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叔》 第1章 驾崩 这场夺位之争,东宫要败了。…… 召德十三年,九月十四,秋意正浓,长夜未央。 楚宁静静守在卧榻前,垂眸凝视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年轻男子,怔怔出神。 男子生得面色苍白,五官俊秀,眉目温和,尤其此刻疲累地闭着眼的模样,愈发显得他纯挚安静,似乎有种令人下意识放松警惕的柔软力量。 然而楚宁的心里十分清楚,他俊雅和煦的外表下,隐藏着近乎偏执与阴狠的内里。 这是太子萧煜,与她朝夕相处整整两年的夫君。 人人都说,她能嫁入东宫,坐稳太子妃的位置,凭借的全是太子的宽厚仁慈与对她的格外垂爱。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心里好似被蒙了一层迷雾,令她整个人茫然不已,连眼神也变得游移起来。 她扪心自问,这两年里,萧煜的确待她不薄,可越是如此,越令她内心矛盾不已。 “太子殿下醒了!” 候在一旁的侍女忽然轻唤一声,打断楚宁的思绪。 卧榻上,萧煜的脑袋动了动,慢慢掀开眼皮,露出一双透着寒意的眼眸,大约是屋里的烛光太亮,他下意识蹙眉,伸手挡住双眼。 侍女忙取来灯罩罩在烛台上。 明亮的烛光被细纱筛过,一下变得柔和起来。 萧煜放下手,侧目望向殿外夜色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影,那些都是东宫的属臣,此刻正为东宫的一切感到紧张不安。 “太极宫还没消息吗?” 他昏睡了整整四个时辰,嗓音里满是久未饮水的沙哑。 楚宁将他扶起来靠坐在软枕上,捧着侍女递来的温茶送至他手中,摇头道:“自殿下回来后,太极宫便戒严了,徐侍读本要与韦尚书往衙署去调金吾卫的人来,可他们晚了一步,金吾卫已被禁军千牛卫制住了,两个时辰前,东宫也已被围,殿下,咱们哪儿也去不了了。” 这场夺位之争,东宫要败了。 萧煜垂着眼,一口一口啜饮杯中的温茶,听罢这一番话,仍是面无表情,仿佛丝毫没受到影响。 楚宁并不出声宽慰,只微微侧过身子,让开些空间,静静等着他发泄。屋里守候的侍女也尽力低垂下脑袋,将自己缩进角落中,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一片死寂中,温茶已被饮尽。萧煜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莲纹,仿佛正欣赏器物之精美。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扬手,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瓷器触地,骤然碎裂,发出脆响,其中一片锋利碎片飞起,恰好擦着楚宁左手食指而过。 青葱似的指尖顿时被划出一道短短的痕迹,渗出几滴鲜血。 “我谋划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成事,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萧煜闭眼坐在卧榻边,胸口因愤怒而不住起伏,原本苍白的脸色已染上一层异样的红,“太后为了对付我,竟然愿意将秦王弄回来!” 楚宁没说话,指尖的鲜血恰落在襦裙上,顺着布料的纹路慢慢渗透,恰好将绣着的一朵白兰染得鲜红。 她知道,如今再说别的已没用了,被困东宫,手无兵权,就成了旁人砧板上任由宰割的鱼,太子需要的不过是个发泄的机会罢了。 毕竟,在今天之前,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 …… 大凉自太|祖立朝以来,又经过太宗、高宗两位皇帝,才传到现今的召德皇帝萧濂手上。 萧濂并非当今太后齐氏亲子,因齐后无所出,才在高宗病危前被择为储君。 他性情软弱,优柔寡断,于朝政上并无太多心思,又畏惧齐太后,因此继位至今十二年,朝政大权始终被太后一党牢牢把持。 一个多月前,皇帝忽染重病,卧床不起,眼看病逝加重,一日重似一日,长安城里上至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下至平头百姓、流民乞儿,都或多或少地猜测,新一轮皇位更迭恐怕就在眼前了。 这于太子萧煜而言,本是个大好的机会。 皇帝膝下子嗣单薄,除了两个已出嫁的公主,唯一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的幼弟吴王焕已在三年前的薛贵妃谋反案中被杀。 皇位,似乎注定是他的。 可是,就在他守着太极宫整整十日,以为皇位唾手可得的时候,太极宫却陡然发生宫变。 那个守在甘州十四年之久,几乎被人遗忘的秦王萧恪之忽然引兵入长安,于昨日将太极宫围得水泄不通,又强行将他这个太子从皇帝寝居甘露殿中遣回东宫。 如今太极宫里全是太后和秦王的人,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难猜测了。 他和齐太后一党明争暗斗多年,眼看着已经占据上风,想不到最后竟败在秦王手上! …… “当——当——当——” 云板的声音从太极宫的方向传来,仿佛沉寂秋夜里的惊雷,一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忍不住屏息细数。 正悄悄躬身收拾地上碎瓷的侍女被吓得手中一抖,好容易收拾好的瓷片顿时又散落大半。 “滚出去!”萧煜猛地从卧榻上坐直身子,冲侍女怒喝。 好半晌,待那一阵云板声过去,光天殿内才恢复寂静。 “二十七下。”楚宁端详着指尖干涸的血迹,低声开口,“殿下,圣人驾崩了。” 话音落下,光天殿外的属臣们也仿佛同时反应过来,齐齐跪下,冲屋里的萧煜哭道:“殿下,圣人崩了!” 一时间,众人的恸哭声萦绕在整个东宫上空,久久不散。 楚宁抬眸看向殿外隐在黑暗里的模糊人影,心里一片冰凉。 这些人里,没一个是真正为圣人的死而伤心的,他们心里想到的,恐怕都是自己的末路。 她这个太子妃也一样。 她不关心圣人,不关心太后,甚至不关心太子,她关心的,只有自己。 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命,她一点也不想丢掉。 “殿下,太极宫有消息来了!” 殿外,有宦者从嘉福门飞奔而入,扑倒在门口,慌乱的脸上全是冷汗。 “太后——与秦王称,圣人、圣人遗诏,命秦王恪之——承继大统,请、请太子明日入太极宫,料理圣人后事,并预备天子登极大典……” 话音落下,死寂一片。 自秦王入京,众人就已料到今日的结果,然而真正面对时,仍觉难以承受。 萧煜面色青白,倚在卧榻上不言不语,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剧烈,最后终于忍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殿下!” 属臣们聚在寝殿门外,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楚宁立在卧榻边,本就已染了几滴血的襦裙上顿时又多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她没理会身上的脏污,伸手从床头的木匣中取出丸药,熟练地送入萧煜口中,又取出帕子替他擦拭唇边的血污。 萧煜吞下丸药,平复片刻,这才觉胸中的气顺了几分。 他慢慢抬起头,伸手轻抚楚宁的脸颊,眼里闪过几分恍惚:“阿宁,你先回屋去吧,我同他们说些话。” “喏。” 她轻轻扭头离开他的抚摸,放下手里的绢帕,领着侍女们出去,沿着长廊往自己的寝殿而去。 “娘子,”侍女翠荷将其他人都遣得远远的,自己则掌灯走在她身边轻声说话,“太子真的——没法子了吗?” 她问得隐晦,其中的意思,二人却十分清楚——太极宫宫变,只要新帝不是太子,则整个东宫便只有死路一条。 楚宁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回望太子寝殿的方向。 殿门已再度被从里阖上,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她的视线从仍留在殿外守候的几人身上一一掠过,大致猜出进去与萧煜商议的人是谁。 “有没有法子,他们都还在绞尽脑汁想呢。”她的语气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自己并非太子妃,不必与东宫共生死一般。 翠荷悄悄舒了一口气,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不能放弃,就像三年前,她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翠荷,你还记得三年前,咱们拼命活下来是为了什么,我嫁入东宫,又是为了什么吗?” 楚宁举起那根被瓷片割伤的食指,就着昏暗的灯光端详片刻,随即将拇指按在伤口之下使力。 伤口再度裂开,新鲜的血液冲破已经凝固的血渍,一点点滴落。 “娘子什么时候伤了手?”翠荷吓了一跳,忙腾出一只手要去替她处理。 “已经好了。”楚宁松开拇指,将食指送入口中轻轻含住,直到感到口中被淡淡铁锈味充斥,才抽出来。 不知怎么的,翠荷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就想起三年前的事。 那时,才刚及笄的她站在破败漏风的屋舍中,忍着冬日刺骨的寒意,一面浑身打颤,一面咬着牙发誓,只要活下来,就一定要替父亲洗去冤屈。 “娘子……” 翠荷的鼻尖忽然涌起一阵酸意。 楚宁转过身冲她微笑,美丽动人的脸庞在黑暗与灯影之间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眸,在暗处熠熠生辉。 “那时我活下来,是为了替父亲洗清罪名,还他一个清白的名声。如今还没做到,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倒下,至少,不能是因为他。” 翠荷怔怔望着她的眼,只觉得心里的恐惧似乎减轻了。 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那个“他”,指的应是太子萧煜。 第2章 书信 太子萧煜是个为达目的,能不择手…… 回到屋里,翠荷到底不放心,往楚宁的指尖抹了一层凉凉的墨绿色膏药。 楚宁对着烛火出神片刻,随即起身梳洗,褪去满身疲惫。待将侍女们都遣出去,她才披着件大袖衫,从书橱里取出一只宝盒,坐到灯下打开。 这是只黄花梨木嵌七彩螺钿玲珑多宝盒,上层有盒盖可揭开,下层设一扇左右开的小门,里头是五个大小不一的小屉,每一格都放了她平日用得不多的金玉饰物。 她伸手在宝盒底部仔细摸索一番,终于打开最底下的夹层。 夹层里装的是一封薄薄的书信,信封上未写姓名,只有一道道褶皱和卷曲磨损的边角显示出这封信在到达她手中前,曾经历过颇多波折。 这是从前楚家的老管事方伯写给她的,说的便是三年前的旧事。 …… 京兆楚氏本也是大凉朝有名的世家。 楚宁的父亲楚虔榆自幼聪敏有才名,二十二岁入仕,一路虽有坎坷,却尚算顺意,历任谏议大夫、黄门侍郎,累迁至中书令,是当时名副其实的群相之首。 楚宁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中长大,本是长安闺秀中的拔尖人物,不但出身清白高贵,更是美貌非常,惹人羡慕。那时的她最大的遗憾,便是九岁那年母亲早逝。 好在楚虔榆对亡妻感情至深,对唯一的女儿更是爱若珍宝,此后六年里,始终没有续娶,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与太子的那桩婚事,起于她十三岁那年。 那时,皇帝萧濂虽不大理会朝政,对才刚十七岁的太子萧煜却尚存着父子情分。他为儿子挑遍长安闺秀,最后听从儿子的心意,欲向楚家娘子提亲。 只是楚虔榆在朝中沉浮多年,明白一旦将女儿许给太子,便是将她乃至整个楚家牵扯入党派争斗中,因此对这桩婚事十分犹豫。然而皇帝亲自来问,他不好拒绝,只道女儿尚年幼,待两年后及笄再定不迟。 萧濂见太子也才十七,还未到冠礼之年,便也点头同意了。 谁知,两年后楚家等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召德十年,萧濂忽然病倒,病势蹊跷。 楚虔榆被指暗中联通薛贵妃,欲向皇帝投毒。 此后便是一连串谁也想不到的“证据”,在各种巧合下接连出现,将罪名做实,教人百口莫辩。 依律,楚虔榆被夺官职、爵位,贬为庶民,当街腰斩。楚家其他人则遭牵连,男丁流放黔州,从此不得入仕,女子则充入奴籍,或被卖为官婢,或发往边地劳作。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楚大相公为人正直,一心忠于大凉,更从不涉党争,即便女儿是未来的太子妃,也从不私下与太子结交。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做出私通后妃,毒害天子的事?分明是遭人陷害。可即便如此,碍于齐太后的强硬和证据的确凿,几乎没人敢替楚虔榆说话。 一夜之间,整个楚氏一族便从云端坠落。 十五岁的楚宁还未接受丧父的事实,便不得不面临从高门贵女变成他人奴婢的处境。 是太子萧煜将她从那样的处境里重新拉了回来。 他带她离开了罪臣眷属居住的破败拥挤的屋舍,又向皇帝上书,要继续履行未尽的婚约,这才将她保了下来。 …… 回想旧事,楚宁忍不住转头四顾。 这间宽敞的寝殿里,一应的摆设与装点都与她过去在闺中时的寝居相差无几。 从鸟毛立女折屏、紫檀木画挟轼,到三彩壸门榻、粉地金银绘八角长几,都是萧煜专门请了工匠来,照着她记忆里的陈设重新添置的。 他告诉她,她父亲是被齐太后设计害死的,将来只要他这个储君能继承皇位,独揽大权,定会还她父亲清白。 人人都以为萧煜待她很好,这辈子还能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给太子为正妻,她该感激涕零。 她也曾这样以为,因此即便心里对萧煜并没有几分男女间的感情,这两年里也始终将他当作恩人一般真心对待,生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回报他当初的恩情。 可直到半个月前,她忽然收到手里这封书信,才明白自己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她以为太子是救她出来的恩人,可实际上,他才是那个陷害父亲的罪魁祸首! 信里提到,当初是萧煜想借与她的婚事,将楚虔榆拉入他的麾下,因而私下几番命人前来游说。 然而楚虔榆心意坚定,绝不牵涉入党争,并未松口。即便萧煜心急如焚,亲自拜访,也未打消他的顾虑。 不久,楚虔榆入宫面圣时,偶然发现萧煜竟暗中指使内官往皇帝的饮食中投毒! 气愤之下,他明白局势复杂,不能轻举妄动,遂未当场揭发,而是寻到萧煜面前质问。 谁知萧煜在质问下涕泪俱下,悔恨不已,转头却迅速捏造证据,造成楚虔榆向皇帝投毒未遂的假象,甚至为了一并除掉薛贵妃与吴王焕,还不惜给他加了一条私通后宫的罪名。 楚宁起初并不全然相信信中所说。 可数日前,她随萧煜一同入宫侍疾,偶然见到皇帝的病症与方伯信中所写十分相像,再看奉御所载病志,更是与信中描述相差无几。 当初她父亲被定的罪分明是谋害天子未遂,搜出的毒也是最寻常的鸩毒。 而这一回,她身为太子妃,恰恰知道,皇帝的病与太子脱不开干系。 早在三年前,萧濂宠爱薛贵妃与吴王焕,动了想易储的念头时,这对父子的关系便已再难修复。 这一次,楚宁亲眼看着萧煜借着侍疾的机会,在皇帝的汤药中下毒。 为了尽早夺得皇位,他显然并不在乎他父亲的性命。 一阵秋夜凉风将未关严实的窗吹开,吹得案上薄薄的信纸轻轻拂动。 楚宁双肩微颤,指尖抚过信纸上的褶皱,脑中慢慢恢复清明。 太子萧煜是个为达目的,能不择手段的人。 当初愿意娶她,固然是因为他心里的确对她有几分不同,然更多的,还是为了利益。 那时他在朝政上刚刚展露野心,正需要争取更多大臣的支持,娶她这个罪臣之女,既不会遭到齐太后的反对,又能表现他身为太子仁义的一面,以获得更多人的信服。 当初与她父亲交好的同僚、后辈,后来果然有不少因为她这个孤女成了太子妃而慢慢改变中立的立场,悄悄倒向太子一边。 我不欠你的。 她在心里默念,眼神慢慢变得冰凉。 萧煜对她的恩情,她已在这两年里用自己的真心对待还完了。她给他带来的价值,也早已超过了他娶她付出的代价。 接下来,她该抛开他带来的枷锁,将他欠她父亲的一切慢慢索回。 …… 光天殿里,萧煜靠坐在壸门榻上,闭眼听着几个近臣的议论。 “殿下为储君多年,地位稳固,无需任何遗诏,就该承继大统,而那秦王,不过是个宫婢之子,高宗皇帝在世时,便已将他遣去甘州那样偏远的地方,十几年无人问津,如今能忽然入京,不过是凭着太后的支持罢了!” 东宫侍读徐融说得一脸激愤,大有立马闯进太极宫,将齐太后和秦王两个拉下权位的架势。 他从萧煜十岁时便跟随左右,至今十余年,忠心耿耿,颇得萧煜信任,在东宫属臣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另外两个属臣也跟着附和:“是啊,归根究底,是齐太后走投无路,才将秦王召来!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何能让位于秦王?”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定已看清这二人的面目!殿下,循例,新帝的登极大典当在发丧后数日举行,咱们何不趁这几日的时间联络朝臣,阻拦新帝登基?”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唯有一旁的东宫詹事司直赵彦周始终面无表情地低垂眉眼,一言不发。 徐融的余光注视着他的反应,见状不由微微眯眼,问:“不知赵司直有何见地?” 其他人闻言,皆将目光转向他,就连萧煜也睁开了眼。 赵彦周撩起眼皮,迅速观一眼众人,随即又恢复垂眸的冷然样,道:“依臣之见,秦王既请殿下入太极宫料理丧事并预备登极大典,便表明暂不会动手,殿下不必急于求成,可先观其情况,再徐徐图谋。” 徐融听罢,当即冷哼一声:“离登极大典只剩几日,若再徐徐图谋,岂非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赵司直到底来东宫时日不久,处事难免保守。” 赵彦周听出他话语里的讥讽,早习以为常,并未有任何反应,只垂首立在原地,等着萧煜决断。 萧煜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沉吟片刻,道:“明日若能出东宫,便先请徐侍读联络几位朝臣吧。” 他这话听来是采纳了徐融的意思,实则另有打算。 赵彦周说得不错,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时候,的确不该轻举妄动。然而眼下的形势,容不得他退缩。既然如此,不妨抓住时机,在登极大典前先试探对方的底细。 听了这话,徐融紧绷的面色缓和下来,赵彦周则仍是毫无波澜。几人又商定出朝臣们的名单,这才依次退下。 临去前,徐融特意落在最后,趁着屋里再没旁人时,走到萧煜身边,俯身低语:“臣先前得到消息,太子妃从黔州寻回了从前楚家的一个家仆,目下由赵司直安置在永昌坊中。” 萧煜疲惫的面色一滞,随即凝眉:“什么家仆?之前没被咱们的人寻到?” “是楚家的老管事,当初才被押到黔州时,他便先逃了,这两年都没见踪影,不知怎的竟被赵司直先寻到了。”徐融提起此事,脸色也不大好,若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家奴,自不必他费心,可这老管事似乎是楚虔榆从前的心腹,“殿下,是否照老规矩,将人处理干净?” 萧煜正要点头,却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必,先留着吧。” “殿下——”徐融心知他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才心软,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一丝意外,正蹙眉要劝,被他挥手止住。 “好了,我有分寸,你先下去吧。” 他靠在榻上,闭目假寐,再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 徐融无法,只得不甘地退出光天殿。 第3章 秦王 一头早已虎视眈眈的饿狼。 楚宁睡得浅,第二日天还未亮,便被远处的鸡鸣声唤醒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突突跳动的额角,将守夜的侍女叫进来后,便开始更衣梳洗。 皇帝驾崩,身后丧葬事宜流程繁杂,规矩颇多,对皇亲贵戚、朝中大臣们的衣饰、装束也有细致的要求。身为太子妃,楚宁这一身装扮沉重而压抑。 可饶是如此,镜中的她仍旧纤柔貌美,宛如枝头娇花,待人采撷。 这一身姣美的皮相,从来都惹人注目。 身后替她梳发的侍女看着镜中的人影,先是一阵惊艳,随后就悲从中来。 这样的美人儿,身在岌岌可危的东宫,只怕时日不多了。那她们这些普通的侍女呢?连贵人们尚且难以自保,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人,只有更凄惨的下场。 这般想着,她的眼眶倏尔通红,拿着玉簪的手也颤抖起来。 “嗒”的一声,玉簪不小心落在妆台上,她吓了一跳,忙低头认错,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哭音:“奴一时不察,求殿下恕罪。” 楚宁看着她的可怜样,哪里还不知她方才在想什么?不只是她,东宫里里外外所有人,哪一个不惊慌害怕?就连朝中,恐怕也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她不禁轻叹一声,拾起掉落的玉簪插入自己的发间,道:“好了,你下去歇一歇吧,不必这样惊恐。” 这话也不知是安慰那侍女,还是在安慰自己。她望着镜中自己未施粉黛的面庞,伸出食指沾了薄薄一层敷面的脂粉,涂抹在唇瓣间。 原本柔润嫣红的双唇顿时多了几分脆弱的苍白,越发令她整张脸显出楚楚的风情。 她也不知自己还有几日能活,越是如此,越该抓住最后的机会。 …… 光天殿里,萧煜也已起身穿戴。 侍女才将他的外袍披上,正捧着腰带要扣。楚宁进屋见状,自然地接过侍女手里的腰带,走带萧煜面前,伸手环着他的腰替他系玉带钩。 “阿宁。”萧煜见到她,始终阴沉的脸色终于有片刻缓和。他张开双臂想像平日一样将她拥在怀里,她却已自然地转身离开,行到桌案边,亲手捧着温茶和药丸,道:“殿下,别忘了服药。” 太子自幼体弱,时常服药,原是十分寻常的事。可别人不知,楚宁却十分清楚,她手里的药并非他平日所服,而是解毒丸。 在太极宫侍疾期间,萧煜为了不引人怀疑,不惜亲自试药,每日将掺了毒的汤药送入父亲口中前,必得先自己饮下。 他本就体弱,哪怕服下的剂量并不致命,也足以令他痛苦。对那时的他来说,为了早一日登上皇位,这一点牺牲不算什么,如今想来,却讽刺得很。 萧煜接过药丸和水服下后,便将药瓶仔细收进怀里,却没放她离开,而是伸手捏住她的下颚,目光上下逡巡,最后落在她苍白的唇瓣上:“这几日吓着你了?” 楚宁没再闪躲,迎着他的注视抬眼,轻声道:“殿下,我有些害怕。” 萧煜在她唇边落下一吻,宽慰道:“阿宁,你放心,现在局势不稳,他们还不会拿我如何。” 新帝没登基,太子未被废,这时候一切还未名正言顺,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即便要处置东宫,也会等到新帝即位,朝政稍稳的时候。 说着,他顿了顿,拇指摩挲着她的肌肤,不经意似的道:“听说你近来寻到了从前的一位家仆?” 楚宁背后一紧,立刻明白他说的当是方伯。她几乎不必想他是从何处“听说”的,这两年里,他一面让赵彦周替她在外寻找三年前离散的亲人、家仆,一面又让人暗中盯着,几乎每一回她得到消息不久,他便知道了。 那时她只道他疑心甚重,又得提防齐太后的人做手脚,如今却明白了,分明是要在她之前铲除任何可能知道当年真相的人。 难怪这两年里,她除了寻到了两位年幼的堂弟外,再没别的亲近些的人。 她轻轻点头,眼里闪过愁色:“寻到了家中从前的管事方伯。可惜他已老迈,这两年又在黔州吃了不少苦,找到时,他已病得神志不清,连赵司直都不认得了,如今安置在永昌坊的宅子里,也不知还能不能好。” 她没说半点假话,不怕萧煜命人去查证。至于那封信,只是刻意隐去了。 方伯是半年前病的,那时他预感自己时日无多,遂写下那封书信,每日如护着自己性命一般贴身藏着,不敢示人。他一日比一日糊涂,可即便糊涂得不记得赵彦周,却还记得她这个楚虔榆的独女,一见到她,便涕泪齐下,将藏起来的信交到她手里,又囫囵地述了两句这两年里的情况,随后,便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执念,彻底疯傻了。 萧煜未置可否,盯着她的眼看了片刻,才轻叹一声,抱着她道:“也多亏赵卿找到了他,否则恐怕再回不来了。阿宁,是我不好,这么久过去了,始终没能还你父亲清白。” 楚宁的脸颊靠在他胸口,感受着光滑的布料如水的凉意,轻轻摇头:“将眼前这关过了就好。父亲的事,来日方长。” 外头的车马已经备好了,二人一同登车而去。 东宫周围已围了一夜的守卫却丝毫没有要撤去的意思,往太极宫去的这一路,每一步都有数十双眼睛监视,压得人透不过气。 萧煜坐在车中,闭眼抿唇,一语不发,似在凝神静气,克制自己的情绪,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外,踏下车的那一刻,才收起方才的阴郁,恢复成平日里儒雅清俊的模样,因疲劳而显得苍白的脸色间,甚至还隐隐透露出几分失去父亲后的悲痛之色。 给大行皇帝入殓停灵的仪式设在太极宫正殿太极殿中,二人走近时,大多皇亲贵戚与朝廷重臣都已到了,正列队站在阶下交头接耳,一见二人出现,几十上百道或探究、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纷纷投注过来。 楚宁挺直脊背,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萧煜行到一众皇亲国戚的最前面。 才刚站定,便见北面朱明门处,十余名披坚执锐的千牛卫侍卫正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快步而来。 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模样,身材高大,肩阔腰挺,周身带着一阵令人难以忽视的压迫气势,正是如今的嗣皇帝,秦王萧恪之。 隔着些许距离,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直到逐渐走近,楚宁才端详起他的样貌。 昨日在太极宫的匆匆一瞥已教她多留了个心眼,今日一看,果然发现这位高宗皇帝的庶子与萧濂、萧煜父子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并非指容貌。同是萧氏子孙,秦王自然也继承了一副俊朗挺拔的外表,尤其五官之间还能看出与大行皇帝萧濂有两分相似。 然而萧濂、萧煜父子俩都生得温润儒雅,不论内里如何,一眼看去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敦厚模样。 秦王萧恪之则不然。大约是因为常年在偏远的甘州军中驻守,他的肤色比京中大多王公贵族都更深一些,明明一样俊秀的五官间,也透着股难以忽视的煞气,令他整个人都充满威严。 他似乎生来就该高高在上,俯视众人。 这样一个人,竟然被甘州的风沙掩埋了整整十四年。 他当真如太子所料,只是齐太后为了不让东宫如愿,才从边疆召回的又一个傀儡吗? 楚宁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正愣神间,她的目光忽然对上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 原来不知何时,萧恪之已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走到太极殿前,他所站的地方,比她和萧煜更靠近大殿。 这本没什么,莫说他已是即将继位的新君,即便不是,他也是大行皇帝的六弟,太子的六叔,论辈分,正该排在她和萧煜前面。 只是眼下,身后的众人都已微微俯身冲萧恪之行礼,就连昨夜在东宫气得口吐鲜血的萧煜也已经以见长辈的礼节向他拱手。只有她,仍腰背挺直地站在原处。 隔着不过两丈的距离,那双凌厉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她。 楚宁忽然感到背后一凉,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她慢慢垂下眼,跟着众人俯身行礼。 时候差不多,大行皇帝的遗体已送入殿中,仪式便开始了。今日将在太极殿中行复、沐浴、含、袭几道仪程,陵前帷外都已设下垫子供众人跪拜。 萧恪之站在最前端,领着众人在灵前跪拜啼哭。 楚宁与女眷们在一处,一边麻木地落泪哭泣,一边装作不经意般瞥过不远处那道宽厚健硕的背影。 若没看错,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中,这位年轻叔父的眼神里,除了对繁复仪式的淡淡不耐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傲气之外,似乎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怜悯。 他在怜悯她吗? 他就这般笃定一切会照他期待的方向发展?太子在朝中苦心经营数年,早已积累了不容小觑的势力,而他一个从小生活在边地的亲王,几乎未曾涉足过权力斗争,如何就能这么笃定? 她微微蹙眉,待目光从大殿四下的森严守卫间掠过时,脑中忽然一闪。 不知何时,太极宫中的守卫都换了,不再是昨日的禁军千牛卫,而是换成了甘州军。从前的千牛卫掌握在齐太后手中,而甘州军则听命于秦王。 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将千牛卫拿下,可见手腕之雷霆。 难怪他这般笃定,原来太极宫,甚至整个长安,都已在他一人的掌控之中。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定是提前许久就已在暗中谋划,窥伺时机了。 齐太后此时该在百福殿中捶案后悔了,自己引来的哪里是什么傀儡?分明是一头早已虎视眈眈的饿狼! 如此,恰合了楚宁的意。 她正苦于朝中非此即彼的状态而无路可走,而秦王,似乎就是摆在她眼前的另一个选择。 第4章 灰狼 无声地从她身上逡巡而过。…… 整整一天的仪式终于在傍晚时分结束,楚宁已累得浑身僵硬,寸步难行,由翠荷搀扶着挪动两步,才渐渐缓过来,登上步辇往万春殿去。 照礼,他们该回东宫去。 东宫与太极宫毗邻,尤其自太极宫东面的武德殿过去,仅一门之隔。然而萧恪之早已借口体谅侄儿体弱,不便奔波,让人将万春殿收拾出来,供太子与太子妃留宿。 萧煜心中压着不满,一进正殿,便先阴沉下脸。身边替他脱靴的侍女吓了一跳,脸色一白,手也跟着使不上劲儿,连拽两下,反将他惹恼 “滚出去。”他语气淡淡,看也不看那侍女。 “我来吧。”楚宁拿眼神示意侍女下去,自己则在脚踏上跪下,亲自替他将两只靴子脱下,“殿下莫恼,横竖东宫里外也都是他们的人,住在这儿与回东宫没什么分别。” 萧煜垂着眼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伸手将她从脚踏上拉起,将她抱着坐在自己怀里,一手揉她的腰,一手抚她的脸,细细亲吻几下。 “好了,我知道。阿宁,你总是对那些不相干的人那么好。”他面色稍稍缓和,睨着她的眼眸里也不知是喜是怒。 楚宁知道他说的是她方才替那侍女解围的事,轻声道:“殿下身边靠得住的下人已不多了,何苦要为难自己人呢?我待她好些,也是为殿下好。” 她知道自己说这话,萧煜十有八九不会听,只是为免他生疑,仍是以一贯的口吻好言相劝。 果然,萧煜听罢,不赞同地笑了声,摇头道:“有些人,你对他好,他并不会感激你。”说着,他不欲再多言,捏一把她的腰,指指外头已在等着的人道,“你先出去吧,我要同徐卿说些话。” 楚宁柔顺地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裙,转身步出正殿。 “娘子,”翠荷快步跟上,压低声提醒,“赵司直已在门外等候。” “知道了,这就过去吧。”她一面带着翠荷转身往神龙门方向去,一面另指了个侍女吩咐,“若殿下问起我,记得照实说。” 万春殿位于太极宫东部,西临献春门,北临神龙门,献春门内靠近宫中内苑寝区,外人不得进入,而神龙门内则是太极宫后苑,皇室近亲与朝中大臣只要得允许便能出入。 高墙之下,赵彦周果然已早早肃立等候,见楚宁走近,远远地就先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楚宁走近,挥手示意他起来,出神龙门继续往北面行去。 这条宫道十分宽阔,一直能通往千步廊与山水池,往来之间,时不时能遇见宫女、内侍,甚至王亲贵戚。 虽然萧煜平日并未直接阻止她与赵彦周的往来,她也须得注意分寸,如此光明正大在外,才不会教人怀疑二人之间有私。 “礼不可废。”赵彦周跟在她身后三步处,一板一眼又言简意赅。 他是楚宁母亲一位堂弟的独子,年幼时便博学聪敏,无奈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八岁时便不得不只身前往长安,投奔楚家。楚虔榆爱才,又对妻子用情至深,对这个妻子的表侄十分照顾,不但供他衣食无忧,更替亲自教导他读书。 他果然也未负期望,十四岁应弟子举便被举为神童,十六岁入弘文馆待制,二十岁应制举,补为校书郎,算得上少年得意,只需勤勤恳恳,便会有大好前途。 可三年前,楚虔榆出事,他好不容易因非楚氏族人而躲过一劫,却仍不顾自己人微言轻,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这才耽误了前程。 楚宁从小与他有兄妹之谊,知他胸有才华,又感念当初的事,便向太子萧煜举荐他,替他谋得东宫詹事司直的官职。 詹事司直执掌东宫庶务,是太子的心腹近臣,地位本该与侍读徐融相当。只是他到底来得稍晚,又是她这个太子妃举荐的人,萧煜对他始终有所保留。 楚宁早已习惯他的不苟言笑,并不介意,只一边走一边问起方伯近来的情况,待知其虽仍疯傻,身子骨却稍有好转,这才放心。 想起清早萧煜的话,她又嘱咐:“殿下已知道咱们寻到方伯了,不过应当还不知道信的事,若徐融让人再去查,你只好生应对便是。” 赵彦周一句话也未多问,对她的话全数应下。 待又交代完几件东宫的其他琐事,楚宁这才问出此刻心里最想知道的事:“那位秦王,到底是什么人?” 萧恪之虽是亲王,可他在甘州待了十几年,几乎被人遗忘,楚宁除了知晓他是高宗幼子,太子的六叔外,其余几乎一片空白。 不单是她,长安城里的贵戚重臣,只怕人人都不知晓,正在私下里向各方打听这位秦王的为人。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到一处凉亭边,楚宁踏上台阶步入亭中,倚着阑干望向池中游鱼,赵彦周则自觉地停在亭外,将这两日探知的事一一道来。 楚宁静静听他说完,沉默片刻,又问了两句,便让他先回去歇下,自己则仍留在池边,一面望着远处西斜的红日,一面在心中梳理方才听到的话。 秦王萧恪之乃是高宗皇帝最小的儿子,其生母本是宫中的一位姓卫的普通婢女,因皇帝醉酒,才被偶然临幸,随后便诞下一子,被封为才人。 卫才人身份低微,不为高宗喜爱,性情十分柔顺,在宫中不争不抢,处处忍让,这才勉强获得一席之地。大约是看出齐后的霸道与野心,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受到伤害,她在临终之前,恳求皇帝将年仅十一岁的儿子送往边疆。 皇帝念她是将死之人,便准了她的请求,将幼子萧恪之封为秦王,送往甘州。 甘州位于大凉西北边境,风沙极大,环境苦寒,又常受异族侵扰,年仅十一岁的皇子却要被迫离开弥留之际的母亲,独自前往那样的地方。 据说,从长安启程时,甘州的王府甚至还未开始营造。 任谁看,都觉得卫才人对亲子太过苛刻。 可楚宁仔细想了想,却觉得她着实有远见。秦王留在甘州的那十四年,恰好躲过了齐后除掉高宗其他几位皇子的时候,更有了机会暗中积蓄力量,在军中建立威望。 大凉近几十年来少有战乱,朝廷上下重文轻武之风日盛,齐太后也好,萧煜也罢,身边的重臣大多是文臣,国中常备的府兵更是常年处于边缘状态。对那时无依无靠的萧恪之来说,留在甘州,才是最好的保命之法。 这十几年里,他在军中素来处事公正,并始终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有异族抢掠,更亲自带着人驱赶,救下许多贫苦百姓,甘州一带,人人都对他叹服不已。 能一面隐忍多年,一面收服人心,果然是个胸有城府的人物。更难得的是,他爱护百姓,这一点是齐太后和萧煜都没有的。 思绪纷纷间,身边翠荷一声极短促的呼声一下将她唤回神来。 “怎么了?”她扭头去看,却见翠荷正瞪眼望着凉亭的台阶处,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钉在原地,浑身颤抖。 “娘子,是、是一头狼……” 楚宁还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回身,却一下子对上一双黄褐色眼珠,正在夕阳的光辉下泛着幽幽寒光。 灰色的皮毛,尖利的牙齿,强壮的四肢,硕大的体型,的确是一头狼。 视线相接处,它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慢慢靠近,时不时龇出尖牙,露出血红的舌头。 楚宁吓得背后一阵阵发冷,甚至来不及想为何太极宫后苑会出现连猎场中都鲜少有的凶兽,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住一旁的翠荷,颤声道:“别动,也别看它。” 两人僵着身子不敢动弹,更不敢再与那凶兽对视,可余光却发现它仍在一步步走近。 这时,池边的道上恰好有三五个捧着衣物的宫人走过,其中一个见到亭中情形,当即吓得一声尖叫。 叫声打破了亭中的僵持,那狼飞快扭过身去,冲声音的方向扑去,将那宫人扑倒在地。 一时间,衣物撒了满地,旁边几个同行的宫人吓得连滚带爬往旁边躲去。嘈杂的声响似乎更加刺激了那头狼,眼看它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冲那可怜的宫人咬下,不远处忽然传来长长的哨声。 “维摩,回来。”秦王萧恪之站在道边,冲那头灰狼道。 灰狼出乎意料地十分听话,立刻放开宫人,小跑着回到他身边。跟随而来的两个侍卫立即摇摇手里提着的活兔,将它引向别处。 几个受了惊吓的宫人已被连扶带拖地送去安抚,地上散乱的衣物也被迅速拾走,萧恪之却还站在原地,侧目望着凉亭的方向。 楚宁直愣愣望着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双腿也虚软无力,只能扶着阑干勉强支撑。 萧恪之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走近,问:“吓着了?” 他的嗓音低沉中含着几分粗粝,仿佛掺了西北的风沙,教人听不出到底是嘲讽还是关心。 楚宁抚了抚稍稍平静的胸口,勉强摇头,唤一声“六王叔”,想要行礼。 可方才的恐惧还未完全退去,她双腿虚软,眼看就要栽倒,抬起的手肘却忽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牢牢托住。 强劲的力道扶着她稳住身形后,却并未立刻移开,反而仍逗留在她纤细的手肘处。 掌心里滚烫的温度透过几层衣料慢慢传递至肌肤,激得她后背轻轻颤抖起来。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两人之间已近得只剩下一步的距离,她稍一抬眸,便能看到他那双与方才那头狼一般泛着幽光的眼眸,正无声地从她身上逡巡而过。 她忍不住再度轻颤,忍住下意识要挣脱的念头,只慢慢扭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却恰好露出柔美的侧脸。 夜幕低垂,寂静的空气里悄悄弥漫出异样的氛围。 翠荷瞪大双眼,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二人正相对间,不远处的宫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太子萧煜冰冷的声音:“阿宁,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第5章 怒火 你不该让别人碰你。 凉亭边,楚宁心口一紧,忙将手臂从萧恪之的掌中用力抽出,侧身从他身边离开,低着头往萧煜的方向行去。 柔软的绸缎已被压出褶皱,她这才发现他方才用了极大的力气,令她整条胳膊都微微发涨。 萧煜阴沉着脸将她一把扯到身后,冲萧恪之冷笑道:“时候不早,侄儿先行一步,请王叔自便。” 说着,不等萧恪之回应,径直转身离开。 楚宁见状便知他动怒了,不敢逗留,忙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往万春殿而去。 这一路的气氛都极冷,随行的几个内侍与宫人都拼命低着头,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再触怒太子。 “滚!” 才一进正殿,他便怒喝一声,将殿中的人统统赶走,在门扉被阖上前,又忽然指着其中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道,“将她拖出去,鞭笞二十。” 楚宁望着那个吓得瘫软在地,被人拖出去的侍女,正是方才替他脱靴被斥的那一个。 “可怜她吗?”萧煜阴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他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一起望向被拖出去用麻布堵住口的侍女:“我本也不想为难她,可现在,我很生气。阿宁,你说,该怎么办?” 楚宁望着在眼前慢慢阖上的门扉,不由闭了闭眼。 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她忍着心口一阵一阵的冷,慢慢转过身去,对上他沉沉的目光。 “殿下,方才在后苑,我被凶兽惊吓,秦王恐我摔倒,才伸手扶了一把……” 她的话音比平日更柔软,甚至还带着细微的颤抖与祈求。 然而萧煜薄唇紧抿,不为所动,语气里半点温度也没有:“把衣服脱了。” 楚宁咬着唇别开脸,伸手将衣扣、系带慢慢解开。属于太子妃的厚重衣物被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剥下落在地,露出其中包裹着的修长起伏,光洁无瑕的美丽身躯。 萧煜走近,将她困在门扉前逼仄的空间里,伸出手抚上她的下颚线条。因久病体弱而微凉的指尖顺着脖颈与胸口的肌肤一路游移,最后落到方才被萧恪之握过的那一截胳膊上,带出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阿宁,你不该让别人碰你。” 他一面查验般地抚摸她的身躯,一面凑近她耳边喃喃低语。 她没回答,只咬牙忍着不适与难堪。 这便是臣子们眼里温柔敦厚的仁义君子。他将最好的一面用来招揽朝臣,而内里偶尔压抑不住的偏执与狠戾,则暴露在她这个太子妃面前。 她始终记得一年前的那件事。 那日正是她父亲的忌日,她带着翠荷到佛寺中为父亲供奉佛灯,回来的路上,在东市逗留,路遇一蓬头垢面的小乞儿。 那乞儿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大约已饿得头昏眼花,竟在她踏下马车时,连滚带爬冲到车边抱住她的脚,祈求她赏半块饼吃。 她心软,令翠荷买了三块胡饼将他打发走了。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恰好被出外处理公务的萧煜看在眼里。 当日夜里,他一如既往地与她一同用完晚膳后,那小乞儿便被人押进去,当着她的面被堵着嘴打断了两条胳膊。 她被吓得浑身冷汗,胃中翻涌,他却握着她的手云淡风轻道:“阿宁,我不喜欢别的男人碰到你,是个孩子也不行。” 而今日,触碰到她的人不再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乞儿,他无法冲秦王发怒,只要将怒火都发泄在那个可怜的侍女身上。 不知不觉间,二十下鞭笞已经结束,殿外再度恢复寂静。 萧煜满意地端详她光洁的肌肤,指指一旁的桌案:“坐上去吧。” 楚宁心中涌起一阵羞意,耳根也跟着泛红。 “殿下,如今在大行皇帝丧中……” 照礼,太子为大行皇帝守丧,应远离声色。 可萧煜只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迈着艰难的步子坐到案上,等待接下来的一切。 …… 山水池边,萧恪之一人留在凉亭里,并未离开。 远处的夕阳已完全沉入水底,山水池边华灯初上,水面波光粼粼,天边星辰点点,将太极宫后苑的夜景照得格外动人。 夜风拂过,带来秋日冷意,萧恪之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亭中,目视远方,令人看不透心中所想。 随侍的内官刘康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不禁抬头仔细看了看。 不知怎的,他想起方才在亭中见到的情形,惊觉秦王站立的地方,正是方才太子妃楚氏站立的地方,就连他现在一手扶着的那处阑干,也是楚氏抚过的地方……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面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愧不已,一面却又感到这念头已顽固地印刻在脑海里,再也挥不去。 愣神之间,方才被侍卫引去喂食的维摩已经吃得饱饱的,重新回到凉亭边来。 一见到萧恪之,它便欢快地呜鸣一声,小跑过去,在他身边乖乖坐下。 “吃饱了?”萧恪之弯腰揉揉它暖烘烘的皮毛,冷峻的脸上是少见的笑容。 “呜——” 吃饱喝足后的维摩仰着脖子满足地唤两声,乖顺得仿佛一头被驯化的犬,与方才扑倒宫人的凶狠模样截然不同。 不远处有侍卫快步走入亭中,低声回报:“大王,已查到了,太子果然让徐融私下联络了二十多名朝臣,从六部到御史台的都有,应当是要在后日的登极大典前有动作。” 说着,他将手中卷起的一份名单奉上。 萧恪之接过名单,从上到下扫过一遍,未置可否,却问:“百福宫如何?太后可有动作?” “百福宫未见动静,白日拜过大行皇帝后,齐大相公曾去过百福宫一回,随后便回了府中,未有其他动静。想来太后应当也知道东宫的意图,打算袖手旁观。” 齐大相公说的是当今群相之首,中书令齐穆。他是齐太后的亲弟弟,齐氏一族的掌权者。 “嗯。”萧恪之应了声,收起手中的纸,没再问别的。 提起那个太子侄儿,他心里首先想起的并不是萧煜,而是萧煜身边那个美貌异常的女人。 掌心里的温度似乎又烧起来了。 他握住一旁透着凉意的阑干,待热度过去,才松开手。 “大王,太后那边是否要派人去询问?还有太子那儿,咱们是否要做些什么,到时好有应对?”那侍卫见他迟迟没有别的吩咐,忍不住出声询问。 “不必,咱们等着就是。”萧恪之轻笑一声,漆黑的眼里流露出几分煞气与志在必得。 他早料想太子不会因为所谓的“先帝遗诏”就善罢甘休,尘埃落定前,总得有所作为才对。 至于齐太后的反应,更是在他意料之中。 若他果真是个像长兄萧濂那样毫无野心,又软弱听话的傀儡,齐太后自然会出手摆平萧煜。而昨日,他当场夺去了她手中的禁军千牛卫,已然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将她气得不轻。此刻她自然乐得见他与太子斗得两败俱伤。 可惜,他不会让她如愿。 朝臣之间的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在他这儿统统没用。 “不过几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臣罢了,成不了气候。”他不再逗留,唤了维摩一声,提步往暂居的神龙殿行去。 …… 万春殿中,门窗紧闭,屋中春意渐散。 萧煜靠坐在床边,一面就着楚宁递来的茶水服下药丸,一面紧紧凝视着她略显疲惫的脸庞,底下的手也不忘牢牢握着她的腰肢。 “累了?”一番折腾过后,他已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柔模样,除了脸色有些憔悴外,一切都仿佛没发生一般,“我也累了,可遇上你,我总会克制不住自己。” 楚宁忍不住微微凝眉。 他这话说得无辜,仿佛在责怪她似的。 “殿下要守孝,不该与我同寝。” 萧煜没接话,反而搂着她不让她离开,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眉眼,笑问:“在生我的气吗?” 她飞快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摇头道:“没有,我没有生殿下的气,只是怕被旁人知晓殿下与我同寝,对殿下不利。” “那就好。”他微微收敛笑意,“我那位六王叔,你离他远些。” “知道了。”楚宁一句也不反驳,直接低着头应下。 “好了,你去吧。养足精神,明日是小殓。”他重新笑起来,拍拍她光滑的肩。 得了允许,楚宁即刻忍着身上的酸软将衣物穿好,离开正殿。 偏殿中,翠荷已命人煎好避子汤,正等她回来。 她一言不发坐到榻边,先将温热的汤药一气灌下,这才长舒一口气,慢慢软倒在靠枕上。 这药她已服了两年。 当初她未出父亲孝期便嫁给萧煜,实属无奈,心中十分过不去,便向萧煜请求,孝期之内,不愿生养,他也答应了。 那时她还曾对他心怀愧疚,如今想来,只有庆幸。若当真怀了仇人之子,她心中不知该有多痛苦。 “那头狼是哪儿来的,问清楚了吗?”她一手支颐,微闭着双眼轻声询问。 “奴打听过了,那是秦王豢养的狼,名唤‘维摩’,从昨日起便有不少宫人在后苑见过,应当不是冲着娘子来的。”翠微一面伸手替她轻揉额角,一面将打听到的一一说出。 “好端端的,竟将那样的凶兽放在后苑里。”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仍心有余悸。 “秦王才来不久,旁人知道的不多,奴只听人说,那头狼从小就跟在秦王身边,至今已有十年,似乎还曾救过秦王的性命。” 楚宁听罢,不禁蹙眉。 长安城里也有不少达官贵人豢养各种珍奇异兽,只是那些凶兽都已被驯化得十分温顺,而萧恪之身边那头狼,显然不似那些已被去了爪牙的野兽。 一个亲王,竟能被一头狼救过性命,也不知他在甘州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想起凉亭中与他片刻的接触,她心中慢慢涌起一种异样的直觉。 他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怜悯,到方才的肆意打量,并非寻常叔父面对侄媳的眼神,更没有面对陌生人甚至对手时的冷漠或恶意,倒像是别有深意一般。 第6章 小敛 看似狠戾,实则坚守底线的人。…… 第二日是小敛之礼,太极宫各宫殿诸门皆开,迎贵戚朝臣、内外命妇入内。 楚宁提前一刻与众命妇一同到太极殿西侧殿的拜哭位前时,便敏锐察觉今日的氛围与昨日不同。 众人仍是循例啼哭不止,乍看似乎毫无异常,可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大敞着的各处宫门边,时不时有三五个朝臣聚在一处低语,随后再各自往不同位置而去。 楚宁瞥了几眼,顿时认出那几张面孔,正是太子的支持者们。 她麻木流泪的双眼不禁朝萧煜的方向看去。 他低垂着头站在哭位边,对着父亲的灵位不住流泪,看来情真意切,似乎果真是个仁孝之子,只有偶尔落在百官方向的几个眼神泄露了他的心思。 旁人看不出来,楚宁却一下能察觉他的不同。他定是和徐融安排了什么事。想起他近来每日都与徐融几个闭门密谈许久,她几乎能肯定与将登极的秦王有关。 萧煜并非沉不住气的莽夫,定明白这时候不该与王叔和齐太后硬碰硬,那么今日的安排,定只是为了试一试秦王。 如此正好,她也对这位六王叔感到无从下手,恰借今日探一探他的底。 不一会儿,众人就位,仪式开始。 内侍在众人啼哭声中,将十九套敛衣依次铺开在束带上,随后迁大行皇帝遗体于衣上,举衾而敛,加衣后以束带绞衾,再以衾被覆盖遗体。 随后,近侍扶萧恪之哭,跪奉大行皇帝,众人皆哭。 敛后又以太牢之馔行小敛奠。 待这一番繁琐的程序过去,众人紧绷的弦才得以稍稍松懈。 这时,中书令齐穆照事先所定,自百官之列步出,冲站在最前面的秦王萧恪之拜道:“大王,大行皇帝新丧,举国哀思,臣亦悲痛难当。然臣亦闻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虚之一日,则尊位以殆;旷之浃辰,则万机以乱。先帝既有遗诏,曰秦王恪之宜即皇帝位,则臣恳请大王早日登位,以稳朝纲。” 话音说完,中书省几位宰相与六部十余名官员纷纷站出附议,请萧恪之早登大位。 底下众人虽早知会有这一刻,却仍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等着秦王的回应,一面又将视线投注到太子萧煜身上。 命妇们的反应亦如出一辙。楚宁甚至能听到身边一位侯夫人冲着她的方向同情地叹息。 然而她无暇理会旁人的注视,只等着萧煜的应对。 萧煜立在原地,目光低垂,面色苍白而温和,似乎齐穆方才的提议与他毫无干系。 就在这时,刑部尚书韦符敬忽然出列,上前两步走到齐穆等人身边,满面怒意地斥道:“齐大相公说出此话,不觉愧对先帝吗?先帝在时,早已册封长子为太子,东宫储位十余年未曾动摇,于情于理,都该由太子殿下承继大统,何须再有‘先帝遗诏’?哪有太子尚在,却令旁人即位的道理?” 他话音落下,身后又有一位御史出列附和道:“当日先帝驾崩,太极宫戒严,除太后与秦王,其余人等都被驱逐,就连身为先帝长子的太子也不得入内,如今却说先帝立有遗诏,谁知是真是假?” 随后,又是十余名朝臣如事先约定好一般纷纷出列,反对秦王即位,主张以太子为新君。 一时间,两方人数势均力敌,僵持不下,你一言我一语,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一场混乱的唇枪舌战。 其余观望的众人纷纷屏息,看看不动声色的太子,再看看仍背对着所有人不知情绪如何的秦王。 齐穆额角青筋直跳,一面冷着脸与韦符敬争论不休,一面时不时以余光观察萧恪之的反应,等着他的回应。 他料想秦王是个常年在武人堆里打滚的年轻亲王,即便再有魄力,也不曾见过朝廷中这样的阵仗,恐怕会急得立刻出言辩驳。 可他等了片刻,甚至渐渐开始有些烦躁时,萧恪之仍是双手背在身后,不曾转身。 一番激烈争吵下来,双方都有些疑惑。 身为争吵的焦点,秦王和太子竟没一个人站出来表态。 若说太子此时身份敏感,地位岌岌可危,不便贸然开口,那秦王又是为何呢? 疑惑之间,争论声也渐渐低下来。 萧恪之这才慢慢转过身来面对众人。 他冷峻深刻的面庞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目光锋利如冰刀,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齐穆和韦符敬两人身上:“都说完了?” 两人都是一愣,不知如何回应。齐穆顿了顿,拱手道:“请大王决断。” 萧恪之没做回应,反而抬头看着天色,道:“时候不早,维摩恐怕饿了。”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维摩”似乎是秦王养的那头灰狼。 “大王?” 齐穆忍不住蹙眉提醒,语气里已有几分愠怒,自己为了他的皇位与太子一党针锋相对,他却反应如此冷淡。 萧恪之依旧没理会他,只冲身边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侍卫立刻会意,大步走向殿后,不一会儿便引着一头体型硕大,牙尖爪利,目露凶光的灰狼出来。 “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呼,众人吓得目瞪口呆,纷纷往后退了两步,有几位年事已高的宗亲甚至因腿软而差点跌倒。 也许是因生人太多的缘故,维摩有些躁动不安,围在萧恪之身边不住跑动,还时不时冲人群亮出爪牙。 “别急,一会儿喂饱你。”萧恪之伸手在维摩脑袋上摸了摸,随后上前两步,立在台阶边缘,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韦符敬等人。 “工部侯侍郎是哪一个?”他出声问。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指向韦符敬身后某处,就连萧煜也不禁微微蹙眉,怀疑地看过去。 被忽然点到名的工部侍郎侯同毅满脸错愕,迟疑着出列,上前两步道:“臣在此。” “嗯。”萧恪之打量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方才说,先帝遗诏是假的,该让太子继位,而非我这个秦王,对不对?” 尽管还隔着高高的台阶,侯同毅仍是被维摩吓得瑟瑟发抖,恨不能立刻掉头逃开。 然而秦王的话,他不得不答。方才他站在韦尚书一边据理力争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到了,容不得他否认。况且,他若就此否认或是含糊其辞,往后也别想在朝中有立足之处了。 他不知萧恪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拱手应:“臣、臣的确这么说了。” 萧恪之没再说话,只低头冲维摩比了个手势。 紧接着,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见一道灰影平地跃起,一下将侯同毅扑倒在地。 侯同毅吓得目眦欲裂,挣扎着想逃离,可四肢已经被灰狼沉重的身躯牢牢压制住,动弹不得。 他嘴角抽动着想要呼救,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已然张开,锋利的牙齿猛地嵌入裸露在衣领外的喉咙处,将皮肉撕裂。 “救、救命……” 鲜血喷涌间,他的嘴唇翕动着作出呼救的口型,可已被咬断的喉咙却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一位正四品工部侍郎就这样在先帝灵前被一头野兽结果了性命。 所有人都惊惧地望着地上那一滩温热地鲜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萧煜罕见地在这样多人面前完全沉下脸,就连齐穆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萧恪之的手腕如此很辣,反衬得他们方才那一番辩论如同儿戏。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位从西北边境来的秦王根本毫无畏惧,那一套用来束缚君王的仁义道德与伦理规矩,在他身上统统起不了作用。 而他的手上,又偏偏握着一支强大的甘州军。 谁也撼动不了他。 “齐相公,方才议到哪儿了?”萧恪之挥手示意侍卫将维摩带走,那具已千疮百孔的尸身却还留在远处。 齐穆憋着心里那口气,道:“臣方才恳请大王早登大位,以振朝纲。” “太子以为如何?”萧恪之这才将目光转向侄儿萧煜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萧煜的余光瞥着侯同毅的惨状,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颤动不已。 今日的一切已十分清楚,他麾下的这些朝臣,根本无法与秦王抗衡。为今之计,只有暂时屈服。 他慢慢松开紧攥的双拳,深吸一口气,掩住心底的惊怒,恭敬道:“侄儿请王叔早登大位。” 连太子都已经让步,旁人自然不能再反对。 徐融与韦符敬对视一眼,皆能感到对方的失望。二人一齐拱手,请秦王继位。 见无人再反对,萧恪之道:“明日大敛前,于太极殿东序行嘉礼。” 事情定下,他便携侍卫转身离去。 众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散而去。 “娘子?”翠荷一手捂着受到惊吓的心口,一手搀着楚宁的胳膊轻声提醒,“该回去了。” 楚宁从纷乱的思绪间回神,尽量不去看阶下的狼藉,一步一步往朱明门的方向走去。 萧煜已在属臣们的簇拥下先行离去,她不必跟去,遂走得慢些。 只是方才的情形实在可怖,她双腿发软,走了不远,便不得不坐到廊边歇息。 “娘子,秦王行事实在张狂,还、还有些狠绝……”翠荷眼眶发红,挨着她说悄悄话。 大凉一朝至今的几位君王都算得上是仁君,从未有过哪个臣子当场被杀,更不必说还是让一头猛兽当众咬断喉咙。 楚宁压下心里一阵一阵的恐惧,努力回想方才的事。 那一位侯侍郎,她并不陌生。 他原不过是工部一个从九品的水部主事,投靠萧煜后,才渐渐得到重用。去岁,他主持兴修一处河堤时,勾结下属官员贪墨钱财,致使堤坝修建得千疮百孔,夏汛一到,沿岸数万百姓深受其害,死伤无数。 是太子替他将罪名推至地方的几位县令身上,才保得他安然无恙。 如此看来,他该算是死有余辜。 萧恪之特意将素未相识的他点出,应当也是因为知晓此事。 她忽然想起昨日从赵彦周口中听来的关于萧恪之在军中的那些事,只觉这个人的面目在她的心里已经越来越清晰。 他分明是个看似狠戾,实则坚守底线的人。 第7章 探望 是侄媳的错,求陛下恕罪。 百福殿西侧佛堂中,一束线香插于炉中静静燃烧,牵起一缕缕香烟萦绕室内。 齐太后一身素服,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跪在蒲团上,一手竖于胸前,另一手慢慢地拨动着一串玛瑙念珠,口中默诵经文。 她历经两朝帝王,如今已年过花甲,乍看过去,是个保养得当、面目慈和的端庄老妇,唯有眉心几道竖纹与微微下垂的嘴角显出常年身居高位的威严气势。 齐穆面色难看地等了半晌,心中已经急躁不已,却不敢贸然开口,打扰太后诵经,只好退到正殿,一杯接一杯饮茶。 三杯茶下肚,侍女才搀扶着齐太后从佛堂出来,回到正殿。 “殿下!”齐穆忙起身,迎上去,要将方才在太极殿外的事道出。 “好了,慌什么,我都听说了。”齐太后冷冷瞥他一眼,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啜饮一口,便放下没再动。 方才动静那么大,早已有人过来将事情都告诉她了,想不知道都难。 “殿下您说说,哪有直接在丧仪上让人见血的道理?他是哪来的野小子,敢这般胡来?”齐穆的语气里虽多是不满和责备,可他内心却对萧恪之那样狂妄而不顾礼制的作风又惊又怕。 “我早同你说过,宁可先扶太子上去,也别挑个全然陌生的,偏你要听信别人的话。”说起不久前的事,齐太后不禁冷嗤一声。 当初萧濂病重,她和齐穆商议继位人选。 她主张先扶太子萧煜。一来知根知底,即便他暂时得势,也要忌惮着齐家。二来萧煜至今无子,到时候先迫他过继一位宗室子,往后他这个皇帝是留是废,还是听她的。可齐穆却听了手下一位幕僚的建议,为绝后患,执意让秦王进京。 “是臣识人不清,目光短浅。”提起这事,他后悔不迭。直到昨日,他才查清楚,那幕僚竟早已被萧恪之的人私下买通,当时提出那样的建议,也是早有预谋。 “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以六郎这孩子的城府,即便当时你我选了太子,他也总有别的法子来长安。”齐太后叹息一声,竟觉有几分可惜,“也是我小看了他。有今日这一出,他的皇位算是稳了。至于如何处置太子,且由着他吧,你别插手。苦了这么多年,好容易回了长安,总得让他舒坦些。” 齐穆自知理亏,不敢再擅作主张,只恭敬应“喏”。 …… 当夜,萧煜回万春殿后,便命赵彦周以他的名义拟一封书信,劝说今日为他说话的朝臣上书拥立秦王,只是措辞之间,须点名从大局出发,不愿引起朝中争端的缘由,好显出他这个太子的顾全大局与无可奈何。 如此,既能先保住自己,又能暂时安抚住追随他的臣子们,不至于人心涣散。 随后,他又亲自写了一封奏疏,称自己虽为太子,却无才无德,难当大任,而王叔能英武神勇,有太|祖之风,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待将几封奏疏统统送往神龙殿时,已至后半夜。 …… 第二日一早,新皇登基的嘉礼终于在太极殿东侧如期举行。 这一回,百官与宗亲再没有半点异议,整个仪式在礼官的主导下,十分顺畅地完成了。 紧接着,众人又赶回太极殿西侧,继续大行皇帝的丧仪。 直到萧濂的尸身被奉入棺中,众人照亲属关系换上不同丧服,一整日的仪式才算彻底结束。 一切尘埃落定,萧煜始终紧绷的那根弦稍有松懈,虚弱的身子终于坚持不住,一回万春殿,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楚宁本也已经十分疲累,见状只好先命人将他扶入内室,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令,一面亲自替他将外袍除下,令他躺到床榻上。 等待太医令的时候,她将赵彦周召至正殿门外,低声询问了一番萧煜昨夜的应对,得知他亲自命人将自己与麾下朝臣的劝进奏疏送去了神龙殿,这才松一口气,重新回殿中等候。 她虽恨萧煜,却绝不希望他是因卷入夺位之争,不敌秦王而死。毕竟,她是太子妃,也是罪臣之女,没有强大的娘家作后盾,一身安危全系萧煜一人身上。 不一会儿,侍女在殿外报:“殿下,太医令来了。” 楚宁闻言要让翠荷去迎,却听外头的侍女迟疑了一瞬,继续道:“圣人——圣人也来了。” 她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如今的“圣人”指的正是才刚即位的新君萧恪之。 这个时候,他到万春殿来,究竟是为何? 楚宁心口微紧,透过敞开的屋门望着正大步走近的身影,不敢迟疑,只好深吸一口气,起身跨出殿门,亲自迎上去,在他面前盈盈下拜。 “不知陛下驾临,侄媳未曾远迎。太子殿下连日疲累,正值昏迷中,无法出迎,望陛下恕罪。” 她低垂脸颊,高高梳起的发髻下,恰好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在灿烂晚霞的映照下泛起一层旖旎柔光。 萧恪之在她面前两步处驻足,锐利的目光划过那段脖颈时微微一闪。 “起来吧。” 他又走近一步,慢慢俯下身,托住她的手肘将她扶起。 低沉而粗粝的嗓音里没有半点情绪的波澜,教楚宁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唯有隔着衣物贴在胳膊上的那只宽厚而滚烫的手掌让她一下回忆起后苑凉亭中的那一幕。 她不禁一怔,大着胆子抬眸望向他的眼,被他牢牢握在掌中的那一截胳膊也试着轻轻挣了挣。 这一回,他没再抓着不放,只顺势松手,移开视线,道:“朕听说太子病倒了,特意来看看他。” 说罢,不待她回应,径直从她面前行过,往正殿方向去了。 内室中,太医令一面替昏迷的萧煜诊脉,一面向一旁守着的一名侍女询问情况。萧恪之也不进去,只坐在外间的榻上静静等着,冷峻的面容上毫无表情。 原本留在殿中的其他侍女都被他挥手遣到屋外去了,门口如威严雕像一般肃立的两个随身侍卫令她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候着。 楚宁看一眼不远处躺在床上的萧煜,确认他仍在昏迷中后,便伸手取过案上的茶壶,亲手替萧恪之斟了一杯热茶。 “请陛下用茶。” 她一面双手捧着茶杯送至他面前,一面悄悄抬眼观察着他的反应。 就在他伸手接过茶杯时,她的指尖轻轻挪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勾着他的虎口处轻轻擦过。 短暂的一瞬触碰并未令他有半点反应。他始终垂眼望向冒着热气的茶杯,面容冷峻。 楚宁仔细观察着他,见状不由有些失望,便要收回试探的手。 然而指尖还未离开杯壁,他却猛然攥住她的一只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拉近几分。 她上身克制不住地前倾,刚好在他面前不过几寸的地方停下,正面迎上他的视线。 盛着热茶的茶杯恰好横亘在二人之间,一缕一缕湿润的雾气蒸腾而起,悄然浸透她洁白的面庞与嫣红的双唇。 萧恪之的目光落在她愈显柔软的唇瓣上,面色不变,唯有喉结微微滚动。 幽深的目光令楚宁浑身轻颤,双颊慢慢染上一层绯红。 “奉茶时,专心些。朕还未接稳,你便抽手,若打碎了如何是好?” 他慢慢将茶杯从二人中间挪开,握在她腕上的手掌却仍未放开。 楚宁咬了咬下唇,因白日的哭祭而红肿的双眼愈发显得柔弱动人。 “是侄媳的错,求陛下恕罪。” 萧恪之睨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慢慢松开手,扶着茶杯啜饮一口。 楚宁站直身子,才要退到一边去,就听内室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忙深吸一口气,调整表情,转过身去,正见到太医令从内室出来。 “太子如何?”萧恪之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询问。 “太子殿下并无大碍,实乃因近日操劳过度,又兼郁结于心,才昏睡过去。待醒来后,好生修养便可。” “操劳”本在情理之中,而“郁结”二字,便耐人寻味了。 太医令说罢,将方才拟好的方子奉上。 萧恪之坐着没动,楚宁便伸手接过,道谢后命人赏银。 “罢了,既然无碍,朕便回去了。” 他说着,从榻上起身,朝外走去。 楚宁跟在后头躬身行礼,心中仍是纳闷他到底为何而来,便见他忽然停下脚步,重新回过神来,始终冷峻的脸上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待太子醒来,记得告诉他,朕已来看过他了,要他好好养病,不必太过忧心,储君乃国本,朕尚未婚配,膝下无子,往后,东宫之位仍是他的。” 楚宁心下震惊不已,忍不住抬头望去,却见他已转身踏出正殿,只余夕阳下的一抹高大宽阔的背影。 第8章 恻隐 这份恻隐之心,是为了一个女人。…… 甘露殿内,数十名内侍忙碌一整日,直到这时才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 刘康一见萧恪之回来,顾不得擦额角的汗,便急急忙忙奔出殿外,拜道:“大家,寝殿已收拾妥当,晚膳也备好了,可要现在就用?” 萧恪之点头,更衣后便坐到榻上,举箸用膳。 太极宫里的膳食|精致而丰富,与甘州王府和军营中的粗糙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连吃多日,他仍未习惯,始终还是觉得甘州最普通的胡麻饼也比宫里加了许多油酥的饼好吃。 幼年时他十分眼馋的父亲食案上的佳肴,如今尝到口中,似乎也不过如此。 他就着几样点心吃了一碗羊肉馎饦后,便放木箸,问:“维摩呢?今日可好?” 刘康正目不转睛盯着他案上的餐食,好借机摸清新君的喜好,闻言忙答道:“今日一切都好,大家回来前,才让喂了野雉。” 萧恪之“嗯”一声,饮了口清茶,道:“让驯养的内侍多带它出去,别拘着。” 刘康忙着应“喏”,心里想起那畜生昨日才在太极殿前咬断了大臣的脖子,不禁又是一身冷汗。 跟着这么一位教人摸不透心思的新君,也不知是福是祸。 萧恪之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问:“你可知,朕为何专指了你到御前任中御大监?” 中御大监负责皇帝起居,可算内侍省最高的职衔。刘康十岁入宫,在掖庭宫熬了二十多年,不过是个小小管事,直到不久前萧恪之入宫,才将他调到身边。 他思来想去许久,始终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入这位新君的眼,只好老实摇头:“老奴不知,求大家赐教。” 萧恪之起身走到他跟前,威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怀念:“朕的母亲还在世时,因齐太后的缘故,颇受冷落,宫中的内侍、宫人们对她也多有怠慢。唯有你,未做那等见风使舵、踩低捧高的事。这些,朕都记在心里。” 刘康诧异地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得高大英武的年轻郎君,慢慢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惭愧道:“老奴有愧,不敢瞒大家,当初也不过是存了谁也不得罪的心,想着谁也说不准日后才人与六王会不会时来运转罢了。” 谁能想到,当初毫不起眼的六王蛰伏十几年后,当真时来运转,成了大凉新君! 萧恪之拍拍他的肩,道:“这便够了。朕记着你当日的好,往后,你也记着朕对你的信赖。” 刘康心中动容,只觉先前的种种疑虑与害怕都消失了,忙感激涕零地叩首:“老奴一辈子记在心里,不敢忘怀。” “好了,让靳江过来一趟吧。” 他行到大殿另一侧的书案边,一面提笔书写,一面吩咐。 不一会儿,一身银甲的靳江便跨入殿中,拱手行礼。 他本是甘州王府宿卫统领,如今跟随萧恪之入主太极宫后,便掌着宫禁与城防,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 “这几个人,你去查查他们的底,若有不干净的地方,最好能找出证据来。”萧恪之将才写好的一份名单递过去。 纸上写的十余个名字里,除了两个是齐太后的人之外,其余都是太子的人。 靳江接过快速浏览一番,便知他是准备动手了,遂小心收起应“喏”。 “朕已让人拟了一道旨意,仍以萧煜为储,明日你亲自送到万春殿去。” “陛下?”靳江闻言惊讶不已,全然不懂他为何不趁机废除太子,反还要将祸患继续留在身边,难道是因为血缘亲情,难以割舍? 他斟酌一瞬,仍是直言劝道:“太子虽是陛下亲侄,暂时臣服,却并非毫无野心之人,绝不能对其掉以轻心。况且,陛下春秋鼎盛,待他日成婚,很快便能诞育皇子,何须将东宫之位交给旁人?” “朕明白。”萧恪之耐心听他说完后才道,“靳郎,你跟随朕多年,最清楚这些年里,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靳江担忧的目光一顿,立时想起过去在甘州的事。 当年,十一岁的秦王只身一人前往西北边疆,面对遮天蔽日的风沙与不过才搭出框架便被刻意撂下停工的王府,连像样的居所都没有。 甘州远离京城,不知朝中事,刺史起初还顾忌他皇子的身份,处处恭敬。然而待明白他是个死了母亲,无人理会的失宠皇子后,便也渐渐怠慢起来。 分明是皇帝的儿子,在边疆的日子却连普通富贵人家都不如。而京城里的太后、皇帝和其他皇室宗亲们,却心安理得地过着衣食无忧的奢靡日子,将他一个人丢在边疆风沙中。 这样的亲人,哪里值得留情? 靳江的担忧慢慢平复下来。陛下素来目光长远,绝不会感情用事。 “是臣多虑了,陛下定还有别的打算。” 萧恪之没多解释,只挥手示意其退下。 靳江只想对了一半。 他留下萧煜,固然是想其暂时稳住人心,也并没有因为血缘亲情而格外仁慈的意思,可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确有几分恻隐之心。 这份恻隐之心,是为了一个女人,楚虔榆的女儿,东宫的太子妃楚氏。 初入长安时,他只远远见她站在萧煜的身边,恭敬柔顺,面对惊变也毫无惧色。 他心里诧异,多留了几分心眼,进而想起她是楚虔榆的女儿。 从前那个温柔恬静、天真烂漫的小小女孩,不知不觉已长成一个美丽纤弱、风姿摇曳的成熟|妇人。 他就着灯光抬起左手掌心,凑近鼻尖轻嗅一阵,仿佛又感受到方才在万春殿里她靠近时的那一阵淡淡幽香。 连续两日在夜半出现的绮梦片段一下子又在脑海里浮现,令他整个人躁动不已。 他虽不知心里的那股躁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本能告诉他,这与他那侄媳妇有关。 他活了二十五年,哪怕常年生活在边疆,也并非没见过什么女人。可过去,他一身的旺盛精力几乎都发泄在军营里、马场上,这是第一次,对一个近在眼前的女人产生不一样的心思。 既然他还未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不妨先将她留下。毕竟,他一向极有耐心。 …… 万春殿中,萧煜昏睡近一个时辰后,终于悠悠转醒。 楚宁自萧恪之走后便始终守在殿中,见他醒来,先命人将温着的汤药送来,亲自喂他喝下。 “殿下可觉得好些了?” 她接过侍女手中的清茶递过去给他漱口。 萧煜饮了两口后,便揉着额角点头:“好多了。我本也没事,不过是连熬两夜,这才支撑不住罢了。” 他掀开被衾坐到床沿,问:“什么时候了?” 楚宁拧了在温水里拧了把手巾替他擦脸,道:“已经戌时了,殿下可要用晚膳?” “叫送些蒸饼和胡麻粥来吧。” 一旁的侍女忙下去吩咐,萧煜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一闪,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些,道:“我昏睡时,隐约感到有人来过。” 楚宁动作一顿,将手巾放到铜盆边,点头道:“是六王叔——圣人来过。” “圣人”二字一出,萧煜的脸色倏地变冷。 “他来做什么?”他将她拉进怀里,身子虽还有些乏力,手上的动作却不容置疑,目光也紧紧盯着她,“同你说了什么?” “圣人自然是来看殿下的。”楚宁双手搁在他肩上,动作轻柔,却无形之间与他隔开了些距离,“他说,储君乃国本,要殿下不必担忧,他尚未婚配,膝下无子,往后,东宫之位仍是殿下的……” 她的声音在萧煜逐渐阴沉的目光下越来越低。 “他会让我继续坐东宫之位?”他冷笑不已,捏着她皓腕的手掌止不住地用力,“这是将我当黄口小儿,任意哄骗吗?” “殿下不信吗?”腕上轻微的疼痛令楚宁忍不住蹙眉,却没挣脱他的手掌。 “你信他?”他望过来的眼神顿时带着锋利的审视。 楚宁避开他的视线,忍了片刻,还是将手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 “哪里有什么信不信的,我不过是觉得到了这个时候,他没必要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罢了。况且,殿下还有不少朝臣支持,东宫之位岂是说动就能动的。” 话虽如此,她心里想的却截然相反。若换作是她,根本不会多此一举,只会趁机将对方早早扼杀,免除后患。 她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新君对她这个侄媳并不排斥,甚至隐隐有几分别的意思。 成婚两年,她早已不是闺中的懵懂少女,男女之间的那些事自然再清楚不过。她知道自己貌美,从前在闺中时,便被许多五陵少年争相追逐,后来蒙难时,也有不少贵族子弟想将她纳入后院。 她还是个普通的士族少女时,自然对这些不屑一顾,可后来的磨难早已将她的矜持一点点侵蚀殆尽,如今的她,一点也不羞于为自己争取利益。 只不过,那一点点对她的不同并不足以说明什么,她还需好好考虑一番。 “哼。”萧煜眯眼打量她片刻,慢慢收回视线,“即便当真暂时不动,想来等他娶妻生子,长安城里便也没我的容身之处了。” 这时,两个内侍捧着食盒进来,将热腾腾的羊肉蒸饼、胡麻粥和几样腌菜一一摆在案上。 萧煜没再追问,只吩咐将徐融唤来,便坐到案边用起晚膳。 楚宁夜里一向少食,只喝了两口胡麻粥,就跪坐在一旁替他布菜。 不一会儿,徐融匆匆赶到,萧煜照例让楚宁先回屋,关起门来说方才的事。 徐融听罢,沉吟片刻,面上是同他一样的将信将疑:“殿下,这里头是否会有别的缘故?如今每错一步,便可能酿成大祸。臣以为,殿下应当留心,不可尽信之。” 萧煜放下银箸,道:“不错,我自然不信他当真会心慈手软。不过,不论他究竟意欲何为,咱们都不能留下任何破绽。” “殿下是指,像侯侍郎那样的事?” 昨日侯同毅的忽然丧命,他们都疑心并非巧合。而太子手下,恰恰有不少朝臣都是或多或少因自己或家人触犯律令,得太子的帮助逃过一劫,才慢慢倒向东宫的。 “不错,明日你便到刑部去一趟,让韦尚书悄悄查一查他们是否还留着案底在,能销毁的尽量销毁。御史台那儿,也多让人留意着,那儿是齐穆的天下,咱们不好多干涉,只尽量翻翻从前弹劾的折子,把人和事都处理妥当,别有遗漏,教人抓住证据。” 方才楚宁的那句话提醒了他。萧恪之若要慢慢削弱他背后的人,总得有适当的理由,没什么比惩治触犯律法的朝臣更好的借口了。 徐融一一记下,临去前,仍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低声道:“殿下如今还在热孝中,臣本不该提此话,可思来想去,仍觉该对殿下直言——过去,有不少朝臣都欲与殿下结亲,殿下却都一一拒了,两年来,东宫始终只太子妃一人,这本无可厚非。可如今情况不同,殿下若想留住他们,不妨等孝期过去后,填一填东宫后院。” 萧煜望着摇曳的烛火,迟迟不语。许久,方道:“你先下去吧,容我想想。” 徐融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心下遗憾,又怕多劝后适得其反,只好讷讷退下。 第9章 斟茶 给陛下赔罪。 殿门一开,远远守在廊边的两名侍女便快步入内,一个将案上的杯盘收拾走,另一个则绞了热手巾给萧煜擦面。 他伸手接过,望着手巾上冒出的一缕缕极淡的雾气,却没再动。 “殿下?”侍女局促地侯在一边,不知该直接替他擦面,还是继续等着,只好迟疑地出声提醒。 萧煜眉眼间顿时流露出不耐与烦躁,只觉这两个侍女碍眼得很,挥手将其斥出殿外。 宽敞的屋里又只余他一人,徐融离开前的那番话再度回响在耳边,令他心中的滋味复杂难言。 他在男女之事上素来洁身自好,成婚之前,偌大的东宫甚至没有一个贴身服侍的婢女。 一来是因他母亲早逝,年纪稍大后,父亲便逐渐偏宠薛贵妃和吴王焕,对他这个嫡长子反而不闻不问,渐行渐远,并没有长辈替他操心这些事。 二来则是为了笼络人心。他知道如楚虔榆这样的朝臣中,有几位家风颇严,并不主张男子无事豢养姬妾,为了在朝中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刻意约束自己,洁身自好,从不沾染声色。 而如今,的确如徐融所言,已今非昔比。 联姻是将他们之间的利益牢牢捆绑的好办法,尤其那几个手握实权,背后却没有把柄在他手里的人,更是十分必要。只要他还有机会,就不得不考虑走出这一步。 可想起阿宁,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犹豫。 原本温热的手巾已经凉透了,他擦了把脸,潮湿的冷意渗透入皮肤中,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罢了,横竖目下在孝期中,不得嫁娶纳妾,不如暂时搁下,以后再做决断。 “来人。”他将手巾扔回铜盆边,起身将守候的下人唤进来,“备水沐浴。” …… 第二日一早,靳江便携萧恪之的旨意到万春殿,不但宣布会继续令萧煜暂居太子之位,还特许身体孱弱的他每日到太极殿祭拜后,便可直接回万春殿休养,直到完全恢复。 萧煜对萧恪之此举虽心存疑虑,可因这一封旨意,总算暂时放下心来。 下了旨便会记档在册,朝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会知晓,他可暂不怕新君会动东宫了。 趁着大多朝臣们每日都聚集在太极殿,徐融私下安排了人在刑部与御史台两处翻查从前的奏疏、档案。 他虽做得隐秘,每日的奔忙却还是被同为东宫属臣的赵彦周看在眼里。 数日后的傍晚,他照例到偏殿门外见楚宁时,便将此事如实道出。 “徐侍读在翻找旧档?”楚宁仔细听罢,蹙眉问。 “是,不但翻查东宫的旧档,似乎还有别处衙署的,臣猜测,此事应当与侯侍郎等人有关。” 他未直白说出,楚宁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萧煜身边有不少像侯同毅一般底子不干净的朝臣,死了一个侯同毅,便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这是在防患于未然。 过去她不知实情时,也曾委婉劝过萧煜,莫与那些私德败坏、品行不端的人为伍,然他总叹自己身不由己,若不如此,便无法与齐家抗衡。 如今,这些朝臣终于成了他的弱点。 楚宁心中一动,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这两年里旁敲侧击听来的那些朝臣的事,从中挑出几个名字,牢牢记住,兴许不久会用得上。 “我知道了。”她冲赵彦周点头,嘱咐他先下去。 正殿里,萧煜同人议完事后,方才已由她亲自侍药后睡下了,此刻门窗紧闭,静悄悄地并无声响。 为让他更好地修养,太医令往汤药中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他喝下后,这几日格外嗜睡。 楚宁看一眼时辰,留下两个信赖的侍女注意着万春殿的动静,自己则带着翠荷出神龙门,依旧循着千步廊一路往山水池的方向而去。 暮色之下,整个后苑的景致被一层微寒的薄雾笼罩着,阴冷而寂寥,待宫人们一路将道边的宫灯点燃,才替沉闷的气氛染上亮色。 池边凉亭中,穿着一身孝衣的萧恪之双手背后,独自立在阑干边,桌案上摆着的清茶隐约可见热气。 楚宁远远望见那道身影,便知自己没白来。 自大殓之后,她便让翠荷暗中留意着后苑,这才摸透萧恪之的行踪。 他似乎极爱那头叫维摩的灰狼,每隔一两日,便会亲自带着它到后苑中来,而每一次过来,又都会在这座凉亭中逗留片刻,饮一两杯茶,才重回甘露殿。 她今日过来,自然也是算准了时候的。 “太子妃殿下。”守在凉亭外的刘康见她走近,心中诧异,忙躬身行礼。 楚宁冲他点头致意后,行到凉亭阶下,冲已然转过身来看着他的萧恪之行礼。 这一回,萧恪之没再上前扶她,而是走到石桌边坐下,一手搁在桌上,屈起指节轻叩着,淡淡“嗯”一声,既没让她起来,也没让她进去。 楚宁顿了一瞬,便慢慢站直身子,大着胆子踏上台阶,行到他身边。 刘康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一阵怪异。可天子的事绝非旁人能置喙,犹豫片刻后,他冲身边其他内侍使个眼色,几人一起悄无声息地退远几步,转过身去,背对凉亭,看向别处。 亭中只剩下二人,偏这二人都极有耐心,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不出声。 萧恪之手持茶杯,眼眸低垂,一边望着杯中澄清的茶汤,一边小口啜饮着。 楚宁的视线也落在他手中的茶杯里,静静等着,直到茶汤见底,才又走近一步,停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弯下腰肢,才用蜜滋养过的纤细柔荑从袖中伸出,若有似无地抚上他宽厚的大手。 美人身上的幽香与手上柔腻温热的触感令萧恪之眉心一跳,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抬头仔细打量着她:“你想做什么?” 楚宁被他攥得往前一倒,恰好倒在他半边肩上。 两件形制不同的孝服贴在一处,摩擦之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令原本被秋寒笼罩的凉亭中的氛围一下浓烈起来。 她注视着他幽深的眼眸,唇边露出侄媳面对长辈时温柔恭顺的笑意,另一只未被攥着的手却轻轻过他的喉结,搭在他另一侧肩膀上支撑着自己。 萧恪之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现,双眼也微微眯起,如狼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上一回侄媳给陛下斟茶时,多有疏忽。今日偶遇,侄媳便想给陛下赔罪,再替陛下好好斟一杯热茶。” 她说罢,双手微微用力,从他怀中离开,重新站直身子,执起茶壶笑盈盈等着。 萧恪之没动,盯着她片刻,才慢慢将茶杯放回桌上。 壶中温茶慢慢注入杯中,楚宁双手捧住两边杯壁,恭敬地奉上:“请陛下饮茶。” 交接之时,她依旧恭恭敬敬,再没有半点逾矩的举动,连目光也自觉落在地上,不与他对视。 二人之间似乎一下又恢复寻常长辈与晚辈的样子。 “太子这几日可好?”萧恪之只淡淡抿了口那一杯茶便又放回桌上,不再触碰。 “谢陛下关怀,太子殿下经多日休养,已好了许多。”楚宁侍立在一旁,柔声应答。 “太子对你不好吗?” 他语气平静,让人摸不透,楚宁却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没直接回答,反将话抛了回去:“陛下以为,太子对侄媳好不好?” 萧恪之沉吟一瞬,没直接回答,只说:“朕只听闻,太子当初执意娶你,赢得朝中许多臣子们的赞誉,你二人成婚至今两年,太子身边也始终只有你一人。” 她仔细听罢,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番话,她这两年里不知听了多少遍。人人都说她幸运,人人都觉得她该对萧煜死心塌地,连她自己也差点信以为真。 偏偏没人提起,当初娶了她的萧煜因此得到多少好处,哪怕他后来为侯同毅那样的人掩盖罪行,只要提起她这个罪臣之女,人们依然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忠奸分明的仁慈储君。 “陛下听了这些传言,难道也会像旁人一样,觉得太子娶了我,便是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该感恩戴德一辈子?” “不应当吗?”萧恪之挑眉望着她。 楚宁慢慢收起笑意,原本温柔的面庞间露出倔强的表情:“他的确救过我,可我并不欠他的。他对我好不好,也只有我与他两个人清楚,不必由旁人臆测。” 其实她心中憋了许多委屈无处发泄,可她明白眼下并非好时机。 她不清楚萧恪之的为人到底如何,先前知道的也都是道听途说。这时候,她不能任性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更不能直截了当地将萧煜害死父亲并欺骗她的事说出,而应留有余地,探清楚他的态度,再徐徐图之。 萧恪之未置可否,只蹙眉审视着她,慢慢道:“你和你父亲很不一样。” 楚宁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暗自猜测。 她父亲楚虔榆一向以公正廉洁、坦荡坚韧著称,即便后来获罪,也鲜少有人出言诋毁。他说的不一样,难道是指责她没有继承父亲正直不屈的品格? 她顿了一下,眼眶里涌出一层委屈的湿意,声音里也带上了脆弱:“若是一样,我哪里还能活今日?” 从前还在闺中时,她也是个看似柔弱顺从,实则一身矜持与傲骨的小娘子,若没有后来的变故,她根本不会明白,在活命面前,一切尊严与骄傲都不过过眼云烟。 萧恪之望着她的目光微微一闪,心口也跟着跳动一阵。 楚宁见他没再说话,正犹豫着是否该先离去,便瞥见一道灰影飞快地蹿入亭中,紧接着,一头壮硕的灰狼便已到了她的腿边。 半人高的维摩仰着头,拿那双令人胆寒的眼盯着她,慢慢露出尖牙利爪。 她头皮一阵发麻,猛地后退一步,却正好撞进一个宽阔而坚实的怀抱中。 萧恪之下意识伸出手握住她的双肩,却并没有将她直接推开,远远望去,好似是从身后抱着她一般。 楚宁的脑袋抵在他胸口,恰好能感受到强劲有力的心跳,令她也跟着慢慢放松下来。 维摩见到萧恪之,果然没再走近,只仰头望着二人,似乎不知该做什么。 “大家——”刘康方才一直看着由远及近奔来的维摩,此时扭头见到亭里的两人,忍不住颤抖着唤了一声。 萧恪之面不改色,握着楚宁双肩的手自然放下,向维摩招了招手:“回去吧。” 说罢,不再逗留,大步离开。 第10章 奉御 不许去。 万春殿中,楚宁才一回来,方才留下的侍女便远远冲她招手示意,又指了指正殿。 正殿中烛火已经点燃,屋门也微微敞着,萧煜显然已醒了。 楚宁快步走近,才踏入屋中,便见才沐浴更衣出来的萧煜正满脸不耐地将替他系衣带的侍女推到一边:“笨手笨脚的,出去。” 侍女局促不安地弯着腰,一瞥眼见楚宁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怯怯地唤了一声“太子妃殿下”。 楚宁挥手让她出去,自己则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阿宁。”萧煜停下自己系衣带的手,扭过身来见到她的身影,脸色下意识缓和,可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蹙眉,“你去哪儿了?我醒来也不见你的影子。” 他这几日养着,精神一天天好起来,方才喝过药后,睡得也比平日短了半个多时辰。只是一醒来,看到空无一人的床边,心里便隐隐不悦。 楚宁在他身边停下,先轻轻抚了下他的手背,随即便接着替他将衣服上的系带整理好扣起来。 “我不知殿下今日醒得这样早,方才用过晚膳后,觉得腹中有些撑,便在外头走了走,直到好了才回来。” 萧煜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一边伸手抚弄,一边眯眼问:“去了哪儿?” 楚宁心里一跳,生怕他知道了什么,忙在心里仔细回想一番。 太极宫的宫人内侍都已被萧恪之换了许多,其中不会有人敢窥探新君的事,且方才凉亭边,都是天子的近侍守着,更不可能有别人在。 而万春殿并非东宫,萧煜自不会让人在太极宫里还牢牢盯着她,况且她方才也留了两个侍女注意着,应当不会被他知晓才是。 想到这些,她镇定下来,照实道:“从神武门出去,沿着千步廊,到山水池边走了一回。” 萧煜沉吟片刻,意味不明道:“你倒是总爱往山水池边去。” 楚宁刻意没理会他话里的异样,低头整理好最后一缕丝带,解释道:“咱们在万春殿,离神武门最近,若再往西去,便靠近圣人和太后的寝殿,我只好往山水池方向走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总算令萧煜不再怀疑。 他看着已变得平整的外衫,露出一抹微笑,将她拉进怀里:“还是得阿宁来才好,那些侍女伺候了这么多年,却总没有阿宁这般懂我的心意。” 楚宁靠在他怀里轻声道:“那是殿下仁慈,不曾斥责我罢了。” 哪里是因为她懂他的心思?分明是他疑心重,总对身边的侍女挑剔不满。 才嫁进东宫时,她记得萧煜的身边有一个服侍了一年多的年轻婢女。 那名婢起初还算本分,后来仗着有几分姿色,便渐渐对萧煜起了心思,有一日竟悄悄躲在浴房中,趁他沐浴时忽然靠近。 若是寻常的贵族公子,见有美人主动,自然乐得顺理成章地收下,可萧煜那时正因齐太后的屡屡施压而惶惶不安,见她刻意引诱,下意识怀疑她是齐太后派来的人,当即命人将她拖到殿外,严刑拷打。 然而那婢女的确非旁人安排来的奸细,直到被打得奄奄一息,也始终没说出萧煜想要的答案。 她心中不忍,待他消气后,便命人将那婢女送出宫去了。 后来,他便不大再愿意让其他宫婢贴身服侍,若她这个太子妃在,便让她亲自来。 他并非对她有多信任多喜爱,只不过是知道她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东宫而活,又误以为齐太后才是害死她父亲的幕后之人,才对她戒心稍减罢了。 有一次夜里,他在太极宫见过父亲后回来,抱着她久久不能入睡。 他说:“阿宁,你会听话,乖乖地留在我身边的,对吗?” 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只记得他赤红的双目和捏紧她肩胛时的疼痛。 想起旧事,楚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萧煜察觉她的异样,伸出两指抬起她的下巴。摇曳的烛光映在她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透出一层朦胧柔光。 “没事,大约方才在外头受了凉。”她按下心头思绪,微笑着回答。 萧煜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向近在咫尺的红唇,慢慢凑近,轻轻含住。 “一会儿就不冷了。” 他方才才被整理好的衣襟又慢慢松散开来,连带着她的一身孝服也被解开。 内室的温度逐渐升高,床榻上才由婢女铺平的被褥又被掀起,萧煜揽着她的腰将她压下,正要覆身上去,便听殿外传来婢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赵司直有急事求见太子妃殿下。” 一听是赵彦周,楚宁下意识便想起身。 赵彦周一向极懂分寸,这时候去而复返,应当的确是有重要的事。 半边身子才支起来,肩上便传来一道力气,将她重新压回床上。 “不许去。”萧煜冷脸望着她。 “殿下,是赵司直有急事。”楚宁一手覆在他手臂上,试图安抚住。 “不许。”他俯下身凑近到她眼前,揪扯住她一缕头发,引得她不得不扬起下颚,“让他等着。” 平日能容下赵彦周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已经是他的极限,若非看在这二人有兄妹之谊的份上,他恨不能现在就将赵彦周打出去。 “殿下——” 楚宁心里着实有些急,生怕是方伯出了什么事。 “他对你有这么重要吗?”萧煜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隐隐有爆发的趋势。 楚宁咬唇望着他,终是没敢再坚持,只仰起头主动吻他。 得到安抚,萧煜的戾气这才一点点消失,重新抱着她动作起来。 ……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她才重新穿好衣物,将散乱的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开门出去。 这一回,萧煜没再拦她。 “赵司直呢?”她拢着衣袖问。 “在那儿侯着呢。”翠荷的眼里有一丝焦急,指指不远处的廊下,赵彦周正毕恭毕敬站在那儿,“娘子,似乎是方伯的事,赵司直说方伯受伤了,急等着医治呢。” 楚宁心头一跳,忙疾步过去:“方伯出了何事?” 赵彦周已等了许久,一见她,便沉着脸道:“禀殿下,臣方才离宫后,便有永昌坊宅中的仆从匆匆赶来,说两个时辰前,忽然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闯入,将方伯狠狠打了一通后,扬长而去,眼下方伯昏迷不醒,恐怕要不好。先前已请了坊里的大夫去看过,大夫没有法子,臣便自作主张,来请殿下派宫中奉御前去看一看。” 宫中除了太后、皇帝等延医用药由太医令亲自负责外,其余人大多请几位奉御问诊,城中不少达官贵人府中也常请奉御前去。虽然比不上太医令的医术,却定比坊间的普通大夫好上许多。 楚宁二话不说,当即让翠荷领东宫的令牌去请奉御。 “可知道是什么人?” 方伯的身份特殊,不便报官。楚家没有旧仇,即便有,他们也不会知道方伯回来了。她虽这么问,心里却已有了猜测。 “不知何人。”赵彦周摇头,同时对她的猜测心知肚明,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二人都没再说话。 片刻沉寂后,他忽然瞪着她脖颈一侧,压低声道:“方才太子在殿中——与你?” 他等了整整半个多时辰,虽因焦急不时猜测她到底在殿中做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上头! 可二人之间隔着近半丈距离,他仍清晰地看见她脖颈边的印记! 楚宁没回答,只静静看着他,算是默认。 “太子——如今还是国丧之期,简直罔顾人伦礼仪!”除却得知楚虔榆之死的真相那日,这是赵彦周头一回这般愤怒,“阿宁,你——哎,都怪阿兄,当初是阿兄没能将你救出来,才让你不得不嫁给太子。” 他又是心疼又是自责,连平日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不,阿兄,不怪你,那时是咱们走投无路。”楚宁摇头,目光里有几分动容,“往后,如果我做错了事,阿兄会原谅我吗?” 赵彦周满眼心疼,毫不犹豫摇头道:“怎么会?不管阿宁做了什么,阿兄一直都会在。” 楚宁心中一松,只觉压抑许久的愧疚与顾虑被抚平了一些。她忍着泛红的眼,轻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不一会儿,翠荷引着奉御回来,赵彦周不再逗留,忙将人带出宫去。 楚宁在寒夜里站了片刻,慢慢转身,回到殿中。 萧煜蹙眉望着她通红的眼眶问:“阿宁,还有何事?赵彦周同你说了什么?” 楚宁忍着心里的怒与恨,捏紧手指,默默落下两行泪来,凄凄道:“殿下,赵司直说,方伯——恐怕要不好了。” 萧煜愣了愣,这才想起她说的是先前寻到的那个老管事。他心中一动,眯眼将事情问了一遍,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 甘露殿中,刘康同一名内侍低语片刻后,便快步走进案边,禀道:“大家,方才万春殿里让人请了奉御。” 他说罢,顿了顿,看一眼执笔书写,并未有丝毫停顿的萧恪之,又添了一句:“是太子妃殿下身边的侍女亲自带着太子妃的令牌去请的。” 话音落下,萧恪之手中的笔停了一瞬,随即又继续书写。 直到将手中书信写完,他才慢慢放下笔管,望向底下还弓着腰没退下的刘康:“她病了?” 刘康自然知道“她”是谁,忙答道:“并非是为太子妃请的,是东宫一位司直将人领着去了永昌坊。” 永昌坊离太极宫和东宫极近,不少王公贵族在城中的宅邸便在那处。可据他所知,太子在那儿并无私宅。 如此想来,便是楚氏的了。 他沉吟片刻,道:“让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喏。” 第11章 奔驰 让人到后苑备马,朕去跑几圈。…… 方伯到底年事已高,先前又已吃了两年多的苦,身体孱弱,这一番折腾之后,便是奉御亲自去诊治,也无济于事,到第二日清早,便没了气息。 消息传入宫中,楚宁既伤心,又愤怒,不但是为了方伯一人,更为这两年里,被萧煜暗中除去的其他楚家族人与仆从。 她恨不能当场将方伯的书信拿出,狠狠质问萧煜,拆穿他这两年多时间里的虚伪面孔,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可她知道还未到时候。面对他看似温和的面孔,她只能努力压抑住愤怒与仇恨的一面,只表露出伤心与羸弱的那一面。 萧煜当着她的面并未多说什么,只略宽慰两句,便道:“不过是个旧仆,不值当你这样为他伤心。” 楚宁打心底里不赞同他的话,可心里却知道他已有些不耐,只好克制自己的情绪,私下多取了银两,让赵彦周代她好好操办后事。 傍晚,萧煜将徐融单独唤入殿中,关起门来询问昨日之事。 徐融观他的脸色便知他心情不佳,似有怒色,可这事自己本也未打算隐瞒,遂直言道:“殿下,的确是臣让人做的。” 果然,萧煜听罢,勃然大怒,猛地起身斥道:“你何时学会自作主张了?我分明让你先将他留着!” 徐融不慌不忙,态度不卑不亢,拱手道:“殿下的确曾这样吩咐。可臣除掉此人,也是遵了殿下的意思,殿下让臣将过去的事都处理好,莫给人留下把柄,殿下难道忘了,咱们最大的把柄,正是当初楚氏的事,殿下留着他,难道不怕他将事情泄露出去吗?” 话音落下,萧煜的脸色越发难看。 徐融停了一停,继续道:“殿下,宁可错杀,不可不杀。退一步说,哪怕他只是让太子妃知道了那件事,殿下难道就愿意吗?” 萧煜紧紧抿着双唇没说话,脑中却慢慢浮现起楚宁伤心落泪的模样。 那双如水的眼眸原本只是柔柔地望着他,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忽然溢满痛苦与憎恨,死死盯着他,令他心里猛地一紧。 这是他压在心里许久的秘密,是他最不愿让她发现的秘密。 “是我救了她。”他下意识开口,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替自己辩解。 徐融慢慢站直身子,直视着他,一语揭穿:“也是殿下杀死了楚氏一族。” 萧煜默默闭上双眼。 徐融说的不错,他不能容忍一点风险的存在,那个楚家家仆,除掉了也好。 “是我疏忽了,你做得很好。”他轻叹一声,将心里的那一丝丝不忍撇开,“只是下一回记得小心些,别引人注目。” 徐融一听此话,便知他已想通了其中的厉害,当即放下心来。临去前,也不忘提醒:“殿下,太子妃温良恭顺,的确为妇人间的典范。可人到底人心隔肚皮,有楚家的事在,殿下不得不防。” 此话恰戳中萧煜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他不由感到一丝烦躁,匆匆点头后,便挥手让他下去。 …… 另一边,甘露殿中,刘康也正将才命人打探来的消息一一汇报给萧恪之。 “……不知住的是谁,不过听说已被打得咽气了,如今由东宫的赵司直料理后事。至于闯进去打人的,似乎也是东宫的徐侍读安排的。”刘康事无巨细地将听来的道出,心里却纳闷此事的蹊跷。 永昌坊那间宅子里住的分明是东宫的人,可闯进去打人的,却也是东宫人,自家人之间不知怎的,竟闹腾起来了。 萧恪之显然也注意到了,蹙眉问:“那个赵彦周,我记得他同楚家关系匪浅。” 刘康忙答:“不错,东宫的赵司直是太子妃楚氏的娘家远亲,颇得楚虔榆青睐,后来楚氏做太子妃后,他便也经举荐入了东宫詹事府。” 萧恪之点头“唔”一声,进而陷入思索。 如此看来,赵彦周应当是太子妃的人,而另一个徐融,毫无疑问是萧煜的人。一个要将那宅子里的人置于死地,另一个却请奉御为其医治,可见其中定有矛盾。 而太子妃是罪臣女,她要护着的人,除了与楚氏有关,再没别的可能。 可萧煜为何要对楚氏的人动手? 他心里慢慢有了几分猜测。 脑海里那张时不时闪现的美丽脸庞上已经换了表情,重新变作昨日在山水池边时,温柔又倔强的模样。 他记得她的话,一字不差。 “他的确救过我,可我不欠他的。”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那侄儿并非像旁人以为的那般,当真对她这个太子妃有多好,否则,又怎会让人去除掉楚家人? 不知怎的,他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又生出另一种猜测——她主动接近他这个丈夫的亲叔叔,恐怕另有所图。 强烈的矛盾感在心里交织着,他却并未感到太多愤怒,反而只觉体内燃起一簇火苗。 她果然是个不一样的女人。 那张柔弱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明丽动人,正隔着朦朦胧胧的薄纱冲他微笑。 那笑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暗示与引诱,勾得他心口一酥,整个人跟着兴奋地紧绷起来,似乎急需要找个地方将体内翻涌的热意发泄出来。 “大家?”刘康等了半晌,未等到吩咐,不禁出声提醒。 萧恪之猛地从榻上站起来,自顾自地穿上外袍,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道:“去,让人到后苑备马,朕去跑几圈。” 刘康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夜里忽然要去后苑跑马,怔愣过后,便吩咐了个小内侍出去准备,等他到时,马已备好了。 萧恪之二话不说,背着弓箭翻身上马,朝北面疾驰而去。 太极宫占地颇广,后苑除了有园林景致外,也留出充足的平旷坡地,别说一人跑马,便是同时办两场马球赛也不在话下。 萧恪之没拘着马儿的方向,只迎着秋夜凉风不停飞奔,偶尔凭借极佳的目力,趁草木间有野兔、野雉蹿过时,飞快地放出一箭,直跑了小半个时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后,才拉住缰绳,重回原处。 方才射中的猎物早已被亲随们带回,此刻一一摆在眼前等他发落。 他翻身下马,看着不算少的猎物,指着其中一只未被射中要害,仍在动的野兔道:“这个给维摩,其余的送去膳房吧。” 侍卫们当即应“喏”,带着猎物先行离开。 他将背上的箭与弓取下交给内侍们拿着,又伸手扯了扯衣襟,让外头的凉风灌些进去。 一番奔驰下来,体内的那股燥热终于被暂时压制住,就连脑海里也比方才清明冷静了不少。 清冷的月光下,他停下脚步,举目望向神龙门的方向。 那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零星几盏宫灯点缀其间。 寂静的空气里,他似乎能听见自己内心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可在踏出第一步之前,他得先弄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想要什么。 …… 第二日,从齐太后所居的百福殿到萧煜暂居的万春殿,都在午膳时吃到了萧恪之夜里从后苑猎来的野兔与野雉,就连前来太极宫祭拜的朝臣,也被他赏赐了烤兔肉与汤羹。 众人诧异的同时,不但疑惑圣人为何忽然在夜里行猎,更惊叹其绝佳的骑射技艺,就连在夜里也能猎来这样多猎物。 那些近几年来始终在朝廷中不受重视,只能领闲散职衔的武将们隐隐看到了希望,新帝此举俨然有重用武将的意思。而一向自视甚高的文臣们,则个个要替自己捏一把汗,生怕从此遭到轻视。 萧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眼看一月期将满,国丧一过,所有人便要脱下孝服,整个帝国将重回先前的秩序,停滞了整整一个月的军国大事也要被重新搬上台面,而他这个先皇的长子、大凉的储君却完全不知新帝到底要如何对付自己。 第12章 太后 六郎,你看看我这侄女,如何?…… 随着小祥、大祥、谭祭等阶段一点点过去,哀痛逐渐减轻,众人的丧服也由重变轻、由粗变细,终于迎来最后的发引落葬。 在新君的带领下,宗亲与百官一同扶先帝棺椁至郊外营建好的帝陵,在最后的哭祭与三拜后,结束大行皇帝的丧仪。 第二日,众人脱下肃穆的丧服,换上寻常衣装,逐渐恢复往日生活,停滞了整整两个月的朝会终于重新开始。 与此同时,十月末齐太后的生辰也被提上日程。 万春殿中,翠荷将一面将一支玉簪小心地插入楚宁的发间,一面道:“今年也不知怎的,太后竟会想起来要大办生辰宴。” 楚宁正站在铜镜前仔细整理才穿好的衣物,闻言侧身看了看肩上才被抚平的褶皱,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因为今年恰好是六十五的寿辰,照风俗该好好操办一场吧。” 话虽如此,翠荷却道:“奴婢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楚宁也是这样想的。 齐太后虽纵着身后的齐氏一族弄权,自己却更像个深居简出的老妇人,每日吃斋念佛,生活俭朴,鲜少大肆操办过生辰宴,即便今年恰好是六十五的大寿,也该顾及不久前才过世的先帝才是。 这时候要办寿宴,显然还有别的意图。 “罢了,咱们今日先去看看,兴许能猜出些什么。” 她和萧煜在万春殿住了一月有余,如今丧仪过去了,萧煜的身子也养好了,是时候该回东宫了。 她原就打算今日要去亲自去一趟百福殿,向齐太后问安,到底是长辈,不得不敬重些。谁知一大早,百福殿也恰好来人,说齐太后请她用过午膳后过去一趟。 东宫和百福殿素来泾渭分明,她这个太子妃也不大能入齐太后的眼,这时候让她过去,显然是别有用意。 待整理好仪容,楚宁又在殿中等了片刻,直到有从衙署过来的仆从带来萧煜公务繁忙,抽不出空回宫的消息,才起身独自往百福殿去。 这也都在意料之中。 萧煜与齐太后关系僵硬,若非必要,几乎不去百福殿,从前每月几次问安也都是她这个太子妃一人去的。况且,这几日朝中也的确发生了些事。 先是重开大朝会的第一日,御史台便有人当庭以三年前私吞赈灾钱粮、纵容家属欺男霸女的罪名弹劾沧州刺史梁彪。 这一弹劾显然有备而来,不但将罪名说得清清楚楚,连其中的具体时间、数目等细节也都列在折子中。萧恪之看罢,当即命刑部与大理寺共同审理。 朝中有不少人知道,梁彪过去一直是太子萧煜的拥护者,如今成为新帝登基后第一个用来杀一儆百的人,可见其背后对太子的针对。 萧煜更是心思沉重到极点。 他事先已经有所准备,让徐融将过去这些腌臜痕迹都处理掉,却仍是被萧恪之抓住了把柄,这一次只是个远在沧州的梁彪,谁知对方手里还有多少其他人的罪证呢? 然而此事还未尘埃落定,萧恪之却紧接着下了另一道旨意,将重新疏通滑州境内长十四里的古河道一事交到萧煜手中,又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须知疏通滑州河道一事,去岁便已由郑滑解读观察使提出,因先帝忽然染病才暂且搁置。此事若成,能决旧河,分水势,使滑州境内再无水患,数百顷良田的灌溉也将得以恢复,正是件能造福一方百姓,赢得一片赞誉的差事。 新帝一面打压太子手下的拥趸者,一面却将这样的差事交给他,实在让人摸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萧煜一面暗中猜疑萧恪之的真正意图,一面又不得不日日到工部与主事的几位官员讨教、商议,等着一月后启程前往滑州。 百福殿外,守候的婢女一见楚宁过来,冲她微微施礼后,便转身进殿中禀报。 楚宁在殿外静静等着,只觉那婢女禀报的时间格外长。 她早习惯了在百福殿受冷待,也不恼,只耐心等着,许久那婢女才笑盈盈地引她入内。 一进内室,还未见人,便听一道年轻温柔的女声絮絮地说了两句什么,紧接着便是齐太后爽朗的笑声。 齐太后素来不苟言笑,能在百福殿中引她如此开怀的人,十分少见。 楚宁略一思忖,便知对方是谁。 果然,一入内室,正见齐太后身边坐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恬静,模样端庄,气质沉稳内敛却并不寡淡无趣,反而有种收放自如的气度,正是中书令齐穆的幼女、齐太后的亲侄女,齐家六娘齐沉香。 齐太后膝下并无子女,因此对齐穆的几个儿女格外亲厚,尤其六娘齐沉香,从小就因性情温顺体贴、大方沉稳而在长安闺秀中十分出挑,深得太后喜爱。 楚宁只瞥了一眼,便照规矩躬身下拜,端端正正行礼。 然而那坐在一处的姑侄二人却好似都没察觉她的出现一般,依旧说说笑笑,丝毫没有停下来让她起身的意思。 楚宁依旧不动声色地耐心等着,心里却思量齐沉香此时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太后有意安排。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方才的婢女去而复返,说了句“圣人来了”,坐在齐太后身边的齐沉香才像忽然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般,诧异地睁大眼,道:“姑母,太子妃已到了,看样子应当已跪了许久。” 齐太后也跟着看过来,淡淡地冲她挥手:“我年岁大了,耳聋眼瞎,倒没听见你请安的声音,起来吧,地上凉。” 身后的屏风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楚宁慢慢起身,恰在那脚步绕过屏风进入内室时,仿佛没忍住膝盖的酸痛似的,双腿一软,朝一旁倒去。 婢女们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去搀扶,她便觉左肩便被一只十分熟悉的,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与强势的宽大手掌牢牢扶住。 “当心些。”冷淡而粗粝的嗓音从耳畔传来,紧接着,那只手掌也已飞快地收回,似乎没有半点不对劲。 楚宁慌忙转过身,抬眸对上那双锐利的眼,语气柔弱又紧张:“陛下恕罪,侄媳方才跪得久了些,双膝有些酸痛,这才没站稳冲撞了陛下。” 一听这话,齐太后面不改色,一旁的齐沉香脸色却有些僵硬。 萧恪之面无表情地望着楚宁,幽深的目光从她明亮的眼眸滑落至红唇时,喉结处微不可查地动了下。 她今日似乎仔细抹过口脂,不但使整张脸比先前丧中未施粉黛时更显美丽夺目,更让本就饱满的红唇更多了几分丰润诱人。 他慢慢移开视线,沉声道:“无碍,起来坐吧。” 待二人落座,齐沉香才施施然行到他面前,落落大方地行礼。 萧恪之淡淡应一声,让她起来,齐太后便笑着将她拉到身边,恰坐在自己与萧恪之的中间。 “六郎,你看看我这侄女,如何?” 齐太后这一声“六郎”唤得自然而亲切,仿佛当真是他的母亲一般,令坐在另一侧的楚宁不得不佩服。 她望着对面的齐沉香,终于明白齐太后为何特意让她来这一趟了,分明是为了让东宫知道,齐家有意将女儿嫁给新君。 大约是近来看到了萧恪之的城府,也兴许是听说萧煜接了疏通河道的差事,齐太后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毕竟,齐家到底只是外戚,遇上这样出人意料的新君,唯有退一步,稳住齐家的地位,才是最好的立身之本。若能靠着结亲来稳住外戚的地位,自然再好不过。 皇帝和齐家的关系若牢靠起来,定会让东宫紧张不已。 只是,不知道萧恪之会作何反应。 楚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到他的身上。 他像没发现太后的意思一般,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齐沉香,冷淡道:“太后的嫡亲侄女,自然是大家闺秀。” 这话落在楚宁耳中,已算得上是夸奖,可听在齐沉香的耳中,却颇不是滋味。 她身在齐家,又是最小的女郎,一向是被人捧在中间的那一个,从小到大听过的赞美与恭维数不胜数,遇上萧恪之这样冷淡的,实在少见。 她感到骄傲受到一丝挑战的同时,还隐隐有些不服。 这位新君的确如旁人说得一般生得英武不凡,气势逼人,只是也忒冷淡了些。 好在多年的教养让她始终维持着端庄大方的笑容,并未露出半点异样。 一边的齐太后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态度,拉着侄女重新坐下,含笑继续道:“这孩子极有孝心,方才还同我说,要在月末的寿宴上亲自给我献一支舞呢。” 齐沉香忙有些羞赧地垂头,道:“只盼太后到时别嫌我雕虫小技,难登大堂。” “怎么会?我听你母亲说,你练得勤,跳得可不比旁人差。”齐太后拍拍她的手,意有所指地望向萧恪之,“六郎啊,到时你也看看,给评一评她跳得到底如何。” 萧恪之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反倒像是直接忽视了方才的话,道:“太后唤朕来,所为何事?” 齐太后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不愉。 她笑容微敛,指指楚宁道:“太子一向身子不好,我便唤她来问问。我听说,你还给他派了往滑州去修渠的差事,这岂不是让他更没法好好调养了?” 萧恪之冷冷一笑,望着齐太后的眼里满是洞悉与挑衅。他转而望着楚宁,问:“太子的身子可好了?” 楚宁眨眨眼,柔声答:“殿下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萧恪之冲齐太后挑眉道,“朝中的事,朕自有安排,不劳太后费心。” 说着,也不等她回应,便站起身径直离开。 齐太后已多年没被人这般当面反驳,一时又诧异,又愤怒。 她收起方才的笑容,恢复成平日里的威严肃穆,也不再与楚宁多说话,只让人将准备好的几样补品赏了,便冲她摆手。 楚宁自不会逗留,恭敬行礼后,便离开百福殿,朝神龙门的方向行去。 然而才行到凌烟阁的附近,却见原处的台阶下站了个不时翘首而望的身影,正是刘康。 刘康一见到她,便快步走近,笑道:“太子妃殿下,时候还早,这便要回万春殿吗?” 第13章 纵容 你几次三番地主动接近朕,不怕弄…… 楚宁心中一动,停住脚步,抬头看看还亮堂的天色,态度自然中带着几分疏远与谨慎,答道:“明日就要回东宫去,我看今日天气晴朗,正想在附近走走呢,难得大监也有兴致在苑中走动。” 她说着,吩咐身后几个捧着齐太后的赏赐的宫女先回东宫,只留下翠荷一人,主仆两个若无其事地在道上慢慢走着。 “蒙圣人体恤,特许老奴今日可暂离御前,不想正遇上殿下。”刘康面色不变,等那几个宫人转过拐角,消失不见,才继续道,“老奴记得,从凌烟阁中可俯瞰整个太极宫,视野极佳,应当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此时四下已不见旁人,楚宁不由顺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往不远处的坡道边那座三层高阁望去,心中慢慢回过味来。 “大监说得是,我嫁入东宫两年有余,竟还未踏足过凌烟阁,今日在此,实在应当去看一看。” 刘康见她如此上道,不由连连点头,一张略有老态的脸笑得皱作一团:“殿下请自便。” 说罢,他转过身朝凌烟阁旁另一条道走去。 “娘子真要去?”翠荷在一旁瞠目,低声询问。 楚宁脚步不停,点头道:“为何不去?”说着,又指了指与刘康走的方向相反的另一边,“你往那儿去,尽量停在人少的地方等着我。” 翠荷踟蹰一瞬,这才紧张地顺着她的话离开。 自先帝去后,从前的嫔妃们便已陆续迁出太极宫,如今这座偌大的皇宫里,除了皇帝外,只有太后、太子和她三个住着,人并不多,而这一处悬挂着许多大凉功臣们的绣像,平日除了往来洒扫外,几乎无人会来,且又有刘康等人在附近守着,因此不必担心被旁人看见。 方才立在台阶下的两个小内侍已自觉地跟着刘康走了,楚宁独自一人踏入阁中,一步一步踏着木制阶梯,往上行去。 吱哑的声音回响在安静的阁中,传入立在最高层窗边朝南远眺的高大男人耳中。 “何事?”明媚阳光下,他身形不动,淡淡询问。 身后却没传来意料中的应答,唯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顿时察觉不对,猛地回身,戒备的目光却恰撞上一双宛如秋水的眼眸。 是梦里那张时隐时现,令人难以忘怀的美丽脸庞。 他感到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层薄雾,不禁警惕地眯起眼,试图拨开云雾,窥见真相。 那两片抹了口脂的嫣红唇瓣轻轻开启,吐出柔柔的五个字:“陛下,是侄媳。” …… 万春殿中,萧煜才从工部衙署回来,正见到几个宫人捧着人参、鹿茸、当归等滋补药品回来。 “这是百福殿给的?太子妃呢?”他停在正殿门边,目光从几人周围一扫而过。 其中一个忙答道:“禀殿下,的确是太后赏赐的,说是给殿下滋补调养身子用的。太子妃殿下见天色还早,便带着翠荷在外走走,令奴婢们先回来,此刻大约还在后苑中。” 萧煜没说话,大步走进殿中,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手巾抹了把脸后,便站在原处,展开双臂,由侍女替他更衣。 屋里静悄悄的,气氛压抑,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紧张地低头望着脚尖。 萧煜瞥一眼空荡荡的内室,本就不太好的心情越发烦躁起来。 今日韦符敬从刑部递来消息,称梁彪的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先前御史台所查罪名一个不差,都有切实的证据,完全没有翻案的可能,不出几日就该判罪处刑了。 继侯同毅后,不过短短一个月,他又彻底失去了一个拥护者。 即便只是个关系不甚紧密的沧州刺史,也令他心里一阵发寒。 不知怎的,他有种预感,那位六叔正将他玩弄于股掌间,此时留着他,也不过为了留些乐趣罢了。 他在这样的境地里正渐渐无力挣扎,而身边已有几个本就不大坚定,两边讨好的朝臣流露出要划清界限的态度。 甚至还有先前徐融提出让他纳妾的话和今日齐太后的突然召见也令他越来越焦虑。 他急需一个宣泄情绪与压力的出口。 因此,方才在工部办完事后,他没像平常一样留下与旁人多说话,只想赶快回来,见到阿宁。 谁知,她却还未回来。 殿中的侍女平日都有些怕他,此时见他脸色越来越阴郁,越发不敢招惹,只欲尽快替他解开衣扣,脱下外袍。 谁知就是松腰带的那一下,他已颇为不耐地将侍女重重推开,斥道:“没用的东西,下去。” 侍女忙小心翼翼弓着腰退下。 “来人,备辇。” 他索性也不留在空荡荡的殿中,重新将衣物整理好后,便大步朝后苑行去。 …… 幽静的后苑中,报时的钟声从佛光寺传出,慢慢响彻天地间。 凌烟阁中,萧恪之被这阵古朴悠扬的声响唤回神来。 他站在窗边没动,只紧紧凝视着她,让人分不清喜怒:“谁让你上来的?” 楚宁面色不变,心里却明白过来,看来方才刘康给她那样的暗示是自作主张。 她抿唇轻笑,脚下悄无声息地走近一步,仰着头令侧脸正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水汽氤氲的眼眸平日看来清纯又端庄,此刻却有一种含蓄中带着妩媚的风情。 “侄媳自然是自己来的,凌烟阁外无人看守,谁知陛下会在其中?” 萧恪之一听便知定是刘康擅作主张,将这个女人引来了。 他冷笑一声,心中却未觉得反感,将视线从她的红唇上移开,面无表情道:“今日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上一回,她说要给他斟茶,这一回又该用什么借口呢? 楚宁眨眨眼,又悄悄走近一步:“今日,侄媳要多谢陛下仁慈,对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萧恪之闻言,不禁眯起眼眸,带着几分嘲意道:“你以为,朕为何要如此?” 他这话,仿佛在嘲笑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她。 楚宁也不恼,只是再进一步,终于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仰头楚楚可怜道:“不论陛下为何如此,侄媳只知道陛下的安排的确暂时救了太子与侄媳的命。” 美人近在咫尺,萧恪之的眼神一点一点深邃起来。 他伸出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颚,令她不得不将脸扬得更高,完完全全袒露在他的面前。 “那你今日来谢朕,又是为的谁?为你自己,还是为太子?” 她长睫轻扇,眼波妩媚,轻柔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自然是为了自己,陛下对太子手下留情,侄媳也才暂有了容身之处。” 饱满的红唇张张合合,不知不觉吸引着他的目光。 捏在她下颚的拇指慢慢上移,在她丰润柔软的下唇上来回抚摸,由轻变重。 “朕不喜欢玩弄心机的女人。你几次三番地主动接近朕,不怕弄巧成拙吗?” 他微微凑近,粗粝的嗓音间也多了喑哑。 楚宁没回答,只冲他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随即张开红唇,伸出舌尖,在他揉弄她唇瓣的拇指指尖上一扫而过。 极细极软的触感飞快地划过,令他指尖一烫,几乎下意识就要挪开手。 然而下一刻,她已像得寸进尺一般,直接用牙齿轻轻咬住那截指尖,在他双眼一眨不眨的注视下,慢慢含进口中。 温热湿软的触感格外清晰地从拇指上传来,一阵比方才更强烈的燥热与酥麻顺着指尖飞快传递至心口,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 饶是他原本将主导权掌握得再牢,此刻也不禁被她这格外大胆的举动搅乱了节奏。 只是他话才出口,她已经又放开了,好似什么也没做一般无辜地回答他方才的话:“侄媳会这般主动,难道不是陛下有意纵容吗?” 这话直接戳穿了他的伪装。 是啊,两个都是成年男女,分明都看出了对方的意图,她能一次次堂而皇之地接近,自然与他的纵容与暗示脱不开关系。 他微微一顿,随即也不再装作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而是直接一手搂住她的腰肢,用力将她带进自己的怀抱。 纤细柔软的身躯与高大壮硕的胸膛撞在一起,随即紧紧贴合,自发地厮磨起来,连带着四周的温度也逐渐升高。 他另一手托着她的后颈,一面强势地俯身亲吻,一面推着她后退,直到让她整个人撞在窗框边,稍一动弹,她袖口处的衣料便会探出窗外,在半空中凌风舞动。 楚宁心中一惊,生怕会被人看见。 可四下一片静谧,除了亲吻的声响与极细的微风吹动衣袍时的声音外,只余清脆的鸟鸣声。 周围有刘康带人守着,应当不会有事…… 她慢慢松懈下来,不再努力将衣袖拉扯回来。 然而一颗心还未彻底落下,底下的呼声便令她的心重新提起。 “维摩!” 是侍卫在呼唤那头灰狼,紧接着便是一阵嘈杂,夹杂着内侍道歉告饶的声音。 “奴并非有意冲撞,求殿下恕罪!” 楚宁用余光向窗外看去,正见到萧煜乘着步辇停在不远处的坡道上,面前是被两个侍卫止住的灰狼维摩,看样子,当是在行进的路上被它忽然冲出,阻了道路。 第14章 丝帕 朕何必执着于一个意图不明的有夫…… “陛下……” 她一面趁着亲吻的间隙轻声提醒,一面伸手抵着他的胸膛试图将他推开些。 然而他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一般,对窗外传来的清晰对话声充耳不闻,依旧紧紧箍着她的腰不容她有半点退缩。 楚宁一贯清醒的脑海难得有片刻混沌。 萧恪之的亲吻一如她先前所料,强硬又炙热,充满侵略感,令她无处退缩,只能被动地仰着头努力承受,似乎一下就能被他无边的热情感染。 这种感觉令她有些陌生,呼吸也跟着越来越不顺畅,似乎下一刻就要窒息。 即便她已成婚两年,对男女之事一点也不陌生,也不由被他强烈的存在感吓了一跳。 然而再混沌,她也没忽略他的热情与侵略之下的那一点点生涩。 难道他从前没接触过别的女人? 这样的念头着实令人惊讶。 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做了十几年亲王,即便再不受重视,也未曾婚配,身边也多有别过女人。 据她所知,萧氏其他旁支郡王们,虽然手无实权、无人关心,却也都在各地方上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她觉得是自己糊涂了。 “大家,该走了,太子殿下来了……” 耳边传来刘康谨慎的提醒,楚宁用余光往楼梯处看去,正见他低着头站在台阶边,一副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地下的模样。 萧恪之用稍重却不至让她受伤的力道在她的下唇上咬了一口,这才意犹未尽地将她松开,深沉的眼里满是兴味与嘲意,却没有半点即将被人发现的紧张,好似根本不是因为听了刘康的话才停下了动作似的。 “你方才说得不错,”他嘶哑着嗓音凑近她眼前,手指慢条斯理地擦拭她唇角晕开的口脂,“的确是朕纵容你这样胆大妄为的。可你要搞清楚,朕是天子,九五至尊,坐拥天下。你的确美貌,也的确大胆,然而天下女人何其多,朕何必执着于一个意图不明的有夫之妇?” 这话已说得十分直白明了,几乎将二人之间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完全捅破了。 饶是楚宁一贯冷静,此刻也不由有些僵硬。 她明白,他说得一点不错。 无论身份还是地位,她都处于绝对劣势。 她几乎没有任何能拿来与他交换的筹码,这也是她不得不豁出一切,主动接近他的原因,至于接受与否,全在他一念之间。 她知道自己美貌,也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美貌,然而这些显然不够他冒险。 他不是当初的萧煜,会为了她身后的利益娶她,对他而言,她不过是个从前素未谋面的侄媳,是掌中随时可以杀死的脆弱猎物。接受她这个侄媳,不但对他没半点好处,甚至还会引来许多麻烦,他有什么理由会这么做呢? 连她自己都有些动摇。 可就在脑中闪过许多念头的这片刻时间里,她忽然感受到在她唇畔摩挲擦拭的指腹间传来异样的热度。 她眼神微闪,慢慢放松下来。不论他如何强调,都改变不了自己已经意动的事实。 她从袖中抽出随身带着的丝帕,学着他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替他擦唇上沾染的绯色。 “是啊,陛下何必执着于一个有夫之妇呢?” 此话乍听,似乎只是单纯又无辜的疑惑,可稍一思忖,便能感到其中的别有深意。 她就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将问题又抛回去,手里的丝帕也在擦净后被一圈一圈缠绕在他腰间的玉带上,猛一看去,还以为是本就在身上的配饰,可若看仔细些,却能看到洁白的丝绸间染着点点嫣红。 他猛地松开捏着她下颚的手,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大家……” 战战兢兢的刘康又忍不住出声提醒,这回见二人终于分开了,涨得通红的脸这才稍稍平复了些,可眼看太子越来越近,萧恪之还不走,他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萧恪之显然也不想这时候就被别人发现,只深深看一眼楚宁后,便转身步下阶梯,从离萧煜较远那一侧的门离开,向着甘露殿的方向去了。 楚宁倚在那一侧的窗边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才回到方才的那扇窗边。 方才那一阵乱早已过去,此刻翠荷正走在前面,引着萧煜的步辇往凌烟阁来。 她显然十分紧张,借着走在前面的机会,时不时悄悄抬眼往阁楼上看,待见到窗边的楚宁冲她笑,这才松一口气,可不过一瞬,又重新担忧起来。 太子的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情绪十分不悦,每到这时,身边的人总要受累。 不一会儿,步辇在门外停下,萧煜从步辇上下来,示意侍从在外等着,独自踏着台阶入内。 楚宁这时已整理好仪容,独自坐在阁中的一张壸门榻上,听见木梯的声响,笑盈盈地转过脸去:“殿下不是还在衙署中处理公务?怎会这时候过来?” 萧煜阴沉到极点的脸色终于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稍稍转霁,不过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多透露一分自己的事,遂只简短答了一句“已处理完了”,便没再多提。 楚宁也不过随口一问,见他上来,自觉地起身迎上去。 他心头烦躁不堪,直接伸手勾住她胸口的衣带将她拉进怀里,颇有些不满地问:“倒是你,怎么想起到凌烟阁来了?” 楚宁不自觉地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心头一跳,面上却已换上了带着几分怅然的表情:“不过是恰好路过,想起早听闻这座阁楼上能俯瞰太极宫景致,可我嫁给殿下两年有余,却始终没机会来看一看,这才突然进来了。” 萧煜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若不是萧恪之的忽然出现让他与原本唾手可得的皇位失之交臂,此刻这座太极宫便该是他的,她何须有如此惆怅? 只可惜,现在的甘露殿里,住的是他的叔父。 积蓄已久的恨意隐隐有爆发的趋势,他扯在她胸口衣带的手也越收越紧。 长长的绸带将她饱满的胸脯紧紧勒住,令她忍不住蹙眉,痛呼出声。 “殿下,轻些……” 萧煜却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只觉五指间的柔腻触感让自己的满腔情绪找到了发泄的渠道,竟直接用力扯开她的齐胸襦裙,压着她便亲了下去。 内里的长裙滑落,外头的大袖衫与披帛却还挂在肩头,令她整个人觉得空了一截。 “殿下,这是在太极宫——” 她心里隐隐抗拒,下意识想提醒他克制,可他只不管不顾地将她压倒在那张窄小的壸门榻上,一面捏紧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一面撩起长袍的下摆。 “是,太极宫,本该是我的太极宫!” 有捧着热茶的内侍不明情况,踩着阶梯上来,才探出脑袋,便听见异样的声音,紧接着就瞥见令他面红耳赤的画面。 他慌忙低头,望着剩余的几级台阶,再不敢往上去,飞快地转身,跌跌撞撞往楼下去。 可木梯有些陡,他手里还捧着茶壶与茶盏,才走了几步,便一脚踩空,朝前冲去,不但将手里的瓷器砸了出去,整个人也顺着台阶咕噜噜滚到底下。 碎裂的锋利瓷片扎进他的胳膊与大腿里,令他痛得冷汗连连,却始终忍着不敢叫出声来,只不住地冲其他侍从们摆手,示意他们千万别上去打扰。 巨大的响动从底下传来,萧煜依旧充耳不闻。 他拉着楚宁从榻上起来,带着她走到窗边,从身后捏住她两条胳膊,与她一同看向不远处的甘露殿。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远处钟声响起,寒鸦飞过。微凉秋风从窗外吹来,令楚宁忍不住哆嗦起来。 “我会夺回来的。”他将脸凑在她的耳边发狠似的低语,呼吸也有些不稳,“阿宁,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做大凉的皇后的。” 楚宁紧紧咬着下唇,生怕让外面的人听到动静。 听到这样的话,她心里禁不住冷笑。 她要皇后之位有何用?且不说她根本不信他能做到,就连如今的太子妃之位,也是她用楚家人的凄惨下场换来的。他许诺皇后之位,又要从她身上夺走什么呢? 如今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她唯一想做的,只有替父亲洗去冤屈,再好好护住仅剩的赵彦周和两位堂弟罢了。 打心底里的厌烦令她忍不住佯装期盼地开口:“多谢殿下,还有——我的父亲,殿下许诺过我的……” 身后的人有一瞬的停滞。 就是这一瞬停滞,让她心里生出几分恶来。 “我会还他清白的,阿宁,你放心。”他挥开心底的异样,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两年里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谎言。 …… 小半个时辰后,甘露殿的小内侍匆匆跑到刘康身边,冲他低声耳语几句。 刘康皱着眉听完,时不时朝御案前奋笔疾书的皇帝看一眼,似乎生怕他看到似的。 萧恪之未曾抬头,余光却显然已经注意到那儿的动静。 他搁下笔管,揉揉额角,问:“何事?” 刘康踟蹰片刻,讪笑一声,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太子殿下与太子妃从凌烟阁回万春殿去了。” 实则后头还有一句——太子妃看起来身子虚软,连太子的脸色也带着一丝疲惫。只是,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来。 萧恪之却从他为难的脸色里猜到了什么,不由朝漏刻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正看到了搁在不远处的那一方丝帕,帕子上绣着莲花的纹样,素净又幽雅,偏偏莲叶旁沾染了几点暧昧的嫣红。 是从凌烟阁里带回来的帕子。 方才更衣时,他像没察觉似的,看也没看那帕子,替他宽衣的内侍也十分自觉地没多话,只在刘康眼神的示意下,将那帕子小心地搁在他稍一转头便能看到的地方。 然而此刻看着那块轻软的丝帕,他心里却是止不住的火气。 “都下去吧。” 他从榻上站起来,犹豫着是否要提枪出去松松筋骨,可在殿中踱步片刻后,终是将目光重新落在那块帕子上。 他咬紧牙关,微微眯眼,一步一步走近,猛地将其攥入手心,快步朝内室走去。 第15章 风寒 摆一场秋日蟹宴招待鲁国夫人。…… 楚宁在凌烟阁里着实被折腾得有些累了。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萧煜的身边,始终半阖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夜风吹过,她拢紧衣衫,却仍是忍不住哆嗦起来。 “受凉了吗?”萧煜伸手搂着她,轻声询问。 他这时候情绪暂时平静下来,才忆起方才的自己比平日更蛮横了些,且现下已近入冬,傍晚寒意瘆人,也不知她是否在窗边多吹了风。 楚宁脑中昏昏沉沉的,闻言心底一阵烦躁,却仍是耐着性子回应:“大约是吹了风,头有些疼。殿下如何?先前病了那么久,好容易养好了,可不能再着凉了。” 萧煜扯了扯嘴角,将她搂紧些,摇头道:“我没事。” 他虽体弱,可也未到弱不禁风的程度,先前只是因为以身试毒,又连日疲劳才会忽然病倒,现下无数的补药灌下去,早已好了。 回到万春殿后,萧煜便将楚宁扶回寝室躺下,又吩咐人熬了姜茶汤来。 大约因情绪暂时得到了安抚,他此时格外有耐心,亲自端着茶碗,一勺一勺将甜中带辣的茶汤喂进她口里。 屋里阖上门窗后,再没有冷风吹进,楚宁这才觉得舒坦些。 她靠在枕上饮过姜茶,慢慢将百福殿里见到齐沉香的事一一道来。 “想来太后今日令我前去,便是想通过我向殿下透露齐家欲与圣人结亲的意图,好给殿下多多施压。” 萧煜听罢,面色自然沉下,好在他本就料定太后今日的召见别有用意,方才又已发泄过一回,这时候倒没显出那副阴戾的面目。 “果然,到底只是外戚啊。”他这一声叹,既有鄙夷,又有嘲讽,“知道压不住他,便转而讨好来了。难怪先前还听闻齐穆私下派人将卫家人人寻来了,恐怕不久就该入宫了。只不知我这位叔父是否会像先帝那样领情了。” 萧恪之母亲卫才人出身寒微,听说家中世代居于兖州,代代务农。当年兖州闹饥荒,卫家父母难以维持生计,为了让女儿能有口饭吃,才让她入掖庭宫做了个最底层的杂役宫女。 至于齐穆去寻的卫家人,应当是指卫才人的弟弟,即萧恪之的亲舅舅卫寿。 依照礼制,他的生母已被追封为太后,待这位亲舅舅来了,应也要封公爵才是。 楚宁想了想近来见到的萧恪之的行事风格,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 他可与先帝萧濂完全不同,平日虽少言寡语,可心中想必早有成算,不会轻易动摇,齐家这样的示好,在旁人眼里十分重要,可在他那儿,兴许根本不值一提。 她拿帕子擦擦额角因饮姜茶而渗出的一层薄汗:“我只管瞧此事对殿下是否有别的影响。” 萧煜顿了顿,握着她的手强笑道:“横竖咱们是落着下风的,太后此举也不过是想让我乱了方寸罢了,你别担心。” 楚宁点头,心里却明白他根本没有话里说的那般淡定。 “好了,明日还得回东宫去。你先歇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他不愿多谈此事,望着楚宁躺下后便起身去了另一间屋里。 “翠荷——”待他走后,楚宁却没睡,而是躺在床上唤人。 翠荷心中有数,早做好了准备,等萧煜一走,便端着汤药进来。 “娘子今日可让奴婢担心坏了!”她一边扶着楚宁坐好,一边心有余悸地说。 “别怕,有刘康在,他精着呢,绝不会让别人靠近半步。”楚宁一口气将药喝下,酸、苦、辣几种滋味交织在一起,令她忍不住皱眉,连连喝下一碗清茶后,才觉得好受些,“浴房可收拾好了?” 凌烟阁里简陋,她只草草收拾了一番,哪怕现在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也想好好沐浴。 “都好了,一回来奴婢就让她们备上了。”翠荷扶着她往浴房去,继续低语,“太子殿下总是这般易怒,每每都让娘子受累。娘子在热水里泡一泡也好,去去病气,兴许明日起来就好了。” 楚宁无所谓地笑笑:“待过了太后的寿宴,他便要去滑州了,那时总好轻松一阵子。” 她说着,踏入水汽氤氲的浴房,褪下衣衫,跨入浴桶,感受着从四面包裹而来的热水,慢慢阖上双眼,思索起凌烟阁里的事来。 萧恪之的那几句话还不断在耳边回荡着,令她慢慢抓住其中的那一句—— “天下的女人何其多,朕何必执着于一个意图不明的有夫之妇?” 那时她以为这句话的重点在“有夫之妇”这四个字上,可此刻细细思来,才终于回过味来,分明应该是“意味不明”。 他是个不顾国丧礼仪,放任自己豢养的灰狼当众咬断臣子的脖子的人,哪里会多在乎她是有夫之妇? 倒是以他能在甘州蛰伏整整十四年的隐忍性子,恐怕最在意的,是她接近他的意图——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她自己,又或者是另有隐情。 只是她还有些犹豫,难道当真要在这时候就要孤注一掷,把自己的秘密袒露在他面前吗? …… 另一边的正殿中,萧煜看完今日才由水部的几位主事官员整理好送来的卷宗后,便呆坐在榻上出神。 其实方才齐家要与萧恪之联姻的消息着实让他有些紧张。 他先前只以为齐太后放萧恪之入长安是权宜之计,从这些日子的蛛丝马迹中看,他们双方显然并未达成十分牢靠的结盟。 可若齐家有意退让,主动联姻,事情就不同了。 这一桩联姻对萧恪之来说几乎只有好处,不但能借机完全压制住东宫的地位,还能利用齐家在朝中多年的经营,不费吹灰之力地稳住朝臣们的心思,往高处说,能君臣和睦,往低处说,能让太极宫里发出的每一道政令在六部、地方上的施行更加畅通。 若换做是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萧恪之不傻,八成也会如此。 可这样一来,东宫便再无存在的意义,他的死期也该到了。 他该做些什么? 徐融的话慢慢在耳边响起,令他不禁凝眉深思。 他的手下,如韦符敬等人,至今仍有与他联姻的意思,理由无他,这些都是他的心腹,即便转投他人手下,也定是被猜忌的那一个,唯有稳稳留在东宫这一边才能暂保安全。 可这些人对他而言,只能算锦上添花,完全起不到雪中送炭的作用。 他需要的是一个让他能与别人抗衡的助力。 …… 楚宁到底还是病倒了。 第二日一早指挥众人回东宫的事也都交给了赵彦周,她自己只裹着加厚披帛靠在车中闭目养神。 翠荷已请奉御来过一回,说是染了风寒,得每日注意保暖,多多休息,再吃几贴药下去便会好。 这会儿她的口中与鼻腔间全是苦涩的药味,已有些昏昏欲睡,好容易回了东宫,便再顾不得别的,直接回屋歇息了。 这一病便是整整五日,到第六日才觉好。 午后,翠荷捧着才熬好的参汤进来,将才午睡醒来的楚宁扶起来:“娘子快喝了吧,一会儿还得吃蟹,好不容易养好了,可不能让那寒凉物再伤了身。” 听闻前日,萧恪之的舅父卫寿一家已被接入长安,现下已成了皇帝新封的鲁国公。 今日鲁国公要与夫人许氏要入宫谢恩,后宫无主,唯齐太后主事。齐太后便命在凝云阁中摆一场秋日蟹宴招待鲁国夫人,长安不少宗亲女眷都要入宫赴宴,其中自然也有楚宁这个太子妃。 她蹙眉望着那晚黄澄澄的参汤,一言不发地接过饮下,走到镜前梳妆起来。 齐太后赏的那几味滋补圣品未给萧煜用,却有大半进了她的腹中。 “太后素来瞧不上那些出身寒微的人,这回对鲁国夫人倒是不同。”翠荷一面嘀咕,一面给她的上襦里头多加了一层小衣,“听说那蟹还是昨日才从苏州送来长安的,连太后自己也未尝过呢。” 楚宁对着镜子左右照一照,闻言笑着摇头:“不过给鲁国夫人个面子罢了,到底是圣人的亲舅母,哪里是真瞧得上?” 齐太后出身名门,从来与许多世家一样,看不上寒门庶族,更不用说像卫家这样连寒门也称不上的普通农户了。 当年卫才人得封后,卫寿未得半点封赏,其中便不乏齐太后的刻意为之。 至于那蟹,看似是厚待,实则是刻薄。 秋蟹肥美异常,对钟鸣鼎食之家来说,也是一年才得一季的珍品,为配得上这样的时令珍馐,这些贵人们早已吃出花样来了。 让一个常年务农的农妇看着她平日在水田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在贵人们的盘中有这样多复杂的门道,实在有给下马威的嫌疑。 这便是齐太后,一面亲自扶持卫家人,一面又要暗中敲打一番。 不一会儿,穿戴好后,她便登上马车,直接从北面的安礼门入太极宫。 凝云阁中已来了不少人,连齐太后也已到了,正坐在主座上同几个年纪稍长的夫人说话,其他还未出嫁的小娘子们都在底下或赏花,或打闹,唯有齐沉香恭恭敬敬地站在太后身边,一下便显得比旁人稳重不少。 殿中随侍的宫人见到楚宁过来,开口提醒一声,一时间,几位妇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 楚宁笑着上前行礼,仿佛没看到她们异样的眼神一般。 “起来吧。”齐太后淡淡扬手,略微浑浊的双眼在她身上打量一番,“听说你病了几日,我还担心是那日在我宫里跪得久受了地上的凉气。” 这话语气平淡,却不大好听,似乎在暗指她是被那日百福殿里的事吓得病了似的。 楚宁起身笑道:“蒙太后关心,我那日在凌烟阁里观景时吹了风,这才染了风寒,今日已大好了。” 其他人望着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都不说话。 这时,宫人看看不远处的几人,道:“鲁国夫人来了。” 第16章 蟹宴 他的目光也悄悄落在她的身上。…… 众人闻声回头,果然见到金水河畔,两个御前的内侍正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妇人走近。 大的看来年约四十,应当就是鲁国夫人许氏。 她身上虽穿着华贵的锦绣衣裙,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可略显暗沉粗糙的肌肤却与在场其他年纪相仿却保养得宜的宗亲女眷们显出天壤之别来,更别提她面上不自觉显露出来的拘谨与惶恐。 另一个小的则只有十来岁的模样,生得瘦瘦小小,相貌普通,肤色也比一般的贵族女郎深些,倒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惹人注目,仔细看两眼,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皇帝的影子。 这该是鲁国公与鲁国夫人的女儿了。 小丫头原本拉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走着,时不时高兴地仰头说两句话,可待一转头看见凝云阁里数十道视线,便一下收了笑容,变得神情胆怯起来。 两人被内侍引入阁中,战战兢兢冲齐太后行礼问安。 齐太后坐在主座上没动,先淡淡打量一番这母女两个,这才露出一抹笑容,抬手道:“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多礼。” 话音落下,屋里的侍女便搬了榻来让二人坐下。 坐在满屋子从未见过的贵族妇人之间,许夫人与女儿两个挨坐在一起,显得不知所措。 齐太后自说完那句话后,便没再理会二人。今日请来的其他人都是平日同齐家交好的,此时见状,也都不说话,一时屋里气氛有些尴尬。 楚宁看一眼众人事不关己、自顾自说话的模样,索性笑着转过身去,正对上一旁的卫家母女二人。 “如今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夫人方才一路走来,想必吹了不少风,不妨喝口热茶暖一暖。”她说着,亲自伸手斟了茶递过去。 许氏有些惶恐,忙双手接过,连连道了两声谢,这才小心地饮了一口。 楚宁将目光转向她身边的小丫头,问:“这一位可是夫人家中千金?” 许氏又急忙将茶杯放下,拉着女儿到两人之间:“不敢不敢,哪里是什么千金?这是我家那不懂事的丫头,叫果儿,才刚满十岁。” 果儿忸怩地站在母亲身前,捏着裙角不敢说话,只悄悄抬头,待见到楚宁温柔的笑脸里并没有嘲弄之色,这才咧嘴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叫果儿,阿娘说,生我的时候最爱吃酸酸的果子,便给我起名叫果儿。” 许氏听了女儿的话,本就有些暗沉的脸顿时涨红了:“小儿口无遮拦,不懂规矩,夫人莫怪。”这等乡民间的小事说出来,恐怕要被贵人们笑话。 楚宁却淡笑着摇头,将桌案上的一盘玉露团递到果儿面前:“趁着蟹还没送上来,先吃些点心垫一垫吧,免得到时伤了脾胃。” 果儿看看那盘精致的点心,眼里已满是渴望,却仍不忘回头看一眼许氏,见她无奈地红着脸点头同意,这才伸手捧了一个吃起来。 许氏冲楚宁尴尬地笑笑,迟疑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她进来这么久,虽没听介绍过这些女子的身份,可从旁听别人的议论着,多少能猜出几个,只有眼前这个主动同她说话的,其他人都像是不愿靠近似的。 楚宁拿着帕子给果儿擦了擦沾了粉末的手,自然地答道:“若论辈分,果儿还是我的长辈呢。我的夫君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圣人的亲侄儿。” 许氏一听,顿时吓了一跳,脸色也露出几分惊慌来。 她虽只是个乡间妇人,可来长安前,也陆续听说过不少事,别的不知道,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却是知道的。难怪这屋里再没别人主动来同这位夫人说话,原来她是太子妃! 一旁的果儿却没察觉母亲的异样,红着脸腼腆地冲她道了声“多谢”。 楚宁自然注意到了她态度的变化,面色平静地饮着茶,在她歉然又害怕的目光里不再多言。 不一会儿,众人落座,侍女们捧着无数杯盘壶盏鱼贯入内,将才蒸好的一只只大而肥的秋蟹呈到众人的食案上,与之一同摆上来的,还有一套套完整的蟹八件。 齐太后爱吃蟹,因此这几年,宫中几乎每年都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赏菊品蟹宴,阁中的妇人们就是从前再不喜欢,也已练得一手用蟹八件拆蟹的好功夫了。 唯有许氏母女两个,望着眼前的一排锤、镦、钳、铲、匙、叉、刮、针,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楚宁坐在二人身边的食案边,低垂着眼未做提醒,只将手中的茶盏搁回案上,发出不高不低的声响。 果儿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正见她慢条斯理地拿起腰圆锤,沿着蟹背壳的边缘轻轻敲打。 她的动作又慢又仔细,仿佛是专门给二人示范一般。 果儿拉拉许氏的衣袖,示意她学着楚宁的样子来。 许氏虽然面色复杂,却到底还悄悄学了起来,这才不至于当众出丑。 因先帝驾崩,太极宫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哀痛沉重的气氛,直到现在,众人赏菊吃蟹,听教坊司的伎人奏乐唱曲,这才觉得将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不一会儿,待秋蟹被撤下,换上新做的点心时,侍女便道:“陛下来了。” 一时间,除了齐太后,人人都从榻上起来,朝着大步走进屋里的男人行礼。 “都起来吧。”萧恪之挥挥手,在下人搬来的榻上坐下,面上是一贯的不怒自威,“朕才处理完政务,听闻舅母入宫,便来看看,一会儿便走。” 许氏一听,忙拉着女儿起来,又是一通惶恐行礼。 “难为你记挂着赶来。”齐太后说着,冲旁边的一位宗亲夫人看了一眼。 那人极会察言观色,立刻笑道:“陛下既然来了,不妨多坐片刻,饮酒两杯酒,这酒可是太后藏了多年的珍品,若不是为了今日鲁国夫人来,可不愿拿出来与我们共享。” “罢了,去拿杯盏来。”齐太后顺势指了指齐沉香,道,“六娘,你替我给陛下斟一杯酒吧。” 齐沉香应声而起,手持着酒壶行到萧恪之的榻前,伸手往空杯中注入酒液,一贯沉稳的面色也因离得近而泛起一阵淡淡的红晕。 楚宁静静看着,只觉这斟酒的场景令她一下想起不久前自己斟茶时候的情形。 只可惜齐沉香到底还是端着高门贵女的架子,众目睽睽下将斟酒做得一丝不漏,却独独少了让人关注的与众不同。 她不再多看,默默将视线移开,却不经意间正对上一旁的萧恪之。 他的目光也悄悄落在她的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不过一瞬便又各自移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楚宁却忍不住在心里轻笑,看他方才那眼神,分明也想起了她的两次“斟茶”。 待将酒斟满,齐沉香双手捧杯,恭敬地奉上,面色淡定中还含着几分羞涩的期盼:“请陛下饮酒。” 然而萧恪之伸手接过后,却只放到唇边淡淡抿了一下,随即便放回案上,转头往楚宁所在的方向看来。 众人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这可是果儿?”他的目光扫过楚宁,最后落在卫果儿身上,“在宫中可还习惯?” 许氏忙点头,又推推女儿:“是我家果儿。” 果儿有些害怕地看一眼这位与她年岁、地位都相去甚远的表兄,声如蚊蚋地将一早就被母亲教好的话说出来:“宫里的贵人们待果儿都很好。” 许氏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女儿忽然转头朝一旁的楚宁笑了一下,又低低道:“这位夫人尤其好。” 屋里的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太子与新君之间关系尴尬,平日就连齐太后也不会主动提起,偏偏被这懵懂的小丫头提起。 楚宁垂眼不语。 萧恪之挑眉,从榻上起身,走到果儿面前,问:“果儿方才说什么?” 果儿仰头望着他,怯生生地指指楚宁,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许氏吓坏了,一把将女儿拉到身边,不住告罪:“娃儿小,不懂事,说错了话,求陛下恕罪,待回去后,定好好管教。” 周围的妇人们脸色各异,萧恪之也不禁蹙眉,朝楚宁看了一眼。 可她只是低着头,仿佛果儿说的并不是她。 “舅母起来吧,无妨的。”他望着模样卑微的舅母与表妹,一贯沉冷的面色终于有些松动,“果儿,你为何如此说?” 果儿紧张地瘪着脸,顿了好久才结结巴巴道:“她、她听果儿说话,给果儿点心吃,还教果儿吃、吃蟹……” 萧恪之闻言,再度看向楚宁,这一回的视线里除了诧异,还多了几分了然与意味深长:“你倒是与她投缘。” 这话也不知是对楚宁说的还是对果儿说的。 果儿被众人的视线瞧得已快掉泪了,萧恪之拍拍她的脑袋,语气算不上和蔼,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你是朕的表妹,是大凉的皇亲,想与谁交好,便与谁交好,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 这话却是并不反对她与东宫太子妃交好的意思。 说着,他不再久留,冲齐太后稍一拱手后,便带着刘康等人直接离开,留下众人在屋中面面相觑,再无心宴饮。 就连齐太后也难得面色有些复杂。 她看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楚宁,一时也不知萧恪之到底是太过自信,根本未将东宫的人放在眼里,还是另有隐情。 第17章 礼佛 赵夫人去岁新寡,上个月才回的长…… 一场蟹宴在异样的气氛中结束,众人离去时,各怀心思。 许氏素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带着女儿回府后,想着白日的事,总觉得又忐忑,又愧疚。 一来担心今日与太子妃的交集会引来麻烦,二来又因自己对太子妃的态度而有些过意不去。 她当了近四十年的农妇,虽没什么见识,却能分出好歹。 齐太后虽是那个命人将他们这一家子带回长安来,又设宴款待的那一个,可到底也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的。今日满座令人眼花缭乱的贵妇中,除了太子妃,没一个不是等着看她们母女笑话的。 这样的人,她却因听说身份后便避之不及,实在有些羞愧。 一旁的鲁国公卫寿见她愁眉不展,不禁问:“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在宴上闹了笑话?” 别说许氏,卫寿这几日也在见那些皇亲国戚时闹了不少笑话,好在陛下并不在意,甚至还曾私下宽慰他,这才令他放宽了心。 许氏却是摇头:“哪里闹了笑话?就是没闹,我才这么担心。”接着,她便将白日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卫寿听罢,皱着眉头道:“你将圣人的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许氏忙将萧恪之的话一字一句重复一遍。 卫寿沉默良久,一拍手道:“圣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咱是圣人的娘家人,管他别人说什么,只听圣人的!” 他是农户出身,虽不是贱籍,可与满长安的达官贵人比,实在太过寒酸。横竖那些贵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他们也不懂,何必多费这个心思,到时反而吃力不讨好? 他只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不管什么事,都站在圣上这一边,圣上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别的一概不管。 许氏眨巴着眼愣了片刻,试探着问:“那圣人说,果儿喜欢与谁交好便与谁交好……我过几日去向太子妃赔个不是?” “去吧,没得让人以为咱们是那等势利小人。” 二人商量毕,这才觉得安心了不少,遂踏实入睡。 …… 数日后,东宫收到鲁国夫人递来的帖子,邀太子妃一同往晋昌坊的大慈恩寺礼佛。 萧煜见到后,先是诧异,遂即又冷笑:“齐穆眼巴巴地将人弄来,可不但圣人不领情,卫家人似乎也不大领情,反而与东宫走得近了,也不知他现下是否后悔了。” 楚宁没接话,只将帖子手下,道:“殿下不反对我去便好。” “不过是两个目不识丁的蠢人,不值当我多花心思。”他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一番话说得毫不在意。 楚宁心里涌起一阵不适。 这一点,萧煜倒是与齐太后如出一辙,都打心底里瞧不上出身寻常,甚至寒微的人,因此这些年来两党之间的争斗,也多只在上层的官员之间,更多的下层官员都被摒弃在外。 反倒是萧恪之,因为始终远离权力的中心,暗中结交的多是出身寒微的普通小官吏,也正是因此,他不但能躲过齐太后等人的眼睛悄悄壮大了实力,更能从这些人中捕捉到对自己有利的蛛丝马迹。 然而眼高于顶的齐太后和萧煜似乎都还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笑了笑,规规矩矩将他送出光天殿后,才回屋去收拾自己的衣装,乘车出宫。 崇仁坊的坊门外,卫家母女已等了片刻,一见人来,许夫人一改先前的警惕与惊慌,笑盈盈地拉着果儿上前问候。 马车上,她将准备好的食盒奉上,淳朴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听闻殿下前些日子病了一场,我们是寻常乡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便亲自做了些兖州的点心给殿下尝尝,定是比不上宫中的吃食,只求殿下别见怪。” 楚宁接过,也不含糊,当即打开,见到其中比起宫廷点心的精致,粗糙了不少的糕点,笑了笑,直接取了一块送入口中。 毫无疑问,味道自然比不上宫廷御厨做的,不过因多了兖州特色,倒别有一番滋味,更重要的是,其中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药材香气。 她眼神一动,在许夫人紧张的注视下问:“夫人可是往里头加了药材?” 许夫人见她吃出来了,欣喜不已,连连点头:“是,是,我想着光这些点心也拿不出手,又记得听说殿下病了,恰好家里有陛下才赐的滋补药材,便问了城里的大夫,挑了几样研磨成粉,和面时掺了些进去,也是给殿下补补身子……” 说到这儿,她又有些担心:“可是味道不好?” 楚宁摇头,将食盒仔细收拾好,交代翠荷好好保管,这才道:“味道很好,别有风味,夫人有心了,今日我的晚膳该有着落了。” 许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楚宁又让翠荷取出早就备好的几样胭脂水粉与画册,交到果儿手上:“夫人虽初来乍到,可有陛下照拂,想来是什么也不缺的,我这儿也没别的,只有些爱俏的小娘子们用的胭脂水粉,这画册上画的也是这一年里长安城的女郎们时兴的装扮样式,便送给果儿带回去瞧瞧吧。” 果儿腼腆地道谢,随即捧着画册翻了起来,很快便爱不释手。 许夫人看了一眼,见其中的一幅幅人像不但画得栩栩如生,连每一个穿了什么衣裳,用了什么妆面与首饰也都清清楚楚,一下便明白了她的用心。 这是让她们往后不用因穿戴得不合时宜而被人看轻呢。 “多谢殿下!”许夫人一张脸越发涨得通红,“那一日在宫中,是我不识好歹,辜负了殿下的好心,今日来,也是想同殿下赔个不是……” “说起来,夫人是我的长辈,哪里有长辈给晚辈赔礼的道理?”楚宁拍拍她的手,也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况且,我待夫人好,固然是出自真心的,同时却也有别的道理。” 许夫人见她不像玩笑的模样,不由愣了一下,好半晌才重新笑起来:“不论如何,都是我欠了殿下的情。” 对方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她反而觉得更安心些。 不一会儿,马车行到大慈恩寺,三人一同往寺庙中去。 经这一路的相处,许夫人已不像先前那般紧张,就连腼腆的果儿也慢慢放开了些,愿意摸摸楚宁的衣角,仰着头与她说话。 寺中早已提前知会过,留出三人的禅房,待拜过佛后,便留在禅房中用素斋,听讲禅,直到申时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楚宁陪二人一同行到崇仁坊外,才独自乘车继续朝北面的太极宫去。 然而才行到永兴坊与安兴坊之间时,马车却忽然停了。 “殿下,前面的道路似有队伍要通行,须稍候片刻。”仆从往前方那条从通化门通往延禧门的道上去看过后,匆匆回来汇报。 “知道了。”楚宁坐在车上,掀起车帘往外看去,果然见到数十个豪奴健仆正簇拥着一辆格外宽敞华丽的马车缓缓行过。 微风拂过,恰好掀起车帘一角,露出其中一张精心装扮过的丰艳妩媚的脸庞。 楚宁眼神一顿,慢慢想起那人当是离开长安数年的赵家二娘赵玉娥。 赵玉娥出身武将世家,父亲是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赵魁,常年在播州一带镇守,抵御南诏,去岁卒于任上后,其长子,即赵玉娥的兄长赵伦便被封为镇国将军,继续镇于播州一带。 播州军常年由赵家掌握,规模不小,放眼整个大凉,是唯一一个能与甘州军较量一番的地方军。 有如此雄厚的家世,即便大凉重文轻武,这样的阵仗出门对赵家而言也不在话下。 然而赵玉娥年岁比楚宁大些,出嫁后离开长安已有四五年,这时候怎忽然回来了? 翠荷见楚宁蹙眉思索,轻声提醒道:“娘子忘了,赵夫人去岁新寡,上个月才回的长安。” 楚宁这才想起来此事。 赵玉娥出嫁后,便随夫君外任襄州,去岁的确隐约听闻她的夫君因病亡于任上。 可她为何三年丧期未过,便独自回了长安? 楚宁心中疑虑愈重,不由让车夫将车行得更靠近路口处,好从车窗里望见路上的情形。 这一看,便有些震惊。 只见赵家人数众多的队伍已随着华丽的马车一起停了下来,将整条道路堵得不能通行。 而从通化门方向行来的另一个十余人的队伍恰与之迎面相遇。 那队伍的最前面是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郎君,左边的一个一身银甲,身姿挺拔,腰佩长刀,气势不凡,正是新任千牛卫大将军靳江。而右边的那个,面容冷峻如刀刻,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令人胆寒的凛冽煞气,虽只端坐在马上,却仍教人不敢忽视,却是新帝萧恪之。 道路被阻,萧恪之轻勒缰绳,示意停下。他一身寻常黑衣,显然并未摆出皇帝的仪架,正要带人往旁边避让,与他相距不远的那辆华丽马车却忽然由仆从掀开了软帘。 赵玉娥从车中步出,款款行到他的马前,软软地冲他行礼。 第18章 玉娘 侄媳再不回宫,太子殿下恐怕要责…… “玉娘不知陛下驾临,未曾避让,请陛下恕罪。” 高头大马前,她向前俯身弯腰,妃色襦裙的裙角坠地,前襟亦不经意似的微微敞开,恰好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深沟。 萧恪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陌生女子,目光从她刻意袒露的胸口滑过时,不禁微微蹙眉。 “你是何人?” 赵玉娥轻轻抬头,露出一抹早已对着铜镜练过无数次的妩媚笑容,细声道:“玉娘的兄长是如今的镇国将军赵伦,玉娘回长安不久,陛下的确未曾见过。” “嗯。”萧恪之的目光从她身后那一众声势浩大的豪奴健仆身上扫过,经过街角时,微微一顿。 “既然不曾见过,你是如何认出朕的?” 他说话时,面色虽依旧冷峻,却未显怒意,只教人摸不透心思,反倒是他□□的骏马似乎因长久的停顿而略显不耐,正时不时刨动马蹄,蠢蠢欲动。 赵玉娥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面对躁动不安的骏马,始终面不改色,岿然不动,依旧稳稳站着,笑盈盈道:“陛下天生不凡,丰神俊朗,即便微服,亦气度卓然,玉娘一见,便不敢作他人想。” 她这一番恭维的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都是出自真心,一旁听的人却都有些不自在。 就连一旁一直未发一言,只作肃穆状的靳江,也特意打量一眼这位娘子。 打扮得这样精致,一眼就认出陛下,还刻意在马前俯首袒胸,在场的几乎人人都已经看透了她的目的,偏她还能这般镇定而毫不知羞,偌大的长安城里果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忙转头去看萧恪之的反应。 萧恪之倒是未因她的这番言论而显出诧异,只是拉紧手中缰绳,扬一扬下巴,道:“既知是朕,还不快让开?” 赵玉娥有些错愕,不知他为何忽然转了话锋,不由面色一凝,愣了一瞬后,才站直身子,冲身后的仆从们示意。 庞大的队伍缓慢地避让到一旁,将宽阔的道路让出小半的距离。 萧恪之领着侍卫们迅速离开,继续朝延禧门的方向行去,半点不曾犹豫,独留下赵玉娥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身边的侍女春烟小心询问,才重新登上马车。 “娘子,咱们还要不要去寺中?”春烟望着她不太好的脸色,踌躇片刻,轻声问。 “人已见到了,还去寺中做什么?”赵玉娥冷冷说完,慢慢歪到马车中的软垫上,一手支额,小憩起来,妆容精致的脸上再没有一分方才的柔情似水。 她今日出门,就是为了萧恪之来的。 早些时候,有人将他今日要往城郊的军营中去的消息送到她跟前,她便刻意出现在他回城的路上,想试试这位皇帝的深浅。 回长安前,她早已让兄长往甘州打探了许久,将这位新皇帝的过去打探得一清二楚,行事果决,不在乎死板的规矩,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里,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女人。 这样的人,她过去在闺中时,就在父亲的军中见过不少,皆是表面沉着冷静,刚毅无情,实则最不经撩拨的。 可今日见到这位新君,似乎又有些不同,也不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另一边,萧恪之自离开后,便一直抿着唇没再说话。 赵玉娥方才的意图十分明了,即便他根本不愿费心了解,也已清楚地知道了。 然而他并不关心赵玉娥方才到底做了什么,他想知道的是她为何要出现在他面前。 他尚未婚配,京中想嫁入太极宫的贵女不再少数,可因为齐家的缘故,都不敢表现得太直白,偏偏赵家人与他们不同,这其中定有什么原因。 难道只是因为听到了朝中的风声? 他想了想,冲身旁的靳江看了一眼,道:“你私下安排些人往播州去一趟,查一查赵伦近来的情况,若是能查到他父亲先前在任上时的事也可。” 靳江闻言,顿时将背挺得更直,肃着脸沉声应“喏”。他方才一路噤声,并未再继续方才回来时正说着的近来城防上的变化。 追随萧恪之多年,他早已摸清了他的性子,现在虽一样的面无表情,可内里恐怕在思考着方才的事,不该打扰,遂一直静等吩咐。 “至于其他的——”萧恪之抬头望向已近在咫尺的延禧门,慢慢拉紧缰绳,令马儿重新停下,“再让人把今日赵家娘子出现在朕回宫路上的事透给齐穆。” 这样的事,不用他费心,自有该处理的人来处理。 靳江在一旁听得一愣,好半晌才明白他是要借齐家的手来解决这个女人,忙点头应下,将事情都牢牢记在心里。 只是,望着近在咫尺的延禧门,他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不直接回宫吗?” 萧恪之紧抿的唇角微微一动,随即恢复原状。他干脆地翻身下马,道:“朕等一等。你们到一边守着。” …… 路口处,楚宁的马车在那两队人马都已离开后,才缓缓驶出。 此刻她坐在马车里,正出神地思考着方才见到的情形。 距离隔得远,她听不见那两人说了什么,只能从赵玉娥的背影与萧恪之模糊不清的面色间稍做猜测。 她几乎可以肯定,赵玉娥与她有一样,都想主动接近萧恪之。 可她是太子妃,是为了父亲的事才出此下策,赵玉娥又是为了什么? 赵魁虽不在了,可有赵伦接任,赵家如今依然如日中天,赵玉娥为何要如此? 翠荷显然看出了她的疑惑,轻声提醒道:“娘子忘了,前两年,长安还传过一阵风言风语,都说赵二娘与夫家关系恶劣,总是嫌弃家中郎君出身平平。” 楚宁愣了下,这才想起当时的传闻。 赵玉娥的夫家姓程,是襄州一带的名门望族,比起长安的众多世家也丝毫不差。 这些年,长安的贵族间对武将世家多少有些排挤,尤其赵玉娥这样只有母亲在身边,父亲还远在播州的,更不受年长的夫人们喜爱。偏偏她也心高气傲,看不上那些对她有意的纨绔子弟,便主动挑了襄州的程家。 可惜程家那位郎君出身虽好,却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入仕途几年,始终表现平平。因见夫君升迁无望,赵玉娥心中不喜,屡屡与之争执,使其终日郁郁。 楚宁向来不爱听外头的这些流言,能想起这一茬,也是因为后来偶然在东宫见过程家那位郎君,听萧煜提过此事,才记了下来。 翠荷的意思大约是赵玉娥主动接近萧恪之,只是为了他的身份和地位。 可她觉得不该如此简单。 她将近来从萧煜口中听到的细枝末节的小事和赵彦周送来的消息都仔细想了一遍,便忽然知道了。 先前朝中已有不少传言,称萧恪之将对大凉如今手握兵马的武将们进行一次大清洗,像对皇城禁军千牛卫一般,换上自己的心腹。 起初有人将信将疑,直到五日前,他忽然下令将幽州守将撤换下,这才令所有人相信,不得不暗自为自己的前程担忧起来。 想必,赵家也有这样的顾虑,尤其赵伦年轻,才坐上镇国将军的位置不久,的确会比旁人更着急些。 想通这一点,楚宁慢慢松了口气。 只要赵玉娥的目的与她没有冲突便好,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这时,马车行近延禧门,再度停下。她不明所以地掀起软帘朝外张望,却正好看到站在一边望着她的萧恪之。 “方才的事可看够了?” 楚宁一听这话,便知道他方才发现了自己,便也不掩饰,直接从车中下来,行礼后道:“陛下放心,侄媳并非有意窥看,绝不会泄露半句。” “是吗?”萧恪之站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眯眼打量着她,目光中的怀疑毫不遮掩,“既非有意,为何也同她一样,恰好出现在朕回宫的路上?” 不知为何,见到大胆妩媚的赵玉娥时,他心中一片平静,毫无波动,可面对这个被衣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端庄侄媳,他心里却克制不住地想起许多暧昧的画面。 楚宁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他是在怀疑自己和赵玉娥一样,都是刻意与他“偶遇”的。 她不禁轻笑,原本端庄得找不出一丝错的美丽面孔间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妖娆之态:“是啊,侄媳曾屡屡接近陛下,的确免不了嫌疑。只是,今日却实在是应了鲁国夫人的邀约,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礼佛,陛下若怀疑,不妨亲自去问问鲁国夫人。” 傍晚的日光一点点变暗,恰在她光洁的脸庞上笼上一层薄薄的轻纱,愈令一切显得朦胧暧昧起来。 这一处宫城城门往来的人虽少,却也并非没有,即便周围有亲卫看守,也算不上十分安全。 可萧恪之却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极快地拂过她洁白的脸颊。 残留的柔腻触感仿佛那块柔软顺滑的丝帕,令他指尖一烫,随即便有热意迅速燃遍全身,最后汇集在心口处,蠢蠢欲动。 “与其将主意打到鲁国夫人身上,不如直接来找朕。”他将手掩在袖中,用力掐了掐手掌,忍住浑身的躁动,“可想好了,是否要告诉朕,你到底想要什么?” 楚宁看着他看似镇定,实则努力克制的模样,不禁放下心来,看来这两个月的心思并没有白费。 只是男人都是贱骨头,若太过轻易便得到的答案,总是不会珍惜的。 “时候不早了,侄媳再不回宫,太子殿下恐怕要责怪。”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柔软丝帕,不经意似的在唇边拭了拭,恰好印下一抹极淡的绯色印记。 “陛下若真想知道,不妨耐心地等一等。” 说着,她袅袅地转过身,重新往车边走去。 晚风迎面拂过,吹得她裙摆翩跹,勾勒出纤细又婀娜的身姿,也吹得那方丝帕轻轻掉落。 第19章 私心 让她也尝尝被如此搓摩的滋味。…… 东宫光天殿中,萧煜正站在窗边,听徐融说起近来朝中武官们的动向。 “……因为幽州的事,人人自危,生怕被忽然撤换,甚至被寻到错处发到三司去问罪,连累全家老小,那几个从前在地方上不知收敛的,近来也都安分了。” 徐融说起这话,语气里满是凝重的同时,心里却忍不住升起几分敬服。 大约是过去的十几年里,众人已习惯了先帝的碌碌无为、昏懒怠政,如今的新帝这般且准要害的手腕着实令人惊讶。 然而不论如何,他都牢牢记着自己身为东宫侍读的立场,事事以太子的利益为先,绝不能有半分动摇。 “殿下,臣以为,圣人之所以才登基便敢有这样大的动作,是因为其背后有实力雄厚的甘州军。” 萧煜神色一动,知他有话要说,不由转身到榻边坐下,道:“继续说。” 徐融得了允许,便拱手拜了一拜,压低声将这些日子琢磨出的事娓娓道来。 “大凉一朝至今百年,因河清海晏而在军事上逐渐懈怠,不论是殿下,还是太后与齐相公,都鲜少关心各地的驻军,而将心思都放在争夺长安中枢上头。齐太后更是以为只要掌着千牛卫,便能护住宫禁,谁知这回却被甘州军趁虚而入。” “试想,若手握甘州军的人是殿下,如今的情形又会如何?” “殿下莫忘了,大凉的大好河山,也是当年由太|祖领着无数将士们用大刀□□和羽箭马蹄一点一点打下来的。殿下身边如臣一般手无寸铁的文臣,在朝堂上再是替殿下慷慨陈词,终究也敌不过目不识丁的兵士手里那把锋利的刀啊!”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甚至不吝贬低自己,令萧煜不得不深思起来。 换做从前,他定对这一番言论不屑一顾,更不会耐心地听手下的臣子议论那些远在各地的武将们的事。 太宗时,为防武官谋反,各地兵权皆被分割,每一地领兵的主将身边都有分管民财大权的其他官员挟制,久而久之,武官们的权力一缩再缩,直到再翻不出水花来。 唯有寥寥三五处驻军,因边防等需要,依然保持着众多的人数与强大的实力,甘州便是其中一处。 饶是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徐融这一番话说得一针见血。 他长叹一声,面色凝重地点头:“徐卿的肺腑之言令我如梦初醒,过去,的确是我疏忽了。不知徐卿以为,我该如何弥补过失?” 徐融见他听进去了,大感欣慰,忙道:“臣以为,陛下命殿下前往滑州主理疏通河道一事,实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殿下不妨趁着远离长安的时候,试着与滑州周边的几位驻军将领结交一番,兴许能得到些助力。” 若能得到些兵马,再加上朝中的助力,以太子本就该名正言顺继位的地位,或许能搏上一搏。 萧煜沉吟片刻,想着滑州之行萧恪之派在他身边的几个行监察事的官员,决定道:“罢了,只要能避过其他人的耳目便可。这几日,你便看一看滑州附近的驻军情况,拟一份名单来,到时想法子探一探风。” 二人说罢,又商量了一番具体细节,直到小半个时辰后,才算定下。 已是傍晚,眼看窗外已能见到从宫外回来的太子妃,徐融不再打扰,自觉拱手行礼,退出殿外。 光天殿的屋门敞开,萧煜揉揉额角,行到外间,等楚宁进来,也不要她行礼,直接伸手将人拉进怀里。 “殿下,我还未更衣呢。”楚宁伸手推他一下,却不敢用力。 他没理会她的拒绝,一手隔着衣服揉她纤薄的后背,一手将她发间的簪钗取下,直接丢到一边。 浓密顺滑的长发一齐坠下,铺满她的肩背,将那一张巴掌大的饱满脸庞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萧煜低头望着她从端庄大方一下变得娇美动人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迷醉。 这是他从一众沦落为奴的下等人中带回来的女人,是他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 他娶她,固然有大半原因是为了她的身份,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私心。 楚家的这位女郎自小就有美貌的名声。 她的美,既是大家闺秀端庄大方的美,也是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隐隐流露出来的别样风情。 就是这种风情,令她在众多样貌秀美的贵女中脱颖而出。即便立在一众装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丽女人中,她一个回眸中暗藏的韵味也能让人眼前一亮,进而想到无边的艳色,从此再难忘怀。 他最初对男女之事产生憧憬时,便曾幻想过将她摁在床上,一点一点剥下她包裹在外的端庄的外衣,欣赏底下不曾为人窥见过的美色。 她也果然没令人失望,从最初的生涩羞怯,到后来的成熟柔媚,每一点变化都能令他爱不释手,赏玩许久。 殿中的侍女见状,都已红着脸悄悄退出,重新将门阖上。 “不急,横竖都要脱。”萧煜一手轻握住她垂在脑后的一缕秀发,另一手则解开她胸前的衣带,将她的衣襟拉开,令衣物恰挂在臂弯处,露出两边圆润光洁的纤细肩膀。 “今日出去,可曾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人?” 楚宁听出他话里并无怒意,也不是试探,遂咬着下唇,努力仰头直视他的眼眸,轻轻摇头。 就是这样半隐半露、半含春意的模样最令他沉迷。 他索性也不令她褪尽衣衫,只将她牢牢摁住,欣赏她绯红的面颊与氤氲的眼眸。 层层叠叠的裙摆被撩起又落下,遮掩着底下的一切动静。 …… 太极宫中,刘康瞪着地上那一块丝帕,眼珠子都快落到地上。 不光是他,正替皇帝更衣的内侍也惊得动作一顿,差点将腰带上的玉直接扯下来。 刘康到底年长,经过不少风浪,如今又时刻记着皇帝的恩,自觉肩上担子极重,见状迅速回神,冲那小内侍警告地瞪一眼,自己则悄悄走近,在皇帝脚边弯下腰,拾起那方丝帕。 这是从萧恪之袖口处落出来的。 落下时,他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有察觉,此刻被捡起,他依然目不斜视,岿然立着,张开双臂由更衣的内侍替他换上宽松的外袍。 然而有了前车之鉴,刘康望着熟悉的莲纹与绯色印记,自然明白其来历。 皇帝面上并不在意,心里却绝不是这么想的。毕竟,上一回的帕子最后派了何种用场,他一清二楚。 迟疑一瞬后,他瞥一眼萧恪之,仍是将丝帕叠好,恭恭敬敬放到一抬头就能看到的香炉边。 萧恪之像是打定主意不去看那玩意儿一般,换好衣服后,并未如往常一样坐在外间看奏疏,而是直接进了内室,背对着香案处理公务。 他本不愿将那帕子带回来,可偏偏它就顺着微风落到自己的脚边,令他如着魔一般弯腰捡起,放入袖中。 明知这个女人在故意吊他的胃口,他的内心却依然止不住地烦乱,唯有埋首公务,才能得片刻平静。 只是,好容易等他将堆积的奏疏都看完,又去浴房沐浴回来,预备入睡时,却忽然看见才铺好的整洁大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软绸,而方才带回的丝帕,正与上回的那方已重新洗净了的一起,好好地躺在他的枕边。 他脚步一滞,猛地回头,就见已刘康弓着腰领着殿中内室退出屋外,将门飞快地阖上。屏风边,还有他们特意留下的盛满热水的铜盆和干燥的手巾! 小腹中一股喷薄的热流飞快窜上来,令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怒意还是别的。 枕边静静躺着的两方丝帕已悄然化作一个婀娜的身影,背对着他横卧在宽敞的床铺间,一层单薄的纱衣怎么也遮不住柔软的曲线。 他微微眯起眼,想努力克制即将溢出的躁动,最终仍是一步一步走近。 饶是他再有耐心,此时也已被激得按捺不住。 丝滑的触感从指缝间传来时,他忍不住咬牙想,定要好好教训那个女人,让她也尝尝被如此搓摩的滋味。 第20章 亵衣 我想改改样式。 寝殿里,热度退去,萧煜侧靠在榻上,望着楚宁拢着凌乱单薄的衣衫唤人送热水进来。 她坐在榻边,拿纤细的背影对着他,一头乌发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双手伸进铜盆里搅动手巾的动作不住地荡起层层柔波。 夜幕已经降临,侍女们在屋里点了几支红烛,金色的烛光投射在她身上,恰好勾勒出一段段玲珑曲线,泛着一层光晕,朦胧又暧昧,看得萧煜才平静下来的心思又被撩动起来。 他忍不住从榻上坐起身,握住她的一绺秀发在指间缠住,再轻轻扯动,迫使她不得不侧过脸来面对着他。 “我替殿下擦——” 她湿漉漉的眼眸望过来,话还未说完,萧煜便伸手点住她的朱唇,俯身细吻,从双眼一路移至耳垂,最后以下巴轻轻磨蹭着她的颈窝,不住嗫咬她的肌肤时,才哑声道:“阿宁,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楚宁的心口猛地一颤,斩钉截铁的“不行”二字几乎已到了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殿下怎会忽然说起此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悄悄掐了掐左手指尖,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扭过头去,双眼尽力没有任何异样地直视着他。 萧煜看了她片刻,将鼻尖凑近她的乌发间,轻嗅其中幽香,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两年多时间,已不短了,是时候要个孩子了。” 不知怎的,从与皇位失之交臂,他不得不时刻提防的人又多了一个萧恪之后,内心便时不时涌起许多不安,仿佛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正一步步脱离掌控一般。 而他的太子妃,便是让他患得患失的那一个。 他知道她与他是不一样的人。 父亲对他而言,仅仅是个幼年时曾给过他几年无用的怜爱的人。幼年时,他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敦厚而和善,对妻儿更是温柔体贴。可到他懂事时,才逐渐明白,自己的父亲是天底下最软弱的人。 正是这一份软弱,才令齐氏一族能越俎代庖,把持朝政,才让他这个储君不得不时刻受人挟制。那个男人躲在声色犬马中宠爱妾室与幼子时,从没考虑过他这个正妻所生的长子正面对什么样的境地。 多年以前,他就知道,他鄙夷,甚至是恨自己的父亲。 而楚宁不一样。 她的父亲楚虔榆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对女儿的疼爱与呵护更是从未掩饰过。同样的,她对自己的父亲亦感情深厚,甚至到了能牺牲自己的地步。 而他偏偏是害死她父亲的那个人,因为骗了她,才得到后来的一切。 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当初做下的事,更不止一次想象过,若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他。 成为太子多年,他手里经过的肮脏事情不知凡几,唯有这一件,令他始终不能释怀。 只是,过去的两年里,他多刻意回避这些想法,而近来却已莫名的无法控制自己,时不时便觉得不踏实起来。 楚宁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胸口,尽力放柔声音,带着一丝细微的哀怨,道:“是啊,已两年了……并非阿宁不愿,只是殿下答应过的,我父亲——孝期还未过……” 萧煜闻言,动作一顿,一下便想起当初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确答应过她,在她过完孝期之前不会令她生儿育女。眼看近三年的孝期已不剩几月,他不该这么着急的。 “好了,是我急了些,再等等吧。”他闭了闭眼,松开揉弄她的手,重新向后靠回榻上,让她跪坐在一边替他擦净身上的脏污。 知道当年楚虔榆的事的人,除了他和身边的心腹外,都已不在了,根本不会再有人告诉她真相。 况且,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已经一无所有了,除了依靠他这个曾经怜悯她、救过她的夫君,还能依靠谁呢? 这样想着,萧煜暂时安下心来,只管侧目看着她。 一旁的楚宁撑着发软的身子,一面将手巾放回铜盆里,一面小心观察他的神色,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她不敢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见他看过来,忙道:“殿下去滑州的日子可定下了?定下了,我也好替殿下收拾衣物行囊。” “嗯。”他想着方才与徐融说的事,心不在焉道,“得过了太后的寿宴,不出意外,第二日便走。” 他与齐太后再不和睦,到底也是长辈与晚辈之间,礼不可废,若不等太后寿宴便直接离开,总有不孝之嫌,他不愿有半点落人话柄的地方。 楚宁算了算日子,发现也就是这七八日的事了:“那我这几日便替殿下将冬日的衣物都收拾好。滑州不比长安繁华富庶,殿下又常要到河边去,得准备周全了才好。” 提起公务,萧煜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恍惚,双眸直直盯着头顶,仿佛在费神思索着什么,闻言只淡淡道了声“都由你操持”,便不再多说。 楚宁见状,给自己草草收拾一番,便拾起一旁的外衫披上,迈着极轻的步子退出殿外。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翠荷忙过来将她引入自己的寝殿里,送上准备好的避子汤。 楚宁顾不得别的,直接捧着瓷碗一气饮下,直到那种又苦又酸的滋味从整个口腔中蔓延至腹中,才暂时觉得安心。 “娘子慢些,赶紧喝口茶汤压一压。”翠荷被她急躁的动作吓了一跳,“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楚宁接过茶盏,闭眼深深吸一口气,直到嗅到淡淡茶香,才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我心里忽然有些不踏实。” 她不知道萧煜为何忽然想要她生孩子,她只知道,自己半点也不愿意给这个面目虚伪的杀父仇人生儿育女! 只是,他方才的那句话实在让她有些紧张,恨不能立刻就与他撕破脸,从此离开东宫。 可偏偏她的家已被他彻底毁了,离开了这儿,她便会彻彻底底失去一切。 只能继续忍。 她一手捏着桌案一角,越握越紧,直到手掌被坚硬冰冷的木料膈得发疼,才慢慢放开。 “去拿两件我贴身的亵衣来。”她忽然从壸门榻上起来,快步走进内室,翻出平日装着针线的小竹篮,搁在长几上。 翠荷闻言十分诧异,不知她要做什么,愣了片刻才快步走到橱柜前,从数十件衣衫中找出两套楚宁最常穿的亵衣,捧到长几上。 “娘子要做什么?可要让奴婢来?” 楚宁摇摇头,先拿了其中一件平整地铺开在面前:“我想改改样式。” 她说着,仔细思考片刻,便从竹篮里取出铜尺和笔,先在衣领处做好记号,随后又在后背的地方画下两道痕迹。 随后,尺和笔被换成铜剪。 明亮的烛光下,她一手执剪,一手捏着布料,沿着方才做下的记号仔细剪裁。 大凉的女子大多都会裁衣刺绣,她出身高门,自然也曾学过,虽不喜欢,这一手技艺到底还不算太生疏。 不一会儿,一件普普通通的亵衣便被改得焕然一新:原本保守的领口变低了,背后也在正中开了一道衩,直到腰臀的地方才堪堪收住,就连两边的衣袖也被毫不留情地裁去了,只剩下两根细细的肩带,恰能挂在肩上。 “娘子,这——” 翠荷看得目瞪口呆,脸上甚至还浮起了红晕。 然而楚宁却十分坦然,半点羞意与赧然也没有,只认认真真端详着手里已“面目全非”的亵衣。 她站起身,将衣物拿到身前比了比,在腰侧的地方做下记号,这才继续取出针线,对着那两处地方缝了两针。 寥寥几针,令腰侧的地方被收紧,形成两道窄窄的弧度,更能衬托出细腰的曲线。 不过小半个时辰,这件寻常的亵衣已变得还未穿上,便能教人脸红心跳,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翠荷隐隐明白她要用这亵衣来做什么,一时连涨得更红了,却始终没说一句劝诫的话。 “娘子还要做什么,让奴婢来。” 这一回不再是询问,而是直接的要求。 楚宁放下手里的东西,抬眼望着她,有那么一瞬,眼眶有些湿润。 她在做的事,放到寻常的妇人身上,是要被人唾骂憎恨的。她虽不断告诉自己,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必为了那点所谓的礼仪道德,便任由自己落入最惨的境地,可到夜深人静时,依旧会感到愧疚不安。 幸好还有人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她眨了眨眼,将那层雾气按下,提笔画了一朵精美的莲花,道:“替我将这个绣上去吧。” 翠荷伸手接过,毫不犹豫地点头:“娘子放心,奴婢这几日便能绣好。” …… 接下来的几日,大约是因为离开长安的日子逐渐近了,萧煜也变得忙碌起来。 他几乎不将在外的事告诉楚宁,楚宁只能从赵彦周那儿得知,他近来忙着与各个从前的支持者们宴饮,大约是怕不久要离开至少一月的时间,会被萧恪之或齐太后钻空子。 他一向不胜酒力,在外宴饮几回,几乎每次回来,都已半醉,让几个内侍帮着梳洗后,便直接卧床睡去,倒给楚宁省去了许多精力。 她这几日都留在东宫不曾出去,白日带着几个侍女在光天殿里将萧煜冬日的衣物一一取出来,晒一晒、熏一熏,再叠好收在箱笼中,等着到时给他一并带去滑州。 到了夜里,她便与翠荷一同坐在灯下,绣那一朵亵衣上的莲花纹。 她已想好了,要趁着齐太后寿宴的那一日,向萧恪之坦白自己的目的。 那时虽人多眼杂,可所有人的目光应当都集中在齐家人的身上,对她这个太子妃不会太在意。至于萧恪之,整个太极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完全不必担心。 更重要的是,身为太子妃,平日除了留在东宫,她外出的机会本就不多,更别提要偶遇萧恪之,甚至有机会与他独处。 太极宫与东宫之间虽只一门之隔,于她而言却犹如天堑,着实难以跨越,她须得抓住为数不多的能见到他的机会才行。 只是她也隐隐有些担心。 一来,上回在百福殿时便知道了,齐沉香要在寿宴上献舞,这显然也是齐太后坚持办这场寿宴的原因,到时也不知她们定会紧紧盯着萧恪之。 二来,便是萧煜。临走前夜,他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到时如何应对,仍需好好思虑。 第21章 寿宴 原来侄媳也是个爽快之人。 到寿宴的前一夜,翠荷终于在那件亵衣的衣摆上绣好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第二日官衙休沐,楚宁先替萧煜将第二日离开要带的行囊都交给内侍们提前装上马车,又当着萧煜的面亲自带着几人将车里的一切布置好,最后再检查一遍要呈送给齐太后的寿礼,这才在傍晚时分回自己的寝殿更衣。 翠荷已将那件亵衣重新熏过香,等楚宁沐浴出来,便服侍她贴身穿上。 柔软顺滑的丝绸面料轻轻坠下,若即若离地贴在光裸的身上,顿时勾勒出起伏动人的曲线,看得翠荷面红心跳,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赶紧拿过旁边的襦裙来替她穿上。 美丽的身躯被一层层厚重繁复的衣物包裹得住,重又变作往日端庄大方的模样。 楚宁拢了拢披散下的长发,坐到妆奁前让翠荷替她绾成高髻,再饰以一步一摇曳的金步摇,而纯净无暇的面上依旧未施粉黛,只抹口脂,却在眉心处贴了一片金色花钿,与发间步摇交相辉映。 待妆点毕,她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一番,便起身出屋。 萧煜也已更衣出来,见到她的模样,不禁心神一荡。 天边晚霞灿烂,笼罩在她身上,色彩瑰丽,正映得她发间的金步摇与眉心的花钿熠熠生辉。她分明与平日的装扮相去不多,可回眸冲他微笑时,却仿如姣姣神女。 他恍了一瞬,随即走近,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眼,又顺着她的脖颈、胸口下滑,最后揽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语:“夜里早些回来。” 楚宁面上一红,湿漉漉的眼眸嗔怪似的睨他一眼,心里却砰砰直跳,只盼他在宴上能多饮些酒。 不一会儿,二人便一同入太极宫,往两仪殿去。 两仪殿中,大半的王公贵族都已经来了,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笑。国丧过后整整一个月,从前轻松愉悦的气氛总算恢复了。 众人一听内侍通报太子与太子妃来了,纷纷起身,向二人行礼。 他们礼虽未废,态度也依旧恭敬,却到底比从前疏远拘谨了不少,再没有过去的殷勤与热络。 好在这样的落差,萧煜近来早已体会过无数次,因此心里虽不快,面色却依旧如常,微笑着冲众人点头致意后,便带着楚宁在内侍的指引下行到案前坐下。 不论从亲疏论,还是以地位论,他们的坐席都要设在紧邻皇帝、太后的地方,这一回也是如此。 二人坐下后,身边自然也有人主动上前问候、交谈,不过比从前已少了大半。 不一会儿,待夕阳彻底沉下时,皇帝和太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进入殿中。 齐太后依旧是一身朴素的衣裙,只是一贯肃穆的脸上比平日多了几分笑意。倒是跟在她身边搀扶着的齐沉香,穿了一身稍活泼的衣裙,显出几分少女的娇俏来,一面提醒齐太后小心阶梯,一面悄悄偷觑另一侧的萧恪之。 至于萧恪之,虽是与齐太后一同入殿的,却不知是否是刻意的,竟与之隔开了整整一丈的距离,一张英俊的脸庞间更是与平日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毫无喜色,根本不像是来参加寿宴的。 众人再度起身行礼,楚宁的目光从越来越近的萧恪之身上轻轻划过,动作有意比旁人慢了一瞬,屈膝时,更是状似无意般从袖口处露出洁白丝帕的一角。 擦身而过时,二人一个双手背后,目视前方,一个恭敬屈膝,垂眸不动,仿佛谁也不理会谁一般。 偏偏跟在一边的刘康已经吓得满身冷汗。 别人忙着行礼或是不知内情,都未察觉,只有他看得分明,太子妃袖口那一截丝帕露出来的时候,皇帝背在身后被衣袍遮住一半的手一下就攥紧了! 这两个人,不知今日又要让他担惊受怕多久! 不多时,齐太后落座,便示意众人起身。在礼官指引下,众人先一同举杯,向太后敬酒祝寿,数次之后,才能落座。 因寿礼早先都已交给宫中侍女,因而齐太后赏赐众人过后,便吩咐开宴:“今日虽是我的寿辰,可这宴席却不该是为我一人办的,都不必拘谨,放开了喝吧。” 一时间,丝竹声响起,高台上数十胡女披着纱衣,踩着欢快的鼓点热情起舞,侍女们则捧着新鲜的瓜果肉食并美酒佳酿鱼贯入殿,呈到每一张食案之上。 方才平息的谈笑之声又渐渐恢复,将殿中的气氛衬托得越发欢快热烈。 到底是寿宴,即便再不愿意,萧煜也须得在百官之前先向太后敬酒。 他先没动,观了片刻歌舞,又用了几口小菜后,才示意楚宁起身,带着她一同行到阶上,举杯向齐太后祝寿。 本就不是亲祖孙,又一贯关系紧张,齐太后看着面前的两人,只淡淡抬手,轻抿一口酒液,便将目光投向底下高台上的乐师们。 萧煜被落了面子,脸色有些难看,却不得不重新倒满酒,走向另一边的萧恪之。 底下的众人看似还在饮食谈笑,实则都已将注意力悄悄转移到主座上这一对叔侄的身上去了。 毕竟,齐太后与太子不合早已众所周知,而这位新帝却一直若即若离,教人摸不清楚底细。 众目睽睽下,萧煜举着酒杯恭敬行礼,朗声道:“侄儿给陛下请安,请陛下满饮一杯。” 萧恪之方才一直坐在座上没动,这时才像发现了他一般,慢慢转过头来,却仍没起身,只将视线从仍旧低头保持行礼姿势的萧煜身上移开,落到他身侧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只是面目含笑,端庄地立在那儿,几束灯光照来,令她的眉目一下清晰起来。 金灿灿的步摇与花钿衬得她肌肤雪白,眼眸剔透,那两片饱满的红唇随着她行礼的动作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萧恪之一个字也未听清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猛地沸腾起来。 她分明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任何身段和曲线,落在他眼里却统统变了味。 “大家……”刘康见他迟迟没动静,不由战战兢兢走到他身后,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底下已有不少人干脆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的动静,见皇帝迟迟不动,不禁猜测他是否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太子难堪。 然而下一刻,萧恪之却忽然笑了。 他从榻上起身,直接走到萧煜面前,伸手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搀扶起来,仿佛当真是个充满慈爱的长辈一般。 “好了,既是叔侄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说着,他举起酒杯,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显然是极给面子地承了太子的意。 萧煜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诧异的同时,只好也举杯饮下。 “侄儿看似文弱,饮酒却也豪爽。”萧恪之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随即堂而皇之地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楚宁,“至于侄媳,到底是女子,若不善饮,朕也不勉强。” 楚宁直视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双手举杯,当着众人的面仰头,将杯中慢慢的酒液尽数饮下。 纤长的脖颈完全展露在他面前,随着吞咽酒液的动作而不时起伏着。 不一会儿,酒水饮尽,她放下酒杯,白皙的脸颊上慢慢浮起一层粉,饱满的红唇也镀上一层水光。 “侄媳惶恐,唯有满饮此杯,以谢陛下体谅。” 萧恪之眯眼看着她,忍不住舔舔上颚,勉强克制着嗓音里的低哑,点头道:“原来侄媳也是个爽快之人。” 他强迫自己扭开视线,又拍拍萧煜的肩膀,道:“果然是我萧氏子孙。” 说着,他像是不知道太子不善饮酒一般,冲刘康朗声吩咐:“去,取一壶凉州酒来赐给太子。” 话音落下,萧煜的脸色有一瞬间阴沉,楚宁却心中一动,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萧恪之。 凉州酒是西北边塞一带才会饮的烈酒,与长安盛行的其他清酒与浊酒比,辛辣许多,萧煜本就不擅饮,得赐酒后,便意味着一会儿旁人来敬酒时,他都得喝凉州酒,于他而言,实在为难。 萧恪之这是故意要给他灌酒呢。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有半点不恭敬的言行落人把柄,只好压着心里的不满,俯身称谢后,重新回到座上。 不一会儿,果然有内侍送了满满一壶凉州酒来。 这一壶酒就像一个无声的信号,告诉赴宴的所有人,至少在今日,皇帝给足了太子面子。 于是,接下来的敬酒中,众人都不忘到萧煜桌前走一遭。 萧煜无法,只得一杯接一杯地饮那凉州酒,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饮了整整半壶。 “多饮伤身,殿下用些菜垫一垫吧。”楚宁跪坐在一边,提箸替他布了几样口味清淡的菜,又盛了小半碗羊肉馎饦送到他眼前。 他眼神涣散,已有些醉了,闻言点头,勉强拿稳勺和箸,囫囵吃了两口,便不时揉着额角直皱眉。 “殿下一会儿别硬撑着,若实在醉了,咱们便去偏殿歇一歇吧。” 她面上忧虑,心里却奇异地有些安定。 萧恪之显然看懂了她方才那一瞬的暗示,并且也用这种方式辗转告诉她,他承了她的意。 只是,萧煜这处暂时能应付过去,另一边却不知萧恪之是否察觉到了。 趁着众人都在往来谈笑,她的目光悄悄望向稍远一些的坐席上。 那一处,赵玉娥正从坐榻上起身,捧着杯与壶款款走上台阶。 …… 另一边,齐太后拍拍身边的齐沉香,笑道:“好了,六娘说好要给姑母献舞,可准备好了?” 齐沉香闻言,面上闪过几丝羞意,道:“六娘都准备好了,再有片刻便到了,只请太后与陛下稍候。” 她说着,悄悄瞥一眼兀自饮下一杯酒的萧恪之,似乎希望能从他眼里看到鼓励或是期待。 然而他始终恍若未闻,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心中失落,又不好发作,只能在太后安慰的目光下退到一旁,转身往殿外去准备更衣时,恰与打扮得妩媚大胆,能与高台上的胡姬一较高下的赵玉娥。 “你——”她停住脚步,刚想说些什么,赵玉娥却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与她擦肩而过。 “娘子,走吧,该去更衣了。”侍女小心地扯了扯齐沉香的衣袖,“娘子别担心,有太后在呢。” 齐沉香没说话,在原地又站了片刻后,才继续前行。 要她嫁给新帝为妻,就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自然会帮她。可她真的能放心吗? 这些日子,她时常借着陪伴太后的理由入宫来,可每每见到他,他都冷淡不已,似乎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一般。 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太后,都笃定地告诉她,她定能成为大凉的皇后,可她心里却总觉得事情未必会如他们所料。 …… 主殿中,赵玉娥手捧玉壶,低眉给齐太后奉酒祝寿。 齐太后接过她奉来的酒杯,浅酌一口后,便放到一边,保养得宜的朴素面容上虽带着三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先前已有人将那日赵玉娥在宫外与皇帝“偶遇”的事告诉了她。她虽不觉得区区一个武将之女,还是丧父之后孀居的寡妇能动摇她给六娘看中的位置,可到底也觉此女胆大妄为,未将齐家放在眼里。 在六娘嫁进来之前,她不愿见到任何人先一步住进太极宫。至于之后旁人如何,只要皇后姓齐,她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娘啊,听说你亡夫的孝期还未过,怎就入宫来给我祝寿了?可别因为我这老妇,让你坏了规矩。你若果真想入宫来,等三年之期过了,再来不迟,横竖我这寿辰每年都有。” 她一番话说得明了,赵玉娥自然明白她这是退了一步,让自己别挡齐家的路。 赵玉娥笑了笑,态度十分恭敬,说出的话却带着不软不硬的钉子:“太后容禀,二娘丧夫后,便复归娘家,如今仍是赵氏女,不必守这样长的孝期,今日给太后祝寿,也称不上坏了规矩,请太后放宽心。” “如此便好。”齐太后听出了她反驳的意思,微微收敛笑容,也不给她机会到皇帝面前,只挥手道,“你的心意我领了,既然不必守丧,一会儿同她们多喝两盅也无妨,下去吧。” 赵玉娥倒也不强留下,只转身到萧恪之面前躬身行礼后,便在齐太后的目光中重回座上,与附近的几个妇人说笑起来。 …… 不一会儿,高台上的乐声忽然一静,引得所有人朝上面看去,紧接着,四下便骤然响起节奏明快跳跃的龟兹乐声。 一个年轻女郎在众人的目光中登上高台,踩着鼓点跳起奔腾欢快的胡旋舞,正是要献舞的齐沉香。 她身上的襦裙已换成镶嵌了宝石的亮色纱裙,面上的妆容也浓艳了许多,将原本属于少女的恬静秀丽之气冲淡了些,变得更成熟而艳丽,令人眼前一亮。 这一支舞,她显然苦练了许久,每一次的踢踏、旋转,都恰到好处踩在鼓点上,从身姿到动作,都洋溢着胡旋舞该有的热情与欢快,虽不必上跳了多年舞的胡女,在长安城的贵女中却能数一数二。 大凉人本就都爱歌舞,此刻又见是齐家女郎,便越发捧场起来,时不时抚掌喝彩,令殿中气氛十分热烈。 只是,楚宁却没心思好好欣赏。 她望着身边终于被灌得不省人事的萧煜,伸手将翠荷招来:“你去向刘大监禀报一声,请他转告陛下,就说太子醉了,我先扶太子到偏殿去暂歇。” 她说到“刘大监”三个字时,有意看了翠荷一眼。 翠荷立即心领神会,转身朝着刘康的位置快步走去。另外两个内侍则上前将萧煜从食案边扶起,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往偏殿行去。 两仪殿位于禁内,占地颇广,原只少数宗亲可入内,到高宗时,渐渐变成皇家举办宴会的地方,这才慢慢有其他大臣能进入。 因位于禁内,附近有许多可供休息的屋舍。楚宁寻了一间距正殿不远的屋子,让两个内侍将萧煜扶到榻上躺下。 “殿下先忍一忍,我已让人去准备醒酒汤,应当过一会儿便来了。”她一边取过才送进来的湿手巾替他擦拭发红干燥的面颊,一边轻声说。 萧煜半睡半醒,眯着眼愣了片刻才点点头。 迷糊之间,他伸手攥住她近在咫尺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扯入怀中。 …… 正殿中,齐沉香的舞在众人的喝彩与抚掌声中定格在最后一刻。 齐太后含笑望着萧恪之,问:“六郎,你看看,我家六娘的这支舞跳得如何?” 萧恪之极快地勾了勾唇角,语气平静道:“献给太后贺寿的舞,太后喜欢,便是好的。” 他将自己撇得极清,齐太后也不恼,只道:“我自然是喜欢的。一会儿请六郎替我赏一赏她吧。” 这时,刘康悄悄走近,冲萧恪之失了个眼色。 他心中一动,遂不理会太后的意思,道:“那便赏她百金。朕乏了,先下去歇息,一会儿朕会命人将金送来。” 说着,也不看太后的脸色,径直起身离席。 第22章 对峙 二合一 偏殿中,楚宁被迫趴在萧煜的胸口,感受着充盈在鼻腔间的浓烈酒气,忍不住拿另一只手支在他胸膛间,想重新坐直身子。 然而萧煜模糊间感受到她的挣扎,攥着她手腕的手反而更加用力,整个人也下意识翻了个身,将她半边身子压在下面。 “阿宁……”他昏昏沉沉唤她的名,身子虽不听使唤,却仍下意识将脑袋贴近她的脖颈不住磨蹭起来。 “殿下,别——”楚宁忍不住蹙眉,用力抵住他的胸膛,却完全无法将他推开。 屋里的光线虽昏暗,她仍十分害怕被他发现内里亵衣的不同。 好在,片刻后,屋里便响起敲门声,翠荷谨慎的声音响起:“殿下,醒酒汤来了。” “进来!”楚宁忍着不适先一步扬声吩咐。 屋门被推开又阖上,翠荷端着醒酒汤行到榻边,半点没因榻上的情形而迟疑。 “殿下,该用醒酒汤了。”楚宁尽力软下身子,侧过脸在他耳边温柔轻呼。 屋外带进来的一阵冷气似乎令萧煜稍稍清醒了些。他不适地皱眉,艰难地重新翻身躺回去,由着楚宁与翠荷两个一起将他扶起坐好,将醒酒汤一勺一勺喂入他口中。 他方才在宴上喝的酒多,吃的饭食却少,因此醉得不平日更厉害些,混沌地饮了半碗后,不小心呛了下,胸口的衣襟上登时多了一片水渍。 楚宁将两个内侍唤进来,替萧煜将身上的衣袍脱下,只余里头的亵衣亵裤,才令他重新躺下,盖上锦被。 屋里的灯又被熄了一盏,他仰面躺着,很快闭眼沉睡过去。 平缓的呼吸声在寂静无声的屋里显得格外绵长,楚宁低头看了他片刻,确认他果真熟睡过去,这才站起身,带着翠荷走到外间。 “娘子,奴婢同大监说过了。”翠荷的眼睛里闪着几分紧张,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大监请娘子往西面宜秋门内的第三间偏殿去。” 楚宁听得心头一跳,下意识转身望向内室,见萧煜依旧沉睡着,毫无所觉,这才稍稍镇定下来。 她咬了咬唇,又整了整因方才那一阵纠缠而凌乱的衣衫和发髻,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替我在这儿守着,殿下若醒了,便说我的镯子落在路上了。” 翠荷应下,想了想,道:“娘子小心些。” 楚宁点头,取下腕上的镯子收入袖中,转身拉开屋门,冲守在外的两个内侍吩咐:“殿下睡了,恐怕要有一个时辰才会醒,你们将方才脱下的衣物送回东宫去浆洗,再送一套干净的来,另外,记得让人备些清粥,待殿下醒了要用。” 两人不疑有他,一一应下后,匆匆往东宫赶去。 外头没了人,四周一下子空旷寂寥起来。 这儿虽离正殿不远,却并没有相同的欢快气氛。 楚宁顿了顿,独自一人沿着小路往西侧行去。 …… 正殿中,齐沉香献舞毕,自觉未出半点差错,宾客们也格外热情,心里正有几分喜悦,可往不远处的主座上看时,却已不见了萧恪之的踪影。 她心里沉了沉,勉强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向宾客们致意后,才从高台上下来,一见身边的侍女,便压低声问:“怎不见圣人?” 她先前往那边看时,萧恪之分明还在座上,怎这片刻的功夫却没了影子?想起方才遇见的找二娘,心里顿时涌起不适感。 “圣人……圣人说乏了,要去歇息了……”侍女斟酌着措辞,说得有些艰难,“不过,圣人说娘子跳得极好,还让人送了一百金来赏赐给娘子呢。” 她说罢,忙将一旁铺得整整齐齐的金蛙捧到眼前。 齐沉香垂眸瞥了一眼,方才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王公贵族之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他哪怕当面夸赞一句,也比赏这一百金更让人欣喜。 “收起来吧。” 她神色淡淡,不再看这些金灿灿的小金蛙,却将视线往女眷们的坐席上扫去。 席上依旧觥筹交错,笑语不断,只是独独少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赵玉娥不见了。 齐沉香顿时蹙眉,来回寻了两遍都未寻到,不禁问:“赵二娘呢?” 侍女一愣,仔细回想一番,忽然脸色一白:“方才奴婢看见圣人走后,赵二娘也离席了……” 齐沉香沉默一瞬,连衣裙也不换了,转身朝着侧殿的方向行去。 赵玉娥走了不过片刻,她一路召了两个内侍问过,很快便在西侧偏殿附近寻到了。 只见她坐在一处弯曲长廊边,头顶一盏明灯悬着,恰好在她身上。她一手支额,眼眸微眯,仿佛有些醉意,分明是深秋初冬的寒冷时节,她却将外袍脱了,只剩下内里的单薄衣裙,隔着数丈的距离,齐沉香都能清晰地看到她胸口袒露在灯下的诱人沟壑。 而就在她所在长廊的北面不远处,刘康正带着两个内侍站在一间偏殿外。那间偏殿殿门紧闭,亮着明黄的烛光,毫无疑问是萧恪之暂歇之处。 齐沉香看得眼皮一跳,一贯的贵女风度也差点维持不住。 如此模样,谁还能不知赵玉娥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借着醉酒的理由,等在皇帝的必经之道上,好趁机早就一番“偶遇”,做些什么,与先前在街道上的行径一样,大胆放浪,令人不齿! 齐沉香素来端庄自持,本不大将赵玉娥这般出身将门世家的女郎放在眼里,如今却自觉受到挑衅,气得不轻。 她到底年轻,不如姑母齐太后那般沉得住气,站在原地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肃着脸上前,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这样冷的天气,竟独自一人坐在廊边吹风,若冻出风寒可怎么办?” 赵玉娥闻言慢慢坐直身子,刻意勾画过的眼眸似笑非笑地望过去:“原来是齐家六娘。今日是太后的寿宴,我才回长安,许久未曾这般开怀过,方才不留神多饮了几杯,此刻有些醉了,便在这儿散散酒意。” 她显然准备得十分充分,从发髻到衣饰,无一不是精心挑选过的,就连透着粉的面颊也让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抹了胭脂,还是果真有了醉意。 齐沉香还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女郎,饶是大凉风气再开放,过去也鲜少见到这样大胆而露骨的行径,感到不忿的同时,脸颊也悄悄涨红了。 “有那么多空着的殿宇,若你果真醉了,何不进屋歇息,却偏要在圣人落脚处逗留不去?” 她说着,目光扫一眼不远处的刘康。 刘康依旧站在远处,也不知是尚未察觉这边的异样,还是根本不愿掺合其中。 赵玉娥笑了笑,见她执意要将话挑明,也不恼,只让一旁的侍女将厚重的外袍递来披在身上,前襟却依旧没有合拢。 “齐娘子既要把话说明白,我便也不绕弯子了。”她从廊边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齐沉香面前,借着身量上微微高出的那一点角度垂眼俯视道,“齐家的意思,朝野上下应当无人不知,你放心,我不傻,不会阻你的道。” 齐沉香一怔,一时不懂她这话是何意。 赵玉娥见她怔愣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眼神中闪过几丝嘲意:“只是,你们齐家要后位便罢了,至于别的——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堂堂天子,自然不会只守着一个女人,三宫六院,佳丽无数,我替我自己求一个名位,不过分吧?” 话音落下,齐沉香被堵得好久说不出话。 她知道这话没错,她既要嫁给天子,就不该奢望将来后宫中只有她一个女人。可即便如此,被人当面揭穿这个事实,仍让她心里一阵难堪。 况且,眼下圣人的态度始终不明了,一切都只是太后与父亲的安排,而她还未成为皇后,竟已经要面临别的女人的挑衅!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自尊受到伤害。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冷笑道:“可夫人寡居不久,孝期未过就要做出如此无耻之事,难道不怕外人耻笑吗?人人都道赵家二娘贪恋权势地位,却不守妇德,我从前不信,今日才知,传言不假!” “孝期一事,方才我已同太后说过了,程郎去后,我便归家了,如今还是赵氏女,不必守孝。至于那些传言——”赵玉娥也收起笑容,干脆地冷眼望着她,“我贪恋权势如何?你们齐家若不爱权势,又何必要你嫁给圣人?不守妇德又如何?你该问问太后,宫中守妇德的女人们,最后都去了哪里。” 她出身高门,只因家中从武,便时常受到旁人若有似无的轻视,心中的不甘早已积攒了多年。她承认自己贪慕权势地位,自少女时代便一心想往高处走,当初选中程家,也是看中了他们的门第,期望程郎将来能在朝中平步青云,谁知程郎却是个软弱无能的庸碌之辈,枉费了她的数年青春年华! 如今回到长安,恰逢新君即位,她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若能成,不但能保住兄长,保住赵氏,更能给自己争一份荣宠。 “你!”齐沉香从未与人这般争执过,一时被气得面红耳赤,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玉娥瞥一眼不远处已频频蹙眉望过来的刘康,心知今日再在此逗留,恐怕会闹得难堪,索性也不再等了,只似笑非笑地拢了拢衣襟,留下一句“各凭本事”后,便转身离开。 一阵冷风吹过,悬在廊檐上的宫灯微微晃动,昏黄的灯光照得齐沉香的脸色忽明忽暗。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片刻后才沉着脸携侍女离开。 …… 月光下,一片斑驳竹影在冷风下左右摆动,沙沙作响。 楚宁站在黑暗中半晌,直到齐沉香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渐渐回过神来。 方才她过来时,恰见到赵玉娥与齐沉香二人的对峙。因距离有些远,只能能隐约听见几个字眼,可即便如此,也不难猜到,能让那二人争执的原因,无非是萧恪之。 四下已经暂时枯萎的草木间渗出一阵阵湿冷的寒意,慢慢侵袭而来,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远处的刘康身后那扇门里,明黄的烛光依旧静静燃着。 她分不清眼下心里到底是何种滋味,只能不断提醒自己,这条路已踏出,便再不能回头了。 然而,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要往那扇门的方向走去时,身后却忽然伸出两条强劲有力的胳膊,紧紧扣住她的腰,将她拖进一棵参天巨树的背后。 她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挣扎着想开口呼救,扣在她腰上的其中一只大掌已经迅速上移,在她喊出声之前一把捂住她的口鼻。 那只手掌宽厚有力,一下遮住她的大半张脸,粗糙的厚茧因她的挣扎而不住摩擦着她的脸颊。 “喊什么?” 一道熟悉的粗粝嗓音伴随着不容忽视的灼热气息从耳畔传来,紧接着,她的后背就被完全纳入一个强势的怀抱中。 是萧恪之。 楚宁身子一滞,挣扎的动作慢慢停下来,任由男人抱在怀里。 萧恪之感受到她的变化,不禁轻笑一声,捂着她口鼻的手松开,顺着胸口慢慢下滑,重重抚弄,凑近她颈边的鼻梁也不住在她耳垂附近若有似无地摩擦。 “方才的戏看够了?” 楚宁瞥一眼依旧站在屋门外守着的刘康,这才反应过来,那屋里根本没人,方才萧恪之站在他身后已看了不知多久。 她忍着脖颈边不时传来的热度和痒意,咬着唇轻声道:“这话——该问陛下才对。” 应当没有哪个男人看到两个女人为自己争执不下时,不会感到快意。 萧恪之却又轻笑一声,用牙齿在她下颚处一时轻一时重地咬着,含糊道:“朕方才只看见自己那心思不纯的侄媳藏在树影间,不知是否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是刻意在这儿等她的。 原本是想等着她自己敲门进去,再看看她发现没人在屋里时的表情,只是等的时间久了,美人又近在咫尺,他才忽然忍不住出现,将她拖进怀里。 这女人让他抓心挠肺了这么久,如今抱在怀里,不过这片刻的时间,已经让他热得快把持不住了。 “不是陛下让阿宁来的吗?” 楚宁被他的动作搅得浑身软了半边,却仍勉强保持着镇定,闻言扭过头来,拿一双无辜又清澈的湿润眼眸直勾勾望着他。 衣物摩擦的声音与草木摩挲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仿佛点燃了初冬时节的一把火。 萧恪之一手将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幽深的眼眸借着皎洁的月光一寸一寸端详着她宛如凝脂的洁白肌肤和精致动人的五官,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饱满的红唇上。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一手捏住她纤细的脖颈,迫使她仰头与他对视,似笑非笑道:“朕何时让你来的?” 她长睫扇动着,眸中湿意仿如秋夜薄雾,朦胧间令人心口颤动。饱满的红唇张了张,慢慢吐出一句软软的话:“陛下难道不想知道侄媳为何要刻意接近吗?” 萧恪之冷笑一声,却没回答,只慢慢松开她,转身朝另一处屋子走去。 楚宁没有迟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他一同踏入一间空荡荡的偏殿。 殿中漆黑一片,唯有月光披洒在窗边。两个内侍无声无息进来点起一盏孤灯后,便闷着头退出去。 门轻轻阖上的那一刻,殿中的气氛一下又在暖色烛光的映照下变得暧昧起来。 “陛下——” 楚宁想先将事说出,可话才出口,却被他止住。 “嘘——”他凑近她眼前,与她额头相抵,一根食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凝视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现在愿意同朕坦白了?” 楚宁眸光颤动,轻轻点头,楚楚道:“侄媳不敢欺瞒陛下。” 那两片丰润红唇张张合合间,就擦着他食指的指腹,时不时吐出温热的气息。 他咬牙克制着,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推了一把,将她逼得后背紧贴在门框上。 “你想说,也得看朕愿不愿听。”他慢条斯理地解着她的衣带,眸中带着几分嘲讽与解恨,仿佛要将先前这些日子里被她搓摩的痛苦尽数讨回来,“现在,朕不想听你说。” 说罢,他食指挑起她的衣领,往旁边轻轻一拨。 原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裙一下滑落,随之露出的却是一件与众不同的亵衣。 只见那亵衣半长不长,上端被两根细细的丝带吊在她纤薄的肩上,堪堪能从胸口遮到膝上几寸处,腰身处更是被刻意收紧,勾勒出细窄柔软的线条,从上至下,将一具玲珑躯体包裹得恰到好处,半遮半掩的风情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昏黄的烛光映在丝绸的亵衣上,照出一片光滑柔软。楚宁轻咬着唇背过身去,露出另一番天地——亵衣的后背处被裁去大块布料,恰好将她光洁的后背呈现在他眼前,而遮着右臀的那一段裙摆上,别有用意的绣了一朵既高雅脱俗,又婀娜多姿的莲花。 萧恪之看得浑身肌肉绷紧,眼也红了,一手压在她头顶的门框上,另一手取下她发间晃得人意乱神迷的步摇丢到一旁。 如云的长发倾泻而下,盖住半边脊背,带起阵阵幽香。 朦胧中,她幽幽扭头看他,眉心一点金色的花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宛如神女下凡,被困尘世。 “妖妇。” 萧恪之说得咬牙切齿,只觉得心中那根弦彻底断了。 第23章 折磨 第三更 两仪殿中,齐太后独自坐在主座上,含笑望着底下的众人,一派慈和从容。 她这些年一向过得朴素清净,从不放纵,即便今日寿辰,每道佳肴也只尝一口,酒更是只饮三杯,便换成了清茶。 眼看着不少年轻人已喝得微醺,她却依然目光清明。 “太后,六娘回来了。”身边的侍女见齐沉香更衣回来,快步走近,在齐太后耳边轻声提醒。 齐太后“唔”了声,连眼皮也未动,仍是淡定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她方才见齐沉香献舞毕却迟迟不回来,便猜其遇到了什么事,让人去一看,果然知道她在后头遇见赵二娘了。 她也不急,更不叫人去打断,只耐心等着。 不一会儿,齐沉香回到自己的座上,闷声不响地坐下,目光却时不时朝一边的姑母身上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了,要说什么便说吧,何必在我面前拘着。”齐太后放下茶盏,冲侄女招招手,“旁人都说你沉稳,我看,到底年纪还小,欠些火候,藏不住心事。” 她虽面目慈和,可对旁人一贯都是严厉有加,唯有对这个最小的侄女,多年教养,始终疼爱有加。 齐沉香咬唇迟疑片刻,慢慢走上前,挨着姑母坐下,压低声道:“姑母定已知晓了,我方才遇见了赵二娘,同她说了两句话……” 她遂将赵玉娥的话一并说完。 齐太后听罢,看一眼她忍不住委屈与不满的表情,不由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呀,我才说你年纪小,果然,还是沉不住气。赵家二娘是什么身份,值得你为她生这样的气?她说得也不错,你要嫁给天子,就得忍,忍得下别的女子,自己才能过得宽心。况且,有我和你父亲在,谁能越过你去?” 齐沉香愣了愣,不禁抬头望着自己的姑母:“可婚姻之事,仅仅得个名位便够了吗?” 她心中疑惑不解。父亲也好,太后也罢,似乎都觉得她嫁给皇帝,成为皇后,不但能稳住齐家的地位,也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归宿。 可她总觉得,男女之间的关系不该仅以名分和地位论,夫妻若要结发,总也得感情和睦,这世上当真有女子能全然甘心地任由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亲近吗? 齐太后面上的微笑淡了些。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人心易变,唯有权势地位最靠得住。人这辈子要走的路很长,能笑到最后,方为胜者。” 齐沉香张了张口,似懂非懂地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只顺从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 僻静的偏殿里,萧恪之借着昏暗的光线一寸一寸抚摸近在咫尺的光洁肌肤。 掌心与指腹上的厚厚茧子带来的粗粝质感从后背传来,令楚宁忍不住靠在门框上轻轻颤动。 “你这妖妇,这般不知廉耻!”他扯着她肩头的一根丝带,在她的皮肉间勒出一道痕来,却始终没往下扯,“将这样的衣服穿在里头,还说是朕让你来的?” 他双手忽然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挟到身前,一下推到一旁的榻上牢牢摁住,不让她动弹。 “你平日在东宫,也是这般侍奉我那侄儿的吗?”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捏在她胳膊上的手掌也忍不住微微用力,额角的青筋更是突突跳个不停。 “不,只有陛下。”楚宁此刻也不再像先前一般与他狡猾地周旋,只柔柔地顺着他的心意说出能安抚住他的话,毕竟,她还记得今日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六皇叔,侄媳有话想说——” 她不但想求庇护,更想求他替父亲平反,想借他手里的利刃,让萧煜不得不承认、忏悔当初犯下的罪。 只有统统说出来,得到他的反应,她才能觉得安心。 然而,萧恪之今日像是打定主意不愿听一般,还未等她继续说下去,他已低下头颅,用力含住她的唇瓣激烈亲吻起来。 余下的话被堵在口中再难出来。 她被吻得脑中有些发晕,眼神也逐渐迷离,只觉眼前的人已化身成他豢养的那头灰狼,正牢牢将她踩在身|下,撕咬猎物一般将她拆吃入腹。 罢了,横竖都要走这一遭,她既然豁出去了,也不惧早晚。 这样想着,她干脆主动挺起身将自己送到他的嘴边,热情地回应起来。 摩挲之间,这间原本因无人而显得有些寂寥清冷的偏殿已燃起燥热灼人的温度,烧得人呼吸渐重,血脉贲张。 楚宁一条修长的胳膊攀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一面努力抬起头,一面摸索着想解开他的衣扣。 可就是这样的热情,却反而像触到了萧恪之的逆鳞一般。 他想起前几次被折磨的痛苦,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恼怒,今日,就是要来报仇的! 他舔了舔唇,直起上半身,将她不安分的小手从自己的衣扣上拽下,又从怀里取出两样熟悉的东西在她眼前轻轻晃过。 “还记得这东西吗?” 楚宁含着水光的眼瞥过那两方一模一样的莲纹丝帕,被吻得口脂氤氲的唇边不禁漾起一抹笑:“原来皇叔竟还贴身收着侄媳的帕子。” 萧恪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这幅与穿着外袍时的端庄截然相反的天生媚态,心口掠过一阵又一阵的酥意。 “你费尽心思给朕的,朕自然要好好收着。”他英俊深邃的面容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随即捏着她两只手腕向后一扭,反剪在背后。 那两条丝帕,一条被他强硬地塞入她的口中,让她无法再开口说话,另一条则被用来牢牢缚住她的两只手腕。 她横躺在榻上,反绑的姿势令她不得不挺着上身,光滑的丝绸映着烛光泛起宝珠般的光泽,一头乌黑长发散落在榻上,越发反衬出她婀娜多姿的身躯。 他双手支撑在她脸颊两侧,低头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美人,嗓音喑哑:“今日,朕要好好搓一搓你的性子。” …… 正殿中的欢宴仍在继续,齐太后已因疲乏而先回了百福殿,不少女眷也已经离席,余下的人没了拘束,越发放肆地闹腾起来。 而另一间偏殿中,翠荷静静守在外间,听着屋外传来的丝竹声,只觉十分遥远。 她捏在一起的双手间满是冷汗,心中想着已出去不知多久的楚宁,既盼她能快些回来,更盼昏睡的萧煜能晚些醒来,至少,要同平日醉酒一般,昏睡一整个时辰才好。 然而,萧煜却未如她愿。 大约是因为今日的醒酒汤是太极宫里的宫人熬煮的,他多饮了几口,才半个多时辰,他便悠悠转醒,卧在榻上唤了两声“阿宁”。 翠荷猛地一惊,忙快步入内,轻声道:“殿下醒了,可要饮茶?” 萧煜此刻头痛欲裂,模糊地“唔”一声表示同意,可一见到扶自己起来的人是翠荷,脑中便一下清醒了些,蹙眉问:“阿宁呢?” 他先前醉得有些厉害,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似乎是被人扶到这儿来的,那时楚宁还在他身边。 翠荷心口一颤,想着楚宁离去前的交代,一面斟了一盏温茶奉上,一面镇定道:“娘子方才守着殿下,只是忽然今日戴的镯子落在路上了,便亲自去寻了。” 萧煜忍着脑中的晕眩与胀痛,饮了两口茶,颇为不耐道:“区区一个镯子,怎用得着她亲自去寻?” 翠荷垂眼接过茶盏放回一旁,轻声道:“奴婢本想替娘子去寻,可娘子说,那是殿下赠的,她该亲自去,这才令奴婢留下守着殿下。” 萧煜昏昏沉沉的,听了她的话,好一会儿才想起今日楚宁戴在腕上的那只羊脂白玉镯,似乎的确是自己去岁赠她的,这才觉心里的那点不悦慢慢淡去。 “罢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约亥时三刻了。”屋里没有刻漏,翠荷只好估摸着答了声,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这时,回东宫去取衣物的两个内侍已回来了,手中还捧着盛了清粥小菜的食盒。 翠荷令二人进来,冲他道:“娘子命人替殿下备了干净的衣衫和清粥,殿下不妨用些。若急着见娘子,奴婢这就去唤娘子回来。” “你去吧。”萧煜从榻上坐起来,头也不抬地冲她挥手。 翠荷得了允许,这才弓着身子缓步退出去,待将门阖上后,忙匆匆抄近道朝西侧的宜秋门方向走去。 …… 屋里唯一的一盏红烛已被门缝里钻进的风吹灭了,只余下几缕青烟被黑暗逐渐吞没。 楚宁仰卧在榻上,只觉浑身难耐至极。 她已被折磨得薄汗侵身,呼吸不稳,眼眶里泪水充盈,似乎下一刻就要溢出,偏偏口中又被丝帕堵着,除了低低的带着恳求的呜咽声,再发不出其他声音。 萧恪之果然耐心极好,一面用尽手段撩拨她,一面又始终不曾突破底线,连那件不成样子的亵衣也还凌乱的挂在她身上,即便自己忍得痛苦难当,也不让她得到半点满足。 他就像是战场上明明已经得胜的将军,为了一雪前耻,仍要百般戏弄已然丢盔卸甲的俘虏,才肯罢休。 “我记得你的闺名叫阿宁?”他俯低身子说话,一手掌住她的脑后,另一手则掩在她裙下作乱,嗓音格外沙哑。 楚宁说不出话,更顾不得思考他略显粗暴的动作里时不时透出的生涩,只含泪呜咽着点头。 “好阿宁。”他亲亲她湿漉漉的眼角,含着她的鼻尖问,“知错了吗?” 她只能无助地点头。 他伸手抽走她口中的丝帕,带起一片黏腻濡湿,“告诉皇叔,错在哪儿了?” “阿宁错了,不该几次挑衅皇叔,阿宁以后不敢了。”她红着眼,哀哀地开口,再没有先前撩拨他时的狡猾。 “乖孩子。”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慢慢解开缚在她腕上的另一块帕子。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几声极短的敲门声,一名内侍压低声道:“大家,方才有人来报,太子殿下醒了。” 第24章 饮汤 明日将武德殿那道门打开。 屋里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萧恪之浑身紧绷,双手支撑着伏在楚宁的上方,借着月光沉沉地盯着她,似乎要用目光将她整个剥开,又似乎要在她身上擦出火来。 他没说话,屋外的内侍也自觉噤声,没再多说一个字。 楚宁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两方丝帕的桎梏,不禁喘着气动了动因绑缚而酸麻的两条胳膊,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醒了,我该回去了。” 她说话时,眼尾还泛着红,几点晶莹沾在长睫上,随着眼波的流转摇摇欲坠。 “你这么想回去侍奉他?”萧恪之忍着激昂时戛然而止的落差感,随之而来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她是他的侄媳,这是他一早便清楚的事实。 他一向不在乎虚名,对她产生兴趣时,也从未将身份的差别放在心上。可眼下忽然意识到她急着推开自己,只是为了尽快回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不悦。 楚宁这时的确想回去了,对上他明显不悦的目光,知道这时候该将他安抚住,便慢慢将脸扭开,转而望向地上一截如霜的白月光,戚戚道:“不想,但必须得回去。” 不知怎的,他望着她优美而柔和的侧脸,方才的怒火一下就熄灭了。 可心中的不甘却无论如何也抹不掉,叫嚣着要他总得讨回些什么才好。 尤其是她身上这件大胆艳丽的玩意儿,只要一想到她要这样回去,他心里便像是被一只手捏紧了。他那侄儿可不是寺庙里的出家人,明天就要离开,即便今夜喝多了,疼也不信他会轻易放过她。 他咬咬牙,沉声吩咐:“弄些水来,再送一件亵衣来。” 楚宁一听他后面的话,心中便隐隐有预感,忙转过眸子望他,软软道:“陛下要做什么?” 萧恪之没说话,只强硬地将她翻转过去,令她俯趴在榻上。 “陛下——” 她想撑起上身,却被他手掌用力一按,不得不重新趴下。 粗糙的手指停在她背后一片衣角处。 她轻轻抖了一下,感觉到亵衣的裙摆被他捏在手里用力一扯,只听“嘶啦”一声,质地顺滑柔软的丝绸瞬间被从中间撕裂。 他拉着她起身,蛮横地将那件衣服直接丢到一边,咬牙切齿道:“不许穿着这不知廉耻的东西回去。” 楚宁背对他跪坐在榻上,一头长发披散着垂到背后,宛如一个无措的纯真少女。 “一会儿东西送进来了,自己换。” 他心中又酸又恨,撩起她一缕长发,用力咬住肩后一处,直到留下两排牙印,才慢慢放开。 “大家,东西送来了。”屋外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却变成了刘康。 “进来。”萧恪之应了一声,从榻上下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高大健硕的身躯恰好挡在楚宁身边。 刘康也十分自觉,推门进来后,脑袋便压得极低,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后,便转身退到外间,背对着二人随时等候召唤。 他显然也不知二人要的亵衣到底是谁的,便各准备了一件,都是最普通的样式。 楚宁飞快地扫一眼,心知那铜盆里的水不是为她准备的,便自觉地扯过一边撕裂的亵衣给自己匆匆擦拭,随后拿了托盘里较小的那件亵衣穿上,在他冰与火交织的眼神里从榻上下来,一面拢着凌乱披散的长发,一面冲外间的刘康道:“刘大监,可是翠荷来了,能否让她进来替我梳头?” 这时候来报萧煜醒来的人,应当只会是翠荷。她的发髻已散了,还得穿衣,若都自己来,恐怕会耽误太多时间。 “是,翠荷在外等着呢。”刘康估摸着她已穿了衣服,这才转过身来点起灯,直等看到萧恪之虽不悦,却不似反对的表情,才答道,“老奴这就请她进来。” 说罢,他将门开了条缝,低声吩咐一句,很快便让翠荷进来了。 翠荷捡起落在门边的步摇,快步走到楚宁身后,拿起托盘上备好的木梳,熟练地替她重新绾起高髻,插上步摇。 层层衣物披上,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一下令她恢复先前端庄温婉的模样。 萧恪之始终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直到她转身要走,才忽然起来,大步走到她身前,隔着衣物抚摸方才被他重重咬过的那处,低头凑到她耳边低语。 “下回,朕不会这么轻易饶过你。” 楚宁眼神闪烁,却没再看他,只稳稳行礼,便一言不发地离开此处。 …… 屋外没了遮挡,冬夜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 楚宁被冷风吹得脑中一片清明,原本因动情而绯红的脸颊也迅速恢复雪白的颜色。 今日的目的没有达成,她始终没能将要说的话说出口。先前心情还有些乱,这时冷静下来,想起方才萧恪之的态度,便明白自己不必着急了。 前面几次独处的机会都有她的刻意为之,而现在,最着急的那个人已是他了,他总会想法子再来见她的,她只要耐心等着便好。 横竖萧煜明日就会暂离长安,她的机会一下多了许多。 想通这一点,她的心情蓦然放松下来,这才问起萧煜的情况。 “殿下如何了?” 翠荷低声将方才萧煜醒来后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殿下恐怕是听了娘子寻的是殿下送的镯子,这才没生气,一会儿娘子小心些。” 楚宁点头,看着那扇近在咫尺,已然敞开的屋门,悄悄将镯子从袖中取出,戴回腕上,换上温柔的笑意,入内道:“殿下今日醒得倒比平日更快些。” 萧煜用过清粥已更衣毕,正打算回东宫,见她回来,眉宇间有几分压抑的不耐:“嗯,那凉州酒喝下醉得快,醒得也快。镯子呢?可寻到了?” 楚宁冲他扬了扬晚上的羊脂玉镯,眼眸微微弯起:“寻到了,落在廊边的树丛里了,想来是给那只野猫叼过去的。幸好我发现得及时,过去寻了,殿下赠我的东西,可不能丢了。” 听到这话,萧煜等得不耐烦的脸色再度缓和下来。 “你呀,不必这般用心。”他起身捏了捏她被风吹得有些凉的手,摇头道,“这样冷的天还在外走动这么久,若受凉就不好了。” 楚宁顺从地点头,跟在他身侧行出殿外,登上早已准备好的步辇,一同回了东宫。 …… 光天殿里,早有内侍备好了沐浴的热水,一见二人回来,忙将浴房收拾好。 楚宁替萧煜脱下外衣后,本要回自己屋中去,却忽然被他拉进怀里。 “明日一早我便走了……”他将脑袋搁在她肩上,想带着她一起进浴房。 楚宁吓了一跳,生怕方才在萧恪之处留下了痕迹被他发现,忙道:“殿下今日喝多了,沐浴得快些,在里头时间久了,恐要不适。” 萧煜蹙眉,果然感到脑中还在发涨,犹豫一瞬,点头道:“罢了,一会儿你留在这儿就好。” 楚宁点头,目送他进去后,快步回了自己的屋中,褪下衣衫仔细检查一番,见只背后两排已快消失不见的牙印外,再无其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匆匆梳洗一番,终于在萧煜也才出浴房时,回到光天殿里。 下人们默不作声地将屋子收拾妥当后便退下了,楚宁想了想,主动将灯吹熄,转身靠在萧煜怀里,抬头亲吻他的唇瓣。 “阿宁……”他压着她的背,带她走进大床,淹没在黑暗的漩涡中。 …… 甘露殿中,萧恪之独自坐在灯下,捏着那件被他亲手撕裂的亵衣,只觉一股蛮劲在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让他此刻就不管不顾地将那女人重新带回来。 那亵衣上的褶皱也好,裂痕也罢,无一不提醒着他方才的情形,尤其那一具脱下衣服后反差巨大的美丽躯体,更是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仿佛已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一般,无论如何都挥不开。 他本想借着今日给她个教训,看似达到目的了,却没料到自己成了更痛苦的那一个。 一次次的被撩拨而未能彻底满足,已令他脑中的弦一紧再紧,只余最后那一声断裂。 只要想起她这时候很可能正在东宫与他那没用的侄儿亲密无间,他心里那一阵没被满足的空虚和躁动就越来越强烈。 “大家,用些汤吧。”刘康胆战心惊地将才吩咐人熬好的一碗清热去火的汤送到他手边,末了,又迟疑地添了一句,“太子殿下明日就该离开长安了……” 皇帝的这副样子,他已见过数次,再熟悉不过了——无非是为了太子妃。 只是他根本没料到,二人在屋里的那些时间里,陛下竟真的未做什么,知道他进去时,余光看见的,也是衣衫未褪的陛下! 反倒是太子妃,那一瞥过去媚态天成的模样,令他这张老脸都忍不住涨红。 这两人,也不知到底是谁折磨谁! 萧恪之蹙眉望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汤水,沉默片刻后,终是捧起一气饮下。 苦涩的滋味登时在口中蔓延开来,一下令他的感官集中起来。 他放下瓷碗,只觉这汤的确压下了方才的难耐。可不过片刻,待苦味散去,一切又卷土重来。 他似乎已不知不觉走入泥沼,早已一点一点深陷其中,等他发现挣扎时,已是徒劳无功。 他长叹一声,重新将目光放到那件被撕裂的亵衣上。 “出去吧。” 刘康一个激灵,端起瓷碗就要退下,又被他喊住。 “明日将武德殿那道门打开。” 刘康手一抖,差点打翻手里的托盘。武德殿紧邻东宫,那道门的另一头,自然就是东宫。 第25章 离开 将她带到甘露殿来。 萧煜到底醉得不轻。 一番折腾后,他仰躺着喘气,虽还有心,却没了力气。 楚宁本也不想与他过多纠缠,见状便起身给两人收拾一番,软声道:“殿下明日还得起来,夜里还是早些歇息吧。” 萧煜低低应一声,在她起身要回屋的时候拉住她:“别回去了,今夜留下吧。” 她自然想回屋喝药,见状迟疑一瞬,冲屋外唤了声“翠荷”。 翠荷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将药端进来,奉到她手中。 楚宁早就喝惯了,捧在手里几口饮下,又漱口后,便转身回到床边,却一下对上萧煜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已不知在背后这样看了她多久。 “殿下?”她小心翼翼坐在床边,生怕不慎惹恼了他,“怎么了?” 萧煜看了她一眼,慢慢移开视线,躺到枕上,拍拍身边的空位,闭目道:“没什么,睡吧。” 楚宁垂下眼,吹熄蜡烛,尽量放轻动作在他身边躺下。 屋中一下陷入黑暗。 萧煜重新睁开双眼,无声地瞪着头顶的虚空。 他一直知道她在喝避子汤,这是他亲口答应的,上一回提起,也依旧答应了。 可不知怎的,方才就那样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喝下时,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抗拒和陌生感,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妻子一般。 大约是烈酒喝多了吧。 …… 第二日一早,萧煜照原来的安排,起身用过早膳后,便登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带着侍从们一路离开东宫,踏上前往滑州的道路。 偌大的东宫少了主人,原本略显压抑的气氛一下轻松了不少。 昨夜耗神颇多,楚宁这时卸下心头一个重担,才回屋里,便觉疲倦从四肢百骸袭来,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交代了身边的侍女两句,便回内室补眠去了,就连翠荷也被她遣回自己屋去歇息了。 这一睡,便是两个多时辰,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她随意用了些点心后,便带着几个侍女坐在窗边说话,看她们做针线,一面捧了一本话本给她们说故事。 几人说说笑笑的,难得十分惬意。 话本里头才说到年轻男女夜里留门私会的事,将几个小姑娘听得低头直笑,其中一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呀”一声,抬头道:“方才奴婢给殿下拿点心时,听西面的姊姊们说,武德殿旁的那道门今日开了呢。” 楚宁一听,慢慢将手里的话本放下。 武德殿紧邻东宫,那道门便是沟通东宫与太极宫之处。从前先帝还在时,萧煜日常出入太极宫便是从那儿走的。 从那儿走,能比从正门绕行省去许多功夫。只是后来先帝病重,太极宫戒严,那道门才被关起来,再未开过。 另一个侍女捏着手里的丝线道:“太子殿下在时关着,今日走了,却忽然开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出来,几个姑娘都有些沉默。 她们想到的,都是太子与新皇之间尴尬而微妙的关系,生怕这一举动预示着太极宫里那位的某种态度,很快会给东宫惹来祸事。 楚宁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她抚着袖口一处纹路,问:“可看到是何时开的?” 几个人想了想,道:“应当是殿下将太子送走以后开的。殿下,咱们是否该派人去问一问?” 楚宁低着头,唇边闪过一丝极淡的笑容,随即摇头道:“不用,与咱们无关的事不必多问,咱们只安心在东宫待着就好。” 不一会儿,外头有内侍道:“殿下,赵司直来了。” “让他过来吧。”她站起身,让侍女们退到廊下,自己则坐到门边的榻上等着。 赵彦周守规矩,从不会踏进她的屋里半步,这一回也是只走到门槛外的两步处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楚宁望着他清瘦的身影,忍不住轻叹一声:“阿兄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这样多礼,他已走了。” 赵彦周没动,衣袖随着初冬的寒风不住飘摇,看起来有几分清冷寂寥。 “殿下,礼不可废。” 依旧是没什么起伏的语调,听在楚宁心里,却觉得酸涩不已。 “阿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的记忆里,赵彦周本该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他满腹才华,志向远大,前途一片光明。 是两年前的那件事将他彻底毁了。 那时她才嫁入东宫,不知萧煜的脾性,只当他是真心对她的,便向他举荐了表兄赵彦周,想为其谋个外调地方的机会,以免留在长安成为旁人的眼中钉。 萧煜笑着答应了她,她便一心感激他。 谁知,数日后得到的却是赵彦周被调入东宫的消息。她起初以为,萧煜是看在她的面上,不愿让她仅剩的亲人远调,又知道赵彦周的确有才华,这才特意允其到詹事府任职。 可接连多日,赵彦周始终称病未来赴任,她心中担忧,亲自过府探望,这才知道,自己的这位才华横溢、光风霁月的表兄,竟已成了一个阉人! 她心里愧疚无比,本要亲自质问萧煜,是他忍着还未好的痛苦将她拦下,只说一切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他从未说过这一切是萧煜所为,可她心里清楚,除了萧煜的逼迫,再没别的可能会让一个年轻力盛的男子遭此劫难! 这两年里,她再不敢提起此事,更时刻保持着与他之间的距离,生怕再让他遭受无妄之灾,也幸好,萧煜还他留了最后的颜面,没将此事告诉旁人,仍让他以寻常人的身份在詹事府任职。 如今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她心里的恨便又添一分! 赵彦周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冷漠苍白的面庞终于有了波动。他轻叹一声,道:“阿宁,人总会变的,阿兄现在觉得很好,只要活着,只要看着阿宁好好的,一切就都好。” 楚宁忍着泪看他,目光里满是怜惜:“可是,阿兄本该有大好的前途……阿兄,你恨他吗?” 赵彦周年轻却沧桑的眼里闪过一丝怅惘。 当初萧煜逼他做选择,要么做个阉人,要么离开长安再也别见她。可她是他的妹妹,更是姑母与姑丈唯一的女儿,姑丈去时,他便在心里发誓,定要守住阿宁,这时候,他又如何能离她远去? 这是个全然不必犹豫的抉择——即便当个被人唾弃的、卑微的阉人,他也要留下来。 他怎会不恨?可他恨萧煜的阴险恶毒,更恨自己的人微言轻、无能为力。 他只能尽己所能,守在她身边,替她做她想做的一切。 “阿宁,我只要你好好的。” 楚宁别过脸去,面对着旁边的折屏,忍着泪久久不语。 好半晌,她忽然深吸一口气,恢复先前的语气,问:“近来一切可好?” 赵彦周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咽下心中苦涩,沉声回答:“近来,臣观徐侍读平日的行迹,猜测太子恐怕有与滑州附近的几位将军暗中往来的意图。” 他说着,报了几个名字,问:“此事,是否该让太后那边的人知道?” 先前他将窥来的蛛丝马迹告诉楚宁,却从不会在背后做任何有损太子利益的事。如今已知道太子的真面目,行事总要有些不同。 楚宁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冒险。” 若被萧煜发现,他定会遭罪,这事,她自有别的法子。 赵彦周没多说,只又道出另一件事:“徐侍读前几日还刻意留心过几位朝臣家中未出阁的女郎。” 这话一出,楚宁顿时扬眉:“他要纳妾,还是——?” “他”自然是指萧煜。 赵彦周摇头:“还不知是不是太子的意思。” “我知道了。”楚宁笑笑,只觉这与萧煜的行事倒有些契合。 二人又说了些东宫内的琐碎事务,直到小半个时辰后,赵彦周才退下。 这时已近酉时,天边的夕阳逐渐沉下,一道道金红色的霞光铺向大地,浓烈而灿烂。 楚宁今日心情极好,尤其方才同赵彦周说了那番话,更有种莫名的踏实,此刻站在檐下看了会儿夕阳后,便回屋叫了晚膳。 晚膳用的是热腾腾的馎饦配几样小菜,翠荷亲自送来时,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娘子,武德殿里头停了一副步辇。” 楚宁举箸的手一顿,随即恢复原状,拉她坐到另一边一同用膳。 主仆二人吃饱后,如往常一样,踏着暮色到东宫各处散步消食,一直到夜已漆黑,才回殿中。接着又是一番沐浴梳洗,说笑玩闹,丝毫没有心急的意思。 …… 甘露殿中,萧恪之自回来后,便始终盘腿坐在榻上,先是专心致志地看完今日的奏疏,现在则提着笔一边读书,一边批注。 初冬时节,还未烧地龙,屋里只摆了个小小的炭盆,偶尔发出毕剥声。 暖色的烛光投注到他手中的笔管上,在书页间留下一道细长的影子,随着书写的动作不住摆动,令他整个人看来心无旁骛。 可一旁的刘康却频频低头拭额,仿佛正焦急地等着什么。 这半个时辰里,皇帝的眼神已有四次飘向门外了! 他知道皇帝在等什么。可那道门开了一整日,也始终没见任何动静。傍晚时,他心里着急,又私自安排人往那儿送了一副步辇,如此明晰的暗示,偏偏东宫那头依旧没给准话。 他眼下心急如焚,甚至思量着是否干脆要让人去一趟东宫。 可东宫不比太极宫,那儿到底有不少耳目在,若不小心,便要被别人发现。 正犹豫间,始终低着头的萧恪之像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蹙眉望着他道:“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刘康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复,殿外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站在门边的小内侍从门缝里听到了话,忙走近冲他说了几句。 刘康眼里登时一亮,拱手道:“大家,武德殿里——来人了。” 萧恪之表情一松,放下手中的笔管便要起身过去。可才走出两步,又忽然停下,重新回到座上,继续提笔书写。 “去,将她带到甘露殿来。” 第26章 生涩 竟然真的是第一次。 刘康一听这话,便知皇帝是误以为武德殿里来的人是太子妃了。 他忍不住面露尴尬之色,干笑一声,道:“大家,太子妃殿下还未来,来的是殿下身边的翠荷,是来递话的……” 他说到最后,望着萧恪之有一瞬间扭曲的脸色,声音也骤然低了下去。 “什么话?”萧恪之像是气极后反而平静下来,整个人往后仰着,靠在木制扶手上,淡淡开口。 刘康小心道:“太子妃殿下待稍晚些就寝时再来,请陛下莫急……” 殿里一下静了。 萧恪之坐在榻上不知想些什么,好半晌,像是想通了似的,不复先前的急躁,干脆从榻上起来,多披一件外袍,穿上靴子要往外去:“维摩呢?吃饱了跟朕出去走走。” 他的确急了些,那女人也的确滑不溜手了些。 只是到如今,她已几乎是他的囊中物,何必再这般焦躁?既然她早晚要来,他耐心等着就是。 殿门大开,寒风侵入。 被侍卫放出来的维摩小跑到他身边,莹莹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黑夜里蓄势待发的猎食者。 “走吧。”他伸手揉一把灰狼,指指北面的金水河,轻声道,“捕食去了。” …… 东宫寝殿中,楚宁沐浴后,同几个侍女说话直到亥时,才与往常一样躺下,由着几人熄灯阖门,退出殿外歇下。 黑暗里,万籁俱静,她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她夜里一向鲜少要人服侍,每夜都只留一人在侧间守着,今日恰好是翠荷。 约莫两刻后,外头守着的内侍们也都歇下了,外间才传来翠荷低低的声音:“娘子,已经没人了。” 楚宁这才从床上起身,也不绾发梳妆,只在外罩了一件带兜帽的厚实氅衣,便轻轻推门出去,沿着最僻静的小路朝武德殿的方向行去。 太极宫虽近,可哪怕那一扇门开了,要越过重重阻碍过去而不让人察觉,也并不容易。 幸好她平日时常管着东宫的事务,对每一处的巡查都略知一二,这才能避开旁人,一路畅通。 武德殿附近,那一副精致小巧的步辇还停在墙角处,几个内侍一见她过来,忙眉开眼笑地上前,将她引上步辇,二话不说便抬着往甘露殿去了。 一路上是意料之中的畅通无阻,半个人影也未见到,显然是有人提前打点过了。 饶是如此,楚宁仍将低垂着脑袋掩在兜帽中,一点未曾露出来,直到到了甘露殿外,才抬起头来,冲笑着迎上来的刘康致意:“刘大监。” 刘康一见她,整个人就松了口气,一边抹了把额角,一边将早就备好的一只手炉奉上:“天冷了,殿下别冻着。眼下圣人还在后苑中,请殿下随老奴入殿中稍候。” 楚宁闻言,不禁有些诧异,心道是否自己没来早些,又惹恼了那位皇叔。 可今日,她却并非刻意撂着他,只是为了更稳妥些罢了。 看来,今日她得顺着他,再不能动别的心思了。 才跨入殿中,门还未阖上,身后便已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转身望去,只见夜色之下,萧恪之正带着几个侍卫稳步行来,身边还跟着那头灰狼维摩。 “大家回来了。”刘康忙躬身行礼,二话不说,带着众人便无声退下,将大片空间都留给这两个人。 隔着一段距离,萧恪之停下脚步,没再走近,只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殿中的女人。 两个人,一个站在漆黑的夜色里,另一个等在明亮的烛光下,仿佛两幅本丝毫不相干的画,机缘巧合下,被拼合在一起,初看令人诧异,再看却有种奇异的和谐。 维摩像是嗅到了空气里逐渐弥漫的微妙变化,抬头看一眼主人后,忽然奔跑着跳入殿中,绕着楚宁走了两圈。 它离得极近,灰色的皮毛轻轻擦着她垂下的氅衣和指尖过去,越发显出它的壮硕庞大和她的纤细柔弱。 楚宁心中紧张,浑身僵直地站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头庞然大物忽然对她亮出尖锐的獠牙。 她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萧恪之,湿润的眼里带着示弱。 “六皇叔……” 萧恪之正欣赏着眼前的猛兽与美人的强烈对比,闻声只觉心尖一颤,一股舒适的酥意已逐渐蔓延开来。 这是在向他求助呢。 他轻笑一声,不疾不徐地走近,唤了一声“维摩”。 灰狼立刻扭头出了大殿。 楚宁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然而下一刻,大殿的门被砰地一声阖上,萧恪之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再度挺直后背,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对上他深邃灼热的目光,忍不住浑身轻颤。 他在距她半步外的地方停下,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她右侧下颚的线条,由轻而重,时不时从耳垂边抚过,引得她缩了缩肩膀,脖颈后更是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待抚够了,那只手才顺着脖颈滑至胸前,一点一点解开系带。 厚重的氅衣顿时坠落下去,露出底下被薄纱包裹的单薄身躯。 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谁也没出声。 她今日披散着发,未施粉黛,一扫平日装扮下端庄妇人的样子,倒像个清纯动人的小娘子。 而衣物之下,依旧是对比强烈的艳色。 他的眼神越来越黯,终于忍耐不住,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转入内室,压进宽敞幽深的床铺间。 凌乱的衣物一件件落在床边,带起一阵又一阵热浪。 …… 迷蒙之间,楚宁终于再无法忽视他动作之间流露出的生涩。 而萧恪之也正瞪着自己,似乎在为自己忽然的缴械而震惊。 竟然真的是第一次。 楚宁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到底是诧异还是别的,只能暂时压下,主动抬头亲吻他的喉结,重新指引着他一点一点投入其中。 这大约是人的本能,尤其如萧恪之这般本就天赋异禀的,学起来出乎意料的快。 他像是要证明自己一般,直将她弄得软做一滩水,告饶不已,才渐渐偃旗息鼓。 殿里的红烛早已燃尽了,一片漆黑中,楚宁半阖着眼靠在萧恪之的肩上,半点力气也没了。 而萧恪之却像还意犹未尽一般,一面抚摸着她脖颈后那一块格外光滑细腻的肌肤,一面不住低头,寻找她的唇瓣或轻或重地吮吻。 “陛下——皇叔,别……”她生怕他又起了兴致,忙伸手要将他推开。 “这么快就累了?”他咬着她的下巴含糊地问,眼里的浓情虽未褪去,却到底没再为难她,而是转头让人送水进来。 烛火重新亮起,盛了温水的铜盆被搁到床头,有内侍将绞干了水的手巾递上来,他正伸手去接,她却已撑着疲惫的身子,裹着锦被先一步接过,跪坐在一旁要替他擦拭。 这是她早已养成的习惯——在东宫时,即便再累,也得强撑着先替萧煜收拾好一切,他不喜欢别人服侍,只要她在身边,就绝不会假他人之手。 今日在甘露殿,她自然而然也像对萧煜一般侍奉萧恪之。 可这样下意识的行为落在萧恪之眼里,却令他变了脸色。 “你做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腕,蹙眉问,“方才不是还累的很?” 楚宁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知他为何忽然冷了脸,只能道:“我替陛下擦身。” 然而他的眉心却皱得更紧了:“你平日在东宫,也是这样?”明明已累得眼都快睁不开了,还得强撑着爬起来伺候人。 她别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这本是她这两年里做惯了的事,从前不觉得如何,现在被他这样直白地问出来,才忽然感到几分心酸与屈意。 她本来不是这样的。 只是这两年跟着萧煜,她身上所有任性的、天真的、骄傲的棱角都已被磨平了。她忘了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只是不断地压抑,将最能令他满意的那一面展现出来。 若不是心里还一直有为父亲平反的信念,若不是陡然得知当年的真相,她恐怕早已变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傀儡。 “罢了。”萧恪之望着她忽然怔忡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口闪过一阵软意,“朕自己来。” 他放开她的手腕,接过手巾,自己起身收拾干净后,却没停下,而是将另一块干净的手巾绞干后递给了她。 楚宁捏着手中温热湿润的巾帕,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看着他穿衣出了内室,才慢慢回过神来,默默替自己收拾好,将散落的衣物重新穿上。 大约是怕炭盆熄灭后屋里太冷,内侍们不知何时已经烧了地龙,令原本还有一丝凉气的空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暖如春。 楚宁披散着乌发悄声走出内室。 外间的书案边,香炉添了新香,正喷吐着袅袅青烟。 萧恪之已重新坐到榻上,一边捧书夜读,一边提笔批注,一副从容冷静的样子,与方才在床上时的亢奋热烈完全不同。 她看了片刻,慢慢走到他的案前,恭敬行礼,轻声道:“时候不早,侄媳该回去了。” 萧恪之放下手中笔管,抬头静静凝视着她,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好半晌,他忽然问:“今日没有话想同朕说了?” 楚宁飞快地抬头扫他一眼后,又重新低头,柔声答道:“侄媳有自知之明,不敢擅自进言,若陛下以后还想知道,侄媳再说不迟。” 说罢,未等他应允,便披上来时穿的大氅,戴上兜帽,转身踏出殿外,乘步辇离开甘露殿。 第27章 旨意 那是个狡猾得欠教训的女人。…… 甘露殿里,冷风一阵一阵灌进来,萧恪之却不让关门,只是静静坐在榻上,望着殿外的夜色出神不已。 他从方才开始静坐,便是为了让原本亢奋的脑海清醒过来,仔细思考清楚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可只要她还在殿中,他就没法完全沉下心来,理清一切头绪,只好暂且捧书夜读,如今人走了,偌大的甘露殿恢复空旷寂静,他才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在心中梳理自回到长安后发生的一切。 从小艰难的处境让他养成了走一步,看十步的习惯,回到长安后,也始终牢牢掌握着一切。 唯独在那侄媳妇身上有了例外。 起初,是她令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吸引了他的注意,后来,便是她的主动和别有用心,一点一点勾着他移不开目光。 他看似不由自主,实则却是刻意纵容。 今晚的一切,是成年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事,这一番尝试下来,他也的确感受到了其中的妙处,甚至现在她才刚刚离开,他就已经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食髓知味,大约就是如此。 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又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他凝眉沉思着,慢慢回想起方才见到她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要主动服侍他的时候,心里一闪而过的那一阵复杂情绪。 有愕然,有不赞同,似乎还有几分令他不确定的怜惜。 这几分怜惜与最初见到她时,那种单纯的因为她身为楚虔榆之女,却成了太子妃的怜悯不同,更多的是对她的心疼。 就是这一点,令他感到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正在心里逐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他很可能对她已不知不觉有了几分朦胧的感情。 忽然想起这种可能,他有些诧异,可随即便又觉是情理之中。 他是个极有耐心和毅力的人,这大约也是一种天赋。正是这种天赋,让他从一个被人遗忘的落魄皇子,变成今日的大凉天子。 他少年时,因目睹过一回边地平民被北戎人抢掠,而心生愤怒,这一股愤怒支持着他之后的十几年里苦练骑射,屡次亲身上阵,不畏刀剑,保卫一方安宁。 他还曾因旁人的一句鼓励,而一改自己顺着母亲的遗愿,从此在边地生活老去的打算,将回到长安,登上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作为毕生心愿,并为此隐忍蛰伏多年,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在其他人难以察觉时,一点点接近权力中心。 …… 每一件事,最初的起因都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而对那个女人,或许是第一眼的怜悯,便已注定了他今日的一切。 “大家,太子妃殿下已到了东宫。时候不早,明日还有朝会,大家是否要安置?”刘康看着他出神的样子,踌躇了一瞬,小心开口询问。 方才抬步辇去武德殿的几人已回来了,说太子妃已顺利回了东宫,眼下再没别的事了。 事到如今,他仍在为甘露殿里的这点事而暗暗震惊——皇帝和侄媳,若放在民间,那可是要遭十里八乡的人唾弃的!可放到皇家,偏又让人觉得似乎没那么教人咬牙切齿了。 萧恪之闻言回神,慢慢放下手里已近干涸的笔,轻声道:“该睡了。” 他从榻上起来,回到内室已经被重新整理铺平的床边,不知怎的,竟感觉空荡荡的。 他闭上眼,那女人或清纯,或妩媚,或柔弱,或大胆的种种姿态便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她接近他,是别有目的! 这个事实仿佛冬日里的凉水兜头浇下,令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他原本对此不甚在意,现在却觉得如鲠在喉,令他因为暂时的纾解而消散的愤怒与不满再度燃烧起来。 那是个狡猾得欠教训的女人,他可不能轻易上当,让她得逞! …… 东宫,楚宁摸黑回到寝殿时,已是后半夜。 她着实累坏了,浑身酸软得连跨过门槛时,都觉得双腿有些打战,幸好翠荷一直守在一旁,见状忙搀着她走到床边,这才将准备好的药送到她手边。 黑漆漆的药汁早已没了温度,在黑夜里泛着冷冷的光泽,她捧在手里微微皱眉,咬着牙仰头饮尽。 “娘子,在咱们屋里熬药到底不方便。”翠荷递了清茶过去,压低声音提醒。 往日,避子汤都是光明正大交给后厨熬煮的,可如今萧煜已走了,她没理由再喝避子汤,只好让翠荷在屋里熬一碗。 只是药味到底引人注意,一回两回可以对旁人说是翠荷用的补药,若次数多了,难免引人注目。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此事交给别人处理。 楚宁点头,饮清茶漱口后,道:“下一回,我会求陛下赐一碗汤药。” 若有下一回的话。 她将茶盏放下,躺回床上,盖着锦被,吩咐翠荷也赶紧去歇息。 可不知怎的,分明已感到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此时躺在床上阖着眼,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反而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在甘露殿的事。 惊讶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现出来。 她怎么也没料到,已经二十五岁的萧恪之,竟当真是头一回行男女之事,这与她先前所想大不一样。 她忍不住猜测,这么多年里,他在甘州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才会不但连妻妾也没有,甚至连女人都没碰过。 他不必像萧煜这样,为了笼络朝臣,保持自己的名声而刻意收敛,不近女色。难道,他像那几位刚直不阿,甚至略显古板的大臣一般,是为了规矩而反对豢养姬妾? 可他分明不是个重规矩的人,否则根本不会理会她…… 想起他阻止她强撑着服侍时的情形,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姑且当他是怜惜她吧。 这人,恐怕是萧家人中的一个异类。 只不知今日这一出,是否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离开前,他那副琢磨不透的冷淡模样,实在令人心里没底。 她有意没趁着今日将自己的所求说出,而是刻意留下个钩子,等着看他的反应。 他若有意,自会给她机会,若无意,她今日就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想通这一点,她慢慢放宽心,渐渐沉入睡眠中。 ……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始终风平浪静。 武德殿旁的那扇门仍日日开着。 东宫的宫人们起初还议论纷纷,不停猜测着太极宫那头的用意,可几天下来,再没见到别的动静,不由也失了兴致,不再多看。 恐惧的气氛一日淡似一日,东宫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甚至因为萧煜不在,更多了些轻松的氛围。 翠荷又悄悄去那扇门附近看过几回,而那日武德殿附近的步辇却再没出现过。 她本有些急,可见楚宁始终沉得住气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多看。 眼看着已将近十一月中旬,真正的隆冬时节就要到了。 太极宫地势低洼,难抵严寒,因此往年冬季,先帝都会移驾骊山汤泉宫修养,直到来年春日,再回太极宫。 今年逢新君登基,朝臣们便主动上奏,请皇帝移驾。 萧恪之自然不会反对,当即下旨,命五日后启程,前往骊山汤泉宫。 甘露殿中,刘康将一叠叠拟好的随行名单交给萧恪之过目,最后才将涉及东宫的那一份小心翼翼送上去。 照他说,太子妃到底也是皇室一员,自然要随行。可是这几日,他在御前随侍,再没见过皇帝提起过太子妃一句,一时让人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才教他犹豫起来。 “大家,您看东宫这头,太子不在京中,太子妃这头——?” 萧恪之的目光在“楚氏”二字上逗留一瞬,随即蹙眉道:“朕说过,宫里的人都去,怎还要拿来问?” 刘康一个激灵,登时明白过来,忙道:“老奴明白,这便让人往东宫传旨。” 东宫看似与太极宫毗邻,两不相干,实则最初建造时,也算是太极宫的附属宫苑,这样看来,太子妃自然也是“宫里的人”。 “好了。”萧恪之瞟他一眼,并未阻止,只将靳江叫了进来。 “播州的事,查得如何了?” 他先前因赵玉娥的忽然出现,对赵伦在播州的动向起疑,便让靳江派人前往暗查。 靳江道:“臣惭愧,播州偏远,地势险峻,尚未查到切实之处,只隐隐抓到些端倪。” 实则从那日至今,也不过大半个月,萧恪之本没指望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什么,闻言只摇头道:“无碍,说说是什么端倪。” “似乎是与已故的赵将军有些关联,当地有过一些传言,称前几年,赵老将军和南诏王室之间颇有些密切。” 萧恪之听罢,沉吟片刻,又吩咐道:“继续查清楚。京城里,赵二娘的府上也派人盯着,看看她同赵伦之间的情况。” 靳江方才的话未说明,可只那一则传言,便已透露出不少东西了。 同是朝廷难以触及的边缘地带,萧恪之在甘州十年,自然明白天高皇帝远是什么意思。赵家世代镇守播州,难免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靳江闻言应“喏”,一一记在心里。 “太子那儿呢?该到滑州有几日了吧?滑州那些人都是如何应对的?”萧恪之从案上翻出一叠前几日才送上来关于疏通河道的折子扫了一眼。 靳江点头道:“太子已抵滑州七日,州府中一切如常,并无太大异样,倒是附近几州中,有听到风声,称陛下要撤换将领,便有几人似乎有意与太子见一见。” “果然。”萧恪之冷笑一声,快速说了几个名字,都得到靳江点头,正是有意见萧煜的人。 他派这没用的侄儿去滑州,自然是有意的,为的就是要试一试附近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如今果然试出来了。 萧煜和齐太后看似是完全对立的两方,实则却有些微妙的共通点,譬如都目光短浅,一味将精力耗费在朝中的争权夺利上,而忽视吏治,致使整个朝廷这棵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被无数蠹虫蛀得千疮百孔,看似还是难以撼动的参天巨树,内里却因中空而摇摇欲坠。 到底都是只考量己方利益的自私之人。 他既然已经选择留下太子,便不能让这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垮塌得太快,只有一点一点慢慢剔除,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朝局的稳妥。 想到这儿,他迅速吩咐:“让翰林院拟旨,召曹州、卫州、汴州几处的将领到长安述职。” 是时候将那儿的几块毒疮挖去了。 第28章 关照 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随迁骊山的消息传到东宫,楚宁便命人收拾起衣物行囊,只等着五日后启程。 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一贯的规矩,甚至是一种手段——太子不在长安,便要牢牢看住太子妃,不能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可在楚宁眼里,这却是一种暗示,暗示她的一切努力并未白费,下一个机会就在眼前。 她想了想,未将寝殿中的侍女都带上,除了翠荷外,只又挑了四个亲近稳妥地,其余的便都是在外做杂役的。 临行前夜,她收到萧煜从滑州寄回的信,说约莫年节前后就会回长安来,又问了东宫的事。 这是惯例,也许是出于微薄的感情,也许是出于欺骗后的不安,他从前离开长安日子久了,也定会写信回来询问她的情况。 楚宁看着纸上的字迹,心里不禁冷笑一声。 唯有像他这样做了亏心事,骗了她整整两年的,才会时时刻刻处在不安中,生怕有一天教她发现真相。 待有一天,他发现她不但已经知道了真相,甚至还在他的眼皮底下与他最恨的叔父暗通款曲,求这位叔父不但要一点一点拔去他的羽翼,更要逼他为当初做下的恶事认罪,该是什么反应? 她眼里泛着冷光,将写满他墨迹的信纸放到烛台边点燃,直至燃成灰烬,才取出笔墨,用一如既往的恭顺语气写了两句问候,又说了要随驾前往骊山的事,便让人送出去了。 …… 第二日一早,天气清朗,日光明媚。 太极宫承天门外,成百上千的王公贵族、朝臣家眷们已聚集在此,等着跟随圣驾前往骊山。 寒风之中,宝马香车盈满阔道,男女老少们的说笑声不绝于耳。 楚宁从东宫长乐门行来,受众人行礼拜见后,便自觉立到女眷们最靠前的地方,只等着皇帝与齐太后来。 周围的夫人、女郎们照旧是不敢与她多说话的,偶尔有特意来问候的,也只说一两句话后,便匆匆避开。 没人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同东宫过从甚密。 唯有鲁国夫人许氏带着女儿果儿过来,真心实意地同她互相问候。 鲁国公夫妇在长安有皇帝的庇护,自没人敢当面对他们不敬。可他们带着一身兖州田舍郎的淳朴气质,哪怕换上锦缎珠玉,也总要为权贵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更没人愿意主动与之交好,生怕因此成了权贵中的异类,沦为笑柄。 许夫人在这两个月里已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虽还是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却已不再努力费心,想要融入上层贵族的生活了。 “多日不见,夫人一切可好?”楚宁望着身边的这对母女,笑着问候,“果儿倒像是比才来的时候圆润了些。” 许夫人点点头,又将果儿拉到她面前,道:“这孩子来长安的路上有些水土不服,那几日都是上吐下泻的,脸色蜡黄,现在大约适应了,吃得多了,这才好起来。” 她和鲁国公卫寿两个都出身农户之家,过去常年劳作,又受过饥荒的痛苦,成婚多年,因身子不大好,一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直到近三十的年纪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夫妻两个都疼爱得很。 果儿红着小脸蛋,仰头冲楚宁笑,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拉拉她的衣袖。 楚宁摸摸她的小手,弯腰看她笑嘻嘻地在眼前转个小圈,像是在展示今日的衣饰一般,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给自己看,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正是上回赠的画册里头一张画上的。 “果儿这件衣裳好看。”她不吝夸赞,当即笑着冲孩子点头,“腕上的镯子配得也好。” 果儿得了夸奖,心里十分高兴,笑得甜甜的:“多谢殿下。” 不一会儿,敞开的承天门里,萧恪之和齐太后终于在宫人和侍卫们的簇拥下行来。 众人见状,纷纷停下说笑,转身冲二人恭敬行礼。 重新站直的时候,楚宁听见身边的果儿拉着许夫人的手怯怯道:“阿娘,陛下好像在往咱们这边来呢。” 她不禁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熟悉的锐利眼眸。 萧恪之没有乘马车,而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步一步朝这边来。 人人都以为他是要来同鲁国夫人母女说话,实际上,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后,也的确掠过站在最前面的楚宁,径直走到了鲁国夫人和果儿的面前。 可楚宁心里清楚,方才的那一瞬四目相对,他的的确确就是在看她。 “朕前几日听舅父说,过去因劳作,时常腰背疼痛,舅母也因前两年受寒,双腿不大灵便,这回到温泉宫去,朕命太医令备了些草药,到时给舅父和舅母用一用,兴许能缓解陈年顽疾。” 他侧身站在楚宁的面前,对许夫人细心关照着,态度再正常不过。 许夫人受宠若惊,忙带着果儿两个连连称谢。 一番关怀后,他并未走,而是侧目看向一旁沉默静立的楚宁,道:“这些时日,倒多亏侄媳替朕关照舅母与表妹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压迫的眼神从她身上逡巡而过,掩在宽大的袖中的手也像是带着兴奋一般用力的伸了伸,偏出口的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叮嘱完许夫人后,再顺带敷衍一句似的。 楚宁抬头,温柔端庄的脸庞上露出个极淡的,他十分熟悉的妩媚笑容,待他眼神微闪,眸色加深时,又飞快地收起,仿佛什么也没做似的,柔声回应:“替陛下分忧,孝敬长辈,本就是侄媳该做的。” 隔着两步的距离,气氛有微妙的变化。 萧恪之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穿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穿着那件大胆的亵衣,被丝帕堵着口,缚着手,双目含泪冲他呜咽告饶的模样,只觉体内的血液一下沸腾起来。 已有整整十日,撂够了,兴许该收一收网了。 他意味深长地“唔”一声,留下一句“那便继续替朕分忧”后,便转身离开,重新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催动马儿小跑至前方。 队伍很快启程。 许夫人带着果儿与楚宁同坐一辆车,一路上说说笑笑,还听果儿背了才学的《千字文》,并不觉无趣,直到午后到了汤泉宫,才分别,往各自的住处行去。 汤泉宫是帝王行宫,建在骊山半山腰上。与太极宫不同,并非只帝王能居宫城内,稍近些的亲贵们也都居住在行宫宫城内,只是帝王居所与亲贵们之间多隔了些距离和屏障。 这儿没有专设东宫,倒是有一处太子汤,专供太子居住,楚宁身为太子妃,自然独自住在此处。 她回忆着汤泉宫的布局,登时想起,属于帝王的星辰汤与九龙汤,就在太子汤的西面,两边几乎只有一墙之隔,反倒是太后所居的宜春汤,在东面稍远的地方。 这倒是个便利之处。 到底在车中颠簸了两个多时辰,她只觉有些疲乏,更衣后用了几样点心,便先进寝殿中小憩一番,直到傍晚时分,才悠悠转醒。 晚膳已准备好了,殿外凉亭底下的汤池里也已蓄满汤泉,袅袅水汽蒸腾而出,登时将一方院落缭绕得宛如仙宫。 她倚在一张贵妃榻上出神片刻,随即召来翠荷,压低声嘱咐了几句。 …… 萧恪之抵达汤泉宫后,并未立即到内寝中歇下,而是先到外朝中召集朝臣,将今日落下的政事一一处理完,又留在殿中将奏疏都看过后,才松懈下来。 往内寝的方向去时,已是夜幕降临的时候。 冬夜清冷,他难得没有走回寝殿,而是乘步辇回去,好留出些精神想想方才的事。可一不留神,却发现回去的路线似乎有些不一样。 从津阳门附近的朝堂回去,直接便能抵达飞霜殿,而现在,他却先绕过后殿,需过日华门才能回到飞霜殿。 他此前虽从未住过行宫帝寝,好歹幼年时也随驾来过几回,自然对其中布局有些熟悉,一下便觉出不对来,立刻警惕起来,蹙眉道:“怎要从这儿绕?” 刘康紧张地笑了声,躬着腰答:“大家,此处风光更好些,老奴看大家方才处理政务太过劳神,便自作主张,让走了这一边。” 萧恪之睨他一眼,冷冷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自作主张了。” 话虽如此,却并未让改道,原因无他,方才只稍一回想,他便记起来了,走这条路绕一绕,恰好能从太子汤所在的院落外经过。 他甚至不必问都能猜到,刘康定是受了那妖妇的指使,有意引他过去呢! 不知怎的,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心里隐隐闪过几分兴奋和紧张,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燥热起来,即便迎着冬日的夜风,也丝毫未感到寒冷。 夜幕之下,除了宫灯照亮的地方外,四处皆是黑漆漆的。他虽知道这附近并无别人居住,可多年来养成的警惕心仍是让他忍不住想,若有人看见了会如何。 这一分警惕,也跟着化作兴奋,让他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大家,前边就是太子汤。”刘康一直暗中察言观色,此刻忙指着不远处轻声提醒。 萧恪之抿唇不语,目光却已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了。 只见那座与他的居所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大门正微微敞着,像是刻意等着什么人似的,其中若隐若现的灯光更是引得人不由自主想进去一探究竟。 他绷着脸,没说话,只一眼便重新扭过头不再多看。可就在步辇即将经过那处大门时,他还是握紧了拳。 “停下。” 短促而低沉的命令之下,步辇稳稳当当停住,正落在半开的门前。 第29章 莲灯 此花高雅而不妖,你却妖艳得很。…… 门里静悄悄的,除了两边的几盏宫灯,不见半个人影。 萧恪之沉着脸独自进去,转身将门阖上后,便跨过前庭的一座厅堂,进入里头凿了汤池的庭院。 外头还是寒冷的冬夜,里头却因地下铺排的一层通汤泉的管道而温暖如春。 院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是四下的宫灯变多了,悬吊在屋檐长廊下,掩隐在山石草木间,将四四方方的空间照得半明半暗。东南角的凉亭底下,注满水的汤池里水汽袅袅,一点点氤氲开来,将四周缭绕得恍如仙境。 此处的汤泉皆是活水,站在庭院中间,听着泉水流淌的叮咚声从山石之间传来,萧恪之不禁挑眉,这里头的一切,显然是早已布置好,只等着他进来的。 可偏偏院子里始终没人出来迎他。 他停了片刻,又往里走了两步,这才看清,假山后,缭绕的水雾中,一张长长的贵妃榻摆在汤池边,榻上正卧着个美人。 那美人长发散下,身披薄纱,背对他而卧,朦胧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映出薄纱上珍珠一般的光泽,也勾勒出一段段柔软起伏的曼妙曲线。 是那妇人。 他几乎没费什么心思,便凭直觉认了出来,甚至已在脑海中回想起她臀上那两眼令人着迷的腰窝。 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气,令人忍不住心旷神怡。 他在原地站着,用目光仔仔细细在她的背影上抚摸过一遍,才悄声走近,停在榻边,用双手支在她身体两侧,微微俯身观察着她。 她依旧一动不动,仿佛沉睡不醒,他却半点不信她是真的睡着了,只耐心地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湿润的雾气一阵阵氤氲,无声地附着在她洁白如玉的肌肤间,原本柔润的光泽暗淡了些,变成一种潮湿的美,就连浓密的睫毛间也沾染了几滴极细的水珠。 那件单薄的纱衣被空气里的湿润浸透了,若即若离地贴在她的肩头、胸前、腰际上,直到交叠着微微弯曲的双腿,都被仔细描摹出来。 萧恪之看着被自己圈在臂弯里这点逼仄空间里的美丽女人,眼神一点一点幽暗起来。 大约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始终静卧的女人眼睫颤了颤,缓缓睁眼,轻轻转过头,刚好对上他漆黑幽深的眼眸。 “陛下……” 她眼眸湿润,在烛光映照下晶莹动人,两颊自然升腾的绯红更带着几分酣睡转醒后的娇媚动人,看得他再忍不住,低下头去用力含住她丰润的唇瓣,撑在两侧的手掌也顺着她纤细的臂膀慢慢上移,最后压着她的手腕令她不能动弹。 她格外顺从地转过身变成仰卧的姿势,任他用力亲吻,直到她本就湿润的眼眸愈发迷蒙起来,他才慢慢退开些,漫不经心地捻起一缕她垂在榻上的秀发到鼻间轻嗅。 “今日引朕来,又想做什么?” 他完全没提自己为何会由着她这般轻易一勾,便顺水推舟地来了,只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楚宁眨眨眼,唇边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是陛下令侄媳替您分忧的。” 她说的是白日启程时,他说的那一句话,不过换了个场景,其中的意味便一下暧昧起来。 “嗯,那你预备如何替朕分忧?”他的手摩挲着她洁白修长的脖颈,时不时捏一捏,似乎为这恰好被掌握的触感而十分满意。 “汤泉已蓄满了,阿宁服侍陛下更衣泡汤。” 她说着,伸手推开他,跪坐到榻上,膝行至他身后,两条修长的胳膊从他身后环抱着,慢条斯理解他的衣带。 他生得高大壮硕,她不得不整个上身都贴在他背后,脑袋也搁在他的肩上,随着手上的动作一点点朝他的衣领、脖颈处轻轻吐气。 又热又湿的感觉顺着脖颈蔓延开来,渐渐化为一阵酥意,令他忍不住转头想与她亲吻。 她却没让他如意,在他的唇瓣靠过来时,堪堪后退,将他身上已被解开的衣袍顺利地脱下。 “请陛下入汤池。” 她将替他备好的木屐放到榻边,自己却赤足站在温热的石阶上,引着他一点点走入池中。 隔着层层水雾,他靠在汤池边,静静看着她坐在那一头的石阶上,点起一盏莲花灯。 莲花灯里亮起暖色的烛光,自下而上将她照亮,照得她脖颈里积蓄的水珠滑落进衣襟里的情形也一清二楚。 萧恪之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一颗颗无声滑下的水珠,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莲灯被放入水中,顺着水波的流动缓缓漂到他身边,轻轻旋转,栩栩如生,仿佛真的是一朵生在温泉里,却依然冰清玉洁的莲花,又好像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焰,将本就十分热的温泉烧得有些烫人。 “你喜欢莲花?” 他望着那盏莲灯,一下便想起她的丝帕,乃至那件被撕毁的亵衣上都绣了莲纹。 “此花高雅而不妖,你却妖艳得很。”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莫名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楚宁坐在离他较远的池边,一双玉足慢慢浸入汤泉中慢慢搅动,留下两条光裸的修长小腿在水面上不时轻摆。 “陛下想说阿宁配不上这样高雅的花吗?”她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边一闪而过的嘲意不知是为他,还是为她自己。 萧恪之感到心里像被人捏了一把,有些异样的微酸,却没开口解释,只将目光落在她光裸修长的小腿间。 楚宁抿唇,将他的沉默当作默认。 她低着头,将一只手伸进池中,感受着温热的泉水从指尖穿流而过,忽然轻声道:“这是我母亲最爱的花。”她比我更配得上这样高洁的东西。 萧恪之心里的那阵微酸好像又多了几分涩意。 他记得楚虔榆的夫人多年前就已过世了,那时她应当还小,这样看来,她对母亲的记忆恐怕已不多了。 到底也是个失了父母庇护的孤女。 他正觉有些怜意,可下一刻,却见她捧起手边托盘上的酒壶,妖艳地笑着冲他示意:“陛下可要饮酒?” 说着,也不待他回答,直接捧着酒壶仰头便饮。 酒液直接灌入她的口中,又有些许从唇角溢出,顺着下颚、脖颈流淌至锁骨,最后落进胸口,终于将遮盖在胸脯间的那层薄纱彻底濡湿。 “妖妇。” 他感到脑中铮然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四周的空气也稀薄起来,忍不住哑着嗓子低唤一声,拨开身前的水,行至她身边,一把握住她垂在池水中不住拨动的一只玉足。 玉足小巧精致,恰好被他握在掌心里细细把玩,待玩够了,便用力一扯,将她整个人扯进池中。 她忍不住轻呼一声,手里努力捧着酒壶,跌进去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漂漂荡荡的莲灯,差点将火苗浇灭。 “灯——” 她想护着那朵小小的火苗,他却没给她多余的机会,直接拨开那层湿淋淋的薄纱,将她压在池边。 酒壶被他举高,冰凉的酒液从壶嘴里流出,浇在她的发间。 她仰着头闭着眼,让更多酒液流淌在她的脸上、脖颈、双肩,乌黑的长发湿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肌肤上,美艳得仿佛水妖一般。 他看得心头剧颤,丢开酒壶,低头去吻她,将残余的带着酒香的液体尽数吞下。 重重水雾下,硕大的汤池中水波涌动,时不时被搅出或急或缓的阵阵浪涛。 那一盏被打湿的莲灯宛如一叶无依无靠的孤舟,被水波托着,一时立在浪尖,一时又跌入谷底,在火苗的忽明忽灭里摇摇曳曳,漂漂荡荡。 …… 津阳门西侧的朝堂中,齐穆听着中书省的官员汇报方才皇帝才定下的几位顶空缺职位的官员人选,脸色十分阴沉。 因年节将近,他今日未随圣驾一同启程,而是先留在衙署中,带着礼部与鸿胪寺与各番邦友邻的使臣们一一问候,又邀其半月后前往汤泉宫参加除夕宴会,拜见新君后,才启程往骊山来。 他到这儿时已是傍晚,本未打算往朝堂这处来,因听说今日圣人才下令补了空缺的官位,这才来了一趟。 这一来,就令他火冒三丈。 那几个官位本是先前的两个月里,圣人处置太子一派的人时,才空出来的,虽不是三品以上的官职,却也都是各部实打实的位置。 他先前已看准了其中的几个,让吏部拟补缺名单时,特意安排了几个自己的亲信在其中,圣人若给齐家面子,怎么也得将其中的一半留出来给他推举的几个人。 谁知,方才一听,他推的人竟一个也未被用,上去补缺的,全都是从前不受待见的寒门臣子! 这几乎就是赤|裸裸地在朝中落齐家的面子! “大相公,上回圣人已贬了大理寺的王寺正和商州的何使君,这回又在填空一事上一意孤行,恐怕是有意整治一番。”身旁的一位中书省官员忧心忡忡道。 齐穆沉着脸冷哼一声,想起先前这位新君处置太子一党的几位朝臣时,他还未曾多想,今日看来,实在欺人太甚。 “我知道了。”他在殿中思忖片刻,冲几人点头,“圣人年轻,又才登基不久,难免心急了些,我这就去飞霜殿,请圣人重新定夺。” 说罢,也不顾此刻已经入夜,直接从津阳门里往天子寝殿行去。 …… 汤池里,萧恪之正靠在巨石边,一手揽着浑身瘫软的楚宁,餍足地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 那盏莲灯未被方才剧烈波动的汤泉浇灭,此刻却也已燃到尽头,悄然熄灭了。 水波将灯带至近处,楚宁伸手捧着湿了一半的灯,略有些惋惜地放到池边。 “喜欢这灯?”萧恪之撩起眼皮睨她一眼,低头在她的下颚处轻咬一口。 楚宁后索着躲了下,索性转身面对着他,用两条胳膊圈住他的腰,将侧脸也贴在他胸膛上。 “阿宁还以为是陛下喜欢。” 撒娇似的话音一出,两人几乎同时想起方才在池中的情形。 他将那莲灯推至靠近池边的一处,让她转过身去,双手扶在池沿上,恰好将莲灯圈在身前那一小片空间里,又命她忍耐着不许将烛火吹灭。 她无法,只好尽力塌着腰,挺着背,仰头不让呼出的气息靠近烛火,才勉强承受住一切。 这时回想起来,萧恪之抚着她后背的手掌又用力起来,连嗓音也变得喑哑。 “朕只喜欢看那灯照着你的样子。” 楚宁蹭了蹭脸颊,轻声道:“上元节快到了。” 萧恪之的手一顿,提到上元,几乎立刻就想到不久之后的年节——太子该要回来了。 他沉着脸问:“怎么,盼着快些见太子?” 楚宁有些诧异,她不过是因这盏灯才说起上元,他却直接联想到了萧煜身上。 “阿宁想见谁,陛下到如今还不知道吗?”她抬头对上他的眼,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件事,不由试探着轻声道,“陛下,阿宁听说,太子去滑州,似乎想见那附近的几位将领呢。” 她记得赵彦周的话,既然不想让萧煜得逞,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告诉萧恪之。 萧恪之没说话,只是拿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紧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为何同朕说这事?”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颚,眼里的怀疑一闪而过,“怕太子出了事连累你?” 他没问萧煜要见谁,却直接问她为何要说,应当早已知道了此事。 楚宁见状,放下心来,摇头道:“阿宁只是想帮陛下。” 萧恪之冷笑一声,慢慢放开捏着她下颚的手,显然半点也不信她的话。 他再傻也明白这女人是在利用他,却偏偏还打着要帮他的旗号。 怒火从眼中一闪而过,他冷着脸将她从水里抱起来,放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又丢了块干净的浴巾在她身上后,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地擦拭起来。 “不必总是同朕绕弯子,次数多了,朕总会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楚虔榆的女儿。” 楚虔榆为人端方正直,毫不作伪,偏偏她这个女儿却狡猾如狐狸一般。 楚宁眼神一滞,登时想起先前在太极宫时,他也曾提过父亲的名字,似乎对父亲的为人十分了解,可她却从不知父亲与他有过交情。 “陛下认得阿宁的父亲?” 她问得小心,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若他也曾与父亲交好,那她求他替父亲平反,岂不是顺理成章? 萧恪之睨她一眼,没正面回答,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当年的楚大相公,谁不认得?” 楚宁愣了愣,还待再问,前厅的门边却传来一阵紧张的提醒:“大家,齐大相公到飞霜殿来了。” 第30章 药方 怎么会不快活? 萧恪之几乎一听,就明白了齐穆的来意,不禁冷笑一声,扬声道了句“知道了”,便放下擦过的浴巾,拾起榻上凌乱的衣衫披在身上。 楚宁本想习惯性地起身服侍他穿衣,不知怎的,却想起上回被他制止的事,不禁猜测他大约也不喜让别人靠近,便只裹着浴巾坐在榻上没动。 微风吹来,虽在汤泉的作用下不见寒冷,却依然让浑身湿透的她忍不住颤了下。 她心里盘算着齐穆这时候擅自到皇帝的寝殿拜见,应当来者不善,再看萧恪之冷着脸慢条斯理穿衣的模样,恐怕也不会让他捞到半点好处,甚至很可能要借机好好敲打一番。 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像先帝,绝不会任人摆布。 她进而想到自己这几次的迂回和以退为进,越发确认这样的策略应当没有错——他为人强势,厌恶被人摆布、控制,就连床笫之间,也要求绝对的掌控,时不时主动示弱,才能越来越靠近。 “陛下要走了吗?”她拥着浴巾,在风中轻轻颤抖。 萧恪之穿衣的动作顿了下,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一手抬着她的下颚,低声道:“怎么,舍不得朕走?” 她坐在榻上,脑袋只到他的腰际,这样抬头楚楚地望着他,又在他满是怀疑和嘲讽的目光里伸出双臂,圈住他的腰身,将自己整个贴上去。 “自然,陛下方才在阿宁这儿,不快活吗?” 被美人湿润温软的身躯贴在腰际与腿上,本就有些潮意的衣衫被浸得更湿了。 萧恪之的身躯下意识紧绷,眼睁睁看着松松垮垮围在她身上的浴巾慢慢塌下去些,露出一片雪白的后背。 他忍不住伸出手覆上那一片雪肤,感受着指尖湿润的滑腻,慢慢仰头,压抑地闭上双眼。 怎么会不快活?她一会儿清纯端庄,一转眼又妩媚妖艳,浸在水池里时,将他折磨得几次差点绷不住,当真是快活极了。 可越是这样,他越感到一种失去主导权的无力和愤怒。 他总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刻意纵容,任由她牵引着一点点走进她织就的斑斓的网中,只要他愿意,随手挥刀,便能将那脆弱的网轻易斩断。 可她这样一问,才让他惊觉,自己似乎沉溺得有些过分,是明知她在利用自己,也忍不住一边沉溺,一边假装自己依然清醒的过分。 大约是这处温柔乡太令人快活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冷漠的双眼,低头将她从他的腰上推开,抖了抖因潮湿而贴在身前的衣衫,面无表情道:“在朕面前,收起你的心思,朕说过,不喜欢玩弄心机的女人。” 楚宁被他这般一推,本就因疲累而酸软的身子登时支撑不住,一下软倒在榻上,发出一声低呼,心里却还在纳闷,不知方才那句话怎让他不快了。 萧恪之听到声响,转头望着她侧趴在榻上,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冷静下来的心又有种熟悉的被一只手捏了一把的酸意。 他停了片刻,慢慢走近一步,弯腰将散落的浴巾重新拢紧,令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双臂用力,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跨进屋中。 屋里空点着灯与香,却没外头的雾气缭绕,平白令人又清醒了些。 他将人放在榻上后,便想转身离开,可才踏出一步,衣角就被拉住。 他停下脚步,冷着脸回头,对上她楚楚的目光。 “你还想做什么?” 那只攀在他衣角上的手得寸进尺地悄悄划过他的掌心,轻轻勾住他的一根小指,又软又热。 他浑身一紧,却没将她甩开。 “陛下方才还未回答阿宁的问题。” 她似乎固执地想要个答案。 他站在原地,额角青筋跳个不停,好半晌,忽然折回榻边,将湿答答的她从围拢的浴巾里剥出来,牢牢压着,狂烈地亲吻一番,直到她在动弹不得,才喘着气松开,一手捏住她的下颚,嗓音喑哑道:“下回,不许自作主张。” 说罢,好像再不愿多停留似的,快步离开。 楚宁卧在榻上,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出神片刻,忽然轻笑出声。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已有了下回,便是肯定的意思。至于“自作主张”,说的大约是她私下与刘康招呼,未先告诉他,便直接将他引到这儿来吧。 可是在怎么“自作主张”,他也还是乖乖地来了。 这样一看,前几日的冷淡,果然只是他的手段罢了。 外头的门已关上了,被她遣走的翠荷这才从屋后出来,替她拿来干净的衣裳。 她披着衣撑起身子,走到墙角边的箱笼旁,寻出一张方子,道:“将这个交给刘大监吧。” 翠荷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接过收起后,点头应“喏”,便又出去了。 …… 飞霜殿,齐穆被拦在门外等了许久,始终未见到萧恪之,此刻已是火冒三丈。 可偏偏靳江带着五个持刀侍卫,如威武的雕塑一般站在门前,虎视眈眈地望着,让他半步也不敢往前踏。 他做了三年的中书令,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从前的千牛卫在齐太后手里,他出入宫禁时,从没受过任何阻拦,哪怕是进入天子寝殿,也只稍一通报便可,今日却是被毫不留情地拦着,连一张坐榻、一杯茶水也没有,实在难堪不已。 先前他听从太后的嘱咐,暂且退了一步,让年轻的新君能先舒展手脚,其他事可以日后再议,可如今看,新君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 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就见萧恪之坐在步辇上,正朝着飞霜殿行来。 “陛下!”待步辇落在殿门外,他便快步上前,略一拱手,就想大声斥责方才拦着他的人,可话未出口,却被萧恪之冷冷瞥来的视线吓了一跳。 那种锋利冷漠的眼神里,半点温度也没有,更别提尊重了,一下让他想起先前丧仪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事。 他忽而打了个哆嗦,莫名收住话,跟在后头走进殿中。 殿中温暖亮堂,令他慢慢回过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萧恪之身上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发丝也还湿着,领口的地方好像还留着一片红痕。 这副样子,显然是才从汤池里出来。 可皇帝的御汤都在飞霜殿后,为何他却是从外头回来的? 齐穆不禁又看了一眼他领口处的那片红痕,心里有些起疑。 “大相公夜里还要见朕,到底是为了何事?”萧恪之坐在榻上冷冷开口,半点不遮掩,任他满是怀疑地打量。 齐穆一顿,这才想起此番的来意,才被打岔的怒火又再度冒了出来:“臣冒昧,想问一问陛下,为何吏部递上去的名单,一个也未被采纳?” 萧恪之挑眉不语,似乎在耐心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齐穆索性也站直了身子,高声道:“陛下明鉴,吏部的名单,都是臣与中书省的诸位同僚,和吏部尚书等人几经商议、反复筛选,才挑出来的最适宜的人选,陛下初登大位,过去又不曾参与朝政,对朝中的同僚们所知不多,不该不听规劝,擅作主张。” 他这一番话几乎就是在直接指责皇帝的决断。 萧恪之饮了口茶,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冷冷道:“既然大相公说,吏部的名单是几经商议、反复筛选出来的,那不妨同朕解释解释,为何其中既有齐家姻亲,又有外任过几年,却始终政绩平平的,甚至还有替子孙买官入仕的?” 旁人都以为他不知政事,可实际上,从数年前开始,他便已经在暗中结交那些空有才华与抱负,却因出身寒门而不被重视的臣子们。对朝中的大多数官员,他虽称不上了如指掌,却也大致知道些,甚至有不少人的底细,也已被他暗中摸透了。 正是因此,他先前才能切中要害,毫不犹豫便点出萧煜和齐太后手里那些不大干净的人。 齐穆未料他能一下道破那几人身上的污点,不禁有些语塞:“陛下——这、这其中都有些原委——” 萧恪之将茶杯重重搁下,发出“笃”的一声,将他的话音打断。 “大相公是在教朕如何当这个皇帝吗?”他从榻上起身,站在高处俯视下去,因常年习武而格外健壮的身形挡住大半烛光,在齐穆的身上投下大片压迫的阴影。 齐穆抿唇不语,心里的怒火丝毫未得到平息,可面对这样的皇帝,却莫名怵了。 “臣不敢。” “不敢便好。”萧恪之双手背后,冷冷地开口,“齐相公莫忘了,大凉的皇帝姓萧,不姓齐。” 这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又满是睥睨的气势,令齐穆禁不住后背一寒。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位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新皇与从前的先帝萧濂性子完全不同,他想要的,恐怕不只是身为皇帝的尊严和地位,还有过去几年里,一直牢牢掌握在齐家手里的一切权力。 难道他们齐家还要一味退让,只为暂时安抚他吗? 他心底又惊又怒,却不敢泄露出来,只能压着心思道:“臣从未忘记。” 君臣之间的对峙就这般被萧恪之揭过。 他看着齐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让人将门阖上,转去内室,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衫。今日在太子汤泡够了,他这儿的御汤反倒没了用武之地。 不一会儿,刘康从外头进来,禀道:“大家,给太子妃殿下的汤药已熬好送去了。” 萧恪之闻言蹙眉,转头问:“什么汤药?” 刘康一愣,诧异地抬头:“方才翠荷送来一张方子,说是殿下要饮的汤药,往后每一回见过陛下,都要用一碗,老奴想,恐怕是避子的汤药……” 他原以为这是皇帝吩咐的,现在才知想错了,忙将袖中那张方子取出来,毕恭毕敬地呈上去。 萧恪之想起那女人的狡猾,心中狐疑,接过方子扫一眼,沉吟道:“去,让奉御过来看看。” 刘康知道他是想让奉看这方子,忙到外间冲一人吩咐几句。 那人快步出去,不一会儿,奉御匆匆赶来,接过方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禀陛下,这的确是女子会用的避子汤。” 果然如此。 萧恪之一时不知该说她体贴懂事,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已安排妥当了,还是说她心机深重,将熬药的事丢给刘康,倒是让她自己省去了不少麻烦。 只是奉御的话还未说完:“这张方子里换去了几味药材,减轻了对女体的损伤,可效果却与寻常用的方子相差无几,当是宫中开出的方子。” “这药对女体有损伤?”萧恪之没理会他别的话,却抓住了这一点。 奉御显然未料他会这样问,忙解释道:“避子汤的方子不论如何调,总都对女体有损伤,不过陛下放心,只要饮得不多,往后多加调养,总是能恢复的。” 萧恪之没说话,坐在灯下沉思片刻,忽然问:“东宫近来可曾让诊过脉?” 这话又让奉御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回忆一番,摇头道:“自太子离京后,未曾有过召见。” 看来是早就有这方子了。萧恪之捏着手里这张像是才誊抄好的方子,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沉。 他沉默半晌,挥手令奉御下去,却没将方子交还给刘康,而是取出了床头案几上的一只木匣。 木匣里原本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方叠好的丝帕和一件破损的亵衣,现下又多了一张方子。 第31章 劝说 若当真深情厚谊,夫妻之间又怎会…… 寝殿里,楚宁捧着刘康让人从飞霜殿送来的汤药一气饮下。 翠荷接过空了的瓷碗,立刻将食盒里的蜜饯送入她口中。 甜蜜的滋味蔓延开来,逐渐将酸苦压下。楚宁半撑着脑袋歪在榻上,眼角泛起一阵舒适的微红。 “刘大监想得倒是周到。”翠荷将食盒重新收起来,看她一副慵懒的模样,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到底是御前的人,他从前背后没有依靠也能在宫里八面玲珑这么多年,自然是个人精。”楚宁干脆将双臂交叠,伏在软枕上,让有些软的腰肢得到片刻伸展,“听说他正是多年前与圣人的生母卫才人有过些渊源,这才被圣人点了做中御大监。” 也正是这样心思细腻、处事周到,又懂得分寸的人,才能摸得准萧恪之那古怪的脾气。 她微闭着眼,想着方才在汤池里的事,觉得除了累些,倒也让自己舒坦了。 萧恪之在这事上的反应与他平日的冷脸截然相反,精力旺盛的同时,还热情蛮横得很。这应算是个好处——省去她逢迎、讨好的心思,只要任他摆弄,便能体会到其中的妙处。 不知怎的,虽然都要她费神揣摩对方的心意,但她觉得与萧恪之在一起,比与萧煜在一起时更让人自在些。 翠荷见她软倒在榻上的样子,正要坐下替她揉揉腰肢,外头却有人道:“殿下,鲁国夫人来了。” 楚宁一愣,看一眼天色,虽不知许夫人所为何事,但这么晚过来,应当的确有急事。 她让翠荷拿了件衣裳穿好,又擦了擦湿漉漉的发,稍稍绾起,便去了前厅。 “殿下!”许夫人虽只等了一刻的时间,却已有些心神不宁,一见她出来,忙迎上去,“殿下恕罪,我本不该入了夜还来叨扰,实在是有事相求……” 楚宁亲手给她斟了杯茶,示意她坐下慢慢说:“我知夫人不是那等无理取闹之人,定是有要事才会过来,不必着急,且喝口茶,慢慢说。” 许夫人瞥一眼楚宁的湿发和绯红的面颊,以及草草穿上的外袍,显然是才出浴的模样,面上不由一阵局促和过意不去。 可她心里着急,也顾不得羞愧与局促,便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果儿那孩子,因白日赶路,到了温泉宫里又有些不适应,用过晚膳后,便忽然连连呕吐发热起来了。 鲁国公本想领着牌子去请奉御替女儿看一看,可已经入夜,除了天子、东宫、太后等人外,寻常的亲贵们都不得再请人了。 许夫人思来想去,生怕圣人还在忙别的事,更不敢擅自劳动圣人,便来太子妃这儿,求太子妃出面请一请奉御。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楚宁当即取了太子妃的令牌,让人去请奉御。 “我来得不合时宜,打扰殿下泡汤了。”许夫人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一半,红着脸打量她一眼,又像是被惊艳到了一般,嘀咕着说,“殿下当真是老天给的美貌,不必修饰就这般好看……” 楚宁抿唇微笑,没听清后头的半句话,只道:“夫人来得时机恰好,不早不晚。” 若来早了,便要碰上萧恪之在的时候,若来晚了,又耽误果儿的病情,的确是这时候最好。 许夫人不明白她话里的深意,只局促地附和两声,等奉御来后,又是一番道谢,便匆忙回去了。 …… 齐穆自离开飞霜殿后,一直压着的怒火便未曾消下去过。 他一方面想寻个机会给萧恪之些警告,好要其明白齐家在朝中的影响,一方面却总忍不住想起萧恪之那一双冷利的眼眸,和先前亲眼目睹的那头灰狼当众咬断人脖颈的画面。 思来想去,他终是在第二日朝会后去了一趟宜春汤,拜见齐太后。 佛堂中,齐太后才念完今日的经文,正由齐沉香搀着回寝殿,见他来了,一掀眼皮,拨着佛珠沉声道:“坐吧。□□的,可别再昏头了。” 她显然已知道了他昨夜擅入飞霜殿的事。 齐穆脸色有些难看,面对长姊略带指责的话,却不敢反驳,只沉着脸让女儿出去。 齐沉香素来恭敬,行了礼正要退下,却被齐太后制止了:“六娘留下,你父亲要说的话定与圣人有关,你也听一听吧。” 齐沉香脚步停住,重新站到她身边,垂着眼静静听着。 齐穆动了动眼皮,将萧恪之拒了吏部推的名单,又将他的话顶回来的事一一说了一遍,怒道:“殿下,圣人如此行事,俨然并未将我齐家,乃至其他大凉的肱骨大臣放在眼里!” 齐太后没理会他,却拍拍身边的齐沉香:“去,替你父亲倒一盏清茶,降降火气。” “殿下!”齐穆听出太后的不赞同,一时有些急躁,接过女儿奉来的茶,一口未饮就搁回了案上。 “你急什么?我看,圣人说得不错,这几年下来,你是忘了,大凉的皇帝姓萧。”齐太后瞥他一眼,慢悠悠地饮茶,继续拨动手里的佛珠,仿佛一尊慈祥平静的佛像。 齐穆被堵得语塞,涨红着脸半晌,才道:“殿下不急吗?先前臣听了殿下的嘱咐,未在朝堂上与圣人有过冲突,凡事也都退让着,可如今圣人步步紧逼,显然未将咱们放在眼里。圣人的意思,殿下难道看不出来吗?这是要一点一点将我们几个世家逼得没有立足之地啊!” “急?”齐太后慢慢闭上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声音沉稳而平缓,“他也是我的庶子,只要我在一日,你还怕没有齐家的立足之地?任他有翻天的本事,也得看我的意思。他这皇位,是我纵着给的,日后自然也能收回来。大凉是他的,也是几大世家的,他年轻气盛,若一直这样闹腾,总有一天旁人要忍耐不下。你这个‘外戚’该想的,是到时候,你拿谁来取代他。” 齐穆没立刻回应,目光在听到“外戚”二字时,微微一动。 是啊,齐家有今日,都是因为有太后在,先帝也好,如今的圣人也好,都是太后的庶子,都得尊敬亲长。若有朝一日,圣人惹了众怒,太后一道旨意便能废了皇帝——这在前朝也并非没有过。 只是,他们得先能寻到合适的继任者,这个继任者,最好还是出自齐家。 他看一眼一旁低眉敛目的女儿,忽然明白太后的用意。 当初太子萧煜议亲时,太后也曾动过将齐家女郎嫁去东宫的念头,因太子的抗拒和他这个做父亲的反对而作罢,如今他却有些醒悟了。 “臣明白了,待年节过后,便会向圣人上疏,请早充后宫,诞育子嗣,以固国本。” “正该如此。”齐太后缓下脸色,放下合十在胸前的双手,将佛珠缠上手腕,让齐沉香坐下,推了一盘点心过去,“用两口吧,你是个好孩子,一大早便起来陪着我念佛去了,难为你静得下心,这会儿该饿了。” 齐沉香笑着道了声谢后坐下,随手取了一块点心用起来,心里却有几分犹疑。 方才父亲和太后的话她听得分明,原来让她嫁给圣人,并非是他们真心替她寻了一门称心的婚姻,而是想让她登上皇后的位置,继续保住齐家的地位。非但如此,他们甚至还有要将圣人拉下皇位的打算! 既然如此,又为何总对她说,嫁进宫廷,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机会呢? 她将这些疑惑装在心里,越来越重,终于在齐穆走后,向太后问了出来。 齐太后望着她轻轻摇头,目光有些黯淡,不知是因为惋惜还是因为别的:“我上回就同你说过,人啊,目光要放长远些,权势地位在手里,就什么也不用怕。你家中的兄弟姊妹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你年纪最小,却是最懂事、最恭顺的一个,从来行止有度,大方谦和,我盼着你将来能走到我这个位置上来。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明白吗?” “姑母,我——”齐沉香怔怔的望着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想问姑母,这些年在太极宫里过得是否如意,也想问她,是否后悔过当初嫁给高宗皇帝。 所有人都知道,当初高宗皇帝对太后一见倾心,将其娶回宫后,恩爱二十余年。正是因心里这份情在,高宗才能容忍太后在自己晚年时一个一个除掉后宫的其他嫔妃们,再将他的孩子们或贬或逐,只留下懦弱的长子萧濂继承皇位。 可她总觉得,这一切像是旁人杜撰的一般,若当真深情厚谊,夫妻之间又怎会走到那一步呢? 这样的日子并非她心中期盼的,可面对姑母慈爱中带着期盼和严厉的目光,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违背自己的心意,点头道了声“明白”。 …… 那日奉御看过果儿的病,确认并无大碍,只是小娘子从前体弱,骤然换了地方不大适应,开过几贴药吃下,三五日后便大好了。 眼看年节一日近似一日,人心也跟着浮动起来。只是骊山不比热闹繁华的长安城,众人无法到各处酒肆街市间玩乐,便只好日日出入山下的乡村市集、温泉宫附近的庄园楼阁,和山下郊野的马场。 其中,马场上的人格外多,除了少年郎外,也不少都是年轻貌美的贵族女郎,原因无他,许多人都听说圣人爱骑射,每隔两三日便会到马场上松松筋骨,练练技艺,有时还会带上前来参加年节宴会的使臣们和许多亲贵子弟。 这日,眼看前几日下的那场大雪已消融得差不多了,楚宁便带着已然痊愈的果儿一道,下山去了郊野的马场。 第32章 骑术 你的骑术果然不大好。 大约是因为前几日连着下雪,这一日的日头格外好,照在身上将风里吹来的寒冷也驱散了许多。 下山路上的积雪也已融得差不多,又每日被仆从们清扫着,已然畅行无阻。 楚宁带着果儿两个,引了几个仆从,走下山道后又乘马车,不一会儿便到了宽广的马场中。 她今日穿了一身冬季的骑装,满头的乌发也盘了个简单大方的发饰,整个人看上去身姿挺拔,比平日的端庄娇柔更多了几分英姿飒爽,本就美丽出挑的模样越发亮眼,几乎一走进其中,便已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这样的情形她早已习惯,心中未有半点波澜,只扫一眼附近的一道道身影,见有不少贵族子弟和女郎在,又有几个千牛卫侍卫的身影,便明白定是萧恪之也在此,才引来这样多人。 一旁的果儿却还十分腼腆,见到不少人的目光投来,登时有几分扭捏地退到楚宁身后,拉着她的衣袖不敢前行。 这孩子生性如此,许夫人为此总有些担忧,今日让她跟着楚宁来学骑马,也是想教她学着放开性子,练练胆子。 他们夫妻两个过惯了过去在乡野的日子,即便一下子从普通的田舍郎变成了王公贵族,往后也不会再有大的波澜。而果儿年岁还小,将来要嫁人成家,做父母的自然希望她也能过得像长安城里其他贵族少女一般好。 楚宁看着这一对老夫妻对独女如此爱护,自然而然便联想到自己已故的父母。 她的父母当年也是这般对她这个女儿,一心想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放眼整个长安,鲜少有那个高门大户的家族里,还有她的父母这般端方正直、温和慈爱,又相亲相依的夫妻。 可惜,她母亲去得早,父亲后来也被萧煜害死,剩下她这个孤女,注定不能如夫妻两个期望地那般一生无忧了。 倒是果儿,父母双全,家庭美满,让她陡然生出许多寄托来——若她已注定要活得煎熬,不如帮一帮这个孩子,看着这个孩子能好好地过下去,也算是对她自己的一份慰藉了。 “果儿,咱们先去挑一匹马,好不好?”她笑着微微弯腰,替果儿将衣领和小裘帽拢紧,指了指不远处的马厩问。 果儿羞涩的目光在碰到马厩时亮了一下,到底还是个爱玩的孩子,迟疑片刻后,便冲她点点头。 一旁跟随的仆从见状,忙将二人引到马厩边,唤了马奴来替二人挑选。 楚宁并非第一回 来骊山,本就有熟悉的马儿养在这儿,便多费心带着果儿挑选。 那马奴十分机灵,见果儿年纪小,又腼腆,忙将二人带到一匹还未成年的小母马面前:“殿下,这匹马儿是大腕名马配的种,脾气温和,脚力也稳健,正适合小娘子学骑马。” 果儿看着虽比一般马儿娇小,却还是比她高大许多的小红马,眼里既有期待,又有紧张,一时有些不敢上前:“殿下,我有些害怕。” 楚宁站在她身旁,一手牵着她,另一手示范一般抚了抚那匹小马,又握着一把草料喂过去。 小红马打了个响鼻,慢慢在楚宁掌心里蹭了蹭,显出几分亲近。 果儿看得越发心动,终于踩上马奴准备的杌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红马。 小红马甩甩脑袋,主动靠近她,似乎并不怕生,不一会儿便慢慢熟悉起来了。 马奴见差不多了,便上前打开门,将小红马牵出来,要带二人到外头宽阔的地方去溜一溜。 只是三人才一转头,却一下对上正看着这边的萧恪之。 他穿这一身戎装,身边只两个千牛卫的侍卫跟随着,看样子已不知在后面看了多久。 “陛下!”那马奴吓了一跳,慌忙跪下行礼。 果儿也一下局促起来,面对自己的表兄,一时竟下意识往楚宁身后躲了躲。 唯有楚宁,十分镇定地拉住她,瞥一眼外头依然十分热闹的情形,笑着上前两步,一丝不苟、毫无破绽地冲他行礼:“侄媳不知陛下在此,失礼了。” 萧恪之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里闪过几分复杂之色,随即沉声道:“无事,都起来吧。” 他没再看楚宁,而是走到果儿眼前,弯下腰问:“果儿今日来学骑马吗?” 果儿捏着楚宁的手,眨巴着眼点头,声音又小又细:“是,果儿跟着殿下来学骑马。” 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威仪冷峻的模样吓到了这个害羞腼腆的表妹,萧恪之尽力缓了脸色,看看她们身后的小红马,点头道:“这马儿选得好,正适合初学。” 果儿红红的脸蛋上有几分开心:“是殿下带着我挑的。” “嗯。”萧恪之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回避,看也没看楚宁一眼,只示意将小红马牵到外头人少些的场上。 几人一路沉默着过去,立刻便引来不少人的目光。几位大臣、使者并几个年轻的贵族男女纷纷骑着马过来,其中正有才赶来的赵玉娥,引得楚宁悄悄多看了一眼。 “陛下这是要亲自教卫小娘子骑马吗?”一位宗亲看看小红马,笑着发问。 果儿一听皇帝亲自教,吓了一跳,下意识白着脸抓紧楚宁的衣角,引得一旁的众人脸色都有些讪讪。 楚宁正想开口解围,赵玉娥已抢先一步,道:“小娘子学骑马并非是一两日的事,陛下日理万机,想来不会有时间多教导卫娘子。依我看,不妨请陛下挑一位骑术上佳的女郎,好好教一教卫娘子。” 她是这几日雪停后才来的骊山。 虽是高门贵女,却到底算不上皇室近亲,兄长赵伦又远在播州,未随驾前来,她这个官眷自然也不好擅自前来。 只是近来,她收到兄长从播州送来的消息,知道近来有人在播州四处打探她父亲生前和南诏之间的事,又听说萧恪之还召了几位地方上的将领入京述职,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这才想法子托了赵家的其他亲眷,借着他们与萧氏皇族的姻亲关系,早几日过来看看情况。 好容易在马场上遇到萧恪之,她自然要抓住机会。 周遭众人就是再迟钝,也有些明白她的意图。毕竟,女郎们学骑马,大多是为了出外郊游、玩乐,能称得上精湛的极少,论骑术,长安城的闺秀们几乎无人比得过她这个将门之女,她显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在皇帝面前出一出风头,留个好印象。 而赵玉娥也丝毫不羞涩,接着道:“陛下若不知该挑哪位女郎,不如让大家先比一场,谁能拔得头筹,自然就是骑术最佳的。” 萧恪之并未回答,却忽然看一眼楚宁,沉声道:“侄媳以为如何?朕记得方才果儿说,她本是想跟着你学骑马的。” 楚宁应声抬头,对上他锐利的目光,立刻明白过来,他这是根本不想让她这个太子妃教自己的表妹。 “侄媳骑术不佳,本就怕耽误了卫娘子,若有骑术精湛的娘子来教,自然最好。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萧恪之这才“唔”一声,抬手道:“那便让几位女郎赛一场吧。” 他话说完,便转身走到一旁的看台上,不再理会旁人,倒是底下的几个女郎,顿时紧张起来,纷纷转头上马,即便知道比不过赵玉娥,也没人想在这样的场合丢脸。 皇帝只让比一比,却未说该如何比,这些自有下人立刻去办。不一会儿,便将那几位女郎引到一处黑旗旁,以此为起点,在远处的坡道上插一面彩旗,先拔下彩旗的便算胜者。 楚宁未过去,索性带着果儿也走上看台,饶有兴致地打算观赛。 几个大臣宗亲坐在下方交头接耳,说说笑笑,萧恪之一人坐在正中的高座上,瞥一眼拉着果儿的楚宁,道:“侄媳不去?” “侄媳可不敢献丑。”楚宁转头冲他笑,表情再自然不过,目光里却带着几分嗔怪,好似再说:“分明是你有意不让我去。” 萧恪之望着她映在金色阳光里的,白皙而透着绯红的美丽脸庞,心口莫名滑过一阵酥意,好似回到那日靠在汤泉池里,抱着她边吻她湿漉漉的脖颈,边看她娇笑着闪躲时的样子一般。 他抿唇不语,慢慢移开视线,搁在扶栏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捏紧。 “殿下,”果儿苦着脸拉楚宁的衣袖,小声道,“果儿想让殿下教骑马……” 楚宁刚想安慰她,身后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是朕的表妹,要学骑马,自然该让骑术最好的人教你。” 楚宁觉得他这大约是在嘲讽她的骑术不佳。 她回首轻飘飘瞥他一眼,扭过头不说话。 他目不斜视地又走近一步,与她并肩站着,只余几寸的距离,低头拍拍果儿的脑袋,肃然道:“你放心,他们没人敢欺负你。” 果儿仰着脑袋,看看楚宁,又看看萧恪之,虽还不情愿,到底还是点头不敢再拒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萧恪之没再动,只是静静站在楚宁的身边,与她一同望向台下场上的情况。 隔着几寸的距离,寒风时不时吹过,将二人的衣袍吹起,时不时碰到一处,在半空中暧昧地摩挲、纠缠。 二人都默不作声,气氛却莫名有一丝奇异的和谐。 底下的女郎们比得极快,在一众少年郎的喝彩声中,赵玉娥毫无意外地拔得头筹,举着那面彩旗转头策马回来。 她高昂着头,满面笑容,身上的骑装勒得有些紧,在迎面吹过的风里贴在身躯上,越显出她的成熟风韵,格外引人注目。 楚宁看了片刻,轻声道:“果儿你看,赵娘子的骑术这样好,你跟着她学,定也能变得一样好。” 果儿讷讷地点头,反倒是一直沉默的萧恪之忽然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不一会儿,赵玉娥已到近前,翻身下马,走上台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将彩旗捧着交给一旁的侍卫,见到与萧恪之并肩站着的楚宁时,愣了一下,才冲萧恪之垂首道:“玉娘惭愧,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了。” 萧恪之没看她,只拍拍果儿的肩,道:“好了,你既胜了,朕便将表妹交给你,盼你能好好教一教她。” 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令赵玉娥有几分失望。可这是她自己争来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后悔,只好笑道:“陛下放心,玉娘定毫不保留,倾囊相授。” 眼看事情算是定下,萧恪之像是没了兴致一般,冲众人挥手:“好了,都各自下去吧,不必留在朕的跟前,朕该回宫去了。” 众人见状,都自觉上马,朝四处散去,不再聚在看台边。 楚宁看一眼跟着赵玉娥离开的果儿,吩咐身边的侍女远远的看着她们后,便也离开回了马厩中,牵出自己的那匹枣红马,独自沿着马场边缘小跑。 此处无人,只猎猎的北风不时吹过,时不时卷起满地枯草。马蹄踏过时,她仿佛能听见枯草与断枝的脆响声。 天气虽冷,却让人觉得十分惬意。 她索性也不扯缰绳,只让马儿自在地小跑,感受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自在。 只是惬意未持续多久,身后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你的骑术果然不大好。” 楚宁一转头,正见到策马而来的萧恪之。 她冲他扬眉一笑,随即夹紧马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忽然催动马儿快速奔驰出去。 第33章 众目 是朕鬼迷了心窍。 马蹄铮铮踏过铺满了枯枝碎叶的冰冷土地,她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向后保持平衡,整个身子微微向前压低,寒风迎面吹来,吹得她骑装上的丝带也飞舞在半空中。 萧恪之策马在后头追赶,一双深邃的眼眸紧紧凝视着前方的飒爽英姿,仿佛一头在原野上追逐猎物的狼一般。 可被追逐的猎物却半点没有惊慌。 她在马上回首冲他笑,鬓角的发丝随风飘动:“现在呢,陛下觉得如何?” 金色的阳光透过交叉的枝桠投射下来,为她周身镀上一层光晕,在疾驰中忽明忽灭,映得他的眼眸也跟着熠熠生辉。 这个女人,就好似天上的星月,每一回仰头看时,都能现出不同的情状,令人惊喜又惊叹。 他冷峻的面上不自觉闪过饶有兴味的笑容,夹紧马腹的双腿也不由的用力,俯低身子催促马儿加速。 两匹马儿一前一后奔驰在无人的溪流边,一时近,一时远,你追我赶,乐此不疲。 萧恪之好似有意与楚宁戏耍一般,直等她跑够了,才忽然再度加速,以极快的速度赶上与她并驾齐驱,又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从马上猛地探出身子,单臂搂住她,将她直接从那匹枣红马上抱到自己的身前。 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下意识用双手牢牢抓着身前的马鞍。 身后顿时传来一阵低沉的轻笑。 只这一眨眼的功夫,他已将两匹马都控制住放缓速度,双臂缠绕在她腰上,将她的后背紧紧靠在自己怀里,低头凑在她耳边道:“玩够了吗?你的骑术不错,只是比起朕来,依旧差那么一截。” 迎面的风是寒冷的,身后的怀抱却是火烫的。湿热的气息从耳畔拂过,激得她忍不住在他怀里挺直后背,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也逐渐燃烧起来。 “侄媳的这点雕虫小技,自然不敢与陛下相比。” 二人密不透风地贴在一处,令他轻易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 他搂在她腰间的双臂收紧些,令她避无可避,又向后靠了靠。单薄的后背嵌入他宽阔结实的胸膛间,随着马儿小跑的颠动不住磨蹭,令二人之间的温度一点点升高。 “偏偏就是你这样的‘雕虫小技’,总能将朕引过来。”他被磨蹭得浑身燥热,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头啮咬她耳后的肌肤,好似他会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她的有意引诱一般。 楚宁一面忍不住瑟缩闪躲,一面因他话里的指责而惊奇不已——这人似乎每一回都是如此,分明是他自己来了,却总要将一切都推到她的身上。 她干脆放软身子,努力靠在他胸前,仰头在他的下颚处轻吻,直将他吻得呼吸不稳,才无辜道:“陛下,阿宁今日可没有自作主张。” 她仰着绯红的脸颊,拿一双湿漉漉、雾蒙蒙的眼眸委屈地看着他,看得他心口一颤,下意识掐紧她的细腰。 是啊,今日并非是她主动引他来的,而是他自己不由自主跟来的,他有意忽视这个事实,却在她的提醒下不得不承认。 其实她和果儿一出现在马场上时,便有人将消息悄悄送到了他耳边。 他本不想理会,可不知怎么的,原本令他亢奋不已的狩猎像忽然失去了吸引力一般,变得索然无味,就连看到林中飞奔而过的鹿时,脑海里浮现的也是她好几次有意吸引他的注意力后又飞快跑开的狡黠模样。 他只好悻悻然收了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独自带着两个侍卫去了她在的马厩。 而现在,他又鬼使神差地追逐着她出现在这片无人的地带,将她从马上直接拉到自己身前牢牢抱着。 若说前几回他还能安慰自己,是她引诱在先,那这一回,他已再没有借口,不得不承认,的的确确是自己主动在先。 真相避无可避,令他内心对她的那一丝始终模糊不清的朦胧感情再度蠢蠢欲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难言的失控感和挫败感。 偏偏他怀里的这个女人依旧是这般美丽无辜,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心底的复杂情绪登时化作一股恼怒。他忍不住挟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在马鞍上调转过来,变成横坐在他身前的姿势。 “陛下!” 这样的姿势令她无法夹着马腹坐稳,只好软软地轻呼着,伸手紧紧攀在他肩上,不敢动弹。 他却半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只一手环着她的腰背,一手捏住她下颚,低下头去用力亲吻她的唇瓣。 灼热的气息拂过,在冬日里烧出一团无形的火焰。 她的前襟被解开,一股冷风迅速灌入,令她浑身战栗起来,忍不住哀哀地求他怜惜。 下一刻,她又被卷入温暖厚实的大氅中,一个个热烫烫的亲吻穿透寒风,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脖颈、胸口处。 她依旧浑身轻颤,却不再是因为寒风,而是为那一阵又一阵由内而外的燥热。 “是,今日是朕鬼迷了心窍。”他泄愤似的一面令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一面随着马儿跑动时的颠簸不住折磨着她,“你这个妖妇……” 她只觉浑身无力,脑袋昏昏沉沉的,听着他的话,模糊想起那日在两仪殿里昏暗的烛光下,他也是这般一面骂她“妖妇”,一面用尽手段折腾她。 人不可能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她用力咬着下唇,忍住已到嘴边的低吟,尽力软着身子贴在他的胸前,仰头亲吻他不住滚动的喉结,再顺着他的脖颈一路下移。 他被激得手上力道一松,登时给了她可趁之机。 他的衣襟被快速扯开,两条纤细的胳膊从正面缠绕住他,柔软的指尖触碰到他脖颈后的肌肤,顺着脊柱上分明的骨节一点一点向下移动,时轻时重,像羽毛,又像猫爪,一直延伸至最末端。 “欠教训!” 一阵一阵的酥意从背后蔓延开来,他咬紧牙关,一面越发用力地将她按进自己的大氅里,一面忍不住催马狂奔。 她的那匹枣红马已被放逐在马场边缘,而他的骏马则载着二人直奔御帐。 周遭的人逐渐多起来,楚宁察觉不对,整个人埋在他怀里不安起来,忍不住抱紧他,颤声问:“陛下,要带阿宁去哪儿?” “嘘!”他示意她噤声,一手勒住缰绳令马儿停下,一手将她牢牢按在胸口,不让她抬起头来,氅衣更是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不想被人知道,就乖乖的别动。” 隔着厚厚的氅衣,她已然听到嘈杂的马蹄声、脚步声和说话声,吓得心口直跳,哪里还敢乱动,只能僵着身子乖乖听话。 众目睽睽下,他衣衫不整地抱着她翻身下马,大步朝御帐走去。 “大、大家,这——”御帐边守候的内侍和侍卫们已经惊呆了,纷纷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情形,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皇帝方才不过说要自己到处看看,吩咐他们别跟上去,怎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当众抱着个女人回来了?看那衣衫不整的样子,明眼人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闪开!”萧恪之沉着脸,嗓音嘶哑地说,锐利的双目也隐隐泛起红血丝,那一副紧绷的模样,显然是再忍耐不住了。 内侍们忙拼命压下心中的惊骇,替他掀开帐帘,让他进去。 “都守远点,谁也不许靠近!” 低哑的吩咐传来,内侍和侍卫们面面相觑,随即便默契地低头后退,直退到十丈外,将整个御帐包围起来,不容任何人靠近。 被掀开的帐帘已然重新落下,密密实实遮住帐中的情形。 …… 御帐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无数双或好奇、或探究、或紧张的眼睛都直直盯着那一座密不透风的御帐,却无一人敢上前窥探,只能远远地在心里猜测,被萧恪之这样堂而皇之抱进去的女人到底是谁。 圣人来骊山已有近半个月的时间,期间有许多女郎时常出入山下的马场,可他从未多看过一眼,更未表现出过半分兴趣,就连方才赵二娘那样主动的,也没多理会。 众人正揣度着圣人是否不近女色,他便忽然抱了个遮得严严实实,让人不知身份的女人回来,着实令人惊骇! 一时间,有许多人开始悄悄数着视野中的年轻女郎,想试着找找到底是哪个女人。 正在一旁教果儿骑马的赵玉娥也跟着心不在焉起来。 她的心情也与众人一样震惊不已,只是未曾费心思去找到底是哪个女郎。 原因无他,这马场大得很,今日来的女郎更是有数十个,再加上随之而来的侍女,更不知凡几,要想一个个悄悄地数,几乎不可能数得出来。 譬如她看一眼身边的果儿,一下便想起先前带着果儿来的太子妃楚氏现下就不在附近,可她难道凭这个便断定那帐子里的女人是楚氏吗? 只是,这样的情形多少让她感到有些难堪。 她放下矜持,主动逢迎新君的事,几乎已是人尽皆知。先前她尚可安慰自己,大约这位新君天生冷淡,才一直未曾有过半点反应,而如今,她却再不能自欺欺人。 周围若有似无扫来地几道讥笑的目光,令她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几乎连脸上的笑容也难以维持。 “赵娘子……”果儿紧张地坐在小红马上,见她好半晌没反应,终于怯怯地出声提醒。 赵玉娥猛然回神,一手替她拉着缰绳,冲她微笑道:“小娘子可是觉得累了?是否要歇一歇?” 无论如何,她就是再不喜欢这个满身小家子气的孩子,也得时刻记着这是圣人的表妹,不能怠慢。 果儿摇摇头,努力坐直身子,大着胆子认真道:“赵娘子,我、我不想歇息,我想快点学会,不能辜负陛下和、和太子妃殿下对我的好!” 她虽年纪小,又十分腼腆,心思却十分细腻敏感,明白萧恪之和楚宁都是真心待她的,母亲让她来学骑马,更是想让她练练胆子,她不想辜负他们的一片心,即便觉得艰难,即便知道赵娘子心里的轻视和敷衍,也要坚持学下去。 “小娘子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学骑马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咱们得慢慢来。”赵玉娥望着她后背发颤的样子,心里正忍着笑不以为意,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眸光一闪,试探着问,“小娘子是圣人的表妹,应当与圣人十分亲近,可能猜到方才与圣人一同进帐中的人是谁?” 她问得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果儿转头看一眼御帐,局促地摇头道:“我、我才见过陛下不过两三次,不、不亲近的……” 赵玉娥眼里顿时划过失望,心道一声“果然如此”。倒是她多想了,这么个从兖州来的田舍郎的女儿,哪里会真的与圣人多亲近? 她勉强笑笑,替果儿拉着缰绳继续往前慢慢走着,心思却再没放到教她如何骑马上,只不断回想着方才见到的情形。 圣人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要对外人隐瞒那女人的身份?可他既将那人裹得那样紧,应当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那女人身份特殊,不想教旁人知晓,要么,是圣人疼惜,不愿坏了那女人的名声。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说明圣人并非全然不近女色。 既然如此,她便还有机会成功,只是需要仔细想一想。 第34章 遮掩 侄媳的确就是个心机深重的坏女人…… 骊山脚下,一队车马正不疾不徐地朝着汤泉宫地方向驶去。 队伍中最宽敞豪华的那一辆马车中,太子萧煜正靠在厚实的垫褥上闭目养神。 外头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的脸色却有些阴冷,似乎正为什么事而烦心不快。 离年节还有五六日的功夫,他本预备在从滑州回长安的途中多停留几日,趁机拜访周边的几位将领,只要除夕前赶回长安便无大碍。 先前在徐融的安排下,他已与他们通过几次信,彼此之间虽未有十分明确的结盟之意,却也至少没表露出抗拒与冷淡。 这该是个绝佳的时机。 然而还未等他赶到,长安城里已来了人,他那六叔萧恪之竟然抢先一步,将几位将领召回长安述职去了。 才燃起的希望就这样破灭,即便早就听说朝中要陆续召武官述职,兴许还有一番大的变动,他依然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皇帝已知道了他的打算,这才有意阻挠。 即便不是有意阻挠,此番一旦有变动,这些人对他也不再有用处。 一路扑空,他无法,只能干脆早些回长安来,另想别的法子。若皇帝当真大刀阔斧动了太多人,他不信朝臣和世家们还会乖乖的任由宰割。 马车平稳地行驶,最前面的侍卫迎上一个匆匆赶回来报信的内侍,低声交谈了几句,便策马到车边,问:“殿下,汤泉宫里来消息了,圣人今日在山下的马场上,太子妃殿下似乎也不在宫中,带着鲁国公家的娘子下山骑马来了。” “嗯。”萧煜睁开双眼,掀帘看了看外头晴朗的天色,道,“那便先不回宫,直接到马场上去吧。” 论理,他一回长安,就该拜见皇帝,如今既然知道皇帝在马场上,自然要直接过去。马场上定还有许多宗亲、朝臣,当着众人的面拜见,必定是最稳妥的。 …… 马场上,御帐里,厚重的帘幕遮去大半明媚的日光,将内里不算宽敞的空间遮掩得有几分昏暗,更将无数窥探的目光阻挡在外。 新君简朴,虽常来骑马狩猎,却不曾让人将常驻此处的御帐布置得太过豪华,内里只简单的一张矮榻、一张桌案,并几个架子和几盏灯台,甚至很难让人看出是天子御帐。 其中唯一能称得上奢华的地方,便是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绒毯,紧靠着炉火的地方,还有一张宽大的虎皮,是他去岁亲自猎来的。 那虎皮保存得极好,不但十分完整,那油亮的色泽甚至还能让人想象出这头猛兽当时的凶狠与庞大。 只是现在,那张黑白黄交错的宽大虎皮上,正横卧着个美人。 那美人却发丝凌乱,脸颊绯红,眼神迷乱,大约是因被厚重的大氅闷得久了,好容易挣脱出来透气,此刻檀口微张,不住呼吸,连带着整个轮廓也连连起伏,引人注目。 她身上原本包裹得严实的骑装方才已散开了大半,随着她双臂半支在身侧的动作挂在身上,摇摇欲坠,在可怖的虎皮的映衬下愈显洁白如玉。 昏暗的帐中增添了几许热意。 萧恪之就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行容狼狈的美人,喉结不住滚动,眼神也跟着一点点幽暗起来。 他一面慢条斯理地松着衣襟,一面一步一步地走近,在她身边停下,任自己高大健硕的身躯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陛下……”她不禁想躲远些,可他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就悬在她上方,宛如一座沉重到大山,她无法站起来,只好努力转身,俯趴着朝前逃开。 萧恪之就这样欣赏着她的模样,直到她觉得有些吃力,动作也慢下来时,才忽然毫不费力地抓住她的一只脚踝,将她重新扯回来。 “跑什么?想出去让人看见你这侄媳居然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朕的帐子里吗?” “阿宁错了,求陛下饶了阿宁吧!” 她俯趴在柔软的绒毛间想要挣扎,可双足被他牢牢控制着无法动弹,越发没力气了,只好扭过头去,哀哀地告饶。 “每一回都如此,你倒会装可怜。”萧恪之泄愤似的咬着牙说,语气里既有恼恨,也有得意,额角的青筋也突突直跳,“这回,朕不会上你的当了。” 楚宁狼狈地红着眼眶扭头看他,又是委屈又是埋怨。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似乎打算僵持到底。 楚宁眼光一闪,咬着唇颤巍巍将一只玉足探过去不断地作乱。 “你——”萧恪之浑身一震,脸色猛然僵住,想开口斥责,却说不出话,瞪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恼怒,几分不敢置信,还有几分压抑的快意。 “陛下,阿宁可不是十四五岁的无知少女。”她一面低声说,一面得意地冲他笑,睨着他的眼里满是风情与示威。 是啊,她年纪虽小,却不是无知的少女,而是已成婚两年的妇人,可比他熟稔多了。 他心里酸苦得有些不是滋味,陡然生出一阵蛮劲。 “朕倒忘了。你既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朕便也不必再格外怜惜了。” 他说着,不待她反应,一把抽出自己的腰带,三两下就将她的双手捆在一旁的矮榻上,令她无法站起来,只能无助地趴跪在柔软的绒毯上。 她被束缚着动弹不得,难受得双眼泪意盈盈,期期艾艾想出声,却被他捏着后脖颈提醒:“这是在马场上,御帐里,外头的人可多着呢。” 她满眼是泪,只好咬着唇拼命压抑。 …… 好半晌后,他抱着她坐在矮榻上,慢条斯理地揉捏她被腰带磨得有些红的手腕。 她就柔顺地靠在他怀里,随着他揉捏的动作时不时蹙眉低呼,声音软软的,听得他心中舒爽。 她已软成了水,暂时没精力同他耍心眼,他却还神采奕奕,精力旺盛,仿佛只是打了场猎回来。唯有这种时候,他心里才能稍稍得到几分平静和慰藉。 “你总是这么快就累了。”他在她耳边快意地轻笑,咬着她的下颚一点点磨蹭,观察着她想躲避却又懒得动弹的慵懒模样,好似觉得十分新奇,“你这个样子,怪不得不愿教果儿骑马,原来是个花架子。” 楚宁掀起眼皮睨他,嗔怪道:“怎么是阿宁不愿教?分明是陛下不让阿宁教才对。陛下定以为阿宁是为了讨好陛下,才有意接近鲁国夫人,心中指不定如何骂阿宁心机深沉呢!” 她看得出来,他虽总是一副冷漠凌厉的样子,可对鲁国公一家,却是真心实意的。到底是自己的血缘亲人,总会多留意些。尤其她还记得,上一回在宫外遇见他是,他便对她有过怀疑。 她这个主动引诱的侄媳,在他心里定只是个狡猾的坏女人,配不上他那一门母家的亲戚。 萧恪之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一动,问:“那你是为了讨好朕才有意接近鲁国夫人的吗?” 楚宁眨眨眼,半真半假道:“自然,侄媳的确就是个心机深重的坏女人啊。” 她并不否认自己与鲁国夫人母女交好,是不少私心在的,否则连她自己也不信。至于她对果儿的好,也没必要让他知道。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是也无妨,朕知道,你待果儿,待鲁国夫人,都是真心的。”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圣人,最初自然也下意识地认为,她想借着鲁国夫人讨好他。 可今日,他亲眼见到她带着果儿时的样子,温柔、和蔼、体贴、细心,没有半点作伪的样子,哪怕是抚摸新挑的马儿时,也记得将果儿朝自己的身后拉,好教她不害怕,也不会被有可能忽然躁动的马儿伤到。 那些下意识做出的举动,他看得明明白白。她哪里是虚情假意?分明是真心实意的。 可偏偏他误会她时,她却从没辩解过,反而都大大方方地将错就错,让他莫名有些愧疚,甚至生出了些许探究与猜测。 他伸手抚摸她明亮的眼睛,继续道:“朕让赵家娘子教果儿,是为了教果儿多与旁人相处,她是朕的表妹,是国公府的小娘子,该学着放开性子,朕得让她明白,放眼整个大凉,只要有朕在,不会有人敢对她不敬。鲁国公夫妇两个必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夫妻二个只这一个孩子,定盼着她能过得更好更自在。朕不让你教她,并非是看轻你。” 这是他头一次对她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 他好像在认真地向她解释方才的事,语气里的真挚和耐心十分难得。 楚宁一时有些恍惚,愣愣地看他半晌,分不清心里的滋味到底是酸涩多一点,还是惊讶多一点。 她笑了笑,情不自禁地低声道:“被这么多亲人牵挂关怀的感觉真好啊。” 萧恪之望着她温柔诚挚,甚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羡慕的模样,只觉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 若她父母健在,如今大约也会像果儿一般,被至亲的人们围绕着、疼惜着,无忧无虑,她是任性也好,是腼腆也好,总会有人宽容、宠爱。 “你呢?”他仔细地望着她的眼眸,问,“你既然待她真心,为何不教她?” 他的眼神里没了平日的种种冷厉与嘲讽,只有直白的探究,令她不自在起来。 她将脸埋在他胸口,垂下眼不看他,低低道:“我说过了,是陛下不让我教的。” “不对。”他蹙眉,伸手捏住她的下颚,令她不得不直视着自己,“朕不该问你为何不教,而该问你,为何明明骑术不错,却要遮掩起来,不在人前展露。” 他方才骑马追在她身后时就看出来了,她若不藏拙,也跟着上去赛一场,那赵家的娘子未必能拔得头筹。 明明有一身不俗的骑术,可她却当着众人的面坚称自己“骑术不佳”,而在场的其他人,也像是根本不知晓她的真实能力一般,可见她这些年里,从未在旁人面前展露过方才应对他时的那般技艺。 他直觉她这般掩藏自己,是有别的缘由在,兴许就与他那侄儿有些关系。 第35章 遇见 似乎打搅了陛下的兴致。 他竟然注意到了。 楚宁静静望着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鼻尖有一阵极细的酸意,一下一下冒着,时不时刺一刺她的心口。 她喜欢骑马,从前在闺中时,便是父亲亲自教她的。后来嫁给萧煜,每年到马场上来时,她也总是勤加练习,总算练出一身在女子中称得上上佳的技艺。 只是,萧煜颇严苛,不喜欢女子身上有英气,更不喜欢她太过耀眼,惹人注目。 她只能压抑自己的另一面,尽力维持着他中意的端庄自持,这两年里,旁人都不知晓,她也能毫无畏惧地肆意纵马,驰骋在原野上。 甚至是她自己,也好似压抑惯了似的,日渐麻木,差点忘了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自在。 而他却注意到了。 她微笑着眨眨眼:“我是太子妃,在人前该端庄稳重,不该大出风头。” 萧恪之听了这话,蹙起的眉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 他听明白了,这恐怕又是他那侄儿的意思。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甘露殿时,她下意识要撑着疲累的身子替他清理时的样子。 她曾隐晦地表露过,她的夫君待她并不如外人以为的那般好。起初,他将信将疑,总觉得这女人心机深重,既然别有所求,那便很可能在这事上未说实话。 可现在,随着对他那侄儿一天多似一天的了解,和在她身上寻到的越来越多蛛丝马迹,他终于真正相信她的话。 萧煜的确给了她足够的地位与体面,可在人后,兴许并不如他在人前表现出的那般爱护、尊重这个妻子。 她不该是这样的,他现在看到的她,和过去的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小女娃,都不该是这样的。 “谁说太子妃就该稳重端庄?又是谁说稳重端庄了,就不能大出风头?朕就觉得,不该这样。”他挑眉望着她,语气里全然的不赞同和睥睨众生的气势。 楚宁一时怔住,久久没有出声。 她完全没想到,萧恪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跟着萧煜久了,总以为一切就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在回想起方才在外头驰骋追逐时的畅快,又好像重新回到了过去欢乐自在的时光一般。 她忽然感到一丝难堪,仿佛心里隐秘的一部分被他生生挖开了似的。 “太子妃该如何,由太子说了算,陛下这话,该对将来的皇后说。” 她无所谓地移开视线,重新将脸搁在他的胸口,一只搭在他腰上的手若有似无地在他的尾椎处勾画着。 他的身子一僵,连带着方才的怪异气氛也消失了,原本已散去大半的暧昧氛围却卷土重来:“还不够累吗?” “累,累坏了,再不想动了。”她点点头,眼里的水雾却再度氤氲起来,柔软地贴近他、缠绕他的动作也与她的话截然相反。 萧恪之闭了闭眼,似乎想克制着自己,可双手已自觉地掐紧了她的腰。 正难捱的时候,她忽然凑近他耳边无辜地低语:“陛下,时候不早了,阿宁再不走,该耽误陛下的政事了。” 这话的确提醒了他。 他本打算狩猎后,便回汤泉宫继续处理政务。临近年关,事务繁琐,尤其他还打算做些变动,的确不能因一时贪欢而荒废下去。 来日方长。 他安慰自己,艰难地从温柔乡中抽身,抱起她放到榻上,将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拾起,放到她身边,又倒了热在炉上本打算饮的温水过去。 “收拾收拾,该走了。”他将两块巾帕都沾湿绞干,其中一块递给她,随后便匆匆清理穿戴起来。 不一会儿,二人都恢复穿戴整齐的模样。 楚宁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不禁有些委屈地埋怨:“陛下不管不顾地将阿宁弄到御帐中来,如今可让阿宁怎么走?” 萧恪之没说话,将被丢在一旁的大氅重新展开,披在她身上。 楚宁正猜他要如何将自己送走,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刘康颤巍巍的声音:“大、大家,太子殿下——回来了,正等在外,要拜见大家呢……” “陛下……” 对萧煜深入骨髓的抗拒和害怕令她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拉着他的衣袖轻唤一声。 厚实的大氅将她包裹着,只露出张巴掌大的小脸,使她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少女的清纯。 “别怕。”他想起外头的侄儿,心有些沉。 萧煜早回来的事,他先前是知道的,只没料到会是这个时候。看着眼前的侄媳,他心里除了沉沉的不悦,还有一丝不容忽视的酸楚。 “别出声,朕亲自送你走。”他说着,用大氅将她全部密不透风地遮盖住,像进来时一般,抱着她直接走出帐外。 “大、大家!太子——”刘康站在帐外,陡然看到他就这样将人抱出来,吓得双腿打颤,话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朝等候在不远处的太子看去。 那头的萧煜已走到近前,看到他怀里看不见模样的人,忍不住蹙了蹙眉,随即恢复从容,冲他拱手行礼:“陛下,侄儿从滑州归来,听说陛下在马场中,特意先来问候。只是——似乎打搅了陛下的兴致。” 被包裹在大氅里的楚宁听到他的声音,顿时浑身僵硬,下意识隔着厚厚的氅衣抓着萧恪之胸口的衣料,一动也不敢动。 萧恪之却毫不在意似的,抱着她的一只手轻拍一下以示安抚,又淡淡瞥过去一眼:“侄儿且稍等些时候。” 说罢,径直行到马边,抱着怀里的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留在远处的萧煜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他方才询问马场上的侍卫皇帝的所在时,便发觉那侍卫脸色有些不对,却没多问,待走近了,才知道皇帝竟当众抱了个不知身份的女人进了御帐已经一个多时辰! 他本有些不信,毕竟近来也打听过他这叔父的事,知道那似乎是个不近女色的。可现在,他却是亲眼看到了,的的确确是带了个女人。 他一时分不清心里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他当太子的这些年里,总是谨小慎微,在女色一事上,更是时刻约束着自己,生怕落下个贪图享乐的名声。 如今看到这位叔父这样毫无顾忌,心里自然有几分鄙夷。可同时,也有些莫名的不快——他这些年拼命克制才能一直保住自己太子的地位,而这位叔父如此行事,却不必担心旁人的眼光! 世事就是如此不公。 他沉着脸看着那两人消失在视线里,转头问刘康:“大监可知那是哪家娘子,竟让圣人如此护着,也不教人知晓身份?” 刘康的手一抖,差点当场跪下。 哪家娘子?还不是东宫的娘子? 他尴尬地笑笑,做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道:“殿下快别为难老奴了,圣人的事,咱们可不敢私下议论。” 萧煜看他一眼,也不多为难,只点头道:“大监说得不错,是我逾越了。” 他本也不过随口一问,没指望刘康能告诉他。不管那女人是谁,他能肯定,绝不是齐六娘。 这样想着,他心里才舒坦些。 至少,齐太后的盘算暂时还未得逞。 …… 马场边缘的无人地带,萧恪之见到先前那匹枣红马的踪影,渐渐放慢速度,轻轻拍了拍怀里还掩在大氅里的人。 “好了,这儿没人了。” 楚宁没立刻动,先等了片刻,才伸手掀开条缝隙,露出一双眼睛朝四下看了看,见果然没人,才彻底拉下大氅,屏息了好久似的大口喘气。 一路上虽被遮盖着,她却总有种错觉,好似已被人看透了似的,无所遁形,现在镇定下来,狂跳的心才逐渐平静。 “怕什么?若真被他知道了,大不了朕直接把你带回宫去。” 他看着她这副紧张得不能自已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可说完,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竟如此自然地说出要带她回宫这样的话! 楚宁睨他一眼,没说话,心里想的与他截然相反。 她可不相信他真会如此,更何况,即便他果真愿意带她入宫,恐怕也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致。毕竟,对他来说,不过是多了一个需要安置的女人罢了,时间久了,总会变的,到时他还不知如何后悔。 况且,她从前遇到萧煜时,也曾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待她的,如今才知道一切都不过欺骗和利用罢了。而与萧恪之,从一开始就清楚,是各取所需,她如何还会再轻易起别的念头? “陛下,阿宁有事相求。” 她沉默片刻,提醒似的说出来。 萧恪之低头瞥她一眼,慢慢收了笑,却没像前几次一般心生怒意。 这一回,他有几分确信,她心中所求,恐怕不如他先前所想那般不堪。若真是如此,他并不介意帮一帮她。 马儿停下,他伸手将她抱下来。 正低头寻找不多的青草的枣红马看到了熟悉的人,主动小跑过来。楚宁拉着缰绳正要离开,手却被他重新攥住。 他将她拉回怀里,就着明朗的阳光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再低下头去用力吻住她。 透着凉意的微风从耳边轻轻拂过,带起地上的枯草与断枝簌簌作响。 他将她放开,轻抚她晶亮动人的眼眸。 “过几日,到飞霜殿来,朕听你说。” 楚宁笑了笑,轻轻点头应下,推开他的手向后站了一步,示意他先离开。 他转身上马,却没直接沿路返回,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飞奔而去。 第36章 耳坠 怎么耳坠少了一只? 御帐边,萧煜已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本有些体弱,此刻吹了寒风,便觉脑袋有些昏沉,时不时掩口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丝异样的红晕。 刘康这两三个时辰里已尝遍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这时候整个人已麻木了,见太子咳嗽,十分镇定地吩咐人捧了热茶来,亲自奉上。 萧煜接过饮了两口,直到热意在胸腔中蔓延,这才觉得舒坦些。 他虽等得久了不耐烦,心里却着实还有些冷冷的愉悦,大约是看到萧恪之竟然为了个女人,就当众将他这个太子撂在这儿这么久,猜测着会被旁人议论一番。 又等了片刻,方才离开的萧恪之才骑着马去而复返。 “陛下。”萧煜从容上前行礼,微笑的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意。 “起来吧。”萧恪之冲他挥挥手,丝毫不在意他怪异的态度,甚至对着他露出了个称得上和蔼的笑容,“你回来得倒早。” “是,疏通河道的事,侄儿已照着先前议定的法子,督促底下人将工程按期推进,如今一切进展顺利,又恰逢年关,侄儿便早两日回长安,拜见陛下。” “是吗?”萧恪之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朕还道你是因想见的人没见着,扑了空,才不得不回来呢。” 这话一出,萧煜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皇帝不但知道了滑州之行的内情,甚至还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直接说出来了! “陛下多虑了。”他再没法挤出笑来,只好木着脸勉强说了一句。 “如此便好。”萧恪之转过身看着马场上起伏的山坡与草地,“回去吧,你身子不好,多养养好,才能长久。” 又是一句明晃晃的嘲讽。 萧煜气得几乎克制不住面部肌肉的抽搐,只好迅速低头,生硬地行礼告退,直到回到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上时,才终于爆发似的将一只茶壶狠狠掼到车壁上。 壶是铜制的,不会碎裂,可其中盛满滚烫的水,顺着车壁泼下,又恰靠近车门,立时沿着缝隙渗出去,一下浸透车夫的衣衫,烫得他痛苦不已,却依然不敢出声呼痛,只匆匆寻人来换了位置,自到一旁去处理了。 “太子妃呢?方才说她也在马场,可寻到人了?”萧煜在车中沉默许久,才忽然扬声问。 车外的侍卫忙回:“方才臣去寻时,听说太子妃殿下前脚才刚带着鲁国公家的小娘子回汤泉宫去了,殿下这时候回去,应当恰好碰上。” 萧煜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行快些。” …… 汤泉宫里,楚宁将果儿送回鲁国公的住所后,未多停留,只将陛下让赵娘子教果儿骑马的事同许夫人简要说了一遍后,便告辞回了太子汤。 院里的汤池已在汩汩地注入汤泉,她仔细看了看,又迅速进屋去,褪下衣衫仔细检查了一番,再重新换了一身襦裙。 方才在马场上,她见萧恪之并未直接回御帐,而是又在别处绕了一大圈,便知道他是在替她拖延时间。 她未曾犹豫,直接骑马回马厩,恰好果儿今日已学完了,二人便仍是一同回汤泉宫。 大约是因在马场上遇到了萧煜,她总有些心神不宁,总怕被他忽然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似的,下意识想避开他先回来。 这时,外头传来翠荷的声音:“娘子,殿下回来了。” 话音落下,还未待楚宁迎出去,萧煜已用力推开屋门,冷着脸大步走进。 这副模样,一看便知道,方才在皇帝面前受了气。 楚宁顿时收敛神色,谨慎地迈步上前,行礼道:“殿下回来了,倒比上回信中说的要早些。” “怎么,你也不愿见到我回来?”他心里的火气无处发泄,一听她这话,便觉十分不顺耳,说话也比往日更冲了。 她勉强笑了笑,低着头替他更衣,表情显出几分落寞:“殿下怎会如此说……” 萧煜望着她熟悉的美丽面容,听着她温柔的话语,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 “好了,是我说话冲了些。你近来一人在这儿可好?”他展开双臂,由着她给自己脱下外衫后,便将她抱了满怀。 “我自然还是老样子。”她尽力平复心境,抬头大胆地迎上他端详的视线,“倒是殿下,怎脸色好似不太好?是不是在滑州太过繁忙劳碌了?” 萧煜眼神阴郁,面上没有半分笑容,只掩口咳了咳,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到马场上拜见陛下时,在外头多吹了一阵风。” “原来殿下方才也去了马场。”她露出惊讶的深神色,随即又担忧道,“既吹冷风,不妨先泡汤吧,正好我让人准备了汤池。” “嗯。”他简短应了一声,正要将她放开,目光却忽然瞥见她空了的右耳,“怎么耳坠少了一只?” 楚宁心口一跳,摸了摸右耳,果然空了,左耳上的则还好好的。她今日戴了对镶嵌绿松石鎏金耳坠,定是慌乱之中丢在御帐里了,忙解释道:“大约是骑马的时候丢了吧。” 只是这一抬手,大袖衫顺着胳膊滑下些,又露出腕上的一圈红痕。 “这是什么?”萧煜目光一闪,立刻攥着她的胳膊拉近看。 楚宁望着手腕上被腰带磨出的痕迹,心跳都漏了一拍。 “是缰绳。”她抿了抿唇,挤出个很快消失的笑容,“今日马儿有些躁动,我将缰绳绕在腕上拉紧些才制住它。” 他蹙眉看了看,沉默片刻后,才不悦道:“往后注意些。早同你说过,你是我的太子妃,如何能像那些静不下心的小娘子似的纵马?教人看到,还不知要如何想。” “殿下说的是。我今日的确有些出格了,好在我骑马时,有意挑了人少的地方,应当未被旁人看见。”她顺从地低头认错,心里却不自觉想起萧恪之的不同来。 “罢了,下不为例。”萧煜着实有些累,也不愿多说,转身朝着外头的汤池走去,“你也一道来吧。” “喏。” 楚宁早知他会要她服侍沐浴,便跟在他身后一同到汤池边,替他将衣物全部脱下,自己则褪下外头的大袖衫,剩下底下的抹胸裙,跪坐在池边替他揉捏肩膀与脖颈。 汤泉的温度有些高,四周氤氲着水汽,很快便让萧煜热起来,脸上更渗出一层细汗。 浑身的筋骨得到舒展,他不禁又朝后靠了靠,捏住正在肩上替他揉捏的那两只柔荑,用力拖近。 她被迫膝行向前,俯身将脸贴近他的肩膀。 他侧过头来寻着她的唇瓣仔细亲吻,仿佛检视一般,细腻而缓慢。 “殿下——”她本就累了,此刻蜷缩着身子更觉不适。 他却没理会,仍继续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亲吻,直到触碰到衣裙的边缘才停下。 “碍事。” 他望着她身上仅剩的抹胸裙,干脆将她直接拉近水里。 翻滚的热汤中,她努力扑腾了两下,才拨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勉强站住,只是发丝也好,衣裙也好,都已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他满意地看着她这副狼狈又美艳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覆身上去。 楚宁心里有些许抗拒,可模糊中,又想起今日还没机会喝药,这下正好能让人去熬一碗来。 …… 入夜,飞霜殿中,靳江正将才从播州打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给萧恪之。 “……已查实了,赵魁生前的确同南诏王室有勾连,只是当时南诏有二王子把持朝政,同他交好的也是二王子,如今四王子忽然将二王子杀害,自己登位为王,他过去与赵魁父子多有摩擦,便转而支持播州的豪族杨应,欲揭露赵魁当年与之勾连的事,好除去赵氏,扶持杨应。赵伦兄妹年轻,恐怕是听到了朝廷要在军中有大变动的风声,这才急起来了。” “哼,播州军啊,本是朝廷用来抵御南诏的,如今却果然与南诏有了勾连。”萧恪之丢开手里的一叠写了详情的奏疏,不禁冷嗤出声。 他这时自然已知道了赵家兄妹的打算,无非是想让赵玉娥入宫为妃,让赵家有个外戚的名头,好令南诏王有所忌惮,转而疏远杨应,重新支持赵氏。而这件事,对赵家已是迫在眉睫,想来赵玉娥几次碰了软钉子,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只是,播州军远在南境,又是除甘州军外最庞大的一支队伍,他暂时还不打算动,便先容他们苟且一阵子,待将中原腹地的几人收拾干净,再动手将他们除去。 “让人看着播州军的动向,尤其锻造的兵器和当地钱粮的来去、消耗,都要摸清楚,再查一查几个豪族的情况,物色个合适的人选出来,等到时动赵家,总得有人暂代赵伦的位置。” “喏。”靳江二话不说,当即应下,又禀报了些此番入京述职的将领们的情况后,便告退了。 剩下萧恪之独自坐在灯下,沉思片刻后,正要起身沐浴,却忽然感到袖口中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落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去,正见一只精致小巧的耳坠在等下闪着金玉的光泽。 那是白日回到御帐中后,在虎皮毯上寻到的,是那个女人落下的东西。 他驻足片刻,仿佛想起了白日的情形,先是露出一阵笑意,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收敛,最后慢慢蹲下|身去,将那耳坠拾起,捏在指腹间轻轻摩挲,直到原本冰凉的绿松石也慢慢温热起来。 “陛下,浴汤已准备好了。”刘康在门口轻声提醒。 萧恪之“嗯”一声,转身走回内室,将那耳坠收入床头的木匣之中。 第37章 除夕 萧恪之口中的过几日大约就是…… 离年节越来越近,留在长安城内的贵族们陆陆续续从府中赶往骊山,越来越多的番邦使臣、地方官员也跟着到了汤泉宫附近,只等着参加除夕的夜宴。 这几日,本该是一年里最欢快轻松的时候,若换作往年,皇帝也要难得懈怠几日,不理朝中事,只与众人一同泡汤泉、登骊山、赏雪景。 可今年的这位新君却完全没有放下朝政大事的意思。除夕前三天,他竟下旨,痛斥了此番入京述职的八位将领中的五位,将其罪名一一列数,又革职入狱,等待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三司推事,再行定罪。 消息一出,原本欢快轻松的气氛一下消散了不少,军中将领们多人人自危,就连文官们也心生寒意。 其中尤以萧煜最甚。 萧恪之处置的那五人里,有四人都是先前对他的主动示好表现出过兴趣的,如此精准的手腕,实在让他胆战心惊,不得不彻底断了从滑州附近的将领入手的心思。 赵玉娥亦感到紧迫起来。 先前她与兄长赵伦只是猜测朝中会有变动,却没想到皇帝会这般雷厉风行,一下便精准地摸到那几人的底细,没给任何喘息的机会,就直接出手了。 一旦赵伦在播州没有稳住南诏王,将过去的事捅到长安,他们赵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为今之计,必得先给南诏王以威慑。 夜里,她坐在灯下,捏着远在播州的赵伦命人送回的信凝神许久,才缓缓送到摇曳的烛火边点燃,看着火苗将单薄脆弱的纸张吞噬、燃烧成灰烬。 “娘子,墨已磨好了。”春烟放下手中的松烟墨,轻声提醒她可以写回信了。 赵玉娥心事重重地点头,提笔蘸墨,写了两三列,又觉得不妥似的,捏着笔管停顿片刻。 “罢了,先不写了。”她放下笔,将墨还未干透的信纸又送到火苗上燃尽,转头吩咐春烟,“去,将东西给我拿来。” 春烟捏了捏衣角没动,直到对上她有些不耐的神色,才踌躇着起身,进内室拿了一只极小巧的白瓷坛子出来,奉到她面前的桌案上。 “昨日让你寻人试试,效果如何?”赵玉娥揭开坛盖,捏起里头的一块小指指节大小的银色碳条似的东西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又搁到鼻尖轻嗅,一股淡淡的甜腻香味顿时钻入鼻间,引得她脑中一空,生出一瞬恍惚。 “奴婢让府中几位最牢靠的侍卫试过了,效果——立竿见影,几乎不出一刻的时间,就都……”春烟想起那几人嗅过后的恍惚与荒唐,不禁有些脸红羞涩,“的确如将军说的一般,他们清醒过来后,也未曾发现异样。” “到底是兄长寻来的东西,靠得住。”赵玉娥将东西放回坛中,脸上露出一抹又紧张又放松的笑容,“明日,我便要靠它了。” 这坛中装的是一种名为“勾魂”的香,是她的兄长赵伦费尽心思替她从南诏境内寻来的,前日才送到她手上。 播州一带气候潮湿,地形崎岖,颇多奇珍异草,南诏附近的民众更极擅制各种中原没有的草药香料。这一味勾魂香,便是种能让人生出幻觉,激发欲念,感受极乐的香,甚至待效用过去,人真正清醒过来后,也不会发现自己的异常,只以为是自己犯糊涂,荒唐了一场。 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眼下要的不是皇帝真心的青睐,只一个身份便足够了。 而身为天子,又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萧恪之自然也不会计较身边多一个女人。” “娘子当真要用这香吗?若事情败露,教旁人知晓,娘子的名声……”春烟虽跟着赵玉娥许多年了,却依然胆子小,心里很不踏实。 赵玉娥冷冷瞥她一眼,不屑道:“不用,我,还有整个赵家,更没路可走。况且,这些年里,我的名声难道好过吗?” “可、到底不一样……”过去不过是爱慕虚荣,这一回却严重得多,不但是廉耻的事,下药本就不对,更何况是对天子,被抓住了,可是要问罪的。 “好了,我意已决,你只管将香囊替我备好就是,再多嘴,就自己去领罚。” 赵玉娥也不写信了,直接站起身,亲自捧着那只瓷坛进了内室。 …… 除夕很快到了。 这一日除了傍晚开始的夜宴,白日也有许多仪式要在津阳门附近的殿宇中举行。 天未亮时,萧煜便已起身了。 楚宁披着衣替他净面系扣时,手上的动作控制得格外轻。她知道他这几日因几位武官被处置的事情而烦躁阴郁,身边的宫人、内侍但凡稍让他有不快,都要遭一通打,光是这几天她让翠荷到奉御那儿去拿回来的伤药,可比过去半年的加起来都多。 虽然他不至于对她这个妻子也这般苛刻,但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在他面前,她的谨小慎微、提心吊胆,都仿佛已刻进骨子里了。 “好了,替我斟杯温茶来吧。”他轻轻拂开她替他正衣领的手,下巴冲一旁的桌案点了点,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喏。” 她低着头转身,跪坐到榻上斟茶奉上。 “赵司直先前怎没来骊山?”他轻啜一口后,便将茶杯又搁回案上,“他过去可是隔几日就要来见你一回的。” 这话看似是极平常的问话,可内里却透露着对赵彦周的怀疑。 楚宁知道他怀疑先前与那几位将领私下接触的事,是身边的人有意透露给萧恪之的,闻言故作不在意地轻声道:“赵司直关心我是一回事,可他到底是东宫的属臣,东宫的庶务都少不了他,不方便时常往来骊山和长安。他连殿下回来的消息也是前日我让人回长安通知时才知道的,昨日赶来时,我才见了他一回。” 她在提醒他,赵彦周这两年在东宫任职时兢兢业业,况且,他和徐融的那些事,也从没主动透露给赵彦周。 她不知道萧恪之是如何发现他的事的,但有一点能肯定,绝不是赵彦周泄露的。 “嗯。”萧煜看着她,沉吟片刻,道,“他的确是敬职敬责的,替我写的文书也都文辞畅达,挑不出毛病。到年节了,我得多多赏他才是。” 他俨然未打消所有疑虑,却不再多说,只坐下用了早膳后,便起身往津阳门去了。 楚宁将他送走后,回屋里又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忙碌起来。 除了要给身边的宫人、内侍准备赏赐,还得给送来的年节礼备下回礼。好在今年愿向太子问候的人比往年少了大半,恰省了她不少功夫。 到了傍晚,一切终于处理妥当,她才换上稍厚的衣裙,稍敷粉施妆,携着翠荷和另外两个侍女往举办宴会的按歌台去。 按歌台的地底下排满了流通温泉的管道,如同巨大的地龙。萧恪之平日虽作风俭朴,可在这种要接见番邦使臣的时候,却不会太过严苛。为了今日的夜宴,内侍省的人一早就开闸放水,将这一大片区域都烘得暖融融的。 楚宁到时,登时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浪袭来,而眼前已到了的贵族们,则都已脱了外衫,往来谈笑时,只着寻常的单薄衣衫,看着场景,直教人以为已到了暮春初夏。 她将披在外的氅衣解下交给侍女,又受过众人的行礼后,便行到座上坐下,等着皇帝携诸位臣子到来。 不远处的许夫人见状,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果儿,在她耳边笑着嘱咐了两句。 果儿扭捏片刻,紧张地低着头走到楚宁面前,轻轻唤了声“殿下”。 楚宁见她过来,当即笑起来,拉着她到身边坐下,随口道:“几日不见,果儿好似又变好看了。这两日跟着赵娘子学骑马学得可好?” 果儿想起赵玉娥略带敷衍的态度,虽不算喜欢她,到底也不像先前那般胆怯,这几日已能自己一人骑着马慢慢小跑了,便笑着点头:“已学会些了,多谢殿下。” 她说着,捧出个小小的香囊来,红着脸道:“殿下,这是我自己做的,给殿下当年节的贺礼……” 楚宁忙将接在手里仔细端详。 那香囊做得极朴素,没绣什么别致的纹样,只在上头用彩绳编了个精巧的络子,然只要多看两眼缝合的地方,便能发现,缝制的人虽手艺不精,却定是下了功夫的,略有些歪歪扭扭的针脚排布得密密麻麻,全然没有空隙,不知是如何仔细才能做出来。 她轻轻抚过那一排针脚,十分郑重地点头:“这枚香囊做得极好,我十分喜欢,这便换上。” 果儿一听这话,脸顿时更红了,忙摇头道:“殿下,不、不好看的,不用换……” 楚宁却没停下动作,而是干脆地将原本带着的一枚石榴锦绣香囊解下,取出其中的香片放入新香囊里,一丝不苟地系到腰间。 “好了,这是果儿的心意,我得好好珍惜才对。” 果儿低头看着已被用起来的香囊,一面脸红,一面忍不住双眼发亮,冲她憨笑一下,便扭头回许夫人身边去了。 不一会儿,萧煜也跟着萧恪之出现在按歌台。 他快步走到榻边正要坐下,一转头却看到她腰间的朴素香囊,不禁蹙眉道:“这样的场合,你堂堂太子妃,怎戴了这么个香囊?” 楚宁低头看一眼腰间那枚除了有些朴素外,并无突兀不妥的香囊,恭敬地坐下,轻声解释:“殿下,这是鲁国公家的小娘子方才赠我的,她一片心意,我不忍辜负。” 萧煜冷哼一声,接过她递来的茶饮一口,语带轻蔑和不悦:“果然是田舍郎出身,送的东西这般上不得台面,不知道的得以为他们这是有意给我这个太子难堪呢。” 楚宁掐了掐指尖,没再说话,而是与众人一样,转头去看主座上的皇帝与太后。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这一眼看去,恰好对上萧恪之沉沉的,不辨喜怒的目光。 隔着一段距离,二人的对视不过一瞬,便都各自默契地转开了视线。 可就在这一瞬的时间里,四周的嘈杂人声也好,丝竹管弦声也好,仿佛都忽然远去了,星空之下只余一片宁静悠远。 不知怎的,楚宁有种预感,那日在马场上,萧恪之口中的“过几日”大约就是今日。 不一会儿,宴席开始了。 萧煜照例先起身,领着所有人一同向皇帝与齐太后敬酒祝贺,待全部落座后,教坊司的歌舞才真正开始。 第38章 香灰 这就去请太子妃殿下。 萧恪之似乎有故技重施的意思,趁着宴席才开始,便先当众与侄儿萧煜说几句话,态度和蔼亲切,格外引人注目。 众人顿时闻风而动,如前一回的宴席一般,纷纷上前与萧煜饮酒,态度算不上殷切,却都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将杯中酒饮尽。 萧煜无法拒绝,只能耐着性子一杯又一杯地饮下,心里却不时暗骂萧恪之有意羞辱他。 不知怎的,楚宁觉得他今日醉得格外快。尽管她早让人准备了茶水在一旁,时不时让他用些缓缓,可还没到半个时辰,他整个人就已经面红耳赤,眼神混沌了。 这酒水可都是内侍省准备的。 她忍不住又朝主座上看一眼。 那一头,萧恪之正坐在榻上,一手轻抚着酒盏上的纹路,另一手则松松地搁在木制扶手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底下一位正拱手说话的朝臣,好似根本没注意别处。 可就在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便已迅速转过头,与她再度目光相撞,碰出一阵无声的火花。 众目睽睽之下,楚宁心口一惊,下意识低头,将翠荷唤来,轻声道:“让人回去将寝殿收拾收拾吧,殿下一会儿怕要回去歇下了。” 说着,还不待她下去,又悄悄捏了捏她的指尖,冲她使了个眼色。 翠荷心领神会,应声下去。 …… 另一边,赵玉娥没像上回一般引人注目。 她今日一入席,便先收敛锋芒,只安安稳稳坐在座上,就连打扮也比平日素雅许多,少了几分刻意的丰腴艳丽,反倒有些像安分守己的普通妇人了。 一旁的几个与她相熟的亲族诧异问:“二娘,你今日怎不说话?可是有什么不适?” 赵玉娥笑了笑,手下意识摸上腰间静静燃烧发热的球形镂空雕花银香囊,摇头道:“没什么,大约是忽冷忽热的,又喝了两杯酒,这会儿有些头晕。” “那是否要早些回去歇下?横竖都住在汤泉宫里,若走不动,我让人去准备步辇。”其中一位夫人面露关怀之色。 “多谢,不过暂时不必,我先到外头去透透气吧,若真撑不住了,便自己回去。”她说着,示意春烟扶自己起来,冲众人点头后,便往按歌台的外围行去,在给皇帝暂歇准备的殿宇边停下。 “娘子,就是这儿了。奴婢让人往内侍省打听过,给圣人准备的就是这一间偏殿。”春烟扶着她到道边坐下,又将厚实的氅衣给她穿上。 前几日刚下过雪,路边的山石草木上还有未化的积雪,空气里也凉飕飕的,像藏着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刮过。 赵玉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着那处因皇帝还未来,才只有两个冷得发颤的内侍守着的殿门,将腰间的银香囊给她,深吸一口气:“去吧。” 春烟看她一眼,咬牙点头,扭身过去,冲那两个内侍道:“二位内官,我家赵娘子身子不适,有些走不动了,特让奴婢来恳请二位内官,能否帮忙送一碗热汤来,好让娘子暖一暖?” 那两个内侍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迟疑道:“那……便让我一人去吧。” 春烟早料到二人绝不会同时离开,闻言点头道谢,又冲另一人歉然道:“这位内官,能否随奴婢过去一同搀一搀我家娘子?” 她说着,冲那内侍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内侍迟疑片刻,见赵玉娥就坐在不远处,不会耽误当值,便点头答应,朝着那边去了。 春烟走在他身后,趁他不注意,迅速用银香囊里的火星将两枚勾魂香点燃,透过缝隙丢入殿中。 …… 按歌台,宴席上。 楚宁望着已醉得不省人事的萧煜,只觉额角一阵突突直跳。她几乎能确信,那酒里定掺了什么东西在,萧煜饮时无法察觉,她在旁看着,却能明显感到他比往日更醉许多。 “将殿下送回去吧。”她揉揉眉心,让几个侍女将人扶着离席,坐上步辇回寝殿中去了。 寝殿中,翠荷已带着人将床榻、醒酒汤等都准备好了。 楚宁亲自服侍着萧煜进去,替他擦身更衣后,又扶他躺下,勉强将汤喂下后,看着他飞快地昏睡过去,才重新起身,走到殿外。 “今日到底是除夕,有不少番邦使臣在,殿下离席早了些,我若也这么早便走了,总不大合适。”她说着,冲翠荷招招手,“翠荷随我回宴上吧,你们便留下好生照顾殿下。” 侍女们不疑有他,纷纷躬身应“喏”,目送她离开。 行到僻静处,翠荷才低声道:“娘子,方才奴婢回来的路上遇到刘大监了,他说,圣人吩咐,让娘子半个时辰后,可往飞霜殿去。” 楚宁不由朝着不远处飞霜殿的方向看去。 那儿因皇帝不在,还未点起灯来。可在月色的笼罩下,依旧显出朦胧的充满气势的轮廓来。 “知道了。” …… 主座上,萧恪之挥退了几个还在跟前说话的朝臣,起身扯了扯衣襟,往偏殿的方向行去。 刘康才从后头赶回来,见状忙快步跟上,轻声回道:“大家,话已递出去了,是老奴亲自同翠荷说的。” 萧恪之低低“嗯”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却莫名热起来了。 按歌台本就被烘得有些热,这会儿更让人躁动不已。他又扯了扯衣襟,想让冷风往里灌一灌,可扑面而来的,依然是带着暖意的热风。 “弄件薄些的衣裳来吧。”他抹了把额角,吩咐道。 刘康立刻让人去准备,随即又转身道:“大家,先前赵二娘来过这附近。” 萧恪之踏入殿中的脚步微顿,挑眉问:“她来做了什么?” 不知怎的,空气里似乎有一阵极淡的甜腻香味飘过。 刘康道:“她未走近,只是在外头坐了会儿,说是身子不适,让人送热汤来,方才已走了。” 萧恪之没说话,心里却觉得不对。 不一会儿,已有内侍捧着衣物过来替他更衣。 他展开双臂立在原地,忍不住又仔细嗅了嗅。他的五感想来比旁人更敏锐,待再度捕捉到那一缕若有似无的甜腻香味时,蹙眉道:“殿中的香换过了?” 刘康一愣,一面摇头,一面亲自去香炉边查看:“未曾换过,还是用的先前奉御亲自调来的香。” 萧恪之没说话,换好衣物后,在屋中慢慢踱步。 那香气极淡,时隐时现,牵着他在靠近殿门的一处停下。 那一处,正有一扇开了条缝隙的窗,一丝一丝的冷风灌进来,恰将香味也送入内室。 他驻足片刻,终于在脚边看到些许细碎的灰色粉末,俨然是香料燃烧殆尽后留下的香灰。 他的脑中有片刻空白,随即便沉下脸色:“将这东西收起来,送去给太医令看看。” 刘康大惊失色,慌忙用丝帕小心包住所剩无几的香灰,转身就要让人将方才守在外的两个内侍拿下。 “慢着。”萧恪之一面冷静地制止,一面迅速将灯火熄灭几盏,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带着刘康迅速闪身出去,“外头的人都不必动,在这儿等着。” 既然有人在他屋里做手脚,定是有所图谋,他不妨将人留下,造成自己仍在殿中的假象,好请君入瓮。只是那香来路不明,不知到底有何蹊跷,实在不适宜再待在殿中。 刘康到底在宫中待了许多年,心眼极多,一下便明白过来,忙低声吩咐身边人几句,便迅速引着萧恪之绕路离开。 “大家可要另寻一间偏殿歇一歇?” 萧恪之摇头,听着宴上的歌舞声,道:“上重明阁吧。” 重明阁就在按歌台上的一座阁楼,是预备留着今夜观焰火时用的,没有他的允许,旁人不得入内。那一处地势极好,恰好能俯视宴上的一切。 路上的冷风刮个不停,可不知怎的,他身上的热却丝毫没有退去,反而愈演愈烈,使全身都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他伸手摸一把额角,顿时摸到一手热汗。 那香气果然有问题。 一个模糊的猜测迅速在脑中成型。可此刻他没心思仔细盘算,只觉得原本清明的脑海里已腾起一团团一簇簇的浓雾,身上一阵一阵的热浪也快速袭向同一处。 “大家,大家?可要请太医令来?”刘康扶着他上了重明阁,见他面色潮红,眼神涣散的模样,吓得心惊胆战,生怕出什么事。 “去,请太医令。”萧恪之自然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当即点头。 可下一刻,他又摇头制止:“不,先不必请太医令,去将她带来。” 浑身的蠢蠢欲动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太医令,而是一个女人。 他的脑海里像断层了似的,只能无声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美丽身影,是她。 刘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是指的太子妃楚氏,不禁手上一抖,咽了口唾沫,再看两眼他的异样,这才恍然大悟那香灰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底下的宴席上,歌舞声声,谈笑不断,无数人头攒动,似乎没人察觉到重明阁里的异常。 刘康哆嗦着倒了杯冷茶奉上,硬着头皮道:“大家稍忍忍,老奴这就去请太子妃殿下。” 萧恪之靠坐在榻上,浑身紧绷,勉强保持着几分清醒,沉沉的“嗯”了声。 重明阁下,两个内侍满身冷汗,听着刘康的吩咐,却没立刻就走,而是满脸为难道:“大监,附近的人这样多,太子妃殿下——如何过来?一会儿有焰火,人人都得抬头看圣人,这、这如何瞒得住那么多双眼睛……” 刘康急得满心烦躁,在原地来回走动,目光也不时地随意扫视,待看到席间走动的侍女时,双眼一亮,咬牙道:“你们去另准备一身衣裳,一并送去。” 第39章 楼阁 一身侍女衣裙的纤弱女人。 按歌台外,楚宁带着翠荷正要悄悄回宴上,拐角处的阴影下,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殿下——太子妃殿下,请留步!” 这声音有些耳熟,楚宁想了想,立刻想起来,是先前在东宫的那个夜里,给她抬步辇送她进甘露殿的一个内侍。 她忙停下脚步,朝拐角处走去。 所幸一会儿就要燃放焰火,宾客们都留在按歌台翘首以盼,几乎没人到这儿来。 “不知内官有什么事?”她让翠荷在这儿看着,自己则带着那内侍往更黑暗的地方走两步,这才发现他后头还跟着三人,俨然是有要事。 那内侍面露尴尬,让后头一人捧着一身衣裳过来,吞吞吐吐解释道:“殿下,这、这、请殿下更衣,圣人在重明阁等着……” 楚宁一愣,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眼前的衣物,这才发现,那竟是一身宫中侍女的衣裙! 饶是她再如何大胆,如何放得开,也不禁红了脸。 她自然听说过有些权贵爱在房中玩些不一样的花样,让女人像伶人似的扮个什么人的事也不足为奇。 可她万万没想到,萧恪之竟会在这种时候让她做这样的事!外头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不小心,便会暴露身份。 他身为天子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她这个太子妃却得谨小慎微,若真的事发,被无数人责怪的也是她。 这显然是他有心戏弄于她。 她的后背生出一片寒意,低着头咬唇不语,迟疑一瞬后,还是伸出手去,接过衣物,进了旁边的暗室中给自己更衣。 她向来不会为难自己,更不会自寻烦恼。与他之间的关系,她一开始就看得分明,各取所需罢了,他既是上位者,她便得认清自己的身份,只要有希望达成目的,别的都可以不在乎。 倒是外头等着的几个内侍都面面相觑。他们总觉得太子妃像是误会了什么似的。 不一会儿,楚宁从暗室中出来,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帷帽戴上,便彻底遮住了面容,再配上一身侍女的装扮,活脱脱一个娇柔俏丽的小宫女,任谁也认不出她是端庄美丽的太子妃楚氏。 内侍们将她簇拥在中间,匆匆朝重明阁的方向行去,直到踏入阁中之前,其中一人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恕罪,圣人只让将殿下请来,这一身衣服是刘大监让准备的,实在是怕让人瞧见,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停下脚步想再问一句,可守在里头的刘康已快步过来,一面低声念叨着“得罪得罪,可算来了”,一面领着内侍们出去,从外头将门关上。 恐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心中疑虑一闪而过,抬头瞥一眼眼前的台阶,咬咬牙一步步登了上去。 二楼烛光昏暗,屏风边,一张宽敞的矮榻正摆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榻上的几案已被移走了,只剩下几块柔软的垫子。 高大魁梧的男人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张脸隐在阴影里,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紧握着身边扶手的动作中看出浑身的紧绷。 榻边的窗户微敞着,底下的笑闹声与歌舞声毫无阻挡地传入阁中。 可这间热烘烘的屋子里却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将那些嘈杂的声响统统过滤在外,一坐一站的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静谧。 大约是听到了木制台阶上的响动,萧恪之从榻上慢慢坐起身,原本朦胧的面孔终于曝露在烛光下,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眸朝旁边望去。 “什么人?退出去!” 他的嗓音已嘶哑到极点,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脸上虽泛着异样的潮红,目光里却盛满愤怒,令人胆寒。 他让刘康将“她”带来,那老东西大约根本没听懂,随便给他弄了个侍女来! 脑中已被那一缕勾魂香缠绕得混沌一片,可看到眼前的不是“她”,他还是下意识抗拒。 可那“侍女”却没惊慌地退下,反而从容地一步一步走近。 “退下!”他大声呵斥,呼吸有些粗重,“你——” 话还未说完,窗外便吹入一阵清风,将帷帽上的薄纱掀起一角。 美丽而熟悉的面容从眼前一闪而过,将他的动作一下定住。 “陛下,是阿宁。”她温温柔柔地说着,在榻边的脚踏上跪坐下,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膝上。 “阿宁……” 他伸手拨开帷帽上的薄纱,轻抚上她洁白如玉的面容,脑中的混沌云雾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 “阿宁啊……” 他又唤一声,循着本能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薄纱垂下,再度遮住她的面容。 “你怎么这副打扮?”他一手捏着她的肩背,一手隔着薄纱轻抚她的面容,浑身紧绷,嘶哑的嗓音里满是灼热,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若不变做侍女,阿宁如何敢上来?我可不敢让人认出来……”她也伸手过去抚摸他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触上火烫的脸庞,引得他喟叹出声,“陛下这是怎么了?” 等了许久,此刻终于美人在怀,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仿佛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再不压抑自己,干脆托着她的细腰站起身,猛地将她一把按在窗边的柱子上,隔着薄纱就去咬她的唇瓣:“朕怎么了,你不知道吗?穿着侍女的衣裙,还不快好好服侍朕?” 她被他咬地低呼一声,随即安抚似的抚着他的脖颈后侧,断断续续却轻声细语道:“陛下莫、莫急,阿宁……这就好好服侍陛下……” 她说着,手便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襟里。 他僵着身子,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腕,好似要把那只手拉开,可最后却将她按得更紧。 窗外,焰火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飞升而上,在黑夜里砰砰炸开,宛如盛放的花朵,投射出一阵又一阵耀眼的光芒。 薄纱被再度掀开,他低头凝视着她,看到她湿润明亮的眼眸里倒映着璀璨绚烂的焰火。 “阿宁……” 又一声低呼从他唇边溢出,迅速淹没在喧嚣声中。 他忍不住俯身亲吻她眼里的簇簇焰火,心口高高筑起的堤坝也好似被无声的浪潮冲垮了。 …… 与宴上的欢腾不同,偏殿附近依旧人烟稀少,显得有些寂寥。 赵玉娥掐准时间,估摸着皇帝入殿已有近两刻的时间,勾魂香的效果定已发作了,这才独自一人朝那附近过去。 她心口砰砰跳着,越是靠近,越是紧张,直到清楚地看到御前的几个内侍依然恭恭敬敬站在殿外,才悄悄松一口气。 看来皇帝还在里头。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惊慌又委屈的表情,扑到门边,泣道:“陛下,玉娘有事求见!” 几个内侍纷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假意上前阻止。 “赵娘子,圣人还在歇息,不可贸然打扰。” 赵玉娥目光一闪,干脆跪在地上,扬声又唤:“陛下,陛下!玉娘的兄长有奏疏要呈给陛下!” 她的心中早有成算,若那香奏效了,萧恪之这时便该让她进去了。 可殿中却没有半点声响传出。 反倒是门边的两个内侍不再阻拦她,而是冷声道:“赵娘子是否都算好了?” 赵玉娥一惊,面上却仍维持着原先的表情,并未露出破绽:“二位内官为何如此说?”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解释,直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送入殿中。 “赵娘子,对不住了,圣人早已不在殿中了,赵娘子若真想见圣人,不妨耐心在此等一等吧。” 说罢,不待她反应,直接将门从外头关严。 赵玉娥跌坐在地上,张目四顾,果然没见到半个人影,这才真正心慌起来。 …… 按歌台的宴席上,无数王公贵族都站到中间,仰头看着夜空中绚烂的焰火,欢呼不已。 焰火脱胎于飞火。飞火常用于攻城,其威力巨大,远胜于寻常火攻,因这一利器的存在,周边无数大小国家、部落都对大凉忌惮不已。 年节燃放焰火,不仅是为了营造欢快热闹的氛围,更是为了借机让诸位使臣见识一番大凉的繁荣与强大,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尤其今年才换了新君,更需要立威。饶是萧恪之一贯俭朴,也特意叮嘱,要将焰火会办得比往年更盛大。 此时夜空中光辉璀璨,星落如雨,令众人惊叹不已,纷纷出神。 然而,人群中,一名侍女却匆匆穿行而过,停在齐沉香的身边,压低声道:“娘子,赵二娘进了圣人的偏殿!” 齐沉香面上的笑意一僵,立刻转头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方才!”侍女说话还带着几分喘,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禀报的,“奴婢一听消息,就赶来告诉娘子了!” 御殿外,本不会有人敢刻意停留太久,可赵玉娥方才那几声呼唤动静不小,好似有意引人注目似的,这才让不少人眼睁睁看着她进入殿中,又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门阖上了。 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哭哭啼啼进了殿中,皇帝又是血气方刚的男人,若说什么也不会发生,恐怕根本没人会信。 齐沉香听完侍女的述说,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收敛了。 她记得太后同她说的话,明白自己全然不必在赵玉娥的身上浪费太多情绪,可听说这样的事,她依旧忍不住愤怒。 她不喜欢赵玉娥那样毫无廉耻之心的做派,也不喜欢自己未来的郎君这般随意地与其他女人亲近,更不喜欢的,还有她身边的人不断向她灌输的各种催眠一般的话—— 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娘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气?只因她一直表现得谦和大方,恭谨有礼吗? 她咬着唇瞥一眼已经空了的齐太后的坐席,只觉郁结难消,非要当场去问一问才好。 可才走出两步,却听不远处一个西域藩国使臣忽然朝着重明阁的方向扑通跪下,高声呼道:“陛下!大凉国势昌盛,繁荣富庶,令我等藩国敬服不已!愿长附大凉,听陛下差遣!” 他话音落下,周遭几个使臣交换一个眼神,也纷纷下跪,跟着一阵俯首称臣,歌功颂德。 这一场焰火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王公贵族们被这儿的动静吸引,也跟着抬头朝重明阁望去,一声声呼唤着“陛下圣明”。 在千万声此起彼伏的呼唤中,重明阁上微敞的窗户被从里头彻底推开,本该在偏殿里的萧恪之赫然立在窗边,迎着众人的目光一阵扫视,威仪凛然,令人忍不住屏息。 可偏偏他的臂弯里,还抱着个穿了一身侍女衣裙的纤弱女人。 第40章 议论 陛下竟然如此、如此不拘小节!…… 那女人背对着众人,整张脸都埋在萧恪之的怀里,半点没露出来,只能从姣好的身段、白皙的脖颈和细嫩的柔荑间看出,应当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夜空中的焰火依然此起彼伏,砰砰炸响,可底下仰着头的众人却不约而同静了一瞬。 这还是传闻里那个不近女色的新君吗? 众人随即又如炸开了锅一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今日这样的场合,陛下的重明阁里居然有女人!” “听说前几日在马场上,圣人也带了个女人,直接抱进御帐中去了!” “是啊!那日回来,咱们不是都还等着陛下什么时候将那个女人带进宫去吗?今日看来,似乎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哎,你们说,今日这个,与前几日那个,会不会是同一个?” “不会!那天马场上可没有宫中的侍女,只有高门世家的女郎和婢女,今天这个,一看就是个宫女,兴许本就是御前的人!” “真想不到,陛下竟然如此、如此不拘小节!” …… 众人的议论从底下传来,令本就紧张不已的楚宁越发攥紧萧恪之的衣襟,瑟瑟发抖地将脸埋得更低,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真容。 就在方才推窗的前一刻,他像是有意戏弄一般,直接将她戴着的帷帽掀开,丢到一边,又趁她慌乱到近乎绝望时,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遮掩起来。 她像一尾无助的鱼,一会儿被他拖出水面,无法呼吸,一会儿又被他猛地丢回水中。 “怕吗?” 低沉的话音透过宽阔的胸膛传入她的耳中,有力的震动令她整个人也跟着轻颤不已。 她偎在他的胸口,紧张地轻蹭了几下,颤声道:“怕,陛下快别作弄阿宁了,好不好?” 她如今算是明白了,他的性子就是这般放肆这般不羁,今日又被人下了药,更是令他无所顾忌了。只盼他理智尚在,不至于当真令她难堪。 大约是她的紧张和顺服令他十分舒坦,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握在她细腰上的手也悄悄捏了一把,待再度感觉到她的颤抖和压抑的轻哼,才满意地改为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不怕,有朕在。”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方才不过得了片刻的抚慰,这时候药效还未过去,他也难熬得很,可偏偏看到她这副柔弱无助,只能攀着自己低低哀求的模样,心里又软又酥。 而两人这样的姿态落在外人眼里,十分暧昧。 众人一时又看得目瞪口呆,愣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尤其是原本想往偏殿去的齐沉香,心中更是滋味复杂。 她方才本以为皇帝正与赵二娘在偏殿中幽会,骤然见到他出现在重明阁时,下意识便觉得欢喜。可待再见到他臂弯里的女人,那点欢喜又一下子烟消云散,紧接着涌出的,就是一阵抗拒与不快,甚至还有几分失望。 上回马场上那个神秘的女人还未得到半个名分,今日便又有了一个侍女。看样子,他似乎根本没将这些女人放在心上。 他果然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这样的男人,恐怕她日后千防万防,也难把握。 大约是见众人恭维的话已说得差不多了,怀里的美人也已逗弄够了,萧恪之再度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后,沉声道:“今日除夕,理当除旧布新,千门箫鼓。宫中夜宴,更应君臣同乐,畅饮达旦。诸位不必拘束,只管敞怀享乐便可。” 话音落下,众人又是一阵山呼叩谢。 萧恪之未再多逗留,直接当众将窗关上,转身将怀里的美人打横抱起,就要离开。 “陛下!”楚宁吓得惊呼出声,慌忙伸手缠住他的脖颈,这才稳住身形,“这是要去哪儿?” “回寝殿。”他是个男人,又是皇帝,不必顾及别人的议论,可她不一样。况且,他虽也喜欢刺激,但到底知道分寸。那香的作用还在,若再留在这儿,必然要受许多拘束,他实在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楚宁一听这话,却心头一紧,忙靠在他的肩上,道:“可是,外头那么多人——” 话音落下,萧恪之已经步下台阶,顺手将她的脑袋再度按进自己怀中,便推门出去了。 “没人知道你是谁。” “可、太子,他还……” 她贴着他的胸口,语气哀哀,听得他心神恍惚,浑身都酥了,忍不住低头在她脖颈边落下亲吻:“乖,朕早就安排好了,他不会醒的。” 这下,楚宁彻底确定了,他的确在萧煜的酒食中动了手脚。如此,她也不再顾虑,任由他将自己抱上步辇,直接大胆地坐在他膝上,拉开他的衣襟将自己埋藏进去,遮住外头的一切。 步辇被抬起,他往后靠着,忍不住仰头喟叹一声,一手按着她的脑袋与脖颈,一手紧攥着木制扶手,青筋毕现。 细微的晃动间,他深深吸气,哑声催道:“再快些。” 抬着步辇的内侍们纷纷低着头,忍着满身热汗加快步伐朝飞霜殿走去,却带得步辇晃动得更加厉害。 刘康行事周到,早在二人出重明阁前,就已让人将这一路都清过了。可饶是如此,汤泉宫里也有上千宾客,无法一一驱逐得太远。数十丈外的长廊边、假山下、台阶上,依然时不时能见到往这儿窥探的目光。 幸好月色黯淡,烛光昏昏,任他们如何看,也只能看到两道紧贴在一处的朦胧身影,再看不清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步辇终于停在飞霜殿外。 萧恪之脸色紧绷,双眼赤红,咬着牙将她扛在肩上,大步走进殿中,大喝一声“谁也不许进来”,便将她直接压在门板上。 “陛下记得轻些,别像先前那样折磨阿宁……” 她被闷得久了,原本洁白如玉的面颊一片绯红,眼眸里也沁着泪水,盈盈欲坠,惹人怜爱。 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燥意难忍。 “轻些?可朕今日却忍不了了。”他说得咬牙切齿,一把将那件侍女的衣衫撕开,丢在一边,“你当真是给朕下蛊了……” 否则,为何连被人下药了,也还只想着她? 他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只知道自己已经克制不住,内里的躁动犹如咆哮而来的波涛,难以抵挡。 那便先在泥沼中沉沦吧。 …… 寒冷的冬夜里,天空中飘起片片雪花。 按歌台的宾客们早已各自进了备好的偏殿中歇息,飞霜殿的灯烛也已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大约是萧恪之今日果真没有收敛,将积存的精力统统发泄出来了,楚宁早已昏睡过去,躺在大床上一动不动,唯有呼吸之间的细微起伏。 萧恪之坐在床沿,静静地垂眸望她,粗糙的指腹在她细嫩的脸颊边轻轻磨蹭。 身上的热终于完全退去了,可面对这样安宁的她,他却丝毫没有厌倦的意思,反而莫名生出一种温馨与甜蜜的感觉来。 他不禁再度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那些先前被他刻意忽略的异样情愫。 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她可怜、可爱,又可恨;她温柔、善良,又心机;她美丽、端庄,又风情…… 她将无数的矛盾汇集一身,好似一处隐秘的宝藏,引他不断探索,越是探索,便越陷入她织就的梦幻中。 他分明早就心动了。 可她为他编织的,会不会根本就是一个温柔陷阱?他猜不是,更希望不是。 不论如何,他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大家,水来了。” 内侍捧着铜盆从外间走近,小心翼翼搁在案上。 “知道了,先下去吧。”萧恪之坐着没动,目光仍一动不动地落在楚宁沉睡的脸上,直到外间的脚步声消失,才从床沿上起身,绞了块手巾用。 他刚想替自己清理,可湿润的手巾还未触到身上,动作便顿住了。 屋里还有一个昏睡过去的人。 他侧目望去,慢慢放下手,缓步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替她擦拭痕迹。 他说不清此刻心里的滋味,此前一人顶着边疆的风沙闯荡时,也从来事事自理,未曾帮别人做过这样的事。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然而然。 “陛下……”大约是他没什么经验,不知轻重,还是把她从睡梦中弄醒了,她勉强睁着迷蒙的眼,看清眼前的人,下意识就要起身离开,“时候不早了,阿宁该回去了。” “朕不许。” 萧恪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紧接着,脸色也有些沉。 他伸手强硬地将她按回床上,不顾她的面红耳赤与不自在,依旧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着,手巾冷了、脏了,他就再在铜盆里绞干净,继续擦拭。 “可是,太子他——” 她总还担心萧煜会突然醒来,不禁咬唇忍着身上的异样,双手扶着他的胳膊仰头想反驳,却换来他不悦的眼神。 “朕说不许,就是不许。你且在此睡会儿,到时候自会有人送你回去。” 二人僵持片刻,最终楚宁先退一步。 她慢慢放松身子,任他清理,没再多说。 起初,她满心满身都是不自在。床榻之间,再是亲密无间,她都不会感到不适,可偏偏这样的体贴与细致,是她从没体验过的。 与萧煜在一起时,总是她强撑着服侍他。而上一回在甘露殿,他拒绝她的服侍,再到今日他亲自替她擦拭,着实与萧煜不同。 不知怎的,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意,好似有种极淡的,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 她慢慢放松下来,原本的疲惫得到些许慰藉,眼眸也在不知不觉中阖上,再度坠入梦乡。 呼吸声绵长而悠远,他终于停住擦拭的动作,又望着她的睡颜出神片刻,才起身将自己收拾妥当。 殿外,刘康看时候差不多了,才站在屏风外轻声道:“大家,按歌台那边,的确如大家预料,是赵家二娘的手笔。那香,老奴也已让太医令看过了,似乎是从播州那一带弄来的,因中原几乎没有,因此效用还未可知。大家还得留心,近来多让太医令诊脉,确保身子无恙才好。” “知道了。明日一早让太医令过来吧。”他披上外袍,慢慢踱步出去,声音一冷,“赵二娘呢,在哪儿?” 刘康忙道:“老奴已让人将她带来了,大家可随时召见。” “将她带进来。”他冷哼一声,正要在榻上坐下,目光却从内室掠过,随即脚步一顿,摇头道,“罢了,带去偏殿吧。” 第41章 坦然 你为自己想过多少,争取过多少呢…… 飞霜殿偏殿中,萧恪之面无表情地坐在壸门榻上闭目养神,上半张脸恰好被一道阴影遮住,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有紧抿的唇角边透出几分凛然与威压。 他的手边搁着一只已熄灭冷却了的小巧银香囊,香囊边是几块指节大小的银色碳条,正是先前从赵玉娥身上搜出来的。 “大家,人来了。”刘康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紧接着就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内侍押着形容狼狈的赵玉娥进来。 赵玉娥双手被缚,发丝凌乱,衣衫也不复先前的精致整洁,微红的眼眶里透着不安和愤怒,偏偏口中还被塞了一团粗布,更没了平日的美艳。 她被推着朝前趔趄两步,因双手无法动弹,一时不察,跪倒在榻前。 两边的烛火被她的衣裙带起的风扑扇得闪了又闪,将屋里的景象也照得明明灭灭。 她忍不住仰头看榻上的男人。 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正低头望着她,眼神冰冷无波,仿佛一座无情的冰山重重压下。 “你胆子很大,几次越界,朕不理会,却仍不死心,今日甚至还敢弄出这东西来。” 榻上的东西被丢在她眼前,球形银香囊登时从中间分成两半,其中的香灰撒出来,落了一地。 赵玉娥瞪着狼藉的地面,原本的不安慢慢冷却,只剩下倔强和困惑。她想开口说话,却因口中塞着粗布,只能用眼神无声地与他对视。 她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再无法挽回,索性不做无谓的挣扎。 “怎么,有话说?”萧恪之对上她的目光,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只伸手抽出她口中的粗布,“朕给你个机会。” 赵玉娥半点也不露怯,一得自由,便挺直身子,干脆道:“是,玉娘有话想说。玉娘想问一问陛下,为何别人可以,玉娘却不可以?是玉娘不够美,还是不够温柔?又或者,陛下嫌弃玉娘丧父寡居?玉娘并不奢求陛下的倾心,只求太极宫中的一席之地,为何陛下就是不允?” 她说的“别人”,自然是上回在马场上见到的那个不知身份的女人,也正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出现,才让她生出今夜的这番心思来。 萧恪之目中露出一丝惊讶。 他先前便有些看出这个赵二娘的性子,恐怕也是个极有主见、极大胆的女子,今日再看,果然如此,甚至比他想得更直接些。 可不知怎的,他看着眼前这个颇有颜色的女人,脑海却不受控制的闪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现在正在他的寝殿里安睡。 他忽然也想问问自己,为何同样有心机,同样对他别有所求,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对上其中一个,冷静自持,毫不动摇,而对上另一个,却早已乱了心神,身不由己。 这大约是他的迷瘴。 他似乎对她的话不再有兴趣,慢慢移开目光,淡淡道:“你以为朕是什么人?但凡是个女人,就该来者不拒吗?朕喜欢的女人,她就是最低贱的女奴也无碍,朕不喜欢的,就是天上的神女也无用。你听懂了吗?” 赵玉娥咬着下唇,眼神有些受伤。 她听懂了,无关美貌,无关身份,无关性格,他只是对她没有半点兴趣罢了。 这大约是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听过最伤害她的自尊的话了。 过去,长安城里的这些贵族女郎们有不少曾嘲笑过她武将世家的出身,可她从未因此妄自菲薄,她总觉得那只是因为自己站得还不够高而已,待她有一日能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时,定不会再有人敢这样轻视她。 她生的貌美,性情直接大胆,从没哪个男人会这样忽视她,今日这一番话,实在令她难堪不已。 “陛下,玉娘是赵家娘子,放眼整个大凉,能和陛下的甘州军相提并论的,只有玉娘兄长手中的播州军,我赵家在播州经营多年,于陛下而言,是一大助力,陛下为何要拒绝?”她心有不甘,咬咬牙继续问出来。 这一回,萧恪之却忽然笑了。 他从榻上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她面前时,显得身形更加魁梧健硕。 “与甘州军相提并论?那恐怕只是外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吧。” 他在军中摸爬滚打这些年,甘州军早已被他训练成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能挡北戎数倍于己的铁骑,称他们为边地的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而播州军,二十年前兴许还能与之媲美,到如今的赵伦手里,只能借着地势挡一挡小小南诏罢了。 只不过,这些年里,朝中鲜少将重心放在军中,大多人都不知其中的变化。 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睥睨气势,似乎根本看不上人数众多的播州军,令赵玉娥心中一阵悚然。 他的语气却越发意味深长:“况且,播州军在谁手里,难道不是朕说了算?你赵家若当真这般有用,你又何必这么急着接近朕?” 这下,赵玉娥彻底僵住了,脸色发白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了,今日就这样吧。下回若再不知分寸,朕会直接送你去大理寺刑狱,让你兄长也从播州回来看看你。你听懂了吗?” 他并不打算今日就重罚赵玉娥。一来,这女人的伎俩,他着实有些看不上,闹大了他自己脸上也不好看,这几日,他已经因为女人的事招来不少议论了,实在不必再给自己惹非议;二来,眼下能接任赵伦的人选还未定下,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让南边多生事端。 赵玉娥咬着牙紧张地盯着他,却再不敢像方才那样大胆地直接发问,只能木着脸点头,由着他让人进来,重新押着她离开飞霜殿。 他的话让她忍不住怀疑,他根本早就知道她兄长在播州的处境,甚至她父亲当初与南诏的事,也被摸透了。 这时候,屈辱、受伤都已不再重要,若他真的知道了,那他们赵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长久了。 …… 寝殿中,楚宁睡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才在一片昏暗的静谧中悠悠转醒。 内室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孤灯在屏风边的烛台上摇曳生姿。 她侧身从床上起来,拥着锦被揉捏酸软的胳膊和腰肢,等待思绪慢慢回笼。 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竟会在一间完全陌生的,又充满一个男人的气息的寝殿里安睡这么久。 往日与萧煜在一起,她总会在事后收拾一番,强撑着回自己的屋中再睡。萧煜生性多疑,虽然娶了她,却依然每夜独眠,不放心与任何人同床而眠。恰好,她在他身边时,也总十分紧绷,不敢放松,乐得能有机会独自放松。 若偶尔他留她同睡,她夜里必也睡得极浅,等第二日他离开,才会重回自己屋里补眠。 今夜倒有些反常。 她无奈地笑了笑,心道大约是入睡前萧恪之的那一丝体贴让她心神恍惚了,毕竟,再没有别人这样对待过她。 那身侍女的衣裙已被收走了,床边叠好的是原本的太子妃的衣裙。她拨了拨脑后的长发,穿上内里的亵衣,再披上一件稍宽的大袖衫后,便赤足踩在地上。 寝殿底下也通着汤泉管,将地上烘得暖暖的。 她站着愣神片刻,见到外间明亮的灯光,便放轻脚步走去。 外间的长榻上,萧恪之正在灯下看着书卷,手中还提着一支笔,时不时写下一串批注,整个人沐在明黄色的灯光下,专注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 她就站在屏风边无声地注视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今日是除夕。 她记得年幼的时候,每一个除夕夜,父亲到宫中赴宴,不论多晚,都会赶回来陪着她一起守岁。后来,她年纪大了些,也能跟着父亲一同参加宫中的除夕宴,可父亲依然坚持带着她赶回家中与亲人团聚,带着她拜祭逝去的母亲。 那时,除夕对她而言,是个充满温馨和温情的日子,只要想起,便会觉得欢喜。 可后来在东宫,萧煜却并不喜欢这个君臣齐聚,普天同庆的日子。 他不想看到齐太后居高临下的样子,也不想看到先帝与嫔妃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更不想看到自己当着他们的面被迫做出谦卑恭顺的样子。每到这一天,他总是在外强装欢笑与众人应酬,待回到东宫,就恢复阴郁的一面。 整个东宫也因此不敢有任何欢快、松散的氛围。 这两年的除夕,在她的记忆里一如外头飘雪的冬夜一般,寒冷而孤寂。 今日倒是不同——说不上感动、温馨,甚至有几分惊心动魄,却足够独一无二。 “醒了?”一直没抬过头的萧恪之不知何时已发现了她的存在,一面书写,一面沉声问。 “是。” 楚宁应了一声,在屏风边踌躇片刻,忽然行到书案前轻轻跪下,低眉垂首,道:“阿宁有话想说,求陛下允准。” 大约是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萧恪之捏着笔管的手无声地紧了紧,却并没有停下,只淡淡道:“说吧,今日,朕允了。” 楚宁素衣披发,腰背挺直,低眉垂首,道:“陛下曾问阿宁,为何几次三番地蓄意接近。阿宁的确别有所求——陛下早已知道了。” 她说着,像酝酿情绪一般,深吸一口气,又闭了闭眼,才继续道:“阿宁想求陛下,替阿宁的父亲、罪臣楚虔榆洗脱莫须有的罪名,还他一个清白。” 未等他再问,她又将当初如何发现真相,得知萧煜才是罪魁祸首的事清清楚楚、毫无隐瞒地说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说起这些事时,情绪会难以自持,可此刻真正说出来了,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些痛苦、仇恨、压抑、委屈、无助的情绪都暂时磨去了锋利的刺,被一种坦然的态度包裹起来了。 在他面前,她终于不必再矫饰自己,终于能将最隐秘的一面展露出来了。 现在,她只要等着他的回答。 “求陛下应允阿宁所求。”她缓缓行了叩拜大礼,语气冷静而真挚,虽是恳求,却不见卑微与狼狈。 榻上的萧恪之却没说话,只是捏在手中不停书写的笔管已在不知不觉中停住了,饱蘸的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触目的墨迹。 “你剑走偏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父亲?”他依旧垂眸盯着书上的字迹,语气平淡,让人辨不清情绪。 “是,为了父亲,我做什么都愿意。”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终于引得他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注视她。 “那你自己呢?” 你为自己想过多少,争取过多少呢? 第42章 情愫 你不是心甘情愿,你只是认命了。…… 萧恪之想起的,是多年前在太极宫中病故的母亲。 他是宫女的儿子,不受父亲疼爱,不被嫡母接纳,就连同龄的兄弟姐妹们也都看不起他。 只有母亲是全心全意爱他、护他的。 为了让他后半辈子能安然地活下去,她几乎倾注了所有心血,就连临终前,一心牵挂的,也是要送他离开龙潭虎穴一般的长安。 年少时,他对母亲满心感激。可后来,他逐渐长大,逐渐成熟,再回想往事时,却倍感愧疚。 母亲还是个普通的掖庭宫女时,日子虽过得清苦,却无忧无虑,平凡安乐。可有了他以后,却再没为她自己活过一天。 她的后半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 他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如今面对跪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看过太多的人,总是为了别人而活,却早已经忘记最初的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不希望她也如此。 “我自己?” 楚宁跪在地上低低地重复,眼里闪过几分迷茫,紧接着又坚定起来:“我自己,当然想活下去。可我更想替父亲洗清冤屈,为了父亲,我可以什么也不要。” 她只以为他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有几分决心,因此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萧恪之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失望。 她是个坚韧的女孩,却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收起原本的天真与明媚,直到如今,仿佛已失去了自我。 她以为这就是自私,可实际上,她根本不懂得为自己着想,为自己争取,自然也更不会考虑男女之间的情感…… “你当然会活着。”他轻轻摇头,目光复杂地盯着她,“朕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 “陛下的意思是……”楚宁目光闪了闪,细细思索着他的这番话,几乎要以为这是有心帮她的意思。 萧恪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不见了方才的失望。 他伸手越过身前的书案,手中的笔管点在她的下颚,轻轻抬起。 “你告诉朕,你的父亲,与朕何干?要朕帮一个已死的‘罪人’,你拿什么回报朕?” 楚宁怔怔对上他的眼神,眸中浮现一层水光。 这句话看似带着几分待价而沽的轻薄,却足令她安心,甚至是她梦寐以求的。 她轻咬下唇,缓缓低下头颅,弯折腰身与脖颈,恭顺地伏在地上,声音发抖,语气却十分坚定:“但凭陛下吩咐。” 只要他说,她便是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萧恪之望着她露出的那段纤细白腻的脖颈愣了一瞬,随即轻笑一声,慢慢从座上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去,一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扶半托地拉起来些,另一手则捧住她的脸蛋,让她仰头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间,他一字一句道:“朕要你离开他,到朕的身边来。” 话音落下,楚宁久久没有出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辨不清心中的滋味。 话中的“他”自然是指萧煜。 她完全没料到他的要求竟是这个。难道,他对她,还有别的心思? 这个念头才出现,便立刻被她否定了。 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而她是他的侄媳,更是个不知廉耻,不懂矜持,心机深沉的坏女人,他怎么可能会对她有情? 他不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了,可她却半点也不敢相信。 一夜跌落,人人轻鄙的经历让她再不敢相信天底下当真会有无缘无故对她好的人,反倒是直来直往的交换让她更能安心。 她垂下眼,轻声道:“只要陛下一道圣旨,阿宁定会遵从。” 叔父与侄媳,不论在民间还是在皇家,都是不为众人所容的。可只要他不在乎名声,她也绝不会在意。 “心甘情愿吗?” “心甘情愿。” 她说得平静,萧恪之却并未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对,”他蹙眉摇头,眼里有几分不赞同,“你不是心甘情愿,你只是认命了。” 这不是他要的“心甘情愿”,他想要的,是她能真正将她自己当作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是她能主动为她自己争取想要的。 他伸手轻轻覆在她的心口,将温暖而有力的触感传递给她:“朕要的心甘情愿,是你主动来到朕的身边,不为了其他任何人,只为你自己。” 既然她想用各取所需的交易方式来达成目的,他便顺着她的意思走下去吧。 事到如今,他再无法逃避内心对她的异样情愫。 他喜欢她,怜爱她,想拥有她,更想将她长久的留在身边。 可他不想强迫她,更不希望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冰冷、清晰。他若直接答应她,如她所说一般即刻下旨让她与太子和离,那他就会变得与当初趁她跌落泥潭时娶她的太子一般无二,她这辈子大约都会很难再主动向他靠近了。 “陛下,我——”楚宁被他的话说得困惑又迟疑,想问些什么,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觉得心口有些酸,也有些发胀。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萧恪之拉着她起身,揉着她单薄的肩道,“该送你回去了。” 说着,他召了个宫女进来替她更衣绾发,自己则坐在一旁静静凝视着她。 空气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布料摩擦声和钗环被从几案上拿起、戴上后轻轻碰撞的声音。 待一切收拾妥当,那侍女拿起仅剩下的一对耳环替她戴上。 金玉的光泽在眼前闪过,顿时让她想起上回遗落的一只耳环。 她扭过头去看他,发间摇曳的步摇熠熠生辉,衬得她眉目如画,风姿动人。 “陛下可曾见过阿宁的一只耳坠?是只镶嵌绿松石鎏金耳坠,与这一对有几分像。” 萧恪之被她这副模样晃得心神荡漾,不禁让侍女退下,亲自走到他身后,俯身拾起那一对耳环替她戴上。 耳环轻轻摆动在脸颊与脖颈旁,宛如一对扑扇翅膀飞舞的蝴蝶。 他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凑近她的耳畔,顺着耳后的肌肤一路亲吻,又在颈侧不住流连,亲昵而温柔,与先前在殿中压着她恨不能将她吃下肚的凶狠模样截然相反。 “那只耳坠,朕收起来了。”他又回到她的耳畔,轻轻琢吻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阵轻颤。 “朕这里不光有你的耳坠,还有你的帕子,你的亵衣……” 楚宁被他说得登时想起前几回的情形,不禁脸颊发烫,侧头缩了缩。 他却不依不饶地追过去,寻到她的唇瓣一点一点亲吻,直到她眼里再度沁出水光,才慢慢放开。 “陛下,阿宁该走了。”她喘着气推开他,背对着他站起身,理了理稍有些褶皱的衣裙就要往外走。 萧恪之也没拦她,只跟着站直身子,随她走到门边,才停住脚步。 殿外的雪已下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门边被内侍清扫过,留出一条道来,可不断落下的雪花又快速地在上面覆盖了薄薄的一片霜色。 步辇就停在台阶下不远处,楚宁戴着帷帽,小心翼翼踩在雪地里,生怕滑倒。 萧恪之看了片刻,忽然跨出门槛,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袍和丝履,踏着雪大步走到步辇前,将她送到座上坐下。 “大家!当心着凉!”刘康吓了一跳,眼睛直直地瞪着他已沾湿的丝履,恨不能让他立刻踩上两只暖炉在底下。 萧恪之难得爽朗地大笑,摆手道:“甘州的风雪可比长安大多了,当年朕十二岁时,只穿一件普通的棉衣就能在雪地里徒步两天两夜,今日这点雪怕什么?” 刘康哆嗦着想劝他赶紧回来,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反而那一双瞪得老大的眼转向步辇上坐着的楚宁,不停示意她开口劝一劝。 饶是楚宁戴着帷帽也挡不住他急迫的视线。 她掀起帽檐下的薄纱,望着萧恪之站在雪中的样子,轻声道:“陛下回去吧,外头怪冷的。” 萧恪之忽然敛了笑,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片刻,慢慢退回台阶上、屋檐下。 刘康这才松一口气。 “走吧。”楚宁放下薄纱,轻声道。 步辇被抬起,稳稳当当朝着日华门的方向行去。 她忍不住回头,隔着朦胧薄纱,看到他回了寝殿中,才转开视线,发起呆来。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让她松了口气的同时,更让她困惑又彷徨。她心里有几分猜测,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她想了想,冲抬步辇的几个内侍道:“今日陛下的反常,可查出是谁做的手脚了?” 这几个内侍都是常年跟在刘康身边的,如今又在御前,十分得信任,自然知道内情,赵玉娥进御殿时,动静闹得不小,有不少人见到了,他们也不必再瞒,便答道:“是赵二娘,先前圣人命拘着,如今已训斥过,遣出去了。” 楚宁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心里却道了句“果然是她”。 赵玉娥大胆,她一直是知道的,今日这事,也只有她能做得出来。 不知怎的,她忽然意识到萧恪之在对待她们二人上不同的态度,心里也跟着一惊,再不敢细想下去。 不一会儿,步辇停在日华门外,翠荷也恰被人引着过来了。 其中一个内侍道:“殿下,奴等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楚宁揭下帷帽递回给他们,自己与翠荷打了把油纸伞,笑道:“多谢几位内官,天冷,快回去吧。” 几人不多停留,行礼后便匆匆离开。 太子汤近在咫尺,越过日华门便到了,楚宁深吸一口气,与翠荷对视一眼,转身穿行而过。 寝殿外,一个侍女正慌张地奔出来,踏进雪地里时,脚下一滑,猛地扑倒在地,正要忍着疼痛与寒冷起身继续走,目光却忽然落在由远及近的楚宁身上,登时一喜。 “太子妃殿下回来了!” 她冲楚宁招招手,似想迎上来,可迟疑一下,又忙着转身回寝殿里了。 楚宁一看这情形就知道,定是萧煜已经醒了。 她忍不住捏了捏翠荷的手。 好在,以他的性子,现在才让人去寻她,定是才醒来不久。 她给翠荷使了个眼色,让她自己回屋,别进正殿,自己则咬了咬唇,换上温柔端庄的笑意,踏入亮着灯的殿中。 “殿下醒了。”她停在门边,脱下被雪打湿了的氅衣和木屐,这才快步走到床边,跪坐在脚踏上,仰头望向坐在床上沉着脸的萧煜。 她的表情十分自然,毫无破绽,心却忍不住咚咚直跳。 “这么晚不回来,你去哪儿了?” 萧煜捏紧她的手腕,唇角紧抿,眼里满是不悦与怀疑。 第43章 年节 被人放在心上考虑的感觉十分陌生…… 他今日不知怎么的,醉得有些快,就连醉后睡的时间也比平日长了一个多时辰,种种迹象都让他心生怀疑,只怕有人暗中动了手脚,才令自己如此反常。 可偏偏他醒来后,浑身上下的感觉与往日醉酒并无二致,甚至因为睡得久了些,连脑海也比过去醉后醒来更清醒些。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妻子没有守在他身边。 侍女说,太子妃念着是除夕,有许多外邦使臣在,不好让东宫失礼,便重回了宴上。 可此时已快过子时,照例,按歌台的夜宴上人也应当散去大半了,她却迟迟没有回来,令他不得不疑窦丛生。 楚宁的后背挺得越发僵直,脸上的神色却尽力放松,柔柔应道:“方才要回来时,外头忽然下起雪来,我恰好有些累了,便先在按歌台寻了间屋子睡了一会儿,这才回来得晚些,求殿下恕罪。” 萧煜没急着继续问,只是就着烛光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好像要从中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似的。 “后来,宴上可曾有过什么事?” 楚宁心口发紧,知道他这是并不相信她的话,才要盘问她后来的事,看她是否真的留在宴上了。 她咬了咬唇,脸颊微红,低头为难道:“的确出了些事……” 萧煜这才缓了神色,拉着她从脚踏上起来坐到床沿上,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一手则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他。 “到底是什么事?” 她目光闪了闪,轻声道:“听说赵二娘闯进圣人歇息的偏殿中去了,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少人都看见了……” “赵玉娥?”萧煜一顿,立刻想起先前听说的事,鄙夷道,“她倒是豁得出去,连脸都不要了,真是替她赵家丢人。圣人呢,他如何?送上门来的女人,他会不要?” 楚宁越发不自在起来,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嗫嚅道:“圣人当时没在殿中……” “在哪儿?”萧煜挑眉问。 “圣人在重明阁里……”她咬了咬唇,压下心底那一阵怪异,“身边还带了一个侍女,样貌被挡住了,二人乘步辇往飞霜殿去,路被御前的内侍清过了,旁人都不许走……” 她不敢将话说得特别细,只能尽力以别人的角度述说此事,耳边还时不时回响起重明阁上听到的种种议论,一张脸颊几乎红透了。 然而羞怯的同时,面对萧煜这般刻薄和阴冷的小人面目,她的心里还有一种隐秘的、紧张的快意。 若他知道了真相,是否会像她当初一样愤怒、痛苦呢…… 萧煜不知她心中所想,漠然的脸上露出一抹充满嘲讽的冷笑,讥诮道:“我这位皇叔倒是能忍,过去在甘州时,听闻过得像苦行僧似的,如今做了皇帝,倒越来越不掩饰了,上回在马场上就罢了,这次更是在除夕宴上公然玩女人,可真是没把齐家人放在眼里。也不知齐家人还能忍他这般放肆的行径多久。” 楚宁看他一眼,没接话,心里却颇不赞同。 她知道萧煜既恨透了齐太后,也恨透了萧恪之,自然希望他们两方能暗中争斗起来,好让他这个岌岌可危的太子坐收渔利。 可她始终不懂,为何他会觉得齐家有实力与皇帝一争高下。在她看来,皇帝手里有兵权,且他手里的军队,堪称大凉最重的一柄利器。 相比之下,齐太后也算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来,齐家从没真正觊觎过皇权,他们记得自己身为外戚的位置,谋求的也仅仅是齐氏一族无可撼动的地位罢了。 想来,是这些年的争斗让萧煜将太多心思都放在齐家身上,无形中放大了对齐家的忌惮与恐惧,再不能抬头看清全盘大局。 他的眼光太过狭隘,也正因如此,他这样的人,恐怕注定做不了一个真正的明君。 “想什么呢?”萧煜拍拍她的脸颊,似乎心情好转了些,眼里再没有方才的猜疑和不悦,“以后不准在外逗留这么久不回来了。” “知道了,今日是我错了。”楚宁回神,十分自觉地认错,越发令他心中舒坦起来。 “时候不早了,我这就服侍殿下梳洗。”她说着,一手撑在他胸口想起身,却被他轻轻捏住,放在唇边亲吻。 “知道错了,便该受罚。” 他眸色有些深,前几日心中郁结,再加上年节多事,除了回来的那一日,再没碰过她,今日倒又来了兴致。 “殿下明日还要面见朝臣,参加典礼,不该劳累……”楚宁心里生出一阵倦怠,想寻借口拒绝。 他却捏了捏她柔软细腻的手,哑声道:“的确不该劳累,那便换阿宁来,好不好?” 楚宁低着头,咬唇不语。 他将她稍微放开些,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抬了抬下巴,道:“乖,自己把衣服脱了。” 她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将外头罩着的披帛、大袖衫都一一脱了,留下里头的齐胸襦裙时,却不敢再动了。 也不知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她顿了顿,慢慢拉起他的手覆到自己身上,自己也将手伸进他的衣襟。 他忍不住闭眼抽气,可又像觉得不够似的,拉着她亲吻一阵,再用拇指揉捻她的唇瓣,幽深的眸中充满暗示。 她看懂了,身子一颤,慢慢跪在他身前,俯下脑袋。 他浑身收紧,又慢慢放松,朝后靠着,揉着她的后脑勺,眼眶赤红,满是愉悦。 …… 片刻后,她眼尾泛红,满脸楚楚,忍着眼睑与下巴、脖颈的不适,替他收拾好一切,才转身退出去,飞快地奔回自己屋中。 “娘子!”翠荷赶紧关上门,替她倒了一大杯茶水,等她一气灌下,才服着她坐到床边。 楚宁坐着出神片刻,忽然拉着翠荷也坐下,拍拍她的手笑道:“不必难过,我没事。” 翠荷捏着指尖没说话,心里却依旧揪着。 “倒是方才在飞霜殿,没有喝药。”楚宁一向警醒,几乎没忘记过这事,可今日实在被发生的一切震惊了,这才忘了此事。 现在想起来,正打算让翠荷悄悄去熬一碗来,却见她从袖口中取出个小瓶来:“娘子,这是刘大监让奴婢交给娘子的,每日服一丸,即可避孕,是陛下亲自让奉御调制的药丸,比娘子从前用的方子对身子的伤害小些。刘大监还说,陛下挂念娘子,让娘子暂且服着这个,如今已让人去寻更好的法子了。” 楚宁愣了愣,打开接到手里的小瓶,倒出一枚小小的黑色丸药,在手心里看了许久,才默默就水服下。 她想起来他说的话。 “朕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 “不为了其他任何人,只为了你自己。” 当初服避子汤,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两年了,她自己都没在乎过汤药对身体带来的害处,他却格外留心,甚至真的替她想办法了。 她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既惊讶,又感动,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愧、紧张和害怕。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考虑的感觉对现在的她来说,十分陌生。 “先前赵司直还让人来过,要问娘子,初二是否要下山去。” 翠荷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将她重新拉了回来。 正月初二,正值宫中的庆典期间,民间的农闲时节,也是她母亲的生辰。 这一天,是她父亲生前最重视的日子,比他自己的生辰记得还要牢。 这两年里,每到这日,她都会离宫,到父母的坟前祭拜,今年也不该例外。 “去。”她点头,道,“等天亮了,就让人去告诉他,还像以前一样,我与他一同去。” 翠荷低声应下,又服侍她梳洗一番,见她躺下了,才熄了灯退出内室。 入眠后,楚宁做了整宿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是父亲抱着小小的她在郊外明媚的春色里踏青,一会儿是萧煜沉着脸质问她为何背叛,威胁她要杀了赵彦周…… 一切支离破碎的画面到最后都幻化成一个人——是萧恪之。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慢慢冲她伸出一只手。 他说:“来,你自己走过来。” 她想开口说“好”,也想迈步过去,可喉咙像被封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双腿也像灌了铅一般提不起来,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 “娘子,娘子!”翠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她满身是汗,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望着已经大亮的天光,问:“什么时候了?” 翠荷捏着帕子替她擦汗,眼里有几分忧虑,道:“辰时了,娘子方才可是梦魇了?” 楚宁点头:“是做了些怪梦,大约是昨夜折腾得太晚的缘故,醒来就好了。殿下呢?” “殿下一早就出去了,听说娘子睡得沉,便没让叫醒。娘子要是还累,不妨再歇一会儿。” 听说萧煜已经走了,楚宁登时觉得放松了一半,浑身上下虽还有种被碾过的酸软感,精神却好了不少,便即摇头起身,一番梳洗后,用了早膳。 今日是正月初一,大好的日子。 她将跟来太子汤的侍女、内侍们都叫到正殿,笑着将准备好的赏赐一一分送下去,这几日挨了萧煜罚的几个,还额外多送了些钱财。 始终气氛紧绷着的太子汤终于渐渐现出欢快与喜悦来。 众人纷纷笑着道谢,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下去歇下了。 楚宁看着院里几个原本在扫雪,却渐渐玩闹起来的侍女,心情格外愉悦。 没有他在,才真正像是年节的样子。 第44章 下山 是靳将军……和圣人。…… 飞霜殿里,萧恪之趁着晌午时分回来一趟,让刘康将太医令请来诊脉。 从昨夜到现在,他再没感到任何不适,但凡事讲求万无一失,总还是要依刘康的话,请太医令来看一看。 一番望望闻问切后,太医令拱手道:“陛下正值盛年,稍用些这样的香并无大碍。只是虽年轻,却也要讲究固本培元,凡事适度,方能长久。依臣看,这一回,不妨饮几幅汤药,调一调气血。” 若换作从前,萧恪之定会不以为意,当场拒绝,可如今已是天子,他明白只有护好自己,才能稳住自己的位置,稳住整个大凉。 “知道了,刘康,送太医令下去开方抓药吧。” 刘康应“喏”,躬身引太医令往偏殿中去。 不一会儿,靳江入殿,将手中一封奏疏并一打案卷奉上:“陛下,这是今早着人抄录的卷宗,方才才从刑部送来。” “知道了,放在这儿,下去吧。” 待门阖上,萧恪之方拿起来,拆开上头的封条,仔细阅览。 近几日,刑部还在核查先前被他下旨革职的那几个将领的旧事。他昨夜听楚宁说了当年的内情后,便即让底下的心腹趁着翻过去卷宗的时候,悄悄抄录一份楚虔榆案的记录过来,手里这一叠厚厚的奏疏,便是其中梳理出来的疑点。 其中说到,当年的事,看似有人证物证,却都有几分牵强,最重要的是,其中还有人指认楚虔榆犯下如此罪行,是因其早已与薛贵妃私通,欲帮薛家扶持吴王焕。 而所谓的物证,便是在薛贵妃的寝殿中搜出了楚虔榆的一根腰带。 至于证词,更是破绽百出。薛贵妃和楚虔榆二人都拒不认罪,率先指认的那两个内侍,更是不久后便投井自尽了。 萧恪之看得不时蹙眉,这样潦草断下的案子,也只有他那昏庸软弱的长兄,先帝萧濂会信了。 这事他当初也曾听说过,只是苦于身在甘州,即便笼络了许多官位稍低的寒门子弟,能得到不少朝中官员们的秘辛,依然无法得知这等大案的细枝末节。 楚虔榆是当年的群相之首,薛贵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嫔妃,这桩案子,是交三司推定,就连案卷也被保密起来的。 他当初只以为,是薛家有心谋害先帝,只是事情败露,才想推脱到楚虔榆身上,只是没想到最后依然牵连出自己。至于三司会如此定案,大约也是齐太后和齐穆看中了楚虔榆的位置,便顺水推舟,将其出去。 却没想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他那长兄的亲儿子,他的亲侄儿,萧煜。 不知怎的,他听后,不曾怀疑,直觉楚宁说的就是实话。 一来,他已大约摸清了他那侄儿的性子,知道那是个看似仁孝谦和,实则阴险自私的人;二来,他愿意信她说的话。 今日再看手中的奏疏与卷宗,其中的疑点也的确都说通了,越发确信她没骗他。 其实,没有她的恳求,他也会等肃清朝政后,让人重查这个案子,还楚虔榆清白。 毕竟,当年若没有楚虔榆的一番话,也不会有如今的他。 对楚虔榆来说,兴许只是一时恻隐,举手之劳,可对他来说,却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将他震醒了。 他始终记得这份恩情。 只是,如今看来,他得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谋划此事了。 不一会儿,刘康从外头端着汤药回来,道:“大家,药煎好了。” 萧恪之“唔”了声,将手里的卷宗连同奏疏一并锁进箱中,这才端起药来,一股脑儿饮下。 刘康又迅速递上热茶,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才讷讷道:“大家,今日外头都传遍了,说圣、圣人生性、放浪,不拘礼节,惹、惹了不少风流债,却偏偏都不接进宫来……” 他说着,小心翼翼看一眼萧恪之的脸色,见其没有发怒的迹象,才继续道:“还有说赵二娘的,说大家与她早有私情,却迟迟不肯接她入宫,这才引得她夜访偏殿……” 自从他做了御前的大监,便力求做到万事稳妥,替皇帝排忧解难,对于外头的各种风声、传言十分关注,每日都着人去外头打听。这些就是方才几个小内侍偷偷告诉他的,皇帝圣名有损,他自然不敢隐瞒,这便如实说了。 萧恪之听罢,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这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他不是他那沽名钓誉的侄儿,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说到底,做这个皇帝,最重要的是手腕与权势,他若能镇得住,任他们如何说,也撼动不了他的位置。 “你做得不错,外头的风声的确要时刻留意。今日这事,听听就罢了,暂不必理会。” 说他生性放浪,似乎也没错,毕竟,他可是连侄媳妇都不肯放过的人。 ……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二。 楚宁一早起来,向萧煜道别。 大约是出于心虚和不安,拜祭她父母的事,萧煜从不会阻止,更不会与她同去。 她乐得轻松,趁着时候还早,便带着翠荷下山去了。 前天夜里下的雪已融了些,山道上也早被清扫过了,并不难行,只是格外寒冷。她没乘步辇,捧着手炉,与翠荷挤在一起,一路说笑着走到平缓的坡道上,终于见到早已等着的马车和仆从。 赵彦周正迎着寒风站在车边,虽裹着一件厚实的外袍,看起来依然有些清瘦。一见楚宁过来,他忙迎上来拱手行礼:“天冷,殿下快上车吧。” 说着,从车上取下杌子摆好,又亲手为她撩开车帘。 楚宁望着他被冻得通红发胀的手,飞快地将捧在手心里的暖炉塞给他。 “阿兄才别冻着!” 她冲他笑了笑,快步登上车,堵住他要将手炉还回来的动作,道:“车里可暖得很,再让我捧个手炉,可得焐出一身汗来了,再一吹风,反而真得着凉。” 赵彦周看着她脸上许久不见的明媚笑意,不由怔了怔,一向古板的表情终于松动。 那车厢里头就是他亲自布置的,先用炭火在地下烘热了,又塞了两只暖炉在靠枕下,的确一点也不冷。 “知道了,这只炉子,臣替殿下拿着。” 他说罢,放下车帘,转身上马,行在马车前引路。 楚氏世代居于京兆,因此楚宁的父母便合葬于京郊的楚氏墓祠附近,从骊山过去,大约半个多时辰能到。然而今日路滑,马车行驶得慢,半个多时辰的路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 趁着还未到晌午,楚宁不曾停歇,直接到墓前祭拜。 这是她得知真相后,第一次亲自到父母的墓前祭拜。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有满腔的委屈与怨恨要诉说,可今日离开汤泉宫后,她却感到步履轻快,眼下到了,更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平静。 她沉默许久,最终只在垫下的蒲团上深深磕头。 赵彦周等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身走近,才轻声问:“阿宁,你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她的脸色不似平常那样做出刻意的温顺与端庄,目光中也闪着许久不曾见到的光芒,就连不经意间叫他的那声“阿兄”,也让他不由自主回想起幼年时的她。 有多久没见到她这副样子了呢? 他已记不清了,只觉得心底荡起一片柔波,也跟着唤起了她的闺名。 楚宁却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她今日的轻快是心情好的缘故。 “是啊。”她笑了笑,跟他一同朝马车的方向走去,“大约是因为父亲的事,兴许能有转机吧。” 她将一切归结于此。 赵彦周忍不住转头看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苦涩。 他的表妹,可怜可爱的表妹,为了亡父的事,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多想开口劝她,不必总记挂着冤屈与仇恨,更不必将自己的一切都赌上,姑父和姑母定也不愿看到她如此。 可他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只能暗恨自己为何没能力替她解决这些事,他甚至连自己也保不住,要靠她的牺牲,才能得到一席之地。 他张了张口,最终涩然道:“只要你顾好自己就好。” …… 几人一同在一间食肆中简单用了饭,歇息片刻后,便往回赶了。 然而,才行出不到半个时辰,原本晴朗的天空便逐渐阴沉下来。北风呼啸而过,逐渐带来一片片雪花。 又是一场雪,由小到大。 待马车行至山脚下时,雪已下得覆盖四野,厚厚的堆积在原本还未融尽的那一层上,已几乎能没至脚踝。 山上本就比山下冷,积雪自然也更多,深处能没过小腿,没走一会儿,便已寸步难行。 赵彦周蹙眉让马车停下,亲自带了两个人沿着山道上去探路,过了近一刻的时间才回来。 “殿下,山道上积雪多,难以行进,今日恐怕回不去了。” 楚宁将脑袋探出车外,看了看被北风裹挟着的鹅毛大雪,俨然并没有停止的迹象,点头道:“那便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吧,待明日雪停了,自会有人清道,那时再回去也不迟。” 几人遂冒雪沿路返回,寻到山脚下的七圣观暂住。 大凉佛道兴盛,寺庙道观随处可见,这一座七圣观虽建在骊山脚下不远处,可离百姓聚居的镇子有些远,汤泉宫的宫城内又设有寺庙与道观,因此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不大来此,香火并不旺盛,内里的规制自然也稍显简陋。 楚宁入内时,并未亮明身份,只是观中道士们见她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又带着仆从要往山上去,便猜测她身份不凡,因而格外客气,替她收拾了一间勉强称得上宽敞的厢房出来。 房里只有一桌一榻一烛台,那榻宽敞,既用来坐,也用来睡。四周的墙壁呈古旧的青灰色,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几处甚至有些剥落。 好在,她并不挑剔,道过谢后,又让赵彦周付了些银钱,便进屋歇息了。 天冷,带出来的炭炉早就烧完了,观中道士清贫,也没有能放在屋里用来取暖的上好的炭,她便裹紧衣物,用热水灌了一只汤婆子抱在怀里焐着。 翠荷出屋去替她拿斋饭,回来时神色有些古怪:“娘子,观里又来人了。” “是何人,咱们可认得?” 这样的雪天,也不知还有谁会到这地方来,难道也是回宫路上被阻,只能在此歇脚吗? 翠荷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是靳将军……和圣人。” 第45章 雪夜 太子是夫君,陛下是六叔,自然不…… 楚宁举箸的动作顿了下,随即什么也没说,点点案几的另一侧,对翠荷道:“在外头不必那么拘束,坐下同我一起用饭吧。” 她不知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山下,不过,听翠荷这般说,观里又没有大的动静,便知他定没有袒露自己的身份。 既然他不愿引人注目,她也不必急着赶去。 七圣观的一切都极其朴素,平日的饭食也都是用的观中道士们自己种的菜蔬、谷物,因此送来的斋饭也不过是两碟腌菜并两碗清淡的汤饼,连盐都放得极少。 不过,对于才从寒风大雪中回来的二人来说,也足够暖一暖身子了。 一顿俭朴的斋饭下来,两人雪白的脸色都红润了些。 翠荷将杯盘碗箸收好,正要送出去,外头却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便是赵彦周的声音:“殿下,一切可好?” 他这是担心她吃不好、穿不暖了。 楚宁笑着起身,亲自将门拉开:“阿兄,我都好,比这更简陋许多的地方也不是没住过,倒是你,可用过斋饭了?” 大约是因为知道今日不必见到太子,她比平日少了许多顾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恶劣的风雪映衬下,更显晶莹剔透。 门外依旧风雪大作,赵彦周望着她白里透红的精致脸蛋,神色定了定,却坚持站在门外不肯再踏进一步:“臣已吃过了,只是担心殿下住不惯这儿,才来看一看。” 楚宁的目光落在他清瘦的身形和露在袖口外冻红的手指,忍不住将怀里还有几分热度的汤婆子望他手中递了递,轻声道:“你总是担心我,也得记得自己呀。” 带着余温的汤婆子触到他麻木的手指,将有限的热意传递过去。他的指节僵硬地动了动,无声捧住半边,却没完全接过。 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不过一寸的距离捧住一只汤婆子的两边,一只纤细柔软,白皙细腻,宛如精美的白玉,另一只骨节分明,匀称修长,却被冻得通红发胀。 他低头看着,似乎有一阵冲动,想越过那不到一寸的距离,触碰她泛红的小巧指尖。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掩去眼里的黯淡,重新捧着那只汤婆子送回她怀里,笑着拱手:“外头风雪大,殿下快进去吧,臣知道殿下无恙,这便回去了。观中似乎还来了别人,殿下还是当心些。明日若雪停了,便送殿下上山回宫。” 他不曾见到萧恪之本人,即便见到了,也认不出身份,身为东宫詹事府司直,他不曾有机会入太极宫面见皇帝。 “好。” 她没点破,只点头应下,直到目送他背影离开,才重新转回屋里。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翠荷将碗盘送走回来后,又替楚宁将汤婆子里的水换成滚热的:“这雪下了这么久,竟还没停,也不知明天到底能不能回去。” “是啊,明明已过了年节,却还有这样大的雪。”楚宁披上厚实的氅衣,戴上兜帽,将汤婆子抱进怀里,轻叹一声,道,“走吧,咱们出去看看。” 翠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是要到圣人那处去,忙拉紧衣衫,戴上兜帽,跟她一同踏进雪中。 因天气不好,观中的道士们早就回去歇下了,就连楚宁带的仆从们也都躲在屋里不出来了,一路慢慢过去,竟是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楚宁脚上趿着双精致的鹿皮靴,虽厚实耐寒,可因为有些笨重,在雪地里走却十分不方便,一步一步踏过去,明明才走出几步,却教她觉得已走了许久。 不知不觉中,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玄色身影,高高大大,屹立在风雪里,却像没受到半点影响似的,一动不动,冷峻的脸色有些紧绷,漆黑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已不知多久。 楚宁脚步顿住,看着他下意识想唤“陛下”,可想起这是在外头,话到嘴边就变了:“六叔……” 萧恪之的脸色有一瞬扭曲和僵硬,立在原地没应答,却指了指旁边一间屋子,转头冲翠荷道:“你去歇息吧。” 翠荷看一眼楚宁,匆匆行礼,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楚宁一个,继续一步一步慢慢朝前走。 萧恪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裹得厚厚的,却依然有几分纤柔的身躯,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三两步过去,干脆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回了自己的屋里。 楚宁怀里还抱着汤婆子,只好伸出一条胳膊绕在他的脖颈上。 可才进屋里,他便一言不发地将她放下,自顾自脱了外袍。 她这才看出来,他紧绷的脸色下似乎还有几分压抑的怒气。 屋里没有别人,她一时猜不出他到底为何不快,只以为是来前遇上了什么事,不由有几分迟疑,试探道:“不知阿宁是否来的不是时候?若陛下不便,阿宁这就先回去。” 萧恪之动作一顿,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 他侧目望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恼怒,可待看到她被冻得雪白的脸颊和氅衣上正渐渐融化成水的薄薄一层雪花,心里却软了下来。 他抿着唇依旧没回答,只走到她身边,将她被打湿了的氅衣解下来,搁到一边。 屋里没有炭盆,透着股湿润的寒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将手里的汤婆子抱得更紧。 这一下,萧恪之的心更软了。 他长叹一声,重新将她抱进怀里,带着她一同坐到榻边。 楚宁被他怀里的暖意焐得缓过劲来,主动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颈边,轻声道:“陛下今日怎会到山下来?” 她看懂了,他是因她才生气的,只是还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恪之嗅着她发间的幽香,只觉心神慢慢放松下来,忍不住低头沿着她额边的发际细细亲吻。 “今日恰好下山办些事罢了。” 他一语带过,似乎并不愿告诉她。 今日是正月初二,不如前两天一般有使臣要见,有典礼需参加,是真正的休沐日。因此,他清早起来后,便带上几个侍卫下山,到附近的村镇上看看百姓们的生活。 本该早些回去的,可他想起离宫前刘康说的话,知道她今日也下山来了,便莫名其妙地留在山下并未回去,而是让人去路上看了看,却不想,雪越来越大,将山道也挡住了。 不过,后面的话,他不打算告诉她。 他继续沿着她的下颚亲吻,时不时嗫咬一口,留下凹下去的浅浅的牙印,带着几分占有欲,再慢慢恢复平滑。 明明前一晚才抱过她,只过了一日,他便开始觉得不够了。 “刘康给的药,可拿到了?” 楚宁觉得身上越来越热,原本挨着他坐在一边,此时却被他握着腰肢坐到他的膝上,双腿折叠着半跪在两边的榻上,仰着头被他不住亲吻,一张精致雪白的脸蛋上慢慢浮起烟霞一般的红晕,脸双唇也因变热而愈显嫣红丰润,格外诱人。 “拿到了,多谢陛下。”她抓着他胸口的衣物,眼里已沁出了朦胧的湿意,却忽然想问一句,“陛下为何待阿宁好?”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他那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不知怎么的,她并不想提起那天的话,那一种带着几分暖意,让她鼻尖微酸的感觉实在让她无所适从。 “你不懂?”他一手扶住她的后背让她无法逃开,幽深的眼眸则沉沉凝视着她,“自然是因为朕喜欢你。” 他一向自诩无所畏惧,可说出这话时,却不自觉咬了咬牙关。到底是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可楚宁却没有他料想中的羞涩与欢喜,只是忽然沉静下来,出神地望着他。 “怎么?”他蹙眉,微微松开手。 她张了张口,嗫嚅道:“太子也喜欢我……” 他口中的“喜欢”,她分不清到底有几分重量,她只知道,哪怕是欺骗她、利用她的萧煜,也能算是喜欢她的,这种喜欢,就像是喜欢一件私有物一般。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觉得,朕与他一样吗?” “不一样。” 这话她说得半点没犹豫。他的身上全然没有与萧煜一样的阴冷和沉郁,平日虽一贯冷峻锐利,可内里却透着股让人忍不住信赖和敬畏的气场。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欲念便直接将她带回太极宫去。 可他为何会对她如此? 起初,她只以为他与大多数男人一样,看上的是她的美貌。毕竟,萧煜对她的这一份微薄的喜爱,很大的原因就在于此。 若她有万贯家财,她愿全部献给朝廷,只为换父亲的清白;若她有强大的权势,她也一样愿意用来交换。可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美貌这一样能用来交换的东西。 然而他是凭着自己的能力才登上皇位的,分明是个十分有城府的人,怎会仅仅因为美貌就乱了心智?她最初要求的,也只是他的一个允诺罢了。 如今这样,定还有别的原因。 是因为身份的禁忌产生的刺激感吗? 人啊,总都免不了俗。 她忽然笑了起来,决心不再纠缠于此,转而用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睨着他。 原本带着几分柔弱的美丽面容一下展现出许多若有似无的引诱与风情,勾得他的眼神一点点黯下。 她双膝跪在他两侧,挺直身子,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伸到脑后,将绾发的玉簪取下。 一头如云青丝流泻而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道柔波。白皙精致的脸颊被发丝挡住一半,剩下一双媚眼居高临下地粘住他,手里的那根玉簪也抵在他的颈侧,轻轻滑动。 冰凉的尖端就那样激着他灼热的肌肤,从领口慢慢探进衣襟里,让他忍不住紧绷起来。 “太子是夫君,陛下是六叔,自然不一样的……” 他额角青筋一跳,捏住她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反用她那根玉簪拨开她的层层衣物,却并不急迫,只是捻着她的一绺如软刷一般的发梢,一寸一寸,细细地欣赏。 她在逃避,他看出来了。 “你这个侄媳,今日便与朕说说,到底哪个更让你满足……” 第46章 比较 仿佛一座隐在世外的孤岛。 汤泉宫中,萧煜坐在窗边,看着热气腾腾的汤池边的积雪和天空中仍在飞舞的雪花。 屋里暖烘烘的,与外头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才进来的内侍脸上很快捂出了汗,却不敢擦,只恭恭敬敬地冲他回话。 “……道上都被堵住了,山上的人下不去,山下的人也上不来,得等明日雪停后,再着人去清扫,太子妃殿下今日恐怕回不来了。” 萧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抖了抖衣袍,挥手淡淡道:“知道了,明日一早再着人去看看,下去吧。” 那内侍一声不响地拱手,慢慢退出殿外,将门阖上。 屋里剩下徐融,萧煜指指手边书案的另一侧,道:“徐卿坐吧,此处也没别人了,不必太过拘束。” 徐融拱手应“喏”,恭敬地坐下,顺着方才那内侍关于太子妃的话,便想到了护送她下山的赵彦周。 “殿下,赵司直的事……是否已经查问过了?” 他还记挂着先前与几位将领私下通信的消息被泄露到皇帝面前的事,对赵彦周的怀疑始终没有消退。 萧煜沉默片刻,想起上一回楚宁的话,不禁蹙眉,道:“好了,这事不是他,你不必多想。” 徐融和赵彦周两个算是东宫属臣中官位最高的。过去多年,都是徐融一人独掌大权,后来多了一个赵彦周,两人之间多少有些龃龉。这两年里,徐融屡屡针对、怀疑赵彦周,与此也脱不开干系。 萧煜对这些并非一无所知。他先前也怀疑过赵彦周,可后来想起来,又觉得赵彦周没道理会如此,兴许,只是他那琢磨不透的皇叔还有别的渠道。 “是,臣多虑了。”同样的事,徐融提过一回两回,便不好再多嘴,只能转而将话引向别处,“这一两日,宫中都已经传遍了,说赵家二娘与圣人有私情,却遭圣人始乱终弃,这话若传到播州的赵将军耳中,也不知会不会掀起波澜。” “始乱终弃?”提起这事,萧煜不禁冷笑,“我怎么记得,是赵家娘子明目张胆地勾|引?要不是圣人先前那般行事无度,恐怕也不会落下这样的名声。” 上一回在齐太后的寿宴上就初现端倪,到后来马场上的事,更是早传得人尽皆知,只是因那个突然出现的不知身份的女人,才将这事盖了过去。这大约便是萧恪之自作自受吧。 徐融说起这事,却有些不赞同:“圣人此举,却有些草率了。赵家再如何,也还握着播州军呢,与甘州军比起来,也算势均力敌,却这般轻易得罪了。” 他总有几分不明白,这位皇帝有时看来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可有时又完全不按常理来,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萧煜却道:“那赵二娘是什么人?丧夫寡居,却不替夫守丧,反而回了娘家,甚至大庭广众之下,勾|引天子,这样薄情寡义又水性杨花的女人,谁能瞧得上?至多能当个玩物罢了。” 徐融看他一眼,将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萧煜心里中意的,始终是太子妃楚氏,有这样的美人在身边,自然总看不上其他人。就算先前已松口,愿意为了将来,用些联姻的手段,也始终没真正见到动静。 好在,若皇帝真的与赵家结仇,对东宫而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赵家人啊,若能站在东宫这一边就好了。 …… 雪夜里的七圣观,仿佛一座隐在世外的孤岛。 大雪簌簌而落,堆积起一层又一层的银白,在皎洁的月色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屋子里是潮湿的,凄冷的,风雪从缝隙里钻进来,怎么也抵挡不住。 可人却是滚烫的,热情的,严丝合缝地抱在一起,又若有似无地分开,再触碰、试探。 冰冷尖细的玉簪与丝滑柔软的发梢搅合在一起,时不时划过、刷过,从上至下,由峰顶至谷底,一个角落也不放过。 “陛下、六叔,别……阿宁难受……” 美人眼含泪意,欲坠不坠,看似娇娇怯怯,实则宛如妖物,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便能勾得人无法招架。 “难受?难受便该说实话。”萧恪之咬紧牙关,话音嘶哑低沉,像是压抑不住,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你说,到底谁更教你舒坦,教你满足?” 屋里的灯亮着,明黄色的烛光映在她粉白的面颊和起伏的身躯上,连眼睫上细细的晶莹与从沟壑间滚落的汗珠都一清二楚。 宛如一株本该在夜里闭合沉睡在莲叶间的纯洁睡莲,在他的引逗下离开栖息的水域,悄然绽放,花瓣间滚着露珠,花蕊间沁着幽香,处处都是鲜为人知的浓艳春情。 帕子上的、亵衣上的莲花,还有温泉池里漂荡的莲灯,都一一在眼前闪过,最后化作眼前这一朵,让他爱不释手,恨不能极尽所能地蹂|躏,更恨不能捧在心口疼爱。 “是陛下、陛下!” 她语带哭音,唇瓣被咬得娇艳欲滴,只盼他能饶过她。 可他却好似有无限耐心,偏偏不让她如意,依旧将她钳制着不能逃开。 “说清楚些,哪儿让你舒坦,哪儿让你满足?” 美人被逼得容色羞窘,宛如一片烟霞。她闭了闭眼,眼睫上登时沾上更多细细的晶莹:“陛下——哪儿都好,哪儿都让阿宁舒坦……” 可他依然不满意她这明显是敷衍的话,仍不依不饶逼她说得更清楚:“说清楚,可别拿这套来唬朕。” 她无法,只好当真顺着他的话,认真地在心里比较起来。 在她面前,萧煜一贯是温柔的,更是阴沉的。夜里在床榻间,他面对着她,一样失控得不能自已,可越是如此,她却越能感到内心深处的冷静与漠然。随着日子久了,与他在一起时,她越来越像是与自己的肉|体分离了,只静静地站在一旁审视着自己,也审视着他。 萧恪之的确是不同的。 大约因为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他比旁人都更强势,更英武,也更有力量。他虽冷峻,却不阴险,无形之间透露出的气势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疼惜,也都让她无法分神,唯有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许许多多细节忽然零散地涌入脑中,交织成一个个流转的画面。 “陛下、不用阿宁服侍,也、也不用阿宁曲意逢迎……不会伤害阿宁身边的人……”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起来,声音由低到高,再度染上哭音,好像要把过去压抑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直缀在眼角的泪珠也终于滚落下来。 他的动作停住了,粗粝的指尖揉着她眼角的泪珠,才揉碎了一颗,又落下另一颗,直到将他的指间都染湿了。 “别哭。” 方才的激烈渐渐平缓下来,他放开钳制,想将她温柔地抱在怀里。 可她却出其不意地坐起来,将他一下推倒,红着脸噙着泪,连鼻尖也又湿又红,说话的语气却是恶狠狠的:“不许再逼我,否则,我便说你没他好。” 他愣了下,望着上方的她,一下子笑了,他没忘记,她是坚韧的,即便脆弱,也很快就过去了。 “乖阿宁。” 他第一次愿意不那么强势,而是乖乖躺着,任由她主导。 比他预料得更畅快。 …… 夜深了,风雪渐止,郊外的苍茫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静谧如画。 时不时有积雪从屋檐、树梢上滑落,砸在地上的积雪间,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厢房中的烛火已燃尽了,湿冷的空气从黑暗中袭来,将人紧紧缠绕。 两人抱在一处,肌肤相贴,用布料粗糙却干净整洁的被衾包裹着,恰好抵挡住寒意。 楚宁觉得自己比前几回更累,就连萧恪之替她收拾好,将她抱紧被窝的过程,都迷迷糊糊记不清楚。这时候终于觉得不冷了,才渐渐清醒过来,想起该回去了。 “陛下,阿宁该走了。” 她一手抵着他的胸膛想撑起身子,却被他制止。 “别走,这是在外头,留下无妨的。”被困山下的处境让萧恪之也有种无所顾忌的感觉,只想将她留下同眠。 “可观中还有别人……”楚宁想着观中的道士,还有自己带来的侍卫,甚至还有赵彦周,依然不敢太过放松。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里满是餍足后的惬意与闲适:“乖孩子,不怕,有朕在,不会有人过来。” 他这般笃定,便是早已安排好了。她本就累得动弹不得,遂不再坚持,重新靠回他的怀里,闭上眼欲睡去。 可耳边却再度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今日护送你下山的人是谁?” 她意识朦胧,慢慢思索片刻,才眯着眼呢喃:“是赵司直。” “他与你很亲近?”他就着微弱的月光紧盯着她困顿的面庞,神色有几分沉。 其实,她过来之前,他便已悄悄去看过一回,却没想到,看到的是个年轻俊秀的男人站在她的门外,低头与她说着什么。 二人之间虽然隔着一道门槛,可无论眼神也好,表情也好,都能看出熟稔。尤其他们拿着同一只汤婆子的时候,更显出几分亲近来。 他顿时感到一阵不悦。 虽然知道她不是个四处留情、朝三暮四的女人,却依然忍不住想问清楚。 只是楚宁依然混沌不已,侧脸贴着他胸口蹭了两下,咕哝道:“亲近呀,他是阿兄啊……” 说完这话,她才渐渐回过味来,脑中也一下清醒,睁眼就对上他称不上好的脸色。 原来,先前他是在为这事生气。 第47章 雪霁 比朕小整整七岁,可不是个小女郎…… “阿兄?” 萧恪之一手摸着她的后颈,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这两个字。 楚宁被他粗糙的掌心摸得背后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忍不住往前挺了挺身子,却恰好与他贴得更近。 “是呀,他是最亲近的阿兄。”她眨眨眼,无辜地望着他,好似根本不懂他的意思似的,非要他明白地问出来。 萧恪之也的确不愿将话藏起来,遂问:“你与他之间,可有别的情意?” 楚家只楚宁一个独女,赵彦周又姓赵,这个“阿兄”,恐怕只是个表兄吧。表兄妹之间青梅竹马,暗生情愫的事并不少见。 “陛下以为如何?”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仰着脸看他。 他面无表情,眼里暗光浮动,话音坚定道:“朕以为没有,自然也希望确实如此。” 楚宁也不开玩笑了,而是神色认真地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道:“他是兄长,像嫡亲兄长一样的人。” 没有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之谊。 萧恪之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他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既然她如此说,自然便不再有怀疑。 可这回,楚宁却有些惊讶,甚至有些将信将疑。 “陛下不生气了吗?” 这话,她很久以前就同萧煜说过。可萧煜面上应了,却依旧背着她对赵彦周下狠手。 人人都道女人心眼小,爱争风吃醋,可男人难道不是一样的小肚鸡肠吗? “你说清楚了,朕自然就不气了。”萧恪之转了个身换成仰卧的姿态,一手揽着她,让她将脑袋枕在自己的胸口,语气里果然已没了先前的紧绷,“怎么,你不信?朕连你已成婚了都不介意,难道会因为你有一个表兄就怀疑自己?” 楚宁愣了下,忽然笑了。他一个从小受尽冷落的皇子,也不知是怎么被养得这般自信的,大约这就是天生的王者吧。 她心中有几分暖意,也不急着入睡了,干脆枕在他胸前,将赵彦周年少时就被她父母养在身边的事娓娓道来,提及他满腹的才华时,语气里不乏惋惜与心疼。 “……他十四岁应弟子举便被举为神童,如此少年得意,本该有大好的前途,却因我家中的事蹉跎至此。” 萧恪之听得极认真,这才逐渐想起多年前似乎的确听说过,楚虔榆家中一位表侄少年有才,原来就是这一个。 “的确可惜了,分明是能进翰林院的,如今却只能在东宫管庶务。”他对萧煜的事也知道些,明白东宫的种种大事都是侍读徐融主持的,赵彦周虽是司直,却鲜少露面,不为多数人知晓。 只是,想到他那侄儿的性情,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异样:“如此人才,又与你亲近,太子能容得下他?” “自然容不下。”提到这事,她的目光越发黯淡,“他为了能留在东宫,付出了……付出了许多。” 她想将太子私自对身为待制官员的赵彦周用刑的事说出来,可这到底事关人的尊严,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揭兄长的痛。 萧恪之也没追问,对付一个让人不放心的男子的手段并不太多,只在心里粗粗思量一番,便大约能猜到了。 果然是他那侄儿的做派,面上大度宽容,内里阴险狠毒。 他忽然犹豫起来。先前本想好好待她,等她慢慢体会到他的好,也变得与他一样愿意勇敢迈出去的时候,再将她从太子身边带走。可每一回多了解她一分,也会多了解一分太子对她造成的伤害有多大。 他有些舍不得让她继续过原来那样压抑的,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很在乎名声?”他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不经意地提起。 要将她带回后宫,必免不了流言蜚语,他自然是不在乎的,可若她在乎,他也会有所顾忌。 楚宁想了想,摇头道:“我已经这样了,哪里还能再关心这些?如今只想替父亲挣回一个清白罢了。” 她连廉耻都不要了,哪里还敢在乎名声呢? 萧恪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好像要将她看透似的,许久才道:“朕明白了。” 没人是生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的。他的不在乎,是因多年来野惯了,若太循规蹈矩、战战兢兢,反而走不到今天。可她不一样,她是个女人,是个出身良好,却落入窘境的女人。 楚虔榆的事,许多人都知是桩断错的案子,没人相信他会真的做出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即便被降罪,朝臣中依然不乏对他十分敬佩、惋惜的。 如此情况下,她依然想替父亲恢复身后名,可见她是在乎的,只是面临的处境让她不得不放弃罢了。 这话是他多问了。 既然她在乎,他便再忍一忍吧,这时候便急着行动,会将她至于风口浪尖之上,被无数流言蜚语冲击。 “怎么了?”楚宁轻声问,觉得他今夜格外温柔。原本那天将话说开后,她还觉得有些尴尬,现在却统统没了,反而觉得没了顾虑,十分安心。 “没什么。”他揉揉她的脑袋,像哄孩子入睡似的一下一下有规律地轻拍她的后背,“不是困了?睡吧。” 她兴奋了一阵,一听这话,下意识又被困意击倒,直接耷拉下眼皮,昏沉之余,不忘咕哝:“我不是小女郎……” 耳边是他的轻笑和低沉的嗓音。 “比朕小整整七岁,可不是个小女郎?” 可她已飞快地坠入梦中,再听不到了。 …… 恶劣的风雪后,终于迎来暖阳。 楚宁一贯醒得早,天才亮,便已睁开了眼,却没料到,萧恪之醒得比她更早,已看了她不知道多久。 “陛下怎醒了也没动静?”她脑中还有些懵,睁着迷蒙的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又给晶亮的眼蒙上一层水雾。 “你昨夜太累,该多睡一会儿。”他说着,自发地凑近要去吻她的眼。 楚宁轻哼一声,忍不住扭开脸躲避,却恰被他含住一边耳垂。异样的触感从耳畔传来,顿时激出一阵潮红,从耳边开始,渐渐爬过脖颈与脸颊,粉嫩与白皙交织,格外动人。 “陛下……”她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变化,慌忙要推他。 他干脆翻身上去,压着她或轻或重地亲了许久,才意犹未尽地勉强放开。 “夜里睡得可好?” 楚宁红着脸喘着气,轻轻点头,被他拉着坐起身,拾起丢在一边的衣物一件件穿上。 天气虽冷,沾了雪的氅衣依然干了。她将自己裹紧,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探出脑袋看看外头的天气。 明媚的阳光顿时投射过来,稍稍冲开些许寒冷。 “天晴了。”她轻声说话,呼出一道道白雾,又迅速消散在空气里,“该回去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便静了。 萧恪之慢慢走到她身后,将她拉进怀里:“还得等汤泉宫里的人扫雪清道呢,怎么也有一两个时辰。” 外头守着的侍卫早就时刻留意着这处了,一见窗开了,便将洗漱的水与温着的早膳送进来。 依旧是与昨晚一样的腌菜与汤饼,两人洗漱后对坐而食,格外和谐。 翠荷捧着新换了热水的汤婆子过来,送到楚宁的怀里,轻声道:“赵司直一早已经先上山去探路了。” “这么早?山上积雪多,路滑,到底危险,他带了几人过去?”楚宁心里担忧,赵彦周到底是个文弱的书生,雪地里跋涉定有些吃力。 “带了两名仆从过去。” “两人,实在少了些。”那些都是最普通的侍从,平常在东宫料理事务还算在行,要在雪地里穿行,却不一定擅长。 萧恪之在一旁听着,冲门外的靳江招招手:“派三个人跟上去,护着赵司直。” 靳江立刻应“喏”,下去安排。 皇帝身边的侍卫都是身强力壮的军士,自然十分可靠。楚宁放下心来,转头冲他道谢。 他看一眼屋外的雪色,忽然来了兴致,伸手将她一把抱起,大步朝外行去:“走,朕带你出去看看。” 楚宁吓了一跳,忙环住他的脖颈,想将脸埋起来。 幸好观中的道士们早在侍卫的提醒下留在了屋里,一路过去,没有生人窥探。 萧恪之带着她到自己的黑色骏马边,让她坐稳后,紧跟着翻身而上,将她圈在怀里,拉着缰绳催动马儿前行。 “这是要去哪儿?”楚宁望着满眼的皑皑白雪,听着马蹄踩进雪里发出的轻微噗呲声,心底生出一种惬意的趣味来,“陛下难道要带阿宁去看雪景?” 萧恪之笑了声,一手拍拍她的肩,摇头道:“只是去个地方罢了。雪,朕见得多了,早腻了。甘州那儿,每年下的雪比长安多多了,荒郊野外,不但大雪过膝,还常有野狼出现,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说起野狼,楚宁一下想起他豢养的那头叫维摩的灰狼,不由问:“陛下不就有一头狼?听说,还与陛下有些渊源呢。” “是啊,维摩,它曾救过朕的命。”他提起当初的事,眼里闪过几分感慨,却并没有伤痛与难堪。 反倒是楚宁,听了这话,想起过去的惊讶:他是大凉的皇子,到底在边疆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才会有生命危险,而朝廷中,却没听到过任何消息? “陛下——在甘州过得艰难吗?” “艰难?大约算吧,才去那两年,的确觉得难,后来习惯了,便都没什么了。”他替她将被风吹得有些散开的氅衣裹紧些,慢慢说起那时的事,“维摩就是到那儿的第三年出现的。” 第48章 过往 你只这两年过得不好,往后会好起…… 那时,甘州的王府始终没有建好。 长安派去的工匠早就将营建王府的钱瓜分一空,各自逃走了,而甘州当地府衙该拨的款又迟迟不放出来。 萧恪之虽是皇子,是秦王,却过得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只能带着身边仅有的十几个侍卫一同在城郊寻了处普通的农舍暂住。 这一住,便是近三年。起初,甘州刺史等当地官员还待他算得上恭敬,可后来,待发现他根本就是个无人问津的落魄皇子后,连那点敷衍也没了。 到第三年的冬日,甘州遭到二十年不遇的雪灾,也受到北戎人突如其来的猛攻。 住在城外的萧恪之也像许多普通百姓一样,直面北戎人的铁骑,看着他们用铁蹄踏平村庄,将冷箭射入人民的胸膛,用长鞭抽打百姓。他们肆无忌惮地杀害大凉的百姓,将百姓们辛苦劳作一年才积攒下的家当统统抢掠殆尽。 漫天飞雪里,天地苍茫,本该银装素裹的世界,却被触目惊心的鲜血染遍。 十五岁的萧恪之远离了如龙潭虎穴一般的长安,却在边境线上见到了更直白更血腥的残酷现实。 他被十几个侍卫藏在农舍里的水缸中,眼睁睁看着这些最亲近信赖的战士们一个个倒下,却不能发出半点声响,因为他知道,一旦他也遭难,那这十几个人的性命便都白白付出了。 他在水缸里待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感觉浑身都冻僵了,才在一片死寂里哆嗦着爬出来。 触目而来的一片血腥狼藉,他却感到一阵麻木,只能跌跌撞撞踏在风雪里,一步一步朝治所的方向跋涉而去。 边地人烟稀少,土地广阔,村落之间距离极远。他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双腿已被融雪湿透,从脚底开始被冻得失去知觉,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积雪中。 无人的旷野里,雪依旧在下。 他仰躺着,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得眼前的白逐渐刺目,又忽然幻化成一片漆黑。 他以为,这儿就是他生命的尽头了。 朦胧之中,他想起了死去的十几个侍卫,也想起了死在长安的母亲,心里最后的情绪,只有愧疚和无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迷中醒来,半个身子已被雪覆盖,唯有感到麻木的右手指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温热濡湿。 那是一只小小的,灰白的狼崽子。 它大约与母亲失散了,又或许是已失去了母亲,就那样孤零零地出现在旷野里,好奇地注视着他。 不知怎的,他想起曾听乡邻说的,在绝境中才能见到佛祖显灵的故事。他不信,可今日这头小狼崽,却像是将他从黑暗里拉回来的一道光。 他不想死,不想让那十几个护着他的侍卫白死,更不想让母亲的心血白费。 他挣扎着从雪中爬起来,凭着最后的毅力,带着这只小狼崽继续朝治所的方向跋涉而去。累了,便停下歇一歇,渴了饿了,便捧起地上的雪吃进去。 小狼崽十分有灵性,一见他又昏迷的征兆,就会用还未长好的牙咬他的手,将他从恍惚中拉回来。 就这样过了两天两夜,他才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前,倒在治所的府衙外。 …… “如此说来,它的确算是救了陛下的性命。”楚宁听他将这些事娓娓道来,心里一阵酸涩,先前虽知道他在那儿恐怕过得不好,却没料到,连王府也没有,小小年纪就得独自面对残酷的杀戮。 “‘维摩’的名字,也是陛下因此而起的吗?” “不错,”萧恪之点头,拉着缰绳调转马头,走上一条被雪盖住的小径,“它出现的时候,便教朕想起佛祖的故事,维摩诘乃居士之楷模,虽身在尘世,却不为尘俗污垢沾染,仍得圣果成就,朕心向往之,也盼自己不论日后如何,都不忘记当初经历的一切,便替它起了这个名字,从此带在身边。” “维摩”便是维摩诘的省称,乃著名大乘佛教居士,以洁净、无垢著称。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平常,仿佛根本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楚宁想了想,道:“算来,它已有十岁了,年纪不小了!” 寒风里,萧恪之一面小心地控制着胯下的马儿,一面叹声道:“是啊,十年了,狼崽子里头,它也算个花甲老人了,如今该跟着朕享享清福了。” 原本略显沉重的气氛逐渐缓和过来,楚宁笑了声,道:“它的确享福了,每日在太极宫里被好好养着,谁都不敢冲撞它。” “下回,朕带你多与它亲近些,你前几回可被它吓坏了。” 楚宁想起那头猛兽靠近时的样子,依然吓得朝他怀里缩了缩。 萧恪之察觉她下意识的小动作,唇边掠过一阵笑意,心里也生出一种被她依靠的感觉。 “别怕,有朕在呢。” 不一会儿,马儿在一处地势略高的窄小坡道上停下。 萧恪之抱着楚宁翻身而下,又将马儿拴在一旁,拉着她往前走。 “陛下,咱们去哪儿?”楚宁四下看了看,认出这里应当是骊山西面的一处高地。 萧恪之笑而不语,带着她在本就不甚宽的坡道上,拨开一处松柏枝桠往里去,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放眼望去,竟能将整个汤泉宫尽收眼底。 “朕从前只去过汤泉宫两回,后来,便只能找地方偷偷看一眼了。看得多了,便知道到底哪儿走上来不费劲,又能看到最好最完整的景致。” 楚宁忍不住又朝前走了一步,惊讶的目光怎么也移不开。 汤泉宫移山而建,形制庞大,如今又是雪后初晴,处处覆上了一层白雪,蔚为壮观,看得人心境也开阔起来。 “陛下什么时候来过这儿?到今日都如此熟悉。” 萧恪之双手背后,高峻笔直的身躯屹立在雪地里,替她挡住大半冷风:“过去的八年,每一年都来。” “过去八年?陛下不是在甘州……”楚宁收回视线,惊讶地望着他的侧影。 “想成事,自然不能只困在那闭塞的地方。也多亏了这些年的默默无闻,朝中其他人早将朕忘在脑后了,朕顺利进入军营,才能在外行走畅通无阻。” 这些年,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连最初那些明里跟他去甘州,实则是去监视他的人,也只过了两年就走了。 听起来落魄又可笑,却的的确确是在给他机会。 “倒是因祸得福了……”楚宁一时不知该替他难过,还是替他庆幸。 萧恪之看着她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沉声道:“带你来这儿,也不过一时兴起,散散心罢了,人的经历自有天定,可境遇却是能因自己的应对而变化的。你只这两年过得不好,往后会好起来的。” 楚宁听了他的话,轻轻点头,深深呼吸,好似将这两三年里积压的郁气也统统吐出去了。 与他经历的那些困苦比起来,她的这些,算不上什么。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回去了。”萧恪之冲她伸出手,似乎等着牵住她。 楚宁望着眼前那只宽大的手掌,怔了怔,慢慢将自己的小手放上去。 “走。”他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又迅速隐去,转身带着她回到马儿边,一样同乘一骑,回到道观里。 道观里,赵彦周和几个仆从、侍卫已经回来了。 他见到楚宁与一位气度不凡的陌生男子同乘一骑,脸色僵了僵,所幸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的惊骇,没露出异样,只站在原处躬身行礼。 先前他已见到了那几个侍卫,知道昨夜一同住在七圣观里的人是当今天子,此时自然也猜到与她在一起的男人便是皇帝萧恪之。 他一时不知是惊骇多一些,还是心酸多一些。 “陛下,山道已清,可以通行了。”靳江早知内情,并不见怪,见到萧恪之,大步走近,拱手禀报。 “知道了。”萧恪之说着,将楚宁抱下来,替她将氅衣理好,“你先行,朕晚些再走。” 楚宁顿时明白他这是为了避嫌,当即点头,冲他行礼后,便匆匆行到赵彦周身边,轻声道:“走吧,该回去了。” 照萧煜的性子,恐怕会让人来寻,若被遇见,便麻烦了。 赵彦周张了张口,将想问的话压下去,引她到马车上,一路沿着山道行出些距离,直到再看不见七圣观的影子,才跟到马车边,轻声问:“殿下,方才的事——”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十分明了。 马车里静片刻,才传来楚宁的声音:“阿兄,阿宁曾问过你,若做错了事,阿兄会不会原谅我。今日,我错了。” 赵彦周也静了。 他明白了,这就是她做错的事——身为太子妃,与自己夫君的叔父、当今皇帝暗通款曲。 这放在哪里都是不容于世俗的羞耻之事,要被无数人唾骂嘲讽。 可他能责怪她吗?他不能啊。 他知道她的用心,更没资格指责她做的任何事。 “我明白了。”他眼里闪过苦涩与酸楚,轻声道,“只要你好好的,阿兄不会怪你。” 雪地里,只有马车的辘辘声与马儿的踏雪声。 “多谢。”隔着车帘,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似一滴滚烫的茶落在他心口,烫得他疼了一下。 不一会儿,汤泉宫渐近,果然有太子身边的内侍引人赶来,见到队伍,忙迎上来:“殿下终于回来了,太子今早已问了奴几次。” “知道了,快回去吧,别教太子殿下久等。”楚宁笑着让他们起来,当即让车夫将车赶快些,心里却并不觉得期待。 第49章 夜访 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了。 太子汤,寝殿中,萧煜穿戴整齐,正要出去,就听内侍禀报,道太子妃回来了。 他遂没急着走,而是留在屋里等了片刻。 不一会儿,楚宁果然回来了,一见他在,忙过来行礼。 “殿下,昨夜风雪,我未能及时赶回来,请殿下恕罪。” 萧煜见到她,心情还算愉快,招手让她走近,亲自替她解了氅衣,道:“无妨,是风雪阻了道路,下回记得早些回来就好。昨夜住哪儿了?” 楚宁乖乖被他圈在怀里,答道:“山下有座道观,名七圣观,昨夜便住在那儿了。” “嗯。”萧煜看了她一眼,脸色依旧温和,却转头召来屋外的一名内侍,“去,到山下的七圣观里,多送些银两,便当是谢礼了。” “喏。” 那内侍应声去了,楚宁却吓得心惊肉跳。她对他十分了解,一下就看出来,他这是不放心昨夜她与赵彦周在一处,要让人去道观里问问,二人之间是否清白。 一个已被他残害至此的人,他还是不放心。 她与赵彦周之间,不怕他怀疑,可昨夜道观里还有萧恪之在,若被他知道了,恐怕要惹来更大的麻烦,也不知萧恪之现在是否已走了,又是否已经打点好一切。 “等等。”她忽然出声,唤住那个已出去了的内侍。 “怎么?”萧煜神色微敛,低眸审视着她。 “殿下,我昨日住在七圣观中,见道士们日子过得清贫,想再让人从库中取些布匹、菜蔬,一并送去。这样严寒的雪天,他们也难到城里的市集上去买这些东西,送银钱,到底解不了燃眉之急。” 最重要的是,她想趁着让人去库房取东西、清点、登记的功夫,给萧恪之留出更多的时间来。 “好,阿宁心善,总想帮别人,那便去拿吧。”萧煜没多想,听罢后便示意那内侍照做,自己则喝了两口茶,出去了。 待人一走,楚宁忙让翠荷亲自往飞霜殿去,找到刘康递个话,让他给着人去萧恪之面前看看情况,待半个时辰后,得知一切已打点妥当,才完全放下心来。 几个侍女替她准备了热腾腾的汤泉和一壶淡淡的清酒并几碟茶点,她靠在池中,洗去一身疲倦,出来时已是神清气爽。 眼看时候还早,她又让人往鲁国公的住所送了拜帖,待得了回音,便带着翠荷一同收拾了些礼品,前去拜访。 鲁国公不在,只许夫人与果儿母女两个在,楚宁到时,果儿正在院里跟着侍女做一盏兔子模样的花灯,许夫人则带着两人在侍弄花草,一见她过来,都放下手里的事迎上来。 果儿眼尖,一下就看到楚宁腰上戴着的正是自己上回送的那一枚,心里十分欢喜,主动给她倒了杯茶,又拉着她的衣袖挨在一边亲昵地坐下说话。 许夫人将沾了泥污的手洗净,接过侍女手里的点心搁到案上,笑道:“殿下来了!我闲来无事,正弄花草呢。”说着,又指指果儿,“这孩子见上元要到了,听说宫里要办灯会,欢喜得要亲自做一盏灯出来呢!” 楚宁看看一边做了一半,已初具规模的花灯,点头称赞:“果儿的手越来越巧了,可比我厉害多了!这两日可还有学骑马?” 果儿摇摇头,细声细语道:“这两日赵娘子推说染了风寒,没法教我了。” 许夫人忙指指一旁,冲果儿道:“好了,再去做一会儿吧,你不是说还想多做一个送给殿下吗?可得快些呢。” 果儿年纪虽小,也不爱说话,心思却敏感,一双圆眼睛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乖乖点头,跟着侍女到一旁去继续做花灯了。 “除夕那日,赵娘子的事——哎,终归教人为难呀!”许夫人等女儿走远听不见了,才压低声冲楚宁道,“先前,我只觉得赵娘子态度有些敷衍,可终归还是耐心教果儿的,如今出了那样难堪的事,倒干脆不教了。我自然不想教果儿半途而废,想再着人教教她,可赵娘子是圣人亲自点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呀!” 楚宁听明白了,赵玉娥推辞不来,许夫人看在萧恪之的面子上,又不好直接另找他人,这才觉得进退维谷。 她想了想,道:“赵娘子的确是圣人亲自为果儿挑的,不过,圣人的意思,大约只是想教果儿放开性子,多与旁人接触罢了,若夫人觉得不合适,或是果儿自己不喜欢,委婉些说出来,只要不伤颜面,也是无妨的。” “可圣人金口玉言,也不知是否会怪罪……”许夫人听了她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可想起萧恪之严肃冷峻的模样,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楚宁望着她迟疑的样子,不禁笑了。 萧恪之对这唯一一门母家的亲戚多么看重,她是知道的,可显然鲁国公夫妇待他,还是敬畏多于亲近。恐怕是他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太过瘆人了。 “夫人,您与鲁国公,还有果儿,与圣人可是一家子的亲戚,既是亲戚,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圣人只是看着面冷,实则对您一家子,关心得很呢。” 许夫人听罢,慢慢想起来长安后,圣人对他们一家子的诸多照拂,虽不曾言表,却足够教他们感激不已了,他们若再事事不敢说,的确有些见外了。 “殿下说的,似乎有道理……”她局促地笑了笑,望过去的眼里多了几分敬佩,“殿下果真是个细心的,平日我们见到圣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哪里会如殿下这般,对圣人的意思如此明白?” 然而这话才说完,她又想到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顿觉说错了话,慌忙闭上嘴,小心地望过去。 一个是皇帝,是叔父,一个是太子妃,是侄媳,怎么能互相了解呢? 好在,楚宁只是顿了顿,又自然地说起了别的话题,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这才将此事揭过。 …… 另一边,飞霜殿中,萧恪之从朝堂上回来后,重新沐浴更衣,让人将今日要看的奏疏送到书案上。 忙了许久,这时才有空坐下来。 他没急着提笔看奏疏,而是饮了口茶,召来刘康,问:“先前你说楚氏身边的人来过,所为何事?” 刘康忙将萧煜让人往七圣观的事说出来,又道:“大家放心,老奴提前让人打点好了,观中的人什么也没说。” 萧恪之点头,蹙起的眉却并没有松开。太子的疑心病如此重,难怪成不了大器。从前他只觉得有些感慨,如今有了楚宁,却开始为她感到不适。 他思忖片刻,悄悄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这才松开眉头。 “好了,不说这事,听说今天南边也来消息了,让靳江过来吧。” 刘康应下,不一会儿便将靳江便来了。 “说说吧,播州的情况如何了?” 靳江拱手行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封好的书信奉上,道:“已经先从当地大族中选出了五人来,如今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官位上任职,只待陛下决断,何人能担任赵将军的位置。” 萧恪之拆信,将几个名字一一记载心里,又浏览一番每人的履历,点出其中三个,道:“他们的家底可都查清楚了?” 靳江点头:“已查过了,明日便连着吏部的档案一并送来。” “不,吏部那儿,暂时不要动,免得让人察觉。”萧恪之将信收起来,吩咐道,“先查查家底吧,尤其家中是否有人犯过事,他们又是如何处置的,这很重要。另外,还得让人去盯着他们,就两个月吧,将他们日常理政、练兵的情况都记下来,到时朕再做决断。” 播州军数量庞大,又在南面边境,与邻国交接,即便南诏等国皆是小国,也不能掉以轻心。 “喏。”靳江应下后,又报了两句城防上的事,便退出去了。 萧恪之将手边的东西整理一番,又问刘康:“赵二娘那儿,可有什么异常?” 他前几日对赵玉娥那般暗示警告,她若心有不甘,或许会有所动作。 “回大家,赵二娘这几日都称病,闭门不出,未有别的举动,只是,前一日,播州的赵将军给她写来一封书信,她已让人将回信送出了。” 至于信里写的什么,恐怕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事。 “嗯。赵伦恐怕已经察觉有人在播州暗查了,还得再盯紧些。”萧恪之点头,又道,“齐家那儿,又如何了?” “太后似乎有意让齐相公上书,劝大家成婚立后。这几日,齐相公已开始联络朝中大臣了,照这情况,大约等正月里的事都忙完,到二月中时,他们便会联名上书了。” “嗯。”这事是意料之中的,他并未多问,而是说起了别的事。 “东宫詹事府那位司直,叫赵彦周的,听说当年他的文章极好,不但文辞畅达,还能针砭时弊,颇有几分才能,你去替朕寻两篇他过去的文章来看看吧。” 他爱才,素来不计出身,又是听楚宁说的,对赵彦周的同情和惋惜自然又深了几分,若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将来他也会不吝惜地提携一番。 刘康看他一眼,一声不响地下去。他听明白了,皇帝对东宫那位娘子,绝不是随意戏弄,而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了。 …… 接下来的几日,骊山未再下雪,先前的积雪也逐渐融化。到底入春了,一阵寒冷后,便逐渐温暖起来。 萧煜每日出入太子汤,除了往朝堂中去,还时常到居住在附近的几名官员的居所赴宴。 换作过去,他并不大愿意应这些官员的邀约,只恐与他们私下的往来过于密切,便少了威严。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身边坚定的支持者越来越少,不得不放下颜面,多多结交笼络。 这一日傍晚,他才从津阳门出去,乘马车要往其中一个官员的住处去赴宴,可才上了一处僻静的山道,却被意外拦下了。 “怎么停了?”他坐在车中,不悦地问。 “殿下,前面的道被挡住了。” 车夫的话音落下,已有人过来,在车边行礼,轻声道:“叨扰了,我家娘子有要事要向太子殿下禀报,求殿下允准。” 萧煜没动,却微微蹙眉。车外的内侍冷声问:“大胆,你家娘子何人?敢拦太子殿下的车驾!” 那人没答,只奉上一块刻了姓氏的木牌来,由内侍送到马车里。 萧煜看着木牌上的“赵”字,眼神里顿时露出不屑与鄙夷来。 原来是赵玉娥。 这样名声败坏的女子竟也敢拦他的车。 他丝毫没有下去的意思,只在车里冷冷地说了声“继续走”,意思是不必理会她。 车夫与侍从们应声,当即重新催马前行。 可这一条路狭窄,经过赵二娘的马车时,中间几乎只隔了几寸距离。交错而过的那一瞬,车帘的另一边,赵玉娥的声音低低传来。 “殿下难道真的甘心居于人下吗?” 萧煜的脸色一僵,搁在膝上的手也猛地手巾。他怎么可能甘心?可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从即将到达巅峰,一下子又落回谷底,感受到了,除了挫败,还有更多的就是恐慌,只恐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在马车走远前,沉声吩咐:“停下。” 马车应声停下,他命人将车帘掀开,却并没有下去,而是等着赵玉娥一步一步走到车外,向他躬身行礼。 “殿下可愿听玉娘一言?” 萧煜冷眼打量她,似在考虑一般,片刻后,才招了招手,道:“上来吧。” 赵玉娥微微一笑,提着裙子踩着杌子便进了他的马车里。 她今日依旧穿了一身艳色的衣裳,虽然未像前几回去见萧恪之时那般大胆的裸露胸口,可稍紧的衣裙依旧将她丰腴的身段勾勒了出来。 方才在车外,月光黯淡,看不清楚,可车里明亮的烛光却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萧煜打量着她的身形,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似不适,又似厌恶。 “好了,有什么话,赶紧说,莫误了我的时间。” 赵玉娥也不在乎他的冷淡,微笑着从容道:“玉娘今日来,是想与太子殿下做一笔交易。不知殿下以为,我赵家手里的播州军,实力如何?” 他身上没有萧恪之那般的压迫气势,虽然冷着脸,她却并不觉得紧张,只因她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果然,一听“播州军”三个字,萧煜的脸色就是一滞,心跳也跟着抖了抖。 “播州军,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堪与圣人的甘州军匹敌。怎么,你要用这个来与我交易?” 他的手里最缺的就是兵权,这自然是他最需要的。而赵家手里的播州军,是比他先前想争取的那些都好的选择。 “是。” 赵玉娥毫不犹豫地点头,将赵家在播州面临的困境如实道来。 萧煜一手指节屈起,一下一下轻叩扶手,心中飞快盘算着,问:“你们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赵玉娥笑了笑,道:“我与兄长自会辅佐殿下成就大业,只盼殿下将来能保我赵家的地位。” 她这话看似直白,实则却并没说清楚,萧煜掩饰住心中涌动的情绪,沉声问:“这样的事,若我空口应承,你们又能如何?说清楚,你们到底要什么?” “殿下可愿娶我为妻?” 赵玉娥也不与他绕弯,干脆将要求说清楚。 萧煜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冷然道:“我有正妻。” “娶了我,我兄长的播州军便唯殿下马首是瞻,而我赵家,将来便也是外戚了,从此再没人敢轻视。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若我没听错,你们赵家如今已是走投无路,若不投靠我,很可能会被人连根拔起,从此一蹶不振。如此,你竟还要与我谈条件?” 赵玉娥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是,赵家走到了绝路,殿下又何尝不是?殿下若没有我兄长,又能活几日呢?我赵家若选择即刻交出一切,尚有活下来的可能,可殿下呢?” 萧恪之是天子,掌有一切,手中更不缺效忠的人,面对他,她自然不敢求太多。可萧煜只是个岌岌可危的太子,若不是因知道他的处境艰难,却依然顶着先帝嫡子和储君的位置,她和兄长根本不屑于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既然如此,她又怎会甘于屈居人下? “楚氏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能如我一般,给殿下带来一整个播州军吗?她的身份,已配不上殿下了。” 萧煜的脸色逐渐扭曲:“她配不上,你一个不知廉耻的寡妇难道就配得上吗?” “殿下不必急着下定论。玉娘今日多有叨扰,不敢再耽误殿下的正事,这便走了,请殿下好好考虑,到时再做决断也不迟。” 她笑得意味深长,说罢也不等他点头,便自行起身离开。 第50章 召乐 圣人又召乐师歌女到飞霜殿。…… 萧煜最终没有如期赴约,而是转道去了徐融的住所。 略显狭小朴素的屋舍中,君臣两个在灯下相对而坐,对着一封书信沉默不语。 这是远在播州的赵伦亲笔所书的一封信,信尾还盖着赵伦身为镇国将军的印,赵玉娥离去前,由她身边的侍女不声不响捧着送到萧煜的手中。 信中所写,的确与赵玉娥的说辞一般无二,这兄妹两个有意投入东宫麾下,助他谋得帝位。 萧煜静坐片刻,伸手揭开灯罩,举起那封信递到火苗上,望着火苗愈燃愈烈,飞快吞噬信纸,在即将舔上他的指尖时,又丢入一旁的香炉中。 “信也看完了,不知徐卿以为如何?” 徐融一听,就知他这是心中犹豫不定,酝酿片刻,轻声道:“殿下,臣以为,这是天助殿下,大好的机会呀!若能将播州军握在手中,殿下便不必再担心受制于圣人,只需悉心谋划,便是如先帝驾崩时的圣人一般,一举拿下长安,也不在话下呀!” 他先前便想,那赵二娘蓄意接近圣人,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圣人的性子又那样不羁,面对赵家的示好却半点没有接受的意思,如今可好了,正教他们坐收渔利! 他知道萧煜多疑,想了想,又道:“那信上已盖了赵将军的印,若咱们将信交出去,赵家必死无疑,他们肯走如此险招,可见已被逼急了,绝不敢再耍诈,臣以为,他们的话,殿下可信上八分。” 萧煜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望着烛光出神。 他自然知道赵家人不敢用这种事开玩笑,手握重兵的将领私下结交太子,意图谋反,罪名可丝毫不比他们在播州四通八达敌国的小。 即便赵伦是因为在皇帝那儿屡屡碰壁,迫不得已之下,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他这个太子,这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是赵玉娥的要求,让他心中既不悦,又犹豫。 “堂堂太子,怎能娶一个不干不净的寡妇为妻?况且,我本有正妻。” 他虽已动了要纳妾的心思,可从没想过要动妻子的地位。阿宁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如今家世不在,也依然是正正经经的太子妃。 徐融听懂了,太子不但看不上赵二娘,更多的,是舍不得楚氏。 只是,这样的好机会不能白白溜走,他思忖片刻,小心劝道:“殿下,英雄尚不问出处。赵二娘的身份,虽配不上殿下,可赵家的兵权配得上。况且,太子妃那儿……殿下不妨想想,他日若荣登大位,想立谁为后,岂不都由殿下说了算?不过暂时的委屈,太子妃素来恭谨温顺,顾全大局,定不会介怀。” 萧煜沉着脸,一手摩挲着案上粗糙的纹路,似在考虑他的话,许久后,忽然问:“可赵玉娥如此身份,我若贸然要娶她,又如何能避开旁人的怀疑?圣人,甚至太后,恐怕不但不会允许,反而还会生出疑虑吧。” 徐融眼看他有动摇的意思,也顾不得心中还未想好对策,忙保证道:“此事殿下不必忧心,只要殿下应了,臣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萧煜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终究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只是起身道:“此事,容我再仔细思量一番。今日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 徐融一叠声应下,主动躬身走在前面替他引路,直将他送上马车,才长叹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回去。 …… 寝殿中,楚宁正饶有兴致地与几个侍女坐在炭火边读话本。 炭火里放了几颗圆滚滚的栗子,正被烘得毕剥作响,散发出馥郁诱人的香气。 话本读了一半,翠荷取来钳子夹起其中一颗栗子看了看,道:“娘子,烤好了!” 几人纷纷笑钳起火烫的栗子放到果盘里,等稍凉了些,便小心剥开外头被染黑的坚硬外壳,露出黄澄澄的内里。 楚宁捻起来尝了一颗,只觉口感粉绵,甜而不腻,笑着点点头,让她们一道吃。 今日太子外出赴宴,照前几日的情况,应当很晚才会归来,因此几个侍女也不拘束,笑嘻嘻地道谢,递着盘子分吃了一大半。 正说笑,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快激昂的丝竹之声,听方向,似是从飞霜殿的方向来的。 侍女们停下话音,互相看了一眼,道:“这声音,怕是圣人又召乐师歌女到飞霜殿了吧!” 太子汤离飞霜殿最近,那处召乐的动静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这几日,每到入夜,飞霜殿便总传来丝竹声。 “这几日也不知怎的,日日有乐声,圣人自除夕宴后,越发不拘了,从前可没听说太极宫召过歌舞的。” “是呀!现在,人人都说,圣人这时候显露的才是真性情,过去的洁身自好、不近女色,都不是真的。” …… 眼看几人说的话越来越没遮拦,翠荷不禁扬声喝道:“好了,不得议论圣人的事,小心给殿下招祸!” 说着,担忧地看一眼楚宁,生怕她有不快。 楚宁神色如常,只淡淡道:“给我招祸是一条,你们自己更要当心,若教有心人听见了,害的便是自己了。” 她心里倒并未如翠荷担心的那般不快。飞霜殿里日日笙歌的事,萧恪之的确不曾事先告诉过她,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这般有成算,这样做,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况且,她的身份,根本没资格质疑他的事,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自知犯了错,立刻乖乖低头认错。 楚宁见状,这才恢复笑容,吃了颗黄澄澄的栗子,重新拾起话本给她们读起来。 气氛逐渐缓和,众人又开始不时说笑。 正觉惬意欢快,外头却忽然有内侍跑近,压低声道:“太子殿下回来了!” 楚宁一愣,不知他今日怎么才出去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回来了,来不及细想,便摆手让几人赶紧将屋里收拾收拾,自己则整了整衣裙,开门去迎。 院中,萧煜才心事重重地带着人回来,进了自己的寝殿,见楚宁过来,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容,可不过一瞬,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地收起来。 “殿下今日怎这么早?才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楚宁一面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一面自然地走近,伸手替他宽衣解带。 温柔如水的美人就在身前一寸的地方,替他解着腰间的腰带,发间的馨香若有似无地钻入他的鼻间,将他本就有些沉重的心情搅得越发烦乱。 “忽然想起些事,没去赴宴,办完就回来了。”他揉揉疲惫的额角,垂眸凝视着她浸润在温暖烛光里的眉目,“你不想让我早些回来?” 楚宁动作微顿,摇头略有几分委屈道:“殿下总是这般说话,我怎会不想让殿下回来?”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娇娇软软的,落在他耳中,比平日更教人心神荡漾,那一双眼更是波光粼粼的,看得人移不开眼。 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捏住她正替他拿干净衣袍的手,将她扯进怀里,不由分说便低头吻下去。 “殿下,怎么了——”楚宁吓了一跳,慌忙撇开脸想伸手推开他。 他却比平日更强硬,直接扣住她的手,迫使她不得不挺起身子主动送到他面前,脸颊扭开了,吻便直接落在颈侧,不住啮咬吮吸,白皙光滑的脖颈间迅速落下一个个靡丽的印记。 他看得眼眶微红,干脆手上一个用力,直接将她的外衫撕裂,扔到一边,隔着薄裙轻轻拍一下她的臀,哑声道:“跪下去。” 她呼吸不稳,脸颊已红透了,明明脂粉未施,却像染了层胭脂一般,再加上难以蔽体的衣裳和脖颈上的一道道痕迹,显出一种狼狈的美来。 她咬着唇,艰难地趴跪在床榻上,闭着眼感受到仅剩的长裙被他急迫地撩开,撕碎。 她被他支撑在两边的胳膊困着无法动弹,只能软着身子等待一切。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日萧煜好似十分迫切焦躁,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好像怕失去什么,整个人处在一种彷徨又躁郁的状态中。 …… 不知过了多久,他抱着光裸的她直接出屋,泡进外头才放好的汤泉里。 月色下,水雾袅袅,柔波荡漾,晒干的花瓣与草药泡开在池水里,令空气里也染上一抹若有似无的苦涩与香气。 “阿宁,”萧煜靠在池边,一手捏着她身上雪腻的软肉,一手搁在光滑的石块上摩挲,“若有一日,我迫不得已,必须让你受些委屈,你愿不愿意?” 他的嗓音沙哑而飘渺,在黑夜里低低响起,令楚宁忍不住睁开疲惫的眼,警惕地打量他的神色。 “殿下今日怎么了?忽然说这样的话。” “没什么,你只管回答便是。”他面无表情地捏住她的下巴,目光复杂地盯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愿意吗?” 楚宁直觉他一定是决定要做什么事了,不禁忍住心口的狂跳,尽力柔声道:“只要是殿下说的话,阿宁从没违背过。” 他对上她晶亮的眼,忽然眼光一闪,像被什么烫到了似的,飞快转开脸。 “殿下是要阿宁做什么吗?”她双手搭在他潮湿的胳膊上,小心翼翼抬头问他。 “没什么,不用多想。”他俨然不愿与她多说,只将手伸入水里,勾动修长的手指。 汤泉流动,波光潋滟,楚宁顿时不说话了,随着他的动作再度红了脸。 第51章 上元 朕亲自带你赏灯。 萧煜夜里独眠,思来想去数个时辰,终是咬咬牙,在心里下了决定。 第二日一早,他起来后已恢复如常,用过早膳离开太子汤后,便召了徐融一道私下商议。 寝殿里,楚宁一人坐在窗边,回想着昨夜的情形,一阵出神,直到翠荷捧着才叠好的干净衣物进来,才回过神来。 “赵司直呢?让人去寻他过来。”她站起身,替翠荷将橱柜打开,轻声道。 翠荷点头,放好衣物后,便出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赵彦周从外头匆匆赶来,停在廊下,行礼后便问:“殿下此时召见臣,可是出了什么事?” 楚宁摇头:“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让你去问问昨夜随太子出门的侍卫,看傍晚以后,是否出了什么事。问得随意些,若问不出来,也不打紧。” 她说着,便将萧煜的反常简要说了说。 昨日清早出去,再到傍晚回来时,萧煜的表现都十分正常,到夜里回来,才出现异常,不但没照计划前去赴宴,回来后,还说了那些令人疑惑的话,可见,是傍晚出去后遇上了什么人、什么事,才如此反常。 赵彦周听罢,二话不说,直接拱手应道:“臣明白了,这就亲自去问。” 他是詹事府司直,管着庶务,安排车马护卫的小事虽不必他每日亲自过问,可偶尔问问情况,也并不奇怪。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了,直接轻声回道:“殿下,臣问过了,那几人都是太子的亲随,今日恰好轮休,口风颇严,只道太子昨夜在路上遇到了个人,后来便径直去了徐侍读的住处,不曾明言到底发生了什么。” “去了徐侍读那儿?”楚宁低声重复,又想起萧煜的那几句话,道,“这事,恐怕与我有关。” 萧煜要如何委屈她呢? 她已什么都没了,除了这一副皮囊,便只有身后的太子妃之位。她的肉|体早已被萧煜占据了,剩下这个太子妃之位…… 难道,他要在这个时候纳妾吗?先前他的那一众追随者中,就有不少人有意将家中的女儿送进东宫,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一直不曾答应,如今情势有变,他动了这样的心思,也说得通。 若是如此,她倒不觉得算什么委屈,只是可怜要被家人当作工具送给萧煜的女子罢了。 可若是别的,就说不准是好是坏了。 她将心里的猜想告诉赵彦周,嘱咐他暂时不必着急,只留意着萧煜每日的动向,静观其变就好。 …… 数日后便至上元。 汤泉宫里效仿民间办了场灯会,未邀外邦使臣,只请长安城中的王公贵族,尤以年轻男女居多。 春日渐至,山上最后的积雪也消融殆尽,天气也一日比一日暖和,虽与除夕只隔了短短十五日,外出却不必再穿氅衣,只需着稍厚的衣裙便可。 傍晚时分,楚宁侍奉萧煜用过饭食后,便一同前往按歌台。 一路上,萧煜一句话也没说,静得出奇,甚至有些反常,楚宁看了他两眼,心里惴惴不安,忍不住问:“殿下,今日怎不说话?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煜正出神,被她这般一问,愣了下,才扯了扯嘴角,摇头道:“没什么,大约是白日处理公务有些累了,这会儿有些走神。” 其实,今日一早,徐融便悄悄给他带了话,称已替他与赵二娘定好下,今夜灯会上,会找机会避开众人耳目,私下见一面。 他自得到消息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甚至有些恍惚与惴惴,仿佛全然没明白为何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一般。 若不出意外,他即将要暂时抛弃身边的这个妻子。 只是,这话他不能告诉楚宁,只能拿公务做借口搪塞过去。 楚宁自然也不会信他的说辞,闻言只是笑了笑,温婉道:“殿下总是为公事操劳,也要多注意身子才好。” 萧煜没说话,只是侧目看着她。 大约因为今日是上元,她虽与平日一般穿了件浅绛的外衫,显得大方端庄,温柔秀雅,可外衫里头,却点缀了娇嫩的杏黄色,令原本平淡的衣裙一下活泼明亮起来,就连发间的簪钗,用的也不是往日的翠玉,而是熠熠生辉的金银,再加上额间一抹花钿,更显光华夺目,美丽宛如神女。 他的眼神闪了闪,慢慢移开视线,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阿宁,我会让你做我的皇后的。” 楚宁心口跳得更厉害了。 她四下看了看,见几个侍从都还离得远,这才轻轻舒了口气:“殿下慎言,今日人多,小心被人听去。” 萧煜深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携着她继续往人群的方向行去。 内侍省和六局早已赶制了各色精美的宫灯出来,或悬在按歌台附近的树梢上、长廊边,或放置在道路边、草木间。 成百上千的年轻男女们聚在宫灯边谈笑,不远处的高台上,还有教坊司排演的乐舞,将原本宁静的夜色烘托得热烈欢快。 不一会儿,萧恪之与齐太后到了,立在高台上等众人行礼后,略说了几句话后,便让众人各自散去,随心玩闹,不必拘束。 一时间,年轻男女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在偌大的按歌台四处穿行,赏灯嬉戏。 有内侍和宫人捧着许多精美的面具来挂在树梢上,活泼的郎君与娘子们立刻饶有兴致地挑选心仪的面具,摘下来戴上。 四下顿时多了许多戴着面具,辨不出容貌身份的男女来。 大凉素来风气开放,多了一重遮挡,本就笑得恣意的人们越发不用掩饰,有胆大的,并肩走着走着,甚至悄悄牵起手来了。 楚宁看得饶有兴致,萧煜却无心欣赏,直等着人来传信。 不一会儿,他身边一个心腹越过人群,行到近前,冲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神色微动,转身冲楚宁道:“好了,我还有些事未处理完,今日便不陪你看灯了,一会儿,你自己早些回去。” 楚宁自然不会阻拦,更不会多问,只恭顺点头,目送他离开后,让另外两个年纪稍小的侍女自己去玩,自己则带着翠荷继续赏灯。 少了他,反而轻松了许多。 二人走了一阵,在几盏灯下看几个小娘子猜了一会儿灯谜,正要转向另一边,却忽然见到刘康正迎面走来。 几个正大笑的小娘子顿时噤声,紧张地看向刘康。 刘康却径直走到楚宁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行礼,笑道:“可算寻到太子妃殿下了,前头的河畔,圣人正唤殿下过去呢。” 楚宁惊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就抓紧了翠荷的衣袖,当着旁人的面,她不敢露出异样,只能尽力稳住心神,略笑了笑,问:“劳烦大监亲自来寻,只是不知圣人召唤,所为何事?” 旁边的人们此时也被吸引了目光,闻言纷纷停住脚步,等着刘康的回答。毕竟,皇帝与太子那样的关系,却忽然召唤太子妃一人,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刘康不慌不忙,笑道:“前头鲁国夫人正带着卫小娘子同圣人说话呢,卫小娘子手巧,亲自做了两盏灯,一盏送给圣人,另一盏,则要送给殿下,圣人这才让老奴来请殿下一同过去,帮卫小娘子放灯呢。” 原来是为了鲁国公家的小娘子。 众人恍然大悟,鲁国夫人与太子妃一向交好,圣人又对鲁国公一家颇为重视,如此倒不足为奇。 楚宁听罢,也悄悄松了口气,迎着众人的目光跟随刘康往河畔走去。 那一处,果然已聚集了不少人。 小小的果儿站在许夫人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正仰头同萧恪之说话,看样子,似在努力克服心底的羞怯。 一听人唤“殿下”,她立刻转开视线,放开紧紧揪着母亲的手,快步朝楚宁走来,笑眯眯地小声道:“殿下总算来啦!” 楚宁捏捏她红彤彤的脸蛋,只觉得她已比刚来长安的时候圆润了不少,心下有些欣慰,道:“果儿给我做了花灯呢,我自然要来的。” 她说着,冲不远处的萧恪之行礼,回应她的,是若有似无的一抹微笑。 旁边有两个年长的妇人笑道:“想不到卫小娘子年纪小,虽不爱说话,手却巧得很,将来出嫁,定能将嫁衣做得漂漂亮亮的。” 果儿的脸又红了红,身子下意识朝楚宁身边靠了靠。 楚宁悄悄伸出手,鼓励一般抚她的后背。 她捏了捏裙角,没有因为羞涩而避开,而是低着头小声道:“多谢两位夫人夸赞。” 短短的一句话,她能主动说出来,已是比几个月前刚来时好了许多。 许夫人惊喜不已,拍拍女儿的脑袋低声赞了句“好孩子”。 果儿的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个乖巧又喜悦的笑容,拉着楚宁到一旁看她做好的灯。 送给楚宁的那一盏是莲花灯,底下一片翠绿的底座,配上几瓣浅粉的花瓣,模样虽比不上其他宫灯那般精致,却能看得出做得很用心,几个连接处的浆糊、绳结都格外加固了几层。 另一盏,则似鱼又似龙,长而阔,有几分气派,俨然是送与萧恪之的。上头金黄的鳞片皆是由人一片一片亲手贴上去的,密密麻麻,显然要好几日才能贴完。 两人看了一会儿,等在一边没说话的萧恪之才慢慢走过来,沉声道:“侄媳已来了,那便放灯吧。” 他说着,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火折子,将一支蜡烛点燃,再将火苗递到灯里的蜡烛上引燃。 楚宁见他亲自动手,也正要转身去重取一支红烛,他却已默不作声地将手里那支递来了。 她伸手去接,一点莹莹灯火亮在二人之间,映出一层淡淡的温柔光晕,令气氛都变得暧昧起来。 她忍不住悄悄抬头,正对上他盛着两点烛光的眼眸和若有似无的微笑。 脸一下烧起来,她像被烫到了似的飞快地低下头,捧着红烛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弯腰点燃自己的莲灯。 可一看到莲灯,她便不禁想起那夜水汽氤氲的汤泉池里,他强势有力的臂膀和灼热滚烫的温度,脸更红了。 旁人看不出二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只觉叔父与侄媳站在一起莫名有些怪异的同时,似乎还有些和谐,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个时候,太子也不知去哪儿了,竟没和太子妃在一处。可圣人没问,旁人自然也不敢多嘴,只能在心中纳罕。 好在,众人都有分寸,一面看着,一面笑着说起应景的吉祥话,将气氛衬得极自然。 倒是站得最近的果儿,不声不响地看着两人,视线左右移动,好像想看出些什么似的。 许夫人忙过来拉着她后退:“你呀,方才已放过灯了,可不能再去了,得离河边远些,小心跌进去!” 果儿点头跟着母亲退后,目光却忍不住又在那二人之间转了一圈。 除了两个内侍,河边再没别人。 楚宁捧着手里的灯,跟在萧恪之身边半步的地方,亦步亦趋随他朝河边走去。 流动的水边,二人背对着众人,并肩弯腰,将手中的灯放入水波中。 缓慢前行的水波带着两盏灯渐行渐远,他的那一盏在前,尾端时不时触一触跟在后头的她那盏的莲叶底座,好似一副鱼戏莲叶图一般。 漂荡之间,两盏灯慢慢汇入下游越来越多的花灯中间,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身后的众人笑着欢呼,她却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话。 “一会儿,朕亲自带你赏灯。” 第52章 画莲 一朵墨色的莲。 楚宁顿了顿,心底涌起一圈圈涟漪,随即站直身子,跟着他重新回到众人面前,冲果儿道:“好了,灯放完了,要多谢果儿的一片心意呢。” 果儿俨然很高兴,冲她摇头,细声细气道:“殿下待果儿好,果儿才想给殿下做灯玩呢!” 萧恪之听罢,笑了起来,揉揉她的脑袋,扬声道:“不错,正该如此。谁待你好,你便待谁好,若谁待你不好,你也不必同他客气。” 这话既是鼓励果儿,更是警示在旁的其他人。 几位夫人闻言,纷纷有些心虚,其中一个打圆场似的道:“陛下说得是,卫小娘子可是陛下的表妹,谁敢慢待?” 其他人被提醒,忙跟着点头附和。 前几日,许夫人已同陛下委婉提过,不必再让赵二娘教小娘子骑马的事。赵娘子是陛下亲自点的,许夫人如此拒绝,陛下非但不曾恼怒,反而欣然应允,可见其对鲁国公一门的维护与宽容。 若是两个月前,众人还不至如此在意,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朝中的情况一日比一日明了,再没人敢小看如今的这位陛下。 萧恪之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不再赘言,只挥手道:“好了,都散了吧,不必在跟前。” 众人闻言,纷纷退下,楚宁也跟着转身离开,却被果儿拉住衣袖低声问:“殿下能不能与果儿一同赏灯?” 楚宁顿了顿,想起方才萧恪之的那句话,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安排的,一时无法答应,只好用余光看看还在一边尚未离开的萧恪之,笑着摇头道:“抱歉,今日我身上有些不适,太子那儿也还等着,恐怕不能与你一道赏灯了。” 果儿面露遗憾,却到底懂事地点点头。 许夫人也赶紧道别后,拉着女儿离开。 楚宁转头,冲萧恪之略一屈膝,也带着翠荷往别处去了。 待走到人烟少的地方,果然见御前的一个内侍正站在长廊边冲她躬身行礼,又转身往更远的地方行去,俨然是示意她跟过去的意思。 楚宁顿了顿,见四下没人留意这处,便提步跟了过去。 为防走水,宫中大半内侍和宫人都被调到灯会上来捧水守着,如此一来,别的地方倒显得冷清起来。 幽静的长廊下,那内侍走在前面十几丈的地方,不紧不慢,终于将她带到一处偏僻的宫室中。 这是间供人歇息的屋子,屋里除了长榻外,还设了书案,为防不时之需,上头连笔墨都准备了。 屋里并无别人,只有铜镜边的架子上挂了一身女子的衣裙。 那身衣裙颜色十分鲜亮夺目,看起来倒与教坊司的舞姬常穿的有些相像,可仔细看形制,又都是规规矩矩的,丝毫没有半点裸露的地方。 唯有最里头的抹胸裙底下,还有一层薄薄的纱衣,质地清透,色泽妍丽,看那长度,大约只能遮盖到臀下两三寸的地方。 她登时想起还在太极宫的时候,她自己改制的那件亵衣,捧着那件纱衣站在原地,正思索着是否现在就该换上,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怎么不换?朕特意为你准备的。” “陛下?”她眼神一动,侧过头去,果然见萧恪之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进来了,正站在一边笑着望她。 她摸了摸手里轻薄的布料,忍不住问:“我换上,陛下就带我去看灯吗?” 萧恪之点头,忍不住走近一步,细细端详她映在暖光下的容颜。 “那陛下亲自替阿宁换,可好?” 她说着,主动走近,握住他两只宽厚粗糙的手掌,轻轻放在自己肩头的衣领处。 冬日的衣物稍厚,可他掌心抵在她的肩上,却依旧仿佛触摸到了底下的光洁细腻。 “你让朕来?”他的嗓音有些哑了,目光也变黯了。 “是,求皇叔替侄媳更衣。”她仰着头,用那双盛满水意的眉眼盈盈望去。 他的掌心越来越热,手指也自发地动起来,将繁复又端庄的衣物一层层剥下。 该在夜晚闭合的睡莲再度在他掌中悄然盛放,洁白的花瓣染了一层淡粉,仿佛被用画笔着色了一般。 他欣赏着掌中的娇花,却没急着拿那身衣物过来,而是就着烛光细细揉过。 莲枝轻摇,花瓣饱绽,花蕊间慢慢渗出沁甜的蜜,融进露水里,无声滚落。 指尖点了点隐在花瓣间的花蕊,睡莲在水波间漂浮摇晃,作势要闭合沉睡,却没得到任何机会,鼻尖凑到近前,一点点嗅着,时不时触一下。 “陛下、不是要赏灯……” 她面色娇艳,纤细的十指深入他被紧紧束在冠中的乌发间,似推非推。 “灯一会儿再赏,朕先赏你。” 他目光往书案上一扫,顿时来了兴致,直接将她抱过去,让她翻身趴在案上。 “乖乖的,别动。”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带着她拾起一旁的墨锭在砚台中一圈圈磨起来。 “陛下要做什么?” 楚宁身下俱是冰凉的书案,忍不住瑟缩。 他紧紧压着她,似乎十分专注地磨墨,待磨好了,才提笔道:“朕要先在你身上做下标记。” 说罢,不待她反应,柔软冰凉的笔尖舔过墨后,便就着肩头那片白腻,一笔一笔,慢条斯理地勾画起来。 “陛下,别!”她猛地捏住书案一角,想起身躲开,却被他牢牢制住。 “乖孩子,别动,若画歪了,一会儿还得重画。”他画得心无旁骛,不急不缓,仿佛要画出什么稀世珍品来。 楚宁动弹不得,只能忍着身后的冰凉细软,勉力压抑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画完了,却没松开,而是俯下|身,轻轻吹未干的墨。 他凑得极近,似乎要将墨迹吹干,直吹得睡莲瓣蕊颤动不已,露水簌簌滚落才罢。 他让她面对自己跪在案上,扭过她的脸,与她一同看向一旁的铜镜。 铜镜里,美人软着身依在他怀里,光洁的后背赫然绘了一朵墨色的莲,莲枝长至左腰下,花瓣则开在右肩胛下,在洁白肌肤的衬托下,既素雅,更美艳。 “画好了。”他捏捏她的脸蛋,又吻了吻她的发鬓,取过那件薄透的纱衣替她穿上。 莲花被盖住了,只留下个朦胧的影子。 隔着纱衣,他低头亲吻莲花的轮廓,墨香淡淡,钻入鼻尖,令他心神荡漾。 “陛下,阿宁难受……” 他停下动作,取过其他衣物,一件一件帮她穿上,动作不甚熟练,却十分有耐心,直将衣扣扣得一丝不乱,才在她耳畔边吻边嘱咐:“御笔画的莲花,一会儿赏完了灯,朕还要检查,可不许弄坏了。” 楚宁颤了颤,身上悄然起了一层疙瘩,只好红着脸点头。 他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个教坊司里的舞女偶尔会用的鲜亮面具替她戴上,再站到一边打量一番。 略收紧的衣物衬出她软如柳枝的细腰,镶嵌了宝石的艳丽面具则挡住她的容貌。 如此,再没人看得出来她的身份,只知是个美貌年轻的女人。 “走吧。” 他心中十分满意,直接牵着她的手,毫不避讳地推门出去,往灯会的方向行去。 …… 灯会上,依然人头攒动,欢歌与笑语交织不断。 果儿跟着鲁国公夫妇二个在灯会中走了小半个时辰,虽还兴致盎然,眼皮却有些耷拉了。 到底还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孩,从白日起便一直情绪高涨,到这时候已困顿了。 卫寿揉揉女儿的脑袋,笑着问:“果儿累了?要不要先回去睡下?” 果儿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父亲说了什么,懵懵地点头。 “这孩子,近来玩得多了些,这会儿便累了。”许夫人无奈地拍拍她的肩,拉着她的手要送她回去,她却抽回手摇头。 一旁的侍女明白她的意思,忙道:“夫人还是留下来与郎君再看看吧,宫中难得有这样的盛况。奴婢替夫人将小娘子送回去。” 果儿点头:“果儿回去,母亲与父亲留下吧。” 许夫人不放心,卫寿却叹道:“果儿到底大了,懂得体谅母亲了。夫人便留下吧,咱们两个难得有机会在一处走走。横竖是在宫里,有人领着,不会有什么事。” 这般一劝,许夫人也犹豫了,想了想,干脆点头,冲侍女道:“罢了,劳烦你将果儿好好的送回去吧,记得替她将被衾掖紧些,她夜里睡得不踏实,总要将被衾蹬下去。” 侍女一一应下她的交代,躬身行礼后,便带着果儿穿过人群,往住处行去。 出了按歌台,四下一下子僻静起来,竹影在月光下摇曳,沙沙作响,听在果儿的耳中,仿佛催眠的吟唱。 她眼皮越发耷拉,迈出的步子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慢。 侍女拉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困顿和无力,不禁停下脚步,问:“小娘子,路还远,奴婢被您回去,可好?” 果儿迷蒙地望着她,才点一下头,又飞快地摇头:“远,你背不动。” 侍女心下有些动容,这位小娘子虽然腼腆,却着实温柔细腻,对下人十分和气。 她想了想,将果儿带到树影下的一块大石头边坐下,轻声道:“奴婢去请人抬步辇来送小娘子回去,小娘子在此稍候片刻,可好?” 果儿点头,待那侍女快步离开,便将瘦瘦小小的身子靠在树干上,顿时隐在黑暗里让人看不出来。 困意一阵一阵袭来,她伸手抱着树干,才要昏睡过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快的脚步声。 长廊边,一个熟悉的女郎停在一侧,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儿,另一边,一个年轻儒雅的郎君快步走近。 二人一同四下看了看,飞快地闪到廊边的树影下。 第53章 赏灯 请太子妃让出位置才好。 来的二人正是赵玉娥和萧煜,而他们躲避的地方,离果儿只有一丈的距离,奈何天色昏暗,又有树影遮蔽,几乎透不进任何光线,她的影子完全与树干贴合在一起,半点也没让人察觉。 “殿下今日见玉娘,可是想好了?” 赵玉娥半点不迂回,开门见山地问出来。 萧煜冷着脸,双手背在身后,只匆匆瞥她一眼便移开视线,似乎完全不想多看她:“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 赵玉娥掩唇轻笑,仿佛早已料到:“如此甚好,果然,一举两得的事,没人会拒绝。殿下既答应了,玉娘这便回去,命人将消息告诉兄长。” “慢着,我的话还没说完。”萧煜沉声止住她,背在身后的手也悄悄攥紧。 “殿下请说。” “我答应娶你为妻,可此事需由我手下之人安排,你们不得擅作主张。事成后,我便会即刻调兵,让你兄长尽早做好准备,粮草一事,我亦不会插手。” 他与徐融商议过了,时间不等人,赵家本就岌岌可危,须得赶在他们失去播州军之前好好利用才行,至于行军的辎重粮草,一来非他所擅之事,二来,即便他能解决,也不愿花这样大的心力下去。庞大的播州军,整整十几万人,每日的嚼用便是一笔巨大的数字了。 赵玉娥自然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心里冷嘲一声他这副只愿得利,不愿出力的小人做派,面上却从善如流:“自然,我赵家在播州多年经营可并非儿戏。用兵之事,殿下只管开口,余下的,玉娘的兄长自会处理妥当。” 萧煜点头,抿了抿唇,说出最后一句:“还有一句,即便往后我娶了你,你,和你的兄长,都不能动阿宁一分一毫。” 赵玉娥愣了下,略到诧异地看他一眼,随即笑起来:“此事不必殿下吩咐,楚氏与我毫不相干,身后也早没有族人的扶持,我赵家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如此最好。”萧煜眼神没有松动,依旧牢牢盯着她,好松并不放心。 赵玉娥被他怀疑的眼神看得也生出几分恼怒,不禁冷嘲道:“早闻殿下对太子妃情深意重,爱若珍宝,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就连抛弃妻子,也抛弃得这般‘情深意重’。” 萧煜本就攥着的手顿时捏得更紧了,眼看就要爆发,不由在心里默念此事的利害得失,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冷哼一声,讥讽道:“赵娘子也是一如传闻中的放浪无耻,才害死前夫,便急着爬上别人的床。” 赵玉娥满不在乎地笑了声:“看来玉娘与殿下倒是同路人。如此,玉娘今夜便会命人南下,将消息递给兄长。” 说罢,她躬身行礼,转身离开时,更有意走得风情摇曳,甚至隐隐带着挑衅,直看得萧煜脸色阴沉到极致,在原地独自迎风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黑暗里,果儿依旧呆呆地抱着粗粝的树干,连手掌因抠得太紧被树皮割破了都不曾察觉,直到树枝间,一只雀儿忽然飞起,发出啾啾鸣叫,才将她一下惊醒。 她瞪大眼,猛地从石块上跳下来,却不小心歪在一边,懵懵懂懂看了眼左右,才勉强站起来,提着裙摆蒙头朝不知那个方向跑去,恰好一头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这才忍不住抽抽鼻子,红着眼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小娘子怎么了?”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侍女,身后还跟着抬了步辇的内侍,见她这副魂不守舍,只知道掉泪的狼狈模样,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前来询问安慰。 果儿却不敢回答,只是摇着头不停地哭。 她年纪虽小,对长安贵族之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秘辛知道得也极少,可她认得方才那两个人,即便不明白太子说的“调兵”等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听懂了“娶你为妻”的意思——太子分明已经有妻子,却还要再娶! 那侍女没法,只好抱着她送上步辇,先回了住处,再急忙赶去知会鲁国公夫妇二人。 …… 按歌台的灯会上,萧恪之携着换装后的楚宁,大大方方走入人群里,在各色精美明亮的花灯之间缓步穿行。 在场的众人都禁不住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朝二人望去。 年轻的皇帝出现在此不足为奇,奇的是他身边那个带着面具,看不见真容的女人! 那女人一身艳丽的衣裙,腰身处收着,显出纤软起伏的身段,露在外的一小截脖颈,乃至袖口的两只纤手都洁白如玉,细嫩无瑕,教人能看出应当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偏偏容貌又被遮住,更引人好奇猜测,议论纷纷。 “这,陛下身边怎又多了一个女人?也不知同先前那两人,是不是同一个?” “我看不像,前两回,一个是世家女,另一个听闻是御前的侍女,今日这个——看衣饰,倒像教坊司的舞女?” “是了,这几日,的确听说圣人每晚回飞霜殿,都会召教坊司的歌舞伎过去呢,这一个,恐怕就是这几日才瞧上的!” “哎,陛下当真是……喜好不定啊!” …… 人群中的议论时不时有只言片语传入楚宁的耳中,令她心底忍不住感到一阵紧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看穿一般。 可转头看萧恪之,他却依旧闲庭信步,神态自若,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干脆伸手环住她的肩,让她离自己更近,一面指指不远处一盏巨大的游龙戏凤灯,一面贴近她露在面具外的耳畔低声道:“朕说亲自带你看灯,这便做到了,如何?” 温热的气息擦着肌肤过去,令楚宁颤了颤,从耳畔到脖颈逐渐爬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阿宁自然是高兴的,只是陛下的名声却更不好听了。”她努力放松心神,跟着他一起说笑,却依然下意识留意旁人的目光,生怕被看出端倪来。 萧恪之轻笑一声,干脆在她耳边吻了一下,道:“朕的名声不打紧,朕还巴不得让人传得更离谱些呢!” 楚宁闻言有些诧异,顿时仰头询问:“为何?” “自然是为了往后。”他脸上笑意更深了,将平日里的冷峻与锋利都掩藏起来,显得愉悦而平和,“朕若是个重欲好色之人,将来抢了侄媳,自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她却愣住了,目光透过面具上狭小的孔洞直直地望着他:“陛下这几日在飞霜殿召歌舞——” “也是为此。”他干脆地点头,一点也没有避讳的意思,甚至将别的也一并说出来,“今日带你出来,也有此目的。” 先前,他召歌舞时,还曾担心她会不会因此误解,心生不满,便想等今日解释一番,可方才观察许久,并未发现她有任何异样,对这事甚至连问一问的打算也没有,不禁一阵失落。 然而,他虽是头一遭陷入男女感情中,却到底心智成熟,并不会因此生怨,而是干脆主动挑明,既免了日后可能生出的误解,更让她看清自己的为人。 “陛下何必如此费心……”她低低地出声,语气里除了迷茫,还有受宠若惊后的不知所措,“阿宁实在不知如何回应……” 他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道:“你不必回应,朕不过是将自己做的事告诉你罢了,朕有耐心,会慢慢等着你。” 说着,他便带她往挂着一只巨大的飞鸟灯的重明阁走去,一路观赏品评。 所幸楚宁也从来不会太为难自己,十分干脆地收住彷徨的心思,尽力忽略,旁人的目光,与他一同穿行在成百上千的贵族男女中,仿佛一对普通的情人。 …… 另一边,萧煜离开后,心事重重,彷徨不已,并未去寻楚宁,也未回太子汤,而是带着人去见了徐融,将自己已答应的事告诉他。 徐融大喜过望,心中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下,连连拱手道:“殿下英明!如此,可算能补足殿下在兵权这一块上的软肋,足能与任何人抗衡了!” 萧煜看他恨不能喜极而泣的模样,脸上却并没有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反而空落落的,麻木不已。 “我已答应了,却不知徐卿要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 徐融知道他问的,是如何才能堵住别人的非议,顺利另娶,想了想,道:“殿下莫急,臣以为,该寻一条最能让外人说不出话的理由,请太子妃让出位置才好。” 接着,他便将心里盘算几日想出的对策一一说出。 萧煜听罢,沉默许久,缓缓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 灯会上,楚宁已走累了,萧恪之干脆将她抱起来,全然不顾外人的眼光,径直往步辇的方向去。 她被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来露出了真容。 好不容易坐上步辇,他却不肯放她坐到身边,而是固执地搂住她,逼迫她只能面对他坐在他的膝上。 “陛下别碰……”她记挂着层层衣物下的那朵墨莲,扭腰往前,躲避背后的手掌,娇声恳求,可越是这样,却越将自己往前推,更扭得他忍不住一把箍住她。 “你也别动,否则,朕可不会放了你。” 他的嗓音已有些哑了,一双深沉漆黑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引人沉沦的光泽。他想看清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可隔着面具,却只能望见那两汪荡着柔波的媚眼。 他心道不够,可现在还在外头,身后有无数窥探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握着她腰的手紧了紧,猛然扯开自己的衣襟,掀起宽大的外衫,将她兜头罩住,拉到自己眼前,向上提了提。 嘈杂的人声与欢腾的歌舞声被隔开,变得遥远起来。 面具被摘下,丢在一旁,宽大的外衫下隔出狭窄逼仄的空间,将两人一同围在里头,额头贴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唇与唇亦只有半寸距离。 “六叔……” 被外衫罩着,她感到一阵闷热,忍不住脱口唤他,却偏偏唤出一声最引人遐想的“六叔”。 嫣红的丰唇间吐出湿热的气息,与他的纠缠在一起,越发令局促的空间里温度陡增。 她被焐得感到身后出了一层薄汗,越发害怕那朵莲被破坏。可他却又将她提高些,干脆往前一凑,咬着她的唇亲吻。 “乖孩子。” 山腰上,步辇走得不疾不徐。 “陛下的画——” 她感到背后汗意涔涔,只恐那朵墨莲早已被薄衫磨得破坏了形貌,可偏偏躲在外衫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不敢将他推开。 不知过了多久,才行到飞霜殿外。 步辇停下,刘康战战兢兢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大家,到殿外了。” 萧恪之稍稍松手,拉开那件外衫,将她的脑袋露出来。 微冷的风拂过,赶走方才的闷热。她面色绯红,双目盈盈,仿佛缺水许久的游鱼,好容易重回水里,连忙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气。 他抱着溃不成军的美人大步进殿,直接让她俯趴下去,就着灯光仔细端详方才绘的那朵墨莲。 那莲花型尚完整,只是有数处线条勾勒出的轮廓被一层薄薄的香汗覆着,又被纱衣擦过,已渐渐糊开,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多了一种氤氲而朦胧的美感。 他忍不住用手指顺着透了墨香的花瓣描摹。 墨黑的花枝更加模糊了。 “可惜,好好一朵花儿,就这样被破坏了。”他看了看指尖沾染的乌黑墨迹,眼神一动,干脆将她直接翻过来,仰面朝上,用手指蘸了蘸砚台里留存的墨,再加些水化开,重新做起画来。 “这回可得忍住了,不能动。” 饱满的水墨在起伏的曲线上涨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折射着烛光,晶莹圆润,只要晃得稍厉害些,便会四处流溢。 她只好抓紧桌角,用力抠着,连呼吸也小心控制着,生怕一动就颠破那一道道水墨。 然而饱胀的墨到底突破了那一道小小的弧度,溢散横流,仿佛山川与平原间忽然纵横开的沟渠。墨色点缀在雪色间,美不胜收。 “陛下,阿宁该回去了。”她睁着迷蒙的眼,努力想看清他映在烛光里的模样,却只能看见头顶雕着繁复花纹的横梁。 “刘康!”他将人唤到屏风外,扬声问,“太子去哪儿了?”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嘀咕声后,便是刘康谨慎的回答:“禀大家,太子在徐侍读那儿,尚未回宫。” “你瞧,”他轻轻拍她的脸颊,“怕什么?时候还多。” …… 却说鲁国公夫妇两个本还在灯会上观赏流连,精神比一旁的年轻男女还足。 他二人自有了女儿后,便鲜少有这样单独在一处的机会,正觉惬意放松,说说笑笑的,也没平日在宫里时那般拘束了。 卫寿更是挑了一个花俏的面具,亲手给许夫人戴上。许夫人老脸一红,瞪一眼夫君,到底没摘下来。 然而没多久,方才送果儿回去的侍女便去而复返,满脸急色:“郎君,夫人,小娘子方才不知在外撞见了什么,哭个不停,也不说话,奴婢实在无法,只好请郎君与夫人赶紧回去看看!” 鲁国公夫妇对唯一的女儿格外伤心,一听这话,不由慌了神,也不在外逗留了,忙跟着往回赶,一路赶,一路询问具体情况。 那侍女不敢隐瞒,将自己见到的前后仔细说了一遍,等回到住处,便领他们去了果儿的屋里。 果儿已哭累了,趴在床上要睡去,两个侍女守在旁边,一个给她递水喝,一个给她擦泪,一见父母回来了,她心里的惊恐顿时少了些,一骨碌爬起来扑倒母亲怀里:“阿娘!” 许夫人接住女儿,架不住后退,卫寿忙伸手扶住她,顺势带着母女两个一同坐到床边,满脸担忧地问:“果儿,快别哭了,同阿娘和阿耶说说,可是在外头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出来,无妨的,有什么事,阿耶来想法子!” 他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听说女儿直哭,便只当是撞邪了。 果儿这时有父母在身边,又已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不如方才那样吓得魂不附体,支走几个侍女后,在父母的悉心劝慰下,才断断续续将方才看到、听到的事说了出来。 她年纪小,又被吓得不轻,记下的事也颠三倒四,唯有太子要另娶一事记得一清二楚,说出来时也不见犹豫。 夫妇耐心两个听完,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果儿还抽噎着,忍不住拉拉母亲的衣角,红着眼问:“阿娘,殿下会不会很伤心?” 她口中的“殿下”自然是指太子妃楚宁。 许夫人忧心忡忡正发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女儿的话,搂着她轻声道:“阿娘也不知晓,只盼殿下能一切都好……” 楚宁待她们母女的好,她心中十分清楚。先前也听人说起过这位太子妃的境况,本就心有同情,如今听说太子恐怕还打算另娶,更觉心有戚戚。 “夫君,这该如何是好?太子妃平日待我们那样好……” 卫寿正心神不宁,蹙眉在屋里来回踱步。 许夫人关心的是太子妃,他想的,却是女儿听到的关于赵家、兵权的只言片语。虽是田舍郎出身,他这几个月里常见长安的贵族,又遇到过机会圣人理政的情形,自然明白其中的重要性。 赵家是什么身份,他略知一二,先前赵娘子的种种行径也不难猜测,如今突然转向太子一方,恐怕不简单。 他是圣人的亲舅舅,受圣人眷顾关照,绝不能隐瞒此事。 “罢了,我这就去见圣人,问一问圣人的意思,你先带果儿睡吧。”他停下脚步冲妻子吩咐,又转头宽慰女儿,“果儿,没什么大事,咱们有陛下护着,不用担心,只管安稳地睡就是。” 他不知太子在密谋什么,可他知道,此事必须得让圣人知道。 第54章 求见 我也不想见陛下烦忧。 飞霜殿外,刘康带着几个内侍站得稍远些,却生怕里头有召唤听不见,只好时不时在附近走两步,留意动静。 屋里有器物掉落的声音,也有木榻震动的声音,还有男女絮絮的低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听得人面红耳赤。 有两个内侍年纪小,脸皮薄,在屋外站了一会儿便站不住了,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大监,咱们、咱们还是再离远些吧,大家这、一时半会儿恐怕也不会召唤……” 话音落下,屋里便传来一声高亢的娇音,紧接着便是频次陡然上升的震颤。 这回,连刘康的脸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头疼地揉揉额角,有气无力道:“罢了罢了,你两个下去吧,留我在这儿守着。” 那两人对视一眼,如蒙大赦,连忙弯腰道谢,仓皇跑开。 剩下的几人相对沉默片刻,又各自转头散开。 不一会儿,瑶光楼旁蜿蜒的小径上,忽然出现个被一个仆从搀扶着的人影,那人走得有些急,隔了很有的距离就能看出他略微蹒跚的步履,待渐渐走近看清了模样,更让内侍们吃了一惊。 “鲁国公?”刘康忙亲自迎上去,一来要显尊重,二来,也将他挡远些,免得听见殿中的动静,尴尬不已,“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卫寿由人扶着站在原处,努力平复下急促的呼吸,连连点头道:“大监,我、我的确有急事,欲求见陛下,不知能否、能否替我通报一声?” 刘康惊异地望着他,又用余光瞥一眼紧闭的殿门,不动声色挪动脚步,将他带得更远些,问:“圣上眼下……有些忙碌,不知鲁国公的急事,是否方便透露一二?” 卫寿擦擦额角的汗,看一眼紧闭的殿门和几个紧张不已的内侍,心道陛下恐怕的确不大方便,可他这事又不敢拖延,思来想去,只能凑近些,压低声道:“不瞒大监,这事,似乎与太子殿下有关。” 刘康脸色一凛,当即也不敢推脱,嘱咐两个内侍在这儿陪着,自己则慌忙行到殿门外,小心翼翼敲了敲,扬声道:“大家,鲁国公来了,有要事禀报。” 此刻屋里的动静已暂时停下来了,却迟迟没有人接话,直到一阵窸窸窣窣声和絮絮低语声过去,才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让他进来吧。” 萧恪之的嗓音传来,还夹杂着几分尚未褪尽的沙哑。 刘康一顿,不敢直接让鲁国公过来,而是先轻轻将门推开,见萧恪之正披着衣衫独自坐在屏风前,虽不算衣冠整齐,到底也还能看,而太子妃则不见踪影,恐怕躲在了什么地方,唯有台阶旁落了几件凌乱的女人衣裙,让人能看出屋里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身冲两个内侍比了个手势,又趁着他们引着卫寿走近的间隙,闪身进入殿中,将几件衣物飞快地收起来。 “陛下!”卫寿一进殿中,也没心思细想殿中为何有种异样的香气,更无暇看萧恪之不大规整的衣衫,便忙跪下磕头,“今日上元,臣本不该这时候来打搅,实在是事关重要,不知如何是好,才来向陛下禀明!” 说着,他看看周围的几个内侍,没急着说话。 萧恪之挥挥手,将几个人遣出去:“你们几个下去吧,其他人不必动。” 卫寿愣了愣,看着内侍们下去,心道殿中难道还有别人?可他匆匆扫视一眼,的确没再见到任何人。 其实那一句“其他人”,说的是楚宁。 她此刻正躲在萧恪之身后那道屏风后头,与他只隔了几寸距离,若稍微靠近些,连口中呼出的气息都能透过屏风上的缝隙萦绕到他耳畔。 她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衫,底下空荡荡一片,乌发间虽还插了根簪子,有大半却已经落在肩上,如云堆一般,若卫寿在往旁边走一步,便能发现躲在屏风后狼狈的她。 原本萧恪之让她留在这儿不必动时,她还觉得不自在,生怕卫寿说的是什么她不该听的事,可片刻后,她便不这么想了。 “舅父起来吧,这儿没外人,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萧恪之下榻,亲自将他扶起来,让他坐到底下的一张榻上。 卫寿一面连连道谢,一面擦着汗道:“陛下,方才灯会,果儿年纪小,累得快,臣与夫人便让她先回去了,谁知,她走到半道上,却、却撞见太子和、和那赵家娘子……” 萧恪之一听这话,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原本放松的神色也稍稍收敛:“舅父慢慢说。” 卫寿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田舍郎,说话难免囫囵,兼又是这样不大光彩的事,还吞吞吐吐的。好在他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又有萧恪之在一旁时时引导,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萧恪之听罢,静了片刻,没给任何回复,只问:“果儿如何了?” 卫寿忙答:“那孩子受了惊,臣方才来前,让她阿娘先哄着睡了,此刻应当已好些了。” 萧恪之点头,又问,“她听到这些,没被那两人发现?” 卫寿一愣,想了想,道:“没有,她说,是等人走后,她才出来的,应当便是没有。想来天黑,她又生得瘦小,躲得隐蔽,这才没被看见。” “话虽如此,到底不能掉以轻心。”萧恪之站起身,在阶下走了两步,沉声道,“这几日,便让她留在住处,少在外走动,免得遇上什么人,也免得她再想起这事觉得害怕,待这一阵过去了,再放宽心。” 卫寿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皇帝先说的不是太子如何,赵娘子如何,而是关心果儿的情况,不禁有些感慨:“臣替果儿多谢陛下关怀。” 萧恪之摇头:“朕也该感谢舅父,遇上这样的事,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来告诉朕。” 卫寿有些局促,心底还莫名有几分羞愧:“臣什么也不懂,若不是因为同陛下的这一份亲缘,恐怕还在兖州种田呢。陛下待臣一家好,臣记在心里,遇上什么事,自然应该想着陛下才对。” 萧恪之点头,面上露出一抹含着温情的笑容:“此事舅父不必多虑,朕自有安排,往后只莫与旁人提起便好。” 卫寿连连答应,将这事情说出来后,心里的大石也落下了,正打算告退,又忽然想起离开前妻女的话,又顿在原地,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不该多嘴。 “舅父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卫寿迟疑片刻,吞吞吐吐道:“臣的确还有一言,求陛下莫怪。夫人与果儿两个,先前多受太子妃的照顾,因而臣想求求陛下,若真出了什么事,能否对太子妃网开一面……陛下,臣不过随口一说,若陛下有别的考量,千万别将臣的话当真!” 这话出口,不但萧恪之,就连屏风后的楚宁也愣住了。 想不到鲁国公一家,初见时,还曾因她的身份而紧张介怀,如今却会为她求情。她忽然有种过去的心意得到了回应的感觉,忍不住动容。 “朕知道了,到时候,会酌情处理。”萧恪之笑了笑,含糊应下。 卫寿只以为他如此说,不过是因顾念甥舅情分,不好当面拒绝,才敷衍一句,心里有些遗憾,却又不敢胡搅蛮缠,只好躬身行礼,告退离开。 刘康一直牢牢盯着,一见人出来,忙将备好的温水送进去,才轻手轻脚出去,重新将门阖上。 殿中恢复寂静,萧恪之在榻边站了片刻,没听到屏风后的动静,便干脆起身,绕到后头,却见楚宁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出神不已,不知在想什么。 烛光照在他的身躯上,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恰好将她笼罩。 她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目光,露出一个模糊的笑。 他说不出那是个怎样的笑,带着几分戚戚和茫然,更多的,似乎还有些许释然与放松。 “他一直想着要夺大位,”她茫茫然望着他,喃喃低语,“没想到,居然是用这种法子。” “乖孩子,别伤心,不值得。”他忍不住蹙眉,走近她身边,伸手想揽住她。 可下一刻,她却轻笑一声,慢慢往屏风外走去:“可我只惊讶了那么一刻,现下,倒觉得本就该是这么回事。” “当初娶我时,就是因为我父亲的声望,如今我已没价值了,而别人有,他自然该抛弃我,另娶她人。” 她走到榻边,却没坐在榻上,而是坐在底下的阶梯上,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 “陛下,我不伤心,只是有些唏嘘罢了。他骗了我两年多,明明害死了我父亲,却还能一遍遍在我耳边说会替父亲正名,会对我好,另娶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其实,心底还有几分失落。 即便对萧煜没什么感情,甚至还有恨意,可得知自己是对方即将抛弃的那一个,总免不了觉得心寒酸楚。 幸好,她没有沉沦在他这两年里偶尔流露出来的喜爱和微薄的感情里,她还很清醒,不至于让自己落到孤立无援、自怨自艾的境地。 想起这几日察觉的异样,她慢慢将这些与方才听到的事串联起来,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对萧煜来说,赵家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顿了顿,忽然转头看着神色复杂的萧恪之,问:“陛下是早已知晓此事了吗?” 她记得,他听到鲁国公说出此事后,半点没有惊讶的样子,面对自己时,亦好像早已料到的样子。 他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 “朕猜到了太子和赵家会有勾结,却不知他要另娶。” 他一直派人盯着赵二娘和萧煜两个,那夜他们在宫外短暂的碰面自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只是他并不知晓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只能依现下的形势猜测,赵二娘恐怕在另谋出路,转投太子麾下的确是个选择。 没想到,赵玉娥如此不忌,萧煜更是甘愿抛弃发妻,也要笼络住赵家。 这么容易被人拿捏,即便坐上了皇位,恐怕也无力掌控局势。 “那他二人如此,陛下可是已想好对策了?”楚宁想到赵家手里的兵权,虽然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却也应当有些棘手。 “自然。”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完全没将这二人放在心上,反而抬起她的下颚,低声问,“你为何如此问?” 楚宁在他专注的目光下忍不住缩了缩,轻声道:“我不想让太子如愿。”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可她犹豫着,又添了一句:“我也不想见陛下烦忧……”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朕无碍的。你呢?可要朕直接下旨,将你带进宫来?” 楚宁垂眸不语,细细思忖片刻,坚定摇头:“不。我自己来,我会离开他,为自己,不为别人。” 第55章 答应 走到这一步,我也无可奈何。…… 烛光下,他仔细审视她的面目。 能看到她忽然愿意为了自己的将来下决心离开太子,他自然是高兴的。 可是,这里头,除了真挚的感激外,好似并没有太多与他有关的东西。 他心里忍不住一阵惆怅。好在,这对她来说,已是迈出了一大步。 他知道,要让这世上的女人主动离开自己的夫君,实在太难了。数百年来延续至今的律法,更是不许女人在未得到夫君允许的情况下,主动提出和离,而所谓的和离,也不过是男人施舍给女人体面,让女人少了一重“不守妇德的弃妇”的身份罢了。 男人的身份地位越高,女人便越不得自由。 就像他的母亲,当初因为出身低微而被先帝百般忽视、厌弃,日日忍受其他妃嫔的冷落和嘲讽,却依然不曾对自己的夫君有过半句怨言,甚至临终前,还因夫君满足了她最后的恳求,将他这个儿子送去甘州而心怀感激。 还有他见过的许许多多的嫔妃们,她们在宫中明争暗斗,视对方为仇敌,却从来对那个造成这一切情形的皇帝毫无怨怼,一心一意地奉承讨好。 年幼时,他只觉得困惑不解,后来见的人和事多了,才明白那是一种面对无法改变的现状不得不做出的自我麻痹。 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似乎是大多数女人面对婚姻里不和睦的态度。 而她,若不是因为父亲的仇恨支撑着,又怎会看清楚太子的为人呢?能毅然决定主动离开,已十分值得欣慰了。 “好。”他亲昵地揉她的脸颊,在她发鬓间落下亲吻,仿佛温柔地哄自己精心呵护的小女郎一般。 这女郎,就像是在他的悉心浇灌下悄悄吐露嫩芽的一颗种子,令他既惊喜,又不得不耐心等着。 “陛下,水该凉了。”楚宁在他怀中趴了一会儿,忽然指指方才刘康送进来的温水与巾帕,撑着他的膝便要起来。 他一面跟着转头去看,一面伸手一拉,令她重新跌下来扑在自己怀里:“今日朕没让你累吗?” 低沉的嗓音钻入耳蜗,勾得她心口发颤,不禁脸颊一热,轻轻点头:“累,阿宁累坏了。” 方才心里想的全是萧煜和赵玉娥的事,竟连身上的疲惫也忘在脑后,此刻经他提醒,顿时觉得被忽视的酸软劈头盖脸袭来。 他轻笑一声,餍足地在她耳边吻了下,抱着她起身,放到方才那张长长的书案上,绞了巾帕来给她仔细擦拭。 墨迹早已在方才情浓时,被他拿干净的狼毫蘸着原本用来研墨的凉水一点点擦净了,剩下的唯有点点干涸的斑驳,他擦得一本正经,却惹得她面红耳赤,目光闪躲。 好容易干净了,她立刻推他,自己从书案上跃下。只是腿还无力,才一触地,便是一软,差点跌倒,幸好被他从身后牢牢扶着,这才勉强站稳。 她咬着唇寻到早被人送回来的原本的衣物,一件件穿上,又将散乱的发梳理好,才要起身行礼告退,他便已三两步走到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她,伸手将她的一支金钗从发间取出。 钗尖又凉又细,顺着她发际的美人尖、眉心的花钿、挺直的鼻梁轻轻下滑,最后落在她的下颚上,戳着她仰起脸对上他的视线。 “这支钗,留给朕,可好?” 她眼光闪动,咬着唇低低应“好”。 刘康照例已备好步辇,送她从日华门回去,翠荷也已在那儿等候了,一见她过来,忙迎上前压低声道:“方才御前的侍卫说,太子殿下就要归来了。” 楚宁心神一凛,轻轻点头,带着她快步回了太子汤的寝殿,换了一身衣物,又将绾起的发解开,披散在背后。 不出片刻,萧煜果然回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力沉下心,换上一如往常的笑容,推门迎了出去。 “殿下回来了。” 萧煜满身满心都是疲惫,神色也有些郁郁,看到温柔可意的妻子,勉强扯了扯嘴角:“是啊。灯会可好看?” 楚宁点头,温柔地替他除下外衫,又绞了块手巾给他擦脸:“各色灯极多,人也多,倒能与民间的灯会比一比热闹了。” 况且,有人伴在身边,她自然觉得好。 正犹豫着是否要现在就试探他,他却忽然主动开口:“我今日见了一趟徐侍读。” 楚宁举着手巾的手一顿,轻声道:“殿下操劳,上元日还得去见徐侍读。” 萧煜挥退其他人,伸手拉住她,止住她替他盥洗的动作,带她坐到榻上,沉声问:“阿宁,我这两年,待你可好?” 楚宁心中一颤,差点未忍住便让“不好”二字脱口而出。 害死她父亲和家人,还依然以恩人的身份与她朝夕相对,不断欺骗她的同时,将他喜欢的一切强加于她身上,这样的对待,如何能称得上“好”? 幸好,她现下脑中清醒得很,一面悄悄掐紧自己的指尖,一面避开他的问题,轻声问:“殿下怎么了,忽然这么问?这几日,殿下好像有些不对劲……” 萧煜顿了顿,望着她未施粉黛的美丽面孔,好似挣扎不已,许久才艰涩道:“前几日,你说过,凡是我吩咐的事,你绝不会违背,对不对?阿宁,如今,有一件事,唯有你能帮我。” 楚宁轻声道:“殿下请说。” “阿宁,你知道,我在朝中经营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荣登大宝,这样,也好替你父亲平反。可是,我那六叔却与齐家勾结,趁我父病重,朝中空虚时,引兵入城,抢了本该属于我的皇位。如今,我举步维艰,欲再起事,唯有争取到能与之抗衡的兵力。” “殿下要兵权,与阿宁何干?阿宁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她垂下眼帘,等着听他接下来的话。 听到“孤女”二字,萧煜的眼神闪了闪,好似有几分愧疚,可也只这么一瞬,就过去了。 “阿宁,如今赵家欲与我联手,助我登上皇位。我知你聪慧,定明白赵伦手里的播州军实力不凡,足能与甘州军相抗衡,若有了他们的助力,我自然如虎添翼,不久便能起事。” “赵家人可是有什么条件?”她抬眸静静望着他,心口却跳得极快。 “赵家人——想要太子妃的位置。”他沉默片刻,才艰难地吐出这一句。 楚宁轻笑一声,慢慢移开视线,轻声道:“我明白了,殿下想让我让出太子妃的位置,留给赵家二娘。” “阿宁!”萧煜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开,“只是暂时的,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你是如何想的?” 楚宁忍了又忍,才没当场起身,笑着连说三个“好”。 她清楚萧煜的为人,若这时候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反而会让他心生疑虑,后面的事做起来就难了,遂淡淡道:“殿下以为我能如何想?我已失去了其他家人,沦为罪臣之女,如今,又要做个弃妇了吗?” 果然,萧煜看着她并不情愿的模样,反而没有方才那般愧疚和紧张了,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不情愿才是对的。到底是他救了她,又朝夕相处整整两年,她怎么舍得? “阿宁,你不是弃妇,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等将来我成事,你依然是皇后,你父亲的事,我也会帮你——答应过你的事,我决不食言!” 楚宁坐在一旁不说话,低着头的样子看得他既愧疚,又安心,忍不住轻轻搂住,好声好气地哄起来。 “阿宁,别怨我,走到这一步,我也无可奈何。” “那赵二娘一个不守妇德的寡妇,我打心底里厌恶她,即便日后暂时让她做主母,我的心里,也仍是以你为妻的。” 他的话一句一句在耳边响,听得她心底一阵阵发寒。 若她还被蒙在鼓里,不知父亲之死的真相,此刻兴许真的会被他骗过去,以为他的确是真心爱重她的,甚至会为了帮他,委屈自己,落个被人抛弃的下场。 幸好及时发现了! 她闭了闭眼,调整好心绪,将他轻轻推开,站起身背对着他,低头道:“殿下,容阿宁好好想想,行吗?” 萧煜怀里一空,正觉得一阵失落不满,可想着她正受委屈,一时又心软不已,也不责备,点头柔声道:“好,阿宁,我不会逼你,你好好想想。” 楚宁没再说话,略一行礼后,便匆匆离开,回了自己的寝殿。 屋里,翠荷还等着她,一见她脸色不好,忙紧张地迎上去:“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楚宁摇头,无力地坐到榻上,示意她关门,将外头的目光都阻挡住,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道:“我无碍,你不必担心,不过,近来应当的确会发生些事。” 说着,她将从鲁国公口中听到的话和方才萧煜亲口说的话简述一遍。 “竟有这样的事!”翠荷听罢,满眼怒意,却不得不控制声音,“当初太子费尽心思娶了娘子,如今利用完,有更有用的出现,便立刻要抛弃!” 楚宁拍拍她的手,又亲手给她倒了杯茶,轻声道:“急什么?他如此,倒正给了我机会,不久,我便能顺水推舟,离开他了。” 说罢,将自己的打算同她说了一遍。 翠荷虽还气着,却已沉下心来,若能趁机脱身,倒也算好事一桩。 “咱们得沉住气,不止我一人要脱身,还有阿兄,还有弟弟们,都得保全。” 楚宁收起脸上的表情,目光变得坚定起来。除了赵彦周要护着,她还有两个好容易活下来的小堂弟。 两个孩子这两年都被她安置在滁州,跟着当地一位大儒就学,这些,萧煜都是知道的,她甚至毫不怀疑,他定一直安排了人在那儿时刻盯着。 这时候,千万不能惹恼他。 …… 萧煜果然没再逼她。 接下来的几日,他如先前一般每日忙着自己的事,早出晚归,却没让她到跟前服侍,而是由着她闭门留在自己的寝殿里,甚至还特意嘱咐了身边的内侍,定要将一日三餐送到她屋里,看她都好好用了才放心,仿佛担心她会因此茶饭不思似的。 直到第六日,徐融来了。 大约是见她迟迟没再给答复,他按捺不住,要帮着萧煜来劝说。 “殿下,可否听臣一言?” 楚宁端坐在一旁,轻轻抬手令他不必多礼,说出的话却带着刺:“我能听徐侍读这一声‘殿下’的日子,想来也不多了吧。” 徐融脸色一僵,讪讪道:“殿下言重,臣如此行事,都是为了太子的将来。” 楚宁脊背挺直,端坐不语。 徐融有些尴尬,顿了顿才继续道:“俗话说,‘来日方长’,太子若不能登大位,殿下要如今的虚名又有何用?横竖太子心中有殿下,这比什么都强,待将来太子成事,殿下又何愁得不到名分?毕竟是原配夫妻,到时候,臣定第一个上书,求太子为殿下正名。” 楚宁面上不显,心里却说这君臣两个说的话如出一辙,难道徐融此来,没有别的法子说动她了吗? “徐侍读不必如此,这两年里,你心中对我,还有赵司直多有芥蒂,你我都清楚。” 这下,徐融的面子当真有些挂不住了。 他冷下脸,起身道:“殿下不必如此油盐不进。楚家早就没了,若不是太子仁慈,东宫怕是根本没有殿下的位置才对。况且,殿下入东宫两年有余,却始终未能替太子生下一儿半女。太子身为储君,子嗣之重要,想来不必臣为殿下赘述。殿下若不主动退让,便怪不得臣不为殿下留情面了。” 说着,他冲她弯腰拱手,将声音压低些,继续道:“况且,臣记得殿下素来看重赵司直和楚家剩下那两位小郎君,凡事可得替旁人多想想。” 这话,几乎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楚宁沉吟片刻,直觉已推得差不多,不会再引人怀疑,这才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沉沉道:“若我不答应,你就要动他们?” 徐融冷笑一声:“殿下不必明知故问。” 一阵沉默过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仿佛心灰意冷一般,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让,只是,你们得告诉我,到底该如何。” 徐融见她似乎已死心了,这才放缓脸色,慢慢直起身来,应道:“如此甚好,这才不枉太子为了殿下,反复叮咛赵娘子,不许有半分苛待。殿下只要答应了,其他事,臣自会安排好,到时,殿下只要主动向圣人进言,要让出太子妃之位便可。” 第56章 不忌 他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了。 自那日徐融来过后,楚宁便再没听到别的动静,他们似乎打算再等些时日。 萧煜因心中有愧,对她的态度也比从前更温柔了许多。 这对楚宁来说,是件好事。几次他想与她亲近,都被她脸色淡淡地拒绝了。若换作过去,只怕他早已阴沉着脸直接将她推倒在脚踏上了,如今却只冷下脸,让她自己出去。 倒也轻松了许多。 正月接近末尾,春意越来越浓,萧恪之终于下旨,要从骊山汤泉宫迁回长安的太极宫。 而离开前,萧煜再度先一步收拾行囊,离开骊山,往滑州去检视沟渠疏通后的情况。此去至多不过二十日,楚宁想,待此事完成,他再度归来时,恐怕就会借着论政绩的机会,将他另娶的事提出来了。 东宫空虚,萧恪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二日,才回太极宫不久,武德殿旁那道与东宫相连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开了。 只不过,这一回没有像先前那般堂而皇之地大敞着,只是将门后的锁取下了,若不去推一把,东宫的人根本不能察觉。 是先前萧煜从骊山启程前,御前侍卫到太子汤去过一趟,明里是替萧恪之该他送行,实则却悄悄给翠荷递了信,楚宁这才知道了。 傍晚时分,眼看天色渐暗,她用过晚膳后,便遣身边的侍女们各自回去歇息,自己则换了一身简单的衣袍,悄悄往太极宫去。 门轻轻一推便开,她轻手轻脚进去,等在那边的内侍便眼疾手快地将门重新掩好,一言不发就给她递来一身衣物。 这回,她已不觉诧异,十分干脆便进了一旁的屋子将衣物换好。 这是一身寻常王公贵族家的夫人最常穿的襦裙,色泽艳丽,布料昂贵,做工精细,连腰间的配饰都备得整整齐齐,她穿戴整齐后,再戴上帷帽遮住面容,俨然就是个已嫁作人妇的贵女模样。 乘坐步辇往甘露殿去的路上,宫人内侍见到她,也不似先前那般惊讶,大约是已逐渐习惯了,将皇帝想作是个风流放浪的年轻郎君,便不觉奇怪了。 只是到底还有好奇的目光和小心地猜测议论。 楚宁几乎能想象到他们的猜测,无非是想,圣人如今越发不忌讳了,连已出嫁的妇人都不放过,要堂而皇之地弄进宫来瞧瞧了。 步辇落在甘露殿外,她捂了捂发烫的脸颊,才要下去,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灰影。 才从后苑中跑过回来的维摩跳到她的步辇旁,正昂着头用那双黄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她一下僵住了,不敢再动。 “别怕。”一道熟悉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紧接着,她被抱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从步辇上下来,手也被轻轻握着,朝维摩的方向伸去。 “有我在,它不会伤你。”萧恪之在她耳边低声安慰,“它很有灵性,只要多相处,待它认得你就好了。” 楚宁忍着心中的紧张,小心翼翼跟着他将手伸出到维摩的脑袋上。 维摩警惕地动了动,可大约是因为有主人在,只轻轻在她掌心处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便没再抗拒,任由她在头顶来回抚摸。 柔软的毛从掌心里划过,带出一阵温暖惬意。 她忍不住大着胆子弯下腰,更近地在它后背上也揉了两下。 原本凶狠的灰狼竟然发出两声“呜呜”的叫唤,仿佛只是一条体型庞大的犬。 它被摸够了,又仰着头小跑两步,在她身边打转,最后贴着她的一侧,亲昵地蹭起来。 楚宁已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只略带笑意地低头看着它。 “它喜欢你。”萧恪之面色温和,看着她与维摩的样子,好像见到她与自己的过去有了交集一般。 不一会儿,侍卫将维摩带下去,楚宁正要提步往阶上走,却忽然被他从身后一把抱起,大步走进屋里。 帷帽落在半道,也没人拾,内侍们都有眼色地留在殿外,飞快将门阖上。 楚宁紧紧勾着萧恪之的脖颈,方才那一瞬的惊吓已经过去了,此刻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忍不住轻笑:“陛下当真是喜好不定,一会儿是宫女,一会儿是舞姬,这一回更成了人妇。” 萧恪之也不往里去了,直接将她扭着按在门板上,将那身才穿上不久的襦裙一下撕开。 柔软的布料丢了一地,零散地铺开着,暧昧又旖旎。 “是啊,朕就喜欢你这个人妇,喜欢将你从别人手里抢来,以后你想要什么身份,就有什么身份。” …… 百福殿里,齐太后才从佛堂中礼佛后回到寝殿。 侍女替她净手后,便将准备好的素斋奉上,随即退到一旁,将方才听说的事说出。 “……许多宫人都看到了,是御前的人带着进甘露殿的,看样子,应当是哪家的夫人。” 齐太后用素斋的动作一顿,问:“夫人?” “是,”那侍女低声应答,“不知到底是何人,只看穿戴,应当是位公侯家的夫人。” “荒唐!”齐太后忍不住蹙眉,将手中的玉箸用力搁下,本就有些松弛的脸皮也越发耷拉,“他当自己是皇帝就能这样肆无忌惮吗!先前那几个好歹说得过去,如今连已婚的妇人都弄上手了!” 即便她再不愿多管皇帝玩女人,如今也有些忍耐不了了。堂堂天子,公然与已婚的妇人纠缠不清,传出去,实在丢脸。 “你去一趟甘露殿,叫他到百福殿来一趟。”她索性也不用斋饭了,匆匆饮了一口米汤,便闭眼端坐着,拨动起手里的佛珠来。 那侍女低头应下,匆匆朝甘露殿去。 …… 甘露殿外,刘康正带人守着,一见百福殿的侍女过来,忙上前来拦:“不知可是太后有话要传?圣上现下不大方便,娘子不妨告诉我,一会儿我便代为转达。” 那侍女望着紧闭的殿门,抿唇不语,趁内侍们不注意,忽然朝前冲了两步,直接冲到离殿门不过两三丈的地方。 殿中暧昧的动静和男女的喘息声隐隐约约传来,令她也忍不住红了脸。 “娘子!”内侍们未料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娘子会忽然如此迅捷,忙追上前来将她挡住,“莫再朝前走了!那是圣人的寝殿,不可擅闯!” 屋里的人像是听见了动静,却不曾停下,直到女人低低哭求,又一声短促高昂的娇啼后,才忽然安静下来。 “刘康,外头什么事?”皇帝嗓音嘶哑,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紧绷和被打扰的不悦。 “大家,是百福殿的人来了。”刘康被问得顿时满头大汗,忙小跑到门边回复。 那侍女却忍不住蹙了蹙眉,不知怎的,她只觉殿中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儿听过。 不过,她现下无暇多想,不过一瞬便将那本就不甚清晰的声音抛在脑后,趁机高呼:“太后有话要与陛下说,请陛下即刻去一趟百福殿!” 殿中人好似没听见似的,又逐渐响起暧昧的动静,只是女人似捂住了口,声音闷闷的,若隐若现,几乎并不见。 好一会儿,直到外头的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时,才又传来一句满不在乎的话:“朕繁忙,不便去百福殿,有什么话,请太后让人代传便可。” “娘子,请吧?”得了吩咐,刘康也不手软,直接强硬地要送人走。 那侍女未料会得到如此回应,原本涨红的脸也白了,即刻转头离开,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齐太后。 齐太后等了这么久,不但未等来人,反而还受了气,不禁怒从心头起。 “他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了!倒是我疏忽了,没料到他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也敢这般目无尊长。”她拨动佛珠的动作也急躁起来,深深呼吸数次,才忍下翻涌的情绪,冷声道,“明日一早,让人给相公递个消息吧。” …… 甘露殿里,又过了许久,二人才逐渐平静下来,汗涔涔地抱在一起。 “又累了?”萧恪之拍拍怀中美人的面颊,语气里满是揶揄和餍足,“才一个时辰而已,朕看,你是欠操练。” 楚宁半阖着眼,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结实坚硬的胳膊,不满道:“陛下这是将阿宁当作军营里的军士了!这般操练,每回都让阿宁累得爬不起身,只怕这辈子也适应不了了。” 不知怎的,萧恪之听她口里的“这辈子”,便觉得有一丝甜蜜,连带着本就满足惬意的心情也愈发畅快起来。 “时间还长,总有你适应的时候。” 平静了片刻,楚宁逐渐觉得有冷意从汗湿的背后袭来,忍不住朝他怀里钻了钻,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道:“陛下方才那样答复太后,可会不妥?” 她知道萧恪之不惧齐太后,可齐家到底根深蒂固,若贸然得罪,总会带来麻烦。 “不必担心,朕有分寸。”萧恪之顺着她的发,漫不经心道。 齐太后的打算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一直忙着整顿前朝,暂时还未腾出手来罢了,她若当真有不满,执意与他对着干,他也不会手软。 楚宁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将前几日萧煜和徐融的话同他一一说了。 萧恪之听得仔细,待她说完,问:“你预备如何应对?” “太子生性多疑,又绝不会放我离开,我便先应下了,待徐侍读要我自请让出太子妃的位置时,我便干脆求陛下允我入道观出家修行,可好?” 如此,太子兴许会以为她只是心有怨怼,才如此决绝,而出家修行,也算是摆脱凡俗尘世的一切虚名,自然就不再是他的妻妾之一了。 萧恪之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打算,点头道:“不错,你能沉得住气,这很好。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楚宁低低“嗯”一声,已经困得半梦半醒了。 “阿宁,今日睡在这儿,可好?”他悄悄靠近她耳边问。 原本已眯起眼的楚宁先下意识点头,随后又像反应过来了似的,忽然撑着他的胸膛起来,摇头道:“不,东宫的人会发现的。” 下人起得早,她若明日清早再回东宫,很可能会被人发现。 萧恪之心里划过一丝失落,却也知如此太过冒险,也不多说,直接抱着她起身,给她将衣物都穿上。 这一回,给她穿衣的动作已熟练了些,只是配上那些饰品时,便显得手忙脚乱起来。 “我来吧。”楚宁看着他的动作,连困意都没了,忍不住要伸手接过来。 “不,朕来。”他不信邪似的,固执地不肯让开。 楚宁无法,只好耐心等着,时不时告诉他那几样手镯、指环、玉佩、项链都该如何佩戴,好一会儿才算折腾好。 “陛下及冠已好几年,这些年在甘州,怎身边一个娘子也没有?” 她忍不住问出心里疑惑许久的话——即便无人关心,未聘正妻,却为何连妾侍都没有? 萧恪之顿了顿,借着铜镜看她的神色,慢慢道:“为何要有娘子?” “陛下到底是皇子,当初在甘州,亦是亲王之尊,哪个贵族的男子,会这么多年都一直只身一人……” 她想起了第一次在这甘露殿与他在一起时,他的生涩与仓促。 “别人是别人,朕是朕,没见到喜欢的,自然便孤身一人。” 他答得干脆,一点也没有忌讳和隐瞒。 倒是楚宁被他的话说得愣住了。 她见过的长安亲贵们,除了父亲和几位年岁稍长、端方清正的叔伯家中只有一位妻子外,其他人几乎都有不止一房妾侍,甚至将人纳回家中还不够,不少人在外亦养了歌妓、外室,风流债一个比一个多。 她想,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喜欢那些女人,不过图一时的冲动和快活罢了。 他这样说,便又是在变着法子告诉她,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她的心口动了动,一时感到一阵复杂的滋味。 “想什么呢?”他捏捏她柔软的耳垂,将一只精巧的耳坠戴入小小的耳洞中,“再如此走神,朕可不让你走了。” 楚宁忍不住朝一边缩了缩,掩唇笑着躲开他要亲下来的动作,径直到外间将门打开:“好了,阿宁要回去了。” 步辇已备好了,她接过内侍递来的帷帽戴上,又躲开他要过来抱她的动作,掀着帷帽上的薄纱冲他笑了笑,便转身登上步辇。 萧恪之站在阶上望着她的侧影,心里涌着一阵冲动,好半晌才慢慢压下,挥手道:“去吧,小心些。” 第57章 归来 最后一次了。 齐家这一回动得很快。 五日后,礼部一位侍郎便率先上奏,将已婚妇人夜里出入宫闱的事在朝堂上说出,甚至公然指责皇帝荒淫无度,当自省悔过。 一言既出,顿时有七八位大臣站出来附和,矛头齐齐指向年轻的皇帝。 萧恪之只是平静地坐在座上,仔细打量这些人的神色,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摸不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论理,寻常的君王遇到这样义正言辞的指责,几乎都会下意识感到羞愧、后悔,若换成先帝,甚至是太子,恐怕都早已诚惶诚恐地认错了。 毕竟,皇帝虽是天下至尊,可但凡还想当个明君的,都最怕德行有失,为人指摘。 而眼下这位新皇帝,登基已有半年,过去在边疆待久了,还不明白朝中的规矩,因此行事张扬了些,经过这半年的耳濡目染,总该懂得了。 可一双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半晌,却始终没得到他的回应。 众人迟疑起来,一时不知是话说得太重了,还是皇帝另有想法。 这时,自礼部侍郎提起此事后,便一直没说话的齐穆慢慢从座上起来,拱手道:“诸位同僚也不必太过忧虑,陛下如今正是春秋鼎盛,血气方刚之年,偶有过失,亦无损德泽。依我之见,此事多少还是因后宫无主所致。后宫无人整治,陛下又无人规劝,此非长久之计啊!” 接下来,一切又如排演好一般,方才几位大臣纷纷称“是”,逐渐将话锋转至皇帝年已二十六,应当早日娶妻立后,诞育子嗣,以慰先祖。 萧恪之耐心地听他们将话都说完,直到殿中逐渐恢复平静,才面无表情道:“诸卿都说完了?”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着点头应“是”。 “既说完了,便该到朕了。朕只有一句话,”他坐直身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刑部尚书韦符敬等人,“东宫在,国本固。” 说罢,慢慢起身,整了整衣袍,沉声道:“好了,今日就到这儿。” 留下面露错愕之色的朝臣们沉默片刻,一下子如炸开了锅一般,纷纷揣测起皇帝的意思。 韦符敬定在原地,目光复杂不已,连身边人的议论和问话都听不进去了。 他是坚定的太子党。虽出身京兆韦氏,然而因是旁族偏支,已近没落,得恩荫才任了个小小参军的职位,后来拜到又多番走动,经人数度引荐,逐渐入了太子的眼,这才被调进刑部任职,沉浮数年后,得任刑部尚书。 方才听齐穆等人的一唱一和,他本已觉得十分危险——一旦皇帝成家立室,诞育子嗣,便意味着如今的东宫就要失去作用了。 可谁知本该同意的皇帝,却用太子为借口推脱了! 人人皆知,齐家有意将齐穆的幼女送入太极宫为皇后,圣上如此推辞,难道是因与齐家有嫌隙,正在暗中较劲? 若果真如此,眼下就该是太子的好机会了! 想到这儿,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干脆直接撇下身边还在说话的同僚,快步朝詹事府的方向去了。 …… 齐穆的话被当场堵了回去,他当然不会甘心。 接下来,一连数日的常朝上,他都等其他政事议完后,又将劝娶的事重提一遍。 朝中上下人人都知道他齐家欲将六娘送入宫中为后,若就这样轻易被皇帝拒绝便作罢,往后他们该如何看待齐家? 而萧恪之也一反常态地没向平日一般用自己强硬的手腕直接解决此事,而是格外有耐心地每日都听一番义正言辞地劝谏,再以一样的“东宫在,国本固”为由拒绝。 这一切好像陷入了死胡同。 直到二月末,远在滑州的太子忽然上疏,言疏通沟渠一事已大功告成,不日就要返回长安,这才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原本最先上奏挑起此事的礼部侍郎忽然将矛头转向太子萧煜,称其成婚多年亦未诞下一儿半女,即便稳坐东宫,也无法对先祖交代。 此话说到最后,不过又是劝皇帝该娶妻立后,扩充后宫。 可却被太子一党抓住了机会。 在徐融的安排下,韦符敬等人一下将话锋都转到东宫,称太子虽成婚多年,东宫却始终只太子妃楚氏一人,其他的,连一名小小的侍妾也不曾有,这才是其两年来无所出的真正原因。 争吵多日,事情终于渐渐有了变化。 楚宁每日都在东宫耐心等着,直到这一日,终于感到只差最后一出戏了。 …… 三日后,三月初一,萧煜终于从滑州赶回长安。 傍晚,他未入太极宫拜见,而是径直回东宫,将第二日入宫的事与徐融等人都商议好,才脸色凝重地往寝殿去。 春日的晚风里,鸟语虫鸣,草木芬芳,四处生机勃勃,透着隐隐的欢快与雀跃。 楚宁站在寝殿的门边,裙摆在清风中拂动,美丽恬静的面庞映在灿烂的晚霞中,带着瑰丽朦胧的动人柔光。 这应当是最后一次,她不得不站在这儿迎候萧煜了。过去的压抑和煎熬消失了,她感到心底一阵平静。 “殿下回来了。” “阿宁……”萧煜的脚步在台阶上停下,隔着些许距离,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竟莫名有种望而却步的感觉。 明日,她就要随他入宫去,主动让出太子妃的位置,他心里忽然有些胆怯,生怕在她脸上看到任何伤心绝望的表情。 “温水和衣物早都替殿下备好了,殿下进来吧。”楚宁背对着他进屋,行止之间,一如往常,自然温柔,毫无破绽。 萧煜这才觉悄悄松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踏进屋中。 屋里寂静一片,只有她绞干手巾上的温水时淅淅沥沥的声响。 她替他擦了擦面和手,又为他除下染了风尘的衣袍,换上宽松洁净的袍服,动作轻柔舒适,衣襟上还透着他最喜欢的淡淡的幽香,就连腰带上的松紧也恰到好处。 一切都这样合乎他的喜好。 “阿宁。”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唤,“不过是少了个虚名。” 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楚宁低垂着头,任由他靠近,低低“嗯”一声。 “往后还是一样的,你依旧能住在东宫,我每日回来,你都来迎我,服侍我盥洗更衣,再一同用膳,早晨也是,都是一样的,什么也没变……” 他慢慢收紧双臂,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不住在她颈边磨蹭亲吻。 楚宁静静听着,本想像前几回一般拒绝他,到底还是沉住气,忍下了,柔顺地将身子靠在他胸前,任他将衣物一点点剥落。 最后一次了。 起初,他格外温柔,时时吻着她的眉眼,好似她是要被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可不久就露出了本性,再顾不得她的感受。 他脸色苍白,双目却赤红,扯着她脑后的长发迫使她不得不跪在自己脚下,急切地问:“阿宁,咱们做了两年夫妻,你不会因为这一件事便恨我的,对不对?” 楚宁双膝已红了,脑后的长发也被扯得生疼,眼眶里泪意盈盈,却依然露出一抹恬静的笑。 “不会的,殿下,阿宁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恨殿下的。” 这是实话。 她的恨,早在得知父亲之死的真相——不对,很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那就好,那就好……” 他像舒了一口气似的,慢慢放松下来,扯着她发的手改为按住她的后脑勺。 他觉得尾椎处升腾起抵挡不住的快感,可心里空出的洞却越来越大,到嘴边的喟叹忽然化成一声窒闷的哽咽。 他终于忍不住靠在垫子上,一手遮住赤红的双目,哽咽着落下两滴泪来。 第58章 朝会 妾愿自请入道观出家修行。 夜里,楚宁没能回自己的寝殿,而是被萧煜留下与他同眠。 黑暗里,本就浅眠的她闭着眼,一夜似梦似醒,只等着黎明的到来。 萧煜亦是如此,夜里翻来覆去许久都难以入眠。 可两人并肩躺着,却都选择沉默,直熬到第二日清早,侍女来敲门,才默默起来。 楚宁照平日的习惯,先服侍萧煜穿戴好、用完早膳,又站在门口将他送走。 临去前,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好似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出口,只沉默地转身离开,往太极宫去参加朝会。 “殿下。”徐融不知什么时候已守在寝殿外,低着头出声提醒,好似要在旁监督一般。 “徐侍读莫急,待我更衣。” 楚宁冲他笑了笑,温和而平静,转身回屋里,换上准备好的一身整洁素净的衣袍,长发绾起,插一支步摇,面上未施粉黛,只点了唇,却更衬出脸色的白皙。 她对着铜镜仔细端详一番,这才重新站起身,带着翠荷推门出去:“好了,徐侍读,我这便去了,如此,可满意?” 徐融不知怎的,在她的目光下感到几分心虚,却依然眯眼仔细打量一番她的装束,见一切妥当,才后退一步让开道路,躬身拱手道:“殿下请行。” 楚宁深吸一口气,慢慢步下台阶,乘步辇朝齐太后所居的百福殿行去。 …… 太极殿中,朝会上要议的事已近尾声,太子萧煜在滑州办下的事终于被提了上来。 有朝臣试探着进言:“陛下,此次滑州河道的疏浚,决旧河,分水势,使滑州境内再无水患,数百顷良田的灌溉也将得以恢复,正是件能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好事,据郑滑解读观察使的奏疏看,太子殿下此行功不可没。” “不错,臣以为,如此大功,当大大褒扬。”另一位朝臣也起来附和。 余人皆等着看萧恪之的反应。 不知怎的,大臣们总觉得皇帝对太子的态度格外暧昧不明。 他一面分几次处置了不少众人皆知的太子党,一面又总对太子格外宽容,甚至还屡次说出“国本”这样的话,似乎真要将其当作储君来悉心培养一般。 “太子此行,的确有益滑州百姓。”萧恪之将手里还拿着的奏疏搁到长案上,沉声道,“朕亦觉应当褒扬。” 这样的态度让众人稍稍放心,也跟着逐渐附和起来。 反而是被议论的太子萧煜,一直脸色郁郁,即便听到众人的称赞,也并未露出喜悦之色,反而愈发低落起来。 “陛下,”他从座上慢慢起身,低头行到正中,在数十道目光里跪下,沉声道,“臣有愧,不敢当任何褒扬溢美之词。” “怎么,你有话要说?”萧恪之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萧煜重重磕头,做出愧疚不已的模样来,戚戚道,“臣昨日归来,听闻朝中前几日曾提到,臣成婚这两年多来,始终未能诞育一男半女,以稳固社稷传承。臣深感愧疚,然而此事,千错万错,都在臣一人,东宫无妾侍,也非太子妃的缘故,是臣固执,舍不下发妻,不愿在发妻生养之前,先有其他子嗣,这才始终未能告慰先祖……” 这一番话,好似有意为太子妃开脱。 韦符敬起身道:“殿下不必如此自责,这两年来,殿下待太子妃之心,人尽皆知,殿下洁身自好的作风,更是诸位的典范。” 话音落下,又有几人起来附和。 萧恪之垂眼看着底下的几人,唇边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仔细思忖,萧煜这番话反而又像是暗示太子妃楚氏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偏偏他就是这般虚伪,能将一切自私自利的行为说成大公无私。这个侄儿,在政事上没什么建树,颠倒黑白、笼络人心的本事倒是不小。 “起来吧。”萧恪之掩去眼底的冷芒,“朕可没说过侄媳妇半句不是。” 萧煜依旧面色灰白,情绪低落,慢吞吞地起来,目光瞥向殿外,好似在等什么。 就在他要回座上时,殿外忽然有内侍急匆匆赶来,高声道:“大家,大家!太子妃殿下去、去了百福殿外,求见、见太后,说——要自愿让出太子妃之位!太后不愿下决断,请圣人圣裁!”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 这还是本朝第一次,君臣在朝会上议论太子的家事,更是第一次,有太子妃要主动让出名位的。 萧煜心里悬着的大石稍稍落下去一些。 萧恪之则等众人那一阵议论下去些后,屈指叩击桌案,沉声道:“既然如此,便请太子妃一同到这儿来吧。” 那内侍气还未喘匀,听了这话,又忙不迭奔出去。 …… 百福殿外,楚宁从地上起身,跟着内侍快步往南面的外朝行去。 眼前富丽巍峨的宫殿就是太极殿,除了先帝驾崩时,她再没来过此处,今日终于又要踏入其中。 石阶下,她停住脚步,立在春风中、阳光下,仰望着顶上敞开的殿门,目光复杂。 如此广阔高大的宫殿外,她的身量显得越发单薄娇小,连引她来的内侍也忍不住要上去扶她一把。 “不必了,多谢。”她笑了笑,摇头拒绝,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一步步攀上石阶,步入殿中。 正中的道已被让开,原本的议论声也在她踏进去的那一刻消失了。数不清的目光下,她垂首跪在御座前。 “朕方才听说,你到太后跟前,要辞了这太子妃之位?”萧恪之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颔首,扬声道:“妾楚氏,自嫁入东宫,为太子妇后,两年有余,始终无所出,又自知身份低位,乃罪臣之女,本就不配为太子妃,今日来,便是要让出太子妃之位,求陛下以亲长之尊,为太子另聘贤妻。” 话音落下,四下的朝臣静了静,随即渐渐响起议论声。 萧煜悬着的心彻底落下了,可不过一瞬,又提了提,一面作出不忍与难过的样子,一面抬头望着萧恪之,等着看他的反应。 “你当真是自愿的?”御座上,萧恪之在众人的凝视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底下跪着的侄媳,淡淡开口,“你可知,失去了太子妃之位,你便不再是皇族的一员,你如今的身份地位、财富名望,都将不复存在?” “妾是自愿的,也明白放弃的是什么,只求陛下成全——”楚宁嗓音虽软,语气却十分坚定。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话是他故意在萧煜面前问的。 她垂首叩头,说出后半句话:“妾愿自请入道观出家修行,从此不问世事,不涉凡俗。” 说完这句话,她终于将压在心底的一口气吐出,浑身都仿佛轻了些。 一旁的萧煜却愣了愣,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阿宁?” 先前他想的,不过是她让出正妻的位置,以妾侍身份继续留在东宫,可她却忽然说出要入道观出家的话! 当着众臣的面,他几乎就要起身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身边离得最近的韦符敬忙拉住他的衣摆,蹙眉冲他无声摇头。 他忍了忍,终是咬紧牙关,缓缓坐下,用泛红的眼瞪着跪在地上始终不曾朝他投来目光的妻子,身侧的手也紧紧攥着,不住颤抖。 “好了。”萧恪之审视她片刻后,慢慢抬手挥了挥,似倦怠了一般,沉声道,“既然你意已决,这两年又的确未有所出,朕便准你离开东宫。念你这两年始终谨守本分,行仪未过,就——就入归真观修行吧。” 归真观是皇家道观,就建在太极宫后苑的西面,平日在其中修行的,也多是长安城里出身高贵的妇人,尤以萧氏皇族女子,以及与皇族关系密切的女子为主,有的是本就一心向道,有的则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暂时出家的。 过去,归真观中女冠的进出,都有后宫之主管束,如今后宫无主,皇帝自行安排,倒也在情理之中,是以众人愣神过后,便不再多想,只仍沉浸在今日这桩大变故中。 大约是想起楚宁的身份,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夹杂着怜悯、惋惜,甚至还有冷嘲,早知今日要落得如此下场,当初已沦为罪臣之女时,又何必还要嫁给太子呢? 几乎鲜少有人记得,当初是太子执意要娶楚氏女的。 就连从前与楚虔榆交好的朝臣们,想到的也不过是太子已仁至义尽,终究算对得起楚家人了。 楚宁无暇关心旁人的心思,只是觉得心中压着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大大舒了口气,躬身又拜了拜,言谢后,便起身退出太极殿。 人已离开,旁人慢慢收回视线,唯有萧煜一直定定地盯着殿门的方向。 “殿下!”一旁的韦符敬忍不住压低声提醒,这才将他的心神稍稍拉回来些。 “……太子,朕如此处置,你可有怨言?” 萧煜听着又被重复一遍的问话,慢慢躬身,压抑应道:“臣——不敢。” “如此便好。”御座上,萧恪之瞥了他一眼,唇角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道:“此事,即刻让翰林院拟旨吧。既然太子妃之位已空了,朕身为叔父,也该替太子重新谋一门亲事,诸卿若有合适的人选,到时都可说一说。” 说罢,他也无意再在此事上纠缠下去,干脆挥了挥手示意退下,自起身离去了,留下满殿的大小朝臣们,再度如炸开了锅一般,激烈地议论起来。 人群里,萧煜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呆怔许久,忽然起身,也不往衙署去了,转而匆匆往东宫的方向赶去。 第59章 道观 这是多好的日子啊。 东宫,徐融仍心神不宁地等在光天殿外,时不时来回走动,一脸凝重,好像总觉得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要发生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守在外的侍卫来报:“侍读,殿下——太子妃殿下回来了!” 徐融浑身一个激灵,忙三两步走上前,果然见楚宁信步而来,只是看她的脸色十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一时心里直打鼓:“殿下,事情可顺利?” 楚宁笑了笑,竟是冲他微微一礼,温声道:“徐侍读,如今已不能再称我作‘殿下’了。” 徐融一听这话便知道事情成了,这便放下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正要笑着上前继续宽慰两句,却见她已吩咐身边的翠荷:“去将东西收拾出来吧,一会儿该走了。” “走?”徐融愣住,“殿下——娘子要去哪儿?” 即便不是太子妃,她也应还是东宫的妇人,太子又怜惜她,怎会让她走? “徐侍读,我已向圣人恳求,让出太子妃之位,从此入观中清修,自然不能再住在东宫,侍读可满意?” 楚宁踏入殿中,环顾四周,将这一间自己住了两年有余的屋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里头的陈设与她当初的闺房十分相似,却没有那儿的半点温情与暖意。 “只要咱们自己的东西就好。” 翠荷点头应下,很快将那只装了她从小家中替她攒下的田庄、房舍的地契,可到大商户兑换的飞钱,以及几样首饰的黄花梨木嵌七彩螺钿玲珑多宝盒,又收了几件早已放在橱柜边的素净衣衫,行囊便算准备好了。 “娘子,这——”徐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变,顿时惊疑不定地跟到门边开口想询问,却被从太极殿赶回来的萧煜打断。 “阿宁!你这是何意!”他脸色沉得有些瘆人,直三两步站在寝殿门外,堵住她的去路,语气里满是质问。 楚宁退后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垂眸道:“殿下要阿宁让出正妻之位,阿宁让了,殿下难道仍不满意吗?” 萧煜顿了顿,阴沉的眼里阴霾不散,好似在勉力压抑怒火:“这让我如何满意?我——我从没想过你要离开!” 他说着,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冷笑一声,道:“阿宁,你心中有怨气,对不对?” “殿下多虑了,阿宁不敢。”她收起往日温和柔顺的面目,露出底下冷冰冰的真容来,也不看他,只是转身要绕过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阿宁,别怨我,好不好?你知道,我是不得已的!”他看她冷漠的样子,越发觉得自己猜对了,原本的怒气稍稍消了些,再度放低姿态向她说着软话。 楚宁心里闪过不耐烦,到底也没显露,只依旧冷冷的,想将手抽出,却被攥得越发紧了。 “请殿下放开。” “阿宁——” 萧煜还想说什么,太极宫里却已来了几名内侍,正停在石阶下,冲上头的二人行礼:“娘子不便再居东宫,圣人命奴等来请娘子入归真观。” “殿下,我该走了。”楚宁放下心来,冷冷地开口。 萧煜脸上闪过一丝扭曲。 如此直接派人来将太子妃带走,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裸的羞辱与嘲讽! 他额角青筋直跳,恨不能直接闯进太极宫,将抢了皇位的叔父从御座上拉下来才好。 “阿宁,别忘了你父亲的事,除了我,没有人再能帮你了。” 他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出最后的话,说是劝慰也好,警告也罢,总之带着不可言说的咬牙切齿。 提到父亲,楚宁敛了神色,目光冷凝地望着他,似乎在无声地说着“放手”两个字。 不知怎的,萧煜心里闪过一丝心虚,原本收紧的手指无意识松开。 她抽回手腕,略一施礼,便转身离开。 天边有燕子掠过,风中有草木芬芳,萧煜站在高高的阶梯上,怔怔望着楚宁在内侍们的簇拥下,渐渐远去,不曾回头。 “殿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徐融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向他问出来。 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阵恼怒,扶着门框的手也紧了紧,令骨节越发突出:“本是照着你我的安排行事的,可她忽然向圣人请求,要离开东宫,入道观修行,圣人允了,让她搬去归真观。” “此举恐怕是早就想好了的,看来,娘子是下定决心要离开殿下了。”徐融心中闪过诧异,想不到一向温婉柔顺的太子妃楚氏竟也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强硬一面,“是臣思虑不周,未事先察觉异样,请殿下降罪。” “罢了,我的枕边人,连我也未曾发现,你又怎么能知道?”萧煜一手盖在额上,遮住格外明媚的阳光。 一旦冷静下来,一直被压在心底的怀疑和恐慌便如野草般蔓延开来。 这两年,他对楚宁从没有真正放下过戒心,如今她忽然走了,越发令他不安起来。 幸好,赵彦周还在,楚家仅剩的两个小郎君的所在,他也清楚。 她的软肋,他一清二楚。 “派人盯着赵司直。”他放下手,睁眼面对刺目的光,冷冷吩咐,“滁州那边,也看紧些,必要的时候——可加以利用。” 滁州就是楚家小郎君就学的地方。 徐融躬身应“喏”,心也渐渐放宽。太子到底还是清醒的,并没有一味被楚氏迷惑。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为无谓的小事扰乱心智。 “赵家那边,也快些吧。”不过片刻,萧煜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面目,除了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外,整个人看来温和儒雅。 他已经没有太多路能选了,只能顺着眼前这一条走下去,越快越好。 …… 太极宫里,楚宁在内侍的指引下,穿过神龙门,进入后苑,朝归真观的方向行去。 翠荷跟在她身边,手里的行囊不过一只多宝盒并一只不大的包裹,仿佛不过是出外小住一两日一般。 一路过去,尚有还不知情的宫人内侍唤她“殿下”,躬身冲她行礼,她都笑着侧身避开,耐心地向他们一一解释:“我如今已不是太子妃,不必再向我行礼了。” 下人们个个面露讶色,却不敢细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过,再躲在背后悄悄议论。 “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有圣上在,他们不敢对娘子不敬。”身边的一个内侍恐她伤神,不由悄声劝慰。 楚宁倒是并不介意,只摇头道:“我如今也只是个寻常女子了,往后住在观中,他们敬不敬我,都不打紧。” 那内侍看了她一眼,掩下眼底的异色,没再说话。 归真观在西面,几人带着她转了方向,走上一条略狭窄幽曲的卵石小道。 却见迎面行来个携着侍女的少女,一身鹅黄襦裙,秀丽大方,稳重端庄,正是齐沉香。 齐沉香一面走,一面听身边的侍女说话,脸色看来不似平日沉静,而是带着几分掩不住的诧异与不赞同。她正垂眼出神,并未察觉楚宁的出现,直到身边的侍女悄悄示意,才回过神来。 “你……”她停下脚步,蹙眉打量着楚宁朴素的衣裙,“听说你要到归真观去。” 她对楚宁素来不喜。 从前楚虔榆还在时,楚家女郎是京中最受追捧的一个,她家中的姊妹们说起楚宁,总带着几分羡慕甚至是嫉妒,她虽略小几岁,耳濡目染下,自然也对楚宁喜欢不起来。 后来楚虔榆出事,楚宁落难,嫁给太子萧煜,就更与齐家泾渭分明了。 可今日入宫向太后请安,却听说楚宁仅仅因成婚两年无所出,便自请让出正妻之位,转而入道观修行,她的心里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怒其不争之感。 分明当初也是个万人追捧的世家贵女,即便后来落难,也不该如此软弱,毫无骨气! 她打量着楚宁那少得可怜的行囊,眼里的不赞同越发清晰:“你如何能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竟一点后路也不留!” 楚宁却被她问得愣了下,一时不知她为何用这样不赞同的看着自己,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渐渐回过味来。 旁人不知她的事,更不知萧煜的真面目,在他们看来,她这个自愿离开的太子妃,大约是个可怜可悲又可叹的软弱女人,离开夫君后,便会一无所有。 只是没想到一向大方得体,挑不出错的齐沉香竟会是个这样骄傲,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倒与齐太后相去甚远。 她顿了顿,朝齐沉香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多谢六娘关心,能到今日,我已很满足了。” 此前,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这么顺利就离开萧煜,如今心里挂念的,只剩父亲的事了。 齐沉香看着她这副毫无傲骨可言的模样,心中失望不已,不禁摇头:“罢了,你这样软弱,难怪没能让自己过得好些,旁人再操心也无济于事。” 她也不再多费口舌,微微点头后,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楚宁在原处站了片刻,看着她的背影,只觉今日才是第一次认识她。 不一会儿,内侍将她引至归真观中。 观中的厢房已收拾好了,女冠们来见过她后,便都各自回去了。 余下她带着翠荷留在屋里,听内侍交代:“娘子屋中的陈设,都是刘大监亲自督办的,橱柜里的衣物、妆奁中的首饰,还有平日的一应用度,也都备得齐齐的。” 那内侍说着,一面带她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走了一遭,将各处都看过。 橱柜里果然已叠放好了许多精致的衣物,有艳丽华美的,也有素净清雅的,丝毫不比她在东宫时的一切差。 这些俨然是萧恪之得知她要离开太子后,便提前着人置下的。 她仔细看过,又郑重道过谢,将人送走后,才从满橱柜的衣物里挑出与其他女冠们最接近的一件青莲色大袖衫换上,又坐到铜镜前,将绾起的发散下,取了一顶黄冠来,将乌发高高束起。 与男子无二的发饰令原本温柔婉约的面目一下显出几分英气来。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觉得好似有一张戴了两三年的无形的面具被从脸上揭下了。 她双目熠熠,神采飞扬,分明穿的是最朴素的衣衫,连平日的首饰也全除下了,可顾盼之间,却生动夺目。 “娘子……”翠荷在后头看着,眼眶蓦地红了。 楚宁却笑了笑,低声道:“别哭,这是多好的日子啊。” 只要等到萧煜续娶,她便真真正正与他再没半点干系了。 可翠荷忍了忍,还是簌簌落下泪来。 第60章 怒气 你要像对他那样对朕? 归真观设在禁内,因在此修行者多身份不俗,所以并没有民间其他道观那样的规矩,几乎是人人自居一间小院,每日作息饮食,各不相干,清净得很。 傍晚,楚宁与翠荷相对而坐,一同用过晚膳,又在朦胧的暮色里出了院子,绕着道观旁的缓坡散步、说话,途中还遇到了同在观中的修行的一位年长的娘子,互相点头致意。 直到夜色完全降临时,二人才重新回到院中。 翠荷重新点了香,坐到壸门榻上就这烛光做起针线,楚宁则铺纸研磨,提笔给赵彦周写了一封书信。 先前为了稳妥,更为了不让赵彦周牵涉其中,她没将原本的打算完全告诉他,今日听说她忽然离开,他恐怕要觉得惊讶。 然而,信里不便将事情都写清楚,只好嘱咐他不必忧虑,更不必为她不平。 她与赵彦周多年兄妹,这两年彼此虽尽力保持距离,可到底还是相互了解颇深,几乎不用多言,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信写完,她仔细看了一遍,吹干墨迹,正要装入信封中,敞开的窗边却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萧恪之低沉的嗓音。 “在做什么?” “陛下?”楚宁愣了下,才要从书案后起身,却见他已干脆利落地从窗外翻了进来,大步走到她身边,低头扫一眼纸上的字。 “给赵司直的?”他直接挨着她坐下,极自然地便将她揽在怀里,语气轻松自在,好似在自己的寝殿一般。 “嗯。”楚宁点头,也没将他推开,“我怕阿兄担心。” 萧恪之没说什么,只替她将信装起封好,交给下人送出去。 翠荷已经退出去将门阖上了,窗却还开着,一阵清风徐来,将廊边一丛牡丹的清香也带进屋中。 楚宁想起他方才直接从窗外翻进来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堂堂天子,竟连正门也不走,偏要翻窗进来!” 萧恪之丝毫没有羞赧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物,道:“朕过来时,身边也没带人,连进这观中,也是走的偏门。” 楚宁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物是极不显眼的玄色,样式朴素,连绣纹都寥寥无几,走在夜色里也不易发现。 到底是天子,若她才一入道观,他便大张旗鼓地过来,反倒要引人怀疑。 她想了想,主动转过身去半跪在榻上,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郑重道:“今日的事,多谢陛下。” 萧恪之对上她莹亮的双眸,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本要撤回的手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粗糙的指腹在柔嫩的肌肤上来回磨蹭,流连不去:“不必谢朕,朕本也有意如此。” 一来,他也想借机将她从萧煜身边带走,二来,他也打算纵容萧煜与赵伦的勾结,到时收网时,既名正言顺,又能一网打尽,算得上事半功倍。 当了半年的皇帝,他的性子依然是不拘小节,不屑俗礼的。可他亦十分清醒,整个大凉上上下下要处理的政务堆积如山,朝廷要整顿,却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为了肃清,便全然颠覆,如何循序渐进,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回报,才是为人君主该想的事。 “倒是你,怎没穿朕替你备的衣裙?”他低头打量她,目光在束起的发冠上停留片刻,再一点点下移,落到那件青莲色的道袍上,“穿成这副模样……” 他指尖轻点她的下颚,将她一张完全展露出来的美丽面庞抬高。 乌发束冠,干净利落,令她的眉眼里呈现出一种勃勃的英气,偏一张脸蛋洁白无瑕,又平添了几分眉清目秀的纤弱美感。 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却有几分像十七八岁的小郎君了。” “这是归真观。”她眨了眨眼,眸中的烛光也跟着闪了闪,“阿宁是女冠,自然要穿道袍,戴黄冠。” “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伸手解她的前襟,解到一半,又停下动作,轻声道:“委屈你,得住在这儿。” “这儿,比东宫好多了。”她轻轻摇头,眼角有些许泛红,唇角却弯弯的,“阿宁无权无财,没什么能回报陛下……” 她说着,拉住他的手,主动往解到一半的衣襟上按。 他的手僵了下,按在她的衣带上,却迟迟没有动。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他先前的那一句“喜欢”,心跳莫名急促起来。 他的喜欢,到底是什么? 她沉默片刻,试探着伸手,主动解开他的衣袍,一件件,一层层。 他没动,只仍蹙眉望着她的举动。 “今日阿宁来服侍陛下。”她垂着眼轻声说,随后便跪坐在他面前的脚踏上,慢慢俯下脑袋。 她的动作极缓,随着一点点放低的姿态,心里也逐渐涌上一股苦涩的冷意。 可就在要靠到近前,只余半寸距离时,头皮忽然一阵紧绷,束起的发冠被他抓在手里,使劲向上提。 她痛呼一声,重新直起身,对上他有些愤怒的深黯眼神。 “你做什么?”他将她拉到近前,嗓音嘶哑地质问,“这就是在东宫,他让你做的事?你要像对他那样对朕?” 他的手从她的发冠下移至前襟,攥得极紧,脖颈四周的衣物都被收拢了,箍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尽力放软身子,贴紧他的手,挤出些许空间得以喘息。 “陛下不喜欢吗?”她的脸因窒息感渐渐涨红了,话音也有些弱,“阿宁以为,郎君们都是如此。” 他看着她艰难的样子,慢慢松开手,表情却依旧冷峻,怒火更是半点也没熄。 他怎会不喜欢?虽未曾体验过,可光是脑中闪过那样的画面,他的心口便是一酥,好似有无数只蚂蚁爬过一般难耐。 可男女之事,终归与情有关。不但他一人的喜好重要,她的感受对他而言,同样重要。 他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既然如此,又为何要逼迫自己?能让他惬意满足的法子多得是,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她委屈自己。 “朕喜不喜欢是一回事。”他心里有气,语气也越发冷,干脆站起来,背对着她,“朕不会强人所难。”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大半烛光,在背后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楚宁被笼罩在其中,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先前,她始终分辨不清他口中的“喜欢”是真是假,到底是否是她心里以为的那种“喜欢”,甚至,因在太子身上感受到的心灰意冷,她明明已有些将信将疑了,却依然下意识选择逃避,不愿面对。 可现在,似乎避无可避了。 她已经离开萧煜,住在太极宫里,即便还有一重女冠的身份,可这就好像薄薄一层纸,轻轻一捅就破。 没了重重阻碍,她对他来说,便少了几分刺激与新奇。若只是将她当作个玩物,这时就该露出真面目,肆意地玩弄她了。 可他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就连她主动,也被拒绝了。 若这还不是真心,她已不知什么才能算“真”了。 可这样的心意,要如何回应呢?她觉得迷惘不已。 他站在原地,迟迟没听到身后有动静,方才的怒火也不禁灭了些,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一眼。 这一看,却见她呆呆坐在榻上,仰头看着他,茫然又无措,好似一个做错了事却不知如何道歉的孩子。 沉默片刻后,萧恪之忍不住轻叹一声,连带着心里的怒火也全然消失。 “怎么不说话?”他重新坐回到榻边,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蹙眉问。 “阿宁不知该说什么。”她低低地说,声音柔软,完全没有因他方才忽然的怒意而不快,“陛下待阿宁好,阿宁却无以为报。” 他的心更软了,伸手揉乱了她的鬓发,摇头道:“朕想要的,不过是让你觉得舒坦罢了。当初要求朕帮你时的那股劲哪去了?” 这话好似在她身上推了一把似的,让她逐渐恢复平日的大胆。 她干脆站起身,绕到屏风后,将衣衫一件件除下,只剩最外头那件青莲色的道袍。 袍子底下空荡荡的,随着她迈步的动作不住摇曳摆动,模模糊糊勾勒出她玲珑起伏的曲线。 “郎君夜入道门,可是要借宿一宿?”她停在案前,斟了一杯温茶送到他眼前,柔声询问,好似果真是个道门中的女冠。 “是,娘子这儿,可愿容小生暂居一宿?”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衣袍,一面从然如流地顺着她的话说,一面伸手接过茶杯。 可才碰到温热的杯沿,她的手却松了,杯子倾倒,温热的水尽数落在他敞开的衣袍上。 “哎呀,实在对不住,是我冒失了,弄湿了郎君的衣袍,我这就替郎君脱下来。”她故作紧张地惊呼一声,忙不迭凑近,将湿衣除下。 不知不觉中,二人越靠越近,他干脆一把将她抱到膝上,凑在她耳边低语:“娘子将我的衣物都除去了,我该穿什么?” 他说着,扯扯她空落落的道袍,咬着她的耳畔道:“不如,娘子这一件,暂时借给我穿?” “那,也只好如此了……”她咬着唇,羞涩地红了脸,慢慢解下道袍。 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她,眼看道袍落下,故作惊讶道:“娘子——你竟这副模样,当真是不甘寂寞!难道是早就等着我来了?” “是,道门冷寂,只盼郎君怜惜……” 他无奈地摇摇头,抱着她往床榻上去。 “若我不来,娘子该如何熬过慢慢长夜呢……” …… 这一夜果然格外漫长。 屋里的几盏红烛都已经燃到尽头,熄灭了不知多久,楚宁才终于全然放松下来。 她趴在他肩上半阖着眼,眼尾还挂着盈盈的泪珠,嗓子也有些烧得难受。 方才的他与往日有些不大一样,一贯有力的同时,还不住磨着她,逼她放开自己,说出一切感受,痛苦、酸软、舒坦、紧张……统统都要表达出来。 她对自己掩饰惯了,起初感到别扭又拘束,可在他的步步紧逼和耐心引导下,却越来越觉得压在心里的重担被一点点卸下了。 她感到自己被照顾,被关心,被呵护,欢愉也不只是留在茶汤表面的一层薄薄的浮末。 “方才,朕让你觉得舒坦吗?”他搂着她,又一次问出已问过无数次的话。 这次,她再没有一点犹豫,点头道:“阿宁觉得很舒坦。” 他终于心满意足,替她擦去额角的香汗,低低道:“朕以后都会让你舒坦的。” 第61章 警告 无非要多流些血罢了。 太子妃让位,东宫后宫便真正空虚下来。 重新为太子择妃之事终于被重新提起来,每日议政后,总有人会说一两句。 若换作从前,想将家中女郎嫁给太子的人定数不胜数,如今却只几位与太子交情深的老臣稍有表示。 可他们的表示,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过去的情面,并非真心有意许嫁。 这样的境况,既是形势所迫,也是萧煜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让赵家的事顺理成章——无人能选,才能选赵玉娥这样出身优越,却寡居家中的娘子。 眼看事情一天天磨着,似乎已无人可选时,萧煜这才小心翼翼地提起赵玉娥。 赵家有兵权,齐家即使再看不上武将,也不得不警惕起来,齐穆几乎当场便起身反驳,称赵娘子丧夫寡居,不配为太子妇人。 萧煜自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称自己亦是已有过发妻,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分开,并没有资格嫌恶赵娘子的出身。 韦符敬也照着徐融事先的安排,当场为赵家说话,直言太子之所以急着令立太子妃,为的就是早日能诞下子嗣,而赵二娘与程家郎君成婚,期间曾养过一个小女郎,奈何女郎六个月大时,在赶往播州的路上淋了场急雨,这才染了风寒,夭折在播州。 如此,恰好堵了齐穆的话,争论数日后,事情最后落在萧恪之处。 身为天子,又是太子的长辈,理当做最后的决断。 齐穆也好,萧煜也罢,都将希望放在他身上。 他耐心地听了众人来回的争论,最后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淡淡道:“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血脉,的确如韦尚书所言,赵娘子十分合适,既然太子也愿意,朕这个做叔父的便也不反对,若赵家同意,这事不妨就这样定了吧。” “陛下!”齐穆惊得双目圆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前他还觉得这位年轻的皇帝虽张扬,却多少懂得利害关系,如今竟要纵容太子和赵家的联姻,这不是直接将兵权往东宫送吗! 萧煜也感到难以置信。 他原本以为萧恪之定不会轻易同意,恐怕要费许多周折,甚至都想好了,若实在不行,便要用些非常手段,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到了准许。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除了楚宁的忽然离开脱离了既定的轨迹,其他都顺利得让他有些心惊。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得按下心中的异样,当众应下。 “好了。”萧恪之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目光掠过齐穆满是震惊和不满的神情时,未做半点停留,“今日就议到这儿吧。” 说罢,站起身来,先离开太极殿。 …… 午后,内侍们往归真观各院中送每月的用度时,将萧恪之让人准备的滋补药品也一并送到楚宁屋里。 “娘子,这些都是圣上吩咐,让奉御亲自挑选的几样滋补药品,都是照着老方子调制的,娘子日常用起来,能温经散寒,活血化淤。” 楚宁笑着亲手接过,又让翠荷为来人沏茶,让出屋子来令他们休息片刻。 待人走了,翠荷才重新回来,将那几样药取出来,对着方子一一看着,道:“圣人待娘子的确是好的,这样的事也全记在心上。” 先前送避孕的丸药来时,刘康便说过,那药只是暂时先用着,往后还会继续想法子,果然不是一句戏言。 楚宁淡淡“嗯”一声,心不在焉地想起这近半年的日子里,与萧恪之相处的许多细节。 翠荷看她一眼,将门掩上,继续轻声道:“娘子,方才内官同奴婢说,今日,赵娘子和太子的婚事已定得差不多了,过几日便会让礼部和宗正寺照仪程办下去了。” 说着,又将大致的情形说了一遍。 “是了,赵家自然会答应,想必,不出三个月,婚事便能成了。”楚宁将焙干的茶放入茶碾中仔细研磨,“到那时候……” 那时候,一切坐实了,萧恪之便会有所行动,将萧煜和赵家统统拿下。 余下这句话,她没说出来,翠荷心领神会,取来筛子递给她,替她将研磨好的茶末倒在筛子上。 “等事情过去,娘子可想过以后要如何?” “难道真的要在道门里蹉跎半生吗?奴婢以为,圣上待娘子是真心实意的……” 楚宁筛着茶末的手顿了下,随即轻叹一声,并没有回答。 她的确有过要在道门里度过余生的念头,毕竟能离开萧煜,已经是超乎预期了。可想起萧恪之,她似乎的确心动了。 只是,关于往后,他没提过,她也没问过,到底会如何,还未可知。 …… 百福殿中,齐太后已气得手中的佛珠都拿不稳,正闭目端坐着,深深呼吸,克制心绪的涌动。 齐穆亦是满脸怒容地坐在一旁,齐沉香则站在太后身边,静如泥塑,一动不动。 先前的事,她们都已经知晓了,已有侍女赶去甘露殿请皇帝过来了。 “殿下,圣人素来行事不羁,恐怕还同上回一样,根本不会来。”齐穆等了片刻,怒意难消,便冷冷地揣测,“到底在外待了那么多年,没人教导。” 然而话音落下不久,外头的侍女便道:“殿下,圣人来了。” 齐穆讪讪地住口,站起身来冲信步进来的萧恪之躬身行礼。 “太后此时令朕过来,可是有话要说?” 萧恪之冲他略一抬手后,便自顾自坐到一边的榻上,仿佛没感受到气氛的僵硬一般。 “哼,陛下难道就没有话要对我说?”齐太后也不多客套,睁开眼冷冷一笑,道,“让赵家人和东宫掺合在一处,陛下是嫌朝局太稳,还是不将播州军放在眼里?” “怎么,太后对朕的旨意有疑虑?若是身为长辈说一两句,倒是无碍,可若是要干涉朕的决定,就大可不必了。” 他淡淡瞥过去一眼,平静的话语里暗含警告,却听得齐太后压抑不住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 “六郎!你如今是以为自己羽翼渐丰,就能将旁人抛诸脑后了吗?”她用力拍桌案,手里的佛珠嗑到坚硬的木料上,被甩得断了线,一阵脆响后,落了满地。 齐穆亦忍不住站起身,沉着脸警告:“陛下莫忘了,当初扶持陛下登上皇位的,是我齐家,太后乃陛下嫡母,当初能让你坐上这个位子,自然也有法子让你下来!” 这话,他在心里已憋了许久,今日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这个年轻的皇帝,若不给些警告,只怕要越来越无法约束了。 “好了,大相公慎言。”齐太后瞥他一眼,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并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俨然也是赞同他的话的。 “是吗?”萧恪之挑眉,似乎根本没将他们的警告放在眼里,“不知太后和齐相公要如何让朕下来?凭太后下一道旨意?还是让朝臣们弹劾皇帝?” 齐太后被他满不在乎的语气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脸上松弛的皮肉也越发耷拉下来:“你不信?我一道旨意也许不够,朝臣们的弹劾也许依旧不够,可你别忘了你的皇位是从谁手里抢来的,你长兄在前,若有人指认你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是从侄儿手里抢来的,你还能坐得稳吗?” 萧恪之一时不说话,静静打量着屋里的两人,神色透着一丝惊异。 齐穆以为他如此模样,当是明白其中的厉害后感到害怕了,不禁觉得心里舒坦了些,缓下语气,道:“陛下,如此纵容东宫,总不是件好事,为了陛下自己着想,便不能坐由东宫与赵家联姻。” “六郎,你应当是个明白人,太子到底不是你自己的血脉,如何会与你一条心?”齐太后也接着劝,“你既是我齐家扶持上来的,我自然会站在你这一边,只是,你也不能总是让我失望。” 萧恪之沉吟半晌,才道:“太后的意思,朕明白了,是否要朕疏远太子,亲近齐家,最好——能娶一位齐家的女郎,再诞下一位皇子,好取代如今的东宫?” 始终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齐沉香猝不及防被提到,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裙摆,下意识要开口反驳。 可话还未出口,萧恪之忽然脸色一变,猛地起身,冷冷地垂眸睨着两人,厉声道:“太后和齐相公,是将大凉的皇位当作自己的筹码,将朕当作手里的提线木偶了吗?想不到,整整半年,你们还未看明白,朕不是先帝,不会任由你们摆布!” 他说着,大步走到门边,将门拉开,冲殿外大喝一声:“来人!” 不一会儿,百福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铠甲与刀枪碰撞的铮铮声,听得人心惊不已。 不过片刻功夫,靳江已带着数百名披坚执锐的千牛卫侍卫赶到,将整个百福殿里里外外包围得水泄不通。 “你!这是要做什么!”齐太后望着殿外数不过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又惊怒又恐惧。 “太后放心,朕不会做什么。不过想让太后和齐相公看一看,太极宫的千牛卫,乃至整座长安城的城防军,甚至是街市上的金吾卫,到底听谁的指令。半年了,还没明白吗?” 萧恪之不紧不慢地接过靳江手里的刀,转身一步步朝二人走近,在他们逐渐艰难的呼吸和惊恐的眼神中停下脚步,随手挥刀,便将身旁的一扇屏风劈开。 “是,当初朕能登上皇位,的确有太后与齐相公的支持。可齐家若不支持朕,朕难道就没办法了吗?”他摇摇头,语气里满是睥睨的气势与信心,“无非要多流些血罢了。” 第62章 退让 齐穆竟忽然上疏致仕。 饶是齐太后和齐穆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无数冷冰冰的锋利刀刃指着,换做是谁都无法镇定自若。 两人屏息沉默片刻,齐太后才紧攥着坐榻边上的扶手,冷声质问:“你如此张扬,行事无度,难道不怕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坐不稳这皇位吗!” “堵不住悠悠众口?”萧恪之气定神闲地问,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谈一般打量着二人,“朕为何要费这样的心思?应当担忧的人,是你们吧。” 说着,他朝一旁的靳江挥了挥手,示意其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叠装订成册的纸奉上。 齐家二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齐穆沉着脸接过,送到齐太后面前,一同翻阅浏览,越看,却越觉得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手里这一叠书册里,清清楚楚记着这七八年里,齐家上上下下所有入朝为官者的履历与其家眷的种种行径,其中既有吏部档案里光明正大记录的内容,也有他们曾拼命想从案卷里抹去的、见不得人的事,从强占民田、私吞税银,到欺男霸女、欺上瞒下,几乎都没有遗漏。 “你、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弄来的?”齐穆越看越心惊,仿佛手里的卷册重如千斤。 这里头不少陈年旧事,当初甚至根本没有闹大,直接便被他们让底下的官吏动手脚处理了,谁知皇帝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几年,齐家站得太高了。”萧恪之取了巾帕来,一面拂去刀刃上的木屑,一面慢条斯理道,“站得太高,就会忘了朝底下看看。有那么多因为齐家,还有其他世家大族的存在而怀才不遇,无法得到晋升的寒门官员在,你们总视若无睹、肆意打压,他们自然无法忍耐。” 这些寒门官员大多有真才实干,因而官位虽不高,却多是真正的理事者,因而平日能接触到、搜集到的事比齐家这样高高在上的要多得多。这几年,萧恪之正是暗中取得这些人的拥趸,才能掌握足够的消息,一步步积蓄力量,一举登顶。 齐穆死死瞪着他,已是说不出半句话,倒是齐太后,忽然冷静下来,低声道:“六郎,难道你真以为用这些罪名,就能将齐家击垮吗?数百年绵延不绝的大族,说起来,可是比大凉一朝延续的时间都久了。” “太后多虑了。朕从没想过用这些击垮谁,否则,也不会等到今日才拿出来。”萧恪之双手背在身后,举目望向殿门外广阔的天际,悠悠道,“不过,人言可畏。齐家是外戚,有多少世家大族虎视眈眈?朕若在朝中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太后以为,他们会如何?” 齐太后闻言,沉默不语。 他们会如何?他们会抓住机会,试图将齐家从如今的高位上拉下来,好从中分一杯羹。 如此,虽不至于让已延续数百年的大家族连根拔起,却很可能让他们从此一蹶不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她原本的怒气被一点点击垮,化作无力的细沙,匆匆溜走。 汇集成这样详尽的卷册,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她在长安苦心经营多年,原以为已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中,却没料到,在早已被她忽视的西北甘州,她这个毫不起眼的庶子竟然一直在筹谋着要夺权篡位! “八年了。”萧恪之慢慢转过身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背后,将他的身影衬得越发高大,“只是你们身在长安,一直不曾注意到罢了。” 不知怎的,齐穆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瞪大双目,问:“当初有人向我提议,可先让秦王回长安,取代太子,难道也是——” “不错。”萧恪之露出一丝笑意,看得齐穆心里越来越凉,“也是朕安排的。” 齐穆猛地一僵,随后身子一软,差点从榻上滑下来。 事到如今,他们似乎已没有任何把握了,自己的一举一动,原来早就在对方的算计中。 “是我小看了你。”齐太后慢慢闭上疲惫的双眼,双手轻轻合十,无力地叹气,“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太后放心,朕不喜欢无谓的争斗,齐家只要安分些,朕总还用得上。”他说着,终于将长刀重新交给靳江,朝齐沉香的方向点点下巴,“别妄想将朕当先帝一般随意摆布。” 这话,是在暗示,莫再打算将齐家女嫁给他了。 齐太后和齐穆都没说话,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齐沉香捏了捏衣角,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道:“六娘也不想嫁给陛下。”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桓已久,只是每每想说,都被姑母和父亲堵了回去。 今日见皇帝如此强势,将姑母和父亲打击得毫无招架之力,她便知这桩婚事定成不了了。 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几分失落。 到底出身贵族,从没有被人如此拒绝的时候,她这才忍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好似这样就能证明什么一般。 萧恪之闻言,挑眉朝她望了一眼,眼神里没有嘲讽,却有一丝惊讶:“如此更好,也不误你的姻缘。” 齐太后却只在心里默默摇头。 “让下面的人收敛些吧,朝廷要的,是有真本事的官员,那些尸位素餐,一心谋私利的,就别留下了。”萧恪之继续慢慢说着,手上却捧起茶盏,亲自替齐太后斟了一杯茶,“若能扫好自家的屋子,大凉的朝廷,自然还有齐家的容身之处。” 他的话看似轻,实则却是让齐家自断臂膀,让出原来已据为己有的大半利益,做世家中的表率——齐家都未曾有怨言,其他大族自然也不会掀起什么麻烦来。 “好了,朕给你们些时间,太子成婚前,若没让朕满意——外头这些刀枪,可都不长眼。” 说罢,他也不等二人应答,干脆起身,大步离开,将数百全副武装的千牛卫侍卫也一并带走,只留下整齐的脚步声与铮铮的刀枪铠甲碰撞声久久不散。 …… 东宫和赵家的婚事,到底在数日后定下了。 礼部与宗正寺照皇帝的意思,按仪程行六礼。萧煜有心快些促成此事,恰好二人也都非初婚,照大凉风俗,不该大肆操办,因此,原本至少要大半年才能走完的六礼,大约只需三个月的时间。 朝中依旧有人对此事议论纷纷,不停猜测萧煜和赵伦之间到底是否有勾连,皇帝又是否知晓。 可数日后,众人的心思便转移到了别处—— 中书令齐穆竟忽然上疏致仕,称自己年岁已高,不该再任中书令一职,请皇帝准许! 此事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如今的朝堂上,齐家能称得上一呼百应。京中但凡品级稍高的官员,有小半都是齐穆,或与齐家关系匪浅的人一手提拔上来的,而齐穆便算是他们的主心骨,每一回议事,不论是军政大事,还是礼仪祭祀,几乎都要听从他的意见。 他如今才不过年过半百,虽非春秋鼎盛,却全不至于年迈体衰到该致仕的时候。 众人原以为,大约是齐家与皇帝意见相左,这才以此为手段,做个样子罢了。岂料,他不但自己主动辞官,甚至还私下示意其他几位位高权重的心腹退居二线,不再过多插手政事,这些人里,既有在中央朝廷为官的,也有在地方主政的,每一个都举足轻重。 朝臣们这才慢慢明白过来,齐家哪里是要与皇帝叫板?分明是已彻底服软,主动退让了! 一时间,人人都猜测皇帝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把持朝政多年的齐太后和齐穆这般不声不响地将苦心经营的一切放弃大半。 一番折腾下来,整整一月有余的时间里,十几个重要的官职易位,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涛,令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警惕起来,日常行止、处理公务,也越发兢兢业业。 …… 归真观里,楚宁听内侍每日送来的消息,心里的波澜一日比一日小。 起初,每次听到“太子”二字,她还会感到几分异样和恍惚,如今,已能像对待普通人一般心如止水了。 入夜,甘露殿的方向传来袅袅丝竹声。 翠荷捧着才煎好的补药进来,送到楚宁的面前,又到院外将门稍稍敞开几寸后,便退下了。 已是四月,芳菲已尽,空气里弥漫着温热的草木气息,芬芳得令人微醺。 吱呀—— 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又阖上,紧接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便信步走到屋门处。 他没进去,而是无声地走到敞开的窗边,静静看着窗里的女人。 她正端正地跪坐在榻上,左手扶在纸上,右手捏着笔管,一丝不苟地临着字帖。 橘黄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原本白皙的肌肤镀上一层暖色,侧脸微微低垂着,勾勒出纤巧精致的优美线条。束在冠中的发丝大约是太过柔顺,一不小心便落下细细一缕到颊边。 她一笔一画写得认真,待一个“和”字写完了,才用左手将那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可下一个“迩”字才写了两笔,那缕发便又落了下来。 窗外的人忍不住伸手,替她将那缕发丝轻别在耳后。 指尖柔软细腻的触感令人舍不下,他轻轻抚着她的脸不肯离去。 “陛下。”笔下的字没能写好,楚宁放下笔管,扭过头,正对上窗边一双难得温柔的眼睛。 她一点也不觉惊讶。 这些日子里,他每隔一两日,总要悄悄到观中来。他待在这儿的时间,丝毫不比在甘露殿短。 “还留了一碗樱桃酥酪呢。”她仰着头笑了笑,眼里盛了他身后的星光,熠熠生辉。 他站在窗外,忍不住低下头来,轻吻她的眼眸。 第63章 心意 舍不下,就不要舍。 春日的夜晚,星光灿烂,草木葱郁。 楚宁怔了怔,随即闭目仰头,主动与他吻在一起。 隔着一扇窗,他的身子朝里探,她的手肘支在窗台上,银色的星光披在他的后背,金色的烛光爬上她的衣裙,银与金逐渐靠近,慢慢交融在一起,汇成一道璀璨的光芒。 她支着的手肘泛酸,腰肢朝后仰着,摇摇欲坠,他便干脆揽住她,轻轻一带,将她从窗户的那一边带出来。 衣裙从书案上扫过,将架起的笔管扫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脆响。 他没有理会,只是抱着她沿着屋外的长廊走到尽头,靠着一侧坐下。 她静静坐在他身边,夜风拂过,带着青莲色的衣袂在空中飞舞。才要将衣角抚平,手腕上却忽然一凉,低头看去,一串晶莹剔透的赤玉手串不知何时已经戴在了自己的腕上。 “这是给你的。”萧恪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细细端详。 青莲色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洁白的肌肤,纤细的皓腕和修长的五指,与圆润剔透的赤玉互相映衬着,宛如白雪映红提。 “果然与你很衬。”他十分满意地放下手,将道袍抚平,却依然露出一抹红润的色泽,“朕替你备的衣物首饰,你都不用,这手串总该戴着了。” 身在观中,楚宁每日道袍黄冠,其余鲜亮的衣裙、首饰都不曾动过。 他心中惋惜又失落,那日见到一块从南方贡来的上好的赤玉,一下就想起了她,这便命人做了这手串。 戴在腕上的赤玉,她总该留着了吧? 楚宁笑了笑,心里下意识不想让他失望,遂点头道:“多谢陛下费心,阿宁会戴着。” 他抱着她,捧住她的脸颊,问:“你要如何谢朕?” 这话听得耳熟,楚宁的脸颊莫名发烫,不由轻轻移开视线,冲屋里的方向示意:“不如就将那碗樱桃酥酪给陛下作谢礼吧。” “酥酪本就该是朕的。”他显然不满意,又将她的脸颊转过来,低下头去在她耳边一点一点亲吻,“朕的心意,只值这一碗酥酪吗?” 细碎的触感从耳畔蔓延开来,引得她不由瑟缩,脸颊也愈发烫了,搭在他肩上的手更是悄悄收紧,将原本平整的衣物也抓得皱巴巴的。 “那碗酥酪也是阿宁的心意……”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带着不明显的娇意,让他心口泛起一丝甜。 “那朕这就去吃了阿宁的心意。”他停下动作,站起身揽着浑身发软的她重新回到屋里。 食案上,巴掌大的青瓷碗里,盛着雪白的酥酪,上头是淋淋漓漓的糖浆与几颗鲜红欲滴的新鲜樱桃,看得人食欲大振。 他坐到榻上,手里捧碗举勺,舀起一块酥酪与一颗樱桃,却没送入自己口中,而是递到她眼前。 她抬眼看他,又垂眸望勺上的酥酪,微张檀口,将酥酪与樱桃一同含入口中。 绵密的酥酪夹着一缕缕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冰凉的樱桃从唇齿间滑过,流淌出微酸的汁液,与甜蜜混合在一起,滋味无穷。 她才要将勺吐出,他却像故意的一般,将残留的酥酪涂抹在她唇边。 洁白覆在嫣红上,看得他目光深沉。 “滋味可好?”他哑着嗓音问。 楚宁在他的注视下红着脸点头,想舔去唇边沾染的酥酪,却被他忽然凑近,一下吻住。 “朕也尝尝。” 咬开的樱桃果肉与化开的绵软酥酪融合在一起,甜蜜而缠绵。 青莲色的道袍被褪下,与他玄色的衣袍一起落在榻边。 碗里余下的樱桃与酥酪被他一勺勺舀着盛放在别的地方,再一点点被他吞入口中,细细品味。 “是阿宁的心意,朕不能辜负。” …… 东宫,光天殿。 萧煜才与赵伦从播州悄悄派来长安与他接洽的一名将领商议完接下来的事。 照他先前的设想,播州军该趁着婚前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好好操练,备足粮草。 待与赵玉娥的婚事一成,他便立刻寻机会离开长安,那时,即便京畿一带有千牛卫和神武军在,一时也无法抓住他,恰好能给播州军起兵的机会。 他欲效仿当初萧恪之领兵入长安的法子,让数千人分批乔装打扮,先行埋伏在京畿附近的各处,如此,主力军攻城时,就能事半功倍。 只是,排兵布阵一事他并不擅长,虽有此想法,可要落到实处,还差了许多,是以这一阵商议,花去足足两个多时辰才算完。 待徐融安排那位将领装扮成普通侍卫,从东宫正门离开后,他终于忍不住软在榻上,捂着胸口一阵无力地咳嗽。 “殿下!”徐融忙回过身来,示意侍女将他常年服用的滋补汤药送来,看着他一口饮尽,又咬了参片含在口中,才放下心来,“再是繁忙勤勉,殿下也该爱惜自己才是。” 近来,随着婚期定下,萧煜每日理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不但要处理本就由东宫负责的诸多事务,还要时刻盘算着接下来的一切安排。听东宫的内侍说,又是到二更、三更,寝殿里的烛光也还亮着。 旁人不懂,他却大致能猜到,太子这般,一来是因的确繁忙,二来,便是楚氏不在身边的缘故。 太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少时本是个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因先帝的无情与软弱和太后的冷酷与压迫,才渐渐养成阴郁多疑的性子。 楚氏是为数不多能让太子感到亲近的人。饶是他这个侍读再认为她的出身与落魄配不上太子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年里,她对太子悉心照顾、服侍,才将其有些孱弱的身子养好了不少。 旁的侍女、内侍本就因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不敢靠近,生怕一不小心便遭责罚,且他们的话,太子也绝不会放在心上,他们自然也不会多加劝慰。 唯有楚氏,劝太子服药也好,早些就寝也罢,太子多少会听些。 如今她不在了,整座东宫都像少了什么似的,空空荡荡,了无生气。 他想,太子如此逼迫自己,大约也是要逃避心里的愧疚与愤怒。 “我没事,侍读不必担心。”萧煜平复片刻后,从榻上坐直,低着头冲他摆手,继续说着部署的事,“驻扎在甘州的十万人,也不得不防着他们到时候得到消息回援。” 徐融看了他片刻,见他虽然脸色苍白,心神却十分清醒,这才跟着点头:“不错,虽说这两支大军能互相匹敌,可为保万无一失,的确不得不防。殿下可是有了对策?” 萧煜没说话,而是在脑中重新想了想大凉的版图,尤其是甘州那一带,片刻后,才缓缓道:“甘州军,当初是为了抵抗北戎才设立的。” “不错。”徐融点头应答,“北方荒凉贫瘠,北戎人茹毛饮血,为夺粮食财宝,屡屡南下,侵扰我大凉边境,引得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也时刻担忧,这才在甘州大肆屯兵——殿下,难道要……” 说到最后,他慢慢回过神来,忽然有了猜测,忍不住瞪大双目询问。 萧煜蹙眉,轻轻点头,道:“能牵制住甘州驻军的,只有北戎人。” “可、可那是西北边陲,北戎人凶恶野蛮,一旦突破防线——后果堪忧啊!”饶是徐融自认自己素来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回也不免为太子的话而心惊。 这些年里,甘州军壮大,这才牢牢压制住北戎人,让西北边境得以平静,若果真有了松动,恐怕又要引起大乱。 萧煜沉默片刻,无声地闭了闭眼。 他自然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大好的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了,他只是想确保万无一失而已。 “徐卿,我——我不会让那样的后果发生的。”他握紧双拳,低声道,“只要我足够快,在出事之前夺得帝位,一切就能解决……” “唉……”徐融蹙眉,反复挣扎,终是咬着牙答应,“也罢,横竖赌一把。” 若真败了,他们便是死路一条,到那时,其他人的性命又与他们何干? …… 归真观里,近处的虫鸣声与远处的丝竹声都逐渐平静下来。 楚宁披着件薄薄的纱衣,慵懒地趴在萧恪之的胸口,原本模糊的神思逐渐回笼。 她知道,甘露殿里时不时的乐声,是他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贪图享乐、荒唐无度的有心之举,从上元以后,一直到如今四月,断断续续,不曾停歇。 这样的用心良苦,她似乎越来越能体会到,甚至为之感动了。 夜已深,她推了推他,轻声道:“陛下还不回去吗?” 他虽然常来观中,却因第二日一早要上朝,不能留宿引人注目,再晚都得赶回甘露殿去。 “这便走了。”他哑着声说,却并没有放开她起身,而是转过来覆上她的唇瓣,意犹未尽地亲吻,“朕还有些不甘心。” 楚宁湿漉漉的眼困惑地望着他。 “朕的玛瑙价值千金,你却用一碗本就备好了的酥酪就想打发朕。” 话音落下,她便想起方才的白雪映红梅被他一点点吞吃下去的情形,脸颊绯红。 “那酥酪滋味不好吗?”她别开视线,低声问。 “好,太好了,朕觉得不够。”他抚着她的脸颊,轻轻拨弄她柔软的耳垂,“总还想要些别的。” “陛下还要什么?”楚宁越发困惑,蓦地想起他先前从自己这儿拿的几样贴身之物,忍不住嗔道,“我的东西,陛下那儿可不少了。” 他笑了声,目光却悄悄移向一旁桌案上,她用来束发的红缨绳。 不过,也只是这么一看罢了,他要等到她真正入主太极宫的那一日,再亲手替她解下那一缕缨绳。 “总还有朕想要的。”他慢慢坐直身子,“不过,今日先欠着,以后朕再来拿。”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要下床。 楚宁却看懂了他的意图,心中微动,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唤他。 “陛下——” 他停下动作,重新转头来看她:“怎么了?” “陛下让阿宁将心里想的统统说出来……”她的面颊愈加绯红,好似迟疑着想同他说什么话。 不知怎的,他的心忽然提起来,点点头,屏息听她接下来的话。 “我想让陛下知道我的心意——”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心口,让他感受到底下砰砰跳动的心。 “我好像越来越舍不下陛下了……” 感受着掌心里的柔软光滑与轻快的跳动,他漆黑的眼眸中猝然升腾起一簇簇焰火。 “阿宁……”他再度俯下身,缠着她亲吻,“舍不下,就不要舍。” 第64章 蓄势 送一碗冰镇的樱桃酥酪来吧。…… 屋里平复下去的气氛再度缠绵暧昧起来。 不知不觉中,本已站到床边的萧恪之再度回到床上,亲昵地将她搂在怀里不住纠缠。 “朕也有些舍不下了,今夜就留在这儿,好不好?” 楚宁才被他用巾帕擦干的额角又渗出一层细汗,闻言仰着头无力地问:“这儿离太极殿远,陛下明日还要参加朝会呢,留在这儿会妨碍陛下吧?” “无碍,朕早些起来就是了。”他心里正觉满足,哪里肯舍开她独自回到空落落的甘露殿去? 她方才那一句话,实在令他兴奋不已。 她本不该是那样拘着自己的人,只是这两年的遭遇给她带上了无形的枷锁与撩开,如今忽然被解开,也依然麻木得无所适从。 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总是刻意引着她学会体察自己的内心,有时是逼迫,有时是哄劝,只为让她将自己的感受与渴望坦诚地说出来。 如今,她终于一点点复苏过来,变得生动、有血有肉、完完整整,甚至,还对他的感情有了回应…… 即便只是一句“舍不下”,也让他感到浑身一震,明白自己的心思并没有白费。 如此,也算是她主动向他走出了一步吧? 他一面抚着她的后背,一面在脑海中回想先前的许多情形,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屏住呼吸,沉声问:“阿宁,你可是因急着想让朕替你父亲翻案,才那样说的?” 当初在飞霜殿,他曾说过,要她主动离开太子,到他的身边来。 楚宁靠在他的怀里,沉默片刻,直到他才飞上云端的心要一点点沉下时,才轻轻摇头:“不是,是真心话。” “陛下的好,这些时日里,我都看在眼里,自然也信陛下的为人,父亲的事,我不急于一时了。” 他顿时安心了。 “此事,朕会帮你的,不但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朕自己。”他想了想,到底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当初给你提的条件,只是朕存了私心。” 楚宁闻言,原本的忐忑一下消失了,诧异地望着他,问:“陛下这话是何意?” 她想了想,忽然记起过去的细节,忍不住猜测:“难道陛下过去的确认得我父亲?” “不错。”萧恪之将她稍放开些,慢慢坐直身子,神色肃然,“朕与你父亲称不上有什么交情,可他的确曾帮过朕。” 当初,他好容易从北戎人的铁蹄下逃走,徒步走回甘州治所的府衙后,一下病倒,卧床不起整整三个月,才终于恢复精神。 那时,亲近的侍卫们都已丧命,他一人在甘州,终于真正成了孤苦无依的人。 甘州的地方官吏对他多有怠慢,即便容他住下了,却依旧不闻不问。 北戎人忽然偷袭,虽然抢掠、杀戮了许多百姓,可也不过数日后便自行离开了。消息报往长安,朝廷毫无回音,似乎根本不在乎边疆百姓的安危一般。 心灰意冷之际,他却收到了一封才升任为中书令的楚虔榆亲笔写的一封信。 信很短,只是询问他这个秦王在边疆过得如何。想来是因为先前报去长安的奏疏中并未提及他的情况,楚虔榆才会特意来信询问。 他却觉得百感交集,想不到朝中竟还有人记得自己,甚至在此之前,他都不曾与这位新任的宰相说过半句话。 大约是许久未被人这般关怀过,哪怕只是一封寥寥数语的短信,他也写了好几张纸的回信,发泄一般将那段日子的苦闷经历统统写下,其中不乏怨怼与不满。 然而直到信已送出,他逐渐从痛苦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时,才意识到自己这番举动的不合时宜。若对方是有心之人,将他这封信送至太后面前,定会招致大祸,到那时,母亲临终前的良苦用心,岂非都要白费? 惴惴不安整整三个月,长安没传来太后大怒的消息,另一封回信却送到了他手中。 依旧字迹遒劲,言简意赅,可字里行间,却多是对他的勉励鼓舞之辞。信尾更是语重心长地提出,长安乃是非之地,于他这个失了母亲又无权无势的庶子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若当真要摆脱如今的困境,不妨从眼下最近的地方入手,须知“祸兮,福之所倚”,焉知他在西北边疆所受的一番苦,不会成就他日后的功业呢? “那时,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同朕说过话,哪怕是母亲,也只是劝朕远离纷争,这辈子能有一隅度过余生就足够了。” 萧恪之说起那时候的事,眼里涌出几分感慨与感激:“是你父亲的点拨,才让朕逐渐明白自己的不甘与渴望,都该转化为积蓄的力量,偏远的西北边陲,也并非一无是处。后来,朕悄悄回长安时,也总会暗中看一看你父亲的情况。朕对他,一直十分敬重。” 他曾在长安城里远远的看见楚虔榆带着女儿出外郊游。 小小的女郎笑得天真灿烂,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捏着糖人,从热闹的街市上穿行而过,时不时指着街边的新鲜玩意儿说着什么,宛如他幼时在太极宫里见到的最精致的瓷娃娃一般。 在他的心里,她就该是那样无忧无虑、肆意欢笑的。 “阿宁,若没有你父亲,便不会有今日的朕,所以不论如何,朕总会给他一个公道的。”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目光沉静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 楚宁听罢,一时觉得心中滋味复杂,摇头道:“父亲的话不过是肺腑之言,今日的一切,说到底,都是陛下自己争来的,陛下能记得我父亲,我便十分感激了。” “你放心,待将赵家与太子的事处理完,朕便会替你父亲翻案。不但是此事,你其他的亲人,朕也会护着。”他揉揉她的发,语气笃定,“朕不需你的感激,只要你能像那时一样过得安心就好。” 想起过去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时光,楚宁的眼眶蓦地泛酸,可对上他真挚的目光,心里的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化作短短的一个字。 “好。” ……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刘康便已经心急如焚地悄悄等在归真观外了。 皇帝一夜未回甘露殿,依然在观中,可再有小半个时辰,守夜的宫人内侍们便要换人了,来来往往,若撞见又要引来非议。 此时,他甚至想立刻闯进去,将沉迷温柔乡的皇帝唤醒,带回甘露殿去。 正急得有些不知所措时,身边那道小小的偏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萧恪之精神奕奕地快步出来,又将门带上,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刘康暗自松一口气,也不敢有半句抱怨,只能擦擦布满冷汗的额头,跟着走在后头半步处。 “大家,昨天夜里,东宫有人进出过,那人扮作侍卫的样子,一离开就在城门附近等着,恐怕是要出城去了。”他回忆着两个时辰前得到的消息,边走边压低声回报。 萧恪之淡淡“唔”一声,几乎不必多问,就能猜到,这人定是从赵伦从播州派来与萧煜私下交接情况的。 他仰头看一眼因天际处越来越亮的一丝晨曦而变得黯淡的星空,思索着前几日靳江手下的人送来的消息。 上回挑出的三个播州的大族已都仔细考察过了,他反复思量后,选出一个叫王宿的官员为接任者。 王宿乃播州人士,为官这些年里,曾在岳州留过数年,其所任职位多与军政相关,为人清正,又颇有实绩,正能担镇守边疆的重任。 眼看还有一月有余的时候便是太子与赵二娘的婚仪,是时候动一动播州了。 他不关心萧煜到底想如何准备、如何布置,因为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实现的机会。 回到甘露殿,他没急着更衣用膳,而是先到书案旁快速写下两封密信,亲手封好,再将靳江唤入殿中,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播州,将这两封信分别交给王宿与播州刺史,让他们照这里头的安排尽快行事。记得,别惊动别人。” 靳江脸色肃然,一一听完后,将信贴身收起,当即行礼后,便匆匆出殿,赶在朝会之前,先行离开。 天越发亮了,四处的宫人、内侍都开始走动起来,原本寂静清冷的甘露殿也逐渐恢复生气。 刘康带着几人捧着热腾腾的早膳进来,在食案上一一摆开后,笑着道:“大家,该用早膳了。” 萧恪之捧起盛了汤饼的碗饮了口汤,正觉惬意满足,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低声嘱咐:“让人去一趟滁州吧。” 刘康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不禁问:“大家可是要将楚家那两位小郎君接回长安?” “再等等,暗中看顾着就好。”他用了一块热乎乎的羊肉胡饼,“一个月后,再将他们带回来。” “喏。” 刘康听明白了,他这是已经蓄势待发,不打算再与太子装下去了,可惜,太子那边却依旧毫无知觉,始终被蒙在鼓里。 看来,再过不久,东宫就真正要变天了。 用完膳,内侍捧着水进来,先让他漱口,又替他换上参加朝会的常服,重新束好发冠。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萧恪之站起身,神清气爽地跨出甘露殿,要往太极殿去。 四月的天已有些热了,连清晨的太阳也能照得人觉得难耐。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走出去片刻后,才皱眉道:“一会儿送一碗冰镇的樱桃酥酪来吧。” 春末初夏的天气,正该配这样酸酸甜甜的东西。 “给归真观也送一些。” 第65章 婚仪 她可是圣上的侄媳呀。 五月将至,东宫的婚仪一日日接近,礼部与宗正寺越来越忙碌,而西北边疆却传来新的消息。 据驻防甘州的刘济平将军送回的奏疏称,已经平静了一年有余的北戎人近来又悄悄集结了几支部落的青壮男子,隔一两日便打马从几个村镇外经过,颇有蠢蠢欲动的意味。 若是从前,这样的消息还不至于直接送达天听,即便报往长安,也多不会引起注意。毕竟北戎人生在苦寒之地,每年的抢掠都是为了生计,很少造成大的动乱。 只是如今的皇帝萧恪之与甘州军关系匪浅,这才让众人对甘州的事关心起来。 有几人主张立刻令甘州军进入备战状态,必要时,甚至可以主动出击,抢占先机。 也有不少朝臣都以为,面对北戎强壮的骑兵,不能掉以轻心。如今的甘州军与一年前的已然不同,有整整四万人都被萧恪之留在京畿附近各处驻防,留在甘州的不过八万人,能否像过去一样在边境铸起铜墙铁壁,还未可知。一旦真正动武,京畿驻防的四万人恐怕还要调集过去。 而主战的几人却说,如今大凉境内平稳安定,短时间里不会出现大变故,那四万人本就是从甘州调回来的,若再调走,也是情理之中。 如此,双方一连商议多日,始终未有定论。 萧恪之不置可否,只派人往西北传信,令刘济平暂时按兵不动,但若对方挑衅,不必再请示朝廷,即刻发兵。 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西北的八万人会无法应付强悍的北戎骑兵。 朝臣们见状,明白皇帝心中应当已有成算,便逐渐不再多言。 如今齐家已彻底收敛锋芒,朝中的官员们又经过了几番整顿,大部分都不敢再存太多私心,议事时,也多是从大局考虑,鲜少再有结党牟利的行径,更没有人敢看轻天子的权威。 归真观中,楚宁依旧隔一两日便能见到萧恪之。 起初,她听说西北的事时,还有几分担心,可见他始终平静如常,眉宇间没有半点忧愁,便也渐渐放下心来了。 天气越发热,池塘里的绿波间逐渐长出一朵朵袅娜幽雅的芙蕖,或含苞待放,或娇艳欲滴,一支支亭亭而立,迎风飘摇,清冷的霜白上染一层浅粉,在炎炎的日光下平添一丝清凉惬意。 午后,楚宁带着翠荷两个一同搬了两张榻,坐在临湖殿旁的阴凉处,一面赏荷,一面烹茶。 正觉惬意悠然,翠荷却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朝不远处回廊的方向示意。 “娘子,你瞧……” 楚宁才将才煮好的茶汤分入两只杯中,闻言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看到萧煜独自立在回廊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处。 他身上穿的依旧是红衫单衣,皮带金钩,却好似比从前清瘦了些,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在太极宫里便露出阴郁的神色,远远看去,让人不敢靠近。 “娘子,咱们要不要离开这儿?”翠荷对萧煜到底还有些惧怕,一见他在附近,便下意识紧张。 楚宁与他远远的对视片刻,默默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不必,这儿是太极宫,不是东宫。”说着,又饮一口茶,“况且,附近也有许多往来的宫人,他不会做什么。” 他这人最在乎面子和名声,又兼婚期将至,绝不会在这时候出什么岔子。 翠荷闻言,快速朝两边看了看,果然见路上有好几个宫人经过,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到底有人已留意到萧煜的存在,时不时朝这儿看来,让人不由忐忑。 好在楚宁十分镇定,一丝不苟地品茶、赏荷,再没有给萧煜半个眼神,这才让她也慢慢放松下来。 萧煜也果然如楚宁所料,只在回廊边站了片刻,便阴沉着脸转身离去了。 他今日来这儿,不过是偶然。 在翰林院交代完公务后,他心中想着将至的婚仪,经过后苑的虔化门时,鬼使神差地便转了方向,寻着道往归真观的方向去了。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若当真到了归真观外,恐怕也不会进去。 可在临湖殿外的荷塘边,他却一下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就在树荫下,穿着道袍,戴着黄冠,微笑着同侍女烹茶说话。与过去在东宫时相比,这副打扮实在太过素净了,可不知怎的,她看起来却比过去更灵动、更放松,好像卸下了负担一般。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不悦,好像感到她离开东宫后,却过得比从前好了。 难道对她来说,困在道观里单调乏味的生活,竟比过去在东宫的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更好吗? 他不信,再过不久,他要向她证明,她是错的。 …… 数日后便是五月初二,太子萧煜与赵玉娥的婚仪之日。 前一夜,萧恪之依旧留在归真观中,天还未亮时,起身离开。 天空中一弯弦月已黯淡无光,天际处的晨曦正逐渐晕染开来,将几分暑气也带往大地。 院门边,他高大的身影停下啊,回转过来,在楚宁披散下来如瀑布般的长发边落下温柔的亲吻。 “夜里朕会回来。” 楚宁立在门边,仰头望着他明亮的双眼,轻轻点头:“我等着陛下。” 数日前,萧恪之就已下旨,今日太子婚仪,辍朝一日。 是以衙署中空荡荡的,从东宫到太极宫,乃至长安城中的贵人们,都早早准备着,先在太极宫中侍立,等太子拜过皇帝与太后,便随之前往赵氏宅邸行亲迎礼。 已是傍晚,日光黯淡,四下点起火烛,将宽阔的街道与敞开的门廊照得亮如白昼。 萧煜服衮冕,着玄衣纁裳,在众人的注视下,被礼官引着翻身下马,来到赵氏宅邸门外。 这不是他第一次成婚了,他面上虽带着温和的笑意,可心中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情绪,脑中的弦更是紧紧绷着,令他感到疲惫又煎熬,只能不断在心中暗示自己,过了今日,便要离开长安,到那时一切便都有转机了。 门中等候的主人已经赶紧迎上来,请他入内。 赵玉娥父亲已故,兄长赵伦也借故留在播州并未归来,是以今日充当主人的,是赵氏族中与这兄妹两个关系稍近的堂叔。 萧煜回过神来,接过掌畜者递来的大雁,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门中,北面跪奠雁后,往东房的方向行去。 东房,赵玉娥等候已久。 她身上是太子妃才能穿戴的褕翟花钗,面上亦妆容浓艳,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远远的见到太子过来,她挺直腰背,露出一抹既心满意足,又野心勃勃的笑容。 她如今是长安城里除了太后以外,地位最高的女人了,往后,她还要更多。 礼乐声中,萧煜来到阶下,冲她伸手。 她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在众目睽睽下轻轻伸手,放进他的掌心,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 可还未等她站稳,他却已放开手,迅速转过去,微笑着朝外走去了。 赵玉娥愣了下,并不计较他的有意疏远,从容地跟着他走出宅邸,登上马车,朝东宫的方向行去。 东宫的筵席都已备好,就连萧恪之也到了,领着众人落座后,亲自观看二人在礼官的主持下行同牢礼。 无数目光落在萧煜身上,又悄悄从萧恪之的身上扫过,好似在猜测这一对叔侄如今的关系到底如何微妙。 待仪程结束,内侍们捧着美酒佳肴进来,教坊司的歌舞声也从高台下响起。 萧恪之看一眼已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满面笑意地冲萧煜举起酒杯,那模样仿佛是遇上了什么让自己格外欣喜的事一般,与平日的冷峻肃然判若两人。 “今日新婚,太子可觉高兴?” 萧煜望着他溢满笑容的脸,心里一阵扭曲。可碍于周遭一道道避无可避的目光,只好打起精神,勉强笑着应承:“臣新婚,自然是高兴的。” 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饮下。 “好!”萧恪之拍拍他的肩,开怀地笑起来,“高兴就好,不枉朕的一番成全。朕今日与你一样,也高兴得很。” 他放下手中已空了的酒杯,目光带笑地扫视众人。 分明是太子的婚仪,可他脸上的笑意却让人差点误以为成婚的人该是他才对。 旁人见状,也一同起身,向皇帝与太子二人敬酒,一连饮下数杯,直到萧煜因饮得太急而白了脸色,才稍稍暂停。 “好了,朕就不多留了,免得诸卿拘泥,大好的日子,都放开些吧。”他转身又拍拍萧煜的肩,语带深意,“你也好好享受吧,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 说罢,也不理会萧煜忍不住皱紧的眉,在众人的行礼声中,带着侍从们离开东宫,回了太极宫中。 宽阔的宫道上,数名内侍跟在御辇两侧,提灯而行,到了甘露殿附近,却丝毫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朝西面行去。 西面是归真观的所在。 沿途所遇诧异的目光与惊讶的议论越来越多。 “已入夜了,圣上这是要去哪儿?那是——” “归真观?!那、那不是女冠修行的地方吗……” “是啊,里头的几位娘子年岁都大了……只有才进去不久的楚娘子……” “楚娘子!她、她可是圣上的侄媳呀!” “如今已不是了,东宫都有新的太子妃了。” …… 这一回,萧恪之没再掩盖行迹,更毫不躲避沿途宫人、内侍的目光,大大方方在归真观外停下,信步而入。 第66章 离观 阿宁愿随陛下离开这儿。 观中,楚宁才沐浴过,一面擦着半湿的发,一面执一把团扇轻轻扇动。 热腾腾的水汽从白里透粉的肌肤间氤氲开,替她添上一层朦胧的柔润光泽。单薄的夏日纱裙才穿上不久,便已湿了,正半贴在身上。 翠荷见状,接过她手里的巾帕,替她将长而密的乌发反复擦干,又抹了桂花油,再用缨绳束起绾好。 修长的脖颈与纤薄的后背终于得以解脱,在空气里散出热气,慢慢阴凉下来。 吹入屋中的阵阵花朵的清香悄无声息地钻入鼻尖,令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楚宁忍不住轻轻哼起悠扬的小调,起身重新换一身干衣裳。 眼看着时间不早,翠荷起身出去,将院门打开,却不经意听见外头的议论声。 “好似是往这边来,这么晚了,也不知要做什么。” “观中全是女冠,还能来做什么?八成是与哪位娘子有关。” “这儿的女冠……难道是楚娘子?” …… 翠荷愣了下,忍不住再往外走了几步,探出头去,果然见到不远处的幢幢人影。 她忙转头回去,冲楚宁道:“娘子,圣上来了——都瞧见了。” 楚宁有些诧异,不禁跟着她出了院子,到门外等着。 坡道上,皇帝正乘御辇往这儿来,两边跟随的侍从掌着灯,半点没有从前遮掩的样子。 她震了震,心口好似有轻轻的悸动,提着灯走近两步,立在门边,对步辇上越来越近的萧恪之露出温柔的笑意。 “陛下来了。” 步辇在道边稳稳落下,两个内侍分立在两侧,萧恪之从步辇上下来,一步步踏来,停在她的面前。 微风徐来,夹杂着他从婚宴上带来的微醺酒意。 “是,阿宁,朕来了。” 周围有不少经过的宫人都不禁驻足观望,归真观中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也好奇地悄悄探出头来。 楚宁屈膝行礼,退到门边,从容道:“陛下请进来吧。” 窄窄的一道门吱呀一声大大敞开,又快速阖上,掩住里头本就看不清的情形。 外头静了一会儿,很快便如暗夜里炸开了锅一般,腾起无数惊讶的议论声。 果然是楚娘子! 今夜是太子新娶,皇帝身为太子的叔父,却堂而皇之地进了前太子妃的院中! …… 东宫丽正殿,礼乐与笑语声声不断,觥筹交错。 萧煜捧着酒杯与酒壶,在人群中不断周旋,一杯一杯清酒下肚,令他苍白的脸颊浮上不正常的红晕。 好容易与宾客们饮完酒,他已有些头晕目眩,站不稳当了。 可今日,身边却没人给他送来温热的食物与汤羹,更没人用帕子替他擦脸上的汗,命人扶他回寝殿歇息。 他脸沉了沉,招手唤来两个内侍,搀着自己往寝殿的方向去。 寝殿今夜被装点作新房,两边候着几个侍女,一见他走近,忙笑着迎上来,一面开门,一面殷切道:“太子殿下来了!” 屋里的赵玉娥听见动静,也跟着出来,冲他行礼,目光扫过他泛红的脸颊和无力的身躯时,精心描过的娥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殿下醉了,快扶他去歇息吧。”她冲身边的几个侍女吩咐,却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只站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是还记着方才亲迎时他的有意冷落,还是本性就如此。 东宫的侍女站在外围,她身边那几个都是今日从赵家陪嫁而来的,其中两个闻言走上前,一个扶住萧煜,另一个伸手要替他解下腰上的玉带钩。 萧煜醉后站不稳,搀扶的侍女又力气小,因此旁边的内侍一松手,他便一个趔趄朝旁边倒了倒,凌乱地走出两步,才勉强稳住。 而跪着替他松腰带的侍女手上力道未收住,扯得他腰侧被带着扭了扭。 “滚!”他阴沉着脸低头,冲那侍女怒喝一声,薄唇紧抿,眯起的眼里满是阴郁。 那侍女不了解他的脾性,愣了一下,俯身认错后,又要伸手去继续。 萧煜心底的怒意一下被点燃了,当即抬脚冲踹去。 他虽身子有些弱,且还醉着,可到底也是成年男子,怒时的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这一下,恰踹在那侍女的心口,将她撞出去半丈的距离,直捧着心口蜷缩在地上轻呼不起。 “都滚出去!”他喘着气扶住一旁的架子,语气里满是不耐,自己伸手解着衣带,将外袍脱下丢在一边。 东宫的侍人忙都退下去了,剩下几个从赵家来的,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大怒,也战战兢兢起来,却不敢直接下去,而是将目光看向一旁的赵玉娥。 赵玉娥蹙眉瞥他一眼,冲几个侍女摆手:“罢了,你们下去吧。”说着,她走到萧煜身边,搀着他进内室的床上坐下,冷冷道,“既然殿下如此瞧不上玉娘的侍女,玉娘只好亲自服侍殿下了。” 萧煜揉揉额头,想叫她也滚出去,可深吸一口气,到底暂时忍住了,任由她伸手取下自己头顶的发冠。 有人送了醒酒汤和温水进来,赵玉娥先捧着杯来令他漱口,又亲自拿绞干了的手巾给他擦身。 分明是与过去一样的事,只是换了个人,他便觉得格外不自在。 眼前的女人自然也是美的,成熟、丰腴、妩媚、艳丽,动作虽称不上温柔似水,却也算轻。 可他心里除了一阵阵的烦躁和不悦,再没有其他波动。 今日的一切,统统都不合他的心意。 “好了,你也下去。” 他歪在床头忍了片刻,最后忍不住将巾帕拿过来,自己胡乱擦了擦。 赵玉娥冷冷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沉下来。 “今夜新婚,殿下难道忘了为何要娶玉娘?” 萧煜没说话,落在身边的手慢慢攥紧一旁的平整布料。 赵玉娥移开视线,起身走到妆奁边,小心褪下发间的簪钗,卸去脸上的妆容,再背过身去,将繁复的衣裳褪下,换上宽松的寝衣,轻声道:“不过这几日的功夫,殿下且忍一忍吧。” 说着,她熄灭屋里的灯柱,慢慢走到床边,在他身旁静静躺下。 丽正殿外,还有饮醉的宾客尚未归去,正歪坐在食案边,放肆地笑着赏最后的歌舞。 而远处的寝殿里,新婚的二人同榻而眠,却各怀心思,异常生疏冷淡。 …… 归真观里,楚宁正靠在萧恪之的怀中,双臂也难得主动地搂着他的脖颈。 已过了子时,她却丝毫没有困意,好似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萧恪之亦有些不平静,伸手在她如丝的长发上抚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宁,朕还未同你说过朕母亲的事吧?” 楚宁轻轻点头,知道他是有话要说,遂抬起头,趴在他怀里,认真地看着他。 她自然听说过他母亲当初的事,只是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他要说的,定是他自己看到的事。 “朕的母亲本是掖庭宫中最普通的杂役宫女。她出身平凡,在多数出身小官之家的宫女中,应当算是地位最低的那一拨了,可她从不怨天尤人。” 卫氏总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与她一同进宫来的贫寒出身的女郎们大多是父母双亡,被其他长辈卖进宫来,或是家中还有兄弟要供养,被父母卖进来的,她们总是被亲人抛弃的那一个。 可她不一样,她的父母生怕她一个十二三岁正长个子的女郎在兖州的饥荒下吃不上一口饱饭,听说长安的宫廷里每日胡饼管饱,才动了将她送来的心思。 她想,她是被疼爱的那一个。 直到后来,她夜里值守时,遇上醉酒的皇帝,阴差阳错下怀了身孕,虽被封为才人,却既不得其他嫔妃待见,也不被皇帝喜爱,她也依然未自怨自艾。 她对小小的萧恪之说:“六郎,你看,母亲过去在兖州时,连麦饭都吃不到,如今却会嫌这一碗羊肉馎饦太多,这样的日子,已经十分知足了。母亲没有别的期望,只盼六郎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她生得眉清目秀,婉约清丽,算不得天姿绝色,可在美人应接不暇的宫廷中,也不显逊色,虽时常遭人冷落与嘲讽,却从不放在心上,依旧安心度日。 可这样一个温柔美丽、善良真挚的女人,却没得到过夫君的一点怜爱。 “朕曾问母亲,父亲这般冷待,她是否怨恨。朕本以为,有那几年的艰难,母亲再是豁达大度,总多少会有些怨恨。可她的眼里却只看得见茫然与生疏。那么多年,父亲与她的亲密,大约仅是朕出生前的那一天,后来,他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母亲对他的仰望,与当初在掖庭宫为奴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抱着她做到窗边的榻上,推开半掩的窗,仰头望向黑色夜幕里点缀的繁星,目光说不上惆怅,只有几分淡淡的感慨。 她跪坐在他身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眉眼。纤细的指尖从浓眉上滑过,被他一把握住,细细把玩起来。 “后来,朕还见到许多其他人,她们被困在后宫中,仰着父亲一人的鼻息活下去。她们有时会因父亲而欢喜雀跃,可欢喜总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她们都觉得忧愁而茫然。朕起初不明白,为何如此,后来才渐渐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父亲将她们困住了,在这座华丽的宫城里,她们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早已麻木了。” 她们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眼里心里渐渐只容得下皇帝一人。 可皇帝却从不会在任何一人身边停留太久。 他的母亲若不是因为本性温柔平和,又将全部心思都倾注到他这个儿子身上,恐怕也会像其他嫔妃一样,时而明争暗斗,时而自怨自艾,最后在郁郁中离开人世。 楚宁听得出神,不禁想起过去的自己。当初在东宫的她,与那些被困在宫中的嫔妃大约也无甚区别。 “那夜在飞霜殿,陛下问阿宁,是否为自己想过,也是不想让阿宁变成她们那样吗?” 此刻回想起来,他的许多话也好,举动也罢,似乎都在有意将她从麻木的边缘唤醒、拉扯回来。 “是。那时候,朕知道,父亲不是个值得任何女人依靠的人,朕也告诉自己,绝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他与她双膝相抵,面对面一同跪坐着,双手也郑重地搭在她的肩上,“遇见你以后,朕又想,以后定不会让你变成母亲,或是过去见过的那些女人那样。” 楚宁的呼吸一下停住了,她怔怔地望着他灼灼的眼眸,听见他低沉而让人信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宁,今日,他已先另娶,你不必再担心礼义道德,你愿意信朕,跟着朕离开这儿,到甘露殿去吗?” 她张了张口,眼眶微酸,逐渐渗出一层薄雾,遮蔽了她的视线。薄雾飞快地凝聚作一团,挂在眼眶边,盈盈欲坠。 她先前总在想,他为何如此不同,又为何对她这般好,即便后来心动了,明白了他的好,内心最深处的怀疑与疑惑也并未完全消除。 今日方明白,他这般用心,并非全无来由的。他的过去那样坎坷,他的父亲那样苛待,他的身上却从没有过半点怨愤与阴郁。 而与他相比,她这辈子得到的已经太多,后来不过经了些许挫折,又何必要那样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起来呢? 泪珠从眼眶坠落的那一瞬,她微笑着轻声道:“多谢陛下垂爱,阿宁愿随陛下离开这儿——是真心话,只为了自己的真心话。” “好。” 他紧绷的神色在听到她回答的那一刻呆了呆,才骤然放松,紧接着,一贯威严的容色间便浮现起掩不住的喜悦。 “刘康!” 他一把将她抱起,径直走出院外,再不必遮掩她的容貌,连语气也跟着沾满欢喜。 “大家有何吩咐?”刘康一直耐心等着,见他情绪如此高昂,也跟着高兴起来——往后,总不必自己忙着想方设法替天子隐瞒秘密了! “备辇,回甘露殿,这儿的东西,明日再派人来收拾吧。” 步辇很快被抬来,本该已到各处歇下的宫女、内侍,乃至归真观里服侍贵人的女冠们纷纷探过脑袋观察着这儿的情形,好似要印证先前的猜测一般,议论不绝。 七八个内侍提着灯,将那方寸的地方照得恍如白昼,令众人也看得清清楚楚。 众目睽睽之下,萧恪之昂首阔步,带着还穿了道袍戴着黄冠的楚宁登上御辇,启程离开。 第67章 朝见 她已是你们的叔母了。 这一夜,楚宁睡得极好。 第二日醒来时,萧恪之已先一步起来了,正穿戴整齐地坐在她身边。 床边架了一张书案,上头摆了笔墨与几本奏疏,他侧对她低着头仔细阅览,时不时蹙眉深思,再提笔写下几句批语。 大约是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他放下笔,朝床里看去,见她正睁着迷蒙的睡眼懵懂地望着她,忍不住露出笑容,放柔声音,道:“醒了?朕方才见你睡得好,不忍打搅,便没叫醒你。” 楚宁轻轻点头,回想一夜的好眠,轻声道:“昨夜的确睡得极好,竟连陛下已起身了都不知晓。” 她的嗓音里还带着刚睡醒后的娇柔,听得人心口发酥。 萧恪之让人将书案搬到外间,自己则侧过身去,将她额边的碎发拂开,再伸手将她从薄被中抱起来。 “朕替你备好的衣裙。” 楚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旁的架子上挂着一身崭新的绮云裙,布料轻盈,质地柔顺,更重要得是,正红的底色配上金线绣成的牡丹、鸾鸟纹样,都是只有太后与皇后才能用的。 “陛下,这是——” 她满心满眼的诧异,心底有了猜测,却全然不敢相信。 萧恪之将她拉到衣裙边,从背后抱着她,带着她的手一寸寸抚过裙摆上的一朵金色牡丹,低声道:“这是给你的,阿宁,朕要让你做大凉的皇后。方才你还未醒时,朕便让人去翰林院着人拟旨了,待颁布后,你便是皇后,受册之仪,也会让礼部和宗正寺挑选吉日。” 楚宁站在原地,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没想到……” 她以为他对她的好,便是会好好照顾她,对她真心实意地倾注感情,哪料到,他竟会让直接她这样一个已嫁过人,甚至离开夫君的方式还有颇多争议的女人当皇后! “这是朕的决定,既然要将你留在朕的身边,自然该给你应有的名分与地位。”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傲气与少有的得意,“朕才说过,不会做像父亲那样的人。” 楚宁鼻尖一酸,眼眶便有些湿了:“这衣裳,陛下是什么时候让人做的?” 衣裙都要绣娘一针一线缝制,这样精细的功夫,再怎么赶制,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两个月前。朕让人画了许多图样来,最后才选了这一身让人做出来,如何?” 楚宁眨去眼眶的湿意,笑着点头:“很美,我很喜欢。” 实则这身衣裙的样式中规中矩,虽做得细致,却不见得多美,只是这是他的心意,她自然是喜欢的。 正在这时,刘康站在外间,道:“大家,太子与太子妃来了,正要向陛下行朝见之礼。” 照礼,太子妃入东宫翌日,该入太极宫来朝见皇帝与皇后,礼成后,皇帝再入太极殿面见群臣。 “知道了。”萧恪之沉声应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楚宁看一眼他的脸色,正要行礼送他出去,他却没动,而是将她扶住,冲那身衣裙示意:“穿上吧,朕先往两仪殿去,一会儿,你穿戴好了,也去见见。” 事成定局,总会要见,今日正是个好机会。 楚宁心里紧了紧,却也不想逃避,闻言轻轻点头,转身唤翠荷进来。 …… 两仪殿外,萧煜与赵玉娥两个在内侍的指引下踏入正殿,并肩立着等候皇帝的到来。 两人之间只隔了两寸距离,看来十分得体,可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们虽然面带笑容,互相之间却十分生疏,全不像是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 怕二人等得久,内侍先送来坐榻与两盏茶。 萧煜接茶饮了两口,却冲坐榻摆手:“不必坐了,免得一会儿圣上过来见我失仪。” 在外时,他从来都谨小慎微,生怕留下半点把柄。 赵玉娥冷眼望着他这等假意谦逊温和的模样,目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也冲内侍道:“罢了,拿下去吧。” 坐榻才送走,殿外便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听一声呼唤,萧恪之在几个内侍的簇拥下进入正殿,坐到了御座上。 底下二人忙上前行礼。 “好了,起来吧。”萧恪之淡淡挥手,“难为你们,这么早便入宫来了,休息得可好?” 萧煜躬身应答:“劳陛下关心,一切都好。” 一旁的内侍已将要由太子与太子妃呈送给皇帝的吃食备好了,萧煜与赵玉娥两个正要接,却听御座上的萧恪之道:“慢着,不急。” 萧煜一愣,伸出的手也顿住了,诧异地看过去。 萧恪之原本平淡的面容间不知何时已浮现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看得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好似有什么要发生一般。 “有人还未到呢。”萧恪之道。 萧煜掩住心中的异样,慢慢收回手,作出不解的模样,问:“新妇朝见,乃是向圣上进献酒食,不知陛下要等的是何人?” 萧恪之笑了笑,一手搁在木制扶手上,姿态闲适:“依礼,受献的除了朕,自然还有皇后。” 皇后? 话一出,萧煜与赵玉娥都愣住了。 如今的皇帝即位未满一年,太极宫后位空虚,先前也并未听说皇帝有立后的意思,今日却忽然多了一位,到底是何意? 尤其,今日还是他们新婚的第二日。 殿中没人说话,异样的寂静让气氛也变得异样起来。 片刻后,殿外的内侍道:“娘子来了。”紧接着,便是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萧煜和赵玉娥不约而同地转头往脚步声的方向看去。 夏日的阳光极亮,照在人的身上十分耀眼。他们先看到的,是被侍女簇拥在正中的女人身上正红的衣裙与金灿灿的牡丹、鸾鸟花纹——的确是只有皇后才能穿的衣裙。 待人再走近些,看清了面容,萧煜和赵玉娥才倏然变色。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归真观中修行的楚宁! “你——阿宁?”萧煜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已到殿外正踏入门中的女人,好似想证明是自己认错了一般,伸手指着她喃喃出声。 楚宁看也没看他,只微笑着平视前方,冲御座上的萧恪之温声道:“陛下恕罪,是我来晚了。” “无妨,你夜里睡得晚,不过更衣耽误了些时候罢了,过来吧。”他从座上起身,朝前走出两步,冲她伸手。 宽厚而略显粗糙的手掌摊开在眼前,她自然地将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放上去,被他握着替步走到座旁,与他并肩坐下,面对着萧煜与赵玉娥二人。 底下,萧煜怔怔地盯了她半晌,直到见她坐定,对上她的视线时,才向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眼里猛地升腾起惊怒之色。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自己抛弃的妻子,竟然会在自己新婚的第二日,出现在自己的叔父身边,而自己却要带着新妇,向这两人献酒食! 一阵压抑不住的闷痛从心口传来,迅速冲到全身,令他脸色苍白,四肢也莫名地颤抖、无力起来。 萧恪之坐在座上,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冷色,随即有冲一旁的内侍吩咐:“好了,人已来了,东西送上去吧。” 酒食再度递到眼前,萧煜却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倒是赵玉娥先一步从震惊中回神,微笑着转头冲他低语:“殿下,该献酒食了。”说着,干脆接过内侍手里的东西,亲自递给他。 萧煜恍惚地看了她片刻,才跟着慢慢清醒,稳住身形后,接过东西,带着她一步步朝设好的蒲团前。 短短几丈距离,却令他的脚步重如千斤。而那小小的蒲团,更是仿佛要压垮他的脊梁一般。 他没法就这样跪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咬着牙问:“臣还未曾听闻陛下已册立皇后,今日这般,是否有违礼制?” 楚宁端坐在萧恪之身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近距离面对他,到底还是有些紧张,便下意识挺直脊背往后仰了仰。 萧恪之没看她,却像有所察觉一般,无声地握住她的手。 有力而温暖的触感让她浑身都有了力量,一下子安定下来。 “的确还未昭告天下。不过,翰林院已在拟旨,她已是你们的叔母了,不算违了规矩。” 他冷冷打量着这二人,目光中透出迫人的威严与肃穆。 “叔母”二字一出,萧煜的身子忍不住晃了晃,到底没敢再追问下去,只得忍住心底的疑问与愤恨,低下头,屈膝在二人面前跪下,麻木地在内侍的指引下将酒食献给二人。 朝见之礼就这样结束。 内侍们将萧煜与赵玉娥搀起来后,萧恪之也从榻上起身:“好了,该往太极殿去见群臣了。” 朝见后,太子要随皇帝入太极殿会群臣,太子妃则该留在两仪殿中听皇后训示。 “太子,随朕走吧。”他从阶上下来,转头瞥一眼萧煜。 萧煜僵着脸,只觉萧恪之从脸上的神色到背在身后的双手,无一处不是在嘲讽自己,可碍于身份的悬殊,心中的愤恨无处发泄,他只好深吸一口气,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闪而逝的笑容,躬身应“喏”。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两仪殿,朝太极殿的方向行去。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萧煜飞快地回头,狠戾而阴沉的目光落在楚宁的身上,好似在无声地质问她。 楚宁站在殿中,先前那一瞬的紧张与不知所措已消失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二人,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 第68章 立后 你究竟为何要背叛我? 两仪殿中只剩下楚宁与赵玉娥二人。 赵玉娥这才慢慢直起身子,面带异色地打量着她,半晌后,冷笑一声,道:“娘子当真是教人刮目相看。” 她从前只以为楚氏靠着美貌与曲意逢迎才在太子的庇护下做了两年太子妃,就连被夫君抛弃时,都依然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是个软弱无能的女人。 哪知今日,这个没用的女人,竟忽然出现在天子的身边。 要知道,先前她费了许多心思,始终没能得到天子的半点垂青,这才不得不孤注一掷,转而将目光投向太子。原来皇帝并非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不过是另有所好罢了。 只是,不知皇帝对楚氏的青睐是出于什么的目的,是单纯的喜爱,还是仅仅为了让太子不满。 她一时没心思揣测,只是意识到即便如今自己成了太子妃,楚氏的身份地位也依旧在她之上,顿时有些不悦。 同样是世家之女,一个即便家族没落,依旧高高在上,另一个却始终要被旁人压上一头,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 楚宁听出她语气里的阴阳怪气,也不觉得愤怒,只是冲她淡淡道:“好了,我如今虽算是你的长辈了,却也没什么能训示的地方,只盼你今日坐了太子妃的位置,日后不要后悔。” 赵玉娥的脸色变了变,仿佛觉得她在嘲讽自己一般,当即冷声道:“劳娘子关心,只是我与娘子不同,不会任人摆布。” 说着,也不多停留,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楚宁平静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轻叹一声,重新起身回甘露殿中,与翠荷一同用早膳。 …… 太极殿中,群臣已至。 萧恪之带着太子踏入殿中,登上御座,配合着礼官将最后的仪程走完,宣布皇太子嘉聘礼成,接受众人的拜贺。 待一切结束,众人正要退下时,他却出言制止:“诸卿且慢,趁着今日东宫的婚仪成了,太子与太子妃也入宫来朝见,朕还有一事要向诸卿宣布。” 众臣退去的脚步一顿,不由三三两两互相对视,待瞧见旁人眼里与自己一样的疑惑,只好按捺心底的猜疑,重新回到位上,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只有萧煜一人,听到这话后,猛地僵住了,有些克制不住惊怒地抬头瞪着御座上的萧恪之,袖口下的左手也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这时候要宣布的事,除了立后一事,他想不出别的。 果然,待殿中恢复安静后,萧恪之的目光在群臣的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威严道:“先前,诸卿屡屡提及朕已过弱冠之年,理应成家立室,朕思虑许久,深以为然,更为诸卿的一片赤诚之心所感,决意即刻册立皇后,如今,已着翰林院拟旨,午后便会昭告天下。” 众人静了静,完全未料到皇帝会如此毫无预兆便要立后,而他们连皇后是何人都未曾听说。 其中一人迟疑着,率先问:“敢问陛下,欲立哪家贵女为后?” 阶下的萧煜更僵硬了,苍白的脸也低了下去。其余人也停下观望,纷纷屏息等待。 只听萧恪之淡淡道:“朕要立楚家娘子为后。” “楚家?” “哪个楚家?” “难道是——观里修行的那个?!” 众人思来想去,朝中姓楚的朝臣早都因楚虔榆的案子被牵连,或贬谪或罢免了,皇帝口中的“楚家娘子”,让人想到的只有那个从东宫离开后,入归真观修行的楚氏。 那一位,可是曾经的太子妃,是皇帝的侄媳啊! 萧恪之望着众臣满是猜疑的模样,肯定地点头:“不错,的确是那位楚娘子。”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数十位朝臣先后朝沉默的萧煜方向看去,见他低着头,又用目光在这叔侄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陛下,楚氏乃罪臣之女,又曾是——又、又是道门女冠,又违伦常,恐怕不宜为皇后……” “是啊,此事只怕要引起天下人的议论,请陛下三思!” …… 数名朝臣接连谏言,引起众人一片附和之声。 臣子们的意思,萧恪之早有预料,此时耐心地听着,丝毫没有因这样一边倒的场面而慌乱。 待众人的话暂时停了下来,他才点头道:“诸卿的意思,朕心中明白,只是,到底是朕的婚事,朕心中属意的,就是楚氏。况且,朕知道,你们都顾忌她曾是太子妃,身份有些敏感。可她如今已非东宫女眷,而是道门中的女冠,女冠重回凡俗,嫁人生子,在民间,甚至皇室亦不鲜见。” 说着,他忽然话音一顿,将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萧煜:“且太子如今也已另娶,与楚氏再无瓜葛。太子,朕说得对不对?” 萧煜僵立在原地,只觉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仿佛一根根冷箭扎在他身上,令他连呼吸都觉得颤抖。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法发泄心中积蓄的痛苦与愤怒,只能掐紧指尖,死死咬着牙关,躬身压低脑袋,掩住扭曲的面容,温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群臣一时有些无话可说。 也不知是谁忽然低声说一句:“陛下素来不拘小节,今日这般,倒也在情理之中,总好过始终空悬后位,继续、继续如先前那般……” 是啊,皇帝在政事上果断,可在男女之事上,荒唐也并非一两日了,楚氏好歹已离开东宫,勉强算个来历清白的女子,总好过先前传闻中的有妇之夫、歌姬舞女等人…… 众人这般转念一想,竟也觉得不似最初那般难以接受了,连议论的声音都渐渐小了。 萧恪之见状,便知事情到此,可算基本定下了,余下的,他们爱议论,便暂且议论,时日久了,总会过去的。 “好了,今日的仪程就到此。诸位退下吧,有政事要奏的,一会儿留下接着议。”他沉沉开口,冲众人挥手。 朝臣们踌躇一瞬,随即躬身行礼,纷纷退下,只余十余位中书省和六部的官员在殿中,欲接着商议政事。 …… 甘露殿里,楚宁用过早膳后,便带着翠荷和另两名甘露殿的侍女往归真观去。 她没用步辇,而是带了一顶笠帽挡住头顶的烈日,一路边走边赏景。 先前数月在归真观,她虽未被禁足,却也只在附近那一两处殿阁走动,今日出来了,总要好好看看这一路的景致。 路上经过的侍从有不少还未听闻这一夜之间的变化,只是见到两个御前的侍女在,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犹犹豫豫地行礼,又在原地看了她的背影半晌,才议论着离开。 楚宁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关注,一一含笑冲她们点头,不疾不徐继续走着。 待到了归真观里,才将笠帽摘下,看着几人收拾她的东西。 橱柜中数十身色彩艳丽、样式各异的华美衣裙还都未穿过,妆奁里的琳琅满目的首饰更是未曾动过。 她下意识抚了抚腕上还戴着的那串赤玉手串,又低头看一眼身上的红裙,这才回过味来。 这么多的衣物首饰,绝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备好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命人替她做这些东西的呢?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 他的心意,很早之前就已明了了。 “这些仍都照原样收着,送到我的寝殿中去吧。”她指着萧恪之替她备的衣物首饰,吩咐正收拾的侍女。 几人纷纷应“喏”,将箱笼单独放好。 她的东西不多,多是衣物等物,其他日用器皿,也不必带走,因此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打点妥当。 她让御前的侍女先以车将箱笥带走,自己则带着翠荷继续缓步而行。 流言传扬的速度总是极快的,隔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再遇上的侍从们便像是都已知晓了她身份的变化,行礼的动作和语气都恭敬了数倍。 翠荷有些不是滋味,楚宁却坦然处之。她想,人心皆是如此,本就不必苛求。既然出来了,索性洒脱些,自己也能放宽心。 “咱们去临湖殿看看。” 临湖殿的那一片莲池,她十分钟爱,今日路过,便也想进去看看。 同几日前相比,莲池里饱满盛放的粉白的花儿更多了,一朵朵高高地立着,迎风摆动,烈日之下,依旧带着几分沉静与高雅,令人不由跟着拂去心头的躁意,静下心来。 她对莲的偏爱,源自早逝的母亲。 母亲的闺名里便有个“莲”字,生前最爱的花也是莲。父亲总说,只要见到莲,便能想起母亲。 她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只能在记忆里零碎的几个片段感受属于母亲的温柔与关爱。 楚宁在凉亭里凭阑而望,正有些出神,却忽然感到一阵不适的,如芒在背的感觉从身后传来。 她心口一紧,下意识转过身去,果然见到凉亭外的几丈处,萧煜正无声地站在那儿。 他苍白的脸色即便在当头的烈日下,依旧是单薄而阴郁的,瘦削的脸颊上,一双阴沉的眼正紧紧盯着她。 她身上有些发冷,却仍挺直脊背,站在凉亭里,望着阶下的他,淡淡问:“这个时候,太子不去衙署中,怎还逗留在宫廷后苑?” 周围除了翠微,并无旁人,她说话的语气却再没有过去的温柔顺从,落在他的耳中,既像冬日里凝了一层寒冰的冷刀,又像无情投入灯油中的火把,令他心口冷冷痛着的同时,窜起一把愤怒的火焰。 “我做梦都未想到会有这一日——阿宁,你究竟为何要背叛我?” 第69章 质问 太子,你太过高看自己了。…… 楚宁站在凉亭里,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虽早知道他的为人,对他忍不住质问的举动有所预料,可真正面对他时,依然觉得荒唐无比。 “不知太子殿下以为的背叛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殿下让我让出太子妃之位的吗?既然已经离开,太子又已另娶,恐怕也无权再干涉我的事了。” 萧煜站在原地,听到这话时,脸色更加苍白了,身子甚至迎着风晃了晃。 二人身份的变化,他早就心知肚明,甚至方才在太极殿中,也有无数的声音提醒过他这一点了。 可别人的提醒是一回事,由她亲口说出,又是另一番更直白、更残忍的感受了。 更让他觉得无所遁形的是,她说的话一点也没错,的确是他主动提出要她让出正妻之位的。 眼下他心乱如麻,只觉一点也不愿面对这一切,内心挣扎片刻,忽然像抓住一根水中的稻草一般,急怒道:“说到底,阿宁,你还是怨我,怨我抛弃你,另娶他人,对不对?阿宁,我同你说过了,做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你——你就不能体谅我一番吗?这两年里,难道我待你不好吗?” 提到这两年的生活,楚宁的心里闪过一片茫然与怅惘。 这两年的生活好吗?广厦华服,香车宝马,玉馔珍馐,自然是好的。 可她没有一天过得惬意安心。 “太子扪心自问,这两年,真的待我好吗?你的好,有几分真心实意?”她的目光恍惚一瞬,随即慢慢走到阶梯边,与他隔着一丈的距离,垂下眼望着他,轻声道,“你的确给了我优渥的生活,可你难道没借着我的身份,在外人面前树立起谦和仁义、敢于担当的假象吗?那些追随你的臣子,除了从小伴在你身边的徐侍读,有几个知道你真正的面目呢?” 萧煜浑身一僵,像被戳到痛脚一般,嘴唇无力地颤了颤,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的样子。 楚宁却没有停下,顿了顿,又继续呓语般道:“我也的确曾以为殿下待我是好的,可时间久了,我才越来越不愿欺骗自己——你将我当手中的工具一般任意支配、摆弄,什么时候顾及过我的想法?你那样待我视如亲兄长一般的人,不许我有你预期以外的喜怒哀乐,这样的日子,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你总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你的以后也都会有我的一份,可我的那一份,依然是要被你当作工具、当作玩物一般,那样的以后,我要它何用?”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萧煜的面,毫不掩饰地将心里的这些话说出来,说完之后,整个人都像吐出了一口浊气似的,神思都清明了许多。 反观萧煜,仿佛受了重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轻声道:“你——你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就要同我的叔父在一起,来报复我吗?阿宁,这样的手段,实在与你并不相配。” 直到这时候,他依然在为如今的局面找别的理由,不断逃避自己做下的错事。 楚宁平静地摇头:“我跟着陛下,并非为了报复你,只是因为陛下待我,的确是真心的。” “真心?”萧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而不可思议的话,“他哪里来的真心?这这几个月,他的那些荒唐事,难道还少吗?你凭什么以为他待你比我真心?你——” 说到这儿,他的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你对他说了什么?” 她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会得到萧恪之的青睐? “是不是与我有关?”他的心口越缩越紧,忍不住三两步踏上台阶,一把攥紧她的手腕,厉声质问,“你将我的安排告诉他了,是不是?” 手腕上的遽然疼痛令楚宁忍不住皱眉,低低地痛呼一声:“你放开——太子,你太过高看自己了!” 他的所作所为,无需她主动透露,萧恪之早就有所预料,一切都在旁人的掌握中,只是他一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罢了。 她有种冲动,想现在就将自己知道的统统说出来,甚至直接质问他,为何害死她的父亲后,还能装作是她的恩人一般,若无其事地与她在一起。 可她想了想,忍耐住了。还是该等萧恪之处理好后头的事情,再将情况挑明更好。 她有种预感,萧恪之先前虽然总离经叛道,好似不在乎世俗礼制,可他心里有分寸,明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不能为所欲为,在政事上,都还是会照着规矩来的。 尤其处理太子这个自己的亲侄子,他更不会落人话柄,定要处理得名正言顺,将罪行抓个正着才好。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痛冷冷看着他:“或者,你以为别人同你一样自私自利?” 萧煜面色微微扭曲,眼底带着一种恼羞成怒的厉色,捏着她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更紧了,脚下更是一步步逼近,逼得她不住后退。 “你把话说清楚,你与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宁在他的逼近下,一步步退回到凉亭中,慢慢靠到石桌边沿,变得退无可退。 “娘子!”翠荷见状,心下着急,便想上前来帮她。 楚宁正想开口制止她,让她快去外头找人来,却忽然听到凉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呜鸣与吭哧声,越靠越近,好似一头健硕的野兽。 她侧头去看,见维摩竟忽然出现在眼前,黄褐色的眼珠正死死瞪着萧煜的背影,尖利的牙齿也是不是龇出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维摩!”她低呼一声,头一回面对这头灰狼时,没有害怕的情绪,反而像遇到了救星。 萧煜听到这两个字,浑身一僵,下意识跟着转过身去,正对上那双可怖的黄褐色眼珠,脑中登时浮现这头凶猛的畜生当初在太极殿外一口咬断侯同毅脖颈的血腥场面,吓得手上的劲一松。 楚宁趁机从他身边闪开,退到石桌后方,冲外头照顾维摩的两个侍卫唤:“太子累了,烦两位将他带出去吧。” 维摩依旧瞪着萧煜,大约是见他松手了,到底没有做什么,而是从他身边缓缓地踱步而过,站到楚宁面前,冲她仰起头。 楚宁迟疑片刻,慢慢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维摩的眼顿时眯了起来,尾巴也开始摆动,活似一条体型巨大的犬,方才的凶恶气势也减去大半。 它在她身边绕了一圈,最后靠着她的裙摆,与她一同面向萧煜的方向,继续虎视眈眈瞪着他,发出蓄势待发的吭哧声。 凉亭外的两个侍卫也应声走近,左右观望一番,便没有迟疑地冲萧煜躬身行礼:“此处是太极宫后苑,殿下恐怕不宜独自久留,还请早些离开。” 他们的话依旧恭敬,语气却带着几分咄咄逼人。 萧煜僵在原地,面色扭曲地瞪着楚宁与那头畜生亲近的模样,心底的恐慌与猜疑愈加克制不住。可当着旁人的面,他亦不敢做什么,沉默片刻后,只好咬着牙转身离开。 楚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娘子可还好?”翠荷想上前查看她的手腕,可目光一触到维摩,又迟疑地立在原地不敢靠近。 “我没事。”楚宁安抚地冲她笑笑,又转而望向那两个照看维摩的侍卫,“也有劳两位了。”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忙躬身称“不敢”。 她微笑着坐到石凳上,一面让有些虚软的身子歇一歇,一面低下头去温柔地抚摸着维摩灰色的皮毛,嘘嘘地同它说话。 虽是一头畜生,可它却好像十分有灵性一般,出乎意料地乖顺。 楚宁觉得它比从前可亲可爱了许多。 …… 百福殿中,齐沉香正半跪在脚踏上给太后奉茶。 齐太后自先前在皇帝面前败下阵来后,心神便有些涣散,连带着身子也慢慢有些垮了。 她在宫里争斗了几十年的光景,落得如今这样的处境,打击实在不小。 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六娘这孩子——婚事好歹遂了自己的意,没嫁进宫中来。 “好了,”她冲跪着的齐沉香摆摆手,拉了一把,“别跪着了,起来坐吧。你年纪虽小,我看着,却也怪心疼的。” 齐沉香从脚踏上起来,小心翼翼坐到姑母的身边,握着她的手轻声宽慰:“姑母将六娘当亲女儿般疼爱,六娘晓得,适逢是应该的。” 齐太后目光复杂地望着沉稳又孝顺的侄女,忍不住再度问:“六娘,你当真不后悔,不会怨怪我吗?” 齐沉香深吸一口气,坚定地摇头:“姑母,六娘不后悔,更不怨怪任何人。我本就无意嫁给圣人,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有些担心姑母与父亲、母亲的境况罢了。” “你能想得开就好。”齐太后轻拍侄女的手,仰头长叹一声,“如今这样,好歹留了体面在,他也算没把事情做绝……” 这个“他”,自然是指萧恪之。至少,她依旧是太后,齐家也依旧是世家大族,日后男儿入仕、女儿出嫁,都不会受任何阻碍。 姑侄两个相顾无言,殿中静悄悄的,唯有香炉里的烟雾静静缭绕。 不一会儿,殿外有侍女进来,站在屏风边温声道:“殿下,六娘子,方才翰林院传来消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已经颁下去了,说——要立楚氏为后。” 齐太后一愣,原本有些愁苦的心情也被打搅了,下意识问:“楚氏?哪个楚氏?” 齐沉香拧着眉,迟疑道:“难道——是归真观里那个?” 侍女顿了顿,点头道:“正是从东宫里出来,住在归真观的那一个。同说,昨日夜里,圣人从太子的婚仪上回来后,便直接去了归真观,将楚娘子接了出来,带回甘露殿去了……” 话音落下,姑侄两个面面相觑,皆面色复杂,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齐太后蹙眉道:“他、他如此行事,当真是荒唐至极。”可转念一想,又莫名地噗嗤笑了声,“可不知怎的,我竟也未觉太过诧异,这个六郎,做的骇人听闻的事也不少了……” 齐沉香亦涩然道:“是啊,是楚娘子,总比先前的有夫之妇、歌姬舞女好些……” “恐怕这样一来,太子要气坏了,偏这口气,他还无处发泄。”齐太后不喜太子多年,想到他可能受的气,心里莫名有些舒坦,“同六郎比,他到底还是差些火候。如此看来,人的际遇,都是由天定的……” 六郎,大约生来就有成王者的命吧。 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齐沉香低着头没再说话。 她心里除了诧异,还有几分复杂的怅然与不满。即便她不想嫁给萧恪之,可听说他不接受自己,反而挑了个家道中落,甚至已经嫁过人的楚氏,她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她扪心自问,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一点比不上楚宁的地方。 可转而想到同是曾嫁过人,且作风大胆不羁的赵玉娥也未得到皇帝的青睐,她的心里又稍微好受了些。 大约这便是人的因缘际遇吧,并非一定与身份地位有关。 至少,比起赵玉娥那样自私自利、目中无人,又一心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她对楚氏的印象至少稍好那么一点。 如今,这事到底也与她们无关了,姑侄两个默契地没再多说。齐沉香只略用了几口茶和点心,便告退离开了。 第70章 癸水 朕也会与你一同使劲儿。 维摩到底年纪大了,顶着烈日在外逗留不久,便有些蔫蔫的。 楚宁不忍再多打搅它,让侍卫们将它带回去歇下,又在凉亭中坐了片刻后,便重新戴上笠帽往回去。 才走到安仁殿附近,刘康便带着人匆匆赶来,冲她连连躬身行礼,歉然道:“娘子——殿下恕罪,老奴未曾安排好殿下身边服侍的人,才让殿下在后苑中受了惊吓。圣人一听说,便先着老奴前来问候了,殿下一切可好?” 就在方才,翰林院的旨意已经颁下,虽没行册立典礼,楚宁也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便不能再称“娘子”,而改称“殿下”。 “我一切都好,劳烦大监走这一遭,本也是我让她们先将东西送回去的,反倒让圣上担忧了。”楚宁知他说的是方才遇见太子的意外,自不会责怪,只笑着宽慰,“倒恰好遇见维摩,想不到它如此通人性。” 刘康想着那头灰狼魁硕的身躯,忍不住擦了擦额边被日光照出的汗,心道它可不是对谁都如此的。 好在楚宁一切无碍,他亲自看到后,才放下心来,又悉心安抚两句,招来步辇送她回去,才转身离开,往身在前朝的萧恪之那儿去复命。 步辇行出不久,便到百福殿附近,齐沉香恰好从殿中退出,迎面便见到戴着笠帽坐在步辇上的楚宁,脸色变了又变,好似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不甘心和疑惑,最后压下心底种种纷乱的情绪,照规矩躬身行礼。 她能识时务,明白齐家如今的处境,也知道身份的差异,断不会做出失礼的举动。 楚宁笑着冲她点头致意,令她不必多礼,顺口问了句:“六娘可是才探望过太后,要回府去?” 齐沉香点头:“是,太后一切安好,六娘探望过后,正要回去。” 两人本也不过点头之交,遂略说一两句话后,便要离开。 临去前,齐沉香沉吟片刻,还是低声问了一句:“殿下入太极宫,可是心甘情愿的?” 楚宁面上的笑容淡了些,看过去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斟酌与审视。 她对齐六娘的为人了解并不多,仅有的几次接近,也只留下单薄的印象,可上一次,乃至这一次,都让她的感受有了新的变化。 这位齐家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娘子,好似与平日展现出来的大方得体、进退有度的大家闺秀的样子有些不同,她的内心,也存着迷茫与叛逆,也渴望更多地顺从自己的心意。 “是,我是心甘情愿的。”楚宁收回审视的目光,微笑着点头,答得温柔而坚定。 “可圣上……恐怕并非长情之人……” “于我来说,圣上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楚宁没法解释,先前这几个月里的一切,都是萧恪之刻意营造出的假象,只好委婉地维护一番,“六娘,你如今年轻,正是最好的时候,有机会过得让自己将来的日子顺心些,只记得,凡事别被表象迷惑,更勿轻易下定论就好。” 齐沉香没说话,心里却蓦地想起许多,有姑母,有父亲,有母亲,甚至还有赵玉娥,有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贵女。 她目光复杂地望着楚宁,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只好沉默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步辇重新上路离开。 …… 几个内侍没将楚宁送去别处,而是又到了甘露殿,先前从归真观送回的东西也由几个侍女归整后,分别放到寝殿中的橱柜、案台上了。 楚宁有些诧异,问:“怎都放到这儿,不放去我自己的寝殿?” 甘露殿素来是皇帝寝宫,其余人,皇后也好,普通嫔妃也好,都各有住处。 她从前在东宫为太子妃时,与萧煜两个也都是在各自的寝殿起居。 侍女们面面相觑,道:“圣上吩咐,凡是殿下的东西,都要送到甘露殿来,至于殿下的寝宫,圣上未曾吩咐。” 楚宁愣了下,猜测萧恪之的意思,大约是让她先住在甘露殿,便未再多言,挥手让她们各自忙去了。 午后,她用过膳,在内室中歇了一觉,又写了幅字,没多久,便临近傍晚,侍女在外通禀:“殿下,圣上回来了。” 此时才刚到申时,天还亮着,萧恪之便赶着回来了。 楚宁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迎了出去,一面挽着他的胳膊进来,要亲自替他更衣,一面笑着道:“陛下竟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恪之顺势揽着她,走到屏风边后,伸开双臂,由着她将自己外头那件衣衫褪下来。 天气炎热,他又一直穿着厚重的天子的衣物,即便处处有冰,有内侍举扇,衣物里依旧有些闷热,此刻脱下来一件,顿觉身子都松快了。 他忍不住微微屈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不顾身上的闷热,低下头去吻她的脖颈与耳畔。 “想着你在甘露殿等着朕,朕便不由自主想往回跑了。”他到了寝殿里,在她的面前,也不似在外头那样冷静威严,而变成个最普通的男人,“你住在这儿,朕倒有种新婚燕尔的感觉了。” 楚宁怕热,衣物穿得少,被他这般磨蹭两下,肩上挂着的薄衫便滑下来些,露出一片光洁莹润的肌肤。 听到他的话,她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 “陛下因为阿宁,没能好好办一场婚仪,可会觉得遗憾?” 若不是她身份敏感,又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入太极宫,他身为帝王,婚礼应当照礼制大肆操办,普天同庆,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成为天下人议论、玩笑的话柄。 “这有何遗憾?”他干脆将自己的衣襟解开,露出底下坚实的肌肉线条,愈显阳刚有力,“婚仪虽重要,可对人的一辈子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朕只管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好,别的都是虚的,不必在意。” 况且,谁说没法办一场婚仪?不过是眼下不合时宜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只是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在她的惊呼声中略俯低脑袋,好让她能圈住自己的脖颈稳住身形。 “阿宁若心中有愧,不妨好好补偿朕。” “陛下?”楚宁愣了下,眨眨眼,问,“阿宁要如何补偿?” 屏风外,侍女听着里头的动静面红耳赤,不敢进来,只好小心翼翼道:“浴汤已备好了。” 萧恪之闻言,抱着她便往浴房而去:“今日的补偿,便是与朕一同沐浴吧。” 楚宁的脸红了红,一进浴房,便被扑面而来的湿润气息蒙得肌肤润泽,娇艳欲滴。 她抱着他的脖颈从他的臂弯中滑落到地上,才要点头,却忽然感到小腹处传来一阵隐隐的痛感,紧接着,便感到一股暖流缓缓而下。 衣物底下湿润黏腻的触感让她动作一顿,本就如娇花一般的面颊愈发艳丽了,就连眼眸也蒙上一层氤氲的水色。 “陛下,阿宁今日恐怕身上不大方便……” 萧恪之一愣,因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反应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向坦然的面孔也莫名有些红了:“你——可是来癸水了?” 楚宁轻轻点头,转身出去更衣清理。 萧恪之一人在浴房里呆楞片刻,连自己是如何潦草地沐浴、擦洗、更衣的都记不清楚。 这样的事,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 犹豫了半晌,他走出浴房,又望着楚宁转身进去,沉默片刻后,将刘康唤到跟前。 “刘康,朕有一事不明——”他酝酿片刻,却总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刘康惊奇地瞪大眼,有些受宠若惊:“大家?老奴在。” 萧恪之又沉吟片刻,才蹙眉道:“女子的癸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刘康眨了眨眼,一张老脸也跟着红了红。他这才明白,恐怕是皇后忽然来了癸水,皇帝却不明白情况,才会如此。 到底是只在皇城留到十二岁的孩子,后来没有父母亲人的庇护,又没有过亲近的女人,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 他心里唏嘘的同时,忙绞尽脑汁将知道的清清楚楚说出来。 “听说,不少女子到这几天里,都会有下腹胀痛、浑身乏力、畏寒、心神不宁之症,须得好好歇息。” 萧恪之一语不发,却听得极认真,遇到好几处,还仔细地问了又问。 只是刘康到底也只是个宫中的内侍,对这些事只称得上一知半解,只好道:“大家恕罪,老奴对此也知之甚少,不妨将奉御请来,好好同大家讲一讲?” 萧恪之正要点头,又听到浴房中的动静,遂改口:“罢了,明日朝会后,再让奉御过来吧。” 不一会儿,楚宁绾了发出来,见他面色怪异地坐着,不由一愣,心底也跟着猜测起来。 “陛下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恪之摇头,重新恢复笑容,顺势将她抱到身边,照着刘康方才的提议,试探着将手放到她的小腹,轻轻揉抚。 “朕只是担心你,这样可好些?” 楚宁感到小腹上有一阵温柔的暖意,连心里也跟着温暖起来:“好,一下便好了许多。” 原来他沉吟的模样,是在为她的癸水担心。 她试探着覆上他宽厚的手背,带着他再往下移些,轻声道:“这儿更胀些。陛下不必太担心,我还年轻,来癸水时,并不太难受。”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萧恪之说得十分严肃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军国大事一般,“朕听说,有些女子年轻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等年岁大些,恐怕还会落下半身不遂的毛病。” 楚宁听得诧异,忍不住睁大眼望过去:“陛下是从哪儿听说的?身体虚弱倒是有的,可半身不遂……大约有些言过其实了。” 萧恪之想起刘康方才的话,心中忍不住暗骂一声,忙轻咳一声,含糊道:“总之,要好生调养着,明日,便让太医令亲自来给你看看,先前避子的丸药,也不必再服了,什么时候给朕生个皇子或是皇女才好。” 说着,他又一本正经道:“此事,不但是你一人的事,朕也会与你一同使劲儿。” 楚宁听得一阵脸热,又觉得好笑,点头道:“不错,陛下也要使劲才好,阿宁一人可生不出来……” 两人在一处笑闹一阵,竟丝毫没有因癸水一事而感到索然无味。 入夜,萧恪之将余下的奏疏一一处理好,又将明日朝会要议的事看过一遍,心中有数后,才洗漱一番,躺到楚宁的身边。 灯火熄灭,蝉鸣蛙叫声若隐若现,反更衬得殿中清凉寂静。 他想起白日萧煜在后苑的事,忍不住将她抱紧些,压低声道:“白日,你受委屈了。” “没什么。”楚宁本已睡得有些迷糊了,听他的话,又稍清醒过来,摇头道,“宫中人多,他不敢做出什么来,况且,维摩出现得及时,陛下也派人来问了,一切都好。” 萧恪之低低“嗯”一声,好半晌,才在黑暗里哑声道:“你放心,快了。” 他知道她是在为自己忍耐,才没将过去受过的诸多委屈与不公一股脑儿发泄出来。他也记得他答应过她,会替她将过去的事都一一逃回来。 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其他亲人,从此都会在他的羽翼下,不必再担惊受怕。 若他对萧煜为人的预料不错,今晚,至多明晚,萧煜便会按捺不住紧张和猜疑,行动起来。 接着,便是他趁势收网,将东宫和赵家一网打尽的时候了。 第71章 出城 再不能等了,迟则生变。 与太极宫一墙之隔的东宫,气氛却显得严肃而凝重。 萧煜满面郁色从衙署归来,对上的是赵玉娥与徐融二人的怪异神色,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怎么,可是有什么事?” 他大步跨入光天殿,也不用侍女服侍,草草将外袍脱下,抹了把脸后,便坐到榻上,一面饮温茶,一面蹙眉询问,连对赵玉娥的不喜都顾不上了。 徐融站在外间,让殿中的侍女都下去,又亲自过去将门阖上,反复确认殿外的人都退远了,才返回道:“殿下,午后,翰林院传来消息,楚娘子——已被圣上立为皇后了。” 萧煜脸色一僵,飞快地闪过几分不耐,摆手道:“今日一早朝见时,我已知晓了,有什么要说便直说吧。” 一旁的赵玉娥冷眼道:“殿下的这位前太子妃,倒是个不动声色,能隐忍的,不但直接进太极宫去要做皇后,还求着圣人将自己身边的人也一并保了。从前我看不上她软弱无能的做派,如今倒要刮目相看了。” 这样压抑难堪的时刻,有人在耳边如此说话,萧煜心底的不耐愈发强烈,一下便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下,怒道:“你住口,看清自己的身份。” 赵玉娥亦是被今日的变故惊讶,才说出这些话,如今虽有不服,到底也不愿耽误正事,遂暂不再开口。 一旁的徐融自不会掺合这新婚夫妇二人间的龃龉,沉默片刻,见气氛沉静下来,才开口道:“殿下,翰林院的旨意下来后,詹事府也来了人,将赵司直调走了……” 此事就发生在一个多时辰前,各衙署官员都还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吏部的人似乎也是才听到消息,便直接到东宫詹事府来提人,连赵彦周自己也像是并不知情一般。 他本觉事情不对,不愿将人就这样轻易放走,可一来,吏部的人手续齐全,没有丝毫疏漏,二来,对方人多势众,身边还有数名侍卫,他根本无法阻止,只好等到太子归来后,直接禀报。 赵彦周身份特殊,算是楚宁的心腹,如今楚氏已要做皇后了,他也被皇帝亲自下令调走,其中的意味,着实让人有些心惊。 萧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原本不大好看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更添了一层忧色。 显然对方早已算好了时机,趁着他的婚事成了,楚宁恰好摆脱过去的身份,与东宫再无瓜葛。 “侍读,滁州呢,滁州那儿,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他心里清楚得很,楚宁的软肋,除了赵彦周,就是滁州的两个小堂弟了。 徐融沉吟片刻,摇头道:“臣尊殿下的吩咐,一直派人看着,暂时还未有异常的消息传来。” 萧煜听罢,才要松一口气,却听他又继续道:“可滁州距长安到底路途遥远,即便真出了什么事,咱们也得好几日后才听说,因此,臣也不好妄下定论。” 萧煜的心里顿时揪得更紧了。 徐融说得不错,他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此。想起白日楚宁和萧恪之二人的态度,他越来越感到胆战心惊。 难道,他们知道了什么?尤其是楚宁—— “侍读,当年的事,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一旁的赵玉娥听得蹙眉不已,方才听到“滁州”二字,她已在猜测,这恐怕是萧煜手里捏着的楚氏的把柄,想不到竟还有一桩“当年的事”。 “当年还有什么事?” 枉她先前还险些真的以为萧煜对楚氏到底有几分情意在,如今看,恐怕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罢了。 萧煜没理会她,徐融则看她一眼,没有允许,自然不会随意透露,只忙小心地安抚萧煜:“殿下莫急,当年的事,知道的人已几乎都不在了,定不会出纰漏。” 萧煜却直摇头:“不,不对,阿宁不是那样绝情的人,她这般干脆要与我断干净,定是已知道了……” 楚虔榆的事,是他压在心底两三年的秘密,仿佛梦魇一般不时折磨着他,如今走到这一步,已再也压制不住了。 “她、她定十分恨我……”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在心中反复思索着先前同楚宁透露过的自己的安排,“幸好,幸好……” 他一向提防着这一日,从不会将自己的安排对她和盘托出,她知道的,也仅仅是他要与赵家有所动作罢了。 如此,总还有余地。 他从榻上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心绪十分不安宁。 “侍读,出城的安排如何了?” 照他们最初的计划,这几日,他便该趁着某日到宫外的衙署视察时,悄悄乔装改扮,换个身份,迅速离开长安,一路往西南疾驰,与已在赶来路上的播州军主力汇合。 须知身为储君,他的身份十分敏感,没有皇帝的准许,不能擅自离开长安。 徐融一听他这般问,忙肃然道:“禀殿下,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随时能离开,只等殿下发话。殿下可是要尽快离开?” 萧煜沉吟片刻,在赵玉娥蹙眉的注视下与徐融紧张的等候中,终于点头:“罢了,再不能等了,迟则生变,如今已到宵禁,城门已关,就明日吧,明日朝会后,各衙署开始办公,城门也正常打开后,便走。” 说罢,他又转头冲赵玉娥冷冷道:“你明日也准备好,随时随我离开,若耽误了,我可不会顾及你。” 赵玉娥直视着他这副冷漠阴郁的表情,也不多言,只轻轻点头后,便起身离开。 她与他本就是互相利用,自然不会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护着自己。她甚至丝毫不怀疑,他之所以还愿意带她一同离开,也并非因为她已是他的妻子,而是因为她姓赵,她的背后还有他最后的倚杖。 到今日,她觉得自己总算真正看清萧煜的为人了。她也有些动摇、怀疑,将未来的一切都压到这样一个薄情寡义、自私狠戾的男人身上到底值不值得,可她和兄长早已没有更多选择了,走到这一步,只剩孤注一掷这一条路了…… …… 第二日一早,天才刚亮,萧恪之便已起身洗漱穿戴,预备赴太极殿的朝会。 楚宁本要起来亲自服侍他,却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再加上癸水的缘故,身上的确有些发软,便索性又睡了过去。 如今宫中没有别的嫔妃,一切庶务也有六局的人有条不紊地管着,尚未交到她手中,她尚算得上清闲。 萧恪之见状,这才觉得满意,低头在她颊边蹭了几下,慢慢直起身,对着铜镜亲自正了正衣冠。 他是个本性强势的人,从来精力旺盛,有掌控欲,即便如今将她纳进自己的怀中,也依然希望看到她在自己的精心呵护下过得舒心惬意。 一切准备妥当,轻手轻脚踏出寝殿,靳江便已从武德殿的方向快步赶来,将清早城中发现的异常快速禀明。 “朕没料错,他果然沉不住气了。”萧恪之凝神听着,点头道,“千牛卫别轻举妄动,往金吾卫透些风声,让金吾卫的人去追就好。” 千牛卫有靳江统领,皆是他的亲兵,让千牛卫的人去截太子,总会引人猜测。而金吾卫不同,金吾卫主管长安城中百姓治安,与他的关系并不紧密,让他们发现太子忽然逃离,也算与他这个皇帝撇清干系了。 得让所有人都明白,他这个皇帝仁至义尽,登位半年来,始终对侄儿信赖亲近,是太子一心谋反,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如此,从前或因正统、或因楚虔榆等人的缘故才跟在太子身边的忠直老臣们才能不受牵连,更多地为他这个皇帝所用。 甘露殿中,直到辰时,天光大亮,宫中秩序完全恢复,楚宁才悠悠醒来,披上衣裙下床洗漱。 翠荷将准备好的衣物与月事带给她换上后,便命人将熬好的姜茶端进来。 “娘子,这是圣上特意命熬的姜茶,给娘子暖身子。” 楚宁看一眼外头炎炎的烈日,不禁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的热汗,轻笑着摇头:“罢了,陛下如此有心,我该好好喝了。” 想起他昨晚的那句“半身不遂”,她心中一阵好笑,捧着茶碗将热辣辣的姜茶饮下。 酷暑之中,甜蜜火热的姜茶灌入腹中,的确将她小腹的酸软与隐痛赶走了,同时却也令她后背又生了一层汗。 她又用手巾擦擦后背,再坐在榻边打会儿扇,才起身到食案边用膳。 早膳后,带着御前的侍女们在屋里乘凉说话,又有太医令来给她诊脉、开调养的方子。 眼看半天天光已要过去,她却依然感到十分清闲,不禁想替自己找些事来做。 过去在东宫,她身为太子妃,也要打理东宫的一应吃穿用度、侍女内侍的安排,到了太极宫,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也是这些。 她思来想去,正要让人往六局去请几位掌事者过来,外头的翠荷却忽然进来,欣喜道:“娘子,快瞧谁来了?” 她定睛一看,忙朝殿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外头的烈日下,许夫人正拉着果儿两个站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朝里看来。 二人一碰上她的目光,都有些愣神,许夫人的脸上下意识闪过几分不知所措的尴尬,倒是一向腼腆害羞的果儿,竟冲她露出个欢喜甜蜜的笑。 十多岁的小女郎,眼神清透明澈,分明该是懵懂无知的,却又好像什么都能看透一般。 她心中一松,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怔忡片刻后,才亲自移步过去,将二人引入殿中。 第72章 怀疑 将卫家那对母女带来,快些!…… 大约是因为身份的忽然变化,许夫人站在殿门处,总有些拘谨与尴尬,似乎一时不知要如何面对楚宁一般,连坐下后,都有些手足无措,倒与当初才来长安,进入宫廷时的样子有些像了。 莫说是她,就连楚宁也有些不适应。 她如今成了皇后,便是萧恪之的妻子,也是鲁国公外甥媳妇,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她该如萧恪之一般,对许夫人唤一声“舅母”才好,可话到嘴边,却总有几分说不出口。 二人正面面相觑,思忖着如何打破其中的尴尬,一旁的果儿却忽然拉着楚宁的手,低低地唤了声“阿嫂”。 这孩子,从前在御前时,从不敢唤萧恪之作“表兄”,到了楚宁面前,却难得将“阿嫂”唤得这般自然。 楚宁和许夫人皆是一愣,方才的尴尬气氛也好似忽然消失了一般。 “哎呀,这孩子,没规矩!”许夫人笑着拍拍女儿的脑袋,小心望向楚宁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试探,似乎想看看她是否还同从前一样。 楚宁也跟着笑了,亲自舀了煮好的茶送到许夫人面前:“这哪儿是没规矩?倒是我,见了舅母,还未曾奉茶。” “哎,殿下快别忙,我可算不得正经的长辈,哪里敢让殿下奉茶?”许夫人一面推辞着,一面又如过去一般,握了握楚宁的手,“我,哎,今日过来前,还总担心不知如何面对殿下,如今好了,还与从前一样。我与夫君皆是兖州的乡间来的,也没旁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我两个,这辈子不过两个心愿,一来,便是果儿能好好的,二,便是盼着圣上能好。如今圣上身边有了殿下,我们也都放心些。” 楚宁耐心听着她絮絮的话,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暖意。 她离开至亲已经许久,鲜少再被长辈这样关心爱护过,如今听来,只觉十分难得。年节时,鲁国公一家发现太子有另娶的心思时,也不忘在萧恪之面前替她说一句好话,如今更没有因她从皇帝的侄媳变为皇后而对她有恶意的揣测,这份真挚,着实难能可贵。 “多谢舅母,我定会尽心侍奉陛下左右。” “这便好了,殿下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最让人敬服放心。”许夫人将话说开,便觉一身轻松,连坐在榻边的姿态都松动下来了。 楚宁让人送了果儿喜欢的糕点、果子来,三人在一处说说笑笑,倒与从前没太多不同。 “这孩子,近来读书识字学得越来越勤了。”许夫人看一眼坐在一旁的书案边对着楚宁的一卷字帖看得仔细的果儿,道,“她父亲说,这孩子倒与从前卫太后年少的时候一样,能识文断字。只可惜当初家中贫寒,连她父亲都读不了书,女子更是没处去学了。” 她口中的“卫太后”,说得当是萧恪之的生母卫才人,去岁才被追封为太后。 楚宁对萧恪之的母亲知晓不多,闻言不禁留神:“原来卫太后亦好学,难怪圣上也这般勤勉刻苦,每日读书、理政,从不懈怠。” “哎,是啊,听果儿父亲说,卫太后当初在兖州时,还曾偷偷到乡里的学舍去听过两日墙角,后来闹饥荒,每日忙着扒草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将口粮省给父母与弟弟,自己饿了,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幸好后来进了宫中,享了几年福气,再不必忍饥受冻,兴许,还跟着宫中的女官们学了读书画画。” 楚宁听得认真,到最后一句时,却没接话。 她心中清楚,宫廷中能得到官阶的女官,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娘子,自小教养、学识便都挑不出错,贫寒人家卖入宫中在掖庭做苦力的宫女,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学读书写字。 只是这样的话,她自不会同许夫人说,只能暗暗记在心里。 三人又在殿中坐了片刻,直到过了午时,许夫人才起身带着果儿告退。 离开前,果儿笑着坐在楚宁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在她耳边轻声说:“果儿觉得殿下同陛下十分般配,比过去好多啦!” 楚宁望着她红扑扑的脸蛋,眼神亮了亮,蓦地想起先前在骊山马场上的时候,难道果儿早就已有所察觉? 她若有所思地又看一眼,不禁失笑着摇头。 这孩子本性纯善,心思细腻,虽然胆怯了些,却是个明白知礼的,将来的日子定也能过得顺遂如意。 “好了,快别再烦扰殿下了。”许夫人看着女儿同楚宁亲近的样子,一面笑一面拉她。 两人行礼后,侍女们便捧着楚宁的赠礼送她们离开。 马车已等在南面的永安门外,等母女两个上去后,便一路缓缓朝东驶去。 “夫人,小娘子,前面似乎是太子妃的车架,咱们可要停下来问候?” 才行出去不过一两刻的时间,车外的侍女便出声来问。 从永安门出来往东,总会经过东宫正门嘉福门,遇见东宫的人本不意外。可先前这两三个月里,鲁国公夫妻听了萧恪之的嘱咐,担心果儿,便一直带着女儿深居简出,因此已许久未与赵玉娥见过,今日忽然遇上,着实有些意料之外。 许夫人想了想,拉着果儿轻声道:“遇上了,也不好躲开,咱们只过去问候一声便走,好不好?” 果儿想着先前在骊山见过的赵玉娥凌厉的样子,心底依然有些发怵,却并未拒绝,只顺从地点头,跟着母亲从车上下去,冲前面停在道边的东宫车架行去。 好在,前面才从东宫出来的赵玉娥也无意同这对母女多言,见她们行礼,只冷冷打量一眼,露出个疏离的笑后,便要转身上车。 时候已差不多了,她这时出东宫,正是要跟着萧煜悄悄离开长安。 这样紧要的时候,她本该没有闲暇思索别的,可不知怎的,见到许久未见的鲁国公家这对母女,她脑中却忽然想起当初在骊山的事。 她始终觉得,与太子的这桩婚事出乎意料的顺利,除了因为事先的筹划与想好的应对说辞外,总还有别的原因在,尤其是后来,身边的侍女曾提过一句,上元那夜,鲁国公曾私下到飞霜殿求见皇帝。 鲁国公一家在京中毫无根基,她本完全不放在心上,可这事,却没来由地让她一直记着,不曾忘怀。 即便与鲁国公无关,她们也依然与楚氏关系匪浅,若是楚氏将太子的事透露给皇帝,鲁国公这对母女,兴许也多少知道些风声。 眼看此番离开,便是要殊死一搏、鱼死网破的时候了,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忽然转过头去,望着这对母女。 “卫小娘子,”她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望向果儿,余光却落在许夫人的反应上,“近来可还在学骑马?先前,可是我教得不好?” 果儿被她忽然的目光看得吓了一跳,呆愣愣地盯着她空荡荡未戴任何首饰的腕子,胆怯地朝母亲的方向退了半步。 许夫人也有些紧张,一面抵着女儿的后背悄悄安抚,一面局促地道歉:“不不,殿下骑术精湛,是果儿胆子小,让殿下来教,实在屈才,殿下千万莫见怪……” 这副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落在赵玉娥眼里,越发让她猜测这对母女定知道了什么。 她慢慢收起笑容,轻轻冷哼一声,直接踏上马车,带着侍女与内侍离开。 许夫人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心有余悸地拍拍女儿:“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往后咱们从别处绕一绕,别再往这儿来了。” 果儿却愣愣地,一言不发,任由母亲牵着重新回到车上。直到马车再度上路,她才忽然道:“母亲,赵娘子——太子妃殿下、她今日什么首饰也没有戴……” 往日的赵玉娥,最是注重穿着装扮,但凡出门在外,总是浓妆艳抹,衣饰华贵夺目,而今日,衣裙虽还一样精致,腕上、脖颈上,乃至发髻间却几乎没有钗环。 许夫人经这样一提醒,也不禁深思起来。 一个素爱装扮的贵妇,忽然不戴首饰便乘车出行,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想起当初在骊山听说的赵家与太子密谋的事,她的心里紧了紧,忐忑地思量许久,吩咐外头的车夫留意东宫的车马,又让最亲近的侍女赶回太极宫去,将情况报往甘露殿中。 …… 平康坊附近,赵玉娥的马车缓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七拐八绕后,朝人烟稀少的巷道驶去。 马车摇晃之间,她将身上华贵的衣物褪下,换成普通街头妇人穿的布裙,趁着四下无人,快速下车,踏上另一辆窄小朴素的马车,重新驶离巷道,汇入川流的车马之中,而先前那辆华贵宽敞的车则朝南面的佛寺方向行去。 “娘子,鲁国公夫人的确让侍女回宫去了。”侍女春烟跟着她上马车后,将才看到的事低声说出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往东面的春明门方向驶去。除了春明门,便到了长安城外,再往南绕,与萧煜碰面后,可一同与已悄悄潜伏到京畿附近的播州军主力汇合。 可不知怎的,她心里不安的空洞却越扩越大。 “这一个月,兄长都没有消息吧?” 春烟的的脸色也有些凝重,摇头道:“没有,将军早说过,长途通信不够安全,事定下后,不会再有望来,因而未曾有消息传来。” 此话不错,可越是这时候,赵玉娥越觉得有什么不对,若皇帝当真知道了他们的密谋,会如何做呢?若今日的这一切,只是事先设下的局,他们早已成了瓮中之鳖,她又该如何应对? 萧煜那样的人,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的…… “娘子,到城门了。”外头的车夫压低声朝里头传话。 赵玉娥没说话,紧咬牙关,在心中反复挣扎,忽然道:“停下,将卫家那对母女带来,快些!” 第73章 反戈 来人,抓住他! 甘露殿中,楚宁送走卫家母女后,将新熬好的补药饮下,发了些汗,用湿手巾擦了擦身上。 先前将人送出宫的侍女返回殿中,站在屏风外回:“殿下,方才鲁国夫人与卫小娘子在嘉福门外遇见了太子妃,称太子妃今日出行,装扮似有异常,恐有不妥,特令奴婢回来知会一声。” 楚宁愣了下,也不知她口中的“异常”与“不妥”到底是什么,心里却一下紧张起来。 她心中十分清楚,这几日东宫要有异动,赵玉娥这时出行,十有八|九与此有关。许夫人与果儿若这时候撞见了什么,恐怕会遭波及。 她迅速掂量片刻,当即让人往御前递话的同时,亲自挑了十余名身强力壮的内侍,派出宫去查看许夫人母女的情况。 …… 春明门附近的窄巷中,荆钗布裙的赵玉娥望着眼前紧张瑟缩的母女,面色冷峻,再没有平日伪装出来的笑容。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许夫人将果儿朝自己身后扯了扯,目光在四下围着的七八人身上转了一圈,警惕地询问,“我到底也是鲁国夫人,我家中的仆从,方才、方才看见了,定很快会带人过来……” “好了,你不用急。”赵玉娥蹙眉,不耐地打断她,“我不过有些话想问问罢了,你照实说,我不会如何。” 许夫人不说话,瞪眼望着她。 “圣人……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赵玉娥眯着眼,一步步走近,眼神中满是压迫,似乎想让她们抵挡不住露出破绽。 许夫人普通农妇出身,自然也承受不住她这般的逼视,下意识摇头:“不不,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她的确不知赵玉娥指的是什么,可心里一下想起的,就是当时果儿听到的赵家与东宫勾结的事。这副模样落在赵玉娥的眼里,意味已十分明显。 “什么时候的事?”赵玉娥一把攥住许夫人的手腕,力道大得对方一个趔趄,“是不是——上元那日?” 许夫人已心慌意乱,实在不知如何反应,只一个劲儿摇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手中却不忘牢牢带着果儿。 果儿憋红了眼,捏着衣角,鼻翼也不住翕动,见状却忽然鼓起勇气:“是我、是我听见了……殿下要做坏事,陛下早就知道了!” “果儿!”许夫人吓了一跳,忙伸手捂住女儿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赵玉娥却大惊失色,低头瞪着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果然是那时候就知道了,算时日,已有数月,皇帝必然已有所准备,而她与萧煜在做的事,岂非就是自投罗网? 正出神之际,身边原本清净的窄巷外忽然传来快速而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十余名身强力壮的内侍便将他们围拢起来。 “请殿下速将鲁国夫人与卫小娘子放开!”其中领头的人见状,厉声呼喝,半点不留情面。 见有人来了,果儿像找到了依靠一般,站直身子,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指着赵玉娥,仰头道:“殿下应当向陛下坦白罪行!” 赵玉娥死死瞪着她没说话,捏着许夫人的手却蓦地松了,转而搭在马车的车辕上,堪堪稳住身形。 内侍们忙护着母女两个退后些,再虎视眈眈看向神色怪异的赵玉娥。 正对峙间,赵玉娥像是忽然下定决心一般,冷笑一声,挺直脊背,提着裙摆登上马车,漠然道:“好了,回去吧,去太极宫。” “娘子?”春烟吓了一跳,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摆。 赵玉娥没理会她,眼眶却倏忽红了红。 “来不及了,我只能赌这最后一次了……” 事情败露,兄长这一个月来未有消息,恐怕并非是为了防止泄露机密,而是早就出事了。 萧煜无论如何也靠不住,这时候她想自保,便只能选择临阵倒戈了…… …… 太极宫中,萧恪之正留在太极殿,召了中书、门下省的诸多朝臣一同坐议与北戎的战事。 数日前,朝中已收到了刘济平从甘州送回的消息,称在北戎骑兵的挑衅下,甘州军已照皇帝先前的旨意,毫不留情地出兵迎击。 八万留守的甘州军倾巢而出,如今战况正激烈,半点抽不得身。 如此一来,驻守京畿的队伍便压力陡增,南方大片土地绝容不下半点风波与差池。 众人正为此有心,暗暗祈盼朝中不会出大事,外头却有人匆匆来报:“陛下,方才永安门外传来消息,说太子妃殿下要往太极殿来求见圣上,要、要告发太子——谋反!”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这对新婚夫妇,成婚不过数日,竟一下将谋反之事闹到御前! 刘康迅速问清了今日之事的细节,又在萧恪之耳边飞快地说清楚。 “好了,既然告到朕这儿来了,诸卿又都在,便让她进来吧。” 萧恪之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吩咐,似乎并未因此而感到意外。 殿外,荆钗布裙的赵玉娥应声,在内侍们的指引下踏入门中,当着众人的面跪下,高声道:“陛下,玉娘今日前来,要告发太子,太子意图谋反,逼我赵家与之同谋,欲趁朝中放松警惕之际,一举发兵,攻下京畿,谋夺大位!” “什么?赵家?!难道是播州军?” “太子先前一心要娶赵氏女……” …… 中书省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面色难堪,纷纷低着头不语。 他们几位中,有人看在太子的身份与故去的楚虔榆的份上,打心底里是站在东宫那一边的,今日忽然被捅破这样的事,都有些不知如何做想。 其中一人仔细看了看萧恪之的脸色,道:“陛下,事关东宫,是否即刻请太子入殿来? 实则今日在太极殿议事,本也该有太子的一份。只是他事先告假,称要到各处城门去巡查,这才未来。 萧恪之点头:“不错,此事该让太子自己来分辩一番,免得有人说,是受了冤屈。”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各异。 若这事不当众说清,将来旁人的议论里,定少不了称是皇帝的手笔。 守着殿门处的靳江应声作势带人去请太子,跪在地上的赵玉娥却高声道:“将军留步!太子此刻,恐怕已不在城中了,将军若要去寻,还请往城南安化门外,沿着清明渠一路往南追去,兴许能追得上。” “这、东宫储君竟私自出城?!” “连方向都说得清楚,此事恐怕不假!” 议论声中,几位老臣的脸色已难看到极致,互视一番后,纷纷起身:“此事刻不容缓,请陛下即刻下令,将太子带回。” 萧恪之冲靳江道:“分两队,一边在城中各处府衙寻,一边便照太子妃的话,出城沿清明渠寻。一旦有消息,诸卿不妨与朕同往?” 众人都知道,皇帝这是在以他们为人证,证明此事事发与己无关,最好还能亲眼见证太子行谋反之事。 …… 安化门外,萧煜坐在马车中,时不时望向头顶烈日,一阵焦躁。 “已这时候了,怎还未来?” 他与赵玉娥定好的汇合之处就是在此,可眼看已等了整整两刻,空荡荡的道上却始终没再见到马车的踪迹。 有戴着笠帽赤着双足挑担从城外往城里奔去的田舍郎路过,见他虽身形清瘦、衣饰朴素,却面目白皙,样貌俊秀,俨然是富贵子弟,便停下脚步,一面擦着黝黑脸上的仿如雨下的汗珠,一面卑微地伸出手,想讨口水喝:“这位郎君好心,可否赏老汉半口水?” 他露在外的皮肤已被烈日晒得黑红,布满沟壑的脸上一双眼睛浑浊不已,盯着萧煜挂在车边的水囊一动不动,因缺水而嘶哑的嗓音听得人心里发颤。 一旁乔装过的侍卫心有不忍,想施舍几口,不由将试探的目光投向徐融。 徐融无暇管旁的,正要当看不见似的挥手随他处置,萧煜却已不耐地蹙眉低喝:“快走!莫在这儿流连!” 那侍卫只好收回要将自己的水囊递给老汉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快些离开。 “殿下若等得急了,不妨先上车去,也好少些日晒。”烈日当头,徐融也满头是汗。 “我心里总觉得不好……罢了,她既还不来,便不等了。”萧煜俨然已失去耐心,干脆地挥手上车。 “殿下,到底是太子妃,还是赵将军之妹——”徐融有些犹豫,“殿下不必忧心,这几日北方军报不断,甘州军正被牵制着,想来应当不会出纰漏……” 话虽如此,实则谁也无法确定。 “好了,我意已决,没了她,播州军到此关头,也只能听我的,不等了,走吧!” 说着,萧煜干脆将车帘放下来,催促启程。 侍卫们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纷纷上马,一路往南疾奔而去。 长安城南,杜曲。 郊野平地间,上万人马驻扎于此,却不曾筑藩篱、竖旌旗,唯有军士们被粗布包裹的脑袋上用黄花汁抹了一块,在日头下格外鲜亮耀眼。 萧煜一路疾行而来,见到眼前情形,终于大大松了口气——这便是已先赶来的播州军了! 他亲自下车,不等侍卫先行,便径直往营地附近去。 军中将士们早已发现他们,此时也正有人迎来。只是,过来的人却并非萧煜预料中,先前与之交接的那一个,而是个面无表情、满脸煞气的高大壮汉,近四十的年纪,手里提着寒光闪闪的大刀,看得人背后打颤。 “赵将军何在?可是还未赶到?”萧煜松动的神色收了收,望着眼前陌生的军士,蹙眉询问。 那人没理会他,只扬了扬下巴:“你便是太子?” 萧煜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没说话,只眯眼打量着他。 “我便当你是了。”那人见他沉默,也不追问,而是忽然转身,冲身后众人高呼,“来人,抓住他!” 第74章 下狱 愧对先祖,不配为储君。…… 十余名额上抹了鲜亮黄花汁的军汉应声而出,立时便要将人拿下。 “你们这是做什么!”萧煜大惊失色,一面连连后退,一面冲护在身边的侍卫挥手。 侍卫们自然不会含糊,一拥而上,就将太子护在正中,对军汉们提刀相向。 “你是何人?赵将军又在哪儿,为何不曾来迎?如此紧要的关头,他这个统帅竟会容底下的将士这般胡闹!”萧煜满脸怒容,心里七上八下十分忐忑,说出的话却不敢露怯,目光更是不动声色地四下逡巡。 “哼,我乃昭武校尉王灌,你寻赵将军,所为何事?”那壮汉手里的刀猛地落地,一下插进黄土地里,扬起一阵沙尘,“当着大伙儿的面,分说清楚!” 营中越来越多凶神恶煞的莽汉快步出来,将萧煜等人围堵起来,令他们无法动弹,更难以逃离。 徐融满头大汗,凑到萧煜耳边低声道:“殿下,他们恐怕还怀疑咱们的身份呢……” 萧煜顿了顿,定下心来,沉声道:“我乃当朝太子,调镇国将军赵伦麾下播州军入京畿,尔等当听我调遣!” 说罢,他将随身携带的东宫印玺取出,高举在众人面前。 可王灌却不买账,只冷冷笑了声:“大伙儿听到了,太子勾结赵伦,私自调兵入京畿,意图谋反,咱们将他们抓住,送回长安!” 话音落下,离得最近的军汉们一拥而上,直接用蛮力冲开侍卫们的阻拦,三两下便将人押住。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萧煜被牢牢压制着,动弹不得,脸色惨白,颤声质问,“赵伦去哪儿了!” 王灌命人将他拉起来,冷声道:“赵伦逆贼,私下勾结南诏,半月前,便已被圣上撤职查办,如今的镇国将军王宿正在播州清查此事,我此番入京,便是代将军向圣上述职。太子方才的话,我等都听得分明,这便送殿下到圣上面前!” 赵伦早已被王宿命人拿下,这些时日里,与萧煜等的往来,皆是萧恪之一手安排的假象。 直到这时,萧煜才彻底明白过来,自己早已入了萧恪之的计中,他的那番筹谋,早就在别人的掌握中了,今日的这些人,听到他方才的话,恐怕都要成为活生生的人证! 正想着如何应对,远处的黄沙大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与车辙声,成百上千的千牛卫与金吾卫的侍卫们簇拥着皇帝和几位朝臣的车马疾奔而来。 一马当先行在最前面的靳江仔细看了看,大喝道:“正是太子!” 车马中的几位老臣慌忙眯眼看过去,这一看,果然见一向端方儒雅、温厚谦和的太子正被几个军汉牢牢压制着,模样狰狞狼狈,全无一点东宫储君的风范。 见到匆忙追赶过来的众人,萧煜的脸色已沉到了极点,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是一旁同样被弄得衣冠凌乱的徐融看一眼太子,心里一横,扑通跪倒,高呼道:“陛下,这些来历不明的歹徒聚集于此,劫持太子,还欲污蔑太子,请陛下明察!” 追赶而来的人马停到近前,萧恪之看着形容狼狈的侄儿还未曾说话,却是跟随过来的一位老臣,忍无可忍地掩了掩眉目,怒道:“徐侍读!太子若真的被劫持,东宫的这些护卫又如何还会在此!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敢劫持太子?况且,太子妃殿下都已主动招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无论如何,太子私逃出京已是事实,他们就是从前再打心底里支持太子,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分明什么也未做,而太子却如此行事,已是大逆不道。 “如此,愧对先祖,不配为储君!” 徐融一听此话,挣扎着几乎凉透的心还想再狡辩,萧煜却忽然开口:“侍读,罢了。” 这样多人都听见了他方才的话,他还有什么好辩驳的?走到这一步,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是我没那个命。” 他喃喃一阵,慢慢站直身子,仰着脸高呼:“我认了,的确有心与赵家一同起事,奈何败了!可你,你夺我大位,占我发妻,不仁不义,也不配为君主!” 说到皇帝得位之事与册立皇后之事,跟来的朝臣们到底也忍不住互相对视,不知该如何反应。 皇帝私德引人议论,这是不争的事实。 萧恪之却并未因他的当众揭穿而面色不愉,只是让千牛卫的人将太子等人押住,再淡淡道:“配不配为君主,何时要看妻子何人?先祖马上得来的天下,朕至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出卖百姓,勾结外敌贼寇。” 要做天子,能统御天下,护百姓安宁,而不是仅以个人得失论。 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只是鲜少有人会直言,朝臣之中更有不少人要求为人君者,私德不能有失,以为天下表率。久而久之,便会有人忘了主次。 这些年,太子的功夫便一直下错了地方。他只重自己名声的经营,却忘了身为储君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众人经萧恪之提醒,顿时也反应过来,再不敢置喙。 不一会儿,队伍重新启程,返回太极宫中。 事情重大,萧恪之当即命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推事,共审此案,萧煜、赵玉娥、徐融等人则被各自关押,等待审问。 …… 一应事宜,萧恪之一直忙到夕阳落下,夜幕低垂时,才稍得空闲。 白日的暑气逐渐散去,微风中带来一阵凉爽。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拾起一旁的弓箭,趁着还有几分夕阳余晖在,朝悬在树上的靶子射出两箭,活动过筋骨后,便信步朝甘露殿而去。 甘露殿里,四角摆放的冰已化了大半,将整座寝殿都镇得沁凉惬意。 楚宁点了灯,正亲自捧着一身才熏好的衣物挂到架子上,一听侍女说皇帝来了,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去笑起来。 “陛下回来了。” 萧恪之走近,见她手边的衣物正是给他备的,唇边便禁不住扬起来:“是,回来了,阿宁,一切都好了……” 东宫的事已解决,接下来,只等三司将事情查清楚,公诸于众便好。 楚宁顿了顿,没有说话,好似喉间被什么哽住一般,只能轻轻点头。 二人中间隔着几丈距离,昏黄的灯光交织着夕阳的余晖,瑰丽灿烂,在二人之间投下一层朦胧的光晕。 侍女们都自觉退下了,屋里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却自有一种由紧绷逐渐松动的气氛弥漫开来,令人心底一片安宁。 楚宁忽然噗嗤笑了声,低头走近,伸手替萧恪之将腰带解开,外袍脱下。 “白日身上可觉得难受?”他干脆将她抱个满怀,正想收紧双臂,又忽然想起她正来着癸水,便停住了动作,转而摸摸她的小腹。 “喝了陛下的姜茶与汤药,哪里还能难受?”楚宁想起清早那碗让她满身是汗的姜茶,忍不住又笑了笑,“况且,舅母与果儿白日也来过,我见了她们,便更不觉得难受了。” “‘舅母’?你这一声‘舅母’唤得好。”他听得心里十分满意,“往后,我的亲人便是你的亲人,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 “多谢陛下,替我将表兄调走了,也将我两个弟弟平安地接回来。”楚宁知道赵彦周和滁州的堂弟们都是因为萧恪之的安排,才能安然无恙,眼下提及,心中十分感激。 “他们是你的亲人,也是你父亲的亲人。你父亲是朕的恩人,朕理当如此。”萧恪之摇头,“况且,你待舅父一家好,从一开始便好,朕全都看在眼里……” “他们都是朴实勤恳、敦厚和善的人,值得旁人待他们好些。说起来,果儿这孩子,入京半年多,不但个头长高了,心思也灵巧了许多。今日的事,陛下虽早有万无一失的谋划,可若不是她及时发现端倪,由许夫人遣人回来知会,恐怕也不会这般顺利。” 听内侍与宫人们说,果儿不但发现了赵玉娥的异常,甚至还出言劝她主动招认,与平日胆怯寡言的样子大相径庭。 “那孩子,舅父舅母定也觉得十分欣慰。”萧恪之拍拍她的脑袋,盥洗一番后,带着她一同坐到榻边用晚膳。 夜里,二人趁着月色好时,在廊下走了片刻,又回到屋里,一同秉烛夜读,只是,一个读的是朝中公文,一个读的是宫中档册。 她会替他添茶,他会替她揉捏胳膊,两人腻在一处,连服侍的人都能省去了。 刘康闲了片刻,只觉自己没了用武之地,遂让人去做了碗酪冰来,亲自送了进去。 晶莹的碎冰上浇了洁白的乳酪,再嵌上几颗碧玉一般的葡萄,看来令人食指大动。 楚宁眼巴巴看着,难得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 萧恪之看得心下微动,不禁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将碗捧到自己跟前,严肃道:“此物寒凉,你不能食。” 说罢,当着她的面,舀起一勺冰酪,送入口中,满意地点头:“酸甜可口,清凉解腻,滋味甚好。” 楚宁看了他两眼,偏偏又知道自己的确不能食,只好抿唇转过身去,干脆眼不见为净:“陛下快用了吧,免得化作水,滋味也不好了。” 萧恪之“唔”一声,又往口中送了一勺,目光却落在她侧过去的背影上,露出个了然的笑意。 “滋味的确是好。可惜阿宁不能尝。”他遗憾地说着,眼看她的背影垮了垮,又忽然伸手拉她过来,低下头去覆上她的唇瓣。 “甜吗?” 残留的酸甜滋味一点点渗进口里,楚宁眨巴着眼,忍不住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舔了舔,轻轻点头。 “甜。” “那便多吃些吧。” 第75章 审理 谁要见我? 东宫谋反一案轰动朝野,三司不敢怠慢,一连半月,马不停蹄地调查,将人证、物证一一收集对应。 因牵涉到远在播州的事,而赵伦又有私通南诏之罪,闻讯查证时,费了许多功夫。好在,赵伦的案子已查了不少时日,只需再做验证即刻。 赵家兄妹本就非东宫的人,不过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临时结盟,眼看大势已去,为了自保,交代得极快。尤其赵玉娥,不甘心被萧煜拖累,甚至将主谋之责统统都推到萧煜一人身上。 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此案的进展,见到如此情况,即便清楚赵二娘的话多少有些言过其实,可太子谋反,却的的确确是自愿的。 更重要的是,太子与赵家密谋时,分明已经知晓他们过去多年私下勾结南诏、贪污军饷、罔顾百姓安危的事,却丝毫不管不顾,一意孤行! 非但如此,刑部审问东宫属臣时,竟还发现,不久前,东宫曾派人前往北方,与北戎人私下联络,北戎正是因为得到东宫透露的消息,知道大凉将有大乱,才敢忽然挑衅,趁机打劫。 如此行径,与储君当有的心胸气度、品行才能相去甚远,甚至连普通的清正廉洁的朝廷官员都比不上。 朝中十几位原本对萧恪之继位心有顾虑和不满的臣子纷纷惭愧不已,相约一日朝会散后,一同留下,跪在太极殿外向萧恪之叩首请罪。 “臣等不知东宫之事,先前更是屡屡为东宫说话,辜负了陛下的苦心与信赖,心中惭愧万分,求陛下责罚!” 一众垂垂老者顶着七月的烈日,在滚烫的石板铺就的地上俯首磕头,引得一旁的官员、内侍们纷纷侧目。 萧恪之见到如此情形,便知这些朝中最顽固的臣子们已被彻底降服,从此再不会有二心。 “好了,天气炎热,诸卿皆是大凉的股肱之臣,快起来吧。”他挥手让内侍们将人扶起来,一一引到座边坐下,冷峻的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前事已过,只要往后君臣齐心,一同替大凉百姓谋福祉,也是美事一桩了。” 几人见他的确不曾有半分要追究的意思,心下越发惭愧,纷纷低头诚恳应“喏”。 “臣等在朝为官数十载,毕生夙愿皆是能造福社稷与百姓,得陛下不弃,方能有施展的余地,往后定不负陛下信赖。” 萧恪之点头,让刘康给他们呈上消暑的凉茶,又赐饭食,片刻后,才状似不经意般,道:“诸卿如此,倒令朕想起当初,楚大相公还在时,朝中吏治清明,为百姓称道的情形。那时候,朕年纪尚小,却也曾想过,往后的大凉就该如当日一般,才能国强民安。” 众人骤闻“楚大相公”几个字,都愣了下,随即想起三年前,令朝野震惊的那一桩投毒谋反案。 当年,几乎人人都认为楚虔榆分明无辜,却莫名受牵累,定是齐家人为谋中书令一职而设下的圈套,唯有太子深明大义,坚持娶楚氏女为妻。 可如今想来,太子在其中到底做了什么,却谁也不清楚。 “陛下,楚相公当年的案子,还有颇多疑点,想来东宫在其中也有些牵扯,臣以为,不妨趁此机会,重新彻查。”其中一人思忖片刻,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俯身行礼,向皇帝谏言。 萧恪之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点头,顺水推舟应道:“不错,卿既然提及,朕便即刻命人将此案也重新提上来,若当真有隐情,也好早日查清。” 说罢,他当即命人往翰林院去拟旨,发往三司,令其调出案卷,重新审理。 …… 夜里,楚宁听说楚虔榆的旧案已被重新提上日程,不禁百感交集。 她等了这么久,当初许诺要还她父亲清白的萧煜没能做到自己的承诺,反而骗了她,幸好她及时发现,也幸好有萧恪之在,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三司的人已到各处去寻找当年涉案的人,从审理案卷的官员,到齐家的人,再到东宫的人,还有你家中的旧人,只要有关系的,都会尽力找出来。”萧恪之亲自督办此事,将一切都清清楚楚说与她听,“当时他们处理得干净,这两年又一直在动手脚,查起来并不容易,朕会想法子让他们主动认罪。” 楚宁听得仔细,心里也明白要查到实据到底有多难。告诉她真相的方伯已经过世,其余知道内情的,也大多都被萧煜和徐融除掉了,她的手中只有一封方伯的信,若细究起来,连真伪都难以自证。 “多谢陛下的安排。”她想了想,道,“陛下,我想与他见一面,亲自问一问,可好?” 萧恪之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应下。 并非是他不情愿,只是担心这时候让她去见萧煜,若闹得太过难堪,触及她的过往,会令她黯然伤神。 不过,这到底也是无法回避的事实,让她亲自去解决,了却心头压着的石头,也是好事。 “好,他与赵二娘,你都可以见。”他点头嘱咐,“不过,不必亲自到牢狱中去,只让三司将人带到你跟前来便可。” “多谢陛下。”楚宁定了定神,笑着道谢,又与他一同更衣进膳,再趁着夜里凉快,在外多走几步。 甘露殿附近的各条道路都被他们走了许多遍,连道边有几盏灯、几株花都记得一清二楚。 月色明朗,清风凉爽,楚宁看着熟悉的景致,忽然往西面百福殿所在的方向看一眼,笑道:“这几日,我已让六局的女官们修整、布置千秋殿,想来不久便能搬过去了。” 她在甘露殿已住了许久,萧恪之迟迟没提让她另择宫殿居住,照旧每日与她同吃同住。她思来想去,只觉不妥,便先让人去千秋殿收拾一番。 只是,萧恪之闻言,却忽然停下脚步,诧异地问:“怎么,你要搬去千秋殿?甘露殿住着不好吗?” 楚宁也未料他是这般反应,也跟着停下,先点头,又摇头:“甘露殿自然是好的。可这是陛下的寝殿,即便是皇后,也没有长居的道理。西面的后寝才是嫔妃们的居处。” 萧恪之没说话,看了她一眼,继续朝前缓步而行。 她说得不错,甘露殿素来都是皇帝独自起居的地方,其余的女子,皇后也好,普通嫔妃也罢,都另有居处。 不过,他一直没同她说过,他并不打算让她搬去别处。 “朕幼年时,最祈盼的便是一家人能日日伴在一起,夫妻和睦,子女绕膝,如民间一般。”他抬头望着天边的圆月,斟酌着说出心里的话,“如今朕成婚了,甘露殿便是朕的家,家中有妻,哪里有让妻子住去别处的道理?况且,宫里空旷,你若一人住到千秋殿去,每日依然得往甘露殿来,何必如此奔忙?” 楚宁禁不住侧目,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轻声道:“眼下空旷,日后总会有人的。” “阿宁,朕还没同你说过。”他再度停下脚步,侧过身去,双手扶住她的肩,微微俯身,认真道,“太极宫中,便不会再有别人了。” “陛下?”楚宁愣住,惊讶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意思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便是朕的道理。”萧恪之笑了声,语气里的睥睨气势颇有几分在沙场与朝堂上的样子,“朕的太极宫,只要一位妻子便够了。朕说过,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既如此,便不该辜负任何人。” 楚宁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陛下总是这般不同寻常,教朝臣们知晓,又该议论了。幸好,现在一切都已稳下来了……” 大约是他一贯的可靠,已不知不觉将她过去瞻前顾后、瑟缩不前的外壳融化了,她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话,也并未生出半点怀疑,只是眼眶发热,下意识便信了。 谁不希望自己的郎君能一心一意、专注不移呢?尤其她的父母便是高门中少有的恩爱夫妻,她心中自然对那样的婚姻向往不已。 “你放心,他们断不会再管宫中的事了——只要咱们多多使劲,生几个活泼健壮的儿女。”他话锋一转,趁她未反应过来之际,将她一把抱住,凑近她耳边暧昧地说。 楚宁脸颊发烫,却没有避开话题,而是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陛下,此事也得讲究办法,要寻对日子才好……” 萧恪之一愣,看清她并非玩笑后,忙抱着她认真问:“你说说,如何讲究,如何寻日子?” “这事,与我的癸水有些关系……”楚宁想着先前奉御说过的话,一一说与他听。 萧恪之听得十分仔细,将几个日子牢牢记在心里,盘算一番,慢慢道:“如此说来,便是平日朕该多使劲,那几日,更要加倍使劲……” …… 牢狱之中,昏暗潮湿,气氛森然。 萧煜沉默而萎顿地坐在破旧的蒲团上,褶皱的囚衣将他清瘦的身躯衬得越发单薄,一道刺目的阳光从窗间透过,将他枯如槁木的脸照得惨淡不已。 狱卒不曾苛待过他,每日饭食、用水,虽比不上宫廷中,却也按时按量供给。他依然一丝不苟地束着发冠,仪容整洁,可整个人却像被抽去了大半生气一般。 “开门,将人带出来。”外头看守的狱卒快步进来,将牢房大门打开,冲他比了个手势,“该出去了。” 萧煜眼珠动了动,迟缓地从蒲团上起身,问也不问,抿唇踏出牢房。 这些时日来,他几乎每日都要被提审,起初多少还有些反应,到如今,已近麻木,再没有半点波动了。 比起痛快的以死了断,被隔绝在一方狭□□仄的天地间,才更能消磨人的意志。 “往这边走。”狱卒制止了他朝往常受审的地方行去的脚步,“今日要去太极宫。” 听到“太极宫”三个字,他才忽然有了反应。 “太极宫里,谁要见我?” “是皇后殿下。” 第76章 认罪 他这辈子,当真是败得彻底。…… 萧煜飘忽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刺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他忍不住缩了缩,待那一阵晕眩感过去,才重新睁眼,朝巍峨的太极宫的方向看去。 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从太极宫到东宫,里头的一砖一瓦都分外熟悉。 到如今,他已成了阶下囚,而里头高高在上,等着见他的人,却是曾经的发妻。 他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只觉人事变迁,难以预料,待一阵恍惚过后,枯木一般的面容间又闪过一丝扭曲的愤懑。 到底还有不甘心,还有没弄清的事,也是时候好好问一问了。 “走吧。”他尽力站直身子,理了理身上布料粗糙的囚衣,抿唇朝太极宫的方向而去。 …… 甘露殿中,楚宁坐在内室的妆奁前,望着铜镜中面目平静的自己怔怔出神。 翠荷翻出新制的钗环首饰,一一铺到案上:“殿下瞧瞧,要用哪一套?” 这些皆是照皇后的规格成套而制,镶金嵌玉,精致耀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楚宁回过神来,望着满眼的金玉,不禁笑道:“弄这些来做什么?不必这般麻烦。” 翠荷咬唇,难得有几分倔强:“殿下如今是皇后,理当如此……” 楚宁知道她这是心有不忿,有意想让自己在面对萧煜时,展现出最华贵的那一面。 “就戴这一支吧。”她到底没全推了,挑出一支金步摇插入发间,“咱们过得好不好,不是靠这些来言说的。” 翠荷看着她比过去在东宫时,少了许多拘束与压抑的灵动面容,慢慢沉下心来,点头道:“殿下说得不错,是奴婢多想了。” 不一会儿,外头的内侍道:“殿下,人已带到了。” 楚宁捧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慢慢抬起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起身到外间的榻上坐下,道:“让他进来吧。”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从外推开,清瘦孱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日光打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浓浓的阴影。 “面见皇后殿下,还不快行礼?”两边守候的御前内侍见萧煜只面无表情地站在殿门处,不由扬声呵斥。 “哼,皇后。”萧煜脸色有些许扭曲,看也不看那内侍,只是直直盯着端坐在主座上的楚宁,一步步走到阶下,完全没有行礼的意思,“当初我向你许皇后之位,你总是不甚在意的样子,我以为,你并不在乎身外之名,原来也不过如此。” 面对地位的陡变,他在这半个月里已被磨平的棱角忽然又分明起来,即便已沦为阶下囚,也不愿在面对过去臣服于自己的女人时有半点露怯。 楚宁倒并未因他的话而动怒,相反,他越是这般恶语相向,她的心里反而越平静。 “若是做你的皇后,我的确不在意。”她冲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出心里的话。 “你!”萧煜一滞,瞪着她的眼中渐渐涌起怒火,忍不住问出压在心底多日的话,“你和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你说我待你不好,他那样的人,难道就能待你好了?” 楚宁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从前她想过许多次,有朝一日他发现真相会时会如何,眼下,便要看到了。 “你离开长安,前往滑州的那日夜里,我便来了甘露殿。” 萧煜一怔,完全没料到这二人竟在那时便已暗通款曲,顿时觉得心口一堵,涌上一阵遏制不住的怒意,连眼眶也跟着红了。 “你这个□□,毫无廉耻之心!难怪能与他狼狈为奸!只恨我以为你与那赵二娘是不同的,原来竟是一丘之貉!” 他气得胸膛起伏,直喘粗气,本就没多少力气的双腿也摇晃起来,几乎要支撑不住。 原以为她是因后来被他逼迫不得不离开东宫,才心生恨意,入了太极宫,谁知那么早,这二人就已在他眼皮底下做出这样伤风败俗之事。 楚宁听到他的指责,到底还是感到几分难堪与羞愧。 她所受的教养里,女子的确不该做出任何背叛夫君的事,尤其与他人私通,更是要为世人唾弃的。这一点,无论如何,她都有错。 可这非她本意。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着他,道:“这的确是我的不对,我不会否认。只是,若有的选,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你。” 莫说他是储君,便是寻常的男子,她身为女人,也没有主动选择离开的权利。所谓的“和离”,也是男子主动放手。 她这样说,便是表明自己早有与他分开的意思了。 “你骗了我这么久,到如今,还不愿意说出说出真相吗?” 萧煜忽的盯着她:“你……在说什么?” 她没说话,而是取出一旁已准备好的信封递到他面前。 这里头,装的便是当初方伯彻底疯傻前写下的那封信。 萧煜屏息接过,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取出信,迅速浏览起来,越看便越心惊。 “你果然知道了。” 他忽然笑了声,只觉一切不平和愤怒都被平息了大半,守了三年的秘密被揭穿,甚至让他有种莫名的解脱。 “你害死我父亲,欺辱我兄长,又困我在东宫,欺骗我这么久,你说,我不该恨你,不该离开你吗?”楚宁收起表情,冷冷地看着他,勉力克制着情绪,“这几年,你百般提防于我,将我家中剩下的其他亲人也好,仆从也罢,一个一个除掉,我两个堂弟,若不是因为年纪幼小,什么也不知道,又岂能留下命来?” 面对她掷地有声的陈述与质问,他下意识想要躲避,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我——阿宁,你以为我愿意做这样的人吗?”他回忆着过去的事,忍不住痛苦地摇头,“谁不想干干净净的?可我,我身为皇子,身为储君,从没有过一日安宁啊,我父亲软弱,待我更是远比不上幼弟,太后亦不喜我,他们处处与我作对,这么多年,我从没有过一日安宁,我若不如此,又如何能活到今日?!” 楚宁望着他依然在为自己的行径找借口的模样,忍不住直接戳破:“你不必再自欺欺人,你的处境不好,并不是你做下这样多恶事的借口。你是储君,却从没将矛头指向朝中的奸邪小人,反而为了笼络人心,纵容他们为非作歹、中饱私囊,甚至在家国大事上,也从不考虑百姓的死活。你看看古往今来,有哪个明君,会出卖自己的子民,与外敌勾结?” 就连齐家人,越俎代庖这么多年,也不曾做过这样不忠不义之事。 萧煜在她的反驳下,越发觉得颓然无措,只是不住地摇头,想否认这一切。 “如今我倒了,一个个便都唾骂我无能软弱,不忠不义,你们都不是我,又如何知晓我心里的痛苦?” “我的确不知道。”楚宁静静望着他,眼眶泛起一阵湿意,“若没遇见陛下,我恐怕也会替你找许多借口——到底你也有难处,也曾面对许许多多不得已。可你看看陛下,他的过去,难道比你好吗?你尚且有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从小有人悉心教养、照料,尊贵无比,他十几岁被迫远走边疆,无人管束,自生自灭,却懂得尊重、担当与魄力,能分清是非,能坚守底线,如此,你仍觉得自己的所为皆是情有可原吗?” 萧煜被她这一番一针见血的反驳堵得再说不出话来,连连后退两步,咬牙道:“是,他做了天子,他样样都好,我一无是处,什么都是错的……如此,可满意了?你今日见我,便是想看看我的狼狈,好一雪前耻吧?” 楚宁垂下眼,挥去心头复杂的情绪,示意一旁候着的内侍将备好的案几搬上来。 “我今日见你,只是想让你主动招认当初陷害我父亲的事,还他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后名。” 这是她这三年来最大的心愿,该由她自己亲自完成。 萧煜瞪着她,面上闪过几分扭曲:“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背叛了我,难道还以为我会为你父亲正名吗?事情过去那么久,你早就找不到证据了吧?”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是啊,找不到证据了。可你别忘了,除了你,徐融也参与了此事。” “侍读!”他眼瞳一缩,下意识否定,“他不会背叛我的!” “他当然不会,可越是如此,要受的刑罚便越多。他为你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如今年迈体弱,却还要为你承受牢狱中的酷刑,不得解脱,你的心里难道没有半点不忍吗?” “我……” 他腿脚发软,再度后退两步,左右摇晃着几乎站立不住。 徐融从他幼年时便在东宫任侍读,这么多年来,二人之间的关系既是君臣,也如父子,十分亲近。他这辈子活了二十多年,唯有徐融,是真心实意站在他这一边,努力为他铲除一切障碍,铺平道路的人。 他哆嗦着深吸一口气,默默闭了闭眼,双肩也跟着耷拉下来,慢慢跪倒在案几前,提起笔颓然写下当初的事。 朱红的印泥就摆在案边,他伸出颤抖的手按了按,眼看要落到雪白的纸上时,又停住了,嘶哑着嗓音道:“待我画完押,将这些都给侍读看看。” 徐融固执倔强,即便有人告诉他,事情都已查清楚,他也绝不会开口多说一个字,唯有让他亲眼见到这份认罪书,才能免去他因不肯开口要受的刑狱之苦。 “好。” 楚宁移开视线没看他,这大约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真正心甘情愿为别人着想的时候了。 红色指印落在白纸黑字间,他吃力地起身,再不发一言,如行尸走肉一般跌跌撞撞地离开甘露殿。 殿外依旧烈日炎炎,晒得一切都蔫蔫的,了无生气。 他失去了知觉般浑浑噩噩走着,终于承受不住酷暑,一头栽倒在坚硬滚烫的地上。 细碎的沙砾嵌进他的手掌、胳膊的皮肉里,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无力地躺在地上,仰面望着头顶的烈日,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他这辈子,当真是败得彻底。 第77章 落定 朕打算办你的册封大典。 因萧煜的主动招认,一桩被人议论、猜疑了三年的旧案迅速真相大白。 不但朝野震惊,就连民间的百姓都对此议论不绝。 堂堂东宫储君,竟曾有杀父弑君之心,为了掩饰这一切,不惜陷害忠直赤忱的臣子,更荒唐的是,事后,他若无其事地娶了对方的女儿,甚至还因此得到了仁义的好名声! 众人瞠目、不齿的同时,倒对过去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生出几分同情,反而冲淡了过去的那点暧昧的揣测。 出身名门的美貌女子本就惹人注目,又如此命途多舛,越发成为民间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待三司结案后,萧恪之亲自审阅案卷,不但让楚虔榆恢复清白之名,更按照惯例,追封其为国公,其夫人为国夫人。 楚宁身为皇后,终于不再是罪臣之女,而恢复作以往的高门贵女,身份再不必遭人诟病。 而牢狱中,萧煜因所犯罪行颇多,数罪并罚,自然留不下性命,不久便要被问斩。只是,他本就体弱多病,如今又万念俱灰,还未等待行刑日,便在夜里支撑不住,吐血而亡了。 另一边的徐融仿佛有所感应,两日后,也在牢房中呜呼咽气了。 据狱中的狱卒说,他年迈体衰,是夜深人静时,躺在牢中的矮榻上悄无声息咽气的,第二日发现时,已凉透了,一身衣物整整齐齐,头上的发冠也丝毫不乱,一如生前的模样。 至于赵玉娥,念在其最后一刻先一步认罪,审问时,又交代得十分清楚,最终未判死罪,只贬了身份,判流放、劳役之刑。其兄赵伦亦然。 消息传到太极宫时,楚宁一阵感慨,心里却慢慢松下了。 “都过去了。”她冲翠荷笑笑,两人一同往六局的方向行去。 这些时日以来,她已将六局的档册大致翻阅过,也召诸位女官们问过话,渐渐熟悉了宫中庶务,打理得越来越顺手了。 如今又到月初,眼看中秋将近,宫中又要设宴,事也多了不少,她亲自主持,白日总是十分忙碌。 自从知道真相后,她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过,有一日了却心愿后会如何。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会畅快大笑,也许还会平静无波。 可真正到这时候,却出乎意料的,除了慰藉之外,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幸好,她已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不会因心愿达成而失了方向。 “是。”翠荷跟在她的身边,挺直脊背,露出轻松的笑容,爽朗道,“殿下往后只管朝前看。” 二人到掖庭宫看了看,问了些话,又查看一番宴席准备的进展,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处理完各项事务,返回甘露殿。 经过杂役宫女们劳作的处所时,楚宁留了心眼,特意停下,多问了几句。 “这里头的宫女是何人在管?共有多少人?日常的安排如何?” 负责的女官忙上前来,一一回答,将事情说得简单明了,末了又生怕出了什么事,问:“殿下可是有吩咐?” 楚宁笑了笑,摇头道:“不过忽然想起些事,随口问问罢了。” 说着,她又特意进去看了看,挑了几人过来问两句,心中有数后,才离开。 翠荷不明所以,等到了甘露殿,便问:“殿下忽然关心掖庭的宫女,可是有什么打算了?” 楚宁换下在外头穿的衣裙,用手巾擦了擦脸,饮着茶点头,道:“不错,先前我听舅母说起先太后在家中想读书识字,却一直没机会的事,今日便想进去看看。” 她知道平民出身的女子入宫为宫女,完全比不上官宦之家的女子,能读书识字,升任女官,可她们的才能却并不一定比别人差,不过是缺个机会罢了。 “她们中,应当也有如先太后一般,有进学之心,却受困于出身的,方才问过那几个,便有一个说愿意学算学的,我想,若有机会,该帮帮她们,也好给宫中择选更多人才。” 翠荷没想到她想的竟是这事:“殿下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的!” 她自己便是个奴婢,因生在楚家,才有机会读书识字,知事明礼,过得比寻常百姓家中都好些,面对其他平民女子,自然也盼着她们能有机会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 “我今夜便同陛下提一提。”楚宁的这个念头已有了许久,如今案子了结,也是时候做些什么了,“翠荷,六局的女官们都各有其职,我若要做此事,便要在宫中开一间宫女们的学堂,教授她们识字、算学、女红等,需有专人负责,你可愿意担此任?” 她与翠荷相依相伴多年,对彼此的脾性再清楚不过。她知道翠荷是个有主见、有魄力的人,若一辈子做个普通的婢女,翠荷虽不会有什么不甘心,可她却会觉得愧疚,如今有机会,正好能教翠荷施展一番。 翠荷一下愣住了,看了她片刻,才迟疑着点头:“我——奴婢自然愿意,绝不会辜负殿下的信赖!” 她明白这是给自己的机会,欣喜的同时,亦感到任重道远。 …… 夜里,萧恪之从城外巡查后,匆匆赶回甘露殿已不早了。 楚宁已用过晚膳,炉边却还温着给他的胡麻饼和羊肉汤,见他回来,便让人摆到食案上,自己则亲自过去替他脱下外袍,递一块手巾过去给他擦脸。 他笑着顺手接过,一面擦着,一面已忍不住搂着她亲两下。 楚宁笑着摸摸他已冒出少许胡茬的下颚,缩着脑袋推他一把:“扎疼我了!” 他闻言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她脖颈边蹭了蹭,低低道:“不过两日未修便长出来了,阿宁帮我理一理,可好?” 楚宁拉他坐到食案边,先让他用饭:“好,一会儿,我便亲自替陛下理一理。” 一听这话,他咀嚼胡麻饼的速度也加快了,不过片刻,便就着汤将两块饼吞入腹中。 内侍已将刀、手巾、热水等都准备好了,楚宁干脆让他仰面躺下,枕在自己膝上,先用手巾沾了热水,将他下颚上的胡须捂热、软化,再用刀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刮过。 刀过之处,冒出头的青青的胡茬纷纷被带走,恢复平整。 萧恪之心底一阵惬意餍足,虽仰卧着,却不肯闭上双眼,只直直盯着楚宁专注仔细的面容,忍不住要扬起唇角。 “别动!”楚宁吓了一跳,手里的刀忙移开些,生怕割上了他的脸颊,“差点划到了。” 萧恪之这才回神,努力绷住脸,任她处理干净。 说来也怪,他往日始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偏偏到她面前时,好像卸下了什么伪装一般,总是忍不住露出松快的笑容。 不一会儿,楚宁放下刀,又用毛巾替他捂了捂,再抹上一层薄薄的面脂,才算完成。 “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萧恪之一骨碌起身,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满意道:“阿宁的手艺,自然好,比朕自己都好!” 楚宁掩唇笑了笑,难得得意地昂首:“那是自然,陛下可没有我这般有耐心。” “是,朕该好好奖赏你的耐心……” 说着,他干脆将她拉进怀里,用才变得光滑的下颚去蹭她的颈窝。 “陛下——别,我还有话要说呢!”楚宁感受到他动作的变化,咯咯笑着躲开,“今日我去了掖庭。” 萧恪之看一眼时辰,知道她的确有事要说,恰好他也有话要说,便停下动作,问:“去做了什么?” “我见了那里的杂役宫女,多问了几句。” 她又将先前许夫人说过的话,和心里的打算一并说出来。 “我想在宫中设一处学堂,专门教授这些平民出身的宫女们读书识字,学习技艺,若有优异者,学成后,也能像那些大家出身的女子一般得到晋升,成为女官。陛下以为如何?” 萧恪之听得认真,这时候已忍不住坐直身子,拉着她的手,道:“朕觉得极好。此事,朕也未曾想过,你却留意了。” 他对母亲的印象停留在十二岁以前,那时虽记得母亲似乎爱读书,可却不曾深思过,偏偏她留心了,还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朕如今在朝堂上,也正要渐渐提拔一些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虽要徐徐图之,却也已有了些进展。你在宫中能这样做,也恰合了朕的主张,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实在很好。” 他说着,目中露出几分感动:“此事,母亲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也定是极赞同的。当初她在宫里,也没机会好好进学,你这样,也算替她了了当初的心愿,阿宁,朕很感激。” 她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用心:“阿宁想尽力为陛下做些事。如今成了夫妻,陛下的母亲,便也是我的母亲,即便不在了,我知道陛下心里也是挂念的。” “是啊,朕挂念着,你是懂的……” 他轻叹一声,推窗去看天边的繁星,在心中默默向已离开人世许多年的母亲说悄悄话。 她伸手轻轻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二人静了片刻,他低声道:“朕也有话同你说。阿宁,中秋那一日,朕打算办你的册封大典,可好?” “册封大典?”楚宁一愣,抬起头来望着他,“可、可我的衣袍、饰物都还未准备——” “这些你不必忙,朕早已让内侍省的人去办了,过两日做好了,便能送来给你试穿。”他盘算此事已久,早在将她接入太极宫时,便已想到了这一日,“那一日中秋佳节,本就普天同庆,再行册封大典,便是让天下百姓共庆此事。夜里的那场宴席,也有百官为你庆贺。” “况且,中秋寓意团圆,咱们在一起,便是成家了,也讨个好兆头。” 楚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知道他早已想好了:“那便听陛下的,我只管操办好宴席,旁的可都交给陛下了。” 第78章 缨绳 正文完结。 接下来的日子里,太极宫中人人都为中秋的到来而忙碌不已。 楚宁一面命人准备宴席,一面也着手准备起学堂的设立。 翠荷头一次办这样的大事,不但每日虚心向六局的女官们求教,更几次出宫,到长安各大家族中供女眷们进学的家学中亲眼看看,再将各家的优缺点一一记下,回到宫中汇报于楚宁,一同商讨。 只是,宫中紧凑有序又生机蓬勃的气氛,到了百福殿,便都化作寂寥。 齐太后年事已高,如今齐家又已从朝堂中半隐退,再不干涉军国大事,面对宫中的变化,她每日吃斋念佛,深居简出,越发感到疲惫倦怠。 眼看连皇后也有了,她终于不愿再留在太极宫,而是向帝后二人提出,要搬离太极宫,独自住到兴庆宫去。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东,形制自然比不上太极宫,然而内里一应俱全,又因地势优越,气候十分宜人舒适。 萧恪之与齐太后本就并非水火不容,如今更是界限分明,将其当作长辈奉养,对于此事,与朝臣们商议过后,自然便同意了。 于是,八月十二,兴庆宫修整毕,齐太后便带着身边的宫人、内侍搬了过去,连中秋的宴席也推辞了。 萧恪之与楚宁两个亲自相送,直到见她在兴庆宫安顿下来,才重返太极宫。 三日后,便到八月十五,中秋。 这日,暑热已过,天气晴朗,上至皇帝与朝臣,下到平民百姓,沉浸在团圆佳节气氛中的同时,皆十分期待皇后的册封大典。 按照礼制,册封大典当先在皇后娘家举行。 楚宁的父母与近亲都已不在了,萧恪之便让人去寻了京兆楚氏其他旁支中的长辈来,在太平坊的宅子外设下帷帐。 楚宁也于前一日离开太极宫,住进宅中,到这日清早便起来梳洗等待。 眼看时辰将至,礼官们手捧典册、备品等,北向行拜礼后,进入宅中。 楚家的长辈当即迎出去,尚宫则领着女官们进入皇后闺房,服侍皇后梳洗更衣。 绣了五色雉鸡纹样的袆衣配上齐整的饰物,一下令原本温柔端庄的楚宁更多了高贵华美,格外耀眼夺目,引人仰望。 尚宫站在铜镜边,笑着躬身行礼:“殿下容色妍丽,不论什么样的装扮,都极衬。今日这一身袆衣,更显气度高华,端庄大气。” 楚宁也看着镜中的自己,闻言笑了笑,道:“亦有六局的功劳,将这身袆衣做得这般精美。” 不一会儿,时辰到了,女官们引她出屋,到庭院中,北向而拜。 庭中门户敞开,除了正、副使和女官们外,还有楚氏族人与随同而来的百官,就连门厅外的阔道上,也站满了远远观礼的百姓,十分热闹。 众人一见皇后出来,原本的热闹声顿时止住了,四下一片寂静,只等礼官们的指示。 焚香祭奠后,正使高声宣读册文,再将典册、宝绶交予她的手中。 楚宁伸出双手,接过信物的那刻,便是正式册封了。在场的官员们纷纷将道路让开,在两侧行拜礼,女官们则走到前面,迎皇后回宫。 大门外,专为皇后乘坐的重翟车早已准备停当,侍卫与宫人们纷纷退到两边,等着皇后登车。 楚宁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宅邸,正要登车,街道的另一头却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与车马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本该等在太极宫中的皇帝,正乘车朝这边靠近,看这架势,是要亲自来接皇后回宫。 楚宁惊讶不已,忙停住脚步,转身迎上去,诧异道:“陛下怎么来了?” 按规矩,皇帝断没有亲自离宫来迎皇后的道理。 可萧恪之却从容笑着下车,冲她伸出手:“朕自然是来接皇后的。阿宁,咱们回家了。” 太极宫是他从小的家,如今也是她的家了。 已是黄昏,夕阳灿烂辉煌,照得他的轮廓间晕开一层瑰丽的光晕。 楚宁仰头看进他亮闪闪的眼眸中,心口软了软,在众人的惊叹与注视下伸出手放进他摊开在眼前的掌心里。 “好,咱们回家。” 二人相携着登上马车,在夕阳的余晖里朝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 太极宫外,千牛卫侍卫已将道路清出,承天门也大敞着。 帝后二人的马车行在前面,百官的马儿则跟在后头,一同从承天门进入,直到设中秋宴的两仪殿外才停下。 宫人、内侍们将众人迎入殿中,帝后二人到座上坐定,地下的百官便站到阶下,依次而列,矮身跪下,再度行大礼,既庆中秋佳节,又贺皇后被册。 楚宁与萧恪之对视一眼,随即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落座,又捧起案上酒杯,与百官同饮,才算礼毕。 不一会儿,台上乐舞声起,由庄严隆重逐渐过度到欢快活泼,令殿中的气氛也逐渐放松下来。 席间,觥筹交错,无数官员、使臣携着家中女眷一同上前,向帝后二人敬酒祝贺。 楚宁也不大擅长饮酒,平日赴宴,多是浅尝辄止,今日却不同,凡有敬酒者,她来者不拒,一一饮下,不一会儿,脸上便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也变得朦胧起来。 萧恪之握住她还要举杯的手,接过她的那杯酒,冲来人笑道:“皇后不胜酒力,这一杯,朕替她喝了吧,多谢好意了。” 说罢,仰头一口饮下。 来人见天子亲自饮了,自不敢多说,忙也跟着饮完杯中酒,又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便转身退下。 “阿宁,你大约有些醉了。”萧恪之放下酒杯,转头望着楚宁绯红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贴了贴,果然一片滚烫,“先下去歇一歇,换身衣服,可好?” 楚宁脸颊正热,贴在他的手心里忍不住蹭了蹭,闻言点头:“好,我的确喝得快乐些,头也发晕。” 萧恪之难得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禁轻笑出声,一面示意刘康去让人送一碗醒酒汤来,一面亲自扶她站起身,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朝偏殿的方向行去,才重新收回视线。 离开主殿,歌舞声与欢笑声也远了些。回廊上虽时不时有人经过,却依旧显得空旷不已。 秋日凉风穿堂而来,楚宁在廊边站了站,闭眼静一会儿,终于觉得脑海里清醒不少。 “殿下可还能走?”翠荷见她不动,以为她醉得走不动了,忙想转身去唤人来。 “别忙,我没事。”楚宁摆手制止她,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提步要继续往前走,却忽然见到不远处的拐角,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兄。” 她快走两步,开口唤了一声。 那道身影背对着她忽然停住,在灯下僵立片刻,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她,果然是多日不见的赵彦周。 他低垂眼睑,在忽明忽灭的灯影下慢慢躬身,冲她恭敬地行礼。 “今日是殿下的册封大典,臣向殿下道一声喜。” 楚宁没说话,一步步走近,在他面前停下,端详他片刻,才低声道:“多谢阿兄。这些时日,阿兄过得可好?” 不知为何,自从她进入太极宫后,便鲜少见到他。后来萧煜被羁押下狱,真相大白时,她也曾想见他一面,可派人去问,他却推说偶感风寒,不宜靠近皇后,自己听闻消息后,已往姑丈墓前祭奠过,想来姑丈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她总觉得他像是有意躲避,才不肯见她。 “臣一切都好,多谢殿下关心。”赵彦周依旧垂着眼,面对她温柔熟悉的问候,眸光颤了颤,语调却如往常一样平静而克制。 “听陛下说,你即将外任到晋州,何时走?” 晋州位于河东道,离长安虽没有万里之遥,一来一回却也要数日,此去任职,定要过数年才会回来了。 “是,蒙圣上看重不弃,给了臣这样的机会,臣明日便会启程。”赵彦周冲她拱手作揖,接着,像明白她的担心一般,下定决心似的慢慢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她,郑重道,“恕臣无礼——阿宁,你别为我担心,外任晋州,于我而言,是个大好的机会。我自小便以姑丈为楷模,立志将来也要做个刚直实在、一心为民的人。晋州离长安虽远,我要任的官职却与百姓的日常息息相关,只要兢兢业业,定能做出一番实绩来。” 他的才能与抱负,楚宁自然明白,这两三年的苦闷不得志,她也都看在眼里。 如今见他提起将来的仕途时,眼眸发光、满是憧憬的模样,她心中替他高兴的同时,亦隐隐有几分怅然与感慨。 到底经历过巨变,不再是当初那个才华横溢、名震一时的意气少年了。 “阿兄如此想,我很高兴。”她忍了忍眼底的湿意,笑着将他扶起来,“阿兄明日就要走,我怕是来不及好好给阿兄送行了,只能在此祝阿兄,日后一切珍重,记得常回来……” 赵彦周隐忍的目光再度颤了颤,闪过无数翻涌的情绪,最后化作轻松而释然的笑。 “好,如今虽然有圣上在,我再不必为阿宁担心了,可身为兄长,自然会回来看看的。” 他是兄长,也只是兄长,这辈子能看到她有好归宿,便满足了。 “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去歇息吧。” 他观她这副模样,恐怕是要到偏殿去暂歇,便也不多逗留,再度恢复君臣之间的距离,在道边拱手而行礼。 四下静了静,随后,眼前那双精致小巧的绣履便转了过去,渐行渐远。 秋风再度吹来,他慢慢站直身子,注视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恍然回神一般,转身朝正殿的方向行去。 只是,才走出几步,却蓦然对上不知何时便出现在背后的萧恪之。 “陛下!”他吓了一跳,急忙行礼,生怕被误会一般开口解释,“臣方才偶遇殿下,殿下问起臣外任之事,这才多说了几句——” 然而,话还未说完,肩上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好了,朕没问你,你不必急。” 赵彦周的话戛然而止,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慢慢松懈下来。 是了,如今的皇帝不是过去的萧煜。生来睥睨众生的天子,本就对阿宁极好,又如何会顾忌他这样一个连“男人”也称不上的人呢? “是臣莽撞了。” 萧恪之笑了笑,一手托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赵卿既提起外任之事,朕便得多问一句,如此安排,卿心中可有怨言?” 赵彦周愣了下,立刻肃然摇头:“陛下用心良苦,给臣施展抱负的机会,臣感激不尽,如何会有怨言?” 说着,他忍了忍眼底的黯然,低声接着道:“况且,臣如此不堪,蒙陛下不弃,才能继续在朝为官,已十分满足了,哪里还敢别有所求……” 他口中的“不堪”,自然是指萧煜曾对他行宫刑之事。此事,即便楚宁未曾提过,他想,帝后二人应当也从萧煜的供词中知晓了。 身为堂堂男儿,如此遭遇,实在难以启齿。 可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萧恪之却像没听懂他的意思一般,闭口不提此事,只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朕没看错,赵卿的确是个胸有大志之人。朕知道你有抱负和才华,也看过你的文章,给你外任的机会,并非看在皇后的面上,而是因为朕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只需多家历练,假以时日,也可成为当年的楚大相公一般的人物,成为朝中的中流砥柱。赵卿,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他话里话外,透露着对赵彦周的认可与鼓励,听得赵彦周心头震动,百感交集。 有过怀才不遇的时候,才明白被赏识有多重要。尤其是对方分明已知道你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却依然选择信赖。 “臣明白——绝不辜负陛下的信赖!” 赵彦周退后两步,一丝不苟地向他行大礼。 “如此,朕等着你日后的作为。”萧恪之没再扶他,只道,“起来吧,趁着明日离开前,好好在今日的宴上乐一乐。” 说着,也不再停留,冲他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开,也朝偏殿的方向行去。 …… 偏殿中,楚宁先换了身衣服,又擦了擦手和脸,接过翠荷递来的醒酒汤慢慢饮下,这才觉得舒坦了不少。 翠荷朝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往她身上盖了块薄毯,问:“殿下可还要用些饭食?方才宴上,酒喝得多,食进得却少。” 楚宁揉着又清明了些的额角,摇头道:“不了,醒酒汤已喝饱了,我歇会儿就好。” 翠荷应了声,正要坐到一边守着,屋外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唤:“陛下来了。” 屋门被从外头推开,萧恪之快步进来,直接走到榻边,挨着楚宁坐下,握着她的手问:“醒酒汤用了没?可好些了?” “用过了,眼下头已不晕了,只是到底喝多了,有些累。”楚宁顺势靠在他的肩上,软着声回答,“陛下怎么过来了?才开宴不到一个时辰,皇帝和皇后便都离席了,旁人可得议论了。” “那便让他们议论去。”萧恪之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笑,“今日是册后大典,也算是咱们成婚的日子,早些离席,本就是人之常情。” 楚宁掩唇轻笑,没料到他会将今日当作成婚之日,不禁道:“可若要成婚,寝殿也该布置一番。” 萧恪之想了想,摇头道:“寝殿倒不必布置,只是,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做的。” “是什么?”楚宁好奇地抬头望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慢慢泛红。 “阿宁,你想什么呢?”他看着她的模样,促狭地摸摸她滚烫的脸颊,又忽然将她一把抱起,直接踏出偏殿,朝甘露殿的方向信步而去。 秋风习习,两人依偎在一起,撇开所有人的视线。 他曾这样抱着她在宫中穿行过许多次。从前,碍于身份的禁忌,她拼命掩饰自己,躲避别人窥视的目光,他也因此成为旁人口中“风流不羁”的年轻天子。 如今抛开束缚,勇敢地面对所有人的议论,过去的一切便如云雾一般被暖阳驱散。 路上经过的宫人内侍不再议论纷纷,而是面带微笑地立在道边,一面行礼,一面说着祝贺的话。 的确像新婚日一般。 甘露殿近在眼前,萧恪之抱着楚宁一步步踏上台阶,步入殿中,将她在宽阔的床边轻轻放下。 红烛罗帐,明月清风。 他与她相对而坐,双膝相抵,目光交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阿宁,朕虽已为天子,这辈子却仍希望如平常百姓一般,夫妻恩爱,互相扶持。” 楚宁眼神微动,默默取下发间的簪钗,一缕缕长发披散而下,露出紧束在其间的五彩缨绳。 夫脱妇缨,便是结发。 他慢慢伸手,郑重而轻柔地解下那一根缨绳,放在掌心里轻轻握住。 这辈子,便托付到他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