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修的是无情道》 第1章 初遇 在下名为仲献玉 雪花稀稀落落地下着,不算太大,仍让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寒意。 年关已过,但寒冬仍在。 按理来说,在这样的时节,人间不说萧瑟,也该是寂寥些的,可融星州却偏偏热闹得很。 正月初九,是民间的仙临灯会。 传说中,百年前,有天上的仙人下凡,途径融星州,降下福祉,庇佑融星州得了百年繁荣。 百姓为了感谢这位仙人,每年此日都会开展祭拜活动,又有人传言,那日下凡的仙人有两人,一男一女。于是久而久之,“仙临节”竟是演变成了“仙临灯会”,任由未婚少年、少女光明正大地结识、约会。 不过为了防止有人见色起意,所有进入灯会的人,需得佩戴一张面具,只有遇见心仪之人时,才能主动摘下。 “也不知道阿瑾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宁娇娇面上覆盖着面具,觉得有些闷。 她和阿瑾说好,两人若是有缘便一道游览灯会。倘若有一人遇见了心仪的男子,那便各自管各自的,谁也不去打扰。 如今腕上的碧玉珠子半天没有反应,八成是阿瑾这家伙被什么新鲜物什勾去了魂。 宁娇娇小小抱怨了几句,心中却是理解的。 她们在山中修炼了许多年,因着狐狸阿姐说不能随意沾染凡尘因果的缘故,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下山了。 宁娇娇手里捏着钱袋,突然停下了脚步。 “老板,要一串糖葫芦!” “诶唷,我哪儿算得上什么老板呀!”小贩口中说着不算,脸上却笑开了花,他麻利地取下一串糖葫芦,上面的糖泽泛着光,山楂又大又亮。 “二文银子,姑娘慢走——” 宁娇娇付了钱,左手举着糖葫芦,趁着走路的功夫,将半截糖葫芦伸进面具内,趁机便咬下一颗来。 麦芽糖很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山楂的酸,令人食指大动。 宁娇娇忽然想起来。 自己上一辈子,也很爱吃山楂。 每逢下课,总爱到校门口找阿婆买上一串。 不要什么夹心糯米,也不要什么新奇的水果,只要最普通的山楂糖葫芦,最多撒上点白芝麻,味道就很好了。 …… 脑中的画面模模糊糊的,像是更了层雾,看不真切。 宁娇娇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咬下了第二颗糖葫芦。 几朵细小的雪花黏在了她袖口那圈毛绒处,顷刻融化。 顺着温暖的灯火往上看,一弯明月如钩,将笼罩着记忆的薄雾划出了一条缝。 久违地,宁娇娇又忽然想起来,自己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 一场车祸,将她带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花仙,遇见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前段时间,天上那些大人物似乎起了什么动荡,连带着山上的小伙伴也少了很多,后来狐狸阿姐先是封山,又是立了个什么阵法,最后终是陨落。 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十分模糊,连带着上辈子的过往,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阻拦。 不过宁娇娇向来佛系,既然被阻拦,她便也不去深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顺其自然便—— “我不认识你!” 不远处河畔有个穿着黄色衣裙的少女惊慌地叫道,脸上有些粗糙的鲤鱼面纱都被扯掉了一半,悬悬地挂在耳朵上。 “什么不认识?你不是刘家二女,叫刘秀婷?你父母不是跟你说要在河畔等一位蓝衫男子,就是他们为你想看的未婚夫,过几日便要成婚?”那男子扯着嗓子就开始嚷起来,“你哥哥欠了我五十两银子,把你抵给了我,怎么现在想要不认账了?” “我没有!我哥哥不会的!”黄衫少女无比慌乱,急切地看向了自己的同伴,“阿李,你知道的,我哥哥他不会的!” 她的同伴松开了少女的手,迟疑几秒后,开口道:“可是、可是婷儿,我记得你兄长,最近因为进京赶考,确实问好多人借了银子……” 这话一出,那些原本想要上前的路人顿时歇了心思。 合着两家人是说好了的,说白了这就是人家家事,旁人管什么呢! 唯独宁娇娇本来还在犹豫,听见这话后当即转身朝那几人走去。 ——这是联合下套拐骗,以前法制节目中经常有! 来不及仔细思考脑中一闪而过的“法制节目”到底是什么,宁娇娇空余的手直接抽出系在腰间的软鞭,“啪”得一声抽在男子与黄衫少女之间,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宁娇娇对那壮汉翻了个白眼,走到黄衫少女身边挽着她的胳膊:“你让我好找,不是说好了要在西市花灯见面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刘秀婷也不是傻子,起先被宁娇娇挽住时懵了一瞬,直到身旁传来好闻的花香才让她回过神来,鼓起勇气顺着宁娇娇的话往下说道:“我本来要去找你,谁知被这不相干的人拦住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紧紧抓着宁娇娇的手臂,指甲嵌在衣服上,留下很深的折痕,用力之大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宁娇娇没让刘秀婷放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而对着壮汉继续叫嚣。 “识相点就赶紧离开,见好就收。否则等我家小厮家丁来了,可饶不了你!” 说实话,宁娇娇说这话不过是虚张声势,说完后自己心里也没底。 咳,大不了打一架,她隐蔽着些,不被人发现用了仙法引起骚动就好。 再说了,仙临灯会,本来就该有神仙嘛! 幸好那壮汉见宁娇娇身上的衣物不凡,生怕真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嘟囔了几句浑话,便悻悻离开了。 本来陪在刘秀婷身旁的阿李,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人群散去,宁娇娇扶着少女换了一处僻静些的地方,打算等她平复心情后再离开。 “诶,你别哭呀。”宁娇娇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由于一只手上还拿着糖葫芦,导致她如今的动作居然有几分慌乱。 刚才与壮汉对峙都不见她怕,此刻却像是真的急了。 刘秀婷本是难堪至极,见到面前帮了自己的小恩人这番动作,她反倒笑了起来。 小恩人一身锦绣绸缎,粉裙曳地,上面用金丝绣着开得繁盛的常花图样,一看就是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大家小姐,让人无法生厌。 更何况,她刚才还救了自己。 “多谢恩人出手相助。”刘秀婷忽然对着宁娇娇行了一礼,“我身无长物,唯独绣工——” 说到一半,刘秀婷忽然住嘴,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心中又羞又气,最后脸也涨得通红。 “怎么了?”宁娇娇不太明白她是怎么回事。 刘秀婷忸怩了一番,终于还是告诉了宁娇娇原委。 她本想将自己所绣的香囊相赠,却意外地记起自己的香囊连带着里面的银子,都被同伴阿李借故收好了。 现在阿李不知去向何处,刘秀婷自己也落得个身无分文的尴尬境地。 “这有什么。”宁娇娇思忖片刻道,“你可有什么要紧的、值钱的东西在客栈里?” 刘秀婷摇头:“本就打算今夜看完灯会便赶回去的,除了香囊银钱,别的都在身上了。” “你家是住在十几里外的刘家村?” “是呀,就是那儿,靠着宛溪河呢。” 宛溪河,距离宁娇娇所在的山林很近。 这么一想,面前少女也算是自己庇佑的村民啦。 “别担心。” 宁娇娇将自己手腕上的碧珠解下,连带着她的小荷包一起塞进了刘秀婷的手里。 “我不能要——” “没说给你。”宁娇娇敷衍道,“闭上眼睛,默念三遍自己家的名字,我给你表演一个魔术。” 刘秀婷只当是恩人年纪小,起了玩心,也放松下来,依言闭上眼。 一阵凉风起,刘秀婷忽然觉得鼻尖充斥着一股花香,这花香越来越浓,她一边默念着自己家的名字,一边分心辨认。 直到念到第三遍“刘家村刘二铁家”时,刘秀婷忽然想起,这是常花的花香。 她睁开眼,刚想笑着询问,却发现不知何时灯会喧嚣已然消失,呈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自己最熟悉的屋舍炊烟。 刘秀婷瞪大了双眼,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掌中碎裂开得碧珠,和那个小小的荷包。 原来仙临灯会上,真的有神仙! …… 另一边,宁娇娇则有些疲惫,连糖葫芦都咬不动了。 她不是什么能够呼风唤雨的厉害大神仙,只是个小小的花仙,资质也不算太好,一次性用掉这么多法术,还多亏了阿瑾之前送她的储存灵力的瑾华碧珠。 若是阿瑾知道,估计又要责怪她。 宁娇娇不知道,在距离她不远处,有个白衣公子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她的身上。 ……太像了。 白衣公子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中晦涩的情绪。 并非是长相有多相似,而是她的眼神,那神采飞扬的模样—— 实在是太像了。 不过白衣公子没有贸然上前,他不近不远地缀在宁娇娇身后,寻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 “就是她!” 之前的壮汉张二带着兄弟在街上徘徊许久,终于又蹲到了粉裙少女,当即大喝一声,打算给她点颜色看看。 本以为是个什么大家小姐呢,他偷偷跟了半天,一个下人的身影都没看到! 张二在河边拦住宁娇娇,上下打量一番后,目露垂涎,嘴里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身旁的几个同伙也嘻嘻哈哈地起哄,闹得路人避而远之,根本不想去关注发生了什么。 宁娇娇懒得理他们,她此刻灵力耗尽,倒也不算太严重。大不了她当场投河,在水里强行回复一番,或是化为原形,让河中的鲤鱼伯伯带她回去也行。 不过,走之前,宁娇娇还是想给他留下点教训。 鞭子袭来,张二这次有所准备,徒手便要抓住软鞭。熟料宁娇娇一个翻身,软鞭缠绕在了他的脖颈处,不知哪儿来的的力气,便要将张二甩尽河里。 一切都计算的刚好,连张二的那群同伙也赶不及相助,眼睁睁看着张二即将落水。 熟料,偏偏这么巧,鞭子尾部挂蹭到了河畔的一棵柳树,减缓了速度,张二得了机会,握住柳树枝,一个翻身便想起来。猝不及防间,力气耗尽的宁娇娇被他拽得往前一个踉跄,险些就要一同跌入水中,甚至是被满脸□□的张三捉住—— 就在宁娇娇打算直接化形时,忽然觉得有人勾住了自己的腰肢,与此同时,腕上也多了一份不属于她的力气,宁娇娇只觉得自己轻轻一挥,张二就甩进了河里,脖子上甚至还有鲜血飞溅,在河面上染出了一小圈红色。 如此干脆凌厉的鞭法,绝不是她能够使出的。 宁娇娇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后知后觉是有人相助。 她回过头。 夜色拂过人间烟火,空中细雪散漫疏淡地落着,那人站在她身后,一袭白衣胜雪,愈发被衬得风姿卓然。 只一眼,宁娇娇就知道,刚才就是他帮了自己。 白衣公子的面上笼罩一张恶鬼面具,上面用浓墨混着朱红色的笔调,绘出来的模样极为骇人。 可偏偏,他又身穿一身白衣,鸦青色长发用玉冠束起,立在花灯下,暖黄色的灯火将他浑身清冷化作为一派温润清雅,占尽风流。 就凭这风姿,便能让人猜到面具下是何等不俗的容貌。 宁娇娇回过神,似模似样地对他抱了抱拳:“方才多谢出手相助。” 白衣公子默了几秒,被面具遮挡,看不见神情,就在宁娇娇打算离开时,听他开口:“那不知姑娘打算如何报答?” 声音有些闷,大抵是面具的缘故,可话中的笑意却清晰地传进了宁娇娇的耳畔。 报答? 宁娇娇有些懵,她再次回过头,下意识反问。 “你想要什么报答?” “我想要姑娘在此地停留几秒,多听我说一句话。” 声音温润,如同细雪中传来的一阵春风,听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白衣公子一手搭在面具下,另一种手落在黑暗中,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几乎是在宁娇娇点头的同时,他揭开了自己的面具。 “在下名为仲献玉。” 下一秒,宁娇娇猝不及防间撞入了一双含笑的眼眸。 月光与灯火相融,路过人间烟火,将飘着细雪的夜晚晕染得无比温柔。 远处传来孩童肆无忌惮的嬉戏声,还有商贩大声的叫卖呦呵—— 而他并未发一言,只对她弯起了眉眼。 便胜过千言万语。 第2章 最大的花灯 把最大的花灯赢给你,你有…… 宁娇娇没忍住,视线在仲献玉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很难用词汇描摹,好似所有能被人用笔墨写下的词汇都配不上面前人的风姿,唯有一词“风华绝代”,倒是勉强可配。 光是一袭白衣,冷冷清清地伫立在哪儿,就好似尘世主动将那万千繁华悉数敛去,天地万物主动向他俯首。 他实在生得太好看,宁娇娇想到,就连山林中公认最出美人的狐族中,都没有人能比得过仲献玉。 尤其是那双眼眸,覆盖着霜雪又如同深渊般让人看不透,若是旁人得了这么一双眼,想必是极为令人害怕且不敢亲近的。 可仲献玉不同,他对着宁娇娇时,一直带笑。 不止唇畔,连眉眼都在诉说着他的愉悦,被金灿灿的灯火一照,赫然显露出了几分温柔。 清风为骨,明月作貌,一见即是惊鸿。 心脏又酥又麻,还带着些许不争气的滚烫。 宁娇娇下意识抬手想要摸一摸脸,觉得自己被面具遮挡的脸颊也在发烫。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漂亮的小花仙,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比她还要好看的凡人。 而现在,这个顶顶好看的凡人,唇边噙着浅笑,上前了两步,将本隐在暗中的左手伸到了宁娇娇的面前。 他的手也生得十分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有些苍白,像是月光凝成。 而现在,这么漂亮的手里正举着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顶端还少了两颗。 宁娇娇对上他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混乱中,她的那串糖葫芦似乎不知何时就被她顺手扔了出去。 “物归原主。”仲献玉声音清润,意有所指道,“那么,这算第二件事了,对吧?” 宁娇娇被美色所惑,接过糖葫芦,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后,她才颇为迟疑地想到,“第二件事”是指—— “所以,我可以向姑娘要第二份报答了。” 仲献玉看向面前的小花仙。 外罩浅粉色留仙裙,用金丝绣着花样,发间插着一支常花簪,右边的金步摇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发尾处用细细的缠绕,落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蝴蝶。 很精致漂亮的小姑娘。 纵使面容尚且未曾得见,光凭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便已胜过这时间许多。 还有方才那些事……她是个干净单纯、讨人喜欢的小花仙。 “虽然唐突,但不知可否有幸,得知姑娘姓名?” 仲献玉清浅一笑,温柔的眉眼将此间一切风雪都化作了溶溶月色。 这一刻,无论是街边的叫卖声,还是小儿嬉戏打闹声,哪怕是离她最近的溪水声……宁娇娇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唯独听见了自己本该散在风声中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我叫宁娇娇。” 宁娇娇隐居在山林之中太久,山林中的草木精怪性格大都随意,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几年——也许是几十年,甚至百年,没有如此正式地和人互通姓名了。 有了这个开头,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两人相约一起逛了灯会,彼此客套了几句后,却又一时沉默下来。 “刚才,真是多谢你了。”宁娇娇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开口,“不然我恐怕就要掉进河里了。” 为了避免尴尬,她主动走到了一个小摊贩前装模作样的挑起了花灯。 “我没帮上什么忙。”仲献玉走到她的身边,“多亏了宁姑娘机敏过人,才将那名陷入险境的无辜女子救出。” 宁娇娇:……?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间发现了不对。 “所以当时你也在场?”小姑娘面具下的脸皱成一团,“你后来,一直都在跟着我?” 仲献玉一愣,旋即明白了其中误会,失笑道:“宁姑娘误会了。” 他放下花灯,刚要开口解释,然而还不等他张口,周边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巨大的喧嚣。 “嚯!这就是今年梧城的‘灯魁首’?真够气派的啊!” “是啊!听说是林家提供的——林家,你知道的吧,就那个京城的大皇商!” “不知道今年会便宜了哪个好命的家伙?” 周围人起了骚动,连带着许多人跑了起来,宁娇娇差点被撞到,多亏身边人及时伸手将她拉倒身侧护住。 “没事吧?”仲献玉微微皱眉,“抱歉,差点让你被他们撞到。” 鼻尖缭绕着对方身上的淡香,宁娇娇再多脾气也没了。 她望向了人群奔跑的方向。 仙临灯会最大的活动,莫过于在花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然后看它升入空中。 传说中,在仙临灯会当夜放出的花灯也许被天上的神仙听见。 只不过,‘灯魁首’是什么东西? 像是看出了宁娇娇的疑惑,仲献玉轻咳一声,主动解释道:“‘灯魁首’就是各地花重金打造出来的最大的花灯,能者得之。据说越大的花灯,越能吸引到天上神仙的注意。” “什么神仙不神仙?”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进了旁边的房舍,嗤之以鼻,“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儿。”说完后,‘嘭’得一声关上了门。 仲献玉笑了笑,并未反驳,而是看向了宁娇娇:“宁姑娘怎么看?” 宁娇娇带入了一下,抽了抽嘴角,诚实道:“我觉得,如果天上的神仙真的能听见,怕不是会觉得很吵。” 上万人在同一时间一起叽叽喳喳地诉说心愿,怕是天上的帝君也受不了吧! 宁娇娇代入感极强,突生感慨:“若真能听见,天上的帝君就可怜极了,每逢今日向他许愿的人最多,那么多人诉说心愿,帝君的耳朵怕不是都要炸开了。” 仲献玉终于没忍住,低低笑了出声。 “怎么?”宁娇娇反问,“难道你也和那书生一样,觉得仙临灯会是假的?” “倒也不是。”仲献玉道,“我觉得分人。” “分人?”宁娇娇困惑地扭过头,“难道说一起放的花灯,有的人能被听见,有的人不行?” 此时,人流已经差不多用到了擂台前——今年灯魁首的获得方法很简单,比武竞争,赢者得之。 宁娇娇和仲献玉并肩而行,远远看去,前方人头攒动,灯火喧嚣,时不时还传来一阵叫好声,热闹极了。 “对。” “那什么人会被听到?” “这我也不知。”仲献玉停下脚步,侧首对她清浅一笑。 “不过如果是宁姑娘许愿的话,那天上的帝君一定能听见。” 这人实在是太会说话。 分明是一句漂亮的场面话,偏被他说得无比真诚。 宁娇娇噗嗤一笑,心中气恼更散了些,打趣道:“你还不如说你就是天上的帝君,我直接对你许愿好了。” 仲献玉弯起唇角,挪开视线,看向了前方人群中央。 “每年花灯的形态都不同,今年似乎是常花。” “常花!”听见自己的本体,宁娇娇眼睛一亮,踮起脚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常花常花,顾名思义,是一种在人间很常见的花,一年四季都有生长,即便死了一朵,也很快就有后来者前赴后继地生长,因此人们大都并不是很在意这种花卉。 凭借恢复起来的一丝灵力,宁娇娇终于看清了:“居然真的是常花!” 仲献玉反问:“为何不能是常花?” “因为常花太普通了。”宁娇娇歪了歪头,“比不上牡丹国色天香,也没有梅菊那么好的寓意,我以为凡间人大都不太在意这种花。” 确实如此。 宁娇娇无数次见到凡间人对常花嗤之以鼻,待遇和路边的狗尾巴草没什么区别。 本体是常花的她难免有几分郁闷。 “其实常花还有另外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很好听,叫做‘梦留别’。” 仲献玉收回视线,再次看向了宁娇娇,眸中深渊般的浓墨化去,眉眼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想不想要它?” 宁娇娇有些懵,一时没跟上面前人跳跃的思维。 “要什么?” “要灯魁首。” “当然想要啊。”宁娇娇停在人群外,一手撑在面具上,有些惋惜道,“可又拿不到。” 她是小花仙,若是也上擂台,岂不是以大欺小。 仲献玉失笑:“怎么会拿不到。”下一秒,他又将那恶鬼面具罩在了脸上。 “等我一会儿,不要乱跑。” 擂台上传来了主持者大声的话语:“倘若无人想——” “且慢。” 一道白影掠过人群,突兀地出现在了擂台上。 仲献玉道:“我想要灯魁首。” 语气没什么波澜,仿佛本该如此,听在旁人耳中却是无比挑衅。 周围一片哗然,有些胆大的甚至直接笑这小白脸不自量力。 单看身材,仲献玉也与他面前的浑身肌肉的莽汉相差太多,即便带着个恶鬼面具,怎么看却都像是个文弱书生。 那险些得了擂主的莽汉也未将仲献玉放在眼里,斜斜瞧了他一眼,口中‘啧’了一声,胡乱拍拍手:“行,那爷就陪你玩玩儿。”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令人大跌眼镜。 不止是差点成为擂主的莽汉——甚至有旁人不服气上台挑战,无一不是被白衣公子三招之内打下擂台。 仅仅三招,他甚至还游刃有余。 从惊诧到佩服,最后所有人心服口服,再也没有人想要上台。 “公子!” 就在仲献玉即将离开时,一名身着红裙打扮精致的少女跃上台。 “我实在很喜欢这盏花灯,不知可否买下?” 像是觉得有些突兀,红裙少女捏着自己的面具:“我……我可以摘下面具,我不会赖账的。” 显而易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围人有人认出这就是皇商林家的大小姐,瞬间明白了缘由,发出了善意的起哄声。 本来嘛,仙临灯会就是个浪漫的节日,不少男女因此结缘。 可惜这一次,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被人拦住了去路的仲献玉冷声:“不可以。” 少女显然没被人当众拒绝过,胸膛起伏,执拗道:“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 仲献玉忽而侧首望向台下左侧,语气蓦地柔软。 “她也很喜欢。” 下一秒,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仲献玉飞身下台,落在了一个身着金丝粉留仙裙、带着粉白色常花面具的女孩面前,伸手拂去了她发丝间沾染的几片细雪。 下台时没有半分犹豫,让人不得不认定,这位白衣公子,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自己的心上人。 众人一面惋惜,一面也好奇,能得到这样出色郎君的青睐,这位女子又该是何等佳人? 灯火摇曳,仲献玉举着那盏灯魁首,立在了宁娇娇的面前。 宁娇娇都不用想,也知道仲献玉此刻一定是笑着的。 他笑时,总会微微垂下眉眼,长睫微微垂下遮住眉眼,好看得不得了。 很奇怪,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宁娇娇却像是从前见过他似的,对仲献玉总有股特别的亲近。 旁人好奇极了,不少人甚至想上前结识,可就在这时,城内响起了巨大的鼓声—— 时间已到,该放花灯了。 仲献玉笑了笑,极为顺手地花灯放进了宁娇娇的怀里,指了指上面绘得极为精致的常花。 “有没有开心些?” 宁娇娇蓦地抬头,四目相对,仲献玉对她眨了眨眼。 “走吧,我们去放花灯。” 就在他收回手的刹那,衣袖被人拽住。 仲献玉步伐一顿,困惑地看向宁娇娇。 近处传来了游人大声的欢呼,气氛极为热烈,宁娇娇脑子一热,终是不管不顾地开口。 “——你要不要,摘下我的面具?” 第3章 仙人 若是宁姑娘许愿,天上的神仙,是…… 宁娇娇性格十分慢热。 哪怕是当年在浮乌山林,狐狸阿姐也总是笑着打趣“这么多小仙小妖,唯有小娇儿是我花了最长时间拐回来的”。 平日里,除了修炼外,就在找果子与睡觉。在浮乌山林呆了百余年,宁娇娇最好的朋友,也不过一个阿瑾。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会与陌生人相谈甚欢的性格,更别提一见钟情了。 可是这句话偏又被她说出了口。 还不等宁娇娇反悔,一只苍白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面前,宁娇娇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一眨眼间,她的面具已被取下。 仲献玉看着她,像是有一瞬间的慌神,而后又飞快地将面具罩在了她的脸上。 宁娇娇:“?” 宁娇娇:“……仲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嫌弃我长得不堪入目?” 说这话时,她不自觉地鼓起了腮帮子,腮边的碎发被微风吹起,鬓角上的金步摇晃了晃,气鼓鼓的模样煞是惹人爱,像是一只小小的河豚。 “当然不是。”仲献玉将一切看在眼中,垂眸轻声道,“你很漂亮,只是我很自私,不想让别人看见。” 甚至包括他自己,带着那些难以为人道的心思,甚至不敢细看。 宁娇娇本来还有些害羞,听见这话,当即笑得灿烂:“那当然!我本来就是浮乌……浮世三千中最漂亮的小花仙!” 她说得太快,虽然记得避开了‘浮乌山林’,却还是慌了神,莫名将‘小花仙’三个字说了出口。 仲献玉蹙眉,困惑道:“小花仙?” “不是——不是小花仙。”宁娇娇赶紧否认,绞尽脑汁想要圆回来,“我说的是,咳,小——” 见她是真的有些急了,仲献玉轻笑出声,“好了。”他转头望向了西面,那里有很多人都在放花灯,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看上去热闹极了。 “不逗你了,快去放花灯吧,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灯魁首。” 仲献玉将手递了过去,宁娇娇明显感受到很多行人路过她时打量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终是选择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刚才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有。” 言谈间,他们两人已经步行至河畔,万家灯火的余晖在身后散尽,黑夜中零星的几点明亮,全部洒在了身前人的身上。 一身白衣,如今看来不觉得温润清雅世无双,反倒多了几分淡漠的寂寥。 奇妙的思绪于脑海中一闪而过,宁娇娇来不及抓住,随口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因为——” 仲献玉顿了顿,舒展眉眼,驱散了那一闪即逝的冷色,含笑看她。 “因为我在等浮世三千中最漂亮的小花仙许愿。等她许完愿,我便告诉她,刚才我想说什么。” 一听便知,这是还在打趣自己刚才脱口而出‘小花仙’。 宁娇娇羞恼得红了脸,哼了一声,懒得和这个凡人计较,索性自己点燃花灯,看着它飘飘摇摇地飞到了空中。 不止她这一盏,空中早就浮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的飘得低一些,像是下一秒就要落入河面中的月亮上,有的飞得很高,几乎要溶于墨蓝色的月夜中,像是真的能够飞进仙宫。 远远望去,漫天的花灯,好似银河繁星屈尊纡贵地降下凡尘。 宁娇娇被自己的幻想逗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笑什么?” “没什么。”宁娇娇看着他扬了扬眉,“我许完愿了,你还不快说刚才想告诉我什么?” 仲献玉却不作答,反倒浅笑着问她:“敢问仙子娘娘许了什么愿?” 耳旁尽是游人喧嚣,夹杂着姑娘们的娇笑,还有些商户小贩趁着大家情到浓时,再次过来对人推销贩卖起了花灯。一时间河畔交谈不止,分外热闹。 两人慢慢走着,沿着河畔靠后,比起热闹的河畔中段,这里相对 宁娇娇横了他一眼,索性顺着他的话赌气道:“飞升!” “我许愿,当场飞——升——” 仲献玉再次怔了一瞬,而后唇边的笑意越扩越大,几乎到了掩饰不了的程度。 漫天星河下,还有许许多多的花灯在向上飞,企图凡人微不足道的心愿上达天听。 迎着宁娇娇带着点恼意的眼神,她身旁的白衣公子敛起眉眼,唇角微微扬起。 “好。” “……你说什么?” 宁娇娇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否则怎么会听见这人的声音竟带着些许九重天上梵音的威压。 短短一瞬,她似乎感到有些许纯正的神力缭绕在她的周围。 “我说,好。” 仲献玉抬起眼,带着笑意:“之前便想告诉你,我并非是普通凡人。” “方才提及那名女子,也并非是故意跟踪,而是感受到你用了灵力,故而追寻而来。” “可惜刚才每每想要和你解释,便被人打断,实在恼人得很。”仲献玉看着宁娇娇,微微扬眉,对着她眨了眨眼,“希望我现在解释还不算太晚?” 分明是温润清雅、风姿绝代的白衣公子,做出这样俏皮的神情,竟也没有半点违和,反倒让人觉得……分外惹人心动。 宁娇娇与他对视,几秒后,率先别看脸,转过身向后走了几步。 她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的风景。 从左边光秃秃的柳树,顺着树枝看向了河流,又因为河面上的倒影,看向了满天飘着的星灯。 真奇怪。 明明已经不在看他,可仲献玉的模样却还在宁娇娇脑中徘徊。 那人的眸中沁着星星点点的光,比之漫天灯火星辰尤甚。 “怎么不继续问我了?” 脑海中浮现的脸的主人,此时正在她的面前。 仲献玉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折扇,此时一段抵着下巴,挡在宁娇娇身前,含笑看她。 “宁姑娘就不好奇我是仙是妖,是神是魔?” “我管你是什么!”宁娇娇被他逗得炸毛,想起方才那一系列的事情,顿时气鼓鼓地瞪他,“看你骗人骗得这么顺手,八成是个修魔的吧!还是个骗了好多好多人的大坏魔吧!” 无论前世今生,宁娇娇教养极好,即便骂人,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此时她搜肠刮肚,也只在脑子里冒出了‘神经病’三个字,便再也没有其他。 但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这三个字又实在骂不出口。 宁娇娇只狠狠等了他一眼,转身又要走。 这是真生气了。 仲献玉微怔,快步上前伸手想要扣住她的手腕,宁娇娇自是不理他,低着头加快了脚步,然而恰逢一群年岁不大的孩子追逐打闹,不止是谁突然停下,‘呀’的大叫了一声,又边跑边指着天空对同伴到‘快看灯魁首!’ 小孩子没轻没重,有几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挥舞着手中的小鞭子,眼看着就要甩到宁娇娇身上—— “小心!” 仲献玉毫不迟疑地伸手将身前人拉入怀中,侧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猝不及防被拉入怀抱,宁娇娇鼻尖嗅到了一股极好闻的、带着冬日白雪的花香,她愣愣抬头,恰对上那人低垂的眉眼。 笑意浮在深不见底的瞳中,像是触手可及。 不等宁娇娇开口,那几个小男孩中的一个果然没控制好鞭子,‘啪’得一声抽在了仲献玉的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孩吓得尖叫一声,当即掉头跑得飞快。可是他跑得再快又如何能比得上神仙? 只不过眼下的重点不是这个。 宁娇娇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袖口:“你没事吧?” 仲献玉略迟疑了几秒:“没事。” 宁娇娇松了口气,转而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傻极了的问题。 既然对方都说了他不是凡人,当然不会因为这些而受伤。 甚至于,他刚才分明是可以躲过去的。 仲献玉看着又开始浮现出怒意的小花仙,无奈道:“即便要生气,也该告诉我,是为什么生气?” “你刚才为什么不躲?”宁娇娇拍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因为你生气了。” 树影斑驳,残缺的倒影落在了仲献玉的脸上,细细的雪花黏在鸦青色的发间,加之他又是一袭白衣,愈发清冷出尘似天宫仙人。 也愈发显得他寂寥落寞。 “我以为,我被他们打了一鞭子,你该高兴些。” 语调极轻,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困惑。 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宁娇娇气极反笑:“就算你该打,也该是我打,被旁人无缘无故打一下算什么?” 仲献玉思索了一番,点了点头,认真地赞同道:“那你打吧。” 宁娇娇:…… 他当我不敢吗! 短暂的沉默后,气急的宁娇娇当真抽出了鞭子。 作势扬起鞭子,仲献玉还是站在原地,不闪不避,目光澄澈地看着她。 扬起的鞭子怎么也挥不下去,宁娇娇试了三次,终是放弃。 “你这人怎么搞的?”宁娇娇掩饰般地大声质问,“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生气?” 好像这样就能掩饰住她下不了手的事实一样。 仲献玉眼中浮现出些许笑意,“那请问宁姑娘,是为何生气?” 宁娇娇别开脸,半晌后,闷闷地声音传来。 “……因为你戏弄我。” “我?” “对!你明明也是个神仙妖魔,却偏偏不告诉我,还在我许愿要‘飞升’时取笑我——” 仲献玉蹙眉,第一次打断她:“我怎么取笑你了?” 宁娇娇双手叉腰,瞪着他:“我说要飞升时,你可还记得说了什么?” “我说——”仲献玉缓慢地眨了下眼。 “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遭忽然起了一阵风,不似冬日的寒风凛冽,反倒十分温暖,更让人惊异的是,其中蕴含着极其深厚、极其纯粹的灵力。 宁娇娇从没有见过这么纯粹深厚的灵力——不,甚至可以说是神力了! 并且,它们此刻正不要命地往她的身体里钻! 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少游人看向了这里,一眼便见到浮在半空中的两人。 “娘亲!快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大声叫到,“是神仙!真的是神仙!” 周围的百姓一听这话,顿时齐齐跪在地上,大喊着‘仙人庇佑’,场面极其壮观。 来不及思考底下的人在喊什么,电光火石之间,被灵力裹挟浮在半空的宁娇娇终于反应过来,极其愕然地看向了仲献玉。 月光下,白衣公子衣袍纷飞,愈发像是——不,他就是九重天宫上的仙人。 垂星灯火落入了仲献玉的眼眸,而灯火中,只倒映出宁娇娇一人的影子。 “我还说过。” “若是宁姑娘许愿,天上的神仙,是一定听得见的。” 第4章 天宫 她笑起来,也还算好看。…… 转眼间,宁娇娇已经在天宫住了百余年。 在百年间,从一开始震惊到匪夷所思,到如今习以为常。九重天宫人尽皆知,向来淡漠清冷的离渊帝君从凡间带回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花仙,极尽宠爱。 对,是离渊帝君,而非什么“仲献玉”。 离渊……这名字倒也很好听,可惜读多了总带着一股孤寂萧索之感。 宁娇娇想到。 不过这样也很好,无论如何,这就是个天地间只要她才知道的名字了。 这么想着,宁娇娇又开心了起来。离渊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开始笑,不过见她高兴了,心中也觉着松快。 他不喜欢宁娇娇,或者说,帝君离渊真正喜欢的人,不是宁娇娇。 “你也别总叫我宁仙子了,听着怪生疏的。” 彼时宁娇娇刚被带上天宫,对一切都还陌生,所熟悉的人唯有身边的离渊。 尽管他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眼神如同冬日西刹海面上凝固的冰那样让人冷漠,身份更是尊贵无比,可宁娇娇仍是最信赖他。 毕竟是离渊将她带到天宫的。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离渊声音不大,音色很淡,听不出喜怒。 他到了天宫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宁娇娇倒也不怵他,想了想:“叫我娇娇,或者阿娇,都可以。” 以前狐狸阿姐喜欢叫她‘娇娇’,阿瑾和别的小伙伴总是‘阿娇’‘娇娇’混着叫。 “阿娇——这个名字不太好。”离渊道,“人间有个帝王,他的妻子名叫阿娇,下场不太好。” 说到这时,离渊对上宁娇娇好奇的眼眸,微微笑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也落到那样的境地。” 话中意思是在可怜那位女子,但他又说了‘我’,仿佛是在为那位帝王惋惜。 过往的记忆已经在宁娇娇脑海中模糊不清了,她只依稀记得似乎确实存在‘阿娇’,好像还是个人间的皇后,其余别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唔,那确实寓意不太好——那就不叫阿娇了,你叫我娇娇好了!” 离渊叫了声‘娇娇’,而后皱眉:“也不好。”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宁娇娇的身边座下。 宁娇娇正晃着用旭日彩虹搭起的秋千,穿着衣裙是取了不夜天的星河光辉所制成的银白锦缎——这样大的手笔,同样是出自于离渊。 也正是因为这么大的动作,才让九重天上传闻频出。有人羡慕宁娇娇走了大运,有人嫉妒宁娇娇,每看她一眼都在想,不就是个略微好看些的小花仙吗?她凭什么这么好命? 这些宁娇娇都知道。 她的修为在九重天上不值一提,可花儿天生纤细敏感,对于旁人于她的好恶,能一清二楚的感知。 除非是修为太高深,刻意遮掩。 脑中多了些思绪,宁娇娇没立即留意到身边多了个人。 “若是叫你‘娇娇’,听着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淡漠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宁娇娇慌乱地抬起头,恰对上离渊犹如寒潭的双眸。 四目相对,离渊忽然轻叹了口气,“你看,就像现在,我叫你你都无甚反应。” 说这话时,他的唇角小弧度地勾起,语气温和带着些许玩笑。 此刻的离渊,倒是有些像是宁娇娇在凡间遇见时,那位温润公子的模样了。 两人离得近了些,宁娇娇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仿佛裹挟着冰雪的香气,无比令人安心。她抬起头,忽然发现离渊的眉心处有个极淡极淡的花纹。 看不出是什么形状,只一闪,便散了。 明知道他只是开玩笑,可宁娇娇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接口:“那你想叫我什么?”她想到之前自己无聊,托阿瑾让念元带上来的画本子,里面男女主人翁肉麻的称呼,忍不住皱起一张脸:“娇儿,小娇儿?” 太肉麻了,光是念到这些称呼,她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到她这般反应,离渊反倒轻笑:“有何不可?” 宁娇娇见势不妙当即打算起身离开,但比起离渊,她的修为实在不值一提,只见离渊勾住她的衣袖,轻轻一拽,宁娇娇便落到了他的怀里。 紧接着,含笑的声音便在耳旁响起:“——小娇儿?” 宁娇娇脸上瞬间被一片绯红覆盖,心如擂鼓,她偏不愿承认,嘴硬道:“好吧,就当我知道你叫‘仲献玉’的回报,你——平时无人时,随便叫我什么都可以。” 听见这话,离渊反倒怔了一下,而后松开了扣在她腕上的手,直起身,带着淡笑,微微敛眸。 “是该如此。” * …… 自从那日之后,宁娇娇已经很久没见到离渊了。 尽管他还是如往日一样,时不时叫人给她送些锦罗绸缎,或是八荒中罕见珍惜的宝物。 离渊本人,却始终没有露面。 宁娇娇百无聊赖地在月华宫的床上翻腾,她的宫婢们远远地退在旁边。 要说在九重天上有什么缺点,那一定就是宁娇娇不能如以往在浮乌山林中那样肆意奔跑,那么随意地与朋友玩耍了。 毕竟她算是得了机缘飞升,但浮乌山林中的那些小家伙却不能全被带上天宫来。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是有限制的。 世间万物皆有其命数,饶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也不能仅凭心意将命运随意更改。 若是有机会…… 宁娇娇望向了殿外。 总是闷在殿里修炼确实没什么意思,自己也该出门逛逛了。 离渊没给宁娇娇下过任何禁足令,不过是她自己不太愿意出门。 一来是因为旁人打量的目光,虽然伤害不到她什么,也没得惹人心烦。 二来,则是因为宁娇娇是个修炼狂魔。 尽管因为当日凡间一诺,宁娇娇已经“飞升”天宫,但她的修为并不算稳定,因为在天宫这百余年间,大部分时间都被宁娇娇用来巩固修为了。 可惜她天资委实不高,否则单凭借这份心性与努力,再上一层指日可待。 “小娇儿别急。”离渊当日见状,曾安抚道,“你只管自己修炼,就算有什么别的事,也无需害怕。” 被宫殿顶端宝珠散发出的暖光遮蔽,离渊眸色越发深沉,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修炼许久却毫无进展的宁娇娇,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想那么多做什么。”离渊轻笑,语气轻松,带着些许安抚的散漫,“你可是我带上天宫的。” 确实如此。 由帝君离渊带上天宫,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宁娇娇。 也正因如此,宁娇娇才要加倍努力,她不想自己被人看不起,更不想—— 宁娇娇偷偷抬眼,正对上离渊扫过来的眼神,那凉薄的眉眼一旦触及到宁娇娇,就好似被春风吹暖,变得无比温柔。 正如同离渊护着她一眼,宁娇娇也不想他因为自己而被旁人讥嘲。 …… 思及此,宁娇娇靠在宫殿通往外侧偏门旁,小声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虑,可是宁娇娇总觉得如今在天宫的日子太过美满,既不用她担心生死难关,也不用她枉费心机去像别的小精怪一样谋取机缘……美好的像是一场梦。 而她小心翼翼,努力地改变自己融入进这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上,生怕这美梦如朝露易碎。 想起离渊之前提起让她得空前去找他,宁娇娇带上了刚制成的百花酿,头一次主动出门。 “仙子来此为何?” “我来找离渊……”在仙宫守卫北芙冰冷的眼神压迫下,宁娇娇声音越来越轻,终是吐出了两个字,“……帝君。” 每次面对这群血脉高贵的九重天仙女们,宁娇娇总有些不自在。 她们口中称她为“仙子”,状似恭敬守礼,可总让人觉得有哪儿出了差错。 北芙看着面前低下头的青衣小花仙,不屑地冷哼一声。 她出身北海,在北海谁不尊称一声“帝姬”?之后又师从天外天中云镜海的花同道君。天外天是何等玄妙之地,光是听着都令诸仙敬畏。 自从北芙到了离渊身边做事后,天然比旁人高上一截。 她天性骄傲,最是看不起这些依附于旁人的女子。 更何况,宁娇娇依附的,还是北芙往日里最爱戴、最崇拜的帝君离渊。 “帝君在殿内。”北芙高高地抬起下巴,甚至懒得多解释一句,又别开头去。 宁娇娇以为她是在给自己指路,刚打算抬脚进去,脖子上突然被冰冷的东西紧贴。 “我有让你进去吗?”北芙歪了歪头,乌黑的发丝绕着一根红色丝带,束在脑后,迎着宁娇娇茫然的目光,她恶劣一笑。 “帝君吩咐,除了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其中。” 宁娇娇一愣,下意识开口:“他——帝君没说过,我最近会来找他吗?” “从未提及。”北芙懒洋洋地开口,她收回手,看见宁娇娇眼中闪过的无措,不由嗤笑一声,小声嘀咕,“……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真当帝君把你放在心上了。” 北海帝姬北芙生性骄傲,从不屑于撒谎。 所以…… 离渊是真的从没和旁人说过她要来。 宁娇娇垂眸,藏在袖中的右手指甲紧紧嵌进了肉里。 只是一件小事,她安慰自己。 离渊身为帝君,协理六界大小事宜,诸事繁忙,偶尔忘记些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脑子里劝着自己要冷静,宁娇娇却半点不敢抬头,生怕对上北芙那双狭长的凤眼中流露出的讥嘲。 她们不太看得起她,她一直都知道。 知道后又能怎样?如同在凡间时那般肆无忌惮吗? 无非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沉默地不发一言,低头转过身,打算离开。 北芙见此反倒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就打算这么走了?你就不怕我是瞎说骗你的?” 宁娇娇转过身,看着开口后似乎在懊悔自己多言的北芙,也对着她笑了:“不会的,堂堂北海帝姬还不至于在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上撒谎。” 北芙微微一怔,不过这一小会儿功夫,宁娇娇已经走下了台阶。 唔,这小花仙灵力修为不高,眼力倒是不错。 北芙心想。 ……而且,她笑起来的时候,也还算得上好看。 第5章 少年禹黎 这一幕被循着宁娇娇踪迹而来…… 宁娇娇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迈得极稳,努力维持着或许并不存在的威仪,目不斜视,想让自己尽量体面些。 就在这时,一道跳脱活泼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宁仙子是要去往何处?” 宁娇娇一听这不正经的口气,便知是又是那不太正经的姻缘仙君。 姻缘仙君,顾名思义,就是掌管姻缘的神仙,也是人间俗称的月老。 据说他本来容貌极其俊秀风流,饶是在天宫也能排的上名号,可后来下凡历了次劫,不知为何,便开始以白发老人的容貌示人。 苍老的容貌和格外年轻跳脱的声音让不少神仙极其违和,又不敢对这个全天宫资历最老的仙君加以置喙,加上连帝君离渊也不去管他,众仙只能极力避免与姻缘仙君接触。 但这些神仙中,不包括宁娇娇。 心中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脚步也变得轻快,宁娇娇转身走向姻缘仙君,弯起眉眼:“姻缘仙君安好。” “诶呀,和我还客气什么!都说了叫我缘邱就好。”一身火红的姻缘仙君摆摆手,看也没看同样打算给他行礼的北芙,只对这宁娇娇笑嘻嘻道,“怎么今天突然想通了打算出门逛逛了?” 九重天上,除了离渊外,姻缘仙君缘邱是对宁娇娇态度最友善的人。 “反正闷着也是没事,便想来找离渊——帝君,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下意识的,宁娇娇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狼狈。 缘邱敏锐地捕捉到了宁娇娇话语中微微的停顿,再看看对面的北芙,哪里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他呀,忙得很,毕竟是当了帝君的人,事情多得是。我之前有次为了见他,足足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才让他想起我这号人来。” 一边说着,缘邱还抓了抓自己下巴上的白胡子,颇有一副过来者的派头。 宁娇娇知道这是缘邱在宽慰她,心中感激,对着面前一副老态的姻缘仙君笑了笑。 “缘邱小仙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 缘邱最讨厌别人说自己老,哪怕他变出了一幅老人家的模样,仍是要旁人称他为“小仙”。 “嘛,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什么急事。” 缘邱果然开心起来,他收齐深沉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面前小花仙,索性调转脚步,走在了她的身侧。 “我们娇娇难得从住处出来一次,不想多逛逛?” 宁娇娇犹豫了一下,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她出身浮乌山林,生长在九清长河,最是自由爱闹的天性,往日里闷在宫中,也不过是努力想要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仙们靠拢。 可就在刚才,就在与北芙短短几秒的对话中,往日里虚假的幻梦忽然被人毫不留情的戳破,龟缩在象牙塔中的宁娇娇忽然了悟。 活泼是粗鲁,文静是怯懦,天真是愚蠢……无论自己做什么,她们都觉得是错的。 并非自己做错了,而是在她们眼中,自己的存在就是个荒诞的谬误。 “我想逛逛。” 一直沉默的小花仙忽然在正殿宫外停下脚步,侧首看向了身旁的缘邱。 “缘邱小仙,你知不知道这九重天上可有什么种着花的地方?” “那可多了去了——不如你先说说,想看什么花?” 常花。 宁娇娇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毕竟是自己的本体,天然便带着一股亲近之意,可她张了张口,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常花之所以叫“常花”,就是因为它太过常见,虽然花茎脆弱,极容易因各种原因而死亡,同时又拥有极其强大的生命力。也许在它死时,一阵风吹过、几滴雨落下、亦或是身旁的孩童顺手拾起它扔到了别的地方——常花都能再次焕发生机。 原本宁娇娇爱极了这样的常花,也发自内心的为这样的特性骄傲。 但它太常见了、也太平庸了,在九重天上如此多的奇珍花卉中格格不入……亦如宁娇娇自己一样。 “不用特意看什么花。”宁娇娇答,“随意些,随意什么花都可以——哪怕不是花,只要风景好看——我就想去些没去过的地方。” “害,那还不容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你保准喜欢!” 缘邱眼睛一亮,合掌大笑,兴冲冲地拉住宁娇娇上了他那被装饰的花里胡哨的仙舟。 分明神仙都可以缩地成寸,或是直接乘云飞行,偏偏缘邱就是要与众不同,他的仙舟又大又华丽,完全不似别的仙人那样清高素雅,一路上招摇过市,惹眼极了。 不多时,宁娇娇落在了一片星空之下。 与天宫的巍峨庄重不同,这里环境清幽,宁娇娇抬头望天,只觉得天色分外一片雾蓝,里头像是有涓涓细流,时不时的泛着波光。 不像是天空,倒像是一条河流。 缘邱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小花仙,你头顶上的,就是划分了天外天和九重天的月落河。” 宁娇娇瞪大双眼,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有赶紧压低了声音:“——这就是月落河?!” 别说九重天上了,就连她当初在凡间,亦曾听说过月落河的大名。 有老树精说,清河一滴水,可抵他们这些精怪千年修行,还有虎妖说,若是有幸能从清河中捞出一件宝物——哪怕是一枚石子,也是比得过凡人千军万马的神器。 连狐狸阿姐,也曾对宁娇娇感叹过月落河的浩渺神秘。 “月落河啊,不仅有很多珍宝,还是天上最尊贵的帝君的本源呢。”那时狐狸阿姐抱着那时小小的宁娇娇,“传说中月落河遍地珍宝,同样的,也十分危险,听说啊,只有帝君进入其中,才能免除一切伤害。” 宁娇娇抬起头,头顶上的月落河仍是那般深邃,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 河面泛着的波光,一丝一丝的漾在了宁娇娇的周身,偶尔有几缕划过了她的脸颊,浅淡如冰,偏又带着月色的柔光。 凉薄又温柔。 宁娇娇又想起了离渊。 “真漂亮。”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缕飘荡下来的月色,隐约间觉得自己掌心的皮肤都变成了透明的似的。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挑的地方!”缘邱得意洋洋地挑眉,手掌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壶酒。 “来来来!此景此情,不喝点酒怎么能行?” 宁娇娇知他是好意陪伴自己,也不拒绝,而是笑着从自己的玉镯里取出了那壶百花酿,同样对着缘邱扬眉。 “酒杯用你的,酒喝我的!” 这表情,总算有点刚入天宫时的洒脱活泼了。 缘邱大笑,半点不与宁娇娇客气,两人喝着酒,谈天说地,缘邱夸赞当年这月落河的清河星屑瑰丽非常,将脚下这片普普通通的九重天荒地都映衬的分外不同,竟是显出了几分高贵来。 “……别看这片荒地现在不起眼,当年在清河星屑下,那可是熠熠生辉,连我都以为这地方要再出一个圣君了!”缘邱咂咂嘴,放下酒杯,“可惜后来到底没出,要是出了,在九重天劫时,虞央也——” 缘邱忽然停顿了一下,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了宁娇娇:“说起来,你知道什么是九重天劫吗?” 宁娇娇明知他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若是以前的她定是要问出个究竟,但在天宫后,单纯了一百多年的小花仙也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是不太清楚,快给我讲讲!” …… 两人说了会儿话,缘邱还有些事,先走一步。宁娇娇没和他一起,而是打算留下来逛逛。 她躺在荒地上,抬头望着那看似触手可及,却遥远到无法触碰的月落河,忽然觉得这月落河和离渊真是相似。 哪怕是人间灯会上的初遇,也如同幻梦一场,而那位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仲献玉终究只是一层虚伪的表象。 宁娇娇向来聪明,不然天资平平的她也不可能修炼至如今,然而许是刚才酒喝得有些多了,宁娇娇此刻不愿意深想。 她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没有用任何法器灵力,仅仅踏在荒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像是一缕找不到家的孤魂。 百花酿度数不算太高,宁娇娇刚才喝得多,在缘邱走后,将一壶酒都喝了个精光,这也导致她如今站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周遭忽然昏暗下来的天色。 ……这是哪里? 九重天上不都是光亮璀璨的吗?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花田里乱踩?” 就在宁娇娇茫然四顾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满含怒气的少年音,其中的不满和指责太过明显,宁娇娇被他吓得一抖,酒醒了一半。 她顺着声音回头,只见身后约三米处站着一个少年。 与天宫仙官们衣袂飘飘的仙气不同,少年内里是白衫,外面却罩着红衣,左肩上还有金甲暗纹,不过周遭太过昏暗,让人看不真切图案。 这一身装束不似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仙人,到更像是人世间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宁娇娇晃了下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脚下已经萎靡不振的花儿,耷拉着的花朵和沾满了泥泞的花冠,让她十分感同身受,甚至身上隐隐作痛。 这下,酒全醒了。 “我错了!刚才喝了点酒,没注意到这是你的花圃,实在太抱歉了!”宁娇娇果断认错,蹲下身,“你这里——咦,你这是人间的花?” 少年被她干脆的道歉弄得一愣,随后又见她毫不在意地蹲下身摆弄那些不值钱的花儿,心情倒是好了一些。 这小花仙打扮的像是天宫的人,又看着面生,大概是被哪位神仙顺手带上来的吧。 他随意扫了宁娇娇一眼,哼了一声:“你管我这是哪里的花?反正都被你弄得活不成了。” 话虽如此,少年蹲下身时摆弄花草的动作却十分小心,寻常的花草在他的手中好似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宁娇娇见此,对他更添上了几分好感。 “我来帮你。” “不用!”少年一口回绝,斜了她一眼,“就你这低微的修为灵力能派上什么用场?别弄坏了我的花儿!” 俊美无比的脸庞配上神采飞扬的神情,让少年显得生机勃勃,分明四周昏暗,但好似周围都因他有了光亮。 宁娇娇被少年感染,神情放松,语气也变得活泼了几分。 “别小看我,我可是个小花仙。” “小花仙?”少年眼睛一亮,“那正好!我这边还有些花儿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花瓣都开始干枯了,你快帮我看看!” “好啊,我叫宁娇娇,你叫什么?” “禹黎,你叫我禹黎就好。” 少年神采飞扬,少女活泼跳脱,两人一人手捧鲜花,一人施以灵力,伴随着昏暗的天色与远处月落河的点点星光,气氛无比美好。 远远看去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这一幕被循着宁娇娇踪迹而来的帝君离渊,尽收眼底。 他分辨不清缘由,抬起手抚在心口处,微微蹙眉。 很奇怪,忽然觉得心里很闷。 并非是如利剑刺心那种快意的疼痛,而是如同刀斧击撞击般沉闷的钝痛。 光是这一幕,竟是引得清心寡欲了千年的离渊又起了杀意。 第6章 为何忽然叫我帝君 离渊抿唇,控制住杀…… 离渊并非是完全忘记了与宁娇娇的约定。 只是相对于这些不值一提的约定,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况草木精怪皆为天地之纯净物,若能得之一二……以此来看,小仙倒是觉得陛下可以尝试招魂。” “招魂?”离渊顿了顿,忽然抬眸看去,“如何招魂。” 不知怎么,下面的人都觉得这句话含着彻骨寒意。 众所周知,所谓“招魂”,都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的。 离渊语气淡淡,平静无波,然而底下提出这个建议的仙官奉存呼吸一窒,只觉得来自上位者的威压,铺天盖地的朝自己袭来。 仙官奉存浑身颤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本想接着说帝君身边的那个小花仙就很合适,既没有太强大的神魂会在招魂后出现排斥反应,同时又是世间草木自然所修成的身体,集有天地灵气,最是适合用以温养魂魄。 奉存本以为帝君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毕竟是万年来最年轻的帝君,想起高台上这位为了得到帝君之位而做下的事情,想起那些骤然逝去的幽魂,想起至今还被他囚禁在东荒之外辟地上的那个……提出这个建议的奉存越想越怕,控制不住的浑身抖个不停。 凡人皆以为九重天上的仙人无悲无喜、无忧无惧,殊不知如他们这般见过太多的仙人,反倒越是惶恐谨慎。 拥有的太多,一旦失去,一旦跌落,一旦从高高在上的仙人变成往日里正眼都不曾瞧一下的蝼蚁—— 那该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 奉存越想越多,他禁不住跪在地上,低下头,将自己惶恐不安的神情埋在身体的阴影中。 离渊敛眸,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 他站在高位,俯视众人,方才将他们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殿内气氛一时间降到最低点,一片寂静之中,来人的脚步就显得分外清晰。 “嚯,都这么严肃做什么”司管丹药的鴏常走进殿内,脸上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来来来,帝君大人,你要的丹药炼成了!还不来谢谢我?” 他一进来,底下的仙官都松了口气,尤其是之前提出要移魂的那位,看向鴏常时更是满目感激。 原来是鴏常仙人出关了! 这位可是与帝君大人关系匪浅,有他出面,自己想必不会有事了! 果然,离渊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收敛威压,淡淡扫了下面一眼。 “退下吧。” 众仙长舒了口气,齐齐告退,鴏常见此忍不住笑得更欢。 “你怎么把他们吓成这样?”鴏常将丹药交给仙侍们,瘫在一旁的凤尾软玉椅上,没个正型。 他们两个交情非比寻常,比寻常人亲近许多。饶是鴏常再不正经,离渊也不去管他,兀自垂下眸子翻阅案几上的文书呈报。 鴏常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动作极其自然地抿了口桌上的茶,眉梢一扬,而后笑得花枝乱颤,直把一旁的小仙侍笑得红了脸。 离渊却看也不看他,仍在上首批阅。 “离渊。”鴏常笑完后,抬眸看向了离渊,“不就是提议让那小花仙作为招魂的本体吗?怎么?你这么生气?” 这个计划奉存曾与他商议过,当时鴏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他呈报给帝君定夺。 离渊依旧端坐在上首,头也不抬。 “并未。” 也不知是在说奉存并未提起让小花仙作为招魂本体,还是说自己并未生气。 鴏常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头顶的一小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一翘一翘,打量了离渊半后,陡然轻笑。 “奉存的计划曾与我提起过,确实不错。”鴏常意有所指,“更何况你我皆知,虞央有一魄在她身上,简直是上苍送来的温养魂魄的绝佳容器。” “不会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你要——” 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离渊望来的那一眼所迫,硬生生卡在喉咙。 漆黑的瞳孔犹如覆盖着冰雪,在敛去了一切笑意之后,如同冬日里冻结的北海,所有的喧嚣都被压抑其中,然而光是表面的寒冰就足以令人生畏。 仅仅一息之间,便收敛起来,但鴏常知道,这是警告。 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鴏常恍神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想笑。 多久了。 多久没见过这样情绪外露的离渊了。 上首的离渊听他大笑,放下笔,语气很淡,“不要用这些手段。” 说这话时,离渊神情温和,脸上仍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可惜并不直达眼底。 鴏常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离渊,或者说,这样的离渊才是他在上千年中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帝君。 只是,此刻离渊话中的含义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些手段’?”鴏常颇有些难以置信,“什么叫‘这些手段’?离渊你——”你这个天生黑心肝的家伙和我说这些?! 更何况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过程中偶有些牺牲属实再正常不过了。 离渊敛眸:“过了。” 他继续看向案几,仿佛只是随口一答。 鴏常静默了一瞬,看向了离渊,张了张口,却有什么都没说。 大概离渊自己都不记得,他有多久没用过刚才那样的眼神了。 太久了,就如同九重天上的长乐长生树一样,在帝君之位上呆的越久,喜怒哀乐便越发显得不那么重要,好似这些不属于神仙的情绪,完全可以被剥夺。 普天之上,谁不知道现任帝君离渊是一个可以弑杀亲父、囚禁手足的冷血之人? 鴏常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很好。若是离渊想开了,愿意放下那些混乱不堪的过往,哪怕选择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花仙陪伴也不错。 作为他的朋友,鴏常也能放心些。 不过是费心思再弄些丹药,去延长那个小花仙的寿数罢了。 不过…… “帝君大人。”鴏常看向离渊,嘴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您这是,动了真情?” 桩桩件件,若非是真情真意,实在很难解释。 离渊本是垂眸看着案桌上的文书,听见这话时,反倒扩大了唇边的笑意,抬眸看向了吊儿郎当坐在那儿的鴏常。 “几年不见,你可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鴏常也笑了,他同样回望上首端坐的帝君。 白衣上绣着金色丝纹,嗓音清冽,整个人如同冰雪所塑。嘴角虽噙着浅笑,却不掺杂一丝红尘气,连骨子都透着看破世俗的冷意,不含半分温情。 看似温和,实则疏离至极。 谁也不相信这样的仙人会动情。 “可你舍不得她。”鴏常道,“哪怕是为了救回虞央,你却也舍不得你的小花仙去死。” 虞央是离渊近千年的执念,鴏常心知肚明。 不料却这段执念,离渊便再也不能更进一步。 在鴏常看不见的地方,离渊藏在衣袖下的手忽然紧握了一瞬。 ……是因为不舍吗? “并非如此。”离渊不想继续这个问题,他示意远处的仙侍将外面的人放进来,一边对鴏常道,“虞央喜洁。” “让她用一个凡间精怪之躯,恐怕太过辱没。”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离渊说得太过笃定,饶是鴏常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两人的对话没有避着来人,一旁的北芙从进来时便憋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开口:“可我看那个小花仙,也挺喜欢干净的。” 她脑子没有他们那么灵活,因此并不知道帝君和鴏常要做什么。只是现在一看见他们,北芙就想起那个小花仙安静离去时的背影,刚才又听见那些话,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此言一出,不止是鴏常,连离渊都望向了她。 鴏常嘴角戏谑地向上翘着,动作夸张地往门外望去:“让本仙来看看——” 北芙涨红了脸:“你看什么!” “看看今日是不是北海逆流,日月同天。” “你个短毛鸟又在瞎说什么!” 鴏常收回目光,一张俊脸上仍是满脸嬉笑,没个正行。 “怎么,难得听到北海小公主殿下为不相干的人说话,还不允许小仙惊讶一下?” 北芙涨红了脸:“怎、怎么!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时的离渊不置可否地一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 然后,就是处理完一切事物,却从姻缘仙君缘邱那里得知,宁娇娇被他带去了荒地上看月落河。 再然后,就是眼前这幅情景。 离渊抿唇,控制住杀意,心中又陡然升起一股不快来。 就像是很早之前,还不是帝君的离渊打败了魔族大军,将对方大将的本命剑献上时,满心以为这次终于会得到父君的赞扬。谁知就在下一秒,他献上的战利品,就被对方随手丢给了身边幼童把玩。 那柄剑叫什么,离渊已经不记得了。如今他贵为九重天的帝君,要什么宝物得不到? 但那种刻骨铭心的不甘与屈辱,却如影随形,时不时变回出来嘲笑他曾经的难堪。 比如现在,来寻她时,自己还特意带着为她炼制的丹药。 可她却…… 于是离渊唇边划出一道嘲讽的弧度,握着木匣的手紧了紧,却没有再向前一步,只是站在原地。 “娇娇。” 简简单单两个字,传到宁娇娇耳中却让她悚然一惊,下意识从原地跳了起来,将手中的东西全部扔在了地上。 禹黎眼神微黯,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也拍拍手起身。 “真是稀客。” 宁娇娇敏锐地察觉到禹黎语气中极其强烈的嘲弄,虽不知原委,可生怕两人起了什么冲突,赶忙往前一步。 “怎么来这里了?”宁娇娇向离渊走去,笑得有点紧张,“是姻缘仙君让你来找我的?” “嗯。” 离渊扫了眼禹黎,正对上对方挑衅的笑意,他懒得搭理,而是转向了宁娇娇。 “不开心?” “嗯?”宁娇娇发出了一声气音,她已走到离渊面前,恰对上他漆黑的眸子,下意识否认,“没有啊。” “笑得这般刻意勉强,还说什么没有?” 离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好笑道:“就你这点道行,还在我面前遮掩什么?” 他开口时,长长的睫羽遮住了半个眼眸,嗓音偏又无比温和,令人听着便觉如沐春风。 不像是九重天上的帝君,倒像是凡间的有情郎。 宁娇娇习惯了离渊如此,离渊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落在旁人耳朵里,无异于惊天之雷,让人心思浮动。 对方这么好言好语的说话,宁娇娇也不好意思继续发脾气,她本想转头和自己刚认识的朋友道别,却被离渊扣住了手腕。 稍微使了点力气,他便将宁娇娇半拢在了怀中。 下一秒,两人已经落在了祥云之上。 宁娇娇挣脱开离渊的禁锢,回身望去,偌大的荒地早已变成了一个小点,仿佛蚂蚁般大小。 连荒地都看不清,更别提人了。 “我只是想和他告别。”宁娇娇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帝君如此,是不是有些管得太宽了?” 离渊背对着她,言简意赅:“他不是什么好人。” 末了,他顿了顿,忽而侧过脸来。 此时正处于九重天与月落河的交接之所,明暗一线之间,空中光影的斑驳落在了离渊的身上,将这位九重天上最年轻的帝君更衬得风华绝代。 本该是无比瑰丽美好的一幕,偏偏祥云上的两人无一人在意。 “方才——” 离渊抿唇,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忽而有些冷。 旋即他又轻笑一声,转过脸去,忽略心底涌起的冰冷与不适,仿若只是闲谈般提起。 “为何忽然叫我帝君?” 第7章 真情假意 不择手段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宁娇娇恍然。 正如离渊口中不提,但永远在宁娇娇身边才是最放松的姿态,宁娇娇也只有在面对离渊时,才会拿出曾经在浮乌山林的肆意。 或许是那点小小的私心,她总是习惯性的忽视离渊‘帝君’的身份,正如他总是带着亲昵促狭地叫她‘娇娇’‘小娇儿’一样。 宁娇娇总觉得,离渊与当日在凡间为她赢来最大的那盏花灯的仲献玉,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事实上,何止不同,简直天差地别。 只是这样的差别以前能忽视,现在却再也无法熟视无睹。 宁娇娇看着自己眼前这个面如冠玉、风姿卓然的仙人,忽地有些难过。 “叫帝君有什么不好?你本来不就是帝君吗?”宁娇娇努力撇去心头的酸涩,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硬邦邦地开口,“他们都这么叫你,我就叫不得了?” 她明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离渊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直把宁娇娇看得有些心底发毛,面上强撑着不露怯,心底却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添补上几句。 “自然是能叫的。” 清冽如冰泉般的声音传入耳畔,宁娇娇下意识想要开口辩驳些什么,离渊却率先转移了视线。 与此同时,他也松开了原本紧握着宁娇娇的手。 “离渊!”行动比思考更快一步,宁娇娇不顾已经到了天宫外,在那些人惊愕的眼神中,一把拽住了离渊的衣袖。 离渊回过头,就看见小花仙盯着他,执拗而认真地开口:“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才有些生气,不是故意要和你生疏。”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起了层薄雾,将总是亮晶晶的黑瞳仁遮蔽,如云中窥月。 依旧很漂亮,但离渊不喜欢。 他总觉得,小花仙就应该是肆意活泼的,哪怕娇纵些、出格些,都没关系。 但不该是这样的,这般小心翼翼,实在不像是凡间那个单纯灵动的小花仙了。 见她主动服软,离渊眉梢微动,睫羽间的冷意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现在呢?”离渊牵过宁娇娇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还生气?” 若是鴏常在此,定然会讶异帝君离渊何时变得这般好哄,竟是轻易就被宁娇娇一个眼神便捱了过去。 “已经不怎么生气啦。”宁娇娇摇摇头,“本来觉得是你忘记了与我的约定,现在想想,你毕竟是帝君嘛,忙起来,偶尔忘记些事情,倒也正常。” 嘴上这么说着,眼睛里确实明晃晃地写着不服。 离渊失笑。 两人已至天宫殿内,这里是宁娇娇的住处,她不喜欢太多陌生人在旁,因此仙侍并不多,大都在门口守着。 宁娇娇的脾气总是十分浅显好懂,比如现在,她心里仍是憋着气,连茶也不给他倒,自己一个人走到了窗旁,对着外面的两头白孔雀发起呆来。 说什么不生气了,分明还是气得很。 离渊也不恼,手腕翻转,下一秒冰玉茶壶中便盈满了金枫玉露茶,修长的手指捏着其中一个杯子,白衣仙君缓步走到了穿着青色衣裙的小花仙旁边。 “赔罪茶。”离渊将茶递到了宁娇娇唇边,“喝了我的茶,便不许再生气了。” 声音温润,又带着一丝绵软,不似九重天上的帝君,反倒像是人间窝在主人怀里撒娇的猫儿。 宁娇娇再多的气也消了,她斜睨了离渊一眼,终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好吧,那我这一次,就不记在心上了。” 离渊笑着看她喝完了茶,摇头道:“这只是第一件事。”迎着宁娇娇不解的目光,他抿唇浅笑,“第二件事,便是伸冤。” “伸冤?”宁娇娇被他拉着走到了紫玉桌前座下,一边反问,“有谁胆大包天,竟然敢冤枉我们九重天的帝君大人?” “那胆大包天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离渊坐在宁娇娇对面,拉过了她的手,下一秒,宁娇娇细嫩的掌心中便出现了一个木匣。 就在宁娇娇不解之时,木匣应声而开,其中赫然呈着一颗如菩提莲子大小的丹药。 通体乌紫,光滑的表面泛着金光,饶是放在珍品多如牛毛的九重天宫里,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给我的?” “当然是给你的。”离渊道,“延长寿命的丹药,我还能给谁?” 宁娇娇面上覆上了一层薄红,“你又嘲笑我的修为!” “并非如此。”离渊看着她,垂下睫羽,遮住了眼中晦涩,“娇娇,我希望你能陪我长长久久。” 用她滋养虞央的魂魄是真。 希望宁娇娇能活下去,也是真。 这句轻叹低沉得仿佛呢喃,连将它说出口的主人都下意识希望它消散于空中。 宁娇娇没听见离渊的话,但也知道这不可多得丹药是离渊为自己制造的,她抬手挠了挠脸,只觉得面颊滚烫。 原来真是自己冤枉了人。 “我错了。”这次的道歉真心实意,“是我误会你了。” 离渊眉梢微动,嘴角向上扬起些许弧度,将手往前一摊:“我的酒。” 宁娇娇轻咳一声:“喝完了。” “喝完了?”离渊抬手揉乱了宁娇娇的头发,“看来我家养的小花仙不止胆大包天,还是个偷酒贼。” 宁娇娇辩驳:“我可不是偷酒,酒本身就是我酿的!” 离渊似笑非笑地睨了宁娇娇一眼,一手撑在桌面上抵住下巴:“也不知是谁拉着缘邱老儿喝闷酒,还偏偏挑在月落清河下——” “我才不是喝闷酒!”宁娇娇当即纠正,“是缘邱小仙拉着我去看风景,我才去的。” 都说到这儿了,宁娇娇自然又想起了刚才她生气的缘由之一。 禹黎。 离渊抿着唇笑,并不说话,只看着自己对面的人。 他皮相生得太好,好到仿佛独得上苍钟爱,连一丝瑕疵也不肯落在他的身上,清隽飘逸,温和中透着疏离,像是上弦之月,皎洁清冷,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可月永远只高挂于空中。 千秋万代,亘古不变。 宁娇娇看着看着,便转移了目光,然而猝不及防间,却被不知何时起身的离渊扣住了手腕。 “他不是什么好人。” 离渊开口,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想提。 若说宁娇娇最讨厌离渊那点,便是他现在独断专行,却又不说明原因的样子。 她皱眉,想要直接收回手,却不料手肘撞击到了一旁盛放延寿丹的木匣。 ‘咣当’一声,木匣倒是没被撞翻,反倒是突然弹出来了一个夹层。 夹层中摆放着一个极其精致的软垫,软垫上放着一双跳脱。 并不是什么法器,宁娇娇没从它身上感受到一丝灵力。 正是如此,她才讶异,这东西似乎只是个凡间普通的碧玉镯子? 她想要询问离渊,却在看见他的神情时,蓦地闭上了口。 坐在宁娇娇对面的白衣仙君衣袂飘飘,看似不染尘埃,眼中却凝结了一层她窥不透的寒霜,将睫羽都融成了化不开的冰。 有那么一瞬间,宁娇娇觉得离渊好似整个人都坠入了深渊。 直觉告诉宁娇娇,这个深渊,她进不去。或者说,除了某个特性的人外,旁人都被离渊排斥在外。 离渊的恍神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对着宁娇娇笑道:“是鴏常——他之前在闭关,因而你还没见过他。” “这家伙最喜欢凡间的物什,我托他帮忙带些小东西,不曾料到这家伙竟是把东西放在了丹药木匣的夹层里。” 离渊摇头,轻叹:“还好娇娇你反应快,否则险些毁了我一番心意。” 这话半真半假,宁娇娇没察觉到不对,而是心想,这位名叫鴏常的仙人相比与离渊关系很好。 她极少听见离渊用这般亲昵的话语提起旁人。 就在宁娇娇神游天外时,手腕上忽然一阵冰凉,她懵懂地抬头,就见对面面如冠玉的仙人对她一笑,这一笑将他身上的清冷冲淡,更又比对着旁人时耐心许多。 “在凡间毁了你的镯子,眼下赔你一对。”离渊嗓音温和,看着宁娇娇时的眼神也带着干净透亮的笑意。 这样的他,就像是在凡间初遇时的那个白衣公子,清冷独绝,世无其二。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离渊伸手,将玉镯套进了她的手腕,“还喜欢吗?” 冰凉的触感激起皮肤上本能的颤栗,宁娇娇却眼睛一亮:“喜欢!” 这镯子通体碧绿,品相极佳,即便不是法器,也是个罕见的美玉。 更何况,宁娇娇到天宫后,为了与女仙们靠近,也很少穿凡间喜欢的那样活泼明亮的色彩,多是青衣白袍,配这个镯子,倒是正好。 见她笑得眉眼弯弯,离渊便也笑了。 刚才的话半真半假。 假的是这镯子并非是为了给宁娇娇赔罪而存在的。 当年离渊还不是帝君,只是个总被人忽视的天帝之子,某一次,他与虞央一起偷偷下凡,对方看中了这个普通的凡间之物,离渊便将其买下赠予了虞央。 这件事的结尾并不是很欢喜,很多仙官都知道,加之时间久远,因而如今也没有什么人提及。如今不知怎么,倒是被鴏常找到,送还自己。 恐怕连鴏常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没检查一番,便将木匣递了出去。 至于真的部分,则是…… 离渊垂下眼眸,睫羽如蝶翼轻颤。 “你若喜欢与他玩耍,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我与此人关系不是最好,你与他一道时,少提及我些,否则破坏到你们的情谊,反倒不美。” 迎着宁娇娇担忧的眼神,离渊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手掌落在小花仙的头顶,带着一股安抚的纵容。 “别怕,过去有些小纠葛罢了,本就不应牵扯到你,今日是我太过冲动了。” 宁娇娇眨着眼睛看他,眉目弯起:“多谢帝君。” 这一声‘帝君’却又与之前不同,带着撒娇似的欢喜,显然很感谢离渊的体贴。 宁娇娇确实很喜欢禹黎,对方精通花草一道,性格跳脱,与他在一道玩,会让宁娇娇有种回到浮乌山林的错觉。 离渊看着一脸单纯小花仙,对方笑得灿烂,他蓦然觉得有些恐慌,竟是一时间不知这样是对是错。 这样全然的信任离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拥有过了。 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本该直接说明原委,再不济也该限制宁娇娇与禹黎往来,然而看到了那对玉镯,电光火石之间,离渊却又有了另外的注意。 他知道,宁娇娇从不是喜欢与人为难的性格。有了自己这一番话,下次禹黎再来找她,宁娇娇绝不会直接拒绝。 倘若……离渊垂眸。 若是能借此将其一网打尽,倒也是件幸事。 夜色朦胧,迷雾般地笼罩着上空。 离渊已经离开了宁娇娇的住所,他久违地登上了揽月池,看着月色,久违地没有想起故人。 乌黑的瞳孔中苍茫一片,隐约却倒映着小花仙干净澄澈的笑。 她笑得眉眼弯弯,脸颊旁绽着两个小梨涡,看着分外灵秀动人。 那时她笑,他便也对着她笑。 笑得好看,笑得温润,笑得如灵山山巅上霜雪初霁般赤忱。 心下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离渊面无表情,嘴角缓慢地扬起一抹嘲讽的笑。 也许鴏常说得对,自己的心生来便是黑的。 而不择手段,更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 日复一日,转眼间,宁娇娇的两百岁生辰就要到了。 这一次,最为厌烦宴请之事的帝君离渊一反常态,竟是主动下达圣令,要宴请九重天之上的所有仙官。 一时间,几乎所有年轻一辈的神仙都对那个陪伴在帝君身边、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破例的小花仙,产生了史无前例的强烈好奇。 第8章 生辰贺礼 若是有朝一日,我与他……… 宁娇娇本人对此倒是没有太大触动。 她不是个喜欢在那些宴会中,与陌生人交际的性格,因而听离渊说要帮她办个生日宴时,只是胡乱点点头,心中却没有半点惊喜雀跃,反倒有些遗憾。 对于她们这些修道的草木精怪而言,山间的日子过的太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外界的变化极少能影响到浮乌山林。 不过尽管底下的小精怪不太在意,可是每逢整岁,狐狸阿姐却都会备上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一桌美味,将人聚齐,再奉上贺礼。 很有仪式感,宁娇娇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词,她怎么也找不到出处,想了想,便将其归之于前世所剩的、为数不多的回忆之一。 “宁仙子好!” 左手边树丛里忽然窜出来了一个人,他的动作太过突兀,吓了宁娇娇一跳。 这人长相不差,虽然比不过离渊和禹黎,但生得一张娃娃脸,瞧着变讨人喜欢。他身上穿着一袭深蓝色锦袍,以金丝缠腰,头上戴的金冠更是耀眼夺目。 一身金灿灿的,无比吸引人眼球,整个人好似行走的金子。 宁娇娇眨眨眼,想起来这人是东海龙王最喜爱的小儿子,名叫祈乐,似乎与离渊带着点姻亲关系,因而她倒也见过几次。 “仙君安好。”不管是谁,男人就叫仙君,女人就叫仙子,反正宁娇娇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诶呀,仙君什么仙君,叫我宁仙子叫我祈乐就好。”祈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又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宁娇娇,带着惊叹,“宁仙子是要往哪里去呀?” 这动作放在别人身上兴许会让人觉得冒犯,但由祈乐做出来,非但不让人觉得唐突,反倒带着些许孩童似的顽皮。 “我随便逛逛,不做什么事,不过看看风景而已。” 祈乐睁大了猫眼,看上去格外兴奋:“仙子可要人作陪?早前便听说仙子喜欢赏景,我们东海的景色虽不比天宫壮丽辉煌,倒也别有一番滋味,仙子不如与我同去?” 宁娇娇实在应付不来太过热情的人,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过是随意逛逛,仙君不必放在心上。” “诶呀,都说了不要叫我仙君——” “祈乐!” 随着一声暴喝,北芙气势汹汹地来到了两人之间,直接隔断了祈乐在宁娇娇脸上流连的目光,转而直接上手拧着祈乐的耳朵。 “你这个不思进取的家伙在天宫也敢乱跑?!” “疼!疼疼!姐!手下留情!” “留什么情!本公主看你就是欠教训!” 祈乐堂堂东海龙王之子,居然在北芙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幕太过滑稽,宁娇娇憋着笑,上前劝了几句。 好不容易将人劝住,临走前,祈乐仍不甘心,偷偷对着宁娇娇挤眉弄眼,险些又被北芙揍了一顿。 “这臭小子就是不安生!” “小孩子心性罢了。”祈乐对她只有好奇的打量,宁娇娇看得分明。 北芙当即否认:“才不是呢!”她上下打量了宁娇娇几眼,一身曳地月色长裙,手腕上带着翠碧色的玉镯,面容出落的愈发绝色,在天宫的这些时日又为她凭添上一份清冷脱俗,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温软又带着诚挚的笑,极其讨人喜欢的。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若能皮与骨兼具,岂不是更好? 北芙拉住了宁娇娇的手,目光控制不住的在她脸上流连,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堂弟为什么明知道宁娇娇时帝君的人,还盯着她不放了。 放眼三界,也极少能找出这般美人了。 宁娇娇被北芙看得莫名,眨巴眼回望:“北芙姐姐,我身上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些年她与北芙关系越来越好,对方主动提出让她叫声‘姐姐’,并放眼要在北海罩着她。 北芙轻咳一声,难得有几分尴尬:“世人皆知,我们龙族最是喜欢金银珍宝。” 不等宁娇娇开口,北芙接着解释道:“除去这些外,还有一点。” “就是美色。” 北芙飞快地说道:“所以那小子才喜欢缠着你,八成是觉得你好看,龙族就是这样,看到喜欢的、好看的,边非要据为己有才罢休,否则便会心心念念,萎靡不振许久。” 宁娇娇‘唔’了一声,半边身子挂在了北芙身上:“那公主殿下看上我,是不是也只看上了我的美色?” 北芙扬眉,高傲地抬起下巴:“不然呢?” “那娇娇真是好伤心呀。”宁娇娇故意用极其矫揉造作地语气说话,一边假惺惺地抽出帕子在眼角擦拭眼泪,“等到娇娇没有这般好颜色的时候,岂不是色衰而爱驰?到时候公主殿下有了新人,恐怕再也听不到我这个旧人哭——” 北芙被她做作的语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少来这套!” 她一面摆手让宁娇娇停下她的表演,一边有忍不住害怕真把这小花仙说哭了,觑着眼偷偷打量着宁娇娇的神色,见对方果然是表演,才彻底松下了一口气。 这口气松下后,北芙想到自己方才居然在担心着没心没肺的家伙,又涨红了脸。 “你该少看些人间话本子了!小心我到时候告诉帝君去!” 这么多年相处,宁娇娇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戏也不演了,抱着她胳膊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永远和阿芙公主殿下天下第一好。哪怕您真的因为我丑了,不要我了,我也要天天堵在你们北海海口找你玩儿。” 北芙脸皮抽了抽,到底绷不住,笑了出声。 “行了行了,就你会说。当年刚到天宫时,你那副怯生生的样子,我还以为又是个不入流的,谁知道你这么能耐!” 宁娇娇想起自己刚上天宫时的样子,也忍不住笑着摇头。 那时她为了提高修为,深居简出。谁知到让北芙误会她是个不靠自己修炼,只知道投机取巧的人间精怪。 她是离渊的手下,又很崇拜如今的帝君,故而少不了对宁娇娇这个‘破坏’了离渊完美形象的人有几分怨言。 谁知后来有次宴会,有几个女仙酸溜溜地说北芙‘好好地北海公主偏要做个天宫将领’‘九重天上怕是无人敢娶’。 当时宁娇娇着实听不下去,她本身也不是什么善于隐忍的性格,连帝君离渊她也敢发脾气,更何况是几个不相干的女仙? 于是宁娇娇当场反嘲了几句,其中更有‘人家住在海边都没你们管得宽’‘不开口前,倒也以为你们是什么正常神仙’等金句,恰好被北芙听见。 同为天宫女仙中格格不入的存在,一来二去,阴差阳错的,性格、身份差异巨大的两人倒是变为了朋友。 “我有事在身,不能陪你多逛了。”临走前,北芙凝眸看着宁娇娇,想起偶尔在赶去正殿时听见的只言片语,犹豫着,终究提醒了一句。 “月落河下的那片荒地实在太过偏僻,你若想看风景,不如拿着我的短刀去北海,海底虽然没有什么草木花草,却有珊瑚旋涡……况且,有我的短刀作为信物,他们也不会怠慢你,岂不比在那荒地舒服多了?” 北芙没有说太多,毕竟有些话听得零碎,她也云里雾里。 往日里,北芙甚至从来不把离渊与鴏常的讨论放在心上,他们脑子转得快,北芙懒得想那许多计谋,她只管打架。 当年那场为离渊夺得天帝之位的帝君之战便是如此。 只是现在宁娇娇是她的朋友,北芙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吃亏。 “放心吧。”宁娇娇心中升起暖意,“我来这里,帝君是知道的。” @泡@沫 北芙闻此也松了口气,安心离开了。 两人告别后,宁娇娇没有多想,再次踏入了月落河下的那片荒地。 周遭的环境仍是一片迷蒙的昏暗,零星闪烁着点点的光,宁娇娇熟门熟路的找到了那间外表荒败的屋子,敲了敲门:“禹黎?在——”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门就被推开了。 禹黎仍是那身白袍红衣,对着宁娇娇打了个哈欠:“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少年靠在床边,星星点点的光模糊着照进屋内,更将他俊美张扬的五官衬得深邃。 也许是很久没和人说话,他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非但不让人觉得刺耳难听,反倒无端带着一股慵懒,像是一只吃饱餍足后懒洋洋地窝在自己地盘上打滚的猫儿。 只不过,他的屋子有些简陋就是了。 “不是说好今天一起研究能不能将常花水中种植吗?”宁娇娇没有拍了拍手里的工具,“我可是特意找人要了北海的海水来呢!” 禹黎被她逗笑:“不急。”他说,转而随手向木桌上一捞,接着极为顺手地将东西扔到了宁娇娇的怀中。 宁娇娇接住了东西,冲他挥了挥:“无功不受禄?” “生辰贺礼。”禹黎言简意赅,“你可以打开看看。” 宁娇娇也不与他客气,抬手便开始研究机关。 据说禹黎曾惹怒离渊,被他惩罚轻易不能离开这片荒地,别人也不能轻易进来,再加上木匣上特有的纹路,宁娇娇一眼就看出,这木匣是禹黎亲手所制,其中的机关精巧更是他自己的设计。 宁娇娇当然能用法术直接将盒子劈得粉碎,只是这样便没有了本该有的意趣。 她索性放下手中的东西,专心坐在桌旁解锁起来,禹黎也不做别的事,坐在了宁娇娇对面,专心看她解锁。 “你怎么知道最近我要过生日了?” “那人闹出那么大动静,九重天上根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禹黎轻嗤了一声,手指搭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你就这么来找我,他真的不拦你?” 宁娇娇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拦。”她继续低下头,专心地解锁手中的木匣。 “他还让我在你面前少提他,免得你从此再不理我,破坏了我们两个的友情。” 禹黎撇撇嘴,懒得扯出虚假的表情:“假好心。” 无论真情假意,禹黎不否认自己在宁娇娇面前愈来愈不加以掩饰。 小花仙太好又太单纯,没那么多复杂心思,在九重天这个人人恨不得给自己脸上套三层面具的地方,美好直白、灿烂热烈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禹黎专心致志地用目光描摹小花仙的眉眼,一片静谧中,眼看着宁娇娇就要揭开最后那个暗扣,他忽然开口。 “若是有朝一日,我与他……”禹黎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唇边扬起一抹恶意的笑,换了只手成撑住下巴。 “宁娇娇,你会怎么选?” 外头的人陡然顿住了脚步。 巧了,这个问题,他也很好奇。 第9章 占有欲 禹黎眼神一眼不落地随着宁娇娇…… 禹黎语气轻松,带着漫不经心,仿佛问出这个问题的他,只是一个因为不甘友人与自己的敌人关系好,而闹脾气的少年。 宁娇娇并非察觉到异样。 离渊从未对她说起过这段往事,禹黎自然也乐得不提,于是导致宁娇娇对两人关系有着错误的认知。 眼下,当宁娇娇听见这问题时,并没有当回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随口敷衍道:“那就要看你们闹到什么程度了——反正你们两个我都打不过,到时候一定先躲得远远的,别被伤害无辜才好。” 禹黎听见这孩子气的话不由笑了出声。 他处在房檐的阴影下,一半的脸庞被窗外的点点萤火照亮,另一边被屋内的昏暗模糊,萤火闪烁,界限并不分明,禹黎神情微动,整个人都充斥着矛盾的美感。 正如离渊对禹黎了如指掌一样,禹黎同样对这个异母兄长有着非同一般的了解。 帝君离渊。 想起这四个字,禹黎冷笑。 看着光风霁月、清冷出尘,好似对一切都不在意,实则控制欲极强,对于喜爱的——无论人还是物,都定要控制在手中,才会觉得安心。 离渊放宁娇娇来无非是两种原因。 第一种,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小花仙,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解闷万物,所以无所谓让宁娇娇来这里,更无所谓她与自己的关系亲近与否。 至于第二种…… 那便是离渊太喜欢这个小花仙了。 正是因为喜欢,他才会有所顾忌,才会小心翼翼。 甚至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高傲,愿意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考虑。 禹黎说不清自己更希望是哪一种。 若论起他这么多年的筹谋,自然是第二种对于他的计划更为有利,若是能抓住九重天上最深不可测的帝君的弱点,那之后的所有简直手到擒来。 可他真的是这般想得吗? 禹黎闪烁着目光,又落在了宁娇娇身上。 “……打开了!” 宁娇娇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匣子里的腰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是一个凡间香囊的样式,小巧的布面上用红线绕着浅粉色的常花图样,捏起来软绵绵的,隐约还有花香弥漫。 “好精致的香囊!”宁娇娇赞叹道,直接将礼物取出,在了腰间比划着,一面问道,“你怎么会想到送我腰坠?” 禹黎耸耸肩:“不是你说喜欢常花的香气,但又不能时时刻刻闻到吗?” 宁娇娇迟疑地看了眼手中的腰坠:“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啊。”禹黎对着宁娇娇摆摆手,“嘴里说着喜欢,那怎么不带上?难不成是嫌弃我送的礼物简陋?” “才没有!” 宁娇娇急忙否认,她自然知道以禹黎如今的处境能做到这些,已经属实不易。 下一刻却瞥见了禹黎嘴角弯起的弧度,宁娇娇当即明白,举起手中凝聚的小团灵力,危险地眯起眼:“——你又在戏弄我?” 随着话音落下,那团小小的灵力已经向着禹黎所在的方位投掷。 禹黎飞快地闪身,双手抱臂,得意地扬起眉眼:“谁让你次次上当?” 宁娇娇翻了他一个白眼,再也懒得理他,而是兴致勃勃地在一面巨大的石墨镜前比划着自己新得到的礼物。 禹黎嘴角的弧度降低了些,仍是弯着,他是真的在享受这一刻的轻松。 很单纯的朋友,简单的礼物,还有鼻尖缭绕着让人心安的花香—— 花香? 哪里来的花香? 禹黎神经紧绷,装似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屋内,在瞥见右手边还未来得及完全消散的花瓣时,蓦地怔忪。 是常花花瓣。 方才,宁娇娇作势要打他,却不是真的灵力,而是凝聚了自己体内的常花花灵,是她的本命之法。 所谓本命之法,就是操控自己本体的灵法,好控制、攻击性强,却无比珍贵。 小花仙修炼有多不易,禹黎是知道的。 不仅是不易,甚至可以用艰难来形容。 她的根骨不算差,心境也绝非是那种愚昧自扰的庸人可比拟,却不知为何,偏偏在修炼一道上无比艰辛。 越是艰辛,本命之法越是珍贵,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该被浪费。 太蠢了。 禹黎垂下眼眸,忽而开口:“你没事浪费本命之法做什么?” 宁娇娇还在摆弄她的腰坠,闻言,不在乎地挥挥手:“不然伤着你怎么办?”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歧义,连忙补救:“我的意思是,我天资不高,操控灵力的本事太差。”说到这里,宁娇娇挠了挠脑袋,脸颊有些发烫,“虽然修道多年,可悟性不行,连刚修炼不到百年的小狐狸都比我强。” “我怕我用灵力,是真的会伤到你,自然用本命灵法更稳妥些。” 禹黎缓慢地眨了下眼,看着又低下头去的宁娇娇,重复道:“太浪费了。” 他一边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只需要逢场作戏,心中更是特意她单纯到愚蠢,却又忍不住沉沦于小花仙弯起的眼眸。 全无恶意,也没有任何同情和怜悯,仅仅是作为朋友。 单纯、干净的朋友。 好像他还没有从云端坠落深渊,还是曾经那个骄傲天真的天帝之子。 连禹黎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得到怎样的回答,可他心中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野望如春草般滋长—— “不浪费。” 宁娇娇眼皮子都没抬,随口道,“给你用灵法不算浪费。” 不浪费。 禹黎控制不住地扬起唇角。 那一瞬间,禹黎忽然明白了自己心中疯长的野望。 比起第二种更有利于计划的猜想,情感上,他更喜欢自己的第一个推测。 正如同,比起窗外闪烁着的幽夜萤火,禹黎更喜欢屋内散落的花香。 令人无比放松,心安到好似…… 禹黎眼神一眼不落地随着宁娇娇的身影移动。 好似飘摇许久,终于觅得了归处。 * 毕竟有离渊这层渊源在,宁娇娇并没有在荒地呆太久。 往常,但凡宁娇娇去一次荒地,回来时离渊一定会第一时间出现。 宁娇娇将其理解为一种别扭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然而这一次,离渊却一反常态的没有立即出现。 宁娇娇坐在秋千上,突然想起离渊似乎也与龙族有些渊源在。 北芙曾提到的龙族的特点。 贪婪、喜爱珠宝,以及—— “占有欲极强。” 第10章 心跳 这一次,率先心动的人不是宁娇…… “你生气了?” “不曾。” 那人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淡漠,不染半分世俗尘埃。 于是宁娇娇更加笃定。 “你生气了。” 倘若不是生气,他绝不会用这种对待旁人的态度来对待她。 是的,宁娇娇一直认为,自己在离渊心中,就是不同的。 如若不是特殊,离渊又怎么会给她准备那么多珍宝丹药,又怎么会对她说出那么多的温柔话语,又怎么会为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破例? 长久来,宁娇娇在离渊这里得到的特殊待遇,让她愈发沉沦,也愈发完全的、赤诚的交付自己的真心。 眉眼如凝霜雪,说话时垂着眼,小指勾起藏于掌心。 他一定是生气了。 “嗯。” 果然,这一次离渊没有否认,他站在宁娇娇身前几步的地方,眸光下垂,落在她的腰肌。 “你又去找他了。” 伴随着这句话落下的,是一阵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的威压。 殿门口的仙侍们顿时跪了一片,唯独宁娇娇没受到半点影响。 并非是她不怕,而是离渊的威压独独绕过了她。 她是特殊的。 心中浅浅的窃喜飘荡四散,缭绕在心脏,转而又进了五脏六腑,欢喜得暖了心扉,连血液都变得滚烫。 少女的爱意就是这么简单炽热,或许显得天真莽撞,却不掺杂半分虚假。 此时只要离渊一句话,哪怕让宁娇娇粉身碎骨,她也不会多做犹豫。 她是干净的。 离渊撞进那双澄澈的眼眸,头一次退却。 “你若真的介意我去找他。”宁娇娇说,“那你便与我说清,从此以后,我就不去荒地了。” 禹黎是她在天宫难得相投的朋友。 可离渊却是比朋友还要重要的人。 他是宁娇娇来到这陌生九重天上的唯一缘由。 说这话时,宁娇娇一点一点地掰开了离渊藏在衣袖下握紧的手。 他总是这样,哪怕生气也不开口,整个人好似没心肝的草木。 长久的伪装,连离渊自己都曾错认心绪,自以为早已无情,波澜不惊。 只有宁娇娇知道,每每有了情绪,离渊总会下意识勾起小指,藏在衣袖中。 离渊垂眸看她的动作,也不阻止,仍由她动作。唯独在纤细的手指即将离开手掌的刹那,一股不容抗拒的灵力忽然出现,强势又温柔地绕在了宁娇娇身后,迫使她跌落进了离渊的怀抱。 “我确实不想让你去找他。” 离渊将宁娇娇摁在怀中,这样她就看不到他晦暗难明的眸光。 无人知晓,在听见禹黎问出那个问题的瞬间,离渊的心脏猛地一沉,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恨不得想要逃离,却又没有什么时候比那一刻更心甘情愿地留下。 禹黎想知道答案,他亦然。 只是宁娇娇没有正面回复,越是如此,离渊越是心绪难平。 宛如一潭死水的心境终是被投进了一粒石子,分明是尘埃般微不足道的大小,却荡起一层又一层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尤其是看见宁娇娇收下了禹黎的礼物,还对他笑。 她怎么可以对旁人笑。 …… 离渊身负上古苍龙血脉,在血液里便流淌着的占有欲。 分明理智清晰地告诉他,这个画面就是禹黎故意让他看见的,可离渊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升起的滔天怒火。 一个小花仙而已。 即便他当场将她带走,用鲛人泪织成的白纱蒙上她的眼睛,让她看不见别人;即便他把她锁在只有自己才能去的揽月台,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再也看不见她的笑;即便…… 险些失控。 只不过最后,仅存的理智让离渊离开了那片荒蛮之地。 “……但这是你的自由。”离渊再次开口,嗓音带着些许暗哑,“我说过,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有那么一瞬间,对着小花仙闪亮亮的双眸,就连离渊自己都觉得整件事无比荒谬。 但他不会改变。 生如棋盘,落子无悔。 离渊正是靠着这股近乎偏执的顽强和狠劲,从不被天帝看中的儿子,变成现在九重天上无人看忤逆的帝君。 事实证明,他所做下的决定,哪怕有所牺牲,结局却都是好的。 不过顷刻间,离渊便调整好了情绪,他又变成了那副温柔纵容的模样,对着宁娇娇浅笑:“把眼睛闭上。”见她缓慢地眨了下眼,似是没反应过来,离渊笑着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眸。 睫毛轻颤,离渊掌心时不时刮过痒意,如同姻缘仙君那里乱作一团的红线,扰人的同时又带着红尘的缱绻。 宁娇娇被离渊挡住了双眼,连带着周遭的声音都为之一寂——八成是他又用了什么高级的法术,宁娇娇想到。 她并不怕,和离渊在一起有什么值得怕的呢?宁娇娇只是有些担心,离渊对她太好,若是又将一些珍宝赠予,恐怕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的日子又不会太平。 说是担心,也不过是被强行裹上了忧愁的蜜糖。 “我们要去哪儿?” “去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隐约感受到有凉风吹过她的身侧,不过须臾,宁娇娇边听见耳畔传来离渊含笑的声音。 “到了。” 宁娇娇懵懵懂懂,尚未反应过来。 离渊见小花仙还是紧闭着眼,小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心中之前隐藏着的怒意,不知不觉中,早已消散无踪影。 他垂眸,贴近了宁娇娇,压低了嗓音,含着笑问她:“还不睁开眼?” 酥酥麻麻的痒,从耳垂传入心间。 不用照镜子,宁娇娇也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红了脸,她睁开眼,先是悄悄往身侧那边瞥去,不经意间恰巧撞入了对方满含着笑意的眼瞳。 如若鴏常在此,定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冰雪消融,眼角眉梢写尽温柔,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君终于亲自走下高台,愿意为一人沾染上满身尘埃。 谁见过这样的帝君离渊? 或许离渊自己没见过。 正因为没见过,他永远也不知道,在面对宁娇娇时,自己的神情有多么纵容与温柔。 “你看我做什么?”离渊牵起她的手,“你往前看。” 宁娇娇依言望去,瞬间被眼前的画面惊得说不出话来。 月落清河下,大片大片的常花盛开,偶尔一阵微风拂过,将嫩粉色的花瓣吹得摇曳,来去轻摇,如水般流淌,头顶月华光辉散落,更为这普普通通的常花花海增添上了几分独属于九重天上的缥缈,如烟似雾。 九重天上,谁不知道,帝君离渊最是厌恶那些花花草草? 就连鴏常也曾诧异,离渊会将一个小花仙带上天宫,还曾疑心莫不是离渊被人蛊了去? 在知道了宁娇娇身上的玄妙后,鴏常才放下心来。 饶是如此,作为帝君离渊最信任的人,也是公认在离渊面前最为放肆的人,鴏常也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花草之事。 连鴏常都不敢,更别说别的神仙了,虽然离渊未曾明令,他们却连提都不敢提, 偌大的九重天之上,唯独离渊做得出,在月落清河下的荒蛮之地,开满鲜花。 不知不觉中,宁娇娇已经松开了离渊的手,独处于一片花海之中。 宁娇娇轻轻开口:“这是常花?” 离渊浅笑:“喜欢吗?” 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 在九重天最尊贵神秘的月落清河下,种下了一片花卉,不是什么珍奇异宝,而是普普通通的凡间之花。 一场盛放,独赠一人。 何等奢靡,又何等浪漫。 “真漂亮。”宁娇娇仰起头,“这么珍贵的月华落在一片普通的常花之上,不知会引起多少人嫉妒。” 话是这么说,只是她语气活泼顽皮,其中的炫耀得意根本不加以遮掩。 离渊笑着摇头,笃定道:“你喜欢。”他走到了宁娇娇身边,“只要你喜欢。”离渊说,“在我心里,常花就是最珍贵的花。” 宁娇娇看向他,本来想玩笑几句,却在触及离渊脸庞时,恍了下神。 猝不及防间,她好似跨过时空,隔着山川湖海,远远的看见了另外的场景。 盛放的鲜花,神秘的天河,寂寥的少年。 …… 好像…… 宁娇娇迟疑地低下头,摊开手掌,勾起小指。 好像,在很早很早之前,她也曾与人勾指起誓,将盛大花海赠予一人。 “我以前并不喜欢花。” 一片寂静中,离渊突兀开口。 宁娇娇转头看他,隔着花海他第一次没有回望,而是仰头看着月落清河。 月落清河,是帝君离渊的本命河。 星光倒映在离渊的眼眸,如一泓化不开的寒潭,如不见底的深渊。 天色苍茫,仿佛将一切寥落。 “上一任天帝是我的父亲。”离渊语气平静,“他并不爱我的母亲,娶她不过是为了得到龙族的支持。” “不过幸好,我的母亲也不爱我的父亲。” “她也不爱我。” 说到这里,离渊像是谈起了什么极为高兴的事,唇边漾开了一抹笑意,他看向了宁娇娇,弯了弯眼眸。 分明是在笑,却被哭还令人心酸。 宁娇娇说不出什么让他不要逞强的话语,她知道这是离渊努力维持着的骄傲和体面。 远远看去,白衣仙君站在一片粉色常花花海中,好似皎洁明月终于跌落红尘。 于是她穿越过重重迷雾般的花海,走到了离渊面前,主动抱住了他。 “离渊。”宁娇娇仰起头,主动在他唇边印下一吻。“他们不爱你,是他们的错。”小花仙抿唇,执拗开口,“但我爱你。” 这是宁娇娇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袒露自己的心意。 懵懂天真,一字一心动。 她不想抬头,不忍心看离渊唇边的笑意,因此错过了那一瞬间离渊眼中猛烈地挣扎。 简单的话语却撕裂了一切虚伪,将所有看似高明的算计都衬托的无比低劣丑恶。 “……我的母亲,她喜欢上了一个魔族。”离渊拥着她,复又抬起头看着月落清河,“而我的父亲,喜欢上了九重天上的百花仙子。” 他忽然想告诉她,想告诉她所有的事。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才知道,那百花仙子与魔族有所纠葛。” “再后来,我成了天帝。”离渊又重复了一遍,“我杀了我的父亲,囚禁了所有反对我的人,成了天帝。” “宁娇娇,不必心疼我,我已经是天帝了。” “是我赢了一切。” 宁娇娇双手撑在他的身前,抬起头,认真道:“我知道,离渊是最厉害的。” “但是你受伤了。”宁娇娇掰着手指算,“我看过你背上被鬼火灼伤的痕迹,有三道,当时一定很疼。” 离渊看着小花仙认真计数的样子,又想笑了。 是真正的笑,笑意直达眼底。 何止三道?当年为了争一口气,他上过魔族战场,去过凌宇深渊,进过无妄之海…… 太多了,数不胜数。 别人讥嘲他,轻蔑他,没有人信他,没有人爱他。 没关系,他会为自己挣一条路出来。 “只是疤痕而已。”离渊说,“早就不痛了。” 宁娇娇摇头:“但当时疼。”她想起浮乌山林中的往事,语气都变得低落。 “这样的痛,是在记忆中的。哪怕身上的伤疤好了,可记忆还在,回忆时便永远觉得痛。” 不过很快,宁娇娇又打起精神来。 “不管没关系!现在我知道这件事了,那我想起时也会痛,这样便能帮你分担一些啦!” 哪有这么算的,离渊失笑。 他垂眸看向怀中人,正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眸。 毫无保留的、干净温柔的眼。 总是空荡荡的胸腔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一下又一下。 离渊怔忪。 总是习惯将一切掌握的他,第一次发现了无法控制的东西。 是心跳。 这一次,率先心动的人不是宁娇娇。 第11章 梦留别 一场好梦,经年留别 “常花之所以叫常花,正是以为它普普通通,十分寻常。” 宁娇娇看着面前如烟似雾的花海,雀跃地在其中旋转,又对离渊笑道:“不过我知道它为什么还有个别名啦!” “别名?” “对啊。”宁娇娇停下蹦蹦跳跳的样子,对着离渊笑嘻嘻道,“叫梦留别嘛!这么好看,如一场幻梦,倒是配得上‘梦留别’这个名字!” 乍一听见这个别称,离渊整个身体僵直,原本搭在常花上的手指骤然紧缩,硬生生将粉嫩的花瓣拽了下来。 “……梦留别。”他低声呢喃,如同要消散在花海中。 再次抬眸时,宁娇娇便发现离渊眼中再次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翻腾似怒海,喧嚣似深渊。 该是何等压抑又颠沛的情感,才能让离渊这样能笑着谈起父母往事的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呢? 宁娇娇下意识停住了看花的动作,直起身大着胆子问:“这名字有什么渊源吗?” “梦留别。”离渊垂下眼眸,语气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一场好梦空去,留不住,徒增离别。” 指尖还残存着方才花瓣碾碎的汁液,无比冰凉。 “这么好听的名字,居然是这般伤感的含义。”宁娇娇无意识地感叹道,“也不知道当初取了这个名字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心境。” “应该是失去了,很爱很爱的人吧?” 离渊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否认。 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搭在花瓣上,轻柔地拂过。 风吹月落,星沉花海。 谁又知道这片花海下,曾埋着怎样的风月呢? …… 离渊送给宁娇娇的生辰贺礼,远不止一片花海。 “小阿元?!” 宁娇娇惊喜地看着出现在自己殿门口的人,快步上前,声音中是抑制不住的愉悦。 “你怎么到九重天上来了?!” 被叫做‘小阿元’的少年年纪不大,看上去比宁娇娇还小些,只有凡间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穿着一身银甲,稚嫩的脸上透着不外表不相符的英气,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 少年表情瞬间垮了下:“宁姐姐!别叫我小名!叫我念元!” 宁娇娇笑弯了眼,叫了声“念元”而后才想起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标准的客套假笑,看向了一旁的仙官:“这是……?” “这位仙长与您有些渊源,故而帝君吩咐,将人带来给您见见。”领着念元来的仙官脸上挂着笑容,态度十分客气,“等您聊完,在下便再将念元仙长带去述职。” 宁娇娇点点头,脸上笑意不变,道了声“劳烦了”,便挥挥手让门口的小仙侍将人送了出门。 一转头,就见念元满脸崇拜地看着她。 “宁姐姐,你刚才那笑容——”念元竖起拇指,“一个字‘绝’!太绝了!” 宁娇娇好笑道:“怎么就绝了?” 念元思考了几秒,形容道:“有点像狐狸阿姐当年面对白头山的那只鸟时露出的表情。”小家伙单手抵在下巴上,状似思考,“唔,就……真的像是那些老狐狸了!” 宁娇娇翻了个白眼,反手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 念元捂着脑袋‘嘿嘿’的傻笑,心中却是放松了些。 刚才的宁娇娇太有气势,面对仙官时一问一答,不卑不亢,举止妥帖至极。大概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印在念元眼中,却让他愈发不安。 本来突然来到九重天上,就已经让这个没有接触过太多外界的小散仙心中惶恐了,好不容易遇见了熟人,还不等他放下心来,却发现原本熟悉的姐姐完全换了个模样。 刚才的宁娇娇在念元眼中,如水中花,清雅高洁,却又远得很,轻易不敢触碰,唯恐消散。 就像是九重天上的所有仙人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幸好……幸好现在他熟悉的宁姐姐又回来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宁娇娇一边引着他往里面走,到了宫殿的后院中,一泓清水旁放着一张桃木桌,远处挂着星泉瀑布,如同银河倾斜,凌空而悬,瑰丽异常,美不胜收。 念元眨巴着眼睛,直白地夸赞道:“这里真好看!” 宁娇娇故意逗他:“比浮乌山林还要好看?” 念元果断回答:“那还是浮乌山林好看——不、不是说宁姐姐这里不好看,只是浮乌山林是不一样的。” 念元放下了手中常花形状的糕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道:“浮乌山林的风景,是顶顶好看的,在念元心里也是最好看的。” 宁娇娇垂下眼眸:“我明白的。” 她也是这般认为的。 往日里尚且无知无觉,偶尔还会觉得浮乌山林不过是一亩三分地,哪里不得上外头的世界来得热闹繁华? 唯有分别,才晓得它的好来。 不过…… “念元,你不在山里修炼,怎么上了九重天?” 念元放下茶杯,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之前本在山中玩耍,在小溪边看见有条小蛇受了伤——宁姐姐你是没看到,那伤口可吓人了,一直淌着血,哇,我都不知道蛇居然能流这么多血——哦对了,那小红蛇也吓人——说起来,我第一次看到还有蛇是红色的——而且她都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有力气用眼睛瞪我……”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 往日在浮乌山林便是这样,念元分明修为最高、天资最好,却因为沉迷修行不通俗事,像是个小书呆,硬是被她压了辈分,管他们这些人叫起‘哥哥’‘姐姐’来。 那时的宁娇娇初来乍到,无法无天,对什么都不当回事,只觉得自己天资聪颖,隐隐约约还记得自己是个穿越者,自视甚高。 后来狐狸阿姐知道了这事,还把她和阿瑾臭骂了一顿。尤其是出了这个主意的宁娇娇,被罚在山崖底下思过十年,不许出山。 宁娇娇一开始不服气得很,直到狐狸阿姐将这事告诉她,宁娇娇才知道,在修道一途上,因果缘分极其重要,倘若硬是逼着旁人认下,怀恨在心,日后必有祸端。 幸好念元真的是个小呆子,知道了一切原委后,居然还觉得没什么不妥,反而很是高兴无亲无故的自己多了个姐姐,索性便认下了这层关系。 “……我只想着要帮她包扎,又不知道她原本是个女仙!” 宁娇娇走了会儿神,便听见念元委委屈屈地嘟囔着这话。 她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问:“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没什么啊。”念元茫然地抬起头,似是不解宁娇娇忽然如此激动,“我就是帮她处理了一下伤口——那时候她还是蛇形,我又是第一次帮人处理伤口,还是这么吓人的……” “停停停!”宁娇娇赶忙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所以你到底是做了什么?” “我把她浑身上下都包起来了。”念元挠了挠脑袋,“呃,看起来有点像人间的蚕宝宝?其实我觉得挺可爱的……但她化形后非常生气,打了我一顿就走了。” 说到这儿,念元耷拉下脑袋,低落道:“兴许是真的有点丑吧。” ……何止是有点。 宁娇娇光凭自己的脑补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愤怒。 好好一条妖娆的美女蛇,硬生生被这傻小子包扎成了一条蚕宝宝,这是何等憋屈! 不过对方打人这一行径,也委实过分了些,好歹念元还是帮她处理了伤口。 可别是真的结了仇了。 宁娇娇不抱希望地追问:“你可有问过她的名字?” 出乎意料,念元先是摇了摇头,而后点了点头:“我没问过,但我知道她的名字。” 宁娇娇眨眨眼:“她主动说得?” 念元乖乖点头:“对。”想了想,他补充道,“是打完我之后,告诉了我名字,她才离开的。” 这可真是奇了,打完人还告诉对方名字,这是生怕对方不来寻仇? 还是说,根本是靠山太多,后台太硬,所以有恃无恐? 宁娇娇思忖着,嘴上顺着念元的话问道:“那她叫什么名字?” 念元眼睛一亮,语气雀跃:“她叫北芙!” 宁娇娇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掀翻。 “我听人说她是九重天上的女将军,特别厉害,还是天外天圣君的门徒!”念元满目憧憬,又开始喋喋不休,“据说她现在在荒地领兵,我好像也要被派往荒地,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 宁娇娇:“……” 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你,有没有,当着北芙的面,说她是一条蛇?” “啊?”念元挠了挠脸,迟疑道,“这个,不能说吗?” 好。 很好。 堂堂北海龙族的帝姬被人说是条蛇。 念元没被对方打死,都要算北芙人美心善。 宁娇娇心累地挥了挥手,告诉了念元北芙是龙族帝姬,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么多信息,一股脑儿将所有需要的知识全部灌进了他的脑子里。 反正这家伙就是书呆子,过一会儿理清了思路,一定能接受的。 处在宫殿中的宁娇娇不知道,念元见到北芙后,两人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场,念元急着打破这可怕的氛围,看着北芙的红色铠甲,眼睛一亮。 北芙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原本有些心软,难得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下手过重,就听念元感叹道—— “原来殿下不是红蛇,而是一条红龙,好厉害!” 北芙:…… 我!看!你!是!在!找!死! * 九重天上的日子如流云便逝去,很快就迎来了宁娇娇的生日宴。 意外的是,在生辰宴当天,宁娇娇收到的礼物,远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多。 除了离渊、念元、姻缘仙君、北芙这些熟悉的人外,鴏常、司丹仙君等人居然也托人送来了贺礼。 还有司管锦布的月茹仙子,甚至是往日与她不太对盘的一个女仙都派人送来了礼物。 宁娇娇摇摇头,挥去心中不知何时升起的阴霾,对着窗外的流云飞星发起呆来。 这些天,她脑子总有些混沌,隐隐约约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不仅如此,宁娇娇最近还总是想起曾经的往事。 画面中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有期末考结束后拉着朋友欢呼的雀跃,还有一群少女聚在一起,手里捧着个蛋糕似乎在给谁过生日,下一秒,大家又用手端起盘子里的奶油,闹作一团…… 桩桩件件,那些宁娇娇曾以为再也想不起来的画面,愈发清晰。 北芙撩起月光珠帘就看见宁娇娇捧着茶杯,对着天空发呆,整个人傻愣愣的,与她那个书呆子弟弟有的一拼。 “晚上就是你的生辰宴了,倒时候有的你忙的。怎么不趁着现在出去玩玩,反而躲在这里发呆?” 北芙直接在宁娇娇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夺过她的茶杯,杯壁触碰到掌心,如同寒冰:“茶都冷了,你还打算怎么喝?” 一边说着话,北芙将宁娇娇的茶温好,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嘟囔道:“平日里照顾帝君倒是妥帖,怎么放到自己身上,连个茶也不晓得热……” 北芙想起什么,放下糕点:“对了,问你的话还没回呢!”她又问了一遍:“不止今日,怎么你这几天都不出去玩了?莫不是还在忙着修炼?” 她知道宁娇娇很在乎修为的事,但这种东西除去天资根骨外,委实要看机缘。 机缘未到,便是再努力,也是付之于东流。 “啊。”宁娇娇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外面有些吵闹,而且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古怪,我不太想出去。” 北芙万万没想到宁娇娇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几秒,小心翼翼地开口:“你都知道了?” 宁娇娇拿起糕点的手一顿,并没有抬眸,只低低应了一声。 “啊,我就说,他们肯定瞒不过你。”北芙表情错乱了几秒,转而又镇定道,“不过娇娇你别担心,虞央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帝君愿意将你从凡间带回来,一定是喜欢你的。” 真正听见这个名字,宁娇娇心中所有的慌乱反倒定下。 “你能和我讲讲,虞央吗?” 她摩挲着杯壁,抬起头看着北芙,弯了弯嘴角。 笑容不似平常那样软萌无害,反倒多了些别的东西,让北芙一时间有些错认。 小花仙本就容貌不俗,又在九重天上呆了这么久,刚才那笑如同常花初绽,艳绝无双,摄人心魄。 实在相似。 北芙忽然想起了某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圣君,只是对方常年在天外天隐居,并不出门,又哪里会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小花仙的亲戚呢? 那位深居简出,连她其实都记不清那位的容貌了。 比起旁的人,倒不如说宁娇娇与那位曾经的三界第一美人更相似些。 北芙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混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反倒是看见了桌上常花状的糕点,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你本体是常花?” 宁娇娇点了点头。 北芙犹豫了下,终究狠了很心。 “虞央当年也很喜欢常花。” “她曾与帝君一同在九重天观花,后来,帝君还为它们取了名字。” 说到这儿,北芙顿了顿,她脑子不好,实在记不清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 “叫、叫什么榴花——” “梦留别。” “对!就是梦留别!”北芙终于想起了名字,下意识露出了笑意,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看向了对面出声的人。 原本带着笑意的宁娇娇再也没了笑,整个人如同刚从寒潭中起身,脸色白得吓人。 梦留别,梦留别。 一场好梦,经年留别。 北芙放下茶杯,慌了神:“喂!小花仙?娇娇,娇娇——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 宁娇娇回过神努力扯出了一个笑意,却比哭还令人难受。 “北芙,你能再和我说说,关于虞央的事情吗?” 第12章 她回来了 最后的画面,是那人举…… 北芙本想拒绝,却在对上宁娇娇的眼神后,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总是盛满了天真笑意的眼睛,此时空荡荡的,再没有如星光般璀璨的活泼,整个人都好似失去了魂魄。 直将北芙看得心酸不已。 头一次,北芙心中对离渊生出了些许不满。 原本宁娇娇是多么活泼快乐的一个小花仙啊!北芙知道的,哪怕那些女仙背地里笑她粗野,可实际上,却也是羡慕的。 若能做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鸿鹄,谁又愿意做被关在金笼之中只会婉转歌喉的鸟雀? 可就是这么一个快乐肆意的小家伙,却被九重天逼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娇娇……”北芙动了动嘴唇,头一次放下身段,低声劝道,“你别问了,这不过是些往事罢了,现在虞央身死,帝君……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怎么会过去呢?若是真的过去了,为何连一句‘帝君爱得是你’都说不出口? “你不用说,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宁娇娇开口,声音意外的冷静,“虞央,是不是喜欢穿浅色的衣服?” 北芙没有太多纠结:“是。” “她是不是,性格也很活泼?” 这一次,北芙回答的慢了些,她看了眼宁娇娇,避开了对方执拗的目光,终究是回答道:“……是。” 而后,北芙生怕宁娇娇多想,连忙补充道,虞央是当年的三界第一美人,身负鲛人血脉,容貌异常美丽,更加上性格开朗活泼,也很爱笑,与谁都不曾为难,九重天上,朋友极多。 越说越错。 宁娇娇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昏昏沉沉中,好似魂魄都飘出了身体。 往日里所有被她忽略的细节,此时悉数记起。 怪不得九重天上的人知道她的本体是常花后,都露出了那种了然的神情。 怪不得九重天上的仙侍,总是给她准备些颜色浅淡的衣服。 怪不得…… “她的长相。”宁娇娇顿了顿,终究是问出了这句话,“我长得,是不是也像她。” 不是她像她,而该是她像她。 “娇娇!”北芙打断了她的问话,一手摁在她的肩膀上,一手抬起了宁娇娇的下巴。 眼前的小花仙眼神没有了焦距,失魂落魄的模样太过骇人。倘若在放任下去,迟早是要走火入魔的。 北芙看着她,忍着心中酸涩,一字一顿道:“不要再想了。” “我父王总说,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其实北芙从来不赞成这样的活法。 她一身红鳞似火,从来是极其骄傲肆意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可此时,北芙却忽然明白了父王的话。 她希望小花仙也不要问了。 再问下去,北芙不能对朋友说谎,可知道了真相后,痛苦的却也只是宁娇娇一人而已。 宁娇娇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北芙:“你和虞央关系很好吗?” 小花仙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目光有多么脆弱。 好似倘若北芙承认,她便要彻底破碎开。 因而北芙想也不想地回答:“不好。”她摊摊手,毫不介意地告诉了宁娇娇,“北海关系混乱,她的父亲与我母亲有些往事在。早些年她还在的时候,我便最是讨厌她,还因此闹了好多次。” 倘若不是最后两人都站在如今这位帝君离渊的阵营,恐怕更是有的折腾了。 “对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你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看收到的礼物?”北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拉过宁娇娇冰凉的手,凑到了那堆积成山的礼物旁,“快快快!来看看都收到了什么好东西!” 宁娇娇知道她是好意,此时也没事可做,又不想出门,更是不想见到离渊,便依言拆开了几个贺礼。 姻缘仙君送了她美酒和红线,鴏常送了她可以改变容貌、收敛气息的丹药,念元托人送来了亲手打造的小匕首……其余还要有些不算熟悉的仙人们,也都各自送上了礼物。 宁娇娇看着看着,倒也回过了神。 是了,谁还没有个过去呢。 她安慰自己,更何况虞央之事究竟如何,她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倒不是宁娇娇不相信北芙,而是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除非是离渊亲口告诉她,否则便更不该相信旁人口中的往事。 离渊对她的好不是虚的,对她的用心更做不得假,她又何必仅仅为了一些过往,将如今的幸福全盘否定? 如今是非尚未有所定论,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宁娇娇摩挲着不知哪个仙长送的暖玉,渐渐地,掌心有了温度。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事,安慰着自己,苍白的脸上终于又有了血色。 北芙觑着身旁小花仙的神色,见她终于缓了过来,心中大石落地,终于也松了口气。 “看那些家伙的礼物做什么!”北芙抬起下巴,满脸骄矜,阻止了宁娇娇想看下一个礼物的动作,转而指着一旁最大、最醒目红色贝壳状礼盒,“快来看看本公主送你的东西!” 北芙手腕小小一番,那礼盒便悬浮在了她的掌上。 宁娇娇知道这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心中暖洋洋的,脸上的神色更加温软:“好好好,先看我们公主殿下的。” 这笑容娇憨灿烂,宛如人间三月在山林中开的漫山遍野的花儿,落在北芙眼中,更是艳色无双,最是动人不过。 远比那所谓的“三界第一美人”来得好看的多。 北芙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 在她心中,宁娇娇是自己的朋友,并非是那等逢场作戏的泛泛之交,而是难得的真心朋友。 “还不打开看看?”北芙扬眉,亲手将礼物送到了宁娇娇的掌心。 宁娇娇也不和她客气,伸手接过。 光是礼物的外壳就已称得上流光溢彩,惹人惊叹,阵阵如火般的光华顺着外头的日光在宁娇娇眼中闪烁,盒子外壳触手坚硬却并不冰凉,反而带着一股日光下海水的柔软。 在北芙的连声催促中,宁娇娇打开了贝壳。 不止北芙是用了什么法子,只见这斗大的贝壳内居然还盛满着北海的海水,在一片静谧的幽蓝之中,躺着一颗色泽温润的珠子。 这珠子如珍珠大小,并不算大,乍一看就仿若是普通的珠子,可它竟不是纯白的色彩,而是如烟雾似得,半透明的颜色。 宁娇娇拿起了珠子,随着她的动作,原本衬在贝壳内的海水顷刻间化作了一条水蓝色的链条,直接绕在了她的脖颈处。 “这是——” “是流魂光婴珠。” 宁娇娇先是惊了一瞬,而后下意识推脱:“我不能要!” 不是她矫情,实在是此物太过珍贵,几乎已经到了绝品珍宝的地步,人人趋之若鹜。 修道之人皆知,北海龙族有四大至宝,甚至还有凡间修士戏言“得一北海宝,刀山火海炼狱走一遭,亦有命一条”。 意思就是,凡是得到了这四件珍宝中的一个,无论你要去刀山火海那般危险的地方怎么折腾,也能多一条命在。 这东西的珍贵无需多说。 宁娇娇马上做出了判断:“你比我更需要。”她分析道,“如今你驻守荒地,魔族那边恐怕还不安分,你带着它——” 接下去的话全部卡在喉咙,只因北芙竖起一根手指,竟是直接封闭了宁娇娇的嗓音。 “行了,我就当你默认了!”北芙起身,眉梢微扬,下一秒她手中便出现了一根红色软鞭,“你看,我都收了你的礼物了,你为什么不收我的?难道是不把我当朋友?” 宁娇娇被她说得无奈,值得点头,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让北芙赶紧帮她解除了灵咒。 北芙看着小花仙被她困得说不出话,却还无奈的笑,心中蓦然生出了一股被纵容的得意。 在北海的时候,父王从来只会对她严格要求,定下一个又一个目标,而母亲则是流连花丛,爱着她那一个又一个貌美年轻的情人。 “你说如果我今天不帮你解开这咒语,你岂不是就要在生辰宴上一言不发。”北芙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越来越亮,一阵小旋风般冲到了宁娇娇的身旁,拉着她的袖子不放手。 “假如你不说话——!啊,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会以为你生病了!这样的话,你就可以提前离开生日宴,然后我再将你带去北海玩……” 北芙越说越兴奋,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绕得宁娇娇头疼,甚至在某一瞬间怀疑对方是不是被念元那个小书呆给附身了。 “……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海底的烈焰珊瑚海,那里还住着一群鲛人,啧,虽然我不喜欢他们,但不得不承认鲛人的容貌在各大种族中实属上乘,到时候再令他们跳个舞,我们姐妹一起欢欢喜喜过个生辰,如何?” 宁娇娇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等她思考北芙会不会又来一句“权当你默认了”,就听身侧传来了一道清冽的声音。 “不如何。” 两人齐齐转头,转角处,赫然是那抹熟悉的身影。 身姿挺拔,风姿独绝。 光凭一个眼神就足以勾人心魄。 除了帝君离渊还能是谁? 离渊看到了一袭红衣的小花仙,原本漠然的神色顷刻间被感染上了俗世的余温,他看着宁娇娇,下意识弯了弯眉眼,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没有动。 他在等。 等待对方如以往一样,飞奔而来,如一朵坠落的花儿,撞进自己的怀中。 然而离渊等了片刻,却不见宁娇娇有任何动作。 他不自觉地蹙眉,转向了北芙:“怎么了?有谁惹你们生气了?” 话是这么说,眼神却始终停留在宁娇娇身上。 北芙心中叹了口气。 她脑子不好,从来不喜欢纠结这些情情爱爱,见状立即道:“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行告退。” 倘若她在这里,那小花仙定是会不好意思的。 北芙寻的借口都无比敷衍,偏偏离渊好似听不出来似的,点点头放她离开。 “生气了?”离渊浅笑着于宁娇娇身旁落座,看着闷闷不乐的小花仙,“总该告诉我缘故吧?” “没什么缘故。”宁娇娇闷闷地开口。 “当真没有?” “没有。”宁娇娇攥紧了袖口,将袖口都捏得皱皱巴巴。 离渊好笑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看着宁娇娇越捏越紧,几乎要把自己的十指指缝间磨出血痕来,终是轻叹了口气。 “没有便没有,你又折磨衣袖做什么?” 离渊伸出手将那衣袖从宁娇娇手中解放出来,不等对方抽回手,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片冰冰凉凉的布料,覆在了宁娇娇的手上。 宁娇娇斜了她一眼:“这是什么?” “融雪丝甲。”离渊面不改色,好似刚才用的不是上好的疗伤珍宝,只是个普通凡物。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离渊一顿,霜雪般寂寥的眼眸中瞬间被笑意覆盖,再次开口时,他声音也染上了笑。 “我们娇娇可是最漂亮的小花仙,最漂亮的小花仙可不能有一双布满伤痕的手。” 他的动作强势而不容拒绝,这一刻,宁娇娇忽然又想起了北芙对龙族“追求美色”的评价,忽然没忍住,笑了出声。 离渊抬头,扫了她一眼,轻声道:“终于笑了?” 嗓音清冽,如碎玉散落冰泉时溅出的水花,散漫又冰冷。 一边说着话,两人步入了天宫正殿。 一路上,无数人明里暗里朝宁娇娇投来打量对目光,极为好奇这样一个一而再再而三令冷心冷情的离渊帝君破裂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绝色。 宁娇娇倒也没让他们失望。 一袭红衣银绣,裙摆上从腰际开始用银丝金线绣着凡间灯火,一直到裙摆散开。 眉眼精致如画,眼尾透着些许妩媚,眼神却很干净——整个九重天上,都难寻的干净。 确实是个绝色佳人,所有人都这么想。 直到酒过三巡,最是热闹非凡的时刻,帝君手腕上忽然起了一道红丝,原本众人还以为这是两人间的情趣,正想要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见那红线直直地指向了殿外—— 铺天盖地的白色水雾不断地凝聚,不断地分散,亮得如同日光般刺眼,最终形成了一个人影。 看清了那人影的模样后,不少九重天上的老仙们瞠目结舌,接连撞翻了酒杯而不自知,狼狈失态至极。 可此刻,却没有人计较他们的失礼。 因为最上头的那人同样失态至极。 “……虞央。”他低声道,不顾帝君威仪,径直走下了高台。 众仙俱是将这一幕看得分明,却没有任何人敢上前阻拦。 他们知道,此刻,在离渊眼中再是也瞧不见旁人的。 “你终于回来了。” 宁娇娇听见他这么说道。 随后,她看见他牵起虞央的手,看见他带着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愉悦笑意,将虞央带到高位。 从始至终,离渊都未曾再多看宁娇娇一眼。 宁娇娇坐在左侧,低着头,好似这样一切的难堪就与她无关。 可终究,她还是忍不住,迟疑着,偷偷抬起头望向那对璧人。 宁娇娇想,这一刻在旁人眼中,自己一定是无比狼狈,明明都已经胜负分明,她却还在痴心妄想。 殿内一片喜气洋洋,在大红的灯火下,从来冷清的白衣仙君,身边也终于有人作陪。 他们郎才女貌如此般配,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熠熠生辉,连最挑剔高傲的北芙帝姬言谈中,也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 是青梅竹马,是互相扶持,是挚友,更是天地间最般配。 可是…… 宁娇娇歪了歪头,一时间尚未来得及察觉到心痛,而只觉得荒谬可笑极了。 脑中闪过了许多画面,有盛开在温柔月落河下的,大片大片永开不败的常花花海,有那些珍贵的延寿丹,有耳畔低叹的亲昵言语,有凡间雕刻精致的大花灯—— 最后的画面,是那人举着糖葫芦,浅笑着问自己“不知姑娘打算如何报答?” …… 这些,又算什么呢? 宁娇娇呆呆地低下头,顺着虞央周身未曾熄灭的光芒,怔怔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 腕上还戴着离渊送的双跳脱。 她迟疑着,抬起头望向那对璧人,心脏一声嗡鸣,细细密密的疼痛如同一把软刀子,时刻不停歇地挂蹭着五脏六腑,硬生生要把血肉全部挂下来才罢休。 宁娇娇终于迟缓地感觉到了疼痛。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还是那对镯子,只是原先的柔情万丈,此刻悉数化为了不尽深渊,如恶鬼般正对她发出无情的嘲笑。 自己……又到底算什么呢? 第13章 逃离 宁娇娇,你有没有想过……入魔?…… 脑子里浑浑噩噩,乱成了一团。 宁娇娇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宴会。 别看她外表柔软,仿佛只是一个娇弱的小花仙,可其实宁娇娇骨子里最是要强。 不然她也不会在被带上九重天宫后,还那么拼命的修炼,甚至比在凡间之时,还要刻苦。 左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 可现在,眼前的一切分明是在告诉她,无论做得再多也是无用。 好好的一场生辰宴,硬生生变成了一出闹剧。 宁娇娇勉励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仙侍从来只是在外驻守。 小花仙扑在床上,将脸埋在臂弯中,却半天流不出一滴泪。 巨大的悲伤席卷了全身后,整个人好似被掏空了心神,宁娇娇不觉得悲伤,只觉得茫然。 她看清了虞央的脸。 很漂亮,无愧于“三界第一美人”的称号。 同样是一袭白衣,穿在虞央身上飘飘若仙,如芙蓉出水,绝色难求。 宁娇娇庆幸自己今日穿了红裙,却又嫉妒她能站在离渊身边,两人看上去那样的般配。 衬得她像是个滑稽可笑的拙劣赝品。 无需更多的言语,只需离渊一个眼神,宁娇娇便知自己早已一败涂地。 垂下眼眸,目光不其然间又瞥到了手腕上的双跳脱。宁娇娇先是一怔,发了狠地拼命想要将它取下来,却半天都褪不下去,连失了灵法都是无用。 向来,在被送给她之前,这对镯子被人保存的极好。 宁娇娇怔怔地往下手腕,抬起头又看见了宫殿上闪烁着夜明珠。 是离渊从鲛人族那里得来的,只因她多看了一眼,便将其送到了她的寝宫。 宫殿中无处不是他留下的痕迹,几乎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能从中窥见两人过往的甜蜜,此时却徒留无声的难堪。 倘若如今有人在此,想必会发现宁娇娇的眼神空洞的吓人。 她心中唯有一个想法—— 逃离…… 逃离这里…… 宁娇娇仓皇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 正殿中,终于相聚的几人还在叙话。 离渊终于控制住了自己难得起伏的心绪,就见虞央又走到了他的身边,迟疑着开口问道:“所以你们是利用那小仙子生辰宴为契机,动用了西落仙府的转生石,才将我魂魄重聚?”说着话,虞央神色懊恼,“我初醒来,只顾着拉着你们叙话,不仅利用了她,还无端扰了她的寿宴,明日是该亲自去赔罪的。” “不必。”离渊开口,言简意赅,“你如今神魄未全,先呆在正殿之中,用紫金日光疗伤。” “至于她……” 离渊顿了顿,到底没有将宁娇娇身上的有虞央一魄的事情说出。 “不过一个寿宴而已,她不会计较。” 缺了一个生辰宴,往后还有无数个机会,自己再给她补回来就是。 虞央心中觉得这样不对,但既然离渊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反驳,只能迟疑着点了点头。 对于离渊的冷心冷清,鴏常早已习惯。 倘若真是个心热的人,又怎么能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又将血缘上的亲弟弟囚禁呢? 而且说是囚禁……鴏常打了个寒颤。 将亲弟弟的神魂放在幽冥神府中,美其名曰留了他一条命,实则将对方折磨得不人不鬼。 也就是离渊,才能做到如此狠心。 不然他得不到这帝君之位。 倒是北芙抬眸看着离渊,板着脸,没给这个自己一直崇拜的帝君大人一个好脸色。 她向来如此,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从来懒得掩饰。 “行了,人也见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吧。”北芙厌烦道,她利落起身,对着几人摆了摆手,看也不看虞央,只对离渊行了个礼。 “荒地那里缺不了人,诸位回见。” 她起身,出了正殿后却没有直接离去,反而转了个方向,朝着宁娇娇的住处飞去。 啧,还不知道那痴心的小花仙是何等伤心呢。 * 月落清河下,荒地上仍是一片荒芜。 禹黎随意抬眸瞥了一眼,诧异道:“宁娇娇?” 少年当即放下酒壶,口中仍是不正经的语气,“哟,你不是生辰嘛,听说那人给你弄了个生辰宴,将四海八荒有名有姓的家伙都请过来了,热闹非凡,你怎么——”有空来我这片荒凉地? 话音未落,却在禹黎看清宁娇娇的模样时戛然而止。 原本活泼娇憨的小花仙眼神空洞,笑也不笑了,身上分明是穿着大红色绣银纹的锦裙,却不见一丝人气,徒留一片烈火焚尽后的悲哀。 整个人像是刚从炼狱忘川海出来似的,一片孤零零的死寂。 “你……你的手腕怎么了?”禹黎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倒率先发现了宁娇娇腕上那粗粗一圈青紫的痕迹。 小花仙肤色白皙,更衬得那圈伤痕无比刺眼。 禹黎记得,往日里宁娇娇最是爱惜自己的一双手,将自己一双手上的皮肤养得无比娇嫩。 冰凉的双手被另一双手紧握,属于人体的温度传来,宁娇娇呆呆地抬头,正对上少年精致好看的眉眼。 禹黎比她还要焦急,匆忙将她拉进自己的小屋内,摁在了椅子上,又急匆匆地将仅剩的疗伤药品悉数拿了出来,从一个白色瓷瓶中用指腹粘上了一点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了她的腕上。 “往日不是最爱惜自己这双手的吗?怎么今日这么不小心?等留了疤,看你还敢不敢说自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花仙!” 原本宁娇娇尚未来得及难过,却在听到了禹黎这句玩笑话后,突然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 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哭法,也不是嚎啕大声的发泄,宁娇娇只是坐在简陋的木椅上,泪水无声的往下流,顷刻间便流了满面。 禹黎从没见过有人能哭得这般惨烈。 小花仙好似忘记了所有的事,只记得哭。 “谁欺负你了?!”禹黎握紧了拳头,隐在暗中的眼睛渐渐染上了血红,“……是不是他!” 宁娇娇根本没听清禹黎的问话。 从始至终,她的胸口好似堵了一口气,唯有现在,眼泪流了出来,她才终于不那么难过了。 禹黎见她只记得哭,起身走到了小花仙的身边,坐在对面凝神看了她半晌,忽然道:“罢了。” 灯火摇曳中,他起身,走到了宁娇娇的身边,忽然一把搂过她,将她摁在了自己怀中。 胸前冰冰凉凉的,也不知道这小花仙是憋了多久,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流泪。 禹黎无声地叹了口气。 泪水模糊了视线,冲散了一切景色,宁娇娇才缓过了神,又被禹黎的动作惊住。 今日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情绪大起大落,宁娇娇甚至一时间没来得及挣脱。 “他不要你,我要你。” 下一秒,只听禹黎凑在她耳畔,压低了声调,带着些许迷魂似的亲昵蛊惑—— “宁娇娇,你有没有想过……入魔?” 第14章 那些好也做不得假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花…… 北芙没能见到宁娇娇。 她皱着眉,脸上的神色愈发难看,周遭的仙侍被她的威压笼罩,吓得瑟瑟发抖。 不愧是常年领兵在外的北芙帝姬,跪在地上的仙侍抖着手心想,这周身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了似的。 北芙问道:“你们可知宁仙子去了何处?” 众仙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具是茫然,最后竟是齐齐摇头:“小仙不知。” “宁仙子一向不喜欢有人在旁跟着,因而帝君只令我们都守在殿外。”其中一个小仙侍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犹豫了下,补充道,“宁仙子出门前,是往南面去的。” 宁娇娇往日对他们极好,更不想九重天上的某些仙官一样仗势欺人,别的小仙侍都很羡慕他们能够在此当值。 方才宁娇娇回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小仙侍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担心得很。 “南面……” 北芙低低重复着这两个字,一时间也没了头绪。 难道是娇娇想去找她?毕竟北芙驻守的荒地确实在南面。 可她明明是知道自己被帝君留在殿中,若是要找自己,更应该等在寝宫中,又为什么要去南边的荒地? 正当北芙思考之时,殿外又来了一人。 “北芙?你愣在这儿做什么。” 鴏常挑起眉毛,手中还摇着一把折扇。 也亏得他五官俊俏,做起这样的动作也不让人觉得造作,反而显得极其风流。 “你管我在这儿做什么?”北芙抬起下巴,眼神高傲,“倒是你,怎么从正殿跑出来了?不陪着那谁叙旧了?” 鴏常一听北芙这口气就知她心情不好,约莫又是因着虞央的缘故。 说来也是奇怪,北芙与虞央分明有着血缘关系,依照鴏常的眼光来看,也都是秉性极好的女仙。谁知两人却天生不对盘,一旦遇上便是火花四溅,甚至到了两看生厌的地步。 若非虞央当年……恐怕今夜北芙都不会忍着叙旧了这会儿时候,早就要闹起来了。 “我是奉帝君之命来此。”鴏常敛起嬉闹的神色,“不过既然宁仙子不在——”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片行礼问好声,鴏常下意识回过头,就见他要寻的小花仙从门口走来。 看见了她的脸后,就连见惯了美人的鴏常都有一瞬的恍惚。 太美了。 甚至和号称“三界第一美人”的虞央都不分上下。 她仍是一身红衣,头上的金丝绕发冠已经卸下,发丝有些凌乱,却丝毫不扰她带给人感官上的冲击。 是个让人看了一眼,就无法忘怀的美人。 宁娇娇的五官不算是极为艳丽张扬,但胜在精致,眉宇间既有些许妩媚,眼神中的天真却又能将其压制,好似在红尘中滚了一圈,却没有惹上半分尘埃。 从某种程度上,鴏常甚至觉得宁娇娇和离渊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 鴏常恍了下神,虽然不过几秒,却被宁娇娇敏锐地捕捉,她轻笑了一声,走到了鴏常身边问道:“鴏常仙人寻我,可是有事?” 别的不说,小花仙淡淡扫来的那一眼,可真是像极了离渊。 鴏常敏锐地察觉到宁娇娇话语中淡淡的厌恶,明白自己是被迁怒,苦笑着摇头:“不曾,无非是过来看看罢了。” 想他风流鴏常仙,居然也有被女子如此嫌弃的一天。 鴏常不想留下来讨嫌,对着宁娇娇拱了拱手,“既然小仙子有友人相邀,小仙也不打扰了。” 最后一字落下,鴏常已然转身,动作潇洒,丝毫不拖泥带水。 前脚鴏常出了殿门,后脚宁娇娇的手就被北芙紧紧拉住:“娇娇,你去哪儿了?”北芙顿了顿,同样瞥见了宁娇娇腕上覆着的药膏,眼神一凝,“怎么受伤了——这药膏倒是不错,不过放得太久,药效有限,等我回去给你送盒最好的来。” 宁娇娇心中一暖,她缓缓开口:“不碍事。” 北芙张了张嘴,没有反驳。 确实是小伤,而且给宁娇娇敷药的那人所用也确实是珍品,一切看起来都还算正常。 “方才去了哪里?”北芙硬邦邦地开口。 这话出口,忽然觉得自己口气有些冷硬,连忙道,“我不是质问你,只是刚才没看见人,有些担心。” 她完全不提正殿的一切,生怕勾起宁娇娇的伤心事。 宁娇娇见状,本是面无表情,却忽得弯唇笑了,娇艳动人,如芙蓉面,似乎和以往那样,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放心吧,我没事,不过去南边荒地逛了逛,散散心而已。”宁娇娇道,“手腕上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恰遇一熟人,问他借了些膏药。” 北芙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直到宁娇娇拉着她坐在了里屋,还抬手给她倒了杯茶后,北芙才反应过来—— “南边的荒地?”北芙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又赶紧压下,声音中却仍满是困惑,“你说的,可是月落清河下的那片荒地?” 再往南去,便是她驻守的边境,宁娇娇没有手令,是进不去的,更无论散心了。 宁娇娇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见状,北芙脸上的神色更加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荒地之所以为荒地,正是因为其人迹罕至,更何况那是月落清河下的荒地,那可是——”她顿了顿,大抵是顾忌宁娇娇的心情,没提下文。 北芙不提,宁娇娇也能在心中将她的话补充完整。 那可是帝君离渊的本体之源,怎么可能有人能在其下生存? 宁娇娇收拢了一切思绪,闲聊几句后,试探性地问:“我听人说,帝君还有个弟弟?” “有是有,但最好别在他面前提。”北芙摇摇头,见宁娇娇精神似乎好些了,多说了几句,“天宫皆知帝君他——总之,帝君与那人关系恶劣,早就将他的神魂关在幽冥神府里啦。” 宁娇娇额角一抽一抽的疼,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握拳,勉强冷静下来,搪塞了北芙几句,将她送走。 也幸好是北芙,换做其余任何人,哪怕不刨根问底,也要想尽方法去探究一二。 从始至终被她忽略的细节和线索,一一在脑中浮现。 禹黎和离渊两人互相厌恶至极,仅有的一次见面也是剑拔弩张,恨不得一剑令对方魂飞魄散。可就是这般恶劣的关系,离渊却让禹黎住在他的本命之源下,纵使再厌恶他,却也没直接将他扔进幽冥地府。 原先宁娇娇以为禹黎便是传说中被离渊囚禁的弟弟,可现在听北芙的话,显然并非如此。 宁娇娇心中一团乱麻,脑中又回想起了禹黎的身影。 在禹黎问出了那句话后,宁娇娇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想也不想,好似心中对此早已有了答案。 “我不愿入魔。” 禹黎也不强迫,若无其事地将药递给她,又给了她三片雪白的羽毛,据说只要在羽毛上写上要去的地点,便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宁娇娇本不想要,却听禹黎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就当是帮我保守秘密的封口费。” 宁娇娇垂下眼眸,攥紧了手指:“好。” 随着这个字落下,两人都有些沉默,空气都好似要被冻结成冰。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让从来生活环境单纯的宁娇娇身心俱疲。 或许她真的就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逃避,一时间面对这般多的变故,宁娇娇根本反应不过来。 禹黎看着小花仙呆愣的表情,看着看着,不知被什么逗乐,少年牵起唇角,精致的五官在幽暗灯火下,多了几分不羁的邪气,竟显得有些妖冶。 “走吧。”他提起了房间里唯一未熄灭的灯火,“我送你出去。” 那盏灯有些旧了,外壳上描绘着的花样倒是莫名让宁娇娇有几分眼熟。 还不等她想起是在哪儿见过,身旁的禹黎忽然停下了脚步。 “还记得那日我问你的问题吗?”禹黎开口,他没有转头,而是对着眼前的一片荒地,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声音不似平常那般鲜活,多了几分冷意。 “我曾问你,我和离渊,你会选谁。” “而你问我,我们会闹到什么程度。”禹黎微微侧过脸,面容轮廓只剩下一片晦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兵戎相见,一生一死。” …… 宁娇娇恨不得今天的一切从未发生。 她的脑子里太乱太乱,一会儿是大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的难堪,一会儿是方才禹黎晦暗的眸光,一会儿又变成了刚刚复活的虞央正对着她笑,而离渊看也不看自己,只站在虞央的身旁。 恍然间,宁娇娇忽然想起一件事。 从她被离渊带到九重天上后,旁人从来只叫她‘宁仙子’。 她像是一朵毫不起眼的野花,突兀地出现在这繁华高贵的九重天宫,更没有任何身份,也没有任何名分。 可往日里,离渊对她的好,对她的纵容,对她的温柔也全然做不得假。 宁娇娇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花仙,有什么资格让堂堂帝君费尽心机,与自己虚与委蛇? 她想不明白。 但这次她绝不再装聋作哑,一定要弄个清楚。 胸腔中好似有一抹火光被点燃,宁娇娇再也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地去了离渊所在的住处,却只得到一句话。 “帝君大人去往凡间了。” 凡间? 宁娇娇捏了捏袖中的羽毛,心一横,直接跟了下去。 @泡@沫 第15章 雪天与他 哪里来的傻花仙,怎么不去看…… 人间灯火如昼,嬉闹喧嚣声不绝于耳。 小贩的吆喝叫卖声就在不远处,零星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啼哭,还有些车马喧嚣……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而陌生。 宁娇娇站在城门外,只觉得恍若隔世。 细雪纷纷落下,如同春日里四散飞扬的柳絮。宁娇娇抬起手,仍由几片雪花飘落到她的掌心。 雪花刚落到掌中便化了,微微泛着凉意,也正是这凉意提醒着宁娇娇,她已再次来到人间。 宁娇娇唇边漾开了一抹笑,听着这热热闹闹的人间叫卖,心头终于松快了些。 “姐姐?姐姐?” 直到对方连着喊了三声,宁娇娇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她,她当即回过头,却见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圆滚滚的裹着厚厚的棉衣,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 他快步跑到了宁娇娇的面前,如同一大团雪球,宁娇娇赶忙蹲下,生怕对方摔跤。 “这个东西给姐姐!姐姐别哭啦!”小孩子奶声奶气地说道。 宁娇娇错愕,下意识伸手摸了下眼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开始流泪。 说来也是好笑,她曾经最是爱笑爱闹的性子,除了和阿姐撒娇时掉过几滴泪,后来即便浮乌山林惊变,宁娇娇也是咬牙扛着,再没哭过。 到了这九重天上,短短不到百年,竟像是要将以前的泪都流尽似的。 那小孩见宁娇娇不说话,嘟着嘴,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香炉塞到了她怀中,旋即转身跑开,像是生怕宁娇娇追上他将东西还回去似的,临走前还不忘对宁娇娇挥了挥手,“姐姐再见!” 转眼间就见小孩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宁娇娇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服饰,这才反应过来,恐怕在常人眼中,自己穿得实在是太过单薄了。 所以那孩子,大概是觉得自己在因为太过寒冷而哭泣? 不过…… 宁娇娇蹙眉,她总觉得那孩子的身上,有一股令她感到极为熟悉的气息。 另一边 小孩走到了暗处后,原本面上的天真无邪顷刻间消失,他扯了扯嘴角,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淡淡开口。 “都做好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细看下他的左脸上还有暗红色的魔纹,蔓延至脖颈处。 “属下已经吩咐过他们,确保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小孩垂下眼帘,面上全是与他年级不符的冷漠,“很好,那就按计划行事。” 黑衣人犹豫了下,到底是没有开口询问他的主人为何非要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下凡走这一遭。在听见主人的吩咐后,立即应声离去。 旁人都走了,偌大的山上便剩下‘小孩’一人。 他所处的位置正在在山的半腰处,小孩转过身,穿过枯枝残叶,对着一片雪色遥遥相望。几秒后,他的视线下垂。 雪色的尽头是人间灯火,火红的灯火像是要将黑夜点燃,人群熙熙攘攘,偶尔也会随着风雪飘来几声大声的叫好,小孩——不,此刻他的外貌已经变为了少年。 少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凝结着霜雪,眼神冷淡的让人遍体生寒。 分明有千万种方法让空中漫天纷飞的雪花避让,可少年却动也不动,任由雪花降落在他的身上。 游离在红尘外,漠然到仿佛脚下的尘世皆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也不知少年看到了什么,嘴角忽然上扬,形成了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瞬间驱散了周身缭绕着的寒意,如同春日暖阳融化了一切冰雪。 他微微侧首,仿佛想到了什么,扬起唇角,下一秒就消失在了原地。 …… 又是一年正月初九,是凡间的仙临灯会。 宁娇娇谢过告诉她这些的老人,不着痕迹地将银两塞进了老人背后的背篓中中,这才转身离去。 同样的灯火喧嚣,同样的热闹非凡,冷清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不知为何,真到了凡间,宁娇娇反而没有那么想找到离渊了。 倒不是不想问个清楚,而是她开始害怕,害怕对方口中说出的话,会破坏仙临灯会这样美好的时刻。 这是他们最初的相遇,无论如今是怎样,宁娇娇都不希望曾经的美好沾染上任何阴霾。 可若一切皆如她所愿,天底下,便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事了。 “离……故渊故渊!”一道女声传来,那女子语调雀跃,想必心情极为欢快,“快快快!来付钱!我要这个!” 紧接着传来了男子的轻叹,低沉的嗓音暗含着无奈:“知道了,你慢些,别又走丢了。” 虽是叹息,却满是纵容。 “这次才不会呢!你别小看我了!” 女子带着一张锦鲤面具,笑着侧首与身旁人说了什么,而后才 那男子的声音一出现,宁娇娇便是怔忪。她近乎本能地想要躲避,四下张望,藏在柳树后,确认不会被对面人看见身形后,才小心地伸出头看去。 是个卖花灯的小摊子。 一盏盏明亮的灯火前,站着一对璧人,俱是身着素白衣裳,在热闹的灯会中非常引人眼球。 女子的身影她未能第一时间认出,可那男子她却再不会错认。 是离渊。 宁娇娇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躲避,分明已经吞服了鴏常所赠的能够收敛气息的丹药,按理来说,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可宁娇娇仍是下意识躲避,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的身影。 大抵是怕他人瞧见自己的狼狈。 无论前世今生,宁娇娇骨子里都是极为倔强要强的。 分明下凡时想着要问个清楚,可此刻宁娇娇竟有些胆怯。 她不知自己该用怎样的身份上前,又该用怎样的语气开口,更不知自己该如何出现——在那样一对璧人面前,突兀出现的她,一定会像是美玉上的瑕疵,无比狼狈。 往日里从来活泼肆意、自信飞扬的小花仙终于明白了胆怯的滋味。 宁娇娇靠着柳树,看着熟悉的河流,慢慢地蹲下身。 雪落在了她的肩上,宁娇娇却半点不想躲避。 她紧握着方才那孩童赠予的手炉,好似这样才能汲取一丝暖意。 皑皑白雪,越下越大,顷刻间便要将落满宁娇娇的身体。 这一刻,宁娇娇头脑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的身体好似被分为了两半,一半被各种各样激烈的情感充斥,拼命地想着离渊,另一半却在冷静的分析着眼下的处境。 从目前的处境看来,离渊与虞央关系匪浅,且对她一定是有所求的,只是不知所求为何。 天大地大,此刻宁娇娇竟是找不到一人可以诉说。 北芙无论如何,心中还是向着离渊的;念元虽然到了九重天上,却远在边境;阿瑾因着早年的伤痛,早在之前便寿数已尽,重新投胎…… 宁娇娇抬头望着天,心想这样也好。 没有人陪伴她,雪还在。 从现在开始,每一缕飘下来的雪,也许都是上天对她仅存的垂怜。 谁知下一秒,头顶上便投来了一阵阴影,竟是有人执伞,在片刻为她将一切风雪抵挡。 那人身穿红衣,外头罩着黑色锦袍,头上绕金丝冠,虽然脸上带着面具,却半点不妨碍他的俊逸,后方的灯火投来,映在了他的身上,越发显得此人身姿挺拔,一举一动间,占尽风流。 见宁娇娇回望,黑衣人手上动也不动,眼中闪过笑意,语气却带着些许漫不经心。 “哪里来的傻花仙,怎么不去看看花灯,反而一个人在柳树后淋着雪?” 第16章 他总是得到最好的 欲生妄,妄生执,执…… 这人出现的太过突兀。 宁娇娇眨着眼看他,仍是屈膝抱腿的动作,并不起身。那男子也不在意,只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些,鸦青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垂在脸侧,他的目光一直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宁娇娇。 风吹过,霜雪落在了黑衣人的肩头,他却仍维持着撑伞的动作,甚至将伞面更向宁娇娇的方向倾斜,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的肩头落满了白雪。 黑色锦袍上的暗纹流淌着金光,暗红色的里衫更与白雪相配,整个人的打扮张扬至极,若是换个人来穿,定时要被人嘲笑,可配在黑衣人身上只让人觉得 “怎么?又呆住了?”男子曼声道,他的语调慵懒,总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滋味,“还真是个傻花仙——” 他的故意拖长的语调被宁娇娇打断,她眨了下眼:“我是不是认识你?”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宁娇娇会冒出这句话。 他想过也许宁娇娇会问自己是谁,会问自己为什么知道她是个小花仙,甚至想过也许宁娇娇会对自己的身份生疑。 唯独没料到,她竟是一语道破天机,就差直降将自己的身份点明。 黑衣人先是一怔,随后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他低低笑了一声,旋即问道:“那你可要将我脸上的面具摘下,看个清楚?” 不过短短一瞬,他已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熟料,小花仙定定地看着他,几秒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 出乎意料的回答,黑衣人再次怔忪,心中忽得涌起一股不甘,他问道:“为何?” “我朋友与我说过……”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趁着对方愣神的几秒,宁娇娇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袖子上沾染到的雪色。 动作果决,全然不似方才落泪时的迷茫。 “多谢公子赠我这片刻遮蔽。”宁娇娇道,“眼下雪已经小了些,我还有事要做,就不继续劳烦公子了。” 小花仙向前走去,动作轻巧至极。 拒绝他的态度,也表现得极为分明。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他看着宁娇娇向前走,始终没有回头,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茫茫人海。 在他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追了上去,仍是将伞撑在宁娇娇的头顶,迎着对方的目光,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姑娘要做什么事?不如带着在下一起。” 怎么会有这般无赖的人?分明刚才她已经拒绝得如此果断,对方竟然还能黏上来。 宁娇娇看着面前人,试图从他全脸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里,寻觅到他是在玩笑。 显然不是。 “我知道你是小花仙,我也知道今日此处有九重天上的仙君降临。”黑衣人尾调上扬,短促地笑了一下,“说起来,这仙临灯会,还是因九重天上的仙人而命名的呢!” 宁娇娇没有回头,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黑衣人也不在意,继续道:“传说,当年还不是帝君的白衣仙人曾与同伴下凡,途径融星州时,路见不平,出手帮助了被人欺凌的少年,于是便有了这‘仙临灯会’。” 平铺直叙,语调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这与宁娇娇的认知有些出入,她忍不住小声反驳:“明明是仙人降下福祉,才被称之为仙临灯会的!” 黑衣人轻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气音:“真是好骗的小花仙。”不等宁娇娇反驳,他又道:“起先不过是为了救人,降下福祉才是之后的顺便,可那少年仙君开始所想的,也仅仅只是为了救人。” 宁娇娇心中一刺。 仙临灯会的来源竟是如此么? 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力之感,离渊在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过往,都是自己触摸不到的曾经。 “那位仙君的同伴,如今有的司管丹药,有的驻守边境……”黑衣人想了想,“都在九重天上威名赫赫,唯独一位美人身亡,曾惹得如今的帝君大人好一番伤心,念念不忘。” 宁娇娇顺着他的话想到,黑衣人口中‘身亡’的人,大抵就是刚刚复活的虞央。 “……那位美人可是恋慕帝君大人已久。”黑衣人慵懒道,“听说还有一位掌管着边境之君的北海帝姬——啧,若非是绝对的信任,帝君大人又怎会让旁人管理边境?”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只不过宁娇娇听得刺耳,她硬生反驳:“自然是因为那位帝姬品行端方,能力超群,资质能够胜任。” 黑衣人扬眉:“这并不矛盾。” “不过听起来,你与那位帝姬有些渊源?”未及宁娇娇开口,黑衣人又戏谑道,“那不如猜猜看,倘若有朝一日你与她的帝君大人对立,这位帝姬是会帮你,还是帮如今这位帝君大人?” 语气随意至极,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这话问得诛心,宁娇娇却神色不变,连脚下的脚步都未曾放慢。 早在黑衣人说起北芙时,她就开始往前快走,企图摆脱。 换句话说,宁娇娇压根没仔细听黑衣人的话,只想赶紧把这人甩开。 可也不知怎么回事,黑衣人偏偏就是跟准了她,并非跟得很紧,只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既不冒犯,也摆脱不掉。 终于,宁娇娇忍不下去了。 “天上地下,你知道这么多。”在一家酒楼前,小花仙站定,扭头反问,“那你又是谁?” 黑衣人闻言,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笃定道:“你不信我?” “我为何要信你?”宁娇娇反问,她的目光坚定又明亮。 黑衣人怔了片刻,匪夷所思:“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就一点都不信?” 他不相信。 凡是活物,皆有其欲。 欲生妄,妄生执,执若再生,便为心魔。 她心中的执念便是情,自己方才明明—— “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你是谁。换句话而言,就算我认识你,大抵也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 “既如此,我又为何要相信你口中的他们,却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小花仙曾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她很快清醒。 无论离渊亦或是旁人,哪怕是虞央——若是自己单凭他人三言两语便产生怀疑,又对他们是何等不公? 灯火阑珊,映照在小花仙身上,只是她眼中的光亮,却能将一切人间灯火都映衬的薄如蝉翼。 黑衣人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心中的火焰愈加燃烧得旺盛。 不甘与怨气交织,带着无法熄灭的嫉妒与从来的渴望。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人总是能得到最好的? 人人赞他,慕他,敬他,甚至如今可得赤子之心真诚以待—— 却对自己弃之如履。 可自己又有那点比不上他? “别想那么多。”黑衣人别开视线,“我只是个四处游历的小散仙罢了。”他变了语气,不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调子,轻快道,“闲话到此为止,花灯节就要开始了,不如一起去看看花灯?” 不等宁娇娇再次开口拒绝,黑衣人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 “我不摘面具。”黑衣人道,“你也暂时别去找你要找的人。” “就我们两个——这次,我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最后那三个字,尾调上扬,带着几分气音,仿若是在乞求,无端令人心软。 …… “你就这么和我出来,当真没事吗?” 虞央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手中刚从摊子上买来的煎饼果子,一边不着痕迹地暗示离渊。 她早已在两人周身布下了隔音诀,确保此时的对话不会被旁人听清。 在路过的行人眼中,只是一对有情人在街边眉目传情地叙话罢了。 “会出何事?”离渊微微蹙眉,“我走前,已经将一切布置妥当,所有的一切尽在掌握。” 尽在掌握? 虞央看了他几秒,咽下了口中食物,轻声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她听了片刻,像是不知该如何往下说,终是咬牙道,“你真的对自己……真的用了那法子?” 离渊顿了顿,青白色的衣袖下,倏地双手握拳习惯性地将小指藏在自己的掌中。 他没有回答。 到底曾是多年好友,见他如此,虞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只叹了口气,摇摇头:“当年不是你的错,实在是我们谁也未曾料到,那阵法其中竟然——” “是我的错。”离渊眼神蓦地一冷,打断了她的话,“当日是心性不定,被那魔物钻了空子,这才令你……身死。” 最后两个字吐字极轻,轻得在刚出口的瞬间便能融于风雪之中。 可惜结界之内没有风雪,虞央将他的话听得分明。 “所以你便想将那魔气彻底从你体内抽出?”虞央皱眉,旋即否认,“不、远不止这些……” 当年的离渊是最清雅绝尘的仙人,引得九重天上无数仙人恋慕,那时的他是皑皑白雪,是高山仰止,却绝非如今这样,即便牵起唇角做出笑意,也拒人于千里之外。 仿若无妄之海中化不开的千年寒冰。 “离渊。”虞央放下了手中的吃食,认真叫了声自己老友的姓名。 “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第17章 往日不可追 空中除了漫天雪色,还有一…… 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虞央却管不了那么多,兀自盯着离渊的眼睛。 离渊微扬眉梢,反问道:“你觉得,我做了什么?” 虞央闻言,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好友。 他们太多年未见了,虞央想,比起当初,现在的离渊变了太多太多。 他太冷了。 冷心冷情,用虞央的话来说,简直像是千年寒冰成了精。 即便唇边笑意温柔,也从不抵达眼底。 从前的离渊才不是这样。 从前的他喜欢花,喜欢草,喜欢鸟兽,热爱着大自然中的一切,甚至闲来之时还爱对着花儿讲话。 那时的离渊唇边笑意温柔,便是真的温柔。 一袭白衣,温润如玉,配上一柄折扇,每每他们一起下了凡间,他都是最惹眼的那个,不知成了多少人的惊鸿一瞥,从此以后春闺梦里,再难相忘。 所以—— “——你在逼出魔气的同时,剥离了自己的感情?!”虞央简直要被自己的揣测吓了一跳,尤其是见离渊眉目敛起,并未否认时,更是恨不得跳进他的脑子里将他摇醒。 “你在做什么?!离渊!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抽离了所有情绪,便没有了对天地万物的感知!”虞央快被离渊气疯了,连手中买的臭豆腐凉了,都忘记放入储物袋内,“更何况,你还会——” “我知道。” 离渊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眼睛却看也没看虞央,他侧首,遥遥望着天空。 漫天雪色,飘飘摇摇,像是要湮灭一切人间过往。 到底是多年好友,纵使虞央再想掰开他脑子看看是进了多少水,才会做出抽取自己感情的事,也不会对着这样一个‘残废’出手。 冷静下来后,虞央倒也有些明白了离渊的选择。 当年天帝之位的更迭并不算是平稳,光是谈论起那场大战,都能令不少知情的老仙噤若寒蝉,浑身颤抖。 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彼时喜静爱洁、厌恶打打杀杀的离渊,被天帝最宠爱的小儿子算计去了边境。 一次算计成功后,那小王子竟还不满足,居然勾结魔族企图刺杀当时在边境驻守的离渊。 本来这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型,谁知离渊的亲生母亲恋慕着当年的魔尊,甚至满口胡言,不惜将污水泼到离渊身上。 在权力与欲望的交织下,一切阴谋竟都不显得荒谬。 来自亲生母亲的背叛实在令人猝不及防,分明是离渊打了胜仗,却被天帝于正殿当众羞辱,硬生生夺回了兵权。 一时间天宫谣言四起,蠢蠢欲动的魔族当然借此机会想要大干一场。 饶是如此,当年的天帝竟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时的离渊在被父亲、弟弟、母亲接连算计后,不仅没有消沉,反而凭着一股狠劲,再不听令,不声不响地将气焰高涨的魔族大军杀得溃败。 也是在那最后一战中,已身受重伤的离渊轻信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以为对方还对自己有那么一丝亲情爱意,却因此中了魔族的圈套,误引魔气入体,错手杀了一直支持他的好友虞央。 确实是他的错。 …… 虞央没有再说话,她看向了离渊。 离渊仍没有回望。 当年的战争结束后,离渊甚至不敢回想。 在这场战役中他实在失去了太多,亲友师长,生离死别,几乎成了离渊的心病。 更何况,除了他之外,还有千千万万个‘他’。 离渊身上的魔气并非没有别的法子除去,只是等得太久了,而他却等不及了。 那一场大战将让凡间沦为战场,草木凋零、人丁稀落。 再次踏入凡间时,全然没有了往昔的繁华喧闹。 哪怕时隔近千年,离渊仍记得那时的情景。 有踏足于血海企图度化妖魔、却终被心魔所困的僧侣。 有试图救人,却连累亲生女儿同患时疫的医者。 有被妖魔啃噬到的血肉模糊的母亲…… 直至如今,离渊仍能清晰地想起那个普通的凡人,她死前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不远处地板翘起的暗道,殊不知被藏在其中的孩童早已没了声息。 还有那些以血肉之躯抵挡妖魔灵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凡人。 这样的人,何止千千万万。 他们死前不甘的呐喊,一直在离渊缭绕在心头。 九重天上的仙人大都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就连离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他会这般偏爱人间。 但离渊知道,自己作为三界至尊,作为新一任的天帝,乱局未定,百废俱兴,他不能如此耽于私人悲欢。 他更不该如此。 所以离渊选择了速战速决,在抽离魔气时,他剥离了自己的情绪,以至于能使自己更为冷静地计划一切,不再感情用事。 哪怕会对他的修为道行有所损伤,哪怕会让他损失了魂力,哪怕有仙人因此质疑他行事狠辣、不顾骨肉亲情、德行有亏,哪怕—— 也在所不惜。 …… “你是天帝,比之旁人本就不同,再加上你分离出的情绪应该是最激烈的时候。”虞央停留了几秒,对着离渊道,“作为你的分\\身,想必也是极其厉害的,若是对方化形反噬,可就真是麻烦大了。” “离渊,你要早做准备,若是出了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 她离开了太久,并不清楚离渊剥离了自己身上多少情绪,只以为是最激烈难过的那些——光是这些,虞央想想,都觉得惊骇。 或者说,离渊身边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有分寸。”离渊神色淡淡,绝口不提如今情状,虞央只道他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能将你救回,便已了了我一桩心事。至于其他……”离渊看着雪,忽然笑了,“人生如棋局,落子无悔。” 他所做下的决定,便从不会后悔。 虞央被离渊弄得没了脾气,索性也不再多提,而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清后眼角一抽,倒是颇有些奇怪。 “你在看雪?” 竟是不知,如今离渊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哪怕是从前的温润贵公子,也多是见他喜爱活物,未曾见到他对这般天地间的死物如此动情。 离渊应了声,嘴角噙着一抹极淡极淡的浅笑,弧度不大,却远比之前对着虞央,多了几分真意。 虞央取笑:“你看着雪时,可比看我温柔多了。” ……温柔? 离渊顿了顿,没有说话。 随着影子的强大,但凡他稍有情绪,都会被影子汲取,有时甚至是带着强烈感情的记忆。 也就是说,离渊如今,是不会轻易有情绪的。 至于温柔—— 离渊觉得奇怪,他轻轻摇头,迎着虞央不解的目光,还是没有开口。 他刚才并不是在看雪。 今天是仙临灯会。 空中除了漫天雪色,还有一盏盏的红色花灯。 这花灯鲜活,明亮。 带着令人心动的天真。 “说起来——离渊,有件事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虞央转着自己手中刚买来的编制首饰,对着身旁人挑眉。 “关于那日生日宴的前因后果,你是当真不打算告诉那位宁姓女仙?” 第18章 狭路相逢 离渊径直往那两人所在的地方…… 街市喧嚣 之前黑衣人说要跟着她一起看花灯,宁娇娇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被对方当做默认,强行跟在了身边。 不过宁娇娇并不讨厌就是了。 之前那句问话并非虚言,宁娇娇是真的觉得他有几分熟悉。 她看着那个牵着自己衣袖,在摊贩前时不时停下脚步的黑衣人,心中再次缭绕着那股奇怪的熟悉感。 好似两人曾朝夕相处多日,但宁娇娇也确定,自己所认识的人中没有这样的人物。 按理来说,与此人性格最相近的就是姻缘仙君缘邱,和被困在荒地上的禹黎了。 可缘邱小仙似乎与凡间有仇,言谈间从未显露过对凡间的眷恋,更别提会特意下来凡间捉弄自己了。 而禹黎,他亲口说过是不能这般轻易的离开荒地的。 宁娇娇看似随意地拢了拢袖子,实则满心困惑。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自己身旁的黑衣人究竟是谁? “给你。”就在她思考时,黑衣人将手中的伞往她手中一塞,“我去去就来。” 下一秒,他转身跑向了一个摊贩。 宁娇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摊贩前流连的身影,黑衣人像是也有所察觉,回身看向她,似乎是笑了一下,隔着雪色与灯火,宁娇娇看不分明。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便再次出现在了宁娇娇面前。这次宁娇娇看得很清楚,他确实在笑,不带半分阴翳晦涩,是她许久未曾见过的、属于少年人的灿烂笑意。 面对这样的笑容,和毫无恶意的人,宁娇娇也被感染似的,再也无法对他冷着脸。 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软化,走得更近了些,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给你!” 宁娇娇垂下眼看去,是一盏绯红色的常花花灯。 她没有立即接过,而是又抬起眼看向了黑衣少年。 背后是万家灯火阑珊,花灯散发出的光是那么亮,哪怕面前少年穿着黑衣都无法隐匿,鸦青色的发丝沾染上光晕,整个人好似变成了一团火,浑身都散发着最炽热的温度。 这样的温度,上入九霄,下至玄冥,皆不能得。 唯有人间可寻一二。 黑衣少年见她不接,将手中的花灯更向前递了些。 “怎么了?”他歪了歪头,“不喜欢吗?” “不喜欢。”宁娇娇停留了几秒,才硬邦邦地说道,“都是骗小姑娘的东西。” 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塞到手中的常花形花灯,手中的伞面更是不自觉地向黑衣少年倾斜。 小花仙总是这般心软。 黑衣少年见此笑得更欢,遽然间,他身体前倾,躲到了伞下,惯性使然与宁娇娇靠得极近,她甚至能闻到少年身上那股清冷的香气,不似离渊身上稠墨般的沉郁,而是带着些山林草木的肆意明快。 ……怎么好端端,又想起离渊了? 黑衣少年发现了宁娇娇的走神,眼中的笑意隐去,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花灯塞进了宁娇娇的手中,替换了她撑着的拿把伞。 “你明明就很喜欢。”他道。 花灯手柄处还残留着上一任主人的余温,宁娇娇握着,冰凉的手心传来冬日里难得的温度。 丝丝入扣,如烟如雾,从掌心钻入心底。 宁娇娇突然不想问那么多了。 哪怕就这么一瞬也好,她想,就当是自己偷来的时光。 “你叫什么?”宁娇娇舒展了眉眼,语气难得轻松,“你都知道了我是个小花仙,从始至终,我却不知道你的姓名。” “况且,既然说了要一起看花灯,连姓名都不知道,也未免太过生疏。” 黑衣少年侧过脸问她:“你想叫我什么?” 还有这种问法? 宁娇娇一愣,白了他一眼:“你穿得那么黑,以我来看,就该叫‘小黑’。” 这名字简直太过随意,不是宁娇娇说,只是往村口那么一喊,也许会跑来十条八条的狗。 她甚至做好了少年生气的准备,熟料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认真, “好,那我今夜就叫小黑。” 宁娇娇:“……” 她久违地感到了无奈,却并非是过去无可奈何的妥协,反而觉得浑身上下都松快起来。 这样的松快,是百年间从未有过的。 两人并肩而行,黑衣少年脸上尚有面具遮挡,宁娇娇的面容却任何遮蔽。 饶是她施了些障眼法在上面,窈窕纤细的身姿仍是引人注目,加之有黑衣少年在身旁,两人的服装一深一浅,分明是矛盾的色彩,看上去却般配极了。 黑衣少年走在她身边护着她,高挑的身影乍一看有些单薄,此时却能牢牢遮蔽了路人好奇的目光。 两人走得近了,原本毫无交集的影子随之交叠在一起,黑色的影子顺着光线蔓延至人海,又似能顺着人海蔓延到天涯。 影子越来越淡,人却始终没有分开。 “你以前可还来过仙临灯会看过花灯?” 听见这个问题,宁娇娇的眼神一瞬间变了,但她掩饰得很好,不过几秒就恢复了正常:“来过的。” 那时的她还没有被带上九重天宫,只是一个凡间浮乌山林中普普通通的小花仙,阿瑾的寿数也还未尽,两人约着一起出了山林。 谁知一出,便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宁娇娇视线落在了身边的黑衣少年身上,微微错开,看向了他身后的卖糖葫芦的小摊贩。 然后,她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那次看了花灯,吃了糖葫芦。”宁娇娇露出了浅笑,脸颊旁漾开了两个小小的梨涡,“还拿到了灯魁首。” 那时,她的身边也不知道九重天上的帝君叫离渊,只有一个刚认识的白衣公子,他说自己叫仲献玉,衣袂纷飞间有清冷出尘像极了画本子里得道飞升的仙人,眉宇间噙着万年霜雪,却唯独对她笑得温柔。 有些人穷极一生,也不过是想要求得‘唯独’二字。 …… “关于那日生日宴的前因后果,你是当真不打算告诉那位宁姓女仙?” 虞央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一张芙蓉面上难得有些严肃。 离渊将脸侧向了她的方向,旋即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情绪,嘴角上扬,看似温柔至极。 路过的人乍一看,只以为这对有情人在说着什么情话。 “她不必知道。” 虞央扬眉,反问道:“为何?” “她年纪太小,没必要。”离渊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倘若解释,势必要提起往昔的遭遇。 这些事情太过于沉重,没必要让她知道。 小花仙本身性格天真直率,那离渊便希望她永远这样下去。 而且,宁娇娇身上还有虞央的一魄在,之后如要剥离,必须让她心性稳定,不被外界所扰,才能保证其本体无恙,不受伤害。 “更何况,此次牵扯到魔界之事,越是让旁人以为我厌弃了她,她便越是安全。” 藏在袖子里的小指轻轻勾起,抵在掌心。 虞央正悄悄施法将手中的团子加热,听闻离渊这样说,倒是有些不确定自己之前的揣测。 本还以为离渊将感情悉数抽离,不过见他竟还有心思考虑去护着那小花仙,想必还没有到那步田地。 虞央想了想,没有再多说。 这是人家的事情,她作为好友,也不便多加置橼。 不过等一切事了,自己倒也是该去给那小花仙道个歉,毕竟在生日宴上那一遭,放哪个女子身上都不舒服。 离渊抬眼扫了虞央一眼,展开折扇,轻笑道:“你最近别去找她,免得引人注意。” 端得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做派,口中却说着最无情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虞央早就习惯了这家伙表里不一的算计,“我一定安安分分吸引火力,绝不给你的小花仙招惹麻烦。” 其实还有些话,离渊未曾说出口。 他本想接着宁娇娇来消除‘禹黎’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所以刻意放任她与禹黎亲近。 一切很是顺利,皆如他所愿。 可如今到了最后一步,眼看着就要成功,离渊却反悔了。 他不会承认自己心生悔意,即便实际就是如此。 离渊不想看到小花仙对别人笑,哪怕他最近已经几乎感知不到情绪的存在,可每每想起小花仙在荒地的笑,心中都会发闷,连带着桌上的文书都看不下去。 所以,当虞央复活后,他才会另生一计,索性将事情闹到最大,引蛇出洞。 而利用小花仙引诱禹黎率先出手的计划,早在不知何时就被离渊搁浅。 离渊总是告诉自己,对着小花仙温柔不过是为了她身上的魂魄,不过是出于利用的弥补,不过是欺骗,不过是为了达成最后目的的卑劣手段。 世间真情假意千万种,谁又真能分辨得清呢? …… 两人此次来凡间未曾可以隐藏行踪,有心之人一探便知。 虞央平静地扮演着出头鸟的角色,与身旁的离渊有说有笑,势必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与离渊关系匪浅。 两人本就是多年好友,情非泛泛,这对虞央来说,并不算困难。 “那边的花灯不错,过去看看?” 不等离渊应声,他的眼神划过某处,一个画面与他擦肩而过,离渊蓦地转身回望,再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 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的拉平,周身气场一变,尽管他还算克制,可一丝威压泄出便令人避退三舍。 陪在他身边的虞央好奇道:“你在看什么?”不等对方回答,她便顺着离渊的目光看去——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摊贩罢了。 虞央见离渊仍未回身,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人,还以为是看见了熟人,连忙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 摊子并没有什么不对。 更不沾染丝毫魔气。 哦,倒是摊前站着一男一女,皆戴着面具,看上去养眼般配极了。 只是他们身上也半点没有灵气,绝不会是熟人。 “不过是对凡间爱侣罢了。”虞央困惑地侧过脸,“有什么不对吗?” ……凡间爱侣? 这个词像是开启了什么关窍,离渊眼中翻腾着的不知名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黑雾中破空而出,下一秒又归于寂静。 就在虞央以为一切是两人错认时,身旁人重新迈开了脚步,她只来得及捕捉到白色的衣袍掀起一阵细雪。 离渊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回身,径直往那两人所在的地方而去。 第19章 和我回去 不知这位公子想要让我回…… 事情远没有离渊想的那般复杂。 这件事之所以会发生,最初的缘故,不过是因为那黑衣少年与宁娇娇的一个玩笑。 “听人说今年的灯魁首是个大红色的牡丹。”黑衣少年装似不经意地提起,“怎么样,想不想要?” 宁娇娇摇头婉拒:“那地方人太多了,没这个必要。” 灯魁首,她已经有了一个,便不想要别的了。 黑衣少年也不勉强,只是又将伞往她手上一塞,“等我一会儿。”转身便不见了踪影。 方才便是如此,他递了个花灯给她,此时不知又去了哪里。 难不成他还不死心,想要去赢得今年的灯魁首回来? 宁娇娇忍不住往人群中走了几步,想要从周身的摊贩中找到那黑色的身影。 就在下一秒,她忽然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声“小娇儿”,语调上扬,带着几分轻快,宁娇娇下意识回过头,猝然间,脸上被人覆上了一片冰凉的触感。 她吓了一跳,身体不自觉地往后倾,路过的人以为少女要摔倒,惊呼着“小心”,下一秒,就见一位黑衣少年欺身上前,揽住了粉裙少女的腰,尽显亲昵。 原来是虚惊一场。 几个路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还有人起哄夸赞道:“小伙子功夫不错。” 宁娇娇本以为黑衣少年不会理睬,谁知他竟真的转过头,似模似样地对着路人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多谢。” 至今仍被他搂在怀中的宁娇娇:“……” 久违地感到无奈,她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摔倒的。” “嗯。”黑衣少年低着头看向她,“本能反应罢了。” 她抬眼便看见黑衣人那双盛满了笑意的黑瞳,亮晶晶的,里面倒映着她的身影。 宁娇娇自己看不见,但在黑衣人眼中,小花仙刚才被他吓到的模样,真是与她脸上的兔子面具匹配极了。 始作俑者快乐得笑了出声。 哪怕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宁娇娇也能猜到此人现在笑容一定极其灿烂,快乐极了。 宁娇娇的脸不自觉地皱成一团,扬声质问:“你在我脸上贴了什么面具?” “不如猜猜看?”黑衣人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亦觉得十分可爱,故意逗她多说些话。 比起之前仿若心如死灰的淡然,如今的宁娇娇哪怕是满脸嫌弃,却也鲜活可爱的多。 他歪着头,心想。 被他逗弄的宁娇娇心中久违地升起一股不服气之感,赶在那人抬头前,骤然伸手松开了伞,转而拽住了少年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 黑衣少年分明能够轻而易举地躲避,可还是顺着她的力道弯下身,于是宁娇娇轻易地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发现了自己的身影。 脸上的面具颜色很浅,竖着一对长长的耳朵。 是一张兔子面具 “什么颜色的?”宁娇娇问得没头没尾。 黑衣少年的回答却没有片刻迟疑:“雪白的。”他说,“很漂亮,很应景。” 他的衣领还被宁娇娇揪在手中,几缕发丝落在肩头,他却无暇顾及,左手护着宁娇娇不被路人撞到,右手还撑着伞——那是刚才宁娇娇随手丢开的那把。 黑衣少年将伞撑在宁娇娇头顶,自己被雪了满身,有些雪融化在了衣服上,有些落在了面具上,斑斑驳驳的,颇有些狼狈。 即便如此,他还不忘将伞往宁娇娇的方向倾斜,将她遮蔽得严严实实。 “小心些,”黑衣少年道,“若是淋了雪,虽不会感冒,可你的花灯就会变得不好看了。” 他的语气散漫,总像是带着些嘲弄,但说出口的话却是真切的关心。 面对着这样的少年,谁也无法硬起心肠。 宁娇娇不自觉松开了手,看着那皱皱巴巴的领子,眸中沁出了点点笑意,又伸手为他理了下衣领。 谁知黑衣少年在她松手后便直起了身体,宁娇娇这一抬手却是恰好摁在了他的胸口,绯色瞬间染上了耳根。 好巧不巧,少年也低下头:“你——” 宁娇娇立即先发制人:“你能不能稍微低头配合一下?” 连她自己都觉得像是无理取闹,本以为少年会抬杠,谁知他顺从地倾身,含笑凑近了她的耳畔。 “好呀。” 他答得欢快,尾调上扬,丝丝密密如同这漫漫冬雪,扣入心弦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黑衣少年微微倾身,一手将伞撑在粉衣女子头顶,一手虚虚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与路人隔绝开,而女子顺从的仰起头,似是回应。 这一幕实在像极了亲吻。 最起码在离渊眼中就是如此。 他看见了那人对自己投来的挑衅目光,得意洋洋得仿佛赢得了天下。 愚不可及。 离渊绷紧了下颌,分明有千百种云淡风轻的对应方式,可他却像是忘了所有过去的手段,就连早已习惯上扬的唇角,都不自觉地拉平成了一条直线。 明明已经没有了情绪,所有的爱恨嗔痴俱归于沉寂,可在这一刻,胸腔中的心脏确在真实的跳动。 贪欲,妒火,妄念。 离渊能感受到,哪怕只有一秒。 他抬起手,覆在了心口,微微蹙眉。 这样的情感太过于陌生,实际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感受到如此激烈的情绪,纵使短暂,纵使分辨不清。 上一次这般强烈的冲击,似乎还是大战后,他下凡后见到那一切的凋零枯败。 离渊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唯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扎根—— 让宁娇娇到自己身边来。 这一刻,离渊忘却了所有的精心布局,甚至忽略了宁娇娇身旁那人挑衅的目光,他孤身来到了两人面前,平静地对着宁娇娇伸出手。 “和我回去。” 说了这句话后,他似乎才想起了自己该笑,于是离渊面上又挂起了春日远山般温柔的笑,敛起了之前所有的冷冽,浅声道:“听话。” 他本以为自己这般说后,宁娇娇会立即回到他的身边。 从来都是这样的,离渊想,小花仙会对着自己扬起最灿烂的笑,会用亮晶晶的眼眸看着自己。 宁娇娇眸中星星点点的情绪,离渊能捕捉到,虽然并不懂。 但他觉得,那远比月落清河的星光都要漂亮。 从来如此。 小花仙会生气,但绝不会离开。 可这一次却与离渊的预料完全不同,宁娇娇站在原地,全然没有上前的意思。 离渊蹙眉,温声:“娇娇?” 小花仙低着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离渊在叫她的名字。黑衣少年原本还有些担心,却在看见这一幕时骤然笑了出声,带着几分快意,戏弄道:“哪儿来的浪荡子?见我娘子好看,竟是打算碰瓷不曾?” 黑衣少年的声音未曾压低,尽管此时大部分人都赶着去看灯魁首,可因着话语中的内容,仍是有人侧目,甚至背过身交头接耳,对着那白衣公子指指点点。 离渊还是没动,他站在原地,分明是笑,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欢喜。 他并未收回伸出的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掌心很快落满了白雪。 “和我回去。”离渊又重复了一遍,只看着宁娇娇,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黑衣少年。 气氛一时间僵持,黑衣少年本还想出声,却被宁娇娇打断。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了离渊的目光,人却没有向前一步。 “回去。”宁娇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忽然觉得荒诞。 “不知这位公子想要让我回哪儿去?” 语带讥诮,当着禹黎的面,竟是半点颜面也不曾留。 第20章 悬崖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也比不上他!…… 离渊顿了顿,竟是语塞。 回哪儿去? 他蹙眉。 自然是回九重天宫,让她好好地呆在宫殿里。 或许他会酌情告诉宁娇娇一些事情,只要她保证再不像这次一样乱跑。 但并不能多说,因为就连他也不确定,这段记忆会不会被他人共享。 想起之前种种,离渊神色愈发冷冽。 他不笑时本就天然地带着上位者的气势,此刻更是如此,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一剑封喉。 宁娇娇不自觉地挡在了黑衣少年身前,因而没看见黑衣少年被她挡在身后时,对着离渊露出了挑衅的一笑。 避开了离渊的目光,宁娇娇看向了他的身后,“有人来找你了。” 白裙散开如雪中芙蓉,姿容绝世。 是虞央。 她穿着与离渊类似颜色的衣裙,披着青色裘袍,越过人海而来。 并肩而立时,再没有比她和离渊两人更般配的璧人了。 宁娇娇苦笑,忽然觉得自己狼狈万分。 虞央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没有开口,也看着离渊。 在见到虞央的那一刻,离渊才想起方才那场谈话,于是他收回手,小指轻颤,攥紧了掌心的雪。 雪总是融化的那样快,顷刻间便化成了一小滩水,从指缝间流出。 抓不住,留不住。 这一幕落在对面两人眼中,理所当然地将此当做离渊的选择。 孰轻孰重,尤为分明。 黑衣少年见状,同样将手中的伞倾斜,隔绝了两方人的视线。 明明是他精心设计了眼下的局面,想要让她看清离渊的真心,可不知为何,如今居然诡异地希望宁娇娇不要再看。 一旦看了,她的脸上便再也没了笑,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寂寥,像是水面上倒映着的凉薄月光。 这般模样,倒是与离渊身旁的虞央更为相似了。 好看、高洁,却少了几分生气,一阵风都能将其吹散。 可宁娇娇本就不该像月亮,也不必像是月亮。 少年想,她只要做自己的花灯就好。 一个人的花灯,只用照亮一个人的前路。 下一刻,宁娇娇只觉得眼前一白,凉夜风雪连同着她的狼狈不堪便被一柄伞地挡在外。 唯独月色倾泻,将两人笼罩。 “要不要和我离开?”身旁人问道。 宁娇娇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僵硬地点头:“好。” 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依靠着疼痛清醒,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 说了要来凡间问个清楚,可真正见到了这一幕她却完全开不了口,一个字也不想说。 尤其是面对虞央的目光,从来骄傲的小花仙竟然感到了自卑。 这并非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是来自离渊的赠予。 宁娇娇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即便显得狼狈,即便显得怯懦,也别留下来被人看笑话好。 小花仙总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每每事到临头,该死的感情总是阻扰着她迈出最后一步。 要是没有感情就好了,浑浑噩噩中,宁娇娇想到。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黑衣少年出了城镇,只记得这个自称‘散仙’的少年扣住了她的手腕,下一秒,两人便到了城镇外的山林上。 站在山上的地方眺望远方,所有的一切都那般渺小,被黑夜掩盖,好似刚才的踏雪而来的白衣仙人只是幻梦一场。 若真如此,倒是也好。 “留下吧。”黑衣少年站在悬崖便,忽得扭头看她,“那九重天有什么好的?会去后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 宁娇娇却没有看他,她在看这嶙峋悬崖。 只要往前迈一步,便能跌落深渊。 不知名的深渊幽深得不可见底,如若普通凡人跳下去必定是尸骨无存。 可惜了,她是神仙。 “不。”宁娇娇静默了片刻,“我要回去的。” 近一百年的荒废蹉跎,即便是糟糕透顶的结局,也该有始有终。 该面对的事,总是要面对的。 “回去?!”黑衣少年松开了扣住她手腕的手,“你回去?你要回到哪儿去?” “从相遇开始,离渊就在骗你!”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将你带回九重天宫?”少年冷笑,“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虞央的一魄罢了!” “我能察觉到他的情绪——他在用你温养心爱之人的魂魄——他从来对你都是虚情假意,只有利用!” “宁娇娇!别自欺欺人了!” 宁娇娇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在风雪中凝固。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只是个普通凡人,这样只要轻轻往前迈一步,便能再也听不见这样可怖的话语 “……他这般凉薄无情,待你更从无真心,满心满眼皆是冰冷的算计——宁娇娇,你为何还要喜欢他!” “够了。” “不够!” “我说够了!” 宁娇娇低吼,从来温柔软糯的小花仙面上再也没有了笑意,冷冷地看着黑衣少年,将他看得发怔。 “你说他一直在骗我。”宁娇娇凝眸看他,“难道你没骗吗?” 黑衣少年张了张口,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寒霜吹落了月色,夜晚暗沉,只余下山林中枯枝败叶偶尔响起被风吹动的嘈杂声。 “你说的对。”黑衣少年说,“但我不会继续骗你。”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黑衣少年骤然伸手扣住了宁娇娇的手腕,动作极其迅速,又在她未曾反应过来之时,接着她指尖的力气将自己脸上笼罩着的面具挑开。 薄唇挺鼻,轮廓分明,勾唇一笑间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心。 这张面具下的脸,是天底下再难寻到的精致完美。 眼眸狭长,眼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少年意气,鲜活张扬得近乎妖冶。唯有唇角紧紧抿着,透露着主人此时的心绪难平。 不是什么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更不是什么四处游历的散仙。 他是身处荒地却喜爱花草的少年,是会制作精巧礼物相赠的朋友。 是禹黎。 宁娇娇反应慢了些,未曾及时闭眼,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下意识想要催动法诀和羽毛离开,可禹黎远比她更快。 他见对方似乎要逃,索性将她双手手腕扣住,抵在了自己的胸前。宁娇娇被迫抬起头,好巧不巧地撞进了对方眼瞳。 如火般燃烧,满是炙热与挣扎。 少年红着眼,哑着嗓子低吼。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也比不上他?” 分明是质问的语气,可配上少年的模样,偏偏又像是哀求。 第21章 唯独 是不是任何一人,只要身上有…… 宁娇娇终究还是离开了。 就在她回到九重天,出现在自己寝宫的下一秒,白衣仙人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宁娇娇僵直着身体没有动,仍由离渊抬手,为她拭去了肩上尚未消融的雪。 “你若再不回来。”他说,“我就要去将那座山削平了。” 声音清清冷冷,语气也放得极淡,唇边带着笑,轻巧地好似不过是随口提及了什么日常小事。 然而宁娇娇对上离渊黝黑的瞳孔,深知这绝不是一个玩笑。 但这又何其荒谬?分明前一刻还见他与佳人携手同游,现在又能对自己做出这幅执念颇深的模样。 宁娇娇想笑,于是她便笑了。 既不像往日里那样干净澄澈的笑,也不似凡间初遇时少女的害羞内敛,而是毫不掩饰地大笑,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她不无嘲讽道:“好端端的,帝君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离渊拧眉,来不及分辨出心中涌起的异样究竟为何,就见宁娇娇直接绕开自己回到内殿,径直朝着内殿走去。 离渊眸色一暗,伸手相拦,先是扣住了她的手腕,见宁娇娇并不阻止,离渊顿了顿,终是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如以往的很多次那样。 “总爱生气。”离渊挽起唇角,轻声哄她,“是不是看到我和旁人出去吃醋了?也不问问我缘由么?” 他以往宁娇娇会生气——甚至做好了她委屈落泪的准备,可离渊完全没想到,宁娇娇毫无反应,整个人如同一个木偶般立在他怀中。 离渊垂眸,没看见她的眼,心中莫名没来由得一空:“为何不说话?” “我还能说些什么?” 宁娇娇仰起头,从来干净的眼中染上了幽深的影子,却没有看向离渊。 她开口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讥诮,毫不掩饰,听得一旁的仙侍们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 “帝君大人算无遗策,冠绝三界,将我这般蠢笨无脑的小花仙玩弄于股掌之中——” “宁娇娇。”离渊松快环在她腰间的手,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他极少这般叫她姓名,宁娇娇顿住,终是看向了面前白衣仙人。 实际上,离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忽然叫她姓名,只是在听宁娇娇那般说自己的时候,五脏六腑都似被人置于烈火,发出沉闷的疼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打断。 尽管这样的情绪很短暂,但离渊还是感受到了。 这样激烈的情绪,通常会直接由那边吸收,离渊不想增强他的力量,因而总是将自己的情绪掌控得十分完美,维持在那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唯独面对宁娇娇。 唯独是她。 离渊眼神微动,失去了情绪的他不知道这算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要好好保护宁娇娇,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 等此间事了,他的神魂完整,或许便能够分辨一二。 宁娇娇等了半天不见他继续,逐渐有些厌烦。 不止是对离渊,更多是对自己。 她抑制着心中的悲苦,面上仍是嘲讽:“既然帝君说不出话,那边有我来问,劳烦帝君回答一二。” 离渊对她总是宽容,此时倒也同意,微微颔首:“可。” “好。”宁娇娇问,“当日在仙临灯会,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仲献玉’……现在,你回答我。” “帝君大人,这真的是你名字吗?” 离渊被称呼一刺,顿了顿,才道:“不是。” 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扣在宁娇娇腕上的手,好似只要稍微一松,自己的小花仙也会如凡间的雪一样从指缝间逃走。 即便心中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可宁娇娇仍是心中一痛。 原来她曾以为的属于两个人的独一无二,全都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多可笑啊,宁娇娇想,自己竟然因为那几声‘好命’的夸赞,沉溺在旁人艳羡之声中,便真的相信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帝君会独独为她垂眸。 若是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荒诞愚笨之人。 “那故渊呢?”宁娇娇冷静地问,“我听她叫你故渊,这名字是你的吗?” “……是我们曾经下凡游历时所取。” 离渊抬眸,平静地看了眼宁娇娇:“两者没有什么不同,仲献玉也是我的名字。”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是他随口一提的名字,但好歹也用了人间一夜。 对于高高在上的离渊帝君来说,这算不上敷衍,甚至算不上欺骗。 可即便他不说,宁娇娇也知道。 她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因为池鱼思故渊,对吗?” 离渊搭在宁娇娇腕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知道宁娇娇为何会如此反常了。 “虞央、虞央……池鱼思故渊。”宁娇娇笑得讽刺,“真是好名字。” 离渊不解她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声音冷然,却仍开口解释:“这只是个玩笑。” 宁娇娇摇头,再没有开口。 比起这个,离渊想起了另外的事,脸色不自觉地冷凝了几分:“我与你说过,禹黎不是什么好人。” “是啊,他不是好人。”宁娇娇抬眸,骤然甩开了离渊的手,“那帝君大人呢?您有是什么好人?” “用我的躯壳去温养虞央的魂魄,离渊,你明知道——” “……明知道我为了修炼,为了能多点修为……” 起先还气势汹汹,可宁娇娇越说越轻,声音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 她为了提升修为,为了能让自己变得更好,那般努力地想要追赶上他的脚步,那么努力地想要显得自己能够配得上他。 原来只是一场笑话啊。 宁娇娇看着面前白衣仙君。 他是九重天上的帝君,是无数修道者心中朝圣的‘天’,甚至能和天道有所感应。 不染尘埃,绝世出尘。 总有些人天生便该高高在上的。 如同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及,挥挥手都生怕惊扰亵渎。 宁娇娇看着看着,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笑她自己竟妄想让天动情。 果然是资质平庸,又实在是太过痴笨。 离渊见宁娇娇笑着笑着,眼眸中明亮的光亮却渐渐消了,心中没来由地闪过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分明是这般善于布局、算计人心的帝君大人,此时竟然有几分难言的慌乱。 离渊知道宁娇娇似乎很不快乐,却并不明白宁娇娇在伤心些什么。 正如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们对立而站,无形的界限横在两人中间,好似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离渊不喜欢这样。 他看不清小花仙的神情了。 “你的修为不会有事。”离渊想了想,努力在脸上勾起了一抹浅笑,浅淡温润,一如初见。 在对上宁娇娇的眼神后,有那么一瞬间,离渊甚至想,如果自己也能反向从那个分|身身上汲取些情绪就好了。 只需要一点、一点的情绪,让他能够读懂宁娇娇此刻的神情。 又或者,倘若是禹黎在…… 从来厌恶‘禹黎’的离渊不得不承认,倘若此时此刻是禹黎在场,他绝对会有很多话说,绝不至于像自己一样沉寂。 在这方面,他远比自己强得多。 最终,离渊绷紧了下颌,错开了视线。 “有我之前令鴏常炼制的丹药在,不会有事的。” 有那么一瞬间,宁娇娇觉得自己的灵魂好似脱离了躯壳,浮在上空,她再也不必感受到一切的悲苦,仅仅是作为旁观者俯视着下面的闹剧。 “离渊。”宁娇娇轻声叫了声他的名字,“我只是个替身——只是虞央的代替品,是吗?” 离渊想也不想,决然道:“自然不是。” 他不喜欢小花仙这么说自己,简简单单一个‘替身’,好似就要将两人的过往贬低进尘埃,一文不值。 随着禹黎实力的增强,离渊越来越无法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可他在这一刻却莫名觉得自己好似要失去些什么了。 离渊想,宁娇娇最喜欢看他笑,于是他弯起了眼,长睫倏动,顷刻间便将眉目间霜雪悉数化为雪水。 温柔纵容得好似她那个“唯独”。 宁娇娇也看着他笑,“最后一个问题。”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若当时在凡间初遇时,虞央的那一魄不在我身上。” “换成任何一人——无论是凡间贩夫走卒,还是山林中的妖族精怪,甚至也许是个魔物……” 宁娇娇越说越觉得荒诞,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唇畔的笑意也满是自嘲与讥讽,偏偏眼中还有那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就是这一丝期待,注定她一败涂地。 “——是不是任何一人,只要身上有虞央的魂魄,你都会将他带回来?” 满室寂静,这一次,离渊没有立即回答。 这亦是答案。 宁娇娇努力想要扬起唇角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乎,维持摇摇欲坠的体面,却第一次失败了。 在破开了这重重迷雾后,她竟是连‘替身’都算不上。 恍然间,宁娇娇又想起自己初上九重天时,总有人在背后带着艳羡,含着妒意地说她“好命”。 原来,这就是她的好命啊。 第22章 斩仙台 从上古开始,凡是跌落斩仙台的…… 满室寂静,由鴏常的出现打破。 随着仙侍们格外热情的问候声,鴏常直觉不妙,差点就要转身逃离。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室内的人早就发现了他的出现,鴏常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鴏常流连花丛多年,更是三界公认的风流,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一看两人的神色便知要遭,心里吐槽着离渊偏偏让自己这时候来,面上神色倒是分毫不变,对着离渊行了一礼,又笑嘻嘻地对着宁娇娇拱手,叫了声“宁仙子好”。 绝口不提离渊之前吩咐他要做的事情。 可他不提,却有人偏偏要提。 “鴏常仙人来此,可是为了要分离我身上的魂魄?”宁娇娇笑意盈盈地看着鴏常,完全看不出刚才与离渊的针锋相对。 小花仙分明是笑着的,鴏常却觉得格外心惊胆战。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那一瞬间,好似有一股分外强大又陌生的威压投在了他的身上,短短几秒,却让鴏常汗毛倒竖,动也不敢动,好似稍有异动,下一秒就会被什么不知名的深渊巨兽吞噬。 幸好只有一秒。 “呃,分离魂魄这事……”巧舌如簧的鴏常难得卡壳,推脱道,“不急,不急。” “我来这里……主要、主要还是有事要找帝君。” 他拼命对离渊使着眼色,希望对方赶紧救他于水火。 离渊扫了鴏常一眼,难得没有开口反驳。 他同样迫切地想要弄清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这几日少出殿门。” 因着某些缘故,离渊不便说得太细,他顿了顿,终究是开口:“分离魂魄一事,宜早不宜迟,若是再拖延下去,你与她皆是受罪。” 这话说得全然是实话,一点错也没有。 可惜宁娇娇现在根本听不进去。 从方才问话后,宁娇娇便一直沉默。如今听到离渊这般言语,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她抬眸,看向了离渊,眸中满是冷嘲,眼神更是从未有过的锋利。 “将我当做温养心爱之人魂魄的容器,如今用完就要舍弃。”宁娇娇冷笑,“帝君大人还真是好算计。” 一听这话,站在旁边的鴏常眼睛发光,直觉有好戏看,不愿离开,可又碍于离渊的威慑,只能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一面觉得眼前这一幕匪夷所思,同时反倒也对这小花仙高看了一眼,甚至乐得看好戏。 这么多年,可没有人敢这样对离渊说话。 鴏常作为离渊的朋友,天然是站在离渊一侧的,故而他才能曾经半点不带私人感情地怂恿旁人提起换魂一事,想要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离渊的心结。 那时的宁娇娇在他心中只是个走了大运的凡间小精怪,寻常普通,随意可以代替。 如今看来,倒也不然。 敢这样直面与天界帝君呛声的人物,不说绝无仅有,也是举世罕见。 而离渊作为九重天帝君,杀伐果决、运筹帷幄,从来都是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理所应当地将旁人当做旗子,竟然也会容忍一个小花仙如此放肆。 栽了栽了。 鴏常心中直乐,他未曾想过,离渊竟然也有今天。 鴏常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戏,离渊却不想被人看戏。 他警告似的看了鴏常一眼,对方恋恋不舍地退出了内殿,动作却也很快。 离渊知道鴏常来此,除了为了原本的剥离魂魄之事,魔域那边定也出了问题,因而也不再拖沓,留下来,只是觉得有些事必须要说清。 “虞央并非我心爱之人,她是我从小到大的至交,伴我之岁月良久,更曾与我一同上战场杀敌。” 短短一句话,离渊自认解释的很清楚,却不知道对于宁娇娇而言,宛如穿肠毒酒,字字毙命。 如果是现在喜欢倒也好,毕竟虞央已经回来了,如若宁娇娇真的下定决心,为了所爱之人,大不了各凭本事。 可偏偏是过往。 正如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一样,宁娇娇永远也无法回到离渊过往的那些岁月中。 离渊必须离开,临走前,他看着宁娇娇,缓和了声线。 “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若是无聊,可叫北芙来陪你。” 宁娇娇闭着眼,根本不看他,象征性地勾起唇角,懒得回复。 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安排好一切,却从来不告诉她缘由。 等离渊走后,宁娇娇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跌坐在床榻上。 什么针锋相对,什么冷眼讥诮,什么嘲讽冷笑。 都是假的。 人世间十年恩怨尚且会争论不休,又何况这近百年的爱恨纠葛,让她如何能轻言放下? 到头来不过空换意难平。 指甲狠狠刺进了肉里,宁娇娇终于能卸去脸上强作的伪装,只剩下茫然一片。 她看着华丽却空旷的仙宫,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又或者能去哪儿。 浮乌山林仍在,可她熟悉的人早已身死道消,此间再无亲友。 那些过往的岁月不堪回首,而如今的宁娇娇的朋友却都在九重天上,北芙、缘邱、念元,哪怕是身份不明的禹黎——她却都舍不得放下。 这是宁娇娇在九重天上最后的羁绊。 …… 离渊这次没有食言,北芙确实来找宁娇娇了。 宁娇娇见到她总是高兴的,甚至难得问起了北芙边境的情况。 “还行,我在边境乐得逍遥,没人管得了我。”北芙眼神闪烁了下,终究没有将某些事告知。 当时帝君一提起荒地上有魔乔装潜入,北芙便想起了宁娇娇曾提前过的人,事关天缘大阵的万年劫数,她没有犹豫,立即将事情告知。 剩下的便顺理成章,离渊下令,若能捉住那人当即将他扔下斩仙台。 那可是斩仙台啊,一旦跌落,神魂俱灭。 正因着其恐怖之处,在九重天上常年都是禁地。 不过北芙充分相信离渊的判断,既然离渊让她不要将这些事泄露,那北芙便不说。 “我看你们最近总是很慢,连念元也不见踪影,还以为边界出了什么事。”宁娇娇也没多想,笑着给北芙倒了杯茶,“没事就好。” 北芙接过茶杯:“有帝君在能出什么事。”她一仰头,将杯中的金风玉露茶喝了个干净,掩饰自己不自然的神情。 北芙从来不善于撒谎,她自己也知道这点,因而很快的转移了话题。 “念元啊。”北芙道,“他最近被调去了别的地方轮班,等过两日,我变将他叫来陪你。” 这倒是不曾听说。 宁娇娇顺着北芙的话问道:“是去了什么地方?”她玩笑道,“若是风景好,我倒也想去看看。” 毕竟离渊只是让宁娇娇少出门,并非明令不让她出门。 既然他总是这般不说清楚缘故,那宁娇娇索性也就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没什么好去的!”北芙连忙摆手,“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见她如此,宁娇娇反倒好奇,追问之下,北芙无力招架,只得示意她凑近,压低了声线。 “——是斩仙台。” 人若犯了错,有人间的刽子手将他的头颅砍下。 九重天上的神仙若是犯了错呢? 那便有了斩仙台。 斩仙台,顾名思义,就是要惩罚神仙的地方。 “……总之,斩仙台就是很恐怖的地方!只有犯了大错的神仙才会被送去这里。” 北芙不善言辞,生怕宁娇娇因此产生了好奇,拼命在脑中搜寻辞藻无果,索性将她带去了斩仙台。 乌云密布,中间倒悬着一个巨大的旋涡,时不时有雷电闪过,惊风苦雨,光是站在十丈外都能感受到压抑。 从前竟不知,九重天上还有这等地方。 “……像不像人间的悬崖峭壁?”北芙恐吓道,“一旦掉下去,也和那些凡人坠落深渊一样——管你是什么神仙,有什么渊源,都是神魂俱灭!” 宁娇娇心中一动,轻声问道:“也没有轮回吗?” 她的声音太奇怪了,并没有丁点害怕,反而像是跃跃欲试。可惜被风声压过,北芙并没有注意。 “没有轮回。”北芙摇摇头,“你以为为什么用‘斩仙台’这个字?就像人间斩首一样,再也没有回头路的。” “斩仙台的‘仙’,值得可不止是神仙。” “从上古开始,凡是跌落斩仙台的,无论是仙是佛还是魔——” “再也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第23章 焚烧花海 空荡荡的,原本盛开得娇气的…… 两人没有在这个地方多待,北芙就带宁娇娇去找了念元。 “今日放你一天假。”北芙对着傻愣愣的念元扬起下巴,挑眉道,“还不走?” 念元起先有些迷惑,如今终于反应过来,清隽的少年笑得分外乖巧:“多谢北芙将军!” “我收到密令,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让他陪你逛逛。”北芙拉过宁娇娇,悄悄塞给了她一枚玉佩,“难得出来,赶紧散散心。” 她之前没有将所有事告知,总觉得对宁娇娇有愧,今日又不得以对着宁娇娇撒了谎,从来光明磊落的北芙心里愧疚的不行。 宁娇娇知北芙有事在身,也不多耽搁,道了谢,出了那地方后,对着念元道:“你想不想看花?” 往日在浮乌山林,念元是最喜欢花草鸟虫的。 念元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宁娇娇好奇,他纠结再三,终于压低了声音,小声开口:“帝君不喜欢,九重天上是没有花草的,宁姐姐,你不要冒险。” 他的样子太过小心,宁娇娇看着更软了心肠。 自己总想着离开,可若是当真离开,北芙、念元……自己的朋友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走吧。”她说,“姐姐带你去看花。” 念元眼睛一亮:“什么花?” 宁娇娇笑道:“常花。”她想起了花海的由来,心中仍是触动,轻声补充,“最漂亮、最漂亮的常花。” 山没有错,花也没有错。 哪怕如今时过境迁,但宁娇娇仍愿意相信,那时的离渊,是真的想送她一片花海。 这是她最后的净土。 * 月落清河下 往日里昏沉的天空,此时一片光亮。 散落的星屑落在常花花海,如同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金红色的雨,远远看去想必也是很美很美的。 但宁娇娇没有这份闲心。 她一改这几日的淡定,焦急的跑入了常花花海,此刻已经有一小片花田被灼烧枯萎。 在试了无数次都失败后,宁娇娇终于慌了神。 “能不能想想办法?”宁娇娇抖着嗓子道,抓住了念元的衣袖,好似抓紧了最后的稻草。 “念元,你最厉害了,你能不能随便用个法术,好歹、好歹让它们别都被烧焦了!” “这是清河星屑!除了帝君,没人能够抵抗!” 念元拉住了宁娇娇,急切道,“姐姐刚才也试过了,寻常的降水术对星屑并没有什么作用。” 少年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他强行把宁娇娇带离了花海,“星屑这种东西打在我们这些小仙身上可是不得了的!我看着落星屑的范围也不大,就集中在这块荒芜之地,你别靠近就好了。” 见宁娇娇沉默不语,念元笨拙地安慰道:“一片寻常的凡花花海罢了,又不是什么罕见东西。宁姐姐要是喜欢,下次让帝君——或者我、我也可以想办法弄些来。” 宁娇娇摇头,这不一样的。 这片花海里的每一朵花,都是不一样的。 星屑还在落下。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它们嚣张、狂傲、肆无忌惮地落在了这片宁娇娇最珍惜、最宝贵的花海上。 从娇嫩的花瓣,到脆弱的根茎。 点点星屑,看似渺小,落在花上,却不亚于一场滔天浩劫。 “……它们一定很疼。” 宁娇娇喃喃自语,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疼起来了。 念元没听清,他被裹挟着天意的风刮得睁不开眼,只能对宁娇娇大喊。 “你在说什么?” 宁娇娇再次摇摇头,有对他笑了一下,下一秒,她忽然甩开了念元的手,奔着那片花海跑去。 “宁姐姐!” 念元手在空中抓了个空,焦急地想要追随她而去,却被风阻碍,再难向前一步。 真奇怪,这风明明带着天意,无人可以阻挡,却偏偏对宁娇娇格外手下留情。 念元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粉色的身影跑向了花海。 星屑还在落下,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宁娇娇喘了几口气,她早在在花海中尝试了各种法术具是无用,如今索性一咬牙,整个人扑在了花海上,用身体遮蔽离她最近的那几朵可怜的小常花。 …… 九天之上,离渊挥剑的动作忽然停下。 “怎么了?”虞央奇怪道,“难道是天缘大阵出了什么意外吗?” 她这么说着,不免紧张起来。 离渊皱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方才他挥剑到一半时,忽然想起,这下面虽是荒原,荒原之中,却又有一片小小的花海。 花海实在太小,在偌大的荒原中微不足道,甚至难以在空中向旁人指明。 于是离渊敛眸:“无事。”这么说着,他放下了剑,“只是想起,之前藏在星河里的那壶酒,似乎被鴏常喝了,如今劈开星河,怕也寻不到。” 罢了。 万一把她的常花花海弄坏,小花仙怕是又要对他发脾气。 “离渊?离渊?” 虞央好奇地在离渊面前挥了挥手,见他回神后调侃道:“这是想起了哪位佳人?竟然笑得如此温柔?” 离渊嘴角一僵,忽然收剑回身,定定地看向她,重复道:“温柔?” 温柔。 可他最近分明已经感知不到任何情绪了。 虞央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茫然道:“就是温柔啊,还不像是对着我和鴏常那种——”她比划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大概有点像,当初你对那片梦留别的时候?” 说完,禹黎对着离渊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吐槽道:“这当了许久帝君,威压就是不一样,还学会吓人了啊。” 离渊似乎颇为歉意,回之一笑,随后立即恢复了温润端方的模样。 “当了帝君还不是要被你们几个嫌弃。”他牵起嘴角,像是又笑了一下,“走吧,鴏常估计都快等急了。” 虞央看得分明。 这一笑,却是再没有之前沉默时的温柔。 …… 星屑没有继续落下了。 宁娇娇先是呆呆的抬起头,确认无事后,缓缓直起身。 她身上的衣服满是被灼烧的痕迹,尤其是没有衣服遮挡的手腕和手背,好似经历了无数次鞭挞,伤口如同被烧焦腐蚀,淅淅沥沥地淌着黑色的鲜血。 往日最是怕疼爱娇的宁娇娇此刻却没有丝毫分神给自己的伤口。 对着面前情景,心里堵得慌,却又说不出一句话。 常花,常花。 那人亲口给它取名‘梦留别’。 真的好似一场大梦。 不过眨眼间,就不见了。 空荡荡的,原本盛开得娇气的梦留别,只剩下一片焦土。 “用人换花,你傻不傻呀!” 念元恨铁不成钢地跑进花田,被宁娇娇的惨状吓了一跳,把所有能想起的治疗法术不要命的往她身上砸。 宁娇娇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阻止了他的举动,摊开了自己的掌心。 “你看!” 小花仙掌中躺着几朵梦留别,洁白的花瓣,站着红色的鲜血。 念元知道这几朵花在土里活不了多久,被摘下后,同样也活不了多久,但他张了张口,依旧说道:“好看。” 梦留别当然是好看的,哪怕沾了血。 只是配上宁娇娇傻兮兮的笑容,分外心酸。 宁娇娇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朵梦留别拢进了袖中。 脸上带着笑意,心中却是一片苍凉。 连念元都知道清河星屑的缘故,比他来九重天更久的宁娇娇怎会不知? 她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恨自己修为不够。 看,就因为你太弱了,就连几朵花都护不住。 不止如此,宁娇娇甚至能猜出这场清河星屑的原委。 她记得缘邱小仙那日提过,在九重天与天外天交融的月落清河中,藏着一壶酒。 是他们在过往时藏进去的。 如今这般大动干戈,就是离渊想要将那壶酒取出来吧。 宁娇娇站在一片焦土上,耳旁是念元满含焦急又小心翼翼的呼唤,生怕她受到刺激,可宁娇娇觉得,她从未有这么清醒的认知。 她的喜悦如烟,而虞央的存在却是如火。 烟因火而存在,而一旦火出现了,便再也没有烟的立足之地。 何其可笑又何其荒诞。 自己如今牵扯在这九重天的漩涡之中,如提线木偶被人操持,连修为都可能作别人的嫁衣裳,生死不得反抗。即便有心想要挣脱个干净,又有何处能容自己栖身呢? “宁姐姐?”念元看着宁娇娇,胆战心惊地开口,“你没事吧?” 宁娇娇忽而笑了一声,她抬起头看向念元,眼神是近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清明:“没事,我们准备回去吧。” 就在刚才,宁娇娇想到了一个地方。 一个她今日才知道的地方。 ——斩仙台。 第24章 世间种种情动,到…… 宁娇娇掐出法诀,召唤出自己的常花祥云,念元不放心,便打算与她一道回去。 然而就在念元即将踏上祥云的那一刻,不知从何处涌来了一阵烟雾,如雪似的白。不等念元反应过来,直觉后背间一股大力袭来,他凭借直觉侧身躲过,缺发现那白雾顷刻间将两人冲散。 念元生怕出了什么事端,几步跨上前,进了迷雾之中,焦急地喊道:“宁姐姐?!” 他一边喊,一边在迷雾中伸手施展灵力,企图定位宁娇娇所在的方位。 可是这迷雾重重,看似轻薄,实则期间的一切景物皆掩盖了起来,念元急得不行,就在他打算直接用传讯符找人来的时候,忽得被人拽住了手腕。 手指冰冰凉凉,念元险些下意识地将人挥开,强行忍住腕上激起的那层鸡皮疙瘩,定定地看着那人,试探性地叫道:“宁姐姐?娇娇姐?” 对方轻轻一笑,面容逐渐在散开的薄雾中展露,杏眼微扬,眉眼噙着浅淡的笑意,乌发红唇,念元看了一眼,忽然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看。 倒并非是见到了美人的心动,而是有些怪异的恐惧。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念元尚且来不及多想,就听面前的宁娇娇开口:“是我,怎么急成这样?” 语气慢悠悠的,还带着一贯熟稔玩笑的口吻。 是在浮乌山林中,一直照顾他许久的宁姐姐。 念元没有多想。 刚才那场清河星屑实在太过残忍,念元虽不通情爱,可光看着那枯败一地的花瓣惨状,也觉得心痛。 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宁姐姐呢? 念元不敢多提,生怕多问了反而刺激到了本就情绪不稳的宁娇娇,见她站在原地未动,故而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雾气来得古怪,再待下去,恐有异端。宁姐姐,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宁娇娇像是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好啊。” 念元得到允许,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生怕两人再被冲散,拉住了宁娇娇的袖子。 因着心中藏着事,念元未曾想过,此时被他拉着、半点没有抗拒的‘宁娇娇’,已经不是他的宁姐姐了。 …… 实际上,从一开始宁娇娇被那阵白雾包围,整个人动弹不得。她试图开口说话,喉咙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念元被走进一团白雾中。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意识也陷入了混沌之中。 模模糊糊的,在一片漆黑中,宁娇娇隐约看到了前方有什么东西。 在眼睛目睹到光亮的刹那,她忘却了一切烦忧,凭着心意,好奇地走过去。 宁娇娇只见琼楼高台,周围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彩,如宝塔般的穹顶似是在内里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温柔又明亮,闪耀得令后面的那片湖水都如明镜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间即将破土而出,宁娇娇即有些惶恐又带着几分雀跃,这一刻她甚至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举动,脚下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地向着那高台走去。 高台之高足以通天,凡人皆想得到步入九重天上,可九重天之上又有什么呢? 宁娇娇不知道,可她觉得这里能给她答案。 这个想法一旦从心中冒出,随之而来的便是疯长。一股大力袭来,直接将她从底下托起至半空中,宁娇娇被迫闭起双眼,等她再次睁眼时,已经身处殿中最高层,还看见了—— 另一个自己?! 不、不是自己。 宁娇娇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件事,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灵魂好似被割裂成两半,一半呆在体内,一半浮在了上空。 下一秒,宁娇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着魔般得,对那个大美人伸出了手。 虽然容貌近乎完全一致,可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面前的女人容貌昳丽,眼角眉梢都要写着锋利冷峻,瑰姿艳逸,偏又气质冷淡强大,让人不敢直视。 哪怕她闭着眼,也能看出是个风华绝代、得天独厚的大美人。 然而无论对面之人如何漂亮,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面对面的情形实在过于恐怖,尤其是那人还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时。 于是就在宁娇娇即将伸手触碰到那冰雪美人的脸颊时,她不知怎的,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口中不自觉地吐出了一句‘草’。 这一刻的情绪不属于九重天宫的小花仙,也不在于冰雪美人的身份,只是宁娇娇的本能反应。 就在宁娇娇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猛然间涨红了脸。 说来也奇怪,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字的意思,但宁娇娇莫名觉得不是个好词。 自己面前的大美人,八成是要生气了。 没有。 对面的美人倏地睁开眼,宁娇娇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眸是一片深海似的墨蓝,如深渊般引人遐思,又如旋涡般让人忍不住追逐。 她没有生气,而是对着宁娇娇笑了下,张开口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如同被世界刻意阻隔,怎么也听不清。 在宁娇娇没有看见的地方,腰间玉佩闪烁,片刻后回归寂静。 …… “醒了?” 宁娇娇茫然地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站着的禹黎。 不同于上一次见面时的模样,这一次的禹黎褪去了所有的少年青涩,他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穿着红金盔甲,身姿挺拔,连眼神都是冷峻的,恍惚中,竟有些像是如今的离渊。 这张脸上,半点看不出竟会流露出曾经的肆意却单纯的笑容。 记忆渐渐回笼,宁娇娇忘记了梦中一切,却想起了方才所经历的事情。 “那阵白雾是你?”宁娇娇试图从地上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力站起来,强装镇定,“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禹黎,你到底要干什么?” 禹黎并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宁娇娇,答非所问:“我给过你选择了。” 他一开口,宁娇娇就发现了更多不对。 从前的禹黎灿若朝阳,不似九重天上的老神仙,反倒像是凡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总是拥有最炽热也最清晰的情感,可如今的禹黎一片混沌,就连嗓音都变得分外低沉。 周围全是漆黑,连一丝灯火都看不见。宁娇娇自小便最是怕黑,连九重天的宫殿中都放满了夜明珠,此时心绪难平下,更是情绪不稳:“你到底要在九重天上做什么?” 出口的话音都染上了几分尖锐的质问。 禹黎却仿佛没有任何察觉,轻笑一声,道:“不妨猜猜看?” “你和离渊有仇。”宁娇娇站在原地,情绪满满平复下来,语气出乎意料的冷静,“虽然不知你们两人的关系,但你好似总能察觉到他的情绪,甚至知道他的一切过往,却又彼此相厌……你想要毁掉九重天?” 这话不假,所有离渊所珍视的东西,禹黎都想毁灭。 如同黑白两端,彼此颠倒,从不相融。 禹黎微微笑了:“那娇娇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有神魂牵扯。”宁娇娇试探道,“双生子?” 这已经是她能猜到的极限,甚至能在双方的刻意隐瞒下猜到这个地步,已经算得上足够敏锐。 无论是任何人,恐怕都猜不出这件事的真相。 于是禹黎又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侧过脸看向宁娇娇,问道:“娇娇这么聪明,不妨再猜猜看,我将你带过来,是为了什么?” 他的脸—— “魔纹。”宁娇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垂下眼避开所有的黑暗,低声道,“你入魔了?” 禹黎瞳孔猛然放大,他倏地转过脸,再也不看宁娇娇,也不让她见到自己的脸。 拥有着魔纹的脸,一定死极为骇人又恐怖的。 禹黎抬头望着全然漆黑的天色,漫不经心地开口:“此时我的魔族大军已经攻破了北地驻守了罢。” 宁娇娇陡然抬起头。 北芙……北芙还在——! “怎么?想起了你的朋友?”禹黎满怀恶意地笑了,“是了,他们都是你在乎的人,你当然会总是想起他们。” 他猛地转过身,黑色披风在空中旋转出一道弧度,猎猎作响。禹黎大步迈道了宁娇娇面前,擒住了她的双臂迫使她不能后退,旋即他俯下身,索性不再掩饰自己脸上的魔纹,定定地看着宁娇娇。 “你总是想起他们。” 宁娇娇被他说得一懵,下意识道:“你也说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那我呢? 禹黎绷紧下颌,伸手捏着宁娇娇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在对上那一片的清明澄澈后,禹黎眼中一片猩红,仿佛炽热的烈火愈燃愈烈。 “你有许多朋友。” ——那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禹黎没有将后一句话说出口,而是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包含着说不出的情绪,直让宁娇娇毛骨悚然。 出于法则的缘故,离渊所有超出某个界限的情感都会最终转移到禹黎的身上。 连离渊都偶尔能察觉到的情绪,落在了禹黎身上,该是何等激烈? “那个北海帝姬是你的朋友?”禹黎歪了歪头,见宁娇娇点头默认,嗤笑一声。 他恶劣道:“可就是她将你交到我手中的,宁娇娇。”禹黎停顿了几秒,松开了禁锢在她腰间的手,俯首贴近了宁娇娇的脖颈处,一边把玩起她的发丝,一边轻声开口。“你被背叛了。” “我只是化作了离渊的模样,吩咐了几句,那北海帝姬便全然信了我,半点没有抗拒。” “甚至是离渊。”禹黎凑近了她的耳畔,低沉的嗓音如同诱哄,“就连你心心念念的爱人,对一切也是心知肚明,顺水推舟。” “你猜猜,他想利用你做什么呢?2” 宁娇娇一顿,有心想要反驳,却不知为何没有了上次的底气。 她在害怕。 害怕禹黎说得一切,都是真实。 像是看出了宁娇娇的恐惧,禹黎伸手在昏暗的空中一点,旋即亮起了一片星光,渐渐地组成了一块水幕。 水幕中渐渐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北芙将军?”禹黎先宁娇娇一步开口,嗓音满是戏谑,“多谢相赠佳人。” 北芙猛地抬头,正好看见了水幕中站在一片漆黑里神情茫然的宁娇娇。 小花仙最是怕黑,处在这样的黑夜中,还不知道如何恐惧。 “该死的魔族!”北芙眼底一片赤红,声音如同裹挟着冰霜,“只会躲在阴沟里摆弄心机,可敢出来光明正大地与我一战!” 北芙在骂禹黎,却没有否认他之前的话。 宁娇娇愈发茫然。 她了解北芙的性格,倘若真的是冤枉了她,早就怒吼到到天下皆知了。 而这一次,北芙没有。 所以是真的。 与北芙所想的不同,宁娇娇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怕黑了。 她满脑子全都被这段时间所发生的的所有事情占据,从虞央的回归开始,到凡间的仙临灯会,再到自己与离渊的对话,甚至是北芙的出现,还有那片被焚烧的花海—— 桩桩件件,何其可笑啊。 宁娇娇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捏着刚从焦土上捡起的、破败的常花。 她再不愿叫它‘梦留别’,因为无论赋予多么美的名字,常花仍是凡间的常花。 正如她自己,改了性情,收起了脾气,折断了双翼,学着做一个九重天上的仙子,再也不敢如从前那样高声语,再也不敢像在浮乌山林中那样肆意奔跑玩闹—— 她活得小心翼翼,竭力想要作为‘完美’,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称赞和满意。 到头来仍是一无所有。 水镜顷刻间崩裂,落在面前化作一滩清水。宁娇娇蹲下身,将手放了进去,细碎的伤口蔓延出丝丝血色,瞬间将清水变得浑浊。 宁娇娇在一片血污的倒映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恍然间,竟觉得眉眼万分陌生。 何时开始的呢? 大概是百年前正月初九的雪天罢。 不过是一场人间邀约,竟就此将她困于樊笼。 宁娇娇垂眸,捏紧着那几朵常花,指尖都泛着白。 闭上了眼,分明是满身伤痕,身心俱疲,可宁娇娇脑中竟是涌起了一股诡异的快意轻松。 她想通了。 无论什么情爱因果痴缠,无论什么道义规则束缚,无论什么恩情相对—— 这些东西,都不该逾越她的本身。 无,为天地之始。 倘若自己都不得自由,顾忌着旁人琐事,心中所存之事而未做成,哪怕能活千万年,岂不是也要懊悔千万年? 正如常花就只是常花。 而宁娇娇,从来也只该是宁娇娇。 …… 宁娇娇睁开眼,看向了禹黎。 说来荒唐,但回顾了一切往事后,这入魔之人竟是宁娇娇九重天上唯一交到的真心朋友。 宁娇娇从地上起身,转过身,平静地与他对视:“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一片漆黑中,禹黎对上了宁娇娇的双眼。 明亮、澄澈、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令人嫉妒,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禹黎想起宁娇娇对那些不相干的人的眷恋,胸腔中如同有钝刀在切割心脏,闷闷作痛。 指尖瞬间燃起了细小的火光,他烧断了宁娇娇的一缕发丝,顽劣地勾起唇角:“我想让你做什么?” “我想让你死啊,宁娇娇。” 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最后的平静,也只有死亡了,才能让世人的瑰丽日月化作一人的莹莹灯火。 只是……禹黎抬头,再次看向了宁娇娇。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意料。 但也不是不行。 宁娇娇思索着,点了点头:“好。” 可禹黎接触到她的目光,却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猛然间退缩。 他的身影在空中化作虚无,只留下一句话—— “不如先想想,如何从这里离开。” * 九重天宫的正殿内,所有的仙侍都退在殿外,唯有帝君与鴏常两人。 “所以你是故意让那人北芙引宁娇娇去荒地的?”鴏常压低了声音,难以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惊愕,“离渊,你明知道他……!” 鴏常已经从离渊处得知了‘禹黎’与他的关系,只是仍不解离渊此刻的决定。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那个小花仙。”鴏常摇头,“现在看来,倒是我眼拙了。” 离渊蹙眉:“这两者并没有关系。”他像是不解为何鴏常会得此结论,顿了顿,仍旧好脾气地开口解释,“我的情绪都会传递给我的分\\身。他以情绪为食,在清醒时,力量足以与我抗衡。除非让他有所羁绊,动摇本心。” 恐怕就连离渊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从未这么耐心地与人解释过。 鴏常奇了:“你就这么自信那分\\身见到宁仙子会动摇本心?” 离渊垂下眼,嘴角笑意淡了些,低低应了一声。 鴏常见此,心中更是惊奇,故作不解地扬眉:“那分\\身本源可是帝君大人,意志极为坚定才对啊。小仙不才,也曾记得当年赤炎烈火将帝君大人活生生灼烧三日,也未曾听开口喊过一句痛,如今不过是——” “我喜欢她。” 离渊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鴏常,抬手抚住了自己的心口,感受着提起她时,那一闪而过的喜悦,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了一丝笑意。 “……应当是极为喜欢她的。” 离渊这般坦诚,反倒让鴏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即便有心想要提醒,鴏常看着好友,竟是一时不忍拆穿。 罢了,如今这般不懂也好。 左不过等他情绪回来,自然就知晓了。 静默片刻,鴏常开口:“便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离渊敛眸:“这是最快的方法。” 以此让禹黎动摇本心,借此机会一网打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所有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不差分毫。 离渊执起茶壶,想要亲自添上点茶,却不知怎么走了神,连茶水满溢都未曾发现。 鴏常不住地摇头,看向离渊的目光难得带着几分怜悯。 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直到北芙出现。 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切都在离渊的掌控之中,魔族大败,余孽皆束手就擒。 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 “主使者未曾得见。”北芙面容冷峻,曾经明艳的模样都化作了冷峻嶙峋,“手下的人来报,回来的人是个傀儡,宁仙子并未及时归来。” “如无意外,宁仙子此刻应仍被他困住,不知所踪。” 话音落下,气氛冷凝得像是要化成冰。 同样赶来的姻缘仙君缘邱闻言,皱起眉,他看向了离渊,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等缘邱想出结论,高台上坐着的那人已然起身。 禹黎刻意将这幅场景展现给北芙,显然是挑衅。 而除去挑衅之外,离渊竟荒唐地感受到了不受控的感觉。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然走下了高台。 时至如今,离渊荒谬地发现自己脑中只有一件事。 ——找到她。 不料,一柄烈焰红刀直横在了他的面前,离渊抬眸,对上了北芙冷凝的双眸。 “帝君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忘了和本公主说明了?” 鴏常心里捏了把汗,连自称也不用了,直接用北海帝姬的身份,可见北芙是气得狠了。 四海之内谁不知道,北海帝姬北芙生来性子高傲,懒于攻心算计,却从来不是蠢。 若是真的蠢人,又如何能够从北海那乱七八糟的子嗣关系中脱颖而出,令如今的北海王也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做出一副极尽宠爱的模样,绝不敢造次呢? 北芙才不管旁人如何想,她一旦想起自己可能被人算计着将最好的朋友推入陷阱,五脏六腑都犹如被蝼蚁啃噬,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九重天的所有才好。 龙性如此,天生的霸道不讲理。 然而不等北芙做出任何举动,离渊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便将那巫山玄铁所制的千斤之刃挥开。 磅礴骇人的威压铺展开来,北芙等人尚且能咬紧牙关抵挡,身后修为再低些的小仙们,早就瑟瑟发抖地跪了一片。 “吾不在之时,如遇不定之事,丹药掌司与姻缘仙君共决。”离渊嗓音冰冷,唇角再也没有笑意,此时的他完全就是九重天帝君的模样。 如被雪光浸染的冰冷,漠然到不近人情。 “其余诸事再议。” 不等话音落下,离渊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缘邱茫然,一张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疑惑,他看向了鴏常,后者摊开手苦笑。 显然,某人算计了一切,结果忘把自己的心算计进去了。 * 不知有意无意,禹黎离开时,没有将所有的光亮撤走,他给宁娇娇留下了最后一点火光。 圆圆的,不足手掌大小的萤火之光漂浮在空中,宁娇娇用掌心托着,强撑着往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原本身体上的疲惫逐渐消散,就连手臂上的伤口都愈合的很快。 宁娇娇已经想不清自己在昏迷时梦见了什么了,但她仍记得梦中祥和宁静的感觉。 好似所有的情感全都消散与梦中,红尘是非皆为虚无,渺渺间,只剩大地一片。 这样很好。 宁娇娇握着那团光晕,摩摸索着前路,孤自走在一片漆黑中。 四周一片死寂,不提鸟鸣溪涧,就连半点风声也无,似乎苍茫天地间,独独只剩她一人。 宁娇娇不能使用灵力,只能凭借双腿行走,原本以为这很困难,可是走着走着,她竟意外地觉得并不是那么骇人。 虽然昏暗无光,不知为何,总有几分熟悉。 就像是…… 宁娇娇迟疑着低头,将手中的光团贴在了腰间,借着着些许光亮,她撩开裙侧薄纱的遮挡,看见了禹黎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 没有半点犹豫,宁娇娇扯下了那块玉佩,摩挲着暖玉,将它贴在了光团上,细细观赏。 当日在荒地的木屋,她解了许久才将盒子上的阵法解开,那时禹黎在一旁笑着,神采飞扬的模样至今难忘。 然而就在这时,那玉佩散开化作空中繁星点点,瑰丽得好似要将夜空点燃。 就连宁娇娇也被这场面惊了一瞬,她愣在原地没有动,紧接着却见那玉佩化作的星光如利剑一般直直向自己袭来,根本来不及躲避! …… “不问我将她藏在了何处吗?” 离渊看也不看半跪在地上的人,好似这个浑身浴血,几乎要维持不住人性的人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如同方才疯了似的落在禹黎身上的法诀,也不会让离渊一同承担痛苦一样。 禹黎偏过头,看向对荒地上幻化出阵法,试图破局的离渊,眼中尽是恶意与嘲讽。 其实黑袍少年的近况远比离渊还要糟糕,最起码离渊还能维持一袭白袍,纤尘不染的模样,可禹黎却浑身狼狈,他方才被盛怒下的帝君毫无顾忌地攻击,好不抵挡,以至于此刻皮肉翻滚,几可见骨。 当然,禹黎也知道,自己的疼痛,同样会反加在离渊身上,所以他不躲不避,仍由对方如疯狗般攻击。 “放弃吧,离渊,你应该知道,都是无用功。”禹黎不愿示弱,语气散漫,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他生性骄傲不羁,不容许自己在敌人面前露出半分怯弱,哪怕敌人就是他的本身。 他同样在等待结果。 尽管所有的理智布局都告诉禹黎,杀了宁娇娇,彻底铲除这个能左右自己情绪的小花仙,便能独揽大局,可禹黎终究没有动手。 这就是他和离渊不同的地方。 作为‘情感’的化身,禹黎心中,感情永远站于上峰。 越是激烈的情感,他越是无法忘怀。 欲念,执妄,求不得。 “不要白费功夫了。”禹黎吐了口血,尽管有守卫相制,他仍是半点不见阶下囚的颓唐,反而笑道,“离渊,这是你自己设计的阵法,你应该知道,除非是消磨时间,否则无解。” 天界将士听着颇为奇怪,怎么会是帝君设计的阵法? 唯有离渊明白,因为禹黎与他共享某些记忆的缘故,这阵法确实是他曾经所做的。 是为了做什么?离渊却已经记不清了。 他皱眉,突然觉得自己记不得的事情未免太多了些。 “将他压入焚天。”离渊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令守卫现行带禹黎离开,淡淡添上了一句,“归一间。”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剩其一。 而这焚天的归一牢,便是要将这“其一”也给堵死。 禹黎听见身后的传来的话语,反而又笑了,没有半点反抗,十分顺从。 其实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宁娇娇死去,也再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对方能够解开阵法。 只要宁娇娇死去,没有了情感上最后的束缚与羁绊,禹黎就会更加强大,而如果她能记起—— 倘若宁娇娇珍视过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禹黎想,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些。 但凡她有那么一点在乎自己。 那那块玉佩,便是他予那小花仙最后的生路。 让她干干净净地,从里面出来。 轰—— 原本黑暗的荒地忽然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就连百里外仍在作战的天界守卫和魔族偷袭者都不约而同减缓了手中武器落下的速度,不自觉地向天边望去。 被守卫押送的禹黎勾起了唇角。 她出来了。 心间满满涨涨,被某种情绪填满,并非出自于本体,而真真实实,就是出自于‘禹黎’。 这是从他出现在这世间后,从未感受到的满足。 …… 宁娇娇并不知道这一切。 她此刻的情况并不算好,甚至非常糟糕。 那玉佩所含的力量太大,从神魂割裂的痛苦实在是常人无法忍受,如同成千上万的蚁虫趴在了人的骨髓上稀释,并不是干脆的痛苦,而是像凌迟一般,钻心剜骨似的漫入心扉的撕裂。 宁娇娇甚至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站在原地,眼神开始涣散,整个人的意识都已经开始不清了。 迷迷糊糊中,宁娇娇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穿着蓝色衣裙的身影。 是浮乌山林中最宠她、最疼她的狐狸阿姐。 宁娇娇迫切地想要伸出手,抓住那抹巧笑嫣然的倩影,却怎么都举不起胳膊,愈发焦急,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痛……好痛啊……” “……阿姐……阿姐别走……娇娇好痛啊……要、要阿姐抱……” 连寒铁赤火都不怕的白衣仙君,在指尖触碰到宁娇娇满是伤痕的身体时,却忍不住发颤。 离渊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治愈系法术都用了一遍,上前将她抱起,“我们回去。” 他想要安慰一句,却发现已经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在目睹宁娇娇受伤的那一刻,离渊小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久违的,离渊脑中浮现起了往昔的画面。 那是在很小的时候了,那时候的离渊还不是高不可攀的九重天帝君,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仙君。 旁人可以随意欺辱他,讥嘲他。 @泡@沫 有一次,离渊血脉上的异母弟弟,更是硬生生在凡间当着众人的面,用蛮力踩断了离渊的小指。 具体的缘故离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对方洋洋得意的模样,和周围人看向他时,怜悯且混着惊惧的目光。 那可是真疼啊,尊严被人踩在地上的滋味并不好受。 却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离渊抱着怀中人,惯有洁癖的他压根没顾及自己的衣物上是否沾染鲜血,只觉得怀中人很轻很轻,轻得可怕。 他第一次发现她竟是这般瘦弱,好似自己稍微用上点力气,她就能折断了似的。 “别哭。”离渊垂下眼,看着她眼角挂着的泪水,忽然觉得彻底平定了魔族余孽也不是什么值得开怀的事情,“回去了,没事了。” “……放……来……” 离渊没有听清,视线偏移,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抵在他的胸口。 宁娇娇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不劳帝君大人出手……”她闷闷地咳了几声,又道,“请您,放我下来。” 即便这般虚弱,却还在抗拒与他接触。 她还在生气。 离渊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感受,但身为帝君的骄傲让他不能对此充耳不闻。 他依言放下了宁娇娇,却没有完全收回手。 “你……” “——虞央的魂魄,此时应当已经回归了。” 宁娇娇突然开口,打断了离渊的话。 她看着离渊笑,嗓音清冷:“现在,在帝君大人眼中,我这个小小的花仙应该没什么用了吧?” 当然不是! 巨大的惶恐从心头涌来,离渊尚且来不及回应,就见宁娇娇一寸一寸地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奋力上前,却只能看她从指缝间流逝。 第二次了。 这是离渊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 宁娇娇自觉已经交代完一切,暗中催动了禹黎曾送她的最后的那片白羽飞到了斩仙台上。 她靠着北芙的令牌,竟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黑暗的通道。 一路上黑云翻飞,似有恶鬼咆哮,宁娇娇充耳不闻,脑中回旋着梦中那个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行想为之事,吾必将相助。” 于是宁娇娇放下一切恩怨,冷静地思考着一切。 从无法抗拒地来到这个世界,再到被离渊带回九重天。 她强迫自己适应九重天上的规则,强迫自己压抑性情,强迫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为了维持那岌岌可危的情感装聋作哑。 甚至后来与禹黎的相遇,再到对方邀请自己入魔—— 无论修仙还是入魔,自己这一生,好似一直都在任人摆布。 可怜可笑,可悲可恶。 虽身不由己,亦不该怨人。 是的,走到这一步,宁娇娇不怪任何人。 甚至是虞央,按照常理,或许她应该恨她,可宁娇娇知道,虞央从头至尾都并没有错。 哪怕离渊,他亦在拼命炼制丹药,想要以此弥补自己温养巩固虞央魂魄所失去的修为,他在试图补偿自己。 每个人都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苦衷,宁娇娇都知道,设身处地,竟也能理解。 只是宁娇娇不想在这样了。 何曾几时,她只是凡间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花仙。虽没有九重天上尊贵冰冷的头衔,也没有身上这些珍贵的华缎锦衣,却能笑得那般肆意,也可以在浮乌山林中自由自在的玩闹,全然不必顾忌所谓的威仪。 那时念元还没有上到九重天,阿瑾也还在修炼,狐狸阿姐也还在,还有柏树伯伯,柳树公子……他们所有人都还未曾遭遇分离。 他们时常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阿姐擅舞,柳树公子擅画,柏树伯伯为他们奏乐,自己将酿的酒端上,小的几个在旁玩闹,还有念元那个书呆子,总是举着笔说要将这般情景写下来,那副呆样,惹得他们笑得直不起身。 伴明月佐酒,赏清风为画,圆满得不知今夕何夕。 一念百转,嬉笑怒骂都是这般鲜活。 …… 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哭,此时宁娇娇眼角却忽得落下了一滴泪。 她又想起狐狸阿姐了。 倘若阿姐还在,定是不愿见自己活得如此难堪。 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湿意,宁娇娇看着那吞吐着黑色腾雾的深渊,再没有了一丝惧怕。 分明是极其可怖骇人的地方,宁娇娇站在斩仙台边缘,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不再去怨,也不会去恨。 九重天上的一切,便当是自己窃来的一场好梦吧。 而现在,梦该醒了。 *** 离渊通过追仙踪,竟是比受到守卫通报的北芙来得还要快。 他初初落下,向来淡漠从容的九重天帝君这一次甚至来不及打理自己的衣冠,直直地朝着斩仙台飞去。 下一刻,离渊就看见宁娇娇站在那似悬崖般的斩仙台边缘,已经有些残破的粉裙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站在边缘,正看着那旋涡似的斩仙台,只要后退一步,就是深渊。 离渊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生怕惊到了站在边缘的人,让她坠落。 最后,反倒是宁娇娇察觉到了来人,转过身见是离渊,倒也不觉得惊讶。 “你来了。”她平静地点头,好似来得只是一个陌生人,想了想,宁娇娇又添上了一句,“多谢。” 好歹也是有些因果缘分在,既然他愿意来送送自己,自己也合该道谢。 离渊浑身紧绷,他甚至来不及揣摩宁娇娇的言下之意,只能死死地盯着她,连声音都因过于紧张而有了些许僵硬。 “很危险。”这是离渊说得第一句话。 “我们回去。”这是他能想到的第二句话。 离渊向宁娇娇伸出手,因她的眼神,再不敢上前一步。 然而就是那一只手,往日似孤山寒雪般的帝君,却就连指尖都在轻微的颤抖。 宁娇娇看着这一幕,扑哧一声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她此刻心情的雀跃。 “确实危险。”宁娇娇点头赞同,“所以帝君还是不要上前了。” 离渊停下脚步。 他并非惧怕危险,只是因为看见了宁娇娇后退的动作。 再后退一步,就是无尽深渊。 离渊从没有想此刻一样惧怕狂风骤雨。 只因宁娇娇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模样,好似下一声惊雷后就要从此坠落,永堕黑暗。 “帝君又何必有此番神态?”宁娇娇奇怪道,旋即了然,“帝君放心,我是不怨帝君的,也不怨任何人。有今日一朝,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 离渊没有说话,只是摇头,鸦青色的长发倾泻于耳旁,他不管不顾,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娇娇,你先过来。”离渊道,“我们回去。” “还记得我在凡间问过帝君大人的话吗?”宁娇娇歪了歪头,笑了一下,“回哪儿去呢?” 回哪儿去呢? 这一次,离渊毫不迟疑,答道:“回家。” 宁娇娇摇头:“可九重天宫是帝君的家,不是我的。” 她叹了口气,澄澈的眼眸倒映着面前人狼狈不堪的身影,耐心劝道:“帝君大人何须如此,您如今平定四海,佳人在怀,该是逍遥自在的,又何必自降身份,与我这小小凡间精怪搅合在一起?” 钝刀子杀人,永非致命,却刀刀见血。 只三言两语,便将过去百年划分的一干二净。 离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此刻仍应该是察觉不到任何情绪的,但离渊知道,自己的心却早就乱了。 再也容不下任何精心布局,再也没有办法想以往那样冷静地想出最快的方法。 很奇怪,分明不该有任何反应的地方,此刻却猛地收缩,好似要让浑身的血液倒流,再将它们吸食的一干二净。 太痛了。 离渊从未如此痛过。 “并非如此。”离渊嗓音干涩,眸中的光摇摇欲坠,“宁娇娇,你于我,不止是个凡间精怪。” 宁娇娇见此,更奇怪了。 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怎么也能让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帝君大人如此难过吗? 于是她笑着反问:“那又是什么呢?” 是啊,那又是什么呢? 离渊蹙眉,抬手抚住了胸口,疼痛愈来愈烈,已经遍布了骸骨,在血液中崩腾叫嚣,离渊却仍旧想不出答案。 宁娇娇见此,倒也不急,她不再去看离渊,转而看向了斩仙台的波澜壮阔、怒海狂风,竟生出了些许贪恋。 这般景色可真是生动好看。 只可惜了,今生今世,只可看这一眼。 宁娇娇收回目光。 她来到斩仙台,并非只是一念之下仓促做出的决定。 这是宁娇娇仔细思考后,决定的了解。 既然旁人都说她是因离渊才有了好命,有幸上了九重天宫,那宁娇娇便自行离去。 既然他留下她是为了滋养她人的魂魄,那她便将他心心念念的人的魂魄,完完整整地还回去。 既然她一身修为皆是离渊所赠,那便魂飞魄散,将一切,还个干净。 …… 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宁娇娇想好了,这一遭,她什么也不要。 “我不知道是什么。”离渊平静地看向她,仍未收回手,“倘若你还愿意与我回去,最多三日,我一定会告诉你答案。” 宁娇娇只是摇头,嘴角噙着浅笑:“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离渊绷紧了嘴角,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与虞央仙子,”宁娇娇顿了顿,旋即轻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二人,真的很像吗?” 唇畔笑意似羞涩娇憨,然而她眉目皆是一派淡然清明,分明是极其坦荡。 自从虞央回来后,九重天上的那些风言风语,宁娇娇并非是一无所闻。 她只是强迫自己装聋作哑,可哪怕真是傻子,心中也该知道些道理。 原先憋着一股气,不去想问,可现在临走了,宁娇娇反而能将这些事情都放下了。 如此一问,也不过是最后了断。 这一次,离渊没有任何犹豫:“不像。”旋即,离渊蹙眉,像是想到了什么。 “回去后。”离渊哑声道,“你与我回去后,所有犯错的人……无论是何人,任你处置,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呢喃,倒不如说是虚弱。 离渊在恐惧。 他在恐惧她的离开。 斩仙台周遭浮着的黑雾,还有宁娇娇翻飞的衣袍,如同一把把无形的刀剑,将他刺得鲜血淋漓,却半点不能躲避。 宁娇娇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为什么离渊总喜欢穿着浅色的衣物,比如为什么离渊不喜欢花卉,比如离渊本人与龙族的纠葛……比如为什么偏偏是她。 最后一秒,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像’二字,便足够了。 起码这一世,干干净净的,也不算全然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谢。” 宁娇娇看着面前出尘清冷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竟是还能带着笑。 “我走后,你千万要告诉仙宫的史官,不要在那载月石上写我的名字。”宁娇娇浅笑垂眸,嘱咐道,“不然八成也不是什么好话。” 离渊再也顾不得其他,只身上前:“你若——” “离渊!”宁娇娇忽而抬起眼,厉声喊了那白衣帝君的名讳。 见他怔忪,小花仙弯唇笑了。 娇憨动人,带着无边艳色,又不掩眉宇间的天真澄澈,美好得一如初见。 她望向离渊,将这句话说得字字清晰。 “我不欠你什么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宁娇娇身体向后倒去,如同被猎人打中后跌落的雏鸟。 单纯赤忱的小花仙就连坠落都带着天真的温柔。 最后一眼,宁娇娇好似看到那人眸中冰雪如寒潭碎裂,他好似说了什么话,也许是还在劝她留下?也许是怪她太过偏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是什么,宁娇娇早已不在乎了。 世间种种情动,到头来不过水月镜花易碎,却是从未情钟。 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宁娇娇的脸上却挂着这段时日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如释重负得不像是跳下了斩仙台,倒像是去奔赴一场从未有过的好梦。 最后那句话说得这般浅显,宁娇娇觉得离渊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从此以后,过往的所有恩怨痴缠,烟消云散。 因果缘灭,两不相欠。 纵使真有来生,你我也不必重逢。 第25章 倘若 ……我只要我的小花仙。…… 赶来的鴏常甚至不敢去看离渊的神情。 白衣仙君背对着他们,半跪在地上,身上花纹繁复的白衣在这密布的乌云下,竟显得有几分寂寥。 就连天宫老人缘邱,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离渊。 他掌管四方姻缘,因着某些事情的缘故,惯于以老者的面容示人,虽然嘴上总是不着调的让别人叫他“小仙”,可内里,缘邱是实实在在地将他们都当做小辈看的。 包括如今令三界胆寒、不敢随意提及名讳的九重天帝君,离渊。 缘邱还记得,曾经的离渊并不是想现在这样,即便是笑着,也让人觉得冰冷。 那时的离渊只是个小小的仙人,不受上任天帝喜爱,没有一个爱他的母亲,更没有什么身份地位。除去他那副清俊出尘的好皮囊,和出众的天资外,在这偌大的九重天宫,他竟是毫无依仗。 被欺辱、被打压、甚至连功劳也被抢夺。 即便如此,离渊却硬是能从那无人敢踏入的无妄之海出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那一日所有人都知道,这九重天的天,要变了。 果然,出来后的离渊更加内敛沉稳,他并没有着急,面上好似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白衣仙君,暗地里却逐步蚕食了上任天帝的势力,将人脉扩于四海。 一步一步,终是踏在曾欺辱他的人的白骨之上,披着淋漓鲜血,得到了他想要的帝君之位。 缘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用他的话来说,放眼万年,都没有哪一任天帝比离渊做得更好。 所以离渊不止是天帝,更是帝君,得到四海遵从,三界朝拜。 缘邱曾以为,像离渊这样的存在,天生就该处于高位,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本心。 就连当年亲生父亲的偏心、血缘上弟弟的折辱、亲生母亲的算计背叛……离渊都熬过来了,这世间应当是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 然而现在,缘邱却不确定了。 他有些心疼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有心想要容他再多放纵些,让他缓缓自己的情绪。 在鴏常的疯狂暗示下,缘邱无声的叹了口气,并没有动作,鴏常无法,只能自己上前一步,唤道:“帝君大人。” 作为知道最多内情的人,鴏常自知绝不能让离渊这般深陷。 倘若如今都……等离渊的情魄归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魔族余孽已经处理干净了,还有些事宜——” 戛然而止。 鴏常没能说下去。 只因他对上了离渊的双眸。 再无曾经的万家灯火,那双眼眸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一时间鴏常竟觉得是自己错认,否则怎么会在其中窥见了惶然与无措? 不可能的,鴏常想,这可是九重天上的帝君离渊啊。 清冷出尘,如同高不可攀的月色。 凡人总爱吟诵月光,可千万年,也未有人能引月色动容。 心里想着不可能,鴏常不由自主将头低下,不止他,所有人皆是如此,唯恐自己瞧见了什么不敢被人看见的场景。 反倒是离渊,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面上的一切情绪便已收敛。 “走吧。”他敛起眉目,恍若无事发生似的,“先回正殿。” 缘邱终于叹出了那口气。 回正殿后,这风波才开始呢。 * 与缘邱所料的分毫不差。 正殿中,身披银甲的北芙垂着头,她不知何时已经将头冠卸下,长长的头发带着点卷,散在脑后。 半边遮住了她的脸颊,直让那张明艳的面容形同鬼魅。 光是看这殿内如狂风过境般碎裂开的陈设,还有她从指缝中淅淅沥沥滴下的鲜血,缘邱便知北芙八成已经知道了全部。 果然,就在众人刚出现时,北芙便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上首,那里端坐着她曾经最敬仰崇拜的帝君离渊。 她再不顾旁人的制止,挣脱开那些人的制衡,大步上前走到殿中央,质问道:“你用她的身体,去温养了虞央的魂魄,是吗?” 放在她与虞央在一道,眼睁睁看着那魂魄钻入虞央的体内。 而上面,有着北芙最熟悉的灵魂的味道。 不算太浓郁,反而有些像是奶香,也有点像是熟透了的冻梨散发出的酒醉香气,趁着春日暖风而来,纯净又香甜。 是常花。 怎么会是常花? 北芙咬牙,握紧了手,噼里啪啦的雷点在她周围闪烁,几乎已经到了快控制不住的地步。 最不堪的真相被人揭露,殿内一片死寂,鴏常眼疾手快地关上了殿门,还不忘把一脸懵逼的东海小王子祈乐拉入殿内。 好小子,刚才居然还敢拦着北芙。鴏常望向他的眼神满是赞叹,对上祈乐困惑的眼神也不开口,微微一笑。 希望接下来再接再厉。 可饶是鴏常,也未曾想过竟然会闹成这样。 他错估了那个小花仙在北芙心中的地位。 鴏常偷偷看了眼垂着眼端坐于上首,无悲无喜的离渊。 ……也似乎错估了她在自己好友心中,究竟代表着什么。 此时说再多也是无用,鴏常与缘邱对视一眼,俱是想上前相劝。 哪怕劝不住,也先让两人分开为好。 可惜还不等他们动作,大殿之内已经彻响了北芙的怒喝。 “我管她什么虞央!”北芙怒极,‘啪’得一声将鞭子甩在地上,将那些想要上前劝的人悉数震飞,旋即,北芙抬起鞭子,直指上首之人。 “她的死活与我无关,哪怕她虞央今日被鱼虾吞噬,葬身在无妄海底下魂飞魄散,我北芙也只会拍手称快!” 这话说得重极了。 离渊眸色微动,低声喝道:“北芙!” 帝君一怒,万神皆惧。 铺天盖地的威压袭来,一寸一寸地压迫着下首之人,周遭所有人俱是胆寒,唯独北芙咬紧了牙关,猛地抬头:“帝君何故动怒?!” 她看着离渊,嘴角淌下了鲜血,眼神扫过立在离渊身旁的虞央,冷笑一声:“我又不阻拦你留着她——你便留着她吧,好歹也是帝君大人心心念念的三界第一美人。” 北芙知道离渊与虞央并非是那样的关系,却还是忍不住迁怒。 她本来就讨厌虞央那惺惺作态的模样,曾经也在她手上吃过暗亏,可也只是讨厌,小打小闹罢了。 如今却是恨入骨髓。 这话说得太难堪,鴏常皱眉,有心想要阻拦,却听北芙咳嗽了一声,嘴角溢出了些许鲜血。 “但你,要把我的朋友——把宁娇娇还给我!” 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哪怕是虞央都听着不忍。 北芙还以为小花仙是被离渊给关起来了。 所以她在问离渊要人。 离渊又能去哪儿找给她呢? “北芙。”离渊开口,眸色暗沉,嗓音有些涩,“……她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一出口,离渊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剧烈地收缩着,无形中体内好似有一只大手死死地捏住了他的心脏,跗骨之蛆般的痛竟是让离渊忘了自己下一句话。 “不在了?”下首的北芙半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低低呢喃,“怎么会不在了……” 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不敢回答。 唯有东海小王子祈乐小心翼翼地上前,“宁仙子跳下了斩仙台。”这是他刚才得到的消息。 连抽身都这般干脆利落,断了所有的后路,祈乐甚至是有些敬佩那个小花仙的。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北芙。 他与北芙虽各在两海,但从小敬慕这个张扬肆意的姐姐,因而冒着被帝君迁怒的风险,也要上前说出真相。 唯恐北芙追问,反而拖累她自身。 是啊,她不在了。 离渊捏紧了手指,整个人好似处在一片虚无之中。 什么叫不在了呢?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北芙满目茫然,手中扬起的红鞭也变得黯淡,她像是再也抓不住什么,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我只要我的小花仙。” “我只是想要她而已……” 北芙想找回她的朋友。 那个爱笑爱闹,会亲手给她做好吃的花糕,会给她画凡间小像,会在众人鄙夷之时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会在自己最伤心的时候,还记得分神顾及她的心情,强作欢笑的小花仙。 北芙从未拥有过这样温暖赤忱、毫无保留的情谊。 虽然名义上是北海帝姬,旁人亦皆道北芙帝姬最是受宠,却不知在北海龙王那众多子嗣中脱颖而出是何等难事。 北芙并非是生性善忘不记事,只是不爱记。 记性不好,很多事忘了便忘了,也能活得轻快些。 偏偏有人要逼她想起来。 偏偏! …… 龙族本就天性霸道偏执,其中以红龙性格最为火爆。 姻缘仙君缘邱眼看着不对,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与年纪不符的焦急,他企图喝止:“北芙!你冷静下来!” 可惜已经晚了。 “我只是想要我的朋友而已。”北芙道,“就算有人该死,也不该是宁娇娇去。倘若不是她被剥离魂魄,又怎会……!”她顿了顿,却说不下去了,绕开了那个字眼,冷笑一声,“若真有人该死,我们大名鼎鼎的三界第一美人虞央怎么不去死?” “从小便喜欢抢别人的东西,现在连别人的命也要抢了吗?” 理智被怒火灼烧,北芙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 离渊看着北芙,眼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虞央没有错。” 北芙抬起头,看也不看虞央,轻蔑一笑:“没有错……呵,对啊,那帝君大人告诉我,错的是谁呢?” 这句话彻底将殿内气氛冻结成冰,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直未曾开口的虞央上前一步:“阿芙——” “滚开!”北芙看也不看她,徒手扔了一团烈焰之火炸于她的面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北海帝姬说话?!” 站在一旁的虞央闻言握紧了拳,眼中闪过伤痛。 她还在怨她。 北芙压根不去看虞央,缓慢地从地上站起身,原本乌黑的眼眸一片猩红,她放下鞭子,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帝君大人能用宁娇娇的身体,去温养虞央的魂魄。” 北芙歪了歪头,忽然扬鞭一指,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那我,是不是也能用她的身体,来温养娇娇的魂魄?” 殿内众仙俱是噤若寒蝉,离渊仍坐在那高台之上,他半垂下眼,语气平淡到不起一丝波澜:“跌落斩仙台者……” 离渊忽然停住,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惶恐。 ——跌落斩仙台者,神魂俱灭。 这是三界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可此时此刻,离渊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强行忍耐着才能控住痛得几乎要颤抖的身体,他甚至以及记不清声粗感受到这般疼痛是在何时了。 也可能,离渊从未这般痛过。 在旁人眼中,帝君坐在上首,一袭白衣胜过九重天上白雪,嘴角一贯带着的笑意消失,整个人看着不带分毫感情,就像是一位真正无欲无求的神仙。 所有人都觉得是帝君离渊在俯视众生。 无人知晓,在上首的离渊捏紧了手指,脊背僵直,整个人像是被牢牢钉在了原地。 没有人敢仔细瞧他的神色,因此也没有人注意到,那高高在上的帝君,此刻眼中盛满了茫然。 神魂俱灭…… 神魂俱灭。 在这一刻离渊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此刻不该有任何感情,可偏偏再也无法将这四个字说出口。 他拒绝将这四个字与那个小花仙联系起来,好似这样就能否认她消失的事实。 “但凡跌落斩仙台者,神魂俱灭。”北芙道,“可倘若她有流魂光婴珠呢?” 言惊四座,就连鴏常也惊异地看着北芙,难以置信她竟然将这件宝物送了出去。 别人不了解,他可是知道的,当年北海式微,为四海之末,更何况还有些儿女情长的纠葛在,东海的鲛人族联合东海其余种族,试图进攻北海,而东海王却置之不理。 那时北芙第一次率军出征,那时的她尚且不足百岁,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硬是打了个大胜仗,刷新了众仙对北海的认知,更让暗处蠢蠢欲动之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而流魂光婴珠,就是北海龙王对她的奖赏。 同样知道这些往事的虞央忍不住开口:“你真的将流魂光婴珠给她了?”她顿了顿道,“倘若如此,也许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话虽这么说,但虞央心中难以自抑地涌起了嫉妒之情。 北芙是多么目下无尘的一个人,虞央是知道的。她当年费尽心思,独独没能博得北芙的欢心,反倒惹她生厌。 不曾料到,居然被一个凡间的小花仙得到了这片真心。 北芙看也不看虞央,她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勉强抑制自己想要将一切摧毁的暴躁,直视离渊:“我问你,倘若她的魂魄回来,我是否也能用虞央的躯体来温养她的魂魄?” 殿内所有人都看向了虞央,曾经的三界第一美人站在那儿,却没有将目光分给他们半分,只怔怔地看着北芙。 像是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个建议。 虞央总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按照血缘上的说法,她是北芙的姐姐,可虞央不敢直接告诉北芙,便费了许多心思成为了北芙的朋友。 她是真心喜欢北芙的张扬肆意,就像活在海底角落里的阴暗生物总是向往着阳光一样。 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身份暴露后,对方会是这般厌恶,厌恶得即便是‘死而复生’,也再不给她一个正眼。 虞央形容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怔了片刻后,也反应过来:“倘若可以,我亦心甘情愿。” 这话不假。 她欠那小花仙一份恩情。 虞央冷静下来,心中将一切算计的明明白白。 如今天缘大阵的事情已经解决,自己的修为到也不急,而且这是北芙提出的要求。 倘若这样,就能让北芙心中的气消一些,修复两人的关系,真是再好不过…… “无需他人。” 一道清冽的嗓音打断了北芙的思索,离渊不知何时走下了高台,他收起了身上所有的威压,轻声道,“若是能回来,我自有办法。” 谁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但无人敢质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北芙掌中骤然腾起的火焰上,随着火舌越窜越高,上方逐渐腾起了一片水雾般的景象。 缘邱喃喃道:“北海明珠可使招魂……竟然是真的。” 不知想起了什么过往,眸色愈发暗淡。 水雾愈发聚拢,模模糊糊得,像是要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北芙双眸放光,手中动作愈发仔细。 人影在水雾中愈发显得清晰,起先是身段,而后是眉眼,再后又是发丝…… 栩栩如生,仿若下一秒那个小花仙就会对着室内众人笑起来,俏皮地眨着眼。 然而就在众人心潮澎湃地以为胜利在望之时,那片聚拢着的水雾‘嘭’,得一下消散,刹那间,原本的凝雾不在,只余火焰仍在猎猎作响。 满室寂静。 “不……不!这怎么可能!” 北芙声音都变了调,她跌坐在地上,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再次尝试着牵引宁娇娇的魂魄。 依旧无果。 除了仍不死心的北芙外,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深深地低着头,殿内落针可闻。 就连一贯嬉皮笑脸的鴏常都保持静默,不忍去看离渊如今的神情。 鴏常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提醒离渊,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思。 就连没有感情的时候,离渊都不敢面对宁娇娇死去的事实,更遑论是融合了感情之后呢? 实际上,离渊没有他们想得那么难过。 他的心是空的,感知不到什么。 好似在刚才某一刻,那颗心也随着坠落到了斩仙台下。 离渊平静地上前,俯下身,任由雪白的长袖覆在地上,冷冷清清,不染半分尘埃。 手掌向上,在东西落地前,他接住了那几片花瓣。 花瓣焦黑又枯败,仿若生来如此,从没有半点鲜活。 是方才水雾消散时落下的,除了离渊,无人注意。 离渊望向了自己的手掌,漆黑一片的眸中终于亮起一丝光亮,如同午黑夜中偶然燃起的一盏灯火,带出了几分浅薄的温柔。 白衣仙君起身,鴏常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对方眉目从容,好似不曾有半分情动。 就在鴏常舒了口气的同时,却发现离渊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再没有动作。 鴏常有些奇怪,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却在看清离渊唇畔的那抹笑意,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 这……! 鴏常心中愕然,继而苦笑不已。 情魂尚未融合,却已知晓何为心动……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周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就连怒火高涨的北芙也陷入沉默,再没有开口。 离渊却再也没有心思分给这些。 他兀自垂下眼帘,望着掌中那几朵枯败的常花出神。 他想,是不是这样,也能勉强算作自己终于有一次在她离开前,伸出了手。 第26章 唯独 离渊,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北芙大闹了一场,离渊就那么看着,就在她即将毁去整个大殿时,离渊才终于出手阻拦。 他让北芙回北海思过。 北芙最后是被祈乐带走的。 不能说是带走,应该说,是北芙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身处于九重天上了。 “从今以后,唯有天柱崩塌、天河倒流、天缘大阵塌陷。”北芙面无表情地说道,“唯有这三件事,才可令我入重踏九重天上。” 鴏常低声叹了口气,缘邱微微摇头,虽是遗憾,却谁也没有阻止。 他们皆知北芙不会因此放弃寻找宁娇娇的魂魄,亦知晓,但凡跌入了斩仙台下之辈,无论神佛妖魔,再无生还之能。 除非是天道庇佑,厚爱至极,令其神格受损却魂魄仍在,仙骨不存而支柱不离——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不亚于月落西海、日升西方。 可这又能如何呢? 鴏常与缘邱相视苦笑,无非是留个念想,给他们这些尚且存在的老东西罢了。 他们不敢看离渊的神情,虽对此有不同程度的揣测,可无一例外,皆以为离渊会因此伤神。 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 那个小花仙离开后,离渊没有任何变化,他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胆大妄为的魔族余孽,顺藤摸瓜处置了一系列想要借此机会浑水摸鱼的仙人,再次威慑九重天。 离渊甚至抽空询问了星官天缘大阵的事,毕竟魔族几次入侵,皆是想要破坏大阵迎回被封印的上古魔君。 星官再三保证其无事后,离渊终于让他退下。 瞬间,巍峨庄严的大殿内又只剩他一人。 空荡荡的,难得有些冷清。 离渊抿了口茶,不知为何,有些想喝酒了。 他没有委屈自己,令仙侍取了些上来。 “不对。”离渊放下酒杯,看向了仙侍。 那仙侍被帝君大人这未曾有过的沉沉一眼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慌忙跪地,“小仙知错!” 倒也奇怪,往日即便有些小差错,帝君也从来不曾发这么大的火。 离渊摇摇头:“不怪你。”他收起不自觉泄出的威压,在这些事上,他从不喜欢多做为难。 “是本君没说清楚。”离渊道,“不要这壶酒,换一壶。” 小仙侍赶忙下去,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壶狐族新供的酒上来。 离渊喝了一口。 还是不对。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口,便让仙侍退下了。 离渊摩挲着杯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喝什么酒。 他就这么出神,在正殿内,独自坐了许久许久。 直至某一刻,离渊看着窗外的夜色,忽而恍然。 他想喝得酒,不是各族献上的新酒,也不是被他藏于本体星河内的无比珍贵的佳酿。 只是普普通通的百花酿。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离渊弯了弯眼,让仙侍取一壶百花酿来,却在落座垂眸时,猝然见到了案几上的纸。 原本崭新如白绸般的纸,此刻被墨污染得凌乱,大大小小的字迹不甚相同,却写着同样的字。 离渊没有再看。 仙侍取来了百花酿,离渊唇边仍噙着笑,从高台之上下来,淡淡道:“不必了。” 行走间仍是一派从容风雅,可小仙侍却总觉得今日的帝君大人不太对劲。 说来大不敬,可帝君大人的背影好似有些仓皇,小仙侍想,就像是在迫切地逃离些什么。 …… 焚天,归一牢 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之气,不比九重天的高洁明亮,这里四处无光,真真切切的没有一丝光亮,比荒蛮之地还要漆黑。 不止黑暗,更是死寂。 幽长狭小的通道内没有半点声音,甚至是应该出现的痛苦呻\\吟,或是暴躁怒吼、咆哮哭泣……一丝动静也无。 沉闷得好似没有任何活物存于这片空间。 在通道尽头的那间,是这片烈焰焚天中,最为恐怖的地方。 ——归一牢。 面前能让旁人惊骇颤抖的禁制对离渊而言形同虚设,他没有片刻停顿,孤身踏入其中。 映入眼帘的烧不尽的烈火,就连半空也有滚烫炽热的岩浆如同瀑布般奔腾,就在即将落入地上焰火的那一秒,腾空而起化作一条火龙,直冲那道白色的背影而来! 离渊恍若未觉,没有停顿哪怕一秒,甚至连手上也没有动作,那岩浆组成的火龙硬生生停在了他身后一丈之外,顷刻间化作火雨消散。 离渊停在原地没有再动。 在一片火海中,唯有一块小空地,空地上立着一个少年。 他的情况非常糟糕,周身全是烈火,四面八方而来的寒铁所铸的锁链将他困住,半点动弹不得。 可即便如此,少年仍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白衣帝君的到来。 他低低笑了一声:“来得倒也不算晚。”禹黎抬起眼,原本俊美张扬的面容已经有大半布上了魔纹,看上去既恐怖,又多了几分邪气。 “把我困在归一牢……是你能做出来的事。”禹黎对着离渊恶劣一笑,“不过帝君大人,这归一牢的滋味,如何?” 他与离渊本为一体,但凡禹黎所受之苦,离渊同样有所感知。 禹黎正是借此嘲讽,根本没将离渊放在眼中。 白衣帝君毫无反应,只是站在禹黎面前,安静地看着他。 是了,他根本没有感情。 禹黎本还想着嘲讽几句,却在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时停下,他好似感知到了什么,蓦地瞳孔放大。 岩浆之火在禹黎身旁焚烧,可他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她……”禹黎茫然地睁着眼,“……怎么会……” 他跌坐在嶙峋的岩石上,周遭的铁链不知何时被离渊撤去,禹黎却半点都没有逃避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禹黎什么都不想了——无论什么、什么天地玄妙、什么天缘大阵——他都不想了。 他只在想她。 那个自称‘天地间最最漂亮’的小花仙,拥有着三界最澄澈干净的双眼,每次看她笑,禹黎都觉得有星光坠入心间。 宁娇娇的存在像是灯火,带给了他贫瘠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温暖。 哪怕是最疯魔、最不可控制的时刻,禹黎的感情仍在,他仍是…… 仍是不希望她死的。 在荒地上的禹黎尚且能欺骗自己,只要宁娇娇能将他放在心上,他便给她生路,可当真正得知、当真正看到她坠落的那一刻,禹黎才发现,这一切都不重要。 即便她没有将他放在心上,禹黎也不希望她死去。 他从不希望她死去,他永远希望宁娇娇能活在这世上,做一个漂漂亮亮、无忧无虑的小花仙。 “我有一个困惑。” 清绝出尘的白衣帝君打断了禹黎的思绪,他走到了禹黎面前,与之对视,目光中未曾起半分波澜。 离渊不笑时,给人极大地压迫,无悲无喜的模样,就是世人眼中九重天仙人最标准的模板。 禹黎最是厌恶主体这幅神情。 或者说,凡是离渊喜欢的,作为他激烈情绪诞生的禹黎,都不会喜欢。 离渊见禹黎厌恶至极地撇过头,微微挑起嘴角。 他当然知道禹黎在想什么。 离渊不喜欢花,禹黎偏偏喜欢。 离渊喜欢灯火明亮,禹黎最是厌恶阳光。 离渊哪怕不喜一个人,也极少直白地表露出自己的厌恶,他的冷漠总是用温柔包裹,而禹黎的情绪则是简单明了。 他们的爱憎从来相反。 “收起你脸上令人作呕的笑。”禹黎别过脸,嗓音沙哑,“真是恶心,离渊,我真不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来只问你一个问题。”离渊没有收起笑,实际上,在他感知不到情绪后,反而愈发爱笑起来,“问完之后,我会给你一个解脱。” 禹黎冷嗤,掀起了眼皮,没有搭理。 他压根不相信离渊的话。 解脱? 所谓解脱无非是再让两人融为一体。 先不论这个过程有多痛苦,但说离渊这个能把自己情绪分离出去的疯子,怎么会愿意再次接纳他眼中‘无用’‘只会影响判断’的感情呢? 禹黎不信,却也没有拒绝,离渊便当他是默认。 “本该没有任何破绽。”离渊开口,清冷的声音似是能将翻涌着的岩浆冻结,“分明我表现得更在乎虞央一些,也控制得很好,你没有收到任何情绪。为何,你还是会去找她。” 他的语气那么平静,好似只是死去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好似方才的那些附骨之疽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都未曾发生。 可禹黎知道,这都发生过。 “你想听见什么回答?”禹黎歪了歪头,几缕沾血的发丝黏在了他的左脸上,黑色的魔纹染上了猩红色的血,更显妖冶。 “因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计划?还是因为我安插了眼线?……不、远没有那么复杂,离渊。”禹黎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快意,“你自以为布局完满,万无一失,理应没有差错。” “可是离渊,你漏算了自己的心。” 离渊猛地一怔,不受控制地般地抬眸,恰对上禹黎猩红的眼。 那双和离渊少年时一模一样的眸子,此刻染上了血一般的猩红。 禹黎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对着纤尘不染的帝君诡异地一笑,低低咳嗽了几声,吐出的血都是黑色。 虽是狼狈,却颇有几分畅快张扬。 “我去找她,只有一个原因。” 离渊忽然不想再听下去,漠然抬眸:“够了。” 少年嗤笑,却不理他,自顾自道:“我最后放过她也只有一个——” “够了!” “不够。” 少年再次笑了,他一把抹去唇边的鲜血,强撑着起身,对着离渊道:“这怎么够呢。” “你所有的困惑,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答案。” “我喜欢宁娇娇。”少年的声音渐渐变低,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恍若呢喃,“很喜欢,很喜欢。” 离渊如同被人钉在原地,分明想离开,却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垂着眼,不去看离渊,而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是曾经在灯会上,宁娇娇赠予他的手环。 用凡间花草编织,如今已经枯败。 “帝君大人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禹黎问道,离渊没有回答,禹黎也不在意,他本就不期待离渊给出答案。 “喜欢啊,就是原本怕光的人,突然喜欢上了灯火。” 禹黎抬起手,接住了一团小小的火球。 右手被滚烫的岩浆溅到,瞬间腐烂,皮肉翻滚间,已见白骨。 他却恍若未觉,用那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每每见到她时,便觉得心如擂鼓般的欢快,比送我一片花田还要快乐。” “但凡她离开自己身边——甚至是察觉到她要离开,心便会难受,像是钝刀子一层层地刮着皮肉,没有止境,直到她下一次到来。” 白骨混合着岩浆,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带着鲜血,点在了心口。 离渊站在原地,他仿若陷入混沌,放任自己不去听清禹黎在说些什么,可那些话语却如同在耳边响起,字字清晰。 不知何时,离渊总是挂在唇边用以掩饰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这便是喜欢。”禹黎再次勾起唇角,他直直地看向了离渊,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主体如此可怜。 “离渊,你我抗衡数载,形如黑白两边,爱憎总是相反。” “唯独喜欢她这件事……” 禹黎低着头,再次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才抬眸看向了如枯木般僵在原地的离渊,猛地挖出了自己胸口的那团血肉。 鲜红、跃动、生机勃勃。 “——这恐怕是你我二人唯一的共同点了。” 脑中一阵嗡鸣。 翻涌着的岩浆此刻好似幻化成了正殿案几上的白纸,上面凌乱着写着些许文字,字迹凌乱,将如铺开案桌大的白纸写得满满当当,可通篇下来整张纸上也只有三个字。 这一次,离渊再也逃不开。 他终是看清了。 不是什么百花酿。 而是宁娇娇。 第27章 倘若 帝君离渊,终是从那高高在上的云…… 人间春秋代序,日升月落,于天宫不过是潦草一日。 可正是这潦草一日,发生的变故无异于滔天巨浪,足以令九重天上大大小小的所有神仙们瞠目结舌,却没有人敢多言。 哪怕是平日里最爱八卦的孔雀与星辰掌司,这一次也缩着头当鹌鹑,再不敢多说一字。 该因这次的主角,是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过的人。 ——帝君离渊。 “……所以,帝君真的一夜白发?”刚出关的混血小狐族好奇地捅了捅自己的兄长,“师兄,你如今调任在北荒,可曾见过帝君大人的模样——再不济,咳,你可曾见过那位能令帝君大人心神动荡的小仙子?” 那可是帝君大人!在这些还未寻觅到自己的‘道’的凡尘小家伙们心中,再没有什么比传说中九重天宫里俊美出尘、遥不可及的帝君大人更厉害的了! 九重天的帝君大人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丝缺点,是顶顶厉害的神仙! 混血小狐族还记得当年自己刚被家族找回时,便听见的有关帝君大人在千年前,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抵御魔族的传说。 该让帝君大人动心的女仙,该是何等风采呀! “咳,我了解的也不多。”师兄没能抵挡住小狐狸的撒娇攻势,一手接住了她塞过来的野花,同时压低了嗓音道,“我只记得当时帝君大人想要饮酒,后来出去了一会儿,再出现时,就白了头。” 小狐狸眨巴着眼睛,半晌后问道:“没了?” 师兄‘啊’了一声,有些迷糊:“没了啊,不然呢?” “怎么会没了呢!”小狐狸被自己的傻子师兄气得跺脚,狭长的狐狸眼一翻,“师兄,你还没和我说有关那个女仙子的事呢!” “那个小仙子啊,是个小花仙……” 正当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身着蓝袍的师兄腰间的玉佩忽得发烫,随即有白光闪耀不灭。 已经进入北荒驻军有一段时日的咎伋立即明白这是时间到了,他放下了手上帮小狐狸编织到一半的花环,认真嘱咐道:“宣师妹,你要认真修炼,争取早日得道,等你来了九重天后,我们就能——” “诶呀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啊!”小狐狸推着咎伋往屋外走,“你赶紧回去闭关吧——不对,你要先去看看帝君大人,若是帝君大人有事找你,找不到人了,可就是我的罪过!” 咎伋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如他这样的身份下凡来确实有诸多阻碍,且不救后咎伋就要闭关,再次见到宣狐秋,还不知是何年岁。 太多话压在心口,咎伋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面对着宣狐秋的催促,咎伋只得再次将那些老生常谈叮嘱了一遍,眼见宣狐秋要不耐烦了,这才离开。 他走时拖拖沓沓,真正离开时,却又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宣狐秋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骤然消散于空中,小声地叹了口气。 总是对着太阳看,眼睛里又干又涩,可难受得很,想要流泪都流不出来。 可宣狐秋就是这么枯坐到了天黑。 直到婢女来请她回去时,宣狐秋起身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那九重天上的帝君大人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自己只是盯着太阳枯坐了一日,便无法承受了,而正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是以此换算,那九重天上的帝君可是独自做了一整年呢。 怨不得,他会白发啊。 宣狐秋想,那位帝君大人一定很喜欢他的小花仙吧。 …… 喜欢不喜欢的,鴏常不知道,但他现在已经快被离渊逼疯了。 “你没事来我的丹药房做什么?” 鴏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炼丹炉旁的那道白色身影,还有一旁瑟瑟发抖的小道童们,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痛。 “你堂堂九重天帝君,要炼什么丹药不能吩咐旁人,偏偏要自己出手?” 这话本是带着几分戏谑和调笑,熟料那人竟真的答道:“有的。” 一道极细极细的金光从炼丹炉中出现,旋即光芒大盛,直叫人不敢逼视。 ——丹成。 一旁的鴏常忍不住惊叹起这枚丹药的完美,下一秒,如珍珠般大小的丹丸便飞入了白衣帝君的掌中。 离渊垂眸那枚丹药,嘴角勾起了浅薄的笑意:“给她的东西,还是要自己炼制才好。” 语调分明是带着笑的,却偏偏让人觉得无比悲伤。 鴏常早在之前就将小道童们挥退,等离渊说完这句话后,他面上的笑容褪尽,转而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取代。 “离渊。”鴏常道,“她已经不在了。” 离渊握着丹药的手微微收拢,仍没有看向鴏常,淡淡应了一声。 鴏常摇摇头,再次将话挑明:“宁娇娇已经死了。” 离渊蹙眉,终于侧首与鴏常相对:“我已知晓,你如今是何意?” “你的小花仙已经死了——她跳下了斩仙台,神魂俱灭。”鴏常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那人掌中的金色丹药,“九重天上再没有需要用它来延长寿命之人了,你这丹药又是为谁炼的呢?” 延寿丹听着平平无奇,可光凭‘延寿’二字,便知其逆天之处。 延长必死之人之寿数,从而欺瞒阴阳,扭转乾坤,这又谈何容易? 倘若真如炼制普通丹药一般容易,那这天底下恐怕再也没有将死之人了。 离渊被他说得一怔,转而轻叹:“是我着相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存于离渊掌中的金丹顷刻间化为了一阵细碎的分明,和着光,就这么消散在了空中。 阻止的话语尽数卡在了口中,鴏常身为司管丹药仙君,一向对自己这些宝贝珍之重之,因而险些被离渊这暴殄天物的行为气得倒仰,只是还不等他骂出口,便对上了离渊的面容。 他在笑,笑得完美又虚假,嘴角扬起的弧度无比冰冷,眼眸里黑沉沉的,并无半点曾经的意气风发。 就凭这一眼,鴏常便懒得与离渊计较了:“算了算了。”他道,“来吧,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说一说,看在多年老友的面子上,我就不收你银钱啦。” 说完后,鴏常便撩起衣袍下摆,竟是直接靠在那几可通天的炼丹炉旁席地而坐,姿态肆意潇洒至极。 他咂咂嘴道:“可惜缺了一壶酒。”忽而,鴏常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不如我们去将你藏在月落清河中的那壶酒取出来,一同共饮——” “鴏常。”离渊道,“够了。” 但看这句话似乎像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命令,可鴏常知道离渊绝非生气。 也许是因为声音太轻的缘故,却也分辨不出喜怒,而是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即将破碎的脆弱? 鴏常被自己感受吓了一跳,连忙挥退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望向背对着自己的离渊,收敛了脸上刻意做出的嬉笑与不着调,认真问道:“你与情魂融合的如何了?” 这一次离渊没有迟疑,他答道:“尚可。” “尚可?尚可是什么意思?” 鴏常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站起身,不依不饶地走到了离渊身后,“那是你的情绪,是你与天地之间共鸣联系的依仗!离渊,你别又折腾出什么事!” 见离渊不回答,鴏常更是着急道:“你便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离渊侧首,如雪般的长发从肩上滑落,白衣仙君抬起手,发梢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和那日所见的白雪相似。 却绝不会化,也不会从手掌中流逝。 她那么喜欢雪,如果还在,想必看见自己的白发后也会觉得新奇好玩。 离渊微微出神,而后又轻轻摇头。 罢了,连看见自己旧伤疤都要难过的小家伙,见到自己白发,恐怕又要闷闷不乐了。 见对面人长久未曾回应,鴏常没忍住呼唤道:“……离渊?帝君大人?”他大胆地伸手在离渊面前挥了挥,“怎么?连我的问题都不作答复了,你这是想直接沉默逃避?” 离渊收回思绪,刚想要扬起唇角,却又想起了情魂的那句问话,终是放弃。 “我将它困在了体内。”离渊道,“你放心,它的意识已经陷入混沌之中。” 鴏常皱眉,一针见血:“所以你还是没有将情魂收回?” 白衣帝君望向他,答非所问:“我最近想起了很多以前忘却的事情。” 鴏常翻了个白眼,直白道:“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 开什么玩笑?九重天上的帝君离渊竟会忘事?离渊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被那天缘大阵缝隙里泄露出的魔气熏傻了吧。 离渊恍若未闻,他仍是背对着鴏常,一步一步向着屋外走去,鴏常虽不解,却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屋外云雾缭绕,然而在一片云雾的包裹之中,却开垦着一小片的药田,里面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草药,没有半点九重天上的仙气。 如同凡间的寻常药田那样。 离渊在一小片药田前,驻足不前。 他想,倘若她在,一定会很喜欢。 “……所以即便是我容易往事,你身为天帝有帝王之命护身,也绝不会容易忘事!” 离渊没有解释,等鴏常抱怨完,他忽然道:“如今三界各有禁制,轻易无法从其中越界而出。” “早些年似乎没有这般限制。” 离渊的语气云淡风轻 ,因而鴏常便也没将其当成一回事,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对啊,所以当年我和虞央,不是总带着你们几个下凡去玩么!” 如今天缘大阵似有崩裂之意,加之天道无常,欲予人族修士之生机,故而如今仙界与人间壁垒愈发难以冲破,也就是那几个灵力极高的老家伙,和他们几个天资还算不错的仙君才能勉强下凡玩玩。 恐怕要不了多久,人间就会自成一派,再也不甘屈居于之下了。 哎,到时候,现在这批小崽子们,可就不能如他们当年一样自由自在的玩闹咯。 回忆起某些往事,鴏常闷笑了几声,整个人都放松了些,连语气都变得欢快跳脱。 “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当年我们的离渊帝君可是个乖孩子。” 鴏常扬起眉梢,不知想起了什么,从闷笑转成了大笑,眉宇间一派写意风流。他随手拿了根灵草放在口中咬了一口,嫌弃地撇了撇嘴,随后快步走到了离渊身边。 “喂,离渊,还记得你第一次去凡间的时候,唔,也是我们带着你的吧?那时候……” 他本以为离渊还会保持沉默,让他一个人说下去,本来嘛,鴏常也习惯了这样自娱自乐。 熟料这一次,离渊竟是破天荒的没有继续沉默。 “并非如此。” 本在俯身观花的白衣帝君直起身,迎着鴏常惊愕的目光,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鴏常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糊涂,顺着追问道:“什么‘并非如此’?” 离渊看着他,嘴角似乎向上勾起了些许弧度:“当年,并非是我第一次下凡。” 这笑容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恰如一夜春风暖阳忽来吹灭冬雪,转瞬即逝,徒留虚幻缥缈的温柔。 就连鴏常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揉揉眼,再看过去时,却发现离渊又变成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鴏常直觉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他连忙又问道:“难道是你以前自己偷偷溜去凡间过?——不对啊,就你当初那温温吞吞的性格,哪怕是我们带着你下凡,你都曾犹豫不决,生怕踏错一步……” 鴏常没把话说完,这是他们二人的默契。 那时的离渊实在处境糟糕,上任天帝对其‘真爱’之人所剩下的小儿子极尽宠爱,而天后又是个脑子拎不清的,成日沉溺于情情爱爱。 落得个小离渊,没人疼没人爱。 那时鴏常就觉得,虽是天帝之子,可这个小仙君简直过得比自己这个孤家寡人还要可怜。 后来渐渐相熟,鴏常才终于见识到这个传说中的‘小可怜’在温润仙君皮囊下的狠戾与果决。 离渊有着超乎常人的坚韧,凡是他下定的决心,便一定会做到,绝不会中途放弃。 天地万物在他眼中不过一盘棋局,厮杀惨烈故而才能博得生机,从来落子无悔。 这就是鴏常眼中的离渊。 强大理智到近乎不近人情。 “所以我很好奇。”鴏常捋了捋自己的袖子,嗤笑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位大能,竟是可以将你这出尘绝艳、纤尘不染的神仙拉下凡尘不成?” 这本是戏谑之语,谁知离渊在听见这话后,身体竟有一瞬间的紧绷。 ‘你该不会从未下过凡间吧?’ ‘你说脏?凡间可一点都不脏!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所谓爱恨恩怨皆是天下之大趣事,即便是神仙也各有偏好,又为何要要求凡人也清心寡欲,活得像是你们这般无趣呢?’ …… 荒唐的记忆一瞬间纷至沓来,那人的声线和面容都已十分模糊,可这些话语却仿佛被人刻入骨髓般,忽近忽远地在脑中回荡。 从焚天归一牢的回来后,离渊脑中总会闪现过一些片段。 有曾经他触怒上任天帝,被罚去白头山断臂之崖思过。 有曾经遭人算计,被囚禁于无妄之海。 有曾经他见识大战,独自一人看尽人间惨景。 …… 离渊的记忆告诉他,是他一个人趟过了刀山火海。 可是他的情感却在大笑着说,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 可怎么会并非如此? 藏在袖中的小指轻颤,蜷缩起来,离渊几乎有几分透不过气起来。 远处是清风映秀,云雾缭绕,若是能透过云端往下眺望,应当是能见到一派山峦起伏连绵。青山绿水,孤鸿无绝,在这样天真莽撞的山海间,即便是自命不凡的狂风暴雪,也终究无法在其中傲慢而行。 这就是人间俗世啊。 多好。 鴏常见离渊似有心事,想了想,皱眉道:“记忆有差可不是小事。”他顿住,抬手布下了隔音阵,还是不放心地压低了声音:“离渊,会不会是当年明逸老儿的执妄散所致?” 他口中的‘明逸老儿’正是离渊生父,也就是上任天帝的名讳。 当年天帝明逸自知无力回天,昏了头,不知从哪儿得来了万年一枚的执妄果,将其磨成粉加入酒中,美其名曰要和离渊最后一次谈心,实则却是想要消除离渊的执念,让他忘记所受过的屈辱,忘记复仇。这样一来,明逸和他的好儿子还能留得一命。 所谓执妄果,不仅能消除一个人的执念,甚至能消除那个人的执念在旁人心中的地位。 譬如离渊执着于复仇,那么他被消除执念后,不仅是他,连同样知道离渊执念的鴏常都会将此事淡忘。 执散妄消,因果缘灭,简直是能牵动阴阳的大杀器! 或许就连天道都觉得此物太过珍贵,因而所需要的生长环境极其苛刻,必须种植在极恶魔土之上,再以圣山天池之露日夜浇灌,如此方可达到阴阳均衡,才能万年结出一颗果子来。 鴏常想想都觉得可惜,这万年一颗的执妄果,竟然就被这么浪费了。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离渊,你若真觉得有所偏差,不妨去找找看姻缘仙君或是那婆娑仙子?” 鴏常提起的人都是天界老人了,也是知道当年那些往事的人,值得信任。 他自觉思虑十分周全,可熟料离渊还是摇头。 “天缘大阵万年劫数就在眼前。”白衣帝君敛起眉眼,“不能有丝毫懈怠。” 又是不行。 鴏常一把揪下来那到他腰间的黄昏草,烦躁道:“那你就赶紧融合情魂,这样一来不仅能增添与天地间的情感融合,也能更好的抵御天劫!” “不能融合。” 兜兜转转,离渊竟是回答了缘邱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白衣帝君依旧眉目从容,不紧不慢地回答着鴏常的问题。 唯一的缺点就是每次的答案,皆是否定。 鴏常深觉自己今天就要被这人气死,他深吸了一口气,还不等开口,就见离渊垂首,而后竟是在一小块药田前蹲下身。 本就是气质清绝出尘,又偏爱白衣,加之现在连头发都成了雪色,离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冷意。 往常的离渊虽然也让人觉得冷,却是如月光凝视尘世风月时,那种带着些许俯视与怜悯的垂视。 即便清冷,也要用温柔包裹。 可现在的离渊不同,鴏常迟疑地想,现在的离渊真的像是人世间的一抹雪色。 仍是清冷漠然,仍是出尘绝艳,只不过他沾染上了些许凡间色。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离渊身上的凡间色不似月色倾盖,大约只有一盏灯火般的细微。 鴏常轻轻一叹,终是没有再开口。 他不在说话,离渊却在一片静默中突兀开口:“也许就是这几日了。” 鴏常似有所觉般地抬起头,他看向白衣帝君,忽然问道:“倘若天缘大阵裂缝愈大,凭借众仙之力也难以弥补——你当真要以身殉道?” 离渊颔首:“这是帝君之责。” 鴏常沉默了片刻,别过脸看向了云雾之外。 “便没有其他——” “这是最好的方法。” 鴏常哑然。 他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既能减少仙将的伤亡,也能将天缘大阵破碎后,对三界的影响降到最低。 离渊从来都是这样,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精心算计,将一切可能的伤亡都降到最低。 如棋局,离渊说出的话,也从不会轻易更改。 哪怕代价是他自己。 “我真实搞不明白。”鴏常哑着嗓子,“即便如此,你也不打算融合情魂吗?”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有了自我意识,哪怕仍依附于主体,却也已经不是‘魄’,而是‘魂’了。 “分明融合后,你——” “我从禹黎身上明白了一件事。” 离渊忽而打断了他的话,他侧过脸,完美到挑不出任何瑕疵的面容在光线的分割下,竟显出了几分晦暗。 “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那一瞬间极致的威压于药圃铺开,饶是仙君鴏常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现在能说得这般轻巧,是因为无牵无挂。”离渊终是站起身,“而我我知道,即便我当真陨落,我知道你、虞央、缘邱婆娑,甚至是北芙,你们都能做得很好。” 鴏常从未曾见过有哪个仙人 ,能将‘陨落’二字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正当鴏常张口想要否认时,又听离渊继续:“可若是我融合了情魂……”他恍惚了一瞬。 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因为它往往会让人做出迥异于理智的荒谬判断。 “倘若……” 这一声如同叹息,离渊抬起头,仍站在那片药田之内,展开手掌。 鴏常这才发现,在离渊的掌心之中竟是又三枚焦黑的常花花瓣。 “你看,”离渊轻笑了一声,“我现在都在留恋。” 三枚花瓣躺在掌心,离渊伸手捏起了一瓣,骨节分明的手配上焦黑的花瓣,一时间竟有种别样的诡异美感。 “鴏常你有没有想过,那倘若融合后……” “我后悔了呢?” 鴏常呆愣原地,反应过来后,心中掀起滔天骇浪。 他从未想过竟会如此。 倘若离渊开始留恋着滚滚红尘,倘若离渊开始以私欲作祟而无法做出最正确的判断,那又与上任天帝有何不同? 鴏常眼神复杂,竟是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种种纠葛因果他实在理不清,不过倒是可以确认一件事。 帝君离渊,终是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进了滚滚红尘。 …… …… “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婴儿呀,竟还用锦布裹着!” 刘嫂子本是路过河边,见那婴孩粉粉嫩嫩的脸被寒风吹得煞白,顿时心疼地将她抱了起来。 “这天寒地冻的,得是多狠心的人才能抛弃自己的孩子不管呀!” 另一位更年长些的捅了捅她:“你这就要带回去了?倘若东家责罚可如何是好?” “胡说!谁说要让东家养的?”刘嫂子白了那人一眼,将孩子搂得更紧,“我看这孩子面善,打算自己养着,不行吗?” 刘嫂子自己都不知道,倘若今日不是她来,无论是碰见谁,这侥幸在斩仙台中捡了一条命的婴儿,都是活不成的。 斗转星移,因果循环。 是非善恶,终是有报。 第28章 嫁人 她想起来了 山路蜿蜒,青翠欲滴,一路上本该是清幽素雅的风景,此刻尽数被大红色的喜气所取代。 分明是白日,可这擎天门竟是十分豪奢,竟是在白日张灯结彩,如同凡间人家成亲那样,到处都贴着大红色的双喜字。 据说,是为了让从未接触过修仙世界的新娘子感觉身处于家乡之中,更有亲切感。 于是宁娇娇的记忆刚刚恢复,触目便全是惊心的红。 她绕着红绸的手一抖,险些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鬼片现场,而后才反应过来,是由于自己头顶红绸的缘故。 这可真够刺激的,宁娇娇想到,要不然想不起来,一想起来,就要面对眼下这种大场面。 说起来,宁娇娇的记忆是一点一点复苏的。 有时是一个片段,有时是一些模糊的声音,而让她真正想起全部,则是在现在,被人抢婚的当场。 是的,没错,直接抢婚。 “齐霄哥哥,你怎么可以与她成婚?”少女站在宁娇娇面前,眼中含泪,“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你还要继续修炼,还要与我们一同游历山河,还有……”少女的声音逐渐便低,似是即将抑制不住哭腔,“还有许多答应过我的、未完成的愿望。” 众人先是一惊,旋即哗然。 哪怕透着红盖头,宁娇娇都能看见吃瓜人眼中闪现的光芒。 有点意思。 倘若宁娇娇真是一个对‘齐霄哥哥’情根深种的女子,恐怕此时已经心态大崩,惶恐万分。 可惜不是。 眼下宁娇娇内心毫无波动,唯独只有吐槽的欲望。 合着与自己成婚后,那‘齐霄哥哥’便不能出去游历山河了? 怎么?成个婚还能把他的腿砍了不成? 还有眼前这个少女,声音颇有几分矫揉造作,显然还未修炼到家。 宁娇娇暂且还懒得与她多费口舌,索性静观其变,正好借此机会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恰好有大红盖头遮蔽,一来断绝了广大吃瓜群众的视线,二来,也给了宁娇娇足够的将突如其来的记忆冲击理顺。 首先,宁娇娇能确定一件事,自己穿越了。 还是身穿。 小时候或许是受到身体限制,宁娇娇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穿越到了异世,最多是些模糊的、片段式的记忆闪现。 唯有此刻,或许是被抢婚刺激,所有的记忆竟是一下子都复苏了。 宁娇娇靠在椅背上,慢慢梳理着自己的记忆,理清思绪。 她知道自己八成是身穿,只是不知怎么,竟是身体缩水,直接变成了一个什么也记不得的小婴儿。 而将宁娇娇捡回去的刘婶子从小对她很好,甚至比起她的儿子都不差些什么。 不过这也有坏处,或许是刘婶子对她太好,惹人嫉妒的缘故,宁娇娇又从小出落的漂亮,眼看着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许多人动了坏心思,就连刘嫂子那个儿子也心思不纯。结果不知怎么,刘嫂子在临死前,竟是给她定下了一门旁人口中“极好极好”的婚事。 嫁给擎天门门主之子,齐霄。 这乍一看确实是个极其好的事情,毕竟是与修仙之人扯上关系,若是能以此觅得一二分机缘,显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只是…… “兰妹!” 众目睽睽之下,那器宇轩昂的齐霄公子竟是直接松开了与宁娇娇共牵的红绸,上前握住了那位兰妹的手,感动不已:“你说得那些我都知道!”他的语调转低,似是极为郑重,“你的心意我也都明白。” 端的是一副情深义重的做派,倒是让一旁的宾客们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这……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到底是谁的婚礼啊? 太叔兰抿嘴一笑,面颊上飞起两朵红霞,正当她打算说些什么再接再厉之时,就听那齐霄公子沉声道:“可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宁小姐是何等容貌、何等资质,亦或是……我齐霄今日都是要娶她为妻的!” 他话音落下,周围人顿时议论纷纷。 “齐公子大义!” “嗐,不知道那闭关的老门主怎么想的,竟是直接同意让齐公子与个村姑成婚?” “而且啊,听说不止毫无根骨,还是容貌极丑,不然一个村姑,怎么会这么十八岁了还没嫁出去呢!” 宾客们是谁的人已然明了。 尤其是最后那道女声,满是恶意。 仍蒙着盖头的宁娇娇扬眉。 话里话外都指明是自己的错,而他则是十分委屈,这齐公子还真是绿茶典范。 可惜宁娇娇仍未能开口,因为又有一人跳了出来。 “齐霄小弟!你我皆是修仙之人,又何须遵守‘父母之命’那些俗套的尘世旧规!”粗鲁的男声在所有人耳边骤响,“若真是要以凡间那套来定论,你不如当场休了她,然后娶了太叔小姐,嘿嘿,反正一样都是喜事嘛!” 言谈间全然不见对女人的尊重,无论是宁娇娇,还是‘太叔小姐’,在这男子的口中都好似一个物件般轻易。 不要命的狗东西。 太叔兰掩去眸中晦涩,抬起头时又是雾蒙蒙的眼。只是这次,还不等她发言,就见那齐霄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情款款道:“兰妹,你愿意嫁给我吗?” 饶是游戏人间如太叔兰也未曾料到过此刻的情况,她错愕地看着齐霄,声音有一瞬间的失控:“你在说什么?” 这凡间男子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自己不过是戏弄罢了,怎么忽然扯到嫁娶之事上了? 然而齐霄分毫不觉得自己有错,他放开了握着太叔兰的手,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走向了宁娇娇。 大步流星,脸上的笑容颇为自傲。 “你我二人素不相识,全凭父母之命,你才得以入我擎天门,在此成婚。” 见那红裙女子毫无动静,齐霄按下心中的不耐,接着道:“可我认识兰妹在先,决计不能辜负了她。” 这话说得深情款款又大义凌然,好似什么侠骨柔情遭恶人压迫似的。 说完后,齐霄等了片刻,希望这村姑识相一点,可对面女子还是没反应。 于是再开口时,齐霄语气难免带出了一份烦躁:“若你同意,今日我便要将兰妹一起迎进门!”齐霄见对面人还是沉默,也厌烦了。 不过是一个村姑而已,靠着她那个死了的娘才有了这份大机缘,现在竟是还要在他面前拿乔了不成? 装什么清高! 齐霄在外面也是被人捧着的主,唯有在大人物面前才会伏低做小,但一个小小的村姑又凭什么让他尊重? 见宁娇娇还不应答,齐霄竟是直接凑到了她的耳旁,低声道:“识相就赶快答应,否则,以后要你好看。” 如毒蛇吐信般恶毒,这般丑恶的嘴脸,直接将那张原本还算得上俊秀的面容毁坏的一干二净。 面对这样的威胁,任何一个正常女子都会感到恐惧,尤其是像宁娇娇这样毫无背景靠山、孤身来到陌生之所的年轻姑娘。 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宁娇娇完全感受不到恐惧,心中一片平静。 甚至隐隐还有些想笑。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宁娇娇无奈地摇摇头,只想赶紧躲过这场闹剧。 “齐公子这么说,是打算休了我吗?”她避开了齐霄的触碰,慢条斯理地开口,“那也好,便将婚契找出来,当众撕毁便是。” 众人齐齐一怔。 这声音悦耳灵动,全然不是众人想象中该有的怯懦无助。 已经有人开始感到狐疑,现在小村落的村姑也有这般胆识气度了吗? 齐霄也为这声音愣了一会儿,随即眼睛一亮道:“在下绝无此意。” 他再次靠近宁娇娇,态度缓和了许多道:“你是父亲为我定下的人,我齐霄绝不是那种忤逆父母之人,决计不会休了你的。” “而兰妹是我心仪之人,她必定也是要嫁入我们家的,择日不如撞日,我想着便趁着今天这个日子,一起把事情办了,如何?” 越是到后面,齐霄眼睛越亮,最后已经到了某种惊人的地步了。 他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父亲每日就知道玩弄什么卜卦,只是算了一卦,便不让兰妹进门,实在无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如今父亲闭关,门中大小事务由自己掌控,正好借此机会,一举两得! 齐霄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加之身边又有好兄弟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叫好,让他忽略了周遭宾客们愈发诡异的目光。 “好兄弟!”那粗鲁男子扯着嗓子便称赞道,“不负父母,不负本心!这才是好男儿应该做的!” “王兄弟谬赞了。” 齐霄恢复了往日一贯的模样,他想着四周拱手,神情正常时,勉强也有英俊潇洒的味道。 这是要坐享齐人之福,还不想被自己的父亲指责。 公孙兰冷眼看着那自觉做了件好事、还对着她得意洋洋笑着的蠢货,已经全无之前对她皮囊的兴趣,简直快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嘲讽。 丑东西迟早要闯大祸。 她的目光顺着后移,落在了同样身着红衣的女子身上。 只是不知这位新娘子,究竟是如何想的? 齐霄尚且不知他的‘兰妹’对他的评价,装腔作势地对着周围行了礼后,便要宣布结果, “那今日便要请诸位——” “且慢。” 齐霄转头,见又是自己那位今日刚从村里来的新娘子,先是皱眉,而后又假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哪怕是兰妹进门后,我必视你二人为一等,绝无轻视之意。” 听到齐霄这话,竟是有不少人暗自点头, 这事儿吧,确实有些不地道,可毕竟是个修仙世家的公子,一朝被迫娶了个村姑,难免心中愤懑不平嘛! 少年爱红颜美色,再正常不过啦。 “你说娶就娶。”宁娇娇轻笑了一声,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扯下了覆盖在自己面上的红布。 她面无表情,一步步地走向了齐霄。 那布下的眼眸亮得惊人,凝视着齐霄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丑恶心思尽数被人看穿,无所遁形。 “可我同意要嫁了吗?” 齐霄盯着她的脸,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婚契……” “哦,还有婚契啊。” 见宁娇娇停下了脚步,似是若有所思,齐霄也不知怎么,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还不等他缓过神来,就见新娘子歪着头,发间的金步摇一闪一闪,煞是好看。 她说—— “无碍,那便当我休了你吧。” 这一刻,满室寂静,再没有人敢开口。 一来,是为了宁娇娇那惊世骇俗之语。 二来,则是为了她红盖头下的那张脸。 姿色天然,眼角眉梢流露出天然的妩媚,可那双眼眸确实分外的干净,眸中流淌着的光像是夜晚所见最明亮的形成。 她笑时,如同人间触手可及的春色,不笑了,又如天边遥不可及的惊鸿。 站在一旁的太叔兰的眼睛越来越亮,几乎快要发着绿光! 嗐,那个丑东西算什么!面前的新娘子才是真绝色! 第29章 逃离 冥冥之中她有种预感,这一次,自…… 宾客中,已经有人暗自摇头。 金笼能困鸟雀一生,却至多只能困鸿鹄一时。 光凭这新娘子眼中的神采……不论何等来历,区区一个擎天门,恐怕是困不住啊! 齐霄到底是擎天门门主之子,虽是这些时日被捧得过高,导致颇有几分骄矜自傲,可手上还是有那么些这本事的。 此时被宁娇娇当众落了面子,齐霄的脸色当即十分难看,他沉下脸,拦在宁娇娇面前:“你一个弱女子,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灵力功法傍身,走到哪儿都要被人欺负。” 像是觉得自己说的在理,齐霄缓了缓声,目光再次在面前女子的面庞上留恋,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痴迷。 那等荒凉偏僻的小村落里,居然会有出落的和仙女似的姑娘? “走到外面也许会被欺负。”宁娇娇抬眼,扫了圈围在她附近的宾客,敏锐地注意到其中几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齐霄,“可我呆在这里,不也一样?” 齐霄当即反驳:“这怎么能一样!”他忍不住盯着对面女子看了几眼,心中更是赞叹不已。 屋内亮着灯火,窗外的太阳也未下山,明亮与昏黄交融,此时正是一天内最美好的时刻。 在这样的映衬下,对面女子的面容愈发娇艳灵动,尤其是还有那一身红裙,灼灼如火,愈发显得新娘子肤白貌美,身姿动人,像是落入凡尘的花仙。 烛火在她身后摇曳,如同宁娇娇浑身都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你是父亲为我选的人,”齐霄说完这句,竟觉得口干舌燥,他忍不住舔舔嘴角,“我作为你的丈夫,又怎能抛弃你,让你下山去冒险呢?” 宁娇娇凝神看他:“娶我当真是齐公子自愿?”她扬眉,视线在齐霄身后扫了一圈,那群穿着相似衣袍的男男女女皆是眼神闪烁,并不敢与宁娇娇目光相接。 按照记忆,这些人应该也是擎天门的人。 别的不说,光凭今日婚宴上这阵仗,宁娇娇都不信是巧合。 宁娇娇莞尔,并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她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发难时机,可宁娇娇忍不住。 在收回目光之前,她看见那位‘兰妹’被对着众人,偷偷对自己眨了几下眼,狭长的狐狸眼中满是赞叹。 宁娇娇对此并不反感,她上辈子就长得好看,这辈子或许是此间是个仙侠世界的缘故,有灵法灵力之类的东西在,因而宁娇娇出落的愈发动人。 原先她在乡野,也时常会碰见盯着她看的大娘或是姑娘,究竟是善意的赞叹,还是淫邪的目光,宁娇娇还是分得清的。 不过这太叔兰为何突然这般看着自己? 还不等宁娇娇想个明白,耳畔就传来一道小小的声音—— [美人小姐姐?] 宁娇娇被她吓了一跳,狠命地掐着手心,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就是修仙界的传音入密? [美人小姐姐,别怕,我是太叔兰,他们现在都听不见我们说话。] 那道声音仍是缭绕在宁娇娇耳畔,微微压低的嗓音满是磁性,一时间竟有几分雌雄莫辨。 [小姐姐,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我来帮你兜底!]也不知太叔兰是想到了什么,声音竟是有几分难言的兴奋,[要不然我把那丑东西按在地上,小姐姐你去把他打一顿吧!——哎不行不行,小姐姐一看就没几分力气,别把手打坏了……] 宁娇娇缓慢的眨了眨眼。 她并不敢轻信太叔兰,可对方这样跳脱欢乐,好似前方无所坎坷的语气,莫名让宁娇娇想起了现世。 原本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心,再次起了漾开了涟漪。 虽然在现世的记忆都已经模糊,她记不清亲朋好友们的音容笑貌,但那种松快的、无忧无虑的感受,宁娇娇一直铭记心头。 那也是她最快想起来的记忆。 有与好友结伴出行时玩闹嬉戏的肆意,有一群人围着自己过生日的热闹欢快,还有原先在校门口卖糖葫芦的老奶奶,新鲜的山楂软而不塌,里面果肉微微带着浅青色,外面裹着糖浆——嘶,那味道可真是绝了! 这些人看不清面容,却永远鲜活地存在于宁娇娇的记忆里,栩栩如生。 于是宁娇娇知道,她曾得到过很多很多的爱。 被这多人爱着她,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呢? 更何况,冥冥之中,宁娇娇莫名对此地滋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反感,已经不止是出自于心理上的厌恶,就连生理上都开始作呕。 她想要逃离这里。 倘若无法逃离……宁娇娇有种预感,若真就这般浑浑噩噩地嫁入了齐家,在擎天门中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废物夫人,她必定会后悔一生。 宁娇娇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古代,在仙侠世界,没有灵根又没有庞大世家作为后盾的人,必定是庸碌一生。 这样的条件,能嫁给擎天门门主之子,已经是老天开眼,若是落在旁人身上,必定是要开祠祭祖,感谢祖宗保佑的。 便是宁娇娇,在她记忆中,刘婶子为她定下这门亲事后,不少人带着羡慕嫉妒的口吻,阴阳怪气地赞叹她的“好命”。 好命。 宁娇娇一旦想起,心中厌恶高涨,抵触万分。 她不喜欢这个词。 “……更何况,父亲此时仍在闭关——” “齐公子也说了,与我素昧平生,从未相见。”宁娇娇打断了齐霄的长篇大论,嘴角噙着笑,握紧了手中的红绸,“你我二人毫无感情,既如此,不若将婚契撕毁。他日你若想迎——”宁娇娇对上太叔兰的目光,顿了顿,隐去了她的名字。 “迎自己的心上人进门,没了我,也能少了些阻碍。” 太叔兰察觉到了那细微的停顿,顿时笑弯了眼。 真别说,她这小白花一般的长相十分具有迷惑性,笑起来更是清纯动人。 倘若不是听见她给自己传音时,那一口一个‘丑东西’的嫌弃,宁娇娇恐怕真要以为这是个没什么心机的柔弱姑娘了。 所有的心思不过百转之间,宁娇娇看着齐霄,抢在他开口前道:“齐公子该不会,连撕毁自己的婚契都无法做主吧?” 她的语调越来越高,睁大了杏眼,语气中恰到好处地带上了几分惊讶。 “我还以为如齐公子这般器宇轩昂的仙人,都是无所不能,凡事都能自己做决断呢!” 不就是扣高帽子么?当谁不会呢? 自从宁娇娇掀开红盖头后,太叔兰的目光便再也未能从她身上移开。 此时见宁娇娇不紧不慢地与齐霄对峙,灵动狡黠的模样更让她越看越喜欢,恨不得当场将那丑东西踹开,直接拉着宁娇娇跑路。 齐霄被宁娇娇堵得说不出话来,加之周围人的目光愈发放肆,连原本被他拉来造势的同门们都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这让原本心高气傲的齐霄愈发难受。 “好了。”他自觉难堪,狼狈应付着,“别闹了,就算你不想让兰妹现在进门,这件事也可以稍后再议,但你一个弱女子直接离开,实在太危险了……” 无非还是老生常谈的论调。 齐霄异常坚决的态度,就连他请来的宾客们都察觉出了几分诡异。 “这……”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男子悄悄问他的师兄,“这擎天门的齐霄不是一直放话,说他一点也不想娶村——这位小姐吗?怎么现在又想了?” 他师兄微微摇头,用法诀堵住了他的嘴,不许师弟再问。 事已至此,谁还看不出这是擎天门的布局?只可惜这位齐霄公子蠢钝如猪,想要坐拥娥皇女英,怕不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卫怀璧垂眸思索,有这样无脑的继承人,看来无垢阁与他们的合作,果然还是终止为好。 就在卫怀璧思索之时,场面已经又变了几番。 宁娇娇定定地看着阻拦于她身前的齐霄,更加深了要离开的想法:“若我今日非要走呢?” 齐霄冷下脸:“你若非要如此不识抬举,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在他话说完的前一秒,四个如拳头大小的火焰倏地朝宁娇娇飞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齐霄颇有些自得地笑了。 拿什么乔呢?当日父亲卜卦后,还再三关照自己要对其礼遇有加,如今看来,虽是比旁人漂亮了些,可也不过就是个没有根骨的小村姑罢了,哪里又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其实想要困住宁娇娇,齐霄本可以直接用一道屏障了事,可他偏偏还想要借此展示自己筑基期的修为,这才刻意用了引火诀。 他是天性属火,对于火系法诀的掌控从来精妙,之前在宁娇娇手里丢了面子,如今便是想要讨回来了! 这一次,不止太叔兰,就连卫怀璧和他身后的詹星洲都皱起了眉头。 仗势欺人、以大欺小,这擎天门的齐霄实在是毫无修仙之人该有的宽和悲悯。 @泡@沫 然而就在太叔兰想要出手时,却发现自己晚了一步,原本站在那里的新娘子竟是自己出手! 宁娇娇直面那四个火球气势汹汹地向着自己而来,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的思考,她下意识捏紧了右手的红绸,将它甩开,旋身避开了第一枚火球后,竟是仰面,如挥鞭般用手中红绸迎着那火球袭去,半点不怕! 太叔兰难掩眼中讶异,更令她惊魂不定的是,那充作‘鞭子’的红绸只是普通的锦绣抽罗,遇火必燃,可也不知道那美人儿是怎么操作的,竟是生生用红绸将那四枚火球挡回,甚至回击到了齐霄那边! 众人哗然! 宾客们再也掩饰不住他们的惊愕,甚至有几人豁然起身,直接将桌上摆放着的茶水糕点全部掀翻在地也来不及顾忌! 这新娘子不是个毫无灵根的废物吗?!一个从未接触过修仙的、被判定没有任何灵根的普通人,又是怎么能躲过这筑基修士的火球,甚至是予以反击的?!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呐喊。 然而还不等在座的任何一位质疑,天色陡然转暗,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骤然被雷云遮蔽,擎天门所在山峰最高处,若是有人站在外头,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其中的电闪雷鸣,以及空中那凝聚而成的旋涡中,所能透露出的丝丝黑气。 一切变故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 趁着这短短的变故,太叔兰不再犹豫,当即上前,瞬间移到宁娇娇的身旁,拉着她的手腕道:“走!” ……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鴏常疲惫地抹了把脸,瘫坐在地上,毫不顾忌形象。 他希望没有下次。 因为鴏常知道,若再有下次,便不会这样轻易地解决了。 离渊没有说话,他站在天缘大阵前眺望,而与散发着金光的天缘大阵对立着的,正是斩仙台。 如是有朝一日天缘大阵崩塌,三界壁垒阻隔都算小时,最怕的就是牵扯到了斩仙台,至其混乱,倘若真是如此,恐怕无异于一场三界浩劫。 可是天缘大阵上写满了上古阵法,连身为帝君的离渊都不能一一辨认得清,倘若那人在—— 那人? 那人是谁? 白衣帝君蹙眉,眉宇间难得有几分疲惫。 他的记忆越发浑浊,好似有一块迷蒙着烟雾的地方终于将掀开一角。 “不会有下次了。”离渊低声道。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插在一位上古魔物心脏上的龙吟剑,回身望向了战场。 赤红与白交融,地上竟是断剑折戟,还有些别的法器,不难看出这里曾经历怎样的混战。 被魔物吞噬后,连尸体也会存在,徒留些许血色。 离渊知道,很快,这些血色也会消失无痕,散于天地。 被封印在天缘大阵之中的都是上古魔物,天缘大阵吸取其魂力以此散发灵气予以仙界,更是会散落部分至人间。 这本是一个绝好的阵法,可惜现在却 光是这一次,损失已经足够惨重。 见鴏常凝视着自己,离渊不为所动,漠然道:“若真有一日,你便不要拦我。” 竟是连那虚假的温润笑意都不再伪装了。 鴏常看着离渊,笑着摇头:“我不阻止你。”他动作利落地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我记得你一直来的目标。” “——千秋日月,万古长宁。” 在听见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离渊的瞳孔蓦然放大,本想离开的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过身。 “你说什么?” 鴏常也被离渊这反应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又提起了什么不该提的,思考了几秒觉得没有任何问题,这才小心翼翼道:“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离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仍是死死地看着鴏常,声音都透着几分干涩:“那句话。” 咬字格外清晰,像是要滴出血来。 “千秋日月,万古长宁。”鴏常放低了声音,“离渊,你到底怎么了?” 离渊没有回答。 ‘千秋日月,万古长宁啊——这就是我的心愿!’ 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散漫的笑意。 记忆中,仍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离渊看不清这人正面的容颜,可这一次,声音却无比清晰。 清晰得竟是有几分荒唐。 “……宣召姻缘仙君。” 离渊下意识想要吩咐自己身边的仙侍,却在开口后想起,那小仙侍早已倒在了雷云之中。 一个又一个。 身边人都将离去。 离渊想。 那这一次,不如换他先走。 …… “你刚才可真是厉害!” 太叔兰用了一张瞬移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躲过了那些擎天门的护山大阵,直接将宁娇娇带出了山外。 已经是日落时分,天色昏黄,两人在一条不知何名的小溪旁,沿着小溪而行。 太叔兰走在宁娇娇前,大喇喇地将自己后背暴露在宁娇娇眼前,似乎丝毫不担心宁娇娇突然给她一击。 这样的人不是毫无城府心机,就是自身实力过硬,根本不怕。 莫名的,宁娇娇觉得是后者。 “……毫无修为之人直接躲过了筑基期的攻击啊,美人小姐姐,你和那齐霄的梁子可是要结下了。” 太叔兰回眸,掩唇浅笑,日光映衬下,颇有几分碧玉美人的味道。 “你也真是,打了那丑东西也不晓得躲。虽说那擎天门不算什么,可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人多势众,不能全部毒死,弄起来也麻烦些。” 太叔兰慢悠悠地开口,走到了宁娇娇身边,又打量了她几眼,直觉得这幅皮囊委实太过完美,就连见惯了美人的她都挑不出半分瑕疵。 对于美的事物,太叔兰从不介意多几分宽容。 “不提那些糟心事啦!”她想到自己也许能和这美人一路同行,心情就变得极为畅快,“我知道这前面有一座城镇,我们先去落脚,或者你还有什么打算?” 一直沉默着的宁娇娇终于开口:“有。” 太叔兰眨眨眼,凑到她身边:“是想做什么?”她猜测道:“写信回家?不对不对,你家里没人了。” “那就寻仇?去□□,我记得血月阁的杀手时不时也会路过前面的鹤水城——不过他们实在太贵了,啧,而且身材容貌也算不得好。” “啊,有了!”太叔兰眼睛闪闪发光,她看着宁娇娇道,“我知道最近有许多门派都在广招弟子,你不如去试试,万一真有机缘,便能亲自杀了那丑东西报仇了!” 这小丫头能抵御筑基修士一击,绝非凡人,想必是有造化在身的,到时候若能去自家师门,可就是再好不过了! 太叔兰越想越觉得在理,洋洋得意:“怎么样?我猜的对不对?” “……” 这和刚才那个楚楚可怜,一口一个‘齐霄哥哥’的柔弱‘兰妹’简直判若两人。 迎着太叔兰暗含激动的眼眸,宁娇娇极为冷静地开口:“不对。” “进了城镇后,我想先去换一件衣服。” 太叔兰:“……” 她难得被人噎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娇娇。 在师门中,往往是太叔兰作为那个不合群的异类,总是得意洋洋地气人,然后被师门众人在背地里疯狂吐槽。谁知有朝一日,她竟是遇上了这么个脑回路异于常人的美人,也体验了一把师门众人的感受。 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偏偏吐不出来。 经历了今天这般突变,美人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只想去换件衣服? 太叔兰忍不住追问:“是因为这婚服看着碍眼?” 宁娇娇摇摇头:“并非如此。” 她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似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想法。不过很快,宁娇娇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只是我讨厌红衣。” 第30章 问心城 离渊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让虞央…… 宁娇娇这个提议有些不着调,但她遇上了比她更不着调的太叔兰。 太叔兰听见这句颇有些任性的‘不喜欢’后,不仅没有质疑,甚至连一句疑问也没有,反而上下打量了宁娇娇几眼,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这红色不纯,确实扎眼,可惜我的芥子戒里都是旧衣,倒也不便给你……唔,这里有一件外衫,你不如先将这红色外衣换下?” 对方态度自然轻快,宁娇娇心中莫名升起的郁气也消散了些。 太叔兰一边说着话,手掌向上,眨眼间便有一件浅粉色的外衫落在了掌心,太叔兰将它递给了宁娇娇。 宁娇娇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人,眼睛微亮。 哪怕是之前齐霄出手时,她也未曾有如此明确的认识,自己正处于一个修仙的世界。 可太叔兰这一手破空取物,却是真切地让宁娇娇意识到,这世界与自己记忆中的车水马龙,已经完全不同了。 “多谢。”宁娇娇换上了对方给过来的外衫,认真道,“等进了城,我便将它还你。” 还? 太叔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件小东西而已,你不用还我——不如借此答应我一个要求?” 宁娇娇问:“什么要求?” 太叔兰:“随我一道去修仙。” 修仙。 宁娇娇默念这两个字,心中的念头愈发强烈。 冥冥之中,她有种预感,自己一定要踏上仙途。 只有踏上仙途,才能做到最想做的事。 可她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宁娇娇揉了揉额角,不去想这些事。 “就算没有你的要求,我本也想要试试看修仙的。”宁娇娇道,“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作一谈。” “若这件衣服你不想要了,我便折价偿还。” 太叔兰摇头,捏了把宁娇娇的脸:“不必,我有的是钱,也愿意为好看的美人花钱。” 宁娇娇被她逗笑,心中的郁气全然没了,她不再压抑本性,蹦蹦跳跳地到了太叔兰的前面。 “我有的是美色,却也不愿意让好人总为我花钱。” “太叔小姐,你能在我困境中出手相助,已经是大恩,剩下的小事,便让我自己来吧。” 夕阳西下,所有的光都落在了小姑娘的眼中。 分外绚烂,带着最干净的赤忱。 太叔兰望着不远处的城池,又看向了前方蹦蹦跳跳的宁娇娇,笑了出声。 还是个小孩子啊。 柳师弟果然说得没错,干干净净又漂漂亮亮的小孩儿,果然是最招人疼的。 见宁娇娇回望,太叔兰当即抛了个媚眼,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美人小姐姐该如何称呼?” “……” 宁娇娇不可思议地看着太叔兰。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位太叔小姐就敢带着自己逃婚???还对自己如此大方???? 她抽了下嘴角,这下心中什么想法都没了。 宁娇娇深吸一口气:“我叫宁娇娇。”她顿了顿,看向近在眼前的城墙,问道:“你我进城可需要什么文书证明?” 太叔兰眨了眨眼,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宁娇娇便说得更明白了些:“若是有擎天门的人恰好在此,我会被抓回去吗?” 太叔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随即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连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我的小祖宗,这里距离那擎天门起码有三千里路,中间还隔着地煞海,饶是擎天门的人再厉害,也是追不过来的。” 宁娇娇不信:“齐家的人追不过来,那你又是怎么带我来的?” 小姑娘微微歪着头,漂亮的杏眼里写满困惑,偏偏那眼珠子干净剔透,就连最珍贵的玛瑙石都不及她万分之一。 太叔兰越看宁娇娇这模样越喜欢,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说完这话后,太叔兰便闭上嘴,没有透露太多。可语气中的骄矜已然流露,显示出了她的不凡。 宁娇娇想,之前怎么没发现,太叔兰怎么比自己高这么多? 她用眼神丈量了一番两人的身高,皱起眉头。 难道修仙还会教人,如何操控身高? 不等宁娇娇想出个所以然来,原先走在她前面几步的太叔兰已经停在了城门外。 “快来,发什么愣呢!” 宁娇娇赶紧小跑到了她的身边。 果然,有太叔兰带着,门外的守卫见了她的令牌后分外客气,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鹤水城。 进城后,宁娇娇第一时间被太叔兰带去了锦衣阁。 跳过了一楼的成衣俗物,太叔兰带着她直奔二楼而去,随后不等宁娇娇开口,太叔兰已经极为熟稔地挑起了衣服首饰。 “这件、这件、包括这件——” 太叔兰摸了摸下巴,看向宁娇娇,颇为体贴地询问:“就先试这几件?” 宁娇娇:“……” 这衣服哪怕没有表明价格,可光凭那闪着柔光的外披,甚至是用来承托衣服的雕工精细的檀木托盘,都足以表明其珍贵。 将目光从侍女端着的托盘上挪开,宁娇娇镇定地问道:“你是打算人口贩卖吗?” 太叔兰:“?” 太叔兰:“娇娇妹妹何出此言?” 刚才还一口一个‘美人小姐姐’,现在就变成了‘娇娇妹妹’了。 宁娇娇深深觉得,倘若自己真的收下这些衣服,恐怕地位会直线下降,说不定就要直接喊对方‘爹’了。 虽然她不介意多一个富有的爹,可与对方相识还不到一日,哪怕对方表现的再过友善,宁娇娇也不敢轻信。 “这些衣服,恐怕卖了我都买不起。”宁娇娇对上太叔兰的眼,“我觉得一楼不错。” 她现在身上头上还有些金银首饰,部分是齐家的聘礼,她不打算动,还有部分则是刘婶子帮她攒下的嫁妆。 宁娇娇打算先用这些抵扣,身边有些银钱再说。 太叔兰眼中笑意渐浓,她先是挥退了那些侍女,又问:“真的不要?这些可都是好东西。” 她伸手,一件粉色的绣六合云彩的衣衫飞来,太叔兰将其展开,衣裙完美地展露在了宁娇娇面前。 裙摆上绣着大片大片的牡丹,配着条水蓝色的衣带,宛如于云间漫步,精致完美得不像话,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这也是刚才宁娇娇看得最久的衣裙。 太叔兰看着手中的裙子,缓缓开口:“这裙子不仅漂亮,上面还绘着阵法,可抵挡元婴期修士三次攻击。”说完后,她转头望向了你,“真的不想要?” 宁娇娇摇头:“我不要。” 太叔兰微微眯起眼,忽然问道:“是不喜欢吗?” 宁娇娇诚实道:“喜欢。”她看着那裙子,态度极为自然:“但是它太珍贵了,现在的我还不配得到它。” “我付钱。”太叔兰道,“这里你喜欢什么,都由我来付钱。” 见宁娇娇仍是摇头,太叔兰佯怒道,“怎么与我这样生分?我救了你的性命,帮了你一把,你却还待我如陌生人一般!莫非这一路上,娇娇从未将我当做过朋友?” 说完,她直接将檀木托盘往地上重重一摔,怒气冲冲地就要下楼。 宁娇娇哭笑不得,却也知道太叔兰这是好意,赶忙起身,快步走到了对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腕,小声道,“我并非是与你生分,只是这样不好。” 她抽了抽鼻子:“虽然你有钱,可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是我的钱,不一样的?” 太叔兰撇嘴,头也不回:“这点小钱还与我计较,你这还不是与我生分了?” 和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宁娇娇好笑地抱着她的手臂:“现在还是小钱,那以后呢?若是我习惯了万事由你出钱,以后我遇上更好更贵的东西,还想让你出钱怎么办?” 太叔兰斜眼看她:“那我不出便是,给你付些小钱就罢了,什么都给你买——呵,宁娇娇,你当我傻子么?” “你当然不傻。”宁娇娇道,“可是我习惯了呀,到那时你不付钱,我便会觉得你小气,反而伤了情分,让彼此有了间隙。” 太叔兰神情微动。 宁娇娇见此连忙再接再厉:“更何况,我可是要修仙成为了不起的大仙人的!若是事事让你付钱,我欠了你因果,不是反倒害了我?” 最后这句话已然是玩笑,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弭,尽数化为了轻松。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太叔兰再也不好板着脸,她看着宁娇娇,眼中闪过思量。 刚才抽那丑东西时,小家伙那般镇定自若、意气风发,尤其是回击火球,竟是发自本能般半点不怕。 当时的太叔兰还以为自己又要捡一个暴脾气的刀修回去了,可谁知现在遇上自己这般不讲道理的胡搅蛮缠,小朋友倒也愿意哄着,讲道理。 如此是非分明的性格。 太叔兰望着在一楼生涩地询问掌柜哪里有当铺的宁娇娇,微微勾起唇角。 小家伙一定是个合格的符修! …… 水镜外 大殿内无比寂静,五位长老围坐在一起,看着水镜里各个前来门派大选的候选人们。 “咦?”浑元道人抬起手,指着其中一颗小小的圆球,“这就是阿婪师侄带回来的孩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属于宁娇娇的小小问心球。 倒也不难看见,毕竟在一片浑浊的颜色之中,唯有这个小球颜色最浅。 乐来峰的忘鸢真人见此,惊异地睁大了眼:“我记得这孩子是被阿婪师侄直接带进问心城的,比别的弟子都晚了许多吧?” 鸿蒙仙府作为如今凡间的第一仙宗,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其中不乏有偷奸耍滑之辈,光是用“通天梯”来测试,不免有些鲁莽,故而便出现了水幕之中的“问心城”。 所谓“问心城”,要问的正是修道之心。 其中有七情六欲,贪痴妄嗔种种,要测的,自然是弟子心性。 倒也不是要求人人无欲无求,有所求者自然是最正常的,但倘若为了一时之欲而失去本心,则是修道之人的大忌。 身为掌门的玉泉真人挥动浮尘,那枚原先只如鸡蛋般大小的水球渐渐变大,占据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们觉得,这孩子如何?” 急脾气的浑元道人率先道:“小姑娘有仇报仇,当场便将齐家那小子休了,如此果决,我看适合走我刀修之路!” 忘鸢仙子微微一笑:“师弟此言差异。”她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用手帕沾了沾嘴角,看着浑元道人道,“人家是个小姑娘,容貌还这般出众惊人,去你斩星峰耍大刀,简直是……” 她摇了摇头,没有讲话说下去,却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见浑元涨红了脸不再开口,忘鸢接着道:“我倒是觉得乐来峰适合她,漂亮的小姑娘,就该用些漂亮的武器嘛~” “幻境里穿不了好看的衣裳,”忘鸢慢条斯理道,“我的宝库里,可还有一对东西没有认主呢!” 殿内为之一寂。 忘鸢本是上界的神仙,几百年前因为想要换个地方走走,才来到了凡间。 若是要比宝物,自然没有人比她更多了。 玉泉真人看着颜色愈发浅淡的水球,严肃道:“爱憎分明、尊老护幼,两袖清风不为财帛动心,这孩子,更适合练剑啊!” 这么干净的心性已经多久多久未曾见过了! 就适合心无旁骛的练剑! 元音真人早就想开口了,可他贯来不善言辞,此时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依我看,这般纯净之人,最适合来和润峰做个医者!” 四人眼神对上,一瞬间空中好似有电流闪过。 多少年没见心性这么好的孩子了!合该来修剑\\医\\刀\\音! 就在这时,在水镜末端传来了一声嗤笑,随后便有一道懒散的嗓音响起。 “师兄师姐们,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剩下的四人齐齐看向他。 只见一位白胡子老头,他瘫坐在一把极其华丽的软椅——不,应该说是躺在软塌上。比起殿内正襟危坐的四位修道之人外,简直是舒适的不能再舒适了。 脾气暴躁的浑元道人最是见不得自家小师弟这幅懒洋洋的好似没骨头似的模样,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低声道“坐没坐相”。 就连掌门玉泉真人也忍不住挪开了目光。 真不知小师弟怎么想的,有那么多好看的模样,偏偏用了最丑的老年形态示人。 此人正是鸿蒙仙府中年纪最小的青云子,可别看他年纪小,因着血脉的缘故,本来早该飞升的。 可他不知为何,迟迟不愿上九重天,坚持留在了凡间。 而如今,人界与上界壁垒更深,就连一直在隔壁门派养伤的那位宣小姐,也有许久未曾见到她的师兄了。 哪怕殿内四人都看向了他,青云子也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他一手支起脑袋,扫了一圈蠢蠢欲动的师兄师姐们,懒洋洋地开口:“诸位可别忘了,根据之前我的乖徒儿阿婪之前传回来的消息啊……”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几人的胃口,直到浑元道人暴脾气在爆发的边缘,青云子这才笑眯眯地接着说了下去。 “这小姑娘啊,测不出灵根——因为她压根没有灵骨!” 四人齐齐一愣,这才想起太叔婪之前传来的讯息。 可惜那利落完美的一鞭迷惑了他们的双眼,总是下意识的觉得,对方不可能全无灵力。 “若真是个废人,”元音真人摇摇头,“理应抵挡不住齐霄那小儿的引火诀的。” 青云子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他老神在在地靠在躺椅上,甚至打了个哈欠,半眯起眼睛,似是昏昏欲睡,“还是等这小丫头过了第二关再说吧!” 要是小丫头能过第二关…… 青云子眯起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那就把她抢到自家的破天峰来! 嘿嘿! *** 上界 “你可知……”缘邱悄悄往室内努了努嘴,“这是怎么回事?” 鴏常摇摇头,提起茶壶为对面人又添了一杯。 在鴏常看来,离渊这些日子的行为愈发反常了。 他时不时便要去炼制那些无用的丹药,偶尔又会对着那几朵枯败的花发呆。 “不止如此,他竟是对虞央冷了脸。”鴏常没有多说,那场面他形容不出来,只得摇了摇头,“甚至直接将人赶出了殿外。” 闻所未闻。 帝君离渊从来给人的印象都不是会在小事上计较之人,因而这事儿一出,九重天上便是一片议论,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唯一没有的,就是再也无人说,虞央会是天后了。 缘邱叹了口气:“是啊,这事儿如今都传遍了,真是……也不知虞央仙子是做了什么,竟然惹得帝君发了这么大的火?” 好好地三界第一美人,竟是出了这般丢脸的事情,简直是给那群闲得发慌的老仙们免费送谈资。 原本之前还有人传过虞央会是天后,如今看来,简直是错得离谱。 哪怕有半分男女之情,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听见这个问题,鴏常愈发觉得头疼,他揉了揉鼻子:“听说是因为之前月落清河下那片焦土的缘故,虞央也是好心,想要帮忙清理,没想到离渊竟会如此。” “刚才虞央去我的炼丹房找他,我便避出来了,想让那两人好好看看,都是朋友能把事情说开更好。” 事实上,哪有这般简单? 想起方才离渊的神情,鴏常都觉得寒毛倒立。 罢了罢了,将室内留给那两人好好谈谈吧。 鴏常拿起茶杯,终又放下,抬眼时,发现缘邱也在出神。 “怎么了?”鴏常道,“难得看你板着脸,难道也有心事?” 缘邱回神,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鴏常,你觉得若是灵魂去地府走了一遭,没了记忆,还能算是当年那个人吗?” 鴏常差点没把口中的茶水喷出,他咳嗽了几声,上下打量着缘邱:“这可不像是你能问出的问题。” 缘邱身为姻缘仙君,本就能看到一部分有缘人前世今生的因果,又怎么会有这般疑问? 殿内光亮祥和,无风无雨,没有半点声响。 “我觉得算,也不算。”一片寂静中,鴏常想了想,终是给出了答案,“既然魂魄未变,那便还算是在这个人,可是他又走过幽冥神府,没有了记忆,自然也可当做不算那个人。” 说道最后,鴏常也笑了:“究竟像不像,是不是该像,不过全凭你本心所想而已。” 见他看破,缘邱也不恼,同样笑了起来,转而有叹了口气。 “可惜了,如今凡间与上界受天道制约,壁垒愈发厚了,以后怕是我们也不能肆意往来了。” “我听说有些仙人索性打算留在凡间,不再回来了。” “是啊,不过要是决定了也好,毕竟到了最后,怕是连帝君那等修为都不能肆意下凡了。” …… 外头气氛融洽,室内的氛围却是冰冻到仿佛结了冰。 虞央实在是搞不懂离渊的想法。 她出身有些尴尬,小时候也是受了些苦的,故而才养成了事事谋划、事事算计的习惯。加上虞央又长得很美,宛如是天池中的玉芙蓉一般清丽出尘,硬是弄出了个“三界第一美人”的名头,实力又算上乘,因而在长成后几乎再没有受过委屈。 熟料,今天不过是好奇,想要去看看那片焦土,却被离渊弄得完全下不来台。 想起那双黝黑冷漠的眸子,虞央心中是真的恼火:“不过是一片被烧毁了的焦土罢了。” “那不成还能有什么——” 她的指责在一半时,蓦然停下,闪烁着目光。 而离渊早就收起了怒火,他站在窗边望着她,神色一片漠然。 “与宁娇娇有关,对吗?”虞央问道。 离渊没有开口回复,就用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望着她。 两人对视,离渊忽而轻笑:“我从来当你是朋友。” 所以,离渊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让虞央坦诚所作所为的真实缘由。 虞央静静地看着他,翘起了唇角:“我想去找那壶酒。” 离渊收起了笑容,冷淡道:“你的目的不在于酒。” 有那么一刻,虞央真是恨极了离渊的敏锐。 他不该说出来。 如果是以前的离渊,一定会笑着将这件事掀过,而不是这样冷淡又凉薄的看着她出丑。 虞央叹了口气,终是放弃了遮掩的想法,坦诚道:“对,我的目的不在酒。” “我想要的,是天后之位。” 第31章 不信 她死在你们所有人的口中,死得…… 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离渊静静地看着虞央,语气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凭什么?” 不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虞央忽然好奇,倘若现在是那个小花仙站在离渊面前,他是否还用如此冷淡的态度相待。 但虞央并没有开口。 她与离渊如今的情谊,已经再经不起摧折了。 “凭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虞央道,“如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更适合那个位置。” 布局华丽的宫殿内浮动着药香,涌入鼻腔内,显得冰冷又荒凉。 离渊听见这话眼神不变,甚至没有多看虞央一眼,冷淡道:“有人比你更合适。” 他的唇边再也没有一丝笑意,清冷漠然的样子,愈发像是传闻中杀伐果决、不近人情的帝君了。 从前的时候,离渊从不会在朋友面前露出如此神情。 “可是比我更合适的人,已经死了。” 假如现在宁娇娇还在,虞央是不会说出今日之语的。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虞央从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想要站在高台之上俯视众生,想要得到很多很多的东西。 她知道很多人喜欢她温柔恬静的模样,所以在很多时候,虞央也愿意满足他们,尽力做一个完美的“三界第一美人”。 但虞央同样也有野心,假如她当年没有一点野心,也不会放着好好的美人不做,而选择上了大战的战场了。 那是虞央当年作为北海龙王私生女,所能够得到权力的唯一途径。 她想要证明自己给那人看,除了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她虞央同样也能去驰骋疆场,绝不是幼时那个只会用哭泣摇尾乞怜的废物。 至于在宁娇娇还在时,善于洞察人心的虞央从未想过成为天后。 但现在那个小花仙不在了,成为天后,就成了虞央另一种向上走的手段。 浮动在空气中的药香逐渐变得稀薄,化为了另一种使人紧绷的氛围。 太过于安静了,甚至比焚天中的牢狱尤甚。 虞央动了动手腕,仓皇地想要逃避开离渊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说,可心中忽然涌起的那股不平之气,却促使她再次开口。 “离渊。”虞央深吸了一口气,“宁娇娇已经死了——死在斩仙台,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她本以为这句话会引起离渊的怒火,熟料,离渊平静得很,不仅没有半点愤怒的迹象,反而一派淡然,淡然的好似他面前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说句实话,虞央宁愿离渊发火,面对自己时还有几分人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冷不热,好似所有事务在他眼中,形同虚设。 “我知道。” 虞央蓦然抬首,恰好对上了离渊的眼眸。 漆黑如稠墨,里面是化不开的沉寂。 如同那斩仙台周围的雷云,好似下一秒就会将人吞噬。 “我当然知道她死了。”离渊不知想起了什么,漠然的表情化开,勾起了一抹极其浅淡的温柔,像极了那年三月初春时,飘飘摇摇从上空坠落的花瓣。 轻柔,淡然,即便坠落在地上,也只为一朵花沾染尘埃。 但虞央想不通,为何离渊会笑。 这有什么值得他笑的呢? 她这么想,也终于这么问了出口。 “你为什么会笑?”虞央道。 离渊轻笑:“我又为什么不能笑?” 虞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为提起她,你会很伤心。” 这下,离渊反而真的笑了。 低沉的笑声于殿内响起,如同于湖中沉璧,勾得人心痒。 “不止是你,虞央,有很多人都曾对我说过‘宁娇娇已经死了’。” “她刚跳下去时,我便曾让司命的婆娑仙为我卜算她的魂魄,那时的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她还活着的可能,但婆娑仙却告诉我根本探查不到,这是个神魂已不存于三界之人。” “我不信。” “我又去找了缘邱,令他为我算前世今生的姻缘。” “他说,他无法算三界帝王之命,接着,又直接了当对我说,宁娇娇已经魂飞魄散了。” 清冽的声音落于空中,好似玉石叮当,骤然崩裂。 离渊望向了虞央,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还有鴏常、北芙、甚至是她以前的朋友……还有你。” 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在提醒离渊,宁娇娇已经死了这件事。 就连虞央这样从来不将感情放在心上的人听着,都觉得悲哀。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离渊总该接受了。 “——可我还是不信。” 虞央愕然抬首。 离渊不知何时摊开了手,虞央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掌心上似乎放着一些皱皱巴巴、蜷缩着的焦黑之物。 好像是几朵花瓣。 “我曾几次下凡,途径九州,甚至那日天缘大阵忽然出事前,我亦曾试图下凡。” “可我还是没能找到她。” 分明是这般沉重的事情,离渊却能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轻巧的好似不过在谈论一朵花的枯萎。 真是奇怪,明明这样连旁人都觉得悲伤的故事,作为当事人的离渊,居然像是半点察觉不到难过。 可分明的,虞央却又能感受到面前人浑身都散发着无望的孤寂,像是无妄之海的黑水,从不会轻易起波澜,旁人看去,只觉得一片绝望的沉默。 虞央眼中满是困惑:“所以你接受了她的死亡?” “你知道么?”离渊收拢手掌,“近日凡间兴起了很懂有关天界的话本轶闻。” 他语气淡淡,唇边却有着笑意:“其中有些,便是我和她的故事。” 有谁竟如此大胆?!居然该编排九重天的帝君! 虞央先是微不可查的皱眉,而后忽而了悟。 “没有你的同意,断无人敢如此。”她笃定,旋即又感到疑惑,“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 离渊捏紧了手指,骤然放开,疼痛感于心间蔓延。 小花仙离开前,曾笑着对他说,让那些仙官千万别将她写入史册。 可离渊偏不要。 他想要所有人记住她,记住自己与她的纠葛,记住曾经有这么一段往事。 哪怕有会被编撰戏说,哪怕会因此受人编排指责,哪怕会沾染上丝丝缕缕难解的因果。 在所不惜。 离渊想要宁娇娇存在,哪怕她神魂俱灭,他也要千方百计让她存在于这红尘烟火。 小花仙这般喜欢凡间,自己便陪着她留在凡间的戏说话本中。 他们的爱恨嗔痴,旖旎情思会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或许这样,也能算作一种永恒相伴。 虞央见离渊长久不语,轻声猜测:“难不成你还是不信她已经死亡?” 所以才让凡人传颂,作千万种结局? 这一次,离渊没有沉默,他看向了虞央,道:“所有人都和我说她死了。”离渊不知想起了什么,停顿了片刻,继而浅笑。 “她死在你们所有人的口中,死得轰轰烈烈,又栩栩如生。” 离渊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不想忘记。 情魂暂时不能融合,离渊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生怕自己忘记。 唯有疼痛最为清醒,最不会让人忘记。 所以离渊一遍又一遍地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越是鲜血淋漓,越是让他心安不已。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受着情魂的影响,却又第一次甘愿受其支配,于痛苦中沦陷。 而明面上,离渊风轻云淡,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压抑在心中,正翻涌着的情绪。 虞央突然开始怀疑,她问道:“你是不是还未将……将它融合?” 离渊抬眸清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既不应是,也未否认。 细碎的光从殿门外散了进来,有一束落在了离渊身上,恍惚间,虞央好似又看见了曾经那个白衣仙君。 清风为骨,明月作貌,温润疏朗的像是凡间早春之色,一见即是遇惊鸿。 见离渊不作答,虞央也不逼问,她只是摇头:“你变了很多。” “如这件事放在以前,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 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事,将利益最大化,必要时不在乎所谓的手段。 这才是离渊,虞央一直以为他和自己才是同类人。 万事不经心,千秋如云机。 虞央还记得曾经离渊说,想要“千秋日月,万古长宁”,但现在,离渊却因一片焦土,和一个天后之位的试探,便彻底对她冷了心。 虞央想,纵然自己所欲所求甚多,也自认算是机敏聪明,可到底还是不懂这传说中的爱意。 而且,她也终于发现,自己也没想象中的,那般了解离渊。 “最后一个问题。”虞央抬起头,紧紧地盯着离渊,却是半天都没有开口。 离渊敛起眉眼,又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离渊,”虞央问道,“千年前我离开时,你也曾如此么?” 离渊摇头:“虞央,你与她,无法相提并论。” 一锤定音。 虞央蓦然瞪大了眼眸,离渊却早已转身,没有给虞央任何反驳的余地。 她看着他的背影,如雪白发散在脑后,看上去当真像是凡间的雪色一样清冷孤绝。 “你若无事,以后便不要总来九重天了 。” 就连虞央都佩服自己的冷静,此时她居然还能条理清晰地询问:“就因为一句话,你我连朋友都当不得了吗?” “我当你是朋友。”离渊说,“可你说出了那句话,无论真假,你都不该说的。” 万一她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虞央愕然地抬首,像是难以置信。 再没有比这更平静的语调了,也在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话语了。 凉薄、果决,不给她一丝幻想的空间,如同对待敌军一样一击毙命,击碎了虞央曾经所有微小而隐秘的窃喜。 何等决绝啊,虞央苦笑。 可那能让他决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又为何偏要如此呢? 她走出殿外,没有用任何法器,一路向着北荒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总有人偷偷看她,悄声议论,若是迎面遇上,那群小仙子便会对虞央规规矩矩的行礼,偶也有八卦者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她,虞央便回以一笑,反而惹得记得八卦的小仙子害羞不已,颇为自责懊恼自己方才的议论揣测。 自小到大,虞央已经习惯了如此收买人心。 或许是笑得多了,在即将离开那片天池时,虞央忽然明白了离渊为什么会笑。 没有任何缘故,只是因为提起了宁娇娇而已,便足够让他感到欢愉。 仅此而已。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踏离九重天的白玉阶时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当年,可能是真的有些喜欢那白衣胜雪的小仙君的。 第32章 有情之人 无情道。 同一时间,宁娇娇刚从那‘鹤水城’中出来。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极为不可思议地抬首,入目所及是白玉色的穹顶,散发着莹润的光芒。这里并非密闭,四处皆是敞开,说是屋子,倒更像是一个变换出来的无比硕大的凉亭。 宁娇娇所处之处本就边缘,她没有选择和人交谈,反而往左边多走了几步,趴在窗前向着更远处眺望。 高峰断崖映入眼帘,视线上移,则可见苍翠的山景与湛蓝的天色交融,山明水秀,处处皆是旷达。 天工疏狂,竟不见丝毫缠缚。 宁娇娇看得有些痴了,直到旁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顺着声音望去。 那人看见宁娇娇的脸时明显愣了一下,足足怔了半分钟都没回过神来,就这么与宁娇娇对视,最后还是宁娇娇率先说了姓名后,她才缓过神来,半晌,憋出了一句。 “我的娘诶,你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除了第一个字,倒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了。 宁娇娇被她逗得笑弯了眉眼,这姑娘长相十分可爱,偏圆的鹅蛋脸,圆圆的眼睛,就连吃惊时,嘴也张得圆圆的。 不知为何,宁娇娇一见对方便觉得亲切。两人互通了姓名,那个圆圆的姑娘,说自己叫瑾圆。 “不过你不准叫我圆圆或者阿园。”比宁娇娇还矮半个头的小姑娘道,“你要叫我阿瑾。” 宁娇娇笑着应‘是’,两人交谈了一会儿,配合着在刚才幻梦中太叔兰最后的那几句话,宁娇娇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刚才那所谓的“鹤水城”,是宗门试炼的第一关,按照瑾圆的说法,应该是叫‘问心城’。 宁娇娇想了想,大概从太叔兰将手搭在她肩上那一刻起,那在指尖燃烧殆尽的符纸所通往的地方,就根本不是什么“鹤水城”,而是—— “恭喜诸位小友通过这第一关试炼。” 一位身着道袍之人骑鹤而来,还未落地,话语便于空中响起,引起了底下众人阵阵惊呼。 “是玉泉真人!” “今年竟是掌门亲自出面!” “我这个外门弟子有生之年得意亲眼见掌门一面,便心满意足了。” 玉泉真人有一副好相貌,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容貌,留着长须,一派仙风道骨,比起天上的神仙都不差了。 ……天上的神仙?自己又没见过神仙,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宁娇娇默默记下了此人的长相,还不等她细想,又听耳旁传来了玉泉真人的声音:“下面便是我鸿蒙仙宗所设立的第二关——通天梯。” 随着玉泉真人的话音落下,正前方白茫茫的迷雾逐渐散开,隐隐有金石浩荡之声传来,宁娇娇微微阖上眼,细细感受着那股牵引自己的天地玄妙之力。 就如同她能够以红绸为鞭,抵挡火球一样,宁娇娇在发现能感受到天地间的那股玄妙之力。 不是灵力这样笼统的概念,而是分为五色,宁娇娇推测因是金木水火土之意,而且她有预感,若是其中三两混杂,更是想象不到的妙处。 迷雾已经全然散去,所有在场弟子往向那不见尽头的白玉长阶时,皆是目露痴迷,隐隐透着狂热之态。 这可是被誉为“第一仙门”的鸿蒙仙宗啊!若是能取得前三的成绩,成为内门弟子,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诸位小友便从这里开始,且看能走多远吧。” *** 有些外门弟子,亦或是祖上有些仙缘、从世家出来的子弟们,手中竟是有些符篆、宝物傍身,自鸣得意,一下子便冲了上去,像是要显示什么似的,走得飞快。 宁娇娇没有在意这些,她仍是往常那样的步速,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越到后头,越是艰难。 脚似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起来。宁娇娇索性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身边,早就无人了。 四周皆是一派苍茫,她看不见身边的景色,唯有脚下踩着的通天梯才是真实。 想来也对,苍穹只能独上。 就在宁娇娇思维有些发散时,背后忽然传来了声音。 她听见声响,倏地抬首,见到那宛如小型旋涡一般的旋风时,瞳孔蓦然紧缩! 是一阵裹挟着冰雪的飓风! 若是被它袭击,自己恐怕会直接从□□上滚落。 来不及细想,宁娇娇再次调动浑身的力气,从空气中提取出了五色丝线,几乎来不及分辨,便将其凝成了一股握于掌中,待那飓风至身前时,宁娇娇鼓足勇气,狠狠朝着风眼中抽了过去! …… “这小丫头可以啊!”浑元道人一高兴,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没控制好力气,直接将有着法阵护体的金丝绕玉桌拍的粉碎。 掌门嘴角抽了抽,不过倒也未曾阻止。 不止浑元,连他亦然觉得惊讶。 这小姑娘分明是没有灵骨的,可是却几次三番的抵挡了外界的攻击,一次是雷火,一次是玄风。 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知道的,这玄风是通天梯中最为厉害的攻击了,可小姑娘却不止是躲过去了,她还将它击碎了! 只用了一击! 浑元道长大声嚷嚷:“我早就说了!这小姑娘合该是我斩星峰的人!” 玉泉真人没有搭理他,继续看着那硕大无比的水镜。 若只灵力方面有些出众才能倒也罢了,可这小姑娘的心性偏偏还极为坚韧。 玉泉真人看向了水镜,排列在宁娇娇身后的那人正手忙脚乱地应付着一个小小的火球,原本不至于如此狼狈,只因这小子刚才在心魔幻境中险些跌落。 而排在第一小姑娘就不一样了。 她干净的好似毫无因果,也就那双眼眸中时不时会闪过迷茫,停顿个几秒,便继续走了下去。 足足领先第二名上千阶。 能遇上这样的人犹如无妄深海之中捞得一颗璀璨明珠,简直难如补天! ——多少年没遇见过这般天生的修仙之人了? 这是所有长老心中第一个感慨。 ——必须抢来吾峰! 在座所有长老再次拥有了相同的想法,他们互看一眼,彼此露出了假笑。 *** 于是在宁娇娇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走完了所有台阶后,长舒了口气。 方才也不知为什么,在那台阶上,她时不时会觉得自己身穿红衣置身于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雪地里,时而又觉得身上极痛,尤其是一,双手上满是伤痕,而周围则是一片花海。 这本该是极为美丽的场景,可就在宁娇娇抬头的那一刻,天上忽然开始落下火光,将那片花海燃烧殆尽。 入目所及皆是火海,而宁娇娇身处其中,无比茫然。 似乎有个微小的声音告诉宁娇娇,她该伤心,该去救那些花,可是宁娇娇现在内心却毫无波动。 怎么说呢?就像是看了场无声电影,或许有些场景悲凉,但这也只是暂时的罢了。 宁娇娇呆呆的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巍峨无比的大殿中央龙飞凤舞地写着“问心殿”三个字,气势扑面而来,宁娇娇难得有几分紧张。 她将脸庞碎发别在而后,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这才走到了门前。 一瞬间,金光大作,亮得宁娇娇到底没能抵抗住,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时,已在殿内。 宁娇娇一抬头,便发现其中殿内五位长老,齐齐望向她,目光灼灼,分外热烈。 “……” 像是发现了宁娇娇的无措,作为掌门的玉泉真人在众人的催促下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娇娇。” “你毫无灵力。”玉泉真人说,“甚至没有灵骨。” 这是宁娇娇整理记忆时,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因而她毫不避讳地点头承认:“掌门所言分毫不差。” 忘鸢仙子见此,眼中已然有了笑意。 玉泉真人故作高深地闭起眼,抚须道:“既无灵骨,又无半分根基灵力,你认为自己还能修仙吗?” 宁娇娇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小地看了眼周围的长老,正对上一位极其漂亮的女仙子的笑眼,宁娇娇便也回以一笑,心中更是镇定。 “所谓修仙,不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玉泉真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抚须长叹:“好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等他人反应过来,紧接着,玉泉真人便道:“我看宁小友适合走我剑道,一心练剑,不如——” 不等他继续说完,浑元道人便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谎言:“去你那穷兮兮的落云峰做什么?帮你除草打杂吗?啧。” 他奚落完自己名义上的师兄,装作看不见对方陡然僵硬停留在胡须上的手,直接对宁娇娇开口:“来我斩星峰修刀!” 言简意赅,极为霸道。 “胡说,人家小姑娘用的是鞭子,怎么能逼着人家习剑习刀?”元音真人早就在幻境之时,便看中了宁娇娇的心性,此时难得多言,“我看还是走我医者修心之道最为稳妥。宁小友不如来我和润峰!” “那不如与我习乐,静气凝神。” 一派吵闹声中,青云子冷不丁地起身走到问心殿正中央。 瞬间所有长老都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浑元道人率先抗议起来,青云子充耳不闻。 他贯来是这样无拘无束的性格,此时看向了小姑娘,笑眯眯地开口:“小友容貌这般好看,他们都配不上你——不若来我破天峰如何?” 所有长老嘴角一抽,怎么回事?我们不配,你这个看上去比最年老的玉泉真人还要老的家伙便配了? 浑元有心想要反驳,却被忘鸢仙子阻止,她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殿中央。 果然,小姑娘脸上全是迷茫之色。 刀、剑、医、乐…… 自己到底适合什么呢? 宁娇娇想不出结果,索性看着自己面前的长者,真诚发问:“您觉得我适合修什么道?” 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究竟适合什么。 修仙本就是她仓皇中突然的决定,事实上,宁娇娇甚至还未适应身份的转变。 青云子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问道:“你觉得凡间如何?” “很好。” “好在何处?” 这一次宁娇娇想了一会儿,想起前世今生的遭遇,想起帮她过生日的亲朋、与她玩闹的好友、甚至于还有这次送了她一场机缘的太叔兰…… 太多太多了。 想通后,宁娇娇答道:“在人,各种各样有趣的人。” 上首的玉泉真人微怔。 青云子抚掌大笑,喝了口酒,继而又问:“那倘若有朝一日,有人要灭世,你待如何?” 宁娇娇想了想道:“阻止那人,若是不行,便杀了那人。” 浑元挑眉,心中大笑,果然该是我刀修! 青云子斜睨了他一眼,继续提问:“倘若那人是你亲友师长呢?” “那我也会杀了他。”宁娇娇道,“等处理完一切事,我便再用命向他赔罪。” 浑元脸色僵住。 “你是个有情之人,甚至是个多情之人。”青云子放下了酒壶,笑着做出了结论。 “想知道最适合你的道是什么吗?” 宁娇娇抬眸,心中的困惑散去,眼眸闪闪发亮,好像一个答案即将破土而出—— “无情道。” 青云子说完话后,满意地看到那双眼眸中的混沌困惑散去,只余下一片清明澄澈。 似沧海,似明珠。 忽如晓破阴霾,尘尽光生。 足以照破山河万朵。 第33章 测仙缘 没有灵根确实很惨。 但倘若,…… 鸿蒙仙府位于九州最东面的鱼翔州,共有落云峰、乐来峰、和润峰、斩星峰,以及宁娇娇即将前往的破天峰。 在这五峰中,落云峰为主峰,是剑修玉泉真人——也就是鸿蒙仙府的掌门所处的位置。乐来峰的峰主则是乐修忘鸢仙子也就是方才那位看着宁娇娇笑的,穿着浅蓝色纱衣的大美人。 听说忘鸢仙子已经是上界的神仙,偏偏不喜欢九重天的规则束缚,故而时常喜爱在人间嬉闹。因着如今上界与人间壁垒愈厚,于是忘鸢仙子索性便选择留在了凡间。 她不喜欢提自己的身份,甚至几乎从未对人说起,因而青云子也就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剩下的则有主修医道的元音真人,据青云子所言,他性格最是寡言,只爱行医救人,平日里时常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偶尔他们几人聚在一起,元音真人也会莫名其妙走神,不知在神游天外些什么。 “所以他今日为了收你为徒,能主动出来说了那么多话,很是令我惊讶。” 青云子甩了甩袖子,率先下了飞行法器,转而对宁娇娇循循善诱:“所以日后倘若无事,在不妨碍你修习的前提下,可以多去和润峰找找他。” 宁娇娇点点头,还不等她感叹这几位长老之间的情谊深厚,又见青云子搓了搓手,继续说道:“嘿嘿,那家伙的和润峰好东西何止千万,我索然法宝多,但却没有家伙的珍稀丹药——乖徒儿,没事多去元音那家伙眼前晃晃,没准还能抗他几件宝贝!” 宁娇娇:“……” 好一个单纯不做作的师父! 她随着青云子一同在破天峰的竹林中漫步,一边听着他介绍着最后的浑元道人长老。 “你今天也看到了,这家伙动不动就想动手——他们刀修都这样,暴脾气得很!”青云子打了个哈气,声音懒洋洋的,“不过嘛,也最是讲义气的家伙,你对他三分好,他用十分回报你,你若对她有个八分好,那他便是为你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三分,十分,八分……宁娇娇嘴角一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烤肉,估量着熟度呢! 或许是破天峰风景太美,或许是青云子太过平易近人,她一下没留神,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些,惹来青云子大笑。 宁娇娇没有设防,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将话说了出口,顿时一张小脸全被绯色覆盖,她生怕青云子觉得自己出格,刚想开口解释几句,就见青云子抬手—— 揉了揉她的脑袋。 态度亲昵自然,带着属于长者的宽容,像是在哄垂髫幼童。 “乖徒儿说的很对。”青云子放下手,见宁娇娇惊讶地回望,他更是失笑,“怎么了?” 宁娇娇不好意思道:“我以为师父会嫌弃我胡乱联想。” “这有什么。”青云子毫不在意,“若是事事循规蹈矩,那活着该多无趣啊!” “更何况,你说的很对。这人啊,在理智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能控制住感情,可往往到了最后,却被感控制住了理智。” 青云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笑了起来,然而还不等他再次开口,两人已经走出了竹林,而此时正有两人等候在竹林外。 一人身着紫色长裙,腰间配着水宛流苏,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烟波流转时,宛如水中莲花,楚楚可人。 正是将宁娇娇从擎天门带走,又赠了她一场仙缘的太叔兰。 宁娇娇见到熟人分外开心,又见对方给自己抛了个媚眼过来,更是差点没忍住笑了出声。 至于太叔兰,她本就喜欢这个干净果敢又漂亮极了的小姑娘,见她真的成了自己的师妹,笑得分外灿烂。 青云子同样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渊源,见此笑呵呵道:“老大你应该是认识了,来来来,见见老二。” 好好的同门相见,硬是被青云子煞风景的称呼搅乱,恍惚中,宁娇娇还以为自己是在搬到了新的村子,正在走街访友的认识邻居。 ‘老二’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显然,接受了多年磨砺的他,比宁娇娇更能接受这样的称呼。 “在下柳无暇。”青衫公子对着宁娇娇笑了笑,态度极为温和,“小师妹唤我二师兄就好。” 说起来也是奇怪,柳无暇不知为何,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师妹,却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极为亲切的熟悉之感。 他想了想,直接将一片柳叶状的手环递给了宁娇娇,“小师妹平日里若是有事,都可以凭此来我洞府寻我,倘若是遇见了危险了,便将它撕碎即可。” 言谈间,竟是已经将她当做自己人照顾了。 太叔兰眉梢微扬,调侃地看了柳无暇一眼,被他面无表情的瞪了回去。 宁娇娇也没有矫情,双手接过礼物,道了声“谢谢二师兄”,清脆的声音又惹得柳无暇一笑。 柳无暇容貌隽秀,笑起来时更是极为好看。他一袭青衫,长身玉立于竹林边缘时,宛如修竹化作的仙人,又比其多了几分红尘气,看着就让人心生亲近。 倘若放在外面,必定是春闺少女最喜欢模样。 宁娇娇也很喜欢这位二师兄,不是出于什么男女之情,只是单纯的见到他,便心生亲近之意。 就和她方才见到忘鸢长老时一样,只一面,便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股熟稔之感。 这种感情即是惊喜,竟有夹杂着几分悲痛心酸,不像是生人初见,倒似是故友久别重逢。 太叔兰见宁娇娇盯着柳无暇多看了几眼,冷冷地哼了一声,斜睨了柳无暇一眼,对着宁娇娇道:“小师妹等着,待我回去翻翻东西,再送你个见面礼——绝对比他的好!” 宁娇娇下意识想要开口拒绝,却被青云子阻止,老头子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太叔兰,只把对方看得毛骨悚然时,才开口:“看来阿婪得了不少好东西啊!”他搓了搓手,“不知为师——” “啊,师父,我突然想起来我方才出门时忘记喂鱼吃药了!”太叔兰仍旧面对着众人,脸上神情不变,可脚下竟是飞速地向后退去,只远远地留下了一声“徒儿现行告退”,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宁娇娇头一次见人还能倒着飞走,看得目瞪口呆。 她一直目送着太叔兰离开,转头再看向青云子和柳无暇时,却见那两人无比平静,连半分讶异都没有。 想来是司空见惯至极。 青云子和柳无暇将宁娇娇送往了她的住处,宁娇娇惊讶的发现里面布置的极为得当,就连入门时所见的那扇门都是流光溢彩,别的不说,绝对是价值不菲。 像是察觉到了宁娇娇的震惊和疑惑,柳无暇笑了笑:“师父早前去兑泽门卜过一卦,算出了近日有重要之人出现,因而特意布置了这个洞府。” 他停留了几秒,玩笑道:“能让我们师父甘愿如此,小师妹可真是为师兄报仇了。” 方才他接到了太叔婪的密信,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宁娇娇身上的变故,细心如柳无暇,生怕小姑娘因此怀疑自己,自怨自艾,故意抛出了这个话题。 果然,这话一出,宁娇娇便抬起头:“报仇?” “是啊,我当年刚拜入破天峰,第一次进我洞府时,那可是……”柳无暇顿了顿,看向了身旁的少女,无奈道,“家徒四壁。” 宁娇娇笑了出声,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青云子丝毫不在自家弟子对他的调侃,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们都是男子,我送你们那么多东西像什么话,万一被人传出我好男风看上自己弟子了怎么办?你看隔壁那天穹派……啧啧啧。” “但娇娇就没事了嘛!”青云子拍了拍了宁娇娇的头,看她的目光颇为慈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对自己女儿好点怎么了?” 柳无暇:“……” 自家师父歪理说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两人知道宁娇娇在问心城中呆了几日,今日又上了通天梯,必定是极为疲惫的,因而也没有久留,耐心地为她说明了屋内一些法器的用处后,便离开了。 宁娇娇确实极为疲惫。 从忽然发现自己是个穿越的人,再到发现自己已经在喜堂之上即将嫁人,然后便发现未婚夫似乎颅内有疾,最后是问心城、通天梯…… 桩桩件件,跌宕起伏的简直可以去写个画本子了。 宁娇娇打了个哈欠,浑浑噩噩间,终是沉沉睡去。 *** 第二日一早,宁娇娇醒得极早,不多时便等来了师父青云子。 看着青云子的穿着打扮,宁娇娇狠狠闭了闭眼,心中告诉自己,还没睡醒,清醒一点。 她重新睁开眼,发现面前的青云子还是那副模样,他类似于凡间土地公公的长相,很慈祥,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人没错。 宁娇娇冷静的想,是衣服的错。 大红色内衫配上绛紫色长袍,偏偏腰带还是翠绿色——对,那种泛着荧光的翠绿,上面用蓝色丝线绣满了花纹,绛紫色的长袍上也同样有橙色——对,还是荧光橙绣了一对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坠着各式各样颜色的宝石,简直就像是…… 像是一只花里胡哨的野山鸡。 “乖徒干什么这么看我?”青云子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袖,环佩叮当,“可也是觉得为师今日装扮分外好看?” 宁娇娇:“……是。” “对吧!我就说这样好看,玉泉那老家伙偏不信,他们几个合伙不让我穿,还把我衣服拿走了!”青云子得意洋洋道,“嘿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没想到吧,我还有一件!” 宁娇娇脑中浮现出现世中网上冲浪时见到的那张[还有谁能管我.jpg]的表情包,觉得与如今的青云子分外相配。 五颜六色的嚣张。 她满心满眼全是那张表情包,甚至没有来得及纠正青云子的错误用词。 青云子还在继续,“……为师本来还想将此作为我门下弟子的特色服饰,熟练老大老二都不愿意。”他咂咂嘴,问道:“老三,你觉得如何?” 宁娇娇:“……” 她艰难的咽了口吐沫,脸上瞬间扬起了笑:“此等惊天之华服还是穿在师父身上最漂亮,给我们这些小辈未免太过浪费。” 语气无比诚恳,模样无比乖巧。 宁娇娇生怕青云子当真突发奇想将其作为门下弟子服饰,顿时觉得手中的包子都不香了。 万幸青云子没有继续纠结此事,转而问道:“昨日休息的如何?” “极好,多谢师父费心为我布置。” 宁娇娇松了口气,飞速吃完二师兄特意让飞鹤送来的早餐,将手擦得干净,站在青云子面前微微仰起头看他,“师父,今日便要教我修炼吗?” 眼眸亮晶晶的,语气乖巧至极,远比那两个臭小子不知好了多少。 还真是像极了女儿在对老父亲撒娇。 青云子摇头道:“不急。”他坐在了宁娇娇的对面,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先问你,你分明没有灵骨,更改毫无灵根,昨日在通天梯,是如何抵挡那阵旋风的?” 宁娇娇早就想过自己必然会被询问此事,她也没有藏着的意思,便将自己若是凝神专注,便能捕捉到空气中那五色灵气的事情说了出来。 能捕捉到空气中的灵气是何等奇异的才能,倘若说出去,此事必定掀起轩然大波,而宁娇娇也必定会成为那些门派眼中上好的肥羊。 “此时千万不可与旁人说起。”青云子道,“除了我与掌门——算了,玉泉那小子也不必知道,除我之外,再不要告诉任何人,连老大老二也不行,知道么?” 宁娇娇乖乖点头:“娇娇明白。” 不,你根本不明白。 青云子看向了无知无觉的乖徒儿,叹了口气,破天荒地产生了老父亲的心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青云子摊开手掌,“你可知这是什么?” 他将那东西放在上,推向了宁娇娇的方向,示意她拿起查看。 粗看时,宁娇娇只觉得是一枚的薄片,圆球状,周边微微泛着不祥的黑气,看上去有些丑陋。 她猜想是某种材质特殊的黑玉,拿到手中时,才知自己错得离谱。 这东西看起来泛着冷光,摸上去竟有些粗粝的柔软,宁娇娇指尖在上面划过,蓦然一顿。 这中心的颜色似乎不太一样? 下一秒,在青云子讶异的目光中,她举起了手中的‘黑玉’,对准了屋外骄阳。 就在‘黑玉’触碰到阳光的那一刻,原本的暗沉全然消失,屋内光芒大盛,在一片如火般的光芒中,宁娇娇被迫眯起眼,隐约见到有一道火红的身影略过,分明只是一道虚影,却硬是给宁娇娇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甚至有那么一刻,那种从血脉中流淌着的颤栗之感,让宁娇娇身体发软。 还好自己是坐着的,宁娇娇混沌地想,不然此刻恐怕早就在那巨大的威压下丑态百出了。 “……乖徒儿?” 青云子将仍陷入混沌中的宁娇娇唤醒,见她眼中竟是迷茫懵懂,亲手给她倒了杯茶,“来来来,喝杯灵泉茶,镇定心神。” 宁娇娇依言接过,握着温热的灵泉水,仍在静思。 向来混不吝的青云子头一次没有开口,他甚至看也没看宁娇娇一眼,而是顺着阳光望向了室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是凤凰。”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青云子脑中闪过的画面,他转向了宁娇娇,眉梢微扬:“这般确定?莫非乖徒你还见过凤凰?” “未曾有幸得见。”宁娇娇摩挲着杯壁,“但我觉得,刚才那道身影……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青云子嗤笑一声:“得了吧,都烧焦了,哪里来的漂亮。” 话中的讥讽嘲弄毫不掩饰。 宁娇娇一怔,望向了自己的师父。 青云子坐在宁娇娇对面,不知那阳光是怎么想的,将屋内撒了满地,却偏偏没有照向青云子所在的方向,因而现在满头白发的老者完全处于暗处,他半垂下眼,神情完全不见之前的慈祥懒散,有那么一瞬间,宁娇娇甚至觉得青云子眼中有了一股郁气。 像是察觉到宁娇娇的打量,青云子终于抬起眼,却又是那副为老不尊的笑意:“乖徒做什么这么看我?”他指了指上空,吐槽道,“你不觉得刚才那玩意儿,像是一只烧焦了的火鸡吗?” 诙谐幽默又极为形象的比喻,青云子本以为面前的小家伙会笑出声来,谁知宁娇娇看着他,瞪大了眼眸:“烧焦?” 她回忆起刚才看到的景象,肯定地摇了摇头:“不!它绝没有烧焦。师父,我虽受压制不敢直视其貌,却也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影子。” 青云子眨眨眼,继而很是轻松地笑了:“是了,你能看见世间灵气,这双眼自然也是不同的。”他喝了口茶,瘫坐在椅子上,姿态极为懒散,“来,说说看,你见到了什么?” “红色的样子。” 宁娇娇干巴巴的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颜色,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匹配的修饰词。 见青云子还在用茶盖撇去茶沫,似乎很是不以为意,宁娇娇不知为何,偏想让他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脑子一热,她大声道:“师父,那时这世间最干净、最漂亮的红色!” 青云子的手骤然收缩,竟是没控制好,直接将那茶杯化为了粉末。 宁娇娇一惊,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看向了青云子:“您——” “糟了!”青云子惊慌抬眸,“今日还要带你去问心殿验灵根,测仙缘的,为师险些忘了!”他摸着满是白发的脑袋,对着宁娇娇尴尬地笑道:“太久没收新徒弟了,忘了还有这遭。” 宁娇娇:“……” 自己新上任的师父。 好像真的有点不靠谱。 *** 落云峰,问心殿 所有昨日收下的内门弟子,都要当众去主峰问心殿验灵根、测仙缘,这传统从开山立派时,便是定下的。 宁娇娇先是看到了自己新认识的朋友,就是那位叫‘阿瑾’的圆圆姑娘上前,将手搭在了灵根石上,几乎是在同时,那石头上就变成了红色,周围隐隐有一点点稀碎的土色。 这就代表,最适合阿瑾的,就是火系法诀。 负责记录的忘鸢长老不知为何今日变作了一副凡间老妇的形态,对着浑元道人道:“火系灵根。” 上首的浑元道人点了点头,示意他新收的弟子继续将手放在了仙缘镜上,那镜子闪过了一道极浅的金光,组成了一柄大刀的模样,须臾便消散了。 即如此,浑元道人也已经极为满意了。 又是适合火系,又是大刀,果然天生就该是他的弟子! 阿瑾下去后,便继续有人上前,宁娇娇将又等了三人,才终于轮到了她。 同时她也是今年新收的最后一个内门弟子了。 众目睽睽之下,宁娇娇极为淡定地将手放在了灵根石上,果然,半晌也没动静。 因为早就知道了自己毫无灵力,所以宁娇娇对此并没有任何失望或是难过,上头的五位长老同样知道宁娇娇的特殊,因而也面无异色。 可是来观看的外门弟子就不这么想了。 “无灵根?!开什么玩笑!” “不会是灵根石出错了吧?” “灵根石怎么可能出错?她就是根本没有灵根,甚至可能连一根灵骨都没有!” “那她凭什么成为内门弟子?!” 宁娇娇的检测结果宛如一颗巨石投入水面,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 就连同为这匹内门子弟的另外两人都极为好奇地看去,瑾圆同样面色忧虑,又扭头狠狠地瞪了眼叫嚣的最大声的外门弟子,吓得对方不敢继续。 上首的玉泉真人与青云子对视一眼,面色倒是轻松。 若是旁人遭受如此大起大落,恐怕极为长老都要担心他会不会心生魔障,但宁娇娇不同。 她的心性,几人都是见识过的。 忘鸢仙子率先开口:“宁师侄去仙缘镜前站一站。” 宁娇娇依言站了过去,她甚至做好了仍是空无一物的准备,然后—— 仙缘镜中起先是一柄长剑,而后又是大刀,接着是一个医者采药时需要的背篓,然后又是古琴毛笔,甚至还有不甘心的花花草草都冒了出来。 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偌大一面仙缘镜,几乎都要被那不甘示弱的一件又一件宝物填满。 不仅如此,每一件宝物都光芒大盛,极其浓烈的金光几乎要闪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要知道这光芒代表了命定法器的珍贵程度,旁人能有金光已经是不错了,而宁娇娇居然是从未熄灭?! 外门弟子齐齐懵逼脸,这该是多珍贵的宝物啊?! 而且还这般多?! 这算什么? 宁娇娇同样懵懂,旋即了悟。 大概是上天在暗示自己条条大路通罗马吧。 俗话说得好,神仙为你关上一扇窗,就必然能打开一扇门,或许这就是自己的门? 她并不知道仙缘镜的来历,青云子也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东西的功能,因而宁娇娇极为淡定。 而底下有幸前来一观的外门弟子先是震惊,见这粉裙子的小姑娘如此淡然,心中顿时肃然起敬。 看看这气度,不愧是内门弟子! 八风不能动其心的淡然,当真是吾辈楷模! 这也就是底下的弟子胡思乱想,上座的几位长老们,却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玉泉真人等人像是互相望向了彼此,随后同时看向了青云子。 迎着四双怀疑的眼眸,青云子笑得像是只狐狸。 没有灵根真的很惨。 但倘若,小姑娘天生便是仙骨呢? 第34章 泥月 他们都要逼得那女子从上端跌落,……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那仙缘镜上的呈现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几乎快要将那如巨型磐石大小的仙缘镜塞得满涨。 这般奇特的景象别说底下的那些外门弟子了,就连上首坐着的五位身世各异的大能也未曾得见。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玉泉真人轻咳了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立在那里的巨型磐石中忽然闪过了一道极其强烈的光,竟是生生将仙缘镜中所有的‘宝物’劈开! 气势之强,让人禁不住颤抖起来,尤其是直面了这一幕的外门弟子,离得近些的,已经惊骇到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 宁娇娇没有管他们。 她望着那仙缘镜,怔怔地伸出手。 就在宁娇娇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仙缘镜的那一秒,仙缘镜中的金色光芒大作,宁娇娇忍住生理性想要流出的泪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镜子里的东西就要活过来似的。 错觉罢了。 在掌门玉泉真人即将开口的那一秒,青云子摆摆手,气定神闲:“既然盛典结束,就赶紧各回各峰,留在这儿倒是显得拥挤。”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宁娇娇的身侧,对着宁娇娇笑了笑,猝不及防间,一把将她拎起。 “我们师徒俩就先走为敬!” …… 直到被青云子放回了自己的洞府之中,或许是环境太过清幽,一时间师徒二人相对沉默,均未开口。 最后宁娇娇先是抬眼,随后慢吞吞地看向了青云子。 青云子:“?” 他被宁娇娇看得有几分毛骨悚然,问道:“乖徒儿,你这是怎么了?” “师父。”宁娇娇开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你还没给我适合我修炼的功法。” 难道是今日自己在问心殿的表现太过差劲,连青云子都不想要她了? 到底是人生地不熟,宁娇娇难免有几分患得患失。 小姑娘眼睛太干净,所有的情绪都在其中,实在好懂得很。青云子只需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伸手弹了下对面小姑娘的额头:“想什么呢?” “为师这不是知道你不喜欢被旁人盯着看,才赶紧将你带出来了?合着一片好心,你这蠢徒弟是半点不领情!” “再说了,我徒弟这么厉害,能在仙缘镜中得见这么多宝物,我当然要赶紧带着你跑。” 说到这儿时,青云子斜睨着眼,抖抖腿道:“不然万一被那几个老不死过来,给你几个宝贝把你忽悠走了,我可上哪儿说理去?” 宁娇娇知道自家这师父说话实在喜欢夸张,却也被这话语中毫不掩饰的炫耀和维护触动,因而端正了神色,一板一眼地对着青云子道:“我不会跟着他们走的。” 青云子道:“你那是不知道他们手里有多少好东西,不说元音和忘鸢了,就连浑元那小子手中好东西也不少。还有玉泉老头子,啧,虽然穷,可手里握着不知多少绝世名剑呢!” 说道最后,语气不禁有些酸溜溜的。 “他们若是用那些东西来贿赂你——” “娇娇永远是师父的徒弟。”宁娇娇拉住了青云子的袖子,不顾手指被坠着的宝石割了一下,固执地看着他,“旁人是抢不走我的,您也不能不要我。” 小姑娘软糯糯的,声线清脆又明亮,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就连承诺也说得宛如撒娇。 倒真是养了个女儿。 青云子和她对视,不知为何,竟有些难以直视她眼中的光芒。 怎么会有人的眼睛这么干净呢?青云子想,若宁娇娇真是自己的女儿,那自己一定要把她好好看住,让这双绝无仅有的眼眸永远澄澈,永远自由自在的散在光芒。 “行了行了,你可是上了我破天峰卷宗的人。想走,可也没那么容易!” 青云子小小的哼了一声,抬起了下巴,将一物扔进了宁娇娇的怀中。 “融雪丝甲,还算不错的疗伤药,赶紧把你的手指头擦擦,免得被人说我苛责徒弟。” 见宁娇娇乖乖收下,并用那如白雪般的丝绸裹住指尖后,傲娇了半天的小老头这才‘嘿嘿’笑了起来。 “为师本来便要和你说这修炼之事的。”青云子将一枚粉色的芥子戒拿了出来,“这颜色好看,我想你应该喜欢。所有也许你能用上的功法,我都放在里面了,因着你与他人不同,很多东西,都要你自己领悟。” 见宁娇娇点头,青云子又道:“那既然如此,从明日起,你便开始闭关吧。” 宁娇娇微微一愣,怎么如此突然? 不过她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弟子明白。” 青云子见此,好笑地用手指戳了戳对面小姑娘的额头:“你明白什么明白?”他叹了口气,“也不问问为师,为何这般突然的令你闭关?” 青云子摇摇头,自己这个破天峰人并不算多,从自己这个峰主到老大老二,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 假使他是在太叔婪或是柳无暇初入师门时,说出这样的话,怕是那两个崽子心中的弯弯肠子都能绕成个吉祥结了! 偏偏新收的这个弟子,看着聪明,心性也是极好,就是太过干净单纯,言行都透着一股天真烂漫,就像是一朵刚绽放的花儿,从不对世间有任何保留。 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孩子。 干净得都不像从他破天峰出来的人。 “师父如此做,自然有师父的打算。” 宁娇娇沉默了片刻,想起了今日殿中神色迥异的弟子们,揣测道:“若是徒儿没有猜错,鸿蒙仙府应该会在之后有一场擂台?不拘内外门的身份,皆可登场的那种?弟子想,经过今天这一遭,想必有很多人,会在那一日挑战弟子。” 简而言之,某些外门弟子见宁娇娇没有灵根,心中蠢蠢欲动,觉得自己又行了。 若是外门弟子能打败内门弟子,便可以越级上升,虽不至于取代对方的身份,但也能得到宗门长老更多的教导。 宁娇娇这般揣测,自然是从今日那几位外门弟子愤愤不平的言语,和眼中跃跃欲试的光芒中看出来的。 倒也不是个傻子,青云子心中满意地点点头,“怕吗?” “弟子不怕!”宁娇娇眼睛微亮,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令人愉悦的场景,“挑战弟子的人越多越好,到时候,我要亲手将他们全部打趴下!” 小姑娘语气松快又跳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就像是期待了很久,能与人光明正大地站在擂台之上,比上一番。 青云子看得好笑,心想这好战的脾气倒是像我,面上不动声色道:“还有吗?” “还有……”宁娇娇犹豫了下,小声问道,“弟子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师父急着想要弟子提高修为,是不是想要让弟子去找寻这不对劲的缘由?” 宁娇娇是身穿,又不是什么夺舍之人,她天性中带着一股倔强,因此半点不怕被青云子看穿。 反倒是因着当时玉泉真人那长久的沉默,和青云子迫不及待将她带回,又迫不及待让她闭关的行为,令宁娇娇推测出了一些东西。 青云子笑了。 这个弟子很聪明,不止是聪明,还很敏锐,似乎天生便能捕捉到旁人的情绪,并冷静地做出判断。 果然啊,自己没看错。 再也没有比修无情道,更适合宁娇娇的了。 “你说得很对。” 青云子道:“不过现在,倒也不用想得那么久远。说白了,天塌下来,也可以让老大老二顶着,咱们啊,不必着急。” 本来他还是想多说几句的,可现在,青云子觉得没有必要。 宁娇娇牵起唇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知道青云子是好意,生怕说得太多,反而让自己有了太大的压力。 “乖徒儿,你明日便要闭关了。”青云子对着对面的宁娇娇眨了眨眼,“来来来,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宁娇娇想了想,挑了一个不太会出错的话题开口:“忘鸢师叔今日与昨日模样不太一样,是修仙后,都能控制住自己的容貌吗?” “啊,那是自然,若是得道,随意调整容貌不是难事。”青云子不甚在意道,“不过是你忘鸢师叔嘛,她纯粹是喜欢自己白发苍苍的模样,你是来得巧,倒还见过她原本的容貌,有些弟子可能进门几十载,都见不到一次。” 这世上,还会有人不希望自己青春永驻,偏喜欢维持白发苍苍的模样?宁娇娇想了想,果然还是想不通。 她最是爱漂亮的,前世的记忆中,不少朋友还时常不带恶意地打趣她‘娇气’,若是可以,宁娇娇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变老,不要受伤。 受伤多疼啊,宁娇娇最怕疼了,以前就连被白纸划破手指,极浅的伤口,她也要用创可贴包起来的。 这样的宁娇娇是想不通忘鸢师叔的做法的,但她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想被人知道的往事,因此也没有多问。 再说啦,忘鸢师叔年轻时好看,即便是老妇人白发苍苍的模样也透着温和从容,极有气质,让人见之难忘。 青云子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还有什么问题么?” “还有——”宁娇娇故意拖长了语调,板着脸,做出一副极为深沉的模样,见青云子扬起眉梢,笑骂“还不快说”,才终于憋不住笑开了。 “师父您今日想要告诉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小姑娘软着嗓子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呀?” 这一次,青云子没有再逃避,他迎着宁娇娇的目光,再次取出了那枚黑色的圆球。 “是凤凰眼。” 即便宁娇娇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此刻仍是难掩心中激荡。 是凤凰诶!四大神兽之一的凤凰诶! “而且不是一只普通的凤凰,还是天地间最后一只血脉纯正的玄羽凤凰。” “他太过单纯,又太过骄傲,自以为能解救所有的苦难,到头来却遭人算计,最后被他人合力分了尸。” 宁娇娇手一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分尸?!”她道,“为何……为何要如此残忍?” “因为凤凰的眼睛能看破一切迷障,因为凤凰的舌头堪比世间最纯正的佛音,因为凤凰的骨头堪比天上最厉害的帝君的仙骨——甚至是凤凰的血和肉,哪怕只得一滴一丝,都是三界难得的好东西啊。” “更何况,凤凰能浴火重生,如若不是□□,又怎么能阻止他复生后报复呢?” 青云子语调很平静,没有起一丝波澜,连对故事中‘凤凰’惋惜都不曾有,只是在最后,他半垂的眼,忽而看向了宁娇娇:“所以,我才让你收敛些,别和他落得同样下场。” 宁娇娇起先点头,而后又犹豫道:“可是……” “可是你觉得它能帮你更好的控制空气中的灵力,是么?” 迎着宁娇娇惊讶的目光,青云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本想之后和你说的——罢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这凤凰眼已经在我手中许久,当日得了兑泽门的卜卦后,我想了半天何为有缘人,今日见你,才明白这缘分的由来。” “旁人大多无法通过这东西看见什么,即便真是万里挑一能得见一面,最多也只不过是一个焦黑的虚影。” “可你不一样。”青云子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宁娇娇,你和他们不一样。” 宁娇娇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认识他吗?认识这凤凰眼的主人吗?” 青云子没有犹豫,颔首道:“算是朋友。”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满不在乎地将那凤凰眼递给了宁娇娇:“先不必管那些往事,既然你与它有缘,此物便先予你巩固了修为,待你闭关结束再将其还我吧。” 小姑娘郑重地将东西接过。 她并不知道。 早在万年前,这世间便没有了玄羽凤凰。 “我一会儿还得去找那玉泉老儿一趟,”青云子摆摆手,“乖徒弟,你快想想,还有什么要问的?” 宁娇娇想了想,问出了自己从最开始便有的疑惑:“大师姐真的喜欢齐霄吗?我觉得她并不喜欢,可又为什么要跟着那齐霄呢?” 这是宁娇娇掩埋在心底很久的疑问,那日在喜堂初见,她还以为大师姐太叔兰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心机又不会掩饰的少女,可到了后来,她便明白绝非如此。 那大师姐当日去擎天门所求为何呢? 她看向了青云子,等待一个答案。 熟料青云子面色古怪:“大师姐?”他面部略有扭曲,像是憋着笑,又像是看好戏,起身对着宁娇娇道:“乖徒且等着,我把老大叫过来,你亲自问他。” 不多时,太叔兰便到了。 今日的太叔兰全然不似之前那副楚楚可怜小白花的模样,反而穿得极为张扬夺目,一袭宝蓝色的长裙配着如山岚般苍翠的披帛,行走言笑间,发间的金簪流苏微荡,整个人好似在闪闪发光。 青云子有事先走一步,太叔兰留下,听了宁娇娇的问题后大笑。 “我就是单纯看那丑东西不顺眼罢了。” 太叔兰不知从那儿得来了一柄团扇,一边玩弄着上面的流苏,一边道:“这世间丑东西如此多,不来我眼前蹦跶也就罢了,偏偏这丑东西不止丑得出奇,还要来我眼前蹦跶。” 本来还觉得那家伙的皮囊尚能一看,打算剥了他的皮也就罢了,谁知后来见到了宁娇娇,太叔兰便连那皮也不想要了。 宁娇娇恍然大悟:“所以师姐是在捉弄他?” “是啊。” 不等太叔兰接着往下说,他腕上的玉佩忽然起了一道细碎的光,接下来宁娇娇便亲眼看见自己的大师姐笑意更浓,看了眼玉佩上的字后,捏着嗓子道。 “诶呀~无暇,人家现在在小师妹这里配小师妹嘛~你就不要再让我去处理那些文书琐事了嘛~大师兄~你最好了~” 大夏天的,宁娇娇硬是打了一个冷颤。 她忍不住道:“平日里……师姐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太叔兰被她那副模样逗笑,故意道:“倒也不是如此,你当时在喜堂上不也见过我吗?你觉得我当时表现如何?” 宁娇娇回忆起来,忍不住道:“稍微,有一点点的,做作。” 她实在无法违心夸奖,毕竟当时的太叔兰简直将一个‘绿茶’演绎到了极致。 “女人自然是不喜欢的。”太叔兰笑了,“娇娇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世间啊,有些男子偏生就是吃这套。” 看向对面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太叔兰掩唇笑了。 “他们将女人间的一切斗争都看得分明,却不会阻止,只会在心下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极有魅力。” “而因着这份满足,他们便刻意装聋作哑,偶尔甚至还会加把火,看着女人们闹得更厉害,最好哭哭啼啼的——还一定好哭得好看,这才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最后再假惺惺地站出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好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君子。” “君子嘛,即便弄出一二间风月之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更为他添了几分魅力,还能流传后世呢。” 太叔兰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目间划过了全然的讥诮,如同一朵被浓墨侵蚀的罂粟花。 “至于女子,若是蠢笨的也就罢了,挑那些金银朱玉送过去,拣上些蜜语甜言哄上一哄,她们便乖乖入了套,说不定还觉得那男子也难做得很——倒也好,活得蠢些,虽然被人背地里嗤笑,倒也更容易觉得幸福。” “最惨的啊,是那些聪明看破又有心反抗的,这时候,男人们便聚成一团将其诋毁,众口铄金,一点一点的摧人风骨。” 太叔兰用指尖描绘着团上的花鸟鱼虫,语气漫不经心。 “这些人中或有家人、或有爱人、或有友人——总之,都要逼得那女子从上端跌落,从皎洁清贵的月,变成地上乌糟糟的泥。这样以后去,他们便开心不已,合掌大笑,说这才是‘聪明人的中庸之道’。” 饶是有前世记忆,宁娇娇也反应了半天,才将太叔兰这些话消化。 怪不得师姐当时会去那喜宴——齐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师姐本身的目的,便是去救新娘的。 自家师姐这思想也太先锋了!堪称修仙界楷模啊! 许是今夜月色太好,太叔兰被触及心事,便没忍住多说了几句,如今心中被往事勾起的郁气消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自知这想法并不符合世人的一贯想法,故而赶忙抬眼看向宁娇娇,熟料小姑娘的眼神闪闪发光,正紧紧地盯着他。 那眼中的光,似乎下一秒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师姐好厉害!”宁娇娇鼓掌,继而又惋惜,“看来齐霄还骚扰过师姐——若不是我拖后腿,我们当时就该将那丑东西打一顿了!” 竟然也开始叫起‘丑东西’来了。 和他同仇敌忾的样子,过于可爱了。 太叔兰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宁娇娇的脸。 宁娇娇笑着揉了揉被他捏的脸颊,歪了歪头:“不过就像女子与女子也分聪明蠢笨一样,男子与男子也是不同的。” “我觉得,大师兄就不是这样的人。”宁娇娇忐忑了半天,终是建议道,“师姐若是心悦……大抵也不必用那些对付寻常男子的方式,去对待二师兄。” 宁娇娇对柳无暇有着天然的好感,对将她带来的太叔兰也是印象极好。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的太明白,生怕让太叔兰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太叔兰一顿,旋即大笑。 他终于明白师父将他叫来的用意了。 “小师妹,你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宁娇娇听见着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懵了一瞬:“不是太叔兰吗?” 对面人低低一笑,眉宇间的艳色流转:“那小师妹觉得是哪个‘兰’?” 宁娇娇下意识道:“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兰’。” “非也。” 太叔兰起身,握着团扇轻摇,一阵香风飘过。 “我的心性不算好,当年无论是在问心城还是通天梯,我想要的东西都太多,远不如小师妹这般坚定干净。” “后来有幸被师父选中,正好我又不喜欢自己的本名,他老人家便给我改了个名字,取了我最大的弱点——即‘婪’。” “婪者,贪也。” 太叔婪停下手上动作,用团扇一端抵住下巴:“所以,小师妹明白了吗?” 宁娇娇脑中一片混乱,有个想法隐隐从脑中冒出,但她不敢相信,呆呆地看着太叔婪,口中无意义地发出了‘啊’的声音。 太叔婪无奈轻叹,抬手用团扇的纱面轻轻拍了下宁娇娇的头。 再次开口时,口中全然不是那带着些许骄矜的女声,声线低沉又富有磁性,带着丝丝慵懒的笑意。 “小傻子,不是大师姐,是大师兄。” 第35章 践诺 离渊一直以为是当年的执妄散出了…… 宁娇娇这下是真的傻了。 她呆呆地看着太叔兰——不,应该是太叔婪,可无论宁娇娇怎么看,硬是半天都没看出,这个既能楚楚可怜,又能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竟然是个男子。 “那你的身形……” “可凭修为更改。” “声音……” “自然也可转变。” 太叔婪以扇掩唇,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呆滞的女孩儿,没忍住逗弄之心,当着她的面恢复了男装模样,声音也不再加以遮掩,道:“小师妹还有什么想问的?作为不小心欺骗师妹的赔罪,师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面前男子身着蓝色内门弟子服,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眉宇间依稀能看出楚楚可怜小白花‘兰妹’的影子,然而因着那眼神中全然不同的散漫,硬又化为了一股风流。 若是用这样的模样行走在外,定会无数女修心折。 ……自然,也许还有男修。 宁娇娇缓慢地眨了下眼,就在太叔婪开始思考自己这师妹是不是真的被吓傻了的时候,小姑娘捏紧了手指,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着太叔婪。 “那、那大师兄,你……”宁娇娇犹犹豫豫,终是咬牙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在传讯玉符上,对二师兄说那些话?” 毕竟是要长长久久待下去的宗门,有些事不如一开始就知道,心中有个底,日后面对旁人时,也好知道该如何应付。 好歹也是从现世穿越而来的人,宁娇娇对此到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只不过是有些突然—— “你在想什么呢。” 一把折扇扇柄轻轻点了下宁娇娇的眉心,她茫然抬眼,就看见太叔婪望着她,眸中全是无奈:“还以为你胆子小、放不开,不敢与我们亲近,谁知你这脑子,竟是这么敢想。” 太叔婪说到这儿,忽然叹了口气,垂下眉眼,一时间竟是将浑身的张扬收敛,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恰逢此时日头落了,黄昏时刻的日光映在人身上都显出了些许顾忌和凉薄,破天峰本就崎岖孤高,此时更显出一份与众不同的凄凉。 “我之所以那么和二师弟说话,自然是……”太叔婪将声音放得很轻,引得宁娇娇不由自主身体前倾。 太叔婪见计谋得逞,眼中飞速地闪过一丝好笑。 “自然是因为我想要恶心一下他啦。” 宁娇娇:……? 太叔婪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揉了把宁娇娇的脑袋。 这一次不用她开口询问,太叔婪便自己将原委交代了。 “柳师弟方才寻我,是想让我去他那儿,与他一道处理账务琐事。”太叔婪哗啦一声,展开了折扇,“不过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小无暇八成又要被我恶心个半天,根本不想见我——唔,这样一来,我就无事一身轻了。” 太叔婪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师妹你以后也可以这样。”他对着宁娇娇眨眨眼,“柳师弟最怕这套了。” ……这谁能不怕。 宁娇娇想起方才太叔婪那番轻车就熟的操作,嘴角一抽。 想也知道,他这样坑柳师兄也不是第一次了。 二师兄,实惨。 宁娇娇这么想着,面上却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四周是山水环绕,远处是鹰鸟肆意飞翔,身边有师长关怀。 真好啊。 记忆中自从刘婶子去世后,她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轻松又毫无压力的快乐,有那么一刻,宁娇娇觉得将太叔婪当成了她的兄长,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不过,师兄与兄长,本来也差得不多? 宁娇娇迟疑地看向了太叔婪,唇边仍有未消散的笑意,见状,太叔婪终是松了口气,心想可算是笑了。 “好了,老头子说你要闭关,我就不打扰你了。” 太叔婪起身走到了门口,在出门时,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 “我见过一个人,她曾是一个聪明人。” “后来她遇上了一个丑东西,于是她选择将自己同化,变成了一个蠢人。” “可最后……” 太叔婪的视线划过了屋外那大片大片的竹林,绯红色的晚霞落在上面,斑斑驳驳的,若是再暗沉些,倒更像是血了。 血色,是年幼的太叔婪最常见的颜色。 鼻尖似乎又充斥起了那股血腥气,耳朵里也好似再次回荡起了女人的哭泣与尖叫,有那么一瞬,太叔婪的眼瞳全然变成了血红。 宁娇娇集中注意时能看见空气中的灵气的变换,而就在刚才,她虽未逼迫自己集中精力,却发现空气中骤然出现了一团淡淡的黑色,她下意识集中所有力气,将其捉住,看着那团黑气消散后,竟有一丝落在了太叔婪的身上。 宁娇娇茫然道:“……大师兄?” 早在刚才太叔婪就注意到了宁娇娇的动作,他心下微动,大致猜到方才自己起心魔时,就是面前这个新来的师妹帮了自己。 宁娇娇分明对修仙一无所知,连如何运转灵力也不知道,可青云子却轻易让她闭关,虽是古怪,却也必然有其原因。 若是按照以往的情况,依照太叔婪的心性必然是要弄个清楚,再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能引得他‘婪’的东西。 可现在,他不想了。 宁娇娇的存在就很好。 从她在喜宴上那句平淡无波的‘那便当我休了你’,到后来毫不迟疑地决绝离开,甚至是问心城中,清明又坦诚地拒绝了‘太叔兰’的相赠——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太叔婪展现另外一个世界。 从小历经人性之恶,第一次,太叔婪见到这么多的美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最后,那个女人还是后悔了。” “可惜为时已晚。” 感受到自己手腕忽然有东西摩擦,太叔婪低头看去,原来是衣袖被人攥紧。 他抬眸,恰对上一双漂亮的杏眼,里面全是对他的担忧。 干净,澄澈,不加掩饰的担忧。 于是太叔婪再次笑了起来,轻快又慵懒,好似方才的愁绪从不存在似的。 “是不是被吓到了?”他说,“但我们娇娇就做得很好,所以娇娇不用担心,你还有我们护着,断没有人再敢对你下手。” 他语气轻柔,像是做出了什么承诺,眼中墨色都透着一股狠戾。 宁娇娇觉得太叔婪情绪不太对,她有心想要安慰,却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词,半晌,憋出了一句:“师兄放心,娇娇以后对待那些丑东西,一定不会手软,定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脆生生的,满是小姑娘才有的朝气与决心。 太叔婪失笑,眼中浊色淡去,再次揉了把宁娇娇的脑袋,将一枚储物戒扔进了宁娇娇的怀中,转身离去。 “不用送啦,快去修炼,到时候宗门大比,还指望你给我们破云峰争光呢!” 来时太叔婪脚步轻快,走时亦然。 天色已晚,云雾缭绕着山脉,远处的风景都看不清了,一派混沌中,仍在太叔婪鼻尖徘徊的花香倒是显得格外清晰。 并不算浓郁,清新又活泼,依稀有些像是栀子花的奶味儿,但又比之更多了一份柔美的芳华。 太叔婪静静地站在竹林中停留了片刻,总是反应迅速的脑子硬是转了一圈,才想起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常花。 凡间最常见,又最不起眼的花朵。 原来小师妹喜欢常花么? 太叔婪想,自己擅长制毒炼药,等她出关,自己到时可以为她备上一份礼来。 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将太叔婪身上仅存的花香吹散了,簌簌的竹叶拍打着晚风,为本该炎热的夏夜添上了一份清凉。 星辰远远地缀在天上,太叔婪看了一会儿,嗤笑了声,收回目光。 他想,倘若自己母亲当年有宁娇娇一半——不,只要有她二三分的坚定,是不是也能换一种结局。 或许,也能留得一条命在? 如果那样的话,“太叔婪”也不会是现在的太叔婪了。 他会变成一个比现在蠢些,但很幸福很幸福的小傻子。 也许,亦能得幸,保留一二分的天真。 太叔婪垂眸,不愿再多想了,大步离开了竹林。 …… …… 九重天上 北海那里传来了帝姬北芙神魂入凡历练之事,离渊心中没有起半点波澜,反而觉得这样很好。 北芙这些年确实疲惫,之前或许也有了些许心魔在,若能借此偷得几许清闲,到也不错。 如今天缘大阵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而九重天上的事务大都交由鴏常处置,至于其他,离渊也都一一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鴏常。 确保万无一失。 即便自己不在了,九重天上也不会出分毫差错。 他执龙吟在手,孤自与那天缘大阵中泄出的魔气相抗,即便嘴角有鲜血溢出,亦没有松开手中龙吟剑半分。 那天缘大阵中似有魔物在桀桀怪笑,偶尔还有咆哮声传来,携着上古魔物的威压,直直冲着离渊而去! 离渊神色不变,直到那黑气即将冲到他面前时,才倏地出手,九重天上的仙人只听一声龙吟,便惊骇在原地,全然动弹不得。 这就是血脉与修为带来的压制,无法抵抗。 鴏常在下面看得胆战心惊,他明白离渊是抱着怎样的打算而来的,见那空中的身影忽明忽暗,总是干净的白衣也已被鲜血浸染,鴏常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吊了起来。 要不是怕弄巧成拙,他恨不得冲上去与离渊同战。 最后一道黑影消散,鴏常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刚想迎上前,却发现离渊仍悬在空中。 他在干什么? …… 离渊眼神有片刻的放空。 就在刚才,他斩杀了最后那道魔气,并耗尽灵力填补战法。 而后,情魂与他融合了。 ……不止是融合。 所有的,被他遗忘的记忆都纷至沓来。 为什么喜欢白衣,为什么会对凡间有那样的偏爱,为什么会对虞央格外纵容,为什么认为自己不是第一次下凡,为什么他不喜欢花卉草木,而情魂却偏偏爱极—— 因为一个人啊。 “我的名字?唔,他们喜欢叫我瑺宁。”那人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待日后相熟了,我再告诉你。” 那时的离渊浅笑,眉目间尽是温润:“仙子该不会是在捉弄小仙吧?” “自然不会。”她说,“我许下的承诺从来不会忘记。” “所以仙子也不会轻易离开,对吗?” “当然。”那仙子终于笑了一下,像是玩笑,“你若是厌烦我了,我便立刻离开。” 一袭白色衣裙,像是最高不可攀的雪色,浑身都缭绕着仙气。 她容貌极美,美得超乎了所有凡人笔下的画中仙,尤其是一双眼睛,偶尔离渊会觉得里面翻涌着巨浪,细看之下却又是那么平静无波,每当她对着离渊牵起嘴角,便是天地间再也没有的澄澈干净。 那时的离渊也曾窃喜,旁人都无法轻易看见她, “对了,‘瑺宁’这个名字我不常用,但也是有很好很好的寓意的。” “‘瑺宁瑺宁,千秋日月,万古长宁’——离渊,这就是我的道。” …… 杂乱的回忆如同翻涌上涨着的海水,毫不在意地上涌,肆无忌惮地想要将人吞噬。 “离渊!” 他听见下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却无暇顾及。 因为离渊终是想起了那件事。 当年在饮下了执妄散后,离渊的生活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 他一直以为是当年的执妄散出了错,抑或能够凭借一枚果子就让人消去执妄根本是个不存在的传说。 直到现在。 离渊想起一切。 饮下执妄散后,他没有忘记得到帝君之位的野心,没有忘记刻骨铭心的仇恨,没有忘记自以为最难忘的被母亲抛弃的屈辱不甘…… 他只是忘了一个人。 四周寂静,鴏常也没有继续发声,他在下方仰着头,视线里总是端坐于高台上的人浑身鲜血,浮在空中,竟是难得有几分狼狈。 莫名的,鴏常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就在这时,离渊忽而抬头望向了虚空中的一处。 他的眼瞳仍是那么黑,只是总覆盖在其上的冰雪却开始碎裂,浮冰裂开,只余下茫然。 就像是冬日里空中的雪花,不知飘往何处,不知哪里才是归途。 高高在上的帝君确实怪过他的小花仙。 为何她不听自己解释,为何不肯多留一步,为何偏偏那么无情。 他也曾想,难道那些曾经的笑,曾经的脸红,曾经有过的心跳,曾经许下的诺言,都是虚假的空话么? 并非如此。 离渊喉咙中溢出了一丝轻笑,手却开始颤抖,几乎快要握不住那龙吟剑。 恍惚中,他眼底似乎能浮现出那年冬天的一片雪色,夜色拂过人间烟火,空中细雪散漫疏淡地下落,一个穿着粉裙的小姑娘脸上覆盖着面具,即便修为不高,也定要跳出来,用一鞭子,为那人间女子辟出了一条生路。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这就是她喜欢的人间。 眼前似有什么一晃而过,紧接着离渊便看见,穿着粉裙的小姑娘一手举着糖葫芦,跌跌撞撞地进了他的圈套。 她似乎有些紧张,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她说:“我叫宁娇娇。” …… 你看。 从头至尾,她都已践诺。 而我未曾。 第36章 他叫仲献玉 情爱动辄如山海,只因山有…… 离渊沉默了太久。 底下的鴏常愈发觉得不妙,即便是方才对待上古魔物,也没见白衣帝君如此怔忪,几乎称得上是失魂落魄。 “离渊!” 听见自己的名字,怔忪的白衣帝君终于回过神,他向下看了一眼,半垂着眼,细长的睫羽遮住了眸中深色,慢慢地落在了天缘台上。 隔着阵法壁垒,鴏常敏锐地发现对方情绪不对,好像精气神都没有,不像是九重天的帝君,反倒像是幽冥府中飘荡的孤魂。 顾不得许多,鴏常赶忙上前,他仰头看向了离渊,心中一突。 白衣帝君在鴏常心中,从来都是强大果决的,是所向披靡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不能的。 除去那一日的炼丹房内,鴏常还从未见过这样脆弱到好似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离渊。 不是帝君,只是离渊。 “帝君大人。”鴏常觉得喉咙好似被人堵住,他急得不行,偏偏面上不敢流露出半分,强迫自己脸上挂着笑意,试图仍表现得如同往日一样不着调。 “看来天缘大阵此次是否已经修复完成,再也无恙了,您不如早去休息?” “尚未完全修补。” 简短的一句话后,便再也没有了回应。 天缘大阵的金光有一下没一下的闪烁着,就像是被封印起上古魔兽仍未离开,正在暗中伺机而动,只要稍有差池,便要冲出牢笼,将他们一击毙命。 至于离渊,他站在天缘大阵的边缘,与鴏常只见有隔着一道壁垒,侧脸面色苍白,藏在衣袖下的手仍在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壁垒对面的鴏常甚至以为他会落泪。 于是开口时,愈发小心翼翼。 “没修补完也没关系,当年那么难的处境我们不也应付过来了?这次想想办法一定——” “没有办法了。” 离渊努力想要牵起唇角,却再也没能成功。 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开怀的事情了。 见鴏常还在看他,皱着眉,似乎心中仍有很多话想说,离渊微微笑了,他摊开手,掌中赫然是几片枯败的常花花瓣,边缘甚至已经开始发黑。 鴏常惊愕,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半垂下眼,再也没开口。 近段时间,离渊从未提及过那个小花仙,弄得原本人心惶惶的九重天再次安稳下来,皆以为这个小花仙在帝君心中无足轻重。 只有鴏常知道,绝非如此。 若不是放在心上珍之重之,又怎会在失去后,连提都不敢随意提及。 有些伤口会随着时间愈合,有些伤口却因太深,每一次触碰,都能把原本的疤痕撕裂,鲜血淋漓。 可旁人不提及,离渊本人却偏要提。 “那一次,是我错了。”离渊开口,嗓音极淡,辨不出喜怒,“所以她死了。” 他终于又扬起唇角,真切地笑了起来。 离渊转头看向了鴏常,眉眼弯弯,好似撕裂自己最惨痛的伤口,让最脆弱的地方变得鲜血淋漓,就能给他带来欢愉。 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欢愉。 漆黑的瞳仁仍是雾蒙蒙的一片,其中的情谊真假轻浓鴏常不敢去看,亦不敢分辨。 他见过太多的痴情人,却从未想到九重天上冷心冷清的帝君竟也会如此。 情爱如山海,不动时寂静无声,那般木楞的矗立在原地,偶有波澜,甚至会让人生出错觉,自以为不过如此。 可只有动了情爱的人才能知晓,这情爱动辄如山海,只因山有崩裂,而海亦有滔天翻涌。 声声是裂,声声缠绵,声声皆是痛楚,声声又是情浓。 擅情爱者,最难善终。 “离渊!”鴏常忍不住道,“那并非是你一个人的错,况且——” 那白衣帝君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他道:“我与你说的那些,你应该都记好了。” 他决定了却这件事。 离渊不想让更多人离开了。 鴏常咬着牙:“我没记住。” “若是没记住,便去找虞央。”离渊轻笑了一声,“她向来喜欢这些,理应记得很清楚。” 更何况她上次被自己那般拂了面子,心中更该憋着一股气,若是鴏常找她,她一定乐得出手相助。 早在很久之前,离渊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多早呢? 也不算早,大约是她落入斩仙台下的那一日罢。 眼看着阵法壁垒之中似已做下决断的白衣仙君,鴏常终于忍不住:“你现在要做什么?离渊,你已经暂时稳定了阵法中的魔兽,不必非要用魂魄——” “这是最好的办法。” 离渊想。 这也是我欠她的。 他答应过天外天无妄海的瑺宁,要做到‘千秋日月,万古长宁’。 这么想着,在鴏常又急又怕的目光中,离渊再一次飞到了天缘大阵的阵眼中央,这一次,已经融合了情魂的离渊再也没有顾及。 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身上还在淌着血的伤口,离渊直接以灵魄覆剑,全然不顾那直接上涌的血气,更不顾身上被阵中黑气撕裂到仍在淌血即可见骨的疼痛,逆阵法而行,步步上前,终是孤注一掷地将龙吟剑刺向了最上端的阵眼—— 成了! 鴏常几乎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好友便这般死在了眼前,而现在,见阵中金光大作,他当即喜形于色,对着上空大叫:“成了!离渊!你成功了!” 他知道是离渊耗费了几乎所有修为乃至仙骨魂魄去修补大阵,倘若从壁垒中出来,虽然会修为大跌,但可以留得一条命。 鴏常是这么想的,他看见离渊落在了阵法边缘。 平日里总是干净的白衣上全是撕裂和鲜血,白发落在身后,发尾也染上了丝丝猩红,狼狈得像是从血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唯有那双总是冷冽难辨的眼眸没有沾染上血色,黑漆漆的眸子一片空洞,像是在思索。 离渊确实在思考。 因为这条侥幸捡回来的命不属于三界,只属于离渊。 他想了想,忽然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自己曾答应过那个小花仙,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抛下她。 是啊,离渊记起来了。 自己总在背诺。 “离渊!”鴏常大喊,“太危险了!” “如果你被阵法引魂,就再也回不来了!” 离渊侧目,看了眼鴏常。 最初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告诉他跳下斩仙台的人便再也回不来了。 离渊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天缘大阵,忽而牵起唇角显出了一起温柔浅淡的笑意,他垂下眼眸,看向了自己的掌心,声线温柔的好似情人间耳鬓厮磨的呢喃。 “但我也说过。” 掌心中仍是那几瓣干枯的常花花瓣,本该一片焦黑,却因沾染上了鲜血,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我偏不信。” 白衣仙君向后倒去,径直跌落进了天缘大阵的阵眼,雪白的衣袖掀起了一片涟漪。 他再也没有看九重天一眼,视线却一直落在了那到悬着的黑色旋涡处。 斩仙台啊。 离渊又想起了那一幕。 以往都是见她带着笑,小跑着撞入自己怀中,唯有那一次,她向着没有自己的方向而去,落在了深渊之下。 他没能接住她。 在下坠时,无数金色光芒从体内散出,似乎仙骨都在被人抽出,跗骨之蛆般的疼痛弥补在身上所有能感知到的地方,一片混沌中,白衣帝君终于缓缓闭上了眼。 在最后那一刻,离渊想,小花仙从来怕痛又爱娇,当日的她,也会是这般疼痛吗? 真好。 如今自己,也能感受到了。 或许如此,你我亦可算作殊途同归。 …… …… 清风日月,浩渺白雪,鸟雀鸣啼暂歇,唯有风声猎猎,分外扰人。 又是一年冬季。 “人生啊,真是寂寞如雪。” 一位身着蓝衣的俊美男子坐在软塌之上仰头喝了口酒,随手放下酒壶后,百无聊赖地玩着扇子下挂着的流苏。 “小无暇啊,你说小师妹她怎么还不出关?” 他不止说了这一句,甚至是喝几口酒便要嘟囔一番,碎碎念的样子像是一只绕着人转的花蝴蝶,不停地用震翅的声音骚扰着在场的所有人。 倒不是说他有多吵闹,只是扰人罢了。 芝兰玉树的青衣公子被他念叨得烦了,侧首,微微一笑:“大师兄若是实在无聊,可以来帮我处理些文书琐事。” 一听这话,太叔婪的眼神闪烁,讪笑道:“那倒也没有无聊到这份上。”他视线乱飘,长叹一声,旋即又瘫倒在了椅背上。 “你说小师妹她到底要闭关到什么时候啊。”太叔婪道,“这都十几年了,也就中途见她出来参加了一次门内比武,结束了,就又回去了。” 当时门内比武,太叔婪甚至已经做好了宁娇娇不出关的准备,谁知小姑娘倒是算得极准,按时出现在了擂台。 然后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将那些挑战者一一打下了擂台。 “怎么可能?”当时有弟子满脸的不可思议,“不是说她闭关十年一无所获吗?!她能在三招之内把已经筑基的孙师兄打败,她……她起码也是筑基顶峰?!” 可是宁娇娇不是才刚刚进门,还毫无灵骨,无法修炼么?! 这件事闹得有些大,传到外面时,更是变得神乎其乎。 如今修仙界人人皆知,第一宗门鸿蒙仙府的破天峰,有一位心性极佳的弟子,只可惜那弟子最多只能修炼到筑基期,若在往上,怕是难如登天。 可悲,可怜,可叹啊! 别的宗门面上长吁短叹,说着惋惜的话,心中怎么想的,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他们不知道,这些话,前半段是真,后半段却是青云子派人添上去的。 真真假假,才让人猜不透。 思及此,太叔婪啧了一声,懒洋洋道:“不过爱修炼也好,小师妹厉害点,出门在外也不怕被人欺负。” 他本以为柳无暇不会理他,没想到在听了这话后,对面看似在整理文书的人竟然真的开口接话。 “倒也不是。”柳无暇放下手中的卷宗,“即便不爱修炼,也没有人能欺负她。” 被世人称之为‘无瑕公子’的柳无暇对外时从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如同文雅的青衣书生,此时倒也是难得听他如此决绝。 甚至带着股肃杀之气。 太叔婪瞬间笑了,举起酒杯道:“你说得对,毕竟是我们破天峰的小师妹,怎么能令人欺负了去。” 柳无暇颔首。 他初见宁娇娇时,心底油然而生出了一股亲近之感,不是那种对心悦女子的亲近,而是类似于面对血缘亲人的那种情绪。 宠溺又纵容,只想看着她笑。 柳无暇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世间已经没有亲人,可是在看见宁娇娇冲着他,略有些害羞的笑起来,乖巧地唤他‘柳师兄’时,心脏中骤然划过了从未有过的暖流。 就好像曾经的他,也曾有在一个大家庭中,获得了许多温暖。 太叔婪没看柳无暇的神情,他仰头又喝下了这杯酒,不知是否是酒精上头的缘故,又开始碎碎念起来。 “也不知小师妹能不能赶得上万宗琼林会,我还等着看她大杀四方啊。譬如擎天门的那个丑东西,老头子不让我去解决,说是要让小师妹亲自动手……” 轰隆隆—— 不等太叔婪将话说完,不远处陡然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强大的气压传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劈裂开来,震得人心底发麻。两人心中一紧,不用开口,已经不约而同地往发声处飞去。 那地方,真是宁娇娇闭关所在的日月谷! 两人急急赶去,生怕错过了什么,刚从飞行灵器上跳下,便看见毫发无伤的小师妹,已经站在她身旁,乐呵呵的青云子。 “弟子见过师父。” 两人齐齐行礼,太叔婪率先起身,走到宁娇娇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扬眉道:“小师妹又突破了?” 宁娇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算突破。”她道,“仍有瓶颈未过。” 太叔婪敏锐地发现小姑娘的变化。 刚入鸿蒙仙府时,宁娇娇的容貌虽说也是不可多得的漂亮,可神色总有些拘谨,偶尔让人觉得一团孩子气,而现在宁娇娇不止身量长了些,就连周身的气质也变得不同。 小姑娘变得沉静了许多,面容舒展,看着纤弱,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气魄。 正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 仍是同样精致的眉眼,配上那双澄澈的眼眸和这一身风骨,一颦一笑间,更是与原先不同。 就像是一朵花儿,历经风雪后,终于决定盛放。 连见惯了美人的自己都觉得实在漂亮,太叔婪想,倘若放在外面,一定会惹得无数少年争相拜倒在自家师妹的石榴裙下。 “现在有瓶颈不算什么。”青云子道,“等到了那万宗琼林会时,乖徒你去找几个人练练手,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 太叔婪和柳无暇同样赞同青云子的这个想法。 他们谁都没有问宁娇娇的具体修为,因为他们知道小师妹身上很有些不同之处,问得多了,反而不好。 这并非是二人觉得与宁娇娇不亲近,相反,反倒是因为自觉亲近,这才想要保护好她。 柳无暇听见青云子如此说,微微颔首,赞同道:“师父说得很对,小师妹如今还没有什么与人交手的经验,正好借此机会练练手。” 太叔婪则不知想起了什么,‘哗啦’一声展开折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宁娇娇,眸中全是狡黠:“小师妹,万宗琼林会时,擎天门的人也会来的。” 擎天门? 宁娇娇脑子里绕了圈,才从犄角旮旯的回忆中勉强扒出了这份记忆。 当年,擎天门门主齐静天下山遭遇妖兽袭击,几乎丧命,恰好遇见了上山的刘婶子,对方被唬了一跳,险些都不想救了,却还是伸出援手。 “哎,还好老婆子我救了他。”病榻上的刘婶子拉住宁娇娇的手,气若游丝道,“这才能给我们娇娇找了个好人家。” 那时的宁娇娇尚未恢复记忆,因而并不觉得不对,然而现在一想,这根本是逻辑不通。 堂堂擎天门门主齐静天怎么会突然被妖兽而伤?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那齐静天真的被妖兽所伤,又如何会需要刘婶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山中村妇出手相助? 还有刘婶子死后,刘家突然变得富贵,并且谁也不敢苛责自己,就连往日最希望她嫁人的刘家儿子也再也不曾多嘴,反而待她甚好,直到出嫁。 这其中机关算计太多,最后却都落在了她与那齐霄的那一桩婚约上。 于是,所有人就见他们眼中可怜可爱的小师妹先是垂眸,随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多谢师兄提醒,我知晓了。” 空中新雪落下,身着白色外袍的美人抬眸,牵起了唇角。 不似原先那样温柔纯善似山川春色的干净,反倒像是雪落山巅时扬起的尘烟。 一股冷寂的肃杀之气。 太叔婪怔了一下,顶着师父和师弟的灼灼目光,轻咳一声,问道:“师妹想起什么了?可需要师兄出手相助?” “一桩旧事。”宁娇娇垂下眼,看了眼自己的掌心,上面还残存着旧人最后的余温。 就在太叔婪微微有几分失落,感慨孩子长大了的时候,又听一道清脆明亮的嗓音传来—— “不过确实需要师兄和师父相助。” 雪色中,穿着白衣粉裙的小姑娘眉眼弯起,冲着他们眨眨眼,娇俏动人。 “毕竟我只是个弱小可怜没有灵骨的小姑娘,倘若一个人去讨公道,怕不是要被人往死里欺负。” 这一笑,凭白为雪地添上三分艳色。 *** 既然定下了所有内门弟子都要去万宗琼林会,鸿蒙仙宗上下也开始活动准备起来了。 破天峰是五峰中弟子人数最少的,因而准备起来倒也没什么困难,青云子甚至还有空与宁娇娇闲谈。 “所以,按照师父您的说法,玄羽凤凰的事情还有旁人知道?” 青云子接过她递过来的凤凰眼,颔首:“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宁娇娇沉默了片刻,抬头质疑道:“真的不是您泄露出去的?” 通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别的不知道,但敢肯定,自家大师兄太叔婪那不着调的性子,绝对有青云子的影响在。 果然,听见了宁娇娇的问话后,青云子一秒破功,原先的道骨仙风荡然无存,瘫坐在了柔软的躺椅上,脸上满是笑出来的皱纹。 “这——这不能叫泄露嘛!”青云子辩解道,“无非是大家喝酒时,随口说了几句而已,谁知道他们竟然也会当真?” 宁娇娇:“……” “不过这也是好事情啊,乖徒。”青云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对着宁娇娇眨了眨眼,“有那么多人帮我们找寻,是更好吗?” 她被青云子说得哭笑不得,转而一想,倒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师父既然这般说,想来心中已有打算?” “本来叫阿婪去擎天门,就是为了那凤凰的另外一只眼。不过现在嘛,倒也不用特意跑一次了,等万宗琼林会时,直接去拿即可。” 青云子慢吞吞地开口,他的眼皮耷拉着,似乎已经要入睡。 这里是他的洞府,布置的风格一如他喜爱的那样华丽,凌乱的颜色毫不避讳地胡乱搭配着,直让人眼花缭乱。 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香气,不是花香,反而带着点焚香的气息,并不沉闷,反而有些像是一副空灵的山水画,足够的留白,却将一切传达的恰到好处。 宁娇娇察觉到青云子的疲惫,虽不知为何,不过她也并不打算多问,悄悄起身,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榻上的青云子一个激灵,忽然睁开眼,从塌上直起身,如同诈尸般,着实吓了宁娇娇一跳。 “师父?”她疑惑道。 “无碍,为师不过是想起一件事。”青云子眯起了眼,“据说擎天门那边近日也出了个天才,此次万宗琼林会,你还要小心一些才是。” 又是擎天门。 宁娇娇因着之前的推测,包括之前喜宴上的遭遇,现如今听见这名字就觉得不适,只觉得令人作呕。 若是旁人在,她可能还会掩饰一番,但如今在青云子面前,宁娇娇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对擎天门的厌恶。 “她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擅用什么武器?”宁娇娇问,“我到时必定会与擎天门交手,提前知道也好最好准备。” 少女扬起眉梢追问,脸上终于没有了之前的沉沉寂寥,多了几分生机鲜活。 “那小子擅长用剑,名字倒是好听。” 青云子故弄玄虚地顺了把胡须,他拖长尾调,满意地看着小姑娘的眼神中跳跃起了点点光芒,这才终于将话说完。 “——他的名字啊,叫做仲献玉。” 第37章 故友新年 听过的甜言蜜语多而去了,反…… ……仲献玉? 宁娇娇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不知为何,心中竟是难得起了些许波澜。 很熟悉。 不是面对二师兄柳无暇,或乐来峰忘鸢长老时心中油然而生的那股亲近,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有些眷恋,有些欢喜,这些情感却都微不足道,全然被一股巨大的抗拒淹没。 宁娇娇确定,自己不想见到这个人。 她从来有过这样的情感。 自从出生到现在,宁娇娇心性极好,哪怕是小时候被刘家儿女言语讥讽,亦或是后来刘婶子去世,甚至是在喜堂上遭遇惊变,在面对这一系列的事情时,宁娇娇虽然不是没有情绪,可亦从来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失控。 小姑娘眼底都被一片浑浊的暗色替代,连带着围在她周遭的灵力疯狂翻涌,几乎要将人吞噬。 这是入魔前兆! “……宁娇娇!” 被点名的宁娇娇茫然抬头,就见青云子站在她身侧,神情是少有的严肃。 “精心凝神。” 青云子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额头正中央,随着纯粹浑厚的灵力被输入进体内,宁娇娇脑中终于清醒了些。 眼见小姑娘眼神恢复清明,青云子放下手,脊背弯起,整个人又变成了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似的。 “说说吧,刚才怎么回事?”青云子打了个哈欠,“你认识这个仲献玉?” 宁娇娇摇摇头,低低叫了一声“师父”,随后不用对方多问,自发将自己方才的感受讲了出来。 “……很奇怪的感觉,我确定我不认识他,但当我听见这个名字时,不像是见到了亲人的那种热切,也不像是见到了死敌般的愤怒……反倒希望,永远不要和他见面似的。” 听完宁娇娇的话后,青云子也颇为疑惑,他皱起了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罢了,你先不去想这些事,如若实在困惑,或担忧其妨碍到你的修为,到时候去兑泽门亦或星象舍,我让那几个老家伙给你算一卦便是。”青云子摆摆手,“眼下主要还是要以修炼巩固为主,等从那擎天门找到第二只凤凰眼,想必你的修为至少能至金丹大圆满。” 这话说得没错。 由于能直接从空气中取出不同的灵力加以使用,因而宁娇娇在功法面前几乎不受到任何限制,无论是什么《鸣火诀》,什么《水泉引》,亦或是偏向雷电的功法,她无一不能使用。 坏就坏在她能用的太多,而她能使用的灵力太少,譬如当日在通天梯上对抗旋风的那一鞭,就几乎耗费了宁娇娇的全部体力。 如今吸收了那一只凤凰眼上的能量,配合功法,宁娇娇学会将空气中的灵力储存在体内。 直到将凤凰眼上的所有能量都吸收了干净,宁娇娇体内能储备运转的灵力更多,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无时无刻不在吸收运转,似乎到了某种极致后,天地万物都能归她所用。 不过…… “师父,徒儿有个问题想问您。” “问问问。”青云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乖徒和为师客气什么?” 自家师父都如此说了,宁娇娇也不矫情,直接将心中疑问问了出来:“按照师父的说话,这玄羽凤凰是您的旧友,而弟子不知为何又与他有几些缘分,因此需要找到那凤凰尸骸,才能一步步巩固修为,得到成仙。只是别的宗门要寻这凤凰尸骸,又有什么用呢?” 青云子气定神闲地撩开白发,得意道:“自然也是我骗他们的。” “我派人放出了风声,说若能得到完整的凤凰尸骸,便能令其涅槃,浴火重生,为己所用,甚至还能助人增长修为一步登天。” 宁娇娇:“……” 她接过青云子递过来的茶水,看着对方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的模样,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是她多虑了。 刚才有一瞬间竟然以为自己的师父也会有什么隐藏身份,是个了不起的反派之类的……看着面前这个问一声就将事情和盘托出的师父,宁娇娇觉得果然是她想的太多了。 不过,该问的还是要问。 “那些宗门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宁娇娇冷静地指出了青云子话中的漏洞,“若要让他们费劲心机的去争夺凤凰骸骨,恐怕也要有些好处才行。” 青云子点头:“对,凤凰尸骸确实能助人修炼。虽然他们不像乖徒儿你这班天生与凤凰骸骨有缘,能从其中感受到天地之力,但利用凤凰骸骨巩固修为,亦或是作为去某些秘境的引路石倒也并非不可。” “……而我不希望如此。” 说出最后这句话时,青云子的声音放得很低,难得落寞。 宁娇娇顿住,鼻尖仍是那股焚香,她却隐约能从中品出几分苦涩。 “弟子明白了。”宁娇娇垂下眼,对着青云子行了一礼,“一定竭尽全力助师父找全凤凰尸骸。” 青云子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行了行了,你还是个小孩儿呢,赶快去准备万宗琼林会,为师还等你一雪前耻,大放光彩为我鸿蒙仙府破云峰争光呢!” 宁娇娇吐吐舌头,一转身便乘着纸鹤,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之后的几天,太叔婪、柳无暇、以及入了斩星峰的瑾圆都来找过她,宁娇娇难得出关,终于松快了些,与她们嬉闹,偶尔比武,倒也快活。 算了算时间,明日就该出发去万宗琼林会了。 宁娇娇怎么也睡不着,她小声的叹了口气,从塌上爬起,随手扯了件最喜欢的外袍,上面绣着寒冬白雪落梅图。 冥冥之中有股预感,这万宗琼林会对她而言极为重要。 她不喜欢纯粹的红衣,总觉得那像是鲜血般的颜色太过骇人可怖,但因着太叔婪总是喜欢穿颜色浓重的衣裳,如今宁娇娇倒也能接受些许红色。 不能多,大约也就是这幅白雪落梅图的量。 拿起了柳师兄送得手炉,宁娇娇走到了屋外。 明月于山巅之上相照,耳旁是被风吹落的白雪,不算细细密密,这里的雪花大而厚重,落在人身上,并不会很快融化。 宁娇娇躲在屋檐下看了会儿雪,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她转身回屋,心想,鸿蒙仙府的雪倒与那年的不同。 ……那年? 脑中瞬间如走马灯般闪现出了无数画面:摊贩叫卖、漫天白雪、如蜜糖般丝丝绕绕的甜,最后停留在了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上。 很模糊的影响,五官身形俱看不分明,宁娇娇却偏偏在这人闪现时,升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离开!不要认识他! 身披白衣的小姑娘有片刻怔忪,在脑中划过最后那个身影时,宁娇娇手指紧紧地捏住了滚烫的手炉,几乎要将绕金丝檀木掐碎。 熟悉的抗拒感再次涌上心间,可宁娇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身影到底是谁。 按理来说,她并不曾见过…… “宁师侄?” 忘鸢轻声唤了声宁娇娇的名字,瞥见了小姑娘抬头后眼下的青黑,心中微叹,安抚道:“万宗琼林会虽然重要,师侄也该将自己的身体放在第一位才是。” 宁娇娇一愣,对上忘鸢长老关切的目光,知晓她是误会了,也没开口解释,笑了笑,乖乖应道:“多谢师叔提醒,娇娇明白。” 她昨日思虑太多,闹了半天,既没有打坐成,也没有安眠,生生思虑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才想明白。 而现在,众人已经在了前往擎天门的飞舟之上。说来也巧,此次万宗琼林宴正是在由擎天门举办,倒是不用宁娇娇费心去找人撕毁婚契了。 到时候也要打探清楚,倘若刘婶子去世之事当真与那齐静天有关,那她擎天门更是新仇旧恨,不共戴天。 宁娇娇垂眸思索着,一时并未注意忘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怀念,困惑,以及看待后辈时的温柔包容。 “我听你师父说,你想找人卜卦。”忘鸢凝视着宁娇娇的侧脸,轻声问道,“师侄如此,可是有什么困惑?” 这里是忘鸢在飞舟上的房间,时不时便有丝竹乐声传来,悠扬婉转,就连空气中浮着些许淡淡梅香,令人心旷神怡。 忘鸢就坐在宁娇娇的对面,仍是老者的姿态,却丝毫不让人轻视,尽管脸上满是皱纹,却依旧能让人从她一举一动中,感受到属于上界仙子的风华。 难道九重天上的神仙都和忘鸢师叔一样漂亮吗? 忘鸢听见这话顿时笑了,宁娇娇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没留神竟是将话说了出口,瞬间红了脸,连忙起身解释:“师侄本非有轻视忘鸢师叔之意,还望师叔不要怪罪。” 修仙之人,大部分宁肯让人夸赞自己的实力,也不愿意让人夸赞自己的容貌。 忘鸢倒是无所谓,她失笑道:“小丫头紧张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我哪里又有这么小气。” 说完后,忘鸢停顿了几秒,侧过脸,透过飞舟上的窗户往外望去。 外头是云雾缭绕,满天的雪色都飘不进这加了秘法的飞舟。 飞舟之下,是苍茫大地,飞舟之上,则是她曾经的故土。 “那娇娇觉得,九重天上的神仙应该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有几分奇怪,正常人哪里会问凡人觉得九重天上的神仙是何模样?更何况,问出这个问题的,本来就是一个上界的女仙。 话出口后,就连忘鸢都愣了,旋即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太过强人所难,却听坐在她左侧的小丫头开了口。 “神仙么,应该都是法力高强的。”宁娇娇想了想,又慢吞吞道,“唔,神仙应该很快乐,毕竟无欲无求。” 忘鸢没忍住,‘噗嗤’笑了出声,迎着后辈困惑的目光,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并非如此。” “上界的神仙分为两种,一种是人或世间精怪修炼而成的,另一种呢,则是由原本就活在九重天之上的神仙们结合,诞下的小仙家。” 宁娇娇像是明白了什么,蹙眉道:“这两者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忘鸢道,“人有亲疏远近,天上亦然。” “更何况,既然本体皆是人身,性格中难免会保留一二偏好,这有了偏好,自然也就做不到全然公正,全然无欲无求了。” “唔,在老身决定再次下凡前,做得最好的,便是九重天的帝君了。” 一不留神,连话中都带出了曾经苍老的自称。 忘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或许自己真的老了。 她想起了那些往事,倒是没注意到对面小姑娘陡然扣紧了茶杯的手。 莫名的,宁娇娇不想听见与‘帝君’有关的话题,她放下茶杯,转移话题道:“那父母都是神仙的小仙家岂不是一出生什么都有了?” “所以他们需要下凡历劫——不止是他们,但凡某位神仙对某一物的偏好过重,重到让天道察觉到不对,便也会让其下凡渡劫,洗去痴缠。” 渡劫。 听起来就很疼。 宁娇娇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骨头都疼起来,好似她曾经历过一般。 这么想着,宁娇娇忍不住又问:“那神仙归位后,还会记得自己曾经在凡间经历的事情吗?或者,他们会挂念在凡间认识的父母亲人、亦或是好友挚爱吗?” 忘鸢摇了摇头:“记不得了,最多只有模糊的印象罢了。”她转头看向宁娇娇,温柔一笑:“不过我初见师侄,就觉得眼熟,心中非常亲近,指不定我也曾有一世与师侄见过,这才留下了因果缘分在。” 宁娇娇听了分外好奇:“神仙渡劫也有因果缘分一说吗?” “当然有的,若是执念过重,甚至还会渡劫失败。” 透过重重云雾,忘鸢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 “我曾渡劫失败过。” 宁娇娇愕然抬首,见忘鸢起身,浅蓝色的云锦织绣披在她的身上,如同缭绕在群山上的溪涧,清丽雅致。 “具体原因,我已经记不得了。不过每一世我都是以九尾狐之身下凡,那一次也不例外。唔,好像是遇见了一个身负厄运、理应永遭背叛险阻的小山神,一下子没忍住,硬是在偷偷用了自己的几条尾巴,出手帮了他。” 轻描淡写地几句话,透露出来的经历却是分外的惊心动魄。 宁娇娇听得出神,又见靠在床边的忘鸢摇了摇头,淡淡道:“只可惜,我现在连他的面容都记不清了。” 但她还记得他们的约定。 [你是山神,那岂不是每年冬日下雪时你都会白头?] [不会,我是山神,神是不会老的。] [那岂不是等我老了,满头白发时,你还像现在这般年轻英俊?] 彼时,那位山神似乎是被“年轻英俊”这个词逗笑,他弯下身,揉乱了年幼的小姑娘的头发,在对方即将炸毛时,许下了承诺。 [你放心,若是等你老了,我必定陪你白头。] 凡尘历劫如过眼云烟,可就是这一句话,忘鸢硬是记了四百年,连再入凡尘都不曾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虽从不喜在九重天出现,总是窝在洞府之中,可身为一名貌美又地位极高的女仙,追求者虽不敢说如过江之鲫,倒也不算少。 听过的甜言蜜语多而去了,反倒莫名将这句话记在了心头。 时至今日,忘鸢连那人的脸都记不清了,却仍能记起他说这句话时,跳脱张扬的声线。 年少时许下的诺言总是这般轻狂。 她回过神,对着目露担忧的宁娇娇笑了笑。 也当真是意气风发。 “我想起来了,你口中的‘无欲无求’,该是修炼无情道的圣君老祖们才能做到的。”忘鸢心情好,便与宁娇娇多说了几句,“这些老祖们才是真正厉害的神仙,据说啊,他们要斩七情六欲,需入世轮回十五次,第一世最美满,而后不断斩去□□,最后一世终得圆满。如此之后便能踏破虚空,游历大千世界。” 宁娇娇听得入神。 她捏紧了手指,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期待:“可有哪位圣君成功过?” 忘鸢想了想:“应当是有的吧?”她不确定道,“如今三界壁垒甚厚,在下凡后,我已记不清上界之人的容貌姓名了。” “更何况天外天本就神秘,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圣地,实力能与天外天中的圣君们相提并论的,大概也就是上古,又或是九重天的帝君了。” 第38章 那盏灯 那时候的仲献玉想,如果这世间…… 又是九重天的帝君。 在听人提起时,宁娇娇心中的异样感实在太甚,然而不过一瞬就恢复了平静,快到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个错觉。 她有心想要问几句那九重天的帝君究竟是何等人物,但又自觉荒谬。 对于现在的宁娇娇而言,纵然知道自己身上有些奇异之处,可飞升一事到底是太过遥远,更别提上界的九重天,与她而言更是如同天书。 忘鸢淡淡一笑,摇摇头道:“这都是些旧事了,不说也罢。” 她说完这句话,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根簪子,斜插进了宁娇娇的发髻中。 “你所行之道,与我等皆不同,原此物傍身,可护你一时周全。” 宁娇娇下意识抬手摸了那发簪,只觉得触手圆润柔滑,差距到一直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宁娇娇抬眸,正巧对上忘鸢的眼睛,眸光深邃,某一瞬间宁娇娇甚至以为她透过自己,在看什么别的人。 最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种目光,反而觉得就该如此才对。 就像……就像凡尘俗世中的阿姐一样。 还不等宁娇娇想明白自己近些时日为何会有如此荒诞的想法,飞舟外逐渐传来了喧哗之声,诸多弟子兴奋的窃窃交谈声不绝于耳。 “忘鸢师叔好。” 慵懒的声线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宁娇娇回首,只见太叔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窗外的长廊,此刻正透过窗户,歪着头对两人笑。 “师叔,擎天门将至,可以出来看看了。” 忘鸢笑了,明白太叔婪的意思,示意宁娇娇起身出门。 屋外此时此刻已不是原先的白云环绕,仙气缥缈的模样。随着飞舟缓缓降落,大片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出现在宁娇娇的眼前,不远处是巍峨的山脉宗门,近处更有身着别的门派弟子服的人上下打量着鸿蒙仙府气派的飞舟,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须臾而已,飞舟已至擎天门。 宁娇娇眯了眯眼,握紧了手中由二师兄柳无暇亲手锻造的日月灵鞭。 已经平和许久的心境终是再起波澜,宁娇娇抚住了胸口,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新仇旧恨,一起清算了。 …… …… 昏暗的密林中鬼气森森,吹过的寒风瑟瑟,无端撩起一片树影,更显得其阴森异常。 此地是擎天门后山的幽禁之地。 因其充斥着厉鬼妖邪,遍布丝丝魔气,虽不致命,但偶有入体那魔气便会钻入人的五脏六腑,如附骨之疽般落在五脏六腑之上,因而也被门中弟子戏称为“鬼门”。 说是戏称倒也不然,毕竟只有犯了大错之人,才会被关押在此处思过,寻常弟子想要去都无法,因而才有闲心揶揄卖弄罢了。 而此刻,这被称为“鬼门”的地方正匍匐着一个极其狼狈得身影。 浑身血污,身上的本该干净的白衣此刻破破烂烂,身上不止是戒鞭鞭痕,更有被蚁虫啃噬的伤口,其中以右手手臂最为严重,血肉丝丝缕缕挂在上面,修长的手指即可见骨。 光是凭借这狼狈的模样,都足以想象出这人受了多大折磨。 “哟,不错嘛,不愧是传说中的‘天才’啊,居然能撑这么久。” 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从远处走来,看着匍匐在地的青年,不由露出了满是恶意的笑容,他拎着一壶酒,也顾不得普通弟子不得进入‘鬼门’的规定,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见青年毫无反应,王横皱了皱眉,极其随意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喂,不会死了吧?” 他本就身形壮硕魁梧,这一脚看似随意,实则毫不留情,直直踢中了青年最脆弱的小腹,更让原本好不容易不在淌血的伤口再次崩裂,腹部本来已极其肮脏的白衣,此刻被血浸染,如同被泼了浓墨。 然而王横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脚让青年抓住了空隙,翻身分离跃起,竟是直接以手旁那根枯树枝为剑,直直向他劈来! 铺天盖地的剑意形成滔天之势,王横从未想过竟然有人能仅凭一根枯树枝,便形成如此骇人的气魄,他被那气势所摄,一时间呆愣在原地,竟是无法动弹。 王横被吓软了脚,直直的跪了下去,紧闭双眼等待那刀落下。 过了几秒也不见动静,王横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不对啊! 自己明明才是身强体壮要来报仇的人,怎么反倒被这个几乎被废了的青年吓软了脚? 王横想通一切后当即有几分恼羞成怒,他站起身,俯视着地上那勉励用枯木枝支撑自己的青年。 到底是受伤太过,又被鬼气魔气入体,刚才那一击几乎已经耗尽了青年的全力。 几见白骨的手紧紧地握着深棕色的枯木枝,掌心本就全是血痕,此刻更被枯木枝扎的全是细碎的伤口,青年垂着头,可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白色长发垂在脑后,像是一滩被血弄得污浊的落雪。 本该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配上这青年的气质,偏偏显出了几分清绝孤傲来。 这也是王横最讨厌青年的地方。 明明都是一样的弟子,偏偏对方天资卓绝,刚刚入门便连连进阶,成为了人人称颂的天才,独得门主青眼,被对方收为义子。门内试炼时,硬是把他们这些老弟子都踩在了脚下,夺得魁首。 做人怎能如此嚣张呢?那就活该得到点报应啊。 王横冷哼一声,上前一脚将那青年用以支撑身体的枯木枝踢断,眼见青年再次匍匐在地,浑身上下不是沾满了淤泥便是鲜血,这才快意地大笑起来。 “仲师弟啊,你也别怪师兄无情。”王横满怀恶意地笑了起来,“你看啊,你是少年天才,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偷拿门主的珍宝,这下可好,不止是受鞭刑啦,连门主也不要你了。” “哼,原先还当走了什么运气能被门主收为义子……啧,可惜啦,仲师弟,你看看,连你落难时,都没有人要护你啊!” 王横起先还是嫉恨不已,看到青年此刻的惨状却越说越得意。 几日前还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此时此刻正匍匐于他的脚旁,如同一滩死狗烂泥,这般对比,又怎么能不让心怀恶念的小人自鸣得意呢? 他见无论怎么说,对方都是趴在地上毫无反应的模样,也让王横觉得有几分无趣,他扫了圈周围,视线终是落在了自己右手提着的酒壶上。 王横恶劣一笑,抬起手:“本师兄好心,来赠你一壶酒。” 随着话音落下,一壶烈酒顷刻间被倒在了满是伤痕的青年身上,听见对方口中发出极其忍耐的闷痛声,王横这才觉得心中快意。 极度扭曲的心态促使王横低下了头,想要看清青年痛苦不堪的模样,却见青年低着头,右手却覆盖在土地上紧紧攥着什么,哪怕受尽了烈酒浇灌而颤抖,也不曾躲避。 这倒是奇了。 王横弯下腰道:“将手挪开,让老子看看你藏了什么——啊,不会正是门主遗失的那枚绝世珍宝吧?” 青年像是没听见一般,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为所动。 王横不屑地嗤了声,他本就只是想要找个理由刁难对方,见此也不着急,索性直起身,对着青年挑眉道:“不抬手是吧?” 下一秒,王横竟是直接用脚踩在了青年用以执剑的右手上,慢悠悠地碾了碾,“那我便一点一点将你的手骨碾碎,看看那时,你还能护着掌下的东西吗?” 自然不能。 但不知为何,仲献玉就是没有放手。 他的余光越过了王横,对上了他身后树丛中某位‘不速之客’的目光。 不知为何,虽然对方的容颜被树林遮蔽,仲献玉只看到了一双眼睛。 澄澈,明亮,干净到可以洗去世上的一切污秽。 光是见到那双眼睛,已经足够令仲献玉欢喜。 欢喜得心中满涨,连被鞭挞的伤痕都不疼了。 疼痛蔓延到身上,视线都已经开始模糊,恍惚中,仲献玉想,也不知门主丢失了怎样的珍宝,那珍宝可有这双眼睛的半分明亮。 他耗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那人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口型,见那人终是没有往前后,终于放下心来。 自己是被设计的。 没有人比仲献玉本人更清楚这一点。 王横草莽愚钝,不过是一个草包,敢来此地必然是受人指使,而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知为何,许是要除去他,也有可能是要拉拢他……也不知自己身上究竟有何等隐秘,竟是能引人如此大费周章…… 渐渐地,思路愈加混沌,仲献玉甚至都不想再想了。 或者就这样死去,倒也不错。 “怎么?终于撑不住了,那不如跪下来求我,若——” 王横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一根细长的鞭子缠住腰身,整个人甩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树上,听他凄厉的惨叫,便知出手那人是半点没有留手。 “几年不见,你这个丑东西已经进化成宗门霸凌了?” “每日想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怪不得修为无法进阶。” 身着白色外袍的的粉裙少女挡在了仲献玉面前,她口中一边毫不留情地嘲讽着,一边将芥子戒内所有外敷的疗伤药品全部倒在了仲献玉的身上。 “再等等。”粉裙少女垂下头,扶起了仲献玉,却不敢乱动,“我不太擅长治疗,要等我师兄师姐来,你先别睡。” 虽然语气镇定,连声线都是极其平稳,可话中的无措,就连仲献玉这个伤者听着都有几分想笑。 又不是她的错,为何竟要自责? 不过也正是因此,起码仲献玉敢确定,那算计自己的人,绝对不是面前的这个傻姑娘。 他费力地睁开眼。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稀稀落落地散在地上,明明是寒冷无比的冬日,可那点点的阳光被白雪裹挟落在了姑娘的脸上时,竟是美到惊心动魄。 如同幽暗黑夜中,最后一盏未熄灭的灯火。 那时候的仲献玉想。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明,就该是这个模样。 第39章 对峙 仲献玉想,她见到那位师兄,就这…… 最初见到这场景时,宁娇娇确实有过纠结,到底要不要出手。 在下了飞舟后,她说要四处走走,其实也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于是没有和太过招摇的大师兄太叔婪一起,也没找别的同门,选择独自一人出行。 谁知,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后山,本想看看能不能遇上人试探着问上几句,却阴差阳错恰好碰上了这样的事。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界上,宁娇娇好歹是鸿蒙仙府的弟子,代表着自家门派的脸面,她本不欲多管闲事,谁知那身材魁梧的欺凌者竟是愈发过分,眼看着就要将那地上的青年欺凌至死。 活生生的霸凌就发生在眼前,白发青年身上已经满是伤痕,却仍未服软痛呼出一声,宁娇娇与他目光相接,对方摇了摇头,似乎还轻微地笑了下。 \——走吧。\ 这之后他便闭上了眼,那双温润的好似盛满清风的眼眸,再也没有露出神采。 那一瞬间,宁娇娇再也不管别的了,她甚至为自己之前的犹豫而懊悔,再没有丝毫纠结,便挺身而出。 一面飞速给师兄传讯,一面见那魁梧壮汉还要继续羞辱地上的青年,宁娇娇直接欺身而上,挡在了青年面前。 身体快过脑子,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挥鞭将那壮汉甩了出去,直到听他身体重重撞在了树上的惨叫声,宁娇娇才觉得勉强出了口气。 也正是这时,她才认出这略有些眼熟的壮汉是谁。 好嘛,可不是那日婚宴上与她那位前未婚夫同仇敌忾,极为交好的“王兄弟”? 这下可真是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宁娇娇难得出言嘲讽起来,半点不留情面。 说起来,王横倒也算不上什么人物,他天资愚钝,从来也不肯勤奋修炼,无非是仗着自己早入宗门几年,又与擎天门门主之子交好,善于溜须拍马,奉承大人物们,得了几分青眼,在擎天门的中下层也能算作横着走的人物。 更何况如今连门主亲子齐霄都称他一声‘王兄弟’,其余弟子谁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兄’,谁不安安分分地送上点孝敬? 愈发捧的王横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偏偏就这个新入门弟子不同。 从来不孝敬,从来不给他脸面,就连门内试炼也让他输得那般惨,仗着个“天才”的名头无法无天! 呸,现在又算什么东西! 王横眼中划过狠戾之色,他抬手抹了抹嘴边,看到手中的鲜血时,面容扭曲,一跃至那白衫粉裙的小姑娘面前,色厉内荏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家伙,也敢管我擎天门的事?” 下一秒,在看清宁娇娇面容时,王横愣了几秒,眼中闪过惊艳之色,握着长剑的手都有些抖了。 太漂亮了!王横有些飘飘然的想,那云隐宗被称为‘第一美人’的女子恐怕都没有这般漂亮吧。 不!就连他见过的拥有九尾狐血脉宣家小姐,虽是艳丽,却也没有面前女子这般动人心魄。 精致的五官与格外黑白分明的眼眸,分明长相偏向秾艳,如同三春之花初绽,眉宇之中却自有一股天真,丝毫不显得小家子气,反而让人觉得平和又温柔。 王横瞬间收起了脸上的凶神恶煞,转而故作的潇洒地一笑:“不知这位仙子是哪家宗门的,怎会误入此地?此乃我擎天门重地,专惩大奸大恶之徒,平日里是不许外人来的。” 殊不知,这笑容落在宁娇娇眼中,简直油腻至极。 她算了下时间,推测师兄应该已经快到了,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道:“我是鸿蒙仙府的弟子,此番不过是误入,见地上这人实在可怜,故而有些心生不忍罢了。” 说出‘鸿蒙仙府’的名头,好歹也能让对方忌惮些。 宁娇娇这么想着,仍挡在仲献玉面前,没有后退一步。 实际上,王横早就从粉裙少女袍角的徽印猜出她是鸿蒙仙府的弟子,不过是假意询问想要拉进关系罢了。 “原来是鸿蒙仙府的师妹,鸿蒙仙府与我擎天门两派向来交好,方才定时误会。” “我名叫王横,是擎天门肖长老的弟子,师妹可以称我一声‘王师兄’。” 王横说这话,忍不住又往前凑近了些,哪怕背景是极其诡谲阴森的幽暗密林,都无法遮掩面前人身上的半分艳色,甚至因为这地上凌乱的鲜血,更为少女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殊色。 真像是俗世画本子里,从天上不慎坠下凡间,不小心落在泥沼之中天真懵懂的小花仙。 那股纯然的天真之感,最是惹人心动。 王横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能借此机会与面前女子攀上关系,日后娇妻在怀,还能与鸿蒙仙府攀上关系,岂不美哉? 要是让宁娇娇知道王横心中的想法,恐怕不管不顾都要给他一鞭子让他清醒清醒,可惜现在身边还躺着一位伤员,何况本就是多管闲事,因而宁娇娇只是紧紧的握着鞭子,没有继续出手。 她担忧地低下头看了眼浑身皆是鞭挞痕迹的男子,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感受到脉搏的微弱跳动后,才放下心来。 原本只是想看场擎天门的笑话,谁知到底是没忍住管了闲事。 宁娇娇小声地叹了口气,救人时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难免开始担忧自己此举会不会给师父和师兄带来什么麻烦。 显然,宁娇娇长时间没有回应,也让王横有了些许别的猜测。 “这位师妹,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王横舔着脸笑道,“方才师妹对我的指责实在是无稽之谈,简直是荒谬至极!擎天门上下谁不知道我王横最是仗义直爽,友爱同门,无非是专心修炼,性格太过耿直,这才得罪了一些阴诡小人罢了!”末了,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靠在宁娇娇肩上的青年。 王横不知道,哪怕他说得再天花乱坠,宁娇娇也不会信一句。 别的不说,光凭他这么多年修为都没点长进,‘专心修炼’这一句便绝对是假。 宁娇娇垂下眼看着那被她扶住的男子,心想那句‘友爱同门’也做不得真。 她扶着青年,顾不得那些血污,仍由他靠在自己身上,勉强不像匍匐在地那般狼狈。 王横见面前的美人沉默,还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心中愈发得意起来,抽出长剑直指地上的青年。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面前女子抽出灵鞭,于空中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直接与他对立,毫不相让。 宁娇娇没有起身,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扶着受伤的青年,哪怕比王横矮了半身,气势却半点没有退缩。 王横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师妹这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擎天门作对了?” 宁娇娇眸中一片寒意,毫不客气地讥讽:“仅凭你一人,便能代表整个擎天门了?”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 说实话,王横此时不出手倒也不是因着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是他根本没有把握能打赢面前的粉衣少女。 他心有忌惮。 刚才那一鞭裹挟着极为纯粹的灵力,哪怕王横并不能分辨这许多,可也知道那将他甩出去的一鞭有多疼,至少也该是金丹初期的修为罢。 “师妹有所不——” “谁是你师妹了?” 一道慵懒的嗓音于林中响起,宁娇娇眼睛一亮,面容立即从原先凌厉相抗的锋利,转变为了属于少女的娇俏亲昵。 “大师兄!” 身着蓝衣的公子翩然而至,短暂地应了一声,抬眼扫了眼女孩儿,使用秘法确认毫发无伤后,微微放下心来。 就在下一秒,太叔婪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蓦地提高了音量,从原先的漫不经心转为了慌乱:“师妹!师妹你怎么了!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声线紧绷,其中的急迫焦急,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宁娇娇微微一怔,虽然不知太叔婪这般是想要做什么,不过凭借这几年的默契,在与太叔婪视线相接时,粉裙少女瞬间低下了头。 鸦青色的长发落在了她身后,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灵动的眼眸,宁娇娇皮肤本就白皙,今日又穿了白色外披,此刻沾满了厚重的血色,尤其是她还扶着那几乎辨不出生死的青年,模样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哇,师兄!”詹星洲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小声地对着他道,“这擎天门下手也太狠了吧?” 这仲献玉前几日还是被人捧着的天之骄子,听说尤其得齐老门主的欢喜,怎么今日就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了? 听人说是触犯了门规,詹星洲看着那青年颇为怜悯的想,即便如此,却也太严苛了些。 还有那少女,也不知怎么回事,听起来似乎也受了伤啊! 卫怀璧扫了眼自家师弟,平静道:“星洲。” 仅仅是这个名字,便让詹星洲立即闭上了嘴。 卫怀璧上前一步,对着太叔婪拱了拱手,温声道:“太叔道友许久不见。” 太叔婪抬眸看了眼面前一派文雅的俊秀公子。 卫怀璧,无垢阁阁主弟子,容貌俊秀,气质温雅,颇有世家公子的遗风,被修仙界之人称为‘碧玉君’。 按理来说,卫怀璧和柳无暇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可太叔婪不知为何,对这位卫公子总是喜欢不起来。 大抵有几分像是毒蛇遇见同类时,不由自主的敌意。 “先别客套了。”太叔婪假惺惺地抬眼,“快来搭把手,把这小子扶到我们鸿蒙仙府的飞舟上。” 卫怀璧眉心几不可查地皱起,随后又消失无痕。 不行。 绝不能让仲献玉去鸿蒙仙府。 若是如此,那他筹谋许久,动用许多人脉又算什么? 卫怀璧扫了眼那抖动着肩膀看不清眉目的女子,光是一道侧影,居然让他有几分眼熟。 他知道鸿蒙仙府前几年出了个心性极好,可惜毫无灵骨的弟子,此时心中有所猜测,却也来不及验证。 饶是卫怀璧再心思缜密,却也从未想过会有此时的一幕。 阴差阳错,竟是将他的计划破坏殆尽。 “地上那位毕竟是擎天门的弟子。”卫怀璧上前一步,温声道,“而且太叔道友的师妹也已受伤,恐怕贵派人手会有些忙碌,不慎稳妥。” 就差明着说想要将人带回无垢阁了。 太叔婪挑眉:“看来碧玉君对我鸿蒙仙府的人手数量很是不信任啊。怎么?瞧不起我们鸿蒙仙府?” 这罪名可就扣的大了,卫怀璧蹙眉:“在下绝无此意。” 仲献玉听着两人机锋,心中颇为平静。 就凭这一眼,他便知道是谁设下了此局。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最难。 在得意时,无需自己开口,便可得到不计其数的称颂赞扬,鲜花着锦,烈火亨油,那时即便是指鹿为马,也会人人皆夸“独具慧眼”。 一朝从云端跌落尘泥,过往那些吹捧赞颂的人便做鸟雀散,更有些心怀嫉妒的小人会用尽手段打压。 如同从和煦温柔的春风,跌入了腊月寒冬,风霜皆化为刀剑相逼。 倘若在被逼到最惨的时候,有人愿意伸出援手拉他一把,就是就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唯一灯火,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激呢? 布下此局的卫怀璧,简直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堪称万无一失。 可惜了。 他到底是没算到,这世间竟是有傻子愿意挺身而出,不计报酬地将手伸入泥潭之中,试图将人拉起。 这就是聪明人的局限了。 仲献玉弯了弯唇,只觉得喉咙撕裂般的闷疼。 到底是受了伤,仲献玉实在没有精力再想下去了,他身上剧痛,他猜测自己五脏六腑都受了伤,几乎感受不到胸腔内心脏的跳动,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似蒙上了一层血雾般迷蒙。 能撑到现在,也要多亏了刚才那位蓝衣道友随手落在他身上的止痛符。 “再坚持一下。”半垂着眼的仲献玉感受到扣在他腕上的手紧了紧,随后有人在他耳旁低语,“马上,马上大师兄就能带我们走啦。” 声线压得很低,言语中透着对那位‘大师兄’的信任。 几缕幽幽花香破除了重重血腥气,钻入了仲献玉的鼻腔,手腕上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来了属于少女的体温,头脑混沌的青年终是获得了片刻清明。 在宁娇娇看不见的地方,仲献玉勉力睁开了眼。 他看不清少女的眉眼,视线便落在了她弯起上扬的唇角。 欢快、信任。 如果不是要扶着自己,她一定已经迎上去,对着那位蓝衣公子展开笑颜,与他撒娇了。 仲献玉攥紧了右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顾不得那蓝衣公子同样帮了自己,而只觉得心中燃烧着一团火,灼烧着五脏六腑,远比身上的鬼气和鞭痕更为让人难以忍受。 彼时他还不知,这便是执妄,是欲念,是一切的开端。 现在的仲献玉只是浑浑噩噩地想。 她见到那位师兄,就这般欢喜吗? 那……我呢? 第40章 唯独是她 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最终仲献玉还是还是被鸿蒙仙府的人带走了。 一来是鸿蒙仙府人多势众,尤其还有那几位长老坐镇,向来在修仙界地位超然,哪怕最后擎天门的人赶来也不敢招惹,只能唯唯诺诺地应声。 至于这第二个原因嘛…… 就是浑身是伤、陷入昏迷的仲献玉死死地抓着了宁娇娇的袖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那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 宁娇娇刚从室内走出,便听见自家师兄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转过脸,便见太叔婪与青云子正站在院子里。 “小师妹好心救他,他却抓着师妹的手不放,呵,居心叵测。” 宁娇娇冷静道:“师兄,是袖子。” “哦,是袖子——” 太叔婪难得卡了壳,顶着青云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转过身,果然对上宁娇娇面无表情的脸。 啧,自从修了无情道的功法后,小师妹不笑时,周身气质可真是愈发冷淡了。 “那小子肯松手了?”太叔婪挑眉道。 并没有松手,鉴于他还受着伤,宁娇娇也不好硬扯,最后还是忘鸢师叔做主,直接将宁娇娇的袖子割了下来,索性让已经昏迷青年握着。 也不知他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是如何还能有这样大的力气的。 孤注一掷得好似如此便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也亏了他抓住的是宁娇娇里衫的袖子,有宽大的内门弟子袍遮着,倒也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宁娇娇想起青年浑身是血的模样,于昏迷中仍不安稳的模样,垂下眼:“松开了,眼下忘鸢师叔与静禾师兄正在内里为他治疗。” 忘鸢是这次一道来的长老,而静禾则是和润峰元音真人的弟子,在修仙界也是极为出名的医修。 有他们二人在,想必那被带回来的青年应该无大碍了。 青云子老神在在地从座位上起身:“我也去看看。” 毕竟是宁娇娇带回来的人,他这个当师父的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宁娇娇当即道:“多谢师父。” 青云子不在意地摆摆手,见宁娇娇脸上有几分闯了祸不安,微微一笑:“别放在心上,说不定是因祸得福。” 语毕,也不管两人听没听懂,转身向着室内而去。 背影无比洒脱,光看这模样,倒真像极了第一宗门的大长老。 太叔婪眼神顺着青云子背影而去,见着里间的门开启又关上,才慢悠悠地开口:“扯着你袖子和抓着手也没什么区别,登徒子的胚子罢了。” 竟是还在纠结之前抓着宁娇娇衣袖的事儿。 宁娇娇哭笑不得,紧绷的心情也被这一句话打破:“不过一时情急罢了。” “反正我觉得那小子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擎天门的弟子啊……”太叔婪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可是那青年被救回来时满脸血污,即便是离他最近的宁娇娇都未曾看清过他的五官,也不知太叔婪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又哪儿来的这么大怨气。 她颇有些好奇的问了自家师兄这个问题。 对此,太叔婪只用了两个字总结“旧怨”。 宁娇娇想起了闭关前太叔婪提起的‘泥月’之别,隐约有几分揣测,便没有追问,反倒是太叔婪主动开口:“还记得你我初见的场景吗?” “记得啊。”宁娇娇故意拉长了语调,觑着眼看着太叔婪,怪模怪样的叫了声,“兰妹~” 太叔婪弹了下宁娇娇的额头,绷着脸道:“没大没小。”两人对视,宁娇娇努力憋着笑,最后反而是太叔婪自己没忍住,率先笑了出声。 随着这笑声,原本冷凝沉寂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我当日去那儿,一来是想取回一样东西,二来是觉得齐霄那小子虽然脑子有些问题,可皮囊还是不错。” 宁娇娇回忆了一番,认同的点了点头。 毕竟是擎天门门主之子,这么多年用上好的丹药、功法、器宝堆着养大,丑也丑不到哪儿去。 “——所以打算将东西找到带走后,将那小子的皮剥下来,也算作是一件收藏,等齐静天过寿时,也好作一份贺礼送上。” 宁娇娇:“……” 人家爹过寿您送儿子的皮。 怕是当场要红白事一起办了。 果然,宁娇娇想,自己就不该指望自家大师兄的脑回路正常。 太叔婪难得能见宁娇娇脸色变换,也觉得有趣,于是继续逗她:“不问问我,当日去,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找什么东西?宁娇娇思索半日也没想出答案,只能摇了摇头。 “世人皆知,擎天门门主齐静天有一颗举世无双的血色凤凰眼,能辨正邪,能占来日。” 凤凰眼,闭关前太叔婪的那些话,以及方才自己一路上偶尔听见的几句“风月往事”…… 种种线索串联,宁娇娇倏尔抬起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日夕下沉,昏黄的光线被屋檐遮蔽,只在门缝中露出了些许薄薄的日光,淡得像是层透明的纱。 “师妹应该已经猜到了。” 太叔婪收起笑容,淡淡道:“是从我母亲那里得来的。” 至于他母亲的结局,太叔婪没有说下去,可宁娇娇想也知道必定不会好。 “齐静天用我母亲的死炼就了这血色凤凰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像如今一样心安理得娶妻生子,还将那凤凰眼作为珍宝展出。” 太叔婪当然是心中有怨的。 不止对齐静天,甚至还在怨他的母亲。 所谓情爱究竟是什么呢,竟然能让人心甘情愿的为其生又为其死,甚至再不顾念世上的亲人。 太叔婪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这世上唯有修为与金钱才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 “你皱眉做什么?”太叔婪狭长的狐狸眼一扫,便看见宁娇娇轻蹙起来的眉头,反倒是笑了,“不过是一段往事罢了,我都不在乎了,你怎么还纠结起来了?” 宁娇娇摇了摇头。 她在想,大师兄到底知不知道,关于凤凰眼的这场风波是由他们的师父青云子引起的? 宁娇娇犹豫了一瞬,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就见里屋呃雕花木门再次打开,穿得花花绿绿的青云子和忘鸢从里面走了出来。 “里面的孩子已经无事了,只是身上鬼气太重,尚未醒来。”忘鸢想起那些伤痕,声音都冷了些,“擎天门实在下手太重了,恐怕那孩子是得罪什么人了。” 青云子点点头:“眼下先留静禾看着,等那小子醒来后,倒是有些事还要问问。” 忘鸢点了点头,她已知晓里屋之人的身份,心中当然是有些偏颇的。 她平生性格最是宽和惜才,如今见好好一个惊才绝艳的剑修竟然能被那擎天门磋磨至此,连带着对擎天门的感官更差了些。 从上到下的做派,实在令人反感。 果然,弟子还是自家的好。 这么想着,忘鸢对宁娇娇和太叔婪的笑容愈发温和。 “我先回去看看那帮小子,两位师侄若是有事,随时可来寻我。” 送走了忘鸢,三人齐齐出门,太叔婪没忍住,懒洋洋道:“祸害遗千年。”他转头看向宁娇娇,“那小子一看就不怀好意,即便他行了,师妹也千万不要去看他,晾着段时间最好。” 宁娇娇忍着笑,她想不明白自家师兄怎么会对那青年有如此大的恶意,不过听见人没事,她已经放下心来,为了安抚大师兄,也就同意了。 此时,三人已经离开了这件空房,到了隔壁青云子的屋内。 一如既往的五彩缤纷,连带着浮动着好闻的香气。 “来来来,磨蹭了这么半天了,快来吃点东西。” 青云子大手一挥,桌上便放满了清酒灵果。 显然,这架势是要详谈了。 无需青云子动手,自觉做错事的宁娇娇分外乖觉地起身给师父倒了酒。 “说起来,乖徒儿你是怎么想到要去那擎天门后山的?” 青云子接过酒杯看向自己的小徒弟,迎着对方困惑的目光,慢悠悠道,“那里算是擎天门的禁地。” 听了青云子的话后,宁娇娇的第一反应便是她被人算计了。 毕竟从鸿蒙仙府的布局来看,所有的禁地都是有阵法限制阻挡的,即便擎天门无法与鸿蒙仙府相提并论,但既然是‘禁地’,又哪里会这么大喇喇地敞开供人随意进出呢? 而她今日甚至没有动用任何灵力,仅仅是闲逛,便轻易进了后山,像是有人早就将一切安排好了,特意空出了时间,好让人可以随意进出似的。 宁娇娇没有半点隐瞒,原原本本地将自己的去往后山的经过讲了一遍。 “本来还想探听下擎天门的消息,再看看能不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天才剑修。”宁娇娇顿了几秒,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谁知道阴差阳错到了后山。” 之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宁娇娇平生最厌恶有人恃强凌弱,要杀要剐也该用正当手段,可那王横显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差把“小人得志”写在脸上了。 不过自己倒也不是完全没错。 “弟子今日冲动了。”宁娇娇对着青云子乖乖认错。 青云子不动声色道:“错在何处?” “尚未来得及查明原委,便贸然出手,何况对方还是擎天门弟子,此举极易给师门惹来麻烦。” 当时那青年倒在血泊离得场景实在太惨,身上几乎可以见到白骨的伤痕,以及那垂下眼的眼睛,实在令宁娇娇难以忍受。 即便是天大的罪过又如何不能公开审判,反倒是令人刻意折辱呢? 青云子一眼便看穿了宁娇娇的想法。 他这个弟子确实有趣,虽说修的是无情道,可竟是隐约有几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意思在。 对世间一切未作恶的生灵都抱着美好的期待及怜悯,孰能说清,这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呢? 难得的,宁娇娇这模样让青云子想起了曾经几个老朋友。 他想起屋内那个死死抓着宁娇娇袖子的青年,缓缓道:“你确实该罚。” 太叔婪立即皱眉,青云子斜着眼看他:“阿婪似乎有异议?那不若你来替你师妹受罚?” “惩罚也不多,就罚你叫出五件上品符箓——” “咳,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叔婪脸上立刻带上了虚假的笑容,瞬间变卦,“既然师妹有错,师父还是去罚师妹吧,也好让她长长记性,以后别再意气用事。” 宁娇娇:“……” 青云子:“……” 迎着两人的目光,太叔婪神情十分坦荡。 开玩笑,他可是太叔婪。 婪者,贪也。 能省则省,没有人能用虚假的借口从他手上坑到东西。 没有人。 青云子懒得在理自己这个极其有钱也极其抠门的徒弟,他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轻巧道:“不过这一次,你倒也没救错人。” 宁娇娇道:“师父已经清楚那人的身份了?” “不止是我,你也知道他。”青云子慢吞吞道,“我和你提起过,擎天门近几年出了个天才,最擅使剑。” 这下不止是宁娇娇,就连太叔婪的脸色都变了变。 “师父的意思是——?” 青云子点了点头,一锤定音:“他就是那个天才。” “理论上,还是齐静天的义子,仲献玉。” …… “你说什么?他被人带走了?” 齐静天刚从宴席上回来,便听见这个消息,惊怒交加,当即拍碎了手旁的木桌,巨大的威压笼罩着跪在底下的弟子,吓得对方两股战战,几近颤抖。 “谁带走了他?!” “回门主,是鸿蒙仙府的人。” 鸿蒙仙府的人。 齐静天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这次鸿蒙仙府派来的两个实力雄厚的老家伙,心知无论是哪个,自己都惹不起。 甚至可以说,这两人随便拎出一人,便是集齐擎天门所有的力量,最多也只能勉强抗衡。 毕竟其中一位可是据说已经飞升了的女仙,而另一位,更是修为高深到没人探测到他的底细。 即便不是神仙,八成也是哪位远古大能留下的血脉。 倘若是别的弟子也就罢了,即便真的当做万物送出去,倒也无甚不可,只不过那可是仲献玉。 齐静天当时耗费心神,占出来的最后一个关于玄羽凤凰的卦象,直指仲献玉。 故而他才费尽心思拉拢了对方,可谁知对方始终态度淡淡,即便被他收为义子,也并未表露出亲近之意。 后来,他偶然在练武场听弟子谈论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的区别,心生一计。 既然对方软的不吃,那就不怪他使用强硬手段了。 本来齐静天想的很好,假装做出凤凰眼丢失的样子,再将仲献玉丢入那“鬼门”罚上一罚,最后再做出自己全然相信他的样子,将他放出来,大不了随意处罚几个小弟子让他出出气。 这样以后,自己与他必然更加亲近,那传说中凤凰骨的下落,也能够套出来。 齐静天不曾想居然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仲献玉居然被鸿蒙仙府的人救走了?! 他阴沉着脸,心中有了计较,对着下面的弟子问道:“将当时欺辱仲献玉的弟子如今在何处?” “王横……王横师兄现在与齐师兄在一处练武。”跪在下面的弟子瑟瑟发抖道。 齐霄…… 齐静天转了转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将他们两人一道带上来。” 听说鸿蒙仙府出了个心性极佳却毫无灵骨的弟子。 齐静天眯了眯眼,心想,说不得这位小弟子也是身怀珍宝啊。 …… 擎天门发生的一切,鸿蒙仙府并不知晓。 或者说,即便知晓了,按照鸿蒙仙府的性格,也不会在意。 “你要走了?”宁娇娇原本正在看飞舟上养着的花草,此时转过身,望向了来向自己辞行的青年。 因着鬼气与魔气都被引入体内,青年的面上也有魔纹疤痕,幸而得到了忘鸢与静禾合力治疗,才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然而即便如此,脸上的疤痕也要过些时日才好。 忘鸢长老向来惜才,也从青云子处知道了大致情状,便赠予了青年一副勾金面具遮挡。 好巧不巧,面具上描绘着的却是与青年本人大相径庭的恶鬼图样。 宁娇娇一眼便被这个面具吸引:“怎么带着面具?是伤还未好吗?” “尚有魔纹未消。”仲献玉抬眼,声线清冽又温和,“怕出门吓到人,于是带上了这幅面具。” 宁娇娇莞尔,知道对方有心结再次,故意玩笑道:“我倒是觉得这面具上的图案,没准真比你脸上的魔纹吓人。” 她在出言安慰我。 仲献玉抿唇,紧紧地捏着指尖,生怕泄露出了些许欢喜,惹来对方厌烦。 他就这么看着对方,隔着面具,又隔着花海,像是要把粉裙少女的模样刻在心底。 宁娇娇觉得有几分古怪,倒也没多想,只以为对方是在记人,坦荡荡地站在那里,仍由他回望。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气氛忽得安静了下来。 “当日之事,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不必谢我。”宁娇娇想起当日的情状,摇摇头,“我来得太晚了,你的伤也是忘鸢师叔和静禾师兄治的,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 想了想,她唯一做的,就是当时出面,将那王横挡下了。 仲献玉垂下眼,对着宁娇娇拱了拱手,轻声道:“能遇上道友,已经是我的缘分了。” “倘若不是当日道友出手,便没有后来的那些事……那样的话,在下都不知能否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了。” 说道最后,仲献玉没忍住,唇边溢出了一丝浅笑。 青年的声音很好听,如碎玉击泉,清冽中又透着温柔,尤其是配上他溢出的轻笑,宛若春风拂面,极容易让人升起好感。 宁娇娇也不例外。 她确实觉得青年不错,即便受尽了磋磨,却也没有怨天尤人,哪怕带着恶鬼面具,却也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光风霁月的温润。 这样的气质又与师兄柳无暇全然的温和不同,若说柳无暇温和守礼,更像是凡间的一位青衣书生,那么面前的青年则更像是不露声色的上位者。 宁娇娇对人的情绪很明显,之前青年醒来后,她也和青云子一起过去看了一眼,自然能感受到仲献玉温润下来包裹着的疏离。 哪怕在传言中,这位被誉为“千年一遇”的天才剑修所获得的形容词,也都是清冷孤绝,待人接物淡漠疏离的如同寒冬之雪。 却不知他为何独独对自己这般亲近。 宁娇娇不甚在意的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帮了他的缘故吧。 “我与那王横有仇。”宁娇娇并不介意告诉仲献玉自己的往事,反正过了明日,也该人尽皆知。 两人一边向飞舟的入口走去,一边说着话。宁娇娇并没有当回事,略提了几句,故而忽略了仲献玉在那一瞬间愈发寒冷的眼眸。 “不过你也说了,相逢便是有缘。”宁娇娇侧首,对着青年道,“既然如此,也别总是‘道友’‘道友’的叫我了。” 面具下的仲献玉清浅一笑,原本眸中的寒意烟消云散,望向宁娇娇的眼盛满了单纯的欢喜。 倘若有擎天门的弟子在此,定会惊诧万分。 就连获得被门主收为义子殊荣时,都未曾笑过的仲献玉,光是这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笑容已经超过了在擎天门的所有日子。 手指都有些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仲献玉抑制住心底更比之前还要剧烈的心跳,哑声道:“那在下便要唐突询问道友的姓名了。” “我姓宁,叫宁娇娇。”宁娇娇眼神扫过手边的花儿,不甚在意道,“你若愿意,也和我师兄一样,叫我一声‘宁师妹’好了。” [——虽然唐突,但不知可否有幸,得知姑娘姓名?] [——我叫宁娇娇。] 脑中忽然闪过更多的画面,远比之前在昏迷时所记起的画面还要多。 “宁师妹。”仲献玉将声音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美梦,“既然如此,宁师妹也称我一声师兄罢。” 声线带着几分沙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情感。 ——宁娇娇。 仲献玉默念这个名字。 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上很有几分奇异之处,只可惜如今不过能想起片面,而所有的画面,皆有面前的女子在。 花灯人海、常花面具、被她举在手里的糖葫芦,还有无数次的、她对着自己露出的灿烂的笑。 这些画面从仲献玉有意识起,常在他梦中出现,起初只是模糊的一团,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清晰,而在遇见了粉裙少女后,那画面才终于得以补全。 仲献玉想,也许那便是自己和她的前世。 从小到大,仲献玉都对外界的爱恨并没有太大感触,而现在,唯独在想起宁娇娇——哪怕只是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都会觉得无比欢喜。 唯独是她。 仲献玉想,他们两个确实是有缘分在的。 宁娇娇不过是随意走走,就走到了擎天门的后山,偏巧又遇见了狼狈不堪的他,甚至在自己阻止后,仍是出手将他救下。 或许这些也能说明,自己在她眼中亦是不同的? “你是要回擎天门吗?” 仲献玉的思绪蓦然被这道声音打破,他回过神,才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那双澄澈的眼眸毫不掩饰其中的好奇。 “他们那般对你,你还是要回你的宗门吗?” 仲献玉颔首,他走在少女身边,还未开口,便轻易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是常花。 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白衣青年红了耳根。 胸腔内的心脏从未如此强烈的跃动过。 一下又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没有人知道,从小到大,‘剑道天才’仲献玉最喜欢的东西,除了手中能够护卫自己的剑,就是凡尘最为常见的常花了。 哪怕遇上再令人烦闷的事情,只要看到常花——无论是漫山遍野,还是独独的一朵,仲献玉都会平静下来,随后便会心生愉悦。 因而,他如今也很习惯,随身带着些有着常花的佩饰。 现在鼻尖缭绕着来自身边少女身上的香气,恍惚中甚至让仲献玉产生了一股错觉,觉得好似自己已经将她拥入了怀中。 “……况且你伤还未好,如此一来,你回去岂不是又要被那王横欺辱?” 仲献玉回过神,对上少女的目光,莞尔一笑。 “不会的。”他道,“我不过是回去解决一些事,很快……很快就能回来。” 得到她的关心,仲献玉心中愈发雀跃起来,当即做出了保证。 殊不知,宁娇娇根本没有多想‘回来’的含义。 说实话,她对仲献玉之后如何并不太在意,方才不过是出于对青年遭遇的惋惜,才多问了一句。 分明是千年难遇的天才,却偏生被擎天门磋磨,遭此坎坷,实在令人叹惋。 早在将他带回来当日,青云子便与宁娇娇提起过,仲献玉是擎天门门主齐静天的义子,只不过齐静天也不是真心,似乎是对仲献玉身上的某些秘密有所图谋。 青云子说得并不详细,宁娇娇当时心里存着事,也没多问。纠结再三后,反倒是提起了太叔婪母亲的事,隐约有几分担忧。 那日青云子对上小徒弟担忧的目光,实在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怪我没说清楚。”青云子失笑,恰好遇上了太叔婪刚与玄天门的人比武回来,索性拉住他,“来来来,与你师妹解释一番原委。” 宁娇娇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玄羽凤凰的骸骨分散在人世,曾出现过有一小部分是寄宿在人身上的,而被它寄宿的人,成年后情绪激动之时,腕上会有一道小小的黑色焰火的印记。 最初这标记被人认为是不详之兆,甚至出现过有人因恐惧,直接将那一家全部灭门的惨剧,还是后来青云子站出来,证明得到印记的人是天生适合修仙之人后,才慢慢将沸腾的惊惧平息。 只不过,这之后又惹人动了邪念,发现将凤凰骸骨寄宿在人身上后再次取出,反而更会有助于修炼,出于不想让故友的尸骸沦为纷争,青云子才起了要收集凤凰骸骨的念头。 世间纷扰,左右不过是一个“利”字。 可除去利益之外,终归还有情义尚存。 “宁师妹送我到此处即可。” 仲献玉停下脚步,看向了身边穿着白袍粉裙的女子,微微一笑。 此处已经是鸿蒙仙宗飞舟的入口处,来来往往也有些弟子,或明或暗,不少都在打量站在的那对璧人。 一男一女,皆着白衫,男子的容貌有面具遮挡,看不清晰,可女子的容貌却是分外清楚。 精致无比的眉眼,微微上扬的唇角,以及那双分外明亮干净的眼。 如若不是碍于此处是鸿蒙仙府的地界,怕是那些人早就按捺不住,要上前搭讪了。 宁娇娇停下脚步,对着带着恶鬼面具的白发青年道:“仲师兄一切小心。” 仲献玉弯了弯眉眼:“好。” 白衣青年在宁娇娇的注视下离去,却又在少女转身时,蓦然回首。 隔着重重人海,隔着日光树影,隔着世间的一切喧闹,隔着日升月落的千秋岁月。 他在回望。 就连仲献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却偏偏就是这般眷恋。 不见她时,尚且不觉。 而在见了她之后…… 仲献玉牵起唇角。 不多时,他回到了擎天门的地界,扫了眼今日见他分外谄媚的弟子,仲献玉觉得无趣,漠然道:“带我去见门主。” 在见了宁娇娇之后,仲献玉才发现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让她离开身边。 既然如此。 那就将一切障碍铲除。 第41章 凤凰骨 他们也不过是拿仲道友当做温…… 宁娇娇并不知道仲献玉又想起些许往事。 她送完人后也没多停留,径直回到了飞舟房内。 毕竟明日就要参与万宗琼林会,她如今修为模糊,若用正常人的修炼进程来衡量,约莫是金丹初期。 但很奇怪,若是让宁娇娇自己感受,她根本感受不到来自上阶修为的碾压。 打个比方,太叔婪如今已是元婴后期的修为,可即便是与他对战,宁娇娇最多只有无法继续控制空气中灵气的乏力感,却从来感受不到来自所谓“越阶挑战”的压力。 而这一点,更在万宗琼林会的擂台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咦,现在上台的这位,就是鸿蒙仙府破云峰新收的那位弟子?” “是啊是啊,听说她根本没有灵根,却只花了不到十年就已经筑基大圆满,也算是个人物了!” “嘁,你们懂什么?我听人说,她这样的根骨,虽然前期能走得快些,但越是往后,越难进阶,如今到了筑基大圆满恐怕已经到顶了。” …… 太多太多的议论了,扰得人心烦意乱,连好脾气的忘鸢都难得开始皱眉,而站在擂台上的少女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 一袭似雪的白衣,衬得少女精致漂亮的不似凡人,她面上没有丝毫笑意,眼神沉静,远远看去,宛如传说中高不可攀的谪仙。 渐渐地,人群也安静下来。 “鸿蒙仙府弟子宁娇娇。” 少女自报姓名后,抬起眼,扫了圈人群,唇角微微上扬。 按照琼林会的规则,各个门派的弟子可以选择想要挑战的人,高阶修士不可欺辱低阶修士,而低阶修士若是足够自信,是可以挑战高阶修士的。 而琼林会本质是一个促进各路人马相互结识交流的平台,因而也有规则,赢家可以向输家提出一个条件。 “挑战,擎天门弟子齐霄。” 随着少女吐出最后那个名字,人群轰然炸开。 “什么东西?我没错吧,她一个筑基期要挑战齐霄师兄?!” “齐霄公子都已经金丹期中期了吧?!” 何止金丹中期! 擎天门弟子互相对了下眼色,彼此心知肚明。 那齐霄身为门主之子,天天被那上好丹药、绝世珍宝供着,若不是资质实在有些平庸,根本都该金丹大圆满了! 哪怕现在,也远不止金丹中期的修为! 被点名的齐霄一愣,旋即微微一笑,完全没看见父亲齐静天皱起的眉头,纵身上台。 “既然仙子有求,在下自然愿意接受挑战。”齐霄的视线在对面女子娇艳的面容上扫过,忍不住目露垂涎。 这小仙子怕不是对自己有意吧?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新鲜手段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完全没将宁娇娇放在眼里的齐霄满脑子都是些风花雪月,甚至连擂台开始都未曾注意,直到宁娇娇凝起的长鞭已经破空直眼前,齐霄才急急后退,闪身避开。 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宁娇娇。 台下人并不能理解齐霄此时的感受,但是与宁娇娇切身对战过的太叔婪完全能明白他的震惊。 “丑东西就是丑东西。”太叔婪懒洋洋地开口,“瞧瞧他那个没见识的样子,啧。” 太叔婪开口时半点没有避讳,尤其是最后那声感叹直接让一旁的齐静天黑了脸。 齐静天有心想要帮儿子挽回颜面,却在对上青云子笑呵呵的面容后硬生生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训斥卡在了喉咙,嘴张了又闭,终是收回了想说的话。 台上的宁娇娇也并没有看上去那般轻松。 她现在的感觉好似在一团乱麻中,抽出自己想要的那根颜色,可这空气中的灵气不过就是这点,实在惹人烦乱。 宁娇娇脑中闪过了什么,台下人只见擂台上的少女停在了原地,而齐霄的火球即将破空而来—— 轰! 一声巨响,惊得坐在下面的宗门长老们都坐不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台上骤然的火焰以及团团焰火,面面相觑。 这到底该不该管? “师叔!”瑾圆攥紧了忘鸢的衣袖,“娇娇她没事吧?!” “不会有事的。” 坐在忘鸢身侧的青云子十分悠闲地开口,他甚至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了一壶茶,老神在在道:“就算出事也该是别人出事。” “青云长老!” 齐静天终于忍不住,眼见台上烟雾消散,齐霄衣衫上尽是血痕,身上还被宁娇娇的长鞭紧缚,勒得眼角青筋暴起,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怒等宁娇娇道:“无耻之徒!你用何等阴险手段暗算了我儿?!” “若要论起阴险手段,谁又比得过齐门主呢?” 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似是雪光浸浸融入冷月,好听是好听,就是惹得人心中发寒。 众人齐齐回首,就见一位带着恶鬼面具的白发青年不知何时翩然而至。 他手持长剑,剑术巧妙,竟是将齐静天的攻击都挡了回去。 “是擎天门的仲献玉!”下面有认识的弟子叫了起来。 “擎天门的?” “是啊,听说之前还因盗取宝物被罚去了鬼门思过呢。” “不不不,昨日门主已经召集弟子们说了,那偷盗一事不过是个误会。” 纵使青云子早就与宁娇娇说过仲献玉会帮她,她仍是没想到仲献玉会直接上台,难免多看了他一眼。 谁知对方立即抓住空隙,对着少年弯了弯眉眼。 这一瞬,方才的凌厉全然不见,望向她时唯余最干净的温柔。 仲献玉?! 齐静天完全没料到仲献玉会站出来,他不是、他不是已经被自己下了蛊,理应完全听命于他吗?! 到底是当了多年门主,齐静天很快稳下慌乱的心神,沉声道:“仲献玉,我知你对之前那事心有不满,可凤凰眼确实是在你初入珍宝阁后失踪,也不怪弟子们一致认定是你偷盗。” “我自认待你不薄,收你为义子,又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不眠不休,连亲子进阶都未曾相助,如今你却帮着外人来算计我?” 指着仲献玉的指尖微微颤抖,齐静天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失望,好似真的是一位拿真心对徒弟却又全然被伤害的师父一般。 仲献玉抬眸看了眼齐静天:“门主可敢以心魔起誓,上述之言尽为真实?” 齐静天敢当着众人面这么说,自然是早有准备,此时半点不乱:“问心无愧,有何不敢?” 迎着台下众人好奇又兴奋的目光,仲献玉全然没受影响,淡淡道:“既如此,那我有三问。” “第一,从头至尾,在下所受的冤屈,是否出自齐门主的授意?” 当然不是! 齐静天自然知道自己该否认,可是口中却怎么也吐不出否定的话语,就像是控制不住一般:“……是。” 全场起先一愣,继而全部哗然。 就连齐霄也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他还以为父亲看中仲献玉,因而心中满是嫉妒,处处对青年使绊子,谁知竟是完全恨错了人? 可即便是父亲做的,他此刻也不该承认! 仲献玉上前一步,挡在了少女身前,对着齐霄微微一笑,又看着齐静天道:“第二个问题,齐门主口中‘丢失的珍宝’,那枚价值连城的凤凰眼的来历,齐门主可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讲清楚?” 冷汗沾湿了齐静天的后背,他心知不妙,有心想要离开,却发现浑身上下都不听控制。 不像是寻常手段,反倒像是……中蛊了?! 齐静天瞳孔紧缩,再次看向仲献玉时,犹如真正见到了地狱恶鬼。 但无论他再怎么害怕,口中已经不由自主地将那段本该尘封的往事诉说。 这段往事,宁娇娇已经从另一人的口中听过一遍。 无非是一方满怀赤忱的爱恨,一方别有用心的算计,到头来,总归是动情者一败涂地,无情者笑傲天地间。 台下各个门派的长老弟子们简直惊掉了下巴,谁也未曾想一直以“端方君子”示人的擎天门门主齐静天竟会是个如此道貌岸然的卑劣小辈,将那女子一家算计,甚至连那被害死的女人所生的儿子都不想要了! 更有甚者,想得更深了一层,看向台上那位带着恶鬼面具的白发青年时,目露忌惮。 能让齐静天这藏了多年的老狐狸一败涂地,这青年好深的心机! 青云子神色不变,只是眯了眯眼。 仲献玉对一切或是打量,或是忌惮的目光熟视无睹,神态自若道:“第三个问题。” 他顿了顿,台下众人下意识收声。 说来也奇怪,这青年不过是往台下瞥了一眼,可众人却感到压力非常,某些弟子心中嘀咕,简直和宗门里化神期的老祖差不多了。 得到仲献玉的示意,一直未出声的宁娇娇上前:“第三个问题。” 她停了几秒,同样视线下移,扫过台下。 有人目露担忧,只因亲者在台上;有人兴致盎然,因为预料到了一个大宗门的大厦将倾;有人激愤,为了那早就在旁人口中死去的女子。 还有人深思,有人好奇。 众生百态,不外乎此。 宁娇娇忽然扬起唇角,她再次看向齐静天时,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你该不该死?” 齐静天看着面前的少女,似乎认出了这曾经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又或许没有。 “我……该、死。” 最后两个字是咬着牙说出口的,齐静天刚说完,就听身旁的齐霄难以置信的大叫道:“父亲!” 怎么可以承认!怎么能承认! 齐霄脑子嗡嗡作响,他当然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靠谁得来的,哪怕方才被宁娇娇轻而易举的击败绑缚,都未让齐霄如此狼狈。 宛如丧家之犬。 宁娇娇歪着头看了眼齐霄,忽然觉得无趣起来。 就连血脉亲情,也绕不开利益纠缠吗? 本想当众问清的事情忽然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就连曾经隐隐被宁娇娇视为耻辱的那纸婚契,如今落在她的芥子戒里,不过是一张废纸。 眼见着擂台下起了阵阵骚乱,仲献玉本想直接带着少女离开,却见对方上前几步,走到了齐霄面前。 宁娇娇站在那瘫坐在地上的男子面前,平静问道:“是你让王横去鬼门做下那些事的吗?” 齐霄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他往日行事大胆,这些年来愈发肆无忌惮,从未想过所依仗的父亲有朝一日竟会倒台,更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沦落成曾经的他最看不起的丧家之犬。 “是我做的又如何!”齐霄心中憋着口气,抬起眼看向宁娇娇,狠狠道,“即便是我又如何——哈,是不是他的手出问题了?” 他说到最后竟是开始神经质的大笑,装似疯癫。 宁娇娇懒得去听他在说什么污言秽语,直接以灵力为刀,刹那间,血色喷涌,伴随着齐霄后知后觉的惨叫,凄厉至极,哪怕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光听这惨叫也觉得胆寒不已。 仲献玉心中微动。 他看见了,宁娇娇割下了齐霄的右手小指。 分明是残忍又血腥的场面,偏偏让仲献玉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她还记得自己手上的伤。 在意识到这点后,隐秘的窃喜陡然于骨血中漾开,此时的温暖是无法言说的欢喜。 仲献玉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说明,在她心中,自己与旁人是不同的? 尚未离开的人群万分混乱,可仍是有人看见了擂台上的这一幕,瞪大了双眼,几乎都要开口指责,却碍于鸿蒙仙府的名头,完全不敢开口。 宁娇娇在割下齐霄的小指后心如止水,情绪没有起半分波澜。 淡漠到好似断人一指,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宁娇娇飞身下台,等在一边的瑾圆早就忍不住了,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啊啊啊,娇娇!你刚才在擂台上实在是太帅了!” 秉性温和与世无争的静禾也点点头:“师妹厉害。” 忘鸢同样在笑,青云子拍了拍宁娇娇的头,而后又看向了一直沉默的太叔婪,挑眉:“解开心结了?” 太叔婪撩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后又看向宁娇娇,抬起手捏了捏她的脸:“娇娇长大了,也学会瞒着师兄了。” 宁娇娇眨眨眼,软着嗓子撒娇:“就当生辰贺礼啦。” 全然不见方才在台上的冷漠凌厉。 太叔婪越看越觉得可爱,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多谢小师妹,这份礼物,师兄很喜欢。” 听见这句话,宁娇娇终于放下最后的担忧,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 …… 仲献玉没有与鸿蒙仙府的人一起离开,毕竟他还有些事要做。 不过远远的,他的视线一直凝固在少女的身上。 仲献玉看着宁娇娇被鸿蒙仙府的人围着,看着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看着放在在台上冷若冰霜的少女露出了笑意,如春风融化冬雪初霁。 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 她也总是对很多人笑。 独自立于山巅的仲献玉垂下眼,摊开了右手。 右手伤痕累累,即便是经过了鸿蒙仙府的治疗,也为能全部愈合。 其中以小指为最,当时被人用脚碾压,力气之大竟是将仲献玉小指的指骨都压断成了几截。 就连王横都以为是他藏了什么东西,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那被仲献玉藏于掌中的,不过是几朵快要枯萎的常花。 “仲道友留步。” 卫怀璧远远叫住了那白发青年,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仲献玉早就合起了手掌,漠然地看着来人。 “我来此是为了道歉。”卫怀璧苦笑道,“仲道友天纵之才,倒是显得我之前那些心思上不得台面。” 仲献玉并不想与这人多说,他转身,衣角如风雪飘落。而卫怀璧依旧站在原地,好似没有看出仲献玉打算离开,继续道。 “我无垢阁中出了内鬼,将消息传递给了鸿蒙仙府,故而那日才让人捷足先登。” 仲献玉脚步微滞。 “道友身怀凤凰骨的事情,不止是我,鸿蒙仙府之人早就知晓了。”卫怀璧侧首,眸中似是带着唏嘘怜悯,“他们也不过是拿仲道友当做温养凤凰仙骨的躯壳罢了。” “我来此不过是想要提醒道友,以此将功补过。” “还望仲道友有了准备,勿要重蹈覆辙才是。” 第42章 摘下面具 抱歉,但是我很讨厌你的脸…… 仲献玉径直而去。 卫怀璧目送他远去,面色如常地回到了无垢阁的人群中。 本来他也没想过要凭此机会直接将仲献玉与鸿蒙仙府离间,毕竟当日将仲献玉救走的是鸿蒙仙府,白发青年因此对他们有好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卫怀璧害怕的,是今日擂台上仲献玉和宁娇娇展现出的性情手段,实在令人忌惮又心惊。 鸿蒙仙府的女修一句问话便直接毁了齐静天的仙途,而仲献玉不知何时设下的局,竟让齐静天直接失控,更是令人心中发寒。 卫怀璧想,无论信或不信,在听自己今日之言后,那白发青年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既然隐患已经埋下,终有一日,会爆发出来。 这招数老套,但总是那么管用。 然而恐怕就连卫怀璧也未想到,在得知鸿蒙仙府早就知道自己身怀凤凰骨消息的那一瞬间,仲献玉心中竟然涌起了一股隐秘的窃喜。 如果他们真的对他有所求,那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仲献玉一边往飞舟处走,一边想到。 这样一来,自己就能经常见到她了。 …… 再次在飞舟上见到仲献玉时,宁娇娇愣了几秒。 “这位是仲献玉,你们二人想必早已相识,也不用为师多费口舌了。”从身后赶来的青云子对着宁娇娇笑得随意,“从今日起,他便要跟着我们一起,等到了鸿蒙仙府后,再论其他。” 这一安排即便是最看仲献玉不顺眼的太叔婪都没有意见,毕竟擂台之事,他碍于因果和母亲临终遗言不便出手,最后是仲献玉和宁娇娇帮了他。 既然如此,收留仲献玉还他恩情,实在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 太叔婪道:“仲道友尽可随意,如有要事,尽可寻我。” 三人客套了几句后,便各自离开了。 毕竟万宗琼林会不是一日之事,如今擎天门一朝崩溃,可琼林会还要继续下去,尤其是昨日鸿蒙仙府出了这么大的风头,接下来几日更会被旁人当做眼中钉,时不时便要来试探一番。 也正因这个缘故,宁娇娇索性躲在飞舟里,打算轻易不再出门了。 本来嘛,她来此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打探清楚刘婶子当年的事情,以及想将那齐霄揍一顿,利用“胜者可得一奖励”的要求,顺便讨要回婚契。 而当日,在见证了那么多世间悲苦后,宁娇娇心中一松,忽然不再执着于刘婶子去世的缘故了。 人死不能复生,她如今说得再多,也不能再次见到那个待她犹如待亲女的刘婶子了。 说不准对方早已入轮回,就剩她一人对着早已烟消云散的真相执着。 算了吧,宁娇娇想,反正师兄最后也要去找齐静天的,这些事不如拜托师兄去问个清楚。 而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宁娇娇只想问那一个问题。 她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毁了齐静天的道心。 齐静天不是想利用凤凰骸骨问鼎修仙界,想要一举飞升吗?那宁娇娇就要毁了他最想得到的东西,让他余生的日日夜夜,都在痛苦不甘中度过。 笃-笃- 敲门声响起,宁娇娇缓缓睁开眼:“请进。” 外头的白发剑修依言而进,只看了宁娇娇一眼,他便道:“恭喜宁师妹修为更进一步。” 宁娇娇一愣,扬眉道:“仲师兄好眼力。” 她的修炼速度实在太快,在斩断了齐霄的小指后,便突破了一层障碍,而是在亲眼见到了仲献玉给青云子的另一只凤凰眼后,甚至不用像第一次那样依靠它来领悟修炼,若是以常人的速度来论,宁娇娇如今已经和被誉为“天才”的太叔婪一样,步入元婴后期了。 这才不过三日而已! 就连宁娇娇自己都觉得有些太快了些,不过万幸,在旁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没有灵根灵骨的废物,根本感受不到少女如今的实力。 倒是仲献玉,只一眼便能看穿她的修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 “也没什么好眼力,不过是觉得师妹的气息不同了而已。”仲献玉眉眼中噙着笑,光凭这一双眼,都让人能窥见面具下的绝代风华。 他仍带着那恶鬼的面具,因而宁娇娇看不出青年脸上的神情,不过觉得他在笑。 莫名的,宁娇娇并不担心仲献玉将自己的事情外泄,因此她也没有追问,跳过了这个话题,问道:“仲师兄来此,可是有事?” 仲献玉道:“来送师妹一份谢礼。” 他摊开手掌,掌中是一张落着金粉的红纸,上头萦绕着元婴期上位者的气息。 宁娇娇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这正是当日齐家保存的婚契。 她倒是没什么太大波动,只是疑惑:“也不知道齐家将这东西收的这么好,是为了什么。” 仲献玉清浅一笑:“自然是有所图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纸婚契轻飘飘的落在了宁娇娇的掌心,宁娇娇终于笑了,随手将那婚契往上空一掷。 下一秒,空中陡然燃起数十个火球,直直地向那婚契袭来,须臾间,便将那婚契吞噬殆尽。 不过是几秒的功夫,原先还散发着威压的红纸,便成了一地的灰烬。 “多谢仲师兄将此物赠我。”宁娇娇对着仲献玉道,“以后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仲师兄尽可以来寻我。” 这一刻,宁娇娇不再是那副面对外人时客气又淡漠的神情,她对着仲献玉,笑得眉眼弯弯,甚至让仲献玉有了错觉,以为回到了曾经。 曾经啊…… 已经想起了些许往事的仲献玉紧紧捏住了手指。 在梦中,少年是天庭中最不起眼的小神仙,谁都可以欺负他,直到有朝一日,他遇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仙。 别的人都无法轻易看见她,只有少年可以。 女仙容貌极盛,有着世间最漂亮的眼眸,她会对他笑得温柔,也会对那些欺负他的人破口大骂,少年毫不怀疑,如果不是不能出手,女仙一定会将那些人全部扔进无妄海里。 那一日,女仙与他约好,两人一起偷偷下了凡间。 少年终于没有忍住,问了她姓名。 无论仙界还是凡间,姓名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轻易不能告知他人。 果然女仙也没有告诉他姓名,她说:“我的名字?唔,名字不能轻易告知你。” 少年略有几分失落,又问道:“那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神仙?为什么我在九重天上,都不曾见过你?” “我?”那女仙歪了歪头,指着一旁的花草道,“我只是一个小花仙,九重天上那么多厉害的神仙,你没见过我也是正常。” 她指的是凡间最常见的花草。 是常花。 …… “倘若师妹愿意,我们今日一道去晚上的万仙集会看看,如何?” 宁娇娇本想拒绝,却在对上青年的眼眸时,恍了下神,没来得及开口。 太熟悉了。 熟悉到让宁娇娇觉得浑身发颤,只想远离。 “那便这样定下了。”仲献玉看着对面的少女,弯起眼,“到时候,我来接师妹。” 到了晚间,青云子和太叔婪仍未归来,宁娇娇给他们留了传讯符后,便与仲献玉一道出了门。 所谓的“万仙集会”并没有它的名字那样庄重,说白了,不过是有个集会,可以让诸位修仙者放松片刻,在集会上可以贩卖自己寻来的宝物、炼制出来的丹药和法器等等。 而这片地界中,除了修仙所需的东西,更有酒楼锦衣铺子一系列的物什,热闹极了。 宁娇娇出了房门,就见仲献玉早已等在那里。 青年将头发变成了黑色,仍是恶鬼面具,白衣胜雪,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风姿卓然。 宁娇娇接过了仲献玉递给她的面具,玩笑道:“仲师兄怎么还未将自己的面具摘下?从始至终,我都未见过师兄的面容呢?” 见她愿意与自己玩笑,仲献玉愈发觉得欢喜。 即便是覆灭齐家,即便是报复了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即便是……都比不上如今,看见宁娇娇这般鲜活的站在他面前,来得让仲献玉觉得开怀。 心中似乎燃起了些许火光,并没有很大,却足够明亮。 犹如一盏灯。 “在下貌如无盐,恐怕吓到师妹。”仲献玉也不知为何,确实不想让宁娇娇见到他的脸,因而岔开了话题,“今日集会,师妹可有什么要买的?” 哪怕瞧不见他的面容,只凭这一双眼,宁娇娇也知道青年绝非俗物。 不过既然对方不愿意摘下,宁娇娇便也没有多问,她想了想,道:“也没什么需要的,随意看看吧——我还没去过万仙集会呢。” 前几日都在忙着齐家的事情,忙好齐家的事后,又急着修炼,宁娇娇是真的没机会去逛万仙集会。 夜色拂过人间烟火,两人并排而行,虽然覆着面具,依旧显出了几分与旁人的不同来。 也幸好今日是万仙集会,来者皆是修仙之辈,倒也没有在意两人的不同来。 “听说今日很多人想要去放花灯。”仲献玉问宁娇娇,“师妹要不要一起?” 宁娇娇可有可无地应了,两人选好了花灯,如同很多人一样走到了河边。 还不等宁娇娇将手中点燃的花灯飞向空中国,身后陡然传来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宁娇娇眼神一凌,蓦地转身挥鞭,仲献玉同样有所察觉,顾不得其他,骤然出剑上前。 偷袭者似乎都未曾料到过自己会被如此轻易地发现,急忙转身离去,而仲献玉顾忌着宁娇娇,并没有追寻。 “宁师妹——” 仲献玉接下去的话语,却在宁娇娇的眼神中戛然而止。 宁娇娇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毫无瑕疵的面容,甚至很难用词汇描摹,仲献玉一袭白衣,冷冷清清地伫立在哪儿,就好似尘世主动将那万千繁华悉数敛去,天地万物主动向他俯首。 疏朗清绝,世无其二。 白衣青年像是浑不在意外物,只看着宁娇娇,那双如同噙着冰雪的眼眸独独在面对她时,才会带着笑。 没有人会厌恶这样一个人。 除了宁娇娇。 手中的花灯不知在何时已经飞到了空中,越飞越远,宁娇娇却再也没有管。 她指尖冷得发颤,在目睹到青年面容的那一瞬间,好似浑身血液都停滞了流动,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冰凉。 宁娇娇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该认识他,可青年的面容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仿佛已经被她刻在了骨血中,熟悉到…… 令人浑身发冷。 仲献玉想要上前,却被宁娇娇如同寒霜般凌厉的眼神刺痛,如雪般清冽的青年顿时无措,他望向宁娇娇,眸中藏着困惑。 宁娇娇却再也不想看他,漠然道:“别跟着我了。” 像是能感受到对方的疑惑,不等仲献玉出声,宁娇娇再次开口。 “抱歉,但是我很讨厌你的脸。”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宁娇娇转身离去,再也没有丝毫留恋。 第43章 不会错认 我给自己做了个记号。仲…… 若是放在以往,宁娇娇绝不会这样离开。 她从不是一个喜欢与人为难的性格。 即便修了无情道后,在他人眼中,或许会觉得小姑娘看上去冷硬了些,可但凡与宁娇娇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这个总是穿着一身白衣的少女,有着世上最包容、最柔软的心肠。 作为宁娇娇的师兄,没有人比太叔婪更明白她这几年的变化了。 看似无情,实则是师门中温柔宽和的性子。 虽是修的无情道,可太叔婪却觉得宁娇娇甚至比被世人称为“无瑕公子”的柳无暇,更为博爱些。 “怎么一个人回了?” 宁娇娇回来时,太叔婪恰巧进门,原本脸上还带着笑,却在瞥见宁娇娇的神情时立即皱眉,眼神沉沉,“那个仲献玉惹你了?” 他先前便看到了留讯,知道宁娇娇与仲献玉一道出了门。 出于对自己师妹的自信,以及对宁娇娇身上带着的那些法器十分信赖的缘故,太叔婪倒是不怎么担心宁娇娇被仲献玉欺负。 既然不是动手,那就是动口了。 八成是那小子说错了什么话,这才惹得小师妹生气了。 见太叔婪危险的眯起了眼,宁娇娇下意识安抚道:“我没事。”她稳住了心神,顿了几秒,又道,“师兄别错怪了别人,是我自己心情不好,就先回来了。” 这话中的漏洞太多,宁娇娇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她的心乱了。 就在看见仲献玉藏在恶鬼面具下的那一刻,脑中忽然嗡鸣,就像是什么人在通过时空给她拉响了警报。 ——远离他! ——宁娇娇,远离他!离他越远越好! 那一刻,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凝固,而后下一秒,疯狂叫嚣着让她远离。 恐怕宁娇娇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 苍白到近乎毫无血色的脸,愈发显得那双眼眸的漆黑。偏偏往常总是明亮到好似有点点星光缀在其中的眸子,此时没有半点光亮,黑漆漆的,如同熄灭了明灯的夜空。 太叔婪舍不得让宁娇娇为难。 所以他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揉了揉宁娇娇的头,轻笑道:“多大的小孩子,竟然也有心事了。” 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上,宁娇娇本还在思虑,被太叔婪这一揉,心中的撼动倒是减轻了不少,哭笑不得:“师兄怎么还把我当成小孩!” “这么爱闹脾气,怎么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太叔婪扬眉,用折扇轻轻点了点宁娇娇的额头,曼声道,“行了行了,不是说不舒服吗?还不快去休息?” 待赶走了宁娇娇,太叔婪回过头,脸上再也没有了笑意。 “听够了?”他眯起了眼,冷哼道,“听够了还不快出来?” 屋外侧窗留着条缝隙,夜色散漫处,绰绰约约可见一道白色身影。 几乎要与溶溶月色相合至一处。 是仲献玉。 到底青年之前刚帮过自己的忙,又在擎天门一事上出力良多,太叔婪纵使再如何不待见他,此时也不会全然无视对方,因此斜睨了仲献玉一眼,率先开口:“见到老头子了?” “方才已见过青云真君。”仲献玉神色不变,视线独独在太叔婪的面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目光没有分毫遮掩,故而太叔婪很快便察觉到了对方的注视,皱眉道:“你看我做什么?” 仲献玉收回目光,捏紧了手指,垂眸道:“无事。” 见青年转身欲走,太叔婪冷嗤了一声:“慢着。” 一道符箓瞬间化作无声惊雷拦在了仲献玉的面前,深深劈在了地上,将地板炸得焦黑。 若不是仲献玉反应及时,被这符箓波及,恐怕也要好一番折腾。 “反应倒是快。”太叔婪漫不经心地展开折扇,问道,“不妨交代一下,今日做了什么,才让我师妹那般难过?” 仲献玉立在原地,犹如雪铸成的冰雕,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再前进一步离开,微微低垂着脸,长长的睫羽掩盖住眼底深色。 即便是太叔婪都不得不赞叹一句,这仲献玉当真是好相貌,哪怕他流连花丛,见过诸多美人,也从未见到能有人似仲献玉半分。 薄唇挺鼻,古雕刻画,长身玉立时,清绝得宛如雪夜中的画中仙。 不止是容貌无可挑剔,还有他周身的气质,放眼整个鸿蒙仙府——不,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都是独一份的。 更何况还有心机手段,能扳倒擎天门,哪怕是有青云子的相助也绝非易事。 又或者可以说,能得到青云子的垂青相助,就已经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 室内一片静谧,须臾,仲献玉微微侧过脸,问道:“不知宁师妹以前,可曾有见过与我相似的人?” 太叔婪轻摇折扇,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是我的师妹,不是你的师妹,别套近乎。”下一刻,他才回味过来仲献玉话中的意思,慢慢严肃了神情,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仲献玉抿抿唇,轻声道:“脸。” “我的脸,让她不开心了。” 虽然宁娇娇当时掩饰的很好,可一直关注着她的仲献玉有怎么会看不出,当时的宁娇娇分明是想到了某个人,才会有那般强烈的情绪波动。 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 仲献玉想,那一定是个容貌与他很相似的人。 …… 一连多日,宁娇娇皆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仲献玉。 她并没有如仲献玉那般想起什么特殊的记忆,只不过是凭借着直觉行事。 宁娇娇的直觉告诉她,离这张脸的主人远一些。 所谓修仙之道,本就有天地感应一说,因而宁娇娇完全顺从了自己的内心,一直到乘坐飞舟回到鸿蒙仙府之前,宁娇娇打定了注意,要么不出门,即便出门也是拉着瑾圆作陪,半点不给旁人钻空子的机会。 而就在即将启程回鸿蒙仙府的那一日,青云子特意见了宁娇娇一面。 他一进门,还不等宁娇娇将“师父”二字说出口,迎面就直接是一道火刃! 宁娇娇脑子都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却已经有了动作,右手执无形灵鞭凌厉挥下,破空声顿响,湛蓝的鞭痕将火刃割裂,绵延成数十道小小的鞭痕,竟是包裹在了那被劈开的火刃周围,不过片刻便将其吞噬殆尽。 宁娇娇早已在挥鞭的那一瞬间后退至屋内屏风处,她本都做好了一击不成再来第二次、第三次的准备,熟料只不过随手一击,就将青云子的攻势轻松化解。 要知道即便是在鸿蒙仙府,青云子的实力也堪称首位,乃至于就连身为掌门的玉泉都说不清青云子修为的深浅。 能够以随手一击挡住青云子的攻势,就连宁娇娇自己都觉得无比惊愕。 “师父……?”她低下头,摊开手掌看了好久,茫然抬起头,“我——” “恭喜恭喜,乖徒这是突破啦。” 青云子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仿佛刚才的凌厉一击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顺着宁娇娇的错愕的目光,青云子走到了少女的身旁,点了点对方的额头:“突破了心结啊,自然是与闷头修炼不同的。” 霎时间,宁娇娇如同醍醐灌顶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突破了一个大关。 “无情道……”宁娇娇喃喃自语,“是要斩断七情六欲?” “确实如此,却也不一定非要斩断,若是能将其全部纳入‘道’中,自然是最好。” 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眯着眼,仔细瞧着宁娇娇笑:“所谓‘七情’,无非是喜怒忧惧爱憎欲,首先自然是要将其斩断才能飞升。等飞升之后如何决断,就要靠你自己领悟啦。” 说这话时,青云子微微垂着眼,声音虽然散漫,却带着一股别样的庄严。 有那么一瞬,宁娇娇又开始怀疑自家师父是什么神佛下凡历劫了。 还记得她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时,愣了一瞬,而后笑得前仰后合,半天仍未停歇。 “得了吧,我要是神仙,我才不下凡历劫呢。”当时的青云子说,“修为停滞就停滞嘛,能有个万把年的活头,痛痛快快的,不也足够了?” 那时宁娇娇便知道,不止是自家师兄,就连自家师父也与旁人的观念不同,很是会自得其乐。 果然,眼下的青云子没正经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再次歪着身子靠在了椅子上,很是坐没坐相。 “啧,不愧是我徒弟,短短几年,竟是就要将旁人千年都走不完的路给走完啦。” 宁娇娇起初对这些没什么认知,倒不觉有异,此时被青云子笑得反而开始担忧,皱起脸:“我修习的有这么快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青云子被她逗乐,不正经地歪在软椅上的老头子笑得前仰后合:“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忘外面说。” “人家能有你这修炼速度的一半都该偷着乐了,你这孩子,怎么还觉得快起来了?” “不都说修习之事需要稳扎稳打,不可冒进么?”宁娇娇小声道,“我本就与常人不同,如今又进步的这么快,自然是心中难安的。” 青云子摇了摇头:“你既然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就该接受修炼速度也不一样。”他觑着眼,忽然小声地哼笑道:“说不准是你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气呢!” 宁娇娇:“上辈子?” “生生世世,因果循环。”青云子拖着语调,“说不准是你上辈子积了德,又或者是上辈子修习认真却没有及时得到报答,故而这辈子,天道予你些奖励?” 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宁娇娇想了想,却再次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可是师父,您一开始不是说我的修炼需要与凤凰骸骨相辅相成,如今我才看见凤凰骸骨的两个眼睛,怎么就突破了这么多呢?”宁娇娇扳着手指头算道,“而且旁人起码至金丹时,会有九道紫金天雷劈下,我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别说紫金天雷了,宁娇娇连半个雷影子都没见着。 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宁娇娇是心中不踏实。 这辈子修仙修的也太容易了些吧? ……这辈子? 宁娇娇怔住,耳旁又传来青云子故意拖长了声音的教导。 “诶呀呀,和你说了是上辈子积的德——算了算了,你若还不信,不妨去月山的狐族宣家,借他们家的缘生镜看看你前世是不是积了德。” 青云子斜睨着宁娇娇,似乎想起了什么,慢吞吞道:“正好,你柳师兄也在那儿,让他给你把把关,免得你不放心。” …… 第二日一早,宁娇娇便打算出发。 芥子戒里全是青云子送她的法器药物,还有太叔婪相赠的厚厚一叠符箓,用他的话来说“这东西不值钱”。 宁娇娇算了下,只要她的对手修为不超过化神期,那这一路上即便是靠砸法器、扔符箓,她都能顺利到达月山,根本不用自己出手。 唯一的麻烦是…… “道友何必躲躲藏藏。”宁娇娇于树林边缘站定脚步,冷声道,“不妨出来一见。” 她刚下飞舟时便察觉到了有人跟着自己,距离不远不近,倒也不见杀气,好像只是单纯的跟在她身后而已。 一连几日如此,宁娇娇不信会有人如此空闲,宁愿花费时间跟着自己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她脑中划过了千万思绪,暗地里更是握紧了鞭子和符箓,只等对方露面。 此处是在树林边缘,穿越树林后,前面就是月山了。 宁娇娇打定主意要把这人在此处解决,免得将自己的麻烦引到旁人的地界。况且,她算过距离,即便真的是什么厉害的人,也能通过‘柳叶’向师兄求救。 那人似是也没料到这么快就被发现,顿了几秒,就在宁娇娇快要不耐烦时,才缓缓显露了身形。 身姿挺拔,白衣胜雪,虽然脸上笼着面具,可宁娇娇仍能认出来者。 仲献玉。 宁娇娇抿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当日夜里的万仙集会是她太过意气用事,直接一走了之,之后更是避而不见,连解释都不曾给青年一句。 可是…… “抱歉。”仲献玉站在她面前,芝兰玉树的青年微微垂下眼,“我要去月山一趟,取些东西回来,恰巧同路。” 宁娇娇看着他,忽然道:“当日之事是我不对。” 仲献玉一顿,心中忽而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宁娇娇便开口:“是我的缘故,但我真的——”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面前的白发青年再次将面具摘下。 仍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宁娇娇再次恍了下神。 “你见过我吗?”仲献玉问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宁娇娇垂眸:“不曾。” 心中大石落地,仲献玉弯了弯眉眼,“那就是我与一位你不喜欢的故人,长得很相似了。” 宁娇娇也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她也不想深究,觉得眼下这个借口倒也很好。 于是她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 仲献玉又问:“所以师妹不是讨厌我,对吗?” 宁娇娇思忖道自己也没什么理由讨厌青年,光凭一张脸倒也是太侮辱人了些,因此,她点了点头:“对。” 仲献玉见状,嘴角向上牵起,轻声问:“是因为害怕把我们二人弄混,宁师妹才不愿与我多接触吗?” 他见她不讨厌自己,才又敢叫她‘宁师妹’了。 宁娇娇想,这人可真是温柔啊,连合理的借口都帮她找好了,半点不让她显得骄纵难堪。 倘若不是心中那点子微妙的直觉,想必自己也是十分愿意与他相交。 一边隐隐遗憾,宁娇娇利落地点了点头:“对。” “那便好。”仲献玉低声道。 下一秒,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柄小刀,极快地向自己脸颊上划去,宁娇娇睁大了眼都没来得及阻止,就见青年原本该如冠玉的面颊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 皮肉向外翻滚,渗着血,分明该是极其可怖的一幕,偏又因青年周身的气度而显出了几分妖冶的美感。 恍惚中,宁娇娇竟是觉得自己曾在何处见到过这一幕。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宁娇娇气急,下意识往对方的方向走了几步,对着他扔了个治愈术,却不见半点功效。 反倒是仲献玉见她如此,垂眸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再次抬眼时,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亮得惊人。 “我给自己做了个记号。”他轻声说,“这样宁师妹就不会错认了。” 微风吹拂过树林,鸟雀震翅而飞,隐隐可听见山涧小溪奔腾的欢闹,仲献玉就这样站在树荫下看着她,宁娇娇回望。 树影斑斓,星星点点地落在了两人之间,如同夜空中的万千星河相隔,宁娇娇看着仲献玉向她一步步走来,他握着匕首,上面还淌着猩红色的血液——那是仲献玉自己的血。 跨过了周遭所有投下的阴影,穿越了日光耀武扬威的阻拦,仲献玉就这样站在了宁娇娇的面前。 他弯起了眉眼,对着少女清浅一笑。 情之一字如何能算筹谋。 无非是寻觅不休,再不放手。 第44章 抱歉 无论世人如何,你永远不必…… 对方都做出了如此保证了,宁娇娇当然不会再冷硬拒绝。 仲献玉不着痕迹地翘起了唇角。 他就知道,她最是心软。 两人一路同行,谁也没先开口,气氛颇有几分沉闷。 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又值一日傍晚,总是灿烂的阳光中又夹杂着一层阴翳,树影于头顶上空遮蔽,日光下澈,钻过了细小的缝隙,柔软温柔地落在了身旁少女恬淡的面容上,风吹动枝头残叶,树影摇曳,莫名增添了几分神性。 仲献玉眼神微动,心中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这样的宁娇娇太过陌生,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飞升。 ……有些像是之前梦见的那段往事。 于梦中的记忆中,仲献玉能窥出许多东西。 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中,血色与硝烟并在,即便是梦中作为旁观者的仲献玉,亦曾为梦中某些画面感受到何为彻骨之寒。 父不父,子不子,君者不堪为君,臣者却有不臣之心。 在梦中,在看见那群人嘻嘻哈哈地想要挥鞭向自己袭来时,仲献玉几乎想要冷笑,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冷眼看着那鞭即将落在自己身上,背后却猛然感受到一股力气将他拽离了攻击。 那人的力气显然不算大,攥紧了他的衣袖,几乎快要把袖子绞进他的肉里。 仲献玉有些想笑。 他大概能猜到梦中的自己想做什么,即便没有人出席,想要欺辱他的人也讨不了好,顶多是他自己受点伤罢了。 一点小伤而已,无所谓的。 仲献玉这么想,鼻尖却钻入了一阵幽幽花香,清新得像是漂浮在天空中的云彩,来的那人似乎浅浅地笑了下,仅仅是如此浅薄的一笑,却如同水中最后的浮木,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光。 香气并不浓郁,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光也不算明亮,大约只有一盏灯火。 仲献玉瞧见了那人,眸色微动,神情有片刻的恍然。 ——这是初见。 心中有个声音这样告诉他,仲献玉迟钝地在心中默念着“初见”二字,却没注意画面已经变换,穿着白袍粉裙的女子正看着他,神色似乎有几分奇怪。 “那群人已经走了。”她打量了面前的少年几眼,在少年低头后,主动挪开了目光,“你小心些,瞧着他们的神色,大抵还会再来。” 仲献玉却没有细听她的话,他顺着女子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一身衣袍早在不知何时起就被凡间的泥泞污垢沾满,上面甚至残留着划痕,一道焦黑的灼烧痕迹更是从胸口贯穿至腰际,可笑又滑稽。 堂堂天帝之子,落魄得还不如凡间乞丐。 许是心情太过激荡,仲献玉竟是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缓缓抬起了头。 面前人是那般皎洁,干净的如同尘世明月夜中的月光,她对上了他的目光,似乎是笑了一下。 当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仲献玉时,他从那双平静的毫无波澜的眼中窥见了自己的身影,那一瞬间,仲献玉觉得自己已将月色揽入怀中。 …… 兴许就是从这时起吧,仲献玉想,也许是因为这件事,他才这样偏爱起了白衣。 他至今也无法确定梦中人的身份,但却在见到宁娇娇的第一眼,便知道,一定是她。 一定是她,再也不会是别人了。 分明从前是最不信命的人,如今却偏偏也开始信起了宿世姻缘。 脑中思绪转瞬即逝,仲献玉的目光先是扫过了不远处的城镇中荡起的烟火,而后弯起了眉眼,侧过脸看向了身旁的少女。 “出了树林后,便是融星州的地界了。” 宁娇娇心中想着事,随意地应了一声,又听仲献玉开口:“如今天色已晚,等进了城镇后,不如先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赶路去月山,如何?” 不知为何,仲献玉并不想让宁娇娇那么早就见到狐族的人。 宁娇娇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 她张了张口,有心想要关心一下青年的伤势,可话到了嘴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划在脸上的一刀决绝又干脆,猩红色的鲜血往下淌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虽然止住了血,疤痕却尤在。 短暂呃沉默后,宁娇娇突然开口:“你既然也要去月山,为何不一开始露面?” 走在她身侧的人沉默了片刻,就在宁娇娇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才轻声开口:“我以为你不愿见到我。” 宁娇娇一怔。 “通往月山的路无非这么几条,论起平坦大道,统共不过这一条。倘若师妹为了避开我而走了小路,反倒是我平添了麻烦。” 他的声线很是清冽好听,不疾不徐如早春之风,温和地拂过世间所有的荒芜。 风吹叶声簌簌作响,宁娇娇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开口:“等到了城里,看看有没有医修,看看你的伤势。”她对上身边的人的目光,解释道,“你的匕首上似乎藏着魔气,方才我用了好几种方式也没能成功驱散,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找个医修看看。” 白发青年浅笑着看着她,察觉到少女平静语气下隐隐流露出的担忧,莞尔道:“宁师妹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匕首上确有魔气,但不会损伤人的根本,只是会让伤口愈合的慢一些。” “就当是一个记号而已,师妹不必介怀。”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脸上的伤痕。 宁娇娇却觉得心中难安。 仲献玉此时说得再好听,也抵消不了他之所以会做出这个举动的原因。 无非是因为自己当夜不懂事,全凭意气,直接说下了那般令人伤心的话。 将心比心,宁娇娇想,倘若有人对自己说出这般决绝的话,她是绝对要与对方翻脸的。 可仲献玉非但没有记仇,甚至还顾虑到自己的感受,没有从一开始就露面,反而隐匿于暗中。 融星州的临城就在眼前,城墙巍峨仿若耸入天空,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目露深思。 “抱歉。” 仲献玉一怔,看向了身侧的少女,只听对方小声道:“之前是我太过意气用事,难为师兄如此包容。” “无论师兄想要我如何赔罪,只要不涉及道义,我都愿受罚。” 这还是宁娇娇第一次与并非师门中的人郑重道歉,她甚至做好了仲献玉借此机会责罚戏弄自己的准备。 宁娇娇垂下眼,脸上被绯红覆盖,别看她声线平和,心中其实并不平静。 仲献玉此前刚经历擎天门那一系列事,想来心中正是动荡不平时,而自己却只因着一时直觉,给对方添乱…… 无论如何,实在不该。 等了许久,宁娇娇也未听见仲献玉开口,她蹙眉,抬起头,正撞进了对方漆黑如渊的眼瞳。 对视的刹那,总是蒙在上面的冰雪消融,雾气也散开,宁娇娇这才发现,自己总以为如深渊般的眼眸,竟是这般清浅又干净。 “不必和我说‘抱歉’。”仲献玉轻声开口,咬字却分外清晰。 “无论世人如何,你永远不必。” 第45章 无论是谁 而宁娇娇,从始至终,都是离…… 晚风轻拂,无声地萦绕在两人身边,吹落了片片早春霞光。 宁娇娇停下脚步,看向了身旁的仲献玉。 她知道这个看似温润的青年身上背负着许多与旁人不同的经历。 从一开始所有人口中的“剑道天才”的众星拱月般的闪耀,到后来自己亲眼所见在后山被小人污蔑欺辱的落魄,乃至最后在擂台上站出来,公开了擎天门内里的纷乱—— 这一系列的转变都让人措手不及,极为容易让一个人崩溃乃至性情大变,可深陷其中的仲献玉却始终游刃有余,平静地处理着一切的事情,好像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不过如此。 就连师兄太叔婪都曾在背地里评论过对方“淡漠冷情”“城府极深”,让自己少与对方来往,哪怕平时说几句话也要多加防备。 然而宁娇娇却觉得仲献玉不是这样的。 最起码在面对自己时,他不是这样的。 宁娇娇眉头微蹙,她不确定这一切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可如今经历的这些事却都在告诉她,仲献玉对她似乎太好了一些。 无事献殷勤…… “在发什么呆?” 仲献玉发现身旁人没有与他同行,他停下脚步,侧过脸,目光落在了身后少女的脸上。 “不进城吗?若再晚些,可就麻烦了。” 依旧是那般温润的声线,不紧不慢,如山中溪水潺潺流过。 最后的一丝夕阳落在了仲献玉的脸上,柔和了面容轮廓,白皙的皮肤如同一块暖玉,带着无限的包容。 他带着这样的神情,好似无论宁娇娇做出什么决定,仲献玉都会同意。 宁娇娇心中愈发困惑,她无法理解这种情感,在小姑娘的眼中,即便是师父师兄对她的好也该是讲道理的,绝不会毫无底线地纵容她肆意胡闹。 她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情绪,此时不免茫然。 “当然是要进城的。” 宁娇娇回过神,快走几步上前到了仲献玉的身旁。 她心中存着事,便没有再看他,目不斜视地进了城镇,仲献玉微微一笑,也没有再说话。 进城后,原本被高耸城墙阻隔的一切都顺势映入了眼帘。 融星州的临城正处于九州中心,地势优越四通八达,且风景宜人,依山傍水的,又因历史悠久的缘故留下了许多妖鬼传说,而如今又有些小门派林立周围,越发使得临城变得富饶。 青瓦屋檐,墙上残留着道道斑驳的痕迹,贩夫叫卖声与路边小摊贩前讨价还价的声音交融,属于食物烹饪的香气钻入鼻尖,随后漫入了肺腑,暖洋洋的,让浑身的鲜血都泛起了活气。 久违的,宁娇娇终于又想起了前世的生活。 安逸,欢乐,幸福又美满。 纵使回忆中的人脸都已模糊不清,那些温暖的情谊却始终埋在宁娇娇的心底,象征着世间所有的最美好。 “……倘若客官还想往附近走走,只要掐准了时候,便能看见那传说中的‘红霞连天’了!” 掌柜一边介绍,一边忍不住往两位客人的身上望去,心中赞叹不已。 早在那位女客人踏入客栈的一瞬,整个店内都为之一寂,无论是正在高谈阔论政事的家伙,还是嬉笑着互相灌酒的酒鬼们——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顾不得杯翻酒撒,落下了一地污浊,所有人目光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追随她而移动。 不止是他们,就连本该上前迎接的店小二都呆呆地站在原地,完全忘记该如何动作。 掌柜在此地做有了几十年的生意,不说美人,就连修真界的女仙们也见了许多,那些女仙或是美艳,或是清丽,各有风姿,可掌柜却从未见到能有一人能够有如此、如此……勾魂摄魄的美丽。 他无法描述这一刻感官所带来的冲击,只知道这该是美的,而且是极其美的,是那些在传说中能够美得世间满城风雨,倾动城池的美。 然而不等店中人再细看,那站在美人身侧的白衣男子上前一步,雪色的衣袍遮掩了所有人的目光。 白衣公子的面上覆盖着面具,面具上绘着恶鬼图样,乍一看极其骇人,一下子便让人从方才那铺天盖地的美中清醒了过来,回神时冷不丁地被那青年的目光扫到,俱是缩了缩脖子。 没有能看清青年的面容,却都被青年身上所流出的气势所迫。 毫无疑问,这两位客人都是人中龙凤。 掌柜不敢再多想,专心在前方引路,宁娇娇与仲献玉落在后方。 “这里就是二位要的上房了。”掌柜抬头,见那白袍女子脸上不知何时也被一张面具覆盖,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汗。 幸好幸好,虽然再见不到那绝世容颜令掌柜心下遗憾,但他也知道,倘若再看见那脸,自己保不齐也会和下面那些人一样露出痴态来,到时候面前这位白衣公子会如何可就说不准了。 掌柜子这些年见的人也不少,第一眼便知道这位白衣公子得罪不得,在宁娇娇对他道谢后,连连摆手说不敢,而后又急忙下了楼,绝不在此地多呆。 见掌柜逃也似的离去,宁娇娇抽了抽嘴角,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无奈,让仲献玉看得失笑。 他率先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示意宁娇娇进来说话。 “如今天色还不算晚,宁师妹一会儿要不要与我一道出门逛逛?” 宁娇娇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她看向青年用玉冠束起,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鸦青色的长发,问道:“仲师兄早有所料?” 仲献玉眉目含笑,抬手将桌面上已经用灵力温好的茶壶提起,主动给宁娇娇倒了杯热茶来。 “我确实料到会引起些许注意,故而特意变换了发色,又带上了面具。”仲献玉道,“不过倒是没注意师妹的装束,是我思虑不周了。” 宁娇娇摇摇头:“这怎么能怪师兄呢?是我自己没想到引起如此波澜,没做好准备罢了。” 没做好准备? 仲献玉提着茶壶的手指紧了紧,他抬起头,平静无澜的眼眸中难得闪过了些许错愕,心中闪过了些许猜测,他抬眸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宁娇娇。 “宁师妹。”仲献玉考虑了一下措辞,轻咳一声,这才颇有些好笑地开口,“是不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到底有多……” 多什么? 宁娇娇莫名地抬头,恰好对上了仲献玉那双如寒潭的眉眼。 她明明没有在笑,眼中却漾着光,如春水般干净透亮,仲献玉深陷其中,微怔了片刻,忽而垂下眼,低低一笑:“宁师妹以后千万别这样看人了。” 不等一头雾水的宁娇娇开口询问,便听对面人再次问道:“宁师妹,你觉得自己长相如何?” 长相? 宁娇娇握着茶杯,丝丝缕缕的温度从杯壁传递于长相,她想起了太叔婪曾说过的话,迟疑道:“大概算是比较好看的?” 毕竟自家师兄眼光极高,审美挑剔,就连他也曾说过“我们娇娇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所以自己应该算是好看的? 不过宁娇娇不确定这种是否有熟人滤镜。 她向来对美丑没有太大的感知,除非是丑到了极致或是品行不端的恶人,否则宁娇娇对一切都一视同仁。 听出了宁娇娇语气中的迟疑,仲献玉这下是真的确定,宁娇娇对于美丑的感知似乎颇为迟钝。 “不是‘比较好看’。”仲献玉摇了摇头,“是‘极其’和‘非常’。” 宁娇娇对此丝毫没有动容,对于仲献玉话语中流露出的夸赞,也没有什么感觉,她抿了口茶,无所谓道:“一具皮囊罢了。”继而,宁娇娇似乎意识到什么,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多谢师兄提醒,下次出门时,我会记得用灵力遮掩,绝不给师兄添麻烦。” 她完全误会了仲献玉的意思,分毫没有领悟到对方言语中的夸赞之意。 仲献玉对此对此不觉有异,只觉得对方实在可爱,忍不住弯了弯眉眼:“还有一点,师妹也要注意。” “出门在外,千万不要轻易告诉旁人自己的真名。” 这点宁娇娇也曾听青云子随口提起过,当时不过是一语带过,并没有更多的解释。 “无论草木精怪,还是仙佛,姓名乃其立于天地间之根本。” “若将世间万物比作一间间房屋,那么姓名就好似一把钥匙,轻易告知旁人自己的姓名,无异于将自己的钥匙交到了旁人手中。倘若遇见了能掐会算又心怀歹意的修士,甚至能凭这一句话,便在背地里给你立下诅咒,将万年修行毁于一旦也是有的。” 宁娇娇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对着仲献玉道:“多谢师兄教诲。” 仲献玉微微摇头:“宁师妹如此客气,反倒显得生分了。”他放下了茶杯,望了眼床边暗沉下来的夜色,起身时,似是不经意道,“若宁师妹不介意,以后相处时,直接唤我名字即可。” 说完这句话后,仲献玉全然不给宁娇娇拒绝的时间,直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宁师妹不妨与我一道出门逛逛?” 这是先前便决定的事情,宁娇娇也没有多想,起身抬手掐出一道灵诀遮住面容,如今旁人见到她,便只会觉得她是个相貌平凡的路人。 至于仲献玉,他习惯带上面具,鸦青色的长发被玉冠束在脑后,配上挺拔的身姿,即便看不清面容,也能让人称赞一句君子风流。 两人走在一处,光看身影,倒也算得上是般配,路上行人纷杂,穿着各异,也有不少人用帷帽轻纱覆面,因而两人的装束倒也不显得突兀。 如今乃早春时节,细雪消融,最是万物复生机的时候,镇上虽然不算是张灯结彩明如白昼,倒也算得上家家户户燃着明灯。来来往往不少人都做修士打扮,腰间佩着剑,身上也有些许灵力溢出。 宁娇娇在路边的商贩处驻足,随手挑了根糖葫芦:“大爷,你们这边生意一直这么好吗?” “嗐,哪儿能一直这么多呢!”卖糖葫芦的大爷憨笑道,“这不是前几天有什么仙临灯会嘛,就是因为这个,才有那么多人来。可惜你们俩小年轻来的晚了些,不然也能赶上那盛况!” 仙临灯会? ……听着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耳熟。 心中思绪不过是一瞬,宁娇娇笑着接过了糖葫芦,倒是仲献玉多问了几句,大爷倒也热心肠,给他们说了好多故事。 所谓“仙临灯会”在传说中,是很早很早的时候,有天上的仙人下凡,途径融星州,降下福祉,庇佑融星州得了百年繁荣。 百姓为了感谢这位仙人,每年此日都会开展祭拜活动,又有人传言,那日下凡的仙人有两人,一男一女,据说都带着面具,因此所有进入灯会的人,需得佩戴一张面具,只有遇见心仪之人时,才能主动摘下。 “原来二位不是因着这个才带着面具的啊。”大爷说道最后,见两人似是第一次听见这故事,难免奇怪道,“我还以为是错过了仙临灯会,还想感受一下这氛围呢!” 宁娇娇笑着摇头,和仲献玉又往前走了段路,刚咽下了一颗糖葫芦,酸甜的口感于舌尖漾开,宁娇娇扫过一旁酒楼内的灯火,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仲献玉道:“你等我一会儿。” 仲献玉颔首,没有问她想要做什么,温声道:“小心些。” 宁娇娇应声,转身后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了人海中。 夜市中算不得人潮汹涌,却也有不少人,不过眨眼的功夫,少女就消失在了人海中,仲献玉难免担忧,有心想要分出一份神识追寻她离去,却又顾忌对方会厌恶自己的举动。 他越来越在乎宁娇娇了。 不止是因为那些幻梦般的场景,更是因为那一日少女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对着挑衅者气势汹汹的反驳时,可爱又干净的模样。 那样的神采,是仲献玉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 可他想将其珍藏,如同月夜中的旅人,偷偷将一壶酒埋在明月下,企图偷得一缕月光。 “仲献玉!” 身后远远传来了少女的声音,仲献玉蓦然回身,就见不远处那条小溪边的树下,穿着白袍粉裙的少女捧着怀中的一盏花灯,正对着他笑,极其明媚,恍若空中月色点燃了星光。 仲献玉的唇边也不自觉地溢出了些许笑意,他快步上前,走到了少女身边,见她捧着一盏花灯,仔细瞧了瞧,上面还描绘着浅粉色的常花图样。 常花,是他最喜欢的花。 “这是……” “送给你的!” 宁娇娇双手捧着花灯,将它递到了仲献玉的眼前,抿唇一笑。 “之前因为我的缘故,没能放成花灯,如今就算赔罪啦。” 心中划过暖流,如同春絮飘落,搔的心尖起了痒意。 仲献玉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既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宁娇娇道:“师兄别忘记许愿,虽说错过了仙临灯会,但没准天上的神仙也没及时去接收心愿,所以……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好。”仲献玉垂眸浅笑。 他看着手中的花灯,依照宁娇娇说得那样,许下了心愿。 在最后那个字于心中落下,仲献玉手一松,仍由描绘着常花图样的花灯飞到了空中。 远远的,万家灯火的余晖在身后散尽,黑夜中本只有月色和零星几点星光,颇为暗沉阴翳,此时却忽然飘过了一盏花灯,即便心中知晓它最终是无法飞到那遥不可及的九重天上的,可仲献玉心中的欢喜却也已经满溢。 足够了,他想,能在黑夜中拥有一盏灯火,便足矣。 “多谢师妹了。”仲献玉莞尔,“师妹怎么会想到去买花灯?” 宁娇娇见仲献玉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心中绷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出,她翘起唇角,望着天空上的花灯道:“因为方才听了卖糖葫芦的大爷的话,又想起之前那些事,自觉对不起师兄,想要将功补过嘛。” 仲献玉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若论起来,最初还是师妹救了我,若是没有你在,我恐怕就要折在擎天门的后山了。” 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仲献玉心思缜密,那日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看看是谁要对自己出手,即便没有宁娇娇出现,仲献玉也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最多是狼狈些罢了。 可是他遇见了宁娇娇,如同一条被人遗弃在路边,从来都只能靠自己过活的野犬遇上了一位善心的好人,终是在最艰难的时候,感受到了最纯粹的温暖。 “那你便更不必在意了。”宁娇娇摆了摆手,如同在师门时一样,放松道,“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的。” 少女的声线清脆又干净,或许是混着夜色的缘故,尾音还带着丝丝的软糯,如同撒娇,煞是动听。 放在以往,仲献玉肯定早就笑开,而今日他却僵在了原地。 捏紧了指尖,只觉得指尖都在发颤。 不知何时,指甲已经嵌入了掌心中,刺痛从掌心处传来,若非如今夜色暗沉,便能看见那修长的十指紧紧握成拳,粘稠的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半晌,仲献玉问:“倘若那日在后山,若是别人……你也会帮他么?” 宁娇娇歪了歪头,似乎不解仲献玉为何会提出这个疑问,不过她还是好脾气的一笑。 “当然会帮。” 仲献玉只觉得喉咙发涩,他上下滚动着喉结,低低问道:“那若是别人——无论是平平无奇的贩夫走卒,还是交情泛泛之人,只要他遭遇了这些……你都会在擂台上,为他斩下齐霄一指吗?” 这个问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几近于呢喃,最后那几个字更是险些飘散于空中,仿佛发问的主人已经脱力,再也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不要回答我。 仲献玉想。 他宁愿宁娇娇不给他答案,说他懦弱胆小也好,说他自欺欺人也罢,但仲献玉不想被戳破那个名为\唯独\的幻想,哪怕—— “会啊。”面前的少女转过头,她的眼底噙着笑意,能看得出她心情很好。 宁娇娇举着糖葫芦,露出了浅浅一笑:“我天生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仗势欺人、以大欺小。” “所以仲师兄完全不必将那日放在心上。” 少女冲着他弯了弯眉眼,分明是好意,又是这样好看温暖的笑容,偏偏让仲献玉骨血发冷,寒入肺腑。 不要再往下说了……仲献玉想起了梦中的初遇,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喉咙发涩,近乎失声,只能用几近于哀求的眼神望向了宁娇娇,可对方显然没有领悟他的意思,回望后,再次扬起了唇角。 “——因为无论是谁,我都会帮。” ——他从来不是那个“唯独”。 脑中轰然炸开,无数思绪纷飞,大片大片的回忆飘落,仲献玉脸色徒然变得惨白,额角的青筋暴起,那些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记忆,悉数纷至沓来。 “师兄?仲献玉?!” “……我没事。” 仲献玉——不,应该叫离渊了,他哑声开口,却也只能吐出了这几个字。 迎着宁娇娇担忧的目光,离渊狼狈地别开脸,鸦青色的长发划过脸颊,遮挡住了自己此刻茫然又空洞的神色。 无论前世今生,她从来没变。 离渊想到,变得一直是他。 从初遇时,仅仅想要一盏明亮灯火的幼稚。 到如今,想要将月光囚禁于怀的野望。 念生欲,欲生妄,故而有心魔在。 而宁娇娇,从始至终,都是离渊最大的执妄。 第46章 姜北芙 我还刺瞎了他的眼睛。…… 她如今并不常笑,一旦笑起来却是那样的灿烂明媚。 离渊想,我早该知道。 这样的光亮绝非是一人灯火。 而该是万家月色。 可是…… 离渊垂下眼眸,自嘲一笑。 既见月色,又如何再甘于萤火之光?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察觉到身旁人突然的沉默,宁娇娇并没有多想,只觉得是对方有些疲累的缘故。 月色苍茫,零星几缕光顺着风落在了地面上。 两人回到了客栈。 比起来时的人脑,归途显然更为寂静,街上的人稀少了些,带着些许凡间街市特有的宁静。 离渊错后两步,用目光勾勒着面前女子的身影,窈窕纤细,侧脸的神情比在九重天上时冷淡了许多,却更像是记忆中的那个白衣女仙。 美好的近乎虚幻。 离渊睫毛轻颤,漆黑的眼眸中凝出了几分眷恋,被藏在衣袍下的手指微微向上,像是想要伸向什么,却终究停下,蜷缩起手指。 眼前人的身影逐渐缥缈,如同镜花水月,离渊甚至不敢出声呼唤。 唯恐是一场大梦。 察觉到身后人的目光,宁娇娇搭在房门上的手停下,她转过头,带着些许疑惑看向了离渊:“仲师兄?” 被她望向的白衣男子浅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出了会儿神,时候不早了,娇……师妹早些回去休息。” 宁娇娇凝眸看了他一眼,随后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师兄也早些休息。” 言罢,她再也没做任何停留,径直进了房间。 宁娇娇能感受到仲献玉身上某些细小的变化。 但她仅仅是作为一个不甚熟悉的师妹罢了,既然仲献玉没有主动提起,那么这一切都不是她该关心的。 宁娇娇心中算了算,自己又是送药又是送花灯,应该已经将之前欠仲献玉的那些还清了,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她很讨厌欠别人东西。 所谓因果轮回,无非是一报还一报。 隐隐约约,宁娇娇心中有股预感,自己在断去了俗世的一切情感后,无论修为如何,便能脱离此地,去到一个新的地方。 这一次,她决不允许自己功亏一篑。 歇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两人起来后,便离开了客栈。 一路上,离渊明显察觉到宁娇娇对自己的态度比之前更为疏离客气。 显然的,她想与自己划清界限。 离渊垂眸,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他知道宁娇娇没有了过往的记忆——无论是九重天上,还是更早之前。他也知道宁娇娇的身份绝不会有那么简单,甚至已经不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那么简单。 她应是与天外天有关的…… 圣君。 天外天理应隔绝于三界之外,而他们两人,一人为帝君,一人为圣君,天自有道,更不该有任何交集,就连下凡渡劫的一切,好似都在一报还一报,让他们两人将纠葛理清,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无干系。 离渊勾起唇角。 同样是扬起了唇角,这个动作却让他的面容显出了几分阴翳,带着些许血色的妖冶,莫名有些像是深渊中的魔物。 他可以忍受宁娇娇不理他,可以忍受宁娇娇不记得他,甚至可以忍受宁娇娇不再爱他—— 但离渊无法忍受,宁娇娇想要远离他。 在融合了情魂后,那股扎根于骨血之中的偏执,愈发严重,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离渊早就有所察觉。 但这一次,他默认了。 …… 出于某些原因,宁娇娇迫切的想要前往月山,熟料,到底实在城镇边缘处出了岔子。 “你就是仲献玉?” 一行人将他们拦了下来,为首的女子年纪不大,头发尽数用一根红色的丝带束在脑后,五官颇为艳丽张扬,眉宇间隐约有股傲气。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人,最终目光落在了那男子鸦青色的长发上,语调戏谑:“倒还知道伪装?怎么,如今知道怕了?” 早在女子露面的第一瞬间,离渊便认出了来人。 虽然容貌有所转变,但身上的气质,以及那张扬的面容—— 除了当年心绪不宁故而下凡渡劫的北海帝姬北芙,还能是谁呢? 天道机缘,竟让能在凡间相会。 可惜了,她没了在九重天的记忆,而拥有记忆的离渊,却半点也不打算点破。 离渊撩起眼皮,似笑非笑道:“恐小鬼难缠罢了。” 他半点没有给对方面子。 果然,那红衣女子起先一怔,而后身上猛然间灵力暴涨,眉目中尽是冷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发怒。 宁娇娇微微蹙眉,赶在对方出手前,上前一步:“不知道友姓甚名谁?为何忽然要对我二人出手?” 红衣女子本不想搭理对方,直接出手了断,谁知在听见那女子带着几分软糯的声音后,竟是不由自主地停下。 她的视线在宁娇娇面上扫过,不自觉地放松了身上的气势,在身后弟子惊讶的眼神中,缓声道:“我是姜北芙,与你身后那人有仇。” 宁娇娇觉得‘姜北芙’三个字有几分耳熟,她在脑中绕了圈如今修仙界的宗门的布局,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确定道:“道友是云隐宗的弟子?” 姜北芙应了一声,被对方那双漂亮的杏眼注视着,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小小的勾起了一个微笑,旋即又在发现自己露出笑容后一顿,转而极为不耐烦地开口:“是又如何?你快滚……让开!我要与你旁边那家伙算账!” 恶声恶气的,将一个恶毒反派演绎到了极致。 宁娇娇却丝毫不怕,反而觉得好笑,她刚想开口,忽然听见自己身旁人平淡问道:“你说与我有仇?” 姜北芙刚消下去的怒气又随着这一句话蹭蹭的往上涨。 “自然是你了!” 灵力浮现,她的手中已经握紧了红刃,怒声道:“我兄长的手筋脚筋是不是你挑断的?!” 宁娇娇侧首,正对上离渊黑漆漆的眼眸,对方对她轻轻摇头。 幅度很小,态度却极其坚决。 他在示意她不要管此事。 宁娇娇握紧了手中的灵鞭,面无表情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你兄长?”离渊微微扬眉,有几分好笑道,“齐霄?” 姜北芙阴沉地望向他,没有开口,便是默认了。 离渊嗤笑了一声,索性不再掩饰:“他啊,那便不止如此。”他回望北芙的视线,再次扬起唇角,一向温润的笑容此刻尽显出了几分邪气与可怖。 “我还刺瞎了他的眼睛。” 宁娇娇想要上前的动作一滞。 这一刻,仲献玉不再如往日一样披着温润公子的外衣,他像是被刺激到后终于卸下了一切伪装,变得有些像—— “……禹黎?” 第47章 剥骨 他说:别怕,我不疼。…… 这声呢喃太轻,几乎飘散于风中,却偏被离渊捕捉入耳。 正在与姜北芙交手的他手中的剑锋一偏,刹那间胸口多出了一道血痕。 白衣本是干净得纤尘不染,而现在却在一瞬被浓郁的血色污染,尽管作为被刀刃伤害的青年本身恍若未觉,像是丝毫没有什么异常,旁观者却都不寒而栗,就连刺下那一刀的姜北芙也不自觉的偏移了手势。 她来此处无非是想借机将青年带走,取出他的凤凰骨,至于青年的性命,姜北芙一开始并没有放在眼里,如今……倒也没想要取走。 无论是无垢阁的人口中“拥有凤凰骨”的仲献玉,还是传闻里“淡漠冷情修无情道”的鸿蒙仙府女弟子,他们带给姜北芙的感觉都十分好。 冥冥之中,姜北芙甚至觉得她早就与这两人相识了。 就在宁娇娇打算出手时,姜北芙纵身向后一跃,完美避开了离渊刺向她的剑锋,抿了抿唇,忽然扬声道:“你们走吧。” 见青年脸色苍白,向后踉跄几步,几乎快要稳不住身形,宁娇娇再也不顾他之前让自己不要出手的示意,上前扶住了离渊的手臂,目光直直地看向了姜北芙。 “你不想杀我们了?” 分明姜北芙刚才只对了离渊一个人出手,宁娇娇开口时却用了“我们”一词,足以说明,她是将自己放在了离渊同伴的位置上。 倘若北芙再要攻击,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离渊翘起唇角。 他早就料到按照北芙的性格,这其中必有隐情,故而之前那番缠斗也不过是装腔作势。 好歹是做了这么多年帝君,倘若离渊真的出手,即便如今修为尚且不足曾经的万分之一,但也不是北芙能招架得了的。 离渊时故意受伤的。 他知道宁娇娇心软,更知道她从来见不得有人恃强凌弱。 “……说了放你们走了,还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姜北芙不耐烦地挥舞了下手中的大刀,“本小姐今天心情好,放你们一马,还不快滚?” 她也不知道为何,就是对面前这两人生不起气来,尤其是那个穿着白袍粉裙的鸿蒙仙府女弟子,即便是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可姜北芙却依旧没办法对她出手。 她甚至…… 很想走到白袍粉裙的少女面前,伸手抱住她。 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愈发用力,指尖泛白。姜北芙咬了下唇,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想法,她的目光再次从少女身上划过,利落转头对着身后弟子道:“走了。” 姜北芙率先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却没想到那些被她带来的弟子们并没有跟着她上前。 她皱起眉,回过头去,却见那十二位弟子不知何时已经分散开来,围成一个圈,将那二人包围在内。 要知道这群弟子因是陪着她出门,最低也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如今面对着的不过是两人,想也知道哪方的胜率更大。 “你们……!” 不等姜北芙将话说完,看不清是哪个弟子率先出的手,总之在她回过神之前,两方人马已然颤抖在一起。 确切的说,他们在被单方面殴打。 姜北芙惊异地看着那位从始至终几乎一直为出声的少女骤然出手,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三位元婴期的弟子击倒在地,而后有用灵力绳索将他们缚住。全程游刃有余,就连面上的表情都不曾变化,自然得仿佛……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过如此。 姜北芙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还是那位白袍少女没有全力出手的缘故。 事已至此,早就超过了姜北芙的预料,她方才同样击倒了一名企图浑水摸鱼攻击她的弟子,如今反倒是与宁娇娇和离渊站在了一起,眯起眼道:“你们如此行径,是要判离云隐宗吗?” 同一时间,离渊收齐剑锋,退至宁娇娇的身边,打量了他一眼,确认对方无事后,唇边带着笑,饶有兴致地看向了那些弟子。 “你们知晓我和擎天门的恩怨。”白衣青年开口,声线一如既往的温润,慢条斯理道,“恐怕还知道更多关于我的事……你们是无垢阁的人?” 无垢阁?! 姜北芙握紧了手中的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人当成剑使了。 心中的怒气蓬勃,只是…… 姜北芙心中盘算着如今的情况,明白眼下己方处于劣势。 纵使宁娇娇修为深厚,让人探不清底细,可一来对面如今人多势众,尽管有些人已经被宁娇娇用灵力绳索缚住,可是保不齐他们还有什么后手;二来,则是无垢阁的那位少主。 无垢阁少主卫怀璧,城府极深,之前姜北芙就是被他挑唆想来掳走那名为‘仲献玉’的青年,剥除他的凤凰骨,如今计划失败,也许那卫怀璧还有什么别的算计。 日光投在大地上,隐隐将双方人马划成了两面。 为首弟子似是想要开口,颇为忌惮的看了离渊身旁的少女一眼,想起她方才面无表情就见三位元婴期大圆满的修士轻松缚住的模样,难免心中发憷。 这到底是是哪儿来的妖怪?!之前少阁主还说要让他们小心些那鸿蒙仙府的女弟子,他心中还曾嘀咕不过就是个有些天赋的女弟子罢了,谁知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根本探不清她修为的深浅! 就在这时,为首弟子身旁的一位穿着蓝衣弟子眼珠一转,忽而出声道:“你想知道我们的身份?想知道就过来些,总是躲在女人身后像什么样子!” 他方才去拦着姜北芙,在当时的姜北芙眼中他还是云隐宗的人,因而出手有所顾忌,蓝衣弟子没受什么伤。 这话明显是个陷阱,可白衣公子微微一笑,竟是真的孤身上前。 站在对立面的几名弟子心中一喜,仍是绷紧着神经,直到对方完全踏入了他们的防线后,那弟子大喊了一声“破!”随后连带着所有受伤的人在内,竟是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用的是上古秘阵,激起了一圈暗红色的光,姜北芙甚至来不及出手,青年已然连影子都没有了。 “他怎么就这么蠢!居然真的靠近了那些人!”姜北芙气急,跺了跺脚,似乎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是要捉住那青年将其拔骨,转而看向了宁娇娇道,“你是鸿蒙仙府的弟子?师门中可有人在这附近?赶紧用传讯符让他们来救人!” 宁娇娇回望:“你要回云隐宗找人?” 姜北芙点头:“自然如此。”停顿了几秒,她道,“此事因我而起,是云隐宗出了内鬼,我必会将他救出。” “不必这么麻烦。”宁娇娇道,“你直接去月山,将这东西交给在月山做客的鸿蒙仙府的弟子。”一边说着话,她从腕上解下了一片似是柳叶状的链子,将它交给了姜北芙。 “那你呢?” “我去找他。” 姜北芙上前走了几步,刚想拿出符咒闪身离开,忽而回身皱眉:“那个‘仲献玉’不是你的朋友吗?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的样子?” 宁娇娇抬眸:“担心。”她淡淡道,“所以你快去月山搬救兵。” 姜北芙将信将疑地燃起了符咒,下一秒便被淡蓝色的火焰吞噬,消失在了原地。 宁娇娇望着那一地稀碎的灰烬,又顺着阳光消失的尽头望向了那片树林,活动了一下手腕。 并非不担心,但确实没有姜北芙想象的那般担心。 早在离开时,仲献玉就暗示过她。 他是自愿被抓走的。 …… 深渊上的密林内,谁也没想过,在这样的地方竟然别有洞天。 高耸的山峦之下掩盖着一处洞穴,方才被传送的几人,正是到了这个地方。 “卫公子。”离渊忽然开口,“我都来了,你还不出来与我见一面吗。”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将他带来的弟子俱是讷讷不敢言,就在这时,一声轻叹传出。 “仲道友,许久不见。” 卫怀璧从暗处出来,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被人抓住绑缚后,分明该是落魄的模样,可青年神色未变,云淡风轻的仿佛仍在他的主场。 卫怀璧皱起了眉,心中隐隐有股失控的预感,就在他想要开口时,一直阖着眼的离渊忽然睁开了眼。 “不快点动手吗?”离渊抬眸望向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能等得了,你那位师弟可等不了。” 卫怀璧身体骤然紧绷,厉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话出口后,卫怀璧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他站在原地,静默了一瞬后,警惕地看向那轻易挑起他怒火,只凭一句话便戳中他软肋的青年,也学着对方的模样勾起唇,竭力用虚假的笑容掩饰自己的紧张。 “你……” “你那个师弟叫詹星洲对吗?”离渊抬眸,平静道,“不止是师弟,他还是你的亲弟弟,对吗?” 这下,卫怀璧终于完全放弃了伪装,他冷下脸,再也不伪装出温和的模样,靠在石壁上,索性开诚布公。 “只要仲道友愿意献出凤凰骨为我师弟治病,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离渊望向他,微微一笑:“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主动权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白衣青年的手中,卫怀璧再不渝也无法,只能沉声道:“请仲道友直言。” “你们几次三番针对我是为了那根凤凰骨。”离渊难得顿了顿,在提及那人时声音有一瞬间的柔和,“那针对我身边那位鸿蒙仙府的弟子,又是为何呢?” …… …… 宁娇娇从未想过,自己寻着仲献玉留下的线索而来时,竟会见到如此可怖惨烈的局面。 赤红色的火焰于土地上灼烧,风声大作将火星吹遍了这片小小的密林,焦土散发着不详的气息,皲裂的徒弟上还残留着未干涸的血液——所有的场景无一不预示着在此地发生过怎样激烈的对抗。 宁娇娇怔忪,所有的一切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以为,仲献玉当时那般淡然地与人离开,应该是早有打算才对。 本该平静的心脏忽然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就在少女的神情近乎要失控的时候,她的面前蓦然出现了一面水镜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如流水般的镜面上,出现的人影赫然是仲献玉。 他正用灵力捏出了一道利刃,沿着左手小臂骨骼的走向,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下切割,皮肉都向外翻涌,宁娇娇几乎要听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切割声。 她毫不犹豫地对水镜发起来攻击,然而出乎意料,无论宁娇娇用了什么口诀,甚至无论她使用鞭子如何攻击那面水镜,甚至将地面都炸出了数十个大坑,连密林中的树木都被鞭子激起的灵气横扫倒下,却也都无法对水镜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一切就像是使用水镜的主人下定决心要让宁娇娇看完上面的画面一般。 宁娇娇喘着气,方才的攻击耗尽了她的力气,几乎快要将灵力使用到极限。 她无能为力,抬起头,瞥见水镜中的情景时,心中蓦然空了一块。 水镜上,灵力之刃划入皮肉时钝钝的声音,足以让任何一个听见的人在午夜梦回时,梦魇缠身。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你的朋友来找你了。” 画面中,青年顿了顿,抬起头,眼神有些空,顷刻间都化作了温柔。 他说:“别怕,我不疼。” 宁娇娇难得有几分茫然,甚至不知所措。 她想,仲献玉一定是痛极了的,额角都出现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可他手上仍是稳稳的,一寸一寸地向下剥离。 可他却说不痛。 宁娇娇想,仲献玉到底在想什么? …… 同样的问题,卫怀璧也想知道。 方才在回答那个问题后,他就发现白衣公子再次笑了。 明明是云淡风轻的浅笑,落在卫怀璧眼中却不亚于深渊中的上古猛兽。 “别这么紧张。”离渊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紧绷,轻笑了一声,“我只是有些好奇。” 卫怀璧绷着声音:“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想问……” 伴随着一声轻叹,白衣公子从地上站了起身。 早在不知何时,束缚他的绳索已然成了一地碎屑,那些弟子想要尖叫,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落在石壁上的倒映形同鬼魅,卫怀璧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踉跄了下,又听那人道。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在知道了齐霄的下场后,竟然还敢惹我。” 说这话时,青年眉宇间的温润尽数化为了漫不经心的肃杀。 就是这一刻,卫怀璧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到底招惹了一位怎样可怖的恶魔。 不,或许不止是恶魔。 因为他觊觎过,恶魔最珍爱的宝藏。 第48章 以骨为局 因果相扰,纠缠不休…… 一寸一寸地切割着自己的皮肉,来自于肌肤上蔓入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甚至都无法让离渊提起兴趣,反而有种病态的快感。 隔着水幕,他终是抽出了那根传说中的凤凰骨,余光瞥见了卫怀璧心动的神情,离渊心中冷嘲。 就在他作势伸手,似是要将它递出时,破空声骤然响起,一道鞭子狠狠甩在了离渊面前的卫怀璧身上,直将他身上抽出了一道极深的血痕,可见白骨。 想来应该是痛的。 离渊漫不经心的想到,能让卫怀璧这等惯于装腔作势的小人不顾形象的痛呼出声,这鞭子应该是用了狠力。 他靠在洞穴内的石壁上,看着强行破开迷障的宁娇娇闯入其中,仅凭一人之力便将洞穴内所有的人击倒在地,其中唯有卫怀璧和一位即将大乘期的弟子合力放能与她缠斗,离渊看到这一幕,眼中的笑容忽然淡了下来。 宁娇娇的修为比他想的还要厉害。 离渊想,或许不久之后她就又要飞升了吧。 而她飞升后…… “师兄他们马上就到。” 宁娇娇用之前忘鸢长老所赠的水韵珠灭了周遭的大火,接着又用连环锁将那些人困住,确认他们不会逃走后,走到了那浑身是血的青年身旁,细细打量着他身上的伤口。 越看,宁娇娇的眉头皱得越深。 “你再坚持一会儿。”宁娇娇垂眸,没有再问更多,她将芥子戒内所有用以疗伤止血的药物宝器全部取了出来,用在了离渊身上。 浑身是血的青年费力地抬起眼,在将少女的身影纳入眼底时,眼中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完好的右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你看。” 看什么? 宁娇娇困惑,出于不知名的心里,还是顺着那力道低下头望去。 饶是那么多的药物用了下去,白衣青年身上的血依旧没有止住,铺天盖地的猩红刺痛了宁娇娇的眼睛。 而在这一片猩红中,唯有一物周身萦绕着浅金色的光晕,分明在一片血污之中,却让人看着便心中发憷,不自觉地敬畏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骨了。 “我想把它给你。”离渊声音极轻,像是下一刻就要消散于空中,“它有我的骨血温养,想必会更有助于修炼……”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他又开始咳了起来,滴滴鲜血落在了地面上,简直让人怀疑青年是不是在今日把身体中所有的血液都流尽了。 宁娇娇本想拒绝,然而离渊死死地抓着她的袖子,力道虽不大,却有股孤注一掷的意味,本已到了嗓子眼的拒绝一变,宁娇娇抿起了唇,尽力温柔道:“你先别说话,等回去伤好了再说别的。”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洞穴外传来了丝丝人声,离渊的眼前有些模糊,不过依稀从中辨出了一句“师妹”和“娇娇”。 是柳无暇带着月山狐族的人来了。 …… …… 月山宣族地界 “这就是那位在琼林会上当众揭露擎天门底细的那位仲道友?” 柳无暇从床边起身,看向一直等在那里的宁娇娇,微微扬起笑道:“他没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心。” 宁娇娇仍有些不放心:“他之前被逼着将凤凰骨都挑出来了……真的没事吗?” “没事,你还信不过你师兄吗?” 柳无暇点了点宁娇娇的额头,转而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没想到,那位无垢阁的少阁主竟是真身前来。”对上宁娇娇欲言又止的目光,柳无暇摇摇头,直白道,“他伤得太重,竟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里破开了他的五脏六腑,全然无生还的可能。” 宁娇娇“唔”了一声,随后又道:“卫怀璧好歹也是无垢阁的少主,是下一任接班人,如今这事,可会影响到无垢阁和我们鸿蒙仙府的关系?” “你想什么呢?” 柳无暇用扇柄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无奈浅笑:“鸿蒙仙府可是第一宗门,别说无垢阁这次毫无道理了,便是他们有理,也要忌惮三分。”他望向了仍躺在床上的青年,声音冷了些,“做下如此违背天理伦常之事,定时要让他们来赔罪的。” 宁娇娇闻此,也露出了一个笑:“当日幸好师兄来得及时,我就知道师兄是最厉害的!” “你呀!”柳无暇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一个人也敢往里面冲,也就是你运气好,这才能毫无无伤的出来,我看你必须要把门规抄个十遍才能长记性!”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无人注意 离渊心中轻笑,他将一切都算得正好。 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离渊布下的局。 他故意让卫怀璧引宁娇娇前来此处,故意让她看见眼前的这一幕。 同样的,卫怀璧也早就被离渊控制,如今的一切都是离渊在顷刻间完成的手笔。 离渊知道宁娇娇想要远离自己,也能猜到这一切背后,是谁在作祟。 天道想让你我二人再不相缠。 而他偏要因果相扰,纠缠不休。 第49章 缘生镜 那位宁姓女仙在筹备婚事呀,…… 早春之景揽入屋内,为有些荒凉的室内添上了几分春意。 宁娇娇站在缘生镜前,看那越有三尺高的镜子中倒映出了自己的面容,随后散成了一团白色迷雾像是顷刻间便要于空气中消散,而后又飞速聚拢成了一团,却是半天都没成任何形状。 宁娇娇等了半天,确定那镜子实在照不出个人形后,侧过头看向了等待在一旁的狐族长老:“敢问宣长老,如今这是何意?” 缘生镜,顾名思义,可以一镜观来者前世之因果。 并非将一世所有都展露,仅仅会展现一些在那人命运中产生了巨大作用、或者甚至是改变了那人命运的事件。 当然,开启缘生镜亦是需要许多步骤的,通常百年才可供三位有缘人观。这一次,若非青云子与狐族宣家有旧,他们也绝不会为了外人开启。 只是……如今这画面又代表什么? 宣家长老沉吟片刻,抬眼凝视着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女子。 她是那位的弟子。 那么或许…… “缘生镜有三不出。” “帝王天命者不出,此为其一。” “毫无仙缘无法修炼者不出,此为其二。” 这两者,显然都与宁娇娇目前的情况不符。 她既不是什么帝王家的人,又不是完全没办法修炼——所以与她情况相符的,明显该是第三点。 偏偏说到这儿,宣家长老便停下了,站在那里打量起宁娇娇来,狭小的狐狸眼眯成了一条缝,神情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等在一旁的柳无暇微微蹙眉,眼中有担忧之色一闪而过,从来宽和温良的无瑕公子心中难得掠过了几分急躁,面容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安抚地对着宁娇娇一笑,朗声道:“宣长老何必吊人胃口?如今不知道缘由,实在让人心中不安。” 狐族的那位长老大笑,笑声在屋内回荡。 “这其三嘛,就是这位姑娘前世是位大人物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终于不卖关子了,“若是按照我青丘老祖留下来的说法,‘唯有仙骨不可照’,看来宁姑娘是有大造化的。” 他没有点明什么,话中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柳无暇颇有几分愕然,身体快过脑子,他上前几步走到宁娇娇身前护住她,背对着那缘生镜,看着宣长老拱了拱手,恭敬道:“多谢长老点拨。” 风度翩翩,将后辈姿态做得极好。 也将身后的小姑娘护得极好。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宣长老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心中倒也感慨他们的师门情谊,故而看破不说破,他刚要转身糊弄几句,眼角瞥见那缘生镜中的景象,口中不由‘咦’了一声。 顺着宣长老的目光,宁娇娇转过头,惊异地发现那缘生镜上的白色烟雾有一段莫名多出了约三寸的缺口,被一些绯色的枝丫状的烟雾取代。 这还不是最神奇的,最神奇的地方是柳无暇所在的方位忽而蔓延出了丝线状的东西,直直地向着烟雾所在而去,而白色烟雾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竟然也分出了些许往那墨绿色的线团流动,双方相汇时纠成了一小撮如羽毛状的雾气。 画面一时竟有几分诡异。 宣长老先是一呆,快步走进了那缘生镜,细细观察后恍然:“啊哈,原来如此。”他笑着摇了摇头,对着柳无暇叹道:“也该是你们前世有缘,如今才有一世同门之谊。” 宁娇娇听得出神,不由从柳无暇身后探出个脑袋追问:“前世的缘分又该如何判定呢?” 宣长老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倒是一愣,想了想道:“判定的因素很多,比如若是一方对另一方有愧疚、有执念等等,只要有一种感情极其深刻,那边会造成羁绊,累计到下一世的缘分中。” 宁娇娇蹙起眉,似乎有些无法理解:“那岂不是只要一人不放,另一人便永远无法逃脱了?” 宣长老被她逗笑:“哪有这么容易!”他指着那缘生镜道,“比如你看那代表你师兄的墨绿丝线和代表你的白色丝线能够和谐共处,这便是代表着你们前世关系便不错,许是就有些兄妹缘分在的,如此才能在今生再续前缘。” “这也是极为难得的缘分了,正如传说的那样‘前世五百次回眸,才能换今生一次擦肩’。通常而言,前世即便情深,轮回至今生时,能够有一次交谈或是一面之缘,便已算作了断了。” 他还没说,倘若不是宁娇娇可能是那上界的神仙,那此刻缘生镜便能呈现她前世与柳无暇的纠葛也未可知。 宁娇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指着那被绯色烟雾问道:“敢问长老,此处又是何物?” 宣长老一顿,轻咳了声,问道:“宁姑娘,能否多嘴问一句,您修的是什么道?” 宁娇娇被称呼喊得一怔,和柳无暇互看一眼,旋即失笑。 这下倒好,猜出宁娇娇可能是上界的神仙渡劫转世,连“小友”也不叫了,一口一个“您”。 宁娇娇听得好笑,之前还以为这位宣长老足够淡定,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神仙,如今看来,倒是她看走了眼。 “我修的是无情道。” 这句话一出口,宣长老愣在了原地。 无情道?! 他没忍住,用眼神上下扫了圈面前的少女,白衫粉裙,唇边带笑,一双杏眼澄澈又明亮,笑起来弯成月牙状,比画中上界的仙子还要漂亮。 第一次见到宁娇娇时,宣族长老便忍不住想,哪怕是他们这些以美貌著称的狐族,也找不到比这个人类少女更好看的了。 可谁知,她竟修的是无情道?! “……怪不得!” 陷入沉思中的宣长老忽而合掌,他扭头看向了宁娇娇,目光灼灼,大步走向了她似是要伸手,被柳无暇眼疾手快地用扇子挡了一下。 他眯起眼,带着笑道:“宣长老?” 宣长老被柳无暇笑得打了个激灵,心想怎么鸿蒙仙府的弟子都这般可怕,讪讪后退了两步,对着宁娇娇道:“在下想起来这是为何了!” “绯红色如红鸾之星,主姻缘,这缘生镜的意思是,只要您斩断了最后的这根姻缘线,就可以得道飞升了!” 姻缘? 宁娇娇眉头皱得更深,下意识开口道:“我没有喜欢的人——难道我就一直无法飞升了?” 宣长老神秘一笑:“自然不是。” “仙子没有,可以假装有。” …… …… 日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室内,斑斑驳驳的,在室内拉出了一条长线。 白衣公子眉目低垂,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模样极其温润疏朗,勾人心动, 一些路过的狐族侍女忍不住偷偷打量,心中赞叹这次来的人族怎么都长得如此好看。 “你猜猜他在做什么?” “不是在看书么——八成又是那些修炼的书,听说他们人族修士都很勤奋呢!” …… 耳旁传来她们小声的议论,离渊垂着眼,目光似乎落在书面上,然后若让人细看,却能发现那眼神有些空。 ——宁娇娇已经有三日没有来找过他了。 离渊手指捏紧了书页,下一刻,径直起身到了门口。 “劳驾。”他态度温润,直把那些身经百战的狐族侍女都笑红了脸。 “不知几位可知与我同行的那位女修,近些时日在忙什么?” 那几位狐族侍女惊异地彼此对视,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终是推出来了一位。 穿着黄色衣衫的侍女恼恨地瞪了她们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不知道吗?” “那位宁姓女仙在筹备婚事呀,说是近些日子要成婚了呢!” 第50章 叹仙缘 天上地下人间、有苍生处何处可…… 传说中即将成婚的宁娇娇正与姜北芙手挽着手逛街。 也不知是否真的应了那句“有缘”,姜北芙记得分明,自己从未见过宁娇娇,此番更是初见,却偏偏有种似是故人归的感觉。 而她表达喜欢的方式也不外乎那么几种。 陪着宁娇娇逛街,给宁娇娇买买买——甚至还试图给她介绍不少貌美的男子。 宁娇娇:倒也不必。 她哭笑不得地谢绝了姜北芙的好意,不过倒没拒绝她逛街的邀请。 与姜北芙在一起时的日子,让宁娇娇极为放松,好似又回到了记忆中那个平和自由的世界,随时随地只要有空便能约上三五好友一起逛街嬉闹,快乐极了。 “你不回去真的没事吗?”宁娇娇靠在椅背上,放下茶杯,有些奇怪道,“云隐宗那边不着急?” 早上都逛了大半日了,采买的东西姜北芙都派人送回了月山宣族,她们两人总算有些疲惫了,如今便在戏楼里开了个雅间休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姜北芙眉眼一挑:“能有什么事?”她随手捏了块樱桃糕送入口中,吐槽了一句“真是太甜”,而后便靠在了椅背上,懒懒洋洋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橘猫。 “你这几日在忙别的,恐怕不知道如今修仙界都乱了套了,我师父巴不得我憋回去捣乱,好让他有时间收拾那些叛徒。” 见宁娇娇对这个话题有几分兴趣,姜北芙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给她交代了了个清楚。 原来是之前那日卫怀璧被诛杀后,最先收到消息的除了宣族和鸿蒙仙府,自然是有弟子也被牵连进去的云隐宗。 云隐宗比起鸿蒙仙府自然不算什么大宗派,可好歹也是有几位大能坐镇的,如今在外头吃了个大亏,还被人发现自家内部全是虱子,掌门自然是当场暴怒。 因而在得知自家弟子在月山吃好喝好,也不缺人伺候,甚至还有美人相伴时,云隐宗的掌门大手一挥,索性就让姜北芙别回来了。 宁娇娇:“……美人相伴?” 意识到自己口快,姜北芙眨眨眼,咳嗽了一声:“不是有你在嘛!往常我在外行走的多,总是露面便被她们冠上了一个‘第一美人’的名头,但在见了你之后,我觉得我被称之为‘第一美人’实在是名不副实,这个名头该给你才是!” “至于我,唔,便在你之下,委委屈屈做个‘第二美人’吧。” 宁娇娇被她这‘第一美人’‘第二美人’逗得失笑,绕着自己的发丝,顽皮道:“行行行,既然北芙姐姐这么说了,我就却之不恭啦。” 两人嬉闹间,宁娇娇才知道不止是云隐宗,无垢阁在各个宗门皆放了些细作用来探听消息,掌握着大大小小的动态,据说他们如此,也是为了得到那传闻中的凤凰骨。 又是凤凰骸骨。 宁娇娇想起那日倒在血泊中的青年,心中蓦地腾起了一股微妙的怒火,虽不知愤怒,但对于如今已能对万物心如止水的宁娇娇而言,已经颇为不易。 不知何时起,仲献玉的一举一动,好似都能牵引起她的情绪。 不知幸还是不幸,如今的无垢阁便如大厦将倾,虽不至于和当日擎天门一样坍塌得彻底,可在大大小小数十个宗门围攻之下,完全消散也只是时间问题,轮不到宁娇娇出手。 “那位仲道友倒也是厉害。”姜北芙对仲献玉也颇有几分印象,感叹道,“硬生生被逼着剥去凤凰骨的彻骨之痛啊……遭遇如此世间惨痛竟也能维持本心而不入魔,心性之韧,实在令人佩服。” 她光顾着回忆,因此倒是没注意到宁娇娇一瞬间的失神。 那日仲献玉白衣染血,眼底猩红的执拗模样,差点让宁娇娇以为他早已入魔。 他执拗地想要将凤凰骨给她,宁娇娇却不能要。 仲献玉的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如临渊而下眺,像是藏着无穷无尽的黑暗。那样纷杂的情绪,宁娇娇看不分明,但她知道自己注定无法回应。 姜北芙很快意识到气氛的冷凝,原本到嘴边的话语一转,道:“不说这些丧气的话题啦。”她掀开了右手边的珠帘,肆意笑道:“开始了,来来来,快来听戏。” 外头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传入了包厢内,两人所属的位置是整个戏楼里最好的位置之一,那唱曲的伶人嗓音婉转动听,一唱三叹,分明已是阳春三月,被台上人唱得如同一阵风雪萦绕。 颇有种凄美的味道。 宁娇娇听了一会儿,颇有些不可思议道:“……这故事唱的是上界的神仙?” “是啊。”姜北芙听得津津有味,抽空瞥了她一眼,奇怪道,“咦,这出《叹仙缘》是根据坊间流传的故事改编的,很有名气,娇娇你居然没听过吗?” 宁娇娇摇了摇头,她没恢复记忆时处地处偏远的村落,而恢复了记忆后又忙着修炼,压根儿没什么功夫外出游玩,听这些民间小曲儿。 在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出游…… 竟几乎都与仲献玉有关。 “呀,这故事其实很简单,大概就是将那天上的帝君啊,喜欢上了一个凡间的小妖,可他天生不懂情爱,已经喜欢上了那小妖却不自知,害得那小妖患得患失。结果有一天,小妖一时不慎跌入了轮回境中,去往三界轮回了,这时候啊,那天上的帝君才终是看破了自己的心意。” 宁娇娇听得入神,冥冥之中竟觉得眼前好似浮现出了一座巍峨华丽的宫殿,模模糊糊的,让人看不真切,偏偏宁娇娇就是那般笃定,这座宫殿的内里一定是白茫茫的一片,极其冰冷。 嗡—— 台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梵音,宁娇娇如梦初醒,下意识顺着声音向下眺望,看着台上那穿着金灿灿华丽衣衫,扮做‘帝君’的人忽而停在原地似是在找寻什么,宁娇娇不自觉地问道:“这又是什么?” 姜北芙向下眺望了一眼,她显然是对这出画本子极其熟悉,只一眼便明白台子上的戏唱到何处了。 “哦,这里啊,是将那帝君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决心下凡找寻那小妖,却发现自己的三魂六魄早已被三界束缚而不能轻易妄动,故而想要往南面去找什么、天色天——咳,就是更厉害的神仙求救。” “是天外天吧。”宁娇娇眼睛紧紧地盯着台上的伶人,口中不经意间带出了话,“天外天隶属三界之外,哪儿有这么容易就让神仙为了这些小事就进去了呢?”她摇了摇头,掏了一把茶碟里的瓜子,一边磕,一边与姜北芙科普. “哪怕是帝君也没有轻易进出天外天的道,若三界之内的人要进出天外天,除非是天外天中道君的嫡系弟子,得道君本名为证,才可百年得之一见。其余别的,哪怕是三界内有牵动天道之要事——那也要有三界至尊出面,才能越过边缘的月落清河,投下身上最珍贵的至宝为请柬,以河中之水为槌,叩响门口的太樾梵钟才行。” 宁娇娇说得极为详细,眼睛却还在紧紧地盯着台上扮做帝君和小妖的伶人,在她自己都没意识的时候,已然将口中那些话倾吐而出。 姜北芙起先一合掌,恍然大悟地点头,小声嘀咕道:“是天外天,是天外天……娇娇你说得一点儿没错。”然而在听了宁娇娇后面那一长串的科普后,姜北芙倒茶的手停留了几秒,最后就连戏也不看了,转头凝视着宁娇娇,狐疑道:“娇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宁娇娇捏着瓜子的手一顿,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香销春寂寥,仙耶?妖耶?一场雪儿尽,终归风月也——’,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宁娇娇试图去回忆,竟然半点不能抓住。 “……不过是我胡诌的罢了。”宁娇娇收回落在戏台上的目光。 “可是……”姜北芙犹豫了一下,从见面后便一直快人快语的她慢吞吞道,“娇娇,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口中的那些东西,心底里竟莫名笃定,觉得你说得都对?” 两人面面相觑,连戏也不听了,各自开始思考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给她们二人带来的影响。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宁娇娇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强行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大概是之前窝在宗门中看了太多杂书,其中有些提到了上界的故事——你知道的,我们鸿蒙仙府中总会流传下些传说的。” 姜北芙‘嗯嗯’地点头,连声补充道:“我们云隐宗虽不如你们鸿蒙仙府厉害,但也有许多收藏典籍,我也是从小听着掌门教诲长大的,没准掌门什么时候就曾提过那劳什子的‘天外天’我给记住了些也说不准!” 两人默契地将这件事混了过去,没有再细究,却也同样没有了继续听戏的性质。 “走吧。”姜北芙耸了耸肩,“现在你那‘婚事’准备的差不多了,应该就差一身喜服了。” 这是之前狐族那位宣长老给出来的建议,他说按照那缘生镜上来看,如今既然那代表姻缘的迷雾块成绯红色,应该是曾有姻缘却不得而终的意思。 宁娇娇想起了自己刚清醒时正好是要嫁去齐家的时候,眼前的迷雾终于拨开些许,心中有了点明悟。 世间万物相连,命若阴阳□□,合该有始有终。 她将此事告知给了那位宣长老,宣长老同样赞成,提议让宁娇娇再办一场婚宴。 “仙子心中没有喜欢的人,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那位宣长老笑呵呵道,“这样的话,仙子此世应是已了断情缘。如今再来一场婚宴,当场斩断情缘,让老天看得明晰些罢了。” 宁娇娇心中翻译了一下,简而言之,就是再演给天道看一遍而已。 宣长老见她同意,便说此时宣族可以全部帮她做完,尽心尽力将一切都安排极为妥当,好似在费心自家子侄的前途一般。 宁娇娇又不是真的从小在山中修炼不谙世事的小妖,她见宣长老苍老的面上带着的小心翼翼的笑容,便知道对方定是有所求。 “我观长老最近面色不好,可是有事郁结于心?”宁娇娇垂下眼神,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她对月山狐族印象不错,据说当年柳师兄被凡尘族中的古板长辈发现是妖族血脉,落难时几乎要被害死,也是一位路过的宣族狐狸帮忙,还传信给了太叔婪,这才有了鸿蒙仙府破天峰的那场师徒缘分。 因而若是宣长老的要求不过分,宁娇娇倒也不介意帮上一帮。 宣长老低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敛下了面上的笑意,对着恭敬垂手行了一礼,“是我家中幼女有心结在身,我想着,若仙子方便,有空时便去替老朽看一眼,无论成或不成,老朽都在此谢过仙子大义!” …… …… “娇娇?娇娇?” 姜北芙喊了两声宁娇娇的名字,见她回神后,好奇道:“你在想什么呀?怎么又发起呆来了?” 此时两人已经从楼上的包厢退了出来,打扮花哨的招待在前方引路,姜北芙挽着宁娇娇的手,穿过了珠翠并着细柳,于嬉闹婉转中缓步而行。 “你怎么了?说着要走,又看着那台上发起呆来了?”姜北芙扬起眉梢,神情飒然,“若是你舍不得,我们便将这戏看完再走?” 宁娇娇摇头:“不用了。”她看着台上,那穿金戴银扮做‘帝君’的伶人将将散场。 “今天的戏都结束了,我们还留下看什么?” 姜北芙漫不经心道:“这有何难?你若想看,我便找人拦下他们,让他们继续唱下去。” 宁娇娇还是摇头:“我方才也不是在听戏。” 说到这时,耳旁又轰然传来了轰然叫好,巨大的声浪袭来,将宁娇娇口中未尽之语全数吞没。 她回头看了眼,原来是上了一出新戏,只见戏台底层乌压压围了一圈的人,那戏的花旦装扮的无比美艳,美目流转间顾盼神飞,怪不得能吸引如此多的人前来一关。 轰轰烈烈,你方唱罢我登场。 宁娇娇抿唇笑开了,拉着姜北芙快步往外走,脚步轻快,裙摆翻滚间,蹁跹似蝶戏花蕊, 两人已然步出了戏楼中心,离那些喧嚣声很远了,见姜北芙还在好奇,宁娇娇便道:“我只是刚才在想啊,那戏中的帝君实在有些不像。” “还不像么?”姜北芙顺口道,“听说不论是哪家戏班子,在排《叹仙缘》这出戏的时候啊,都请的是班子里最俊俏的郎君呢,怎么,我们宁姑娘还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只是觉得帝君不该是那样的。” “那该是何等模样?” 何等模样? 这话倒是把宁娇娇问住了。 不是她想不出来,而是她想出来的太快了。 几乎就在姜北芙话音刚落的时候,宁娇娇脑中便飞快地浮现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翩跹白衣胜过皑皑雪,温润含笑眉目看似清隽,偶尔又带着让人揣摩不透的肃杀,可同时他又是极其坚韧的,全然不似冬雪般易消融。 若让宁娇娇来拟态,她更愿将那青年比作一条河流,无声又永远奔腾。 生生不息。 宁娇娇想起了那一幕,在一片血泊中,青年浑身伤口血污,却是其中唯一的净。 他等到了宁娇娇的到来,笑着将自己的凤凰骨放在了她的掌中。 “早便想给你了。”那时青年这样说,鸦青色的长发不知何时褪成了白色,“只有你……唯独是你……” 也正是那一刻,宁娇娇原本凝滞的心境莫名其妙的突破了。 就好像又什么渴求已久的东西,终于落在了她的心间。 “……帝君,不应该穿得那样张扬。”宁娇娇眯着眼,仔细回忆着,“反倒是白衣更配,唔,神情也不该那样故作威严,偶尔唇边该是带着些许笑意的,显得温润,却又让人觉得疏离,捉摸不透。” 街上飘着些许细雨,缥缈如丝,春风吹断又不停歇,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凉寒的薄雾。 原本等待帮忙的侍从们早都在看戏之前被姜北芙遣了回去,这便导致了两人在出了戏楼后竟是半点无人陪伴,街边的店铺也大都歇业竟是一把伞都买不到。 宁娇娇有心转移话题,便道:“如今下起雨来,不知会不会派人来寻我们?” 姜北芙摇头:“才这点雨呢,又不是什么九天惊雷,才不会派人来寻呢!” 这话说得有理,两人俱是修仙之辈,修为不俗,又不是娇贵的泥人,到也不怕这区区细雨。 宁娇娇点点头,她挥退了周身细雨,于桥上最高处站定,靠在桥边,看着桥下那些顶着雨往来的人笑道:“这点小雨别说是我们修仙之辈了,便是凡人也不怕的。” “是啊。”姜北芙随口应道,“你看桥下那对小情人,啧,那是间书院吧?你看那粉裙小姐巴巴地给那青衫书生送了伞来呢,半点雨都舍不得让他淋。” 宁娇娇同样笑道:“也就是有情人才在乎这点子细雨落在肩头,我们这样孤身之辈却是不怕的,只要惊雷别当场劈下,世间一切便皆如云烟过眼罢了。” 姜北芙哈哈大笑,颇觉心中畅快。 她笑过后,心中却仍在捉摸着宁娇娇之前关于‘帝君’的那番话,越想越有几分糊涂,她皱眉想了半天,忽而眼睛一亮,展眉侧首,看向宁娇娇扬起一笑:“好你个宁娇娇,我仔细思考你的言语,你却戏弄我!” 宁娇娇被她说得一懵,眨眨眼:“北芙姐姐不要错怪我,我何时敢戏谑你?” “呵,你刚才关于上界帝君的那番形容——我看啊,你倒不如直接说,上界的帝君就该长成仲献玉仲道友的模样!” 宁娇娇怔忪,还不等她开口为自己辩驳些许,就听一声清冽含笑的声音于两人身后响起。 “我的模样?” 轻巧的四个字,好似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 蓦然回首,一片细雨迷蒙中,珑珑焚香于湿润的空气中弥漫,头顶的雨不知何时已经被一柄伞挡住,宁娇娇微微张大了眼,在某一刻,甚至觉得是自己错认。 是仲献玉。 他与她之间隔着些许距离,脚下是青石阶,一手撑着伞遮在了少女头顶,微垂下眉眼,风雨沾袖,云霞朝雾间,恍若谪仙人。 “你怎么来了?”宁娇娇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呃、仲师兄,你此刻不该是在养病——” “外面下雨了。”离渊眼神扫过已经被侍从们遮的严严实实的北芙,轻轻点头示意,又将视线落在宁娇娇身上。 他绽开清浅的笑意,“我担心你们没带伞,便过来了。” 轰得一声,方才与姜北芙的那些话骤然浮现在宁娇娇心头。 ——你看桥下那对小情人,啧,……半点雨都舍不得让他淋。 ——也就是有情人才在乎这点子细雨落在肩头…… 背后似是传来了北芙似有若无的笑声,宁娇娇却半点不在意了。 她直直地望向了仲献玉的眼底,第一次没有回避那幽深不可见底的旋涡。 似怒海,似深渊。 便是这样深邃不可及的眼眸,竟会开始担忧起一阵若有似无的细雨。 宁娇娇有几分想要发笑。 云山细雨,涟漪天地,澄静明空之上,隐隐有仙鹤腾飞振翅声,大约是北芙带着人先走了。 “一阵细雨而已,即便师兄觉得淋雨不妥,遣人来送伞就是了,又何必亲自前来?” 仲献玉看向她,微微摇头,轻声道:“不放心。” 他说得是真话。 他不放心她,仅仅是因为这一阵细雨。 真是奇怪,明明是可以笑着亲手将自己的凤凰骨剖出还能安慰她‘不疼’的人,此刻竟然会为了一阵细雨,而说出‘不放心’三个字。 微风也潇潇,细雨带来丝丝春寒料峭,却终不在寂寥。 宁娇娇忽然想起了方才台上那出戏中最后唱的几句话。 【一场大梦见春日有何求?亦忘朝而忘暮。】 【四时可有不败花?】 【天上地下人间、有苍生处何处可长生——】 有那么一瞬,宁娇娇觉得,无论苍生长生似乎皆不如牵着白衣一角。 于一片烟雨中藏身。 第51章 我的婚宴 师兄应该猜到了。宁…… 离渊决定抹去自己的记忆。 这个决定并非是他一时兴,就在他从旁人口中听见宁娇娇要结婚的那刹那,离渊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住情绪了。 种种阴暗的情绪在胸口中滔天如巨浪般被掀起,有那么一瞬,离渊甚至无法压抑心中骤然而起的怒意任由身上那为数不多的灵力四溢。 对他而言只是“为数不多的灵力”,对旁人来说,却不亚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 庭院中的树木被空气中形成的灵气旋涡卷的东倒西歪,几位本还想要娇笑着上前的狐族侍女被面前白衣公子阴郁的神情吓得呆在了原地,却在下一秒惊觉不妙。 身体中的灵气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去,而她们却连控制自己的四肢后退都做不到,只能惊骇地看着那白衣青年,张大了嘴巴却半天都发不出一个音节。 这个人族的白发公子在做什么! 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灵力?! ……她们会死的! 最后那个念头冒出来时,侍女的思维已然陷入了混沌,五脏六腑中灵力被生生抽空的痛苦实在是令人窒息,就连脑中的思绪都变得混乱混沌了起来。 侍女们压根都没发现周身的压力是何时被解开的。 在发现了自己的手脚似乎能动之后,几位侍女立刻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外,趁着空气中没有了禁锢自己的无形锁链,赶紧去找族内大长老商量。 离渊不置可否,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出神。 没有惊讶,没有怨愤,唯独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中剩下了恍然。 自从他与自身的‘情魂’融合后,性情中那偏执的一面便逐渐显现了出来,偶尔的时候离渊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上界将世间万物皆视为尘埃的九重天帝君,还是那被锁在归一之狱中早已化为虚无的禹黎。 ……又或者,在他决定当着宁娇娇的面用匕首将将自己体内那根“凤凰骨”挖出来的时候,就与曾经在归一狱中将自己心脏剖开的禹黎没有区别了。 是疯成魔,也不过一念之间。 可离渊毕竟不完完全全是“禹黎”,即便是融合了这一部分的情感,他同样也拥有着理智,那些汹涌而来的执念如同猛烈旋风刮起海平面上的海水,纵然猛烈,纵然波涛汹涌,纵然在激起时浪花绽放于海平面上的霎时会如火花般灿烂,也终会被吞没。 岁月斑驳,所谓的情感似乎总是让人羞于启齿,更不值一提。 仿若凡尘人类在遇见爱意时,璀璨灵魂上开出来的花朵,短短一瞬,纵然灿烂,也终归寂寥。 他也该如此。 从前那个不为外所动、无悲无喜的帝君这样想到。 感情之事如同一潭深渊,分明是极为危险恐怖,却偏偏又引得人好奇神往,甘愿踏入其中就此沉沦。 离渊,离渊,他该离开的。 离渊捏紧了左手,指尖用力,看起来竟是比那枯萎的常花花瓣还要白净些。 在凡人眼中,他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天才剑修,在大多数神仙眼中,他是九重天上纤尘不染,高不可攀的帝君。 而对于宁娇娇而言,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又或者只是……一场劫数。 他不能。 也不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去阻止宁娇娇飞升。 正如不该有人仅仅为了一盏明亮灯火,便试图伸手将月色据为己有。 除非是离渊自己封禁自己的记忆,否则此间没有人能动他。 也除非是离渊封禁了记忆甘愿做一个普普通通凡人,否则加上那些过往,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地看着宁娇娇离他而去。 哪怕只是一次渡劫,他也绝不甘放手让她嫁与他人。 但必须如此。 ……这就是天道的劫数。 离渊早就想通了一切,低低一笑,右手搭在了自己心脉处。 霎时间,原本面如冠玉的青年脸色惨白,浑身上下的力气都无法支撑他继续站立,离渊跌坐在塌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切入骨髓的痛楚不亚于当初从天缘大阵落入凡尘时那如同要将身体片片瓦解的疼痛。 身体内似乎有焚火燃烧,让人恨不得将五脏六腑撕裂,下一秒又如同寒冰倒灌,指尖瑟瑟颤栗。 再如何运筹帷幄,曾经于高台上统帅三界的帝君,如今也无非是一具□□凡胎。 自从恢复起记忆后,已经少有人能让离渊如此狼狈了。 而这一次,却是他自找的。 “……活该。”离渊轻笑了声。 等待身体的痉挛似的抽疼过去,离渊终于站稳,屋外似乎传来了声音,淅淅沥沥,偶尔还有清脆鸟鸣声传来,他抬起眼眸,推开了窗,朝着窗外望去。 下雨了。 一滴滴雨水落在了屋檐,如同一个个轻柔的吻,落在了离渊的眼。 他想,她出门时,总不喜欢让人跟着。 这一刻,离渊忘记了自己一会儿就要失去作为帝君的记忆,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体并不该出门,忘记了宁娇娇即便不是神仙也是修道者,哪怕只是个凡人,却也是不怕这区区细雨的。 他只是觉得,不该让她淋雨。 于是离渊出了门,径直去找了传说中狐族最有威压的大长老。 倒是也巧,这位宣大长老恰好出关,他想起方才侍女说的那些话,眯起眼,故意做出了一副严肃的模样。 别说,配合着他苍老的面容以及鬓边那缕缕白发,看上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你——” 可惜,一开口就是个少年音,生生把刚才营造出来的意境毁坏的一干二净。 离渊抬起眼。 在这样的近况下遇见旧友,倒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了。 “方才之时是无心之举。”离渊敛去所有思绪,没有人知道面前这个青年正遭遇着怎样的炙烤般痛苦,只听他淡淡道,“此后我不会记得这一切。娇——宁姑娘的事,劳烦长老多多费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刚出关的宣大长老头还有些痛,他刚听那些小辈哭哭啼啼地诉说着东厢房养伤的青年有多么恐怖,却没料到对方居然在自己地盘上欺负了宣族的小辈,居然还有脸自己送上门。 ……更可怕的是,宣大长老竟发现自己不敢对面前这个青年发出哪怕一句责骂。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刻入骨血的记忆在阻止他开口。 偏偏宣大长老什么都想不起来。 离渊看着他,微微牵起了嘴角。 神仙历劫分为两种,一种是天道大劫,必须真身下凡。而另一种是寻常劫数,可以分神投入轮回代替。 而他面前这位狐族大长老,面容沧桑如同耄耋老人,却有着鲜衣少年的嗓音,不是九重天上那位最不着调的姻缘仙君缘邱又是谁? 故友重逢,没什么欢喜,唯独剩下些荒唐。 离渊想,能让缘邱匆匆忙忙地分神渡劫,大抵也是极为重要的事罢。 若是放在以往,离渊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认,因为这会让事情变成最简单的样子,可现在,他却不急着让缘邱想起一切。 将心比心。 离渊想,凡尘之人虽渺渺如蜉蝣,却总能想出这般贴切的词语。 所有的想法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离渊没有叫对方的名字,他淡淡开口:“缘生镜照不出我的样子,你应该也发现,你探不出我的前缘。” 窗外的雨连绵不绝,离渊不再耽搁,转身离开时衣角掀起了一片雪白的涟漪,如同激起一片细雪,落无尘埃。 “宣大长老可以想想,九重天上有几人是白发。” 九重天上有谁是白发? 宣缘邱盘坐在位置上皱起眉,一不留神间,对方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雨雾之中,而宣缘邱还在细细思索。 他记得自己在模糊中应当是见过九重天上的神仙的,各个都俊美清丽如二八年华,哪有什么白发神仙? 那人类青年该不会是在信口胡言吧?可自己能看穿凡尘之人身上的缘分,这件事没有几人知道,青年却一清二楚。 并且,他说的很对。 在青年身上,宣缘邱看不出凡尘的缘分。 可是白发神仙——按照宣缘邱残存的记忆以及他们宣族对于上界的记载,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白发的神仙? ……等一下! 宣缘邱猛然起身,袖子拂过桌面将所有的卷宗扫落在地,竹筒落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断裂声,他仍浑然不觉。 啊。 天上那位以身补阵的帝君。 好像、似乎,大概就是白发来着? …… …… 雾色的天空下是天青色的山峦,细细密密的小雨如同针线将天与世间相连,偶尔出现的行人处在其中犹如游鱼于水,困于其中,却怡然自得。 离渊撑着伞,脑海中的记忆如同退潮般消散,他一步步向前走,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茫然。 很奇怪。 离渊知道,无论是曾经救他于黑夜的女神仙,还是后来那个活泼爱闹的小花仙,都最是心软的。 他分明有千百种算计可以让宁娇娇渡劫失败,也有千百中筹谋布局可以构造出一间外表华贵璀璨的金屋让她就此困于樊笼,只做他一人的掌心宠。 如同世人对鸟雀做的那样,也如同帝君离渊曾经对小花仙宁娇娇做的那样。 但这一次,离渊不愿意了。 因为他是仲献玉。 只是宁娇娇一个人的仲献玉。 仲献玉是不会愿意折断苍鹰之翼的,正如他不会让宁娇娇淋雨一样。 “你伤还未好全,如今这样走动是不是会对伤口有影响?”宁娇娇望向了身边的青年,她克制住了自己心跳,又变得无波无澜起来。 “其实我……” 我不用你送伞来。 我是修士,不会淋到雨的。 我修的是无情道,马上就要用宣长老的法子去渡劫了,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宁娇娇张了张口,却没有将任何一句话说出来,她转开脸,不去看青年的眼睛。 两人就这样走了一路,竟很快就回到了月山。 说来也是,这镇子本就不远,两人都是修士,本就不会花费太久的时间。 北芙早就到了月山回去休息了,柳无暇也在忙着帮宁娇娇操办婚宴一事,不见人影。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宣长老给他们准备的住处,一路上连侍女的人影都不曾得见。 宁娇娇从来不喜欢身边有侍女相候,到也没在意此刻特别的冷清。 见青年似乎要走,宁娇娇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她从那自己的储物戒中拿出了一个木匣,据说这木头是佛陀优昙盛开时被它香气裹挟过。 所谓佛陀优昙,传说中千年才开一次,一次只开弹指一瞬,刹那芳华间倘若有人有幸捕捉,哪怕只有一枚花瓣,所制成的木匣也可保存其内里储存之物千年不腐。 这也是青云子给宁娇娇的拜师礼之一。 按照青云子的说法,佛陀优昙开于无妄之海旁,据说哪怕在上界,也是极为难得的。 “你的凤凰骨。”宁娇娇打开了这三界都不见得能寻得到一个的木匣,光是打开的那一瞬就有金光流淌。 “这东西是很重要的,无论如何——无论是谁,都不能随便给的,你一定要收好。” 仲献玉刚清醒过来时,便听见了这一句话。 身体仍在隐隐作痛,仲献玉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 他想要回忆,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在阻扰他,半点都不让他想起。 “……好。” 仲献玉轻轻地应了一声,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那件事。 “我听人说。”他停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个开头不太好,于是换了一种说法。 “是那些侍女告诉我的,她们说,不日月山将有一场婚宴。”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又没头没尾,却又让彼此心知肚明。 如同打开了某种关卡,一瞬间就连空气都变得沉寂。 仲献玉觉得自己的心高高悬起,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在面前少女的身上,他攥紧了手指,小指轻微的抽搐了三下,带着几分掩饰得极好、不该为人知的忐忑。 宁娇娇一眼便看穿了仲献玉的忐忑。 青年说话时的语调比平时快了一分,眼神中更是流转着异样的情绪。 这一次,宁娇娇绝不会错认。 她垂下眼,开口时却是答非所问:“宣长老让我回去时找一下宣小姐。”宁娇娇侧过身,对着仲献玉弯了弯眼眸,“师兄要陪我走一段路吗?” 仲献玉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她身后,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又听她问道:“师兄的头发又变黑了,还是用特殊的法子变的吗?” “不是。”仲献玉轻声道,“在受伤之后忽然就黑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宁娇娇笑了下,说:“这是好事。” 她顺着山林幽径而行,如今已经是日落,火烧般的云彩为天空染上了一片绯色,像是古时画卷中美人卷起衣摆被定格的刹那芳华,月山崖下南面就是西兆海,浪涛拍壁声混着倦鸟归林时带着羽翼振翅的声响,似是喧闹又似是宁静,晚风袭人,带来了一阵浅淡的香气。 不是馥郁芬芳的鲜花,不是也不是海水恣意无畏的狂妄。 是一阵……浅淡的焚香。 克制,冷寂,如同初初入道的孩童玩弄指尖的烟火,忽明忽灭。 宁娇娇又想起了年轻传说中那千年一瞬的佛陀优昙。 如果它恰好盛开在了山谷中破败古庙的一角,恰好有人经过,将手中烧得只剩下最后一截的残烛放在了它的身旁,那么那时候,佛陀优昙所感受到的温度,也该是这样的香气。 可这是不可能的,宁娇娇知道,正如太阳东升日落,河流万江终将涌入大海,四季永驻轮回岁月不可倒流一样。 佛陀优昙,是只会开在无妄海边的。 宁娇娇好似被人割裂成了两半,一边的情绪波动,隐约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逝,而另一边却是全然的理智。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停留,心中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她的目标是飞升。 知道脱离了这具身体,等待她的会是更广阔的的天地。 宁娇娇想要去看看。 “她们说得没错,是有一场婚宴。”宁娇娇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道。 仲献玉一怔,从来温润雅致的青年此刻竟是仓皇地抬起头:“你……” 他的声音太过沙哑,就连仲献玉也不曾知道短短一个字都能流露出这样多的情绪,不等他用更体面的方式遮掩住自己片刻的难堪,又听宁娇娇说道。 “师兄应该猜到了。”宁娇娇望向他的眼底,弯起眉眼,一字一顿道。 “是我的婚宴。” 她用最温柔的语调,诉说着最残忍的事实。 第52章 最美的嫁衣 心中涌起了一阵又一阵暴戾…… 前面莲花池中央的亭榭中可见一道紫色身影,绰绰约约,与周围的景色几乎要融为一体,面容被屋檐投下的阴影遮蔽,让人看不清真实的容貌,只隐隐觉得对方面容有几分苍白。 宁娇娇心中判断了一下,能在月山中如此自由的出行,想必就是宣小姐了。 “是宁仙子吗?” 紫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宁娇娇,本是侧对着众人的她转了下身,两人间相隔的距离本不足以让宁娇娇听清她的言语,可对方开口后,声音仿佛直接从耳畔传来:“劳烦仙子来寻我,仙子直接从水池上的莲径过来便是。” 嗓音温温柔柔的,如同春风轻拂花蕊,很是悦耳。 想来是宣长老很早便与宣小姐说起过,今日会让宁娇娇去找她。 宁娇娇收敛起了一切思绪,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向了仲献玉,见对方同样回望,下意识微微弯起眉眼,露出了一个笑意。 带着些许生疏和客套。 “眼下还有些约好的事未完成,就不与师兄多聊了。等婚宴的时候,我也给仲师兄发一份请柬。” 宁娇娇对着仲献玉的眼睛,终究是决定不将事情说得太清。 若是说得太清楚,仲献玉要刨根问底地追究起来,反倒多生事端。 不如就这样,对方以为她心有所属,皆时无论此劫成功或是失败,都是后话。 倘若成功,两人便再也不用相见;如果不幸失败,那被蒙在鼓里的仲献玉想必也再也不会来找她。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宁娇娇却莫名觉得,仲献玉看似温和,实则在这层温润贵公子的表皮下,骨子里全透着全是冷淡凉薄,犹如那传说中佛陀优昙生长的无妄之海,深不可测,遥不可及。 在宁娇娇心中,仲献玉就像是深渊。 眼底永远凝结着如墨似的深潭,看不清,猜不透。 纵使旁人都将他贬进泥土里,他也能泰然处之,一朝事变,旁人皆赞其天才剑修,年少不凡,他倒也能不惊不变,仍旧是往常模样。 用自家师兄太叔婪的话来说“那小子别的不说,心性倒是难得一遇,实属上乘。” 宁娇娇想,既然自己的目标是飞升——但凡修仙之人谁不想飞升呢?那便不要再沾染情爱,免得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 宁娇娇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只玩笑道:“师兄一定要赏脸。” 从花灯到凤凰骨,再到今日的携伞相迎,桩桩件件,宁娇娇不知道自己心中蔓延而出的那些丝丝绕绕的情感是什么,但明确绝不能放任自己沉沦。 宁娇娇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给人不必要的错觉。 既如此,不说开就是最好的了。宁娇娇想到,最好是自己飞升了,彼此都见不到了,时日久了,连模样都记不清了,更不会感到难过了。 宁娇娇不知道,光是这几句话,仲献玉已是听得心神不稳,蓦然涌上心中的窒息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垂下的眼底泛起血色,仲献玉勉力维持着神智的清明,他停在原地,一时竟有些许茫然。 他如何不知道宁娇娇是在刻意拉开与他的关系,只是这样的分离来得太快,快得如同寒冬腊月里落入掌心的雪花,仲献玉甚至来不及去捕捉,就在坠落掌心的刹那,小小的雪花便化作一滴水,转瞬烟消云散。 这个认知太过于伤人,那一瞬间的痛楚比剖骨尤甚。 天色已然有些暗沉,宁娇娇久久未等到仲献玉回应,又想起那在水榭等她的宣小姐,将伞递给了仲献玉,口中嘱咐道:“天色已晚,师兄伤还未好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宁娇娇心里挂念着宣长老的嘱托,加上天色暗沉,没有留意仲献玉的神情,简单的道别后,便想要运气灵力向着池中水榭而去。 却在回身的刹那蓦地被人牵绊。 是仲献玉拉住了她的衣袖。 修长的指尖触碰少女衣袖的瞬间将手中的布料捏的极紧,似乎要将它揉进骨血,又在宁娇娇回眸时骤然松开,那刹那的慌乱,如同犯了戒的又唯恐被人发现的僧人般荒诞而小心。 仲献玉唯恐泄露自己那些阴郁晦暗的心思,不敢再看,他及时垂下了眼眸,睫羽遮住眼底,衣袖下的手指一寸寸的蜷缩,像是这样就能将指尖的温度永存。 “……所以师妹今日出去是在为婚宴做准备吗?” 宁娇娇点点头:“是啊。”原本微微悬起的心因这句话放下,宁娇娇松了口气,笑起来也带着几分洒脱:“毕竟婚宴仓促,纵使月山长老们有意相助,总还有些东西还需要自己采买。” 心中涌起了一阵又一阵暴戾的情绪,仲献玉垂着眼强行压下,开口时嗓音有几分哑:“他就让你一个人筹备?” 他?什么“他”? 宁娇娇有些奇怪,缓慢地眨了下眼:“仲师兄说的是——” “新郎。” 宁娇娇到时没想到这一茬,顿了一下,旋即失笑。 是了,婚宴又不该是新娘一个人的独角戏,总该有个新郎的。 只是自己这场婚宴却又与旁人不同,不过是为了“了却凡尘缘分”做的戏罢了,又哪里来得什么“新郎”呢! 宁娇娇笑了下,知道好奇也是理所应当,也没将这话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他尚在外,此事由我决定。” 仲献玉轻声问道:“往常从未听你提起过心上人,不知是何模样,师从何人,在万宗琼林会上可有见过?” “自然是顶好的。”宁娇娇为了打消他继续追问的想法,又添了两句,“相貌清俊绝尘,人也体贴,待我很好。” 反正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是仍由她说了。 宁娇娇心中惦念着还在等她的宣小姐,因而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甚至都没注意面前男子的神色。 仲献玉扯起嘴角,笑容带上了几分自嘲。 他仍没有动,微微低下头,绷紧了下颚:“……师妹可还有什么没备齐的?” 这问题听起来有几分奇怪,宁娇娇抬眸仔细打量了仲献玉一番,见白衣公子仍是一身光风霁月,笑容清浅的模样,心中隐隐松了口气。 “缺了做嫁衣的料子,还没选定。” ——事实上,这是大师兄太叔婪特意让宁娇娇别准备的。 按照他的说法即便只是做戏给天道看,也要极尽所能装扮的华美才是,难得有机会,这位最爱女装的大师兄自然要亲自出马。 仲献玉抬眸:“嫁衣?” 宁娇娇点头:“是啊。”她想起师兄太叔婪隔着通讯符说这话时的模样,想起了破天峰的众人,面上的笑容更为生动了起来,“因为想要有一件全天下最美的嫁衣,所以暂时还没选中,大概还要等些时候。” 全天下最美的嫁衣吗? 仲献玉看着她面上干净活泼的笑意,想要努力扯起唇角,却终是失败。 不伦不类的笑容像是空中残月,带着支离破碎的落魄。 “好。”仲献玉努力笑了起来,“我记下了。” 第53章 不如归去 圣君归来,万仙朝拜…… 宁娇娇并没有太将仲献玉的话放在心上,她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两人间彼此的客套。 实际上除了在雨中桥上相逢时,心中忽然漾起的悸动,宁娇娇如今已经平静下来。 现在想来,也许是烟雨朦胧,让人眼前也迷蒙,错将恍神认成心动。 她所有的情绪都很淡,喜怒哀乐好似蒙上了一层纱,浅浅散散,如同夜深时听闻窗外绵绵细雨,忽远忽近,不仅旁人,甚至宁娇娇自己都会将其忽略。 “家父冒昧让宁仙子前来,实在打扰。” 一声紫色落雪衫的宣小姐亲手为宁娇娇倒了杯热茶,她的声音很柔很酥,带着一股天然娇媚,并不做作,反而如丝珠管弦般悦耳,让宁娇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与姜北芙一道听过的戏曲。 婉转动听,又有愁绪万千缭绕。 “宣长老帮了我许多,宣小姐不必如此客气。”宁娇娇接过茶,“也不必叫我什么宁仙子,我名娇娇,宣小姐若是愿意,叫我一声‘娇娇’,或者‘宁姑娘’都可以。” 对面的紫衣女子点了点头,唇边漾开了浅笑,“那娇娇也不用一口一个‘宣小姐’来唤我,我本名宣狐秋,师长亲友都唤我阿秋,娇娇若是愿意,便也叫我一声阿秋好啦。” 两人的视线于空中相遇,不约而同弯起眉眼。 宁娇娇看着宣狐秋比常人更苍白的脸色,心中大致有了猜测。 宣狐秋大约是有些体虚不足之症的,只是不知是何种病症,竟是让如今势力雄厚的月山狐族都束手无策,还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 宁娇娇一面想着,没有出声,细细打量起了宣狐秋的容貌。 她宣狐秋的生得极美,并非是五官有多精致完美,而是周身气质独特,既有女人味的妩媚,又不让人觉得艳俗,或许是带着点病容的缘故,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这股苍白又为她平添了几分神性。 像是庙里供奉的狐仙娘娘,媚而不俗,带着一种奇异的宽和平淡。 宁娇娇看不透,她思忖片刻,索性直白地开口,“我在月山恐怕待不了太多时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阿秋姐姐不妨直言,我若能做到定去完成。” 宣狐秋见她这般慎重,笑着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严肃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要托娇娇你帮个忙,将此物带在芥子戒里,待飞升后,将它交给上界的一位仙侍。”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了个什么圆环状的东西,宁娇娇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花环。 这花环大概做了有些时日了,上面的花都不太新鲜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本该浓艳的色彩都褪色,花瓣的边缘处还有些泛着黑,不过整体很完整,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将它保存的极为精心。 宁娇娇歪了歪头,眼神在花环上绕了一圈,没有直接伸手接过,而是抬眸看向宣狐秋,眸中流出些许困惑:“阿秋姐姐和宣长老好像都很确定我能飞升?到底是为何?” 宣狐秋对着宁娇娇笑了下:“缘生镜是不会出错的。” 宁娇娇道:“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宣狐秋摇摇头,“娇娇你怕是有所不知,这缘生镜原是藏在那九重天上的月落清河中的,乃是曾经天界帝君的宝物。那月落清河据说又与什么……唔,好像是叫‘天外天’的地方相邻,那天外天可厉害了,里头都是就不出世的圣君们,我听我……我师兄说,那些圣君们,各个都很有本事,甚至能破开时空壁垒,穿梭于三千世界。缘生镜终年受此等仙气浸染,自然不是凡物,绝不会出错的。” 宁娇娇敏锐地注意到,当宣狐秋提起‘师兄’二字时,眼神空了一瞬。 “既如此,倒是我多虑了。”宁娇娇问,“不知阿秋姐姐想要我把这花环交给谁呢?” 听闻这个问题,宣狐秋再次笑了下。 这一笑又有很多不同,宣狐秋的眼神变得悠远绵长,面上的笑容却是天真的,仿佛一下子被注入了活力,整个人都不同了,如同神庙中供奉的狐仙娘娘显灵,活了过来似的。 有那么一瞬,宁娇娇甚至觉得,这位阿秋姐姐也没有比自己年长很多,虽然面容成熟些,内里却该是个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 宣狐秋一手拿起花环,指尖在已经泛黑蜷起的花瓣上,像是想要触碰,却又不敢。 她将花环递到了宁娇娇手中,轻声道:“劳烦娇娇替我将它带给九重天中一位名叫咎伋的仙官,告诉他,别等我啦。” …… …… 有宣家帮忙,婚宴的一切事宜都进行的很快。 “大师兄,我觉得这件真的可以了。” 宁娇娇生无可恋地站在太叔婪面前,木着脸仍由对方打量,嘴上不忘棒读着夸赞:“你看这件衣服色彩正红,刺绣精致,就连衣裙上的凤凰都是栩栩如生的,哇,多好看啊!” 刚赶来月山的太叔婪还不等宁娇娇和他聊聊近日见闻,就不由分说地将她和柳无暇一道带到了房内,‘嘭’得把门一关,直接将储物戒里的一堆喜服拿了出来,层层叠叠的锦绣如同晚霞落尽时染红散在天边的红云,几乎将宁娇娇所在的客房堆满。 迎着宁娇娇充满暗示和期待的目光,太叔婪打量了半晌,摇摇头:“我觉得不行。”对着宁娇娇骤然垮掉的神情,太叔婪扬眉道,“这衣服刺绣精细,颜色倒是很正,可惜底色太红,看着让人无端” 宁娇娇脸上终日未改的淡笑终于在太叔婪不讲理的攻势下碎裂,她怨念地看了眼以扇掩唇,正在扇后偷笑而不发一言的二师兄柳无暇,抽着眼角道:“可这已经是第三百五十七件衣服了,大师兄,你这些喜服我一天穿一件,都足够能穿一年,总不见得让我都试一遍吧。” 太叔婪伸出一根手指在宁娇娇面前摇了摇:“错了。” “不是一年。”太叔婪慢条斯理地摆弄了下自己墨蓝色广袖上的褶皱,抬眸微微一笑,“这只是我储物戒中的三分之一罢了,若是都拿出来,起码能穿四五年不重样。” 宁娇娇:“……” 输了,是她输了。 柳无暇终于绷不住笑了出声,见门内两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他,不等忽觉不妙的柳无暇溜走,就听两个声音齐齐开口—— “二师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穿着件很好看?”小师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想继续试了。 “二师弟,你是不是也觉得,小师妹值得更好看的嫁衣?”太叔婪眯了眯眼,含笑看着柳无暇,语带威胁。 言下之意,就应该继续试。 不过若是让太叔婪由着性子来,恐怕能试到地老天荒,这婚宴都不用办了。 柳无暇:“……” 他沉默了几秒,先是转向了宁娇娇,微微叹了口气:“娇娇,这也是你大师兄的一片苦心,毕竟等你飞升之后,我们就很难再见了。” 宁娇娇怔忪,搭在衣带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将那嫁衣捏成了一团。 分明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如今看来竟变得无比沉重。 这段日子,宁娇娇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感,她故意不去想这些必须面对的未来,只执着于飞升一事,可如今柳无暇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将她一直以来试图掩盖的事实直接戳破。 “——所以你这次就听大师兄的,多试几件吧。” 柳无暇对着宁娇娇眨了眨眼,语气轻松道:“师兄们虽然没有师妹你那么好的天赋,但是想来最多再过个两三百年,飞升上界也绝对没问题了,这几百年,就要劳烦师妹在上面多等些时日了。” 太叔婪立刻跟上,就在刚才的瞬间,他不知何时给自己一键换装,又变成了那眉目肆意妩媚的女子打扮。 “师妹就听我一次吧。”太叔婪掏出不知何处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不存在的眼泪,故意做作地拿腔拿调,“难得师兄准备了这么多,就盼着能将小师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嫁。你想想,若是当场飞升,这衣裳是要穿到九重天上去的,千万不能随意,不然丢的是师妹的脸。这些衣服师妹能多看几眼,我这做师兄的也高兴了,若是当真没一件合适的——” “你待如何?” 房门发出轻轻的木板转轴声,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和调侃。 来者领口露出了鲜艳的大红色——是里衣的颜色,腰间系着蓝色的衣带外面,罩着天青色薄衫,头戴金冠,整个人像是一只花里胡哨浑身插满了鲜花的开屏孔雀。 “师父?!”宁娇娇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向那人小跑而去,衣摆处渲起一片红色的涟漪,“师父,你怎么突然来了?” 青云子斜睨了她一眼,扬眉道:“徒弟都要成亲了,我这个老家伙还不能出山走走吗?”他一面说这话,一面走进屋内,扫了圈堆积成山的红衣婚服,对着行礼的柳无暇摆摆手,又看向了太叔婪,嫌弃道,“见到为师也不知道行个礼? 太叔婪似模似样地拱了拱手,旋即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您千里迢迢来此,又是要做什么?” 青云子却不理会他,他走到那堆红罗锦绣面前,伸手捏了捏衣摆上的布料,触手温凉,缎面上的暗绣在触及阳光是骤然显出了原本的模样,可以想象,若是在灯火下穿着这身喜袍该有多么好看。 巧夺天工的设计,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青云子显然对自己大徒弟的性格十分了解,见此调侃道,“不错嘛,难得见你们俩的大师兄这么大方。” 想起太叔婪之前那酷爱敛财的作风,宁娇娇没忍住笑了出声,柳无暇也弯起了唇角。 既然青云子来了,几人也不再纠结衣物,而是一起围到了青云子的身边,宁娇娇打头阵,说了些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重点落在了无垢门先前闹出的事上,太叔婪也补充了几句后续收尾,柳无暇则是安静地听着,手下动作不停,没一会儿,茶壶中的龙井香气扑鼻,清雅的气味扶平了一切的喧嚣。 “除去这些外,你们最近没惹什么事吧?”青云子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柳无暇身上。 柳无暇摇摇头:“一切安好。”尾音刚刚落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咳了一声,含笑道,“除了大师兄之前差点又要对人一口一个‘丑东西’……” 本来歪在庭前喝茶没个正型的太叔婪一听这话立刻起身,义正言辞地辩驳:“我没有!”他顿了几秒,发现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刷的一声展开了折扇,弯起眼风情万种地一笑,“师弟你可以不能冤枉我,这几日都没见着仲道友的影子,我怎么可能骂人呢!” 宁娇娇:“……” 简直是不打自招。 宁娇娇无奈摇头,也不知道大师兄对仲献玉哪儿来的这么大怨气,似乎从那日到了月山开始,但凡两人相遇,太叔婪对仲献玉就没个好脸色。 师徒四人聚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或许是想到明天的事情,或许是喝了点酒,今日几人的话都要更多一些。 太叔婪晃了晃酒杯,道:“师妹飞升后,记得记下上界有什么你喜欢的宝贝,到时候等我也上去,都帮师妹拿回来。” 柳无暇撩起眼皮:“我看是你自己想要才是,别打着娇娇的幌子。” 两人一言一语互怼了几句,平日里柳无暇从没有这么多话,就连宁娇娇也没想到他毒舌起来居然可以喝太叔婪不相上下。 就在她听得津津有味时,身旁的青云子忽然‘呀’了一声,一拍脑子,懊恼道:“忘了忘了,差点忘了。”他一边嘟囔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塞在了宁娇娇怀里。 “给你的。”青云子道,“快看看,这件嫁衣绝对比你师兄选的好看!” 青云子说的没错。 宁娇娇的指腹从手中的嫁衣上划过,宛如被流动的溪水包围,布料轻盈细腻的不可思议。 一件可以称得上绝无仅有、举世无双的嫁衣。 嫁衣没有完全展开,宁娇娇并看不清全貌,然而光是一眼都被摄住了心神。 露在外面的衣摆上绣着鸾凤穿花的图样,似乎在衣角上零星坠着些挂饰,在昏黄的夜色中如繁星点点闪耀,青云子轻轻抖开,就在裙摆处恰好是凤尾,上面的金丝像是被人融进布匹中似的,天然到看不出半点匠气,散开时华贵又优雅,如凤凰振翅,翱翔九天。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布料。 ‘咣当’一声,太叔婪的酒杯落在了地上,长长的广绣被翻出浊酒沾染,一向最爱美甚至有几分洁癖的他却半点也不在意,兀自看着青云子手中的嫁衣发愣。 “……疏星织锦?!”太叔婪难以置信地开口,听见这名字的柳无暇也僵在了原地,眸中同样是惊异,他看向了青云子,还不及开口,太叔婪已然飞快起身到了青云子身边,“你去空巫山闯了疏星阵?!你怎么敢——” 不对。 太叔婪想,青云子一直是极其理智的一个人,即便待他们这些徒弟是真的不错,也绝不至于为了一幢虚假的婚事,孤身去闯那疏星阵。 所以…… “不是为师。”青云子取笑道,“阿婪啊,你可沉稳些吧,你看看,都吓到你师妹了。” 太叔婪回过神,又恢复风流潇洒的模样,他扭头看了眼不知何时皱起眉的宁娇娇,对着她摇了摇扇子:“是我心绪起伏太过,让师妹受惊了。” 宁娇娇眉头皱得更紧。 纵然两人对话间有些不清不楚,但光凭那几句话,宁娇娇也能猜出这条衣裙的价值不菲。 “师兄口中的‘疏星织锦’是什么?”宁娇娇没有被他含糊过去,反而抓住了方才他脱口而出的陌生词汇开始追问。 一向口无遮拦的太叔婪这次倒是没有开口,他斜眼瞥了眼青云子的脸色,见他并不阻止,这才与宁娇娇讲了起来。 疏星织锦,是空巫山山魅守护的至宝,传说空巫山上通九天,下至幽冥,而这织锦,则是空巫山山崖峭壁凝结了千万年的日月星光而成。 身披此物,白日可见星月,黑夜可现日光,且水火不侵,不腐不烂,传说中上一块凝结的疏星织锦被做成了战甲献给了天上一位女神君,伴随她征战四方,直至她自愿陨落。 宁娇娇敏锐地抓住了要点:“这般珍贵的东西用在这里,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话出口后,宁娇娇发现似乎太过冷硬,抿了下唇,对着青云子摊摊手,玩笑道,“您当着大师兄的面给我,也不怕大师兄嫉妒得红了眼?到时候我们可要私下相争了。” 太叔婪:“……” “倒也是诶。”太叔婪眨眨眼,若有所思,“那日后等我大婚,师父也千万不可吝啬才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加上个时不时打岔的柳无暇,小凉亭里瞬间又变得热热闹闹起来。 青云子却看出了不同。 许是因为不是真正的大婚,宁娇娇内心很是平静,甚至还能出言调侃,但青云子却看得分明,无论是唇边的笑,还是弯起的眉眼,都没有到达宁娇娇的心里。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地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这样的眼神,青云子可太熟悉了。 “好了,你们别打扰你师妹了,去去去,一边儿去!” 青云子挥挥手,如同赶鸭子般将太叔婪和柳无暇赶出了房间,转头又瘫在了椅子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耷拉着眼皮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坠子,对着宁娇娇挑起眉梢,“说吧。” 宁娇娇迷茫道:“师父想让我说什么?” “那要看你想说什么了。”青云子摸了摸下巴,“比如你想问我的问题?亦或月山那宣老儿托你带给我什么东西……” 这老狐狸果然已经猜到了。 宁娇娇也不再隐瞒,先是拿出了之前宣狐秋在委托她“花环一事”后,赠予的那件宝物。 “这也是一截凤凰骨。” 宁娇娇想起宣狐秋当时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 宣狐秋的身体显然已经无法支撑下去,全靠着这截凤凰骨勉强维持着喘口气,如今将东西给了她,宁娇娇几乎都能想象到她的结局。 青云子不觉有异,他握着那截凤凰骨微微出神,轻轻叹了口气。 他仍记得那时宣长老找到自己时满目的苍茫,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竟被人害得差点殒身,一切仅仅是因为传说中妖骨不详的谣传。 那时青云子第一次,主动将凤凰骨送了出去。 ……就像他也没想到,居然这世上还会有人主动将凤凰骨归还一样。 “我的故事讲完了,轮到师父你了。”宁娇娇舒了口气,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件嫁衣如此不凡,师父到底是怎么得到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质问,只是配上宁娇娇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眸,已经她微微抿起的唇,青云子轻而易举地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这件嫁衣如此不凡,师父你为了得到它,可有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是有的。 但却不是青云子付的。 “这件嫁衣,是我的一位朋友托我带给你的。”青云子半阖着眼睛,似真似假地说道,“这不是人家为了贺你新婚嘛,于是找了找家中物什,好不容易翻出来个好东西,托我给你送来了。” 宁娇娇拧着眉,她先想到的是姜北芙,可姜北芙已经亲自将赠礼送到了她的手中,而后又想到了鸿蒙仙府的师姐妹,可是她们应该尚且不知此事才对…… 哪怕是仲献玉,也已经送了一对碧玉镯作为贺礼。 不过既然是“家中物”,那也许是宣长老托人所赠? 这么一想,宁娇娇便道:“宣长老太客气了。” 青云子扬眉:“谁说是宣老儿送的了?” 迎着宁娇娇满目疑惑,青云子摇了摇头。 “不急,你总会知晓的。” …… …… 也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一直缭绕在宁娇娇的心间,可直到她换上了那件嫁衣,也还是没想通这到底是何人所赠。 “宁师妹。” 清冽的嗓音如春风拂柳,仍如往常一样,可这一次好像又比以往多了些道不清的情绪。 早已穿戴整齐的宁娇娇蓦然回首,那抹苍白的身影便撞入了她的眼眸。 心头像是被一阵风吹开,宁娇娇怔在了原地。 她本是在看风景的。 布置好的“喜堂”在山顶最高处,宣长老坚持要等到特定的时候才举行仪式,宁娇娇不愿呆在那里,也不想回山腰处,便到了山顶最僻静的地方。 算算时候,其实宁娇娇也该回去了。 但她没有动。 清风吹拂而过,散去了若有若无的阴霾,入目所及不远处是苍山雾霭,今日的白云格外厚重,压得很低,丝丝缕缕的如同传说中的仙雾一样,仿佛特意等候于此,要来接引什么人一般。 “仲师兄怎么来这儿了?”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宁娇娇轻巧地带过了话题,也不知为何,分明该回去的她偏偏停下了脚步。 仲献玉似乎也没想好如何回答,他摩挲了下指尖:“我来看看你。”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微风卷起宁娇娇的衣袖,似乎要将她向下拉扯,仲献玉像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垂着眼帘,含笑开口:“当时就觉得你穿这件喜服,一定会很好看。” 宁娇娇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古怪,但也没多想,随口客套了几句,便打算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声—— “娇娇。” 宁娇娇听见那白衣公子这么说到,语调不复往昔那样尽在掌握之中的不急不缓,上扬的尾音有几分短促,像是被一堵通天高墙堵在其外的风,戛然而止。 “我就知道,你穿嫁衣的模样应该是极好看的。” 宁娇娇知道自己不该放在心上,也不该停下脚步。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就听那人唇边带着笑,然而他那双本该如夜般深邃的眼眸,不知何时已褪去了所有光芒。 种种思绪在宁娇娇脑中骤然爆开,她几乎有几分语无伦次,连语序都有些颠倒:“——所以嫁衣是你所赠?!你不必、不用……” 她太过着急,乱了心神,连称呼都变了样子。 偏偏如此,还多了几分鲜活。 “有必要。”仲献玉打断了她的话,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从容。 他笑了起来,只是那双眼却无端地空洞。 “娇……”仲献玉顿了顿,改口道,“宁师妹值得最好的。” 咚——咚——咚—— 远处代表着吉时的钟声响起,古朴厚重,惊起飞鸟四溢,几近没过心跳。 宁娇娇知道自己该回去的。 但或许是那钟声太响,竟是遮过了众生相,让她眼底独独映衬出了唯一一人。 “仲献玉,你……”宁娇娇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戏?你知不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知不知道,哪怕你真的找来了这人世间最珍贵的布匹,所做成的嫁衣与我而言也是无用? 你……又为何要如此呢? 宁娇娇想不明白,却执着地想要问个清楚。 然而就在宁娇娇开口的那一刻,雾霭尽数散开,道道金光从天空中径直而下,齐齐聚集在了山顶处,山顶瞬间大亮,光芒万丈,分明是白日,却硬生生将别的地方映衬地如同黑夜,唯有那一处,是所有日月星光的汇集。 在光芒聚集地那一刻,宁娇娇整个人像是踏在了云端之上,脑中的所有思绪顷刻间化作云烟,一瞬间又再次聚拢,所有失去的、模糊的、本该记得的、理应忘记的记忆—— 她全部想了起来。 一时间九重天上似有沉寂已久的凤鸣隐隐传来,巨大的威压从更高处一点一点压下,修为低的小仙甚至控制不住地跪倒在了地上,哪怕修为高如鴏常,竟也被这威压逼迫地从本该完美的梦中醒来,满目惊诧,他喃喃自语:“这是天外天的圣君功德圆满,渡劫归来?” 与他抱有同样思想的自然还有其他人,哪怕是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的小仙官,也能发现这时的灵气极其之浓厚,好似连一向无情的天道都在庆祝什么似的。或是好奇,或是逐利,或是其他种种思绪,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往同一个地方而去—— 连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正是应了那句话。 ——圣君归来,万仙朝拜。 第54章 故人重逢 宁娇娇挥退了那群面带惶恐的仙官们,也没有什么和上一世故人攀谈的心思,甚至没有在九重天停留,孤自一人回到了天外天。 “哟,瑺宁啊,总算是回来啦!” 一道极具特色的声线响起,慵懒又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味。宁娇娇根本不需要多想,直接将声音的主人认了出来。 她一抬头,果然面前站着了一个薄唇挺鼻的俊美男子,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眉眼精致,衣着华丽异常,蓝色锦绣外袍的边缘还滚这一圈霞光似的火红之色,上面零零碎碎地坠着些珍珠,拖尾处绣着常人看不懂的星象。 除了花同那闲得令人发指的家伙还有谁? 宁娇娇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他。 “诶呀,这次历劫怎么样呀,可别又像某次一样,竟然因为遇见个小和尚,硬生生没能——” 花同的话没有说下去,他急忙挥扇挡过了那道直冲他面门而来的金色攻击,脸上的笑容终于产生了丝丝裂痕,他翻了个白眼,向后急急退去,终于不再故作风流,出言调侃:“我说你怎么刚一回来就对我动手啊?” 下一秒,花同语重心长地开口:“瑺宁啊,你看,我比你年长,若是论起来,也能算作你兄长,你要对你的兄长多一点尊重。” 他每说一个字,宁娇娇周身的气压便低一些,直至最后一个字落下,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周遭忽而卷起了旋风,不知从何而来的花瓣层层叠叠地悬挂在湿润的空气中,组成了一条锁链缠绕在了花同的身侧。 看似柔软,但花同知道,只要对面的人想,下一刻这些花瓣组成的藤蔓就会化为利刃,直直捅进她的骨骼。 “——我说你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花同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即将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藤蔓,笑容难得有几分尴尬。 “嗐,不就是之前忘了和你说这一世也许会遇上熟人嘛……咳,再说了,我不是都为了助你而分神下凡了……” 宁娇娇终于没忍住,对着眼前蓝衣锦袍的俊美男子翻了个白眼。 原本冷若冰霜的神女在,这一刻面容融化开,如春雪初霁,像是瞬间从那凡人手底下塑成的在庙里端庄而坐的神像,变成了凡世间鲜活明艳的一缕花香。 是了,宁娇娇上一世在人间的大师兄“太叔婪”,也不过是面前这位花同道君的一缕分神入世罢了。 而他那个有些奇怪的道号“花同”,是由于这位道君虽为男子身,却有一颗女儿心肠,最是怜悯世间女子苦难,在进入天外天之前,也是一位庇护女子平安喜乐的神仙。 万绿千红,盛放枯萎,世间轮回百转,吾皆与尔同。 这是花同道君的“道”。 而至于宁娇娇,她的本体则是一个生长在无妄海边的佛陀优昙。 无妄海,无边孽欲,妄图攀天,而它周围设下重重禁制,本该是寸土不生的,谁料竟有一颗佛陀优昙,也不知被谁丢在了那里。 路过的神仙谁也没多看一眼,默契地以为它是活不成了。 可她却执拗地生长了起来,甚至因为那本身的佛性与那无妄之海的情妄欲念相冲,竟是天生修起了无情道。 十五世轮回,以生为起点,依次灭七情、除六欲,乃至最后一次轮回百转,方可证大道,以破虚空而此后“生”无尽也。 此之谓“无情道”。 无情者,不为情之所动,不为情之所扰,不为情之所缚,从此以后,方可享千秋日月,得万古长宁。 宁娇娇挥别了花同,许是因为刚刚结束第十四次轮回的缘故,她如今体内的灵力平平,不过破除一个小小的屏障倒也不在话下。 她没有在天外天久留,反正在宁娇娇记忆中,天外天向来是人情寡淡的,她刚从现世穿越到无妄海边时,几百年来都没见过一个人。 偶尔几个眼熟的,如今各自得了道,也不知去了何处逍遥。 往事如云烟,本该了无痕迹。可说来也奇怪,之前那十四世的经历都已经模糊,用宁娇娇第一世的话来说,她仿佛看了几场电影,而回忆中的那些情感却比画面还要清晰。 仿佛隔着薄薄一层纱,虽是雾里看花,却又偏偏能认清都是什么样的情绪。 宁娇娇微微蹙眉,露出了她回到天外天后的第一个真实情绪。 困惑,不解。 当真大道无情?可若无情乃大道,则万古岁月不该有生矣。 宁娇娇心中想着事情,便没仔细看,下了天外天后随手捉住一人:“劳烦问一声——” 话音在触及到那人面容时戛然而止,对方也扬起眉梢,声音因着惊喜而几乎变了调:“小花仙?!” 一双标志性的桃花眼,苍老的面容配上标志性的少年嗓音,宁娇娇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宁娇娇笑得眉眼弯弯:“呀,巧了,原来是缘邱小仙!” 缘邱乍一见到本以为再不能相见的故人,心中极为喜悦,到底也是做了许多年神仙的,如今稍稍冷静下来,便知道对方一定是有一番奇遇的。他打量着对方一身与众不同的打扮,以及周身那不同寻常的气质,联系起之前那些传闻,对着宁娇娇眨了眨眼:“也许现在也该称呼你一声‘圣君’啦?” 宁娇娇笑道:“不用这么麻烦,还和以前一样就好。”她眨了眨眼,“而且‘小花仙’听起来显得更亲切些,你要是叫我‘圣君’我还反应不过来呢。” 缘邱大笑,顺势带她去自己的住处,两人一道喝了会酒,谈天说地,却谁也没聊前尘往事。 “对了,缘邱小仙你在这九重天上的时日久些,可知道有哪位仙官的名讳是‘咎伋’二字?” “‘咎伋’?”缘邱皱起眉,他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可愣是没从脑海里将这个名字翻出来,他索性将自己那红尘算盘拿了出来,“来来来,容本仙算上一算。” 缘邱阖起眼,食指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面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些,轻轻叹了口气。 “小花仙,你是为何要寻这位仙官?” 缘邱唇角仍带着笑意,可眼底却凝重了许多。 宁娇娇敛去笑意:“受人所托,前去归还一物。” 缘邱闻此,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那便一起去罢。” 观他神色,宁娇娇便知不妙,她沉默着随缘邱而去,最后落在了那被守卫层层看护起来的阵法前。 宁娇娇认得这个阵法。 九重天上用以封印上古极恶魔气最大的阵法——天缘大阵。 “所以……”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眼前白茫茫一片,阵法如旋涡般倒挂在偌大的云雾中央,薄薄的一层金光覆盖在上,底层的黑雾翻涌几欲将那阵法冲破。 这里没有人,宁娇娇却明白了什么。 成仙者受天地灵气滋养,可谓是得天独厚,相对的,他们一旦被魔气侵蚀,与体内灵气相撞,便会元气大伤。倘若是被激烈的上古魔气侵入体内乃至魂魄碎裂,那么便入混沌轮回,再难相会。 宁娇娇蹲下身轻轻将花环放在了地上。 花环再精致,也不过是凡尘的东西,何况都已过了百年,在宁娇娇去除了上面用以保护花环的灵力后,本就有些许褪色的花环顷刻间化为了碎屑,悄无声息地淹没于空中。 这一刻,宁娇娇忽然想起了宣狐秋的话。 【劳烦娇娇替我将它带给九重天中一位名叫咎伋的仙官,告诉他,别等我啦!】 是因为宣狐秋知道,她等不到那个仍由她欺负的少年了。 宁娇娇轻叹了口气,指尖在花环上轻点,细碎的光芒随着一阵花香萦绕。 与此同时,人间同样传来了一阵花香,过路的行人神色匆匆,皆是不以为意,反倒是田野间的孩童停下了玩闹,瞪大了双眼,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齐欢呼:“有花花!我们看见了花香!一定是神仙赐下的花香!” 孩童们兴奋的想要将这一消息回家告诉娘亲,毕竟在他们心里,有什么事都该告诉娘亲的。 而他们的娘亲在听见消息后,又好气又好笑:“什么神仙啊,这就是寻常的常花花香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们说得没错,但孩子们说得也没错。 佛陀优昙生长于无妄海边,既有天外天之灵力精华,又被动吸收了不少无妄之海中的凡尘萦绕之情,所以天生对人间抱着与九重天上土生土长的神仙们不同的亲近之意,故而就连自身所带的香气,在除去本身的焚香外,竟也更多的是凡尘界中最常见的常花。 瑺宁瑺宁,最寻常者,非王侯将相,亦该万古流芳。 这是祝福,亦是宁娇娇赠予挚爱凡尘的赠礼。 一旁默默无言许久的缘邱在常花香气传来时,终是恍然。他想起了曾经那位帝君年轻时身上时不时传来的花香,想起了那位帝君漫长千年中难得一次的渡劫失败,甚至想起了他自己尚且年少风流时,作为一个小小山神,竟敢于一位凡间小妖立下白首之约—— 缘邱终是没忍住,叹息出声。 九重天上不辨凡尘,他改了容貌,也终究是老了。 他开口问道:“圣君可还记得曾经在九重天上的离渊帝君?” 缘邱以为宁娇娇会愣神,又或是恍然大悟——总该流露出些许情绪的。可谁知听见这话后,那位身披雪衣的绝色圣君神色未改,细细思索了一阵,竟是淡淡笑了一下。 “你说离渊帝君啊,记得的,似乎是用他渡了个劫。” 又或者说,甚至不止一次。 第55章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 云雾鸿蒙缭绕,九重天上无四季,宁娇娇索性窝在了天外天内不问世事,无聊时便去找道君花同调侃他几句,倒也算是无忧肆意。 直到有朝一日,天地间忽而响起一声龙啸,随后竟是感受到脚下一阵颤动,凄厉的尖叫哭喊直入耳畔。 正在洞府打坐的宁娇娇似有所感的睁开眼,身随心动到了洞府外,就看见一直不见踪影的花同同样出了他那片竹林。 “龙啸凤泣,二者齐鸣,天有异象,恐是凡尘有变。”花同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摩挲着手中青烬玉箫,难得肃着脸,“瑺宁,我有分神劫数在身,不便出手,若你愿意,可下凡尘一观。” 他们二人在天外天上最是相熟,不比各个出身背景不凡的圣君,花同本身是凡尘混血出身,而宁娇娇本体也是无妄之海旁的佛陀优昙,两人皆不是天外天的正统,比起那目下无尘的漫天神佛,到底是更有“情”些。 宁娇娇也不在做犹豫,轻轻一点头后,直接化周身灵力为利刃,强行刺破了边界之中阻拦的束缚,孤身下坠往最黑暗的一角而去。 …… 本是无暇如玉的修仙界第一公子柳无暇此刻青衣染血,绘着月夜竹林图的扇面,也被血污点点破坏了那幽静的意境。柳无暇半跪在地上,勉励支撑自己不倒下。 本是山水如画的鸿蒙仙府,此刻遍地皆是断壁残垣,弟子们齐聚在外对抗魔气,而这里,竟然只有柳无暇一人坚持。 不,不对。 还有一人。 站在柳无暇对面的人俊美无俦,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在身后,穿着的红衣好似熊熊烈火燃烧。他手持长剑,剑上萦绕着浓稠的、不知名的血液。 柳无暇分明已至陌路,只要红衣男子再刺下一剑——甚至不必一剑,便已魂断此处,然而在关键时刻,一柄玉箫破空而来,竟是如长剑般抵挡在了柳无暇身前,使得那长剑堪堪停在了柳无暇身前三寸处,再也没能上前一步。 是太叔婪。 红衣男子叹了口气,倒是没继续攻击,开口道:“我以为阿婪最是审时度势,绝不会阻止我才对。” “阁下若是我师父,我当然不会阻止。”太叔婪面扯了扯嘴角,“可惜现在也不知是被什么丑东西上了身,竟是变成了这般令人厌恶的模样。” 这红衣男人正是青云子。 他现在的模样分明不知比以往老年时好看多少倍,在太叔婪口中却成为了一个“令人厌恶”的丑东西。 青云子不为所动:“你可知挡在我面前的后果?” 太叔婪懒懒地掀起眼皮,手下甚至还随意拨弄了下柳无暇的扇面:“左不过一个死而已。” 青云子歪了歪头,一缕黑发从颊边飘动至胸前,沾染上了几分血色,更映衬得他眼中纯粹的困惑格外讽刺:“我当初为你取名‘阿婪’,正是看中了你天性中的贪婪。可今日你又为何要挡在他身前,做一个必死的抉择呢?” “你错了。” 一直沉默的柳无暇忽然开口,他抬眼,从来温润的君子此刻竟是透着难得的锐利锋芒:“不仅是我,若是娇娇还在,又或者是姜小姐、仲公子遭遇眼下境地,师兄都会出手。” 青云子眼中疑惑之色更重,他收回剑,却皱眉道:“可这便不是‘婪’了。” 执着的好似认定了什么。 虽然这人过去是自己的师父,可如今显然已经魔气入体,再不辨前程是非,太叔婪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索性道:“要说我贪婪也没错,正是因为我贪得无厌,所以我才想救更多的人。” 趁着两人对话间,柳无暇已然起身,他向来心思缜密,在看似温吞无害的外表下,实则最是冷静又善于权衡利弊。 毕竟是经历过宫闱阴诡,又一路颠沛的人,如何将利益最大化已经刻在了柳无暇的心底。 电光火石间,柳无暇已然想出了最好的对策。 反正他已经重伤,若是真的拼死一搏未必不能拖延些时间。加上太叔婪之前曾得到的那件格外趁手的法宝玉箫,说不定便能成功逃脱。 “大师兄——” “还知道我是你师兄就闭嘴。”太叔婪将玉箫横在手中,上前一步挡在了柳无暇身前,“那些俗务也就罢了,作为大师兄,眼下这种情况,可没有让你们当在前面的道理。” 他看似懒洋洋的,仍像是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实则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紧绷,下一秒便能立即出手。 两方气氛僵持,然而就在青云子出手的下一秒,剑锋陡然转变,从直面太叔婪转而刺向了左侧某处,金戈铮鸣声迸发,一道白色身影翩然落下。 “你们去找掌门,深渊的魔气似乎更重了。”仲献玉看也不看两人便道,“这里交给我。” 太叔婪和柳无暇神情莫名,但也知道并不是犹豫的时候,见青云子不阻止,当即离去。 青云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年轻人:“你想起来了,帝君离渊?” 仲献玉——又或者说是离渊,他抬眸,淡淡道:“身为凤族最后一只玄羽凤凰,眼下却甘愿沦为魔物傀儡,青云道君也是好志向。” 青云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我道号青云子,自然也曾有青云之志,也曾想破九天,踏云霄,只是可惜差了几分运道。”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长长的故事,然而青云子话语一转,看向了离渊:“我曾留在凡间的魔气似乎也是被你们驱散的,还有凤凰骨……啧,说起来,你们二人倒真是与我有缘。” 与话音一起落下的是青云子的长剑,离渊早有准备,同样以剑抵挡,然而到底是未恢复真身,加之青云子可以说是天地间最强大的上古魔族,一来二去,离渊落了下乘。 宁娇娇下凡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白衣青年浑身都是伤痕,可他浑不在意,淡然到到好似浑身都覆着铠甲,漠然如霜雪的眼神唯独在瞥见宁娇娇时,骤然迸发出了别样的光彩。 似明珠落于沧海,似露水滴在叶上,似是天水一色间,鸿蒙初始时月光。 宁娇娇忽然想起了曾经凡间相伴的“仲献玉”,想起小花仙遇见的离渊帝君,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失败渡劫,犯了“嗔”念时遇见的那个小和尚……最终她又想起了初遇时,那个白衣少年。 他站在无妄海边低垂着头,神色恹恹又带着困惑。那时借着本体佛陀优昙肉身渡劫,空有神魂的宁娇娇听路过的仙人说,他是被他的父亲罚过来的,分明打了胜仗,却半点没有奖赏。 再之后,借着偶然下凡的一次契机,宁娇娇发现,这个少年能看得见她。 天外天之人除非夙愿,否则不应沾染九重天的因果,一时情急之下,宁娇娇顺口胡诌了自己的身份。 她说自己是个小花仙,又顺手指了指路边随处可见的常花,说那就是自己的本体。 这本是宁娇娇无心之举,谁也没料到那少年当了真,后来在被九重天上无聊之辈挑衅事,竟不顾自己的安危,拼死护住了那朵常花,甚至为此被人用脚生生碾断了小指。 不仅是残忍的伤害,更是一种折辱。 宁娇娇从未想过,那个浅笑温润、修长挺拔的少年,居然会为了一朵花,甘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弯折脊背,被人羞辱。 可那甚至不是她的本体,仅仅是一朵花,是一朵凡间最寻常的花罢了。 于是本该立刻回到天外天的宁娇娇心软了。 她唯一一次破了例。 她留了下来。 …… …… 宁娇娇的到来使得局面顷刻间颠倒,青云子节节败退,直到宁娇娇将剑锋抵在他胸口的最后那一刻,两人目光相接,宁娇娇开口:“你若愿意——” “我不愿意。” 宁娇娇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青云子摇摇头:“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信的——你们这些神仙,惯会骗人。” 宁娇娇沉默。 她与青云子最初的相遇可以追溯至几千年前,那时的宁娇娇尚未认识任何人,只是鸿蒙初开时生在无妄海边的佛陀优昙,而青云子是被九重天追杀的玄羽魔凤。 那时宁娇娇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偶尔曾听无妄之海中的涛声,直到原来人间的凡人,都是有父母双亲的。 她想啊想啊,也想不出自己的双亲是谁,却在辨不出日夜的那一刻,迎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长相不错,唔,能被一群人追赶,想来实力也不错。 见他已至陌路,于是什么也不懂的佛陀优昙开口:“我庇护你,你愿意成为我的父亲吗?” 男子抬起头笑了,狭长的凤眼弯成弦月:“哟,是个有了神魂的佛陀优昙啊,这倒是奇了。” “不过让我做父亲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现在失去了大半修为,又被人追杀,可不是什么好的人选。” 分明狼狈不堪,浑身是血,他却游刃有余到好似拥有神兵百万。 佛陀优昙想了想:“那便只做三日,我也只庇护你三日。” 男人一口答应:“一言为定。” 这三日内,男人当真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孩子爱护,虽然只是一朵未成型的小花儿,男人也给她取了名字,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锦衣罗绣,雪色的裙摆铺开,如同最干净的月色。 宁娇娇也问过为什么总给她白色,分明男人自己就爱穿得花里胡哨。男人满不在乎道:“彩色有什么好看的?你看我这一身漂亮的羽毛,全都被人毁了,还不如白色,干干净净的,看着就赏心悦目。” …… …… 三日期满,男人离去,而佛陀优昙再次陷入沉睡。 这一睡便不知今夕何夕,醒来后,隐约听说,不止是那身毛儿,就连骨头都被人拆了。 宁娇娇望向他:“早知道如此,当日就不庇护你了。” 青云子朗声笑道,他竟是直接丢开了手中长剑,毫无防备地张开双臂:“这世上只有执妄散,倒是没有后悔药。” 甚至就连化作执妄果树的那人,都是青云子的故人。 挚爱反目,亲友离散,他已经活得太久太久。 说这话时,青云子的眼神恢复了片刻清明。 宁娇娇将长剑往前而去。 剑锋没入皮肉的一瞬间,青云子身形骤散,化为了点点星光,顷刻间于空中淹没。 然而与此同时,宁娇娇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身形被云雾似的风裹住,如今竟也开始缓慢消散! 宁娇娇垂眸,她早就猜到了这一结局。 当初能够从空有一丝神魂的佛陀优昙化形,也多亏了青云子的点拨才能成圣君之骨骼,甚至连“宁娇娇”这个俗名也是他所取的,本就有因果牵扯在,如今将他湮除,无论道义如何,因果却是要还的。 如今想来,就连拜师时的问答,都像是谶言。 然而就在这时,宁娇娇腕上忽然被扣住,汹涌澎湃的灵力涌进了体内。 她豁然抬眸,只见一直在旁的白衣公子不知何时穿越云雾到了他的身边。 离渊在将灵力渡给她,可这因果反噬不是开玩笑的!若是如此,那他自己……! “松手。”宁娇娇低声道。 离渊弯了弯眉眼,轻声道:“不松。” 宁娇娇奋力想要甩开,可是因为体内灵力的流逝,被他牢牢扣住,不等她再次开口,身侧白衣公子动了动,宽大的衣袍几乎要将她包裹。 “你看。” 在彻底湮没身形前,离渊开口。 语调松快极了,堂堂九重天帝君,脸上带着几分孩童般天真的愉悦。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 第56章 完结 待到天地寿尽,日月命绝。 永…… 宁娇娇对上了他的双眸,想起了更多的事。 少年离渊渐渐也爱上了白衣,渐渐身上沾染上了佛家的焚香,渐渐开始学会斟酌利弊,唯独在面对她时,却干净的仍像是最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少年。 少年的离渊是那样的纯粹又温柔,似夜半春风拂落月色,带下了半分不染尘埃的赤忱。 破例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宁娇娇带着少年离渊游玩,那时的她本性跳脱,与其说是引领离渊,倒不如说是少年在照顾着她。 两人于人间肆意游走,路遇不平之事便会出手,最大的一次甚至解决了一个作恶许久的上古魔族□□。那时的宁娇娇手上还拿着离渊为她买来的灯火。 这才是“仙临灯会”的最初源头。 而在不知第几次偷偷突破禁制带离渊下凡时,宁娇娇顺手帮他取了个名字。 “仲,中也,位在其中者可为君。而玉有五德,亦是凡间君子的表率,唔,你在凡间时,就叫仲献玉吧。”一袭白衣的圣君说,“本名是所有仙魂在世间最大的束缚,轻易不能亲□□付于人,外出行走还是取个假名更为妥当。” 那时的离渊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乖巧地点头:“这个名字很好听,谢谢小花仙,我记下了。” …… 谁能想到呢,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即便误饮了执妄散,他竟是还是将“仲献玉”三个字记得最是清晰。 原来从小花仙那一世的初相逢开始,“仲献玉”三个字就根本不是什么随口胡诌的名字,而是她赠予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 那一日离渊的消散仿佛一柄小刀,破开了宁娇娇蒙在情感上的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如今心中有万物红尘,有山河九天,还有…… 还有那个纠缠许久的人。 她孤身在人间徘徊百年,许久也未曾关注九重天和天外天的事了。 听着世人反反复复地排着那几处戏,甚至无聊时,还曾亲自动手写了几个故事,居然也引得高朋满座。 宁娇娇在戏楼里没呆多久便出来了,连茶点都未曾吃完。门口路过一个小乞儿,年纪不大的样子,宁娇娇顺手便将方才带出来的茶点给了小乞儿,对方感动得几乎要落泪,脏兮兮的脸颊上全是泥尘,唯独一双眼睛算得上明亮。见此宁娇娇心中忽有所感,她索性让将人带到了屋檐下,又让她快些将东西吃掉。 要是吃不掉,光凭这小乞儿,可是护不住这点吃食的。 “你打算——” “娇娇。” 一身粉裙的少女先是僵硬了两秒后才直起身,蓦然回眸,原本有些空的目光在落到那清冽如雪的白衣公子身上时,忽得有了神采,一旁的小乞儿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一瞬间,好像夜晚都变得明亮。 原来真的有人能笑得这般好看啊,名为小鱼儿的乞儿心想。 “是你呀。”宁娇娇弯起眉眼,回身和小乞儿挥了挥手,而后又看向了白衣公子,“终于来啦——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是你还会来,而不是你回来了。 离渊同样在看她,又或者说,这是他发现自己得以涅槃后的第一件、也是最想做的一件事。 他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眸,在这里曾经倒映着人间的万家灯火,而现在又唯独是他占据了最亮的那盏。 一如曾经年少时抬眸一瞥,从此生生世世将一人刻入心间,唯你是惊鸿。 一看见她时,离渊就也笑了,如冰雪消融,晴空初霁,不顾身后草木山河,不顾体内尚未平息的喧嚣,不顾任何天地间若有若无的束缚—— 这一次他仍选择向她而去。 从始至终。 白衣公子走到了宁娇娇的伞前,声线温润,如丝丝缕缕的春风拂过,一如当年人间初遇。 “在下仲献玉,表字离渊。”他敛起眉目,唯独只将一人印在眼底,长长的睫羽都噙着温柔,微微俯身,“不知是否有幸,可以与姑娘作伴,再游一遭?” 离渊没有将话说全,可他确定,对面那人一定能明白。 散漫的细雪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时带起了白雾似的痕迹,顷刻消散,浩渺如烟云,竟是无端在人间弄出了几分仙境的味道。 天高水阔,红尘路远,众生纷扰又寥寥,可愿与我再走一遭? 身后是戏园子里哄笑热闹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唱曲中夹杂着叫好声,宁娇娇再也没回头,她微微上前,将手中的伞举高,无需多说一字,离渊默契地接过了那柄白伞撑在了两人的头顶,宁娇娇没忍住,低头自己笑了一下,抬眸时却故作漫不经心道:“仲献玉?离渊?你怎么这么多名字?” 宁娇娇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去,离渊跟在她身后,又听她说道:“——还偏偏我一个都不认识。” 离渊闻此,骤然停下脚步,可又无法看着她淋雪,加快了几步走到她身旁,只是握在伞上的手更紧,骨节泛白,脸色更是苍白到毫无血色,他咳了几声,勉强牵起嘴角低声道:“无妨,是在下唐突,如若……” 离渊似乎想要再说什么,却在这一刻猛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剧烈的起伏,仿佛下一刻就又会如那一日般烟消云散,直把身旁的宁娇娇吓了一跳,赶紧回身扶住他,再不顾之前的想法,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是恶火残余吗?还是之前留下的上古魔气未净?你还能撑得住吗?你先忍一下,我给你渡写灵气,我们再去——” 宁娇娇的话没有说完,手腕被人扣住,轻轻一拽,猝不及防间便跌入了一人的怀抱,下一秒,唇上被温热柔软覆盖,本撑在头顶的伞向下倒去,将两人的身影遮蔽。 这个吻没能持续很久,甚至可以说是一触即离。 若是现在还反应不过来,宁娇娇真就白活这么些年了,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离渊:“有长进啊,还学会装可怜了?” 离渊扬眉,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她往前走:“嗯,不过能成功,还是要感谢宁小姐对在下不设防。” 这人说话慢条斯理的,嗓音温润,含着丝丝笑意,表面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贵公子模样,旁人乍一看也一定觉得这位白衣公子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谁能想要他会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呢。 宁娇娇轻哼一声,她甚至觉得离渊现在有几分得意。 两人穿梭于集市人群,宁娇娇忽然发现了什么,拍了拍离渊的手:“你看——你等我一下,我再去买根糖葫芦!”说完就直接从伞下离开,跑得飞快。 离渊被她推开时怔了一秒,而后失笑。他当然不可能等在原地,他握着伞,顾不得自己半身风雪,快步跟在宁娇娇身后,好脾气地将伞撑在了宁娇娇的头顶。 “呀,你这情郎倒是不错。”卖糖葫芦的大爷对着宁娇娇比了个手势,悄声道,“信老爷子我的眼光,小姑娘,你的这情郎啊,靠谱!好好过啊!” 大爷淳朴的话语带着最干净的祝福,宁娇娇接过那根糖葫芦,转身钻入了那位‘靠谱’的白衣公子怀中。 “要不要吃一颗?”她眨眨眼,举起了手,“说起来,这么多次,你好像一次都没吃到过。” 这么一想倒还真是。 离渊想起往事也颇觉好笑,顺着宁娇娇举起的姿势,叼走了顶端的那颗糖葫芦。 “好不好吃?” “好吃。”离渊声音很轻,似是害怕短短一个词太过敷衍,他又道,“很甜。” 甜? 糖葫芦不都是酸甜的么?内里是山楂,怎么会很甜呢? 宁娇娇摇摇头,嘀咕着离渊还是不懂品尝美食,不过她的心情显然很是雀跃,咬下了一颗糖葫芦,又开始东张西望地打量起周围的景物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能成功地抛下身旁的白衣公子。 离渊牵住身旁人的手,一根一根将手指顺着对方的指缝插\\入,直到两者密不透风,好似再也融不进任何东西横在其中。 耳旁皆是凡尘喧嚣,裹挟着风声雨声嘈杂声,声声入耳,唯留下一人身影映入心扉。 所谓“偏爱白衣”,所谓“偏爱冷清”。 所谓“偏爱尘世”,所谓“偏爱灯火”。 所谓花香,所谓月色。 到头来,都不过是偏爱一人。 上天九重,俗世七情,红尘六欲,所有的世间喧嚣之中,他只认定了一个人。 从始至终。 离渊眉眼弯弯,隔着一柄伞,心中轻声许下最终的诺言。 白雪皑皑扫过猎猎红尘,襟怀万里山河,而山河中唯你最璀璨。 如工笔史书中传世不灭的月光,如对峙黑夜时唯一亮起的灯火。 待到天地寿尽,日月命绝。 永生永世,我只为你情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