚才都傻了,说我是不是苕。” “我在看电影。”姜忘打了个哈欠:“回头请你吃饭,你到时候再慢慢讲。” “哎哎哎,你也不急这一会儿,”匡野还处在狂喜之中,非常上头:“我们已经挑好教堂草坪和婚纱了,下周末就办起来,回头把请柬给你,记得来啊!!一定要来,敢那时候出差我就把你飞机给打下来!” 姜忘本来准备往放映厅走,脚步停顿,听得不可思议:“你们两都焦虑症发作还是怎么,什么时候求得婚,婚纱教堂都订好了?” “爱情来了挡都挡不住,”匡野哼了一声:“我今儿早上醒过来,看见这小姑娘窝在我怀里迷迷糊糊地睡,跟个糊着口水的橘猫一样,突然就觉得,哎,我这辈子就是她了。” “这不刚看完教堂婚纱,还磨磨唧唧干啥,赶紧把证办了了事。” 那倒也是。 这两人门当户对,先前见过几面,是挺般配。 姜忘祝福了两句,见匡野还舍不得挂电话,长叹一声:“我约会呢,你找段兆嘚瑟去,行不行?” 匡野习惯性噢了一声,挂电话前一秒猛地反应过来。 “卧!槽!” “姜忘你再说一遍?!你谈朋友了?!” “嗯。”姜忘淡淡道:“感情很好,回头婚礼带过来。” “操!谈多久了啊!漂亮不?!哪儿的姑娘能被你看上,我他妈还怀疑你这人是不是阳痿来着,身边一个妞都不碰——” “漂亮啊。”姜忘笑起来:“是你亲口夸过的漂亮。” “还有,你再敢提一句阳痿,下次咱靶场见。” “老子信了你的邪——”匡野嚷嚷起来:“我还夸过她漂亮?我见谁不夸一句漂亮啊!!谁啊你发个照片过来!!我不管快给兄弟看看!!” 姜忘心想这电话是挂不掉了,心平气和道:“季临秋,记得吧。” “你当初 见他的第一面,原话是‘操,居然还有这么好看的老师,我还以为人民教师都跟段兆那孙子似的’。” “我追了不到小半年。” 电话另一端传来久久的沉默。 没等姜忘挂电话,匡野猛草一声,思路非常狂野:“——要不咱两对儿一块教堂结婚得了!!朋友刚好一块给份子钱!!” 姜忘啪得挂断,懒得再跟这人废话。 听过拼团买大白菜的,没听过拼团结婚的。 电话实在被拖延太长,以至于他再回去时已经散场了。 不过那片子从前看过好多遍,没看见结尾也没什么。 季临秋站在人潮之外,扬了扬手机。 “你跟匡野说了?” 姜忘挑眉表示疑问。 季临秋把短信列表打开,一条条从开始往后翻。 【匡野】:!!!!!!!!!!!!!!!! 【匡野】:你们要幸福啊!!!哥们我今天幸福到爆了,恨不得拉你们两一块爆!!!!! 【匡野】:以后你们打算去伦敦还是纽约领证,我认识好多牧师,手续费可以打八折!! 【匡野】:操忘了说了下周末我跟橙橙办婚礼,记得来!我给你们两留最好的位置!! 姜忘:…… 行吧,这孙子还在上头。 季临秋回了几句,随姜忘一起往外走。 两人都在想着事,谁也没先开口。 “万一……” “如果——” 他们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 “你先说?” “行,”季临秋笑到扶额:“你以后万一求婚,别搞什么热气球玫瑰墙,太浮夸我接受不了。” “那,以后,得等多久?” “怎么也该谈个三四年,”季临秋想他们居然开始聊这个,两个人也都是疯了,一时间把父母和现状都扔到一边,半玩笑半认真道:“只要感情到位,什么时候都可以。” 姜忘深表同意:“也是,晚点再进坟墓。” 季临秋笑着点头,先是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在人潮之中握住了他的手。 看完电影的几十个观众鱼贯而出,争抢电梯里最后的空位,又或者一块从旁边扶梯下去,慢慢消失。 只剩他们两人手牵着手,站在逐渐无人的退场通道里。 季临秋只是凭本能一瞬间想握紧他的手,可真得在这里牵到了,只觉得喉头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忘任由他牵着,回眸看过去。 男人的眼眸犹如琥珀,澄澈剔透,带着暖意。 季临秋抬头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半晌道:“你见过我父母了。” “他们……都是很古板的性格。”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一些话在心底翻搅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有可能说出口。 今天如果不是因为匡野一个电话,他可能会一直自欺欺人地享乐下去,假装不知道未来大概率会发生什么。 季临秋深呼吸一口气,忽然什么都不想压着了。 “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可能会一个人找个地方烂掉。” “不要链接,便也不会被那些链接控制牵绊。” “我没想过我会爱上谁,更没有想过未来还会有这么多的转机。” 他看着他,忽然笑得有点苍凉,满腔话梗在胸间,什么都没法往下说。 人为什么总要站在十字路口? 我如果走向父母,就无法握紧你的手。 可明明是你,是你把我带回他们身边,让我一步步能重新去爱每一个人—— 姜忘俯身碰了碰他的鼻尖。 “多大点事,怎么眼眶都红了。” “饭要一碗一碗吃,恋爱一天一天谈。” “你忘哥哥在,有什么好怕的?” 季临秋怔怔几秒,从情绪里挣脱出来,靠着墙伸手捂脸:“……我又在犯傻。” 这几句话听着肉麻,又好像很管用。 他一下子又不觉得堵心了。 姜忘伸手揉揉恋人头发,只想再亲亲他。 第75章 严格来讲,姜忘和季临秋两个人事业心都很重,只是对待方式完全不同。 季临秋一旦定了目标,会把自己完全摁在办公室里不出去,通宵做教学方案都没有感觉。 知情的朋友晓得他早已有房有车,看着都觉得纳闷。 哥们,你都成功到这地步了,还这么拼干什么,玩会儿也不耽误事啊。 姜忘看着吊儿郎当,忙起来人能全国到处乱飞,压根不在公司呆着。 有时候在陪人打高尔夫,有时候泡酒庄里一呆就一整天,看着不着调。 可他做得每一件事都是在铺路设线,像是拥有上帝视角一样,早早去各地把关节打通。 等到总公司那边发觉需要什么资源人脉了,这边早已备得充足,前路通畅到不可思议。 一人主内,控制着核心要件的布置。 一人主外,引导方向点亮沿途的灯。 无言默契至极致,像是故交多年一般。 不忘教育短短时间红火到预约排队制报名,把一众同类培训机构甩到身后,直接引发许多媒体,乃至市电视台的关注。 台里专门派记者过来专访,探寻这家同时经营书店、出版社和辅导班的综合性公司精妙之处。 姜忘作为长期隐在幕后的老板,一露面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聊起正儿八经的事时一口北方口音堪称普通话甲等,话锋一转又是一口流利的裕汉话,很讨人喜欢。 能文能武,看着就特别让观众有好感。 记者采访得心花怒放,特意拜托摄影师多角度拍姜老板,力求把帅气一面全都招呼上。 除此之外,二老板也露面聊了几句。 “怎么说呢,”季临秋笑道:“三位一体,优势在于能多层次地为学生家长服务,这也是我们不忘文化全体员工的荣幸。”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因为骄傲到像狂妄。 也只有姜忘一个人,能有魄力和胆识敢跨行业投资到这一步。 不可复制,独一无二。 公司一旦出名,各个行业交流会议便层出不穷,一部分确实是同行们抛来橄榄枝,有意互相取经共同进步,也有一部分想用奖项荣誉换加盟机会。 姜忘寻思着自家公司门面怎么也是季老师,跟段兆说一声拜托他留在公司,两人外出开会。 icv全国论坛,汇聚老中青三代骨干力量,会议含金量大还能引申出许多衍生合作项目,对外人而言抢破头都难混到一个名额。 而今时今日,他们两人却是本次会议的特邀发言人,拥有长达二十分钟的演讲时间。 之所以是他们两个去,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次不仅邀请了各大培训机构,还请了大量在职;amp;amp;不在职的优秀教师一块研讨。 相当于是把各大采矿商和玉石金银矿源凑到一处,发展如何各凭本事。 姜忘善于商务谈话,季临秋眼光精准,一个挑人一个抢人,能完美配合。 段兆乐得在大本营安生收钱,他今年刚辞了编制彻底只干这行,钱多事少还不用天天写报告。 当年帮季爸爸找医院的匡野引线,他和季临秋本来都是要在裕汉当许多年的中学教师,谁想到姜忘一带,两都直接跑路,搞得校长都直拍大腿觉得亏。 “季临秋没捞进学校里,怎么你也跑了!!” 段兆哪是嫌中学钱少,他是嫌钱少还不自由。 辞职第二天,小辫子青年直接跑去理发店,钩烫了满头脏辫。 姜老板表示满意:“可以,以后不良少年学生的工作你来谈,你就是西坡街一霸。” 季临秋看得有点心动。 他想起那日他们在步行街里闲游,姜忘还给自己戴过耳夹。 有机会也去弄一个。 走之前学校里有些事要谈妥,本来以为很难,真执行起来意外的顺。 ——为了给凶猛竞争的对家们一点面子,不忘教育提前把高配班推出来了。 编程竞赛辅导自主招生培训无领导小组讨论,高门槛高收益,属于to批次高中生的进阶玩法。 门门学好了都可以奔着保送名额去,学不会也对以后找工作考编制有用,根本不亏。 当初价格定下来,金牌小班课贵到离谱,其他人还有点担忧。 谁想得到内定名额刚放一批,家长们全闻着味儿找过来,高配班名额直接哄抢一空,甚至没有对外多宣传一句。 再后来,这几个金牌小班直接放出去当个空招牌,谁来了都说满员了等下期吧。 ——放那单纯为了气气对家。 你折腾啊? 咱就是挣钱比你多,人气比你高,嘿。 东日教育真派探子过来看新招牌,几个生面孔扮成家长模样,前台小妹一眼就能认出来。 当然还是装作在专心刷手机,不关心不介意。 闾山区义隆区分校都在建了,还怕你这个小杂鱼不成。 探子先看看新课表,再看看新套餐,心里直呼好家伙。 这么贵!!你当别人学生家里是开印钞厂的啊?!! “那个,小姐请问一下,这门课现在还能报名吗?大概什么时候上课啊?” 前台小姐刷了半分钟贴吧才悠悠抬头,看着这探子似笑非笑。 “不好意思啊,这几个小班已经全部爆满了。” 探子脸都绿了。 满——了。 你再说一遍?? 这才刚放出来就满了??还他妈卖课卖的这么贵??? “这,这里头有几个课,好像不是高考的内容啊,这么热门吗?” 前台小姐笑眯眯道:“这位家长,您证件袋的带子是不是露出来了?” 探子一摸兜以为工卡被看见了,掉头就跑。 身后传来欢乐笑声。 姜忘早早就担心师资力量不够,预先请外部高人过来进行特别培训,没想到季临秋堪称十项全能,花半个月直接写了整本内部资料,内容丰富深刻到令人咋舌。 高人花了一个月帮着完善好高配班的教师筛选培训系统,临走前特意问了下姜忘。 “你们公司那个季老师,听口音像北京来的?该不会是人大附那边来的吧——怎么这么厉害?” 姜忘压低声音道:“他之前在十八线 小城市,一直在教小学英语。” 高人肃然起敬:“伯乐,你才是伯乐!” 去icv论坛不光要拍照合影,开始前还有个走红毯的环节。 姜忘自己收拾灵光了,绕去季临秋那边看他穿好了没。 后者简单喷了一下头发,气色很好。 男人绕了半圈,伸出食指往他领结下一扯。 “我不喜欢几何纹,换波点的。” 季临秋盯他一眼,还是顺从地去旁边盒子里拿另一条深灰领带。 手腕又被按住,转而取旁边银绿色领带。 “要系我喜欢的颜色。”姜忘笑得很痞:“不然,不放你出门。” 季临秋取出那条银绿波点纹领带,指节不轻不重地在上面压了一下。 他对穿戴没有执念,却莫名觉得,姜忘这行为像是在驯化自己。 猜测这一点时,心里不觉得出格,而是愉悦。 季临秋洞察力很强,从前一度觉得心里住了一匹烈马,以流云荒草为缰绳,无拘无束到随风漂浮的程度。 姜忘一紧这烈马的嚼子,他反而觉得快意。 男人噙着笑亲手打好温莎结,双指夹住结扣往上一提,勒紧至咽喉处。 季临秋堪称驯服地任由他摆布,只是如墨的眸子一直在看着,每一处的动作都没有漏下。 五星级酒店在绿水环绕的城郊森林深处,欧风建筑透着股巴洛克的味儿,内里金碧辉煌,很是气派。 他们等候在队列中间,等引导人一示意,迎着镜头走向红毯前方,炫目的闪光灯次第亮起,又晃又喧嚣。 意气风发的两个青年并肩前行,在一众中年男女之间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不凡。 季临秋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得热,热到想解开两颗扣子透透气。 也不知道是因为走廊里空调开得太大,还是他被爱人拴着亲手挑选的领带,犹如公开展示一般走到大众面前。 太露骨了。 接下来的环节都平板而正式。 在荣誉墙上签名,和一众商界人士点头寒暄,在喜庆音乐里入座,聆听等待,上台致辞。 季临秋总觉得喉间发烫。 他被勒的有点紧,以至于呼吸会放得更轻,可站在难得斯文优雅的姜忘身侧,却又不愿意伸手松一松。 然后是领奖环节。 主讲台在缓慢又冗长地念一个个名字,有时会碰到多音字又或者生僻字,又要耽误十几秒。 他开始等得难耐起来,以至于原本清明的意识被领结扣下,像是在起落不定的潮汐里飘着。 “临秋,站起来。”男人淡笑道:“去领奖了。” 季临秋回过神来,低咳一身跟在他的身后。 满脸堆笑的主办方已经捧着奖杯证书,高声介绍着这对教育界和出版界的新星,赞美之词堆砌了十几句。 “让我们热烈鼓掌!” 滚烫灼热的聚光灯打在他们两人身上。 季临秋还是有些喘不过气,仍旧没有解开那个结。 他接过奖杯,客客气气地对着台下微笑,然后轻轻看了姜忘一眼。 喉间的领带也被闪光灯映得泛光。 银绿色,波点纹,一切都是姜忘喜欢的。 我是他的。他忽然这样想。 我已经彻底属于他了。 第76章 会后宴席热闹,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堆满圆桌,像是要摞出年夜饭的架势。 季临秋吃得心不在焉,觉得有些疲倦。 奔波劳累一天,他只想回房间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姜忘被劝了几杯酒,但也没喝太多。 席间俯身凑近他,弯着指节把领结往下勾。 “怎么这么乖。”男人哑着声音笑道:“我系得紧,你就一直让它卡着你,不松一下?” 季临秋明明没有喝酒,开口时却感觉自己像是薄醉。 他眯着眼笑,不肯解释。 “奖励你什么好呢。”姜忘刚说到这里,对面的老板又高声笑着敬酒,男人仰头喝完,再度凑回他耳边说话。 说来奇怪。 别人喝过酒以后靠近季临秋,他会感到难闻厌恶。 可姜忘这样靠近他,他反而觉得惬意。 酒像是燃料,可以把姜忘周身气息都燃烧蒸腾,雄性荷尔蒙的味道肆无忌惮地张扬开,把他尽数包围。 季临秋想到这里,又觉得明白了。 他不是喜欢闻酒味。他只是喜欢自己身上沾着他的味道。 季临秋从前没有谈过恋爱,遇到姜忘以后才像个雏儿一点点开窍。 他不声不响,也不肯多说几句肉麻的话,算一个内敛到有些干涩的情人,时间一久,连季临秋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有点木讷。 可是无数细碎习惯在一点一滴里被累积,像是蛛丝润进雨里,融成他久不自知的本能。 到最后,迷恋喜欢也像是呼吸一样的本能。 轻浅简单,挥之不去。 他已经习惯惯着他纵着他,答应这个男人各种无理或可爱的要求。 “奖励你什么好呢。”姜忘又重复一遍,用澄透杯沿轻碰了一下他的鼻尖,在座无虚席的热闹包间里低声取笑:“你一杯都没喝,怎么还脸红了。” 季临秋看向他,笑了起来。 “我如果喝了,等会和你一起醉倒在走廊里,谁带你回房间?” “该喝点。”姜忘眯眼道:“酒壮怂人胆。” 没等季临秋反应,姜忘径直起身披上大衣,和一众宾客告别。 “晚上公司里还有个视频会议要开,我和季董先回去了。” 大伙儿惊诧唏嘘,有点舍不得他们走。 “菜刚上完,再吃一点?” “这么忙啊!难怪生意能做得这么大!” “那姜总季董明天见啊!” 姜忘领着季临秋往酒店房间走,明明在席间还像有些不清醒,出来时脚步反而稳得平直。 季临秋隐约嗅出一些什么,可有时候又猜不透男人。 他低着头走在他的身边,声音很低。 “今天戴着你的领带,感觉喉咙好烫。” 餐厅在四楼,房间在二十一楼,他们要拐几个弯。 一路上有侍应生和客人匆匆走过。 没人注意他们在牵着手。 他们甚至都没发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牵手的。 “好烫。”姜忘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笑着看他,又像在看他的领带。 季临秋下意识低头,才发现自己领口被解开两颗扣子,锁骨都露了出来。 他才像是席间被轮流敬酒的人,一时间犯了迷糊,喃喃道:“奖励我……什么?” 电梯叮了一声,把他们关在狭小又温暖的空间里。 男人轻声道:“手伸出来。” 他顺从地伸出手。 姜忘掏出一枚方盒,奖励糖果一样放在季临秋的掌心。 是一盒空气超薄。 季临秋怔了一下,很快抬头看他。 “平时我不想喝,谁灌得了我。”姜忘看了眼慢吞吞上升的电梯数字,说话又青涩起来:“多喝一点,免得等会不好意思看着你。” 季临秋想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在驾轻就熟和青涩笨拙之间无缝切换,握紧套子有些仓促地唔了一声。 他其实也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件事。 以前看过片,但总有种不适感,匆匆瞥了几眼后来再也没看过。 于是低头,在昏黄灯光里看小方块的外包装。 “……原来需要这个?” 姜忘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牵着他的一只手,先前牵得太自然,甚至能忘记这件事。 他拉近他,俯耳说悄悄话。 “我也想直接那样。” “可是网上说,可能会发烧。” 季临秋噢了一声,心想有道理,又反应过来什么。 “我在下面?” 姜忘已经在松自己的领带了,闻声停顿一下,眸光温润。 “你不喜欢的话……” “我感觉很开心。”季临秋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直想要这样抱得更紧一点。” 想要亲吻你的灵魂,你的汗与血液。 我可能早就完蛋了。 他说到一半,后面的百般心思都没有出口。 姜忘凝视他,却扬起了灿烂笑容。 像是什么都已听懂。 电梯又叮一声,缓缓打开。 …… 姜忘在结束以后,把疲倦至极的恋人打横抱进浴缸里。 他很有先见之明,提前放好了水,甚至在旁边备了个果盘。 季临秋右手腕还系着领带,落入浴缸时像是被享用后终于被释放的人鱼。 他眼睛仍旧雾蒙蒙的,嘴唇发干,泡在温水里半晌没有出声。 姜忘趴在浴缸旁边看他,先伸手摸摸脸,又像怕他着凉,探了好几遍水温。 季临秋嗅了一下空气里的味道,也缓缓起身趴在浴缸旁边,与他额头相抵。 姜忘亲了亲他的唇。 “还好吗?” “嗯。”季临秋抿了下唇,贴耳道:“别让别人进这个房间,气味会暴露的。” 姜忘笑着用手指理顺他湿漉漉的碎发。 “这时候了,还在操心这个。” 季临秋窝在热气 腾腾的浴缸里,修长双腿微微弯曲,皮肤有种接近暖玉的浅白。 姜忘伸手拿过毛巾,想要帮他擦洗背脊,忽然肩头被握住一带,也落进浴缸里,登时附近水浪乱溅。 季临秋仰头看他,眼睛很亮。 “累不累?” “邀请我一起洗澡?”姜忘弓着身子伏在他的上空,舔了一下唇角道:“还是已经休息好了?” “刚才做的时候,我忽然在想,”季临秋扬起手抚触他的侧脸,水花溅的两人都浑身湿透。 “我该给你买一束蜜桃雪山。” “这样你每天在办公室都能看到这束花,一看到它,就能想到我爱你时内心有多灿烂。” 姜忘低眉看他,也笑起来。 “好啊。” “我很期待收到你的花。” 第77章 两人前半夜在折腾,后半夜在躺着。 虽然身体已经睡着了,但意识好像又都断断续续地醒着。 像是沉浸在入学报道的前一夜,第一次找到工作的那个瞬间,以及许多个人生重要瞬间的那种情绪里。 脉搏心跳变成了电波信号,不断确认着与另一方的联结。 我的生命,似乎自这一刻开始与你共享。 我们的灵魂终于汇流,一方睁开眼睛,另一方便会笑,相隔千里也能够感应到对方。 姜忘睡到一半会醒来看看季临秋,吻他泛着红痕的肩,他额头细密的汗,然后再紧靠着睡过去。 夜色昏沉又宁和,月光皎洁。 一直到下午一点有人敲门,他们才再次醒过来。 “姜总!姜总你在吗?” “嘿?人呢,跑哪儿去了。” 姜忘遥遥应了一声,披了件外套过去开门,只虚虚打开一条缝。 “嚯,我就知道你在这,”卢老板笑道:“早餐没看见你两,午餐又没见到,再过一个小时又有会要开,醒醒吧。” “多谢,”姜忘看了眼表:“昨晚通宵加班来着,键盘都快敲散了。” “看出来了,不过奇怪,你这人怎么加班还气色这么好,”卢老板把自家产品材料递到他手上:“我也是顺路来叫一声,来来来,这是我们新出的护眼灯和学习桌,有机会了解一下——回见啊!” “回见。” 姜忘当着他的面收好牛皮纸袋,再次道谢后关门。 再转身时,季临秋在摸索着穿衬衣,指骨分明地一颗一颗系扣子。 姜忘坐在他的身边,伸手碰了碰额头。 还好,没发烧。 季临秋瞥来一眼,像是看出来男人在担心什么。 “我还好。”他声音低哑道:“腰疼,下次垫个枕头。” “以前我还不信,”姜忘慢悠悠道:“季老师确实腰很好,韧性也棒。” 话没说完被枕头抽了一下。 胡闹归胡闹,正事当然要办。 第一天归教师和培训方的行业交流,第二天除了自由沙龙以外,还有各大教具和办公用品的展销。 姜忘开会时还有点心猿意马,到场打卡有一半是为了给主办方面子,第二也是为了挑新老师。 不忘文化早早开始购置地产以方便安置员工落户,入职即可低价租集体宿舍不说,绩效过人送套房子也没什么。 他们赚得不是快钱,核心目标还是要做老牌经典机构。 有高福利高发展规划在,第一天就跟不少老师互换了名片,甚至还专门有人来递名片毛遂自荐。 季临秋第二天虽然话变少了,一直呆在角落喝咖啡不怎么走动,但一下午过去,没等姜忘回来问,名单已经填了七成。 姜忘遛累了回来一看,还惊了一下。 “你怎么做到的?!” 季临秋摇摇手指。 “行业机密,不可外泄。” 两人又要了杯红茶,慢慢吹着热气边喝边聊,中午来敲门的友商又来套近乎。 “姜老板好眼光啊,这就买走我一批桌子!我跟你们说,我家厂子用的材料可好了,甲醛绝不超标,都是为了学生伢们好!” 卢老板聊得唾沫横飞,见姜忘听得心不在焉,又有意讨好他,神神秘秘道:“昨天你们走得早,有八卦没听到,我偷偷跟你们讲一声。” “看见那边正在递简历的小姑娘没?”中年人伸手一指,对着东南角的人影道:“就全场个子最显眼的那个小矮个,你们可千万别招她。” 季临秋神色一动:“她怎么了?” “她啊,不省油的灯。”卢老板谈起这种人都觉得晦气,一摆手道:“自己当老师好好的,非要改善什么教师待遇,反对无薪加班,还要求校领导建立反性骚扰监察机制。” “一般正常人哪,那不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呢?恨不得搞个工会出来,成天拱火不说,还帮自己学校一个女老师告校长!” 姜忘闻声看过去,又喝了口红茶道:“她教书怎么样?” “小卷毛教书还有点本事,以前带过保送清华的学生,是教物理的。”卢老板回忆了下酒桌上的闲言碎语,不以为意道:“教书好有什么用,不会做人一样得活受罪。” “昨儿听那几个认识她的老师说,这女的得罪校长以后,足足在学校坐了两年冷板凳,最后自己终于识趣走了。”中年男人嗤了一声:“她帮的女老师倒是庭外和解,拿到一大笔调解费就走了,也没见那人分她半个子儿啊,傻。” 季临秋与姜忘对视一眼,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等卢老板走后,两人找了过去,客客气气地请她喝茶吃点心。 被人们戏称为‘小卷毛’的女老师个头大概一米五五,褐色短发烫的很卷,黑框眼镜架到鼻梁上,显得脸只有巴掌大。 她也是饿极了,也顾不得其他,在侍应生端了蛋糕来以后一顿猛吃。 季临秋试探道:“要不再叫一碗馄饨给你?” 后者用力点头。 两人等她吃饱喝足了,才递出名片和公司宣传册,表示欢迎来这里面试。 “我叫符耳。”女教师推了一下眼镜,自报家门道:“今年二十七岁,不婚主义,薪资要求有抽成分红和年终奖,年假双周。” 姜忘很大方地点头应允。 “如果绩效好,可以给十四薪。” 符耳今天一整天都在因为薪水问题碰壁,看到他这么爽快,又警惕起来。 “我知道有人在议论我。”符耳皱起眉头,放下勺子认真道:“我确实在有的事情上很计较。” “事先说清楚,我不喜欢参加酒局,接受高强度工作,前提是有对应的薪水,而不是画个大饼玩人。” 她说话声音很脆,又带着些先入为主的防御感,像是已经被惹炸毛的小型动物。 季临秋意外感觉这会是一个很得力的合作伙伴。 现在在不忘教育,他主管英语部,段兆管数学,语文由另一个女老师管,但理科还差高精尖的狠人。 符耳看着个子还没学生高,但也许意外地能镇住人。 “那很好,”他开口道:“方便试课吗?” 符耳眨眨眼,感觉情况有点夸张。 “我要求这么多,你们……居然能接受?” 她完全是 被爸妈推到这个会上看看有没有能找的新工作,连着两天净碰到一些想低价捡漏的傻逼,张口把这两条谈完基本人就跑空了。 姜忘与季临秋交换一眼视线,把随身带的电脑展开,给她看4.0版本的内部物理教材。 符耳接过鼠标,看得速度很快。 她几乎是扫一眼就翻页,让人觉得根本没看清楚题目。 然后微微摇头。 姜忘观察着她的表情,询问道:“你觉得哪里不行?” “题型很多遍,难度也分级了,”符耳的眼睛还在盯着电脑屏幕:“但是……没有把陷阱整理摘选,核心考点也疏漏很多。” “喏,这里,”她伸手标红一段:“基本概念都写错了,你们那编书的不行啊。” 动作非常自然,基本是把人情世故丢到一边,专心研究题目去了。 “行啊。”季临秋笑起来:“约个时间,裕汉见。” 符耳愣了下,快速道:“那我等下去火车站买票!” “不用买,我们公司面试老师一向往返机酒全包。”姜忘帮服务生把一大碗馄饨端到她面前:“你要是试课通过,我这儿包吃包住。” 两人在icv论坛呆够四天才走,期间打包了一票老师的联系方式。 在回城的飞机上,季临秋看了眼闷头做题的符耳,侧耳道:“你说彭星望这时候……在干什么?” 姜忘已经忙到昏头了,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小孩儿。 “奇怪,”他也反应过来:“我昨天给他打电话,小孩儿没什么反应。” 要是搁在平时,早就黏黏糊糊说想我们了,再怎么着也要打电话啰嗦好久。 该不会在家出事了吧。 事实证明,没有出事。 两个大人推门回家的时候,小孩儿正蹲在花园里发愁。 等玻璃花房的门被哗的一声打开,他才发觉哥哥们回家了,慌慌张张回头。 “——哥!” 姜忘顺手把行李箱放下,走过去看他在干什么。 然后就看见自家跟花卉基地一样,摆了满地的绿芽小苗。 男人笑眯眯道:“彭星望小朋友,你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彭星望咕嘟咽了一口口水。 “楼下张阿婆……过来送了咱们一袋老家种的瓜子,说炒炒就可以吃了,很新鲜。” “然后?” “然后……我想试试……生瓜子种不种的活。” 季临秋刚换完鞋过来,看见郁郁葱葱挤在一起的成簇绿苗也呆了。 “你全倒水里了?” “我……我就铺了一脚盆底啊。”彭星望也快哭了:“我哪想到它们全长出来了!!” 这么多向日葵——不移植到土里全都会死的啊啊啊啊!!! 姜忘没多说话,袖子一捋端起其中一小捧去干活。 季临秋揉了揉彭星望的小脑袋,一块儿跟着种向日葵。 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温室里流水线种花。 姜忘直犯嘀咕。 “怎么每次咱们回家都得当苦力……上回拖地这回种花,搞不好下回就得帮忙孵蛋了。” 彭星望刚好抱着又一小盆向日葵绿芽走进来,眼泪汪汪道:“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姜忘立刻哄人。 “没事没事,大哥小时候最喜欢向日葵了!” 彭星望委屈巴巴看他:“你不喜欢,你就是哄我开心,我知道。” “……!!” 季临秋已经在旁边笑到捧腹。 第78章 彭星望确实倒了一大盆底的瓜子。 他其实悄咪咪脑补过很美好的画面。 春日的阳光如金海般倾洒下来,满园的向日葵花一起快乐转头,早上都朝着东,傍晚都朝着西,甩头的时候肯定特别壮观。 小孩本来算盘打得很稳,想趁着哥哥们回来之前把花都种好,不给他们添乱子。 谁想到他们提前回来了! 姜忘一边想着自己小时候好像是很喜欢向日葵,一边熟能生巧地快速培土移植花苗,脑海里有各种好玩的儿时记忆涌出来。 他那时候属于野放状态,小时候还被寄养在爷爷家一阵子,后来读初高中时彭家辉濒临破产屡屡向家里要钱,两家渐渐生疏,他也不再回去给老人添麻烦。 但至少在七八岁以前,住在乡下的日子很快乐。 水稻田里可以摸鱼抓虾,伸手往里头挖还有肥滚滚的鳝鱼。 绿豆荚和芝麻杆掐起来都很有趣,剥下一小碗家里还会帮忙磨成糊糊做饼吃。 那时候没有幼儿园,没有托管班,可以追着大黄狗在田里一玩一下午,累了就和小伙伴收集一堆枯树枝干树叶,点燃篝火以后把地瓜玉米都扔进去,甚至用黄泥裹一只叫花鸡,好吃得不行。 “哎,你还记不记得,”他看向脸上都沾着草叶的小孩,眼睛很亮:“小时候你去抓泥鳅,结果没拽住摔进沟里,像泥狗子一样湿淋淋回家。” “奶奶拿水管子把你拎到门口洗,涮了半天才干净。” 彭星望一下子想起来这件事,又难为情又觉得好笑,差点把向日葵苗插歪。 小孩儿接着他的话呱唧呱唧说以前在乡下有多好玩,讲到摘丝瓜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诶了一声。 “哥,你怎么知道这个呀?” 姜忘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顺嘴了,笑道:“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你爷爷奶奶说给我听的。” “啊,我就知道!”彭星望抹了一把脸,哼了一声继续蹦跶着去拿小花铲。 季临秋发觉了什么,记忆在与线索悄然扣合。 他又想起那个梦,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几天没有回来,家里变化都很大。 彭家辉前两天刚刚来接彭星望去动物园玩,听着像是明年就要调到裕汉来工作,今年刚提完职,在新单位里很受重视。 他的前女友关红听说上个月就已经嫁给了一个家里有矿的富二代,两人似乎是一见钟情,没谈半年就去互相见了父母。 除此之外,陈丹红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儿子出差回来也没有眼巴巴地做饭煲汤好生款待,一家人在餐厅吃了顿饭聊了一阵子,满脸都写着想回家。 季临秋原本还想留父母和妹妹多说会儿话,发觉亲妈状态跟平时不一样,有点好奇:“妈最近在操心什么?” “她啊,”季国慎大笑道:“刚接了一个大单子,做梦都在踩缝纫机!” 原来附近有个富商太太打算陪女儿去法国学艺术,特意找老铺子定制几条旗袍想一并带过去。 她第一次找到陈丹红时还半信半疑,没想到这一口外省乡音的老太太做的坎肩又轻薄又舒服,线条还衬得人身材很好。 富商太太传出去被老姐妹们一通夸,当即心花怒放,找她下了笔价值数万的大单子。 陈丹红出嫁前什么精细活儿粗活儿都做得,即便之后下地种田了,也是不是纳鞋底绣花绷子贴补家用,先前也给县城里的小姐做过旗袍。 她只是长久盼着儿女回家,盼着一辈子不断奔波的丈夫回家,整个人都扑在家庭上,时间一久就变得偏执又情绪化。 如今久违地被人看见,被人热切期盼着,工作反而成了生活里最大的享受。 季临秋听到这里,点头称是。 “今天看见妈,就感觉她……朝气蓬勃的,像是越活越年轻了。” 陈丹红被夸得不好意思,伸手摸了下脸,仓促笑道:“少说这种话,我满脸皱纹丑死了。” “确实气色比平时好很多,心窝疼也不怎么犯了,”季国慎给女儿盛了一碗藕汤,又认真起来:“我和你妹妹都非常支持你妈妈这么做。” “我虽然干家务活儿没你妈妈精细,但洗衣服晾衣服这种其实也顶用,只要她有能专注投入的事,我就觉得很欣慰。” 季临秋看向他们,心里松下一口气。 他们居然还有这么和平地坐在一块吃饭的一天。 不提要求,不一张口就是控制和勒令,甚至还在讨论母亲的新职业。 这如果放在三年前,他只会当作自己在做梦,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他不敢奢求更多,仍旧打算把性向这件事隐瞒家里一辈子。 现在哪怕能一家团圆幸福的和谐相处,都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他已经知足了。 匡野的结婚时间定在2008年1月1日。 两周前这哥们在看电影时打电话过来,说是脑门一热起床时顺便求了个婚,要以闪电流程定流程办婚礼,姜忘还觉得悬。 想法很浪漫,执行几乎不可能。 别说新郎这边家里的事,单是新娘一个人的种种筹划选择,都能折腾好几个月,哪怕临时请个婚庆团队来,两个星期也实在太赶了。 谁想得到,还真就办成了。 婚礼时间在1月1日的中午,姜忘提前一天开车带季临秋过去看场地,想着力所能及给兄弟帮帮忙。 地点定在湖边教堂的小花园里。 大草坪被包了下来,由新娘画好路径分区,匡野则带着人一块布置。 他们两人来的路上还在想,结婚这么急,现场可能会有点乱哄哄的,得帮忙理顺归置。 谁想到车子一停,路口连火烈鸟引导牌都做好了。 新娘提着裙子在到处指挥,一群人聚聚散散地搬器材调音响,热闹里井然有序,很有意思。 姜忘和季临秋对视一眼,两人顺着引导牌往里走。 入场小径被做成一片气球森林,每一个氢气球里都放着亲友的祝福,以及小两口的许多合影。 橙红明蓝的气球随风微摆,组成轻盈又浪漫的一片森林。 再往里走,有甜点师手忙脚乱地搭着翻糖蛋糕架和甜品塔支架,柳木小方桌已经全部铺好白蕾丝桌布,有伴娘抱着一大袋小熊玩偶一桌一桌地往上放。 姜忘看得心里一动。他原本没怎么考虑过结婚这件事,性格散漫惯了不会在这方面多打算。 可一走进这种氛围里,好像思绪就会被这些拽 住,忍不住思考如果是自己结婚,会选什么样的风格,在哪里办更合适。 “哎!你们来了!”匡野抱着一摞白瓷碟路过,笑容灿烂地像个傻逼:“我老婆厉害吧嘿嘿嘿嘿,你们看到她没有,今天穿了个小红裙,可美了!” “看到了,”季临秋很自然地帮他接过一半碟子,跟着一起往前走:“我跟忘哥想着过来帮帮你,也是见外,怎么不早跟我们说这里缺人?” “哪儿缺人啊,我这不是手下一堆伙计,够用。”匡野示意姜忘看另一边的酒柜:“来哥们搭把手,把这个推过来,咱几个一块去餐饮区。” 三人一块推着货物往西边走,沿途不断有人跟工蜂一样嗡嗡嗡飞过来问完指示就跑。 “对了,我也是忙昏头了,都没给你们两打电话。”匡野把碟子往消毒碗柜里一放,嘿嘿笑道:“你们两现在感情怎么样?正热恋期呢吧。” 他性格直爽,虽然没想到自家哥们最后看上了另一个好哥们,但又不是他跟人家谈恋爱,没什么好说的,祝福就完事了。 季临秋第一次跟朋友谈这种事,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还行。” 姜忘侧目:“……还行?” 匡野意味深长一声,拍拍姜忘的肩:“你活儿不行。” 姜忘重复了一遍:“我,不,行?” 季临秋强咳一声道:“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匡野啧了一声:“我早说兄弟你得多看多学多关心,成天赚钱忙忙忙连哥们递的种子都不要,实战出问题了吧?” 姜忘扬起笑容慢条斯理道:“野子,我好像还有你前女友电话吧?” “别!大爷你最行!你不行谁还行!我错了行不行!” 真到了婚礼当天,一切顺顺利利,大清早的所有布置餐点都已经准备齐全,只等良辰吉时到。 他们两到的很早,帮忙摆了下桌子,空下来便一起去逛教堂。 人们都簇拥在外头,教堂里面反而很空。 神父还没有来,只有清洁工在背对着他们扫洒。 姜忘看向十字雕花玻璃窗,目光在圣母子的油画上转了一整圈,落回远处的小隔间里。 “那是什么?” “忏悔室。”季临秋眺望过去,解释道:“两个人中间有隔板,这样神父不会看见忏悔者的脸,既可以保护隐私,又能让人放下心防,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口。” 清洁工大概把这当个小景点来清理,桌子全擦一遍以后拎着桶出了大厅,只留他们两人站在这里。 季临秋一时兴起,有心逗逗他。 “姜先生,你现在有什么想忏悔的吗?” “在主的面前,什么都可以讲出来。” 男人仔细想了想。 “什么都可以?” “当然,小时候欺负过阿猫阿狗,大了有过什么坏心思,全都可以忏悔。” 姜忘思索两秒,缓缓开口。 “还真有。” 季临秋转过身看他:“你说?” “我想在你锁骨上种个小草莓。” 姜忘说这句话时,神色正经,语气平和,是在认认真真忏悔。 “……然后看你用领口掩好它,就这样参加完整场婚礼。” “太胡来,我忏悔。” 季临秋皱眉一笑。 然后当着他的面解开衬衣的第一颗纽扣,慢条斯理道:“听见了。” “神父问你,想种在哪儿?” 第79章 季临秋再回到婚礼现场的时候,匡野那边的大批亲友正在陆续停车过来。 现场乐队已经在预热式表演中,还有穿着玩偶服的花栗鼠举着气球转圈跳舞。 婚礼还真是很能体现策划人的性格。 姜忘过了一会儿才出来,刻意和他错开露面的时间,顺便接了个速风集团那边的电话。 二维码的推广时间会进一步加快,公司已经在物色国内的定制扫码枪厂家了。 作为主要策划者,他要负责对接公司内部的运作流程,以及参考多方意见做出一套新工具运用的对应体系。 比起以前在房地产那儿的高强度高压力工作,这点事实在不算什么。 电话接完,姜忘走回季临秋身边,听他在和朋友们聊些什么。 “所以之前上课的时候,我们一般……” 姜忘看向他紧扣的第一颗纽扣,在一旁斟了杯冰酒:“今天太阳这么烈,季老师穿得也太严实了。” 朋友们很快被转移注意力:“对啊,你不热啊?” “还好,”季临秋淡笑道:“后来再开班,也没再敢放这样的学生进来。” 众人注意力又转回聊天内容上,八卦得很起劲。 季临秋隐到人群外,不着痕迹扫姜忘一眼。 后者佯装在看风景。 婚礼如时举行,新娘在众人的注目下被父亲挽着款款走来,两人一起交换誓词与戒指,站在独角兽和彩虹间接吻。 这一场宴会实在热热闹闹轻松快乐,说得上是宾主尽欢。 餐点精致可口,乐队很会调曲子,一直有人在场地中央旋转着跳舞,气氛很好。 姜忘坐在一旁悄然看着,不自觉在想,他们以后要选什么风格比较好。 比起先前在小县城里的那场婚礼,没有令人窒息的问话打探,没有哭闹不停的小孩儿,老人们也都平静柔和。 把人情世故全摒弃掉,只保留炽烈纯粹的一面,反而显得更真。 看久了,他又敢去伸手碰一碰未来与婚姻。 新娘敬完一轮酒便去换了身雏菊花一样的小金裙,渐渐和朋友们聊嗨了,单手捧着香槟,去台上大声唱歌。 匡野看见她就忍不住乐,听完新娘唱的《甜蜜蜜》也要了个麦,上台跟着唱《今天你要嫁给我》,不过他五音不全,一唱情歌就像鬼哭狼嚎,听得台下众人哄笑。 季临秋喝了碗鸡茸蘑菇汤,再一回头发觉姜忘又接电话去了,一时间有些走神。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们走到这一天,会有多少亲友宾客前来道喜,到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 正出神想着,段兆凑过来笑得促狭。 “很风流啊。” 季临秋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自己,下意识问了一声,段兆则拧了下头,示意他看看脖子。 他这才想起来,午后阳光太热,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领子给解开了。 锁骨上一抹绯红,有点打眼。 ……姜忘这个狗崽子。 “也是奇怪,都要过年了也有蚊子。”季临秋笑得轻描淡写:“敞着吧,今儿太热了。” 段兆反应过来是自己多想了,笑得有点歉意:“来来来,吃个榴莲酥,他们家找的师傅真不错。” 年关将近,几个艳阳天刚过完就开始猛烈降温。 头一天还热到恨不得穿t恤配沙滩裤,第二天就能把所有人都冻成孙子,晚上门窗关好都能听见狂风呜呜哇哇的不停鬼叫。 街市终于开始装点各种中国结和金红年画,社区里还有人组织老人们一块剪纸贴窗花。 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之际,杜文娟拎着行李准时抵达裕汉。 如果不是姜忘预先找好保姆月嫂,她这一年会极其难熬。 刚生星星那会儿,虽然家里有婆婆亲妈照看着,到底事情繁杂又没有经验,接近半年都昼夜颠倒精神衰弱,听到小孩儿哭啼就会头痛胸痛心脏也痛。 多了两个专业人手,实在要好很多。 杜文娟自知亏欠家人太多,有心趁着与女儿断奶的分离期过来陪他们过个好年。 一个小行李箱都没有装多少自己的衣服,大半是买给他们三人的书和礼物,以及自己亲手晾晒的香肠腊肉。 卤鸡酱鹅之类的,等到了裕汉再做新鲜的,一定好吃。 妈妈来的前一天,姜忘特意拎着小孩儿从上到下洗刷干净,又搓出来不少泥。 搓的姜忘都开始纳闷:“你不是天天都在洗澡吗??平时都是怎么洗的??” 小孩儿主动示意:“开水,冲一遍,抹泡泡,再冲一遍,擦干!” “——要!!搓!!是让你搓脖子胳膊不是涮毛肚一样过遍水!!” 两人收拾干净了一块去车站接人,看见杜文娟时都心情大好。 小孩儿先前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见到亲妈时嗷的一嗓子扑了过去:“妈——” 姜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用力相拥,笑容浅淡。 杜文娟抱完儿子,主动走向始终孤单一人过年的远房弟弟,张开双臂道:“来,咱也抱一个。” 男人露出错愕神情,但也配合着抱了一下,表情青涩道:“走吧,家里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今年季临秋一家留在裕汉过年,也不回山里看那些清净了,乐得清净。 刚好姜忘他们也聚在这里,两家人各自团圆。 杜文娟的房间不仅有露台,还有一个小花盆,里面种着彭星望单独种的一株向日葵。 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但小绿芽长得很高,一样生机勃勃惹人喜欢。 杜文娟把行李放好,拎出自己腌制的年货找冰箱在哪,顺便看看有什么食材可以做顿大餐。 彭星望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和她一块儿转悠,说话时眼睛里亮亮的一直在笑。 姜忘简单介绍了下房子布局,还拿出一份钥匙门卡送给她。 “我下午还得去公司看看情况,就先不陪你们了。” “好的好的,你忙你的,”杜文娟连忙道:“晚上不回来吃饭的话,发个短信就行。” “嗯。” 姜忘披上外套准备出门,刚一打开大门,看见举着右手准备按门铃的彭家辉。 “唷,姜总回来了?”彭家辉手里还拎着准 备送儿子的机器人模型和新书包,看见姜忘时很热情:“咱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吗?” 姜忘呆住几秒,头一次看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彭星望刚好跑过来拿塑料袋,见到亲爹站在门口时也倏然懵住,呆呆道:“爸,你来啦?” 彭家辉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儿子怎么愣愣的,特意晃了晃给他买的书包和礼物:“爸爸刚从深圳回来,看看这个,喜欢吗?” 彭星望这会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甚至不敢接他送的东西,满脸求助地看向姜忘。 姜忘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现在不是自己本人。 “星星?怎么拿个垃圾袋人不见了?”杜文娟拿着一根大葱从厨房走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道:“找不到的话——” 然后跟着站定,也说不出话了。 目前四个人都非常尴尬。 彭家辉好几年没有见到前妻了,看见她时甚至一瞬间想到刚结婚那会儿她的年轻模样,变成哑巴无言以对。 姜忘率先反应过来:“抱歉抱歉,我忘了跟你说……” “该是我说道歉才对,”彭家辉忙不迭把手里东西放在他们鞋柜上,后退道:“那我改天再来陪星星,你们先忙?” 杜文娟强扬了个笑:“要不你进来坐坐?” 彭星望没听出来这是客套话,条件反射给亲爹拿了对鞋套。 彭家辉哪有脸进来,偏偏儿子已经把鞋套都塞手里了,只能硬着头皮进来。 “好,好久没有看星星了,咱们一起陪陪他,挺好的。” 姜忘本来还要去公司里给员工们发红包,一转头小孩儿已经一脸‘哥你快救我’的表情,内心长叹一口气,掏出手机给秘书发消息,说自己明天再来。 一家四口在客厅里相继坐下,连空气都好像被冻在这里。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长江大桥。 其实一家人像是已经有大半辈子没有再坐在一起了。 彭星望只有九岁,四年对他而言就是半辈子。 而对于姜忘来说,他原本此生都不会再看见父母,更不可能与他们坐在一个屋檐下。 无论是幼年的彭星望,还是幼年的姜忘,都幻想过这个场景无数次。 做梦都会梦见爸爸妈妈重新在一起了,梦见他们在开开心心的一起吃饭,没有争吵没有推搡,还都在伸手摸自己的脸。 可这一幕真得出现时,反而说不出地僵硬。 此刻的彭星望完全没想到情况会这样,憋了半天道:“我期末成绩出来了,英语考了九十五分!” 杜文娟还有点恍惚,先是噢了一声,又想起来自己没有夸奖孩子,急急忙忙道:“英语这么好,平时学习一定很辛苦吧?” 彭家辉原本想跟着夸,哪想到她把话全说了,更没法开口,很被动地坐在沙发上,怎么坐都感觉不合适。 姜忘看见彭家辉的屁股一分钟里挪了快二十次,轻咳一声,作为彭星望现在的代理家长,主动讲起他现在的近况。 “小孩儿现在数学很不错,语文基础不好,我们也在帮忙补,以后肯定能提高很多。” 他说起他现在就读的实验小学,说他和那个会弹钢琴的小女孩,聊那一簇簇还没有开花的向日葵。 杜文娟和彭家辉完全是错过了这个孩子的这两年,听得都很出神,不时和孩子聊聊天。 姜忘心里放松下来,又觉得释然,又觉得苦涩。 他居然也会成为这样的角色。 能够让已经离婚多年的父母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听一听幼年的自己所拥有的崭新人生。 好像很对。 他本该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本该多和他们说说话。 又好像不对。 他似乎不该坐在这里,像开家长会一样交流这两年里小孩的成长。 这场重聚,本该说更多的话。 他的爸爸本该去向妈妈道歉。 不该吼她,不该打她,不该迟迟没有戒酒清醒,错过整段婚姻,与儿子的整段人生。 他的妈妈本该向星望道歉。 不该离开,不该扔下小孩一个人在那个孤立无援的地方,总是抱紧枕头哭到睡着,然后噩梦一做就是一整夜。 可现在,反而是姜忘在维系着话题,笑容温和客气。 杜文娟和彭家辉全程都不敢看对方,更谈不上相互交谈。 姜忘和彭星望坐在他们两人中间,这一刻只感觉像是坐在悬崖与海岸的半空,背后是空白茫茫的一片割裂。 姜忘低头喝水之际与小孩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突然有一瞬的互通。 明明背叛他们的,是面前的这对父母。 这两个人逃离了拥有这个孩子的人生,以这种逃离来换取人生的喘息,以及长久的自由。 可现在感受到无尽背叛感的,反而是他们两人。 如果亲近妈妈,就是公开摒弃和怨恨父亲。 如果靠近父亲,就是忽视妈妈多年以来的伤痛。 可坐在中间,却也无法让任何人露出真切的笑容。 左右为难,无言以对。 聊天期间,秘书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需不需要帮忙。 姜忘有一瞬间很想找个理由把彭星望也带去公司,又堪称荒谬地想把他留在这里,让父母多抱一抱他。 姜忘自己在这一刻都有些没有想通。 他是希望星望得到这个抱抱,还是不希望? 彭家辉最终在姜忘家里坐了不到四十分钟,简单聊了一会儿便推说有事,下次再来。 在离开前,他才终于定定看向前妻,当着儿子的面很深地鞠了一躬。 “我从前对不起你。” “真的很对不起。” “我只希望……你和儿子以后都要幸福,还有就是,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 彭星望前半程都在懊恼自己怎么给爸爸递鞋套了,以及坐立不安地听他们三个聊天。 爸爸突然道歉的这一刻,他眼眶又红起来,舍不得爸爸走。 你们这些大人真是过分,为什么要这样? 要是我爱的所有人,永远都能开开心心地住在一起……该有多好。 第80章 姜忘把彭家辉送出门的时候,原本有很多话想问一问生父,可话都涌到嘴边了,反而没法说出来。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根本不会来到这个地方,更不会再见亲生父母一眼。 所以在他的概念里,从来不存在一家人齐聚一堂这件事。 真的发生时,他连情感都是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悲或喜,四十分钟一晃而过,还没等他从这个冲击力极强的事件里缓过来,一切都结束了。 彭家辉敲门前还开开心心的,再出来时心事重重,欲言又止,走两步停两步,还反过来看姜忘的表情。 “大兄弟,”中年男人从公文包里找出一份崭新红包,递到姜忘手里:“这里头是我今年一半的工资,还有年终奖金,加起来终于能有五六万块钱了。” “你待星星实在好,我也看在眼里,可他的吃喝穿戴,还有他的学费,这些本来该由我来出。” 彭家辉讲到这里,窘迫地摸了摸脑袋。 “你也知道,我是跑机械工程的,款项都是两三个季度结一次,平时发的固定工资不算多。” “之前不敢跟你讲,也怕你觉得我在说空话糊弄人,今天才拿到手就来找你——小孩儿那边我也跟他讲了,学费生活费爸爸一定会负担,不要有压力,只管开开心心上学就行。” 姜忘思绪还停在父母同时出现这件事上,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看着手中被红纸遮挡的银行卡。 “你千万要接,密码是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我知道钱比较少,你们先前择校费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问,”彭家辉鼓起勇气道:“其实我已经跟上级争取调岗来裕汉了,但前提是今年明年的项目超额完成,我岗位晋升才可以。” “本来还说在虹城买房子,没想到你们带着星星来裕汉读书,无论福气大小都惦记着分他一份,我……我加油在裕汉买房子,再耽误你们一两年,以后不行我租房子陪他住,你看可以吗?” 姜忘低头摸着那个红包,终于开口道:“你见到杜文娟,什么感觉?” 姜忘嘴里是一个意思,话传到彭家辉耳朵里,又是一层意思。 在彭家辉眼里,他面前这个孔武有力,精壮强悍的青年,是前妻的弟弟。 而他曾经做过太多对不起前妻的事,这一点他们双方都非常清楚。 彭家辉的气势陡然弱了下来。 “我真没想打扰你们,”他回到有些卑微又有点狼狈的状态里:“当年很多事……是我不是个东西,我不该打她。” 彭家辉本来还揣着一张卡,想着带些钱给自己换个像样的地方住,给爸妈置办点年货,买点新衣服。 他拿着钱包,咬咬牙又重新打开,把这一张也拿了出来。 “第二张,拜托你转交给娟,这是我欠她的。” “密码是我爸妈生日,她知道。” 姜忘沉默一会儿,把属于彭星望的那一张推了回去,把第二张卡接到手里。 “这张我会转交的。”他转身往回走,背对着彭家辉扬了下手里的卡。 “你欠彭星望的,永远不可能用钱来还。” “有空多来看看他。” 彭家辉没想到姜忘会这样选,呆呆地拿着那张红包不知该说什么,却像是挨了个耳光一般,脸上火辣辣的痛。 姜忘忽然脚步停下来,再度转身看向彭家辉,像是放下什么了一样,笑得释然。 “对了,新年快乐。” 杜文娟在客厅等了许久,心里仍旧觉得忐忑。 她没想到会这样突然地见到前夫,既有种熟悉的恐惧,又有种自己已经为他人生育一女以后的报复快感。 但在孩子面前,这些情绪都需要收敛起来,只保留作为母亲的一面。 至于姜忘会看出来多少……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范围了。 姜忘在楼下抽完一整根烟,拍掉身上气味以后才上楼。 刚好看见母亲独自在厨房做饭,星星在客厅看电视,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厨房,把门关好。 “这张是他拜托我转交给你的,说是早该给,一直找不到机会,密码是他爹妈生日。” 杜文娟本来在炝炒生菜,听到这句话时伸手关了抽油烟机,转头道:“对不起,我刚才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姜忘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谈不上爱母亲,但能把这两种情感分得很清楚。 谁欠谁,谁又离开谁,总归是不同的事。 杜文娟怔怔愣了一会儿,把菜铲放下来,很仓促地用围裙擦了擦手。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下客房。” 她快步和姜忘一起回到她住下的房间,从旅行包的深处翻出一个内兜,竟然还用麻绳细细密密地缝了边沿,防止火车上有贼摸兜。 剪刀咔嚓一下剪开封口,掉下来一个红布包的小东西,看着是个本子。 红布一层一层揭开,还用小塑料袋装着,像是怕进水。 等最后一层塑料袋取出来,东西交到姜忘手里,他才看清楚这是什么。 一本存折。 一本边缘卷翘,烫金字样都模糊的旧存折。 他已经快十多年没碰过这么古早的储蓄物了。 “就彭家辉那个性格,哪里可能记得给我存钱。”杜文娟很冷的笑了一声:“真要是留给我的,密码该是我的生日,而不是他爹妈的。” “他就算有钱对全天下所有人好,我也排在最后一个,他还能用碰不着面这个机会躲掉,当作无事发生。” “这份钱只当是他留给星望的上学钱,你收好,密码是528111。” 她隐约感觉到几分晦气,把那张卡放到一旁不提,郑重把存折双手递给姜忘。 “忘忘,星星一直在你这里,也耽误你找个好人家结婚——二十多岁带着一孩子,总会被人说闲话。” “我在想,要不等孩子读完这一年,带他回慈州,刚好茵茵那边也能腾把手了,是吗。” “结婚不急。”姜忘本能道:“我在恋爱了,对方很喜欢星星,不会多想。” “星星刚在一个学校安顿下来,再贸然转学,他也不一定能再调整过来。” 杜文娟先前还在暗暗操心弟弟的婚事,闻声抬头,有些惊喜:“已经找到对象了?是哪家的姑娘,父母做什么的,对你好不好?” 她想到什么,有点着急又有点好笑地拍了一下姜忘:“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人家说不介意星星,那也肯定是客气啊,哪家姑娘愿意帮外人养个 小孩子。” “这事还真不能耽误,不行我把工作辞了,在裕汉租个房子照顾星星?” 姜忘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么多事,一时间没有想好多余说辞,低头咳了一声。 “我对象……工作很忙,经常全国出差,暂时还顾不上这些。” “你不用考虑太多,如果有麻烦,我肯定会跟你说。” 杜文娟连连点头,双手绞在一起,半晌道:“这张存款的钱不是很多,只有四万不到。” “算上星星在裕汉的开销,还有你给我请的月嫂保姆,我觉得不够。” 姜忘没想到她会把账算得这么清楚,一时间甚至觉得有些疏离,不安地往后退了些,拉开与杜文娟的距离。 “弟弟,你不要多想,姐姐不是不接受你的好意,也知道你比我们都要宽裕,”杜文娟看到他的小动作,忙拉住姜忘的手:“可是忘忘——你总该为自己未来打算,多存点钱啊。” “现在城里娶女孩子可不好娶,彩礼也要的不少,你父母不在了,这些事肯定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帮忙考虑,你别嫌我烦。” 姜忘突然反问道:“你觉得我未来最该考虑的,是结婚吗?” 杜文娟本来还有很多话想交代,被突然反问这么一句,笑得有些无奈:“可是,人总该成家的啊。” “成家,立业,生子,有个延续,将来也有人给你养老,是不是?” 姜忘看着她眼角的细纹,脑海里想到多年以后电话里另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没有给任何人养老。 他年少时被他们忘记,成年后便索性忘记他们。 结婚生子,养儿防老,听这几个词,都有些荒谬。 “那如果,”他轻轻道:“我喜欢男人呢?” 杜文娟的瞳孔一震,呼吸都跟着暂停下来。 姜忘从没想过这么突然,也这么毫无铺垫地和杜文娟说这件事。 他甚至打算再瞒一阵子,等杜文娟那边二胎也安定下来了再循序渐进的说。 可在这一刻,他面对的人不是彭星望的妈妈,所谓的‘姐姐’,而是真切的,面容年轻的,自己的母亲。 妈,那如果,我喜欢男人呢? 你还敢把幼年的我放在我身边吗? 你会把我当成怪异又疯狂的异类吗? 妈,你还会催我存钱,折腾结婚的事吗? 杜文娟听见这话,脑子里也是轰的一下,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姜忘平直回答:“彭家辉,我的一个朋友,没了。” 她怔怔几秒,伸手抱紧他,声音颤抖。 “忘忘……你这几年,一定很难熬,对不对?” 第81章 他感觉得到她有点怕他。 是那种听说到震惊消息以后,难以置信的一点点回避。 可是杜文娟忍着这中情绪在拥抱他,试图多给他一点温暖和力量。 姜忘很少被女性拥抱,小时候也没有几幕被妈妈抱着的记忆。 他被妈妈抱着的时候,像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呼吸,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没有艾滋病。” “我不会出去和人乱搞,也不会做任何影响星星的事。” 杜文娟慌乱起来:“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相信你的。” 她想安慰他又怕被误会,但是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了,自己也手忙脚乱。 “你知道自己这样……多久了?有去医院看过吗?” 姜忘愣了下,反而捂着头笑起来。 当初他听见季临秋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内也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是不是该去找心理医生看一下? ——以前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以至于讨厌女性了? 哥们,别钻牛角尖啊,你肯定能找到合适的女朋友的。 他当初没有说过的想法,现在由另一个人反馈到自己身上。 “倒也不用劝,”姜忘思考了一下,低着头道:“我也不喜欢街上的那些男人。” “如果去男澡堂里冲凉,可能看到那些男的,只觉得尴尬不适,不会多看一眼。” 杜文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反应了一会儿道:“那……这应该不算啊。” “不,”姜忘摇摇头:“我很喜欢的一个人,是男性。” “我和他接吻过,拥抱过,也绝不会后悔。” 杜文娟起身给姜忘倒了一杯水,看着他顺从的样子,不忍心多问。 偏偏猜测已经浮现在脑海里了。 “那个人……是不是季老师?” 她和季临秋见过好几面,还聊天过一小会儿。 她也记得,星望和姜忘都一直说,季临秋陪他们来到裕汉,现在也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三个人感情很好。 彭星望写字不熟练,但每次歪歪扭扭写满一张纸,一定会提到季老师又在教他学什么。 姜忘没料到她直觉会这么准,犹豫后还是缓缓点头。 没想到杜文娟也伸手捂头,做出跟姜忘一模一样的动作,笑得很无奈。 “这反而还说得通,唉。” “什么?” 他以为她知道什么内情,没想到杜文娟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我当时看到季临秋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想,这中男的,跟我家弟弟,都算万里挑一了。” “性格稳重,工作上进,人还踏实不会仗着好看就到处沾花惹草,得是哪家姑娘运气好到不行遇到你们两。” “季临秋这样的人,哪怕有男人会喜欢上他,好像也很理所应当。” 姜忘居然没有马上跟上她的思路,强行把亲妈的整句话捂进脑子里翻来覆去嚼了两遍。 “你如果是和街上那些不男不女的人鬼混,我肯定会很担心。”她看向姜忘,肩膀也慢慢松弛下来:“可是……你们两,会不会把互相欣赏理解成别的了?” 男人……真的会爱上另一个男人? 姜忘摇摇头。 “不是错觉,也没有混淆,我真的很爱他。” 杜文娟忧心忡忡道:“你身边只有我这个姐姐,父母都不在了,就算真的有心喜欢他,其实也没有人能拦着。” “可是那位季老师……他爸爸妈妈什么态度,也是不在了吗?” 她三十多岁尚且都有点接受困难,如果换成老一辈,反应会更激烈吧。 姜忘发觉杜文娟的思维始终都站在他这一边,以他为出发点在想事情。 他很少有过这中待遇,以至于都会因为这个认知而分神。 原来妈妈是这样温柔的人。 她当年顾不上儿子,为了躲开丈夫一个人逃离到外省,也有她的苦衷吧。 “他家恐怕还是很困难。”姜忘说到这里,也有些苦涩:“想要得到他们的祝福,恐怕要废很大功夫。” 杜文娟张开双臂,又用力抱了一下他。 仿佛这个一米九的男人还是个小孩儿,很需要被这样安慰一下。 “我感觉,你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没有理清楚,”她笑起来:“但星星能长成现在这么活泼积极的一面,也可以看出来你们对他有多好。” 小孩是最藏不住事的,甚至可以说,像是一面镜子。 每个人对他如何,他受到怎样的对待,全都会从一言一行里明明白白地展映出来。 杜文娟来到裕汉亲眼见到星望,看到他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样子,只感觉到无限的欣慰和亏欠。 “忘忘,你有值得爱的人,这真的很好。” “姐姐啰嗦再多,也是怕你在未来遇到难受的事,”她自嘲道:“不过我混成这样,好像也没有资格来说这些。” 姜忘慢慢喝完杯中温水,侧眸看她:“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彭家辉?” 杜文娟先前提到彭家辉的时候,总会有中踩到狗屎一般的骤然反应,语气也会突然冷下来。 姜忘预感回答也会变得很刻薄。 可是杜文娟想了好一会儿,反而平静下来了。 “他其实结婚以前,脾气性格也跟现在差不多,变化不大。” “但那个时候,我喜欢他对我热情大方,每天都照顾关心我,在一个单位相处久了,慢慢就喜欢上了。” “现在想来,他是个很需要被扶一把的人,特别吃惯性。” “有势头能让他好,他就能一直变好。” “情况不对,工作变糟,人事关系斗争复杂,他就会突然衰颓下去,没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再往上走。” “我当初就是认不清这一点,一直渴望他能振作起来,能再上进一点,逼得很紧。” “结果刚开始天天吵架,后来他也意识到什么,开始酗酒,开始打人。” 杜文娟回忆这些时,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又很快收了起来。 “好啦,我也打扰你很多,”她擦擦手,起身道:“我先去做饭,晚上咱们吃顿好的,不聊这些伤心事了。” 姜忘下意识嗯了一声。 “但是,弟弟,”杜文娟正 色道:“你喜欢男人这件事,不要轻易跟其他人说。” “不管别人会不会歧视,或者议论些难听的,更重要的是,这会成为一个把柄。” “你正在工作上升的时候,不要被这中事耽误了,万事小心。” 姜忘点头应允。 他第二天下午去了趟银行,把存折和银行卡都寄存在保险箱里,确保不会丢失。 临存放之前,他在父亲给的银行卡里取了六块,在妈妈给的存折里取了四块。 然后用这十块钱,在公司楼下蛋糕店里给自己挑了一块很小的蛋糕。 姜忘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吃蛋糕。 小时候没机会,只能蹭别人的。 大了有钱了,路过蛋糕店时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真买回家时反而不想下口。 他现在用这十元钱给自己换了一碟新鲜蛋糕,小小一份,上面还缀着一枚樱桃。 午后阳光泛着暖意,他对着蛋糕发了会儿呆,有中这是爸爸妈妈一起买给他的新年礼物般的错觉。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很多事在这一年里结束,又在这一年里改变,开始,重新萌芽开花。 鲜奶油很甜。 一勺舀下去,能感到戚风蛋糕的塌软质感。 他吃得很慢,又忍不住开心起来,每一勺都吃得很开心。 就好像他的全部人生,凭这十块钱都可以足够弥补,可以终于填上不少空缺。 姜忘从未这样放松的去吃一块甜点。 仔细嚼碎巧克力块,品尝奶油的芬芳清甜,感受咬下蛋糕那一瞬间的快乐。 他好像从什么桎梏里走出来。 又好像是桎梏在某一个瞬间无声无息地灰飞烟灭,只留给他这样明亮的冬日暖阳,和这样一块小小的,柔软香甜的蛋糕。 等蛋糕吃完,男人对着空纸碟坐了很久,终于伸了个懒腰。 面前忽然被放了一大束香槟色的花。 “忘哥,你的雪山玫瑰。”季临秋坐在他的对面,笑眼盈盈:“裕汉这边还真不好买,我开车跑了好远才碰到这中花。” 姜忘懵了一秒,条件反射道:“你刚才看见了吗?” “看见啥?看见你背着我偷偷吃蛋糕?”季临秋凑过去捏了一把他的脸:“好啊,吃独食。” “没有!要不咱再来两碟!” “行了行了,花给你,我等会还要上去讲课。” “好啊,”姜忘非常自然地把一大捧花都抱怀里:“走,一起上去。” 季临秋愣了下:“你……真打算把它放办公室啊?” “不行吗?”姜忘抱着花就不松手了:“是你让我看着花天天想你啊。” 姜老板说到做到,真抱着这一满束蜜桃雪山上了公司。 从他进电梯的第一秒起,就有同事认了出来,不住惊呼。 “姜总,你恋爱了啊?!” “嗯。” “卧槽!!谁家姑娘这么命好,这花好稀奇啊,见过红玫瑰白玫瑰,没见过这个颜色的,你下班以后要去给她送花吗!” 姜忘被夸得心情非常好。 “这是人家送我的。” 电梯里八卦的众人骤然愣住。 “你对象……送你的?” 姜老板给予充分肯定。 众人:……??? 我们家老板??他难道是个受??? 他是个受??? 有女同事艰难道:“这个,不都是男人送女人花吗?” 姜忘侧目:“你不希望我收到花吗?” “不不不不!!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这花多好看啊!特别衬咱老板肤色是不是!!” “一看就特别少女——咳特别受女生喜欢,受老板喜欢那也说明这花真的好看!!”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姜忘跟孔雀开屏似得抱着花往前走,在众人瞩目下抱着花走进办公室。 门一关上,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老板恋爱了??” “你们敢信吗,这花是别人送他的!” “嘶!我站反了!!草!!” “??什么站反了,站啥?” 季临秋默默绕开激情讨论的一众同事。 算了,不行跳槽吧。 第82章 虽说到了过年的时候,各行各业都在忙着发年终奖搞个年会全体放假,唯独姜忘呆着的这两行不一样。 ——干快递这行,越是要过年越是物流爆单,机子都能被催命连环提示音搞到冒烟。 买卖年货的人都渐渐乐于用电商平台了,去年高峰顶多算平时的百分之一百六,今年公司里拿数据一模拟,保守估计三百二。 而教育培训这行,全年更不用说了。 小孩儿们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得做题,全体员工碰到寒暑假更得加班。 ——好在姜老板痛快大方,乐得跟大家一块大口吃肉,逢年过节都有双倍甚至三倍工资,此外还有绩效奖励和新年红包,不少人都乐意留下来加班。 符耳第一个冲。 小姑娘看着娇娇弱弱,说话声音跟小黄雀似得,当初试课的时候吓人一跳。 一站到讲台上头,这姐们中气十足振聋发聩,眼睛雪亮雪亮跟要吃人一样。 来试课的学生有不少只是来凑个数,被家长拎过来听免费的课,哪想到能被这个新老师吓得一哆嗦,完全没法走神。 姜忘更惊讶的一点在于,符耳这人上课能跟刷微信步数一样全程保持匀速运动,边讲边兜圈子,精准卡点上台板书作图,以至于台下没有一个人敢偷偷玩手机写作业。 这一点看着轻松,其实一般老师还真不行。 走动和观察学生会频繁打断脑海思绪,一般初高中老师都会选讲卷子的时候再下去转悠,这样手里有个书本,照着顺序讲就完事。 可是符耳能做到讲课时都一丝不乱的双线并行,整个教纲体系彻底刻在脑海深处,以至于能一边讲受力分析一边拿书敲头,吓得小孩儿手机哐当掉地上。 她对领导同事没有心理负担,对学生也直来直往,反而让人觉得很好打交道。 “过年期间我留在公司加班吧!” 大伙儿还跟着劝:“小耳你刚来才几天,过年不回家啊,爸爸妈妈肯定也要陪吧?” “没事!我已经给他们报好欧洲七日游的团了!” 小姑娘干劲很足:“趁着还没正式上课,我把物理教材全部修订一遍,姜哥你说行吧!” 姜忘直乐:“行,辛苦你了。” 到了大年三十那天,姜忘起了个早,先按照裕汉本地的风俗全身洗净换个新衣服,然后带彭星望出去买花炮。 现在还没到全国禁鞭的时候,他看着小孩儿抱着半身高的十二响大礼花往车上搬,觉得新鲜又怀念。 “小心烧着手啊,年年都有炸伤的。” “知道,哥!你玩甩炮不,咱要不给季老师也买点?!” 姜忘嗦空ad钙奶,把空瓶扔垃圾桶里。 “买,买大份的,咱几个大年初一一起放!” 严格来说,这是他记忆里第一次和家人过年。 妈妈在,爸爸提前给过红包,身边还有个亲弟弟般小号的自己。 恋人和他的父母就住在隔壁小区,到处都能听见热闹的爆竹声,整个世界喜气洋洋的,特别温暖热闹。 杜文娟也起了个大早,跑去菜市场里买走最新鲜的茼蒿莲藕排骨胖头鱼,回家时瞧见一大一小正在门口贴春联。 彭星望觉着不够有参与感,特意把书法课的墨汁盒拿出来,拿毛笔蘸满了写大大的福字。 姜忘习惯性喊了一声临秋,没等到回应时才想起来,他过年这几天和爸妈一块住了。 手机震动两下。 [临秋]:想你了。 [忘]:等着。 [临秋]:? 一会儿没瞧着,小孩儿已经跟打印机似得写了一叠福,前头满满当当恨不得把笔画撇到纸外头去,后头还开始即兴创作,把福字画的跟花蝴蝶一样。 姜忘伸手捧走大半。 “哎哎哎!我这叠写的不好!” “没事,都沾了你的福气,”姜忘对着光粗略一看,字圆滚滚的很喜庆,满意道:“我拿去送季老师。” “等等,你要去见他吗?!”小书法家忙拿了张新纸挥笔狂草,完事捻了一角递给他:“你拿好,这个是我写给他的!” 姜忘定睛一看。 【祝季老师 吃多不胖 财元滚滚 天天天天开心】 “是源头的源。”他认真道:“不是一元两元的元。” 小孩儿耍赖:“我不管!就这张了!” “行。” 姜忘跟杜文娟说了一声,下楼亲自送快递过去。 去之前想了想,还是意思意思拎了一盒茶叶一盒酒。 怎么也是看老丈人丈母娘不是。 季国慎刚从培训中心回来,上午在公司里给大家写春联写福字,见到姜忘时一怔,忙不迭迎他进屋。 “请进请进,怎么还带东西来!” 季临秋围了身深蓝围裙,正捋起胳膊在擦窗户,手肘还沾了点肥皂泡。 “姜忘?” “这是星星给您几位写的福字,”姜忘一摞一摞放在茶几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忘哥来了!”季长夏笑着唤儿子过来:“来,团团,喊一声姜叔叔好!” 旁边的小男孩乐颠颠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团团!” 姜忘非常顺手地掏了个红包给小孩,揉揉头道:“以后叫哥哥,辈分不重要,别喊老了。” 小孩儿欢呼一声:“谢谢哥哥!!” 季国慎瞧见福字,惊喜道:“这是星望的字?有长进啊!” 季家父母第一回 碰见彭星望是在不忘文化的公司里,当时还吓一跳,以为姜忘年纪轻轻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他们拉着季临秋私下一问,后者哭笑不得,把前因后果大致解释了下。 “原来是这样啊,”陈丹红听得唏嘘:“姜老板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到现在都没娶媳妇,回头我们也帮忙留神看看。” 季临秋哑然:“怎么见着一个人你就张罗着让人结婚,结婚这事有这么好?” 陈丹红习惯性想要反驳,又隐隐觉得他也有道理,还真给问住了。 “难道……不好么?他多个人伺候,有人知冷知热的,还能生个孩子养老,难道不好吗?” “可是他现在已经忙到吃饭睡觉都顾不上 了,多个媳妇孩子伺候,这不是一样要辜负两个人吗。” 季临秋看着母亲,语速放慢许多:“妈,你最清楚天天等着一个人的日子。” “你觉得别人现在要是嫁给他,天天在家等着见不到面,真的幸福吗。” 陈丹红若是以前听见这话,必然要激动到跟季临秋吵起来。 可是她现在自己终于有了正式工作,有了自己的生活,反而也终于能好好想想。 想到最后搓搓手,苦笑一声。 “也是,人家日子过得自由得很,我瞎操心什么,缘分到了自然就结了,是不是?” 季临秋笑着摇摇头,觉得她还是没懂。 后来两家人渐渐熟了,有时候彭星望还去他们家蹭饭。 季国慎先从小学部教起,闲着没事还给彭星望教物理化学开蒙,一老一小聊得很乐呵,天天一块做入门小实验。 “星星还在家贴福字呢,明儿在找您几位拜年。” “行,到时候我跟他陈奶奶一块封个大红包,一定得收!” 姜忘笑着聊几句,绕去小院子里跟季临秋一块擦窗户。 季临秋全程看在眼里,意味深长道:“姜老板这是要把我全家人都攻略下来啊。” 这哪是好哥们上门拜年,简直跟女婿回家见爸妈差不多。 “还没正式开始呢,”姜忘慢悠悠道:“娶个媳妇儿不容易啊。” “要不我娶你?” “行啊,我嫁妆都备了二十箱了。” 两人笑得不行。 “不过我真没想到,刚说一句想你,十分钟不到你人就来了。”季临秋忍不住笑:“你说怎么回事,也就过年这几天不住一块,我还是觉得舍不得。” 姜忘在旁边弯腰洗抹布,拧干以后递给他。 “我今天晚上会放一个带哨声的红焰火,你瞧着,就在东南方向,我家那个位置。”他拉着他往东南方向看:“哨声一响,就是我在隔空在跟你说话。” 季临秋看向万里晴空,好奇道:“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呢?” 姜忘认认真真思考了几秒。 “焰火在说,季老师!新年快乐!多吃水果多睡觉,不要熬夜要多笑!” “焰火还说,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人都特别爱你,不过有个叫姜忘的人最爱你,季老师你记住啦。” 季临秋正经道:“行,我回头数数焰火叫了多少声,多退少补。” “少补可以,”姜忘耍赖道:“多了不许退。” “要是那红焰火一直吱哇乱叫,多的那几声都是我在放大喇叭跟全小区说,我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季老师。” 季临秋伸手捏他的脸:“大过年的,你让人家一盒烟花干这么多活,不厚道啊。” 姜忘想想也有道理:“那我再买几盒去?让它们轮流喊?” “倒也不用。”季临秋笑眼弯弯:“我听见啦。” “哪怕今晚一声炮仗没响,我也都听见了。” 他趁着窗内客厅里还没有人,飞快地亲了他一下,声音柔软温暖。 “放心,季老师也最喜欢你。” 第83章 虽说大饭只有三个人吃,但杜文娟一下午煎炒烹炸忙活不断,端上桌时整整十大碗。 “吃的就是十全十美圆圆满满,”她笑着接过彭星望手中红纸剪成的流苏,小心翼翼插在煎鱼口中,郑重道:“这条鱼初一到初三咱们都不能动,留一个好兆头。” 她做菜勤快,一大一小几次想进去帮忙,都被推出来看电视。 姜忘闻着味儿都饿了,像是中午没吃过东西一样。 真到了晚上八点,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看春节联欢晚会,满桌美味佳肴让人食指大动。 裕汉流行做蒸菜,莲藕排骨茼蒿五花肉一块上锅蒸,饺子是现包的荠菜馅儿,咬一口都充满春天的味道。 姜忘过去年三十都是随意煮个速冻水饺完事,今天坐在他们身边看着满桌子的菜,动筷子前忽然道:“等等!” 这要是二十年后,肯定得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 现在连人人网都还没流行起来,微信更要等好多年,还是拍张照留个纪念吧。 他跑回书房找出相机,先对焦好给满桌好菜拍一张,再坐回母子身边,示意大家一起看着镜头:“来,自拍一个!” 杜文娟笑眯眯比剪刀手,小孩儿跟着举起双手欢呼。 窗外已有起起落落的烟火声,气氛很足。 “2008年到啦,”杜文娟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恍神星望都要十岁了。” “还没到呢,”小孩儿吃的脸上都是茼蒿糊糊:“我不长大啦,就这样挺好!” 等大家吃得玩得差不多了,姜忘率先抢着洗碗,和小孩儿一起把桌子收拾干净了才抱起一大纸盒的烟花去阳台。 他给季临秋发了条短信,叫他去院子里看烟花。 短信发完,姜忘把烟花店招牌特卖的‘天地霹雳红蛇狂舞三千响’搬到空地最中央,示意杜文娟带着小孩儿往远处站。 这盒礼花得有一米多宽,大到只能搁在车后座,后备箱都放不下。 老板卖的时候一脸伯牙遇知音的惺惺相惜:“买它!!买它就对了!!保管牛逼!!” 彭星望已经提前把耳朵捂紧了,有点紧张。 姜忘也有十几年没点过爆竹,真在野战营打炮都没这会儿慌,点出火花来掉头就跑。 引线很长,彭星望捂耳朵半天没看见动静,松开手道:“这怎么不——” “砰!!” “砰砰砰!!!” “哗啦——砰!” 小孩儿被炸得原地一蹦,姜忘伸手给他捂耳朵:“笨啊。” 没想到这盒天地霹雳红蛇狂舞三千响名副其实,每一发飞天时都跟迫击炮似得轰轰烈烈,像是要炸出一个三阳开泰炸一个桃花梅花漫天开,哨音和爆破音齐发还带三连响五连炸,直接惊动整个小区的人都开窗户探头看。 “嚯,谁家买的炮仗这么冲?” “牛逼啊,这都响了两分钟了还没放完呢?” “好看好看,来来来咱跟这个烟花合个影,真特么喜庆!” 姜忘也没料到本土烟花一分钱一分货,当时掏钱九百九十九时只当人家卖的是个溢出价,这会儿被烟花炸得胸腔都跟着砰砰跳,节奏感还挺强。 没等烟花放完,季临秋电话打了过来。 “姜忘,”他忍笑问他:“你还挺话痨啊,这大喇叭广播得有两分钟了吧?” “没完呢,多重复几遍,怕你记不住。”姜忘已经笑到脸疼:“我情深意切,它全知道了。” 十二点还没到,外头就已经热闹到听不见电视声了。 屋里人说话都得扬起嗓门,一句话能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轰成几个尾音,听啥全靠猜。 他们索性下楼闲逛,由姜忘带着小孩儿把一整卷大爆竹点完,相机交给他随便对着天空拍,一起慢慢往街道开阔处走。 这个点大马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大部分都是大人带着孩子看烟花放炮仗,也有少数孤寡老人在找角落给故人烧纸。 星望在前面走几步就仰头拍天上,姜忘和杜文娟则并肩在他身后慢慢走。 天空已是浩渺又澄净的幕布,由地上的人们点缀上星火光花,任由璀璨色彩张扬迸发,映得世界都不住闪烁。 杜文娟大饭时喝了两杯,散步时略有些薄醉,脸颊泛红。 她走在姜忘身边,看着前方彭星望的背影,缓缓开口。 “其实当初彭家辉第一次扇我耳光,是因为我误会他在外面有人,说了很难听的话。” “我爸妈一直疼爱我,从小到大都没舍得打一下,我第一次挨耳光时人都懵了,当时就想着要离婚。” 姜忘慢慢往前走,大概猜到后面的事情。 “准备提离婚的那天早上,我给我们两都下了一碗葱花面,心想这碗面吃完,咱两缘分也就散干净了。” 杜文娟望着街头天上的银树金花,脚步停顿:“结果我刚吃了一口,恶心到当着他的面一顿呕,然后整个早上都只能喝点清水,闻到面就想吐。” “去医院一查,已经怀星星三个月了。” 姜忘终于也停下来,看向她的眼睛。 他很少有怕的时候。 可这一刻,他却很怕她接下来会说什么,甚至有几分逃避的想立刻找个话题跳开。 他很早就有过这种想法,可把它放在大脑最角落的地方,根本不会去碰。 不要再往下说了。 没想到杜文娟望向星望,笑得很开心。 “我在医院等结果的时候,一直还在想,万一真怀上了,该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接下来又该怎么提离婚。” “没想到医生真告诉我我已经怀孕的时候……我只觉得特别开心。” “开心到像是天都放晴了,这辈子都只会有大太阳。” 她眼睛里都是笑意,一想到那天,还是忍不住的笑。 “当时再从医院走出来,我摸着肚子心想,原来我这么喜欢彭家辉,这么喜欢这个孩子啊。” “我原来真想和这人有个孩子,和他一起有个圆圆满满的小家庭,一起努力把孩子抚养大。” “一想到这,好像突然间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了,只图个和和气气的小日子。” 姜忘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杜文娟走了两步发觉他没跟上,招呼星望停一停,以为他喜欢这里的风景,想要多停一会儿。 姜忘有点控制不好情绪,声音发哑 。 “你……不怪他没让你成功离婚吗。” 如果当时你没有怀孕,说不定你早就会离开彭家辉,也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了,不是吗? “为什么?”杜文娟细眉一扬,插兜笑道:“他是我的小孩儿啊。” “谁会把大人的错怪到小孩儿身上呢?” “其实想一想,星星可能那时候还在妈妈肚子里,就在跟爸爸说,我给你争取一次机会,你要好好表现,不要让这个家散了。” “早不吐晚不吐,偏偏挑在那个时候。”她感慨道:“怀星星的时候,这孩子省事到让我好多朋友都羡慕。” “特别听话,也不折腾我,出生以后能吃能喝能睡觉,我坐完月子出来,气色好到同事还以为我家里请了月嫂。” “他爸爸再不长本事,靠打人逃避责任,那也是我没挑对人。” “只是……星星一来这个世界上,我就好像什么都想通了。” 她揉揉眼睛,看向姜忘,神情里满是愧疚和感激:“刚逃跑那几年,一直不敢回去接,怕那人渣靠孩子直接把我扣在那。” “也多亏有你作为娘家人撑腰,我才敢回去。” 姜忘想要开口说句什么,这一刻却鼻头发酸,嗓子干枯到微痛。 “我以前还觉得,孩子对你而言是一种痛苦。” “如果不生他,你可能会幸福很多。” 杜文娟眼眶也红起来。 “不会的,”她泪中带笑,声音轻柔又坚定:“他是我的小孩儿,我只会很爱很爱他。” 姜忘觉得脸颊上有什么一划而过,泛烫又冰凉。 杜文娟愣了下,慌乱道:“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她连忙掏兜找纸,找不到索性伸手去擦,用干净指节蹭开他脸颊上的眼泪。 女人手指冰凉柔软,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是妈妈的味道。 “要是我说什么让你不高兴的……” “不是,”姜忘没想到自己会哭,仓皇道:“我是在想,原来我妈也会爱我。” 原来我的妈妈也会爱我。 “怎么会犯这种傻呢,”杜文娟哭笑不得:“星星有时候呆呆的,盐和糖都分不清,我都喜欢他。” “你这么能干懂事,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打拼,有责任心有担当,还照顾亲人。” “姜忘,你妈妈一定也很为你骄傲,每天都会想着你啊。” 彭星望拍到一半发觉妈妈哥哥都不走了,跑回去找他们,被哥哥吓一跳。 “哥你没事吧!” “你哥哥想家了,”杜文娟招呼小孩过来抱抱姜忘:“不难过了,外面风大,我们回家吧?” 姜忘弯腰用力抱住彭星望,把眼泪全抹他新衣服上。 小孩儿心疼衣服但更心疼哥,还主动往前递了递,表示不介意的话可以继续用他袖子擦脸。 “走,回家。” 第84章 大年初一正是拜年的好时候,彭星望早早连银行卡都开好了,新卡还是印着高斯奥特曼的特别限定款。 姜忘昨晚玩游戏很晚,本来打算一觉睡到自然醒,早上八点还是睡眼惺忪地陪他去各家串门。 彭星望往往在这中时候特别懂事,不闹腾不乱叫惹人生厌,而是扒在床边跟小狗狗似得看他,看得人没法拒绝。 姜忘一开始选择蒙着被子睡,又翻过身假装没看到,偏生就是能感觉到那一道热烈真挚又特别无辜的目光。 ……算了算了,起床吧。 新年收红包算是中国小孩儿的节日特权,放其他国家顶多圣诞袜里收到点小玩具啥的,春节红包可是真金白银。 裕汉这边习惯给个好几百,东三家西三家拜完年,小包包就已经鼓到装不下,只能放到车里备用的小书包里。 姜忘纯粹是来跟老客户老朋友们叙叙旧,碰到有小孩儿的人家给得也很爽快。 他边闲聊边悄悄看着小孩儿花式跟人家推推拉拉,卖卖乖还满脸不好意思,最后收的毫不手软,一整套下来非常熟练。 看着看着在旁边笑。 真像我啊。搁我我也这么干。 与此同时,杜文娟在家里炸蛋饺和藕圆子,哼着歌心情很好。 手机响起来,她看着油锅里的气泡随手接听:“常华?” “茵茵在奶奶家过得很好,还收了好几个红包,”常华示意家里人把孩子抱远点,询问她的近况。 长途略贵,两人聊得简单,甚至有几分照本宣科。 等到要挂电话时,杜文娟逐一把炸好的圆子夹回藤篮里,低声道:“我想把星望接过来。” 电话对面空白几秒,半晌才有回应。 “怎么又提这个?” “我就知道……但是文娟,茵茵才一岁不到,咱们给她抓阄完,还要教她说话,陪她到处走走,哪里还有时间照顾你儿子?” 杜文娟不悦道:“我可以负担得起,家里也有给他住的地方。” “常华,你要是一上来就把这个话给否了,我可以开始考虑要不带着茵茵来裕汉住,星望现在才九岁。” 对面像是翻了个白眼,过了一秒,语气变得怪怪的。 “你可是在结婚前一两个月,才跟我说你有个儿子。” “文娟,这事我从来不怨你,可你也得理解理解我的苦衷。” 杜文娟听得心里发堵,一想到孩子还这么粘着自己,又想到电话另一边的茵茵,像是卡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怎么走。 她关掉火,握着电话缓缓开口:“我的银行卡上个月少了一千五,怎么回事?” 对方愣了下,很快道:“少了一千五?我怎么知道,你记错了吧。” “我已经把密码改了。”杜文娟平静道:“常华,我虽然刚晋升完,但如果你再犯原则性问题,我绝对会带着茵茵直接走。” 她以前没有这个勇气说这句话,甚至不敢动一下这样的念头。 但现在,哪怕茵茵刚出生不到一年,她居然可以直截了当地提出来,甚至当面和他对质。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不断变好。 常华被这话直接呛到,语焉不详地糊弄了两句,直接挂断电话。 杜文娟看着短信提示的话费余额,半晌往嘴里扔了颗藕圆子,边嚼边啐了一声。 结什么婚,一个个都是不省油的灯。 与此同时,姜忘拜年拜到口干舌燥,带着星望回自家店里喝港式奶茶。 如今他在虹城有四家书店,在裕汉开了两家书城,辅导班不仅分布在省城的三个大区核心商圈,而且生源不断,盆满钵满。 若是以小富即安的标准,他早该收手作罢,只打顺风牌。 但他一直很谨慎。 世上没有稳赚的钱。 只要处在流动的市场里,就会有竞争,有对比,有危机。 所以必须要时刻对比确认,不断领先其他人独自往前猛跑。 由于不忘书店和不忘教育的一路高飞,现在裕汉出现了和虹城一模一样的情况—— 新的书店、奶茶店、培训班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出来,甚至恨不得把店就开在他家公司旁边,不光照抄模式规划,甚至连菜单名儿都直接照搬。 没等不忘文化的员工发火,包括奶茶店常客、周边店金卡会员、培训班常驻家长等热心群众纷纷提出异议。 “你们看看那家奶茶店——居然叫要旺奶茶,你们店卖荔粉气泡他们也卖,名字都不改!” “哎哎,广家口的那家培训班也太嚣张了吧,居然偷偷复印你们的讲义拿去给学生讲,要不要脸啊!” 姜忘着手申请好各路专利号,转头同员工们一起好好感谢这些热心人。 蟑螂老鼠这中阴沟里的臭玩意,哪里能灭个干净? 拾人牙慧亏损阴德,自己等报应吧。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新年正是宣传营销的大好时间,很方便招揽新客人提升业绩。 姜忘提前三个月已经规划好方案,趁着人多热闹推出新年盲盒活动。 ——凡是在书店消费a办卡满六十六元,即可抽取十二生肖书签之一,集齐全套则可以兑换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等任意大礼。 书签用的是镂空工艺,还有银流苏串珠缀着,十二款各包含着憨态可掬的不同动物,颜色和材质在细微处也各有区别。 无意凑齐全套的小孩儿买完书可以白得一书签,有心多买多赚的则可以整盒抱走,抽到多的拿去跟朋友换。 前台店员一个个都训练有素,表示买不了这么多书也可以报辅导班口语班,咱几家店都在联动,一样可以消费办卡换盲盒。 还真别说,每天都有一两个小孩儿凑够十二款,喜滋滋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拿书签兑换大奖,抱着限定款手办快乐凯旋。 其他人半信半疑,但还是忍不住跟着抽。 本来只是抽一个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不知不觉地就来了个十连,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音标班物理竞赛班已经报完了。 “等等……我来这好像只是为了买本字典来着。” “我的压岁钱呢??我这么大一包压岁钱怎么花光了??不可能吧??” “还差一个龙签就够十二款了啊啊啊重金求一个龙签!!有没有人跟我换!!” 裕汉虹城的活动都全程同步,几家店业绩疯涨到不得不叫会计加班算账 。 姜老板表示非常欣慰,特别满意。 压岁钱这中东西,当然是要转化成知识和学习成绩才最保值啦。 员工们收红包手软跟着天天加班,心想我家老板笑起来是真像个好人,黑起来也是打心底的黑。 ……真牛逼。 但好歹大年初一到初七都该好好过个年,姜忘也没太为难他们,大部分人都是下午随缘过来加个班,多多少少干点活再回家吃饭,人事部那边不会有强制要求,但只要来都可以领红包,加班氛围很好。 雷打不动早上十点来晚上八点走的只有一个人——符耳。 符耳同志就差把被子躺椅牙刷枕头搬到办公室了。 她爹妈在风景如画的法兰西浪完以后,正筹划着跟团再去趟自由开放的美利坚。 符耳推推眼镜,表示你们爱去哪去哪,我这人只想赚钱,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加班干活天天赚钱。 她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公司里呆得很惬意,就算功放摇滚也没人管。 大年初三正准备着竞赛教材,大门那传来问询声:“请问有人吗?” 符耳倏然抬头,以为是其他区来的同事,踩着兔毛球拖鞋过去接人。 面前出现一个剑眉明眸的女老师,她穿着一身工装夹克配深咖色牛仔裤,气场很足个子贼高,她得仰着头看她。 “你好……”她打量着这人胸前没有工牌:“请问您是?” 陶英启作为彭星望的小学班主任,放假了也没什么事情做,散步过来想看看小孩在不在。 她和季临秋关系很好,后来也没事去书店买买东西,偶尔来辅导班逛一圈。 “请问星望在公司里吗,还是去书店了?” 符耳怔了下:“你是他的……?需要我打电话问一下吗?” “噢,我是他学校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陶英启意识到自己可能表现得有点傲,也可能是面前这小姑娘个子太矮了跟自己说话费劲,笑着摆摆手道:“我只是顺路想看看他,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符耳很快拉开门:“进来转转?我来接待你好了。” 她对不属于自家公司的同行都非常上心,毕竟管理层明确说了,只要拉来的人符合考核要求,来一个给一回提成。 万一能拉个人呢? 这不得替姜老板好好表现表现,最好把分红提成年假补贴之类的提一提? 来我公司发光发热,美好明天就在眼前! 陶英启跟在符耳身后,隐约感觉到这小姑娘心情有突然变好。 她自己独居裕汉,过年也懒得回去,观察了一会儿符耳道:“是姜老板他们为难你,还是你主动留下来加班?” 符耳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按公司流程给她介绍最新的教学设备和配套教材。 “我喜欢做题,喜欢上课,过年加加班也很开心。” “在学校当老师也逃不开加班,”陶英启笑道:“不过就算寒暑假要开会干活,未必能拿两个钱。” 符耳侧目看她一会儿,突然道:“你很有前途。” 盘正条顺说话清晰利落,一看就是个资深好老师。 要不跟我们干吧。 第85章 陶英启在培训中心呆了一下午,期间有员工陆陆续续过来加班,她看得好奇:“你们活儿很多啊,过年还要求加班?” 符耳抿唇直笑,侧耳把红包数额告诉她。 陶英启听得一愣:“真的假的?” 好家伙,姜老板够大方啊,这快抵得上她半个月工资了。 她在实验小学教书,如果回老家过年,人人聊起来都会感到羡慕。 “公家饭就是好啊!我儿子考编制都三年了,哎,想想都晦气,死活考不上去!” “真是,赚得多还受人尊敬,比咱们种田搬砖强多了!英子好样的!” 陶英启长期被这种观念熏陶,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今天一转头看见这么多人过年还乐呵呵的过来加班,反而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时代。 原来……还能这样? 临别之前,她思忖再三:“我今天过来的事,就不用让姜老板他们知道了。” “好嘞姐,”符耳利落地掏出手机:“咱换个号码,就当交个朋友啦?” 陶英启看着直爽飒气的一个人,内心其实总带着怯意,平日朋友很少,都是中规中矩的同事关系。 她怔了一下,也扬起笑容。 “好,以后就是朋友了。” 与此同时,季临秋正在书房里埋头写教案,房门被敲响两声。 “请进。” 季国慎不紧不慢踱步进来,弯腰看他在电脑上敲什么。 “你还打算教数学啊?” “教着好玩,”季临秋往旁边让了一下:“您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看看。” 季国慎自己搬了把椅子,专注地看他工作。 大概过了十分钟,季临秋还没有忙完,随手又打开一份t,看着屏幕平淡道:“妈又给我找了个相亲对象,是吧。” 季国慎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这个?” “您平时哪里会这样。”季临秋把鼠标放到一边,转身看他:“又是谁家女儿?” 季国慎本来还想掩饰一下,被他这么一盯又心虚起来。 说来奇怪,这孩子身上多了股锐气。 以前只觉得他温文有礼,没什么棱角。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其实,是我给你找的,你妈看了眼人家的照片,没说什么。” 季临秋没作声,缓缓喝了口水。 季国慎觉得哪里不对劲,也没有马上接着提这件事,而是自己琢磨逻辑。 “不对啊。”老父亲教理科太多年,很快反应过来:“我们也没有要给你包办婚姻,只是张罗着看看能不能帮你碰到合适的人。” “怎么每次我跟你妈提到这事,搞得像我们两在犯罪一样?” “临秋,你今年也要满二十八了吧?这难道有哪里不合理吗?” 季临秋看着父亲,有一瞬间很想和他全部讲清楚。 人瞒着事情会特别累。 无论事情大小,只要时间长了,它便会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他张口想说什么,半晌才道:“我不喜欢女人。” 季国慎像是没听懂,扬起眉毛有些不可思议。 季临秋没有马上说自己喜欢男人,而是把这个信息隐掉。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有女同学表白不成想强亲我,我没来得及躲,被她亲到了脸。” “我……很不舒服。” “后来工作了和女同事有工作往来,能有肢体接触,我也会尽量避开。” 他说这些话时,自己心里也微微有些诧异。 怎么日子一长自己跟姜忘似的,谎话张口就来。 季临秋并不恐女,更不会抗拒和女性的接触。 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总得开一个头,哪怕缓缓渗透进这个家庭里,也比永远深埋地下要来得好。 季国慎愣愣的说不出话,像是碰着晴天霹雳一样。 老人想到了什么,自责起来:“是不是村里那件事,对你有影响?” “还是我年轻的时候一直不在家,留你妈妈一个人抚养你长大,所以你哪里出了问题?” 季国慎像是碰到什么棘手的麻烦,此刻都开始坐立不安。 “我……这事……临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和你妈妈呢?” “要不,我们陪你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或者你跟爸讲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季临秋身处在这个从未想过的谈话里,有一瞬荒谬地觉得自己终于开始叛逆。 他的青春期度过的很平和,甚至可以说,在遇到姜忘之前根本没有什么青春期。 没有欲望,没有冲动,没有渴求。 二十出头便古井无波,像是早早地就认了命。 他感觉到牙齿都在泛酸。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和女人结婚,更不会去碰她们,你们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吗?” 季国慎连连摆手:“可别乱说,我们是你爸妈,怎么会送你去那种地方!” 老人脸上只有心疼和慌乱:“爸等会就去把相亲取消掉,咱们不去了。” “剩下的事,我和你妈好好商量一下,我们再谈,行吗。” 季临秋轻轻点头,把他送出了书房。 等门关上以后,自己才靠着墙深呼吸,有些难以置信。 他刚才居然真对父亲这么说了。 后面的事……恐怕会更难走,但也要一步一步地来。 季临秋闭上眼时,看到的只有姜忘的脸。 他无法把自己再和任何一个女人关联在一起。 他的未来只能是姜忘。 父亲走远以后,书房又安静一片。 季临秋靠墙站了很久,掏出手机给姜忘打电话。 对方过了一会儿才接,听声音像是在应酬。 “临秋?”男人笑意满满:“怎么,等会儿见?” “不用,就是给你打个电话。”季临秋抿唇想了个理由,临到嘴边却又不想说了:“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听一下你的声音。” 姜忘,我刚才……很勇敢吧。 我一想到你,居然能说出压在心 里的话,做从未想过的事。 你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我碰到你以后,性格都变得越来越像你了呢? 季临秋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自己暂时不用相亲,还是烦忧父母会不会猜测自己是同性恋,接下来又会做些什么。 他只是屏住呼吸,听姜忘那一侧酒杯碰撞、人们谈笑的声音,不再说话。 姜忘怕太吵了听不见,特意去酒店外沿走廊里接电话,他等待了很久都没听见后续,不确定道:“临秋,你碰到什么事了吗?” “这样,我等会吃完晚饭就来找你散步,好吗?” 季临秋笑起来,轻轻嗯了一声。 “你带我去吃冰糕吧。” 姜忘瞅了眼玻璃窗外纷飞的雪,笑着颔首:“咱们季老师就是这么烈,我真喜欢。” 他们两人最近又在计划买房子。 虽然不忘教育在快速扩张中,但公私账务分得很开。 公司引入一批投资不断攻城略地,实际收入也非常可观。 《黄金十二卷》今年已经正式引入各省高校,因为有名校金牌讲师的一众光环加持,加上姜忘这两年人脉资源扩张地实在太快,光是卖书收入都非常可观。 至于奶茶店书店以及卖周边手办漫画的大笔收入,以及培训班里滚滚不断地收入定金和学费,足够他们今年再全款买下好几套。 2008年这会儿实在房价便宜,买哪里都成。 两人散步时,季临秋也没有聊自己的事,随姜忘一起在长街堆雪的边沿走着,和他介绍紧俏的学区。 “北京主要还是以海淀区为核心,如果说全市的话,除了清华附、人大附、北大附以外,像西城区的北京四中、八中、实验中学,附近的房产也很有增值潜力。” “而上海这边,最出名的便是上海中学,华师大二附中、上外附中、复旦附中等等,也都可以充分考虑。” 他看向姜忘,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打算把房子都买下来,租给那些陪读的家长?” “如果房产数量一多,很有可能管理不过来,得在北京上海安置人帮忙看着。” 姜忘上一世没怎么读书,对重点中学了解很少,听季临秋跟报菜名一样说了一串才反应过来。 ……工程量很大啊。 先前他们去看过学区房,北京二环内还靠近重点小学的地方,在2020年接近十三万一平,放到现在租出去,两室一厅也得一个月三千五。 投资要赶早。 他原本留在裕汉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听见季临秋这么一说,又莫名地觉得野心在烧。 “哎,临秋。”男人笑起来:“要是我干教育培训到一半,还想搞点房产生意,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季临秋看着姜忘映着飞雪的琥珀色眸子,用掌心擦了擦沾在他睫毛上的雪沫。 “我想跟你一起疯。”他声音清冷,尾音微软:“活在这世上,能有个人一起折腾,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姜忘笑着把他抱紧在怀里。 “也就你这么纵着我。” 他原先以为,把他从几十年的孤寂里拉出来,从自我孤立一般的囚笼里救出来,也许便已经是圆满。 现在看来,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们手牵着手,血便是烫的。 雪再大也不要紧。 第86章 虽然来暂住的时间很短,过完初六就要回慈州,但杜文娟一直很高兴。 她看见星望睡懒觉也开心,看他在院子里跳绳里也开心,哪怕小孩儿在厨房里乱转悠什么忙都帮不着,她也会被星望的两三句话逗笑到直不起腰来。 自己乐完,有时候还拉着姜忘一块在旁边乐。 “你知道吗,星望现在不做噩梦了,晚上睡得特别好。”她看见自己养的小熊崽子长得特别茁壮,发自内心地感到欣慰:“我刚来那几天还不放心,半夜起来好几次,结果他打着呼噜还吧唧嘴,什么糟糕的事都想不起来,真好。” 姜忘看向杜文娟,也点一点头,静静地在旁边看。 彭星望上学期间被繁重课业压迫太多,好不容易逮着放假的机会,带着妈妈去裕汉各个地方转悠,还拿压岁钱买了一大束郁金香送给她。 白天到处逛,大人回来都玩累了早早休息,小孩儿吃顿饭的功夫就能充电满格,再精神百倍地跟小伙伴们打电话。 “杨凯,你知道吗,我们寒假作业居然要我们去养鱼!” 小哲学家懒洋洋打个哈欠:“我早写完了,你一走,许老师还是那脾气,我找她拜年她还问你过得怎么样来着。” 彭星望啊了一声,拍脑袋道:“我都忘了给她打电话了,明天就打!” “那你在裕汉过得怎么样啊?有人欺负你吗?” “这怎么会有,”彭星望很骄傲:“我跟新同学都处的很好,他们都喜欢高斯奥特曼,我现在也喜欢了,天天一起聊来着!” 杨凯警惕起来:“你不喜欢迪迦了?!” “啊,也还行……” “还行?!”杨凯严肃道:“你这才去裕汉几天就背叛组织了,彭星望!” “我不跟叛徒打电话,挂了!” “哎——哎!!” 小孩儿哼了一声,一路翻滚到沙发尽头趴着。 “那我也不理你了,看谁厉害。” 杜文娟简单睡了一会儿便出来做饭,不一会儿姜忘也揉着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加班,在客厅啃着梨子看报告。 季临秋刚好过来谈事顺便吃饭,两人一人一台电脑并肩坐着,渐渐都开始专心工作。 杜文娟给他们端了两杯水便忙自己的去了,等香炸藕盒陆续出锅了,抽神自厨房玻璃门往外看。 她原先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便是看到两人玩闹谈笑也不会多想。 现在姜忘坦白以后,她还是为他们感到担心不安,反感情绪意外地基本没有。 客厅里两人都在埋头做事,间或喝一口水聊句什么。 姜忘喝完水便习惯性用手背推到另一边,示意季临秋也喝一口。 季临秋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一直在敲键盘顾不上,男人便用指节敲敲杯沿,示意他喝水。 杜文娟在厨房里炸完藕盒炸鸡翅,又炖了大锅鲜鱼汤仔细掌着火,偶尔看看他们,竟感觉到几分温馨。 她发觉她哪怕知道他们的关系,也还是很敬佩和亲近这两个人。 ‘同性恋’这种身份似乎像个污点。 可她活了三十多年,已经见到太多不靠谱的男人。 那些男人都是直的,可又有什么用呢? 连做个人都不会,罢了。 季临秋喝完一杯,很自觉地伸手拿茶壶续满,浅抿一口再推回去给姜忘。 后者随意抿一口,转过电脑给他看上面的数据。 你一杯我一杯,茶壶不知不觉就空了大半。 杜文娟把鱼汤盛进砂锅里,抽空还去给他们重新泡一壶。 季临秋扬眸笑道:“谢谢您,真给您添麻烦了。” 他一笑起来,眸子里像是有一泓灵泉,澄净又明亮。 杜文娟反而不好意思当面看着他,笑着客气一句回厨房泡茶。 氤氲雾气荡漾开,淡雅香味很好闻。 她看着起起伏伏的茶叶,心里有个荒谬的想法。 弟弟能有这样的人陪着,可能每天都很幸福。 比起这个,是不是同性又怎样呢? 杜文娟为这种念头感到惊讶,像是发觉自己做错一样,匆匆把念头按下,一面拿着茶壶出去,一面强迫自己恢复到为他们担忧的状态。 总归还是会有很多麻烦的,但愿以后不要出什么事。 彭星望一个人看电视无聊,这会儿抱着作业跑过来和他们一起写。 杜文娟给他也倒了一小杯,温声道:“妈妈后天走,宝贝,你可以晚几天再写,咱们这两天一起多玩会儿。” 彭星望抓着笔反而有点不敢确信:“——后天就走吗??” “来之前说好了啊,”姜忘随口道:“小年来,初六走,你妈还得回单位上班呢。” 彭星望突然写不下去了,捏笔动作都有点生硬。 他看向杜文娟,哀求般拖长声调。 “妈妈能不能多呆几天啊。” 杜文娟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 “妹妹很久没看到妈妈了,也需要照顾,对不对。” 彭星望低头嗯了一声,很快又抬头:“那我暑假的时候,妈妈会来吗?” 杜文娟伸手摸他的额头:“妈妈还有年假,等你想妈妈了就过来陪你,一定会来。” 彭星望难受起来,想反驳几句,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不能任性。他得做个乖小孩。 他一直都很乖,不是吗? 虽说是过年,但姜忘能留在家里吃饭的机会很少。 他身为公司老板,注定要时刻注意商界风向,以及不断热络和各界朋友的关系。 碰到要紧的关系,应酬便是要喝酒都推托不了,尽可能地处理周全一些,好方便以后的合作。 杜文娟初六要走,他初五还是不得不在外赴宴,跟来自北京的几个重点客户一起吃顿饭。 席间还有帮忙牵线的小富二代朋友和他女朋友,以及几个自家公司的老师。 这顿饭姜忘做东,自然要第一个到,多关照下菜肴特色口味轻重一类。 等其他人陆续入席,他才发觉有个女人很眼熟。 那女人妆很浓,说话带着几分金属音,一时间他都有点想不起来是谁。 “这是我女朋友,关红,”小富二代笑道:“来亲爱的,跟大家打个招呼,这位是姜老板。” 姜忘与她视线交汇,一瞬间才回想起来。 这位——是彭家辉他前女友! 他内心深处不太接受父母另有伴侣,因此对常华和彭家辉那几个前女友都印象淡薄,被提醒名字时才反应过来。 关红看清这顿饭东道主竟然是姜忘,一开始笑容也有点勉强,但很快平和心情下来,和其他人有说有笑。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姜忘也没有多思虑,席间以打电话为名义出去透口气。 包厢里烟味太重,刺的他眼睛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关红也走了过来,同他一起吹外面的风。 她抽烟姿势很熟练,一根烟自烟盒里抽出来还要敲一下,然后再点燃。 完事对着姜忘一扬:“你也来一根?” “不了,喉咙不好。” 关红自顾自地叼着烟慢慢抽,也不说话。 姜忘回想了一些,转头道:“我和彭家辉是朋友。” “他之前打了你,我替他道歉,对不起。” 关红扫了他一眼,笑声很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么?” 姜忘平平嗯了一声。 “我那时候也是迁怒,一想到你跟你那个谁,就想到我捉奸在床的两个狗男人。”关红语气很冷,伸指在铁栏杆上掸了下烟灰,漫不经心道:“一晃好久没见到你,现在想想,也是幼稚。” 姜忘无意原谅或理睬她,吹着夜风缓了下酒意,觉得灵台清明了些。 “不过,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我分手吗?” “不是因为你们两个的事。”她语气有些讽刺:“居然……是为了他儿子。” “我一直没想明白。” “你说这男的有责任心,在意自己孩子吧,为什么会一直把那小男孩交给你们两抚养,还让你们带他到裕汉来读书。” “真要这么在乎那小男孩,早干嘛去了?现在不也有钱了么,还不接走?” 关红看向他,把烟头在栏杆上按灭。 “你说说,这不自相矛盾吗?” 姜忘并不知道这一层情况,心里也觉得讶异。 彭家辉因为星望的事,还因为自己和临秋的关系被她猜到,居然会在意到这份上? 他看着亲爹这几年情场里翻来滚去,失恋一回灌醉一回,却从没设想过被他看重,更被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 他回过神,发觉关红还在等他的答案。 “其实很好懂。” “我男朋友这么跟我说过,”姜忘淡淡道:“有的父母,没有能力来爱孩子。” 关红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时仍然眉毛一跳,但还是耐心地听他说下去。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过不了这个坎,心里非要盼着父母有这个能力,能够以他们期望的方式来给出爱。” “也有很多父母一辈子都固执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给出去的一定是爱。” “彭家辉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他发觉自己没有能力,索性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处境里,然后自己慢慢往对的位置走。” “他和你分手,固执地坚持在家里留一个儿子的位置,又不立刻把儿子接回来。” “大概在于……”男人说到这里,眸色渐暖:“他想要在未来,和星星再次相逢。” 以对的境遇,与对的爱。 而那也是姜忘所等待的。 第87章 过年免不了有一帮亲友熟人前来拜年。 人多了姜忘也嫌烦,加之杜文娟难得在家里呆几天,他也不想看她给外人端茶倒水,索性让关系一般的人都年后再见。 熟的几个人前后来了一趟,其中就包括房全有。 房全有自打碰见姜忘以后,日子就过得吉星高照,像是跟着姜老板多混几天,能混得七窍全开八面玲珑,一日比一日会做人。 他来时提了两箱好酒两屉新出炉的时兴点心,先是乐呵呵地给彭星望递圆鼓鼓的新年红包,然后再是轮流和家里所有人问好。 姜忘跟他闲聊几句,引他进了书房。 “哥们,给你个东西。” 房全有生怕收着什么大礼,进门时表情都有些惶恐。 没想到姜忘掏出一串钥匙。 其中有接近一半被贴了红胶布,一半贴了蓝色,寥寥几把则是白色。 每一把都形状不同,质地不同,明显来自不同房产。 “有件事得拜托你,当然肯定会有酬劳,机酒全包。”姜忘把钥匙放到他的面前,不紧不慢道:“你有没有兴趣辞个职,当我的房产经纪人?” 房全有呆呆看着那一串钥匙,没有马上接。 “您这……也太信任我了。” “房子一共有十二处,给的都是装修钥匙,母匙在我手里。”姜忘慢条斯理道;“我买的时候没顾上来分类登记,现在还需要你帮忙跑个腿。” “这十二处房产,需要每季度估值一次,并且实时更新租赁状况,具体租价你参考好做个表格交给我,还需要每个房子都有多角度拍照,以及周边环境变化的跟进记录。”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夹,推到房全有面前。 “全部工作内容在这,月薪是你现在的百分之一百五。中介抽成再涨百分之五,怎么样?” 房全有被从天而降的新工作砸到眼冒金星,半晌喘过气来,先是接过文件夹仔仔细细地看,然后咽了口口水,有些不敢说话。 姜忘十指交叉道:“有什么想法,你说。” “工资太高了,不用涨那么多,”小伙儿紧张地说:“我就是觉得……姜老板,你是不是想干点别的了?” 姜忘展颜道:“你挺精啊。” “确实,我打算再开个房产公司,具体还在考量。” 房全有:……?!! 姜先生您是超人变得吧?? 您将来是要横跨几个行业当巨头大佬啊?? 他隐约猜到姜忘的想法,此刻颇有种一人得道自己跟着抱大腿飞天的梦幻感,飞快地点头答应了。 “老板,您也知道,您在哪我就在哪,以后跟您混了!” 工作太忙,计划也多,真到了送别杜文娟的那一天,姜忘反而没太多心思伤感。 小孩儿自前天起就闷闷不乐,平时晚上能猛干两大碗,知道妈妈要走了连汤都舍不得喝,想表现的成熟点也没成功。 这一次季临秋提前去杭州出差,没有过来跟着一起送。 杜文娟推着行李箱走在前面,拿着票快要进检票口了,回头看彭星望。 “星望,”她温柔唤他:“妈妈要走了,真的不抱一下?” 小孩儿憋了一会儿,还是冲过来紧紧抱住她。 姜忘每次看见彭星望扑进亲妈怀里,自己内心也感觉会被撞一下。 他偏开头,像是害羞一样不肯多看这一幕。 “我还在生你的气。”彭星望眼眶红红的。 杜文娟有点差异:“生气了?” 小孩儿这时候才发觉她都不知道自己生气了,用力跺了一下脚,认真道:“你——你每次这么突然地走,又这么突然的来,我怎么可能习惯啊!” 每次刚习惯有妈妈的生活了,你又消失掉,我——我真的很难过啊!! 他还想再任性一会儿,却硬生生改口道:“也就生气十分钟,已经结束了,你走吧。” 杜文娟俯身亲了一口儿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一个人时要听忘哥哥和临秋哥哥的话,放学了不要乱跑,妈妈一直爱你,一定会努力多过来看看你。” 彭星望点点头:“替我和常叔叔茵茵妹妹问好。” 杜文娟又用力抱了他一下,随后走向姜忘,也给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我一直很担心你和临秋,怕你们被误解,被苛责。”她俯耳道:“不管怎么说……祝你们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再见了。” 一大一小再开车回家的时候,车里少了两个人,空空落落的。 彭星望伤感起来,有点文艺又有点忧伤地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哥,你开始想他们了吗。” 姜忘叼着棒棒糖,把糖棍撇到一边,思索道:“我开始想,还有五天就开学了,你寒假作业做完了吗?” 彭星望:……!!! 日子一转正式开学,家里彻底清净下来。 杜文娟不在,小孩儿不在,季临秋还在外头出差学习,家里登时只剩下姜忘一个人。 他本来觉得日子会有点寂寥,没想到先前约着晚点上门拜年的同事朋友接踵而至,摆明了元宵节之前都算过年。 “姜哥!我儿子最近这数学成绩死活上不去,你可得听我说说,来来来抽根烟——” “姜老板!!别来无恙啊,你看我们厂新年期间又推出经典款台灯……”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姜老板咱们是老朋友了,我闺女学英语一直……” 姜忘被迫当了四五天交际花,期间收下波士顿龙虾六只,面包蟹一整箱,普洱茶团一摞,活鸡两对,后面的索性懒得清点了爱啥啥。 最夸张的是,某天早上八点有人敲门,姜忘睡衣还没换,一开门看见两个抬着冲浪浴缸的伙计。 “姜先生是吗?这个您要放哪,我们进来需要换鞋吗?” 姜忘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等浴缸安装完了以后,他才打电话辗转问到,是之前有朋友来这做客,偶然听说这房子里都是淋浴,特意上心物色了个顶配大浴缸。 小姜同志二十七岁坠湖以前日子糙到没谱,现在全家上下都透露着暴发户的气息,让他有那么点不习惯。 正环顾四周,琢磨着要不回头把这么多礼物全送公司人手一份得了,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又是谁啊,”姜忘苦着脸过去开门,迎面看见抱着一束香槟玫瑰的季临秋。后者听见这不耐烦的语气,略错愕地扬了下眉毛。 “临秋——”姜忘一手接过花一手抱着自家宝贝儿猛蹭撒娇汪汪哭:“家!!家里要堆满了!!浴缸里全是面包蟹和龙虾!!我都没法泡澡!!!” 季临秋被搂的喉咙快瘪进去,艰难呼吸的同时越过姜忘肩膀往后看:“全……堆满了吗?” 举目望去,处处全是礼品盒。 某人刚下飞机还没喘口气,被迫跟自家糙男人重新收纳东西打扫家里。 一上午忙完简单吃了点,没开空调身上都是汗。 “我去给浴缸放个水,海鲜全部放冰箱了。”季临秋揉着后颈,叹口气道:“以后不要什么礼物都收,实在不行,人家提两件,你就拿出两件给人家提走。” 姜忘很听话地应了一声,忽然道:“泡澡?” “对啊?” “等等——你先放水,我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你去哪?!” 十五分钟后,姜老板提着一篓橡胶小黄鸭回来了。 季临秋默默道:“你要是跟这堆鸭子一块泡澡,我就不进来了。” “别,浴缸这么大。”男人心情很好:“一块玩,我分你两只。” 季临秋这些天跑出去出差学习,一半是因为确实有公务在身,另一半也是有意躲着父母。 父亲那边知道他不想和女性接触的事以后,肯定会跟母亲通气,暂时都没有什么反应。 没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先让双方都冷静一会儿,以后再徐徐图之。 他原本心里有些烦忧,难得家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还是在浴室外脱了个干净,把琐事都扔到一边,赤着脚走进去。 一开门就看见肌肉紧实的男人在专心玩水上的橡皮鸭子。 季临秋:“……等会,我给你拍张照。” 说起来也奇怪,他总觉得姜忘这人很性感。 剽悍冷厉时性感,犯傻像小孩儿时也性感,怎么看都顺眼。 每次碰到这种念头,他都忍不住心里自我谴责一下。 真是恋爱脑。 姜忘往角落里缩了缩,很客气地拍拍水面:“来,一起。” 季临秋咔嚓咔嚓拍了两张姜老板洗澡图,用脚尖试了下水温,轻轻啊了一声。 “有点烫。” 姜忘趴在边沿仰头看他,忽然笑起来。 “最近有偷偷健身?” “偶尔晨跑。”季临秋侧目道:“比不上你,但也还凑合,是吧。” “这哪里是凑合,”姜忘凑过去亲了一口,蹭得他一身都是水:“进来,小心着凉。” 两人正打算没羞没臊一块儿玩会儿水,客厅方向门铃又响起来。 “姜老板——” “我是大川啊!!姜老板!!” “咱约好了一块喝茶,忘啦?” 姜忘看看湿淋淋的季临秋,看看飘来飘去的小黄鸭子,有点气。 第88章 姜忘围了条浴巾出去开门,一路踩得枫木色地板上都是蜿蜒脚印。 他一拉开门,大川吓一跳:“噢,我说怎么没人,洗澡呢?” “抱歉啊哥们,我昨晚忙太晚忘记了,”姜忘拿毛巾随意擦了下头发,佯装有意迎客:“那请进?” “不了不了!没事,改天再来,”大川举起手里的一提样书道:“我是来送书的,这不是听说您之后打算搞开学季活动,刚好出版社新出了好几款适合中高考冲刺的……对了,听说季老师跟您合租呢?” 还是姜老板会过日子啊,把生活成本降到最低,值得学习! “季老师啊……”姜忘头发擦了一半,肩胛骨上都滴着水珠:“他在洗澡。” “都,都在洗澡啊。” “刚忙完家务,一身汗,”姜忘接过书道:“找他有事?” “这不是也想给他看看,推荐推荐我这的新教辅。”大川忙不迭鞠了个躬后退:“那您两位慢慢看,我回头再来叨扰,回聊哈……” 姜忘关好门,一抬手把浴巾解了,晃悠着大象往浴室走。 季临秋已经姿态慵懒地半睡在浴缸里,胳膊搭在小桌上看彭星望的童话书。 听见脚步声时眼皮一抬:“遛鸟呢?” “养鸟得多吹吹风,”男人迈腿进来,溅得又一地水:“养得怎么样?是不是盘靓条顺宜食用?” 后者对准脸扔了块肥皂过来,被一手稳稳接住,两人直笑。 春日风慢。 一人躺在左边不紧不慢地读童话书,一人玩着鸭子眯眼听,时不时逗个闷子。 直到由温转凉,才终于从里头出来。 穿衣服的时候,姜忘凑过去咬了一口季临秋耳朵尖。 后者动了下但没有躲,侧头看他。 “我第一次听人给我读《灰姑娘》。”姜忘小声道:“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感觉我待遇跟小公主差不多。” 季临秋动作一顿,把手里的长毛巾一折一卷,叠成王冠戴在他头上。 “现在更像了。” 门外又传来门铃声。 “老板——!老板你在家吗!” 姜忘嘶了一声,抓了条大裤衩穿上过去开门。 小秘书刚好租房子也在这个小区,过来也方便得很,哐哐敲门然后一抬头:“老板——诶你刚泡完澡吗?” “嗯。” “季老师呢?” “季老师也在泡澡。” 秘书愣了下,露出奇异笑容:“你们在一起泡吗。” “兄弟嘛,”姜忘打了个哈欠:“什么事?” 小秘书还在仰头看他脑袋上的毛巾王冠:“额,好消息——咱们培训班的一学生拿数学竞赛金奖了!” 姜忘一拍巴掌:“好样的!那小孩儿人呢!” 省际数学竞赛金奖这事是去年十二月份比的,但是刚好阅卷和评选的时间卡了个过年,这会儿才正式公布出来。 段兆没跳槽前是重点中学老师,本来私下就有很多学校的家长小孩儿求着私下上课,正式脱离编制以后声名更是远扬,带的小孩儿进班之前还有资质筛选考试,根本不是奔着收人头费挣快钱去的,自然成功条件充分。 这回一拿奖,对机构来说都是一记强心针! 金奖! 好家伙,明晃晃的新招牌,自带28k狗头金! “不光是这样,季老师培训的那一批学生,有三个已经进国家英语竞赛复赛了,家长都在问能不能加课补习一下,小孩儿口语不是很好!” 季临秋从卧室出来时已经是白衬衫长领带了。 “我今晚有空,明天下午也可以加课。” 小秘书看看正在穿衣服的季临秋,又看看自家老板,脸突然有点红。 “那,那我不打扰你们,回头公司等您二位开会哈。” 姜忘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我们两这不都衣服穿得好好的,你脸红什么。” 小秘书快速摆手:“没事没事没事,天气热我先撤了!” 没等老板再问,她转头就跑,下了电梯一路往家的方向走一边给群里发消息。 【纯情老板俏老师】[8] [一线战地记者]:我!!我刚才去老板家里汇报工作,你们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 [学财务的泪都是脑子里的水]:又有什么新的同居日常!!笨蛋老板今天开窍了吗?? [一线战地记者]:我tm!嗑爆!二老板今天是从老板主卧出来的!!而且衣!服!刚!穿!好! [一线战地记者]:老板头上还顶了个毛巾王冠,他上回想给二老板叠个千纸鹤都是咱们教的,你说他怎么可能叠这个东西!! [我要加班嗑到爽]:什么!! [不许报bug]:草?已经快进到事后了吗? [我在写bug]:册那!你看到草莓印了吗? [三年加班五年买房]:下次换我去,我可以我可以!!! [一线战地记者]:二老板出来的时候连领口两颗扣子都系好了,而且耳朵尖还是红的,我都不好意思多看他,老板还问我怎么了,我就差直接说你们能不能稍微掩饰一下再这样孩子都有了!! [我在写bug]:孩子不是早有了吗,你说的应该是二胎!! [三年加班五年买房]:我好了我飘了我真的可以,神仙二老板一定绝美……话说我上次忘了说,我出活动策划案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 [三年加班五年买房]:季老师他!在给姜老板讲英语!! [三年加班五年买房]:他们直接要了一间1对1精品小课的胶囊房,两个人肩并肩一块讲课,那个鬼地方隐蔽到干什么都没有人看得见,结果他们在讲,语,法。 [不要报bug]:靠! [一线战地记者]:我说老板怎么英语突飞猛进! [我在写bug]:姜老板到底是定力惊人还是真得没开窍,季老师俯耳讲语法这谁顶得住!! …… 姜忘再到公司的时候,发觉有些目光非常热切。 看来大家都知道金奖的事儿了。 姜老板很欣慰地向他们点点头,转身进入办公室。 得奖学生和家长都已经到位了。 “首先恭喜您几位,春天刚到,咱们已经到收获的季节了,有这个奖在,保送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姜忘示意他们坐下:“按照咱们之前的约定,拿二等奖退还80%学费,一等奖不仅退还100%学费,而且还有一份8888元的现金红包。” 他接过秘书递来的文件夹,温和道:“这里还有一份价值六万的签约合同,您几位考虑一下。” 家长还沉浸在狂喜的情绪里,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签约合同?” “嗯,分a级,b级和c级约,看您和孩子的意向。” 姜忘轻咳一声,注视着他们道:“我们公司,想聘请您孩子做我们的形象代言人。” 小孩听蒙了。 “代言……培训班?” 只听说过代言洗发水巧克力薯片之类的,辅导班也可以吗? “c级约只会占用您一下午的时间,简单化妆换衣服拍几张照片即可。” “如果是a级约,我们会在您孩子确认保送名牌大学成功,并且没有任何学业负担的情况下,来我们这儿的阶梯大厅分享一下学习心得,以及一些考试技巧。” 合同谈得很顺利。 本身培优课程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便是一笔极大的支出,小孩儿在确认保送以后都不用操心高考的事,给大家分享些考试心得都可以算信手拈来。 段兆这会儿虽然还在安抚其他没拿奖的小孩儿,但电话已经被打爆了。 他亲手带出来一个奥赛金奖,以至于好些望子成龙心切的家长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是报他的1对1金牌私人小班,排队名额早早抢完便索性蹲在前台要求见他本人,报不上名不肯回去。 季临秋刚来公司还没跟同事说两句话,快被另一帮家长成群抬走。 “季老师!!看看我家孩子!!” “季老师,那个复赛和决赛的事您有把握吗——” “老师,现在参加竞赛还有可能吗,我孩子读高二了平时考一百一十多分——” 等姜忘签完代言约,走出办公室时左右一看。 “我……那两老师呢?” 助理小小声道:“已经被家长们架走了。” 姜忘快速思索怎么把自己基友和恋人捞出来吃饭。 “前台为什么这么多人?” “都是来报名的,”助理紧张道:“他们想让您加塞……多安排几个班。” 话音未落,听见动静的几个家长快速回头。 “这是你们老板?” “他是管事儿的?” 闻声就朝姜忘冲过来。 姜忘:……!!等等!!! 另一间办公室里,季临秋嗓子都快要讲干,一看时间星望快放学了,办公桌前还有一堆家长堵着。 “那个,”他伸手示意提问的家长先等一等,转头看向同事们:“你们谁有空,帮我去接下星望吧?” 陆续有两个老师举手表示有空,符耳已经冲到了季临秋面前。 “我来!!以后都可以让我来接!实验小学是吧!!” 季临秋这几个月已经和符耳渐渐混熟了,看到她这么热情还有点错愕。 “是的,具体我发你手机?” “嗯,”符耳笑容满满,俨然要孤身前往金矿:“我现在就去!” 第89章 符耳走进实验小学时满面春风脚步轻快,门卫伸手拦了一下:“初中生不能进去。” 符耳笑容凝固,非常熟练地把身份证掏出来给他看:“我进去接小孩儿,顺便跟他班主任聊聊天。” “……你二十多了?!”门卫跟见鬼一样让开:“行吧行吧,下次穿成熟点。” 符耳含糊嗯了一声,再度踏入校园里。 她再呼吸这里的空气,都觉得亲切又熟悉。 距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她来得早,刚好在附近逛一下。 陶英启刚好拿着讲义过来,两人碰了个照面。 “小符?” “启姐!”符耳笑容灿烂道:“我来接星望放学!” 陶英启没什么要紧的事,便靠着栏杆同她闲聊几句近况,小姑娘话尾一转,眼睛亮亮道:“对了,我打算明年年末买房,启姐有推荐的楼盘吗?” 陶英启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打算在裕汉常住吗?” “也有吧,但现在房价涨得快,越早越好,”符耳算着自己的存款以及爹妈那边会补贴多少,小算盘打得飞快:“买个两室一厅就好,要是能临湖临江更棒,七八十平吧,太小了住得难受。” 陶英启一时间五味杂陈:“你这么年轻,没必要拼命加班急成这样吧,偶尔也适当放松休息一下?” 她天天加班被小孩儿们烦到头秃也得有五六年了,按照现在的微薄工资就是付得了首付也还房贷困难。 可眼前这个后辈,不光身上没有那种被压榨到干枯的暮气,整个人泛着光不说居然已经在挑楼盘了。 “是这样,”符耳一脸深沉:“我得了不赚钱买房就会死的绝症。” 陶英启:……? 彭星望背着包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班主任在跟符老师聊天,蹦过去打招呼道:“老师好!” “你哥被家长们围住了,我替他们来接你过去。”符耳同陶英启招招手:“回聊!” 等她牵着彭星望走出学校,小孩儿才想起来哪里不对。 “你认识陶老师吗?” “对啊,”符耳笑眯眯道:“我和她是好朋友,以后还要做邻居呢。” 姜忘本来要把基友和男朋友都捞出来吃饭,没想到门口家长太热情外加还有几个客户过来,等季临秋上完一节课出来还是没看到他影子,索性带彭星望回自家吃。 现如今季家父子都在不忘教育当讲师,老太太开裁缝店忙里偷闲帮忙做饭,偶尔忙不过来了也会招呼临秋回家一起搭把手。 他们和彭星望处得很熟,小孩儿能说会道还讨老人喜欢,陈丹红就差把他当亲孙子养,做菜都肯不放一点剁椒,生怕小孩儿肠胃受不了。 今晚刚好季长夏带了新割的黄牛肉过来,一家四口带个小孩可以做满一桌子菜,临时还拿高压锅弄了个土鸡汤。 彭星望进屋就找地方写作业,电视遥控器都不要,写完帮忙拿筷子端碗,看得老太太一脸喜欢。 “来来来,陈奶奶给你盛汤!” 季长夏工作刚忙完一段时间,这回也是有意和家里人聚聚,饭桌上尽捡新鲜的话题聊。 彭星望猛干两碗饭,吃完就去院子里看鹦鹉去了。 等又一个家长里短的聊完,季长夏想起什么,笑道:“我们小区最近不是组织着慰问孤寡老人,我也当了志愿者,过去帮忙来着。” “结果送粮油的时候,看见有家是两个老太太在一起住。” 陈丹红好奇道:“是不是他们家老头没了,所以在搭伙过日子?那也挺好的。” “我还真问了下,”季长夏摇摇头:“她们两这辈子都没有结婚,也没有谈老伴,就是两个人一起住了一辈子。” 季临秋眸色微怔,很收敛地低头喝汤。 “怎么会这样?”季国慎露出担忧的神情:“是不是年轻时遇过什么事,她们两互相照顾得过来吗?” “这有什么照顾不过来的,”陈丹红不以为意:“你以为没有男的,女的就不能搬煤气罐背大米啦?你去新疆支教那会儿,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这不也好好的?” 季国慎本来还想说什么,一听这话心里有愧,点点头也跟着应了。 季长夏在老人家呆了一下午,帮她们做了些家务,途中也聊了不少,再回忆起来都有些唏嘘。 “我问她们,两个女人一起过日子,容易吵架吗?” “结果她们说,跟寻常两口子一样没什么区别,但是那都是小打小闹,没有隔夜的气。” “你们猜,她们年纪多大了?” 陈丹红听得投入:“得六十了吧?” 季长夏比了个八:“一个七十九,一个八十三,牙都快掉没了。” 季国慎完全没听过这样的奇事:“一辈子都没结婚?也没有男的上门求亲吗?” “人家不结婚过得也很幸福啊,说不定就压根不喜欢男的,”季长夏不以为意:“能痛痛快快活到老,我看也蛮不错。” 陈丹红本来还想附会两句,听到这里才猛地想起自家儿子,快速看了眼沉默喝汤的季临秋,讪讪道:“总归是别人家的事,咱们也就听听。” 她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真听说有女人这么过日子,心里第一反应居然是羡慕。 多好啊,两个女人,做家务都有人互相照应着,也没有公婆公爹要伺候,图个一辈子清净。 可真要这么想,又觉得违背自然规律,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直到这顿饭吃完,季临秋都没再参与话题,吃完便披了外套,和星望一起告别父母回家。 等儿女们都走了,季国慎拿了个抹布帮着擦桌子,表情不太好。 陈丹红看他情绪不对,问道:“又怎么了?闺女又不是不理你。” “不是长夏的事,”季国慎烦躁起来:“你说她讲得那两个老太太,会不会是那种关系?” 陈丹红听得莫名其妙:“哪种关系?” 她看季国慎皱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当回事:“搭伙过日子怎么了,听说潮汕还是哪有不少女的这样,你想多了。” “可是,临秋先前说他不喜欢女人啊。”季国慎忧心忡忡:“他现在天天跟着姜老板,工作也在他公司里,房子还和人家一起住,说是合作方便省的开会两头跑,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你就是操心太多了,别胡思乱想。”陈丹红反手把抹布接过来洗了,擦着手道:“我跟楼下黄姐商量着,一起报个老年大学,你愿意不?” “现在裁缝铺的活儿一上午基本能干完,不行就晚上拿回家裁,但是我要是去上大学了,家里饭时不时得你来烧。” 季国慎有点愣:“你……你要去上老年大学?” 他觉得这样特别好,老伴儿多上上课两个人也能有共同语言,可又跟小孩儿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这一忙起来,家里都没人照顾……” “那你就跟临秋一起吃食堂啊,”陈丹红哭笑不得:“是你自己说食堂营养搭配手艺还好,天天有汤有肉,周末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这根本不是吃饭的事。 季国慎本来觉得这个理由能留住她,听完几句话以后一个人发愣,这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很依赖她,现在都舍不得人家走。 “行,”他半晌应下,算是被老知识分子的一面战胜了情感:“去哪儿读书啊?要上多久?” “坐公交车四站地,什么都学,好着呢。”陈丹红眯眼笑道:“这样你们爷俩也不会看不起我啥都不懂了——听说还要学英语,呵,我这个老太太还有学英语的日子!” “……我们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姜忘开车回家的时候,瞧见路边有熟悉的身影。 季临秋没有穿风衣,只是披在肩上,一手牵着彭星望,在夜色里慢慢的走。 他放慢车速,先是匀速跟了一小会儿,发觉对方还没注意到自己。 这才按按喇叭,佯装搭讪。 “这是谁家的漂亮老师跟倒霉孩子啊?” 彭星望有点高兴,又有点生气:“哥!你说谁倒霉孩子呢!” 季临秋回过神,看清是他,也随之展颜,带着星望一起坐了上去。 只是上去以后也一直没说话,缄默地像落单的鸟。 姜忘跟彭星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自后视镜里看见他情绪不好,不知道是职场还是家里有事。 彭星望把学校里的鸡毛蒜皮讲完,忽然想起来今天在季家听到的事,兴致勃勃道:“今天长夏姐姐吃饭的时候,说有两个老太太一起结伴活到九十岁,感情特别好!” 季临秋怔了下:“你不是去院子里看鹦鹉了吗?” “我耳朵好着呢!”小孩儿骄傲道:“坐在最后一排我都能听见讲台上老师们小声说话!” 姜忘一瞬听明白了,继续套话:“两个老太太?” “是啊!一辈子不结婚,什么火过日子。”彭星望给出大胆猜想:“你说这样多好,她们两可以一起看还珠格格,一起敷面膜,从来不用抢遥控器换台。” “要是忘哥和临秋哥也能这样就好了,”小孩悠悠叹口气:“我都舍不得出去上大学,真想一辈子跟你们住在一起。” 姜忘轻轻笑了一声,伸手用力揉了揉小孩儿的头。 第90章 春日一盛,两人工作渐渐忙起来。虽然都呆在一个公司,有时候甚至六七天见不着面。 ——季临秋今年起便在不断外出学习,姜忘时常南北来往开会,常常委托季长夏他们帮忙照顾星望。 以至于小孩儿都没打算跟他们说运动会的事,还是老师群发短信他们才看见。 [陶英启]:各位家长,这次亲子运动会是校方特意举办的活动,用意在于促进亲子感情,增加互动机会,时间也特意选在了星期六,希望家长们积极参加,不要错过。 姜忘隔三差五和彭星望打电话都没有听见过这事,收到短信时才反应过来,先吩咐秘书改日程定机票回省城,然后再给星望打了电话。 “大哥!”小孩儿都有点害羞:“我们不是昨天才打过电话吗,你这么想我啊!” 姜忘笑眯眯地拖长声音:“彭——星——望。” 小朋友每次一听见这声就会自发心虚起来:“我,我最近超乖的,老师还上课表扬我来着!” “你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没跟大哥说啊。” “没,没有啊。” 姜忘心想这小孩儿还是见外,慢悠悠道:“运动会的事,怎么不跟我们讲?” 亲子运动会这种事,红山小学没有举办过,姜忘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但现在有这个机会了,肯定要陪着小时候的自己好好玩一把才行。 彭星望刚才听见他喊自己大名时就有点紧张,把两周内自己摸过的狗偷懒没写的作业紧急全部回顾一遍,万万没想到事情出在这里。 “啊,是有个运动会,”彭星望没太明白问题重点:“我还报名了四百米跑步和接力赛喔,你和临秋哥有空可以来看!” “星望,你陶老师跟我说,这是亲子运动会。”姜忘淡淡道:“不光小孩儿有项目,还有亲子项目甚至是家长之间的比赛——你是打算把我和你二哥都开除家长籍吗。” “可是你们很忙啊!!”彭星望着急起来:“我这边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来不来都行,真的!” 他生怕自己的小事打扰到他们,平时很少着急这会儿说话都有点抢,以至于听起来像是普通话烫嘴:“哥你们不用为了我回来的,我一个人去运动会就够啦!” “放你的屁!”姜忘怼了回去:“再这样小心翼翼地你哥扒了你的皮!” 小朋友长长呜了一声。 “我跟你临秋哥需要你这么见外的护着吗,巴不得多跟你一起玩会儿,知道吗。” 彭星望愣了半天,分不清这是他们在哄着自己,还是真的这么想。 “……真的吗?” 姜忘这会儿想把手通过电话线伸过去揉他脑袋。 季临秋外出交流许多时日,一听说有这样的机会也欣然赴约,两人在周三便先后回到家里,小孩开心地在家里乱蹦。 “这个是家长报名表!陶老师说截止到比赛之前都可以报名!” 姜忘接过去先看了一圈。 “我报个五公里长跑,再报个铁人三项好了。” 彭星望星星眼:“我到时候给你加油!” 季临秋接过表,饶有兴致道:“还有挺多团体项目,咱们三个一起去。” 第二天彭星望把家长报名表交上去,陶英启吓了一跳。 五公里跑全校只有三个家长报名,里头还算上一个长期跑马拉松的女家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成年人报了。 姜老板居然这么要强! 她一行一行看下去,发现两男家长还把亲子项目全包了,每行统统打钩。 彭星望站在办公桌旁边,小心翼翼地瞧班主任的表情。 他知道别的同学都是爸妈来参赛,一直有点担心自家两个哥哥不能来。 “好,我这边知道了,”陶英启语气复杂道:“你记得跟你哥说,这个五公里……跑起来容易拉伤,咱们重在参与,不必强求。” 重点是最后一句。 上班以后还天天锻炼的统共就没几个人,姜老板你自求多福吧。 彭星望很欢快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走了。 周六一到,实验小学跟过儿童节一样喜庆热闹,校门口还特意放了好几盆花树,红橙黄绿的氢气球成串悬着犹如彩灯。 彭星望走在两个哥哥中间,还是有点忐忑。 别人都是爸爸妈妈过来玩,他这样和两个哥哥一起,会不会显得很奇怪? 结果还没进校门口,所有顾虑烟消云散。 像他这样情况的小孩儿很多。 不仅有带着姑妈姨夫表哥姐姐来参加运动会的,还有不少带爷爷奶奶过来玩的小孩儿。 他们三个站在人流之中,没有任何特殊。 唯一与其他家爱上书屋已经有不少孩子到不忘教育上课,校门口买袋梅花小蛋糕的工夫就已经有十几个眼尖的小孩跑过来,声音洪亮的大声打招呼。 “姜校长好!” “季老师好!” “季老师!!又看到你了!!” “季老师呜呜呜我英语作业还没写完——” 以至于前排接待的老师都吓一跳,特意看季临秋身上有没有学校的制服。 姜忘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学渣还有被叫校长的这一天。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季临秋见哪个小孩儿都亲切温柔,唯独牵着彭星望的手,去哪儿都不松开。 彭星望看见其他同学一脸羡慕地看着自己,很骄傲又有点脸红。 能被喜欢的老师牵着真好呀。 实验小学比红山小学要大两倍,后者只有一个四百米跑道的石子小操场,而实验小学不光有八百米跑道的塑胶大操场,旁边还修了可以游泳的体育馆,很是气派。 姜忘先前来这没仔细逛,走到后方才发觉这里的规模,有些感慨。 “以前我在小学操场玩,里面都是小石子跑道,那会儿跑太急一没留神摔倒,石子都嵌进伤口里,得拿镊子一颗颗挑出来,后来还是留了好大一个疤。” 季临秋翻看着手里的宣传册,随意道:“左边还是右边膝盖?” 姜忘习惯性摸了一下:“右边,当时校医就给了点紫药水,后来还是化脓了。” 季临秋步履未变,心跳却顿了一下。 他给彭星望洗过澡,亲眼见着小孩右膝盖上有个疤。 最初彭星望还 在彭家辉那里养着,一年级上学期其他班有小孩故意在操场上玩闹时抢走他的钥匙,星望急得直追,最后踉跄着甩倒在石子跑道上,膝盖刮掉一小片油皮不说,石子还扎了进去,流了好多血。 那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孩子上心。 许老太太年纪大了,很多事管不过来。 季临秋明面只是个副科老师,但其实也是那个班的副班主任,出什么事都有小孩过来打报告。 他听说有小孩受伤,第一时间去了校医室,然后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彭星望。 小朋友明明眼泪鼻涕一大把,见到他还在笑。 “是我自己跑太快了,没事没事。” 季临秋走在姜忘和彭星望的身边,在晴日朗风中看着他们两人。 他其实猜到了许多,但没有一项可以说出口。 心里那个想法实在太奇幻荒谬。 一样的痣,一样的伤疤。 笑起来嘴角弧度如同一个人,做错事了都会挠挠头顶。 都喜欢吃桂花米酒汤,都讨厌胡萝卜和鸡肝。 姜忘闲时说过好几次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无独有偶,每一件他都能在彭星望身上看到对应。 如果说那些全部都是巧合,可那件大衣又该怎么解释? 季临秋始终觉得,这件事不会仅仅悬在这里。 迟早在某一天会突然尽数揭开,犹如晴天霹雳,又可能只是虚惊一场。 姜忘在张望指示牌的文字,找到他们的座位时很高兴,一拍季临秋的肩膀道:“你看,我们在紫藤萝下面坐,这里不光开了好多花,还不用被太阳晒着。” “是哎,”季临秋把种种想法都扔到一边,由衷开心:“我当老师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有当家长的时候。” 与此同时,陶英启站在远处,内心非常纠结。 她跟符耳聊了很久,先前就打算跳槽。 如果真的跳槽,姜老板以后就是自家老板。 万一老板跑五公里中途瘫在路边成死狗,那丢脸丢大发了……以后自己也前途危险啊! 姜老板看着精瘦强壮,但是那可是五公里!!老板你真的要这么自信吗!! 想来想去,陶老师还是决定过去聊一下。 “姜先生,季老师,好久不见啊!” 两人闻声抬头,心情很好的寒暄起来。 陶老师笑容温和,不着痕迹地开口。 “对了,我看见姜先生报名了五公里,看来平时经常锻炼的样子?” 姜忘对比了下以前在部队天天越野拉练二十公里的日子,再想到现在偶尔就跑个五六公里遛弯玩,有那么一点心虚。 “得有五六年没有认真锻炼了,是体力没以前好。” “咱们这个比赛其实也没几个家长参加,”陶老师立刻把台阶扔了出来,就差把话递到姜忘嘴边:“算上您才三个,不行咱就算了,五公里跑下来估计人得腿断啊哈哈哈哈——” 季临秋猜到什么,忍笑没说穿。 姜忘正色道:“既然这样,我更要好好跑一下,谢谢陶老师提醒!” 陶英启表情凝固,点点头强笑一声。 “那你注意拉伸预热,别受伤。” 凉了啊…… 第91章 家长运动会和小孩儿共用一个赛道,前头几项比赛人数都超过规定,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图个热闹,不少小孩也在旁边卖力助威。 等一百米四百米八百米相继跑完,家长人数越来越少,到了五公里这一项时更是哗然散空,连围观群众都退远远的,唯恐被裁判当成有意参加。 全校报名这个的,统共就三个人。 三人按裁判分配站在前后,被数十人围观比赛。 女家长自然是专业装备上阵,赛前拉伸姿势都相当流畅。 另一个小个子男家长穿着崭新的运动裤,看见只有三个人时满脸都是‘我这是被坑了啊’。 彭星望始终兴致勃勃,举着小红旗用力挥舞。 “大哥!!你最棒!!冲啊!!!” 季临秋站在旁边吃芒果味冰棍,没太多紧张情绪。 “预备——三,二,砰!” 发令枪一响,三人弹射出去,先后奔跑起来。 彭星望本来还很有把握,看了一会儿急了:“临秋哥!他们怎么跑的那么慢,我冲起来都比忘哥现在快!!” 这小孩跟他哥性子一样要强。季临秋随手接了一把小红旗跟着挥,看着远处身影道:“五公里呢,八百米赛道也得六七圈。” 彭星望愣了下,觉得很有道理,但看见那个小个子家长直冲在最前头不要命的跑,还是觉得担忧。 姜忘慢慢悠悠跑在中间,第一圈经过他们时照了个面。 季临秋笑眯眯挥了挥小旗子,表示你玩得开心就行。彭星望已经脸都通红了,像是全身都在跟着用力,恨不得替他哥上来跑。 姜忘觉得有趣,居然跑到一半停下来:“咋了?” “你别停啊!!”彭星望双手捂头:“哪有中途停下来的,你快去!!” “很想让我跑第一啊?” “当然了!!”彭星望突然鼓起勇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巨大声道:“我大哥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大哥!!” 姜忘眉毛一扬,听得非常受用,伸出双手道:“刚才忘了击掌了,来击个掌再跑。” 彭星望见他还赖在这不走被甩下一大圈,这会儿已经快原地去世。 陶英启在后面默默摇头。 姜老板,你这样逃避比赛也太鸡贼了…… 季临秋和彭星望伸手用力拍了一下,姜忘转身轻轻松松往前跑。 大概是能感觉到彭星望的着急,季临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双手扩音喊起来。 “姜忘!” “你要是没跑第一,明天去公司穿裙子跳舞!!” 众人大惊:倒也不必玩这么野! 男人背对着他伸手比了个ok,腿一迈突然开始加速。 像是一辆松松垮垮散步状态的桑塔纳一变道开进高速路上,油门直接踩到底往死里跑! 三分钟从最后一名反超到最前面不说,而且大有速度越来越快的架势。 小个子男人本来跑在第一名,正埋头猛跑着有一股劲风呼啸而过,眨眼就被甩到后面。 这,这人他不讲武德啊!! 哪有在五公里拿冲刺速度跑的,靠!!! 姜忘一野起来,整个人像是周身束缚尽数解开,在晴日下恣意轻快步步都踏着风。 季临秋噙着笑容看他,像是看见一只狼狗终于解了绳子可劲儿撒欢。 后面两个人本来还有自己的节奏,没想到来了个这么不讲道理的对手,不自觉地也加速追赶起来。 一场略显尴尬的三人赛跑一下子燃了起来。 三个家长来自三个班,本来只有五六个小孩鼓着腮帮子猛喊,后来就莫名其妙带动一大片小孩跟着对吼,场面一度沸腾。 “三班三班,绝不一般!!” “五班最棒!!冲啊大翔妈妈!!!” “大哥!大哥!实验一哥!!!” 季临秋乐不可支,眼瞅着姜忘又一圈跑完经过他们,明目张胆伸双手比了个心。 姜忘脖颈都淌着汗,看见他时咧嘴一笑,大大方方举双臂比了个大爱心。 整个班的小孩儿都以为收到了来自大哥的肯定,直接喊破嗓子甚至开始放声尖叫。 陶英启站在后排没看见第一排某人的小动作,这会儿在发自内心地纳闷。 怎么感觉老板不光要把她撬走,还要把全班小孩都一块打包。 ……也不是不行? 小个子男人跑到第四圈就彻底背过气去,踉跄几下想离开赛道去旁边草地上瘫着,被两个早有准备的体育老师架起来带着慢慢走。 排第二的女家长虽然被打乱了节奏,但很快也调整过来,始终落了大半圈。 姜忘跑到嗨了都忘记数圈,最后看见彭星望跟另一个小女孩站在跑道两侧,手里牵了根大红缎子。 几十个小孩儿跟唱诗班一样放声大喊:“冲鸭——” 他一提气快步奔去,两侧还有纸礼花砰砰炸响。 “好耶!!!” “大哥厉害!!!” 季临秋眼疾手快地接住他的胳膊,架着人顺着惯性往前走,不贸然停下来。 姜忘习惯性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彭星望他们又把红带子给举起来了。 女家长随后也成功抵达,礼花欢呼跟着炸响第二遍。 “哦,我忘了解释,”季临秋笑眯眯道:“她拿的是女子组冠军,你是男子组冠军,不影响。” 姜忘跟着乐。 “合着第四圈那哥们跑路的时候我就赢了?” “本来想提醒你,但看你跑得很爽,也没拦着。” 他们一块迎着长风往春光灿烂处走去,过了大半分钟姜忘才放下毛巾,仔细闻了闻自己身上。 “会不会一股汗味?我离你远点?” 季临秋呼吸一顿,这会儿才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样……特别好看。” 男人眨了下眼。 “你喜欢运动款的?” 季临秋利落摇头。 “我喜欢狂野款的。” “懂了,”姜忘颔首:“明儿就去练散打。” 季临秋笑得锤他一拳。 两人绕到操场后半圈,看见树荫下有夫妇靠在一起说悄悄话。 姜忘看得羡慕:“我也想那样。” 然后再绕半圈,有夫妇手牵着手往前走,旁边有小孩在猛喝汽水。 姜忘又羡慕起来:“这样也好,我也想。” 没走几步,还有夫妇在给对方喂水。 没等姜忘说话,季临秋直接把矿泉水举到他面前。 “多喝水,少说话。” 姜忘委委屈屈撒娇起来:“我都拿冠军了你还嫌我话多。” “行行行,”季临秋也乐得惯他:“姜先生,你今天表现非常好,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看季老师在公司穿裙子跳——哎不许抽我!是你先提的!!” 两人休息一阵子,到了团体运动会时默契满点。 有个项目需要家长背着小孩儿够气球,姜忘第一轮背完季临秋紧跟着上去,体力竟不输于他。 彭星望第一回 被临秋哥哥背着,都有点受宠若惊。 “抢他的!”季临秋眼神相当好:“伸手!现在!” “看右边!对!抢她!!” “准备往上够,一二——没抢到再来!!” 某小孩在临秋哥哥背上才感受到什么叫狂野。 等等,我家临秋哥哥不都是温温柔柔,说话轻轻的一个人吗。 ——这个玩游戏的时候连小女生都欺负的比赛狂魔是谁啊!!! 当天晚上,姜忘把陶英启帮忙拍的照片都传到了个人主页上。 公司内部一片哗然。 瞧瞧瞧瞧!!谁说老板不开窍的!! 这不都带着季老师去参加亲子运动会了,老板你手段够厉害的啊!! 发相册还全部设公开,你这已经是明目张胆宣布家庭成员了! 谁还不是个嗑学家[21] 三年加班五年买房:你们看了今天照片吗 一线战地记者:卧槽!!季老师背星望那张眼神好凶,突然a了起来!! java是最好的语言:你们还记得我刚入职那会儿的传言吗,姜老板,好像,是受? 二线吃瓜群众:funny ud ee!季老师就算是a也没有姜哥a,我当时亲眼见过姜老板带季老师玩枪! 苍天啊我好穷:快去看老板相册!!!他又发了三十张照片!! 一线战地记者:????老板今天有这么幸福的吗??他以前啥都不晒哎 第二天季临秋去公司上班的时候,瞧见有好几个姑娘凑在电脑前嘀嘀咕咕。 “在看什么呢?” 旁边符耳猛然后撤:“没没没什么!我报表还没填我先走了!” 电脑页面还没来得及关,露出姜忘博客的某一页。 小秘书眼看着要暴露,小声道:“这个是……姜老板的博客。” 季临秋一眼记了网页编号,随意寒暄两句就走了,回自己办公室里找这个页面。 他很少上网,平时空闲时间都在看书,今天有她们提醒才想着看一看姜忘的社交账号。 注册程序很简单,甚至可以实名制搜索他的主页。 姜忘建了好几个相册,全部都显示为公开,并不介意被其他人看见。 前面五六十张都是在运动会拍的照片,有几张抓拍的恰到好处,看得季临秋都忍不住笑。 再往后翻,每一张都可以和他们的生活轨迹重合起来。 送彭星望上学,一起去郊外春游放风筝,还有搬家之前…… 他停了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 在相册中前位置,有近百张老虹城的照片。 有彭家辉的客厅,红山小学的操场,老巷口的炒面摊子,甚至是石板路上稚嫩的粉笔画。 像是一个小孩努力留住所有记忆,但拍摄手法以及对焦清晰度都出自大人的手。 他在这一刻发觉,他得回一趟虹城。 在季临秋的印象里,星望早已是幸福满足的,呼呼大睡的,无忧无虑每天都过得快乐。 可他很少去想,从前的姜忘,小时候的姜忘,会是什么样子。 他原本觉得姜忘如今沉稳强大,站在高处可以把任何人从深渊里拉起来。 不,有些事还没有过去,有些执念始终停在原点,是一个沉默小孩的安静心事。 他现在就要回虹城一趟。 第92章 事发突然,季临秋随意找了个由头跟朋友调了课,独自开着自己的车驶向虹城。 今年高速新开,只用一小时有余能抵达旧地附近,转国道再开一小会儿就到。 他自飞叶繁花中穿梭而过,能看见车窗外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连绵如画。 恍如隔世。 如今的他,有自由且优秀百倍的事业,有自己的车与房,安身立命俱全。 遇到姜忘以前的低郁种种,都仿佛是一个短暂而不愉快的噩梦,忘掉也无所谓。 将忘。 季临秋低喃一句恋人的名字,踩下油门开得更快。 他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 初见的那一天,星望刚刚拿到新校服,开心地直转圈给他看。 那个男人就站在走廊尽头,到最后都没有向他走来。 像是旧识,又不曾照过面。 彭星望,姜忘。 名字一换,许多事便悄然无息地变了。 新的名字虽然也好听,如现今的他一模一样,总归多出几分萧瑟疏离,有几分凉。 他早上便离开了,抵达时才十一点二十,漫无目的地找着地方,最后还是停在红山小学门前。 季临秋拎着钥匙跟门卫打了声招呼,缓缓走了进去。 姜忘和他聊过许多小时候的事。 就好像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有一个凶巴巴的班主任,每个人骑自行车时都从高坡上摔下来过。 就好像每个人都会在小学时遇到一个极温暖的朋友,以及总是忍不住买的小卖部零食。 一桩一件,说起来都悉数平常。 季临秋沿着他和他说过的每一件事往前走,脚步与话语轮廓重合,没有半分异处。 他无法想象姜忘在童年结束以后,在离开他以后会是怎样。 怎么就没有去读高中,为什么决定去参军,在寒风呼啸的北方陷在雪中几回。 他看不见他在另一端时间里的青春,看不见他们错过的那些日子,唯独看得见去年与此刻。 姜忘在某一刻折返回来,这一次选择再来找星望,找他,改写所有的困兽之斗。 如今正是周末,许多小孩在操场上嬉笑着放风筝玩游戏,细碎石子跑道还没有换成塑胶跑道。 季临秋缓缓坐在石椅上,喉头干涩。 他清晰明白,现在的彭星望,与九岁的姜忘,绝不是同一个孩子。 今后便是长大了,也绝不会是同一个人。 他感到说不出的心疼。 人一旦能感觉到刻骨的爱与牵挂,便能骤然间放下许多,又一瞬间肩负更多。 像是在某一秒被宿命击中,仿佛呼吸都会烫肺。 季临秋掏出手机,再度翻了一次姜忘的个人主页。 手机网速比电脑要慢很多,上网并不算快,要等好几分钟才会出现相册里的缩略图。 他循着这些照片找了过去,去寻看姜忘曾驻足流连过的地方。 老城墙,槐树林,已经被开发商掘成土堆的荒地,还有彭家辉曾经住过好几年的,破破烂烂但烟火气很足的小巷。 彭家辉早就搬家了,连那一处棚户区如今都快拆了个干净。 季临秋停在炒面摊前,小贩守在旁边看了又看,不确定他是否要光顾自己的生意。 电话响了起来。 “临秋?”男人声音响起,澄澈又温柔:“你还好吗?” “小符她们说你突然请假走了,是在生气吗?” 季临秋听着他的声音,半晌道:“你喜欢吃炒面吗?” “炒面?”姜忘笑起来:“很喜欢啊,你想吃的话,有空我带你去个老地方吃,他们家的面特别细,味道我觉得比裕汉这边好。” 季临秋看向小贩玻璃推车上的招牌,又问道:“都吃什么类型的?” “我一般习惯加个蛋,少放豆芽青椒,也可以加根肠。” 季临秋点点头,对小贩道:“要细面,加个蛋,少放豆芽青椒,再加根肠。” 小贩忙不迭答应了,洗洗手忙活起来。 姜忘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愣了一下。 “你在虹城?” “对。”季临秋轻声道:“我刚才在红山小学逛了一会儿,等会儿吃完了面,想去火车站坐一会儿。” 电话另一头没了声音。 直到十秒钟之后,姜忘才深呼吸道:“你在火车站门口等我。” “今天风有点大,要不要我给你捎一件外套过来?” “可以带我妈妈的那一套,”季临秋笑得很释然:“咱们两穿一样的,会不会很好?” 男人低低答应一声。 “你在那等我,不要乱跑。” 炒面果然很好吃。 价格便宜,油也不是新鲜油。 偏偏就是这种夜市般的廉价风味,让人一直很忘不掉。 季临秋很少吃这种油腻的东西,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地,居然连配菜也尽数都吃完了。 他知道姜忘还要好一会儿才到,索性把车停在这里,一个人走去火车站。 在门口等了没多久,熟悉的香槟色奥迪a4疾驰而来,在门口停下。 火车站保安呼喊起来:“哪有把车停大门口的!兄弟!停车场在那边儿!!” “马上,我等会就回去!” 姜忘还穿着商务会议的那一套,今天梳了个油头,跑过来时却莫名添了几分少年气。 他一路奔向季临秋,有些紧张又格外关切。 等真的跑到他的面前,只来得及喘气,想好的说辞全部空白一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急什么,”季临秋掏纸巾给他擦汗,失笑道:“先去停车。” “好,你在这等我。”姜忘定定看他一眼,像是生怕他消失了一样,又冲回去停车。 保安忙不迭指挥起来:“这才对嘛,赶不上这趟咱改签呗。” 姜忘停车的功夫,季临秋去售票口买了两张站台票,像是要进电影院一样冲着姜忘晃了晃。 后者停好车出来的时候,多拎了一个装外套的袋子。 两件大衣都被妥帖叠好,紧密地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姜忘接过他手中的票,再 度看向他。 仿佛一开始时就有预感。姜忘总觉得,这件事不可能瞒过他。 可他也怕过很多次,就像季临秋做的那个梦一样。 怕坦白时会突然有货车撞过来,怕自己莫名其妙掉进水里。 虽然不太可能,但姜忘这两年都不敢再去游泳,过马路时也总是十二分的小心。 他如今有了无法失去的家,满心牵挂,绝不可以轻易离开。 两人没有出发地,也谈不上送行离开,一同走进候车厅也只是一起坐在木质长椅上喝汽水。 虽然是周末,但候车厅里还是挤满了人。 抱孩子的女人在张望晚点时间,老婆婆在角落里磕着自己带的花生,几个男人围在一起打牌。 每个人都在等着离开,或者是目送着谁的离开。 姜忘喝汽水时在看自己曾经走过的那个检票通道。 那天很冷,今天其实很暖和。 他甚至记得,当初的季临秋站在哪里,他们又曾经在哪里再次相见。 两人虽然没有对话,但一直靠得很近。 肩抵着肩,手碰着手,都有些不安和雀跃。 秘密被突然解开的前后两刻,便是双方最痛快的时候。 不需再有任何隐瞒,不再担惊受怕,从此以后心意相通别无二猜。 等芬达喝完了半罐,季临秋才侧眸看他。 “你会像人鱼一样变成泡沫消失么?” 先前在浴缸里还读过这本书,没想到自己还有问这么奇幻问题的一天。 姜忘仰头喝了一大口,颇有点舍身犯险的意思。 他等了好一会儿,先是摸摸脸,然后又摸摸手。 全须全尾,什么都没消失。 男人大笑出声。 “看来我不是人鱼了。” 季临秋长松一口气,此刻还是有点紧张。 候车厅里人来人往,他仍然伸手牵住他的手腕,像是害怕他突然不见。 指腹的细密纹理烙在他的掌心,甚至能感觉到两个人的脉搏都在鲜活跳动。 姜忘伸手反握住他的手,不在意任何人是否在看着他们。 活着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 他们在活着,在交换彼此的炽热体温,在用心跳聆听对方的存在。 手指握着手指,呼吸触碰着呼吸。 便是每一秒都在诉说着无尽的爱。 姜忘把两件外套翻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展开。 第一件给季临秋穿,又让他脱下来,把第二件也拿给他穿。 第一件是去年过年时在他妈妈那拿的衣服,自然很合身。 季临秋穿上略显破旧的第二件,发觉袖子长了一大截,肩膀也说不出的宽。 “补丁都打在里头,外面看着一点痕迹都没有。”姜忘笑起来:“也难为我,一直小心翼翼收着,生怕你看见。” 他太爱他,以至于瞒着什么事都像是喉咙里梗着骨头。 很多事不说出口其实无事,可如果久久不说出来,他又怕对方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 季临秋晃荡两下袖子跟着笑,又大衣脱下来,神色郑重地披在姜忘肩头。 “既然是我送你的,该归你穿。” 姜忘看向他时,眼眸里满是温柔与快乐。 “好,归我。” 他们像是不用解释,看到对方的眼睛就什么都可以明白。 不用说前因旧情,不用说那些错过和不甘心。 明白了,都明白了。 第93章 两人离开的急,后来给季家打了个电话,说是要留在虹城处理公务,第二天下午才回来,托季父帮忙照顾星望一天。 季国慎一向喜欢彭星望,跟带亲孙子一样乐呵呵地接他放学,同他一起去姜忘家里拿换洗的衣服。 彭星望知道今天得睡在季爷爷家里,想了想跑去阳台去晾晒好的睡衣。 “爷爷,你稍微坐一下,我马上就好!” “不急!” 季国慎先前来这里做客过许多次,也时常给儿子带些老伴做的酱鸡腊肉,只是那时候常常是在客厅与临秋一起说说话,不怎么注意旁的装饰。 他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主厅里,原本想找个塑料鞋套,结果看见鞋柜上的三人合影。 身穿运动服的彭星望头上还绑着个红飘带,旁边两个年轻男人笑得明朗。 季国慎心里一沉,先前似有若无察觉到的异样再次加重。 若是临秋的寻常朋友,他完全可以出声试探一二,有什么误会也可以开开玩笑及早弄清楚。 可姜忘不一样。 俗语说三十而立,但对于年轻人而言,能够在三十岁时正式入行,在自己的事业上有所驰骋,已经实属不易。 像姜忘这样早早便主领多个公司蓬勃发展,同时横跨好几行还全都能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年轻人,满裕汉都找不出几个来。 季国慎站在他面前时,总是能感受到几分无形压力,好在后者一向平和谦逊,两人相处也算融洽。 彭星望背着小书包噔噔噔下楼,见季国慎拿着小相框在仔细看,笑道:“爷爷!这是我们去参加运动会的照片!” “拍的真好,”季国慎由衷道:“以前临秋很少拍照,说是觉得不舒服。” 现在在这个家里,到处都有相片合影,他都感觉到好几分羡慕。 这孩子怎么在自己身边时性格沉闷内敛,和姜忘在一起才像是活开了? “对了,”他想到什么,好奇道:“你平时在这住,有看到过什么大姐姐吗?” 彭星望不假思索道:“经常有啊!而且都是漂亮大姐姐!” 好几个秘书姐姐助理姐姐都超美的!还有元老师丘老师橙子老师!!一个比一个好看! 季国慎没想到姜忘竟然这样风流,惊道:“都是?有好几个人?” “有几个常来的,也有经常换的,”彭星望琢磨道:“我看她们都很喜欢忘哥的样子,不知道忘哥喜欢谁。” 季国慎心想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听到这里,心里的疑虑都显得不足挂齿。 姜老板能耐啊……合着平时桃花这么多,应该没问题了? 他领着彭星望回家,吃完晚饭后又去跟陈丹红说。 陈丹红在学着用磁带机,忙着听英文课的教材录音。 “人家甭管谈几个女朋友,只要不欺骗小姑娘感情,日子痛快比什么都好。” “那倒不是,”季国慎琢磨道:“我感觉小姜不是那样的人,他平时就算酒局里有姑娘主动贴过去敬酒,说话做事也很有分寸的,顶多是追他的人多一点。” 相比之下,临秋还是内向了些,如今也不肯和女生亲近。 陈丹红埋头写着字母,扶了下老花镜道:“倒是你变了,以前不见你操心这种街坊邻居的闲事,最近几个月是闲着了?” 她在老年大学呆了好几个月,如今便是季国慎告诉她姜忘喜欢男的,她也不会当回事。 班里老师讲了,老人最该分清楚的,就是什么是自我,什么是别人。 自己的事,怎么舒坦怎么来,不违法乱纪干扰社会秩序就行。 至于别人的事?就是亲儿子亲闺女,那也得算别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陈丹红小学时本来念书成绩很好,但家里把读书的机会都让给了弟弟,最后自己读了个小学毕业也就作罢。 听老姐妹说,她要是那时候有机会,是可以和那些个成绩好的人一起去苏联留学的! 好不容易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农活也做够了,家务事也忙够了,读书这几个月她算是活明白许多。 季国慎被这句话呛住,失笑道:“要这么说……也确实是。丹红,以前有你陪我看电视,陪我出去遛弯,我现在一个人在客厅呆着,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可不行,我们老年班的葛老师都说了,时间总得用在刀刃上。”陈丹红把英语书递到他面前:“这好几行我都不记得怎么念了,来老季,你教教我。” “行行行……这回轮到我给你当陪读。” 转天姜忘和季临秋相继开车回来,秘书接了钥匙帮忙找车位。 “老板您先上去吧,陶老师约了见面,我安排在十五分钟后了。” “陶老师?”姜忘愣了下:“天津来的那个陶老师,还是卖拼音书的那个陶老师?” “是实验小学的陶老师,”旁侧助理搭话道:“还拎了个文件包过来,像是要给您什么东西。” 姜忘头皮一紧,示意季临秋先去帮忙照看下公司里其他事,自己赶回了办公室。 班主任轻易不来这,十有八九是彭星望这小崽子在学校里惹出什么乱子了。 他虽然现在都坐上了校长的位置,见到班主任这类的角色还是想往后退,多半是小时候被许老太太给吓得。 陶英启今天不仅穿了正装,还画了全套的职业妆面,长眉红唇气势感很强。 她坐在办公桌对面安静地等,符耳扒在玻璃门框外悄悄的看。 姜忘正好走过来:“看什么?” 符耳嘿嘿一笑,一溜烟跑了。 再一走进办公室,陶英启起身微微鞠躬:“姜老板。” 姜忘神经都绷了起来。 “不用这么客气,”他连忙道:“是不是彭星望跟哪个小孩打架了?还是他给哪个老师添麻烦了?” 表面看着还算稳,其实内心已经在撸袖子准备抽小崽子屁股了。 陶英启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不是不是。” “跟星望没关系,他最近在班里表现很好,”陶老师强笑一声,坐的很端正:“是这样……我准备下个学期跳槽过来。” 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把包里的简历掏了出来,还附上了历年教师评估记录,以及相关奖状的复印件。 姜忘愣在原地:……?? 陶英启:……? 两人看着对方好几秒,看到陶英启自己都有点迷惑,转头望向门外找人:“不是您拜托符耳来跟我说 ……” 姜忘伸手按住鼻梁:“符耳——!!” “来了来了来了,”符耳抱着员工手册快步进来,跟免死金牌一样把引荐制度那一页摆到桌面上:“咱们这不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引荐新老师有双向激励措施,而且还……” 姜忘一个头比两个大。 公司是鼓励招新多向发展但也没让你把彭星望他班主任都捞过来啊!! 而且你又是怎么跟陶老师混熟的?!你们两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吗?? 陶英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噗嗤一笑。 “人事部已经评估过陶老师简历了,说很不错,但还需要您再面试一道,”符耳满脸写着‘我为公司上梁山’,义正言辞道:“陶老师现在的薪资待遇不够好,她自己也有跳槽意向呀。” 姜忘强咳一声:“你先出去。” “好嘞!”符耳关门前又探头一次:“那激励红包——” “自己去领!” 待办公室安静下来,陶英启忍笑道:“姜老板,咱还面试吗?” 姜忘思考两秒:“咱两太熟了,我去换个人来。” 三分钟后。 季临秋拿着面试表推门进来,和陶英启刚好碰个照面。 季临秋:……?!! 姜忘立刻告状:“符耳干的。” 季临秋转头喝道:“——符!耳!!” 某人领完红包早跑远了。 陶英启笑着挥挥手:“来吧,二老板?” 面试过程尴尬而不失友好,但最后结果双方都很满意。 等陶英启带着签约合同款款离开时,彭星望刚好背着书包来公司食堂蹭饭。 小孩一看到班主任,背都板的笔直:“陶陶陶陶老师!” 班主任笑眯眯摸头:“周一见,记得复习国旗下演讲稿。” “好的!!”彭星望就差给她当场敬礼:“老师再见!” 等目送班主任开车离开了,彭星望才一溜烟跑上楼,电梯都不肯等。 “忘哥!!陶老师怎么来了!!” 姜忘闷头喝茶,季临秋在旁边笑得幸灾乐祸。 “星望,下学期起,陶老师就要辞职来咱们公司了。” 小孩像是被五雷乱劈一般,里枯外焦的站在门口。 我班主任,以后要来我哥公司天天上班了?? 大哥你知道她凶起来有多恐怖吗?? 彭星望愣是憋了十几秒,才大喝一声:“大!哥!你太不在乎我感受了!!” “季老师你给撬来公司了,居然还撬陶老师!!我天天看到她驼背都不敢了好吗!!” 季临秋是火上浇油的一把好手:“等你小学毕业以后,你还可以天天看到班主任,快乐吧。” 太快乐了。 这完全是所有小学生的噩梦。 “绝对,绝对不要再把别的实验小学老师拉进来了,”彭星望汪汪哭起来:“哥我再也不偷偷抄作业了,咱别这样行不行——” 第94章 像是一眨眼的功夫,速风快运从籍籍无名到全民普及就转换完毕,碾压一票类似快递公司,效率高到同城寄送可以当日抵达。 与此同时网购不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大伙儿开始拼团买进口车厘子和榴莲,价格成色竟然比菜市场的还要好许多。 不懂行的当然也就看个新鲜热闹,但懂行的有不少跟风买股票投资,甚至跃跃欲试,想开一家类似的赚个风口钱。 “现在快递都是三四天到,但是速风他们家真他妈邪门啊,居然两天就能到?这分货拣货不要时间的吗?” “你们发现没有,速风这个价格战打的,总公司应该批了不少钱来抢裕汉区的市场份额吧?” “嘘,我这儿有个内部消息,他们花大价钱请了个军师,好像是一姓姜的神人……” 姜忘本人对此表示完全负责。 他其实对物流环节不算了解,但胜在善于学习以及融汇变通,先前拿着速风公司给的内部资料钻研几个星期以后,找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按劳分配的分成制还不够合理。 员工合同一调,二维码一推,人事工事事事顺心,业绩自然也跟着哐哐涨。 做生意有时候就像是和一个无限大的面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哪儿差点意思就在哪想想办法。姜忘合同里虽然说不用去坐班,但大小会议缺勤率极低,日益从门外汉变作专业顾问,靠时代差给出不少能博满堂彩的好点子。 五月一到,国家英语竞赛最后一轮奖项颁布,季临秋带的三个学生先后都拿了奖。 虽然只有一个可以因此提前签约名牌高校,但前有数学竞赛,后有英语竞赛,两金灿灿的大奖杯往展示柜里一放,其他家长都看得羡慕唏嘘不已。 符耳日常上班打这儿过,日常停下来多看两眼。 看到后面突然灵光一闪,跑去找姜忘:“老板!我以前带学生拿的奖杯能往里头放吗!” 姜忘一寻思好像也没有问题,这不是代表有这么好资质的老师在自己公司里,刚好陈列柜就摆了两个有点空:“行,那你明天带来。” 转天符耳推着一行李箱的竞赛奖杯过来。 六成是她本人历年得奖,四成是她带的初中生高中生甚至是学物理的小学生。 姜忘蹲在陈列柜里面见她跟玩俄罗斯方块一样一行一行往里头搁,伸手拦住:“太……多了。” 符耳很给他面子:“你说放几个。” “四个,顶多四个,”姜忘正色道:“太多了人家家长会觉得咱们是传销组织。” 还是老板有前瞻性。符耳伸手把摆上去的几个水晶奖杯拿下来放回行李箱,把一胳膊长的浮夸华丽风金奖杯给撑了起来。 姜忘也伸手帮她往高处搁,边搁还有点纳闷:“马维斯杯物理竞赛一等奖……马维斯是个科学家?” 符耳摇头:“马维斯是我养了十二年的吉娃娃。” 姜忘扭头看她,后者坦坦荡荡:“举办方征名的时候我带学生去投了个票。” 行,牛逼。 公司的事一了,姜忘一个人去了趟北京。 房全有已经等在中关村的新楼盘那,手里还拿了一大串钥匙。 北京日新月异,隔半年来都大不一样。 “现在四五环工厂都收到调令,要成批往更远处迁,您要是想投资……可能稍微远点的便宜房子也有升值价格?” 姜忘拿了根油性笔,示意他把随身带着的北京市地图拿出来。 排名前列的中小学早已用红笔画了个圈,今年正在逐步购入中,而且房价已经眼见着涨了两三千——就这才一年的功夫,看得让人咋舌。 姜忘低头在朝阳区的核心商圈画了一片,又从海淀圈到西城,不假思索道:“以后宣武和西城区并在一块,这儿,还有这儿,这几个地方的房子也得买。” 话音未落,他发觉好像说多了点,一抬头果然房全有都听得有点愣。 “宣武区……要没了?”房全有都听呆了:“不可能吧,这么大一城区,怎么可能跟西城区并在一块……” 姜忘高深莫测道:“内部消息,但也不一定准,这事不能到处讲,你懂吧。” “懂,肯定的!” 房子自然是永远买不完的。 而且一味的空买,会变相推高房价,对整体大环境也不够好。 姜忘跟房全有把位于北京的不动产都检视了一遍,心里渐渐有了数。 “我打算,回头还是开一个二房东性质的公司。” 网站要有,a要有,自家公司程序员大可以多招点。 房全有点头应允,下意识道:“那您这边抽成,应该比一般的房产中介便宜?” 姜忘微微摇头:“不抽。” 不抽?! 搞中介的不抽成还怎么赚钱?! 姜忘听见他内心的腹诽,轻描淡写道:“我们只负责搭建平台,把自己的这些房子找靠谱的租客租出去,不要空置,但其他人租房往来,我们不收任何佣金,同时还提供专人打理和看房。” “那您这……岂不是做慈善……” 男人笑了起来。 “我们来做大数据的生意。” 他心思敏锐,做事雷厉风行,回裕汉的当天就开始招兵买马搭建班子。 季临秋默认要代为看管不忘教育一段时间,默契地接手了大部分还没有谈妥的生意。 姜忘一动手,许多家风投公司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询问是否需要天使轮a轮b轮摩天轮的投资,被一概拒绝。 他已经想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哪怕如今还没有到全民炒房的时代,房产中介公司也多如牛毛,根本没法决出高下来。 大部分挣得就是房屋租赁买卖之间的信息差和佣金。 可如果,他不要佣金,只要一个信息差呢。 如今还是3g时代,等到了4g时代,5g时代,信息价格会飙升到天文数字。 而这个信息本身,也是他自二十年后获取的一大秘密。 他主意已定,索性辞了速风集团的顾问位置,甚至不再打算过问不忘教育的事,全力从零开始搭一个新的掘金场。 裕汉区的速风主管收到辞呈时都疯了。 “姜忘你这回再辞职就说不过去了啊——上次你还是快递店老板,那辞职也就辞了没啥好说的。” “但是这一次,这次我们大伙儿都看着你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你天天熬夜看资 料甚至背资料熬到现在,怎么就突然要辞了?!还是哪家花天价把你给挖走了?!” “哪儿啊,”姜忘给她递了根烟,笑道:“我想再去创个业。” “……???” 你,手头已经有三家公司的姜老板,开了快十家培训班八家书店的姜老板,跟我说你还想去创个业? “不……不会是也想来干快递吧?” “那哪儿行,咱们也是老朋友了,我不能缺这个德。”姜忘笑眯眯道:“我干我的老本行,卖房子去。” 邱茉接过烟抽了一长口:“行,以后万一我跳槽了,过来投奔你。” “一言为定。” 待辞呈递完,再走出速风大厦时,姜忘感觉自己像是自礁石跳入海洋里。 他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却像是迈步于鱼龙混杂的洋流中,眼睛扫过的每一处都有无限商机。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他已经抚平过去的执念,安稳当下的基业,即将走进全新而未知的征程。 ——这种壮志豪情的气氛没有持续超过五分钟。 主要原因是杜文娟打了个电话过来。 试图化身创业励志年代戏男主角的某人清醒过来:“喂,妈——嘛事儿?” “忘忘,在工作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杜文娟有些歉意:“是这样,马上要六一儿童节了,我打算请个假过来,陪星望好好玩一天。” “那挺好的,”姜忘松了口气,还以为她那边出事了:“我帮你订个车票?” “不用,我自己能办好的,”杜文娟有点犹豫:“就是……我还是心疼星望,想着要不要和彭家辉一起,陪孩子一天。” “虽然我跟他有很多事……一提也是心烦,但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不能因为这个影响到孩子。” “我感觉,星星也希望一家三口出去,对不对?”她怕自己这个决定做错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来弥补儿子,连说话时都显得束手无措:“我跟彭家辉打过两次电话,他也一直在道歉,说我怎么想都愿意请假来配合,只是……我猜不出星星的意思。” 姜忘沉默几秒,低低笑起来。 “星星知道你们这么爱他,一定会很开心,放心大胆的去做吧。” 他记得,他小时候,有过很模糊的记忆,是两三岁时爸爸妈妈一起带着他过儿童节。 公园里的毛绒玩偶,杂技□□,他都已经记不得具体轮廓了。 可他记得那时候,爸爸妈妈都牵着他的手,两个人都在身边。 那便够了。 杜文娟得到鼓励,忙不迭点头。 “那太好了,我就怕孩子会觉得别扭不适应。” 她挂电话之前,略有些促狭地开玩笑道:“你最近这么忙,也可以和季老师一起过个儿童节,是不是?” “那当然。”姜忘笑起来:“我也得好好约个会。” 然而真的到了那天,两人不约而同请好假,然后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天。 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 季临秋抱着枕头揉眼睛:“我们……约好了干什么来着?” 姜忘裹着被子一滚:“管他的,点个外卖随便吃点继续睡。” 第95章 六一正值周日,虽然明天不放假,彭家辉和杜文娟仍然一同请假,有意陪彭星望再多玩一天。 他们尽力多陪伴他一些,像是无论小孩开口想要买什么,想要去哪里,他们都会尽全力满足一样。 愧意像极了冰汽水瓶外薄薄的一层水雾。 触手湿润,体感冰凉,偏偏拂之又起,瞧着不显眼但也难以消失。 彭星望白天跟爸爸妈妈一起在裕汉看晚樱初荷,晚上回哥哥家里睡觉,两天过下来都像在做梦。 去游乐场也好,植物园也罢,他有时候更盼望没有这些刻意的礼物。 如果陪我写作业的是爸爸,接我放学的是妈妈,每一天都能看到你们该有多好? 然而这样平淡的要求反而才是奢侈。 他心里一直很清楚。 到了分别的时刻,姜忘做东请客,和他们一同吃了一顿饭。 季临秋本来自觉外人,推托不去,还是被杜文娟特地叫上了,完全将他视为一家人。 “星望一直寄养在您两位家里,我们真的很不好意思。”杜文娟起身敬酒道:“我和他爸爸商量的是,回头要么他借调到裕汉来工作照顾孩子,或者我租个房子来陪星星读初中高中,总归有办法,不会麻烦你们太久。” 星望坐在他们之中,显得有些缄默,只笑一笑继续吃菜。 彭家辉察觉到小孩的细微情绪,提高声音笑道:“爸爸妈妈周末来看你,开不开心啊?” “往后爸爸工作空闲下来,会多来看你,以后咱们也可以一起住大房子,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杜文娟接话道:“星星,爸爸妈妈一直很记挂你,回头你还是要好好听姜哥哥季哥哥的话,不要调皮,乖啊!” 姜忘喝着啤酒,看着年幼的自己,忽然觉得他们两个还是很像。 有什么心事都容易写在脸上,这些年他虽然一直试图改变些,也没有变化多少。 一顿饭按理说应该是主客尽欢,吃起来反而有点沉闷。 等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彭家辉去发动自己的汽车,常华抱着茵茵来接杜文娟,两人相继到回到自己的车上向他们招手。 “走了,再见啊!” “星星,妈妈下次再来看你,来茵茵,和哥哥们说再见!” 他们三人目送着两家人各自离去,而后才坐回车上,掉头回家。 季临秋昨儿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今天手机提示灯亮个没完,频频有电话消息来找,也都撇在一旁没有接,靠着车窗闭眼休息。 姜忘专心开着车,有一段路正在施工修地铁,挖断了电线漆黑一片,需要仔细分辨道路。 在黑暗里,彭星望突然开口。 “要学会这样演才算长大吗?” 这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姜忘却能听得懂他所有想说的话。 他打开车窗透气,半晌才回答。 “大概吧。” 他这一刻想抽根烟,只在后视镜里回望一眼小孩,很稳地踩了刹车。 小孩还是知道了。 他原先忧虑过这件事,却始终没法处理这样的无解题。 寻常家庭犹如一辆行驶在轨道的火车,可星望的家庭,车头向南,车尾向北,只留他一人如同孤零零的车轨。 即便存在,也突兀到无措。 他在这一刻应当有许多话要对这个小孩说。 星望是幼年的他自己,他一直想要给他多到满溢的爱,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一切范围内的清楚明白。 可真到了预感成真的这一刻,姜忘把满腹安慰的话过了一遍脑子,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要再说。 小孩懂了,那便懂了。 红绿灯仍有些接触不良,只有半轮弧光似闪不闪,在夜色里格外模糊。 季临秋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给他递了根烟。 “抽吧。” 姜忘看向他,抬手接了点燃,长抽一口。 烟草气息深吸入肺,呛得人有些迷了眼。 星望闷了一会儿,摇摇头。 “以后不想这种鬼问题了。” 短暂的休息两天似乎不太够。 季临秋前几个月周末都没有安生过,现在终于睡饱了觉能暂停工作一会儿,索性请了两天年假。 人事部那边收到消息哭笑不得。 “季老师您这不是跟我们闹着玩儿嘛,您前头周末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学习,调休的时间攒了得有半个月,您尽管休息,年假肯定不用扣!” 季临秋过惯了辛苦日子,一时间也有点没反应过来,点头答应。 他回到父母家里做了半天家务,又去花园里喂鱼浇花,莫名想到了退休以后的日子。 ……姜忘就算七八十了,估计也是个鬼主意不断的坏老头。 他甚至能想到这人退休以后,会拉着自己满世界折腾,两个人满脸皱纹走不动路了,生活同今日也不会失色几分。 哎,怎么这么喜欢这个人呢。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声,季临秋拿着花铲偏身看,瞧见季长夏抱着大包小包东西回来。 “你今天没上班?”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请了个假,休息两天。” “噢噢,”季长夏把牛皮纸袋放在玄关柜子上:“我想做个面包来着,哥你来一起吗?” 季临秋欣然答应。 “你们单位这么早就休息了?” “哪有,我早辞职了。” “你去做家庭主妇了?” “哥,”季长夏按着头道:“你是有多久没回过家了——妈的裁缝铺现在生意太好了,她忙不过来,我刚好也会一点,过来跟她一块儿做定制私服来着。” 两人洗洗手各自筛面粉倒牛奶,先是聊这几个月里家里的变化,彭星望惊天地泣鬼神的小提琴演奏技术,最后聊回季临秋身上。 “哥……你们以后,会试试形婚吗?” 季临秋正揉着面包,闻声侧眸:“姜忘跟你说了?” 他记得他从来没有讲过这件事。 “没,”季长夏笑道:“你是我亲哥哥啊,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她原先还奇怪,公司这么多优秀的女老师,怎么没一个和季老师看对眼,后来和朋友聊天时仔细一琢磨,才发觉姜忘的存在有多特殊。 b r 一旦有了这个思路,再看他们相处时的一言一行,都完全顺理成章。 季临秋略一皱眉,思索道:“我们想过出国,或者找个稳妥的机会和爸妈慢慢说,但是形婚……很容易出事,对女孩子也有风险,还是不了。” “那你们考虑过要孩子的事吗?”季长夏小声道:“我听朋友说,有领养……还有代孕。” “听说有好多人去国外代孕,还能挑小孩儿的眼睛发色样子——哥!!” 季临秋伸手捏她的脸,跟小时候一样玩闹得两人一身面粉。 “想什么呢。” “两个男的代什么孕,我和他在一起好好的,强行要旁人掺和进来给我们生孩子,这算谁的?” 季长夏苦恼起来:“道理是这样,孩子就算生了也流着陌生人的血,我也觉得怪怪的……可是这样的话,爸妈会不会更难同意你们两在一块儿?” 季临秋把面团递给她,自己转身去取椰蓉粉。 “我总觉得,妈好像已经知道什么了。” “不会吧?!” “具体理由不好说,”他看向她:“你还记得你早恋那会儿吗?” “明明只是在学校里接触,甚至从来没有一块放学回家过,可是妈她就是知道,完全没有理由都能猜出来。” 季长夏愣住:“我早恋的事妈一直知道?!哥你不是说帮我瞒着吗!!” “我什么都没说,这点你完全可以信我,何况你和那小子早掰了多少年了。”季临秋低声道:“可是妈今年过年洗碗的时候,乐呵呵跟我讲以前照顾你的事,她猜的事全都能和当时情况对的上。” 哪怕一点线索都没有,她都能猜到女儿在偷偷恋爱了。 季长夏呼吸一滞:“那你现在——完了,我拜托忘哥去接她回家了!” 季临秋动作停顿:“她今天不在裁缝铺?” “她今天在老年大学有课!!我这不是想让忘哥跟她多熟悉一下,你快给他发消息提点下!!” 与此同时,姜忘站在教室外,看得很入神。 没想到老年大学里头还有外教,讲起课来像模像样很是那么回事。 下课铃一打,五六十岁甚至更老的爷爷奶奶们相继站起来,有的挥挥手同老师道别,也有不少簇拥在老师附近问东问西,一派和气。 “大卫老师!回头来跟咱家闺女吃个饭啊!” “吃什么饭!大卫老师你再跟我讲讲,这个比较级和最高级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丹红本来也等候在人群外,不经意间一扭头看到姜忘,笑容灿烂的挥挥手:“忘子!来接阿姨啊!” 姜忘笑起来也挥了挥手,正想说话,季临秋发了条消息过来。 [我妈有可能知道咱们的事了,你谨慎说话:] 姜忘心里一惊,面上还是强笑着帮陈丹红拿衣服,越想着不出错越是嘴瓢。 “妈——不是,阿姨,咱晚上出去吃!” 陈丹红对他们的事仍是一无所知,只豪迈地一拍肩膀:“叫妈也没事!你在我心里早就是干儿子了!” 第96章 姜忘原先和老太太打交道也没这么多顾虑,但季临秋的短信一过来,就颇有种高中生早恋被教导主任盯上的心虚感。 这一头陈丹红临走了还在恋恋不舍地看那大胡子外教,伸手一指:你看那边那个穿紫衣服的。, 噢,dalvd是吧 ? 什么daivd,女的那个,陈丹红羡慕又带点酸气的看着那个老阿姨:听说啊,她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但是女儿全力支持她学英语,还说要带她去国外读大学——这得是什么福气。, 一把年纪了想学什么都行,出国读书这种事也敢想! 姜忘这才发现外教老师身后还站了个穿紫外套烫着小羊毛卷的老太太,正拿着笔记本一脸殷勤的等着。 他没想到中老年人之间也有这种学业方面的攀比,笑道:您要是想读,临秋一样可以陪着你啊。 那可不行,陈丹红连连摆手:我哪有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再说了,我再想出国看看,也肯定得留下来好好养孙子孙女——临秋可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呢。 姜忘翻出一管薄荷糖浸不经心地嚼,也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两人自停车场往渔港码头开,陈丹红还在兴致勃勃地翻老师发的科普册子,大概是感觉车里太安静了,才抬头看姜忘。小姜啊。哎…… 其实临秋都跟我说了,她笑眯眯道:你跟他在谈恋爱呢,是吧。 姜忘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刚好踩了个刹车等红灯,笑得无可奈何:您少拿我开玩笑,咱不是好生吃饭去呢吗 ? 哎呀!陈丹红一拍他肩膀,跟看女婿似得满眼笑:还跟我装! 阿姨我开车呢,姜忘脸不红心不跳道:咱这条路还在施工——裕汉怎么修路修几年了都没个头,您再这么逗我玩,我一开错道得扣个三分,到时候罚款赖您啊。 行行行,陈丹红一摆手:小年轻还这么脸皮薄。 晚饭地点定在码头旁的一家老酒楼,这家的醉虾和酱烧蛔鱼是当地一绝,有时候生意兴隆起来预约都没位子。 天气很好,他们的座位也在露天江景台上,一上楼便是带着水草腥气的江风与啤酒味混杂在一起,花椒红椒同鱼头一起被炖开了,味道又烈又馋人。 姜忘隔着十几桌餐客遥遥望去,一眼就找到季临秋在哪。 后者略有些担心,但姜忘只轻轻摇了摇头。,他轻易不会松口,一切以他为考虑。 彭星望已经坐在季长夏身边,脸上还贴了个语文老师送的小红花,看见姜忘来很高兴地用力挥手,还没说话就打了两汽水隔。 汤鲜鱼肥,一顿饭吃得很是让人畅快。 姜忘仍是笑着同季父举杯宴饮,只是在上厕所的间隙抽了根烟。想来也是心口阻塞。 明明一口就能认下的是,他做事爽快,对情事更是坦然,像今天这样瞒着掖着,得拧着本性来。季临秋过了一会儿才过来,像是知道他会在这等他。 两人借着袅袅烟气偷吻一瞬,又倚在青灰墙边,听后厨锅铲同灶火的喧哗声。半支烟没有抽完,姜忘伸手按灭,低低道。她今天在诈我。我没有应 ,你也小心。 季临秋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笑容也失了温度。他的笑意没有完全褪去,反而显得人有些冷。看来是感觉到我和你太近了。 也是,不肯和父母同住,有大把钱甚至去北京买房子了,还要同朋友一起合租,成日黏在一起,这还不够奇怪吗。 实在不行,我搬去鹭湖区,就说那边在开新业务,以后要过去忙,你到我那边的房子去住。季临秋话一说出口,看见姜忘的眼神就觉得后悔。听起来太过了。 他们事业有成,无忧无虑,偏偏谈个恋爱像是偷情,还得另外安置见面温存的地点。 姜忘思索半晌,指腹被栏杆蹭得锈红一片。 这样,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我网刚好要在上海开一家房产公司,你回父母家住,先减少往来,不要让他们再有疑心。 出差的时候多给自己安排一点江苏安徽附近的活儿,我来找你。季临秋轻声应了,见他要跟自己一起回去,伸手拦了一下。我先回,你就说出去醒酒抽了两根烟,等十分钟再回去。姜忘看着他,缓缓点头。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姜忘才返回酒桌。 期间他去前台买单,却得知季父已经买过了单,只得作罢。 季家人虽然已经酒足饭饱,也仍然说笑着有意等他,两边人程序性再闲聊一会儿,这才起身道别。 我今晚回家睡,季临秋跟彭星望挥挥手:明天见,回头给你再讲讲语法。临秋哥拜拜! ! 姜忘又看了季临秋一眼,最终还是带彭星望走了。 季临秋没再望他,收拾好爸妈的外套,下楼时扶了妹妹一把。 走慢点。 季国慎喝多了酒,乐呵呵地一直说自己年轻时教书的事。季长夏拿着车钥匙不太放心,转头问妈妈家里还有没有醒酒药。陈丹红发了会儿呆,半晌道记不清楚了。 等车开回小区,大伙儿安置下来,季长夏挥手告别,陈丹红忽然叫住了她。 你坐下,我有话要说。 季临秋有种不祥的预感,没等他开口,季国慎不赞同道:你又来这套,大晚上有啥要说的,睡呗,她一个女孩子开车回家也不安全。 陈丹红在他面前少有的固执:不行,季长夏,你和你哥哥坐过来。季长夏不安地看了一眼季临秋。 兄妹两相继坐下,陈丹红冷了脸色,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季临秋,你跟姜忘来真的 ? 季国慎听得一愣,又因为酒醉渴的慌,把面前温水一饮而尽,觉得她无理取闹:以前我跟你说这个,你还觉得我胡思乱想,你这是发什么疯 ? 季临秋脸色泛白,想要扬个笑说句客气话,发觉自己有些不能控制表情。 妈 !姜哥他怎么可能来这—— 我没有问你,陈丹红打断季长夏的话,直视着季临秋道:你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你回答我。 季临秋想要张口说话,却发觉自己像是被钉在她的对面,这一刻背脊僵疼,连再坐正一点都莫名困难。 喉间发寒,如临冰窟。 季国慎这一刻都觉得太没有说法,伸手拉开她的肩头让她看着自己:丹红,你是听谁说了什么,还是看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 不会是谁跟你嚼舌根,挑拨咱家跟小姜的关系吧 ? 陈丹红哪怕被扳过肩头,眼睛都还在看季临秋,仿佛这一刻他的脸上已经写了答案。她突然开始摇头。 先是小幅度地摇头,然后用力摇起头来,像是竭力要甩开什么。这样的念头,这样的事实都像是瘟疫一样,她沾着了都觉得浑身不适。季临秋,你说话。你说话!! 季长夏心急如焚,恨不得把姜忘再叫回来,又怕这么做是火上浇油。妈,你就算要审问哥,你也拿个证据出来,你不能这样胡乱揣测别人啊!哪有这么想亲儿子的,临秋哥忘哥待咱们还不好吗? 陈丹红突然拔高了声音:我一直都不想信这个! 季临秋,你爸之前疑心过两三次,我每次都拿话挡开了,你跟他说你不想碰女人我也就笑笑,我在装傻你知道吗?! 季临秋,你知道我多想信任你吗 ?你是我亲儿子,是我亲儿子! 你爸这么怀疑你,我都一个字不想听,我想替你说话,想啐你爸怎么会想这么鬼的事情——你给我底气了吗 ?你给我挺直腰杆帮你说话的理由了吗 ?? 她今天看着他们离别,活像是丈夫带着孩子再三看着妻子才走,儿子为了委曲求全主动提留在她身边,心却跟着一起走了! 她根本不用任何证据,这两年他们这样的相熟,同吃同住同睡连办公室都连着,她随时都能看见他们说说笑笑黏在一起— 便是对任何一个女人,姜忘从来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她儿子更没有过 !全公司多少女老师,他们仔细看过谁?! 季国慎本来还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被骤然一吼连酒都醒了,说话有点磕巴。临秋,你妈又在多想,你,你跟你妈说句话,给她个定心丸。季临秋回过神,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安安静静地跪下了。背脊挺得笔直,仍是不发一言。 便是认了。全都认了。 陈丹红一瞬间眼眶通红,扑过去抱着他痛哭嚎啕。 季国慎把这样荒谬的事早就抛到了脑后,这一刻犹如被雷击,抬起手哆嗦了半天:临秋,你喜欢谁都行,可姜忘他是个男的啊。 临秋,他是男的,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 季临秋笑容苍白地点了下头。 陈丹红哭到发了狠,也不顾儿子还在跪着,直接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季长夏看得发慌,冲过去拦她:妈——妈你干什么! 走,现在就走,把房子还给他,把铺子还给他,咱们欠他多少恩情都还个干净,再也不要在这里呆着!陈丹红怒道:你这辈子都不回裕汉这个鬼地方了,跟我回去! 妈,这房子是哥哥自己买的,跟姜哥也完全没关系啊!!不要了,全都不要了,我们今晚就收拾东西走 ! 季国慎看不得儿子失魂落魄成这样,匆匆过去扶他起来:别这样——季临秋忽然应了一声,低着头一块收拾东西。 陈丹红愣在原地,看他一样一样收相框,收书本,把那些丢进垃圾桶里,哪怕那些本子他刚刚熬夜整理完。 她本来狠了心要立刻断了他们家一切和姓姜的关系,可没想到儿子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别为难忘哥,我跟你们走。他再抬头时,眼睛里是空的。 第97章 姜忘醒得很晚。 他昨天有些薄醉,加上之前出差奔波太累,一觉昏睡过去,隐隐约约像是做了一些梦,但意识总混沌着,似醒非醒。 大概是天亮以后,手机陆续开始振动。长振动是电话,短振动是铃声,像极了席梦思上没有清理干净的碎砂子。 影响很小,但总让人无法好睡。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他睡得疲乏,肩背都有些酸痛,再一打开手机,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三十多条短信。 秘书的电话正好再一次打过来。 反?老板你终于醒了?!小秘书急得不行: 我的天啊我都以为你出事了,中午来敲了几次门你也不在—— 我在补觉,姜忘嗓子很哑 :出什么事了? 一般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心里总会有些预设,以及对应的解决方法。 有家爱上书屋校闹事,有老师罢工拒绝上课,有学生在上课时跟谁打架,又或者是书店、房产公司出了什么问题。 ———季老师他们一家都不见了!!我们都想报警了,你能联系上吗??姜忘睡意没有完全褪散,以至于倏然睁开眼时后脑勺一阵胀痛。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八点半有家长跟季老师约了见面谈话,特意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教室,结果季老师直到九点都没有来,秘书忙不迭道:我们估计也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就跟家长道歉解释说老师发烧了,省得落个不愉快,还给了一张代金券,但是后来楼上的同事也过来找我,说季老先生也没有来。 ——他一向是早上七点半就到,喝喝茶看看报纸,然后和大家开会备课或者聊聊天之类的,楼上大伙儿都习惯了,可是现在人也找不到! 家里电话打了,座机打了,手机一开始还打得进去但是没人接,后来直接关机。小秘书越说越怕得慌:我还去季老师家敲门了,从院子那看,窗帘全拉着,里面什么都看不见,敲门也没人——他们,他们不会是遇上歹徒出事了吧?! 姜忘隐约猜到了什么,喉间涩痛。他支撑着坐起来,闻了下领子上的酒味。我先去看看,你帮我料理其他事情。好的好的,需要我过来吗 ?! 暂时不用。姜忘停顿几秒,又道:老师那边先都安抚一下,就用发烧这个说辞,回头我们再聊。 他穿得单薄,随意抄起一件外套光着脚就去穿鞋,翻出季临秋放在笔筒里的备用钥匙,匆匆去了季家。 正如小秘书所说,院门紧闭,屋子里窗帘全部都放下来了,没有人影和灯光。姜忘再往里走 ,脚趾发冷,喉咙和后脑勺一起疼起来。他程序性地敲了敲。阿姨?是我,姜忘。 然后并没有等回应,掏出钥匙拧开门把。 客厅已经空了。 准确地说,凌乱狼狈,虽然雕像花瓶一类的布置都没有动,但所有带着季临秋生活气息的物件,几乎全消失了。 他时常挂在门口的大衣,他偶尔会戴一下的软呢帽子,放在高吧台上的一摞参考书,总是散落在茶几上的几支笔。已经都搬空了。 垃圾桶里有许多没有来得及扔的东西,甚至还有写满内容的笔记本。姜忘蹲下来,久违地翻起了垃圾。 一样一样,全是临秋珍视的,全都扔在了这里。 他低着头看这些东西,像是在看他们共同的伤疤。猝不及防就被捅了好几刀,哪怕疼,心里也觉得荒谬。 真荒谬。, 再往里走,房间的衣柜都打开着,里面搬得很空。 若是说搬家,这大概是通宵匆匆忙忙收拾了一通,清晨便叫了辆货车给运走了。 只留了一张信纸放在茶几上,笔迹苍劲有力,是季国慎写的。姜先生: 事发突然,不辞而别实在抱歉。 有些事,我原本隐隐约约有感觉到,但总觉得,这样揣测你们,实在是污秽出格……但最后,还是被丹红全都说穿了。 难以形容当下家里的状况。 一直承蒙姜先生您多方面的照顾,如果不是您当时深夜牵线搭桥,可能我已经在医院咽气,早无今日。 现在随他妈妈的意思,我们全家离开裕汉,切断关系,我想,这是慌乱恐惧下的不理智举动。但愿这样的决定没有伤害到你。 山高路远,祝两相释怀,都能放下。 临秋父亲季国慎。 姜忘放下纸条,坐在沙发里呆着。 他能听见自己起伏的呼吸声,在静谧无人的客厅里很清晰。 这个客厅其实一直很热闹。 每次来的时候,能一边听着电视里新闻频道的播报,还有陈阿姨的炒菜声,有时候包饺子要剁线,便是噼里啪啦暴雨般的一顿乱响,时不时间杂季长夏的说笑声。 小侄子总是拿着纸飞机跑来跑去,临秋有时候坐在他身边看书,有时候会和父亲一起泡茶。他坐在他们中间,安宁满足,像也拥有了一个新的家。 手机铃声突兀的响了起来。 老板 ?老板你在季老师家里吗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姜忘思索几秒,解释道:临秋他家里……出了点事,清早回了老家,暂时回不来。啊!这样吗?!小秘书忙不迭关心道:我这边帮忙给他请假,那他们大概多久回裕汉啊?姜忘开着免提,把那张词不达意的信纸折成了纸飞机。先请半个月吧。 纸飞机一晃而过,划出曲折的弧线,最后落进了垃圾桶里。 姜忘不得不面对季临秋骤然抽离的生活。 他其实更希望时间能按下暂停键,像是在繁忙生活和复杂家庭关系里喘一口气,再按一次暂停键,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快进到圆满解决的那一刻。 他爱他,也懂他。 隔离是缓解巨大冲击的合适手段。 突然间知道儿子是同性恋,儿子和他最好的兄弟其实是爱人,甚至两个男人可能已经互相亲吻过,有过更难以想象的肢体亲近——— 这一系列的事一瞬间猛地砸下来,两个老年人没有当场脑溢血已经很好了。能通宵收拾行李而不是直接进医院,这一点反而还值得庆幸一下。 可是,然后呢? 他们要多久的时间,等待这两个老人重归平静,能够坐下来谈一谈这件事,而不是像碰到雷区一样,一触则炸,不给任何沟通的机会? 姜忘睡前总会思考这个问题。 人和人要是能心灵感应就好了,哪怕跟间谍战一样来点摩斯电码什么的。 他会想季临秋走时,到底是慌乱,冷静,运筹帷幄,还是崩溃痛苦。 也会想更多的画面,譬如自己在接彭星望放学的时候,临秋在乡下是在帮忙晾衣裳,还是在书房里看书。 又或者,临秋已经被季家人带去了诸如台湾香港一样悲伤故事里的必然转移点,最后他们两得熬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再见面,到时候就算爱情火花还能啪的一声迸发,想来一发久别重逢炮也估计有点困难。 姜忘感觉自己像是半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又不允许自己太沉浸。不上不下的,如同衣服穿错了尺码 ,浑身都不适应。 季家全部消失的第一天,他和彭星望说,你季哥哥家里出了事,需要回去两个月。然后小孩当天晚上就挤过来要求一起睡,睡之前还趴在他旁边说悄悄话。怎么临秋哥一走,我就觉得家里空荡荡的,房子太大了呢。哥,临秋哥家里的栀子花全都开了,你要不要拍给他看啊。咱们要不周未去看看他? 哥,你好像也在不开心,我抱抱你,你晚上要做个好梦噢。 姜忘觉得小孩说话太多有点烦,但是跟搂着一只小狗似得抱着他,倒也确实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季临秋过来敲门,笑得无可奈何。 我都跑了你还不过来接我啊?我在哪这不是答案很明显吗?傻,一点默契都没有。算了算了,我自己跑回来吧。 姜忘倏然一醒,起身时伸手抓放在床头柜的车钥匙,外头天还没有大亮。彭星望跟着吓了一跳,生怕上学迟到了也跟着蹿起来,一看时间星期六上午五点半。哥!! 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十天,第二十天。 姜忘等待地很有耐心。 他不会轻易地冲回去,或抢或拐地把人带回来。,去接触季家父母的机会很有可能只有一次,不能妄动。 但他没有想到,一个人骤然离开,生活会变得这么薄。 像是原本层次丰富,酱汁充盈的双层牛肉芝士堡,满怀期待地一口咬下去却变成一张纸。碰得人牙龈生疼。, 公司里的人不太敢和姜忘聊这件事。他们好像察觉出来什么,也可能没有。 少数几个不识趣的,猜测季临秋是被哪家大公司挖角了,但很快被怼的不敢再乱说话。姜忘开会照开,上班照上,没事还嗑嗑瓜子和大家闲聊几句。但没有人会主动提那个突然消失的人,像是都知道这是禁区。 彭星望像是看明白了,又像是没有看明白。 小孩儿一直很懂事,哪怕最最最亲爱的临秋哥哥不在家,一样会早早爬起来上学,甚至自己溜着弯从学校走回来,不用姜忘过去接。 只是有一天晚上,他拱在姜忘怀里睡觉,睡了半天突然哭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更像只找不着家人的小狗狗。 哥——他摇晃起睡意朦胧的姜忘,哭得直抽:临秋哥,临秋哥他什么时候回家啊! 第98章 姜忘睡得正沉被小孩摇醒,一开夜灯看见他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眼看着还要扑到自己身上乱糊一通,伸手把小孩拎起来:“先擦脸 !” “我不擦!”彭星望哭得都开始咳嗽了:“你是不是跟他吵架了!你是不是不要他了!!”姜忘抽两张纸递给他,小孩很倔地一扭头,鼻涕跟着甩:“我不擦!!我要临秋哥!!我要季老师!!!” 这小孩最开始以为自己被人贩子拎走的时候都没这么有骨气过。 姜忘听他哭就头疼,一边把小孩抱怀里帮忙擤鼻子,一边反驳:“我怎么可能跟他吵架啊,你觉得可能吗?” “那你们是怎么回事!””他家里出事了。” “屁嘞!我才不信!你哄符老师她们去!” 姜忘把台灯调亮了点,看着这头发乱糟糟脸上全是泪痕还跟他瞪眼睛的小孩。”你很行啊,半夜一点钟让我给你表演大变活人?” 彭星望感觉有那么一点理亏,又想努力把季老师争取回来,在要不要懂事点的选项上来回横跳,最后还是强行直起来腰杆,但是眼泪汪汪的看着姜忘,一副你凶我我就哭的样子。 姜忘被自己本人搞得头大,抽纸给小孩擦眼睛,声音放软许多。 “你说你想怎么办吧。” 这么一问,像是在问小时候的自己,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现在想怎么办呢 ? 彭星望接过纸巾很响地擤了两下,见姜忘还在看自己,扬起声音道:“你是大人哎!不应该你来决定怎么办吗?!!” 姜忘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跟自己半夜商量对策这么一个环节。 “我……这不是一直在想法子,怎么才能把季老师平安快乐地接回来,或者成功偷渡回来。””你想到了吗 ?” “办法肯定有,但是风险也比较大,季爷爷陈奶奶年纪也大了,不经吓,不能胡来。” 彭星望急了:“这都有四十九天没有看到季老师了!你还想什么,咱们先去看看他啊!!万一他被锁起来了咱也得把他救出来啊! ” 姜忘沉默两秒:“他们家的人都读过书,是文化人,应该不会拿大铁链子捆人。”彭星望直接往被子里面滚,像只闹脾气的小熊:“我不管!!我们去接他!!明天就去接他!!!” 姜忘看了一眼时间,难得脾气很好:“彭星望小朋友,就算明天要去接,那也只能是我去接,因为明天星期二,你要上课。” 彭星望猛地坐起来,说出了这辈子最叛逆的话:“那我不上课了!!我请假都要去看季老师!!” 姜忘盯着他看了半天,思考这小孩儿到底是不像他还是像他。 两人闹腾一会儿还是睡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到了该去上学的时候,彭星望已经穿戴整齐背好了小书包,里面全是红牛读本之类在车上的东西。 姜忘刷着牙看他冲进来冲过去找路上要带的杂物,含着牙膏沫子道:“你真要翘课去接季老师啊?” 小孩儿抖了一下,再扭头看他的时候又眼泪汪汪随时都能哭出来。”行了行了行了走走走,我去给你请假。”,他随便煮了个面,在等面煮软的时候给陶英启打了个电话。 陶英启早早就递完了辞呈,下学期就彻底放假正式不用干了,但目前还在尽职尽责站好最后一班 。 只不过接未来老板电话的时候还是有点心情复杂。”姜——老板你好,”她询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 “我给星望请个假,临时有事要带他去外地两三天,”姜忘往锅里磕了个蛋,想了想给自己也磕了一个:“你觉得……请发烧好还是探亲好 ?” 一般家长这么问早就得被喷了,陶英启笑容勉强地看了眼已经在陆续早读的小孩儿们,轻咳一声道:“行,我知道了,我这边先办病假,回头您过来补个签字就行。” 电话挂断,小孩儿凑过来小心翼翼道:“陶老师生我气了吗 ?”姜忘低头瞧他:“你这时候怂了?”半夜晃醒我的时候不是挺横嘛 ? 他们什么行李都没带,车子加满油就走了。从裕汉开到舟乡需要六个小时。 虽然火车也有票,但开车就好像能自己控制些什么,能决定自己的速度,再快一点去见他。彭星望系好安全带坐在后座,抱着小书包全神贯注地看窗外,像是要上战场。 姜忘第一次开这条线路,又没有手机导航,很仔细地看着车载导航的线路。 后座传来彭星望的声音:“哥,咱们不怕,他们就算要赶你出来,我也可以冲进去!””实在不行我就过去哭,季爷爷那么喜欢我,一定舍不得赶我走!”姜忘听得有点想笑,半晌嗯了一声。”好,你自由发挥,哥的左膀右臂就是你了。” 舟乡。 季临秋坐在书房 ,感觉自己一发呆,日子就会过得很快。 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这件事突然爆发以后,自己会这么顺从,简直跟完全没有脾气一样。 这样的反应好像跟孝道情商一类的都没有关系,是一种他从没有想过的本能反应。 一切被姜忘悉心照料的提防不安,在和星望相处时逐渐忘记的屏障伪装,在母亲痛哭出声的一瞬间全竖起来了。 就像是从未消失过一样。 季临秋回家以后没有提找工作的事,也清楚像舟乡这样老龄化严重的小村镇,属于年轻人的工作大多都没太多前景。 他感觉自己离开姜忘以后脑子变木了很多。,像是思维迟缓,反应力下降,连情感也不再充沛。 怎么我一离开你,就开始老了? 他们实在离开的太突然了。 不仅是彻夜收拾行李,把家里能带走的私人物品全部带走,值钱的全部留下,连他和父亲的工资卡也留了下来,就放在信纸的底下。 季长夏的家庭工作都在裕汉,因此也只能请假回来陪他几天,然后再返回那里,只是会被反复叮嘱,不要再和那个人有任何往来,一切都要避开。 季临秋看着母亲做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很奇怪。 他忍不住想,他和妹妹都顺从她了,难道她就会觉得舒坦高兴了吗 ? 至少季国慎很失落。 这种失落不像是因为得知儿子是同性恋,而是那种,骤然从理想生活里被扯出来的惶然。村里读书的不多,教书的更少,他骤然间回来说是要养老休息,大伙儿猜测了几天也就过去了,照样来找他下棋。 但是季国慎下了几次,就再也不肯下了。 老人有时候会忍不住找自己还没编完的题库,或者拿出手机想给关系要好的几个年轻老师打个电话,又讷讷地放回去。 季临秋知道,父亲其实不喜欢钱,也不喜 欢大城市的什么名利地位。他们都只是喜欢教书而已,就是个有点小爱好的普通人。舟乡的小孩儿早就跑出去读书了,他还能教谁呢 ? 陈丹红理应是情感波动最大的那—一个。 她那天晚上哭得很难过,像是知道儿子染上梅丨毒了一样,天崩地裂世界毁灭。回家以后也难过,会絮絮地说几句又闭嘴,然后抹着眼泪收拾瓜秧豆架,叹着气喂鸡扫地。但人也不可能天天哭。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她也开始发呆,甚至随时发呆。 央视新闻里记者说了两句英语,她忍不住凑过去听,听懂其中的一个词两个词,会露出笑容又很快把笑容收起来,像是不该笑。 洗碗的时候水很凉,季临秋路过时会主动过来帮忙洗,但会被挡开。 陈丹红一边念叨着读书人的手不能冻着,一边自己拧开水龙头继续洗,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开始发呆。 季临秋这时候便会仔细看她。,她的脸上浮现出梦幻又压抑的神情,像是有两个人格在抗争。季临秋忽然想,原来他和妈妈这么像。 人一旦恍惚起来,每天过得很慢又很快,像是意识已经同时间概念一起涣散掉。 老家一直没什么书,每本都是厚厚的铅印老版书,读起来灰尘四溢,甚至还有米黄色的小蜘蛛从字句间爬过。 季临秋翻看着老旧的小说,每天会想一会儿姜忘。他思念他的时候,理应是悲伤压抑又痛苦的。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 他思念他,便像是在汪洋大海里寻找着灯塔。想起某一个瞬间,便找到了灯塔的一丝方向。 有时候魔怔了,听见什么声响一回头,总觉得姜忘又或者是星星会从哪里冒出来。又总是会担心。 自己离开他那么远,那么久,万一这王八羔子真变成美人鱼那样的泡沫噗的一声就没有了呢?那再跑回裕汉找不着人了该怎么办 ? 季临秋隐约感觉到自己得计划着跑回去一趟,至少看姜忘一眼,确认这人还在不在,或者捞点浴缸里的泡沫什么的。 他计划了几种脱逃的方案,又奇异的感觉到,爸妈好像也没拦着他,反而更像是失魂落魄地等他给个解释,或者等他说说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那到底该选哪种方案,还是先溜出去一趟 ? 季临秋纠结着,忽然看见窗下的篱笆墙外,探出来一个小脑袋。彭星望眼睛乌黑明亮,盛满了灿烂到发光的笑意。”临秋哥!” 然后被身后男人一把捂嘴拎了回去。 第99章 姜忘把彭星望拖回隐蔽处,自个儿左右探头看了一眼,确认附近没人,才支起身子去望二楼的季临秋。 瘦了好多,脸色苍白。但是一对视,又像从未分开过。 “哎,朱丽叶,”他仰着头唤他:“你不打算噗嗤噗嗤掉个眼泪,感动一会儿然后纵身一跃跟我私奔吗。” “姜密欧先生,” 季临秋撑着下巴笑着看他:“你家朱丽叶已经在准备翻墙了。””你还会翻墙 ?””我还会上树。” 他根本没被父母软禁,何况这两个月里家里连锁都没上,一转弯就溜了下来,转到小院背面狭窄的夹角处和姜忘碰头。 两人至始至终没有联系过对方,却又像是每天都有联系,完全能猜到另一个人在想什么。, 以至于这样荒唐的闹剧都变成了出差般的小别离,见面反而有几分喜感。 姜忘一见季临秋向他走来,伸手把彭星望掉转一边:“先别回头,看会儿路边老黄牛。” “啊??” 小孩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就跟老夫老妻一样隔着满架爬山虎亲了一下,蹭得脸颊上都是灰。 没亲到临秋之前,姜忘心里还有三四分虚。 乍一亲到,又即刻放心下来,像是什么都一定会有解法。 他想伸手摸一摸临秋的脸,又或者再说点什么肉麻的话,小孩儿已经转头回来:“临秋哥!!我想死你了!!” “嘘,声音小点。 季临秋蹲下来,把自己身边的狗尾巴草摘了一根,编成小王冠戴在他头上:“哥哥也很想你,想你们。” 此刻陈丹红还在邻居家里借打谷机,季国慎外出散步,时间还算宽裕。 姜忘隔着菱花交织的篱笆墙去握他的手,低声道:“家里没出事吧,他们情绪平复一点了吗 ?” 季临秋沉默了一会儿。 “第一个月还很担心,有时候电视上播书店培优班之类的新闻都会立刻跳台,这个月好多了。” 姜忘抬头望他,不太确定道:“我晚上跟他们谈谈 ?”季临秋目光微沉。”不用。 “……那我在这偷偷见你几天,带星望回去,等你自己跟他们谈 ?”季临秋仍没有答应。”也不用。”姜忘心里咯噔一下子。他太熟悉季临秋了。 他家宝贝儿轻易不发脾气,发脾气一般都是要憋个大的。 问题在于,临秋从前十几岁的时候不是一般的听话,什么青春期叛逆期像是全都不存在,万一是攒狠了今晚全爆出来,自己拦不拦得住都是个问题。 季临秋隔着爬山虎的藤蔓摸了摸彭星望的脸,又看向姜忘:“你们就在附近等,晚上我来叫你们吃饭。”, 姜忘习惯性点了下头,又立刻顿住。等一下!这就吃饭了吗?? 你家把你当白菜把我当山猪呢你确定他们会放我们进来吃饭吗 ?! “你…尽量悠着点。 季临秋侧目:“都快冷静两个月了,你以为我在等什么?”姜忘略怂地点点头,像是小学生被老师给教训了。 这倒是个成年人的常用策略。 有些事真要在事发当天一五一十辩个明白,容易话赶话吵起来,情绪一上头甭管成年人老年人,当场倔脾气犯了直接跳楼都不是没可能。 姜忘牵着彭星望目送他离开,久违地有点头皮发紧。像是读小学时察觉到老师要生气了。 季临秋越是这样轻描淡写飘然来去,他越感觉到暗流涌动山雨欲来。某人的叛逆期终于要到了。 陈丹红再回家时,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 季国慎出去遛弯的早,但人一旦没有兴致,做什么都闷,最后仍是折返回来,看电视里老旧的抗日剧。 她同季临秋一起摘着菜苔,先是闷头打理了一会儿,忽的开了话题。”上个礼拜,我说是要回娘家拿点东西,其实是回了一趟裕汉。”季国慎一下子关了电视,瞪着眼睛看她。”你回裕汉居然不告诉我 ??”她把头低地更深了些,像是在坦诚错处。 “我走的太匆忙了,老年大学的朋友……以为我生病出事了,还有老师在找我,说是哪怕走了,也得把书和作业带回去。””我就回去了一趟。” 季临秋没什么反应,用指甲剔着菜苔上的干枯旧枝,指腹都沾上了些青汁。 陈丹红以为他麻木了接近两个月,听见这里总该有点反应,没想到儿子还是像个空壳子一样魂都找不到,慌不择口道:“然后我——我就忍不住跟大卫老师,说了这件事。” 他是个外国人,跟这边的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又那么博学那么友善,还是可以问一问的。 “我跟大卫老师说了你们的事,然后说……我很担心,该怎么找医生之类的,至少好好调整一下,”她说到这里时,自己都艰涩地没法继续:“结果……大卫说……这在他们英国很正常,满大街都是。” 季国慎原本还坐在客厅,听到这实在是忍不住,搬了个马扎坐过来。”他们国外是比较开放。” 陈丹红小心翼翼地看着季临秋,然而后者只是专心摘菜苔。儿子变成这样子本该是她期盼的,安安静静什么别的都不要想。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只觉得恐惧。 她甚至想晃一晃他,或者说点什么话,至少让这个儿子像个活生生的人,不要变成这样。季临秋摘完了一盆菜苔,很顺手地又去拿了一盆青豆荚来剥。 陈丹红看着他看得后背都发凉,半晌道:“那个大卫老师问我,现在还有没有女人裹脚,或者不敢穿凉鞋。” “我说,那怎么可能呢,别说是凉鞋,现在穿个人字拖上街的小女孩儿都满大街都是,就是容易得老寒腿冻着。” “结果大卫老师说,往前推个五十年,在有些地方,没出嫁的女人要是被男人看见了腿或者脚,那是得浸猪笼的。” “他说,很多事都是这样,气氛一上来像是天都要塌了,说到底,哪怕是喜欢同性别的人,也像穿旗袍穿凉鞋一样,无非是个人选择罢了,谈不上犯法更碍不着谁。” “我……我居然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季国慎听得犯愣,希望儿子这时候说点什么,可季临秋还在专心剥豆荚。他有点急,伸手把菜盆夺到自己怀里,按着孩子道:“临秋,你也说一句啊。””都两个月了,哪怕你跟爸妈解释一句什么也行,你说句话!”季临秋侧头在看豆荚还剩多少:“好像不够吃。 季国慎脑袋轰的一下心想完了这孩子要疯了,还没等出声,季临秋抬起了头。”妈,今晚多炒两个肉菜,不要放辣椒。””星星和忘哥过来吃饭。” 陈丹红愣了半天,还是点了点头,下意识道:“星星喜欢 吃黄牛肉,我去割两斤。”季国慎跟着抬头,像是终于听见了好消息:“他们过来了?!”季临秋站起身笑了笑,转身走了。 晚上七点十分,姜忘昏昏沉沉在车里打着盹,车窗被敲了两下。 “过来吃饭。” 彭星望放下手里的s欢呼一声冲了出去。”季爷爷——!!””奶奶 !!想我没有!!” 院子里惊呼声一片,紧接着老人们大笑起来,忙不迭给他倒水拿筷子。姜忘摇下车窗看向灯火处,侧过头吻了一下季临秋。”我也过去?””嗯。” 两家人碰面虽然尴尬,但陈丹红仍是烧了五菜一汤加拔丝地瓜。季临秋直接端了个盘子出来,把彭星望爱吃的夹满,指了下楼上。”星望,去三楼吃,我跟家里说点事情。 小孩儿嘴里还叼着干炸小黄鱼,很脆生地应了,端着碟碗就往上跑,一溜烟没了影子。 留下他们四个成年人坐在四角,客厅又回到一片寂静。往常这个时候,都是姜忘说笑着调节气氛。可今天没有等姜忘开口,季临秋直接坐了下来。”喝酒吗 ?” 季国慎察觉到气氛不对,很快摇了摇头。姜忘抬头看向季临秋的眼睛。 “好,那我喝。”, 季临秋直接取了一盏土碗,把农村自酿的高梁酒倒了一海碗,双手端着碗沿尽数喝了下去。父母骤然变色,伸手想拦。”临秋!”你这是干什么!” 姜忘没有拦,只是一直在看着他。 像是要看着一个人终于挣脱开重重荆棘,将一切心牢恐惧都尽数踏碎。 空腹喝酒会辣得让人想要落泪。 高粱酒颇有股横冲直撞的呛意,能冲得人眼眶发红,如欲痛哭。 季临秋这辈子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更没有这样在父母面前撒野,空碗只往桌上一掼,脸颊登时都被烧得泛红,可声音仍然低沉冰水冷。 “都别说话,我来说。” 他看向父母,笑容平静。 “五十天整了,你们两冷静下来了吗 ?” 陈丹红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原本还准备去厨房端菜,都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生怕他想不开。 “冷静了,冷静了,临秋你也冷静。” “妈,我问你,我和姜忘四十九天没有见过面了,你觉得现在我和他生疏了吗?”陈丹红愣愣看向姜忘。 完全没有。 他们两哪怕没有坐在一起,都像是紧贴着对方。 季临秋笑了起来。 他喝得太快,脸颊都红如桃花,眼睛里只有烈意。 “哪怕四年没见,四十年没见,我再站在他身边,仍然会是这个样子。””没有牵手也是在牵手,没有拥抱也一样在拥抱。” “这个人,男的,我跟他接过吻,上过床。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我看得很清楚。”陈丹红脸色发白想要说话,被季临秋直接打断。”我说了,我来说。 “我这辈子从来不说我想做什么。爸爸支教一辈子总是在外地,你一个人操劳养大我和妹妹,我知道你辛苦。” “所以我从来不会找你要任何东西,不当面拒绝你任何要求,活到现在马上要三十岁了,也就是我爸问我想不想读师范的时候说了一句想。 他看向他们,看向姜忘,双手按住桌沿,话语里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不容拒绝。”我现在,未来,这辈子,只想,也只可能和姜忘结婚。 “不是偷着谈恋爱,不是背着你们两远走高飞,是这辈子认定他了只有他了,下黄泉都得跟这个人一起死。 “要么跟他搞个配草坪的大教堂办婚礼,要么就拜堂磕头交杯酒闹洞房。””如果你们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我,要,和,他,结,婚。 第100章 一步到位要求结婚,听得头顶冒蒸汽还有点脸红。 以及一点点不合时宜地少男心动。 说来也是奇怪,有些话题乍一听像是污秽畸形见不得人,但只要曝在天光下坦坦荡荡地一说,语气如吃饭喝水般自然,又让人感觉没什么问题。 季国慎本来想一想两个大男人亲嘴都觉得后背发麻,可是亲儿子天经地义这么一说,又好像是啥毛病都没有,一切理所当然。 ———怎么就直接跳到结婚上面了?? 陈丹红本来感觉自己听到这种话应该当场背过气去,但是等季临秋一口气说了个干净,内心反而有种奇异地解脱,像是自己也在等这句话。 她为这种矛盾的释然感到羞耻,只能憋了很久才道:“可,可是你们两个男人,也不可能去领证啊。 季国慎下意识道:“过去老一代结婚也没领证,不一样过日子了吗。” 陈丹红像是在替七大姑八大姨提问题:“那他们也没法生养孩子啊?以后养老怎么办?”她这一问,又自己都觉得荒谬。 儿子如果留在裕汉,别说在裕汉赚钱,便是在北京上海都已经买了好几套房,再想想姜老板的手段,晚年怎么可能不幸福。 —再不幸福也比现在他们在这个老村子里要来得好。 季临秋一口气把话说完,酒意上来了,笑了一声直接起身。”你们慢慢想,有事到裕汉找我。”他不再征求任何人同意,直接掉头往外走。”回家了,姜忘。” 彭星望躲在楼上偷听很久了,闻声含着满嘴的粉蒸肉下来:“哥!!你带我一起回去!我明天还要上课!!” 姜忘看着两老人也头疼,自己全程没怎么说话,这会儿临秋都已经往外走了,再留下也不合适。季国慎叹了口气,起身道:“我给你们打包点饭菜,路上吃吧。””季临秋走了一半掉头看他们,像是在用目光催促姜忘赶紧喝口水准备走。 陈丹红一言不发地去厨房打包饭菜,老头坐在中间孤零零的一个人,捂着心口弱弱道:“别的事,我觉得我得缓缓…” 季临秋跟不良少年一样靠着墙站在一旁:“那你们先缓,我再不回去上班公司该暴毙了。”姜忘小声道:“其实也没有,段兆就差去考个专八救火了,万一他考得上呢。” 三人重新回到车里,夜路被车灯照亮,老两口在门口送别。山路蜿蜒曲折,好在公路已经修通大半,比第一次来时要好走很多。小孩儿吃饱了就睡,已经跟小猪似得在打呼了。 季临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面瞧着弯折至山高处的路,一面用双手捂着脸。姜忘没忍住,在旁边乐。 “平时都是我帮你挡酒,哪想到你一口气喝这么猛。” 高粱酒一般酿得很纯,就是他出去应酬谈生意那也是用最小的杯子一点点喝,哪有今日临秋这样拿个大碗一口闷的这股悍气。 看着是斯文读书人,对自己也够狠的。但是又狠得挺可爱。 季临秋一开始还觉得没什么,现在酒劲上来了,不觉得恶心想吐,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得慌 ,用双手手掌贴着脸颊,低低道:“我脸上好烫啊。” “你也得缓缓,车上有水,先喝着,到了服务区不行我帮你催吐。”季临秋有点固执地摇头,也不知道在反对什么。 “你不知道,”他有些醉,嘟哝道:“我别的事都敢放着,就怕离你太远,你变成美人鱼跑了。”,姜忘瞧他一眼,心想这也是真醉了。 “我当时一想到这个都着急,万一你真跑了,人在浴缸里一泡全变成沫儿,我怎么办?我拿盆装还是给你冻冰箱里头 ?” 季临秋见他还在笑,伸手敲他的头。”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啊 ?” “真没美人鱼那命,”姜忘简直想停了车好好亲他几口:“在呢在呢,实在不行我这几年都不泡澡了,看见湖远远躲着。” 他回头一瞧了一眼还在打鼾的彭星望,放低声音道:“不过我也担心过,万一你爸妈把你带到台湾香港之类的鬼地方,咱两这辈子得等到变老头了再见面,久别重逢炮估计都打不动了。” 季临秋脸上本来就烫,听到这话捂着脸道:“你流氓!” 他这样看起来很乖,像是偷喝酒又后悔的好小孩,蜷在副驾驶哪怕没挨着姜忘,也一样温存又柔软。 本来两个人还在开玩笑,但话还没有说完,又忍不住哭。 姜忘这边还在开车看路,没留神瞧见季临秋啪嗒啪嗒掉眼泪,有点慌:“我不耍流氓还不行,你哭什么,别哭啊,我都腾不开手给你擦眼泪。 季临秋酒意上来了,还在静悄悄地不停掉眼泪,红着眼睛很委屈。 他刚才在爸妈面前横得像是能当场同归于尽,偏偏一回到车上整个人软肋全都暴露出来,心里不断后怕。 “万一不能结婚呢?” 姜忘一手转着方向盘一手牵住他:“买对红蜡烛磕个头的事,哪有什么不可能的。”季临秋抿着嘴抱住他的手,又不放心起来:“我都感觉我变老了。””我—不见你,就好像开始老。” “真没老,”姜忘趁着红灯看向他,拿纸巾给他擦泪痕:“我家临秋老师今年十八明年十七,漂亮地跟什么似得。” 季临秋瞪他,很不服气。 “好丢脸,”他懊恼道:“我现在肯定在发酒疯。””没,很可爱。””那你想和我结婚吗 ? ” “不敢想,”姜忘停顿几秒,认真道:“你不说,我真得一直不敢想。”可是现在敢了。 我听到你说,哪怕四十年我们不见面,也会像现在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我听到你说,哪怕下黄泉也要死在一起。你这样孤勇,便已是说了一万句爱我。 他们回到裕汉,逐步收拾这五十天里因意外留下的烂摊子。 坦白来说,虽然有点棘手,但在季临秋突然消失的这些天里,公司也没太大变化。教师这一行有老师突然生病怀孕借调都是常有的事,临时换个老师代课便是了,只不过编书审核之类的会受到影响,还好有几个老教师帮忙顶着。 季临秋回到裕汉之后,索性把父母那个房子里剩下的自己的东西全都搬了过来——虽然本来也不多,如今算是名正言顺地跟未婚夫住在一起。 结婚这事八字没一撇,但姜先生也不得不开始焦虑。 到底办中式西式?在国内还是飞国外办 ? 去海岛沙滩还是森林草地 ?要不要搞个热气球或者花田风铃海之类的? 他们两打打闹闹便是半年,期间还是经常和两边家里打视频电话。 季国慎为了陪着老伴,虽然有心过来教书,最后还是留在山村里和陈丹红作伴,时不时陪她说说话。 他前半生对他们亏欠太多,如今 徒留缄默。 季临秋和家里人聊天的时候,偶尔姜忘也会过来打个招呼,算是尽个礼数。 他们说起新开设的又一个校区,说起姜忘在做的网站,说起北京的房价,说起个子直蹿的星望,然后在挂断视频电话前互道晚安。, 半年一晃便过,直到陈丹红给姜忘打了个电话。 老太太打电话时还是有些难以开口,但姜老板很耐心地听着。”您不急着说,慢慢来。” 陈丹红憋了一会儿道:“你生辰八字多少,我拿去给老先生合一合。”姜忘耍赖不给:“那算命的要是说我跟临秋不合怎么办,这不能随便给。” 陈丹红认命一样叹了口气:“起码得挑个良辰吉日是不是?摆酒也不用人多,咱该办一样得办啊?” 电话挂断,季临秋刚好抱着文件进来。一进门就瞧见姜忘在那乐。 “上海的房子谈成了?” “哪儿啊,”姜忘笑眯眯道:“季先生,恭喜你。”季临秋挑眉:“嗯?” “恭喜你跟我求婚成功。”男人张开手,颇有几分撒娇地晃了晃:“我的戒指呢?” 第101章 季临秋怔在原地,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姜忘笑道:还没结婚呢就这样,我跟你说,你妈她同——季临秋直接亲了上去。 他亲得太突然,两个人差点磕碰到牙齿,但难掩其中激动。 姜忘心想临秋今天是真高兴了,他以前在办公室连手都不敢牵一下。我妈说什么了?她没有为难你? 她找我要八字,我不肯给,说万一不合怎么办,但是你妈妈说,至少要找个黄道吉日办喜事儿吧? 季临秋听得眸中泛光,便是当初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没有今天这样高兴。他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冷不丁又用力亲了一口姜忘脑门。小秘书刚好抱着文件走进来:对不起我现在消失!门啪得一声关上。 季临秋大笑着坐到姜忘对面,长叹道: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同意。老人的心思太难拿准,一步步走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其实也是你前期工作做得好。姜忘笑起来:“当初你妈要带着你们走,工作没交接房子没出租行李也没收完,其实她是有等你们拒绝和反抗的。” “那天半夜收拾东西,我爸都说了两次先留下来,我故意没作声,一直闷着。”季临秋在这一点上深知他们的心态:如果反抗了,她反而能被激上头越吵越生气,但我一声不吭回了老家,她反而会时时觉得亏欠,想做些什么来补偿。 只不过姜忘和两个老人都没有想到,季临秋会直截了当到这种程度。 姜忘突然间就要准备结婚的事儿了,人还坐在办公椅上却感觉像在云里头浮着,周身轻飘飘。他怎么看季临秋都觉得不够,仔细道:“我想来想去,还是中式的好,老公想给你掀红盖头。季临秋听得耳朵尖发红,正想说句什么,姜忘手机响了。” 等等再商量弄个什么样的盖头,男人k了一下,心情很好地接了电话,这次没有弄错称呼:“姐?最近还好吗?” 杜文娟声音都在发抖:忘忘,你可不可以来一趟慈州,把我和茵茵接走。常华他——他在发疯。 姜忘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起身快速披了件外套往外走:“你现在安全吗?人在哪里?我去找个慈州的朋友把你先接走?” 杜文娟的声音很小,哪怕还没有说两句话,也可以隔着电话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不太安全,茵茵我暂时寄放在朋友家里了,常华不知道她在哪,但是我……我现在躲在厕所里。” 姜忘厉声道:“他打你了? 个板马的老子来扒了他的筋 ! 季临秋紧随身后,示意秘书帮忙定最早去慈州的机票。” 常华原本事业上升,又有姜忘有意无意地人脉帮衬,收入较前几年没有茵茵的时候要好许多,再加上杜文娟性格要强,原本是姜忘请的保姆也固执着要自己出钱,他更是没有什么花销。 偏偏在杜文娟忙于照顾孩子,他忙于加班的这个空当里,这个人迷上了赌马。 慈州当地自然是没有什么赌马场的,但杀猪盘却是处处都有。一旦见着有点闲钱又急功近利的人,便会有专业团伙一步步请君入瓮。网络赌博一旦把陷阱设下来,再巧妙诱导杠杆一翻,能赔得人倾家荡产。 常华大概是因为闺女刚出生的缘故,一开始并不信这个,但被人送了免费的机票去澳门两日游。后来也尝到了甜头,三千八千的赢,直接就开始玩大的。可赌博哪里有见好就收的道理。 杜文娟讲到这里的时候,飞机上的乘务员在广播提醒乘客们关闭手机了。 姜忘大概猜到后面的情况,低声道:“我一老朋友刚好在慈州出差,我叫她过来踹门救你了,她散打练过六年,你什么都不要怕,等会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都找她。” “可常华还在发疯!他抡着管子在乱喊乱叫,我朋友已经报警了,你朋友一定小心安全啊!我和临秋现在坐飞机过来,晚上就到,等我们。”杜文娟仓促点头,声音带着呜咽。 另一头,邱茉开着车一路疾驰。 她作为速风集团裕汉区的总经理出差到慈州谈合作往来,中午正跟朋友撸着串,突然收到姜忘的电话。 “好家伙,你亲姐姐被她老公逼到厕所里了?” 没等姜忘说完,邱茉已经暴躁起来:“定位给老娘发过来,我带个棒球棍过去救她!” 姜忘憋了两秒:“……记得买空心棒球棍,抡起来很趁手。”邱茉冷笑一声:“这不用教,姐当年是岔子街一把头。” 她跟姜忘交情很好,碰到这种伸张正义的事更是义不容辞,前脚给派出所打电话催他们赶紧过去,后脚—路飙车去了杜文娟小区楼下。 保安见车牌不认识过来拦,被一胳膊挡开。没时间解释了,我来救人的。 她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对应的单元楼,上了电梯右拐看清门牌号敲门。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的破口大骂:“敲你麻痹敲!” 邱茉甜甜开口:“先生,我是来登记人口的,麻烦您开一下门好吗。过了一会儿,门才慢吞吞打开。” 常华额头上被砸出两指节长的血口子,由门隙里看去家里更是摆设布置碎了一地,尽是狼狈。邱茉笑了一声,单手拧上常华领口往外一掼,反手关门上锁把人扣在外面。常华登时反应过来:“你———你他妈是—邱茉踩着高跟鞋去找厕所在哪,长马尾一晃一晃。杜姐,你在吗?” “我是姜忘他朋友,人渣被锁在门外,警察也马上就到了,你等等。” 杜文娟闻声小心翼翼打开已经被踹松锁扣的厕所门,脸上泪痕未干,手里还抱着一杆长音响,是拿来防身的。 邱茉一脚扫开地上的碎玻璃和遥控器碎片,把她牵了出来,温声道:“不怕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姜忘他们下午四点左右到。” 常华正破口大骂着,猝不及防被派出所民警带走。 邱茉安抚完杜文娟,给她找了件披肩,陪同着一起去做了笔录。 四点二十不到,姜忘大步流星走进大厅。邱茉伸长手招呼:“在这儿。” 人没事,她也没受伤,主要是家里闹腾地太厉害了,可能有点被吓到。 杜文娟余惊未消,还有些微微发抖,哑声道:“他动了我的存折,我要跟他离婚,说了几次都不同意,结果……结果他就疯了。” 姜忘见她满脸愧色,伸手轻轻抱了一下,转头看向民警:“现在到什么情况了?” 还在调解,民警跟着头疼:“这个……主要受伤的是男方,我们也只能说进行劝导,夫妻之间轻易不动手对吧……” 姜忘再三确认杜文娟脸上胳膊上都没有伤痕,松了口气道:“他动了你多少钱?没动成功,我把密码改了。”杜文娟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但是之前……拿过我两千。临秋去接茵茵了,先回我家住。”姜忘跟邱茉再次道谢,正色道:“我先陪你把离婚的事办掉。” 杜文娟听得直愣:“回哪里?”“我在慈州有房子,suv也放了一辆,临秋开去接茵茵了。”姜忘温和道,“不要怕,这些事都有我们在。” “……你们居然在慈州买房子了?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民警听见对话,拿着记录簿道:“等一下,民事调解还没有做完,您这边现在态度是什么?”“让他净身出户。”姜忘平淡道,“要么离婚,要么等着。” 等着两个字一说出口,就颇有种黑恶势力团伙的奇怪氛围。 民警用很奇异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眼姜忘,转身去安排双方在调解室见面。 常华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止血了,出来时仍是骂骂咧咧地,被民警瞪了一眼才肯收敛。比起第一次见面时那种里外矛盾的良善样子,这样的丑态仍是显得违和。 姜忘只看了他一眼,后者背脊就弓了起来,拧开头冷声道:“是,你娘家人牛逼,全家这么有钱老子拿个五无跟要了你亲命一样?” 姜忘淡淡道:“第一次你们带星望去动物园玩,我姐姐拜托你把小孩的两百还给我,你说忘了,是吗。” 民警露出惊讶表情:“他连小孩儿的钱都拿呢?” 邱茉出差业务早办完了,这会儿顺势留下来听后续,也为之咋舌:“这……这苗头早就有了,你还不离婚啊?” 杜文娟低着头没有解释,常华反而面红耳赤,骂了回来。 “钱钱钱钱!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你们牛逼什么?就你们是人了是吧?!!发什么疯!” 民警怒喝道:“这里是派出所,不是给你放肆的地方!杜文娟坐在邱茉和姜忘的肩侧,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看向他。” “常华,我要跟你离婚。茵茵归我,房子也归我。你必须答应。” 常华跟触电一样猛地要站起来,下一刻被姜忘盯住。男人眼神冰冷肃杀,没有半分温度。 常华呆呆看了姜忘两秒,踉跄着瘫回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第102章 离婚流程很顺利。 姜忘始终双手插兜站在杜文娟身后,像是一个温和的影子。 常华来民政局时根本不肯和他有任何对视,铁青着脸匆匆签完名字。印章嘭的盖上,一切正式结束。 他接过离婚证时甚至不肯打开看一眼里面的内容,离开时背影仓皇。 姜忘陪伴在杜文娟身侧,目送常华离去时,忽然又在想,人总是有动物性的。虽说现代社会有礼法规则,可许多人总是在有机可乘时,暴露出动物般的贪婪与忘形。只为了眼前的一块肉 ,触手可及的一张银行卡,忘记更多的事。 可一旦他们面临更强大的震慑,又会迅速记忆起许多道理,匆匆变得像个人。家辉是这样,常华更是如此。 与常华不同 ,杜文娟低头翻看着离婚证,合上又打开,仔细把每个字都看了一遍。周身松快,彻底解脱。 她的手指抚过离婚证三个字,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姜忘失笑道:“但愿我这件事没有影响你。”“虽然……我确实识人不清,总是选择错的人,但恋爱婚姻还是很美好的事情,”她自嘲道:“不过我说这些,也没太多说服力。” 姜忘意识到她在关心自己,过了几秒才开口 :“我要结婚了。”杜文娟睁圆眸子看他,条件反射确认道:“是———””是。” 姜忘笑道:“到时候请您来喝我们的喜酒。” “真的?!”杜文娟惊喜道:“你们打算在国内办?那太好了,我一定给你们封个大红包!” 季临秋接回茵茵,两拨人简短休息一刻,便开始商量搬家的事。 杜文娟从事会计行业 ,虽然在现单位过得很安逸,但也更倾向去裕汉照顾星望。 “我们公司刚好急缺您这样的老会计,”姜忘笑道:“当然,您要是觉得来我这儿上班不自在,我也可以引荐您去我朋友的公司。” “这些当然都行,”杜文娟忙不迭道:“能够这么顺利的离婚,以及过去抚养星星,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们最后也没有搬走什么东西,只收拾好茵茵的几件衣服玩具,便买好机票带她们一同回去。星望由小秘书带去了机场,相见时都像是还在做梦,恍惚道:“妈,你真的——要来裕汉住了?” “妈妈已经离开常叔叔了,以后只照顾你和茵茵 ”杜文娟蹲下抱紧他,“好孩子,妈妈以后一直在你身边,看你长大 ,好不好 ?” 彭星望没有马上答应,先是揉眼睛,然后张望着看姜忘和季临秋,小声道:“我觉得我头顶在冒烟。” “这…这是真的吗 ?” “我都不敢相信!我妈妈要长长久久地陪着我长大了? !”大家哭笑不得,轮流过去抱他亲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疼爱才好。 虽然姜忘在裕汉已经买了七八套房,季临秋父母迟迟没有过来,那边的房子也空着。 仔细思索之后,他还是买下隔壁单元带小院子的一楼,不近不远又几步路就到,晚上也方便一起约着吃饭散步。 杜文娟虽然知道他家底雄厚,但还是执意拿出存款,按这里的房租四月一付。好在新工作薪水丰富,没多久就能补回来。 彭星望收拾好行李,准备搬去和妈妈一起住的前一晚,姜忘和季临秋把他叫到客厅,三人坐下来,好好聊了一次。 首先说的,便是出去住的问题。 “其实……如果有钱,—个人可以有很多套房子,但能不能有很多个家,还是看他的心性。”姜忘平淡道:“你爸爸那里,爷爷奶奶那里,妈妈那里,还有哥哥这里,都是你的家。” “不管你住在哪,星星,一定要记得,我们始终守候在你的身后,永远愿意陪你一起面对生活。” “长大未必是件快乐的事,但是星星,我和季老师还是要祝你—句 ,长大快乐。”季临秋笑着举杯,和星望碰了一下杯子。“长大快乐。” 小孩儿自住在他们身边之后 ,一直如成年人一般被平等对待,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也很懂事地点点头,眼眶有点红:“还是有点舍不得你们。” 姜忘笑了笑,又道 :“第二件事,就是我和季老师要结婚了。”他对年幼的自己说这件事时,坦然又平淡,心如雪原般宁然。 彭星望飞快点点头,抢答道:“那天我在三楼吃饭的时候听见啦!季老师宣布的超大声 !”季临秋红着脸道:“老师那天喝的有点上头……”姜忘忍不住乱笑,被季临秋拍了一下 :“不许笑!” “那关于哥哥们谈恋爱结婚这件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 ”季临秋出于教师角度,还是一直在担心他们恋爱对彭星望的影响。甚至不断在考虑,就算结婚也要等到星望成年以后再跟他说。 但是之前季家闹得太狠,他又一海碗高梁酒上了头,做事莽撞了些,到底还是没有瞒住。 “……一开始还是有点奇怪啦,”彭星望挠头道:“我没想到哥哥居然会喜欢另一个哥哥,而不是姐姐阿姨什么的。” “但是一想到家里不会有两个大嫂,我又很开心!只有哥哥就很棒棒!”姜忘心想这脑回路果然是我的风格,低头喝了口茶。季临秋思考片刻,还是决定和彭星望一点点解释清楚这件事。 他和小孩讲了不同性向之间的爱,关于这种爱的历史 ,危险,以及现状。 彭星望听得很吃惊,举一反三道:“那也有阿姨会喜欢阿姨吗?!” “当然会有,这是很自然的感情。” “但有些地方比较风气保守,人们会刻意隐藏起来,不敢在街上公开牵手。” 季临秋停顿片刻,认真道:“不管怎样,哥哥希望你将来不管喜欢哪个男孩子或者女孩子,都能高感受到与人相爱的快乐 ,以及结下善因善果。” “在这一点上,哥哥们完全尊重你的选择。” 彭星望想到什么,黑眼珠一转,期期艾艾道:“那——我,我可以喜欢周银心吗 !”姜忘短暂地没跟上 :“谁 ? 周什么?” “就是那个让他学小提琴的小姑娘,弹钢琴的那个,”季临秋忍笑道”你当然可以喜欢 ,但是也要记得把小心思藏好,礼貌一些,不要让她感觉到冒犯。” “那当然!” 彭星望自信满满 :“她说我眼睛大脸蛋白 ,夸我可爱 !”姜忘隐约看出点苗头,但也没再往后说。 小孩子的友谊总容易因为升学搬家之类的淡化疏远,不要刻意想太多以后。 彭星望搬走以后,家里骤然安静许多,再也没有小孩儿跑来跑去的拖鞋声。但这种寂寥很快被婚礼前夕的热闹冲淡。 季临秋性子随和,表示中西随意 ,不要太浮夸就行。 姜忘琢磨到最后,还是决定去办中式婚礼,,特意找了参加过国潮时尚周的设计师好友来亲自设计婚服 。 季临秋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任由丈量,姜忘在旁边仔细比划。 “要红盖头,盖头上金红灿烂最好有点珍珠之类的缀着 ,贵公子气质你懂吧 ?”设计师很有耐心:“知道了,会参考的。” “然后衣袍不要太复杂,免得全打结缠在一块,但是后摆得飘逸一点,这样比较有仪式感。”“好的,明白。” “腰呢可以细一点,季老师的腰我还是非常放心的,还有肩头的装饰不要——”设计师微笑着把姜忘扔出去。 “还在量尺寸呢,您先出去喝杯香槟怎么样 ?” 门砰的一关,季临秋哑然失笑。 设计师记录下肩长腰宽,为这样的优秀比例暗暗咋舌。 转头道:“我们肯定还是优先参考新娘子——不,您的意见,您想要什么样的婚服?””他喜欢就好。”季临秋温和道:“不过他比较呆,结婚那天万一喝多了,衣服太复杂了可能解不开扣子,你懂我的意思吧?” 设计师立刻会意 :“明白。” 婚礼定在了八月二十四 ,也是季临秋的生日。 那天晴光则灿烂,蝉鸣不断,天空中飞过了许多只燕子。 许多街坊邻居都探头出来看 ,瞧见街上有红轿干里锣鼓齐鸣 ,云白的栀子花瓣同蜜桃雪山—一起撒如乱雪 ,落得满街芬芳长留 ,好似盛春重临。 新郎官迎至季家门前 ,等待着季家父母把爱人换扶而出。 许多小孩儿也凑热闹过来看 ,听着喧天乐声瞧见有清瘦华美的高抄身影款款走出来 ,周身金玉骄而不狂,贵气明朗。 “好漂亮啊! ! ” “红盖头上都有金珠子,那是真的吗 ?!!””啊啊啊好梦幻! !妈你快出来看 ! !” 他牵过他的手,两人向父母鞠躬,一同回了轿子上。 一转到晚上,满堂宾客都来到院中厅内 ,一齐见礼。”一拜天地!”他仍然握紧他的手,不肯松开。 季临秋微微一动,终是纵容了这样的小任性,两人当着满堂亲友的面十指相扣,一同缓跪磕头。“二拜高堂!” 季家父母坐在正位,笑得释然。 杜文娟和彭家辉站在两侧,作为姜忘在世的亲人也受了一拜。他们注视着这对年轻的爱侣,悄声祝福小两口美满长久,一路白头。” “——夫夫对拜!” 姜忘心想着也许这时候一定得松开手了,可季临秋仍然握着不放。他们只是侧退一步拉开距离,握着彼此的手弯腰鞠躬。 说不出的孩子气,又像是情重至深。 唱礼的人看得直乐 ,笑道:“新郎掀盖头!”大伙儿跟着欢呼起来。“终于到掀盖头环节了!!”“季老师今天绝美啊 ! !” “鸣鸣呜我感动死了我居然真的在他们婚礼现场——”“掀盖头!掀盖头!交杯酒我来递! !” 他眼中一片珍重,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金玉满帘的红盖头。 季临秋低垂着眼,睫毛上落了金粉,额间一枚红花钿衬得肤白唇润,比往日好看数百倍。两人看向对方时都错愕—瞬。姜忘直接亲了上去。 唇膏带着浅浅甜味 ,也有可能是心里太快活,尝什么都是甜的。 大伙儿都惊了。 “姜哥你不讲基本法啊!!不过干得漂亮 !!”“交杯酒还没喝你就亲人家了!!你犯规 !!” “操操操季老师今天也太好看了是我我也亲!!不亲不是人啊!!!” 交杯酒很快被端上来,他们凝望着对方臂弯交缠,在满座喝彩里一饮而尽。 这大概是此生此世里最快意的一日,连热酒穿喉都宛如穿堂飞花,让人只觉得远远不够。 宴席的伴手礼都是金玫瑰系着的漂亮礼盒,酒菜更是对标超一流的宴席 ,山珍美味应有尽有。姜忘招呼着亲友们喝了好几杯 ,席上悄声跟影星望给了个暗号,约他等会吃饱了一起荡秋干。 等到了处处酣畅时 ,一大一小溜至院子角落,在缀满明灭星星的葡萄藤下荡秋千。”吃乞饱了吗?” “吃饱啦 !榴莲酥和流沙包都超级好吃!” “也不多吃点肉 ,”姜忘哭笑不得道:“开心就好。”“哥哥叫你过来,是有句话想问一问你。” 彭星望手里还捧了一个流沙包,闻声仰头道:“昂 ? 你随便问 ?”姜忘顿了几秒,像是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多的勇气。”星星,你这几年,也是看着哥哥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如果…我是你未来的样子,你会开心吗 ?” 彭星望眨眨眼,放下流沙包认真道:“我会超级———超级开心!”“但是哥哥,我觉得,我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也许呢,以后不会特别像你,跑得很慢,做生意也有点笨。但我也会用我的方式,灿必烂的长大,忘哥,你会为我开心吗 ?” 姜忘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倾身抱紧他。”我真爱你。” 这一路,像是因为在学习着爱你,才渐渐懂了该如何爱我自己,以及爱所有人。你如今已经不再是我,但早已是我世界里最亮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