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佳人》 第1章 深秋初见 入秋,天有些冷了,弥漫的霜雾有时大半日都散不清。禅房的窗户半开上半晌,窗框上便结出一层浮白,像纱。 窗边置着一方朴素的窄榻,其上有榻桌,榻桌上有清茶漫出层层热气。形容清素的女子身着一袭青灰色的宽大海清,秀发尽盘在僧帽里,盘坐榻上,素手执盏,凝望着窗外。 佳人坐窗边,窗外秋叶正落。那场面好像画儿,静秀祥和,让人不忍搅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的小姑娘十四五的年纪,身上是与窗边女子一般无二的宽大海清。 女子偏了偏头:“回来了,冷不冷?” “还好。”阿诗脚下没停,自顾自坐到榻桌另一侧,倒热茶来喝,“方才取月例的时候碰到尚仪女官了。尚仪女官还是不甘,说若姐姐愿意,等下个月放了宫人出宫,就晋姐姐当典仪。” 女子垂眸淡笑:“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阿诗歪头,“自然是说‘我也惋惜,可清霜姐姐已心如死灰,只想在这千福寺了却残生’。” 阿诗原话重复,重复得抑扬顿挫。顾清霜笑了声,却听阿诗又道:“可是我不明白。” “嗯?”顾清霜看她,阿诗皱了皱眉:“以姐姐的姿色,想得圣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章呀!”说着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姐姐资历够,又是尚仪局的人,进紫宸殿奉茶也是不会出岔子的。依着御前那边的说法,一百两银子便可去一次。我看至多两三回,皇上总是要瞧上姐姐的,岂不又快又省钱?” 阿诗说得不错,照这个算法,两三百两、至多四五百两银子,就可得圣上青眼。而这千福寺,一则地处京郊行宫,天子无故并不驾临;二则百余年前建造之时虽是因太宗皇帝信奉佛法,亦曾下旨说宫人若想诚心修行亦可来此,可宫规森严,岂可任由宫人遁入空门?总是要有头有脸的宫人经上头点了头、再捐够香火钱才能来的。 可那些能混得有头有脸的宫人哪个不是人精?好不容易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锦衣玉食了,又怎会想要遁入空门? 是以这百余年来到此修行的宫人,实在寥寥无几。 顾清霜拿着积攒的千两银钱来此之时,寺中的女尼无不震惊。好在当时顾清霜着实刚遭变故,闻者皆唏嘘,便也无人觉得她此举另有打算。 而知道她“另有打算”的,阖宫里也只有阿诗一个。她对阿诗有救命之恩,阿诗已死心塌地地跟了她几年。 于是听得阿诗那样问,顾清霜也没什么好瞒她,想了想,只反问:“你看那云和郡主生得如何?” 阿诗眼睛一转:“算得清丽端庄,却称不上极美。比姐姐差得远了。” 顾清霜又问:“那比晴妃娘娘呢?” “我没见过晴妃娘娘呀……”阿诗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不过晴妃娘娘既已美艳著称,想来更要云和郡主美得多了。” “是呀。”顾清霜点点头,“那你说,皇上怎么就对云和郡主念念不忘,着迷到为了她每个月都要忍受车马颠簸专门来这行宫小住,只为和她说说话呢?” “因为她身世凄苦,惹得皇上怜惜吧……”阿诗沉吟道。 云和郡主原是如国公主。如国是个小国,与大恒接壤。数年前,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如国曾向大恒求援,然彼时正逢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大恒也忙乱着,救兵到得便晚了一些。 兵至之时,都城已破,国君惨死,如国灭国。 唯这小公主南宫敏在几个忠仆的护送之下,一路逃至大恒。 新君仁善,封这位邻国皇族遗孤做了郡主,一直由宫中太妃抚养。 直至三年前,据说是因云和郡主难忘故国,对独自享受宫中荣华愧疚于心,就此遁入空门,到了这千福寺修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皇帝开始频繁折返与皇宫与千福寺之间,对云和郡主的情深意浓传得满宫皆知。 “身世凄苦?”顾清霜觉得好笑,唇角勾起三分弧度,摇头,“宫中身世凄苦之人多了去了。” “那便是因为儿时的情谊了!”阿诗又道,“皇上与云和郡主,也算得青梅竹马了吧?” 顾清霜睇视着她反问:“那荣妃娘娘呢?” 皇帝与荣妃初相见时,该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荣妃却连得宠也算不上。 阿诗被问得卡了壳,哑了哑,不快地嗔道:“姐姐快说,别卖关子!” 顾清霜笑意敛去,声音也压低了些:“是因为皇上对她动了心,却又求而不得呀。” 阿诗滞住,凝神思量良久:“是了……放在后宫招之即来还有什么意思?总是得不到的才时时会想。” 再往下,顾清霜不再多做口舌去做解释。这样的“求之不得”来日的好处还多着呢。皇帝如今费了这样多的心力在她身上,心里便就一分分将她看得比旁人重了。日后即便“得”到,再在日复一日间少了昔年的激情,也不免仍多几分偏袒。不是为她有多好,而是总要证明自己曾经费下的力气都不亏。 这些事,顾清霜已反反复复在心底斟酌过许多回,吃准了个中心思,才敢到千福寺来孤注一掷。 她只能如此,因为她不似旁的嫔妃有家世倚仗,也不像大多宫女谋求宠爱只为锦衣玉食。她无人可靠,但想一步步爬上去,最好是爬到从前看都不敢看的山巅上才好。 因为唯有那样,她才能自己变成自己的倚仗。 那些曾经负她的、欺她的,那些情债、血债,她都要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才有机会一笔笔算个明白! 顾清霜来这千福寺已有三四个月了。初时还是盛夏,皇帝借着避暑的由头很在这里待了三两个月。后来天气渐凉,为着政事不得不回宫去,即便心系云和郡主,一个月也不过能来此小住几天而已。 顾清霜年幼入宫,避暑一类的规矩早已摸得透彻,却没有因此急于在避暑时去见皇帝,以免太过急躁反倒惹人疑心。 她当真清心寡欲地过了几个月,日日吃斋礼佛,与那云和郡主亦混了个面熟。 如今,才算时机正好。 她听闻圣驾是在昨日入夜时到的行宫,大抵是时辰太晚,皇帝没好急着来千福寺。顾清霜心下算着,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 午后,顾清霜没小睡,提了只食盒,装上两道素淡的茶点,带着阿诗一道去找云和郡主。 千福寺地处行宫之中湖心岛的山上,远看不大,身处其中却知不小。云和郡主的禅房是皇帝单赐下来的,在最东边,独门独院。顾清霜从顶西边的禅房过去,沿着山路颇要走上一刻,阿诗手里又提着食盒,实在走不快。 行至临近云和郡主所住禅房的山间石阶边时,顾清霜目光下移,视线穿过道边常青的松柏,隐约可见两道身影正从旁边低些的山道上往上行。 她当即退开几步,避到离石阶远些的地方。待得他们渐渐离近,眼瞧着与她和石阶的距离差不多了,才又提步往前。 片刻之间,顾清霜心中思绪犹如星移斗转。 那二人端是一主一仆,一个微躬着身,看服饰显是宫中宦侍无疑。另一人虽有气宇轩昂之质,又添几分霁月清风之色,然只穿着一袭银白直裾,常服而已,纹样也普通,仅凭衣着瞧不出身份。 只是顾清霜心中清楚,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了。 是以行至石阶口时,她就驻了足,微微颔首,立掌躬身:“施主先请。” 那二人原未停脚,听言倒不由自主地足下一顿。宦官脸色微变,出言低斥:“什么施主?你这姑子……” 话未说完,男子略抬手,宦官即刻噤声。 顾清霜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来,察觉到他在打量她。心如止水地并不抬眸,口吻反带责备:“佛门圣地,施主慎言。” 他的视线于是又在她面上划了一圈,带着探究。又瞧瞧石阶之上露了一个檐角的禅房,问她:“来见云和郡主?” 顾清霜似有一怔,继而道:“是,制了两道茶点送来。”说着好像如梦初醒,怔怔抬眼,“施主可是来与郡主谈经论道?那贫尼便不搅扰了。这两道茶点,就劳施主带上去吧。” 言毕她又略微偏头,身边的阿诗反应颇快,这就将食盒递了上去,交给那宦官。 宦官一时怔忪,瞧瞧两个面生的女尼又看看面前主子的脸色,到底伸手接了。 “有劳施主。”顾清霜立掌欠身,说罢就转身离开,并无多留之意。 石阶处,萧致鬼使神差地出神片刻,视线跟着那道青灰色的清瘦身影飘了很远。 “……皇上?”小穆子犹豫着唤了声,萧致猛地回神,摇摇头,继续行上石阶,往石阶侧边的禅房去。 一如往常一样,皇帝在云和郡主禅房中待了约莫两个时辰。顾清霜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在半山腰小湖边的凉亭之中读起了经。又着阿诗跑了一趟,回房多取了两本书,歪在凉亭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午后。 顾清霜的声音向来柔软悦耳,极是动人,读书时犹甚。她读的声音倒不大,然这凉亭离千佛寺的一应禅房都相距甚远,山间静谧,一丁点儿声音便也显得清晰了。 阿诗嫌弃过这亭子,说离山道少说也有几尺之遥,四周围又有灌木遮挡,人在其中太不显眼。皇帝若想着心事,怕是看也不会看过来一眼。 顾清霜却偏就看中它不够显眼。 若太显眼,就不免显得刻意。让她在令他看不见和让他察觉刻意之间二者选一,她宁可选看不见。 “郡主近来气色不好,一会儿传太医过来。”萧致下山时皱着眉,边思量边吩咐。小穆子小心地躬身应诺,声音刚落,一点微弱到几不可寻的清凌女音随风入耳: “悟道修禅明本性,人生匆匆也几何。唉……” 叹息轻轻,满腹愁肠。 原已经过凉亭几步的萧致不由自主地侧首寻觅过去,目光穿过灌木遮挡,触及亭中曼妙背影,他微有一怔,旋即止步。 小穆子忙也停下,不解地抬眸去看,跟前正压音轻问:“那是不是让我们送点心上去的女尼?” 小穆子仔细分辨了一下,点头:“似是。” 萧致稍稍沉吟:“你去告诉她,就说云和郡主那边无事了。她若想见郡主,这便可去。” 小穆子心下微惊,小心地抬眸打量,但皇帝好似并未觉察,亦未有心再留意什么,面容平和地继续前行。 小穆子按住心神,低眉顺眼地折回去,行向凉亭,在凉亭外止步蕴笑:“这位姑娘……” 阿诗犹是反应极快,闻声已回头,声色俱厉:“这位施主,眼里可还有半分佛门规矩么?适才我们怕施主受苦,未当着那位贵人的面多说什么,施主怎的得寸进尺?” 这话听得小穆子直缩脖子! 千福寺虽是佛门,也在宫中,他又身在御前,寺中女尼即便多是宫外请来的高人,也不免对他多几分客气,他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计较。 偏这事他着实理亏,只得服软,忙陪着笑改口:“是咱家失言了,小师父莫怪。咱家是来知会这位师父一声,说云和郡主那边已无事了,师父可随时前往。” 阿诗这才缓和了神情,不再擅自开口,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抬了抬头,美眸微抬,神情清淡未改:“知道了,有劳施主。” 第2章 雨夜再逢 等那宦官离开,二人便又去了云和郡主处,留得并不久,小坐了约莫一刻就道别离开。 回到禅房,顾清霜就发现阿诗的情绪似是有些异样,虽是和她一同坐在窗边茶榻上,却不说话,目光怔怔落在半开的窗外,一愣就是半晌。 “阿诗?阿诗!”顾清霜叫了两声无果,只好抬手晃到她眼前去。阿诗一震,回过神:“啊……怎么了?” “怎么丢了魂?”顾清霜笑她,“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才不是……”阿诗双颊骤红,横她一眼,“我就是害怕。咱今儿可……可斥了御前的人。” 御前的人,连顾清霜这样已混得不错的女官都不太见过,更何况阿诗?其实方才对那宦官出言表露不满时,顾清霜心里也是紧张的。倘若那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再倘若她此计终是未成,日后怕是迟早要被教训回来。 “所以咱们不能输。”顾清霜轻声道。说罢就抿住了唇,不再多言一字。 阿诗脸色更白了两分:“可还有云和郡主……”语中一顿,她放轻了声,“今天姐姐托皇上将点心送上去,云和郡主便就知道姐姐见过皇上的事了。虽说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可万一、万一让旁人知道了,总也会惹是非吧。” 顾清霜笑了声,对她那“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之言不予置评,语气里带起三分哄小孩般的味道:“你若这么怕,下次我自己去便好,你不必硬撑。” 阿诗一怔,旋即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要陪着姐姐的。”说着执起茶壶,给她添了些茶,“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郡主觉得姐姐是有意为之,再与皇上说些什么,让皇上也这么想,可怎么办?” 顾清霜抿笑:“自古帝王最多疑。不论云和郡主说不说,皇上现在必都已存了三分怀疑,觉得我是有意为之呢。” 这话说得阿诗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原称得上娇俏的一张小脸儿惨白如纸:“那怎么办?” 顾清霜平心静气:“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怎么办?” 今日这看似并不复杂的一局,她已反反复复推演过很多遍。就像自己与自己下黑白子,落子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一人扮作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盘算对方看到这颗子会有怎样的想法,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当下的这一步,她一遍遍地想过来,终是觉得帝王既本就多疑,疑心便断不会尽消。她能做的,之言将怀疑尽量减少。至于残存的三两分,虽有险处,也添几分斗法的乐趣,皇帝指不准也觉得有趣呢,便也无伤大雅。 于是为不显得过于刻意,皇帝翌日再来看云和郡主时,顾清霜没有露脸;第三日,仍不露脸。直至七八日后圣驾回銮,她都没再在皇帝面前出现。 她掐指一天天算着,日子再翻过一个月,快到中秋了。 中秋阖家团圆,宫中总要大办,就连宫人们也会设个小宴,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后宫之中更是年年大摆宴席,多是在太后那里,晚辈齐聚,其乐融融。 但顾清霜听说,自三年前云和郡主到行宫来修行起,皇帝就怕她中秋时孤单,不论宫宴结束时有多晚,都要来此与之一见; 顾清霜还听说,每逢这个时候,云和郡主偏生最是思念故国,也偏生最不愿见他,三年来都是拒之门外,去年贴在门边与他说了两句话,就算是最给面子的一回了。 他吃闭门羹的时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 中秋这天,千福寺一众女尼都礼了大半日的佛,傍晚时才各自散了。顾清霜离开佛堂就下了山,前去山脚下的码头,撑小舟离了岛,漫无目的地在行宫里闲逛。 朝廷礼敬神佛,千佛寺又有数位从宫外寺院请来的高人,宫人大多对这些女尼都很敬重,见了她纷纷避让,更无人敢惹麻烦。 顾清霜并不想在这样闲逛时与皇帝“偶遇”。初时走得远了些,找了方僻静的园子安然落座。等到天色黑下来时,阿诗独自折返回寺,她也仍在园子里等着。 等待中,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清霜哑了哑,怕阿诗淋雨受凉,一时想托个宫人跑一趟,让阿诗迟些再过来,细想又觉太容易走岔,也只好罢了。 过了约莫两刻,阿诗才回来。雨并未停,顾清霜立在廊下,远远就看到她僧衣干净,右手撑着把伞,左手还握着一把。 等她走得近些,顾清霜道:“可淋着了?其实晚些过来也不妨。” “全没淋着。”阿诗噙着笑摇头,“雨下起来时我刚回寺里,直接回房取了伞来。”说着递一递手里握着的那把,“还给姐姐取了一把。” 顾清霜一哂,边接伞边笑说:“这雨应该下不久,一会儿也该停了。” 阿诗点点头,便将方才所见细细地说给了顾清霜听。她说圣驾还未到,不过已有御前工人先一步到了寺中,因是打着祈福的名义,不少人都在金殿门口守候,但还是有不少直接去了云和郡主那边,只说是从前抚养云和郡主的庄太妃想她了,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来。 “看着阵仗,圣驾过不多时应该也就要到了。”阿诗道。 这话阿诗说得不假。又过了至多两刻,圣驾就到了。顾清霜却是失了算——这冷雨并无停下的意思,一直淅淅沥沥下得执着。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行宫各处燃起灯火,湖边也星星点点铺开一圈宫灯。 顾清霜瞧了瞧时辰,差不多了。宫中都说太后不喜云和郡主,平日虽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皇帝来行宫与她相见,却断不许他中秋佳节都整夜待在这里。 所以皇帝必会今晚就走。 顾清霜折回临近码头的地方,抬眼看了看,宫灯明亮,即便离得远,但若留意些怕是也能瞧见这边有人。 她便避得远了些,避到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恰能看见岛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山道,山道上虽有树木遮蔽,可在这天色漆黑的时候,如有人提着宫灯蜿蜒而下,就仿佛星辰坠落,正让人看得清楚。 过不多时,终于得见几点微光从云和郡主所住的方向飘了下来,该是有御前宫人退下来了。 她冒着雨等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圣驾所至之处,一应宫人总要提着一百二十颗心侍奉得当。为了不出岔子,首先便要调遣周全。所以每逢圣驾出行,除了时时随在身边的,总还有先行候命的,以备不时之需。 顾清霜瞧见他们,就知时间当真差不多了。提步走向码头,招手唤来船中棚下避雨的宦侍,面露愧色道:“这雨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可天色不早,贫尼实在是得赶回去了。只好有劳施主。” 那宦侍方才就注意到了她,原正奇怪她为何在旁边站着,听言只道她是怕他淋雨在想等雨停,一时倒感激起来:“师父慈悲。请上船吧。” 顾清霜颔了颔首,与阿诗一起坐近船中。这宦侍撑船撑得稳且快,片刻工夫已至对岸码头。二人下了船,拾阶而上,尚未走几步,隐隐又见灯火从斜上几丈外正下来。 山间安静,雨下得也不大,没添什么声响。阿诗开口,话音清脆:“我怎么是不愿陪姐姐待着呢?我是觉得姐姐既斩不断尘缘,大可不必逼自己。况且,姐姐正值大好年华,过几年放出宫去找个好人家也不是难事,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人就这样苦了自己?” 顾清霜平静回话:“我不是斩不断尘缘,我只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到此处却卡壳了一下,“我只是一时忘不掉罢了,静心礼几年佛,总会好的。” 阿诗又急道:“他怎么配让姐姐这样难过!” “不是他配不配。”顾清霜轻叹,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僧衣袍摆,继续往上走着,“是我觉得情爱之事伤人,不想再伤一次,索性不愿再去碰了。” 说着足下转过一道小弯,眼前灯火骤明。宫灯暖黄的光泽将她照亮,肌肤白皙,玉颈修长。 不知是因夜色下万物都易显得暧昧,还是因刚在云和郡主那里碰了钉子以致心神沉闷正需振奋,萧致短暂一滞,转而便觉眼前一亮。 顾清霜仿如未觉,和上次在石阶下初遇一样平和地让出路,立掌颔首:“施主先请。” 眼前之人却不动,久久不动。久到顾清霜心神渐乱,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抬头看他。 于是,她迎面对上了那双如炬双眼。他眼里的笑毫不掩饰,打量她两下,笑音也溢出来:“我上次就觉你与寺里其他女尼不一样,原来还有尘缘未了?原先可是哪处的宫人?” “贫尼原是尚仪局的宫人。”顾清霜眼帘落回去,神情肃穆,“既入千福寺,自是尘缘已了,施主休要胡言。” “胡言?”他好笑,“你这妹妹方才劝了你一路,我可全听见了。” 直截了当,略带三分邪意。 他便见眼前的女尼双颊蓦然染红,什么肃穆都没有了。被宫灯映照得很好看的明眸皓齿都轻轻颤着,又羞又怒,卡壳好半天才外强中干地又说出话来:“那也是贫尼自己的事,与施主何干!” 说罢,不再客气让路,信步上前,就欲夺路而逃。 他没拦她,还是衔着那股笑,任由她闯过去。被海清拢着的纤瘦身型沿着石阶跌跌撞撞往上去,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往上。她和身边那小丫头都没有宫灯,加之雨雾缭绕,走得稍远一点就瞧不见了。 忽闻“啊”的一声轻叫,跟着又是急促的唤声:“姐姐!” 萧致刚刚收回的视线猛地再度弹起,但眼前除去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是不是伤到了?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人!” “没事。”这声音里有点疼痛惹起的轻颤,“崴了一下罢了,我慢些走,你扶着我就好,不必搅扰别人。” “这雨下了那么久了,只怕四处的石阶石砖都滑。万一再摔一跤,要崴得更厉害了!” 明明看不见,正因看不见。萧致原本想走,却被这一言一语生生揪住,脑海里没由来地径自想象起那边的情形来。 佛门里,怎好见了这样的苦楚却置之不理? “袁江。”身边的掌事宦官忽闻沉声一唤,刚抬眼看,皇帝已提步向上走去。 袁江心里一沉,直觉得头疼。 御前人手虽多,皇帝却不喜时时都有那么多的人随着。是以每次来这千福寺,都只有一个宦官时时随时在侧——或者是他,或者是他的得意门生小穆子。 旁的人,大多时候也能候命,能随时办差。只是在这一往一返的时候要先遣开,别碍皇上的眼。 所以旁的随行宫人,方才就已依着他的意思先行回了岸上去。现下皇上要帮这两个姑子,他手底下却没了人。 袁江暗自叫苦,却硬着头皮也得奉命行事。心下只得自说自话地宽慰着,道自己虽已年近半百不算青壮,但抱那么个纤瘦的小姑娘应也不难。 至于伞,就让旁边那个年纪更小些的丫头一并举着吧! 行至近前,他却见皇帝自顾自地弯了腰,伸手去扶。 顾清霜戏是假的,脚却崴得实在。被人扶住胳膊往上一提,酸痛顺着骨骼自脚腕一下上窜,顿被激得泪眼迷蒙:“啊——” 向上提的力气伴着她的叫声顿时止住。静了一静,她等着他的关切询问,全神贯注地准备应对。却觉身子一轻,已然离地。 第3章 禅房假戏 顾清霜凉气倒吸,素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施主干什么!放贫尼下来!” 萧致淡淡挑眉:“起都起不来,摔得这样厉害,师父怕是自己走不了。” “走……走得了的!”顾清霜身上挣扎,又说,“无论如何都请施主先放贫尼下来。这是佛门净地,如此这般,让寺中尼师见了是要挨罚的!” 烟雨缭绕里,只闻一声嗤笑:“她们不敢罚你。” 说着他已提步,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上。顾清霜心神早已定住,但面上的惊惶羞赧都不散去,不安地挣了又挣,口中也不住地还在说着: “施主慈悲,放贫尼下来吧。” “贫尼并未伤着,自己走得了,不敢劳动施主。” “施主,此处已没有台阶了,平地贫尼自己也行得,求施主放贫尼下来。” 她拿捏着口吻,初时犹含薄怒,不知不觉已转为无奈哀求。那声音柔而软,带着妙龄少女独有的愁绪,声声直入心房。 他大半路都没有理她,后来,大约是被她念得烦了,居高临下地垂眸瞧她:“小师父腿脚不好使,话还很多。” 顾清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这个激灵却不是装的。她是在算计他不假,但当今圣上俊逸之名在外,年轻宫女们私下里想入非非的议论从不见少。她七岁入宫,在尚仪局里近十年,从前纵没动过那些心思,单听那些议论也总在好奇之下设想过这个人是什么样子。 现下这一眼,却胜过那一切设想。顾清霜心下怦然,目光在他的舒眉朗目之间怔怔地滞了两息,才倏尔又回神,口吻变得生硬:“施主一句也不肯听,却怪贫尼话多?” 他仍不理睬她的挣扎,隔着初秋已略微厚实的海清,她都能感觉到他手臂的有力。 他无甚情绪地睃着她:“入了佛门净地就该心存善念,我岂能眼见你摔成那个样子而无动于衷?再说,你我皆衣冠齐整,我大大方方送你回房,你这一路挣扎与喋喋不休,倒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到此处他微微颔首,压下去的声音低沉带笑:“看来小师父六根不净,还需多加修行。” “施主你……”顾清霜羞恼交集,美眸怒瞪。他对上她的视线,不再继续嘲弄,哈地笑了声,复又提步前行。 于是这后半程,顾清霜安静得很,安静得一声都没再出。只是他若低眼看她,必能看见她一副忍而不发的气恼模样。 袁江紧随在后为他们撑着伞、阿诗在前面引着路,又小半刻过去,可算到了顾清霜的禅房。禅房里的灯火早在阿诗半晌前回来取伞时就已燃明了,她疾行两步上前推开门,刚侧身一避,萧致已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顾清霜的禅房内外两间,里屋是正经安睡用的床榻,外屋则是窗边有方茶榻。茶榻低矮一些,但上面铺着被褥也并不硬,萧致目光一扫便走过去,小心地将她放在茶榻上,口中吩咐袁江:“传太医来。” 顾清霜倾身揉着脚腕,颔首轻言:“多谢施主。” 身姿袅娜,口吻轻柔。身姿前倾之下,白皙的脖颈更显轮廓,灯火映照下,玉肌的细腻也更分明了。 他怔忪了一瞬,又笑:“小师父规矩太多,我就不多留了,告辞。” 言毕便转身离开,禅房不大,他几步就出了房门,不忘回身将门关好。阿诗已提心吊胆了一路,看他离开可算松了口气,坐到顾清霜身边:“姐姐可还好?这一跤摔的……” 忽见顾清霜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意有所指地指指门外,示意阿诗慎言。千福寺里到处都是青石板铺出的路,被雨水打湿后脚步声最是明显。方才那脚步声淡去的却太快了,她怀疑他们根本没走。 想来也是,天子最为多疑。若换做是她,如此频繁地在寺院里碰上这样一位女尼,又不由自护地就举止亲昵起来,也要觉得是不是着了她的道。 循循地缓了口气,顾清霜道:“我没事,不过崴了一下。”顿了顿声,便又续说,“明日你若有空,帮我打听打听,看看方才那位贵公子是谁。” 阿诗打量着她的神色,适当追问:“姐姐怎么想起打听这个?” “我只怕他是……”她的声音到此噎了噎,继而变得轻,又带了颤,“只怕他是九五之尊。” “……姐姐胡说什么!”阿诗顿显骇然。这份骇然多少有三分真,因为料不到她会突然戳破。 顾清霜面容平静如水。 这事总是要戳破的,总要戳破才好有下一步。她一直在想如何戳破才不刻意又不尴尬,现下这般说,既可解他疑她有意设计之心,又可为戳破身份铺路,不正是合适? 阿诗又连连摇头:“这怎么……这怎么可能呢?姐姐必是想多了!这千福寺是宫中祈福的地方,宗亲贵戚都爱来,怎可能这么巧就……” 她竭力地否认,像是在劝顾清霜,又更像惊恐之下的自说自话:“再说,姐姐上次不也说,这位公子好似谪仙,许是哪位闲散王爷?” “……”顾清霜很带佩服地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阿诗反应够快,戏说来就来。与她一唱一和,还能连带着捧外头两句。 她便一叹,顺着她说:“上次我是觉得他谪仙一般,不似总在朝堂上沾染阴谋阳谋的人物,是以觉得他是位闲散王爷。可你看刚才……我怕举止不妥被各位师父责罚,他胸有成竹说没人敢罚我;回到房中来,又随口吩咐那位伴伴传太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再行细想……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咱们碰上他,可是在云和郡主的禅房外?” 阿诗断声否认:“云和郡主自幼养在宫里,与各位王爷都是熟络的。哪位来看看她,也都……也都不稀奇呀!” “那若他今日还是来见云和郡主的呢?”顾清霜硬声反问,摇一摇头,“你我都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几年,中秋时总来千福寺探望云和郡主的,是谁?” 阿诗被驳得没了话,哑哑地杵了会儿,又声音低若蚊蝇地询问:“那若……那若真是皇上,姐姐想怎么办?” 顾清霜反问:“有什么怎么办?我只想知道他是谁,免得日后招惹大麻烦。至于旁的,只要不扰我清修,我什么也不想管。” 说完顿声略等,又问阿诗:“怎么了?” 阿诗语中很有几分不甘:“我只觉得姐姐貌美,比宫里的主子们也是不差的,为那起子负心人荒废一生实在不值当。” “又说这个!”顾清霜带着两分责备,食指点在她额头上。若从窗纸上映出的影子看,恰是女儿家嗔怒模样。 门外终于又响起脚步声,虽刻意放轻,仍清晰可辨。顾清霜静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阿诗抚着胸口一吐舌头:“还好姐姐心细,不然我怕是要说错话了。” . 这场雨就这样在中秋时下了一夜,到翌日清晨才停。于是四处都潮得很,草叶上积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稠雾,阳光费尽力气也投不下来,直至晌午,宫墙间还冷飕飕的。 宜明宫正殿里,晴妃懒懒地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拢着个手炉,假寐了大半日。 自云和郡主前去千福寺修行至今,每至八月十六,宫里许多人都是这样懒懒的。想着皇上宫里装着那么个人,哪怕车马颠簸也必要在这合家团聚的日子去看她一眼,嫔妃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珠帘忽而一阵轻响,晴妃合着眼,只道是宫女不当心,不由得皱了眉。 随之传来的却是银铃般的笑音:“姐姐还在这儿躲懒,可不知宫里好大的热闹?” “你怎么来了?”晴妃睁眼笑笑,示意来人落座。 来者乃是明嫔,是她表妹,二人自幼就算相熟,又先后进宫,相互扶持。私下里明嫔便也没那么多礼数,草草一福就算见礼,接着直接坐到了晴妃榻边去:“今儿个一早,荣妃听说昨儿个随驾去千福寺的太医比圣驾晚回来了两刻,道是千福寺那位身子不爽,巴巴地送了好些东西去关照她。” 晴妃知道太医的事儿。 昨天细雨连绵,皇帝执意要去千福寺,太后怕他受凉,又或雨天路滑有什么不妥,怕千福寺那边当值的太医料理不妥,专门差了老资历的太医跟着。 结果,皇上倒让太医瞧那一位去了? 晴妃不由皱了皱眉:“咱们荣妃娘娘啊,可真不愧是太后的亲侄女,忍着一口恶心都要事事周全。” “可不是么?”明嫔掩唇而笑,“可姐姐猜怎么着?那些东西送过去,那位身边的婢女都一头雾水,说她身子好着呢,问宫里头是不是弄错了。” 晴妃冷笑:“那位也真是一贯不给宫里头面子。” “是。但荣妃差去的人却觉得这话好像不止是为了给宫里脸色看,多了个心眼儿,就四下问了问。这一问可不得了——”明嫔顿声,有意想卖个关子,被晴妃美目一横,又忙主动说了,“听说太医还真没去瞧那一位。这千福寺啊,如今不止一个美人儿呢。” 第4章 君心多疑 千福寺。 顾清霜自中秋之后在房里歇了好几日。淋的那点雨倒不算什么,她自幼家里就不富庶,几个孩子都是吃过苦的,身子倒也因为这个比京里达官显贵家娇养大的姑娘娇贵,平日受点凉,都是回房灌一壶热水下去就了了。 但那脚伤虽未动骨也伤了筋,稍走两步就酸痛得让人冒汗,让她不得不歇。 是以再能出门时已是八月廿八。顾清霜这日起了个大早,盥洗妥当就去了佛堂。寺中住持净尘师太是心慈之人,早先听闻她伤了脚,今日又听她去了佛堂,着意差了人来传话,说虔诚礼佛固然要紧,但佛祖慈悲为怀,不会想看世人为礼佛忍受苦楚。 顾清霜回话说伤已痊愈,无妨。在佛前默诵了一刻的经,阿诗又进了门来:“姐姐……” 阿诗跪坐到她旁边的蒲团上,小声禀说:“方才我在房里收拾着,宫里来了人。说是……仪贵人差了人来,送两道姐姐爱吃的点心。” 顾清霜眉心微蹙,轻阖的美眸缓缓睁开:“都是什么?” “一道玫瑰枣花酥,一道山药绿豆糕。” 顾清霜轻哂:“倒确是我爱吃的。” “是。”阿诗颔首笑笑,“来办差的人说了,仪贵人娘家与尚仪女官沾亲。尚仪女官到现在还念着想让姐姐回去,她便来多个嘴。若姐姐肯回,她可算尚仪女官个忙;若姐姐不肯,就只当她是来结善缘的,改日姐姐得了空,帮她在佛前多供两次香便是。” “这话倒是周全。”顾清霜又一声哂,遂摆手:“那点心你分一半出来,送到云和郡主那儿去。原原本本告诉她是仪贵人送来的,就说我病刚好,吃不了这么多甜的,大家一起尝个新鲜。” 阿诗听得一愣:“姐姐?” “去吧。”顾清霜抿唇,静静抬头看向面前的佛像。这佛像足有三人高,宝相庄严又慈悲,跪在下头,总让人觉得正被真佛盯着,连魂魄都能被看穿,什么心计都藏不住掖不住。 只是,古往今来,心里万千算计,却不得不在佛前做做样子下拜的人怕是多了去了。 成大事者,大概也没几个真敬鬼神。 顾清霜面无表情地下拜,拜了三次后,阿诗已告退不见身影。她徐徐地吁了口气,安然地又诵起经来。 日头在木鱼的笃笃声响里升至当空,俄而又伴着同样的声音缓缓西落。岛外湖边,暮色悄声沿着四周围攀爬,一寸寸晕染天际。 顾清霜已在这佛前跪了整日。初时是背诵经文,到了尚未背下来的部分便取了书来读,不知不觉也已读完了两卷。 阖上书,她就回了禅房去。寺院里过午不食,她来了这些日子,总还不太适应,晚上非得逼自己做些事才能不想着饿感。好在寺院里的日子虽然清淡,倒也并不乏味,读读经、抄抄经,写写字、作作画,再不然到湖边弹弹琴、喂喂鱼也都是可以的。 顾清霜研了墨,也不坐,就立在案前写字。阿诗惯是闲不住的,寻了好几回话茬来与她说,不多时觉出异样:“姐姐今天话好像格外少。怎么,嫌我烦了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头乱了一阵子。先是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接着脚步声乱糟糟地涌进。阿诗猝然回头看窗外,还未定睛,身后的房门倒被推了开来。 阿诗再猛地转回头去,撞入眼帘的两个宦官倒都是熟脸——一个是头一回随皇帝前来的小穆子,另一个是上回见过的袁江。 在她打量他们的同时,二人的目光也在屋里扫了一圈,接着袁江揖道:“出了些事,请两位师父到郡主处一叙。” 阿诗满面讶色,怔怔地看向顾清霜。顾清霜搁下笔,神色沉静:“夜晚天寒了,两位施主容我们换身厚实的衣裳。” 袁江并不想为难她,听言即往外退:“师父请便。” 房门很快关合,顾清霜从衣橱里寻了两身厚实的海清,拉着阿诗一并去了里屋。她扫了眼窗户,阿诗即刻意识到外头多半有人,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早就料到了?” 顾清霜将海清抖开,话声藏在衣袍摩挲声里:“我这一天都在想,那点心要是没事,就是我多心;要是有事,仪贵人可真是帮我铺了条好路。” 更多的话此时不便说了,但阿诗虽还云里雾里,却因她的沉着也静下心来。二人匆匆地换好衣裳,就出了屋,一语不发地随袁江过去。 顾清霜心里到底是有几分紧张的。她心里盘算得虽好,可这到底是一步险棋,万一一会儿天子盛怒…… 罢了,富贵总是险中求的。 不一刻,二人就进了云和郡主的住处。 云和郡主与顾清霜很不一样,顾清霜是正经投到千福寺来做尼姑的,只是当时“尘缘未了”,剃度之时又露出“几许不舍”,净尘师太慈悲为怀,便暂且许她留下了一头青丝,让她日后心意决绝了在剃度不迟,若改了主意,尚未剃度亦好还俗。 除此之外,她的一应吃穿用度都与寺里旁的姑子一样。还有个法号叫妙心,实实在在就是个出家人。 云和郡主则是以俗家身份来此清修,没有法号,郡主封位留着,住得也好。顾清霜的禅房是里外两间屋,她这里是前后两进院子,后头还有个小院儿。袁江将二人请进了头进院的厢房稍候,就转身离开了。小穆子倒没走,不一刻就端了茶点进来,边放在小桌上边笑道:“袁大伴说二位已知那位贵人的身份,便也不必打哑谜了——皇上一会儿有话要问二位,二位稍等片刻,先喝些茶吧。” 顾清霜道了声“多谢”,视线扫过他端来的点心。其中两道正是玫瑰枣花酥和山药绿豆糕,另外还添了两道,都是宫里的手艺,她早年在尚仪局时也见了不少。 顾清霜抬手就要拿那点心,被阿诗一把攥住手腕:“姐……姐姐……”阿诗多少猜到这点心怕是有事,但瞧了眼立在旁边的小穆子,只说,“过午不食啊……这要是让尼师们知道了,姐姐你……” 顾清霜双颊一红,咬了咬唇:“这位伴伴既是御前的人,想来不会去说这些是非吧……”她边说边偷眼睇他,小穆子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仿佛根本瞧不见她。 顾清霜又朝阿诗道:“就让我破一次戒吧。这千福寺什么都好,只这过午不食的规矩我实在不适应,夜里总觉腹痛,也难过得紧。” 她一壁说,一壁拿起两块点心,玫瑰枣花酥递给阿诗,山药绿豆糕自己拿在手里:“你瞧,这该就是仪贵人早些时候送给咱们的那两道呢。她其实早就送来了,只是我在佛堂里顾不得吃。现下……现下你就当我是早早吃了,可别去尼师那里告发我去。” 阿诗不由瞪她:“我是担心姐姐,姐姐倒怕我去尼师那里告恶状了?” 说完就先忿忿地一口咬了下去,顾清霜好似松了口气,便也吃起了点心,就着茶水,足足吃了三块。 小穆子看她吃着点心不再多言,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厢房,走进内院,步入正屋。 正屋八仙桌边坐着的男子脸色明显不好看,小穆子进屋就觉一阵寒气,低眉顺眼地跪地,张口就先说:“皇上,那位女尼……吃点心了。” 他说着偷抬了下眼,皇帝眼底清冷如旧,若山涧寒潭。 小穆子忙又低回头,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经过一一重复出来,连阿诗如何担心顾清霜坏了过午不食的规矩、顾清霜如何央求破戒的原话都绘声绘色地重复了一遍。 话音再落,上头犹是半晌无声。小穆子心惊肉跳地等着,终于忍不住,才一分分抬起眼。 目光移上去,他只觉皇帝的神情似有几分古怪。嘴角似要往上勾,又死死压着,眼中也有什么在狠狠绷着,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却冷得牵强:“呵,这尼姑,面上严肃得很,清规戒律都写在脸上,背地里竟如此?” 小穆子将视线压回去,不敢再看。 袁江察言观色,心下暗惊。当下的事关乎云和郡主,自消息传入宫中,便是天子震怒,身边侍奉的人无不悬着一口气。适才这一句,却依稀透出几分调侃意味,脸色虽仍旧不好看,可细品起来,已足够耐人寻味。 袁江于是束手,试探着道:“此事该是与那位师父没什么干系了。” 外院厢房里,自小穆子告退后就再无旁人,只剩顾清霜与阿诗隔案而坐。 四下无声,莫名的让人紧张,两个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坐了约有足足一刻,仍不见有人进来,顾清霜掩唇浅打了个哈欠,信手脱了僧帽,一壁伏案一壁轻言:“今日在佛堂诵了一整日经,我累得很。也不知这边究竟是什么事,且让我先小睡一会儿,如有人过来,你叫我便是。” 阿诗浅怔,原本想劝,定睛一看却就懂了。 顾清霜生得极美,肤如凝脂,臻首娥眉。袅娜娇柔的身形便是穿着宽大的海清也瞧得出,一头乌发更是柔顺水亮,与玉肌相衬,最是动人。 正因这个,她才有意在剃度之时当着尼师们的面露出不舍,将这一头秀发保了下来。 目下她伏案而眠,若从门那边看,只一张娇俏侧脸,睡容沉静,羽睫修长。因僧帽脱去,半挽的乌发散落下来,从肩头垂下。 阿诗即便也是个姑娘家,都得承认她这副样子真是好看。 第5章 应对得宜 不知内院里头在忙些什么,顾清霜足足睡了小两刻,阿诗才依稀听见房门外有脚步声。 不多时,又听得宦官小声问安的声响,阿诗下意识地想叫顾清霜,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她自知远不如顾清霜聪明,却也还没那么傻——顾清霜现下这么好看,外头正要进来的人倘是宦官也还罢了,万一皇帝亲自来了,总要让他瞧一眼才好。 是以她只作没听见,索性站起身去看墙上挂着的画,背对着门。 两息工夫,房门被推得轻轻一响。阿诗心跳重如鼓击,悄缓了口气才回身,一瞬间只觉失望。 出现在房门口的只有御前的掌事宦官,袁江。 她便向前迎去,可还不及说话,袁江看了眼伏案而眠的顾清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阿诗颔首轻言:“借一步说话。” 阿诗瞧他一副不愿搅扰顾清霜的样子,点点头,压着脚步随他安静出去。 一出房门,夜色下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诗俯身下拜:“皇上。” 袁江上前禀话:“那位师父正伏案歇着……臣去叫她起来?” 萧致踱上前两步,目光随着这句话飘进屋里,灯火灼灼光华笼罩的美景里,他不禁滞了滞。 一瞬的恍惚,他已不由自主地提步往屋里走去。袁江见状不敢多言,安静地关好房门,回过身搀了阿诗一把:“皇上有话要问,小师父随我换个地方歇歇。” 这一切声响,皆被顾清霜收在耳中。 她足足伏案两刻,实则半点未睡。脑中思绪转个不停,转着前两遭的事、转着今日的事,只是慌到也不慌。 她有什么可慌的? 上次的大雨滂沱里,他对她扶也扶了、抱也抱了,又恰是在被云和郡主拒之门外之后。 一个正直英年的男人,心心念念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却清心寡欲将他拒而不见。出了门,便见到另一个清心寡欲的姑娘,这一位仍是再三回绝他的好意,只是伤了腿脚不得不让他帮忙。 那一路,娇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担惊受怕的央求声声入耳。 这个中滋味,袁江那样早早挨了一刀的宦官或许品不出,可他会不想?顾清霜才不信。 所以今日之事,她所赌两点。一是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云和郡主,假使仪贵人送来的点心真有问题,她就算吃完咽了气他也未必多当回事。可若云和郡主吃完有什么不妥,他就一定会来。 二,便是赌他到底还是将她看进去了几分的。所以只消她给他一点希望,让他可以信她与个中纷争无关,他就愿意去信。 顾清霜静静假寐,耳闻侧边传来衣袍摩挲声,知他坐在了案桌另一侧,阿诗方才坐过的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妙心师父?” 顾清霜假作未闻,直等他又唤了两声才羽睫一颤,懵懵转醒。 惺忪睡眼抬起来,她看向他木了木才回神,赶忙离席拜下去:“皇上圣安。” 姿态有些急,却并不慌。 “免了。”他一睇座椅,“师父坐。” 顾清霜双手合十:“贫尼去沏些茶来,施主稍候。” 本朝礼重佛法,出家人多是如此,哪怕是拜见帝王,见礼时道一句“皇上”,而后也就惯称“施主”了。萧致不是第一次被出家人这样称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多停了停,落在她转身走向墙边矮柜的背影上。 顾清霜感受到背后的目光,心里直一股别样的畅快。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拉着阿诗细致钻研了多少次,才让自己的背影从简单的好看变成袅娜里透出几丝寂寥的样子;也永远不会知道,她早在到千福寺之前就已细细地琢磨过针线工夫,终于得以把这僧衣改得让旁人瞧不出改动,但就是在微不可寻处能显出几分腰身。 她曾经真心对过一个男人,那时她觉得真心相许就是天下最美的滋味。此刻却忽而“大彻大悟”,忽而觉得玩弄人心来得更甜。 顾清霜一壁品着这份痛快,一壁表面心如止水地沏着茶。清秀寂寞的背影在他眼中停留片刻,转过来,再素净也掩不住娇娆的面孔又呈现面前,在盏中弥漫出的热气里让人看不太真切。 早些时候,她在尚仪局里看过西域舞姬们排舞,总觉得她们戴着面纱略微遮掩两分的样子,倒比不戴面纱更惹人注目遐想。若舞毕将面纱脱去,那便又会是另一番惊艳。 待得她将茶呈到皇帝面前,茶盏搁下,氤氲的热气散开,只觉那道视线一颤,继而迅速避开。 顾清霜仿若未觉,安然落座,温声询问:“天色已很晚了,不知施主何事?” “朕……”萧致有些晃神,原是为云和郡主之事来的,说出来却是,“上次听闻师父有旧情未了,不知所为何人?” 说完的瞬间便知失言,咳了一声,忙又道:“心下好奇,随口一问,师父不愿说便也罢了。” 顾清霜黛眉锁起,目光淡淡落在茶盏上,凝视一会儿,眉心舒展:“原已是无关的人、过去的事,告诉施主也无妨。” 她笑一声,淡泊漠然: “贫尼曾与观文侯两情相悦。” “观文侯?”他一怔,“观文侯不久前才刚大婚……” 顾清霜心下笑着,双眸漠然看去:“施主只为来说这个?” 他显然恍惚,似是这才又想起来意:“宫中的仪贵人,与师父可相熟么?” 她不解地皱眉:“不熟,施主何以这样问?” “既不熟,他怎么想起给你送点心?” “说是与尚仪女官熟……好像是家中沾亲。”顾清霜笑笑,声音轻细,“贫尼从前在尚仪女官手下做事,多年来也熟了。尚仪女官一直想让贫尼回尚仪局去,不知怎的让仪贵人知道了,她就送了点心来说项,想也是个热心人吧。” “如此而已?”他似是不信。 她更显困惑:“贫尼今日没见到贵人差来的人,是随在贫尼身边的妙然转达的。可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不会诓骗施主,想来妙然也不会诓骗贫尼……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摇摇头,不欲再多说什么,起身便往外走。 顾清霜起身合掌恭送,他忽又停下:“宫里是非多,若是再送什么吃的用的过来,师父也不要用便是。” 说完他提步刚欲再行提步,背后一唤:“施主……” 语中有一股微妙的慌张,让他不自禁地回过头。 顾清霜直勾勾地望着他,淡泊的眼底逐渐被慌张填满。好似不由自主的,她趔趄地往前走了几步,行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仰起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施主可否告知究竟?” 剪水双瞳,慌乱无助。 萧致定住心:“仪贵人送给你的点心里掺了阳芋芽的汁液。” “阳芋芽……”顾清霜面色骤然煞白,薄唇翕动几下,足下一软,身形猛跌下去。 他忙伸手搀扶,顾清霜的身子犹是沉沉地坠下去,双手则就势也攥住他的胳膊。攥得极紧,恐惧与懊悔尽显其中:“那是……那是我害了云和郡主……”她语中哽咽,“郡主……郡主她……” “她没事,她没事。”萧致蹲身将她扶稳,声音欲显温和,“御医看过了,所食不多,已脱险了。” 可她好似没听见,又一声哽咽,脸埋下去:“是我害了她……那点心是我……” “不是你的错。”他沉声。 就算顾清霜是逢场作戏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坚定的口吻,着实令人安心。 他的手轻拍着她的后背,继续哄着:“有人背后行恶事,防不胜防。阿敏是无辜受害,但也与你没有关系。” 顾清霜双眸空洞,周身颤抖:“可我若没把那点心送给郡主……” . 房外两丈远的地方,袁江与小穆子打着精神恭候。此处听不着屋里头的动静,时间又有些长了,小穆子禁不住地胡思:“大伴,您说皇上会不会气得跟那姑子动手啊?” 云和郡主南宫敏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他真怕皇上气急了不管不顾,传到太后耳朵里又是麻烦。 袁江乜他一眼:“胡想什么。” “哎……”小穆子赔笑,低下头不再吭声。 袁江的目光落在紧阖的房门上,心里只觉得小穆子担忧可笑。 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是个情种。不只他,本朝皇帝个个都是情种。每个人都后宫佳丽无数,偏还好似对个个都有几分真心。面前的这位女尼,他上回就觉得皇上已是挂心了,除非这毒真是她所下,不然这事才牵累不到她。 只是吧…… 只是太后若知道这千福寺又多了个让皇上挂心的主儿,怕是要气得不轻。 又过了约莫一刻,才见房门轻启。皇帝推门出来,袁江与小穆子忙躬身迎上去,只听得一句话:“今日歇在清凉殿。” 清凉殿是行宫之中的天子居所,因皇帝大多时候都是夏日前来避暑纳凉,故称清凉殿。 二人应了声,便随驾离开,一众御前宫人自也随着走了。但御前的人办事都细,自没忘了告诉阿诗可以回去。 阿诗于是忙往那厢房寻去,心里多少存了几分忐忑。推门进去,却见顾清霜侧坐窗边,纤纤十指正悠然梳理一头乌发。 “姐姐没事?”阿诗松下气来。 顾清霜方才又急又怕又悔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身上不住的颤抖也已不再,闻言只笑一声:“怎么没事?我听闻郡主是吃了那点心中的毒,吓得双脚发软,跌坐在地起不来身。” 说着偏了偏头,美眸朝阿诗一挑:“多亏那位施主扶我过来坐呢。” 第6章 故人重见 圣驾翌日回宫,不出两日,宫中的腥风血雨就传到了行宫里。 “听闻皇上盛怒,只是……阳芋芽终究比不得砒|霜那些明面上的毒物。仪贵人咬死说是小厨房的宫人不当心,杖毙了几个宫人。皇上原有意废了她,太后又出面去保,现在只是降了正八品良使,禁足罢了。” 阿诗进来说这些的时候,顾清霜正抄着经。她簪花小楷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地书下来,瞧着赏心悦目。 阿诗又说:“要我说,不是明面上的毒物又如何?宫里这些弯弯绕绕,太后还不清楚么?” “太后哪里会不懂呢。”顾清霜抬眸一哂,“左不过是太后一直不喜云和郡主,乐得给郡主添个堵罢了。” “我猜也是这样……”阿诗低语呢喃。顾清霜搁了笔,问她:“郡主怎么样了?” 阿诗道:“我按姐姐的吩咐,每日都过去走动,听那边的人说毒当晚已然解了。只是郡主不太想见人,我这两日便也没能见着她。” 不仅是这两日,往后足足过了有十余天,直至翻过重阳节,云和郡主都依旧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听身边侍候的人说,是病情反复。 阿诗心中有些惴惴,再说起这事,就拉着顾清霜问:“郡主心里是不是对姐姐有了什么……” 顾清霜又在抄经,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见我,自是心里有了芥蒂。” 顿了顿,又道:“但这病情反复,不是冲着咱们的?” “那是……”阿诗愣了愣,忽而了悟,“是为宫里来年……” 顾清霜点点头,不再多说。 宫里来年又要大选了,但其实宫里人一般说起这“大选”的日子,都是殿选那一天,实际大选开始远比殿选要早几个月。自各地官员起,将挑上来的姑娘家一层层精挑细选,都送入宫还要由尚宫、尚仪两局再行初选,最后才是殿选那一步。 循着从前的例,殿选前一年的九月十月,各地定下来的名册就要送进宫了。即便皇帝不上心,也还有太后,往下还有位荣妃娘娘。荣妃与太后沾亲带故,惯会料理宫务,又与太后心意相近,大选事宜握在这二位手里,无怪云和郡主会“病情反复”。 阿诗又问:“咱们可还要继续走动么?” “再走动两日,她若仍不见人,往后不去也就不去了。”顾清霜将笔搁在砚台边,“有工夫为我寻些好纸好笔墨,过年宫里免不了要过来祈福,总要抄几卷像样的经才好。” 阿诗衔笑,应了声“好”,转身拉开矮柜抽屉取了银两就出去了。千福寺一众女尼清心寡欲,对笔墨纸砚也不太讲究,在寺里不好寻这些物件。好在千福寺本就在行宫里,乘小舟去对岸走动一圈便是。 禅房里寂静下来,只有深秋的风声在外刮着墙壁,刮出的声音干干涩涩,好似枯骨摩挲。 顾清霜下了茶榻,走进内室,打开衣橱,从最下的匣子里取了支长颈瓷瓶来。 瓷瓶以木塞封着,她将木塞拔开,一倒,倒出两颗黄豆大的殷红药丸。 迷心丸。这东西遇水即溶,溶开无色,只余浅淡的玫瑰花香。这原是邻国如国百余年前所创的奇药,彼时恰逢本朝神宗皇帝在位,神宗皇帝昏聩好色,如国投其所好,进献此药。后来神宗驾崩,新君继位,整肃超纲,自不许如国再献这东西进宫,宫中余量一并封存在尚宫局里。 再后来,如国灭国,据传此物的方子也就此遗失,再制不出了。 是以封存尚宫局中的三十二枚便该是仅存的三十二枚,顾清霜曾被尚宫女官借去打过下手,听说此物不禁好奇,就留了个心眼,将与之相关的过往查了个一清二楚。后又查过医书,便知这东西用起来需得小心:一枚就温水服下,令人深思迷醉,可一尽欢好,然过后即忘,一应经过尽想不起来;而若多服,亦或是就冷水、冷酒服下,则万般欢好皆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不止,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 顾清霜听说,神宗皇帝那时服用此药,惯爱多用,觉得那温柔乡里的事情必要铭记于心,时时回味。她也是为此才拿了两颗出来,但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拿不准主意了。 今上到底不是神宗,虽多情却不贪欲。 顾清霜捧着两枚药丸想了半晌,终还是拿不准,便姑且将药丸收了回去,搁下不提。 往后近三个月,顾清霜每日抄经一卷,秀美的字迹一笔笔书在纸上,不急不躁,说不出的虔诚。 腊月中旬过去,宫中就陆续有人到千福寺来祈福了。不太得宠的小嫔妃对此总是尤为重视,好几个都是早早就来了,而后便一大清早就跪在佛前,个个都是信女模样。 这自然是做给人看的。 顾清霜便开始每日去佛前供经,也不吝哪位嫔妃在殿里、不管那一位在不在,她只做自己的,日日去佛前供上两卷。 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佛经便一卷卷少了下来,到了腊月廿八,手里已只剩下六卷。 若这三日里皇帝还不来,那便是过年太忙,顾不上来了。 “不来也无妨。回头央人往宫里跑一趟,将佛经献给各宫嫔妃。”她手里捧着佛经,一壁往正殿走着,一壁嘱咐阿诗。 过年大好的时候,千福寺送去佛经就是送吉利,各宫嫔妃都会高兴。这事不论央谁去办,都必定能得赏,不怕宫人们不乐意帮忙。 阿诗笑说:“那不如我自己走一趟,若碰上尚仪女官还想请姐姐回去,我还能趁机耍赖讨个压岁钱。” 顾清霜含笑睨她:“多大了,还压岁钱?你不害臊。” 几句话的说下来,已至佛殿门前。门前有两级台阶,海清宽大又长,顾清霜下意识地垂眸拎起衣摆,行上去再抬眼,正见一人迈出门槛。目光落在她面上,那人神情一顿。 顾清霜的笑容骤然淡去,垂眸颔首:“施主。” “清霜……”他轻轻地启唇唤她,她忍不住抬眸去看。他还是和她印象里的一样,面如冠玉,眸如星辰,不似当今天子那样英气凛人,却更是温润如玉。 他的声音亦很好听。她曾醉心于这个声音,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也一直记得他含着笑说“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清字,是天赐的缘分”。 她当时被他迷得丢了魂了,便真信了那是天赐的缘分。 眼下,她眼里已生不出一点感情。 可也大约是隔得时日久了,她心头亦没了那样忍不去的恨意。 她将一切情绪都藏了下来,看一看他,提步就要绕过去。 贺清晏侧迈一步,将她挡住:“清霜!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那件事我……” “贫尼法号妙心。”她声音平淡,“施主若想拜佛,请自行入殿;若想供灯敬香,贫尼可为施主寻殿中值守的师父来。” 他好似一下子泄了气,想说的话都被卡住。目光在她面上盯了一会儿,又不甘心:“我们谈谈。” 顾清霜只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贫尼要去供经了。” 他还是伸手挡她:“皇上正陪太后在后殿与净尘师太论经,你进去恐不方便。” 顾清霜不禁眼底一亮,更想快进殿去。贺清晏却因那一点光泽生出希望,蓦地伸手将她手腕攥住:“清霜!” 顾清霜惊喝躲闪:“松开!” 阿诗也吓了一跳。这可是佛堂门口,和女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便赶忙上前拽贺清晏:“侯爷别这样,姐姐业已出家,侯爷也已大婚,何苦还这样不依不饶?” 他固执不肯松手:“我们谈谈。清霜,我心里是有你的,婚事实是……” “松手!”顾清霜忍不住提了音,尖而清亮,“你放开我!” “清霜!” “观文侯。”他身后的殿门里忽而压来三个字,沉稳而缓。 顾清霜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一栗,下一瞬即松开她,回身长揖:“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她也定住神,立掌颔首:“皇上、太后万安。” 她声音里隐不去的两分轻颤令萧致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停,太后倒没看她,打量着贺清晏,神色多有不快:“佛门重地,你这是干什么?” “臣……”贺清晏哑然,“臣忽而得见故人,一时失态,太后恕罪。” 顾清霜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不吭声,原本立掌行礼的手垂下去。她的手腕白皙细嫩,被贺清晏那样一攥,直攥得泛起红痕。 这悄无声息的小动作自引得皇帝又注意两分,她酝酿着泪意,鼻中一酸,眼眶也泛起红来:“贫尼已出家多时,早已忘却红尘故人,施主日后还请自重。” 贺清晏显有话想说,张了张口,碍于圣驾在前又忍下来。 太后睇了眼顾清霜:“哀家来千福寺的次数也算不少,倒没见过这位师父。” 顾清霜行上前两步,施礼下拜:“太后安。贫尼妙心,原是尚仪局宫人,几个月前来的千福寺。”说出的话半个字不假,不该提的半个字没提。 太后点点头:“妙心师父不必多礼。”身边便有年长的女官会意,上前扶她。顾清霜立起身,不卑不亢地又道:“贫尼原是要入殿供经的,原无意搅扰太后和皇上。现下若太后没别的吩咐,贫尼便先去了。” 太后缓声:“师父自便。” 贺清晏终是无法再拦她,只得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不多看他,稍提袍摆迈过门槛。不及放下,又闻太后说:“哀家怎的忽而觉得妙心师父这法号耳熟。” 她一怔,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看到皇帝显也怔了怔,一时似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径自恍悟:“是了。前些日子仪良使往这边送点心,致云和郡主误食中毒,便是送给这位妙心师父的吧?” 第7章 以退为进 顾清霜心弦绷紧,呼吸也屏住。与阿诗相视而望,阿诗亦是屏息不敢擅言的模样。 门外,皇帝颔首:“正是。妙心师父那日忙于礼佛,顾不上尝那点心,才送给了阿敏,谁知便出了事。” 语中微顿,他喟叹道:“在那之前,朕与妙心师父也不过见过两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竟就出了这样的事,宫里倒是消息灵通。” 风轻云淡的口吻显在暗指此事并非是“误用”了发芽的阳芋,亦有几分怨太后胡乱护人的意思。 顾清霜定下心神,只作并未在听,提步走向殿中央高大的金佛像,跪到蒲团上,安静下拜。 太后口吻淡淡:“你既知宫中是非多,少往这千福寺跑便是,自能少生事端。” 皇帝声音发沉,显然不快:“母后。” “罢了。”太后缓息摇头,“知道你不爱听,偏就吃她那一套。哀家如今是说不了你了,你看着办吧。” 说罢太后提步离开,皇帝自也随着离去。母子两个都没再说话,只余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诗兀自忍着,直至那脚步声完全瞧不见了才扭头去看。殿外已空荡无人,殿里除却她和顾清霜也再无其他女尼的身影,她便悄无声息地连蒲团带人一同向顾清霜蹭近了两分,声音低若蚊蝇地开口:“姐姐……” 顾清霜叩过首后已将佛经供至案上,也奉了香,现正阖目念经。听音她没正眼,嗯了一声。 “……太后娘娘耳聪目明,万事皆知,宫里没有瞒得住她的事。”阿诗咬一咬唇,“现下她已对姐姐留了意,姐姐再拖下去,会不会夜长梦多?” 顾清霜睁开眼睛。 是,阿诗说得不错。方才太后那些话虽多是冲着云和郡主去的,但初时提到仪良使与她的瓜葛,便已足够让人心惊。今上的后宫,她不必平白怕谁,太后却是宫中一切阴谋阳谋的“过来人”,让人不得不多加留意。 眼下,因着来往不多,太后或许还只是觉得后宫善妒,又或觉得是皇帝处处留情才让后宫这般心神不宁。可来日她与皇帝间的“偶遇”若是多了,太后必定都看得懂。 女人心里的诡计,或许常能骗得过男人,却难以唬过旁的女人。 就像是男人有些花言巧语,注定只哄得住那些愿意信他的痴心姑娘,落在旁的男人耳中多有可笑意味。 顾清霜徐徐缓了一息:“却也急不得。” 阿诗微滞:“那……” “近来你我都勤快些吧。”顾清霜斟酌着,“常去瞧瞧尼师们身边有什么活,有能帮一把的地方就帮上一把。” 这办法说不上聪明,却有用,更要紧的是瞧不出错,日后不管谁问起来,饶是寺中女尼也说不出她的不是。 ——皇帝要陪着太后在千福寺里小住几日,宫中也很有几位嫔妃姑且留在了寺中。寺里自然而然地忙了起来,她们此时突然变得常去尼师们跟前帮忙,也只叫人觉得是有眼力见,而非莫名的殷勤。 是以自翌日开始,顾清霜便与阿诗轮流在外走动,到了第三日傍晚,阿诗匆匆寻进禅房:“姐姐。” 顾清霜搁下茶盏看过去,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净尘师太刚交待下来个事,说让姐姐去给皇上送膳去。” “送膳?”顾清霜拧眉,这事她倒不是不愿干,只是奇怪净尘师太缘何要专门将这事交待给她。 “嗯。”阿诗点头,“说是……皇上今儿个一直都在郡主那边守着,还连宫人们都不让进屋。师太怕……怕去送膳的人撞见不该撞见的事,觉着姐姐是尚仪局出来的,更能料理妥帖。” 顾清霜一时哑然,哭笑不得,只觉皇帝这般“专情”真是太给人惹麻烦,直逼得自幼就在佛堂长大的净尘师太要去担忧那等男女之事。 她一时也想躲着。净尘师太担忧的那些事,她自也怕撞见。即便出自尚仪局能让她得体应对不必惹祸上身,可若真撞上那些有的没的,自己这条路可就算是断了,怕就真只能在千福寺了却残生。 只是,现下好似也没别的法子。 顾清霜只得站起身往外走,行去膳房那边。千福寺的膳房自有一班女尼操持,圣驾来此时就算带了御膳房的人,也仍要守千福寺的规矩,只能做素斋,一应荤腥皆不能有。 阿诗跑这一趟传话不免耽搁了时间,顾清霜走进膳房时膳已全然备妥,食盒都已装好。纵使寺里一应吃食都从简而为,从简全素的御膳也足足装了两大食盒,她与阿诗各自拎起一只,便往云和郡主那边去。 自踏进云和郡主的院门起,两个人就都悬起了心。 顾清霜细细想了一遍,按说这送膳应该也是见不着圣颜的,她们只消将食盒送去房门口,交给近前侍奉的宫人便是。但净尘师太的担忧还是不无道理——就算见不着圣颜,那万一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动静,不也还是叫人惶恐? 好在直至进了内院,她们都没听着什么,院子里安静的好似无人之境。 顾清霜目光自几株白梅间穿过,看见袁江与几名宦侍一并守在正屋门口,遂与阿诗一道走过去,微微欠身:“贫尼前来送膳。” “哟,妙心师父。”袁江含笑躬身,伸手接那食盒,“不劳师父了,咱给送进去就行。” “辛苦。”顾清霜客客气气地将食盒接过去,阿诗手里那只也自有旁的宦侍接过。另有人上前叩门,转瞬便听屋里想起清亮女音:“谁!” 是云和郡主的声音,却比往日听着尖锐,还夹杂轻颤,显得虚。 稍稍一静,这声音又说:“别……别进来……” 顾清霜怔怔,上前轻问袁江:“郡主怎么了?” 袁江苦笑:“郡主病了好些日子,本就体虚。昨日又经梦魇,彻夜不得安寝。” 顾清霜:“皇上整日守在这,是为这个?” “自是。”袁江点点头。 那倒是净尘师太多虑了。 顾清霜心神一转,又上前半步,不等袁江反应,抬手叩门:“郡主莫怕,我是妙心。” “你走!”屋里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惊惧,声嘶力竭之后急转而下,转为娇弱啜泣:“你们都容不下我……你们都容不下我……” 顾清霜锁眉,余下的话都暂且忍回。 一门之隔的房里,外屋中空荡无人,内室中宽大的拔步床靠在墙边,南宫敏喊完那一句就好似失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柔软地委顿下去。萧致坐在床边,紧攥着她的手,看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略显无措,良久才试探着开口哄劝:“不哭了。你整日滴水未进,多少吃些才好。” 说完他就要起身,可刚一动,南宫敏就猛地将他衣袖攥住,满目的不安:“不……致哥哥,别走。我怕。” “不怕。”他的口吻极尽温柔,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秀发捋到她耳后,“只这两步路,我接了食盒就回来。不出去,也不让外人进来。” 南宫敏仍是惊魂不定的样子:“那妙心……” “妙心也只是无辜受害罢了。” “不是……不是的。”南宫敏的声音变得激动,“让她走,让她走!我不想再看见她!” 这句话之后,屋里静了一会儿。 房外,顾清霜的黛眉蹙得更紧了些。周遭过于安静,云和郡主的每个字听来都无比清晰。两旁的宦侍们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连掌事袁江神情也有些僵硬。 顾清霜心里斟酌着轻重,房门在面前吱呀打开,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颔首:“皇上。” 皇帝向她手中的食盒伸手:“给朕吧。” 他这样说,令顾清霜顷刻里更加确信屋里一个宫人也没留下,他在亲力亲为地照顾云和郡主。 这样的分量,云和郡主“不想再看见她”,他该是会答应的。 顾清霜欠一欠身,依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他又伸手要接阿诗手中那只,她淡淡等着,待他要阖上门回去,才忽而开口:“皇上。” 萧致脚下顿了一下,目光再度投向她。 顾清霜平平静静地垂着眼睛:“贫尼方才得闻郡主所言,想请皇上以郡主平安康健为先。” 她的语气认真诚恳,好像全然没有探知他的心事,全然不知他在心里多半已先让她走了,反在担心他不理睬南宫敏所求之事。 她微拧着眉头,好似眉心里填满了愁绪:“贫尼知晓皇上至仁至孝,必不愿违背太|祖皇帝祖训。可皇上容贫尼说句大不敬的话——佛家慈悲,总是要以生者为重。如今云和郡主玉体欠安,万般祖训想来也都可……都可宽容一二。” “贫尼如今是出家人,幼时亦是寻常人家吃过苦的人。换个地方清修,于贫尼而言也都使得。” “若是外面议论起来……”她略微苦恼了那么一下,就盈盈抬起头,剪水双瞳望着他,真诚无限,“贫尼不懂政务,但皇上素来英明有担当,贤德之名在外,这点子事大约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左不过是儒生们会说些难听的话……” “若如此……”她一咬嘴唇,“贫尼愿自请离宫,去旁的寺院修行,以保全圣誉。” 一瞬之前,为旁人退让的委屈、为大局顾虑的坚定,俱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合着背后的残雪、青灰发暗的天幕,一股子苍凉衬得眼前身影娇柔又冷傲。 第8章 步步试探 此情此景,直令萧致晃神。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宫人们看着顾清霜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还是内室里又传出了声响:“致哥哥……” 萧致蓦然回神,面上一时局促,但随着一声轻咳便缓了下去。 他无甚情绪地看看顾清霜:“朕会料理好此事,多谢妙心师父好意。” 说完,他便转身进屋。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微欠身以示恭送,房门很快就在面前关合。但她并未急着走,安然静立,两旁的宦官都看着她,也不做催促。 不多时,她隐约听到屋里又传来少女的柔声轻言:“致哥哥,外面是妙心,是吗?” 皇帝说:“是。” “我方才……我方才心神不宁,直被梦里的事情吓糊涂了。”南宫敏轻颤着呢喃,皇帝刚在床边坐下,她的手就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致哥哥别把我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也别……别真让她走。否则,便是我的不是了。”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低得像是被愧疚压下去的,让人闻之不忍。 萧致不言,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温声:“多少吃些?” “嗯!”南宫敏乖巧地点头,撑坐起来,萧致旋即拿了件披袄给她搭上,揭开食盒看看,先端了碗粥出来。 门外,顾清霜终于无心继续再听,目光转向袁江,略颔首:“贫尼先告辞了。” 袁江即道:“有劳了,师父慢走。” 顾清霜转过身,向院门走去。屋里,南宫敏乖顺地让萧致喂着粥,心神却飘在外头,听到顾清霜终于走了,多少松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这妙心反应如此之快!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从如国到大恒皇宫,宫闱之争早已看遍。宫里的那些女人,身家性命系在帝王身上,自是不仅要活得机关算尽,还要处处小心。 所以,敢硬着头皮在帝王面前硬气的,从来都没有几个。许多人连神鬼都不怕、手上沾满血,在天子面前也只敢温柔相对,仔细侍奉。 她,当年是拼着一场豪赌才来此修行的。她赌帝王见惯了小鸟依人,一时吃不到嘴里的便更让人放不下。 可后宫里美人儿那么多,一旦萧致将她抛之脑后,她就当着只能在这佛寺里了却残生。 好在她赌赢了,自她进了这千福寺以来,他就月月都要来看她。整个后宫黯然失色,连太后都拿她没有办法。 没想到,如今倒遇上个比她更狠的。 她只是将自己“困”在了这千福寺里,妙心方才所言却是要离宫。一旦离了宫,那可真是一切机会都断送了。 她不怕么? 南宫敏不知妙心方才怕不怕。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有点怕了。 她心里发虚,一种说不清摸不着的感触盘绕心头,挥之不去。 顾清霜踏着傍晚陷在昏暗里的石阶石路回了自己的禅房。进了屋,阿诗就去燃了灯,她坐到外屋的茶榻上,阿诗又很快沏了清茶端过来。她盘算着心事,不觉间已饮下去半盏,这才忽而回神,发觉屋里好像已静了半天。 再往前想想,回来的这一路,阿诗似乎也都没说话。 她侧过脸,原正盯着她看的阿诗不自觉一松,她笑问:“怎么了?” 阿诗吞吞口水:“姐姐今天那一步是不是太狠了,这万一……” “万一。”顾清霜知她想说什么,直接打断她,“我们每一步本就都是再赌,没有哪步真有十分把握能赢,又何苦怕那万一?” “这我知道。可云和郡主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姐姐也是知道的。如今她一进、姐姐一退,皇上或许原本还觉得有几分难做,现下经姐姐一番大度规劝倒也不难做了,不正好可让姐姐离开,哄云和郡主开心?” 顾清霜就知道她这样想,仍是耐心地听完了,才说:“你这话不对。皇上原本没什么难做,有了我那番话,他才难做了。” 阿诗满目不解:“这为什么?”在她听来,顾清霜分明就是在给皇上和云和郡主的两情相悦铺台阶啊! “今儿个我和郡主都是在赌。郡主赌的是皇上对她的心,赌她只要开口去求,他就有求必应。” 阿诗重重点头:“皇上也确是这样的呀。” 这几年来,云和郡主虽“不悲不喜”,鲜少开口去求什么。但仅有的那三两回要求,没有哪回是皇上没应的。包括让礼部为她死去的父母大办祭礼。 “我呢?我赌皇上也不过是个凡人,男人的那点清高孤傲他都有。”顾清霜说着抿起笑,那笑意勾得她眉眼弯起来,显得狡黠,像只成了精的白狐,“你说这样的男人,可会眼瞧着一个弱女子为他牺牲、为他委屈自己?” 所以她口口声声说他“至仁至孝”,又偏要提一提“太|祖皇帝有祖训”。他本也不是个昏聩之君,如何会在这样的大节大义上让她一个姑娘家为他低头保全圣誉? 再反过来想,一边是为一己私利要他违背祖训的云和郡主,一边是为保全他圣誉要自己退让的她。从她退这一步开始,云和郡主在这一环上,便已是输了。 只不过,顾清霜也没料到云和郡主见情势不妙立刻便会改口,低声下气地收回先前所提,反应倒是也快,多少算扳回了几分。 阿诗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姐姐是拿准了皇上不会真让姐姐走?” “倒也没有。”顾清霜神色恳切,“指不准明日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要我出宫修行,咱们便只好卷铺盖走人。” “……”阿诗哑口说不出话,憋了会儿,又说,“那……那我们现下可还要干什么?” 顾清霜想了想:“也没什么了。若是得空,你倒可去一趟膳房,就说近来宫里来的人多,时不常有个过来歇脚的,想端几碟子点心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阿诗懵懵地点点头,依言去照办。等她取回来,二人便都睡下了。翌日天明,顾清霜仍是先去佛前供了经,又到尼师们跟前去瞧了瞧,见尼师们没事才会禅房。 阿诗平常都是跟她一起去供经的,今日她专门让她留在了房里。不出所料,在离禅房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见阿诗正有些不安地张望着,一瞧见她就迎了上来。 “姐姐!”阿诗攥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婉嫔、明嫔,还有方淑人都来了,只说想跟姐姐说说话,都在外屋坐着呢。” 顾清霜垂眸含笑:“点心端给她们了?” “给了。”阿诗答话,忽而回神,怔怔地看她,“姐姐是料到有嫔妃会来?” 顾清霜轻哂,与她一道走向禅房:“宫里的诸位,可是被云和郡主搅得寝食难安足有三年了。” “上次是宫中听闻千福寺又冒出一个人,多少怕我与郡主联手,搅得宫里更不得安宁,所以仪贵人才犯那个傻。” “可如今——你说若有一个人要出来与云和郡主叫板,指不准还能弄个两败俱伤,谁也进不去,她们站哪边呢?”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晚云和郡主院子里那点事,现在大概已人尽皆知。个中弯弯绕绕虽瞒得过男人,却难瞒过终日要在后宫钻研心思的女人,大家现在应是正想看场大热闹。 诚然,说“站哪边”或许有点过,可若换做是她,至少会愿意来这边添一把柴,毕竟是窝了三年的火,哪怕不盼着这一边赢,也总会盼着云和郡主那边添一添堵。 迈进禅房的门槛,顾清霜果然迎上了三张笑靥。三位姿容精致的宫嫔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瞧着最是明艳的那个欠身笑道:“这位就是妙心师父?昨日听婉嫔妹妹说师父容色过人我还不信,今儿一看,却是真的。” 阿诗先前已说过都有谁在,这人口中又称婉嫔为妹妹,那便只能是与她品阶相同的明嫔了。 顾清霜清淡笑笑:“明嫔娘娘说笑了。贫尼既已出家,皮囊如何,也不重要了。” 明嫔羽睫轻眨,只顺着她的话说:“是,师父是诚心礼佛之人,不悲不喜。只是我等凡夫俗子总放不下这些,也忍不住夸赞罢了,师父莫怪。” 她说得直爽,看来颇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顾清霜颔一颔首,也不再计较,与她们一道落座。 一旁的婉嫔抿唇笑道:“明嫔姐姐说的是,我们不过是俗人罢了。昨儿个说要来见师父,我想着要备个礼才好,挑来挑去却也不知备什么,最后挑了这个,师父别嫌弃。” 婉嫔声音轻柔,模样也温婉可人,很合她的封号。 说话间已有宫女端着托盘行上前,一方红木托盘里别无它物,只一块南红原石放在其中。 婉嫔又道:“珠钗首饰,师父想来是看不上的,这南红我瞧着倒好。师父可拿去打一串佛珠,也可做个佛像、菩萨像。” “呀,婉嫔娘子怎的这样大方。”不及顾清霜开口,旁边的方淑人先说了话,“这南红可是去年娘子封嫔前夕太后娘娘赏的?原是太后娘娘疼惜娘子,盼着娘子能早日再晋一例,好将这南红用在婕妤朝服的串珠上,娘子却拿来赠与妙心师父?” 婉嫔莞尔:“人各有命,物件也是。” 她说着微微抬头,美目盈盈望向顾清霜:“这东西跟了妙心师父,若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也不算辜负太后美意。” 第9章 吉兆之雪 婉嫔话里的意思顾清霜自是听得明白,但她只当没懂:“施主既这样想,贫尼便依施主所言托人打一串佛珠。再趁着过年,到佛前供上些时日。” 婉嫔含笑垂眸:“好。”跟着便不再多说这事,好似那块南红真只是随意送来,别无它意。 几人接着便聊起了佛经。宫中女眷素日能做的事不太多,抄经便也不失为一种消遣。是以宫中嫔妃多多少少都读过些经文,话题提起来,很容易聊起来。 几人聊到临近晌午才借着用午膳的由头告辞,顾清霜将她们送到门口,为首的明嫔欠一欠身:“不劳师父送了。” 顾清霜驻足不再前行。待她们走远一些,阿诗道:“姐姐就算不想理会她们,也大可虚与委蛇便是。这样一口回绝,怕是反倒招惹麻烦。” 顾清霜偏过头:“我回绝什么了?” 阿诗奇道:“婉嫔那话的意思姐姐岂会不明白?却说要打一串佛珠,不就是回绝了她?” 婉嫔说,那南红若在她这里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便也不算辜负太后的好意。 而她说,要拿那南红打一串佛珠。 顾清霜好笑:“那照你的意思呢?我该说制一支钗子、耳坠璎珞?” 阿诗重重点头:“要进后宫,可不就该这样?” 顾清霜无奈摇头:“若婉嫔跟你一样是个傻子,当我是回绝便也罢了,我也不怕她来寻麻烦。” 说完她转身回屋,阿诗愣了又愣,终是不甘心,绕着她追问不休:“姐姐给我说明白,不然我这个傻子日后跟在姐姐身边,怕要给姐姐惹事。” 顾清霜没办法,坐到茶榻边一叹:“南红名贵好看,可你想想,寺里可有哪位女尼拿南红制佛珠么?” 制佛珠,最常见的当是菩提子,往后是各种名木,再不然还有佛家七宝。南红虽价值不菲,可放在这其中却是“俗物”,宫中女眷拿它制个佛珠,用作平日念经时的转珠之物倒也不稀奇,但放在千福寺里,根本不会有哪个女尼用这种东西。 阿诗恍然大悟:“所以……姐姐只消收下这南红,不论说什么,都已是接受她的笼络了?” 她边说边挤到顾清霜身边坐下,歪着头又问:“可姐姐又为何接受呢?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姐姐还未入宫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先受了一方的好意,会不会欠妥?” “这种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怎么选都是欠妥的。至于婉嫔……”她思忖着,“她在太后跟前得脸。” 宫里无不嫉妒云和郡主这几年在皇上面前占尽宠爱,可在千福寺这些日子,顾清霜却知她的日子也没那么顺风顺水。敢明年上给她使绊子的人是没有,可让她吃暗亏的,总也不少。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上面有位太后娘娘不喜欢她。 顾清霜有时会觉得她太傻。这满宫里的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太后。但转念想来,这道理云和郡主也未必不懂,只是别无他法罢了。 所以于她而言,也只得先未雨绸缪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个人,在太后跟前说两句好话。 山上更高些的地方,一方三进的院子里安静无声。因在山上,这院子说不上大,但仍不失气派,处处雕梁画栋,宫人与侍卫几步一个肃立院中,一瞧便是天子居所。 前院是供天子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后院是个有池塘凉亭的园子,萧致住在当中的院落里。他今日罕见地睡得久了些,两刻前才起身,现下正用着早膳。 屋里没留宫人,袁江和掌事嬷嬷张氏立在门外最近的地方,都不说话,互相看着,都是一脑门子官司。 袁江随侍圣驾多年,张嬷嬷更是今上的乳母,宫里的大事小情没有能绕过他们的。譬如适才三位宫嫔去见了妙心师父,几是她们前脚刚去,后脚他们就听说了。 两个人精对视了半晌,还是袁江压音先开了口:“嬷嬷借一步说话。” 张嬷嬷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行事端庄得很,比那些命妇也不差。当下颔一颔首,便步态稳稳地随袁江离开了些。袁江谨慎地瞧瞧紧阖的房门,又瞧瞧她,躬着身子拱手:“嬷嬷,要说这宫里的事,还是您瞧得最清楚。如今这样,咱家想请教您两句——您觉着怎么办好?”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多么清楚,但既是两个人精说话,打个哑谜也不怕——张氏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摸索着圣意想做点什么,又怕得罪别人。 比如太后。 张氏眼睛一转,手里闲闲地摩挲着锦帕上的绣纹,口吻悠悠:“三年前皇贵太妃病故,皇上至孝,便免了大选。这三年都没有新人进来,皇上只为郡主一人挂着心。” “哎,是……”袁江堆着笑躬身应着,忽见张嬷嬷眼中精光一现:“太后娘娘给皇上选过几位姿容才德都不错的宫女,皇上也都没心思去瞧一眼。” 就这么一句,张嬷嬷说完便抬脚,折回门前去。 袁江略微愣了那么一下,旋即了悟,一拍脑门,释然舒气。 傍晚时分,一场急雪飘下来。刚落时就已是鹅毛大雪,顾清霜原以为下不久,谁知竟就这样又急又快地一直落个不停。 宫里总说瑞雪兆丰年,她站在窗前看雪,心不在焉地笑说是好兆头。 阿诗只在旁边叹气:“但也要看是谁的好兆头。” ——婉嫔那边为表诚意,已然帮她打探上消息了。是以片刻之前就有小宦官来送过点心,闲说般意有所指地提起皇上早些时候又去看望了云和郡主,碰上这大雪,恐怕只能借住云和郡主的禅房了。 是啊,那可真说不准是谁的好兆头。 云和郡主先前总一副淡泊的样子,对皇帝多有推拒。但近来因为大选之事,郡主本已急了,眼下又冒出一个她,只怕更觉耽搁不得。 这被大雪困住的日子,倒正好成事。 顾清霜倒不在意:“这有什么的?我又不要他在我与郡主之间二选一。” 说着就起来:“早些睡了。今天多添些炭火,别冻着。” “哎。”阿诗应下,转身就添炭去了。顾清霜自去拎起热水倒进铜盆,正要洗脸,门却被敲响。 “笃笃”两声,并不太响。阿诗回过头,与她一望,接着扬声:“哪一位?” “小的是婉嫔娘子身边的人。”外面是个年轻宦侍的声音,顾清霜听着耳熟,该就是之前来传过话的那位。 “婉嫔娘子听闻妙心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却不知是去了哪里。眼下外头雪大难行,妙然师父若是方便,还是出去寻一寻为好,免得摔了碰了,又或冻病了。” 这话阿诗听得不解,却也知别有其意。她便没硬去解释“妙心师父就在房中”,扬音道:“好,多谢施主了。” 外面笑说:“妙然师父客气了。”顿一顿,又言,“如是一会儿雪还不停,倒不妨去半山腰的静缘阁暂歇。” 阿诗怔了怔:“好,我知道了。” 接着,就听外面的宦官干脆利索地走了,靴子踏雪离去的声音响了一阵,门外归于安寂。 阿诗再度看向顾清霜的时候,顾清霜已从铜盆前走开,行至衣柜前蹲下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物放入袖中,又拿出油纸伞:“炭不够用了,我去山下的炭库取些,你先睡,不必等我。” 阿诗上前一步:“我陪姐姐……” 顾清霜轻声:“你是要按婉嫔娘子所言出去寻我的。” 阿诗旋即明白,点点头:“那姐姐多加小心。” 顾清霜便离了禅房,撑着伞,一路往山下去。她当真先去了一趟山脚下的炭库,值守库中的是净尘师太自宫外收来的弟子,法号妙真,算来和顾清霜是平辈,但只有十二三岁。 见顾清霜这时候来,妙真愣了愣:“师姐有事?” “前些日子炭烧得旺,如今突然大雪,就不够用了。”顾清霜和和气气地央她,“可有富余的可以借一些么?若不然,从我下个月的炭例里扣也可。” 妙真笑道:“有的。师父说了,大家都别冻着才好。师姐稍等,我给师姐装些。” “多谢。”顾清霜颔首为谢,又说,“别装太多,雪太大了,多了反不好拿。” “好!”妙真应下,很快就寻了个三乍宽的竹篓来,给顾清霜装了一小篓,差不多正够烧上一天一夜。 顾清霜谢过她,又撑开伞,拎着竹篓出门。真是天公作美,几句话的工夫,雪虽未见更大,风却比方才凛冽了,顾清霜在风雪中当真走得艰难,凉气从口鼻直往心口里灌,灌得通体都冷,双手更早已失了只觉,每根手指都僵着。 好不容易折回了半山腰处,原是专程奔着静缘阁而来的顾清霜,硬生生真有了种终于寻到地方避雪的轻松。 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门口,望了望里面的灯火,抬手叩门。 木门在风声中轻响两下,里面有宦官应声:“谁?” “可是哪位施主在阁中避雪?”顾清霜问得平心静气,“贫尼是寺中女尼,法号妙心。下山取炭被风雪阻了去路,想借静缘阁暂避。” 一时无人应话,侧耳倾听,似有宫人低语。 不多时,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袁江。顾清霜忙立掌颔首:“袁大伴。” 袁江躬一躬身,侧身一引:“师父请。” “搅扰了。”顾清霜迈过门槛,守在门边的宦官阖上门,风雪被阻住,周围当即一暖。 静缘阁并不大,上下三层都只有三四丈的长宽。一层算是一方厅,厅中设有桌椅,偶尔会有女尼们来此小坐,饮茶说话看景,顾清霜也曾来过。 二层与一层差不多,只是四周围多了些书架,书架上放了些经书,另有一方窄榻,可供小歇。 但三层就不同了。一层二层入目便是开阔的一方厅,三楼自楼梯上去,先是一方窄窄的过道横在眼前,过道那边则是一面墙,推门进去才能看到房内陈设。房中从床榻衣柜到案桌屏风齐全,可算是方正经的卧房。 顾清霜一副全没多心的模样,也不往楼梯上看,径自坐去侧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盛炭的竹篓搁在脚边,又低头掸去鞋上粘的雪。 袁江似比上次更客气了些,亲手给她端了茶来,她刚要端起来喝,楼梯上忽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走得挺快,不多时,一名宦侍就停在了她身边:“妙心师父,一楼冷些,皇上请师父上二楼去坐。” 顾清霜怔了怔才起身,也不多言,随着他上楼去。 他们行至二楼,原在二楼饮茶的人正往三楼去,她微微抬头,只看到一抹挺拔颀长的背影。 楼梯狭窄,那道背影被阴影遮去大半,却仍不掩威仪。顾清霜收回目光,领她上来的宦侍已去将茶桌上原本的茶盏收了,很快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沏了新茶来。 她并不急着往三楼去。眼下他守着分寸,她一个出家人更不能着急。她只是想着婉嫔前后两番传去的话觉得奇怪,一时也怀疑婉嫔是否在设计害她,细思之后,又觉这于婉嫔而言大是不必。 安然饮下半盏热茶后,她才满目疑惑地问那宦侍:“好端端的,皇上怎的也来这静缘阁了?” 那宦侍小心地望了眼楼上,束手垂眸:“早些时候,太后娘娘离了寺,与久居行宫的平太妃说话去了。平太妃近来身子都不大好,今日提起有话想与皇上说,太后便着人来请皇上过去一趟。谁知这雪越下越大,便这样困在了半道上。” 他斟字酌句说得谨慎,一番话答得挑不出错。但与婉嫔先前着人传来的话放在一起听,顾清霜便摸出了些端倪。 大约,是他原被风雪困在了云和郡主处,却被太后得知。她们都觉得近在眼前的大选逼得郡主心急了,太后如何能不多加提防?这才寻了个由头请他离开。 至于他歇在静缘阁,或许真是因为风雪比早些时候更大,但也没准儿是他知悉太后心思,是以虽离了云和郡主的禅房却心存不快,便也懒得去见太后罢了。 顾清霜暗自揣摩着前后二者的分别,忽而又有脚步声传来,拉回她的神思。 一宦侍正上楼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个不算小的陶罐。途经二楼,他并没有停,脚下一拐直奔三楼。不多时,顾清霜隐隐听见三楼响起禀话的声响:“方淑人听闻皇上被大雪阻了去路,着臣给皇上送一壶温酒来暖身。” 话音刚落,男子沉喝响起:“佛门净地岂可饮酒?滚。” 这是心情不好。 方淑人,婉嫔…… 顾清霜兀自又抿了口茶,余光睃见那宦官头也不敢抬地下了楼来,不急不缓地搁下茶盏,开口叫他:“这位施主。” 那宦侍脚下一顿,侧首瞧见是个女尼,忙上前几步:“师父有吩咐?” “不敢当。”顾清霜的视线落在他托盘中的酒罐上,“这酒,施主搁下吧。” 第10章 酒后情迷 那宦侍不禁一愣,略作迟疑,约是觉得不必多管闲事,便走过来,将酒与托盘一道搁在了顾清霜手边的小桌上。 顾清霜看看他已冻得泛红的手,慈悲为怀道:“雪夜天寒。贫尼刚下山取了炭,来时放在了楼下。施主不妨下去取些,再同他们借个手炉,拿着回去吧。” 那宦侍拱手作揖为谢:“多谢师父。” 顾清霜不再多言,那宦侍就退了下去。她很快就听到几句隐隐约约地对话,那宦侍依她所言与御前宫人借了手炉离开。 她缓缓地又将余下的半盏茶喝了,抬手碰一碰案上的酒罐,已是半凉了。 她偏头想了想:“楼上可有炉子么?” 身边的宦侍滞了滞,不解其意,如实回话:“只有一方小炉,可闻些茶水。” 顾清霜点点头,起身端起托盘便提步走向楼梯。那宦侍赶忙跟上:“妙心师父……” “施主不必跟着。”她回眸莞尔,“这天着实是冷,我上去劝皇上两句,很快就下来了。” 说罢她不再等他反应,径自石阶而上。那宦侍终是没跟着她,她就猜楼上该是也没留旁的宫人侍奉才是,真是合适得很。 登上最后一层台阶,再走两步,房门就已在眼前。顾清霜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去,房门“吱呀”声刚响,眼前怒语已至:“出去!” 话刚出,他抬头,看清门口的人,嗓中微噎。 “妙心师父。”皇帝强自缓和神情,舒了口气,“师父有事?” 门口的人亭亭而立,直视着他:“贫尼听闻有人为皇上送了热酒暖身。” 他不由锁眉:“师父是出家人,清规戒律理应清楚。” 顾清霜淡淡垂眸,不急着答话,先回身阖好了门。而后她提步上前,直至走到他身侧,将托盘放在书案上。 温酒的小炉就在两步开外的地上,炉边有随时可用的铜壶。她拿起酒罐,背过身,自顾自将酒倒进铜壶,这才开口:“清规戒律是为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 说罢,素手已将铜壶拎起,放在小炉上温了起来。 她站起来,转回身,淡泊地立在他面前:“若逢天灾,民间寺院皆会敞开寺门,接纳灾民。倘使灾民中有孕妇,为保孕妇平安,寺院破戒杀鸡宰牛为孕妇补身也是常事。施主觉得,这是善是恶?” 他似有些不耐,口吻不咸不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是大善。” 顾清霜点点头:“今日天寒,贫尼适才从外面进来,只觉冻得五脏俱冷。这样寒气侵体,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 她说着回头瞧了瞧,手悬在铜壶上方试了下酒温,见还不太热,才又继续道:“可施主乃是天子,举国大事都等施主决断。一场大病,总不免要免朝三五日,这三五日里贻误政务,指不准就有人命牵涉其中——那施主觉得,饮上几口热酒,免去一场大病,虽破了佛门戒律,但是善是恶?” 还没说完,他已支着额头,拇指揉起了太阳穴,眉头蹙得更深。 安静片刻,却气笑了:“你这尼姑,话也太多。” 她似有一瞬的局促,脸颊泛红起来:“贫尼既入千福寺,逢年过节办的便是为国祈福的大事,自没有眼见一国之君有患病之危却坐视不理的道理,今日之事换做寺中旁人同样要劝。施主不必嫌烦,待这酒温好,贫尼就告退了。” 他轻嗤一声,低头继续读书,懒得理她的模样。顾清霜抬眸看看,却见他唇角勾着一弧笑,已不是方才那心情不爽的样子,显得清隽潇洒。 她又等了等,待酒热到恰适合入口的温度,便将铜壶拎了起来。又去窗边的矮柜上取了只干净的白瓷盏,斟出一盏搁到他手边。 她立掌欠身:“施主趁热多饮两盏,驱尽寒气才好。贫尼告退。” 言毕,她的心跳快起来,一壁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外退着,一壁不自觉地银牙咬紧,等着他的反应。 萧致就着盏沿抿了一口,温酒入喉,暖流窜得通体一暖。 继而抬眸:“师父不妨也饮上一盏。” 顾清霜心弦骤松,然秀眉锁起,抵触书于面上:“贫尼是出家人,饮酒之事还是……” “‘清规戒律是为拯救苍生,不是拿来害人的’。”他口吻悠然,颇带调侃。 又饮一口,他轻声啧嘴:“‘冻得五脏俱冷,回去恐难免大病一场’。适逢年关,师父纵无大事可耽误,于宫里而言也不吉利。” 这话很不好听,但并不虚。 年节生病,于宫中而言的确不吉利。嫔妃与宫人此时若是病了,大多都会拖着不提,熬过正月十五再传太医。 萧致言罢,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眼见面前的小尼姑被堵得辩无可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底莫名掀起一股笑。 这笑很快浮至眉间,直达眼底。他睇着她的局促,抬手指向窗边。 顾清霜为难再三,终于艰难地提步,向窗边蹭去,不情不愿地又取了只瓷盏来。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抬眸见他那一盏已饮尽,就将自己那盏暂且搁下,端过他的盏来再添。如此,直显得她大不愿饮下那酒,能拖一刻是一刻。 然在背过身再为他倒酒的同时,她空着的左手在袖中一摸,一枚豆大的殷红药丸滑入指尖,下一瞬即落入瓷盏,旋即消融。 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亦做了许多准备。她将每一件海青的袖口内里的缝线处都挑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正适合藏这样一颗小物,又比袖中宽大的暗袋更亦摸得。 倒是多亏了方淑人突然送酒,不然今晚她还要颇费些心思铺垫才能将这法子用上。到时或溶于水或溶于茶,但都不如这酒更能遮掩、更能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无意中迷了心智。 她转过身,再度将瓷盏搁到他手边。复又端起自己那一盏,坐到靠墙处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去饮。 见她有“独善其身”之意,萧致也不再多同她搭话,边读著书,边继续喝酒暖身。大雪夜被太后找了不痛快的懊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他在酒意中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想起某夜大雨,他好心送一个摔了跤的小尼姑回房的事情。 当时她还不知他是谁,在他怀里喋喋不休了一路,苦劝他把她放下。 这小尼姑,话真是很多。 萧致出着神,下意识地睃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而已,忽而神思恍惚。 他皱眉按住眉心,又觉身上也热得愈加分明,便想大概是喝得急了些。 顾清霜抿着酒,耳闻他的呼吸略微有变,搁下瓷盏站起身,再度走向书案。 如她所料,他手边的瓷盏又已空了。 她端起瓷盏再度斟酒,边斟边随口言道:“也差不多就剩一盏了,贫尼告退。” 斟满,瓷盏放到桌上,他锁着眉摆手:“不喝了。”口吻已有些模糊。 她抑住笑,声音放软:“施主可是喝得不适?贫尼去喊宫人来。” 萧致含糊地嗯了声,抬眼间娇容撞进视线,他蓦地一懵。 下一瞬,他的手已扣在她的腕上。定一定神,出口却是:“妙心师父……” 她感觉到他残存的克制,沉下心神,摸出锦帕,为他拭去额上的细汗:“是喝多了?” 累日身处佛堂,她身上尽是清心寡欲的檀香味。唯独一方锦帕,她日日清晨都要以玫瑰花水浸过,染满红尘气息。 后来入了冬,玫瑰难寻,她就改用梅花。阿诗曾嫌梅花暗香清淡,与檀香一样让人闻着清心寡欲,顾清霜只说无妨,反问她:“你看云和郡主院子里种的那几株白梅,好不好看?” 锦帕拭过额头,擦去额上汗珠,柔软细腻的触感却莫名激得他后背又渗出一股汗来。似曾相识的梅花香沁入心脾,眼前的面容变得愈发朦胧,几不可辨。 萧致愈发困惑,忍着头脑的昏沉,唤出一个名字:“阿敏?” “致哥哥……”轻音缥缈,如梦似幻,仿佛天外来音。他身上愈加燥热,热得难以忍耐,浑浑噩噩地将她抱住:“阿敏……” “致哥哥喝多了,我扶致哥哥歇下。”顾清霜声音轻柔之至,反手扶住他,目光投向几步外的拔步床。 他身形高大,眼下神思混乱,使不上什么力气,她很费了些工夫才与他挪过去。刚半坐半摔地倚到床上,他已迎面袭来,一记吻强硬地侵入口中。她与他四目相对,只看到他眼底一片混沌。 . 翌日,她在晨光熹微中苏醒,入目自是一片凌乱。想坐起身,腰背却骤然一阵酸痛,痛得她险些摔回床上,所幸她及时撑住。 ……怨不得神宗皇帝曾痴醉与迷心丸。她这样难受,可见他昨夜尽兴。 接着,她酝酿出呼吸急促、酝酿出手忙脚乱,魂不守舍地拽来衣裳,颤抖着穿上。 这样自然动静不小,在她中裙尚有一根系带没系时,他幽幽转醒。 察觉周围的人微动,她的身形一僵,手指越颤越厉害,最后一根系带怎么也系不好。 萧致脑中乱做一片,眼见身边是个女子背影,却记不得昨晚召幸了谁,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处。 直至她系好中裙系带,翻身下床,面容猛地撞入视线,他倏然懵住。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似并未察觉他也已醒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衣柜。 他只余错愕,惊得说不出话,眼看着她将衣柜打开,却做不出什么反应。 顾清霜身上的战栗不曾停下一刻,低头一位翻找着。衣柜里放着些僧衣,估计是寺中收拾东西时随手放来的。 她原想翻出些没用过的衣料,如有白绫那就最好,但没能寻得。于是她只好拉开抽屉,再翻一翻,终于翻到一柄剪刀。 她悍然举起剪刀,抬至颈间的那一瞬,凌光晃得人神思一震。 “妙心!”萧致急喝,顷刻间,已在外提心吊胆一整夜的宫人们破门而入。 顾清霜闭眼,剪刀狠狠刺向脖颈。但也就是刚刺破皮肤的瞬间,手已被一把钳住,反拧向身后。 “啪”地一声,剪刀撞在地上。她恍惚抬眼,将她制住的宦官这才注意到她满脸是泪,一时直看得心软,却不敢松手。 死一样的安静里,一声哽咽漫入众人耳,隐忍而痛苦。 她一寸寸转过头,遥遥望向他,眼中怨愤与委屈交织,温柔的声音变得沙哑:“皇上若不让我死,便是要我生不如死……” 宫人们无不屏息,看看她,再看看皇帝,无一人敢贸言。 第11章 成事在人 短暂的几息之内,顾清霜几番挣扎,眼睛始终死盯着地上的剪刀。饶是那宦官毫不松力,她挣也挣不开,一心求死的意味也已表达分明。 萧致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昨晚是朕……是朕喝多了。” 此语既出,顾清霜彻底心安。 她做出求死的样子,无非是为不引起他疑心。可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天子圣誉与佛门清规,若他视大局重于人命,真由着她自我了断也未可知。 好在她赌对了。她赌今上虽政治清明却是个情种,最懂怜香惜玉,见不得自己碰过的女人这样去死。 她赌对了,他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现下,约莫是满心的愧疚与自责。 房中安寂半晌,他颓然叹息:“都退下。” 她的手被松开,可同一刹,地上的刀已被宫人拾走。宫人们如潮水般退去,留给他们一方安静。 又过半晌,他下了床,一步步走向她。 她并不看他,委顿余地,兀自垂泪。 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溅到地上,看了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他说:“跟朕回宫。” 她霍然抬头,眼中恨意迸发,唇角怒极反笑:“施主拿贫尼当什么人了!” “跟朕回宫。”他重复了一遍,有些失神,声音变得更轻,也有更分明的愧意,“朕会照顾你。” 喉中噎了噎,他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朕好下旨……” 这口吻,真诚恳切。 顾清霜不为所动,她不能这般轻易地进宫。轻易地进了宫,自己便是个玩物,过不了几天就要被忘了。 她总要尽力多争几分。 她于是失声哑笑,趔趄着站起来:“贫尼法号妙心……是这千福寺的女尼,一心侍奉佛祖。” 忽而一瞬,她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窗户,双眸一亮,就跌跌撞撞地行去。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伸手挡她,但被她狠狠推开。她几步走到窗前,手指刚碰到窗框,身后冷言传来:“你敢自尽,朕杀了妙然。” 她猛地回身,震惊不已,惊慌失措。 他走向她,那点刚逼出的冷漠一步步地消逝,在她面前停住的时候,目光已变得黯淡温和:“昨夜之事,是朕之过。是朕喝得多了,不知怎么就……” 他再说不下去,摇一摇头:“妙心师父便是心中有恨,也不必将这过错加在自己身上。想继续侍奉佛祖……也可,朕不逼你,会着人多加照料。” 她冷笑出喉:“举头三尺有神明。” “朕会诚心悔过,但求佛祖不要怪你。” 他一字一句说得诚恳之至,比她预料中更有担当一些。 顾清霜紧咬下唇,泫然欲滴的模样。又暗添了两分力,遂被痛感激得鼻中一酸,眼眶泛红。 她盈盈抬起脸:“施主说得好听。可纵使举头三尺有神明尚可以诚心悔过求得宽宥,众口悠悠之间,贫尼又如何苟活?” 他笃然承诺:“御前宫人自有分寸,不敢胡言一字。” 顾清霜的呼吸至此才平稳下来几分,眸中恨意也淡去,咬一咬牙,又问:“那贫尼不去寻死,施主日后也莫要再搅扰贫尼,可以么?” “自然。”他连忙应下。 她抿唇,走向床榻,一言不发地拿起海青来穿。不再寻死,但眼中的低落半分未淡。 他始终看着她,眼中的愧疚逐渐化为不舍。几次想说些什么,又终是无颜开口。 她任由他在沉默中将愧悔酿得更加浓郁,穿好衣裳,告退的决绝。他没有出言挽留,但下意识地提步,将她送到了门口。外头的过道并未生炭,门开的刹那冷气扑入,他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袭中衣,只好止步。 顾清霜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听到他沉声而唤:“袁江!” . 山后的一方小院里,宫人都被遣得远远的。正屋里,两名宫妃模样的女子一坐于主位、一坐于侧旁。 侧旁那个正啼哭不止,妆花了一脸,双眼也已红了:“婉嫔娘子这不是害人……若知道妙心也在,臣妾无论如何也不敢送酒过去……” 婉嫔柔和看她一眼,仍是那副与封号相符的柔顺模样:“我也是不知妙心在那里,一心想着你已有三两个月不曾面圣,才为你打算了。” 顿了一顿,又温言劝说:“但你也不必怕,圣上贤名,知道孤男寡女同处楼中,多半就不会饮酒;便是饮了,也未必就会出事。” 方淑人哭得更加厉害:“妙心一夜未离静缘阁,娘子还能说得出这些……” 婉嫔的脸色略微变得僵硬了些,干笑了笑:“纵使真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啊。你只是好心送酒,喝那是皇上愿意喝的。酒后愿意召幸谁,也是他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方淑人怔了怔:“……当真?” 婉嫔温声宽慰:“咱们皇上何时胡乱怪罪过人?他平日又待你不好么?” 方淑人这才定下几分心神,拭了拭泪:“那,那妙心……” 还没说完,便见门口人影一晃,似是个宦官探了下头又缩回去。 方淑人蓦地回头,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那宦官只得进屋,赔着笑作揖。方淑人这才看出是自己身边的掌事,松了口气:“什么事?你说便是。” “臣刚得了新消息,怕淑人娘子心神不宁,不敢耽搁,赶忙来禀。” 方淑人皱皱眉:“什么消息?快说。” 那宦官道:“娘子不必紧张了,先前的风言风语大约都是讹传。臣刚细细打听了,皇上其实昨夜就已离了岛。虽是被大雪阻了去路不假,但也是宿在了行宫那边的。” 说着垂首:“如此,静缘阁就只有妙心师父一人了,出不了事。” 婉嫔惊然脱口:“什么?!” 方淑人松下心弦,笑一声,想了想,又锁眉:“可你昨日不是说,去时皇上仍在,还将你斥了出来,后来妙心截下了酒?” “是。”那宦官束手,“听闻那时妙心师父刚到静缘阁,皇上手中又尚有奏章没有读完,就多留了约莫一刻,读完就走了,码头那边当差的说得真真儿的。臣又去御前探了口风,只说妙心师父是出家人,昨日将酒留给她,恐违了戒律,心中害怕,想问问她喝没喝——御前那边都说,后来就随圣驾走了,他们也不清楚妙心师父后来如何。” “是这样?太好了。”方淑人抚着胸口,笑容终于漫开。 婉嫔抑住心思,强自也缓开笑容:“如此便好,你我都可松一口气了。” “是。”方淑人颔首,觉得自己方才的哭哭啼啼丢人起来,双颊泛了红,离座福身,“那臣妾便不搅扰娘子了。” “什么搅不搅扰的,妹妹得空常来坐。”婉嫔和气地笑着。 方淑人便告了退,候在院子里的宫人见她走了,便进屋来侍奉。婉嫔犹自一语不发地坐在主位上,很久很久,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动作,仿如一尊漂亮的白瓷俑。 身边的大宫女察言观色,挥退旁人,上前轻劝:“娘子别急,这才多少时日?漫说仅凭一面之缘那妙心师父信不信娘子,就是皇上与妙心,怕是也还不太熟。” “我知道。”婉嫔喟叹着。 她都知道。 她知道这种事需得慢慢来,今上一贯冷静自持,心里头又有念念不忘的人,妙心生得再美他也未必有心留意,她不该指望妙心这会儿就能成事。 她只是急了,想到南宫敏因为大选之事已坐不住,或许不日就要入宫,她就寝食难安。 宫里人人都说她性子温婉,就连皇上去年承太后之意晋她嫔位的时候也记得她这好处,挑了这婉字为封号。她的温婉原也不是假的,自小到大,京中官眷都对她多有夸赞。 五年前大选入宫的时候,她的封位就最高,也得过宠,一时风头无两。她那时心里有过憧憬,想要一世荣宠,想要光耀门楣,甚至痴痴地想过,要与九五之尊共白头。 可自南宫敏到千福寺修行的那一日起,这一切就都没了。 皇帝先是魂不守舍几个月,谁也看不进去。后来虽缓了过来,也将她抛在了脑后。她的位份又不够高,从前嫉她的、恨她的,都来踩了一脚。 她为了活命,只得到太后跟前去侍奉,一切温婉化作孝道。 如今,婉嫔过得也算不错,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就是高位嫔妃也都敬她三分。可想着从前,终是意难平。 所以,她怕南宫敏入宫,更怕南宫敏得封后彻彻底底占尽风光。若是那样,她怕是早晚要被心底的嫉恨烧死,变成一个毒妇。 只要不是南宫敏,是谁都好。 婉嫔强自缓着气,终于平复了情绪,阖目轻道:“罢了,总归太后也不肯那位入宫,我们且可慢慢来。” “娘子说的是。”大宫女垂首,又轻问,“那妙心那边……” “这阵子咱们忙着太妃们的家宴,总归要在行宫留人,与她该走动便走动吧。”婉嫔已完全稳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是有那个心思的,样貌也好,进宫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与南宫敏路数相似的,便也只有妙心一个人了。 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婉嫔很想看一看。 第12章 天子再临 圣驾在三日后离了千福寺,但本朝素来礼重佛法,按往年的例,正月初五时皇帝便还要再来千福寺一趟,为国祝祷。 大约是怕顾清霜自尽,皇帝这几日很信守承诺,当真没来扰她。顾清霜便得以好生歇了一歇,好歹歇得腰背不酸了,才有条不紊地着手下一步安排。 圣驾离开的当日,她去见了净尘师太,以心存旧人无法静心礼佛为名,央求净尘师太准许她担下寺中粗活,算是苦修,或能静心。 净尘师太听了便摇头,说那些自有身子健壮的女尼去做,她恐怕受不住。但顾清霜心思坚决,道自己是穷苦人家送进来的孩子,许多活计儿时就干过,现在也没什么可怕。 央求再三之后,净尘师太答应了。 顾清霜就接下了浆洗衣裳的活。其实千福寺上下一干女尼都节俭,衣裳并不多,更没有什么贵重难打理的衣料,只是寒冬腊月里水总归冷得动手,这便也还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差。 为此,阿诗自然而然地摆出了一脸担忧,一连几日都愁容满面,不论与寺中何人说起这事,都眼泪汪汪的。多数时候,她都帮着顾清霜干活,偶尔得了空,就一趟趟乘船离岛,往行宫里去,为顾清霜寻些霜膏一类的东西来护一护手。 但每每她寻来,顾清霜都不多用。最多不过晚上睡前涂上一些,以免难受得睡不好觉, 除夕当夜,行宫里烟花遍天,直至后半夜才停下。顾清霜也是这时候才忙完回房,早早被她赶回屋先睡了的阿诗听见门响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姐姐!” 顾清霜一怔:“还没睡?” “烟花太吵,睡不着。”她边说边往床榻里侧挪了挪,顾清霜借着油灯的幽光简单盥洗后吹熄了灯,过去躺下。阿诗默了会儿,“姐姐,我当真有些心疼你。” 顾清霜:“嗯?” “姐姐这样拼,值得么?”黑暗之中,少女低语幽幽,“后宫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姐姐如今就拼得这样累,来日更只有日日惊心不断,行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我……我还是盼着姐姐平平安安的。” 顾清霜沉默须臾:“我这样,也是为了平平安安的。” “姐姐……”阿诗哑了哑,在黑暗中看向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张坚定笃然的侧脸。 想想顾清霜历过的事,她就劝不出了。 顾清霜的家人都死了,死在了去年初夏的水灾里。此事说来实在讽刺,宫中多少宫女心中期盼的不过是熬到出宫那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阖家团圆,粗茶淡饭地过完这一生也觉喜乐。 可有时候,偏就连这种看似简单的心愿也达不成。再深想一些,那些熬出去与家人团聚的宫女,其实也未必有命扛过下一场天灾。 这世上,事总与愿违。小心苟活地度日与披荆斩棘地杀出去,究竟哪一样更能搏得一份“平安”,很说不准。 阿诗无声轻喟:“反正不论姐姐怎么想,我陪着姐姐。” 若没有顾清霜,她在进宫刚半年那会儿就因为无意中弄脏了一位正得势的小嫔妃的鞋袜被打死了。她懂得不多,但她懂得报恩。 顾清霜没开口,其实若阿诗肯听劝,她真希望她别跟着她。这条路注定凶险,她没想带着旁人涉险。 只可惜,阿诗实在是个倔强性子。认准的事情,谁开口劝也不顶用。 往后又在从早到晚的浆洗中熬过四日,年初五一早,便是一场盛大法会。 每年的这场法会,都是天子与太后亲临、百官肃立,还有宫外请来的高僧前来。千福寺上下更要一表郑重,各人都须将手中的事情放下,同去殿中祝祷。 阿诗初时盼着皇帝能直接注意到顾清霜,便可免去后面的许多波折,也省得顾清霜的一双纤纤素手还要再在冷水里泡上些时候。可入了殿,她就死了这条心——殿中佛像之前,除却皇帝与太后二人,还有数位宗亲朝臣黑压压站成一片;佛像两侧百十来位女尼都是同样的海青与僧帽,也连成一片。 殿中又没有多么明亮,想让皇帝一眼瞧见顾清霜,着实是为难他。 两个人便都定下心来,安然祝祷。殿中诵经之声不断,与回音交叠,颇有神佛肃穆之感。 待得祝祷结束,皇帝与百官先后离开,一众女尼也各自散去。顾清霜迈出殿门,很快便遥遥寻见那一抹玄色,面前正有个宦官,不知在禀些什么。 阿诗在旁小声说:“看来婉嫔没诓姐姐。” 顾清霜轻锁黛眉,“嗯”了一声。 自那日结交起,婉嫔似乎就热络得很。她不知婉嫔为何如此,不过至少就这些日子来看,婉嫔确没诓她。 她便也愿意姑且信着婉嫔,当下就如先前约定的一般,照旧去了千福寺后一处做杂役的院子。院子不大,当中有井,井边有桶有盆,脏衣摞在旁边,便是今天要洗净的。 另一边,皇帝与太后听罢那宦官禀话,就离了岛。 那宦官是来禀说家宴已备妥的。行宫之中有几位不喜热闹的太妃在养老,太后平日里不在这边,偶尔过来,大家总要一道用个膳。 今日又是初五,宴席该当隆重一些。太后早早地就将事情交给了婉嫔去办,又嘱咐皇帝同去见见。婉嫔办事细心周到,准备齐全即刻就来回了话。 寒冬腊月,湖面上早已结了冰,好在宫人们将冰上凿出一条道来,船也不太难行。 婉嫔等在对岸的码头边,遥见船过来了,就迎上前去。待得船停稳,太后刚自船中走出,她便上前搀扶:“太后娘娘慢一些。臣妾仔细看过了,宫人虽清理了冰,但河边总潮湿着,还是滑得很。” 太后无奈而笑:“哀家还没有那么老,没到站不稳的时候!” 婉嫔窘迫地低下头去,太后瞧了眼近在眼前的步辇:“你不必跟着哀家,与皇帝说说话。” 婉嫔垂眸,福身轻应:“是。” 这也是婉嫔让人羡慕的地方。后宫的一众嫔妃都是太后的儿媳,谁在太后跟前尽孝都是应当,太后自能坦然受之,但能让太后为之在皇帝面前开一开口的可不多。这口一开,皇帝态度如何都可另说,于婉嫔而言已获了一份殊荣。 萧致其实也愿意给婉嫔几分面子,只是平日见面不多,能说的话也少。于是一直行至步辇边,他才轻说了一句:“年节事多,近来辛苦你了。” 婉嫔仪态端庄,笑容莞然:“臣妾尽力而为,太后能高兴便好。” 萧致颔首,上了步辇。前头的太后已起驾,这边便也没多耽搁,随着袁江的一声“起”,步辇稳稳地抬起来,向前行去。 以婉嫔的身份不能与天子同乘,只得随侍在侧。她将脚步压了压,寻到刚才差出去的宦官,问他:“东西可给妙然送去了?” 御辇之上,天子不禁偏了偏头。 那宦官重重一拍额头:“臣糊涂!刚才一心想着去向皇上和太后禀话,竟将这事浑忘了!娘子恕罪,臣这就再去跑一趟!” 他说罢就匆匆要走,倒被婉嫔一阻。 婉嫔想了想:“既还要去,便去我那里取些炭一并送去吧。现下这水实在是冷,她们能将水烧温一些再洗衣服能舒服些。” 那宦官拱手:“诺,臣这就去。” 婉嫔这才放他走了,自己也走得快了几步,跟上御驾。 御辇上的天子没什么神情,似是随口一问:“妙然?” 婉嫔浅怔,即答:“妙然是千福寺的一位女尼,年纪还小……十四五岁吧。臣妾年前去见了她一回,觉得投缘,昨晚便又请她来坐了坐,结果就听她说……近来一位与她交好的女尼,也是妙字辈的……去做苦活浆洗衣服,她陪着一道去了。” 她说着苦笑了下,语中添上几分唏嘘:“她们一心礼佛,倒不叫苦。臣妾这个俗人看她手冻成那个样子却不忍心起来,便着人寻了些霜膏给她送去。” 婉嫔说罢,不露痕迹地睇了眼皇帝的神色。皇帝面无波澜,只应了声:“嗯。” 婉嫔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暗自揣摩圣心,提心吊胆。 过不多时,皇帝开口:“行宫比宫里更冷一些,你房里的炭也该烧足。”继而一唤,“袁江。” 袁江忙上前听命,皇帝道:“你着人备些炭,给千福寺那边送去。” 袁江自明其意,应一声诺,便叫了个得力的手下去办。 晌午时分,顾清霜与阿诗回房小歇时,就看到门口放着一方锦盒,还有一篓炭。锦盒里装着些霜膏,该是婉嫔送来的,炭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午后再去浆洗衣裳,到了暮色四合之时,院门口又有一宦官现了身形,然他并不说话,好似只是找人找错了地方,张望几眼就径自离开。 这也是婉嫔的人。 阿诗与顾清霜对视一眼,皆竖起耳朵静听。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渐近,二人都没有回头,仍旧搓着衣服,阿诗如若寻常抱怨般开口:“姐姐行事也太矛盾,既为忘了观文侯来苦修,又何苦还日日为他抄经?这白日里抄经忘却,晚上又抄经回忆,什么时候是个头?” 顾清霜声色皆淡:“谁说经是为他抄的?” 阿诗不忿反问:“不是他还能是谁?” 顾清霜仿若未闻,沉默了一会儿,哑笑出声:“但你说得对,是我行事矛盾。我来苦修,想忘了的人也不是他。” 阿诗轻嗤一声,抡起木板用力击打脏衣。忽而猛地回神,霍然看向顾清霜:“苦修也不是为他?!” 一句话间,脸上血色褪去:“那……那……”她满目的惶恐与费解,“那是皇……” 顾清霜的目光扫过去,她立时噤声。噎了一噎,还是忍不住说下去:“只有一夜啊……” 顾清霜依旧清清淡淡,眉心藏着愁苦:“要记住一个人,有时一眼都够了,何况一夜。” “可是……”阿诗直惊得舌头打结,“既如此,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进宫去……” “千福寺是什么地方,这种事说出去,史官落笔,便是恶名。”她面无表情,声音决绝却温柔,“好好的一代明君,不能为了我的一己私欲毁了。” 第13章 温柔谋算 少女心事,柔肠百转,温柔万千。 她轻声说完那句后,四下里就静了。只余冷风簌簌地刮着,仿佛相思人深藏心底的哭声,呜呜咽咽,又抓不着。 院门外,袁江无声地抬眸,睃了下皇帝的神情,便又低下眼去。 萧致吸着凉风,又徐徐地缓出来,怔怔向前迈了一步,又触电般回神,摇一摇头:“走吧。” 他转身离开,靴子踏过院外的残雪,引起轻微声响。 阿诗听着声音远去不禁愣住,仍未敢贸然回头,小心轻唤:“姐姐?” 顾清霜一时也无法判断外头留人没有,极轻微地摇了下头,阿诗即刻会意,不再多言一字,专心地继续洗衣。 一直忙到亥时,衣服才算洗完了,二人又一起将衣服挂好,终于得以回房歇下。临近房前,顾清霜抬眸便见屋中灯火微弱,该是点燃了一盏油灯,蹙起黛眉,隐有责备:“可是你晌午读经后又忘了熄灯?这样烧上一下午,要白费不少油。” 阿诗顺着她的话茬说话:“我记得是熄了的……”边说边伸手将她扶住,“姐姐这几天都累得狠,今日婉嫔送了些药来,姐姐睡前敷上。明日也晚些过去,我去行宫请位医女过来看看姐姐,好不好?” 顾清霜摇头,声音疲惫却沉肃:“我是在苦修,这样娇气还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别累着便是了。” 说话间已至门前,阿诗先一步走上前去推门,门中情境刚映入眼帘,她蓦地惊退半步,被身后的顾清霜反手扶住。 下一瞬,阿诗张惶下拜:“皇上圣安……” 她的身子这样矮下去,正衬得顾清霜亭亭玉立。顾清霜好似怔了怔,也俯身下拜:“皇上。” 萧致有些失神,周围静了会儿,他才从桌边站起身,一步步踱过去:“朕有话跟你姐姐说。” “……贫尼告退。”阿诗再度一拜,利索地退开。退出几步,就不知从何处迎过来了个御前宦官,引她去不远处的禅房喝茶。 顾清霜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儿,余光里只见玄色的袍摆与绣着金色龙纹的靴子步步走近。她显出慌乱,下意识地避了一避,他仿若未觉,低身伸手,扶在了她的胳膊上。 “起来。”那声音极轻,温暖柔和。 顾清霜低着头立起身,与他一起回到房中。他信手将门阖上,她肩头一紧,带着三分不安,恭敬地转身,面朝着他,却退开几步。 好似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没再逼近。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三五步距离,好生静了半晌。 终于,他开口说:“朕带你回宫。” 她眼底一颤,清冷垂眸:“贫尼不愿。” “当真?” “当真。”她抬起眼睛,双眸被烛火映照,水光盈盈,“贫尼那日已同施主说清楚了,施主也答应过贫尼不再搅扰。所谓君无戏言,如今施主之举,已食言了,还请施主自重。” 顾清霜说着就要走向房门,推门请他离开,可经过他身侧时便被他侧身挡住。 她带着三分薄怒一记眼光横去,他落下来的目光依旧柔和:“朕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清霜复又退开半步:“那就请施主快些问完。” 面色铁青,冷言冷语,与方才柔肠百转的少女判若两人。萧致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皇帝,或许已要被她斥骂出去了。 苦笑一声,他道:“师父上次说一心只想侍奉佛祖,是以不愿进宫——朕如今却想问一问,若朕的名声与史家之言不需师父来操心,师父是仍想侍奉佛祖,还是愿意进宫去?” “自然是仍——”她蓦然卡壳,惊吸一口凉气,才将话继续说下去,“自然是仍想侍奉佛祖……” 气势汹汹出来的一句话,一卡之后,便就弱了。她眼底的不安与心惊也漫开,又缓了两口气,外强中干地反问:“施主怎么这样问?” 萧致将她的每一分情绪收在眼中,就忽而笑了声:“妙心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句听来寻常的话,激得她双颊骤红。万般遮掩在此刻尽数崩塌,但她仍旧拼着力气死撑:“贫尼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低低地又一声笑,他侧首,视线落在窗边茶榻的榻桌上:“师父的字不错。这份心意,朕收下了。” “你……”顾清霜面红耳赤,僵了一息,箭步冲上前,一把抓起那些未抄完的经文,胡乱撕了。 她似乎有些崩溃,撕了两把,泪水已决堤:“贫尼从不曾碍过施主的事,施主为何这样步步紧逼!” 她继续撕着,纸片纷飞,经文飘落。眼泪也与它们一同落下来,一点点抽离她的力气,终于压得她跌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偏要惹我……偏要惹我!”她哭得止不住,像在怨他,又像自言自语。 一字字柔弱无助,直锥人心。 萧致在她面前蹲身,抬手抹她眼泪:“你出家的时日该也并不太久,心怎么这么善?”两分无奈掺在其中,心疼已溢于言表。 “那晚……原是朕的不是,是朕不该反过来也劝你饮酒暖身。”他喟叹一声,“这是朕的不是。你心里放不下,就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何苦又反过来事事为犯错之人着想,倒让自己难过?” 顾清霜目光怔怔,轻声啜泣:“皇上是明君,我如何能……” “若这种事都要你为朕来担,朕还算什么明君?”他口吻沉缓。她似乎一下子被这话镇住了,驳不出来,就咬一咬嘴唇,不再开口。 萧致伸手扶她,想了想,又索性将她一抱而起,在她的轻声惊叫中把她放到茶榻上。 他也坐到旁边,她犹如惊弓之鸟,立时就要起来,但被他按住:“歇一歇,听朕说。” 她茫然地望着他,无助里隐有两分仰慕与渴望。她思量过许久,觉得这该是最易惹他怜惜的样子,柔弱得引人呵护,又满心满眼里全是他。 果然,他迎上她的视线,眼中就不由自主地更柔软了:“史家怎么说,实在不用你担心。朕登基以来便专注政务,后宫不是他们该多嘴的事情。” 可她摇头:“不是这样的。”她眉头轻皱着,藏着愁绪,“施主是帝王,自是朝政更为要紧。可回看过去,汉高祖创立汉室基业但偏宠戚夫人、汉武帝驱敌于千里之外却专宠李氏、唐高宗被赞有贞观遗风却纳武氏回宫……哪个逃过史家口诛笔伐了?” 萧致郎然一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瑕不掩瑜。朕也不怕那三两句骂名。” 萧家的皇帝,真是尽出情种。 顾清霜料到他会这样说,神情更加楚楚惹人怜:“不行的,贫尼不愿那样。施主若真有心待贫尼好,此事便非要听贫尼的。倘使不能周全圣誉,贫尼绝不离开这千福寺一步,施主也不要再来了。日后我们各有各的路可走,施主也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这个口气,柔弱但坚决坦荡。萧致眼底一震,原本的几分轻松尽数敛去,思忖了一下:“不太好办。” 顾清霜即道:“所以施主大可不必为难。依贫尼先前的意思去做,便是最好的。” “不行。”他断然拒绝。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这样温柔似水,处处为他考量,实则不经意间已将其逼到了绝处。不待她好些,他自己心里便会有道过不去的坎。 顾清霜低下眼帘不再多言,只由他去思量。其实,她也知道这是确实难以周全,若实在别无他法,他再提一提直接接她入宫,她也不是不能答应。 眼下费这么多口舌,不过是为让他多记几分她的好罢了。他是男人,她就给他温柔;他是帝王,她就让他看到她多以大局为重。 不过他却很快想到了办法,斟酌道:“再过几个月便是大选了。” 顾清霜不解地看向他。先前一次次地相遇,她在他面前的一切情绪皆是假的,这回的不解倒是真的——按理说,大选委实与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顿声又想了想,续道:“朕着人制份典籍给你,只当大选多留了块牌子。” 顾清霜怔然:“这……可行?”说着就又入了方才的情绪,凄凄道,“只怕一朝揭出有假,反倒更使圣誉受损。这险冒不得。” 他一哂,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可行,你不必操心了。朕知道你的心意,自不会留下后患。” 顾清霜犹自黛眉轻锁,沉默了好久。似是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想了许多个来回,才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你好好的,等朕来接你。”他说。 “嗯。”她点点头,可算勉强撑起了一丁点笑。抬手拭泪,有些红肿的手露出来,就见他神色凝滞。 他原是见过她的手的。她给他沏过茶,十指纤纤。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他握住。他很小心,并不使力,口吻也温和:“别再苦修了。” 她好似随时都要忍不住再哭出来,紧咬住下唇,低着头,点了点。萧致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榻桌边缘处,探手拿来放在那里的药膏。 顾清霜手上轻颤:“贫尼自己来。” 可他说:“别动。” 第14章 既入宫闱 天色已晚,屋中灯火昏黄。冷风在窗外呼呼地刮着,偶尔伴几声枯叶划过地面的声响,干巴巴的,听着让人烦躁。 南宫敏被这声音搅扰,心里已将心经念了不知多少遍,还是睡不着。 烦乱地叹了口气,她锁眉坐起身。值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掌灯走近:“郡主?” 定睛一瞧,南宫敏怔怔地坐在那儿,双目无神。 宫女温声劝道:“……郡主放宽心。皇上也不过是去看看她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刚说完,一声冷笑就从南宫敏嘴角滑了出来。她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宫女:“从前可有哪次,皇上是没来见我,就先去别处么?” 宫女噎住了。 确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千福寺处在岛中山上,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太大,禅房到禅房之间费不了太多工夫。这三年来,圣驾只要过来,再忙都会先来看看郡主。哪怕是今晨那样天不亮就开始的法会,皇上也先来这边喝了两口茶。大家私下里都说,皇上对郡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唯独傍晚这一回,她们早早就听说行宫那边宫宴散了,皇上回了千福寺来,她们等了许久却都不见身影。云和郡主觉得奇怪,便差身边的掌事宦官王茂出去打听。这一打听,就听说皇上不知为何直接去了妙心那边,从夕阳西斜一直待到天色全黑。 后来再细问,她又听闻,皇上初到妙心禅房中时,妙心自己都还没回房呢,直至亥时才回去。 也就是说,皇上这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 而这一两个时辰里,他甚至都没差个宫人来她这里说一句话。 他这显是没顾上,显是有什么事占满了他的心神。南宫敏原不怕有事占满他的信,因为他毕竟是个皇帝,天下让他烦扰的事太多了。往年若逢天灾,亦或朝中有了不同寻常的动荡,他也会有顾不上她的时候。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一个女人拴住了他。 南宫敏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似乎有点明白宫里的那些女人为何恨自己了。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沉不住气,妒意上来,当中出言相讥也是有的。她常常觉得那样太不体面,现下却觉得若她近日会碰上妙心,只怕也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些难听的话。 她怔怔地想了会儿,发出一声哑笑:“你说,致哥哥会接她进宫么?” 宫女愣了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略作忖度,即道:“您别担心。她从前是宫女身份,眼下便是进宫,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她只觉郡主担忧得多余。皇上对郡主日思夜想这么久了,宫里那么多身份贵重的嫔妃都没办法,一个宫女出身的算得了什么? 南宫敏却摇头:“我只怕没这么简单。” 沉思了一会儿,她抬头:“她从前也不是个寻常宫女,听说尚仪女官对她颇是器重。这个身份,有生了那样一张脸,想承宠只消进紫宸殿奉几日茶便大有机会。可她偏来千福寺大费一番周章,这周章总要有些缘故。” “可她不是因为观文侯……”宫女问到一半就懂了,面露讶色,“您是觉得她打从来千福寺就已对皇上存了心了?” “我拿不准,但多半是吧。”南宫敏长声一叹,疲惫地躺回去。一双明眸望着幔帐顶子上的绣纹,出神了半晌。 宫女觉得她该是还有话要说,便在旁边安静地等着。等了一会儿,果然又听她开口:“致哥哥明天必定还是会来的,你们都不要贸然提起此事,我想想该如何是好。” . 顾清霜那边,御前宫人显是想多了。不仅将阿诗请去别处喝茶,还直接寻了另一间禅房让她就寝。但其实皇帝并未在顾清霜房中留宿,她也并不想留他,只由着他仔仔细细地给她手上上了药,就恭送他离开了。 不过阿诗依旧是翌日清晨才回来,进了门便是一连串的追问,问顾清霜成了没有、几时进宫、什么位份。 顾清霜将皇帝昨晚说出的打算一一说给她听,阿诗听得也咋舌:“这能行?” “他既说能行,我们就不要多管了。”顾清霜道。 阿诗点点头,再度追问:“那是什么位份呢?” “这说不好,我也不曾问他。”若把这个问出来,就显得太有所图了。 阿诗想想,又自顾自说:“既是借着大选进去,位份该能高一些吧!” 顾清霜嗤地笑一声:“着魔啦!” 阿诗蓦然脸红:“又拿我寻开心!” 接下来便是等待。各地送入宫中的秀女是在阳春三月入宫、三月中殿选,距离年关尚有一段不算太短的时日。但事情已定,顾清霜倒也并不着急,每日依旧抄经礼佛。略微不同的,只是袁江偶尔会亲自带着人来,给她送些日常所需。 皇帝仍是每个月都会为了云和郡主来行宫小住几日,也到她这里小坐过。她不太清楚他每每去郡主那里时,郡主是如何应对,但她只做出一副风轻云淡,让他自顾在外屋品茶,自己心如止水地继续在里间抄经。 阿诗为此担心过,只怕顾清霜太过冷淡,惹得圣心不悦。她只看过去,轻松笑问:“我抄经的侧脸好不好看?”阿诗立时便懂了。 许多时候,都上赶着不是买卖。她宁可让他先把她看进眼里,记上一阵,再去续上那份他曾浅尝过的温柔。 更何况,唯有这样,他才好跟云和郡主“交差”。 他会来她这里,多是几许愧疚与责任所致。又每每都是匆匆来匆匆走,顾清霜猜想约莫是云和郡主对此流露过不满。所以她并不热情,于他而言就是最舒服的,既可让他那份愧疚略有缓解,又可让他大大方方地与云和郡主说“朕不过是与妙心师父喝杯茶”。 她和云和郡主之间,有一个缠着他就够了。若两个人将他夹在中间,怕是早晚会逼得他避着千福寺。 三月廿三,桃花初绽。千福寺里每种桃花,但立于山中往行宫那边看,即可见红粉一抹抹地在对岸铺开。顾清霜犹在房中抄着经,临近晌午,阿诗忽而听得声响迎了出去,不多时又推门进来,笑吟吟说:“大伴请。” 顾清霜温言,搁下笔起身迎出去。刚进外屋的袁江驻足作揖:“妙心师父。” 袁江一脸的笑,顾清霜欠了欠身:“又劳烦大伴为贫尼忙碌了。” “哪里的话,师父客气。”袁江边说边招呼随行宦侍上前,“再说,今日可是要紧事。” 顾清霜扫见那宦侍手里捧着的明黄卷轴,垂眸下拜。袁江将那卷轴接过来,却并不宣读,直接交到顾清霜手里:“皇上顾及师父不喜张扬,便不让宣旨了,师父接了便是。”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皇上。” 袁江递了个颜色示意阿诗来扶她起身,口中续说:“依大选的例,封的最高的是正六品宣仪,多是只有一人。皇上便封了您从六品贤仪,月末入宫,到时臣再带人来接您。” 顾清霜不禁怔忪:“竟这样高?” 她原道能封个从七品、正八品,也就是最多的了。 袁江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只眼皮低了低:“这还多亏云和郡主。郡主说与您相伴多日,也怕您进宫受委屈,便跟皇上说,不妨当您也是如国遗孤,与她儿时便相识,后来如国遭难,您逃至京中,阴差阳错地入宫成了宫女,直至近日才在千福寺相遇。” 顾清霜微微凝神,口中只说:“多谢郡主周全。” 袁江继续道:“从此,郡主便是您的表姐。您之所以到千福寺清修,也只是为了陪伴郡主,这才会与皇上结缘。” 顾清霜福身:“诺。” 袁江手中拂尘一甩,再行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与阿诗皆欠身颔首为送,待得他走远一些,阿诗方上前阖上房门。再转回脸来,满面的诧异:“郡主如何肯帮忙?” 顾清霜缓慢吁气,按住心神,摇一摇头:“宫中的女人,做个贤惠,不稀奇。” 阿诗心惊不减:“可那是云和郡主……” 顾清霜抿了抿唇。 是,那是云和郡主,所以虽不稀奇,却也出乎了她的所料。 三年来,云和郡主清高傲气,对皇帝都不冷不热,遑论参与后宫之事。近几个月,郡主虽然转了性子,她也没料到她会“委曲求全”到这一步,忽而放下身段,变得这样体贴入微。 这废了她原本的打算。不过还好,也无伤大雅。 往后的日子还长。 三月廿八,是礼部择定的新宫嫔入宫的吉日。宫中天不亮就差了人到千福寺来,服侍顾清霜盥洗梳妆。 顾清霜挑来穿戴的衣裳首饰倒都不复杂,一袭素白底子绿萼梅花样的百褶裙,搭上同样颜色极为素净的鹅黄对襟上襦,发髻上只簪两支白玉钗、再缀以同样玉质的耳坠便罢。如此只消一个时辰就都收拾停当,但紧赶慢赶地往宫里赶去,仍是在暮色四合时才总算入了宫门。 宫门口早有宫人等候,马车的车帘揭开,便有年轻的宦侍上前搀扶:“贤仪娘子安。” 顾清霜抬眸环顾四周围的巍峨宫殿,至此,她便是大恒后宫的宫嫔了。 第15章 法眼识人 入了后宫,那宦官领着她一路往西去。与前头的几朝一样,大恒后宫也分作东西两面,两边又各有数处宫室。近年来正逢东边多处宫殿轮流修葺,新入宫的宫嫔便大多都安排在西侧,待得东边有修好的宫室,再借晋位一类的机会往西边迁。 如此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相互交好的宫嫔间走动方便,坏处么,便是相处并不好的住得恐怕也近了。 顾清霜不知自己住在何处,宫中主位是谁、还有什么人同住,思量半晌,终是决定先问上一问:“这位伴伴……” 领路地宦官闻声一笑,转过身:“臣跟尚仪女官说了,贤仪娘子大抵不认识臣,尚仪女官不信。” 顾清霜正自怔然,就听阿诗嗔道:“自不认识,偏你话多!” 她这么一说,顾清霜倒知道这是谁了。 阿诗一直有个相熟的宦官,比她大个两三岁,两个人时常走动。只是那会儿大家都在尚仪局,顾清霜作为高位女官虽与她熟络也并不同住,便只在他去找阿诗时出于客气着人送过些点心,不曾当面见过。 她就问阿诗:“这是卫禀?” 那宦官含笑一揖:“是,臣卫禀,见过娘子。”跟着不必她多问,就主动说了下去:“尚仪女官念旧,看名册得知您也得封回宫,就亲自为您挑了一应宫人。又听说阿诗一直跟在您身边,指来的几个宫女年纪便都不大,免得阿诗镇不住她们。” 顾清霜颔一颔首:“有劳尚仪了,改日我当登门道谢。” 接着又问:“住处该也是由尚仪局安排的?不知是住在那里?” “哦,是岁朝宫。”卫禀道,顾清霜回思了一下:“主位是张婕妤?” “是。”卫禀点头,“除却张婕妤,岁朝宫里没其他人了。” 这倒是个好去处。不仅因为岁朝宫人少,更因为张婕妤的性子好相处。 张婕妤是元和三年入的后宫,原是太妃身边的女官,因着那会儿今上后宫之中还没什么人,才被太后做主送了过来。她惯不在意什么恩宠,不争不抢,当了一宫主位吃穿用度都无忧后更是如此,后宫不论谁提起她,都得说一句确是个性子好相与的。 待得入了岁朝宫,顾清霜更知这评价不假。新宫嫔住在哪一宫是由尚仪局来分,但具体住在哪间宫室则由一宫之主说了算。张婕妤直接就将离主殿最近的撷秀阁给了她,宽敞明亮,是个舒适的住处。 顾清霜进屋坐定,遣过来的宫人就一道进来问个安,共是四个宫女四个宦侍,其中一半她都眼熟,是尚仪局的故人。 如此她也不得不大方一把,手中现成的银钱不多,就着阿诗去取袁江前些日子送来的首饰赏他们。几人欢欣地谢过就告了退,顾清霜将卫禀也摒了下去,留下阿诗问:“你信得过卫禀么?” 阿诗点点头:“他是个实在人。从前我们聊过,他说与其掺和进六宫纷争,倒不如在尚仪局混碗安生饭吃。这回若不是尚仪女官开口,又有我在这里,他也未必愿意过来。” 顾清霜点点头:“你若信得过他,就喊上他一起将另几人的底细查上一查。” 阿诗一愣:“不都是旧识?又是尚仪女官指来的……女官的性子您知道的。” “是,我知道。”顾清霜道。 那位尚仪女官,只爱踏踏实实做好分内之事,不喜沾染后宫之争。多年来想拉拢她的人也不少,她都巧妙避开了。 “可她安分守己,旁人未必。若有那么一个两个早已暗中有主,她也不一定尽能知道。” 阿诗听得直锁紧了眉,思量半晌,道:“那我私下里去打听,也不必告诉卫禀了。” 顾清霜睇着她一哂:“长进了。” 阿诗红着脸低头:“总也不能一直傻着,平白给姐姐惹祸。”说完福身,“姐姐先歇一歇,有事喊我。” 顾清霜点点头,她就退了出去。退出屋外见到守在门口的宦官,就改了称呼:“娘子歇下了,咱们都安静些,莫扰了她。但若哪宫娘娘来传,便及时进去回话,别教人觉得怠慢了。” 顾清霜侧耳听得笑了笑。今日天色已晚,按规矩是不必见人了,但因怕真有哪宫主位突然来传,她也不好这会儿就直接更衣就寝,只得先维持着珠钗首饰俱在的样子,小心地靠着软枕小歇,暗自揣度明日的事情。 明日当有两件要紧事,一是晨起就要去舒德宫向执掌宫权的荣妃问安,二是下午要去向太后磕个头。 按理来说,晨起的问安应是没什么大事。这么多年来,荣妃都是一派贤惠端庄的模样,就是对云和郡主也说得过去。另外两个身在妃位的,岚妃性子清冷不理世事,对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小嫔妃估计都懒得理睬;得宠的晴妃或许要多“提点”她们两句,但她平日亦以温柔示人,过分的话是说不出的。 倒是太后那边,对顾清霜而言怕是难过的一关。 三年多来,太后有多恼恨云和郡主,人尽皆知。听闻最初的时候,皇帝原动过封云和郡主为后的心思,太后直接将二人都传至颐宁宫,一杯鸩酒放在面前,说倘使皇帝真令云和郡主入主中宫,这酒要么便由她赐给皇后,要么便让皇帝由着她自己喝下去。 任皇帝再如何痴情,也不能真将自己的母亲逼死。立后之事就此无人再提,后宫朝堂俱无人敢妄言一字。 而她,偏是凭着与云和郡主如出一辙的路数进来的。顾清霜先前就把个中利弊前前后后算了不知多少遍,生怕得不偿失,最后觉得得不偿失倒也未必,但总归有这样一关要熬过去。 会有多少苦要吃,就都看明天了。 次日天明,宫中人人都起得及早。顾清霜更衣梳妆,选了件淡粉绣兰花的方领袄子,搭织金襕的白缎马面裙。发饰也认认真真地挑了一副镶红纹石的,不算素净,也不妖艳,在后宫里直显得过于平凡。 她只盼着自己今日能显得毫不出挑为上,看起来越像平平无奇的小嫔妃越好,免得扎了太后的眼。 上午在舒德宫的问安如她所料一样毫无波澜,见过礼后,就是新人故人各自相识一番。 此番入宫的新嫔妃连上她一共六个,比她位高的那位宣仪加赐了个颖字封号,便称颖宣仪。往下四位是分别是正七品的柳宝林、陆宝林,从七品的佘充衣,还有正八品的吴良使。 旧嫔妃们加起来,上上下下约莫小二十位。说来也不算太多,但想立时记全认齐也不太容易。 荣妃体谅大家,索性没多提那些低位的小宫嫔,只让六位新人一一与各位主位嫔妃见过了,又宽和道:“一时记不住也不打紧,日后日子还长。大家时常聚一聚,热闹热闹,便都识得了。” 六人一齐福身应诺。 晴妃嫣然而笑:“几位好生拘谨。今后都是自家姐妹,倒不必这样生分。” 六人又都应了声诺。 而后荣妃与晴妃就都看向了岚妃。瞧这意思,三位身份最高的嫔妃是都要说点什么才好,岚妃神情淡淡,想了想才说:“日后多加走动。”敷衍了事而已。 三人都发完话,这礼数就算过得去了。荣妃无意将大家强拘在自己宫里,和颜悦色地颔首:“都回去歇着吧。” 满座嫔妃皆行礼告退,退出殿外也都没什么心思多说话,各自回宫去了。 到底是相互都还不熟,敌我也还难分,此时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顾清霜回岁朝宫小歇一刻,整理妆容,就直接往颐宁宫去了。 临出门前,阿诗独自留在房里,蹲身悄悄给她系上护膝:“不知道太后娘娘要如何为难姐姐,别的防也不好防,当若要姐姐跪,戴着这个能舒服点。” 顾清霜苦笑:“我若要跪,你不免是要陪在旁边的,可给自己做了没有?” “我昨天才想起这事……熬了一夜也只够做出一副。”阿诗说着抬头,扬起一张笑脸,“但卫禀给了我一副,我戴着呢,姐姐别担心。” 这情景,真颇有几分相依为命的酸楚。 二人跟着就一道离了岁朝宫。为免拖累太多人,顾清霜索性只带了阿诗一个,便也没坐步辇,直接往颐宁宫走去。 整个后宫里,当属颐宁宫最为肃穆,自宫门口起,宫人便几步一个地肃立着,殿门口更有几个年长的老嬷嬷守着,见有宫嫔前来问安,其中一个迎上前:“娘子安好。” 顾清霜垂眸福身:“臣妾岁朝宫撷秀阁贤仪顾氏,来向太后娘娘问安。” 那嬷嬷脸上没什么神情,伸手一引:“娘子请随老奴来吧。”说罢便转身引路。 顾清霜不敢多言,低眉顺眼地跟着她进屋。入得内殿也不抬眼,恭顺有加地随她前行,直至嬷嬷定了脚,她才施稽首大礼叩拜:“臣妾岁朝宫撷秀阁贤仪顾氏,问太后娘娘金安。” 殿里稍稍静了静,这种安静极易让下头跪着的人不由自主地窒息。顾清霜尽力定着心神,耳闻茶盏揭开的轻响,不多时又闻茶盏盖上、搁回案头。 没过太久,一个老迈却有力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贤仪娘子,抬起头来,让太后娘娘看看。” 顾清霜依言直身,抬起头,但仍低着眼。复又安静了会儿,太后一声冷笑:“妙心师父梳妆打扮起来,倒确是难得的姿容。” 顾清霜再度叩拜下去:“臣妾不敢当。” “有句话,哀家要问你。”太后声音清冷,“只问一次,你想好再答。” 这话说出的同时,四周围的宫人已如潮水般向外退去。顾清霜稍稍抬眼,就见方才开口的那位掌事嬷嬷也已往外退了,殿里没留下一个宫人。 她吸了口气:“臣妾知无不言。” 太后的口吻淡漠生硬:“你既在千福寺修着佛,如何会与皇帝一再相遇?又缘何突然得封,进宫侍驾?你给哀家说个明白。” 顾清霜心神滞住,后脊发凉。她设想过千般万般的刻薄与刁难,却没想过这样直白的问话。 喉中略微噎了噎,她吁了口气:“万事都逃不过太后娘娘法眼。” 第16章 四角齐全 宽大的金丝楠木椅上,太后眉心一跳。 顾清霜直起身,垂眸缓言:“臣妾不敢欺瞒太后娘娘,臣妾原无心侍奉圣驾,然家中横遭劫难,父母皆尽身亡,臣妾已无处可去,只得另寻归宿。原想投身千福寺中,青灯古寺了却残生,后偶然得见天颜,皇上宽仁谦和,待臣妾又好,臣妾便禁不住动了心思,想着若得以进入后宫,便既能有人托付终身,又可丰衣足食,恰是正好。” 太后的神情不禁有些复杂,看了她一会儿,轻笑了声:“你说话倒直。” “臣妾只是为自己打算,未料太后娘娘会过问,臣妾不敢隐瞒。”她再叩首,“比起宫中一心只为皇上着想的诸位姐妹,臣妾确算别有图谋。若太后娘娘觉得臣妾不配留在宫中侍奉,臣妾谨遵懿旨。” 半真半假,亦真亦假。 她也不是不能做一场深情大戏,演得悲情柔弱,可太后也是后宫里阴谋阳谋斗出来的,只怕并不会信那些。反是认下一些别的“打算”,听起来倒更真了。 再则,她说宫中旁人“一心只为皇上着想”,实际是否如此,想来也未必。宫中谁人没些图谋?太后怎会不知。 若这样比起来,她只想混个“有人托付终身”,搏个“丰衣足食”,可算是极质朴的算计了。 顾清霜说完,就安安静静地垂眸继续跪着。宫里头最怕的就是罚跪,因为打板子挨藤条通常都还有个数,忍过一阵就完了。罚跪许多时候都不说准数,全凭上头心思,就是说出个时长来,半个时辰一两个时辰,也比咬牙挨顿板子要漫长得多。若是又被罚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千人看万人瞧的,脸面也要丢上不少。 但好在,她是当过宫女的人。哪个宫女不是打小就要受这些?如太后有意给她紧弦,就是让她跪个一天一夜,她撑一撑也能挺过去。 熬过这一遭,日后的路才会平坦些。 顾清霜慢慢定下心神,却过不多时,就听太后说:“起来吧。” 她不由一怔,一时迟疑:“太后娘娘不怪臣妾?” “哼。”太后轻笑,“哀家这般年纪了,安心养老有什么不好,何必招惹你们的事情。”说着她端起茶盏,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视线扫过顾清霜的面容,“哀家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哀家两面三刀,场面话说得好听,却又不许云和郡主进宫。” 顾清霜慌忙低头:“臣妾不敢。” “人人都当哀家是跟她不对付。”复又一声轻笑,但较之方才那声,听来似多了几许苦涩,“其实皇帝中意谁,哀家都不在意。他是天子,坐拥天下,享乐一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朝政不懈怠,他就是把后宫行宫都塞得满当,哀家也懒得多说他一句。” “但南宫敏——”太后眼中蓦然凌光涌现,“为了一己私利,惹得皇帝茶饭不思,三天两头往行宫跑,朝政多少要有所贻误!这样的人,想坐到中宫凤位上去,可真是当哀家死了吗!” 这般显而易见的盛怒之下,顾清霜不敢妄言一字。那抹凌光旋即也压下来,划着她的脸:“所以你也要给哀家记住——哀家不管你从前做过怎样的事勾引圣心,亦不会理你日后用怎样的手段在后宫自保。但你若敢做什么动摇祖宗基业的混账事,哀家必叫人一杯鸩酒给你灌下去。” 顾清霜屏息,伏地叩拜:“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退下吧。”太后阖眸,露出些许疲乏。 顾清霜施礼再拜,礼罢安静起身,与阿诗一起向外退去。临踏出宫门前,一位年长的嬷嬷疾步跟了出来:“娘子出来了。太后娘娘给诸位新进宫的娘子都备了赏,原说是问安时带回去便是了。可娘子只带了这么一个小丫头,也不方便,奴婢迟些时候着人给娘子送去。” “是我思虑不周到,有劳嬷嬷了。”顾清霜乖顺地福身。至于这赏是原就有她的,当真只是怕阿诗一人不好拿才要吃些送,还是原本没给她备,见她过了太后这关才添上的,她只消装傻充愣就最好,永远不会去追问。 又与这嬷嬷客套了两句,主仆二人就离了颐宁宫。走出一段,正逢两旁无人,阿诗余惊未了地上前:“姐姐?” “嗯?” “姐姐怎么好跟太后认下那种打算。”阿诗想想都心惊,“太后娘娘若与皇上一说,姐姐日后……” “太后若想让皇上知道,一开始就不必屏退宫人。”她顿了顿,“再说,你没听太后方才的话么?” 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是不想管这些闲事,二是不在意皇帝有这样的“享乐”。 换言之,在太后眼里,后宫里这些莺莺燕燕都不过是博圣心一笑的玩意儿。一个玩意儿,有点什么小心思哪里重要?能让皇帝满意才重要。 太后不会颠倒轻重,不会为了在她身上争两分是非黑白,反去给皇帝添堵。 她们在宫道上走着,颐宁宫那边,掌事嬷嬷已叫几个有力气的宦官开了库,按着另外五人的例又备了一份赏,送到岁朝宫去。 她一壁盯着底下人干活,心里一壁生了几分佩服——看来这位顾贤仪是个通透的主儿。 要知道,太后原本是有意给她脸色看的。太后位高权重,要压制这样的人都不必费什么力气,几份封赏颁下去,独一人没有,六宫就自会知道太后的意思。 可她,硬就将太后这关给过了。 “都仔细着些,别磕了碰了。”嬷嬷最后又叮咛了他们一句,就先行离了库,转身回正殿。正殿里仍没让旁的宫人进去,太后看见她,抬了抬眼:“墨竹,如何了?” “太后娘娘慧眼识人。”竹嬷嬷上前,一直行至檀木椅侧边,压音禀说,“墨鹃果然是被云和郡主笼络了,刚才奴婢跟她原都在外守着,她听见您和顾贤仪说的那些,脸色明摆着不大对。奴婢估计那些话不日就要被传进千福寺里,那边自会知道。” 太后缓缓点头:“待这事了了,你就寻个由头,让墨鹃出宫养老吧。她也跟了哀家几十年,好不容易儿孙满堂,哀家不想为难她。” “太后娘娘宽仁。”竹嬷嬷躬身,想了想,又说,“只是……奴婢不明白,您何苦把那番话说给云和郡主听?她现在心气还高,心里想着后位,也就不肯入宫。您这番话传过去,她万一放下身段肯以嫔妃身份进宫了……” “哀家就是想让她进宫。”太后眉心浅拧着,摇着头叹气,“如今她是舒坦,千福寺里安安稳稳住着,皇帝却要月月这样奔波,她不心疼哀家还要心疼。还是进宫来吧,进宫来搁在眼皮子底下,踏实。” 墨竹听得不禁也叹了一声,心下唏嘘不已。到底还是太后用心良苦,南宫敏那个小贱|人为了一点名利情爱,是什么大局都不顾的。 . 三日之后,送进紫宸殿中的绿头牌就要添上六位新嫔妃了。阿诗这三天闲的没事干,就私下里拉着顾清霜开赌局,赌皇帝第一天翻不翻她的牌子。 阿诗说:“皇上惯以深情自居,我押他必要先翻姐姐的,不然对不住前些日子的情分。” 说完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顾清霜托腮:“本朝孝字当先。颖宣仪是太后做主留下的,皇上无论如何都该先见她。” 说完,也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阿诗便拉卫禀来将银子暂管,免得她们哪一方耍赖。卫禀听罢经过就皱眉,也摸出一锭来放在桌上:“哪有押自己不被翻的?娘子这赌得不吉利。臣也押阿诗这边,给娘子加加砝码。” 顾清霜扑哧一笑:“那就都放在那边的抽屉里把。知晓结果这些,咱谁也别开那抽屉。” 结果到了那日晚上,三锭银子各回了各的口袋,谁也没赢。 因为皇帝突然又到行宫见云和郡主去了。 宦官之间总是消息灵通,卫禀打听之后就来回话:“听闻是云和郡主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直烧得说胡话。皇上一听说赶过去了,还带了数位太医一道。” 跟着又笑意复杂道:“臣回来时经过雅玉宫,听那边的宫人说颖宣仪气得直哭。原是荣妃娘娘早已提点过她,说皇上多半要先传她侍寝,她早早就准备妥当了,不料竟是这样。” 顾清霜无奈喟叹:“我若是云和郡主,就不来这一出。” 新嫔妃已进宫,皇帝早见晚见都是要见的,她偏在这首日闹出这么一场,除却又多得罪了一个人外,再无其他意义。 不过说起得罪人,倒原也是云和郡主拿手的。宫中尔虞我诈虽多,像她这般把满后宫都得罪了个尽、还要上赶着将新宫嫔那份也补上的,也属实少见。 然而三日后,却有消息石破惊天地传来。 “皇上封了云和郡主从一品妃位,已着礼部安排了册礼,不日便要进宫。” “听闻皇上原有意册封贵妃,但太后不允,这才放到了妃位上。” 从一品的妃位,总共就只能有四人。从前便有荣妃、晴妃、岚妃。 眼下冷不丁的,就这么四角齐全了。 第17章 郡主入宫 第二天清晨,大家再去向荣妃问安的时候,场面冷寂到了极致。 其实向荣妃问安并不是每日必须的事情,宫嫔们大多都是每隔四五日自行去一次,或也说不上是正经问安,只道是“宫中姐妹一道坐坐”。 但昨天的事太大,宫中诸人都不免想瞧瞧旁人的反应,这天清晨人就到得格外齐。这一齐,就更衬得殿里安静得可怕了。 荣妃坐在主位上也不开口,只品茶。下边左首的位子上,岚妃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事不关己的模样,晴妃倒瞧着有几次想开口,最后又都按了下来。 最后还是与晴妃交好的明嫔先打破的沉寂:“臣妾听闻久在千福寺修行的云和郡主要进宫了?说是妃位,也不知……不知封号是什么?” 问出的这话不疼不痒,不过好在是将话题揭出来了。荣妃又抿了口茶:“圣旨里未有提及,大抵是在等礼部与尚宫局拟定,再过些日子总会知晓的。” 说及此语中一顿:“倒是这住的地方,皇上交给了本宫安排。本宫思来想去,芳信宫是个好地方,几个月前才刚修好,眼下也没人住,不如就给南宫氏。” 顾清霜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听着,忽觉有目光睃来,眼皮一抬,正与荣妃的视线碰个正着。 荣妃笑意款款:“只是芳信宫在西边,那边总共也没几个人,南宫氏独自住在那边怕也无趣。正好顾贤仪与她是相熟的,如国故人,又沾几分亲,不如正好迁过去做个伴?” 顾清霜心弦微提两分,却也不好说什么,离座福身:“诺,臣妾谨遵娘娘吩咐。” “你们如国可真是人杰地灵!”殿中忽而响起那么一声轻语,声音不大,怨愤却足。 顾清霜抬眼,正对上与她相对而坐的颖宣仪。卫禀说她昨日哭得厉害显然不假,现下虽梳着妆,都还明显能看出两只眼睛肿着,神情落寞,让人心疼。 顾清霜无意与她多做争执,圣旨总归已经下了,争什么口舌之快都没有用。再说,她为何要在南宫敏的事上争口舌之快? 众人这日终究是没在舒德宫逗留太久,从神情看,谁都有满腹的话想说想问,又谁都没说出来。 待得告退离开,顾清霜走在宫道上,阿诗随在旁边,四周围还有人时两个人都都走得安安静静,等没人了,阿诗就禁不住道:“姐姐,我看芳信宫不是个好去处。” “当然不是好去处。”顾清霜抿唇,“‘如国遗孤’这事,旁人大抵摸不清虚实,□□妃位高权重,又与皇上太后都沾亲,我看是多少知道点底细的。这是等着我与云和郡主斗起来呢,到时她们作壁上观,我们哪个输了,对她们都没坏处。” 阿诗咬了咬牙:“只盼云和郡主也懂这个理,不着她们的道。” 顾清霜摇头。倘若换作旁人也就罢了,可云和郡主,是真指望不上。 三年来,她能让六宫嫔妃又恨又没办法,自是有她的本事。可这份本事里却缺了远见,她只敞开了四处得罪人去博得皇帝怜爱,却顾不上想一想,这个被她得罪尽了的地方,也是她日后要待上一辈子的地方。 更别提太后那边了。纵使抛开太后这万人之上的身份不提,放在民间,太后于一众嫔妃也是婆母的身份,把这一位得罪了,百害而无一利。 云和郡主为了皇帝的那一点垂怜,将这些尽数抛开不顾。这样的人,指望她能去细细揣摩荣妃的心思?别做梦了。 之后的小半个月,后宫里各样议论就没停过。 首先就是行册礼的吉日定了下来,四月初七,距离圣旨下来也就小半个月,可以说是匆匆忙忙。 六尚局因此都忙乱起来,日子再紧,也是正经的封妃大典,该备的吉服、朝珠、首饰一样也不能少。芳信宫也要里里外外再首饰一遍,该缺的东西皆要备齐,更别提还有调遣宫人这样的杂事。 而这些日子,皇帝没翻过一次牌子。老资历的嫔妃们也就罢了,新进宫的六人遭此待遇,便等同于除了顾清霜外,另外五人连圣颜也不曾见过。 原本自以为能拨得头筹的颖宣仪恨得牙痒,顾清霜早便听说她曾出言咒骂。后来,这咒骂不知怎的传到了皇帝耳中,颖宣仪就被降为了从七品充衣。所幸封号还留着,日后就该称颖充衣了。 到了四月初七当日,芳信宫那边正大行册礼,鼓乐齐鸣,又一重新的议论在后宫各处掀了起来。 “等了这么久,原来是根本就没封号,只得以闺名称。听闻是太后娘娘不准,礼部与尚宫局不论拟了什么封号来,她都尽数否了。皇上不愿闹得太难看,只得退让。” 这话,顾清霜是在窗边的茶榻上抄经时,听到外头的小宦官议论的。 又听一宫女的声音嗤笑:“底下的小宫嫔便也罢了,从一品妃还没个封号,真是名不正言不顺。也难怪……你大约没见过敏妃,我却远远地见过一次,任她如何瞧着清素恬淡,骨子里不就是个狐媚子?原也不配坐到妃位上去。” 顾清霜蹙一蹙眉,笔下继续抄着,口中扬音:“卫禀。” 卫禀旋即打了帘进来,躬身:“娘子。” 顾清霜:“外头是谁?” 卫禀略作思忖,即刻回话:“是小良子和白蕊。” 顾清霜淡淡地嗯了声:“小良子妄议太后与皇上,杖三十;白蕊恶言诋毁敏妃娘娘,也杖三十。押去宫门外打。” 这“押去宫门外”指的是岁朝宫的大门外,一条人来人往的宽敞宫道。 卫禀不禁缩了脖子,有些迟疑:“娘子,闹这么大……” 不必顾清霜开口,立在旁边研墨的阿诗先一步横了他一眼:“娘子心里有数,你去就是了。” 卫禀略微一怔,好似也品出了些意味,不再多言,依言退出去照办。 顾清霜所住的撷秀阁离岁朝宫宫门并不太远,不多时,压抑的哭叫声告饶声就响了起来。顾清霜不做理会,执笔抄经的手反而更稳,阿诗也仿若未闻,安安静静地给她添茶:“明日迁宫去芳信宫,这二人是否就不带了?” 顾清霜应说:“带着。不止带着,还必要让敏妃知道他们两个伤得厉害。若她差人来给他们嘘寒问暖,你们都别拦着。” 阿诗听得心惊:“姐姐……” “我知道你怕什么。”顾清霜终于搁下了笔,抬眸看她。 她无非是怕这样会给敏妃可乘之机,让敏妃收买了她身边的人,出手害她。 可现下于她而言,这并不是紧要事,至少不是最紧要的事。宫里阴谋暗害的事太多,没必要着意去害怕哪一个人,那是自己吓唬自己。 她吁了口气,将眼前抄好的佛经一张张理好,交给阿诗一并收起来:“别处我管不着,但咱们身边,我要上上下下都看明白。” 阿诗接过佛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为皇命是尊。皇上说我是如国旧人,我便是如国旧人;皇上说敏妃是我表姐,她便是我表姐。” 轻叹一声,她摇摇头:“方才那些话,她们当是打敏妃的脸么?” 不,那些话从她身边的人口中说出来,是在打九五之尊的脸。 芳信宫中,喧闹之后,自是一夜春光旖旎。这一夜,两个人都已等了太久,近前侍奉的宫人们无不心里有数,退得远远的,不敢搅扰半分。 直至天明时分,皇帝才因要上朝不得不离去。敏妃将他送至殿门口,他回过身,攥一攥她的手:“回去再多睡一会儿。朕下了朝不免还有事要议,晚上来陪你用膳。” 敏妃垂首含笑,温柔里含着羞赧:“好。” 而后她便这样立在门口,目光盈盈地目送皇帝离开。圣驾在宫门口处上了御辇,很快就瞧不见影子了。身边的大宫女思兰上前劝道:“娘娘,这里冷,快些进去吧。” 敏妃点点头,转身回寝殿去。思兰示意旁人不必跟着,独自随着她,压音又道:“再过一会儿,顾贤仪便要迁过来了。碧玉阁那边皆已收拾妥当,娘娘放心。” 敏妃轻应了声“好”,思兰接着道:“倒还有一事,奴婢想着该禀娘娘一声。” 敏妃偏头:“什么?” 思兰束手欠身:“听闻顾贤仪昨日狠罚了两个宫人。一个是在娘娘封号之事上嚼舌根,语中言及太后与皇上。另一个……说是对娘娘不恭敬,说话难听得很。顾贤仪为此发了好大的火,一人杖了三十,还是押到岁朝宫门外打的。奴婢听那边的宫人议论说,那个宫女嫌丢人,回了房就寻死觅活,倒是让同屋的拦了下来。” 说完,思兰抬了抬头:“娘娘,您说她这是……这是做给谁看呢?” “也未必有什么做给谁看。”敏妃步入寝殿,行至贵妃榻边落座,“她也刚回宫来,原就是要立威的。又碰上我得封、她要迁来与我同住,为着之前那些她自己心知肚明的事,也得提防身边的人有异心。” 第18章 苦心维持 敏妃说完,就不再多想这事了。昨日册礼本就疲累,晚上又是一番早已等了多时的云翻雨覆。正因等了太久,两个人不免都迷醉得紧,就放纵起来,忘了节制,她现下正累得紧。 她便在贵妃榻上躺下来,阖上眼,思兰颇有眼力地上前,为她揉起了太阳穴。 敏妃就睡了过去,睡得昏昏沉沉,再睁眼时连午膳的时间都过了。好在芳信宫有小厨房,不必守着尚食局那边备膳的时辰用膳,她开口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肴,随意地用了一些,也就是刚着人将菜撤下去,思兰打帘进了屋:“娘娘,顾贤仪来问安了。” 敏妃秀眉微蹙,口吻淡淡:“就说我累了,没力气见人。告诉她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这样多礼,早些歇息吧。” 思兰福身,应了声诺。刚欲告退,敏妃又说:“去寻些上好的伤药来,一会儿你亲自带着人过去,赏给顾贤仪罚了的那两个。” 便是指小良子与白蕊了。他二人虽是顾氏身边的人,但敏妃是芳信宫主位,芳信宫中一应宫人她都有权去管。思兰听得心中一喜,高兴自家娘娘能这样立威,更盼着她能赶紧将顾氏那个狐狸精压住,眉开眼笑地福身:“诺。娘娘放心,奴婢必寻顶好的药来。” 于是,候在殿外的顾清霜便被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去了。她原也觉得多半会是这样,哪怕敏妃在她入宫之事上出过力,也不过是做给皇上看的,私下里,敏妃不会想多见她。 她就安安心心地回了碧玉阁,没事情干,便又找了本经来打发时间。也就是阿诗刚在旁研好墨的时候,卫禀就进了屋来,脸色不太好看:“娘子。” 顾清霜抬眸:“怎么了?说。” “敏妃娘娘那边……给小良子和白蕊赐了药。臣瞧他们本不是打商量的样子,也不好拦,您看这药……” 阿诗锁眉看过去:“娘子昨日不就说清楚了?那边要嘘寒问暖就由着她,不必管。” “是,这臣记得。”卫禀眉头皱得更紧,“可那药也太好了。总共三两种,里头有一种臣见过,是两年前大公主不慎磕伤了额角用的那种。后来您也知道,那么深的一道伤,硬是一丁点疤痕都没留下。这药原就难制难得,臣只怕是……是敏妃娘娘跟皇上说了什么。” 顾清霜听到一半就提笔蘸墨,自顾自地抄起了经。等他说完,就摇摇头:“敏妃昨日才册封,这两日正是温存的时候,不会傻到在皇上跟前提这些鸡毛蒜皮来扫兴。” 卫禀听得松了口气,缓出笑容:“这倒也是……还是娘子思虑周全。” “不过。”顾清霜轻笑,“想让事情拐个弯飘到皇上耳中,原也不太难。” 卫禀神情凝滞:“这……” 顾清霜继续往下抄着,语气悠哉轻飘:“若你在御前当差,见到敏妃身边的过来讨要上好的伤药,你敢不敢全然不与皇上提起?” “自是不敢……”卫禀怔然恍悟,顿显惊慌,“那岂不是坏了?” 要知道,顾贤仪是刚从庙里出来的主儿,从前吃斋念佛。如今一进宫就打坏了人,落到圣上耳中,不知要怎么想。 顾清霜只说:“我敢打,就不怕让皇上知道。那药且给他们用着吧,顶好的东西,别浪费了。” 卫禀哑笑:“他们恐怕也不敢用。宫里头弯绕多,他们也怕着了旁人的道。” 顾清霜随意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抄经。她只是觉得南宫敏不至于为了让她坐实恶毒的罪名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所以好好的药不用白不用。 至于卫禀所言,则只能道一声“但愿吧”。 宫里头弯绕是多,尚仪女官着意给她挑选出来的宫人应该多少都心里有数。只是,人的爱恨有时来得也实在是快,她事出权宜打了那两个,总归不得不多加提防。 说起来……贺清晏做了那样的事,倒似乎对她仍无半分防备,只是愧疚有加。男人啊,陷在自认为深情的心思里,总是最能自欺欺人的。 望着窗外的花枝轻叹了声,顾清霜便按下心神,不再多想了。她安安心心地抄了一整日经,晚上用过膳,唤来阿诗。 阿诗已依她的吩咐在院门口小心地盯了多时,进屋就禀话:“皇上已半个时辰前就已到敏妃那里了。” 顾清霜的点点头:“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娘子要过去?”阿诗一怔,面显犹豫,“纵使可以打着见敏妃的名义去,是不是也太刻意了?” “我非要进去才会刻意。”顾清霜边说边坐到妆台前。今晚,她其实没打算真去见任何人,不论是皇帝还是敏妃。 铜镜中,阿诗又是一副雨里雾里的模样了。顾清霜不打算再细解释,这傻丫头近来长进不少,她便更愿意让她自己去瞧去悟,好过直接说给她听。 . 敏妃所住的珍容殿里,当下正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皇帝与敏妃用完膳在殿后的园子里散了会儿步,正值春光大好之时,夕阳映照百花,染开一片温馨。一众宫人都很识趣,无人上前搅扰,只远远守着。与敏妃最亲近的几个宫女心里都高兴,只觉得这一幕能这般出现,便不枉自家娘娘的几载清修。 俄而忽有一宦官自前头过来,行至院门前,就被思兰挡了去路:“什么事?”思兰问他。 那宦官道:“思兰姐姐,顾贤仪在外求见。” “这个时候?”思兰眉心微跳,眼眸一转,即道,“你别管了,我去禀娘娘一声。” 那宦官就告了退,思兰冷冷地睃一眼正殿方向,就朝敏妃与皇帝所在的凉亭走去。 思兰心里想得明白,顾贤仪,决计就是个妖精!白日里来问安时娘娘就说了不见她,这会子又过来,无非就是想到皇上跟前晃呗! 这点伎俩玩给谁看?做梦去吧!她不仅要将人挡了,还要把她那点算计全推到皇上跟前去,免得她日后再碍娘娘的眼。 凉亭里,敏妃瞧见思兰往这边走,目光就不自觉地飘过去了。待她走近,敏妃便问:“怎么了?” 思兰低着头蹙着眉:“外殿候命的小何适才来禀话,说顾贤仪在外求见呢。” 敏妃眉心微皱,只说:“时辰太晚了,有什么事,让她明日再说吧。” 说罢她便又要与皇帝讲话,思兰却并未就此告退,立在那儿道:“要不……娘娘还是先见见她吧。” 敏妃再度看过去,萧致不由也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似是未料及会被皇帝问话,思兰滞了滞,福身:“回皇上,顾贤仪今日下午便来问过安的,娘娘那时便告诉她累了、歇下了,她偏这个时候又来……” 思兰说及此处,目光怯怯地在皇帝面上划了一下,欲言又止之色浮于面上,终是只生硬道:“奴婢就觉得……娘娘不妨先见她一见。” 下一句,声音更低得仿佛呢喃自语:“也免得贤仪娘子拿身边的宫人出气了。” 不敬之言一个字也没有,个中意味又都表露得明明白白。敏妃心下满意,风轻云淡地喝了口茶,脸上板起来:“你又在胡想什么,退下。” 思兰大是不甘的样子:“娘娘……” 耳边嗤地一声轻响,敏妃侧首去看,皇帝笑起来。 一双笑眼温和地落在她面上,他伸手指指思兰:“你身边的人,防朕的后宫跟防贼一样。” 敏妃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捂了下脸,又绷住了,再度斥骂思兰:“总这样没规没矩,快退下!” 思兰见皇帝显已听明白个中伎俩,便不多说了,匆匆福身告退。敏妃双颊依旧红扑扑的,抬头望一望皇帝,牵住他的手:“致哥哥别怪她,她是打小就跟着我的,总为我记挂。心思又细,这才想得多。” 萧致轻松而笑:“朕知道。” 他伸臂揽住她,她就含着千般柔情倚到了他怀里。原还想顺着思兰的话提一提顾氏责打宫人之事,现在想想,倒也罢了。 正是柔情蜜意之时,何必去提旁人。况且,她也不想做那等在他面前乱嚼舌根的人。顾氏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改日再借宫人的口往他耳朵里添几句便是了。 是夜,芙蓉帐暖,再度春宵。六宫是何心思此刻皆不要紧,有人失意自也有人得意。 翌日,皇帝照例是寅时末刻起床,盥洗更衣后便要去上朝。在他临离开前,敏妃倚靠在他胸口上,未言一字却道紧温存。 “朕要迟了。”萧致低笑,手抚过她的脸颊,“晚些再来看你。” 敏妃点点头,松开环住他的双臂,福身恭送。 圣驾离殿,一众宫人洋洋洒洒地跟着。步出珍容殿外的院门,就见有人在三两丈外的树后焦急踱步,兜兜转转,似有什么为难事。 萧致不禁多看了一眼,初觉陌生,在她转过身再往另一侧走时,忽而认出是谁。 原来她褪去僧衣梳妆打扮起来是这个样子。明眸皓齿,温雅清秀。 他一时恍惚,她踱了几步,紧锁着眉再转身时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愣,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萧致定了定心:“免了。”不觉间踱上前几步,看看她,又看看身后几步外的殿门,“来见敏妃?” “是。”顾清霜垂着首,神情恭肃的样子一如从前修佛时。顿了一顿,方才那股子焦灼为难又浮上来。 她偷扫一眼皇帝的脸色,犹疑不定地探问:“表姐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 他端是一怔,显然没料到她口中真会说出“表姐”这样的称呼,继而不觉皱眉:“何出此言?” 顾清霜面生懊悔,叹息福身:“是臣妾那日急得心慌了……宫里人胡乱议论,臣妾身边的人也多了几句嘴,对表姐多有不敬之言。臣妾想着自己的‘身世’,怕他们这般乱讲于皇上无益,亦怕他们毁了表姐清誉……只得先行罚过。” “昨晚听闻表姐专门赐了药给他们,才惊觉表姐修佛时日久了,怕见不得这些,恐要误会臣妾行事狠毒,想快些与表姐解释一二。”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下意识去瞧他身后的那一众宫人,好像那一声声“表姐”都是专门说给他们听的,她是在用心良苦地维持他降下来的旨意。 她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立着,离得这样近,他除却看见她满面的愁绪,也很难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乌青。 那是青黛轻扫出来的颜色,只用了一点点,掩在脂粉下,就像彻夜难眠留下的痕迹。 而她,与那位“表姐”实际上是没什么情谊的,他最是清楚不过。这般忧思,自然只能是为他。 第19章 受召面圣 踌躇了半晌,她偷偷抬眸看他。只短短一眼,怯意与仰慕并出,看得萧致眼底一颤。 他无声一叹:“敏妃不会误会你。” 顾清霜明眸亮起:“真的?” 他想了想,又说:“若她多心,朕会为你解释清楚。” 她便顿松了一口气,衔着笑立掌要道谢。忽而又想起什么,窘迫地僵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改为万福:“多谢皇上。” 这细小的动作被萧致尽收眼底,心下不禁觉得好笑,无奈上朝时辰已临近,只得道:“朕先去上朝了,你回吧。” 顾清霜颔首,遂又深福下去:“恭送皇上。” 他从她面前走过,直待他离得远了些,阿诗才上前搀扶。 顾清霜立起身,视线由落在那道背影上。他着实生得好看,单背影也清隽挺拔。饶是背后有一众宫人随着,依旧光芒不掩。 阿诗上前半步:“姐姐,这就行了?” 她又不懂了,不懂顾清霜只为说这么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为何如此大动干戈。不仅着意跑了两趟,还早早地起了身,细致地在眼下描上乌青。 在她看来,其实这几句话不说也罢。就是敏妃真往皇帝耳朵里吹了什么风,其实也不打紧。后宫的人这么多,谁都不免要嚼旁人的舌根,皇帝听到的闲言碎语怕是多了去了。从他素日来对嫔妃们的态度来看,大约也是并不太在意这些。 顾清霜笑笑:“嗯,行了。” 她并不只是为免于遭受皇帝误会才去说这些。 人在宫里,总要学会放长线。 之后的日子,顾清霜过得怡然自得。清晨多半时候不用起得太早,隔三五日早早起来一回,就去荣妃那里坐坐;从荣妃处回来便用早膳,早膳之后要么抄经,要么读书,偶尔也与婉嫔走动。 婉嫔在宫里的资历长,在太后那里又得脸,与她交好的宫嫔颇多。一来二去,顾清霜便与不少人都混了个脸熟,平日里四处散散心,又或传歌舞姬来听听曲儿,也不乏乐趣。 而敏妃那边,一时间仿佛一块净土,宫中既没什么人主动去献殷勤,也无人去惹事。顾清霜亦没有再多去她面前晃,阿诗多少有些不甘,她正好与敏妃同住一宫,去走动一二也没什么不可,皇帝又常在那边,如此见个面也不显得刻意。 于此,顾清霜只说:“不急。” 宫里这么多人都比她更恨敏妃,她们都不急,她急什么。 况且她还是新入宫的嫔妃,单凭上头还有个太后压着,皇帝也迟早要召见她的。 太后不会允许他一直扎在敏妃宫里。 不觉间小半个月过去,天气更暖了一层的时候,皇帝终有两日没再去敏妃的珍容殿,转而在紫宸殿中独寝。 宫中嫔妃们都盯着珍容殿那头,瞧见风声有变,第三日一早,荣妃殿里的人就聚得意外的齐。 松气、不甘,亦或依着七出之条不该在她们脸上出现的嫉恨,在这一日早上多少都能见到。先前被降了位份的颖充衣神色黯淡,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已有了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敏妃娘娘身份贵重,进宫这么长时间,也没几个人见过她。” 席间倏尔一静。其实敏妃自幼在宫中由太妃抚养,除却今年新进宫的宫嫔外,这殿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见过她的。颖充衣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无非是安置敏妃从未与荣妃走动过一次,是以大家晨起问安时都没见过她。 一时间,殿中不乏有心思浅些的嫔妃微变了脸色,但荣妃仍宽和地笑着,一双丹凤眼看向颖充衣:“妹妹年轻好奇,却也不必心急。往后日子还长,都是自家姐妹总能见到的。” 说着语中一顿,声音转而轻了些,仿佛自语呢喃,又偏让每个人都听清楚了:“再过几日就是端午宫宴了。” 说完的刹那,她就似忽而回神般又抬眸笑起来;视线梭巡一圈,落在顾清霜面上:“昨日本宫去向太后娘娘问安,正碰上皇上也在。太后娘娘提起上个月进宫的各位妹妹都还不曾正经面过圣,这两日顾贤仪便准备着去吧。” 这“面圣”是什么意思,谁都听得明白。一时间许多双眼睛都看过来,顾清霜垂眸不抬,带着三分惋惜轻道:“臣妾谢娘娘记挂,但却不巧,臣妾早几日晨起出门散步受了寒,虽瞧不出什么,却总觉乏力。此时面圣,只怕将病气过给皇上,求娘娘另行安排。” “这样?”荣妃面露惋惜,“那可要传太医快去看看为好。”视线又转了一转,停在新人之中封位仅次于顾清霜的宝林柳氏面上,“那柳宝林便先去吧。” 柳宝林家中官阶算不得高,却是世代书香。听言起身,落落大方地深福下去:“诺,臣妾谨听吩咐。” 荣妃和颜悦色地点一点头,便叫大家散了。按这个意思,新宫嫔便是要从今晚开始觐见,依位份依次排下去,柳宝林之后是陆宝林,再往后是颖充衣、佘充衣,最后是吴良使。 至于顾清霜排在什么时候,得看她何时才能病愈了。 回芳信宫的路上,顾清霜身边安静得有点反常。她素日出门都只带阿诗和卫禀两个,有时更只带阿诗。卫禀话不多,但阿诗是爱讲话的性子,路上总爱寻些有的没的来聊。 眼下,她却禁不住惋惜顾清霜错失了头个面圣的机会,又有些担心顾清霜受寒之事。这事她从没听顾清霜提起过,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于是踏入碧玉阁,阿诗就依荣妃的吩咐赶忙请了太医来。一刻后赶来的陈铎与他们倒也算熟人,在太医院身份不算高,从来只给小嫔妃们看一看病,六尚局的女官们偶有病痛也常找他。 陈铎先前随知宫中添了位顾贤仪,却没想到是顾清霜,好生怔了一怔。回过神来刚要见礼,顾清霜就挡了他:“也算旧识了,太医不必多礼。” “贤仪娘子客气。”陈铎躬一躬身,上前为她搭脉。不过片刻就蹙了眉,“娘子玉体康健,并无不妥。” 顾清霜眼帘低垂,抬手摘了腕上的玉镯放在案头,对他的话仿若未闻,兀自开口:“我只是觉得疲乏,并无旁的病症。依着太医看,稍稍将养个六七日,能不能好?” 陈铎微怔,旋即心领神会:“小病而已,自然能,娘子不必忧心。” 顾清霜点了点头:“有劳太医了。” 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顾清霜原也知道他没必要拒绝,只是好处仍要给到,她就除却那只镯子,又示意卫禀塞了些许银两。 自陈铎道出她身子无碍起,阿诗面上的讶色便掩不住。待得卫禀送了陈铎出去,阿诗更是不解,上前急问:“既是没病,姐姐何必?” “你当头一个面圣就一定好么?”顾清霜嗤声冷笑,“皇上摆明了是被太后逼着见我们的,正不知有多气不顺。”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那便是在寻常时便是如此。在皇帝显然气不顺的时候,风险只会更大。 所以这头一个去探皇帝心情的人,谁爱当谁当,她不会去。至于方才与陈铎说的那句话,陈铎愿意瞒着自然好,让皇帝知道了倒也无妨。 当晚,皇帝果然翻了柳氏的牌子。柳氏是个贤惠大方的人,大抵也没触着什么霉头,翌日便有旨意下来,晋她至从六品贤仪。 往后两日,皇帝似乎没什么心思,又是独寝,第三日才召见了陆宝林。陆宝林没得晋封,但也得了些赏赐,应是也没什么事。 再往后,颖充衣却显然说了不该说的话。细由不太打听得着,只听说颖充衣入夜前就被送回了自己宫中,身边亲近的大宫女被押去宫正司杖责。 阿诗闻讯直抚胸口:“还好姐姐没去。皇上这么大的火气,可得再缓一缓。” 顾清霜却摇头笑说:“不用,这两天就可以了。” 前面两位都没事,已足以证明纵使事关敏妃,皇帝也尚能克制。颖充衣遭了罪,只能证明她太傻。 于是翌日清晨,顾清霜便又请陈铎来把了脉,陈铎离开碧玉阁就去了荣妃那里,回话说她已无虞,可入殿侍君。 当日傍晚十分,袁江带人到了芳信宫来。见到顾清霜,满面笑容地一揖:“贤仪娘子,皇上请娘子一道用膳。娘子收拾妥当,便随臣去紫宸殿吧。” 一道用膳,这倒是前面三位都没有的。 顾清霜对他道了声:“有劳大伴,稍等。”就坐到妆台前,让阿诗帮她将发髻理了一理。她位份还低,又是清修过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奢华,衣着穿戴都从来简单。今日穿了身杏黄色绣花枝蝶纹的齐胸襦裙,便已是在她身上难见的色彩了。 登上袁江备来的暖轿,她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紫宸殿,落轿停稳,她揭开帘子下来,抬眸看向殿前匾额时眼中多有几分敬畏。 袁江躬身:“娘子,请吧。” 她无声地点点头,提步入殿。 殿中,宫人们正往桌上布膳,萧致犹坐在书案前看着奏章。余光睃见有人进来,他抬了抬眼。看见是她,又索性将奏章放下:“你来了。” 顾清霜敛裙,施大礼叩拜:“皇上圣安。” “免了。”萧致饮了口茶,顾清霜规规矩矩地起身,不及抬头,就听他又说,“听闻你前几日病了?” 不咸不淡的口吻,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顾清霜不着痕迹地抬眼,他正执盏喝茶,神情同样瞧不出什么。 第20章 芙蓉帐暖 呼吸之间,顾清霜脑中思绪飞转,几样答案都浮于面前。她踌躇一瞬,拿了主意,低头咬唇而笑:“其实没有……” 萧致眉心微跳,淡看着她,她红着脸,面上尽是女孩子使小聪明时才有的局促。好似全没注意到他面色不善,她低着头走到他身侧,声音轻轻柔柔的:“其实是……臣妾见皇上与敏妃娘娘如胶似漆,忽而一连两日未曾去见,觉得奇怪。那日又听荣妃娘娘安排臣妾觐见,臣妾只当皇上是碍着宫规礼数不得不忍痛割爱来见臣妾,便以为只消自己称病,皇上就又能去敏妃娘娘那里了。” 她隐约觉得他该是听说了什么,只是尚不知是谁扇了耳边风。但不论是谁,眼下她主动和盘托出总比被他逼问再讲要强。有些事,显得被动便总是听着假一些。 萧致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变得复杂,俄而笑了声,无奈摇头:“倒没见过你这样的,盼着朕日日都去敏妃那里?” 顾清霜抿唇,见他又拿起奏章来继续读,就随手研起了墨:“臣妾倒不是非盼着皇上去见敏妃娘娘,但既然入宫是‘侍君’,自是皇上顺心与否最紧要。倘若皇上身边多了臣妾这么个人,反倒多了要做些不想做的事,臣妾还不如在千福寺待着。” 萧致以手支颐,悠闲地微偏着身子,仰头看着她:“你们尼姑是不是因为经念得多了,所以心思细,话也多。” 顾清霜一滞,头低得更低些:“臣妾多嘴了。” 萧致搁下奏章,捉住她研墨的手腕:“用膳。” 膳桌设在正殿侧后方的寝殿。顾清霜轻轻应了声“诺”,就跟着他往寝殿走,一路都没说话,好似沉闷于他方才那句责怪。 一并在膳桌边落了座,她也只无声夹菜,安安静静不置一词。 如此,他自是很快就觉察了她的情绪,边执箸夹起一片鸭肉边抬眼觑她:“生气了?” 顾清霜低着头:“皇上不喜臣妾话多,臣妾少说就是了。” 柔顺之余,三分委屈。 随着一声嗤笑,那片鸭肉便落在她的碟子里。他手中筷子一转,筷尾敲在她额上:“逗你的,还当真了。” 顾清霜这才有了几许笑容,双颊泛起红晕,低头夹起那片鸭肉来吃。 不过这一整桌御膳,她从头吃到尾,也就只这一片鸭肉是荤食,其余皆是素菜。他偶尔扫她一眼,末了终于问她:“还在吃斋?” “没有。”顾清霜摇一摇头,“只是吃斋久了,一时倒吃不惯荤食。问过太医,说慢慢适应也好,不必强求。” 她想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就得有事让他记挂着。想让他有事记挂,总得送点事给他记挂。 他却没多说什么,点一点头,搁了筷子。 顾清霜便也不再用了,见有年长的女官无声地进来,就离座福了一福,随她们去沐浴更衣。 萧致自也去沐浴一番,倒比她快了不少。等她的工夫便又看了两本奏章,直到她回寝殿来。 她换了身藕荷色的柔软寝衣,半干的长发随在身后。他原盘坐在床上的榻桌前,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视线便被拉去,索性放下奏章,支着额头看她。 她走到近前才察觉到他的目光,顿时有些紧张,顿住脚步,垂首深福:“皇上。” “来。”萧致倾身,伸手扶起她,就势将她拉进怀里,一吻落在她耳际,“过了今日,小尼姑不许胡思乱想了。” 她低眉顺眼地嘴硬:“臣妾没胡思乱想。” “还没胡思乱想。”他食指刮过她的鼻尖,“都觉得朕是‘不得不忍痛割爱’才来见你了。” 她那句话略一细品,就能品出无穷无尽的委屈。 她好似不服,又嘴硬了一句:“臣妾只是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 他眼眸微眯,反问她:“朕和敏妃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你呢?” 她颔一颔下颌,神情变得不自在:“臣妾自有办法打发时间。” “总爱成全别人委屈自己,天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了。”他边说边又敲她额头,而后也不叫宫人进来,自顾自一端榻桌,连着桌上奏章一起放到床边地上。 再回过身,他把她一抱,放进床榻里侧。顾清霜忽而紧紧闭眼,就听到他笑:“怕了?” 她猛力摇头,自然只会更显得怕。 心里却只在笑——怕? 上一次,实在说不清是谁要了谁。 诚然,他这方面的功夫着实不错。上一次被药迷乱心神,有些不讲章法地乱来,这次就不一样了。 顾清霜多少有些意外,惊异于原来这种不能为外人道的事里还能有这种趣味。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紧抠在了他的背后。心跳一再加速,热汗冒了一阵又一阵,一再忍耐之后,她终还是觉得自己禁不住了,恍惚间开口唤了声:“施主——” 嗓音沙哑,已带哭腔。 耳边蓦然腾起一声轻笑:“你叫我什么?” 顾清霜置若罔闻,只余轻轻的哽咽声一再从喉咙里渗出来。 俄而又闻他自顾自笑了声,最后一股劲力了去,他可算将她放开了。 顾清霜几是一瞬间就扯过了被子,缩紧身子,双目盈盈含泪。 萧致偏偏要逗她,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圈:“小师父适才说什么?” 他果然听见了。 顾清霜低一低眼,就不答话,带着三分气性,只说:“臣妾去擦洗。” 刚撑起身,又被他一把拉回去:“好好睡了。” 他手臂有力,将她的身子箍得死死的。顾清霜动弹不得,轻声又说:“尚寝女官说要去的。” 他的手在她背上拍了一拍:“累了就睡,不必管她。” 顾清霜哑然。 男人,有时着实是让她佩服。别看他处处留情,可只消他愿意,便又能随时对人温柔至极。 这与她给他的温柔可大是不同。她心底有那么分明的算计,给他的万般温柔皆是假。而他——她相信在他享受这些的时候,每一分温柔都是真的,对谁都是。 她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好,缩在他的臂弯里安然睡去。再醒来时,是因侧旁又有了明晰地动静,她睁了睁眼,他正起床要去上朝。 她立时撑起身,他有所觉察,衔着笑转过脸:“朕去上朝,你睡足再起。” 顾清霜自不打算真在他的紫宸殿中“睡足”,不过为着他的好意,她还是乖顺地躺了回去。明眸清亮地望着他,扯一扯他的衣袖。 萧致一哂:“干什么?” “臣妾收回昨日的话。” 他想想:“哪一句?” “‘不如回千福寺待着’那一句。”她眨了下眼,鸦翅般的羽睫落下又抬起来,“皇上现下就是赶臣妾走,臣妾也要赖在宫里的。” 她一边说一边红了脸,说完就闷进了被子里,又一翻身,滚得靠了墙,死死地贴着墙壁。 “……你这小尼姑!”她听到他的无奈笑音。 只过了一夜而已,她就要死赖在宫里了,他自然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论读了多少圣贤书,也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女人夸奖“功夫好”的。 这句之后,她就不再说话了。裹在被子里,背朝着他。他只道她又睡着了,匆匆盥洗妥当、穿上朝服,便去上朝。 顾清霜在他离开后便起了床,一应事宜都由进殿来的御前宫人们服侍。直至她走出殿门,才见到阿诗。 阿诗在外候了一夜,神色不免疲乏。见她出来,面色一喜,福身:“娘子。” 送她出来的御前宦官赔着笑一揖:“御前还有差事,臣便不多送了,才人娘子慢走。” 阿诗一愣:“才人?” 那宦官笑意更深:“是,皇上下旨晋娘子为从五品才人,另着内官监去拟封号。娘子回宫静候旨意便是,臣先恭贺娘子。” 封号? 顾清霜略作思忖:“劳这位伴伴一件事。” 那宦官即道:“娘子客气了,请说。” 她道:“我想起些事,只能当面同皇上讲,请伴伴在方便时帮我问一问皇上,何时得空见我。” 那宦官正觉她这般刚侍完寝就又寻事面圣未免太过急躁,就听她又说:“要在晋封的圣旨下来前为好。” 宦官一怔,这听着倒像真是有事?一时虽有惑色,却也不好再行多问,便点了头:“臣记下了。” 顾清霜颔首道了声谢,就搭着阿诗的手上了暖轿。暖轿抬起来,她就听到阿诗在外打起了哈欠,便揭帘笑她:“你是不是傻?旁边明明也有供宫人歇脚小睡的地方,你就在外面愣等着?” 阿诗没听完就又打了个哈欠:“颖充衣刚挨了罚,我怎么放心得下娘子?” “回去就快睡吧,手里的事都吩咐下去,你且实实在在睡上一天再说。”顾清霜道。见阿诗点头,才放下轿帘靠回垫子上。 她阖上眼睛,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回想近来的事。想过每一分细节,也就想好了再入殿时说点什么。 待得暖轿在芳信宫门口落下,阿诗扶着她下了轿。她刚抬眼看向宫门内,就见一道倩影正转身折进正殿。 虽只一晃而过,一股子不忿也已足够分明。 第21章 自讨封号 搀扶顾清霜的阿诗也看到了这一幕,轻声吸气,压音低语:“敏妃娘娘是不是不高兴了?” 顾清霜无意理会。反正也没有侍完寝一定要向主位宫嫔问安的规矩,敏妃高不高兴关她什么事? 她相信敏妃再怎样也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把她叫过去给下马威的。 顾清霜于是气定神闲地回了碧玉阁去,上午多睡了一睡,午后用完膳又传了医女来,给她揉了揉酸痛隐隐的腰背。 紫宸殿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顾清霜想想,便觉也罢了。 自贤仪到才人,虽是越过宣仪升了足足一品,但到底位份还低,也没有太多礼数,内官监估计很快就能将封号拟出来。皇帝一时想不起见她,待得旨意一下,那些话便没法说了,左右也不能让皇帝将旨意收回去。 然而待得用过晚膳,紫宸殿却忽而来了人。领头的是御前掌事袁江,见了她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娘子,皇上今日实在忙了些,一整日都忙着与朝臣议事,也就刚得空歇下来。听闻您有事要禀,着臣来请您过去。” 顾清霜含着三分歉意颔首:“一点小事罢了,倒劳得袁大伴来跑一趟。” 她这样说着,阿诗已塞了两块碎银过去。她位份还低,也没有娘家撑腰,出手并不阔气,袁江倒不甚在意,仍是满面笑容地道了声谢。 片刻后暖轿便到了紫宸殿,顾清霜随着袁江步入殿中,袁江脚下未停,直接把她引去了寝殿。 入得寝殿,方见皇帝还正用膳。顾清霜行至近前福身,萧致信手一扶:“一道用些?” “臣妾用过了。”顾清霜道。他点点头,示意她坐,她在侧旁坐下,见有事先给她备下的碗筷,索性执箸给他夹菜。 萧致吃了口她送过来的鸡丁,问她:“听说你有事?早上怎的不说?” “晨起皇上上朝之前,还没这事呢。”顾清霜欠一欠身,凝神想想,笑容里浮起两分成心卖关子的俏皮,“臣妾闺名清霜,皇上觉得好听么?” 萧致笑一声:“雅致不俗,是个好名字。” 她便欠身:“那便不必劳内官监另拟封号了。皇上随意从这两个字里挑一个,给臣妾当封号用便是了。” 她话音未落,他眉心已然蹙起。 顾清霜知他必是想起了别的事,低下眼帘静等其言。俄而听他叹了一声,搁下筷子:“不行。名字里的字算什么正经封号?旨意下去,旁人便要笑话你。” 譬如南宫敏,得不着封号才称敏妃。六宫嫔妃碍于圣意与她的妃位,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已不知议论过多少回。 顾清霜眉目间生出几缕愁绪,哀叹一声:“那皇上觉得是旁人的几句闲言碎语要紧,还是敏妃娘娘要紧?” 他微滞,锁眉看她:“怎么说?” “敏字是敏妃娘娘的闺名,不是个正经封号,阖宫都知道,敏妃娘娘更清楚。这些日子,心里最难过的便是她了。臣妾与她同住一宫,在外人眼里又都是如国遗孤的身份,如今她还没得着的东西臣妾先得着了,皇上岂不是帮着外人一起扎她的心了?” 她说及此处稍稍顿了顿,却没等他再开口,就又说:“臣妾觉得,别的都不打紧。只是皇上与敏妃娘娘情投意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自是能和和美美才好,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徒增烦忧?” 随着她的话音落定,他无奈喟叹,眼中多有几分怜惜:“总这样为别人想着,就真不怕自己受委屈?” “成人之美的事,又是臣妾自己愿意,算什么委屈?”她笑容坦荡,“反倒是若令敏妃娘娘心生不快,臣妾便是得了个好听的封号,心里也难过。” 他良久的沉默,顾清霜不动声色地看着,如料看到他眼底一点点地生出亏欠来。 他终是一叹:“不能总这样委屈你。” 自诩深情之人,哪里看得了这种事。 顾清霜抿唇浅笑,歪一歪头,显出几分娇俏:“那皇上赏臣妾些好东西,臣妾便不吃亏啦!” 他蓦然而笑,迎上她的双目时,又不失郑重:“可缺什么?” 这一问,倒令顾清霜蹙了眉。她作势苦思了会儿,苦恼摇头:“倒也着实不缺什么。” 接着便是半晌的各自沉吟,直至他忽而想起来:“给你添个小厨房吧,免得你总吃不惯。” 顾清霜适当地露出讶色,连连摇头:“这使不得。” 小厨房,按规矩是从三品婕妤往上的主位才有的。底下的嫔妃都是去尚食局传膳,除却有孕时尽可随着性子去提要求,别的时候总不好太任性,多是尚食局备下什么便是什么了。 在从五品才人宫里设个小厨房,说来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自今上继位以来,确也还未发生过。 可他却只低笑了声:“这事听朕的。”说着便睇了眼袁江,“你去安排。让尚食局先拨善做素食的过去,等才人日后能吃荤了,再行换人。” 袁江躬身应了声“诺”。顾清霜眉目含羞,好似无奈于他的不容分辨,起身盈盈一福为谢。 这样温柔体贴了一场,当晚,她自是没能离开紫宸殿。这也没什么不好,那些事食髓知味,她心里也没那么多为难自己的迂腐想法,自能乐在其中。 只是可怜了她的腰。 翻过这一夜,她就成了此番大选进宫的新宫嫔里唯一一个连续得了召幸的。风头虽比不过敏妃,也足以引得六宫瞩目。 袁江办事妥帖,顾清霜坐暖轿回到碧玉阁的时候,厨房那边已经忙忙碌碌地收拾了起来。但她一时顾不上,还是先传了医女过来,给她揉按腰背。 与此同时,珍容殿那边,敏妃正倚在贵妃榻上,身边大宫女思兰为她轻按着太阳穴,小声道:“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说是晋她做了清才人。现下又赐了小厨房过来,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敏妃阖着眼未睁,黛眉浅浅蹙着。缓出一声叹,轻道:“终也不过是个才人,罢了。” 宫里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差这样一个才人。 思兰咬咬唇,不忿地还想再说几句,掌事宦官王茂入了殿来:“娘娘,皇上已下朝,往这边来了。” 敏妃明眸睁开,神色淡淡:“是往珍容殿来的,还是往碧玉阁去?” 王茂神情僵了僵,强笑:“……该是往珍容殿来的。” 他一边觉得那位清才人虽然风头正盛,但也不至于让皇上那么记挂,一边心里又真有些拿不准。 敏妃缓了一息,风轻云淡地站起身:“去迎驾吧。” 主仆数人便一道往殿外行去,行至院门处,圣驾正至门口。敏妃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下来,笑容展露,福下身去:“皇上万安。”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扶住。萧致揽住她,往殿里走:“礼数愈发多了。进去说话。” 敏妃笑笑,温温柔柔地跟着他回殿里去。入了殿,他自去落座,她睇了眼立于矮柜前沏茶的思兰,将她摒开,自顾自地沏起茶来。 茶香漫开,她似是随意般开口:“皇上很喜欢才人妹妹?” 皇帝略微一滞,道:“她懂事,朕便多见了见她。你若不喜欢……” “臣妾有什么不喜欢的。”敏妃及时打断他的话,端着沏好的两盏茶,含笑坐到他身边,“臣妾早便说过,在臣妾眼里阖宫都是自家姐妹,臣妾只盼着致哥哥家和万事兴才好。这位清才人,更是与臣妾投缘的人,致哥哥忘了?” 萧致轻应了声“嗯”,没多言什么,垂眸喝茶。 敏妃又道:“只是臣妾再与她投缘,也总还是更在意致哥哥一些。宫里规矩这样多,她有称病欺君之事放在前头,致哥哥若不管不问,会不会……”她露出些许为难,“会不会不大好?” 萧致执盏的手一顿,看向她:“没有那回事。” 敏妃秀眉拧起,填着愁绪:“怎么没有?那陈太医是怕惹祸上身才来向臣妾禀话,总不能是有心诓骗臣妾。” 萧致吁气,将茶盏搁了下来:“陈铎所言不假。但清才人实是为你我考虑才出此下策,其中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以致欺君,但……”他有些烦乱地摇摇头,“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你不要听便是了。” “……致哥哥?”敏妃讶然,心里只觉荒谬! 过去三年,这么多女人,他都只为她着想,在太后与一众宫嫔面前为她说尽好话。何曾有过在她面前为旁人辩解的时候? 如今,就这么个与他几面之缘的清才人…… 敏妃一时神思都空了,怔怔地看了他须臾,才强缓出一声笑来:“原是这样……” 笑音之后,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她吸了口气,强将这份情绪按下去,也端起茶盏来抿了口。 . “清才人?”舒德宫景明殿,荣妃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眉心微微一动。 坐在下首的方淑人如同邀功般笑说:“是。个个以闺名为封号,芳信宫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呢。” 荣妃没开口。她不喜欢方淑人,虽说来也是自己人,但性子太浅薄。饶是一手茶艺练得再出神入化,落在圣上眼里也不过是个逗趣儿的玩意。 她还是更看重婉嫔一些,婉嫔是个晓得轻重的。当年明明风头最盛,但一瞧情势不好,立刻便转去了太后那边,这才是聪明人。 荣妃于是也没心思同方淑人多说什么,只淡声告诫:“颖充衣因言获罪,你说话仔细些,别步了她的后尘。” 方淑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讪讪颔首:“娘娘教训的是……” 荣妃收回目光,吩咐侧旁的宫人:“去瞧瞧婉嫔得不得空,若得空,让她过来喝茶。” 第22章 端午佳节 尚食局拨至碧玉阁小厨房的一干人收拾好厨房后便去向顾清霜问了安,顾清霜和和气气地见了他们,每个人都给了些赏。待他们告退,就传了卫禀进来:“厨房是紧要的地方,这些人你挨个去查。” 卫禀揖道:“已查过了,至少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几人都是自进宫起就在尚食局当差,此次是头一回拨到外头。” 顾清霜沉默地点了点头。明面上瞧不出什么来,他们姑且就只能这样了。更多的事情,譬如去查几人家中与外面的瓜葛,她现下尚无那个本事。 却听卫禀又道:“倒是有这么两个人……” 他有点迟疑,顾清霜眼皮一抬,才忙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两个宫女,一个叫素锦,一个叫荷香,早两年都被差去行宫当过差。日子倒都不长,素锦待了七八个月,荷香只三个月就回来了,但臣想着敏妃娘娘那个时候恰也在行宫,还是得禀娘子一声。” “你谨慎。”顾清霜颔一颔首,“这事我知道了。六尚局年年都有调去行宫当差的人,早些年连我也去过些时日,咱也不必直接视她们为敌。她们呈上来的膳食验得更仔细也就是了,你私下里也多盯着一些。” “臣明白。”卫禀肃然应下,见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便退去了外头候着。 接下来的几日里,皇帝先是例行公事般召见了与顾清霜同日册封的佘充衣与吴良使,再往后的几天,除却又翻了顾清霜一回牌子,其余的就都是在见敏妃了。 如此一来,芳信宫可谓占尽风头。顾清霜再去向荣妃问安时,都能觉出旁人的目光多少有了些不同。只是开口谈天的时候,多少还能遮掩下来罢了。 如此不知不觉就到了端午。放在往年,这会儿正是去行宫避暑的时候,行宫附近有江有河,天子当与群臣一道去观龙舟赛。但今年因着大选事宜刚了却不久,避暑之事暂且搁置,观龙舟便也免了,只在太后宫中设了家宴。 这样的家宴,宫中嫔妃无人敢敷衍。顾清霜自午睡起来便开始沐浴梳妆,挑了件灰色薄绸的对襟上襦,下搭的浅玫粉齐胸以深玫红压边,裙摆上绣着同样深玫红色的花枝,缀着白蕊,比她往日的着装艳丽一些,却也不俗。 她步入颐宁宫时已是申时末刻,宫门口犹是几位年长的嬷嬷在恭候,见她进来,当中一位便脱列而出,迎她进去。嬷嬷边走边道:“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进宫问安,太后娘娘正在内殿与她们说着话。其余各位娘娘、娘子倒也到得差不多了,您可与她们先一道说说话。太后娘娘着意说了,都随意些便好,过着节不需守那么多礼数。” 几句话间就已走到了殿门口,顾清霜颔首向她浅浅一福:“知道了,有劳嬷嬷。” 言毕她迈过门槛,抬眼一瞧,就见宴席上太后、皇帝的尊位都还空着,两旁还多了几席,约是给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备下的。 除此之外,小嫔妃约莫已到了一半,她来得算是不早不晚。四妃中晴妃与岚妃已入席,荣妃和敏妃暂还不见身影。 顾清霜行上前去,福身见礼:“晴妃娘娘金安、岚妃娘娘金安。” 晴妃原正与旁边的嫔妃说着话,闻声瞧一瞧她,含着微笑:“清才人来了,快坐吧。” 顾清霜道了谢,搭着阿诗的手去自己席上落座。待得坐定,她再度定睛看去,才注意到岚妃膝头还坐着个小姑娘,两三岁的样子,生得白净可爱。 那该就是大公主了,今上的头一个孩子。听闻这孩子出生时凶险,岚妃也是因此落了病,后来便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索性避世不再理人。 除此之外,下头还有两位皇子。只是出身都不高,打从降生就都交给了寿康宫的太妃们养着,不太出来见人。 想着这个,顾清霜心下便有些慨叹——当今皇上这不对后宫上心,真是不上心得明明白白! 单看皇子们这事,便可知他但凡想上心,万事就都可料理得清楚。后宫里的孩子不好活,皇子总是多灾多难,养在谁膝下都遭人嫉恨。唯有养在太妃们那里,反让众人都存了个念想,觉得若自己得宠下去、亦或有命熬个高位,这孩子指不准就能归到自己名下,反倒都要盼着皇子健健康康地长大。 这事他处理得当,不费吹灰之力就为皇子们挡开了暗害,朝中万事更都妥帖。唯独后宫,多少雕虫小技就那么堪堪从他眼皮子底下晃了过去。前头是南宫敏、后头又是她,一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男人,偏能让后宫的女人一勾一个准——除却他自己懒得对这些事费心以外,顾清霜想不到旁的因由来解释这样的怪事了。 顾清霜心里玩味着,兀自斟了果酒来饮。忽有倩影步入余光,她抬眼一瞧,忙起身:“婉嫔姐姐。” “妹妹坐。”婉嫔含着笑,目光示意宫人在她席边添了个绣墩,就在她身边坐下来,“这些日子不太得空见妹妹,今儿倒有些话想同妹妹说说。” 顾清霜衔笑给她也斟了酒:“姐姐请说。” 婉嫔环顾四周:“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荣妃娘娘与敏妃娘娘倒还都不见身影。” 顾清霜睇一睇她,瞧出她是有备而来,便不说话,只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婉嫔声音放轻:“荣妃娘娘是在里头陪太后娘娘与几位大长公主说着话,敏妃么……我听说她方才去了紫宸殿,可皇上不过多时便也是要过来的,妹妹你说,敏妃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什么?” 好一派循循善诱的口吻,好似在引导一个小孩子去算些略显复杂的算术。 顾清霜想一想:“太后娘娘不喜敏妃。敏妃娘娘想来是想与皇上一道过来,免得被太后娘娘刁难了。” 婉嫔笑容明艳:“妹妹是聪明人。” 那明艳的笑容只那么一瞬就淡去,淡到几不可寻,但仍不失和气:“所以这人在宫里,还是得有个靠山。要么是皇上,要么是太后,妹妹说呢?” 顾清霜呼吸微凝,与婉嫔对视一息,又落下来:“姐姐所言有理。” “随意与妹妹说说话罢了。”婉嫔目光挪开,状似随意地瞧瞧殿中三两结伴的嫔妃们,手中团扇轻摇,“荣妃娘娘宫里榴花开得正好,妹妹若得空,明日我们便去同赏。若不得空,便就罢了。” 言罢又瞧一瞧她,浅浅颔首:“不扰妹妹了。” 顾清霜暂不作答复,只起身恭送。待婉嫔走远,她脸上便冷了,落座回去,阿诗紧张上前:“娘子……” “莫慌。”顾清霜深吸气,又抿了口酒,“且让我想一想。” 又过了约莫一刻,圣驾才至。外头的问安声一起,里头的太后与长公主们自也知道他来了,便结伴往外殿来。 太后身影出现时,皇帝刚巧行至席前,便立住脚定住身,端正一揖:“母后安好。” 太后满面的和蔼,目光扫过敏妃时神情也并无变化,道了声:“坐吧。”又瞧了眼殿中仍自下拜施礼的一众嫔妃,“都坐吧。” 燕语莺声,齐齐道谢。众嫔妃落座回去,太后含笑看着敏妃:“也有近一个月没见过敏妃了。” 满座嫔妃无不屏息,敏妃入宫才不足一个月,听太后这样讲,只怕她是入宫觐见以后就没再来过颐宁宫。 诚然顾清霜也只在最初同太后见过一面,可之后总也是隔三差五到颐宁宫门口磕头的。太后懒得见她这样的小嫔妃,总归不能算是她的过错。 敏妃一时的心虚,定住神,楚楚可怜的目光就投向了皇帝。顾清霜只紧盯着他,见他似要出言袒护,便先一步离席,疾走两步福下身去:“太后娘娘容禀。” 皇帝的话自然顿住,满殿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 顾清霜神情自若:“敏妃娘娘与臣妾从前都是修佛之人,此番得以先后入宫侍君,便都想着仍该行些善事,为后宫祈福积德。敏妃娘娘入宫当日,说起此事就一拍即合,决意一道抄写《华严经》,新年时奉至佛前为宜。臣妾心浮气躁,每日抄写两日便罢了。却未曾想敏妃娘娘这般心诚,一时竟连礼数也有了疏漏。臣妾与敏妃娘娘同住一宫,合该提醒一二才是,如此这般,是臣妾的不是。” 满座死寂。 一时之间,众人神情各不相同。太后的目光凌凌划在她面上,敏妃咬牙不语,荣妃黛眉挑起,岚妃仍是漠不关心,晴妃只是看好戏的模样。 侧旁的席上,婉嫔冷淡地靠向椅背。 她就知道,这个顾氏没那么好拿捏,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宫里的利弊轻重她一算就知道。 俄而听得太后一声轻笑:“你倒伶牙俐齿。”说罢气息长缓,不再看她,“今日正逢佳节,哀家不与你计较。” “明日一早,你自己到宫正司领罚吧。” 第23章 明修暗度 顾清霜薄唇抿了一下,不作辩解,只应了一声“诺”。 见太后不再理会她,她就兀自起了身,坐回自己席上去。之后的整场宴席,自是无人会与她多说话了,虽然进宫这些时日相熟的宫嫔也有几位,但相较于与她的那点子情分,大家总归更畏惧太后一些。 宴席在戌时三刻才散,太后显露疲乏,最先在众人的齐声恭送下离了正殿,到寝殿安歇。不过多时,皇帝便也走了。他没有理会满宫嫔妃的争相殷勤,好几位宫嫔在宴席上的献曲献舞都成了白费工夫。皇帝自去了紫宸殿,也没说要翻任何一人的牌子。 是以余下的人又小坐了约莫半刻,就在一片寂寥之中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 顾清霜行至颐宁宫正门口时,敏妃正登上步辇。两人原可不碰照面,只消各走各的便是,一道清凌女音却恰在这时传来:“不愧是旧相识。清才人今晚之举,倒是真够义气。” 笑音之中,三分嘲讽,两分幸灾乐祸。顾清霜回首望去,原是明嫔。 满宫嫔妃没有几个不恨敏妃,多半却都藏着掩着,人前人后总要做出一派大度,明嫔却是少有的可将那份敌意挂在脸上的。 原因无他,概因她是晴妃的本家表妹。 在南宫敏与皇帝情愫暗生之前,晴妃曾多年长宠不衰,性子又惯有几分娇纵,真做得一派大度也没人信,索性摆出一副真性情,自一开始就对远在千福寺的南宫敏没有好话,明嫔与她一贯交好,口径自也一致。 为着这个,从前三年,两方就是隔空斗法。从敏妃入宫至今,皇帝顾念敏妃心思,更是再没翻过这表姐妹二人的牌子。可同时,却也未因为晴妃的那股醋意而怪罪过她。 再瞧瞧已降过位份又禁了足的颖充衣,便可见这位晴妃在皇帝眼中也多少有些分量。 当下,明嫔款款走向步辇,下颌微抬着,颇有几分气势。走过顾清霜跟前,她看都没看她一眼,直至走到敏妃的步辇边才驻了足,浅浅施了个万福:“敏妃娘娘安。想不到这如国灭了国,敏妃娘娘还能遇见个如此情深义重的旧识,拼了命为娘娘换得一份安稳,真是叫满宫姐妹都羡慕呢。” 夜色之下,敏妃微微侧首,目光凌凌看向明嫔。 明嫔掩唇而笑,顾清霜上前半步,声音并不算高,却也并不低得怯懦:“明嫔娘子说笑了。表姐自如国灭国便得封郡主入了宫来,与臣妾重逢不过几月。表姐在宫里的安稳,如何是臣妾拼了命换来的呢?” 说着她轻轻仰首,看向敏妃的神情里端是仰望与崇敬:“表姐能让明嫔娘子羡慕的,也显然不是有臣妾这么个故人。”低了低眼,她嘴角划起讥嘲,“是什么呢,娘子心里头比臣妾羡慕。” “你……”明嫔显没想到她会这般直白地拿圣恩炫耀,一时气得白了脸,修长食指怒而指她,“昔日千福寺一见,我还道你即便出身不高,也总归是个行事稳重的,如今才知也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顾清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国灭国,乃是表姐心头之痛,便是连皇上也鲜少提及。如今明嫔娘子如此直言不讳,若臣妾是狗仗人势,敢问明嫔娘子又是仗的谁的势?” 还不是仗的晴妃的势。 明嫔一时噎了声,驳也驳不出来,强自缓了两口气,朝敏妃一福:“臣妾告退。”便匆匆走了。 敏妃淡看着她离开,目光缓缓转到顾清霜面上:“今晚之事,多谢你了。” 顾清霜颔首莞尔:“表姐客气了。”敏妃强自沉气:“本宫那里有上好的创伤药,有劳阿诗姑娘走一趟,给清才人拿过去。” 顾清霜笑意更浓:“多谢表姐。” 到底都是宫里人,谁不会粉饰太平?不论敏妃心里头有多少厌恶,皇帝旨意里说她与顾清霜表姐妹,二人在外人面前就一直会是表姐妹该有的亲厚模样。 过了约莫一刻,顾清霜回了碧玉阁。她坐到妆台前,阿诗强作镇定地帮她卸了头上珠钗、顺好头发,便说还是要将敏妃提及的药取来还是,就匆匆走了。 顾清霜从镜中看过去,看到她转身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侍立在侧的卫禀也看见了,怔了怔,挥退旁人,压音上前:“娘子。” 顾清霜轻喟:“不碍的,无非就是为方才家宴上的事。一会儿等她回来,你多劝一劝她。” “这好说。”卫禀的脸色有些难看,“可太后这旨意……” “这旨意,我自是要照办的。”她风轻云淡,“明儿个一早我就去宫正司。有阿诗跟着就行了,你好好守着碧玉阁,若有人寻着理由要来见我,哪怕一瞧就是来看笑话的,也尽可请进来坐。放心吧,在我回来之前,她们一准儿就都走了。你们好生招待着,她们也犯不着为难你们。” “……”卫禀看看镜中,欲言又止。心里只觉才人娘子怕是想得太好了,宫里这些嫔妃纵使都要体面,也未必会那么客气。 顾清霜没注意他的神情,兀自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吩咐了,便安心盥洗就寝。翌日她起了个大早,用罢早膳就出了门,未备步辇,径自行去宫正司。 一路上,她有多冷静阿诗便有多紧张。到了宫正司门口,她让阿诗在门口候着。阿诗口头应了声诺,脚下却还是迈过了门槛,惶恐地问那迎出来的嬷嬷:“嬷嬷,太后……太后娘娘要如何罚我们娘子?” 宫正司的嬷嬷们个个不苟言笑,冷而微哑的声音仿似出自地狱:“颐宁宫今日一早传来口谕,太后娘娘赏清才人藤条二十。” 说着伸手一引:“才人娘子,请吧。” 顾清霜颔一颔首,又向阿诗道了句:“好好等着我。”便随那嬷嬷往里走去。 刑房早已备好,藤条是打在背上的,倒也不必把她押到春凳上去。顾清霜从前当宫女时也挨过这个,进屋站定就一语不发地褪了外衫。那嬷嬷执着藤条走到她身后,神情一成不变的冷肃:“才人娘子忍一忍。” 顾清霜阖上眼,深吸气,但闻背后风声一响,火辣辣的疼痛紧随而至。 她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道,这宫正司千挑万选出来的藤条,虽不至于打得人皮开肉绽,也足以让背后一道道地渗出血来。 顾清霜咬着牙关,硬是一声没吭。待得二十下打完,额上直渗了一层细汗。 掌刑嬷嬷收了手,将外衫递给她,口吻淡淡:“才人娘子倒是个能忍的。不过娘子身上见了伤。按规矩绿头牌便先撤了。待得伤愈,娘子再知会尚寝局便是。” 顾清霜长声缓息,点一点头:“知道了,有劳嬷嬷。” 掌刑嬷嬷就不再说话,向旁边如雕塑般侍立的宫女递了个眼色,便由那宫女送她出去。 回到宫正司门口,阿诗急急迎上来,却有另一道身影与她一同上前。 袁江躬着身,一甩手中拂尘:“才人娘子,皇上传您即刻去紫宸殿。步辇已在外备好,娘子请。” “现在?”顾清霜面上显出惶惑,心底实则一分分更加安稳。好似怔了一怔,她不安道,“好……” 袁江也不多语,恭请她坐上步辇,道了声“起轿”。 宫正司离紫宸殿并不算近,几名抬轿的宦官一路疾行,犹是过了近两刻才到。顾清霜脸上的慌乱再是假的,受刑之后的虚弱也是真的,下轿时直已有些头晕目眩,强撑着稳步步入殿中,看见皇帝正要下拜,便晕得身子一歪。 所幸他反应及时,一把将她扶住:“免了。” “谢皇上……”顾清霜气息发虚,脸色惨白之至。转而便觉扶在胳膊上的手添了几分力气,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怜惜:“去寝殿坐。” 她点点头,乖顺地任由他半搂半扶着她进去。他扶她坐去床边,她好似虚到神思涣散,坐下也没反应。直至他抬手解她的衣袋,她才如梦初醒,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皇上……” “给你上药。”他温声,“听话,别耽误了养伤。” 她愣了愣,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有阿诗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被他“哄骗”着伏到床上。他对这样的事显是并不太熟,却足够小心,倒真没让脱衣的过程碰疼了她的伤口。 清凉的药膏很快轻柔地覆了下来,顾清霜嗓中轻轻咛声,背后的人却在叹气:“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她的口吻弱弱的:“太后娘娘若治罪表姐……” 他打断她的话:“又不真是你的表姐。” “可皇上喜欢她。”她声音轻含哽咽,“她若伤了,皇上会难过。” “朕喜欢她,只是朕的事,不需你把自己搭进来。”他说着,顿了顿,声音忽而变得更轻,也更沉,“况且你伤了,朕就不难过么?” 顾清霜怔然,明眸里泛出水光。泪珠转一转,就要落下来。 他指上仍有药膏,但手背仍温柔地从她眼下拭过:“别哭。” 顾清霜咬着嘴唇,点一点头。眼泪虽忍回去,却莫名看着更让人心疼了。萧致心底喟叹,几年来深扎心中的一些东西,忽而有了几分微不可寻的动摇。 他忽而觉得,自己这样偏向于阿敏,是不是也有些不好。 心中的烦乱令他惶惑,便沉默下去,一语不发地为顾清霜上好药,伸手将衾被拽过来:“好生歇一会儿。” 顾清霜撑了撑身子:“还得去向太后娘娘回话。” “朕着人同母后说过了。”他边说边探手摘了她的珠钗,“一会儿太医过来,什么事都等太医看过再说不迟。” 顾清霜便没有再多推拒,柔顺地趴会去歇着。她有日子没这样挨过打了,能一声不吭地撑下来是一回事,撑过之后身体虚弱又要另说。这般歇了一会儿,困意就无可遏制地汹涌而至,她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已过晌午。 睁开眼,她只觉身上清爽了许多,面朝着墙壁缓了缓,又感头脑也不发沉了。于是她便转过脸,刚转过来,就见身边的人还在。 他坐在床边,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挡在她身旁,手里拿了本奏章在看。觉出身边的动静,他侧首看了眼,满目的温柔:“睡好了?” 顾清霜点点头,裹着被子坐起来:“可有耽误皇上正事?” 萧致一哂,手指敲了下身边摞起来的一摞奏章:“什么都没耽误。”跟着又说,“太医来看过了,伤不算重,但需好好养着。这些日子你便乖乖在碧玉阁待着,能不出门就别出门了。” 不等她有反应,他的手拂过她耳边鬓发,带着几分宽慰:“若是自己待得闷了,让人来告诉朕,朕去陪着你。” 她双颊一红,死死低下头去,声音窘迫:“臣妾……臣妾可以抄经礼佛,不会闷的。” “真的?”萧致眼中漫出促狭笑意,凑近到她耳边,“那是谁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千福寺的?” 她自是一下子想起这话从何而来,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他蓦地大笑起来,清朗的笑音回荡殿中,她气得面红耳赤,匆匆扯来放在床脚的衣裳穿上,便要下床:“臣妾要去向太后娘娘回话了!” 他笑声不止,但见她理好衣服草草一福就真往外走了,又忙站起来,从背后将她一环:“小尼姑脾气还挺大。”他下颌抵在她肩上,声音轻轻的,“从颐宁宫出来着人来给朕回话。若半个时辰不见人来,朕便去找你。” 她应了声诺,又听他含着心疼说:“你得知道顾惜自己。” 他开始真的在意她了。 顾清霜按着心神,点一点头:“好。” 而后她转过身,又朝他福了福,便告退离开了。阿诗等在殿外,见她出来神情一松:“娘子可算出来了,太后娘娘那边……” “这便过去。”顾清霜道。 阿诗嗯了声,扶着顾清霜往外走去。 颐宁宫里礼数严谨,平日里小嫔妃们去问安,都是步入院中便可见宫人们林立廊下,老资历的嬷嬷们个个不怒自威,让人不自觉地绷紧心弦。 今日,主仆二人入了院门,却见院中出乎意料的空荡。唯殿门口立了位嬷嬷,顾清霜知道她叫墨竹,是颐宁宫的掌事,行至近前便福身:“竹嬷嬷。” “才人娘子来了。”墨竹恭谨地回了一礼,“请随奴婢来吧。” 墨竹言罢,转身进殿。偌大的外殿之中也没留宫人,穿过外殿,更见寝殿也空荡着。 太后独自坐在那张金丝檀木的扶手大椅上,正自读著书,墨竹上前福身禀说:“太后娘娘,清才人来了。”她才抬起头。 墨竹自行去她身边侍立,顾清霜与阿诗一同下拜:“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打量着她,手中书册搁下:“罚也受了,绿头牌也撤了。清才人,有什么话要跟哀家说么?” 语中的那份玩味未加丝毫掩饰。 顾清霜仍跪在地上,只直起了身子,眼帘低垂:“臣妾谢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目光一凌,睇视了她须臾,才又开口:“起来吧,坐。” 顾清霜颔首谢恩,起身间,墨竹已为她搬了绣墩来。她低眉顺眼地落座,闻得太后边叹息边轻笑:“受了南宫敏这么多年的气,宫里突然冒出一个能跟哀家一唱一和的人,倒也有意思。” 顾清霜垂眸不言,太后的目光划过来:“适才去紫宸殿,皇帝与你说什么了?” 顾清霜如实回禀:“皇上给臣妾上了药,嘱咐臣妾日后不要再强出头,让臣妾好生养伤。” “没了?”太后眉头微挑,提醒她,“你在紫宸殿里待了两个时辰。” “……是。”顾清霜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臣妾受伤体虚,小睡了一会儿,适才才醒。” 太后似有一怔,俄而又笑说:“有意思。” 这话倒真让顾清霜有些没听明白,便不妄言,也不追问。 太后兀自思量着什么,眼底始终若有所思地含着笑意。过了良久,才又含笑看向她:“回去歇着吧。皇帝既要你好生养伤,你就乖乖听他的。哀家和荣妃那里的问安,你都可放一放。” 顾清霜离座深福:“诺,臣妾遵旨。” “去吧。”太后摆手,说着已又将书拿起。顾清霜见状,无声告退,带着阿诗退出去。 墨竹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待她退出寝殿,又退出外殿,才上前了两步:“太后娘娘这下心情好了?” “呵。”太后轻哂,“你若成了太后,还要被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烦得连续三载不得安寝,如今见了她,也要高兴。” “是。”墨竹好笑地欠一欠身,又将笑容敛去,“只是……” 太后的视线从书册上移开,睇向她。 墨竹不敢再迟疑:“只是皇上勤勉,从不曾白日里让嫔妃在紫宸殿留宿过。奴婢担心,这一位也不是省油的灯。” “能与南宫敏一争皇帝心里的位置,她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太后摇摇头,接着读书,“但这与哀家何干?只消不耽误政事,皇帝爱宠谁就宠谁去。” 墨竹想想,也是。过去的这些年,除了南宫敏实在闹得不像话外,太后对谁都懒得多管。 那些事对皇帝来说,也确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碧玉阁里,顾清霜进了卧房便将旁人尽数摒了出去,关上房门,拉着阿诗一道坐到茶榻上,长声舒气:“可快歇一歇吧!” 她们两个,一个一大早就去宫正司受了刑,一个提心吊胆地在紫宸殿外站了大半日,这会儿都累得紧。 阿诗私下里原也不与她客气,直接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榻桌边。顾清霜以手支颐歇了一会儿,再看她时却见她明眸圆睁,显在想事。 “怎么了?”她打量着阿诗的神情问,阿诗抿一抿唇:“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我如今能懂一点了。我说说看,姐姐看我想得对不对?” 顾清霜自然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有长进,衔笑抿茶:“你说。” 阿诗便掰着指头数起来:“昨晚这事,姐姐和太后是相互成全。对太后而言,总要看皇上的面子,责难敏妃多半没什么结果,申斥两句也就过去了;但如今藤条实实在在地打在姐姐身上,也就实实在在地下了敏妃的面子。于姐姐而言呢,若只是出面袒护敏妃,落在皇上眼里也不过是个机敏聪慧,但挨了罚受了伤就不一样了,皇上自然要心疼姐姐。” 说完,她就满面期待地看向顾清霜,等她的评说,顾清霜给面子地点点头:“不错。” 阿诗面上一喜,听她又道:“还有,太后大约不仅是高兴我让她出气,更高兴我如此便能从敏妃那里分几分宠。” 毕竟于太后而言,南宫敏弄得皇帝鬼迷心窍才是最大的罪过。如今,她算是既分了南宫敏的宠,又让南宫敏不得不咬碎银牙往肚里咽,人前人后还得念着她的好,这对太后而言才是真正地出了气。 “有道理……我记下了。”阿诗思忖着点头,顾清霜问:“还有呢?” 阿诗愣了愣,傻眼:“怎么还有?” 顾清霜挑起眉,手支雪腮,悠悠地看着她。 “……”阿诗被她看得窘迫,苦思冥想,撑了半晌,终于泄气,“我不知道了。” 顾清霜提醒她:“记不记得昨儿个婉嫔说了什么?” “啊!”阿诗恍然大悟,“婉嫔……婉嫔是替荣妃来拉拢姐姐的,可姐姐若答应便成了旁人的车前卒,一旦出事不免落个丢卒保车的下场,不答应却又容易直接开罪了荣妃……”她越说回想得越清晰,“婉嫔还邀姐姐同去荣妃那里看榴花……” 顾清霜这回点了头,笑说:“现下是不用去了。” 不用去,就不用当面拒绝荣妃。这虽也是并未接下荣妃的拉拢,却比出言拒绝多了避其锋芒的无奈之意。荣妃但凡不是心胸狭窄到不容人,就应该不会再找她麻烦。 当然,这事是不必与太后提及的。她不怕在太后面前明言对敏妃的算计,是因知晓太后心中的厌恶,不论是她还是别人,只消是与南宫敏相较,太后都不会选南宫敏。 但荣妃就不同了,那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女。她此举的“避其锋芒”,也是实实在在招惹不起那样的锋芒。 而后不必顾清霜多言,阿诗便吩咐下去,道她近来要好生安养,碧玉阁闭门不见人。 这消息自是要传到各宫,让宫中姐妹们知晓才好。另一边,顾清霜被撤了绿头牌的事当然也瞒不住人,和避不见人的消息搁在一块儿,一两日过去,窃窃议论就在六宫里弥漫开来,无非都是觉得顾清霜太糊涂,为了讨好敏妃竟去开罪太后,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 其中不乏有人会说:“身上带伤便不能侍寝,二十藤条留下的伤且有的养,等她养好,皇上怕是早就不记得她是谁了。” 这话不假,宫中最不缺美人,就连婕妤往上的高位嫔妃,都有许多已有一两年不曾侍驾的。当今圣上又是个处处留情的主儿,谁也说不准哪天又会有那个年轻貌美的宫女或者歌舞姬入了她的眼,到时一个开罪过太后的小小才人,还算得了什么? 这些流言传到碧玉阁,阿诗头一个不忿。正碰上要去尚服局领夏天所用的衣料,阿诗亲自带人走了一趟,回来气得脸色发白:“见风使舵的东西!头几日奴婢带人去尚宫局领俸禄,个个都殷勤得紧。如今倒好,等了大半日,只等来一句‘忙忘了,没顾上’。” 这句话,真是尚服局、尚工局这些掌管衣饰的地方最爱用的说辞了。每一季的首饰衣料就那么多,有些好看的花样前头的挑完了,后头就轮不上。宫人们便都知道拿这些去讨好想讨好的人,至于不想讨好的,倒也无需得罪,只消让等着,最后客客气气地道一句“忙忘了,对不住”,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顾清霜闻言只笑笑,屏退旁人,亲手给阿诗倒了盏茶:“别气了,喝口茶歇歇。小厨房还有冰好的绿豆汤,一会儿也喝一些。” 阿诗喝了口茶,就给她出主意:“左右姐姐也不是真的失宠,不如就请皇上来一趟,让那些没眼色的东西都闭嘴。” 顾清霜淡淡:“不急。” 宫人的这点怠慢,她全然不必着急,因为皇帝这两日其实不止是没来碧玉阁,而是压根没踏足后宫,大抵是因政务繁忙。 只是她刚受了罚,先前又风头正盛,这才让人津津乐道。 可是,让皇帝直接过来,将一切怠慢在无形之中化为乌有又有什么意思?她更愿意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受了委屈。 堂堂天子的愧疚,不要白不要。 珍容殿里,也刚从尚服局领了衣料回来的思兰绘声绘色地将尚服局所见给敏妃讲了一遍:“尚服局那边还是有眼色,奴婢原还想今儿去得晚了,好看的眼色怕是都已被晴妃那边取走,他们倒懂事,都给娘娘这边留了一份,让奴婢可着挑呢。” “倒是碧玉阁那边。”思兰忍不住笑出声来,“奴婢听闻那个阿诗两个时辰前就去了,尚服局借口事忙,一直晾在外头等。最后剩下的那些……奴婢只能说倒合那位的宫女出身。” 敏妃手里绣着香囊,听言轻轻地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那个顾氏,长了张温柔单纯的脸,实则就是个祸害。前阵子皇上在她面前为顾氏辩解也就算了,端午宫宴上的事,她现在想想都气。 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在阖宫眼里,顾氏都是她的人,太后这样毫无顾忌地罚了,就是让阖宫都看着,她的面子根本不重要。 偏皇上就吃顾氏那一套! 敏妃这几年多少吃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这会儿只会觉得顾氏懂事,便一句委屈都没法跟他讲。 这人,留下去怕是夜长梦多。 敏妃一壁想着,一壁又绣了几针下去。不觉间花枝已绣妥了,她放下针线,掐指算了算天数,又径自摇了头。 不行,太早了,只好再等等。 有些事终究是急不得,眼下她再看顾氏不顺眼也只能忍着。好在这芳信宫终究是她说了算的,顾氏在她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花来。 . 如此又过去几日,皇帝仍因政务没顾上后宫,京里就突然而然地热了。 京中的暑热总是这样,常是在五月中旬就热上一阵,热得让人汗流浃背。过几日再随着一阵凉风缓和下去,凉快上七八天,然后再度翻得更热,到六月份就算热得实在了。 所以第一重热的时候,宫中冰窖备下的冰总十分有限。嫔妃们这个时候大多也不会大动干戈地去讨冰,反正忍几天也就过去了。 顾清霜数了数受罚的时日,又回想这些日子的种种,觉得自己经的冷落该是差不多了。 她就找了热得较为厉害的翌日,叫来卫禀:“我背后裹着白练养伤,这样闷着要起痱子了,你去讨些冰来。” 卫禀按吩咐去了,然后如料没讨到。 顾清霜气定神闲,跟他说:“再去。跟内官监说明白,就说我伤处正结疤,沾了汗水痛痒难耐。” 卫禀又去了,仍无果。 他抹着冷汗回来禀话的时候,顾清霜手里正持着只白玉小碗,碗里盛着酸梅汤。她抿了口,看向阿诗:“去找袁江,好生求他,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二。” 卫禀心下一惊,侧首一看,阿诗正含笑一福:“诺。” 顾清霜也笑笑,忽而心念一动,仔细想想,又吩咐卫禀:“你去珍容殿,不必提御前,只说我实在难受,求敏妃娘娘开开口,让内官监行个方便送个冰来。”卫禀短暂怔忪,蓦地心领神会:“诺。” 阿诗与卫禀就一道出了院门,一个去珍容殿,一个直奔御前。只消片刻,卫禀先一步到了地方,院门处无人拦他,但到了殿门口,立在殿外的宫女伸手一挡:“什么事?” 卫禀神色焦灼,躬身向那宫女作揖:“姑娘,我家才人娘子身子不适,着我来求见敏妃娘娘。” 那宫女暗自翻了下白眼:“既是身体不适,合该去请太医才是,见我们娘娘顶什么用?” 卫禀赶忙解释:“是因暑热出汗,伤还未愈,经了汗水疼痒难耐。求敏妃娘娘下个旨,让内官监那边送些冰来。” 那宫女雷打不动地立在殿门口:“这才什么时候,我们娘娘都还没用上冰呢。” 卫禀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好姑娘,我们才人不是受了伤……” 宫女打断他的话:“你既知清才人受了伤,便也清楚她那伤是怎么来的。太后娘娘降的责罚,你让我们娘娘怎么关照她?” “这……”卫禀面露难色,宫女摆手:“你快回去吧。这事,我们娘娘出不了面,也不能见你。” 卫禀满面难色,滞了一滞,退开两步,便跪下去。 那宫女脸色一变,怒然喝他:“你干什么你!” 卫禀俯身下拜:“我们娘子实在难受,求敏妃娘娘开恩。” 另一边,阿诗到了紫宸殿。御前宫人无不知悉皇帝当日所言,见她来了,听闻是要见袁江,便即刻请了袁江出来。 阿诗见袁江出了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跟前,详详细细地与他说了卫禀去讨冰的经过,直说得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袁江忙道:“你别急,我去回皇上一声。” 于是袁江这便入了殿,阿诗候在外头,心里不免有几分紧张。 今日的这番谋算,若能让皇上开口把冰送过去,就算行了;但若皇上肯移驾亲自过去,便又是另一回事。 阿诗紧张得手心出汗,湿湿腻腻地滑了满手。那道玄色身影忽而出殿时,她气息一松,连眼前都一白。所幸及时稳住脚,赶忙躬身跟上。 珍容殿里,殿外那宫女向思兰禀了话,思兰又去禀给了敏妃。敏妃听着前头还淡淡的,末了听得卫禀跪在外头不走,直被气笑:“从前都是什么心思,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如今自作自受日子不好过了,还敢逼本宫了不成?” 思兰跟着冷嘲:“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东西,这套伎俩玩到娘娘跟前来,娘娘就该赏那个卫禀一顿板子。” 敏妃听到此处摇了头:“倒也不必,我是吃斋念佛的人,不能做这种事。由着他跪吧,等他跪够了,赏些药给他。明日再去回皇上,就说清才人身子难受想要些冰,我碍于宫规不敢轻易点头,求皇上恩准。” 她只消做够大度就够了。至于卫禀在此处扰了她清净的事,思兰自知如何送到皇上耳朵里。 萧致一路疾行,迈过芳信宫时一抬眼,视线穿过与宫门相对的正殿院门时,一眼就看到了殿门口跪着的宦官。 袁江也瞧见了,神色不禁一滞。敏妃素来心善,鲜少责罚宫人。现下有宫人这样跪在外头,皇上怕是要去过问他如何惹得敏妃不高兴了。 然而这年头还没过完,就见皇上视线移开,继续往碧玉阁走去。 进院之时,萧致抬手止了袁江通禀的声音。待得进屋,便见顾清霜正倚在茶榻上阖目小歇,秀眉微微蹙着,隐有愁绪,脸色也发着白,不适分明。 许是他们进殿时脚步太重,她眉心搐了一下,含糊地开口:“阿诗,安静些,我不舒服,想睡一睡。” 阿诗小心地睇了眼皇帝的神情,出言唤她:“娘子……” 与此同时,皇帝的手抚在她额上。停了一会儿,觉得温度尚可才松了口气。 他坐到床边,轻声问她:“受了委屈也不告诉朕。” 轻阖的明眸陡然睁开,她滞了一瞬就要下床,被他伸手挡住。 他面无表情地睇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朕。”语中很有两分不满。 顾清霜低一低头:“臣妾看皇上这阵子都没踏足后宫,觉得皇上该是很忙。” 萧致无奈喟叹,她逃避般地看向阿诗,冷着脸责备她:“皇上要来,你就该先一步赶回来告诉我。便是你身为女官要顾着仪态,也该让卫禀先回……卫禀呢?” 她眼中怔怔,萧致却不满她这样岔开话题,一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回来:“让你知道顾惜自己,你记不住是不是?” 顾清霜眼底一栗,双肩也轻颤起来:“不……不是的。” 接着,她好像误会了他,以为他对她不满就扣下了卫禀,双手拽住他的袖缘,低声哀求:“臣妾以后会记得,缺炭缺冰都即刻告诉皇上去,好不好?皇上别怪卫禀,放他回来吧……” 第一句话口吻酥软得直入骨髓,萧致正听得心底一颤,闻得第二句,眉头皱起。 第24章 一唱二和 “什么卫禀?”萧致问她。 顾清霜:“就是和阿诗一道去紫宸殿找袁大伴的那个宦侍……” 阿诗及时出言:“……娘子,奴婢是自己去的紫宸殿。”随着二人的目光看过来,阿诗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奴婢怕袁大伴不得空,就让卫禀去了敏妃娘娘那边……” 她越说声音越低,心虚地睃了眼顾清霜,又道:“奴婢是想……敏妃娘娘位列四妃,若肯开个口,自也是管用的。” “胡闹!”顾清霜冷脸斥责,“去叨扰敏妃娘娘干什么,还不去把人找回来!” 阿诗满而惊恐,匆忙福身应诺,便赶忙走了。 顾清霜缓和神情,轻声同皇帝解释:“她也不是有意的……”显是怕他责怪他们去扰敏妃。 萧致拉过她的手,拇指摸索着她的手背出言宽慰:“敏妃是芳信宫主位,你有事便是主动找人去求她也没错,宫人没违规矩。” 顾清霜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又闻外头隐有响动遥遥而至,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萧致也看了眼 ,告诉她:“冰送来了。”跟着又挥退宫人,跟她说,“朕看看你的伤。” 这口吻里没有商量的意思,顾清霜怔了怔,低头红着脸去解衣带。羞赧之下她解得极慢,他倒也不催,在旁边耐心地等。 珍容殿前,卫禀跪在那儿,已惹得敏妃而前的几个大宫女都嗤之以鼻。又看阿诗也来了,离院门最近的思荷反应最快,当即就挡上去:“又来一个?你们碧玉阁真是好规矩!” 阿诗服软十分及时,半分不争,退开一步,说跪就跪:“荷姐姐息怒,奴婢是来喊卫禀回去的。这事是奴婢想得不周到,惊扰了敏妃娘娘。” 这话告罪告得倒还算诚恳。思荷颜色稍霁,扭脸去喝卫禀:“还不快滚!” 卫禀犹跪在那儿,半转过身:“可娘子要用的冰……” 阿诗拎裙起身,施施然道:“皇上来了,自然无事。你快跟我回去吧,别再扰娘娘了。” 卫禀闻言不禁而色一喜,连滚带爬地起身往院门这边来。思荷却是而色一变,打量阿诗两眼:“你说皇上来了?” “是。”阿诗浅浅福身,“这会子娘子跟前不能没人,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二人就一道离开。思荷怔了怔,赶忙转身进殿禀话。 “你说什么?”敏妃不免愕然。 她原细细想过,想皇上这些日子都不曾踏足后宫,顾氏又挨了太后的责罚,皇上便是再来后宫也犯不着头一个看顾氏去。 而她,却是随时可出入紫宸殿的。 她便想任由卫禀在外跪着,最好跪到半夜都不肯走。这样明日一早,她便可一边为顾氏讨冰,一边“漫不经心”地提及自己睡得不好。到时,自然有顾氏的好果子吃。 可皇上,怎么就到碧玉阁去了呢? 敏妃略作忖度,心中有了计较──皇上这会儿过来,卫禀在外跪着的事便要另说了。她总不能由着顾氏嘴皮子一碰把错处怪到她头上 。 她当即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我去看看清才人。” 碧玉阁里,萧致看了看顾清霜背后的伤,见愈合得尚可,暂也未见有什么痱子疹子,只是确实出了不少汗,才放了心。 他便亲自打开衣柜寻出干净的帕子,浸了温水,为她将后背擦净,又取了干净的中衣给她换上。等她穿好,他唤来宫人,让他们将刚送来的冰挪到床榻近处,口中叮嘱她:“也别太贪凉。” “嗯。”顾清霜点点头,薄唇微抿,小声问他,“臣妾背后的伤……会不会留疤?” 他笑一笑,把她圈进怀里:“朕嘱咐了太医院尽心,留疤应该不会。只是难免要慢慢养,你别急。” “好……”她点点头,双臂将他环住,不知不觉环得有些紧。 这样的姿态柔情蜜意,原不该与沉默相搭,一沉默便显得别有情绪。他不由偏了偏头,轻问:“怎么了?” 她的脸蹭在他肩头,只呢喃说:“没事,臣妾只想这样待一会儿。” 他的那句“怎么了?”,她可以给出万般解释。委屈、撒娇、不安,哪一样都好,但都不如让他自己去琢磨更好。 她便就这样倚着,眸中怔怔。萧致看看她,心里止不住地软下去,搂在她肩头的手轻轻拍着,满是安抚意味。忽而间,阿诗声音在外响起:“娘子,奴婢将卫禀带回来了。” 顾清霜蹙眉,直起身,阿诗一福:“奴婢将卫禀喊回来了。” 顾清霜脸色顿时一冷,阿诗顿显担忧,赶忙跪地,为卫禀说起情来:“娘子息怒。卫禀过去的时间虽有些长,可……可奴婢刚才过去的时候,见他只跪在殿外,不曾进去,该是敏妃娘娘未有召见。想来……想来也没怎么扰着娘娘,求娘子开恩……” 说话间卫禀也进了屋,听阿诗所言也拜下去,诚惶诚恐地叩首:“是是是,臣不曾进过殿,只去时与宫人说了缘由,就一直在外头跪着,娘子恕罪……” 顾清霜的而色这才缓和几分,长缓了口气,仿佛没注意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摆了摆手:“下不为例。” 卫禀如蒙大赦,舒气叩首:“谢娘子。” 阿诗也而容一松,与他一并起身退到一旁。前后脚的工夫,袁江进了屋来,躬身禀话:“皇上,敏妃娘娘来了。” “敏妃娘娘?”顾清霜露出讶色,即要下床,“臣妾去迎一迎。” 萧致信手一挡:“身体不适就算了。”又对袁江道,“请她进来。” 顾清霜迟疑地望着他,敏妃很快就进了屋,扫她一眼,垂首问安:“皇上万福。” “免了,坐。”萧致淡声。 敏妃觉察到他语气中微妙的不同,安安静静地起身,落座到宫人添来的绣墩上。 房中弥漫开谁都瞧得明白的安寂,顾清霜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荡了个来回,只当敏妃是在为卫禀的事生气:“敏妃娘娘息怒,这事是臣妾不好。臣妾伤口难受,便想讨些冰来,倒没想到他们求到了娘娘那里去……” 这话虽客气却有漏洞,被敏妃身边的思兰敏锐察觉。思兰顿时便知这位已在皇上而前搬弄过是非了,立即开口争辩:“娘子这是什么话?卫禀在珍容殿前可说得明白,是娘子差他去的,娘子现下推得这般干净是何故?” 这话并不为就事论事地争出是非,只为显得顾清霜话有不实,让圣心存疑而已。 卫禀反应也快,上前辩道:“圣驾而前,你怎的胡说?” 思兰视线凌凌一扫:“我如何胡说了,分明就……” “好了,别吵,思兰说得对!”顾清霜蓦然开口打断争辩,尾音里有隐忍的哽咽。卫禀一滞,思兰也一滞,一并看向她。 两人之间,另有敏妃的视线冷冷剐到她而上,仿佛刀子。 顾清霜下床跪地:“敏妃娘娘一贯宽仁,此事皆是臣妾的不是。”她含着哭腔,楚楚可怜。 敏妃呼吸一摒,转而笑道:“本宫听闻清才人身子不适过来看看,怎么倒惹得清才人告上罪了。”说着就起了身,亲自上前扶她,“快起来,好生歇着。” 顾清霜低眉顺眼地谢恩,敏妃扫了眼床榻不远处放着的冰:“原是本宫正午睡,不知卫禀过来。才人下回再有什么需要的,可直接让宫人入殿去禀话。” “臣妾不敢。”顾清霜轻声,又怯生生地拽一拽皇帝的衣袖,“是臣妾不好,皇上别怪到敏妃娘娘头上。敏妃娘娘平日待臣妾极为亲厚,六宫都是知道的。” 敏妃银牙不知不觉越咬越紧──顾氏,她怎么敢……怎么敢当着她的而,如此矫揉造作搬弄是非?! 萧致发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也不由得缓和下来,喟了一声,跟她说:“小事罢了,你不必如此。朕紫宸殿还有事没料理完,晚些再过来,与你用膳。” 方才的万般争执,都不如皇帝这一句话耐人寻味。 御前宫人们如雕塑般肃立着,心思却已转起来,掂量着眼前二位现下在圣上心中的分量,掂量着圣上的心思,无一不有几分心惊。 敏妃僵了一僵,怔忪地望着皇帝,一句“致哥哥”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她看着而前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余的。 ──她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宫里的嫔妃那么多,荣妃有权、晴妃有宠,可谁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她总觉得多余的是其他人,唯她与他,才是一璧。 而眼前这个,无非就是个……就是个与他相识几个月的小才人。 敏妃一时茫然无措。茫然无措间,皇帝自榻边站起身,淡看她一眼:“朕先走了。” 她下意识地退开半步,木讷地福身恭送。 顾清霜下榻福身,毕恭毕敬地道了句:“恭送皇上。” 目光划过敏妃,她很好地藏住了那份快意。 这一局,敏妃又输了。无所谓敏妃如何辩解、如何做出宽和的样子,在她透过卫禀和阿诗的嘴让皇帝知道敏妃没见她的人时,败局就已定了。 敏妃是一宫主位,原就该打理好一宫事宜、善待随居宫嫔。她又是为敏妃受的伤,在他眼里,必是觉得敏妃该隔三差五差人来关照一二才是。 所以他不免会想,这与方才午睡与否有什么相干?天又不是今天才热起来的。 现下,他心里该是很失望吧。在他眼里,敏妃身世凄苦,为人纯善。 顾清霜要的便是他的失望。 后宫里的女人,脾性如何都不重要,唯有让皇帝失望了,才最致命。 第25章 局势暗变 待得圣驾走远,二人各自立起身,敏妃的目光从顾清霜面上扫过,顾清霜正温婉地笑着,垂眸轻道:“娘娘请坐。”又唤阿诗,“快去上茶。” 敏妃自然没这个闲心,贝齿一咬,将万般不快强忍下去:“不必了,才人既然无事,本宫也回去了。” 顾清霜便再度施礼恭送,等敏妃离开,便回到榻上去歇着。 讨冰这事,她虽是别有企图,但这几天热起来伤处难受也不全是假的。现下有冰置在床边,正可好好睡一觉。 于是一个下午过得消闲惬意,傍晚时分,圣驾果然又到了。顾清霜早已吩咐了小厨房备膳,他进来时扫了眼膳桌上的菜肴:“近来胃口好些了?” 顾清霜一怔,倒有些意外于他还记得她先前说的话,莞然笑说:“是,臣妾慢慢适应了,近来肉食也可正常吃些。” 二人便落了座,边用膳边闲说几句。待得用完膳,二人又一并出去消食,闲庭信步。尚寝局的人这会儿正好过来,檀木盘子里盛着绿头牌,恭请他翻牌子。 顾清霜见状,稍往旁边退了半步。萧致睇着那宦官挑了下眉:“没眼色,退下。” “……皇上。”那宦官犹躬身举着托盘,抬眸扫了眼顾清霜,迟疑不敢告退。 顾清霜噙笑:“臣妾伤还没好,他们依宫规行事罢了。” 萧致半揽过她,眸中温柔:“朕只陪你待着,不需你侍奉。” 接着就再度朝那宦官说:“退下吧。”顾清霜便不再说什么,乖巧柔顺地向他胸口靠去。 能让他说出这种话,便是她长久以来的千依百顺与善解人意可算有了些用。 又或者,是他对敏妃的失望让他想试着瞧瞧别人的好了。 不论是哪一种都好,都好过敏妃在他心里独占鳌头。 这晚之后,宫人们对碧玉阁的怠慢便已一夜间烟消云散,内官监甚至差了个宦官过来谢罪,据说是昨日在冰窖当值的。 那宦官显然怕极了,进屋看见顾清霜便跪下叩首不止,几下下去额上就渗了血。 顾清霜赶忙让卫禀拦了他,打量两眼:“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宦官瑟缩着回话:“回娘子……臣张禄,如今十三岁。娘子叫臣小禄子便是。” 顾清霜冷笑出喉:“推这么一个出来给我谢罪,内官监是看我好糊弄。” 张禄顿时惶恐满目,被卫禀按着还要挣扎着上前:“不是……娘子……” “行了。”顾清霜睇着他,“我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你既会被推出来背这个黑锅,便是此番我放你回去没人为难你,日后再有事怕也是先推你出来顶。你就回去回个话,告诉他们,我近来养着伤,总要人照应,碧玉阁人手不够,借你来用三两个月。” 张禄愣住,怔怔看着顾清霜,又茫然地看旁边的其他宫人。 卫禀在他脑袋上一拍:“蠢货!娘子这是发善心帮你,还不去回话!” “是是是……”他再不敢多言,匆忙叩首,“谢娘子。” 说完他就忙不迭地告了退。出门时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门外。 卫禀瞧着乐了声,躬身上前:“娘子,您要是觉得身边缺人,何必用他?臣去尚仪局问一声便是了。” 这回却不及顾清霜说话,阿诗便思索道:“娘子是不是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尚仪局拨过来的,还需有个别处的熟人才好?” 顾清霜听得笑了:“这回反应倒快。” 她确就是这样想的。她跟前服侍的宫女宦官皆出自尚仪局,小厨房的几个出自尚食局。其余四局与内官监,她都没有说得上的人。 这样的情形,放在旁的嫔妃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出身高贵的嫔妃自有娘家撑腰,小门小户出来的也至少还可从家中讨些银钱傍身。唯独她,娘家已是连个人都没有了。 后宫局势盘根错节,她想活下去,总不能一味地只博皇帝的好。各处的人脉,都要慢慢为自己铺开才是。 阿诗又思量道:“娘子眼下正得圣意,这人说是‘借’来,却大抵也没人催着还回去了,等来日晋位要添人时少添一个便是,内官监就算多了条线。尚宫局、尚工局、尚寝局、尚服局……”她想了想,“虽是也有人才好,倒也不非得急这一时,日后慢慢来就是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真要一口气添过来,咱还没那么多名堂添人呢。” 阿诗续说:“这些都不急,倒是太医院那边,奴婢觉得没个牢靠的人总是不安心。” 上次的陈铎就是个例子。顾清霜前脚找他诊过,皇帝后脚就知道了,中间十之八九还隔了哪个去告状的嫔妃。彼时顾清霜虽是将计就计没有吃亏,但日后若有大事,用这样的人是不行的。 但正是知晓事情紧要,顾清霜反倒更沉得住气:“不急,慢慢看慢慢挑。” 越急,越容易出错。 之后的数日里,后宫鲜见地变得“正常”了一些。 皇帝先是又有两日顾不得后宫,而后大约是前头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便又在碧玉阁从顾清霜待了两日。接着,无人知晓他为何突然对敏妃没了从前的热络,竟一反常态地“雨露均沾”起来,除了顾清霜常能得见圣颜,六宫嫔妃中也又有好几位被先后翻了牌子,晴妃更有了昔日的盛宠之势。 再去荣妃处小坐的时候,阖宫上下已颇有一种焕然一新之势,满殿里一团和气。 女眷们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时总很有趣,你夸夸她新得的镯子,她再夸夸你头上的新钗。话题总能落在“皇上新赏的”几个字上,再引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顾清霜在这种时候总是话不多,她到底是佛寺里出来的,给旁人的印象惯来都是节俭清素。皇帝赏的东西虽多,她也未必戴着,又或是赏一整套钗只戴一两支,也懒得与旁人闲说。 不觉间就到了六月中,一日又这样闲来谈天的时候,还是荣妃主动注意到她:“清才人安养了这些时日,伤可好得差不多了?” 顾清霜欠身:“谢娘娘关怀,已大好了。” 荣妃便笑说:“那就把牌子添回去吧。本宫瞧皇上也记挂着你,可不能让你躲清闲了。” 满座嫔妃应和而笑,顾清霜也噙着笑应诺谢恩。待得从舒德宫告退出去,心里就一声叹。 她原是想再避上几天也无妨的,皇帝总归常来看她,侍寝与否也不太紧要。 但荣妃……着实是不简单。 敏妃虽占尽圣心,手段却并不很难。无非是有青梅竹马的先机,又会吊人胃口。 荣妃就不一样了。荣妃从来不得宠,可似乎也从不在意宠爱,只是执掌着宫权让人挑不出错,哪怕皇帝也说不出她什么不好来。 实际上,这人又精明得很。敏妃刚进宫时皇帝为了她置后宫于不顾,后来是太后施压,皇帝才开始召见旁的新宫嫔。 可谁不知道是荣妃在太后耳边扇了风呢?只是她足足等了那么多天,等到连皇帝自己也觉得理亏了才去开口,让皇帝也不能怪她罢了。 如今,也差不多。 她哪里是突然想起顾清霜的伤该好了?实则是注意到晴妃近来的风头又盛了,十天里有五天都是晴妃侍驾,这才推她出来制衡晴妃吧。 更别提先前把有意把她放到敏妃宫里的事…… 顾清霜复又轻叹一声,姑且不再多想。左右她现在还没开罪过荣妃,日后若有什么要硬碰硬,也是日后的事。 当晚,皇帝果然便翻了她的牌子。 尚寝局过来服侍的宫人们都带着一脸喜气,为首的女官进了门便向她道贺。顾清霜随着她们上了暖轿,先去紫宸殿后的汤室沐浴更衣,再往寝殿去。 萧致今日并不太忙,翻完牌子便出了殿,立在檐下赏月。于是她到的时候,就在月色下碰见他,不及福身见礼,就被他牵住手:“伤可算好了?朕有东西给你。” 说罢,他便拉着她进屋。 顾清霜一瞬里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在她见礼前这样挡了她,用如出一辙的温润口吻与她说:“你我之间还多什么礼?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那是最终让她痛到好似连骨血都被抽净的美好过往。 她被他拉着手一路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他道了声:“等等。”又独自绕过书案,从墙边的多宝架上取了只盒子下来。 小小的一方木盒,并不奢华,反有些古拙气息。 他走到她面前将盒子打开,笑说:“朕那日看你总揉手腕,猜是抄经抄得手疼,便让太医院依古方配了个药,你用着试试。” 顾清霜听得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她先前有许多事都是故意做给他看,这事却不是。她着实是因为日日抄经才累得手腕疼,揉手腕的动作全然是下意识的,不仅没料到他会注意到,实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一时间心绪复杂之至,顾清霜抬手去接那盒子,嗓音发哑:“谢皇上……” 他一笑,手指敲她额头:“属你谢恩最勤。” 她低下头,心里有一瞬的柔软。暗想或许有那么一时半刻,可以不太想着如何在他身上图谋。 然不等她再说话,寝殿门声忽而吱呀一响。二人都看过去,正有一宫女匆匆进来,袁江跟在她身侧,神情紧张。 那宫女入殿就叩首:“皇上圣安。我们娘娘……身子不适,求皇上过去看看。” 顾清霜定睛一看,就认出是敏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思兰。 萧致淡声:“传太医过去。” “传过了。”思兰抬起头,视线快速地扫过顾清霜,强自压制住了那份幸灾乐祸的意味,“太医说……娘娘是有喜了。” 第26章 皇嗣为重 顾清霜羽睫一颤,目光扫过皇帝的面色,便见他眉心狠狠一跳。 她旋即露出笑颜:“这可是大喜事……”接着便攥住他的手,“皇上快去看看表姐吧。自皇次子之后,宫里也有些时候没有这样的喜讯了。” 她劝得情真意切。其实这些日子她都好似没有觉察他与敏妃间的嫌隙,时常在他面前提及敏妃。不为让真的去珍容殿,只为显得自己大度贤惠。 于是现在,她的规劝也并不突兀:“臣妾陪皇上一道去!”他略作沉吟,终点了头,吩咐袁江:“备步辇。” “诺。”袁江一躬身,转身示意影壁墙边侍立的宦官,自有人即刻去办。 只消片刻工夫,步辇就备好了。天子御辇在前,顾清霜的步辇在后。二人一道出殿,阿诗见状一愣,边上前迎顾清霜边是诧异:“娘子?” 顾清霜脸上的喜色半分不变:“敏姐姐有喜了,走,我们同去道贺去。” 阿诗的脸色不禁白了一瞬,又很快缓和过来,她扶在顾清霜腕上的手紧了紧,顾清霜反手一握:“走吧。” 一行人便这样浩浩荡荡地折返芳信宫,所过之处,自是一片嘈杂。 顾清霜端坐于步辇之上阖目假寐,暗想这样的阵仗,怕是明日一早……不,或许片刻之后就已能传遍六宫。敏妃在他心中的分量又终究不轻,他今晚会留在珍容殿陪着敏妃已是必然。 与他一同走这一趟,于她而言已是最不丢面子的事了。次之是他离开紫宸殿前让她在紫宸殿里好生歇着,最差则是她直接灰溜溜地回碧玉阁去。后面两样都不由得她说了算,唯有第一种,她带着那样诚恳的道贺之意抢先开了口,他到底是没回绝她。 待得在芳信宫门口落轿,举目一看,便可见珍容殿里已灯火通明。顾清霜一壁搭着阿诗的手往宫门中走,一壁吩咐卫禀:“你速回去一趟,开库备礼来。嗯……前几日新得的那几串碧玺尽数拿来,再搭上皇上前日赏的那柄羊脂玉如意。” 她快语如珠地吩咐下来,惹得走在前面的萧致直侧首笑她:“哪有这样急?” 她笑容洋溢得直像是自己遇了喜:“这样大好的消息,礼当然要头一刻便备到,晚了就没意思了。” 萧致无奈地嗤笑一声,步入珍容殿前的院门。两旁早已有数位宫人守候,脸上都是一团和气,见了圣驾边是施礼便是道贺。 萧致道了声:“可。”宫人们起身间扫见顾清霜,又不约而同地滞了滞。 顾清霜仿若未觉,径自与他一道入殿去。步入寝殿又有敏妃跟前的大宫女出来相迎,萧致绕过影壁墙,敏妃正潺潺弱弱地从榻上撑身起来:“致哥哥……” 顾清霜淡淡抬眸,就见萧致脚下不自觉地快了两步,上前挡住她:“好好歇着。” 敏妃抬眸望着他,剪水双瞳里含着久不相见的思念与委屈:“臣妾还以为……还以为致哥哥把臣妾忘了。” “……怎会。”萧致噎了一噎,无声喟叹。 顾清霜并未在这时候碍事,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看着他眼中的情绪一分分和软了。 到底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那许久的求而不得。一丁点嫌隙与失望,远不足以将这些消磨殆尽。 她于是就这样淡然看着,直至卫禀带人呈着贺礼赶来,她才又带起笑来,上前道:“臣妾备了贺礼,表姐看看喜不喜欢。” 敏妃正靠在软枕上歇息,拉着皇帝的手便是不说话也无尽温存。蓦地听她开口,敏妃一怔,脸色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笑容就缓出来:“多谢,才人费心了。”说着一睇思兰,“收起来吧。” 顾清霜却又说:“表姐身子不适,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臣妾记得佛道两家都有些讲究,有些料器便是上好,也是不宜人人都戴的。这些东西……”她抿唇而笑,“不妨先送去千福寺请净尘师太看上一看?若是于表姐不好,直接扔了便是;若是好,倒正好让千福寺的师父们一道开个光,请佛祖庇佑表姐平安诞育孩儿。” 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碧玺手串、玉器一类的东西皆不是入口之物,又都是实心难动手脚,但仍是要谨慎为上。 免得敏妃日后借着自己修过佛甩出些神鬼之说来给她使绊子。 敏妃强笑:“暑热正浓,倒也不必这样麻烦,先收着便是了。” 顾清霜摇头坚持:“还有什么事比表姐与皇嗣的安危更为要紧?千福寺左右离得不远,咱们不催促宫人,让他们慢慢去慢慢回就是了。” “也好。”敏妃眼帘微垂,莞尔又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这是要让她差人,让东西经她身边人的手。 顾清霜并不拒绝,噙笑应诺,转而却面露难色:“只是……臣妾身边就那几个宫人,会骑马的,更只有卫禀一个。臣妾倒不在意身边的掌事离开三两天,可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怕是也不太好拿。” 她一壁说着,目光一壁投向袁江。正要开口借人,萧致笑了声:“不用你的人。袁江,带着东西,差人跑一趟千福寺。” “诺。”袁江垂眸一揖,自有御前宫人上前将贺礼尽数接过,小心翼翼地端走收起。 敏妃盖在衾被中的手不自觉地紧掐向手心,保养得宜的长甲掐得手心生疼,面上仍朝袁江笑笑:“有劳袁大伴。” 而后顾清霜又在珍容殿中留了小半刻工夫就识趣地告了退,不扰他们的柔情蜜意。回到碧玉阁,她屏退旁人,只留了阿诗和卫禀在房里。 卫禀自去阖了门,顾清霜到茶榻边落座,刚坐定,便听阿诗忿忿:“什么东西!这是仗着肚子里有个孩子,巴不得早一些让娘子倒霉呢。” 敏妃方才那份非要让顾清霜与贺礼切不开瓜葛的意味也太明显。 顾清霜的脸色也冷下去,右手搭在榻桌上,左手抚弄着衣裙上的绣纹:“有什么好生气的。知道她是什么心思,防着便是,比不知道强多了。” 阿诗秀眉紧拧:“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在宫里多年,人脉比娘子广得多,背后又还有位庄太妃撑腰,若真有心想害姐姐……” “宫里盼着她把这孩子生下来的,除了她与皇上,大概都没有第三个人。”顾清霜冷笑涟涟,“我若是她,这会儿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害人,先自保才是正道。” 说及此,她忽而心神一滞,一股怪异感在心头漫开,让她生出些别样的想法。那些想法毫无依据,又似有些太荒唐,却压制不住,直激得她心跳不稳。 阿诗在旁边立着,只看到她眼底凌光一现,迟疑唤她:“娘子?” 顾清霜缓过神来:“可有办法看到敏妃的脉案么?” “脉案?”阿诗怔然望向卫禀,卫禀思索道:“脉案常理来说除却敏妃娘娘自己,便只有太后皇上能看……荣妃娘娘或许也见得到。但娘子若是想看……在太医院找个嘴巴不严的,给足银两,多半也不是难事。” “太冒险了。”顾清霜摇头。 这样花钱最不牢靠。今天能卖了敏妃的脉案,明天就能卖了他们。若敏妃一直无虞也还罢了,一旦有什么意外,哪怕原本与她无关,都生生让她添了嫌隙。 顾清霜忖度半晌,缓言道:“且先防着吧。你们得空时给我寻几本医书来,莫让旁人知道。” “哎。”卫禀一躬身,笑说,“娘子放心。这种事对内官监而言最是不难,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翰林院取书进宫的,咱有小禄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对小禄子,她还是放心的。十三岁,年纪还轻,从前在内官监既有人脉又受过欺负,笼络起来容易,用起来也趁手。 她只叮嘱阿诗和卫禀:“你们都待小禄子好些,咱手里能用的人不多。” “奴婢知道。”阿诗一哂,“小禄子在内官监几日不一定吃得上一顿肉,到咱碧玉阁才多少时日?人都胖了一圈,平日提起娘子都感恩戴德的。” 又过不多时,珍容殿那边便熄了灯火,顾清霜更了衣便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旨意传遍阖宫,皇帝下旨封敏妃南宫氏为正一品贵妃。 元和一朝,还从未有过贵妃。 只是,宫中没有封号的嫔妃虽占了半数,但多半要么是出身低些,要么是从来也不得宠。像她这般位至贵妃还没有封号的实在少见,反倒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再过三天,尚食局开始如流水般往珍容殿送各样补品。听闻有些是荣妃让尚食局尽心,有些是太后亲赐的,原因不过是太医说贵妃体虚。 阿诗与这些送补品的人迎面碰上过一回,进了碧玉阁便与顾清霜感慨:“太后娘娘真是大局为重……厌恶贵妃至此,为着皇嗣,也还是能这般照料她。” 彼时顾清霜手里正翻着医书,看完这页,抬头问阿诗:“都送什么了?” “什么都有呗。”阿诗轻轻啧声,“山参灵芝、燕窝鹿茸、鲍鱼鱼翅,还有各样名贵药材。奴婢倒没亲眼瞧见,但宫人都说,现下各样补品就没有珍容殿里见不着的。” 顾清霜未予置评,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样药材:“去抓副药来。若太医院问起,你就说是自己月事不调。” 阿诗一懵:“娘子?” “去吧。”顾清霜抿唇,“过两日卫禀和小禄子不当值,都可出宫走动,再让他们各自给我带一味药回来。” 她边说边提笔又写,写罢将写有两味药的纸一撕为二:“各自交给他们,也说是你要的。” 第27章 七夕家宴 那几味药寻得并不难。宫女有些小病小灾自己去太医院讨药本就是常事,月事不准这样的缘由正是再常见不过。顾清霜给阿诗的那药方就算找神仙来看也是实实在在调理月事的良药,太医院给得痛快,只是按规矩记了档。 至于卫禀和小禄子那边,虽则出入宫禁的东西概要严查,但她着他们去寻的那两位药太过寻常,常见到许多宫人会拿来泡水喝,宫门处便也并犯不上阻拦。 顾清霜将这两位药添进阿诗寻来的药中,着人一并熬煮。又借口阿诗素日都在房里服侍,到了服药的时辰,药便直接送到了她房里。 阿诗见了,作势要端出去喝,道是怕苦,让旁人瞧了丢人。顾清霜笑一声,正好让旁的宫人退下:“都退下吧。不让旁人看你,你快好好喝了。喝完快些漱口,那儿还有蜜饯,吃了就不苦了。” 待得宫人们尽数退出屋外,她便端起了药碗。阿诗与她一唱一喝的轻松神色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握住她的手腕:“姐姐,这到底……这到底什么药?是药三分毒,姐姐别这样乱喝……” “是药三分毒,也要看有多毒。”顾清霜边喝边将药吹凉,“这药再毒,也毒不过珍容殿那一位。” 她只道贵妃从前不过是凭手段吊着皇帝的口味才显得与众不同,如今才觉得贵妃原也懂些算计。 诚然,也或许是她多心想错了。但若想得无错,贵妃这一手棋下得虽然冒失,却也够狠。她只是没想到,这样又狠又险的一招,贵妃竟会用在她身上。若换做是她自己,她必定更愿意先扳倒晴妃荣妃。 顾清霜无声一喟,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漱了口。阿诗则抓了几颗蜜饯放到嘴里,塞得嘴里鼓鼓囊囊仿佛真在压制苦味,一壁嚼着,一壁出去唤宫人们回来。 此后数日,这药顾清霜便一日两次地喝着。许是戏做得太真,喝得久了,卫禀倒担心起阿诗来,今天去小厨房讨红枣明天要去要枸杞,羞得阿诗面红耳赤地骂他:“你……你管得倒宽,姑娘家的月事也管!我这喝着药呢,这些东西能比药更管用?” 卫禀只挠头:“我也不知什么管用,你自己挑着用嘛。” 与此同时,各样补品犹在流水一般往珍容殿进着,贵妃的身子养得好不好说不清楚,足够惹眼却是真的。 明嫔再去见晴妃的时候,提起这事就恨得脸色发青:“什么东西!老话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不成还想生下个皇子承我大恒皇位不成?娇贵成那个样子做给谁看!” 晴妃躺在贵妃榻上,榻边的窗子半开着,有些凉风流进来让人舒服,却也不免更晒一些。她便将团扇搁在面上,一手轻扶着扇柄,口吻懒洋洋:“你这话可就错了,她虽出自异国,却非异族。如国灭国前与大恒的那些纠葛,你还不清楚?” 算来算去,实是同出一脉。早些年如国原是藩王封地,后碰上大恒神宗昏庸,如国百姓活不下去,那藩王才揭竿而起。后来神宗皇帝驾崩,新君继位,朝政又清明起来,如国便又俯首称臣,虽未再并入大恒,却也是若干庸国里最服帖的一个了。 直至今上继位,前前后后已是数十载,从来只见如国纳贡丰厚,未见如国有过野心。 明嫔一想这番过往,脸色更白:“那……那姐姐的意思是,她若真生个儿子便真有可能……” 晴妃嗤笑一声,坐起身:“我只说你那‘非我族类’的说法不对,可没说她能生下儿子。你生什么气,万事都有太后镇着呢。” 明嫔讶然:“这如今瞧着……可就是太后最重视这一胎了。这样日日关照,端就是告诫六宫不许动歪心思,这么下去,我看贵妃……” 晴妃不耐地皱皱眉头,明嫔不敢再吭声,可晴妃并未解释,只觉懒得多言。 太后这样日日关照,是为告诫六宫?呵,明嫔入宫的时日还是短了一些。 要让她说,昔年岚妃有孕时,正值皇帝一颗心都拴在南宫敏身上的时候,太后闻得岚妃被宫人怠慢,雷厉风行地杖毙了数名不长眼的宫人,那才叫告诫六宫。 如今,说是给贵妃招祸还差不多。 太后是不会容贵妃把这孩子生下来的。不为她出身异国,只为她从前干的那些不分轻重的事,便可知这孩子不论男女,生下来就会变成她将皇帝拴得更紧的利器。 太后从来容不得宫里有这种女人。 珍容殿中,贵妃在后花园的廊下读著书,躲得一份清闲。 她近来有孕、晋封,再加上太后的“关照”,后宫众人无不嫉妒。偏那又是太后,皇帝的母亲,她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姑且自己避起来,不与那些笑里藏刀的女人打交道。 这一胎,她要用在刀刃上。这宫里的女人她都不喜欢,但若让她最恨的,也只有碧玉阁那一个了。 只有那一个,在致哥哥心里不一样;只有那一个,让致哥哥与她生过隔阂。 转眼间,六月就这样过去了,七月里后宫别无大事,只有个七夕女儿节要贺。 这时候暑热还浓,站在外头半刻便是一身的汗。万幸乞巧拜月都是放在晚上,凉风一过,倒也清爽。 太后在七月初六忽而下了旨,说颐宁宫设了家宴,让各宫嫔妃明日都到颐宁宫去乞巧。说太后有日子没见着大家了,想热闹热闹。 顾清霜便在傍晚时分去了颐宁宫,到宫门口时,许多嫔妃也差不多刚到,便有窃窃私语飘到耳朵里:“不知贵妃娘娘今日来不来?” “来什么来。满打满算三个月的胎,还是在她珍容殿好生养着吧。” 顾清霜回头瞧瞧,不过是两位不太露脸的小嫔妃。进宫的时日远比她与贵妃要久,位份却还不如她高,圣宠自也是基本没有的。 可见贵妃得罪了多少人了。 她没与她们搭话,搭着阿诗的手进了宫门。待入了设宴的正殿,便见太后与几位嫔妃正说笑着。不知是哪位说了什么笑话,太后笑得止不住,眼角直笑出泪来。顾清霜上前见礼,她才勉强敛了两分,朝她抬了抬手:“清才人也来了,快坐吧。” 顾清霜谢恩入座,很快就觉出了席上的轻松。 这是太后着意开过口的,让大家都松快一些,既到她这里同聚就不必守这么多礼数。众人自是都愿意听她的,宫里素来规矩多,谁不愿意松快个一时半刻?况且那些个虚礼再紧要,总也贵重不过太后去。 不多时,有小宫女奉了酒来,嘴巴伶俐地说是新酿出来的梅子酒,太后娘娘亲手挑选的梅子,酒味清甜爽口,添了碎冰,正适宜夏天。 顾清霜颔一颔首:“我酒量不济,却又贪嘴。劳姑娘只给我斟一小杯,我尝个新鲜。” 那小宫女含着笑说:“才人娘子客气了。” 继而便真只为她斟了小小一杯,顾清霜只浅酌了一小口,就搁下了。 也就是刚放下酒盅的一瞬,殿外忽而响起些许嘈杂。 因为太后免了许多礼数的缘故,今晚的通禀也都省去了,有嫔妃新入殿,说笑的旁人未必都能注意到。然这阵嘈杂多少有点不同寻常,一时便惹得满殿目光都向殿门口张望,顾清霜也看过去,很快,一宦官疾步入殿,至太后席前一拜:“太后娘娘,贵妃到。” 原本欢声笑语不断的正殿里,骤然一静。 那一切目光又都投向太后,太后眉头微挑:“请进来吧。” “诺。”那宦官利索地又一拜,便出去恭请。满座嫔妃无不离席起身,在贵妃入殿时福身见礼。 贵妃的身影自众人之间行过,至太后面前,下拜下去:“太后娘娘金安。” 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太后的声音毫无情绪:“免了。” “谢太后娘娘。”贵妃再拜,起身,又向见礼的众人颔了颔首,“都坐吧。” 太后身边的宫人迟疑了一下,目光僵硬地看向荣妃。 贵妃与太后不睦,鲜少来颐宁宫,近来因着有孕更是连门都不再出了。于是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来参宴,皇帝亦不会来这女儿节的宴席,太后右首的席位便已由荣妃入座。但右首为尊,现下贵妃到了,总不好排在荣妃后面。 几是顷刻之间,荣妃便反应过来,垂眸含笑:“贵妃娘娘请。” 说着便提步,要移去左手那边落座。 却听贵妃道:“不必麻烦了。”正要上前去更换碗碟的宫人们足下一顿,贵妃声音温柔谦逊,“我资历尚浅,愿以荣妃姐姐为尊,姐姐请上座。” 荣妃一怔,却不及说什么,贵妃已径自移步,往左首的位子去了。正好晴妃也还未到,适才的尴尬就此翻了篇。 顾清霜垂眸,淡然夹了一筷青笋丝来吃。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心里五味杂陈。若她先前猜得不对,如此便是贵妃为了腹中孩子可算学会了隐忍,可算知道在太后面前低头退让了;而若她先前猜得对,那就是贵妃终于也变得更加谨慎,学会了做戏要做全。 宴席因着贵妃的到来,终究变得消沉了些。待得酒过三巡,太后也无意强留众人在殿里久坐,索性笑说:“月亮也出来了,都去拜月乞巧吧。乞巧最快的,哀家有厚赏。” 席间起了一阵笑声,嫔妃们笑吟吟地应诺,便三三两两地结伴出去。顾清霜刚迈出殿门,忽有人从身后而来,挽住她的胳膊。 她一怔,回头定睛,忙退开两步:“婉嫔娘子万福。” “一道走走。”夜色之下,婉嫔低垂着眼帘,神色难以分辨。 顾清霜最初虽是得她相助才能成事,可终究没有多少信任。加之后来曾为荣妃出言拉拢过她,又被她婉拒,二人的走动便也少了,顾清霜心里亦多了几分提防。 现下婉嫔突然凑过来,她一时摸不清情由,碍于位份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点了头。 婉嫔带着她一路往颐宁宫的后花园走,其实嫔妃们拜月乞巧也都是往那边去。只不过后花园够大,想寻得一方无人之处也并不难。 阿诗和卫禀怕出事,一直跟得紧紧的。婉嫔在偏僻处停下时看看他二人,便向顾清霜直言:“这二人既是你的亲信,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知你信不过我,咱们两个也说不上是敌是友,但有句话还盼你能听听──你得知道提防贵妃,但凡她这一胎还在肚子里,你就不能不当回事。” 第28章 棋局变幻 顾清霜心里疑云迭起,面上不好显露,只和和气气地问婉嫔:“不知娘子何意?” 婉嫔睇着她:“不过是叮嘱你一句。不论你信不信我,当心些总没什么坏处。你总归要清楚,贵妃到底是宫里长大的人,不论聪明与否,阴谋阳谋见得多了,照猫画虎总也能学上三成。你若当她只是凭着和皇上几分旧情便……” 婉嫔身后不远的树后,忽而人影一晃。顾清霜略一思量即拿定主意,姑且只当婉嫔真是好意叮咛她,上前一步拉住婉嫔的手:“咱光顾着说话,越走越偏了。回去些吧,臣妾还想快些乞巧,看能不能争得太后娘娘赏赐呢。” 婉嫔略微一愣,旋即会意。只做如常地与顾清霜转身折回,才走两步,顾清霜方才见着的人影就已来得近了。 二人齐齐福身:“贵妃娘娘安。” 贵妃面上笑容温柔,扫了眼婉嫔,目光就落到顾清霜面上:“表妹走得好快,颐宁宫又大,让本宫好找。” 顾清霜莞尔:“表姐有事?” “有些事要问表妹。”贵妃颔一颔首,却再度看向婉嫔,露出几许为难。 婉嫔自然会意,垂眸福身:“臣妾告退。”便带着贴身宫女一并离开了。 贵妃立于顾清霜面前,静等婉嫔走远了些,轻道:“你们也先退下吧。” 随她同来的数名宫女宦官一并欠身,悄无声息地退远。 她又看向顾清霜身后的阿诗和卫禀。二人察觉她的目光,悄无声息地互看了一眼,皆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听贵妃笑了:“表妹还是屏退旁人的好。” 顾清霜微微偏头:“退下吧。” 阿诗心头一紧:“娘子……” “没事。”顾清霜睇着贵妃,“贵妃娘娘是怀着孕的人,自要为孩子积德,难道还能害我不成?” 阿诗欲言又止,虽仍不放心,看看顾清霜的脸色也只得退下。二人退到石子路拐过道弯的地方,阿诗忐忑地踮起脚尖想从树枝间张望那边的情形,贵妃身边的掌事宦官没好脸色地推了她一把:“看什么看,主子们说话你还想凑跟前听?有规矩没有?”“哎,干什么?”卫禀挡开他的手,王茂皱了下眉,睃着他轻嗤了声,倒不欲多争了。 狭窄的石子路上,贵妃一步步朝顾清霜走得更近,顾清霜不卑不亢地立在那儿,眼帘低垂。 在几乎已经近到鼻息清晰的时候,贵妃终于笑了声,带着十足的蔑意:“顾清霜,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顾清霜启唇:“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一个尚仪局出来的贱婢,在佛门圣地蛊惑圣心……你当你那点龌龊手段本宫不知道?” 顾清霜抬眸看看她:“臣妾原一心修佛,是皇上非要臣妾进宫。娘娘与皇上最是亲近,如若不信,自去问皇上便是。” “荒唐!”贵妃冷笑出喉,“你这副模样骗得了旁人骗不了宫人。三年,整整三年!致哥哥心里只有我一个!去千福寺原也是去看我的……若不是你存心勾引,他如何会多看你一眼!” 顾清霜薄唇抿住。这一点,贵妃倒是说对了。的确,若不是她有心算计,皇帝却是注意不到她的。 只是,贵妃难道盼着她认下这事? 她禁不住笑了声:“贵妃娘娘慎言。” 但见贵妃眸光一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面上凶色毕现:“是本宫纵容了你进宫,才让你当本宫好欺负,是不是?” 顾清霜不挣扎也不开口,一味地随着她。她眼底划过一抹快意,修长的护甲挑起她的下颌:“其实本宫要杀你,实在不费什么力气。下辈子活得清醒些,多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下一瞬,她袖中忽而滑出一物,不及顾清霜看清,护甲已将其划破。鲜红的液体一涌而出,将贵妃孔雀蓝色的衣裙染污的同时,惨叫应声而起。 贵妃跌跪在地,微侧着身,仿佛不慎摔倒。手紧紧捂着小腹,神色痛苦到极致。 “娘娘?!”宫人的惊呼声响起,被屏退的宫人们急赶而来。思兰和王茂冲在最前头,看到贵妃手上鲜血的瞬间就已面色煞白,“娘娘……娘娘见红了!快传太医!” 阿诗趔趄着扶住顾清霜,一时连称呼也忘了:“姐姐……姐姐怎么回事!” 顾清霜漠然站在那里,看着宫人的混乱与贵妃手上裙上的血迹,高悬了数日的心反倒静下了。 阿诗见她没有反应,还道她吓得懵了,摇一摇她的胳膊:“娘子……娘子!” 顾清霜轻声:“我没动她。” 眼前的混乱仍继续着,思兰与王茂还算控制得了局面,定下心神就吩咐底下人将贵妃想扶去殿里。接着,王茂便领着几个宦官横到了顾清霜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倒很有几分气势:“才人娘子,得罪了。” 说罢他一抬手,几名宦官上前便押住顾清霜,也往正殿那边去。阿诗一壁咬牙厉喝:“你们干什么!”一壁疾步跟着,王茂倒无所谓她跟,任由她和卫禀随着他们走。 七夕的乞巧与拜月便都这样停下来,一众嫔妃无论有多恨贵妃,此时也都不得不摆出一副担忧的样子,去外殿静候。 圣驾赶到的时候,贵妃已被送进寝殿由太医诊治,顾清霜被押在侧殿,外头被宫人守了个水泄不通。阿诗和卫禀心神不宁,时不时地扒在殿门边听动静,听到的总是宫人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偶尔也有几声嫔妃们的三分真七分假的唏嘘。 顾清霜安然坐在案前喝着茶,饮尽了一盏,看看他们:“别看了,都过来。” 阿诗和卫禀相视一望,一并走到她跟前。她想了想:“事已至此,贵妃这一胎横竖都没了。下面的事,你们听我说。” 卫禀闻言便道:“娘子别这么说,那么多太医守着,贵妃或许无恙。” 顾清霜笑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只有贵妃无恙,她才能无恙。但事情不是卫禀所想的那样,贵妃这一“胎”,就算天神下凡救她也是没用的。 她沉了沉:“但有的事,单凭求上苍保佑并不顶用。你们两个记着,接下来咱万不能病急乱投医,你们也绝不许为了救我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方才与贵妃说话的只我一人,你们都不在近前,事情又出得突然,不似提前谋划算计,你们若肆意去揽罪名,反倒添乱。” “娘子?”阿诗怔了怔。许是因为顾清霜口吻太过从容,她从中品出了些意味,“娘子有计较了?” 顾清霜仿若未闻,自顾自接着推算接下来的事情:“这事我要有办法将话递到皇上耳朵里,才有可能翻盘,可贵妃必不会让皇上轻易见我。” “皇上若不见我呢……”她轻然笑笑,“这孩子没了的罪过,自是死死记在我头上了。贵妃再卖一卖委屈,将我废位、赐死,都是有可能的。就算留我一命,日后也必定没了复宠的余地,只能在宫里苦熬到死。” 阿诗被她说得身上发冷,即便看她从容,也已抑制不住恐惧。顾清霜忽而笑出声,不再卖关子,告诉她说:“尚仪女官喜欢下棋你记不记得?她总要我陪她下,我却总也下不好,只记住一件事情。” “──棋局里诡计颇多,有时见到诡计显了形,再行反击便已晚了。但若早些时候便能洞悉对手布局,提前在己方布下防备,诡计显形之时也就说不准谁强谁弱了。” 二人皆一愕,卫禀怔怔道:“娘子早有防备?”想了想又不解,“宫里有个孩子傍身多要紧,娘子怎知她会舍得拿孩子来算计?” “她不舍得的。”顾清霜说着摇了摇头,“先不多说了。若我赢了这句,自会全盘讲给你们听。若输了,便是我棋差一招,也没什么可讲了。” 而后,颐宁宫里自是一夜的沉寂,贵妃染了血的衣裙谁看了都觉得刺眼。 皇帝一直在寝殿里守着她,至了半夜,太医终是禀话说回天乏术,孩子保不住了。贵妃大约是凌晨时分醒来的,因为袁江在那时到了侧殿,着人先将顾清霜押回碧玉阁幽禁。 顾清霜没多说什么,只提了句:“我并未动过贵妃,万般细由皆可当面禀奏皇上,有劳大伴转告。” 其实这话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想也知道,他这个时候决计听不进去。 幽禁的日子并不好过,依照旨意,一干宫人都姑且押了起来,只有阿诗和卫禀还能到近前侍奉。小厨房也熄了灶,自天明时分起,顾清霜就只有尚食局送来的一些粗茶淡饭可用了,碧玉阁里的一切繁荣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好似四处都添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消暑用的冰,当然更是用不上了。再入夜时,阿诗坐在床边给她打扇,顾清霜噙着笑道:“去睡吧,我没事。夏日左不过热些,好过严冬,是不是?” 如此一熬便是十余日,顾清霜纵使心中不慌,日子清苦之下也难免消瘦。于是袁江端着圣旨再步入碧玉阁那日,一眼就看到端坐在茶榻上的女子消瘦疲惫的模样,心里不禁一叹──唉,宫里的这样的事实在多了。若早知如此,当时何必硬要进宫来呢?然这念头还没过完,那双明眸就抬起来,扫了眼他手中的明黄卷轴,气定神闲地问他:“那日劳袁大伴转达的话,袁大伴可帮我带到了?” “臣依娘子之言说了。”袁江拱手。 顾清霜点点头:“那皇上现在是要我进冷宫,还是要我的命?” “这……”袁江平心静气地回话,“事关皇嗣,皇上赐您三尺白绫。” “倒还有个全尸。”顾清霜神情毫无波澜,“圣旨留下吧,白绫放着就好。但我想劳大伴再为我带两句话,不知大伴方不方便?” 袁江心中万千感慨──曾几何时,他们御前宫人私下里议起,都觉得这位清才人是个聪明人。可这到了一死的关头,便是聪明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央旁人带句话,祈祷圣上能听进去。 他无声一叹,躬了躬身:“娘子请说,臣尽力而为。” “大伴告诉皇上,我真的没动贵妃。佛门最信因果报偿,我便是不在意贵妃的孩子,也要为自己来日的孩子积福。”她说着,目光下移,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虚弱的语气里添上了三分委屈,“我也有身孕了,不敢让这孩子未出世就背上血债。” 第29章 将心比心 颐宁宫。 小产终究伤身,于是即便太后再不喜贵妃也不得不表露几分宽容。为免贵妃在小月子里挪地方受风再落下病,她由着贵妃在颐宁宫安养了些日子,只是从正殿移去了侧殿。 于是皇帝便日日都在颐宁宫陪伴贵妃,如此,一切风声自绕不过太后的耳朵。赐死清才人顾氏的旨意,太后也在第一刻便知晓了,皇帝又正巧下完旨便去正殿问安,母子两个间颇有几分不快。 太后冷言冷语:“清才人一贯谨慎守礼,对贵妃的恭敬更是人尽皆知,你真觉得是她做了这等糊涂事?” 萧致一喟,温声辩解:“清才人从前懂事,儿子也不想这样杀了她。可此事……实在是没什么余地。当时只她与阿敏两个人说话,阿敏总不能是自己舍了孩子只为害她。” 太后一声冷笑,不置一词。除却不满皇帝这样痴迷与南宫敏,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她浸淫后宫多年,自问什么都见过,这回却偏有点拿不准了──舍弃孩子去害人的事,在后宫也不稀奇。可堂堂贵妃舍弃孩子只为害一个才人?她又并不觉得南宫敏真有这么傻。 可清才人,更不可能那么冒失。 皇帝又道:“儿子知道若拿旁人与阿敏比,不论是谁,您都觉得比阿敏好。可这事还关乎她腹中皇嗣,朕总不能……” “好了。”太后懒得多听,锁着眉,摇一摇头,“你后宫的事,哀家从来懒得插手。左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才人,随你的意便是。” 正这时,袁江打了帘进来,皇帝只道他是办完差回来复命的,并不上心,执盏喝茶。袁江一揖,却说:“皇上,清才人有喜了。” 端盏的手猛地一颤,皇帝惊然抬头:“什么?!” 袁江头也不敢抬:“初时是清才人说……说让臣给皇上回个话,道那事绝非她所为,因为佛门最讲因果,她也有孕,不敢让未降生的孩子背上血债。臣为稳妥起见,直接请了太医过去……三四位太医一并把了脉,都说确是喜脉。” 皇帝满目愕色地怔住,太后睃着他,笑了声:“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就吩咐袁江,“去,传哀家旨意,解了清才人的禁足,按规矩晋贵人,让人好好照料。” 皇帝眉心锁起:“母后!” 太后横他一眼:“既然皇嗣为重,旁的事便都可放下。你就是要杀她给贵妃泄愤,也要等她生下孩子再说。”说着语中一顿,复又续言,“再说,哀家是不觉得她有那么蠢,会这般明着害人。” 皇帝终是没再说什么,袁江见状,便按太后懿旨去办了。过了约莫一刻又回来复命,彼时皇帝已去了侧殿,边守着贵妃边批阅奏章,只太后还在正殿,他一揖,禀说:“清才人说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此时她又有孕又晋位,恐怕贵妃娘娘闻讯要觉刺心,不能安养身子,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哟,有意思。”太后的目光自他面上一划,又与身边已跟了多年的墨竹相视一望,“你去请她过来吧,就说哀家有话问她。” 墨竹福身告退,太后又告诉袁江:“去跟皇上也回清楚。告诉他,哀家传了清才人来问话,他若愿意,就在屏风后听听。” 又过约莫一刻,顾清霜就入了殿。十数日的清苦令她形容憔悴,下拜见礼时好似弱不禁风的枯枝,太后虚扶了一把:“起来回话。” 离得太近,顾清霜与她目光一触,就觉她视线微不可寻地往右侧一飘。殿中右侧放著书案、书架,除此之外便是一方屏风。顾清霜旋即会意,颔首道:“谢太后娘娘。” 太后收回目光,低下眼帘:“你说你没动贵妃,哀家愿意信你。但七夕那晚,只你与贵妃在那地方,若不是你推了她,便只能是她蓄意害你。你又如何还肯为了她推拒封位?” 她边说边目光一凛:“别拣好听的来搪塞哀家。” “臣妾不敢。”顾清霜低着头,声音轻但清晰,“那晚确是贵妃娘娘蓄意陷害臣妾。她说她恨臣妾在千福寺与皇上生了情,皇上明明是去看她的;还说……还说必是臣妾蓄意勾引,否则皇上断不会留意臣妾。她这样想,臣妾自然也恨她,但……但臣妾纵使不真为她着想,也还要为皇上着想。” 太后淡然抿了口茶:“皇帝可是要赐死你的。” 顾清霜口吻真诚之至:“皇上不过受人蒙蔽。那日又确只有臣妾与贵妃娘娘在那里,落在谁眼里都是臣妾的不是,如何能怪皇上?” 太后没接话,只禁不住地又扫了眼屏风那边。只可惜屏风遮挡得严实,她瞧不见皇帝现下的神情。 顾清霜缓了缓息,口吻怅然:“贵妃娘娘刚失了孩子,伤了身,若知陷害臣妾不成,臣妾还有孕晋位,怕是非落了病不可……臣妾现在最是恨她,可她是皇上的心头之好,若她当真一病不起,太后娘娘让皇上怎么办?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 “你倒真是心细皇上。”太后摇头苦叹,“可既是如此,有孕这等喜事,你怎的又不早点告诉皇上,偏被逼到这一步才说?” “臣妾原想再等些时日的。”顾清霜低语轻声地说着,“臣妾有孕时日尚短,胎还不稳,唯恐出事。民间亦有说法,说孕事不足三月不能说与旁人听,臣妾便想等胎像稳固了再禀奏皇上。谁知……谁知事发突然,臣妾为了保住性命,也只好先说了。”她说着一咬嘴唇:“好在此事终归是喜事,说便也说了。但关乎贵妃娘娘的万般纠葛,还请太后娘娘瞒着皇上。皇上满心满眼皆是她,若让皇上知道她是那等行事卑劣的恶人,只怕比得知她落了病还要难过。臣妾与贵妃娘娘俱是宫中嫔妃,说到底……能让皇上高兴便是了,臣妾受些委屈不打紧的。” “你也太痴心。”太后颇为配合地喟了一声。 若放在以前,她是最不爱听这些话的。尤其是自己还是嫔妃时,后宫里个顶个爱装贤惠柔弱,可都是女人谁瞒得过谁呢?她只觉一个两个都假得很。 如今,大约是并未再真的置身其中,她听顾清霜这般逢场作戏竟听出了些趣儿。再者,说到底,这丫头的万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些,并不去害旁人,更不干扰政事。她这会儿拉她一把,只当是救人一命。 太后心下玩味着她的话,面上忖度须臾,又说:“那晋位之事便先罢了,但哀家还是会下旨,你的一应吃穿用度皆按贵人位来,权当是为这个孩子,你莫要再推辞了。” 顾清霜垂首深福:“谢太后恩典。” “回去歇着吧。”太后摆手,“这些日子你也疲累,今日便不让外人去扰你。待得明日,再让新拨过去的宫人拜见。” 顾清霜再行福身,便告了退。她离开良久,屏风后的人才走出来,神情恍惚,面色微有些发白:“阿敏她……”他不敢信,相识多年的人竟会如此。最熟悉不过的青梅竹马,好像突然就陌生了。 太后淡淡看着他,放在平常,她才是最对南宫敏看不上眼的那一个,此时却偏反过来道:“你也不必全然信她,无非都是拣有利自己的话来讲罢了。到底谁更可信,你还可多想一想。” 可其实…… 太后自己说着,心底都想笑。贵妃醒来后一味地只是惊恐、只是恨,清才人方才所言却柔情之至,隐忍而顾大局。 他还如何说服自己接着信贵妃呢?若她是男人,此时都要忍不住心疼清才人了。 碧玉阁里,阿诗在闻得太后懿旨时,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但随着顾清霜被传走,那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现下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阿诗可算又有了笑容,扶着她进屋:“这回可是真没事了?” “算是吧。”顾清霜点点头,只问她,“那些医书可都烧干净了?” “姐姐放心,早就烧干净了。” 顾清霜这才松气,坐到茶榻边,将这些事再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 她赌对了,贵妃的孕事果然是假的。 她原也不是不能一直避着,但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总归来得更赚。毕竟就如贵妃愈发容不得她一样,于她而言,贵妃一直放在那里也是个祸患。 现在,轮到她这一“胎”粉墨登场了。 说来这还多亏了她在宫里的“老资历”。 许多人都觉得喜脉独一无二,如非真正有孕绝不会有。但她从前在尚仪局时和个宦官扯闲篇,就曾听闻根本不是那回事。 那宦官家里原是民间的郎中,后来遭了灾,才不得不把他送进宫。 他说喜脉并无那么独特,若单说脉象,就是在男人的手腕上都有可能把出来。之所以能拿来判断妇人有孕,靠的乃是“望闻问切”一整套功夫。 换言之,这脉象是要结合月事、房事等诸多缘由才可靠的。而单论脉象一点,有许多法子可以改变。 所以,南宫敏能瞒天过海骗过太医,她便也能。她就这样挡了一劫,再往后……她早晚要让皇帝知道,南宫敏的孕事是假的。 她得想个比直言告状更能让他信服、让他震惊的法子才是。她不能给他为贵妃找理由的余地,否则贵妃就总能凭着旧日情分死灰复燃。 她将这些说给阿诗和卫禀听,阿诗听得一惊一乍,卫禀则听到一半就央她“赏”了把瓜子给他,做出一副实在的看好戏的样子,倒逗得她笑出来。 听完,卫禀只问:“可娘子怎么知道她那一胎是假的?数着入宫的月份,可也真差不多。” “月份自然对得上,她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纰漏。”顾清霜笑笑,“但若真有孩子,她如何会不想要?如何会不想借着孩子让地位更加稳固?又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最清楚宫里的孩子不易生下来。” 南宫敏给她的最大的破绽,便是说得实在太早了。才两个月的身孕就说出来,欠了考虑,少了为人母的忧思。 人世间这许多事,能破局都不过是凭一句“将心比心”。 现下再“将心比心”地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贵妃应该想不到她会提前也备出一次假孕。 那么,被恨意蒙了心的贵妃,也是绝不会由着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的。 冷眼旁观别人被逼急了步步皆错,可再有趣不过了。 第30章 欲拒还迎 翌日清晨,奉太后懿旨按贵人位给顾清霜新添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就到了,四人一道进屋见礼,顾清霜赏了他们些银钱,便让人退下了。 临近晌午时,外头热闹了一阵。顾清霜并未在意,但卫禀进屋来禀了话,说是贵妃回珍容殿了。 “回来了?”顾清霜一壁无所事事地瞧着宫人们忙碌布膳,一壁笑了声,“也是,也该回来了。” 太后本就不喜她,甚至不愿她将孩子生下来。近来会留她在颐宁宫安养,半是看皇帝的面子,半是不想显得刻薄。可如今贵妃成了作恶的那一方,皇帝听完她昨日之言,心思大抵多少也变了些,太后自不必再留她在颐宁宫里待着了。 到了入夜时分,阿诗又进来屏退了宫人,告诉她说:“皇上方才……去了趟珍容殿。不知与贵妃说了什么,不足一刻就走了。奴婢听那附近洒扫的宫人说,脸色差得吓人。” “也活该他经此一道。”顾清霜淡漠道。 他对贵妃可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贵妃说什么他便信什么。顾清霜只庆幸自己打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算计来的,情情爱爱那些都不要紧。她从不曾对他存过幻想,也没什么期待,他为了贵妃张口便赐她三尺白绫,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让那盘棋添了两分凶险调味,没什么可伤心,亦说不上失望。 ──但饶是这样说,赐死也终究不是件能让人高兴的事。顾清霜愈是细想就愈发觉得嘲讽,只觉鬼迷心窍成这样,可就该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才好。 紫宸殿里,萧致沉着一张脸入了殿,跟在身后的袁江即刻悄无声息地将旁的宫人禀了出去,只自己守在旁边。 他知道,皇上去对贵妃直言相问的时候,心里是存着期待的。不说皇上,就连他,心里都盼着贵妃能给个看得过眼的解释。反正当时只她二人独处,各执一词的事,皇上势必还是更愿信贵妃多些。 可结果呢?贵妃的说辞倒也确还算说得过去,委屈亦着实说不上假。只可惜,在皇上刚问出来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了一瞬的慌张,后来细品语气,也多少有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这样的细节,平日皇上不走心的时候,自然都不是个事。可如今是存着刨根问底的心过去的,哪还逃得过他的眼睛? 最后的结果便是他冷着脸听贵妃说完、哭完、闹完,然后没说一个字,就转身走了。 袁江心里一声叹息。要知道,这普天之下估计也就贵妃一个能的他十二分的信任。如今看来,可真是一腔信任喂了狗。 纸页翻过的轻响声一过,将袁江的心绪拉了回来。定睛看看,是皇帝翻开了一本奏章。 萧致眉心深锁着,勉强读了两行,只觉烦躁之感更烈。摇摇头,将奏章又撂了回去。 这是关乎南方水患的奏章,心神不宁时不宜处理这样紧要的政务,否则烦中出错,平白拖累得百姓受苦。 他按了按眉心,将那本奏章递给袁江:“这是要紧事,即刻送去户部,让他们先议个大概出来,回头朕一并看了。” 袁江接过奏章正要退下,他又站起身:“去芳信宫。” 袁江心头一凛,赶忙躬身随着他出去,奏章交由手下送去户部,边走心里边打鼓。 皇上这是……还对贵妃不甘心啊!只是依贵妃方才的神情看,只怕越问破绽就越多。若不是实在不敢触这霉头,他真想劝劝皇上,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正所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 这份心惊在他心底存了一路,待得进了芳信宫,眼见皇帝没奔正殿去,他心下又更是一颤。这是要往清才人那边去? 袁江赶忙向手下递了个颜色,便有机灵的小宦官当即抄小道往碧玉阁赶去,知会清才人接驾。 彼时,顾清霜已沐浴妥当,坐到床边准备睡了。乍闻阿诗进来禀说圣驾正往这边来,她黛眉一蹙,二话不说就直接掀开被子躺了下去:“就说我已睡下了。” 阿诗知道些她的打算,应了声“诺”,出去吩咐当值的宦官依她的意思挡驾,又折回屋来,将房门从里头闩好了。 过不多时,叩门声却还是响了起来。 顾清霜面对墙壁躺着未作理会,外面声音沉沉:“开门。” 她打了个激灵,蓦地惊觉他这不是在外屋门外,是在卧房门外。 按住心绪,她扬音回道:“臣妾已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你不开门,朕便命人撞门了。” 顾清霜眉心微凝,只得从床上起来。挡了要上前开门的阿诗,径自冷着脸将门打开。 不等他往前迈上一步,她就行大礼叩拜下去:“皇上圣安。” 萧致一滞,伸手要扶她:“起来。” 她声音冷淡疏离:“天色已很晚了,求皇上看在罪妾腹中孩子的份上,让罪妾就寝吧。” 他的手便也顿住,悬在她面前僵了一僵,发出一声长叹:“是朕的错。” 顾清霜倒没想到他能认错认得这样直接,索性不动也不开口,想听听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是朕……是朕太信任贵妃。朕与她幼时便相识,十数年的情分,朕以为……” 他说不下去了,顾清霜清晰地辨出了他语中的那份懊恼与失落。 是啊,十数年的情分,他以为贵妃是不会骗他的。甚至,在他心里可能觉得,就算全天下都骗他,他的贵妃也不会骗他。 她多少能理解一点这样的心思。书里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这样的人在朝上杀伐决断之余,想找一隅安宁之地寄托一颗心也属实正常。换做是她在这个位置上,也未必就不会期待天底下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毫无顾忌地相爱相知。 而如今,他蓦然惊觉这个让他信任至极的人,也不过与后宫的寻常嫔妃一样,都会嫉妒、会算计,甚至拿自己的孩子算计……他自然心如刀割。 这份设身处地的着想与顾清霜而言并不太难。但可惜,她终究清楚自己不是他,这“设身处地”便也止步于此了。 她心下唏嘘慨叹两声便罢,若因此变了自己的谋划,那就太蠢了。 她便兀自站起身,神情淡泊地颔了颔首:“皇上不必说了,臣妾都明白。” 抬眼看一看他,她道:“臣妾会好好将这孩子生下来。等孩子降世,臣妾便回千福寺去。一切归于起始,皇上与臣妾便当不曾相识过吧。” “什么?!”他眼中顿时慌张,“你……”他声音发哑,好似又不知道怎么劝,噎了良久,终是说,“你昨日在颐宁宫说的话,朕都听到了。” 这回便换做她眼中一慌,好似刚知道他在那屏风后一般,她带着三分错愕猛地抬头。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双眸:“你说你不恨朕。那你是昨日在骗母后,还是今日在骗朕?” 顾清霜跌退半步,苦笑一声,双眸重新低下去:“昨日今日皆是真话。臣妾不恨皇上,也衷心盼着皇上好好的。但此番之事,已足以让臣妾知道自己在您眼里什么都不是。连一条命,都可以为了给旁人泄愤,说取就取走了。” 说及此处,她好像一下子按捺不住情绪,伴着嗓中的一声哽咽,淡漠的眼中隐有泪意氤氲而出:“臣妾会进宫,是因以为皇上对臣妾也有情。若早知是如今这样……臣妾也不愿强求的!千福寺里没有什么不好,臣妾就不该……就不该动了那些凡心杂念,总归不至于将性命都糊里糊涂地搭上!” 她说着就要关门,他忙反手去推。然她这一下来得突然,房门旋即便阖上了,门闩又一直被她攥在手里,她轻轻巧巧一闩,他在门外再无办法。 搁着一层麻纸,他看到她疲惫地靠在门上,背影一寸寸滑下去,哭声一点点抑制不住:“施主别来找贫尼了。施主会留贫尼一命,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贫尼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 声声呜咽噎回更多的话,直刺人心,但她变了的称呼更刺人心。仿佛在她心里,一切都已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她只是千福寺那个心好话又多的小女尼,并不识得他,更没想过要进宫当嫔妃。 萧致僵立在门外,听着里面低而压抑的哭声,在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砂石蹭在地上:“清霜……” 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 顾清霜心头窃喜,但哭声不做理会。反正她留了卫禀在外头,卫禀自会在恰到的时候劝他离开。 果然,待得她又哭了一会儿,卫禀带着担忧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娘子有着孕,怕禁不得这样哭。臣斗胆……请皇上先行离开吧,若不然哭伤了身,对娘子和腹中胎儿怕是都不太好。” 安静了会儿,他无奈应允:“好。”接着又跟她说了几句话,声音愈发温和:“清霜,这事是朕识人不明,让你难过了。但朕会接你进宫……自是对你有情,留你一命也并不都是为了孩子。你给朕一个机会,朕日后好生补偿你。” 呵,补偿。 顾清霜心底失笑,帝王啊,真是无愧于那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日一道旨意便险些要了她的命,如今还可这样气定神闲地说出补偿二字。 好在她无心计较这些。否则但凡付出过三分真心,此时心都要冷透了。 门外,他的声音又沉了些,带着三分决绝:“回千福寺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朕不会放你走的。” 第31章 旧日恩怨 这句话后,顾清霜又自顾自哭了会儿,终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了。她一时哭得倒有点收不住,又坐在地上抽噎了半晌,才被阿诗扶起来。 不过苦累也有苦累的好处,这一晚顾清霜睡得格外香甜。前些日子苦等翻盘的焦灼彻底消逝,她一觉睡到翌日天明。 也是自这日起,宫中各处议论迭起。原被禁足的顾清霜忽而解了禁、又依照贵人位添了份例之事让人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她寻机洗清了嫌隙,是以得了安抚;有人说是皇帝已没有那么在意贵妃,所以不愿杀她。 反倒是她有孕的消息很是迟了几天才传开,传开之时宫中可算恍悟,原是这样的缘故。 这一前一后几日的差别,倒让顾清霜品出了些别的味道:看来这回,皇帝是真对贵妃心寒了。 若非心寒透顶,他大可一开始就告诉阖宫是因她有了身孕。可他并不说,听来便像是他在二人之间偏袒了她,硬生生让贵妃在风头浪尖上被议论了几日。 而贵妃,现下在他眼里可还是个刚失了孩子的人。 顾清霜一壁唏嘘,感叹君心难测,一壁私下里吩咐了阿诗和卫禀,让他们私下里盯紧底下的宫人,但若真发现谁有异样,也不必即刻就管,先私下里禀给她便是。她总得给贵妃留个机会才好。 除却这些议论之外,几日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皇帝几乎日日都要到碧玉阁一趟,只是顾清霜始终避而不见。 但她见不见都不太打紧,皇帝的举动足以让原本静观变化的一众嫔妃松下了气,觉着顾清霜该是不会再被问罪了。场面上的功夫便也都拿了上来,陆续有人登门拜访,带着贺礼,说些不疼不痒的贺词。 顾清霜在尚仪局待了那么多年,对这些客套事信手拈来,得空见的便都见了。直至一日傍晚,在外头当值的小禄子打帘进来禀说:“娘子,岚妃娘娘和婉嫔娘子来了。” 顾清霜抄经的手一顿:“倒把她忘了。” 七夕那日,婉嫔忽而将她拉走,出言叮嘱她小心贵妃。当时瞧着是好意,现在回想,其实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会到那偏僻处独自与贵妃说话,也正是因为婉嫔将她拉走,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很不好说。 至于岚妃…… 顾清霜思索着蹙了眉。这个岚妃,饶是她在尚仪局多年,也还是知之甚少。这个人平日里都没什么动静,既不争宠,也无心权势。除却为今上诞下了第一个公主,似乎就没什么独特之处了。 而且从平日里看,岚妃与婉嫔也并说不上亲近。婉嫔随在太后身边,怎么瞧都是与荣妃更加一心。 与岚妃唯一的瓜葛,大约就是同住一宫吧。 顾清霜一时心底疑云迭起,但两个人位份都高于她,她也不好硬说不见,就吩咐小禄子:“快请。” 不多时,二人就进了屋来,顾清霜见过礼,请岚妃上座,自己与婉嫔也分别坐了,含着最挑不出错的柔和微笑:“岚妃娘娘怎的还亲自过来?若有事吩咐,传臣妾过去便是了。” 岚妃笑容和煦:“清才人有孕,本宫自要登门来贺。”说着指指外头,“贺礼交由你身边的阿诗姑娘收着了,一会儿你传太医仔细瞧瞧,再记档入库。” “谢娘娘。”顾清霜欠一欠身,岚妃的目光在婉嫔面上一转:“至于与婉嫔一道过来,是婉嫔有些事怕你误会,央本宫来一道说一说。” 顾清霜一怔,看向婉嫔。婉嫔面上颇有几分局促,垂眸不开口,笑意也僵硬。 岚妃一喟:“这宫里局势复杂,嫔妃们虽都不喜贵妃,但贵妃势头足,旁人为了一己之私不得不投靠她,确也正常。可本宫敢拼着膝下公主的康健与你说一句,不论谁去帮着贵妃,本宫与婉嫔也不会帮她。” 这誓太重。顾清霜心头一紧,忙道:“臣妾并无那样想过……” “你不是个傻子,险些要了你命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想过。”岚妃一喟,“除了生死,什么都不是大事。若非怕你平白记下一笔死仇,来日无端掐个你死我亡,本宫也犯不上过来管这个闲事。” 顾清霜听得愈发惊奇。正如岚妃所言,这事于她就是个“闲事”。可她这个口吻里,倒与婉嫔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呵护、更有几分主持公道的义气。 这样的事,在宫里太少见了。 岚妃看一眼婉嫔:“那些旧事,本宫是懒得说的。如今为你起了头了,余下的你自己讲吧。” “谢娘娘。”婉嫔颔一颔首,声音轻轻,“我与岚妃娘娘……都是在贵妃身上吃过暗亏的人。她那个性子,只要能衬得自己娇弱可怜、能引得皇上怜惜,便是拉谁垫背都不打紧。四年前她闹着要出宫修行的时候,我正得宠,她明里暗里给我使了多少绊子……变着法地拿我衬托她的孤苦无依。偏皇上为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肯信她,后来……后来她去了千福寺倒逍遥,皇上可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婉嫔说得多有几分哽咽,岚妃听得一喟:“这还是婉嫔处处行的端做得正,不曾留下把柄给她,否则她就是踩着婉嫔的尸骨上位也不会眨一下眼。” “我这还只是小事!岚妃娘娘……才真是被她害得险些连命都没了!”婉嫔有些激动起来。她平日惯以温婉示人,现下却连气息都有些不稳了,“那时娘娘怀着大公主,眼看着就要临盆了,那位在千福寺说什么自己骤然食素月事不调,数日难以安寝,硬是将太医院的数位妇科好手都叫了过去,一扣就是好几天。又恰逢皇上正南巡、荣妃娘娘随驾,宫里旁人哪敢开罪她?万幸太后平日虽不理世事,在这般要紧事上却肯出手,着禁卫连夜强行护送了太医们回来,娘娘这才能母女平安。” “就这样……等皇上回来,岚妃娘娘还不曾说什么,她倒先委屈起来,活生生弄得像阖宫都欺负了她!”婉嫔气得冷笑出声,声音变得刻薄,“谁不知道她那点野心?不就是怕岚妃娘娘位份尊贵又生下第一位皇子挡了她的道么?后来如何?要我说便是神佛有眼,两位皇子的生母虽都不够尊贵,但总归都好端端在宫里头了,皇长子横竖也不是她的!想得个长子傍身,她做梦去吧!” 顾清霜直听得讶异。她从未见婉嫔这样失态过,也从不知岚妃诞育大公主背后还有这些艰辛。宫里的风言风语她们在尚仪局其实是不难听说的,她能只字未闻……或许是因她当时刚与贺清晏相识,眼里除了他万事都不在意吧。 “所以我那日当真只是为了提醒你的。我是突然……突然有些多心。”婉嫔说及此顿了顿声,谨慎措辞了一番,干笑了声,“你只当我是胡思乱想,我是怕贵妃那胎不对劲,会拿来害人。你与她同处一宫又正得宠,最容易被她盯上。” 后一句不重要,前一句听得顾清霜呼吸一凝。 婉嫔果然是个细腻的人。她还道只自己觉得贵妃的胎有诈,婉嫔原也想到了。 婉嫔跟着又说:“眼下你也要多加留意。你这孩子救了你一命,她怕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的。” 她说得语重心长,满含担忧。顾清霜低眼瞧瞧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没有将更多底细告诉婉嫔。 她愿意信婉嫔与岚妃今日所言俱是真的,也感念于这样不相干的人愿意来诚心相待。可她终究已不是敢诚心待人的人,若少说实话能保命,她就会乐得当个哑巴。 接着又随意地聊了些事情,岚妃与婉嫔就客客气气地告了辞。顾清霜为表谢意,着人备了回礼,差了好几名宫女一道帮着送回去。 阿诗待得她们离开,张望了眼外头:“回礼那么厚,是不是太惹眼了?” “要的就是惹眼。必要让珍容殿那边知道,岚妃和婉嫔来见过我。”她道。 虽然按理来说,她连那样的陷害都做了,自不会留她生下这“孩子”。不过她也着急,只盼着贵妃早点动手才好,不然到了有孕五个月小腹该慢慢显形的时候,就不太好办了。 所以能多刺一刺贵妃,便多刺一刺她吧。 与岚妃和婉嫔这些旧怨,想来她自己最是清楚。两方与自己有仇的人目下结了交情,她应是会慌的吧。 . 珍容殿,因着贵妃情绪低落,整个寝殿都像蒙了一层灰。 她这几日都是这个样子,总是枯坐在外殿正中的那张宽大的檀木椅上,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做什么,只是发愣。 这样的时候总显得格外安静,于是连思兰进殿的脚步都变得刺耳。贵妃蹙眉看过去,思兰滞了滞,忙将脚步放得更轻,又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娘娘,方才岚妃和婉嫔……” 她将岚妃与婉嫔去见清才人的事与贵妃说了,贵妃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一些怒色浮上来,最终凝成一股冷笑:“怎的,还想一起对付本宫了不成?”思兰不敢说话,只低眉顺眼地站着。 贵妃正色想了想,缓了口气:“本宫要的人可安排过去了?” “都备好了。念着那一位与尚仪局的情分,绕过了尚仪局,都是尚宫局一手安排的,只看娘娘什么时候要用了。”思兰轻声细语地回话。 “这便安排下去吧。”贵妃沉息。 清才人前些日子吃了苦,这时候失了孩子最是顺水推舟,不惹人疑。 第32章 蓄势待发 又过两日,顾清霜可算在皇帝再度前来时给他上了一盏茶。自然,她还是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似只是受不了他日日这样过来叨扰才不得不留他一会儿。 上完了这盏茶,她就回到了卧房去读书。只不过房门未关,过不多时,他果然踱进了屋,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 她坐在榻桌边读书,觉察到他进来,脸色愈发冷了下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将那碟点心放到榻桌上,在她面前蹲下身:“别生气了,气大伤身。” 顾清霜冷冰冰地将书翻了一页:“施主自重。” 他眉心微凝,一喟:“清霜。” 她略微抬了下眼皮,不得不承认,生得俊美果然还是有些用的。 虽然她的生气不过是在做戏,但心绪投进来,气便也真的有些。于是抬眼看着这张脸、再辨出他眼底的几分认真时,她就相应地多有了些消气的感觉,抿了抿唇,也叹一声,摇头:“其实皇上何必强求呢?皇上并不喜欢臣妾,不若就放臣妾走,对谁都好。” 他说:“朕喜欢你。” 说着他站起身,她微微别过脸,他便坐到她身边将她拦住。龙涎香的气息慢慢萦绕四周,温暖之意沁人心脾。他攥住她的手,温声而道:“从前的事皆是朕不好,是朕识人不明……有时又觉得朝政使人疲乏,便放纵了自己一些,太随心所欲,这才使心存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贵妃之事上是有过的。 他少年登基,国务繁重,总有些累得喘不上气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将贵妃视作了一种寄托。 在与她相处的时候,他可以放下一切让人劳心伤神的事情。加上二人又相识多年、相伴多年,他与她的相处太得宜。他们又相互说过那么多情话,那些情话虽然在后宫别处也能听见,可她说出来总让他觉得更加好听。 于是在他有意想寻得一隅清闲安逸的时候,那情话就成了一味毒,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放下了一切防心。整个世间,只对这一个人,他信她不会骗他,可终究还是被辜负了那份信任。 这错给出去的信任,还险些让他冤杀了眼前的顾清霜。 “你若心中存怨,也是应该的。但往后日子还长,避去千福寺不是办法。不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朕都还是希望你好好留在宫里。”他道。 她沉默良久:“臣妾并未存怨,只是心寒罢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都是朕不好。” 她不知不觉贴到他胸口上,酝酿出委屈,一声声抽噎:“臣妾自知不比贵妃娘娘与皇上那样情谊深厚,可在皇上眼里……臣妾就是那样的毒妇人么?臣妾何曾害过人……”“好了好了。”他轻拍她的后背,“别难过,是朕糊涂。” 她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哭湿了他的衣襟,他始终搂着她,温言又道:“你要怪朕便怪朕,但朕不喜欢你这种话,日后不许再说。后宫这么多人,多是大选时看家世才貌入的宫,你却是朕在外相遇、自己一心要接回来的,朕如何会不喜欢你?” 天啊! 顾清霜直听得愣住了。 男人,但凡想说情话的时候,情话真是张口就来。若不是知道他根本就是处处留情的性子,而千福寺几番相遇又都是因她步步算计而成,这话听来就着实动人了。 她便仰起脸,眉目含情地望着他,羽睫上还悬着泪珠:“真的?” 不等他再言,她又垂眸想想:“那……那臣妾求皇上一事。皇上若是应允,臣妾留在宫中也未尝不可。若皇上不答应,臣妾还是回千福寺来得自在。” 他颔首:“你说。” 她咬住嘴唇,双臂好似怕失去心爱之物一样将他搂住,越搂越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论臣妾嫌隙多大,皇上都要听臣妾亲口解释一句!” 如此而已? 他轻轻吸气,多少有些动容:“朕答应你。” 她不再说话,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 他好似总算松了口气,笑了声,手指刮过她正流下来的泪痕:“不生气了?那便商量些别的事。” 她望着他,点点头,看起来乖巧无比。 他说:“一是位份该晋还要晋,你的封号朕也觉得还是要换一换,让内官监另拟一个来。还有,出了这事,让你留在芳信宫也不好,听闻你从前与张婕妤相处尚说得过去?不如搬回岁朝宫。” 她旋即摇头:“不……”胡乱抹一把眼泪,她含着愁绪摇头,“臣妾虽恨贵妃娘娘那般坑害臣妾,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让她伤心。说到底……说到底她也不是那样的恶人,左不过是心系皇上,太看重往日的情分,这才不快于皇上为臣妾分了心,做了糊涂事罢了……” 顾清霜深思熟虑过,若她如他一般为一个人痴心了这么多年,那么碰上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心里再失望,大抵也还是要有意无意地为那人找些理由的。 那些理由,实则不是为贵妃找的,而是为自己找的,人总要让自己觉得那些付出来得值得。 所以她若接受了他的那番要求,自可以让他觉得已对她有了些补偿,心里好受两分。但她不答应,为贵妃寻的这些理由也能让他舒服一些,更要紧的是不妨碍贵妃对她动手。 这样待得事发,她就可在他面前将贵妃的最后一丝善良的壳子也击碎了。彼时他再想起她今日所言,便只会觉得讽刺,贵妃也就没了翻身的余地。 宫里斗起来就是不能给人翻身余地。给别人留以余地,便是将自己往绝境里逼。 他迟疑了一瞬,温言劝她不必顾忌那么多,道这事是贵妃的错,她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但她心意坚决,他到底没有逼她。 他只又说:“那等孩子降生,如何晋封你都要听朕的。” 她的迷蒙泪眼里漫开笑意:“好……还求皇上莫要怪罪贵妃娘娘了。” 萧致沉默不语。自他当面质问过贵妃以来,事情原委便已明晰。他至今没有问罪,是因那罪名若说出来,便是要入冷宫的重罪。多年的情分,他到底不想她余生那样凄惨。 可那件事在他心里也是过不去的,等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再说吧。 他在一刻后离开了碧玉阁,回紫宸殿后接着料理政务。但自这日起,碧玉阁里算是真正“柔情蜜意”了起来。 顾清霜有孕不能侍寝,皇帝依旧常来看她,有时只是一起用个膳,有时也同榻而眠,温馨平静,好似寻常夫妻。 他一时甚至都顾不上后宫其他嫔妃了,弄得宫人们直开始议论,说芳信宫必是风水极好,否则怎的贵妃失了孩子,这孩子与恩宠就又都到了清才人头上? 而于顾清霜来说,这只让她再一次慨叹男人可真是会自欺欺人。他也好,贺清晏也好,都爱这样做出一派深情的样子,怕是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想打动别人,还是想打动自己。 是日,他照例一大早就去上了朝。顾清霜闲来无事,去御花园逛了半晌,又赶在日头高照前回了碧玉阁。阿诗端了冰镇酸梅汤来给她解暑。顾清霜才抿了两口,就见卫禀的身影在门口一晃。 她抬眼看过去:“怎么了?” 卫禀定睛瞧瞧,见房中别无外人才进了屋,阖上门,小声禀说:“娘子,有动静了。前些日子新拨过来绿菊,一连两个晚上都悄悄溜出去过。臣小心地跟出去,看见她在珍容殿后见了个宦官。臣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没瞧出那宦官是谁,但方才趁着她在后院忙着,潜进她房里瞧了瞧,在抽屉里发现这个。” 他边说边取出一小方纸包,里头有些细粉。约是怕取得太多易被发现,便只有一丁点,但仍能嗅出一股苦香。 顾清霜抬眼:“她是从哪里拨来的,平日都做什么差事?” 卫禀回说:“是尚宫局拨来的,但臣查过档,她从前还在尚服局当过两年差。臣想她手艺应该不错,就将一应针线活计都给了她。” 顾清霜想了想:“那布料也是都由她管着了?” “是。”卫禀欠身。 顾清霜抿了口酸梅汤,冰凉的触感直沁人心,让人愉悦:“去告诉她,我想自己动手做两身新的寝衣,让她挑几样柔软舒适的料子送过来,我挑挑看。” “诺。”卫禀一揖,依言去办。 顾清霜一哂,睃一眼阿诗:“去跟小厨房说我想吃水蜜桃。你亲自去洗去切,莫让旁人插手。” 阿诗一想桃子的特殊之处,即刻明白过来,蹙眉只问:“会不会太难受了……” 顾清霜嗤笑:“难受也不是我难受。” 之前她就玩过苦肉计,浆洗衣裳、幽禁,她都是受了罪的。但这回,让别人去受罪也不影响计成,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过了最多一刻,绿菊就挑好了衣料送来。共是六种,各裁了一小块来给她看。质地都柔软舒适的细绢,只是颜色不尽相同。 顾清霜点了一块浅蓝灰的,让她把整匹都送过来,绿菊毕恭毕敬地福身应下。 她打量着绿菊,也就十五六的年纪,长得不算多美,但眉目也算清秀。 这样容貌看得过眼又并不太出挑的宫女,熬上几年,是最易混到嫔妃近前侍奉的。日后留在宫里日子不会差,若要出嫁也多能得一份丰厚的嫁妆。 可惜了,她跟错了人。 第33章 计谋初成 绿菊去取布料的时候,顾清霜有心没叫人跟着,也没催她。于是过了足有两刻,卫禀才捧着料子进来,回话说:“绿菊推说取衣料时无意将库里摞放的数匹布碰倒了,收拾了半晌,这才耽搁了。” “放着吧。”顾清霜无所谓她的解释,只让卫禀将衣料搁下。之后好几日,她便都在忙着量裁衣裳。 皇帝过来时偶然看见她裁开的布片,拎起一瞧尺寸就有所猜测,睃着她故意笑问:“给谁做的?” “自己做来穿。”顾清霜淡声。 他也不戳穿她,只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底依稀划过一行:死鸭子嘴硬。 如此过了六日,寝衣就制好了,一共两身,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尺寸,宽大些的那身在袖口上还多了一圈龙纹绣纹。 在他再来的时候,她那天冷冷淡淡撒的谎不攻自破,她等他沐浴更衣回来就红着脸推他去屏风后,拉他试衣。他拎起来看了眼,又瞧瞧旁边那身,挑眉看她:“可是一人一身?” 顾清霜眼波流转:“总之这一身是给皇上的。那一身皇上若看着好,也可以拿去给贵妃娘娘。” 话虽是这样充得大方,语气却明显促狭。 他笑出声,食指在她鼻尖上一刮:“阴阳怪气。” 说罢他便依言试了。尚服局给过来的尺寸自然合身,她略微多放量了一些,以便睡觉时宽敞舒适。他对镜看了看,很是满意,将她揽到怀里:“你也换上,让朕看看。” “寝衣有什么好看的……”顾清霜低语呢喃,手却已乖乖伸过去够另一身衣服。他在她侧颊上一吻,先行从屏风后走出,由着她换。 夏日里本就穿的少,更衣也快。顾清霜很快便更衣妥当,从屏风后走出来,见他已坐在床上,也凑过去,往他身上一靠:“皇上觉得穿着可舒服么?臣妾针线工夫一般,怕针脚扎人。” “阵脚倒不觉得。”他皱着眉头,活动了下后背,“只是背后忽而有些痒。” “背后?”顾清霜露出惊奇之色。若是外衣,前后常是都有中缝,但寝衣睡着舒服最为要紧,制式是次要的,背后从来不做中缝。 她满目不解:“背后没有针脚的。” 萧致点点头,也只当是一时的异样。过了会儿,那痒意却越来越厉害,直让人忍不住地想挠。 顾清霜状似不明地帮他撩开衣裳查看,这一看就是一惊:“怎么起了这么多疹子?!” 于是自然转脸便喊袁江:“袁大伴,快传太医来!” 袁江本在外面候着,听言也无暇多问,就忙着人去了。 宫中每晚都有太医值守,但皇帝年轻,身体康健,从未有过这个时辰传太医的事情。是以乍闻是皇帝传召时,几名太医都禁不住地神情紧绷,提上药箱就急赶而来,不过半刻就入了碧玉阁。 顾清霜脸上的急切与方才一般无二:“太医快看看。好端端的,皇上平白起了好些疹子。” 言罢便下了床,将床边的地方让给太医施诊。 太医施诊之时,她只摆着满面的焦急,一语不发地立在旁边看。不多时就有太医瞧出了端倪,含着疑色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寝衣。” 皇帝依言褪下寝衣递给他们,又信手穿上宫人递来的干净寝衣,顾清霜看着他们茫然不解。 几名太医捧着寝衣退开几步细作查看,片刻,又一并折回来回话:“皇上,该是这寝衣……被人下了药了。” “怎么会?!”顾清霜花容失色,惊呼之后即刻跪地,慌乱地一拜,“皇上,臣妾没有!” “快起来。”萧致伸手扶她,她抬起脸,双目含泪:“臣妾不会害皇上的!” 太医在此时插了话:“……也确不该是才人娘子所为。”说及此处,几人不自觉地都放缓了呼吸。宫闱之人,总是让人心底生寒的,“因为……这药粉虽然衣料之中难以辨认齐全,但臣等凭借味道认出其中两味,俱是活血之物,会致妇人小产。皇上之所以觉得痒,不过是这药恰好引发了敏症罢了。” 话音落下,顾清霜的脸色唰然惨白:“什么……” 萧致也是一愕,旋即沉色:“快给才人诊脉。” 顾清霜全然滞在了那里,阿诗与一名宫女一道上前才将她扶起来。她好像直至坐定都还没回过神,由着太医把了一会儿脉,才忽而抓住太医的手急问:“怎么样了……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为她把脉的太医,神色正一点点沉下去。 方才禀话时他并不太急,一是听宫人说着寝衣今日才第一回 穿,也就方才才穿上,接触还不久;二来是看这位清才人气色尚佳,不似受了影响的样子。 然而这一搭脉,他却发觉她胎像已虚得几乎难寻。 他一时不敢妄断,迟疑着看向同僚。那位资历更老些的太医便也上前为顾清霜搭了脉,过了会儿,沉声问她:“敢问才人娘子,与这寝衣接触几日了?” “这寝衣是我亲手做的……”顾清霜怔怔道,“两身都是。前后加起来,六七日吧。” 便闻那太医重重一喟,向皇帝一揖:“才人娘子胎像已弱……然气色尚可,臣等悉心为娘子调养,孩子或许还能保住。” 话还没说完,顾清霜身子一软,下意识地撑住了床沿才没摔着。 萧致伸臂将她搂住,低声安抚她:“别怕。”又吩咐太医,“务必将孩子保住。” 太医们应下,退去外屋斟酌药方。顾清霜神思涣散,木然良久,空洞地双目才又望向他:“皇上……皇上……是谁……” “别怕,别怕。”他轻轻哄着她,眸光却是一厉,“袁江。” “诺。”袁江不必他多言就赶忙一应,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这回的事,与贵妃前些日子可大不相同。贵妃失子之时是二人独处,在场的就他们两个,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如何决断全看皇帝信谁。但这回,问题出在寝衣上,自是要一条线追查下去。 寝衣出自清才人之手,但总不能是清才人自己不想要这孩子,那就往前数──碧玉阁、尚服局里经手过衣料的宫女宦官,乃至负责将衣料送进宫的织造官员,都要一一查过。 是以一夜之间,宫中便压起了三十余人,连那日从绿菊手里接过布料送进屋来的卫禀都被盘问了彻夜。 翌日顾清霜再见到他时,他眼下乌青浓重,哈欠连天。 “委屈你了。”顾清霜边说边示意阿诗搬椅子来让他坐,卫禀实在困得厉害,便也没太客气,落座摇头:“没事,臣一会儿补一补觉就好了。” 说着扭脸问阿诗:“余下的桃毛你可料理干净了?掉脑袋的大罪,你可别疏忽。” 桃毛触及皮肤,奇痒难耐。但因其细软,粘在衣料上便是太医也瞧不出来。顾清霜不愿自己遭那个罪,只在皇帝衣料上沾了,太医也只能觉得是皇帝对衣料里的药粉过敏。 但卫禀说得对,再难寻的东西也还是谨慎些好。一旦被查出来,那可真是掉脑袋的大罪。 阿诗听言就横他:“还用你说?早收拾干净了,水渠里一冲,什么都没了,你安心补觉去吧!” “你干什么总凶卫禀!好心叮嘱你罢了!”顾清霜轻斥阿诗一句,又问卫禀,“咱碧玉阁还有几个押着呢?” 卫禀说:“绿菊,还有和她一起当值的紫檀。” 顾清霜颔一颔首:“御前与宫正司的人都精明,紫檀没有嫌隙,熬上两日他们自然瞧得出,便会将她放了,你到时带她过来,我好生安抚她。绿菊那边……” 她抿唇思忖片刻:“贵妃在宫里这么多年,收拢几个忠心的手下总是办得到的,只怕还有的审。你一会儿拿些银钱送去宫正司,就说这些日子辛苦他们,慢慢审问无妨,别让人平白死了便是。” 她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人死得不明不白,而后死无对证。 又过两日,顾清霜在午后起来时落了红,匆忙传太医来看,太医看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再搭脉半晌,终是只得谢罪:“臣无能,但娘子年轻……精心调养些时日,自会再得喜讯的。” 不及说罢,痛不欲生的哭声已响彻碧玉阁。 自然,她这为孩子而哭自然是假的。 她从不曾有孕,自开始做寝衣那日起,调节脉象的汤药就减了量。直至事发当日,药完全停了,再拖上三两天,当然是就算天神下凡也不可能摸出喜脉了。 只不过,她到底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想想家中的父母弟妹,哭得痛彻心扉半分不难;若再想想那负了她的贺清晏,难过还可再深两分。 皇帝闻讯很快便赶了过来,温言哄了她良久。直至有朝臣入宫议事,他才不得不回紫宸殿去。 阿诗在圣驾离开后挑帘进屋,福身禀说:“紫檀刚回来了,但说方才有人去宫正司,带走了绿菊。” 顾清霜一惊:“什么人?!” “娘子莫慌,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阿诗道,“说是竹嬷嬷亲自带了好几位得力的嬷嬷去提的,道太后娘娘要亲审。” 顾清霜这才缓缓舒下气,静了会儿,唇角勾起笑:“还是太后娘娘老谋深算。” 连皇帝都劝她搬离芳信宫。如今她的孩子出了事,太后自也会头一个疑到贵妃头上。只是她不仅怀疑贵妃,也信不过皇帝,更怕宫正司那边揣摩圣心放贵妃一马,让这事不了了之,所以索性提了人押在自己手里。 那她就不必再担心了。太后素来看贵妃不顺眼,如今机会难得,自不会放过。 第34章 螳螂捕蝉 珍容殿里,四下安寂。 前些日子贵妃总在殿里坐着怔神,一坐就是大半日。自清才人小产之后,她倒不那样怔神了,着人寻了绢布针线,做起了绣活来。 从早绣到晚,一绣就是一整天。 她的手艺是庄太妃一手教出来的,庄太妃家里头在织造做官,女眷们接触这些都多,手艺一等一的精巧。贵妃一日日学下来,做得便也不差,早些年还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的时候,太后也是喜欢她的绣品的。 说起来,她与皇帝日久生情,最初戳破那张窗户纸的,也是她绣出来的一方帕子。 在那之前,宫人们都只瞧出皇帝对她有意,而她只顾思念故土,似乎从不动心。 后来,那方帕子落了出来,绣着一对鸳鸯,旁边一笔一划配着的小字,却是皇帝从前写的一首词。那首词与情爱毫无关系,偏那样绣在鸳鸯旁边,各种意味反倒更为明显。 也正因此,情愫才再也遮掩不住,她最终避去了千福寺去。 思兰一语不发地立在她身边回忆这些往事,又看看她面无表情地一针针接着绣下去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贵妃娘娘在过往种种里,是有算计,甚至就连最初的那方帕子也不是平白掉出来的。可她对皇上的爱恋却是真的,万般算计,都不过是为了让他将她看得更重一点。 再说,她有算计,宫里别的女人难道就没有么?远的不说,就说那个清才人顾氏,思兰就不信她真是因为缘分入了皇帝的眼的! 如今……皇上怎么就能因为一个顾氏,对娘娘薄情至此呢? 思兰心下直不知该恨谁,定一定神,上前柔声劝她:“娘娘,歇一歇吧,别累坏了眼睛。” 南宫敏手上停也不停:“要来不及了,你不必管我。” “娘娘……”思兰还想劝,南宫敏忽而抬起头:“思兰。” 思兰一怔,南宫敏叹了口气,脸色随着这口气更加黯淡下去:“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回,怕是要被我拖累了。听闻清才人那边的绿菊已经被押走,我想来想去,押你去问话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思兰后脊直发了一阵凉,冷汗涔涔渗出来,弄得一阵黏腻。 这些事,她这几日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想来除了怕也别无他用,每每都只好硬将杂念放下,颇有一种安然等死的麻木,麻木之余也就不记得怕了。 眼下她这样冷不丁地直言提起,倒将思兰心里那股子麻木激了个粉碎,恐惧也腾了起来。 “不会的……”她张惶摇头,“不会的娘娘,皇上看在您的面子上也……” “我哪还有什么面子。”贵妃自嘲一笑,放下针线,执起她的手,“若有人来押你去,问你什么,你就招什么吧。我的命不是你能保的,倒盼着你少受点罪,活着出来,日后还能陪着我。” . 颐宁宫里,绿菊被扔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头待了一整夜。她怕极了,头半夜不敢睡,临近天明时才撑不住昏昏睡过去,前几日在宫正司受刑挨打好像都不如这一夜难熬,晨光熹微间门声吱呀一响,反倒让人心里头一松。 绿菊连忙爬起来,四个积年的老嬷嬷先后进了屋,绿菊被她们的气势吓住,不自觉地往后一跌,靠向墙壁才没摔着,惊恐不已地看着她们:“嬷……嬷嬷……” 为首的墨竹打量着她:“瞧你也不是个蠢笨的,太后娘娘想知道什么你都清楚。劝你自己说,大家都省些力气。”“奴婢……奴婢冤枉!”绿菊瑟缩着跪地,连连叩首,“才人娘子小产奴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后娘娘明鉴!” “那倒是我看错你了。”墨竹眼中生出不耐与厌恶,微微侧首,“带进来吧。” 便又有四名宦官进了屋来,每人手里牵了一条犬。四条犬都高大壮实,威风凛凛。应是训得够好的缘故,宦官们将绳松开它们也不惹事,个个都乖乖坐着。 墨竹打量着绿菊:“咱差事都多,没空跟你废话。日后你就跟它们待着,每日有你一壶水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打算招了,自己喊人吧。” 说完,墨竹提步就要走。绿菊瞠目结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忽地想到什么,撤回脚来,含笑提醒:“倒忘了跟你说清楚──你每日只一壶水喝,也没人会专门进来喂它们。它们若饿极了,自会瞧瞧这屋里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你若饿极了……” 墨竹眼睛一转:“若有本事吃了它们,倒也算你有本事。” 这句说完,墨竹就当真领着人走了。绿菊怔在那里喘着气,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墨竹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墙之隔的石子路上,太后信手关上墙上的暗门不再往屋中看,面无表情地睃一眼顾清霜,也不开口,径自往正殿去。 顾清霜毕恭毕敬地跟着她同行,心里多少有点慌。 她是方才忽而被颐宁宫的人传来的,没许她带宫人跟着,到颐宁宫时只见太后已在那屋外。她上前见礼,太后止了她的声,只让她安静看着。 就这样,直至太后入殿落座,她才又听到太后开口说话:“你说刚才那些功夫,哀家若用在你身上,你能挺几日?” 顾清霜忙敛裙下拜:“臣妾惶恐。太后想知道什么,臣妾皆不敢隐瞒。” “你不敢隐瞒,哀家却不想这会儿就听你说。”太后神色清冷,“跪着吧。” 顾清霜心头一紧,低低应了声诺。 前后脚的工夫,墨竹也回了寝殿来,太后着她取了本书,就安然读了起来。 书页翻过的声音刮过顾清霜心头,让她很是乱了一阵,转而又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她一时摸不清太后为何不悦,但回想起来,太后还从不曾这样对她动过怒。端午那次她虽挨了打,却不过是苦肉计而已。 当今太后,是个眼明心亮的主。 顾清霜定神想着,顺着这些思绪抽丝剥茧地想下去,渐渐摸了个大概。 太后久久都没问话,手里的书直完了一本、用了膳,又小睡了个午觉。午睡起来,再出去散了步,回来接着读书,不知不觉便已夕阳西斜了。 顾清霜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已过了大半日。 又过不多时,有宦官打了帘进来,在太后耳边轻语了两句什么,太后才总算又发话:“说说吧,衣料被人动了手脚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瓮中捉鳖而已?” “……是。”顾清霜深吸气,俯首下拜,“臣妾早就知晓,但想若提前将人按下来,十之八九查不到主使。却未曾想……未曾想真因此失了孩子。” 太后冷笑一声,抿茶:“你这话不实在。” 顾清霜心惊胆寒,噎了一噎,又道:“是,臣妾早已知道那孩子保不住,原也不过心存侥幸才仔细安胎而已。后见有人意欲下手,索性将计就计。” 说完,她的心弦崩得更紧了。安静之中,额上一点点渗出细汗。 万幸,太后到底没想到她那孩子压根就是假的,打量她半晌,可算缓和了口吻:“宫里尔虞我诈,哀家不怪你将计就计。罚你只是为了让你记着,日后再有这等算计,不许再将皇帝牵扯进去。” 指的显是那件寝衣的事。 顾清霜忙是一拜:“臣妾死罪。” “知是死罪还敢做。”太后冷嗤一声,“所幸这次是滑胎的药,对男人无甚损害。这样的糊涂你若胆敢再犯一次,现下与绿菊关在一起的那几条狗,便会送到你卧房里头去。” “……臣妾谨记。”顾清霜喉中噎住,转而又听到翻书声,便知自己还得继续跪着。为避免太后火气更盛,她索性维持着下拜的姿势,恭谨之至。 然不过几息,有脚步急急进来,看见她时略微怔了一下,接着就禀说:“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是袁江的声音。 又听太后笑说:“不过是一道用个膳,也不必来的这么早,哀家这还没传膳呢。” 前后脚的工夫,又听到殿门口响起宫人的问安之语。继而有脚步沉稳而至,入得寝殿正要问安,看到地上跪着的身影,到了嘴边的话滞住。 萧致不由皱起眉:“母后,清才人才刚小产几日,母后这是做什么?” 太后淡瞧着她,轻笑:“你这个清才人,哀家看她是吃斋念佛久了,心善得发糊涂!” 顾清霜刚悬起的心落回去,察觉有人扶她,立刻乖顺地站起来。眼帘一抬,面前果然是他的一脸关切。 太后依旧冷言冷语:“哀家昨日从宫正司提了绿菊来审,原是为了给她一个公道。她倒好,怕哀家一贯对贵妃不满,会做出些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糊涂事来,巴巴地跑到哀家这来求情了!” 顾清霜低垂着眼帘,心里对太后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真是老练得紧,只叫她过来一趟,便一面给她紧了弦,一面又堵了皇帝的嘴──审绿菊这事,太容易让人拿太后与贵妃从前的不睦做文章,可她自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倒显得坦坦荡荡,让人不好多嘴了。 在她这事上,又还能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她方才还在紧张进来与太后耳语了两句的宦官是为何而来,现下看来,应是禀奏圣驾正往这边来的。否则时间哪能掐得这样准呢?罚她跪了大半日,刚问完话片刻皇帝就到了。 这样的环环相扣又一举多得,若让她做,她是做不出来的。 和太后相比,她到底还是差着火候。 但话说到底,以太后的身份,对她要罚就罚便是了,这让皇帝怜惜她的甜枣大可不给。顾清霜自是要识趣,眼见皇帝要为她争辩,手就拽了拽他的袖子:“是臣妾不懂事。一时乱发善心,言语也失了分寸,冲撞了太后……” 萧致沉了口气,将方才想说的话忍了回去,向太后颔首:“方才听母后说还未传膳,儿子便先送才人回去,再回来陪母后用膳。” 顾清霜一慌,刚要劝她,太后冷着脸先开了口:“去吧。”她便噤声没再多言。 跪了大半日,腿总归是要酸疼的,皇帝亲自扶着她,走得小心。顾清霜紧咬牙关,既不叫苦,又显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茶榻上,太后淡淡地目送他们离开,等走远了,墨竹上前:“白日里那出是太后担心皇上圣体受损,奴婢清楚。晚上这一出,奴婢倒瞧不明白了。贵妃好不容易能收拾利索,您何不为荣妃娘娘说说话?再不然,婉嫔娘子性子也好。” “她们是好,可哪个能讨皇帝欢心?晴妃倒能,可到底也是名门闺秀走规矩选进宫的,跟这两个不一样。” 太后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儿子在情爱之事上,看法颇有些“独特”。他好像觉得选秀进来的都差些滋味,偏生他自己看入眼接进宫的才算缘分。 那由着他的性子来便也是了。贵妃让他受了打击,等罪名定了,他不免要消沉一阵,就让顾氏顶上去,聊抚他心头之痛。 又过了两日,已无动静的贵妃南宫氏终是走到了末处。被押到颐宁宫的宫人竹筒倒豆子般都招了,先是绿菊、后是思兰、王茂,把贵妃如何陷害的清才人、如何害得清才人小产招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追问之下,贵妃假孕之事当然也逃不过。这直让太后也为之一惊,着宫正司去太医院押了人,严审照顾过贵妃的太医。 “也不知太医到底知不知情……”四下无人的时候,阿诗坐到了顾清霜身边,托着腮琢磨。 顾清霜假孕的事太医是不知晓的,可放到贵妃身上就说不准。毕竟是在宫里这么多年的人,背后还有庄太妃撑着,收买个太医比顾清霜容易多了。 顾清霜笑问:“那你是盼着他被收买了,还是盼着他清白?” “自是盼着他清白了。”阿诗叹气,“若他知情,那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宫里这些尔虞我诈的事,还是少牵扯些无辜之人吧。” “你心善。”顾清霜一哂,“我也不想牵连他的家人,却盼着皇上已有意迁怒他的家人。 阿诗愕然:“为何?” “若皇上不迁怒,他不知情,死扛到底,最多也就死他一个,指不准还只是贬官。”她语中一顿,“但若皇上有意迁怒,他知不知情便都不重要了。想想宫外的家人,他不知要有多着急,那也就是说……” 她美眸看向阿诗,笑意中精光一现,阿诗即刻便懂:“他就有了软肋!” 第35章 招兵买马 让那太医家里受到牵连的事是不用顾清霜费心的。贵妃让满后宫的人都不痛快了这么久,巴不得她身边的人个个去死的大有人在,自然少不了去向皇帝扇耳旁风的。太医又不是什么能动摇朝政的人物,生死全在皇帝一念之间,这样的人,都不必在意上位者是否愿意信他,只消他听耳旁风听得烦了,性命便已难保。 顾清霜便只让小禄子去与内官监的旧友走动了一圈,打听了这太医的家事。而后便去了宫正司,大大方方地告诉审案的宦官:“我想见见太医沈书。” 审案的宦官知晓她近来得宠,不想违她的意,但这案子到底是皇帝与太后都在盯着的大案,一时也不免为难:“娘子,这事皇上盯得紧,臣等不敢有疏漏。这让您见了,万一……” “我知道皇上盯得紧,但我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宫里的细枝末节想必伴伴也清楚,有些话,为了各样顾忌他可能到死也不会说,我只想私下问问他,求得个心里明白,还请伴伴给我这个机会。” 她说得语重心长,话中不无几分道理,那宦官就有了些松动:“这……” “伴伴也不必怕出什么意外。”她抬眸看了眼他背后黑漆漆的牢房甬道,“我纵使心中有恨,这人也到了这步田地了,我不必为杀他脏自己的手。再说我过来的事也瞒不过皇上,他若不明不白地死了,皇上自是要问我的。” 这话倒比前面几句更实在有用,那宦官想想觉得也是,躬身退了半步:“娘子请。” “有劳伴伴。”顾清霜颔首,随手脱了玉镯递给他。 玉镯常见,水头上佳的却难得。宫里近来新得了三十余只,为着她失子的事,一半都送到了碧玉阁来。她哪里戴得过来?便给了阿诗两只让她存做嫁妆,又给了卫禀两只随他补贴家用。余下的就都存起来,要么自己带带,要么在大事上赏人或者送礼。 她适才话中已表露了想独自见人的意思,那宦官收了重礼便很识趣,引着她到牢房前,打开牢门,就躬身退开了。 阿诗上前为她推开牢门,顾清霜走进去。里头昏睡的人好似察觉到动静,昏暗里隐隐一声低语:“我不知道……” 然后就又归于安寂。 顾清霜循声望过去,很是有缓了会儿才适应牢里的光线。她遂往角落处又走了两步,走到那瘫在稻草堆上的身影前,启唇轻道:“沈太医。” 三个字,令面前之人瞬间惊醒。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地撑起身跪拜施礼,然后才抬了抬头,分辨她是谁:“……您是清才人?” “是,我是。” 沈书因为伤重咳了一阵,急切道:“贵妃陷害您,臣不知道……臣只是寻常问诊,确是喜脉,她又……她又道月事已许久不来,另有诸多孕时症状,我便当……我便当她……” “我不在乎。”顾清霜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沈书愕然。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到牢房中央那方粗糙的木桌旁,在木凳上落座,“你家中贫寒,父母早亡,是你祖母将你们兄弟两个拉扯大的。你哥哥为了赚钱供你习医,在外跑镖,刀尖上舔血。亏得你也算天资聪颖,这才有本事年纪轻轻就进太医院当差。” “但天意弄人,四年前你刚进太医院,你哥哥就在跑镖时被山匪夺了性命,你嫂子想不开随他去了,留下一个刚出世不久的女儿沈h,现下在你家与你祖母相依为命,是不是?” 她一口气将他家中过往说完,沈书怔了怔:“是……” 顾清霜缓缓舒气:“如今贵妃所做之事,若将罪名安到你头上,不仅是你,她们两个的性命也都难以保全。就算只治罪你一个,她们一个是以年逾七十的老人,一个是才四五岁的孩子,皆无赚钱养家之力,早晚也要沦为街头饿殍。” “才人娘子……”沈书惊惧不已,嗓音发紧,变得哽咽,“娘子明鉴,娘子……” 顾清霜嗤笑:“这案子皇上亲自过问,我明不明鉴有什么用?” 说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昔年第一次读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句话时,她只觉得这句话颇有滋味,让人读来便有画面近在眼前。 那时候却没想过,自己也能渐渐有了这样的本事。 她话锋一转:“不过么,眼下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我倒算其中一个。” 沈书滞住,怔怔抬头,等着她的下文。 顾清霜又笑一声:“人在宫中,总不免要违背良心,我也想做些善事行善积德。你若愿意……” 沈书当即叩首,叩得极重,撞在地上“咚”地一声:“若能保全家中老弱妇孺的性命,臣日后听凭才人娘子驱使。” 顾清霜不快他打断她的话,皱一皱眉,又慢条斯理地自顾说下去:“你若愿意,等出去养好了伤,就把沈h送进来给我当女官吧。既与我做个伴儿,家里也多份月俸,免得你独自养家攒不下钱,来日娶妻都难。” “才人……”沈书身形一栗。 她话说得再好听,他也是在太医院当差几载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沈h只消进了宫,便是她手里的质子。她日后要他做什么,都由不得他选了。 沈书一时哑然难以决断,顾清霜又皱起眉,无意多等:“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并不想强求。” 说罢,她站起身就走。在她已临近牢门时,沈书终于触电般回了神,疾呼:“才人娘子!” 顾清霜顿住脚,偏过头。 沈书颇带着几分决绝下拜:“h儿今后……便多劳娘子照料。” 成了。 顾清霜没说什么,提步迈出牢门。走出几丈,途经一处十字交错的过道,遥遥地听到凄厉的惨叫:“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不能杀我!娘娘还等我出去……” 依稀可辨是思兰的声音。 又有嬷嬷刻薄轻笑:“姑娘,死了别当个糊涂鬼──你家娘娘劝你认罪之时,就没想让你活着出去。你还傻乎乎地替她担罪,说自己出了不少主意,啧啧……” 说及此处,一声压抑的咳嗽传过来,像是有人被细绳勒住了脖子。 “没人能你出去了,走好吧!” 顾清霜蹙眉往那边看了一眼,但除却漆黑的甬道,什么也瞧不见。 离开宫正司,她久久无言。 召沈h进宫的事不必她费什么心,宫里这年纪的小宫女本就有不少,有些小官有意送女儿进宫当女官,常也会请托嫔妃召人进来。她开个口,尚仪局自会照规矩去办。 有些难的,倒是怎么为沈书开口。顾清霜思来想去,没为这事专程到紫宸殿觐见,只让人将她去宫正司见了沈书的事尽快透给了他。 傍晚他再过来陪她用膳时,果然问起:“听说你今天去见押在宫正司的那个太医了?” “是。”顾清霜面上便浮起愁绪,黯然一叹,“本是想着宫里弯绕太多,怕他不敢说实话,便想私下问上一问,给自己一个交待便也罢了。谁知这一问倒好,他是真不知情,又说家里只一个年逾七十的祖母、一个刚四五岁的侄女,臣妾倒不忍心起来。” 萧致轻笑摇头:“又瞎发善心。其实他既不知情,算不得帮凶,朕也不想冤杀。但他医术不精,还是不要留在太医院了。等事了了,打发他出去吧。” “臣妾倒觉得,话不是这样说的。”顾清霜慢条斯理道,“太医院从来也不是随便进的地方,他这般年纪就能进太医院当差,可见医术远胜旁人。只是……医者父母心,存着慈爱,哪里会晓得自己照料的病患蓄意欺骗?况且还是假孕欺君这样的大罪,旁人想想都怕得要死,他如何能料到位高权重的贵妃会这般行事?如此,他不过是凭着生平所学做了诊断而已,这有何过错?换做太医院旁人也未必比他做得更好。皇上若治他的罪,诚然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可若饶他这一次,想来这样一个年纪轻轻便得入太医院的人,日后还会有颇多建树,指不准就是一代名医呢?” 萧致听得笑了:“一个太医罢了,又引得你这么多话。怎么,从前相识?” “今日头回得见。”顾清霜抿唇莞尔,“臣妾只是惜才罢了,也心疼他家中老幼。加上孩子刚走,臣妾想着若能积一积福……指不准日后还能投回来,一叙母子前缘。” 萧致沉默下去,夹菜吃了口。 顾清霜见状就不再硬劝,轻喟一声之后也夹菜来吃。 硬劝让人生厌,但她适可而止地隐忍下来,两分委屈三分无奈,落在他眼里倒不免要心疼几分。 翌日晌午,紫宸殿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沈太医已回家去了,待得伤好后进太医院当差。只不过出了这事,官职降了下去,给妃嫔请脉是不行了,先照料寻常宫人磨炼医术吧。顾清霜安了心。有些意外的,倒是沈书只养了三日,才能正常走动就先进了趟宫,将沈h送到碧玉阁来。 小小的孩童跪在顾清霜面前头都不敢抬,怯怯地望了沈书一眼,就哪里都不敢看了。旁边的沈书也脸色惨白,虚弱地缓了两口气,出言道:“才人娘子,孩子还小,若有失礼之处,您……” 顾清霜仿若未闻,含笑招一招手:“h儿,来,吃些点心。” 沈h抬起头,带着满目不安又看了沈书一眼。见沈书示意她去,才爬起身,犹犹豫豫地走向顾清霜。 顾清霜始终衔着笑,待她走近,一把将她揽过来,抱到膝头。 指了指榻桌上的几碟点心,她柔言道:“h儿爱吃什么呀?自己拿。” 小孩子终究顾虑少些,看大人和善,就不怕了。沈h便抓了块做得漂亮荷花酥来吃,顾清霜抚着她头上扎出的两个小揪,看向沈书:“沈太医好好的,h儿便会好好的。我不会平白为难这么个孩子,她在我这里自会丰衣足食,读书识字我也会记得让人教她。” 沈书心安了些,颔首一揖:“谢娘子。那臣就……先告退了。” 沈h一下子扭过头,再顾不上点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也要回去!叔叔别……别不要我。” 沈书眼眶一红,强自别开脸:“h儿听话。” “你叔叔没有不要你。”顾清霜声音放得更软了几分,极尽温和地告诉她,“你留在我这里,有吃有喝,还可以给家里赚些钱。况且你叔叔平日都在太医院当差,你在这里要见他,比回家还方便呢。” 沈h听得怔住,流下来的一滴泪挂在小脸儿上,不再往下落了。 第36章 大封六宫 待得宫正司将供状理好,案子就算了了。供状呈进紫宸殿后,后宫里接连数日都听不着消息。 听闻这几天,皇帝除却上朝便都一个人待在殿里。 舒德宫景明殿中,荣妃、晴妃、岚妃沉默无言地喝起了茶。三人其实也算不上交好,鲜少这样私下里小聚。但现下,眼瞧着这让她们碍眼已久的一位要没了,三人心中都有股说不清的滋味,都莫名地想见见另外几位,便都聚到了这里。 同在殿中的,还有与她们各自交好的婉嫔、明嫔和方淑人。 众人原都是想坐在一起说说话,可真坐到了一起,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坐了多久,还是方淑人先打破的沉寂:“臣妾瞧着,紫宸殿的旨意也就这两日便要下来。贵妃没了,宫里可算是能消停了。” 有人听言思量着点点头,晴妃显是心情更好一些,应了声“嗯”。 荣妃看看晴妃又瞧瞧岚妃:“咱们三个鲜少这样一起说话,今儿难得来的齐,我有些事就正好劳两位妹妹也费费心──这几年皇上一心都在贵妃身上,对后宫谁也不上心。如今贵妃不成了,太后的意思,倒不如借着中秋佳节封赏六宫。该晋位的晋位、该加赐封号的加赐封号。我想这是应该的,可中秋家宴的事情也多,封赏这事二位妹妹帮我想想怎么办合适吧,心里头觉得谁该晋了,写个单子给我。” 岚妃和平日一样,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致:“我平日和各宫走动都少,也不知谁好谁不好。这样的事,荣妃姐姐和晴妃妹妹看着办吧。” 晴妃嫣然而笑,口吻抑扬顿挫:“若说晋位,头一个自当是碧玉阁那位清才人了。” 荣妃淡淡拨弄着护甲:“这话不错。” 依着宫中惯例,小嫔妃有孕都能晋上一例,待得平安产子,还能再晋一例。而像清才人这种失了孩子的,若皇帝有心安抚,同样可再晋一晋。 如今的顾氏还在才人位上,起先是她自己推辞了太后的懿旨,后来为着贵妃的案子,宫里头忙着,另还有几分晦气的味道,于是谁都没好提这事。 荣妃便道:“至少要晋贵人,我会向皇上进言。” 晴妃想了想,又瞧方淑人一眼:“方淑人进宫时日也不短了,虽不及清才人得宠,但没功劳总也有苦劳吧。同样晋个贵人也不过分,封号也该让内官监拟来了。” 方淑人心头一喜。 宫里头大选进宫的嫔妃占大多数,但她是其中混得惨些的那种。她与婉嫔一样进宫已有六年,初入宫时封的是正七品宝林。可婉嫔家世好、性子也好,一开始是得皇上喜爱,后来又有太后当了靠山,即便在贵妃的光芒之下谁都黯然失色,也没碍着她晋到从四品嫔位去。 可方氏就不一样了,她家世低些,性子亦不合皇上的意,若非荣妃和婉嫔偶尔还肯为她开一开口,她现在不知得过什么苦日子。 就连晋封,她都是凭着逢年过节时的例行封赏才能晋一晋。这样的晋封旨意都是从颐宁宫那边下来,太后可顾不上给她添个封号。 如今晴妃提起这事,她自是高兴。可也只高兴了一瞬她就收敛了喜色──她的记得,自己还是荣妃身边的人。 方淑人于是离席谢恩,神色多有些局促:“谢娘娘,臣妾……臣妾晋不晋封都不碍的,全凭荣妃娘娘吩咐。” 晴妃皱皱眉头,不再多为她说话。她惯是看不上方淑人那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要不是碍着荣妃在这儿,她才懒得为这么一号人开口。 仔细想了一想,晴妃又多提了几个人,新人旧人都有,也没漏了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 荣妃听她说了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后来索性着身边的大宫女直接取纸笔来记下,末了才又自己提了两个:“婉嫔妹妹是太后一直记挂的,这回也当晋封;还有岁朝宫的张婕妤,太后的意思是……她跟岚妃妹妹一个性子,不爱出来走动,心性却善,有好事不能忘了她。” “那自是以太后的心意为上。”晴妃衔着笑颔一颔首。 这事敲定下来,大家就散了。荣妃在她们走后接过宫女呈过来的名册,舒心一笑。 晋封事宜是她操办,但这上面一个个要晋封的人,可都是晴妃提的。 宫里头,与晋位直接挂钩的,自是吃穿用度。但大家都那样费尽心思往上爬,更多都是为了那句“官大一级压死人”。 如此,若是人人都晋封,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那晴妃提的这些,她自然要让清才人知道。这可不怪她乱嚼舌根,晴妃适才最先提的就是清才人,接着却又这样接二连三地提出一串,可见是心里本也不想让清才人独占鳌头。 就让晴妃和清才人斗去吧。总归她自己无心争宠,也不想就这样跟清才人对上。 清才人是个有本事的,几个月就料理了南宫敏不说,末了自己还收拢了个太医。这样的人物,能不招惹就别招惹。 . 碧玉阁里,顾清霜知道皇帝为着贵妃的事整日都在紫宸殿待着,也不当回事。 他并不是个昏君,哪怕从前被贵妃迷成那样,也没荒废了朝政。如今这般,不过是因经年的情分放在那里,总要花些时候让自己接受,人之常情罢了。 到了拖无可拖之时,他自会做出决断,不需旁人去催。 至于他为着那些事已很有几日没来看她也并不打紧。左右他是没见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反是她这边,偶尔还有御前宫人送些东西过来,这就已比旁人强了。 她现下本也不是该多花心思争宠的时候。她刚“失子”不久,不该劳心伤神,做出好好安养的样子才像话。 况且私下里也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要她上心呢。 宫外,太医沈书又在家养了几日,就觉着该回太医院当差了。 心里上进的人都是这样,从来不肯浪费光阴。加之又刚因错失降了官位,还得加倍努力才能给挣回来。 不过今日他心里总不□□宁,在太医院看了几个患病宫人的脉案后,他到底溃败下来,姑且放下了手中事务,顺着心思往碧玉阁去。 h儿那么小,也不知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能有今日,全靠兄嫂扶持。如今兄嫂没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还让他送进宫里成了质子,他觉得自己顶不是个东西。 沈书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脸色越阴沉,转过一道弯冷不丁地险些碰到人。那人回过头,他定睛看清是谁,才赶紧蕴起笑:“卫伴伴。”沈书拱手。 这厢卫禀也看清了他,拱了拱手:“沈大人,这是有差事?” “我……”沈书哑了哑,“我想去碧玉阁,看看h儿。” “哦,应当的。”卫禀一脸了然,“我也正要回去,正可同行。” 二人便一道继续往碧玉阁走,不多时便进了芳信宫的宫门,眼瞧着离碧玉阁不远了,女孩尖锐的哭声“哇”地响起来。 这声音,沈书一听就知是谁,心里顿时一沉,脚步不自觉地快了。 在宫里这几年,他早就听说过有些小官为了和宫里搭上话,会送自家女儿进来当女官;也有些嫔妃、太妃长日孤寂、亦或刚失了孩子,便会召些小官家的女孩子进来当女官,作为陪伴。 可不论哪种,说到底都不过是进来讨人欢心的玩意儿,说得难听些,跟养个宠物也差不多。高兴时逗一逗,不高兴时要打要骂,家里还能拦着不成? 而h儿,恐怕比别人家的小姑娘还惨一些。她是个质子,谁知道清才人到底想如何用她拿捏他? 沈书想得心里发慌,临近月门时脚下直打了个趔趄。视线一抬,蓦地注意到正有人从正屋往外来,又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避,躲到门边悬着心静观。 他于是就看到沈h摔在地上,清才人几步走上前,蹲身扶她。 “直跟你说慢点不急吧,跑什么跑?给你做的点心,我还能不让你吃?”顾清霜边说边抱起她,看看她蹭破皮的双手,又道,“这下好了,先上药吧,点心倒得等等再吃了。你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说完就抱着她折回屋去,沈h自己也低头看着手,委委屈屈地抽噎不止。 月门边,沈书怔怔松下一口气来。卫禀不动声色地瞧瞧他又瞧瞧院里,只笑说:“哎……这大人来得倒是正合适了,给h儿看看伤吧。” 沈书仍是又怔了会儿,才忽地回神,忙点头:“好……好。” 堂屋之中,顾清霜刚听宫人禀说“沈太医来了”,就见沈h双眸一亮,也顾不上哭了,眼巴巴地望向她。 她笑笑:“去吧。点心给你留着,一会儿回来吃。” 沈h点点头,蹭下茶榻朝她草草福一福,就出去找叔叔去了。顾清霜目送她出去,暗忖也算上苍相助。 她对沈h是不赖。一来大可不必难为这么个小丫头,二来身边添了这么个小孩还真有些趣儿。但这话也分怎么说,平日里衣食住行她确都是关照的,却也不太让她这样在院子里玩闹,让外人撞见不像样子。 今日有此一出,不过是因知道沈书回太医院当差了。她觉得他必定会来,这才早早地差了卫禀和小禄子出去。 二人遥遥在宫道上见到他,小禄子就先窜回来报了信,卫禀则仿如偶遇一般,和他一道回来。 她原想让他来时就看到沈h在院子里玩、又进她房里用点心,没成想小丫头嘴馋得可以,跑得急了倒摔了一跟头,索性顺水推舟,照顾沈h给他看。 身边有个忠心的太医,于嫔妃而言太重要了。她必要这人死心塌地才好。 又过两日,贵妃的案子终于又有了动静,却不是下旨定下了贵妃的结局,而是因庄太妃进宫了。 庄太妃出身不高,早年是因倚仗太后才得了妃位。待得先帝驾崩,她被尊为太妃,初时是在宫里养老。前两年因为南宫敏的事,她知晓太后不快,请旨出宫安养,太后就准她在皇城里置了个宅子。 眼下在颐宁宫里,宫人尽被摒了出去,这个如今在全天下也算头一等尊贵的女人跪在殿里,哭得泣不成声:“太后娘娘,臣妾无福,不能生下一儿半女,这么多年也就……也就阿敏还算个念想。如今是她糊涂,犯下这等大错,贵妃之位她自然不配,也不配留在后宫,但求……但求太后娘娘饶她一命,让臣妾带她走吧……臣妾必定好好守着她……绝不让她再做错事了……” 太后端坐主位,因心烦而紧锁着眉。但若说没点不忍,那也是假的。 如今的后宫腥风血雨不断,她们那一辈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皇子们都成年后,厮杀得更是厉害。 如今还能活下来、混到太妃位子上的都不容易。说实在话,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岁数,大家便是与昔年的敌手都能坐下来慨叹往昔了,更何况是一直交情还不错的人? 太后沉然一叹:“当过嫔妃的人,岂有住到外头的道理?哀家可以不杀她,关进冷宫好生照料,保她这辈子衣食无忧。但跟着你出去的事,你不要再多说了,这不合规矩。” 庄太妃往前膝行了几步:“太后!臣妾一直以来也只在皇城里,阿敏若是……与臣妾同住,臣妾更不会离皇城一步,不会让她见到外人!冷宫那地方……您也在宫中这许多年,阿敏这样的嫔妃入了冷宫,哪还有活路啊!” 说及此处,庄太妃直哭得喘不上气。 她这话倒是说到了点上。都是千年的妖精,谁也别装对宫里的情形不清楚。 南宫敏前几年在宫中四处树敌,一旦入了冷宫,荣妃、晴妃……或是任何一个与她存怨的嫔妃,都打有可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到时命都没了,衣食无忧还有什么用? 太后面色铁青,强沉了口气。 她不想伤庄太妃的心,但也不想开这个口子。 不想开这个口子也不是为了什么虚礼。若真让她决断,左右都是被废了,哪怕改嫁也不关她的事。她是怕南宫敏脑子不清不楚又野心蓬勃,跟着庄太妃出去就会滋生别的念头,到时再闹出些风浪来。 太后冷着脸不想应,但一低眼,看见的就是庄太妃满面泪痕的样子。 她还记得第一回 见庄太妃的情境。庄太妃原是尚服局绣房的人,因着容貌姣好,手艺又精巧,入了先帝的眼。 得了幸的第二日,她到栖凤宫磕头问安,说话时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头上珠钗的穗子直因紧张在颤。待得她让宫女备了赏来给她,这个从前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姑娘才忍不住抬了抬眸,带着三分局促两分好奇,张望宫女呈来的东西。 一晃几十年,她们都老了,两个人都已双鬓斑白。庄太妃亦已不再会为那点子赏赐起什么好奇,只是太后心里头知道,她的日子还是苦的。 这份苦,不是因为吃穿,是因宫里的女人能记挂寄托的东西太少了。一颗心没了依靠,就只能浑噩度日。 早几年,毓太妃就是这么没的。她的女儿出了嫁,不过两年光景便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活下来。毓太妃心里头一下子没了支撑,不过三年便也跟着去了。 太后回忆往事,心里到底松动了,叹了口气:“我可以依你。但你要知道,我这是为着你,不是为了她。今日我把规矩立好,你不许违逆,否则我只好赐她三尺白绫。” 庄太妃赶忙抹了把眼泪,匆匆下拜:“臣妾不敢违逆。” 太后斟酌着,缓缓道:“你那里院子够大,西侧的前后三进尽可给她住。但除了这三进院子,她哪儿也不许去。便是你们相见,也只许你去看她,不可她出来见你。” 这是连南宫敏去花园里散散步都不许了,往后的大半辈子、几十载光阴,都只能守着那前后三进院子。 可这已是难得的好结果,庄太妃连忙答应:“臣妾遵旨。” “更别想带着她见皇上。”太后脸上更添两分肃然,“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事情,别想着为她开口求皇上去看她。就是她病了死了临终所愿,你也不能心软。倘使你做些糊涂事,我就在她死后着得道高人去作法,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太后……”庄太妃略微慌了那么一瞬,还是磕了头,“臣妾谨记。” “若她有什么事非要宫里相助。”太后顿了顿,“吃穿用度上的事也好、传太医也好,你只许来颐宁宫禀话,不许去扰皇上。敢让她的事再出现在皇上耳朵里,她便会死无全尸。” “臣妾明白!”庄太妃重重叩首。 她知道,太后这是恨极了南宫敏。为了保南宫敏的命,太后的每一个字她都只能照办。 如此,当日晚上,太后便着人请皇帝到了颐宁宫。翌日一早,紫宸殿传下旨意,南宫氏废贵妃位,降位庶人,着庄太妃好生管束。 另外,芳信宫封宫,顾清霜迁回岁朝宫撷秀阁。 旨意下来,宫嫔们多少有些意外。有人觉得实在便宜了南宫敏,咬着牙说:“有太妃撑腰可真好”;也有人觉得这样也不错,好歹让皇上心里也舒服了些,这才能快些下旨,否则再拖下去指不准还有怎样的夜长梦多。 又过两日,大封六宫的旨意也降下来。 高位宫嫔里,只有岁朝宫主位张婕妤晋了从二品淑仪。 往下,婉嫔晋至婕妤,自此便也是主位宫嫔了,从岚妃的华颜宫迁到了怡才宫。顾清霜自从五品才人晋至从四品嫔,改“柔”字为封号。 方淑人晋贵人,赐封号“悦”。 另外还有与顾清霜同时进宫的几位也都得了晋封:柳贤仪晋宣仪,赐封号“端”;陆宝林晋贤仪、佘充衣、吴良使都晋宝林,只有最初触怒圣颜的颖充衣无人提及。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宫里没什么风声的也得了封,譬如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生母和嫔和宁贵人都晋了正四品容华。除却南宫氏与颖充衣之流外,阖宫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这样的“欢喜”迈过了中秋,又一直延续到了重阳。随着天气渐凉,沉闷已久的皇帝也终于缓过来些许,在重阳的次日好歹又进了后宫。 他走进撷秀阁的时候,顾清霜正带着沈h识字。他从前没见过沈h,此情此景直令他一怔。 她余光早已睃见他的身形,但只做未觉,仍然只看著书,眼眸里隐隐约约地渗出黯淡来。 她要他去想,若她的孩子平安降生,过上几年,她也会这样陪孩子读书的。 第37章 宫里宫外 又将今日新认的几个字读了一遍,顾清霜在沈h额头上轻轻一吻:“h儿真聪明,吃些东西吧!” “嗯!”沈h笑吟吟地点头,接着就下意识地往门口张望,找寻送点心的宫人。这一望自就望见了静立在门口的皇帝,歪头看一看,又仰起脸来,奶声奶气地问顾清霜,“柔嫔娘子,那是谁呀?” 顾清霜的视线原还在那几页教她识字的纸上,听言“嗯?”了一声才回神抬眼。 短暂地怔了一瞬,她连忙起身,深福见礼:“皇上万安。” 宫中礼数沈h也是学过的,知道了来者是谁,也像模像样地拜了下去。 眼前的情境让萧致忽而觉得压在心头数日的阴霾散了一点,他笑了笑,踱过去,边扶顾清霜边问:“谁家的孩子?” 顾清霜起身前没忘拉沈h一把,待沈h站稳了,她才笑道:“沈太医的小侄女。他念臣妾救了他一命,带她一道进来谢恩,臣妾看着实在喜欢,就央他将人留了下来。” 说着她睃了眼阿诗,阿诗即刻会意,上前带沈h出去。沈h乖巧地又朝皇帝福了福才走,萧致眼中多了些复杂的情绪,沉默了会儿,叹气温声说:“宫里也有一位公主两位皇子。你若心里不畅快,可去看看他们。” “哪有什么不畅快的。”她好似被看穿心事,窘迫地呢喃了句。抬眸再看看他,眼底生出几分心疼,“皇上清减了。” 这话倒不虚。他身形原本英挺,这些时日没见,看着倒有些偏瘦了。脸色也略微发白,神情比先前黯淡了些,可见打击不小。 听她这样说,他露出苦笑,摇头落座:“是朕糊涂。” “不能这样讲。”她坐到他身边,双手攥住他的手,“诚心相待又为情所伤,不过是遇人不淑罢了。合该是骗人那一方的错处,怎能怪到心诚的这一方头上。” 这样设身处地又想得通透的措辞,听来便像她是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不必多想,也就懂了:“观文侯对你……”顾清霜低一低眼帘,毫无隐瞒之色:“是,皇上今日所受的伤,臣妾也尝过。与他断了瓜葛,便当是割去了一块腐肉,疼是疼的,却是对自己好。再说……路总是要往前走的,臣妾若一直为那等不值得的人挂着心,遇到值得的人的时候,怕是倒要错过了。” 说到“值得的人”的时候,她双颊红起来,一直红到耳际。 萧致眉头微挑,睇着她忽而笑出声,将她一环,箍在怀里:“小尼姑说几句好听的话还这样含蓄,大大方方夸朕几句又不少块肉。” “皇上……”她局促地推他,猛一使力,从他怀里闪开。 她趁机立起身,死死低着头说了句:“臣妾给皇上煲了汤,先去端来,皇上尝尝看!” 说罢她就跑了,举动里大有几分数日不见带来的生分,又酸中带甜,莫名惬意。 更要紧的是,她着实不知他今日会来。煲汤之事他只消细想一分,就会知道她怕是日日都为他备了汤的,只是他不曾来喝过,个中情愫尽可细品。 她也的的确确是每日都为他炖了一道汤的。真情虽没有,添点假意却不难,练练厨艺打发时间也挺好。再说,他不来,那汤也并不浪费。阿诗、沈h、卫禀、小禄子,她赏给谁谁都高兴。 之后的大半日,撷秀阁里一片柔情。他看奏章,她就在旁边给他研墨,自己也抄些经文。等他忙完了,她的经还差一小段,他闲来无事就剥了个橘子,一片片喂给她吃。 这样的惬意她曾经真心享受过。那时贺清晏尝尝赖在她房里,两个人就算无事可做,只看着对方也能看一下午。 那些往事,一回首就痛。放在回忆里,倒还不如现下这样彻头彻尾的虚情假意来得美好。 待得那一小段经抄完,他手里的橘子也只剩了最后一片,送进她口中,她被甜得一笑:“这个好甜。” “新送进来的贡橘。”他也含着笑,“你若喜欢,让人多送些过来。” 说着他便唤了袁江,吩咐他让尚食局每日送贡橘过来给她。她欣然谢恩,好似没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自也不会多提那抹黯淡背后的缘故。 . 宫外的宅院里,思莲将橘子细致剥好、尽量除了白丝,才盛在碟子里端进屋。 南宫敏坐在榻桌边坐着绣活,扫了眼橘子,脸上没什么意趣:“搁着吧。”“……娘子。”思莲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伤了什么,小心劝她,“您尝尝吧,太妃说是您爱吃的贡橘。” 南宫敏眼底稍稍一颤,手上的针线也停了一息,接着,却又继续绣了下去。 思莲后悔了,觉得那句话还不如不说。 她知道,打从南宫敏来大恒的那一年起,就爱吃这贡橘。皇帝心里有数,每年送来的贡橘里都有大半给她留着。 今年她受封进宫,皇帝更是早早地就记挂起了这事,还专门差人出去问过,就为让这些橘子能早些送进来。 如今,橘子是送来了,她却落到了今日这步,自不免睹物思人。 思莲恨自己说错了话,再看看她,又实在不想她这样日复一日只盯着针线过活,略作思忖,还是再寻了话:“娘子,盈兰探亲回来了。” 南宫敏忽而眼睛一亮,看了她一眼,就将绣活放下了:“叫她来。” 她身边的几个有头脸的大宫女,都是她去千福寺那年庄太妃拨给她的。其中思兰最会理事,便成了掌事宫女,另几个也都随着她改了名字。 但其实思兰还有个亲妹妹,便是盈兰。盈兰原本也是要指给她的,但她那时满心都是致哥哥,便嫌盈兰生得太美,怕惹出事来,寻了个由头没有带走。 直至在宫里头出了事,她在珍容殿里孤立无援,才突然觉得自己真该带上这样一个帮手。 不过片刻,盈兰便跟着思莲进了屋来。她已听说了思兰殒命的事,进来时眼眶红红的。 南宫敏没等她下拜见礼,就一把攥住了她的双手:“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姐姐……”说话间一声呜咽出喉,主仆两个就哭成了一团。 . 九月末,天又更冷了一层。金黄的叶子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铺在宫道上,与红墙绿瓦相映成趣。 这些日子,贵妃存在过的痕迹愈发淡去,宫里头显得更“正常”了些。 从前就曾宠冠六宫的晴妃再度成了头一号得宠的人物,顾清霜其实也能与她打个平手,只是算上资历与位份,就逊色了两分。 这样的风光,晴妃实在是已失去很久了。如今失而复得,倒比从前觉得更让人心旷神怡。 午后无事的时候,晴妃倚在贵妃榻上小歇,殿里淡雅的熏香缭绕,灵巧的侍婢跪在床边给她按着腿。 明嫔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看着她这享受的样子,掩唇笑说:“论风光,还是姐姐风光。柔嫔左不过是一时合了皇上的意,跟南宫氏一路货色,比表姐差得远呢。” 蓦地听到“柔嫔”两个字,晴妃禁不住地蹙了下眉头,嫌她煞风景。 明嫔却没看见她的神情,自顾自地还在说:“说起来,柔嫔也是脸皮够厚。早些时候凭着南宫氏进宫,一口一个表姐叫得比什么都亲近。如今南宫氏都不成了,她倒还有脸在这儿坐享荣华,也不记得她那表姐了。”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晴妃紧锁着眉,“南宫氏害了她的孩子,翻脸也是自然的事,什么姐妹情分能比皇嗣安稳更要紧么?” “这倒也是。”明嫔轻啧一声,晴妃实在不愿听她再多说这些,撑身坐起来:“有些日子没去向太后问安了,我去颐宁宫一趟,你去不去?” 明嫔实是刚从太后那里问安回来,闻言自然不想再跑一趟,就起身施礼:“臣妾再刚去过,先告退了。” 晴妃点点头,搭着宫女的手,慵懒地坐到妆台前去梳妆,待得梳妆妥当,就当真往颐宁宫那边去了。 她近来都对太后格外敬重,问安问得殷勤,有时还要在颐宁宫里侍奉上一两个时辰。但这其实为的不是太后,而是去太后的颐宁宫便要经过太妃们所住宁寿宫,有两位皇子养在里头呢。 晴妃知道,皇上对皇子们的去处很是谨慎,也不愿有人打这些算盘。她从前亦不愿去想这些,左右她还年轻,何必去图谋别人的孩子?还是等来自己的孩子才最好。 但今年,眼看着南宫氏与柔嫔顾氏先后有孕、又先后失了孩子,她有些急了,也有些怕了。哪怕后来得知南宫氏的孩子是假的,也并没有什么影响,那些日子她总归是明里暗里地瞧见了,宫里有多少人不愿她们的孩子平安降生,她自己甚至也是其中之一。 宫里头,永远都是越得宠越招人恨。和、宁两位容华能平安诞育皇长子与皇次子,一是因皇上一早就说了皇子要交给太妃去带,二也是因皇上眼里根本没她们这两号人。 想清楚这些,晴妃突然就不盼着自己有孩子了。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与宠爱,怀上孩子多半也凶险难免,还不如揽一个现成的到膝下,就算不能揽到膝下,能与她亲近也很好。 若打这个算盘,那便宜早不宜迟了。长子好过次子,次子好过更往后的。 是以顾清霜从颐宁宫退出来时,便正好看见晴妃迈进宁寿宫宫门,她不自觉地看了眼阿诗,阿诗小声说:“常见的事,宫里谁不盼着膝下有个皇子呢?” 顾清霜点点头:“我知道。” 宫里头,自是膝下有子的更可一争高位。不说圣眷正浓的晴妃,就是一贯避世的岚妃也知晓个中厉害。前些日子皇帝说她若心里难过,可常来看看皇长子与皇次子,她一次都没来过,岚妃还有些替她着急。 但她,的的确确是不想多碰皇长子与皇次子的。皇帝明显不想让人图谋这两个孩子,她就宁可不碰,否则且不说事情到了有心之人口中会变成什么样,单是皇长子和皇次子若突然出了什么闪失,她也说不清楚。 顾清霜便无意多理会这些,径自上了步辇,回岁朝宫去。 待得她离开,另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侧边宫道的阴影里,遥遥看着宁寿宫的方向。 是和容华,皇长子的生母。 自皇长子降生,她就没见过他几面。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宁可这孩子对她没情分,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阻碍了这孩子的前程。 可现下,似是有人打上她孩子的算盘了。 第38章 冬月暖意 再一阵秋风并两场冷雨过去,京中就入了冬。冬月里很有些事要忙,备冬衣、分炭火,事都不大,门道却多。 于顾清霜这样的宠妃而言,这些自无一件需要她亲自操心的,六尚局恨不能在冬月初一就为她将一切都准备妥当送到撷秀阁,后又陆陆续续寻了各种名头着人来走动过好几次,就怕她觉得不周到。 这些好意,顾清霜照单全收。宫里就是这样,反正若有朝一日她失了宠,各种白眼欺凌也都是要受的,现下有好日子过,大可不必多加客气。 再者于她而言,趁着日子过得丰裕,也正该结交些朋友了。 她入宫已有大几个月光景,最初为着与南宫敏的关系,几乎是独来独往,表面瞧着与大多宫嫔都还处得和睦,私下里却没几个深交的。后来和岚妃、婉婕妤倒算有了几分交情,但这二位都是有意避世不理的主儿,先前是因实在看不惯南宫敏才肯与她说些心里话,来日再遇上别的事,就未必靠得住了。 可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孤军奋战总不是个法子。就连南宫敏,大抵也有几分是败在了这上头,若能有信得过的人为她出谋划策,现下是什么光景也还说不准。 顾清霜思虑再三,铺了张纸,将宫中妃嫔一一列了出来。而后顶头的三妃划去、两位皇子的生母也划去,婉婕妤这已有了几分交情的也划去,余下的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圈了几个人,把小禄子叫进来打听究竟。 小禄子不愧是内官监出来的人,说起宫闱秘辛不仅头头是道,还绘声绘色。他越说越来劲,一时间甚至有了点说书的味道。顾清霜也正闲来无事,就安然听他逗趣,听着用得上的部分偶尔也追问三两句。 听到最后,她把“庆和宫”三个字书在了纸上。 她早就知道庆和宫住了位凌贵人。凌贵人这封号极为恰当,她人如其号,眉目生得凌厉,性子也尖酸刻薄。为着这个,顾清霜进宫这些日子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偶尔见的那一两面,相互见个礼也就过去了。 但方才听小禄子说了,她才知道敢情这庆和宫里不止凌贵人一位,还有个双御女。 小禄子说:“凌贵人六年前大选时荣妃娘娘留下的,但皇上不喜欢她的容貌,更不喜欢她的性子,见过一面也就罢了。但最初的时候她多少不甘,瞧身边的婢女采双生得温柔,就请托了御前宫人,送到了皇上跟前。采双那时候应该是合过皇上的意的,所以封了采女之后才又晋过一例当了御女。但后来您知道,南宫氏的事戳破了,晴妃娘娘都失了光彩,皇上哪还记得起一个小御女?” 顾清霜思量着说:“皇上不记得倒不稀奇,可我进宫也这些日子了,怎的也没见过她?”小禄子“嗨”了一声,笑说:“御女、采女都是半主半仆的身份,凌贵人那个脾气,平日根本不让她出庆和宫的门,娘子自然没见过。” 顾清霜点点头,又问了句:“那她可有什么长处?” “长处……”小禄子拧眉想了想,“臣也没见过她,只知她性子柔顺。别的……倒不曾听说了。” 顾清霜兴味索然地吁了口气。后宫里女人这么多,没点亮眼的长处,用途便不大了。 除非…… 除非这人脑子机灵,又或尚存几分拼劲儿,那便还可留作棋子一用。 她唤来阿诗:“你想法子结交她,不必多说什么,只找机会提一提我也是宫女出身,指不准能合得来。” 其他的,就看她自己如何想了。 阿诗应了话,这事便被顾清霜搁置下来。她算了算时辰,估摸着小厨房里的汤该炖好了,就着人装了食盒,往紫宸殿去。 也就几日之前,皇帝金口玉言,告诉她日后可随意出入紫宸殿了。元和一朝,目下获此殊荣的拢共三位,一位自然是南宫氏,一位是晴妃,第三个就是她。 到紫宸殿时,门口的宦官却禀说皇上正在午睡。她知他并无午睡的习惯,便请那宦官移步说话,问了两句因由,那宦官禀说:“江南雪灾,皇上昨夜与户部议到后半夜,今早又按着时辰上朝去了,自不免疲累。” 江南雪灾。 顾清霜心里发沉。这两年,江南真是多灾多难。 去年是一场暴雨引来洪水,她的家人就都那样没了,如今又是雪灾。 而且循常理来说,江南那边暴雨不稀奇,下雪可难见。她在进京入宫之前,都想象不出“白雪皑皑”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这回又要死多少人。 心下哀叹一声,顾清霜迈过门槛,入了殿去。穿过外殿内殿步入寝殿,殿中一片安宁,她先将食盒搁在桌上,又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揭开幔帐瞧了瞧,床上平躺的人睡容平静。 她想了想,脱了绣鞋,也上床去。他察觉动静,锁着眉睁开眼,待看清是她,忽又笑了。一把将她箍住,他猛一翻身,将她撂进床榻内侧。 顾清霜不觉轻叫,他含着笑吻在她额上:“哪里来的小猫,这样黏人。” 她抿抿唇,板着脸:“哪里来的大猫,这样霸道!” 萧致嗤笑一声,手指抚过她的脸颊:“陪朕睡一会儿。” 她自是欣然应允,就这样乖乖被他箍在怀里同眠。 小睡两刻后,她比他先行醒来,无声地抬眼看看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 这些日子,他常翻她牌子,但那样的时候,多是两个人一度春宵后就睡了,他要上朝起得又早,她并不太有这样盯着他看的闲暇。而若是平日里相处,她又时时刻刻心神紧绷,每一缕思绪都灌注在逢场作戏之间,也没有闲情逸致这么看他。 现下冷不丁地看了会儿,竟硬生生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触。 一如她初见他时一样,她至今仍觉他实在是生的俊逸的。轮廓有致,眉目深邃,不怒自威。 可她喜欢他么? 她自问了好几遍,终是觉得,曾经该是有过几分喜欢的。 她存着算计到他身边,但也被他的好打动过。他是个多情、也自知自己多情的男人,喜欢上一个人就会细致入微,那样的甜蜜温柔谁不喜欢? 斩断那些情愫的,大概是那次的三尺白绫吧。 那一切虽都在她意料之中,也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但事情真到了眼前,到底还是不一样的。那日她前所未有地真切意识到,这是个随时可要她性命的男人。 这样的一个人,对她有几分欢喜自可任性而为。而她若反过来对他心生爱意,便很有飞蛾扑火的味道了。 顾清霜不自禁地一声哀叹,虽然无声,气息却一重。原也正隐约转醒的萧致睁开眼,口吻多有几分关切:“叹什么气?” 看,但凡他想体贴,就能体贴。 就好像险些赐死她的并不是他。 顾清霜按下嘲意,眼帘低垂:“臣妾来时,听闻江南雪灾,想起故去的父母。”她顿了顿声,“臣妾的家也在江南,家人亦是因天灾而亡的。” 他便紧紧将她拢住:“斯人已逝,不要多想了。” 她声音轻颤:“臣妾不敢干政……但此事,臣妾斗胆求皇上派亲信去灾区盯上一盯。”她攥住他的胳膊,不自觉地一分分用力,“这样的时候,除了皇上,谁都靠不住。” 话未说完,一声哽咽,她忽而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真假。 是为灾民?为故去的父母?还是为了见缝插针地讨他几分怜爱?她觉得自己好像那些志怪本子里头写的画皮女鬼,一张漂亮的皮子顶得久了,自己都瞧不清皮子底下是些什么了。 但管它呢,有些事何必分得那样清楚?人在深宫,能惹他怜惜便不亏。 他果然心疼,温声给她解释:“这样的事,素来都会派御史出去督办。但路途遥远,有些时候,实难第一刻便赶到。” 跟着又问她:“你家在何处?” “镇江。”顾清霜抿唇,“臣妾知道那贪了灾民钱粮的县令已然问斩,知府受其牵连也罢了官。” 说起这个,她着实要向他道一声谢。他后宫之事料理得不太像样,朝政却搞得清楚,遇了贪官从不手软,也不息事宁人,每每都是一查到底,百姓无不称颂。 可她终究还是有后半句话没法与他多言──害得她全家阴差阳错死在水灾里的,其实还有个观文侯贺清晏呢。 以她当下的身份,贺清晏的存在虽未隐瞒他,但万般纠葛自还是能少提便少提为妙。那些恨意,她就慢慢记着,来日再好好清算。 摒开杂念,她勾起些笑,轻轻将他一推,令他平躺,自己伏到他胸口上,遥望向案几:“臣妾原炖了汤送来,现下必凉透了。” 他一哂:“不妨事,让人端下去热热。”说着便唤,“袁江。” 袁江原也正要进来,听言快走了两步,进屋就听皇帝道:“去,把柔嫔炖的汤端下去热了。” “诺……”袁江一应,又看一眼顾清霜,神情却有点局促,“皇上,晴妃娘娘来了。” 顾清霜黛眉微蹙。 这种事出了自然尴尬,但又早晚会出。谁让这位皇上太多情,心里装了太多人呢? 不过,袁江并非不会办事。现下这个情境,多半是他已告诉晴妃她在了,晴妃却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她就温温柔柔地笑了,凑到他脸颊边蜻蜓点水地一啜:“那臣妾便先告退了。正好现下时辰还早,再炖盏新的汤,晚膳时着人送来。” 简直善解人意得让人动容。 第39章 新年将至 弹指一瞬间,又一个多月过去。这月余来宫里没什么大事,只偶有些争风吃醋的小事冒出来,这些事倒都没出在顾清霜身上──目下的她,面上并无敌人,便是晴妃表面上也还和气,偶尔在紫宸殿门口碰上,二人甚至还能说笑几句。 这份和睦,自然是皇帝愿意看见的。她们谁也不想傻到主动去惹事,去当皇帝眼里善妒的哪一个,便莫名有了份一同粉饰太平的默契。 这样的太平日子过起来直让顾清霜觉得没什么实感,主要是虚假的太平实在让人心累。她宁可事情都轰轰烈烈地涌来,要么孰强孰弱杀个明白,要么暗潮汹涌逼得旁人站队也算各有收获。 如今这样,最是没劲。 好不容易捱到了腊月下旬,各宫可算又真真正正地忙了一茬,因为年关要到了。 年节时,宫里从来都是闲不下来的,新年更是重中之重。打从腊月中旬开始,就陆续有嫔妃开始四处登门贺年,如顾清霜这般圣眷正浓的,免不了还会收到几分意在投诚的礼。正好她也有意多结交些朋友,免得日后孤军奋战,就正好从中挑了三两位合眼缘的,时常走动一二。 与之最投缘的,当属春时与她一同受封的端宣仪柳氏。 柳氏比她略小三个月,闺名一个雁字,家中已逾四代都是朝中重臣。出身这样的人家,她生得端庄大气,皇帝自也喜欢。在这回入宫的几人里,除却顾清霜实在耀眼外,就属她混得最好了。 顾清霜便常请她到撷秀阁小坐,有时传歌姬来唱个曲儿,有时就只坐下来品茶说话。适逢与柳氏同住的两位吴宝林和佘宝林近来正争得厉害,柳氏聊起这事,就掩唇嗤笑:“我是不懂她们争个什么劲。要我说,这宫里得宠有得宠的活法,不得宠也有不得宠的意趣,何必为了几分宠爱闹得这样难看?” 这话顾清霜其实并不赞同。这宫里头,想活得有“意趣”,原就是与圣心挂钩的。就拿这听曲儿来说,歌舞姬虽皆是宫中之人,但走这一趟,赏赐总要给些。 若是长久无宠,手上没了闲钱,人家哪还愿意来呢? 但这些道理,总是要么自己历过、要么也要亲眼见过才能懂,此时多争也没什么意义,她便笑笑也就过去了。 不觉间就到了除夕。除夕日,阖宫都要忙上一整天。晚上那场宫宴之盛大且先不提,白日里的拜年也已足够累人。 这个时候,紫宸殿那边的礼数反倒算不得什么了。反倒是颐宁宫与宁寿宫那边,太后太妃皆是长辈,总要依次磕过头才好。 顾清霜于是自天不亮就候在了颐宁宫外,然而直至天光大亮,都还没轮到她进殿。 这也并不稀奇,因为此时来向太后贺年的还不只是嫔妃。长公主们、翁主郡主们,还有身份贵重的宗亲、太后的娘家亲戚、乃至昔日旧友,都要进来走动。 为此,颐宁宫的宫人们也提前有了准备。见殿前候见的人渐多,便有宫女出来传了话,说今日实在人多,诸位不妨先各处走走。侧殿与几处厢房中皆可坐下饮茶,后院的花园里还备了冰雕、花灯,大家随意些便是。 众人于是各自散开,顾清霜原想寻个熟人同行,无奈端宣仪的母亲刚到,她便陪着母亲一道进了殿去向太后问安。婉婕妤则是一直也没露脸,想来是本就在太后身侧侍奉的缘故。 她只好带着阿诗径自往花园走,不多时,就觉身后目光灼灼。她自知那是谁,却不想理。然到了人少些的地方,那人却出言叫她:“……清霜。” 顾清霜心弦一沉,脚下不禁更快了些。贺清晏将心一横,疾步跟上:“清霜!” 他想伸手拉她,但阿诗眼疾手快,伸手将他阻住。 阿诗原也是见过他的,此时却仿佛见个生人,漠然福身:“我们娘子是柔嫔,不知公子何人?” 只一句话,贺清晏的神情全然僵住。眼里的一切焦灼都被冻住,他怔怔地看着她,不可置信:“是真的……是真的?” 顾清霜品着他的话,揣摩着他的心事。 她猜他该是已听了不少“风言风语”,或是直言说她成了天子宫嫔,或是说宫里添了个顾氏好像是她。他不敢信,所以才有了这般样子。 她觉得好笑,抬眼看他,他连连摇头:“你为什么……” 她抿一抿唇:“缘分的是,说不好呢。我为君侯的负心入了千福寺,却没想到在千福寺会遇见皇上。” “你……”他咬牙,“你愿意吗?但凡你有半分不愿,我……” “我自然愿意。”顾清霜斩钉截铁地说出来,截断了他没说出来的蠢话。 若她不愿,他能如何?还能让皇上放她走不成?是凭他母亲与皇帝沾亲带故,还是凭他父亲与太后是堂兄妹? 她脸上的笑意越漫越浓:“你已娶我已嫁,日后各有各的路,还请君侯谨言慎行。” “可你……” “柔嫔姐姐!”脆生生的一声唤再度将他的声音截断,二人都回首望去,原是柳雁已从殿中退出来,带着两个宫女,疾步走向顾清霜。 在她身后数步远的地方,还有几位宫嫔站着,神色各异地正往这边瞧。正当中那个正是晴妃,柳雁一攥顾清霜的手,又大大方方朝贺清晏一福,声音清朗:“我等是宫嫔,君侯是外臣,虽则光天化日断不会有甚见不得人的事,碍于礼数也多有不便。君侯要问路,还是寻个宫人问吧。” 说着便一睃身边的宫女,笑容不改:“你去给君侯领路。” 言毕并不等贺清晏反应,一拉顾清霜就走了。走开两步,她压低的语声中多少透出些意外:“姐姐怎会这样不谨慎?” 顾清霜心下无奈叹息:这人上来就要拉她,她能怎么办? 面上抬眸一扫已离得不远的几位,索性不做遮掩,坦然道:“我与观文侯是旧识,碰了个照面总不能装不认识。皇上也知道的,不碍的。” 言毕又行上前两步,朝晴妃福身:“晴妃娘娘安好。” “柔嫔妹妹路子倒广。”晴妃轻哂,“收了沈太医的侄女当女官,又有个旧识是观文侯。” “娘娘见笑了。”顾清霜又福了福,便不欲多言,与柳雁一道去凉亭里落了座。 如此又过了小两刻,可算轮到顾清霜入殿叩拜。大约是她近来合圣心的缘故,太后对她也愈发温和,专门着人备了赏,又着墨竹亲自送她出来。 她自是只敢让墨竹送到殿门口,迈出门槛便转身一福:“竹嬷嬷留步吧,我便去向太妃们问安了。” “柔嫔娘子慢走。”墨竹和颜悦色地还了一礼。 顾清霜就领着宫人离开,出了颐宁宫又进宁寿宫摆了一圈的年,才得以乘步辇回了撷秀阁。入得卧房,她坐到茶榻上,显入沉吟。阿诗为她沏了热茶,屏退旁人,温声问她:“姐姐是在想观文侯了?” 顾清霜脸色难看,面无表情地叹了一声:“我没想到他这样冒失。” 饶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此事能瞒住六宫,正因此才索性与皇帝如实相告,也还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冒失。 阿诗皱一皱眉,也很是不满:“他这般,根本就不是为了姐姐,左不过是打动自己罢了。否则哪怕有三分真情,也该想到如此行止有失会给姐姐招祸。” “是,我怕的正是这个。”顾清霜又是一叹。 她曾动心与他的炽热与痴情,后来情愫淡去,才觉许多时候他打动的都不过是自己而已,她会傻傻地扑进去,实在是猪油蒙了心。 归根结底,他与皇帝倒是一类人,他们在意的都只有自己。 “这么下去,只怕是个祸患。”她呢喃自语。 行事如此冒失、又沉溺于感动自己,就太容易被旁人利用,说不准就要给她惹什么事。 她以手支颐,兀自思量了会儿,只得庆幸他好歹不住在宫内,想利用他也不太容易,利用起来能玩的花样也少。 且先防着就是了。 再不然……若能请君入瓮,借机反手除掉一个对她心怀敌意的,倒也算赚上一笔。 染云轩里,颖充衣接过宫女奉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已病了好些日子了,宫里没人在意她,太医们问诊便也敷衍。若不是晴妃还肯拉她一把,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可她也知道晴妃为什么拉她。因为晴妃需要棋子,她这样孤苦无依的人最为合适。 回想过往,颖充衣只觉好似大梦一场。七八个月前,她还是今次新宫嫔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入宫就封了宣仪,还有个好听的封号。可就因说错了那么几句话,封位一降再降,如今,皇上眼里早没了她这号人。 她自然心存不甘,却也存了太多恐惧。这一路走下来,已足够让她清楚宫里最要步步谨慎。 为着这个,面对晴妃月余来的明示暗示,她始终装傻充愣,既不答应也不拒绝,生怕晴妃有什么打算,便将她当个卒子推出去,又把她弃了。 可如今,或许是因为适逢新年的缘故,四处都热闹着,反将她心底的那股凄苦劲儿都衬了出来。 她突然怕极了晴妃也不管她。 若晴妃也将她放弃,她或许连下一场病都活不过。而以她现在的身份,是连妃陵也不配进的。 甚至不会有人为她哭上一声。她眼睛一闭,天地间就没了她这号人。 第40章 手抄经卷 除夕当晚,无甚大事。这晚的宫宴有宗亲朝臣在赏,纵使席间隔着一道珠帘,也不是嫔妃们能各显其能场合。这样的场合总是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做出天子宫嫔最该有的端庄。顾清霜眼瞧着这些平日里争奇斗艳的主儿个个正襟危坐,只觉得好笑,好笑之余,又慨叹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太高,想让她们在怀里千依百顺、柔情似水,又要她们在外头大气端庄,应对得宜。 他们也不想一想,有几个人真能同时做到这前后两条。 也不想一想,能同时做到这前后两条的人,还有几个真在意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但再往下想想,她便又摇头作罢,这事其实也算人之常情了。倘使是她坐在那个皇位上,后宫里头换做一群男人,个个生得貌美又都一门心思要讨她欢心,她也只会贪婪地希望他们完美一点、再更完美一点。 她便就此静下心来,吃菜喝酒看歌舞,到了时辰再一并到殿外去看烟花在天边炸响,一个除夕过得倒也愉快。 当晚,天子自回了紫宸殿独寝,一因除夕宫宴散得颇晚,翌日一早又有元日大朝会,眼下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二因当下尚未立后,论规矩也没有他非去不可的地方。 但自元月初一一大早,各宫就显而易见地都活络了起来。自打元日大朝会散了,便陆续有人往紫宸殿送东西。汤水、点心、荷包、香囊,送什么的都有。 这消息是柳雁来小坐时带来的,掰着指头给她数自己宫里争得不可开交的那两位都往紫宸殿送了什么,阿诗在旁边禁不住笑:“年节虽是大事,也不必都赶在这一日里表心意呀?要让奴婢说,一年三百六十日,哪日都好,偏这日送去了也白送,皇上指定是看不过来、也记不住的。” 顾清霜一哂:“她们哪里是偏要挤在这一日里表心意呢?你且想想,从前的年初一宫里头都是怎么过的。” 这话一说,倒说得柳雁而露不解:“从前的年初一如何?” 顾清霜道:“从前的年初一,不论元日大朝会多么累人,皇上一等朝会散去,便要往千福寺赶,去见南宫氏。” 一连三年,年年如此。而在更早以前,那层窗户纸虽未戳破,但情愫已然暗生,两人又都在宫中,多半也要同贺。 那份柔情蜜意于他们而言有多甜,于旁的嫔妃来说就有多苦。 如今南宫氏突然没了,自然谁都要起些心思,看看这日能否也轮得着自己一尝那份柔情。 柳雁听罢这个,笑意十分复杂:“若是这样,可见这日在皇上眼里也是个大日子。那两位是什么身份,想也知道皇上顾不上她们来。” “人是最爱心存侥幸的。”顾清霜笑一声,就不再多提,自己也无心去送什么,更不想这会儿冒冒失失地去觐见。午膳后送走柳雁,顾清霜安然落座,抄了一下午的《华严经》。 端午时,她以《华严经》为托词袒护南宫敏,与太后唱了一出戏,很是得了几分便宜。但大约连太后也没想到,事后她就真将这《华严经》抄了起来,紧赶慢赶地抄到今日,可算只剩最后两卷了。 差不多在晚膳时分,她终于搁了笔,唤了巧手的宦官进来,将这最后两卷也装订成册。而后命人寻了只大木箱,将经文尽数装进去。 《华严经》拢共八十卷,逾一百二十万字,将大红漆木箱装得满满的,盖子都盖不上。 梳妆妥当,顾清霜就带着宫人出了门。因是去送经文,她为表虔诚,未备步辇,命四名宦官抬着经文跟着,径自走在前头。 过了约莫两刻,就到了紫宸殿前,腊月里天黑得还早,殿前已一片昏暗,借着廊下宫灯洒出的暖黄灯火,顾清霜看清了殿门不远处候着的几人。 其中两位,正是与柳雁同住的吴宝林和佘宝林,还有两位也是与她们一样既不算盛宠也不算无宠的小嫔妃。顾清霜看得哭笑不得,慨叹这也太能等了。 若捧着这颗心去礼佛,她们必定个个都能修成正果! 见她遥遥而来,四人皆转回身来见礼,顾清霜颔了颔首算作回礼,接着便吩咐阿诗:“你不必跟我进去了。领着人给几位娘子取几只手炉来,大冷的天,别冻坏了。” 阿诗应了声“诺”,四人中便有人道了谢。那佘宝林目光在她而上一转,却道:“倒没想到柔嫔娘子也来了。皇上今儿忙得很,一直不得空见人,我等身份低微,候也就候着了,娘子别冻着。” 顾清霜笑笑:“多谢。”言罢她便走向殿门口,无暇顾忌那几位的神情。 争宠这种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可讲? 然不及她开口,候在殿门口的宦官就先开了口,一脸的难色:“柔嫔娘子安。娘子,要不今天……您还是回吧,皇上今儿心情不好,这会儿又累得紧。” “多谢伴伴提点。”顾清霜福了一福,羽睫低垂,“但皇上是许我随时入殿的。” “这臣知道。”那宦官赔着笑,“多这个嘴,是为您……” “我自知伴伴是为我着想。”顾清霜和颜悦色,指一指那箱经文,“只让他们将这个送进去,我去侧殿喝盏茶暖暖身就走,如何?” 那宦官顿时松气,拱手:“是臣糊涂,原也该让娘子暖一暖。娘子请,臣去备茶来。” 顾清霜颔一颔首就迈过门槛,果然半步不往内殿去,直接就拐进了侧殿。 四名宦官抬着经文往内殿去,内殿大门紧阖,外头也有宦官守着。袁江候在殿中,知晓圣上心情不好,侍候得格外仔细,一听外头有动静便递了个颜色,即刻就有手下的小宦官凑到门边,压音问外头怎么回事。 外头禀得也小心,但就这点声响,还是让御案前的人皱了眉:“又是谁?” 萧致食指压着眉心,锁眉看过去,门内的宦官一哆嗦就跪下了:“回皇上,是……是柔嫔娘子,着人送了自己抄的《华严经》来。” 《华严经》?八十卷,百万来字? 萧致莫名地笑了下:“她自己没过来?” “这……”那宦官迟疑着看袁江。皇上问话问得太快,他还没来及与外头打听那么多。 袁江一喝:“糊涂东西,还不开门让人送进来!” 那宦官这才回了神,连忙爬起身,打开殿门让那四人将经文抬进。那四人在外也听到了皇上问话,自有人禀说:“我们娘子听说皇上这会儿不见人,便去侧殿喝茶暖身了。” 她倒潇洒。 萧致轻啧一声,站起身,往外踱去。 侧殿在外殿两侧,且殿门也与外殿殿门相距不远。外殿殿门又并未关着,皇帝一出来,在外候见的几人都而色一喜,然不及她们上前见礼,他就径直往侧殿里一拐,身影又消失了。 侧殿里,顾清霜自听见内殿那边开门的声响时,就走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景。 腊月里雪多,碎琼乱玉铺了一地,墙顶上、屋檐上都像铺了一层厚绒,眼前这扇窗子的窗沿外也一样。她便将热茶放在一边,俯身凑过去,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在那层厚绒上戳来戳去。 是以萧致走进侧殿的瞬间,只觉得周遭一冷。定睛看去,很快便看到有个身影不知是伏在窗边探究什么。 他放轻脚步走近,离她还有三两步时停住,视线投过去,她正将拳头立着落在雪里,按稳后又小心地拿起来,再身出三个手指,戳在拳头按出的印子前。 这样按完,拳头印像脚掌,手指印像脚趾。顾清霜六岁进宫那年,年长她们几岁的宦官拿这个吓唬她们这些小丫头,在她们房门口按出一排印子,说这是有大老鼠出没,夜里大老鼠会进屋,啃她们的鼻子耳朵。 那时她们担惊受怕了足足半个冬天,知晓真相后,追着那个宦官打了小两刻。 那时候,大家都没什么心事,也不觉得深宫多苦,干点什么都高兴。 她一时真有几分出神,忽闻侧旁扑哧一声,猛地回身,而后带着两分窘迫,垂眸一福:“皇上……” 还没福下去,他上前将她一揽,顺手拈起一小撮雪花往她脖颈里噎。 “咝──”顾清霜真被冻着了,冻得仰起头来倒吸冷气。又慌忙地抬手抹一把,她气恼地凶他,“皇上怎么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他淡看向窗沿上的杰作:“那又是哪个小孩子的小脚印?” 顾清霜双颊一红,忿忿地将窗子关阖。他嗤地又笑一声,握住她按脚印时冻得发红的手,去几步外的罗汉床边坐。 落了座他就问她:“什么时候抄的《华严经》?朕竟不知道。” “皇上怎么不知道?”顾清霜倚在他怀里,美眸抬起,“皇上在臣妾那里时,臣妾不是时常抄经么?” 萧致哑然。他是时常见她抄经,却只当她是自己抄来消遣,没想到她会赶出这样一部巨典来。 顾清霜又笑说:“端午时既应了太后娘娘,自是要抄出来。臣妾看这些日子入宫觐见的命妇都多,太后娘娘大抵也累,便不去搅扰了。皇上若哪日去与太后娘娘用膳,帮臣妾捎过去可好?” “原来是拿朕当信差?”他故作冷淡地挑眉,接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提及的端午。 那时她是为了护南宫敏才站出来的,为此受了罚,背后被打得血迹斑斑。后来南宫敏却害了她,她还要独自把这经抄完,免得再惹太后不快。 萧致怅然一叹,将她搂得更紧了两分:“端午的事,母后多半都不记得了,你又何必如此挂心?” “太后娘娘记不记得是太后娘娘的事,臣妾应了便是臣妾的事。”她语气柔和,乖顺之至,“事关神佛,臣妾岂敢随意爽约?” 说着美目一转,笑容又透出两分古灵精怪的味道:“不过臣妾也动了点心眼儿,皇上看看合不合适。若不合适,就别送去给太后看了。” 萧致不解:“什么?” 顾清霜看向袁江:“有劳大伴随意选一卷双数卷的经来,哪卷都行。” 袁江躬一躬身,依言照办。不多时就取了回来。顾清霜将经卷接过,扫了眼书封,见是第二十八卷 ,确是双数,就翻开递到了萧致而前。 萧致神色微变,立时将书抽走,卷起来敲在她额上:“什么时候学得朕的字?又在想什么鬼点子?” 顾清霜拧起秀眉,抬手揉额头:“练了许久呢!臣妾是想,皇上对太后自有孝心,然而平日政务繁忙,无暇做这些。太后娘娘体谅皇上,自不会追究这些小事,可若皇上做了,那便是意外之喜,太后娘娘一定高兴。” “嘶。”他又气又笑,书卷再度拍在她额上,“诓骗太后的事都敢做,你是不是还想被押去宫正司挨打?” “不想,所以才先来问过皇上嘛。”她低头嗫嚅,眉间蕴着委屈,声音越来越轻,“臣妾好心哄太后一乐罢了,只是人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思来想去只觉得万事都不如皇上的孝心更能让太后高兴,这才……” “你还委屈。”萧致哭笑不得,抬手捏在她脸上,信手将那卷经交给袁江,跟她说,“这事你不必管了,朕来处理。” 她又紧张起来,咬一咬唇,迟疑着说:“若会惹麻烦,不如这就拿出去烧了……” 他说不必,她也就不再强求。其实这经她虽抄了大半年,但最后留在紫宸殿还是送去颐宁宫、亦或是真拿去烧了,她都不甚在意。 她只是要添一件让他记得的趣事,也让他不为她习过他的字而生恼罢了。 . 永宜宫,晴妃原已睡下,身边的大宫女忽而挑帘进来,立在床边两句低语,激得她睡意全无。 她原也没盼着皇帝今晚会来她这儿,可凭什么留了顾氏?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帮如国遗孤到底都有什么天大的本事,一个个都能将皇帝迷成这样。 前头是南宫敏,现下又是顾清霜。 一股子酸楚在晴妃心下涌动,恨得她牙痒。 来禀话的大宫女看着她的神情不敢擅自离开,立了半晌,终于听到她说:“明日再去给颖充衣送药。告诉她,有些事她不肯便罢了,本宫不喜强求,日后不会再搅扰她。” 不再搅扰,当然也就没有那些衣食上的关照了。 大宫女压音应下,这才告退离开。晴妃闭上眼睛,逼出一声冷笑。 南宫敏与皇上青梅竹马,又早早就避去了千福寺,让宫里头鞭长莫及。 顾清霜算什么东西。 与皇上的那点子情分,不堪一击。 第41章 御女采双 年初一的夜里,紫宸殿里便是这样一夜春宵千金难换。初二时难得他不必上朝,顾清霜便也在殿里躲了半日清闲。 她在日上三竿时才被他拉起来用膳,用过膳就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萧致原想读一会儿书,抬眸看见她玉体横陈的婀娜姿态就情不自禁地将书放下了,坐到她身边,拎起玉佩的流苏穗子搔过她颈间。 顾清霜一缩,美眸睁开:“皇上讨厌。” 声音甜糯得像一口蜜糖。 萧致凝神而笑:“春光大好,你就这样躺着?难得朕今日无事,陪你玩雪去?” 她不领情,抱住被子一翻,背对着他:“小孩子才爱玩雪。” 就好像昨日在窗外按小脚印的不是她。 他俯过去,凑在她颈边,近得呼吸都能察觉:“小孩子才爱玩雪。浮生偷得半日闲,朕陪你当半日小孩。” 顾清霜美目一横,望着他眨一眨眼:“皇上拐弯抹角的,就非要臣妾认下这说法才行了,是不是?” 娇嗔之意十足,像个小猫。 二人衔着笑相视而望半晌,小猫到底爬了起来,带着慵意扯了个懒腰,踱去妆台前梳妆。 阿诗为她梳着头,她无所事事,嘴里就念叨起了要去哪里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太液池边最好,便兀自敲定了这个地方,又兴致勃勃地转过脸:“大公主是最爱玩雪的,不若请岚妃娘娘带大公主一道过来?” 萧致坐在案边,以手支颐,听言手指就按起了太阳穴:“想同你待着,不必叫旁人了。” 这样的话如是落在旁人耳中,都是天大的恩典。她却并不领情,皱着眉头小声嘟囔:“有小孩子才更有趣一些。” 这份心思她揣摩过很多次,觉着宫中大多妃嫔大概不敢做,可南宫敏十之八九做过。 南宫敏最大的胜券,无非就是与他青梅竹马的情分。可青梅竹马说到底是什么?追根问底地说起来,便是两个人足够熟悉,相处自在了。 她自知与他的情分不到那个份儿上,自然不敢全然效仿南宫敏,但一些小性子总是无妨的,只当是在二人的情谊之间添两分趣儿。 便见他的神情在她说出那句话时滞了滞,一时似有些恍惚,又很快回过神,笑意轻松:“袁江,去带公主过来。” “谢皇上!”顾清霜笑吟吟地应下,又急急地吩咐阿诗,“去把h儿也喊来吧,她和公主总能玩得到一起去。” 沈h原是该回家过年的,顾清霜也并不想把她扣下。沈书却谨慎,生怕惹得她不满,便在腊月二十九接了沈h回家,年初一就又送回了宫。满打满算,沈h只在家里过了个除夕。 顾清霜清楚沈书这是在向她表忠心,人家的意思到了,她这厢自也要有所表示。于是昨日就专门着人去沈书家送了节礼,又吩咐上上下下好生照料沈h,让她开开心心过年。 不过,大人怎样的照料,于她而言都不如与同龄人玩起来更好。顾清霜这般喊了大公主来一道玩雪,两个小孩子都高兴得不行。她才堆了半个雪人就冻得受不了,缠着萧致进凉亭去喝热茶,两个小姑娘却是手冻红了都不怕,一直玩到夕阳西斜才不得不道别。 大公主由乳母带回岚妃处,沈h跟着顾清霜回撷秀阁。她难得这样开心,面对圣驾都忘了害怕,蹦蹦跳跳地一直跑在前头。撩一撩枯枝上的雪、踩一踩地上的冰,很能自讨意趣。 萧致自是不会跟这么个小姑娘计较礼数,揽着顾清霜悠然漫步。顾清霜脸上挂着笑,与他聊些有的没的,只是目光时时盯着沈h,时不常地抽神叮嘱她“h儿跑慢些”“别摔着”“那个脏,不要碰”。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他听的。宫里的两位皇子现下都养在太妃处,她若日后生下皇子,自是不想也那样。可她位份尚不算高,也无家世可以倚仗,能打动他的,暂且也只有一份慈母之心了。 虽然若从大局考量,他多半并不会顾念她这一点“慈母之心”,但她姑且试试、慢慢铺陈着,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待得入了撷秀阁的月门,沈h跑向后院,她又出言:“慢着点,别绊着。” 话没说完,心下就好笑,自己与他在一起时哪里是“步步为营”,简直是“巨巨为营”,道出的每句话都含着打算。 最初的时候,她偶尔还会觉得有些疲累,现下却已全然适应,甚至乐在其中了。 望着沈h的背影笑叹一声,她侧身朝他福了一福:“臣妾去看看h儿,免得她湿了鞋袜也不知道换,再冻病了。” 萧致满目无奈:“你们两个谁是谁的女官?”继而一哂,“去吧。” 她因他的打趣而生出两分窘迫,又福一福,就领着阿诗去了。 她由着他独自走进她的卧房,他自会看到她铺在案头的字帖,那是她仿他字迹的东西。 仿天子字迹,当然危险。虽则昨日他并未有不快,但那不过是因他正在柔情蜜意之中,下意识地少了防心。 待得他们分开来,他再独自去想,或许就是另一码事了。 所以她不得不再多费几分心思,让他即便日后想起这事来,也别对她有太多戒心。 最简单有效的法子,莫过于让他觉得她心思单纯毫无杂念,对他无半分隐瞒之意了。 顾清霜不紧不慢地与阿诗往后院走着,卫禀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娘子。” 顾清霜偏一偏头,他道:“双御女来了,在厢房喝茶。” 顾清霜眉目一转,问阿诗:“你与她结交多久了?” 阿诗屈指数算:“冬月里娘子吩咐下来之后不久,便赶上去尚宫局领月例,奴婢就与她搭上了话,也说清了娘子的意思,算来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顾清霜缓出一息,摇一摇头,“就算凌贵人为人再刻薄,这样长的时间,她也总该能找到机会过来。拖这样久,足见这人要么太胆小,要么做事太拖泥带水,我用不上。” 卫禀一怔:“那……臣不知该如何回她。” “好生招待着。”顾清霜风轻云淡,“晚些时候就说我不得空,备份赏拿给她就行了。” 是以又小两刻过去,采双就这样被送出了撷秀阁。 走出院门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送她出来的紫檀客客气气,满面的笑容,备的赏也丰厚,让人说不出什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柔嫔娘子不想见她了。 她花了那么久才鼓足勇气过来,为的不过是日后能有人拉她一把。柔嫔怎么就……怎么就变了心思了呢? 采双想不明白,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惹柔嫔不快了,一路浑浑噩噩地往庆和宫走。 彼时天色已然半黑,正逢宫人轮值的时候,宫道上常有宫人经过,于是几缕断断续续跟在后头的脚步声她也没注意,脑子里只钻牛角尖地一味地思量柔嫔究竟为什么变了主意。 她就这般魂不守舍地进了庆和宫,又进了凌贵人所住的存淑堂。迈过门槛时被廊下已然燃明的灯火一晃,才回了神,继而看见立在房门口的凌贵人。 采双一时禁不住地心虚:“娘子……” 凌贵人横眉立目地瞧着她:“大半日都不见你,哪儿去了?” “奴婢……”采双束手束脚地死死低着头,“奴婢遇上旧识相熟的宫人,就去……去喝了盏茶。” “贱蹄子!”不等凌贵人开口,侍奉在侧的采芝便杀过来,使了十二分的力气一掌掴在她脸上,“这会子还敢糊弄娘子!你分明是去了柔嫔那里,又正赶上皇上也在!倒真会攀高枝,存淑堂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不是!” “不……不是……”采双惊恐之至,木然望一眼采芝,又看向凌贵人,浑身战栗如筛,“奴婢没有……奴婢不知道皇上在那儿……” “啪”地又一声脆响打下去,采芝指着她骂:“小良子亲自瞧着你进的撷秀阁的门!你还敢抵赖!” “不必再跟她废话了。”凌贵人下颌微抬,“杖三十,让这背主求荣的东西长长记性。” 采双身形一僵:“贵人……贵人娘子!” 两旁的宦官哪容得她多求,即刻搬了春凳出来将她往上按。采双死命挣扎,眼泪涟涟而下,可自是挣不过那几个宦官,终是只得哭喊着哀求:“娘子,求您过完年再罚奴婢吧……” 凌贵人一声冷笑,撇开眼睛不再看她。 她自知采双这话从何而来,就凭她这半主半仆的御女身份,过年有了伤病是连太医都不能叫的,怕不吉利。 杖三十不传太医,她未见得能活到年后。 可凌贵人只乐得给她收尸。 采双原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下人,自幼就跟着她,早些时候比采芝还得她信重。那时候她喜欢采双体贴心细,也正因这个,在自知得不到皇上喜爱时,她才会引荐采双。 可等到采双真侍了寝,她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那份体贴心细变得刺眼了。她心下觉得可笑,笑自己堂堂官家小姐出身,在皇上眼里竟还比不上一个侍婢。可她又不敢恨皇上,渐渐的,就只敢想必是采双会些狐媚功夫,才合了皇上的心意。 从那时候,她就忍着一口气。再往后,若采双能一直得宠便也罢了,她是采双的旧主,总归都有好处。可采双却也没能拴住圣心,留给她的便只剩了嫉恨。 几步开外,宦官们将采双按在了春凳上,板子旋即打下来。采双的哭喊声变得愈发惨烈,几板子下去,裙子上就已隐隐现了血迹。 “住手。”院门外,忽有女声沉沉一喝。 院中所有人都不禁一滞,掌刑的宦官扭头,采双挂着眼泪怔怔也扭头。立在廊下的凌贵人看清月门外是谁,不由一愕,强缓出笑容,上前见礼:“和容华……” 对这一位,便是荣妃晴妃也不得不添几分客气,概因她是皇长子的生母。就算皇上不在意她,就算皇长子来日或会被记到旁人膝下,她混一个太妃的位子也已是板上钉钉了。 和容华搭着宫女的手步入门中,扫一眼采双,目光就转到了凌贵人面上:“双御女在我那儿喝了盏茶、说了会子话,贵人妹妹好大的脾气啊。” “您……”这回换做凌贵人僵住,“您说什么?” 和容华对她的讶异与困惑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着:“贵人看她不顺眼,本宫房里倒少个能说话的人,这便带她走了。” 说罢不必她多言,只消一个眼色,身后跟着的宫人便已七手八脚地去扶起了采双。 “这……”凌贵人哑哑的,想要拦,又说不出什么来。 采双这个身份算不得正经宫嫔,但到底也不是宫女,迁宫是终是要荣妃点头的。和容华敢这样将人带走,心里显是拿准了荣妃不会不允,甚至就算到了皇上跟前,皇上也不会阻拦。 诞育皇长子的人,有无大过,谁也犯不上为这点小事驳她的面子。 凌贵人于是最终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和容华懒得理会,见宫人已扶稳了采双,就直接转身走了。 她边走边吩咐:“传太医来,若有人问,就说是我受了风寒。” 这句话倒让凌贵人骤然松了口气。和容华这样说,便不会有人来指摘她苛待下人了。 和容华那句话说出来,便是为了让凌贵人安心的。待得走远几步,她又关照了采双几句,这才转过头来,再度吩咐宫人:“去回荣妃娘娘,给御女换个住处。” 这是并不打算将她接回自己宫中。 采双不禁一慌:“容华娘子……” 和容华笑笑,顿住脚步,摸出帕子给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回去安心养着,我不会不管你的,只是暂且不能让你住到我那儿去。” 这点小事,她知道荣妃不会不允,只是更多的打算,她现下和谁也不能说。 尤其要瞒着晴妃与柔嫔。 再说,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她人轻言微,能做的打算实在有限。现下不过先尽力铺些用得上的人,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第42章 旧情未了 翌日清晨,顾清霜一早便约了婉婕妤一道去岚妃处坐了坐。因为有沈h这个玩伴的缘故,大公主对顾清霜也喜爱起来,连带着岚妃也更愿同她走动。 两个小孩在屋外玩着,顾清霜与岚妃、婉婕妤就坐在房中喝茶。过了半晌,岚妃觉着干喝茶没趣儿,就着人去教坊传了舞姬来跳舞看。顾清霜瞧着,心下暗叹岚妃这日子过得倒也有趣。 位份够高,没人敢欺负她,逍遥自在;膝下又是个公主,不必担忧太多纷争。 殿里舞姬跳得正热闹,卫禀忽而进了屋,行至顾清霜耳边低声禀话。岚妃不禁看过来,顾清霜想想,没有瞒她,就将昨日双御女登门的事说了,又说了卫禀所言之事:“如今听闻荣妃娘娘刚下了旨,将她迁去婉姐姐宫里了。” 婉婕妤不禁也看过来:“还有我的事?” 话刚说完,她身边的宦官便也进了屋,显是有话要禀。婉婕妤笑一声:“双御女的事我听说了。”那宦官便退到了一旁。 顾清霜秀眉浅拧:“臣妾觉得这事不对,怎么就这么巧?双御女一直好好随在凌贵人身边,昨儿个前脚去了趟臣妾的撷秀阁,今儿个就迁了?” 岚妃心不在焉地边看着歌舞,想了想,问卫禀:“有什么说法没有?” “没听说。”卫禀躬身,“下奴细细打听了,只说是荣妃娘娘下的旨,没什么别的。” “那这事可真是决计有隐情了。”岚妃轻哂。一个小御女,恐怕阖宫里都没几个人能记得,荣妃能突然关照? 略作沉吟,她又说:“不过有隐情,也并不等同于就是坏事。” 这宫里隐情多了去了,除却阴谋阳谋,也还有纷杂的人情关系。荣妃又在那执掌宫权的位子上,有时遇了事不愿多说背后细由,也指不准只是为了后宫安宁,不见得是她自己有什么打算。 婉婕妤也笑笑:“左不过一个御女罢了,论身份、论宠爱,都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柔嫔妹妹宽心吧。” 顾清霜这般一想,也笑了声:“倒也是。” 这话婉婕妤说得在理。以采双的处境,若真有事闹到皇帝跟前,不论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婉婕妤去的,皇帝都不会选择信她。 宫里的无头案子又多,碰上宫正司查不出头尾的事,凭的就只有皇帝愿意信谁。 这样的一个小御女,最好还是不要做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才好。否则那就真是握在旁人手里的一枚卒子,眼瞧着是要被推出去送死的。 之后的十数日,便也没听说那位双御女有什么动静。只是婉婕妤说她好似身上有伤,问起来她也不愿多提,但想来该是凌贵人打的。 这一转眼,就到了上元节。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与天家沾亲的贵戚们自是又要入宫。太后早早地就命人布置了起来,沿着太液池一圈挂了花灯,可随意猜灯谜,猜对了还可去颐宁宫讨赏。这种能讨太后一乐的事,嫔妃们自然都乐得凑个趣。顾清霜也在夜幕降临时就去了,带着几个平日在近前侍奉的宫人,集思广益地和那些灯谜较量。 可那些由翰林院的翰林们精心备下的灯谜可真不是吹的,众人猜来猜去足足半个时辰,真拿得准的也就两个。 太液池面积极大,猜谜没猜出多少,顾清霜倒走得累了。眼瞧着离湖边凉亭不远,就侧首道:“我过去歇一歇。卫禀去瞧瞧h儿疯到哪里去了,若她和大公主也累了,就带过来一同吃些点心。” 沈h刚到太液池边就碰上了大公主,两个小丫头又手拉手地玩雪去了。 说罢,一行人便往凉亭中走去。卫禀独自去寻大公主与沈h,余下的人自会侍奉好茶水与点心。然在她落座后不过片刻,一宫女行至不远处的汉白玉桥边,向桥边正举头望月的人福了福:“君侯。” 贺清晏回过身,那宫女低眉顺眼地压音道:“我们娘子……请您到亭中一叙。” 她边说边微微偏头,引得他看向凉亭。虽离得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亭中落座的倩影,心头的喜悦便顿时扬起来。 他朝那宫女颔一颔首,就疾步向凉亭行去。 除夕一见,他还道她当真已对他绝了情谊。没想到后来却收到她的信,寥寥数字,出于谨慎还让宫人代了笔,却仍掩不住百转柔肠。 他几乎一个彻夜未眠,翌日写罢了回信就忙按她所写的法子递进了宫中。 整个新年都因这书信的一来一往而变得不同了起来,只因他得知,她还是念着他的。 紫宸殿里,皇帝耐不住晴妃的软磨硬泡,终是只得放下政务,去太液池边走一走。 他其实对灯谜并不感兴趣,又想此时太液池边人正多,他去了不过平添礼数。晴妃却高兴得很,一路都在自顾自地乐着,说自己专为这灯谜读了许多书,此次必要拨得头筹,去颐宁宫里讨个厚赏。 萧致心不在焉地听着,到底笑了笑。想了想后宫众人的才情,打趣她说:“不必拨得头筹,你若能赢婉婕妤,朕就替你讨赏去。” 晴妃美目一横:“皇上怎的这样泼人凉水!” 凉亭之中,顾清霜几是刚辨出那道身影时就蓦地立起了身。彼时贺清晏离凉亭尚有段距离,她悬着颗心,盼他只是经过,待得看出他却是要往凉亭里来,她立刻提步便走。 阿诗知晓个中纠葛,一招手示意宫人们都跟上。顾清霜疾步而行,背后却还是很快传来喊声:“清霜!” 她没有理会,他再喊了一声:“清霜!” 约莫数十步外,就有人正驻足猜着灯谜,虽然看着装并非宫眷,只是外命妇,顾清霜还是不能由得他再喊了。 她只得止步,冷冷回眸:“贺清晏,你没完了么?” 贺清晏几步走到她面前,她便又谨慎地往后一退。他终是没再凑近,只是眼中痴痴:“清霜,你的信……我读了数遍,你还是记得我的,是不是?” “信?”顾清霜黛眉拧起,心下一沉,立时意识到事情不对。 不远处的桥头,皇帝闲闲地环顾四周,目光忽而顿住。晴妃便也看过去,定睛瞧了瞧,醋意不加掩饰:“柔嫔妹妹来得倒早。” 转而又再仔细看看:“不知另一位是谁?” “我没给你写过信。”湖边,顾清霜不欲与他多加纠缠,扔下这句就又要走。贺清晏自然不肯,伸手便要拉她:“清霜!” “滚!”顾清霜猛力挣扎。阿诗也大惊失色,忙上前来拉贺清晏:“君侯,这是宫里!” 桥头之上,晴妃淡淡垂下眼帘。 这动手动脚的戏码可太合适了。她手里是还捏着封出自观文侯之手的信,但有了眼下那一幕,那封信怕是不用也罢。 “你分明是念着我的!”贺清晏怔怔地望着她,“我成婚也……也只是为父母之命,清霜,我们……” 在他喋喋不休说疯话的同时,她忽而扫见桥头定立的身影。 轻吸一口冷气,她一把拔下簪子,抵向自己颈间。贺清晏一惊,话音不自觉地止住,她退后半步,声音清朗决绝:“君侯,你我有缘无分,情分早已尽了!如今你这样步步紧逼,是因恨我是不是!” 她一壁说着,手中的簪子一壁刺下去。簪尖锐利,颈间顿时痛觉袭来,激得她泪水涟涟,声声哽咽:“可你凭什么恨我……是恨我没为你在佛寺里守到死,还是恨我把心给了皇上……” 贺清晏忙要争辩:“清霜,不是……” 她却并不想听,眼中忽而厉色沁出,决绝至极:“我随你怎样恨我!想让我做对不住皇上的事,你死了这条心吧!”说着手上再一施力,簪子又刺入半寸。虽她有意避开了动脉,鲜血还是蓦然涌出,湿了衣襟。 贺清晏面上血色骤然尽失,脑中一声嗡鸣。她却还能做得更绝,就这样在他眼前转过身去,一头栽进湖里。 正值春日乍暖还寒之时,湖冰虽未融尽,却已极薄,哪里禁得住人这样坠落,“咔”地一声轻响就碎了。 “清霜!”贺清晏喊得声嘶,下一瞬,死拽着他的阿诗已然松开了他:“姐姐!”阿诗奔着顾清霜的身形扑入湖里。“清霜。”桥上,晴妃只闻耳边沉声一唤,再定睛时,身边的身影已疾步行去。 “扑通”“扑通”。 顾清霜身子向下坠着,恍惚中听到几声宫人跳入水中的声响。 她不敢往上挣扎,只得任由身子一直往下坠去。这实在是一场豪赌,她要用十足的赴死之心去赌三分生机,不能显出半点求生的欲望来。 哪怕这样真的会溺死,也好过进冷宫了却残生。 岸上,贺清晏怔然良久,回过神后正也要跳下去施救,一股力道将他一把拽回,“砰”地一声,撞在树上。 贺清晏被后背的剧痛撞得眼前发白,好生缓了一阵,才看清眼前面色森然可怖的九五之尊。 “……皇上。”他声音不禁打颤,萧致切齿盯了他须臾,狠命定住心,将他松开:“先押起来。”他冷声。御前宫人一个字也不敢多言,忙上前去押贺清晏。 湖中,顾清霜可算被宫人拽了上来,浑身湿透,鲜血染红半边衣襟。 宫人们合力将她拽上岸,她便禁不住地连声咳起来,一声又一声,大口大口地咳出水来。 阿诗也上了岸,冻得嘴唇发紫却无暇顾及,急急地向宫人喊:“快给娘子取斗篷来!” 刚喊一声,厚实的斗篷已然落在顾清霜身上。顾清霜浑浑噩噩地想抬头,身子却禁不住地往下坠。萧致一把将她扶住,睇向袁江:“传太医。” 几步开外,晴妃银牙紧咬。深吸了两口气,上前温声道:“柔嫔妹妹是清修过的人,怎的性子还这样烈……为了那等糊涂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实在不值。” 另一侧,岚妃也已闻讯赶来。赶到近前一瞧情势吓人还隐有血迹,便先让乳母将两个小姑娘护住了,独自行上前去。 走到近前,就听晴妃正说:“只是事关重大,还是说个明白为好。说起来……本宫前些日子还偶然瞧见封信,落款是观文侯的名字,也不知是不是写给柔嫔妹妹的。” 信。 顾清霜想起贺清晏方才所言,心下发冷。然现下她连信中写了什么也不知,不好贸然争辩。 她便只抬手,死死抓住皇帝的衣襟:“臣妾……臣妾没做对不起皇上的事。” 声音无助,惹人生怜。 萧致抱着她站起身:“回紫宸殿。” 第43章 敌友难辨 一路上,顾清霜伏在皇帝怀中,没再说一个字,只是泪水涟涟不止。 伤处的失血与冰冷的湖水让她虚弱,头脑有些发昏,她便不住地暗自狠咬嘴唇,咬得满口腥甜,以求能借痛处保持清醒。 现下不是昏过去的时候,单听晴妃方才所言的只言片语,也知往后还有一场恶仗。她若现下昏过去,再醒来时指不准就在冷宫里了。 紫宸殿中,早有人回来传了话。宫人们遥见圣驾归来,忙不迭地都迎上去,七手八脚地想要帮忙。皇帝却半步未停,抱着顾清霜径直步入寝殿,将她放在床上,转头便喝:“太医!” 太医赶忙上前,为她搭脉疗伤。顾清霜见旁人暂且都被挡在了殿外,终于得以阖目歇了会儿神。但闻得脚步声往外去的时候,她又猛地睁开眼:“皇上!” 刚向外走了两步的萧致顿住脚,折回床边,握一握她的手:“朕出去看看,你好生歇着。” 顾清霜反手紧攥住他的衣袖。 凭着方才那一出险些让她丢了命的“大戏”,她信他这会儿出去不是为了听晴妃禀话。她也听到外面明显人声渐多,多半是宫嫔们闻讯都赶了过来,这样的情形他要出去同众人说两句话也应当。 但此刻,她不敢让他离开。 即便他不是为了听晴妃的话才出去,晴妃现下也必定在外头。她由着他出去,就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她便越攥越紧,声音虚弱而哽咽:“皇上,臣妾害怕……” 微微一动,刚被太医止了血的伤处又涌出血来。 “别动。”萧致心中一软,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坐到床边,温声哄她,“朕就在这陪你,你好好的。” 顾清霜点点头,泪珠又流了一串,偏又紧咬着嘴唇,一点哭声也没有。这副样子,瞧着最让人心疼。 过了约莫两刻,太医为她包扎好了伤处,也开好了驱寒的方子,便着宫人去煎。顾清霜撑了这许久,精力多少有点不支,心底念头一转,觉得不如速战速决。 她目光在殿中一扫,落在袁江身上:“袁大伴……” 袁江赶忙上前,她气若游丝道:“大伴可见到h儿了?” 袁江也见过沈h不少回,即道:“沈h姑娘在外头,跟大公主在一起呢,娘子放心。” 萧致则皱起眉:“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别人?” “她还小。”顾清霜抿一抿唇,眼中柔弱无限,“冷不防地见臣妾这样,怕是要吓坏了……皇上让她进来吧。” 萧致无奈,睃一眼袁江。袁江自去照办,出了殿门,不多时就领了沈h回来,也如料又带了别的话:“皇上,晴妃娘娘还在外候着,说担心柔嫔娘子。” 顾清霜冷淡地闭上眼睛。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自己直接提及要见晴妃,只是不想显得敌意太盛罢了。现下有袁江说了这一句,她就得以顺势而为:“劳娘娘担心了……臣妾听着,外面怕是诸多姐妹都在。皇上不如请她们都进来,免得她们见不到臣妾一味胡想,平白地劳心伤神。” 萧致摇头:“告诉她们柔嫔无事,让她们先回去,过两日再来探望。” 不等袁江应声,顾清霜即道:“今日这事……臣妾也想说个明白。若不然宫里头乱传下去,指不准会传成什么。” 所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萧致面色微沉,思量片刻,终于点了头。袁江便又出了寝殿,将候在外头的一众嫔妃都请了进来,顾清霜抬眸一瞧,心下就冷笑:这是整个后宫都来了。 其中真心担忧她的自然有,单纯看热闹的估计能占大半,但盼着看她怎么死的必定也不少。 好得很,就都好好瞧瞧,瞧她今儿个死是不死。 晴妃第一个上了前,双眸含着泪,担忧溢于言表:“柔嫔妹妹怎么样了?” 顾清霜安安心心躺着,神色无力:“臣妾还好,劳娘娘记挂……”说着缓缓抬眸,空洞的目光落在晴妃面上,“观文侯可又说了什么浑话么?若有辱皇上清誉,臣妾还是死了的好……” 萧致拧眉:“别说这样的话。” “是,观文侯行止有亏,与妹妹不相干。”晴妃温温柔柔地笑着应和,“妹妹不必为旁人的糊涂自责。” 顾清霜秀眉蹙起,实在没有心力听她再多说无关紧要的寒暄,只得自己说起正题:“娘娘方才说还有封信……究竟是什么信?” 晴妃却也是个会做戏的,顿时满目的不忍,哀叹着劝她:“小事罢了,妹妹且先好生养着身子吧,不要这样劳心伤神。” “不……”顾清霜的情绪激动起来,挣扎着要起身,直挣出泪,“臣妾必要问个清楚。臣妾不怕死……却不愿死后做个糊涂鬼!” “清霜!”皇帝喝了她一声,“不许再说死字。” 她便怔怔地噎了话,委屈又无助。他轻一喟,看向晴妃:“什么信,拿来。” “这……”晴妃温柔的笑容僵住,好似有些为难。踟蹰半晌,才转身看向一众嫔妃,柔和的声音里多了些许威严,“颖充衣,你来说。” 一众嫔妃皆不由自主地转头,又不约而同地为正要上前的颖充衣让出路来。颖充衣拘谨地跪地一拜:“皇上,那信是……是臣妾前些日子在外散心,见有宫人鬼鬼祟祟地塞在墙下石缝里,就取了出来。信上的落款是观文侯,倒……倒没明着提及柔嫔娘子,只唤了个小字,‘霜霜’。” 顾清霜无声地吸了口气。 那是他们最柔情蜜意之时,他对她的称呼。但她那时已是尚仪局里有头脸的女官,他这样叫她,引得底下的小宫女都笑,她就不许他那样叫了。 颖充衣又继续说:“臣妾当时读着那信,正好碰上晴妃娘娘经过,就与娘娘一同瞧了瞧。那会儿臣妾与娘娘都……都以为是哪个宫女与观文侯心意相通,今日……今日见了这一出,才想起柔嫔娘子闺名里可不正有个霜字?” 说及此出,她好似忽而恐惧起来,浑身颤抖不止,头上簪钗的流苏相撞不停:“倘使……倘使只是观文侯一厢情愿也还罢了。可那封信,那封信瞧着……分明就是回信!” 话音落下,颖充衣重重下拜,不敢抬头,满殿也陷入一片死寂。 顾清霜缓缓沉气。 刚才的交手还算直来直去。这样的后手,才真有几分阴毒了。 她是后宫宫嫔,过得好不好本就没有太多是非曲直可讲,全看皇帝喜或不喜。倘若晴妃手里只捏着一封信,那就如颖充衣适才所说,“观文侯一厢情愿也还罢了”,可若读起来是回信…… 皇帝心里只消有半分怀疑,都足以将她置入万劫不复之地。 顾清霜一时间先想到的,便是要贺清晏将那份去信交出来,转念却否了这个念头。 对方既然敢以此为陷害,必是做好了打算,拿出信也未必能让她洗脱嫌隙。就拿笔迹来说,信里的笔迹指不准就是仿了她的,再不然就是在信中便解释了笔迹缘何不同。 信真放到大庭广众之下,保不齐还会越描越黑。 顾清霜怔怔地又落了两滴泪,抬头望向皇帝的样子娇柔无助:“臣妾不曾给观文侯去过信,皇上可愿信臣妾?” 萧致温声:“朕信你。” 接着却见她又要挣扎着起身,他忙抬手阻拦,可这回她却坚定,硬是下了床,颤颤巍巍地跪地:“臣妾谢皇上信任。但此事关系重大,臣妾也实在该给皇上一个解释……” 她先前落入湖中,浑身湿透。入了殿便赶紧由太医诊治,尚顾不得沐浴更衣。 待得太医告退,嫔妃们便又都进来了,但彼时她盖在被子里,瞧着情形便也尚可。 眼下这样一跪地,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再搭上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着实显得狼狈。 萧致只觉她随时都要支撑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她。她反手抓住他的小臂,目光抬起,柔弱里透出坚定:“臣妾曾与皇上提及臣妾与观文侯原两厢情愿,但更多的旧事……因着难过,臣妾不曾多言。” 她说着紧紧咬牙,仿佛要鼓起万千勇气才能将旧事说出:“皇上是不是也以为,臣妾与他一刀两断是因他已成婚……不是的,实是因臣妾为他诓骗,信了他的诺言,才使得一家人都葬送在水患里!” 身后不由传来众人倒吸冷气的声响。除夕那日便亲眼见过贺清晏与她纠缠的柳雁急急地上前两步,心惊肉跳地劝道:“柔嫔姐姐可别瞎说……观文侯身份贵重,这种事姐姐若随口胡言……” “我自不是胡言!”顾清霜侧首切齿,煞白如纸的一张脸上只双目猩红着,直把柳雁吓着了。 “那场水患……我原是筹了钱的,想托人送回家中,供父母弟妹吃穿……是他!同我说不必担忧,他自会差人去照料!我原还不放心,觉得他能照料自然是好,可那份钱也不妨单送出去……可他……可他为表深情,只说交给他去办,让我不必再多忧心……” 旧事重提,她终于泣不成声。年轻姑娘为情所伤不是稀奇事,像她这般代价惨痛的却也少见。 “他忙着科举……转眼就将这事浑忘了。前后耽误了十余日……”整个殿里,一时只剩了她的哭声。呜呜咽咽,哀哀戚戚。 她大约永远都会记得,他故作轻松地告诉她说“一时忙得顾不及,昨日匆匆着了人出去”时,她心里经受了怎样的天崩地暗。 但那时她虽心中已觉事情不妙,却还是存着几分侥幸,祈祷或许还赶得及。 可实际上,已经赶不及了。 后来同村的一位婶婶逃荒入京,她得空时出去见了一面,那位婶婶抱着她边哭边说:“霜丫头,我知道你尽力了……京里赶去送粮食的人就迟了三天,这都是命……” 他耽搁了十余日,所以终是迟了三天。 好长一段日子,她每天都做噩梦,有时是梦到自己在质问他,有时还梦到已化作孤魂野鬼的爹娘质问自己,怎么就那样信了他。 是啊,她怎么就那样信了他呢? 男人是信不得的。或者说,信谁也不如信自己。 顾清霜哭得脱力,被一双手臂紧紧环住,耳边传来的声音沉而有力:“清霜,不说了,朕信你。” “进来!”殿门口突然响起女子急喝,众人一并看去,来者却有点面生。虽非宫女打扮,却朴素得也不似嫔妃,让人一时想不起是谁。 她手里还拽着个宫女,风风火火地进了殿来,便将那宫女推得跪地,自己也拜下去:“皇上,给观文侯的那封去信,恐怕也不是柔嫔娘子写的。最多不过是观文侯误以为出自柔嫔娘子之手,算来还是观文侯一厢情愿。” 岚妃自入殿起就一直没说话,眼下见此情景却不由得怕节外生枝,意有所指地提醒顾清霜:“双御女平日不太见人,如今这是哪出?” “双御女”三个字听得顾清霜目光一凛。 采双深深下拜:“奴婢位卑,平日不敢多言,可万事总要有个公道。” 说着一推那宫女:“还不快说个明白!非要逼得闹出人命么!” 那宫女瑟缩着也一叩首,声音哽咽起来:“奴婢……奴婢银霜,去年在御花园中偶然得见观文侯一面,便……便心生敬慕。后又探知观文侯心系柔嫔娘子,就索性假借柔嫔娘子之名,与观文侯通信……” 顾清霜眉心一搐,一时直摸不清这是哪出。 但看眼一手闹出这场大戏的晴妃,竟也是差不多的神色。 这倒有意思了。 第44章 死里逃生 事情忽而有趣,顾清霜一时连伤疼和虚弱都顾不得了。她被皇帝圈在怀里,眼睛望着晴妃,只待晴妃反应。 晴妃皱皱眉头,却不开口。倒是颖充衣愣了愣,即道:“事关天家清誉,你可不能胡说!你说那信是自己写的,写了什么,说来听听便知虚实!” “‘说来听听便知虚实’?”岚妃抓住这句话,挑起眉头,“充衣所见乃是回信,去信如何充衣并不知晓,如何能‘说来听听便知虚实’?难不成这去信……因着某些缘故,充衣也曾见过?” 颖充衣脸色白了一瞬,反应倒也不慢:“观文侯就在宫中押着,对质自可明白。再不成……观文侯府也在京中,搜府查明是何难事?” 却见银霜一拜:“奴婢假借柔嫔娘子之名,对观文侯道尽思慕。又……又恐观文侯察觉异样,辩解字迹不像乃是为掩人耳目着人所写。因是头一回,奴婢也怕出事,信写得不长,短短一页纸,观文侯或也记得信中内容,奴婢愿与观文侯对质,还柔嫔娘子一个清白!” 这话听得顾清霜更绝离奇。 贺清晏在她眼中虽不是个东西,她也信他与旁的宫女并无瓜葛。因为他行事总还是“坦荡”的,若心里存了旁人,他也只会为这样的事寻个借口,觉得自己无错,便也不会瞒着。 而这个银霜,她听都没听过。再说,事情哪就能这么巧呢?前头喜欢一个叫清霜,后头又喜欢一个叫银霜。若这能是真的,那她怀疑他喜欢的根本不是她们,而是那个霜字。 可这宫女,偏又将话说得这样绝,恐怕这信即便不是出自她之手,她也是有路子知晓信中细由了。 顾清霜一时深陷思量,直到紧搂着她的人拍了拍,道了声“起来”,她才恍然回神,惊觉自己原还跪在地上、伏在他怀里呢。 她于是任由他扶回床上,怔怔地望一望银霜,哑音开口:“那便对质。你们……你们闹出这等荒唐事,我非要争个明白不可!” “好了。”皇帝睇一眼袁江,“你去查。” “诺。”袁江立时带了几名宫人离开,单看这雷厉风行的样子,便也知不多时就能查出结果。皇帝静一静神,又向众人道:“都先回吧,让柔嫔歇一歇。” 一众宫嫔无声地福身,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银霜面上,淡泊地吐了两个字:“杖毙。” “皇上……”银霜嚯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任凭侍卫将她拖了出去。 死士。 顾清霜抿一抿唇,说情的话在心里转了个来回,忍了下来。 她不是不能巧言救她一命,但死人才不会翻供。 这个银霜纵使是为她而死的,也还是彻底闭上嘴为好。 顾清霜便冷眼看着她被拖出去,又目送宫嫔们离开,直至殿里再无旁人了,她才松了口气,撒娇般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湖水好脏,臣妾想去沐浴更衣。” 他蓦地笑了,紧锁的眉头舒开:“小尼姑矫情得很,湖里的鱼还没嫌你冒着血跳下去脏了湖水。”说罢就吩咐宫人去备水给她,也正好趁着她去沐浴,将床褥都换了干净的。 往后数日,顾清霜都深感这个要求提得实在是合适。因为倘若当时没提,恐怕之后数日就都要脏兮兮的了。 ──当日晚上她就病了起来,寒意席卷而来,烧得她昏昏沉沉,肺中也一阵阵搐痛,嗓子沙哑难耐。 她被折磨得连在昏睡中都时常禁不住地咳嗽,咳到破音。有时刚被喂了药,经此一咳也要尽数咳出来。药汁一往一返的,让她直觉得像刀子划过喉咙。 她在折磨中只得迷迷糊糊地想,这笔账可该好好记在贺清晏头上。 她就这样在昏沉里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只记得再睁眼时,一眼看到的先是殿旁半开的窗与窗外已初绽的迎春。 接着听到阿诗欣喜的声音:“娘娘?” 顾清霜皱皱眉,浑浑噩噩地道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谢皇上庇佑……” 这话说得阿诗都一怔,殿中守着的御前宫人也不禁滞了滞。这宫里,顶着张面具做人的嫔妃多了去了,便是如南宫氏那样与皇帝青梅竹马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七分真三分假的情谊,人人都有自己的图谋。 眼前这一位,他们都觉得她亦有图谋。可正因此,她病得几度要香消玉殒之后,睁眼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才令人诧然。 人在病中最是虚弱,虚弱之时更易随性而为,忘了面具,忘了做戏。 这位,是个狠人。 接着便见她想起身,一宫女连忙上前,与阿诗一并扶她。可她仍是稍稍坐起一点就觉得头晕,下意识地一扶额头,便知自己还烧着。 然后她又凝了凝神,好像这才迟钝地发觉:“这是紫宸殿?” “……是。”阿诗赶忙禀明,“娘娘重病半个月有余,几次死里逃生。皇上怕送您回去再受寒,便一直让您在紫宸殿养着。”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欣喜一唤:“清霜?” 她侧过头,就看到皇帝大步流星地走来,满目欣喜。 她想下床见礼,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将她阻住。不及她反应,他凑过来一吻,长声舒气:“可算醒了,朕真怕你没了。” 千丝万缕的思绪在顾清霜脑中交织,虽病中反应迟缓,还是很快理出了个大概。 首先,那封信惹出的麻烦必是了了,不然她不能再紫宸殿待到现在;其次…… 她看看他,恍惚觉得他看她的时候,似乎比往日更为深情。 要么她投湖自证打动了他,要么是她数日来歇在紫宸殿多有助益──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深情”的。如今她这样在紫宸殿养病,以他的性子必定日日来看,保不齐还亲手喂过药。 亲手照料过几次,情谊总是要更深的。 她便就这样乖乖被他搂着,伏在他的胸口,安享这份记挂,也给他一份温柔。直至有宫女端了药进来,福身说:“娘娘,服药了。” 她才蓦地皱眉,好似才注意到这称呼:“什么娘娘?” 那宫女一怔,阿诗忙道:“观文侯一事了结,皇上就下旨封娘娘做了婕妤。未成想娘娘久久不行,这些日子奴婢们已说得惯了,倒忘了与娘娘解释一句。” 她咬一咬唇,泪盈盈地望向他:“臣妾惹了这么多麻烦,哪有反倒晋封的道理。” “不是你的错。”他温声,柔和得像她曾经期待过的如意情郎的样子,“信已搜到了,与那宫女所言对得上。贺清晏已削封充军,不会再扰你了。” 听到这句话,顾清霜才算彻底安了心。 真是万幸贺清晏身份够尊贵,不仅父亲与太后沾亲,母亲更是宗室出女。哪怕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凭着家中为他奔走劳碌,总归还是能保下一条命来。 否则,他若至此便一死了之,她已掩埋那么久的恨意日后又要往何处安放呢? 顾清霜按下快意,柔若无骨地伏在他的怀中:“不再让他回京了好不好……臣妾……臣妾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一眼。” “好。”他颔首应下来,她适时垂眸,压下眼中沁出的三分凌厉。 她还会再见贺清晏的。 再见他的时候,她一定要他的命。 . 而后顾清霜又在紫宸殿里安养了三日,因太医说她这病并不会过给旁人,这三日他们便同吃同睡起来,殿中总是一派温馨轻松。 诚然,真正轻松的只有他一个。她再显得如何惬意,心神也总是提着的。只不过她已能全然享受其中,已能从这般斗智斗勇里品出乐子,便也不觉得神伤。 三日后,柔婕妤终于在宫人们的前呼后拥下出了紫宸殿。这日春光正好,天高云淡,紫宸殿前偌大的广场在阳光映照下显得颇有威严。 顾清霜抬手轻轻遮掩着阳光,仰头看了看天,觉得心旷神怡。 她原本虽已觉察了晴妃的妒意,却没料到晴妃会这样快就出手。这一出手玩出的招虽狠,却反倒将她推到了婕妤之位上。 若她是晴妃,此时都要气得吐血。 位至婕妤,就已是一宫主位。只是皇帝指了离紫宸殿最近的怀瑾宫供她居住,但怀瑾宫几个月前刚开始修葺,目下还差个收尾,再算上布置宫室,还要十几日才能妥当。她便还是只得先回了岁朝宫去,刚歇下来,主位张婕妤就来探望,但张婕妤素来是个好相与的人,也知趣,见她仍病容憔悴也没多留,不多时就走了。 顾清霜是着实没什么心力应付这些鸡毛蒜皮,连新拨来的宫人要来叩拜觐见的事宜都索性免了。可过了约莫一刻,又闻婉婕妤来了,只好再强打起精神见她。 婉婕妤边进屋就边说:“我知道这时候该让你好生养着,但想着若不将事情与你说一说,你怕是也歇不安稳。” 这话倒实在,顾清霜笑笑:“姐姐坐,我这些日子睡得太多,两耳不闻窗外事,怕是错过了不少?” 婉婕妤落座,这便掰着指头与她说了起来:“我宫里那个双御女因为出面帮你,晋了正八品良使。颖充衣被皇上嫌弃搬弄是非,又被罚闭门思过。倒是晴妃,听闻你大病不起自责得不行,自请降位,好生得了一通安抚。” 顾清霜眉心微跳,转瞬就笑了:“应当的。那日她只起了个头,句句在情在理,甚至还为我担忧。紧要的话全是颖充衣说的,和她有什么相干?” 她都想得到,如若那日局势不受控制,晴妃也必定能将自己择个干净。至于颖充衣,十之八九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了她手里,绝不敢反咬她半个字。 “你倒冷静。”婉婕妤不由打量她两眼,继而轻笑,“我都没想到晴妃能来这么一场大戏。昔日南宫敏把晴妃欺负得跟什么似的,如今南宫敏没了,她倒本事见长。” 顾清霜未予置评,只问她:“荣妃娘娘怎么说?” 却见婉婕妤神情微滞,俄而一喟:“我近来与荣妃娘娘走动少了。” 顾清霜不免诧异,但看她不愿多说,便也没有追问。婉婕妤反问:“你觉得采双是谁的人?” “……不知道。”她摇摇头。凝神片刻发觉婉婕妤还盯着她,苦笑一声,“我当真不知道。当时还道是晴妃还有后手呢,谁知是来帮我的。” 婉婕妤拧着眉头吁了口气:“也没准儿……是因你从前拉拢过她,后又不肯见,她心里不甘心,想求个投桃报李?” “反正好处她是已得着了。”顾清霜笑笑。 一个已久不见圣颜的小御女,若没有这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行晋位。 第45章 迁宫怀瑾 待婉婕妤离开,沈书便进了屋来叩拜。这些日子顾清霜在紫宸殿都由皇帝钦点的太医照料,但目下晋作主位,身边便也能有专门侍奉的太医了。她就趁着皇帝心疼,开口要了沈书,皇帝对他很有几分印象,听言就皱眉:“他医术不精,你换个人吧。” “皇上怎的还说他医术不精呢?”顾清霜口吻娇嗔地驳他,“他依自己所学办差罢了,只是不曾将病患往坏里想。臣妾觉得如此才可靠,不然指不准要多什么心眼儿,反倒用着更不放心呢。” 彼时沈h恰在几步外的矮柜边沏着茶。这小丫头近来除却读书认字,便是学点近前侍奉的功夫。有大宫女紫檀带着她,学得有模有样。 她到底是想家的,听顾清霜提及叔叔就竖起了耳朵,可又没听到结果,心下摸不清状况。 于是待得新茶沏好,她端到顾清霜床边,就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唤她:“婕妤娘娘……” 顾清霜“嗯?”了一声,沈h轻轻地问:“叔叔可以来吗?” 顾清霜禁不住一笑,转而就又借着她这句话,娇柔无限地唤他:“皇上──” 萧致原不想应这事,索性坐在案前看书,却被她这一声唤激得周身一酥,烦躁地将书扔下:“依你依你。” 话一说出,就看到了她一脸满意的小模样。 她还得了便宜卖乖,跟沈h说:“去,谢恩去。” 沈h重重一点头,便走到他案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 萧致烦不胜烦地连道了两声“退下”,心里却绷不住地想笑,鬼使神差地设想她若生个女儿该是什么样子。母女两个若遇了事一起这样磨他,必定有趣得紧。 就这样,被打发去照料宫人的沈书可算又官复原职,听闻顾清霜离了紫宸殿,自要前来谢恩,也顺便再行诊脉。 顾清霜一壁由他搭着脉,一壁道:“这回在紫宸殿,太医都是皇上指过来的,皇上又日日亲自过问,他们自不敢让我出事。但日后,大事小情还要劳烦沈大人。” 沈书忙躬身:“娘娘客气,臣定当竭尽全力。” 顾清霜略微颔首,不再多言。待他诊完脉,听他说了些近来将养身子要注意的事由,皆由阿诗一一记下。而后又喝了盏温补的红枣汤,可算是能睡下了, 这一觉,竟又睡得昏天黑地。她原还道自己已无大碍,如此一瞧才知精力还是不知,回宫、见人,稍稍费了些心神就又疲累起来,一觉睡了将近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顾清霜赶忙起身,吩咐阿诗:“快,为我梳妆,今儿必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了。” 嫔妃晋到主位,都得去向太后磕个头。她晋封之时尚自昏迷、后头几日也被扣在紫宸殿将养,还算说得过去。如今回了岁朝宫,再不去可就没道理了。 步入颐宁宫时,颐宁宫里肃穆如旧。廊下静立的宦官瞧见她,即刻折入殿中禀话。顾清霜犹是将旁人都留在外头,只带了阿诗进去,领路的大宫女直接将她们领进了寝殿,她定睛一瞧,太后正闲适地逗着一只鹦鹉呢。 那鹦鹉身量极大,白身金冠,立在鸟架上瞧着威风。太后原为它吃着食,看见有人进来它就不吃了,仰起脖子一声声地喊:“有人,有人。” “知道啦。”太后一脸好笑。 顾清霜敛裙下拜:“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便将手里残余的几粒鸟食丢进鸟架上的汝窑小碗里,转过身瞧瞧她:“当了主位娘娘的人,不是逢年过节,不必行这样大的礼了,坐吧。” “谢太后娘娘。”顾清霜便搭着阿诗的手起了身,见太后在茶榻一侧落了座,就坐去了另一侧。 那鹦鹉在此时又喊了起来:“好看,好看──” “住口,就你话多。”太后一瞪它,啼笑皆非地同顾清霜说,“庄太妃送来逗趣的东西,你别跟它计较。” 顾清霜一哂:“它这是夸臣妾呢,臣妾计较什么?” 太后也笑笑,目光落在她面上,凝视了会儿,缓缓言道:“入宫不足一年,你晋位倒快。” 除却早年入宫的荣妃、晴妃,和刚入宫就封了妃位的南宫敏,就属她晋封最快了。 顾清霜闻言立时离席,叩拜下去:“臣妾刚晋嫔位不久,此番在病中又得晋封,臣妾也心甚惶恐。太后娘娘若觉不妥,臣妾……” “没什么不妥,后宫罢了,全看皇帝心意。”太后气定神闲地打断她的话,这回倒没急着叫她起身,目光睃在她面上,“但那日的事,你要与哀家说个明白。” “诺。”顾清霜抿一抿唇,就不卑不亢地说了起来,“臣妾与观文侯从前有情,太后娘娘在千福寺也曾撞见过他对臣妾纠缠,臣妾从无隐瞒之意。但自臣妾入千福寺起,便已与他一刀两断,往后种种,皆为他一厢情愿。臣妾家中遭难的事,臣妾所言也句句是实,太后娘娘若心存疑惑,着人去臣妾家中查了便是。” “这哀家都信。”太后一顿,“可双良使与银霜是怎么回事?” 顾清霜哑然,滞了滞,道:“臣妾不知。” 太后锁眉:“不是你的人?” “事出突然,臣妾实在没有那样的通天本领。”顾清霜低着头,“其实臣妾也心存疑惑。臣妾觉得,不论观文侯那信是写给谁的,去信必不是出自银霜之手。可皇上着了袁大伴亲自去查,偏又都对得上……不知为何会如此。” 太后凝视着她,凝视了好半晌。末了好像终是信了她的话,重重地缓出一息:“你啊,还是年轻。” 说着她摆一摆手,殿里的宫人们就都退了出去。太后待听到殿门关阖的声响,复又缓缓开口:“这有什么难的?你没有那样的通天本领,背后盯着你的人却肯早做准备。这事一出,贺清晏犯的乃是觊觎天子宫嫔的死罪,若有人去他家里报信,提一个能让事情不那么难看的法子,他家中纵使担心是计,情急之下也只得照办了一试。” 顾清霜怔了怔,恍悟之余亦有震惊:“太后娘娘是说那信……” “左右不是你的笔迹,银霜又是提前备下的。以她字迹写就的信放过去,原本那封一烧,袁江就是搜府又能搜出什么来?” 顾清霜讶然,太后淡泊地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抿了口。她直至太后将茶盏搁回去才回神,哑音道:“可如是这样,究竟何人……” “你不知是谁,哀家便也不知了。”太后轻笑。目光一落见她眼底存着疑色,禁不住又笑了声,“你不必这样看着哀家。哀家这把年纪,已懒得为你们这些争风吃醋的事费神,自然做不到万事皆知。” 顾清霜窘迫地低一低头:“臣妾失礼了……谢太后娘娘提点。” 太后终是扶了她一把:“没什么提不提点。你这孩子心眼儿不少,却懂分寸,哀家便肯与你多说说话。贺清晏的事日后不要提了,到底是宫里,人言可畏。” “臣妾明白。”顾清霜恭谨应下,不过多时,就从颐宁宫里告了退。 坐在步辇上,她反反复复地想太后所言,愈想愈慌。 宫里的事多,但能瞒过太后的可不多。眼下这事太后都没有头绪,便让人害怕了。 她不仅不知双良使背后是谁,也辨不清那位到底是敌是友。从当下的情形看,确是帮了她一回,可若当真是友,何不大大方方出来结交,反要这般背地里当好人呢? 顾清霜只怕自己置身在什么“黄雀在后”的大局里,自己却不是那黄雀。 如此前思后想了大半路,临近岁朝宫时,她忽而启唇:“阿诗。” 阿诗忙上前两步:“娘娘?” 顾清霜定一定神:“去跟荣妃娘娘请个旨,就说我感念双良使出手相助,想让她搬到我宫里。若娘娘觉得可行,过几日我迁宫时便让她一并迁了吧。” 阿诗愕然:“双良使?” 顾清霜嗯了一声,声音冷淡。 先前她觉得采双忽而迁宫的事不对时,曾经暗劝自己反正这人不与她同住。可现下,眼瞧她背后之人非等闲之辈,倒让她觉得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了。 人在婉婕妤那里,平日见过谁、有什么动静,她一概不知,也不好托婉婕妤费神帮她去盯。 放在眼皮子底下,虽可能险处更多,但出了事,她也更易及时反应。 于是又过□□日,她步入怀瑾宫宫门的时候,便见双良使已候在宫门内。见她来了,俯身见礼,神色不无紧张。 她上前扶了一把,和颜悦色地握住她的手,笑说:“良使何必多礼?那日良使救了本宫一命,合该本宫好生向良使道谢才是。” “……臣妾不敢。”双良使死死低着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其实这般的紧张很是没有必要。现下在阖宫眼里,都是这位双良使救了她一命,她若日后苛待她,那才是给自己惹事。 不过于顾清霜而言,她这样恐惧倒也没什么不好。她越怕,越说明她从前吃过苦,顾清霜在宫里时日久,大抵清楚宫里都有什么暗亏让人吃,也知道受过这些的人要如何拉拢安抚。 她便柔柔和和地又笑说:“日后咱们同住一宫,该时常走动才好,良使说呢?” 话音未落,她就觉双良使的手明显一颤,端是将这话视作了下马威。可饶是如此,她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强撑起笑容:“是……娘娘说的是,臣妾必日日来向娘娘问安,不敢疏漏。” 第46章 柳雁有孕 对双良使这话,顾清霜无可无不可地没有表态,当日只客客气气地请她一道进殿喝了盏茶,又着人备了见面礼,再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翌日清晨,双良使果然天不亮就到了。顾清霜起得也并不晚,阿诗给她梳妆时禀说:“良使娘子已在外殿外候了一刻了。” 顾清霜轻笑:“请去外殿喝茶吧,跟她说,一会儿正好一道用早膳。” 阿诗闻言偏一偏头,即有伶俐的小宫女出去照办。待得顾清霜梳妆妥帖,早膳传进来,双良使便进了寝殿,彼时顾清霜已在膳桌前落座,她先见了礼,抬眸看看顾清霜,就一言不发地行到她身边,也不落座,拿起干净的碗筷。 顾清霜饶有兴味地抬眼:“良使干什么?” 双良使连声音都发虚:“臣妾侍奉娘娘用膳……” “正八品都是正经宫嫔了,哪用得着你做这些?”顾清霜一睇侧旁的椅子,“坐。” 双良使僵在那儿好一会儿不敢动,最后大约是觉得忤她的意也不好,这才犹犹豫豫地坐下去。 顾清霜闲闲地执箸:“我用膳时不喜欢旁边有人戳着夹菜,觉得顶不自在。你平日愿意来,咱就都坐下好好用;若你觉得在我这儿不自在,少来便也是了。” 双良使面容一紧:“是臣妾的不是……” “用膳吧。”顾清霜眉头微锁,只这一个神情,便足以惊得双良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而后整整一顿早膳,双良使只用了一碗豆浆、一个三两口便能吃完的豆沙包,豆沙包还是顾清霜对她的拘谨看不过眼,自己夹给她的。 于是待得她告了退,顾清霜坐在桌前托着腮琢磨,琢磨了会儿,扑哧笑了。 阿诗不解地上前,顾清霜指指膳桌:“诺,看她都没怎么吃,挑几样好的给她送去。” 阿诗眼睛一转,只说:“娘娘笑的准不是这个。” 顾清霜笑意微敛:“我是好笑她平素拘谨成这个样子,那日却那样勇敢地出来为我争辩,也不嫌破绽太大。我若是那背后用她的人,来日得知她迁来怀瑾宫竟是这副样子,怕是要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阿诗凝神想想:“那便说明这背后用她的人与她或也不算相熟,起码并不熟知其脾性。” “是了。”顾清霜颔一颔首,“像她这样胆小的嫔妃也着实少见罢了。恐怕从前也不是这样,是后来让凌贵人管出来的。” 若不然就这副性子,皇帝怕是先前也懒得多瞧一眼,便不会有封作采女之后再晋御女的事了。 阿诗又说:“她这样胆小,有些事反倒容易了……娘娘是主位宫嫔,尽可大大方方地差两个宫人过去将她盯住,她便没什么逃得过娘娘眼睛的地方了。” 这便是主位宫嫔的优势所在,手里有点权总是有方便之处的。先前婉婕妤也并不怕采双背后有隐情就闹出事,多少也是因为有宫权让她安心。 顾清霜笑睇阿诗一眼:“如今主意愈发可靠了。不错,你这就将红药和小明子指过去吧,多叮嘱他们一句,平日无事时好好当差,别因着双良使位份低就有所怠慢,反倒落人口实。” “奴婢明白。”阿诗一应,便出殿去传话,令着了宫人过来将顾清霜方才指过的那几道膳端走,正好让红药和小明子送过去。 这二人都是最初由尚仪女官拨给顾清霜的人,自是可靠。眼下碰上像双良使这样“底细不明”的人,正好有了大用。 反正以双良使的脾性,就是借她十八个胆子她也不敢把人往回退。 之后两个多月,各宫都相安无事。那双良使倒能坚持,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雷打不动地来向顾清霜问安。顾清霜当然没为难过她,每每都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顶不想见人的时候也还有一盏好茶,做足了主位宫嫔应有的大气。 后来找了个皇帝心情大好的日子,她还着意为双良使说过几句好话,称赞双良使“温柔懂事,礼数周全”。 皇帝心里原本早没了这号人,眼下听她提也并不怎么在意,却也愿意博她一笑,随口就又给双良使晋了个位份,封了从七品充衣,理由大大方方地说是侍奉柔婕妤得体。 顾清霜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大是不要脸的模样,抱住他的胳膊,在他肩头上蹭:“充衣妹妹从前怕是吃过许多苦呢。皇上既然金口已开,不如好人做到底,再赐个封号吧?” “嘶──”他又气又笑,拧着眉看她,“先给你改个封号,以后叫贪婕妤。” 顾清霜无辜状,明眸望着他,扎一扎,他禁不住地又笑出来,笑音开怀。 笑过之后就吩咐袁江:“去内官监传话,添个封号。” 如此又过两日,正式的旨就到了怀瑾宫,封双良使为从七品充衣,赐封号:“淑”。 这对采双而言自然是意外之喜,听闻是顾清霜提的,立时便来叩拜谢恩。自这日之后,她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乍看虽无改变,细瞧却多了几分轻松。有时再来见礼时也能与顾清霜说笑几句,殿里一派融洽。 不觉间就这样到了四月末。天气渐暖,宫中牡丹、芍药、杜鹃、蔷薇都显了绽放的苗头,百花斗艳之景蓄势待发。皇帝下了去行宫避暑的旨,阖宫便忙碌起来,这样的忙碌原也就七八天的光景,收拾妥当就可启程。但偏就在这七八日里,喜讯传遍六宫:端宣仪柳氏有喜,晋正五品贵人。 顾清霜平素与她交好,闻得喜讯当然要去道贺。柳雁是随居在荣妃的舒德宫里的人,顾清霜入殿时便见荣妃已经在了,不多时又闻岚妃、婉婕妤结伴前来。 荣妃知晓她们几人素来亲近,见状就没多留,随意寻了个由头就先走了,好方便她们说话。几人一齐行礼恭送,待她走了,婉婕妤眉开眼笑:“正和岚妃娘娘说着行宫的温泉好,就听你有喜了。这下好了……可不是我们不带你去,你好好安胎是正事。” 柳雁嗤声:“这下倒好,孩子还没生下来,先欠了我一趟温泉了。” 岚妃则说:“有着身孕,你可还要颠簸去行宫么?还是就留在宫里安养?” 柳雁道:“还是去的。太医说我胎像好,不怕这点颠簸,皇上也着意吩咐了宫人们仔细布置,把马车里垫得处处都软和。” “那便好。”岚妃点一点头,看看她尚自平坦的小腹,颇有几分唏嘘,“宫里真是有日子没添孩子了。” 她的大公主已快五周岁,皇长子四岁,皇次子也有三岁半了。寻常人家两个孩子之间差个三四岁倒没什么,但宫里嫔妃可这么多呢,子女很该翻个倍数才是。 全是让南宫敏搅合的。 柳雁低一低头:“臣妾只盼这怀的是个公主,乖乖巧巧地陪着臣妾。” 言下多少有几分酸楚。 若是皇子,十之八九又是要抱去宁寿宫了。 气氛一时冷下来,婉婕妤强笑一声:“先不说这个了……我这给你备了礼,你且瞧瞧喜不喜欢。” 两日后,宫门在清晨时敞开,浩浩荡荡地车驾一路铺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顾清霜掐指一算,才意识到自己离开行宫已有一年了。一年前她还是清修之人,栖身之所是千福寺,如今已位至婕妤,尚宫局给她安排的住处是望舒苑,听闻是几处离紫宸殿最近的宫室之一。 一天一夜之后,就到了行宫。行宫不似宫中那样是一处宫中套着各个阁苑轩斋,主位宫嫔坐镇正殿,等级森严;而是各个院落散落在曲径通幽之间,多了几分别致闲适。 这样的格局之下,礼数便也少些,平日里同住一宫的人如今也未必离得多近。譬如淑充衣采双,眼下就因不得宠被安排去了远些的地方,但她仍是收拾停当就来向顾清霜问了安,顾清霜笑说:“这一往一返总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可别这样多礼了。你且自在些,等过几日岚妃娘娘与婉姐姐得空,咱们一道瞧瞧那温泉去,回来还可跟端贵人炫耀一二。” 淑充衣听到最后一句就笑出来:“娘娘小心端贵人腹中的孩子记仇,等能跑会跳了头一件事就是要追着娘娘打。” 二人这样闲说了一会儿,淑充衣便告了退。顾清霜兀自静神半晌,扬音而唤:“卫禀。” “娘娘。”卫禀躬身上前,她道:“告诉红药和小明子,这些日子淑充衣不会日日过来向我见礼,让他们明面上也别盯那么紧,私底下瞧着她要干什么,随时来回我。” 几个月的相安无事,让她愈发摸不清采双究竟是什么来路,也不知这相安无事是不是因为自己差去的人盯得太紧。 如今到了行宫,礼数放松,又逢柳雁有孕,正好瞧瞧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若不打算害人便也罢了,宫里借着旁人的力求得自保的事也不少见,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自己是在做善事。 可若淑充衣有心害人,尤其是冲着柳雁的这一胎来……她也并不介意亲手送她去轮回。 自顾自的思量让她嘴角勾起一弧笑容,笑里多少有几分邪劲儿。萧致进屋来正好撞上她这副样子,不解地笑一声:“这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顾清霜立时回神,笑容愈发漾开,手肘在榻桌上一称:“原在想去泡温泉必定颇有意趣,才想个开头皇上就来了,平白扰人好梦。” 他不信地挑眉:“那副模样活像女妖算计如何吃人,泡温泉能让你想成那样?” 顾清霜美眸一转,声音低下去:“那得看想的是同谁去泡嘛……”边说边娇羞地看起了十指丹蔻,不肯再多言一字。 萧致当然一瞬就听懂了,不禁噎了声:“你……” 打量她两眼,他抄起案头的经书敲在她额上:“你这小尼姑愈发没正经了,很该送回千福寺念经去。” 第47章 阴谋初显 为着顾清霜那句话,行宫后的温泉两日后就戒了严,由御前侍卫严加把守着,只供二人享乐。 其实于顾清霜而言,倒更愿与岚妃和婉婕妤同来,多少能添些自在。但好在他生得也好,又素日练武,身上无半分赘余,她只当看个赏心悦目。 温泉的池子是在院子里的,出来穿过廊下走几步就是供人歇息的卧房。两个人在池中玩得累了,便正好进屋,略吃了几口东西,又是一场春光旖旎。 如此便直至翌日天明才离了温泉,皇帝先送她回了望舒苑,才自去清凉殿看奏章。 许是温泉中的一场玩乐太让人迷醉,之后数日,他都日日只到望舒苑来,旁的嫔妃一时都被抛之脑后,连晴妃也再难与其一争高下。 这样的事若放在从前,顾清霜多少还愿意在口头上充一充大度,劝他两句。现下想想晴妃上元节时闹出的事,索性不提了,最多只劝他多去看看有孕的端贵人;若碰上月事,则将他往淑充衣那边推。 这般一来,足足月余里头,行宫里承宠的嫔妃不是顾清霜本人,便是与顾清霜交好的嫔妃。行宫中的宫人平日得见主子们的时候又少,与宫里头大不能比,眼下见了这样的风向,变着法来讨好的颇多,更衬得望舒苑风头无两。 顾清霜只好立下死规矩,若是有头脸的女官、宦官前来走动,一概由阿诗、紫檀或卫禀小禄子请进房里客客气气地请人家喝茶,但若送礼,概不许收,倘使让她知道有谁私下里收了东西,便都杖二十,打发走。 这话一说,自然有用。虽然“打发走”并非罚去做苦役,但如她这样的宠妃身边的差事哪那么多?一旦从她身边离开,或许就这辈子都等不到这样的主子了。 望舒苑的规矩便在一夜间就森严起来,虽一时间人人都是提心吊胆的样子,却更让人安心。 这般一直到六月中旬,皇帝可算又记起了晴妃来。宫人们交口相传,说是皇上途经竹园时偶遇晴妃在园中研习剑舞,晴妃平日娇弱,这舞学来却英姿飒爽。 顾清霜听着就笑:“分明是能随时出入清凉殿的人,还要苦心谋划这样的‘偶遇’,也是别出心裁了。” 揶揄的话是这样说,可转念想想,晴妃这看似画蛇添足的一招实则也聪明。这么多年的情分放着,皇帝总不可能平白忘了晴妃,左不过是前些日子一颗心都在她这里懒得去想旁人罢了,既是这样,旁人去清凉殿觐见自然也没什么用。 晴妃这招,是将他的心又拉了回去,让他又记起她的好来。 对此,顾清霜也服气。别的不说,剑舞可不好学,也不知晴妃这些日子费了多少心力。 晴妃便自这一日起又再现了风光,一边是分了宠,一边也不忘给各宫紧一紧弦,提醒阖宫上下她才是宫里数一数二的主位宫嫔。时不时地就往各处赏些东西,不是贡品就是赐物,连望舒苑这边也很是得了几份。 顾清霜自是看得懂,晴妃这是再无可忍,要明着一较高下了。 这倒是正合她意,上元节那事晴妃装相装得到位,紧要的话都推给别人说,还对她一再关切,她便也不得不粉饰太平,心里明知迟早要掐得你死我活,面子上却还得客客气气。 现下晴妃这般按捺不住,她就不必装得那样累了,满宫嫔妃也尽要站个队,最多不过在皇帝面前她们还是自家姐妹罢了。 为此,岚妃直截了当地与她表了态,神情中尽是不耐:“你们这些个宠妃之争,本宫从来都是懒得掺和的,出了事别找本宫。” 婉婕妤则说:“真论起来,我只不喜南宫敏一个,也不想与旁人结怨。但眼下晴妃来势汹汹,我又不似岚妃娘娘与她位份相当还有公主护体,迟早是要被逼着站一边的,那还不如早早地站了你。”是夜,采双再三与身边亲近的侍婢询问过红药和小明子是不是已然睡下,得了肯定的答案,就悄悄出了门,往东行去。 她不得宠,位份又低,在行宫的住处已是西边最偏的地方。和容华身为皇长子的生母,就算平日也难见圣颜,住处安排上也要离清凉殿近上许多。 她于是走了小两刻才到,进了屋,便见宫人皆已被屏退。和容华自己坐在榻桌边抿着茶,见她进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声音清淡:“多少日子了,你究竟在等什么?” “……容华娘子。”采双死死低着头,手不自觉地紧攥住衣袖,“臣妾……一时找不着机会。” 和容华轻笑:“晴妃都这样与柔婕妤水火不容了,还用得着专门找机会?”说着,那双眼睛终于抬起来,落在采双面上。 和容华其实算不得貌美,但或许是诞育皇长子的缘故,她有底气,便也很有几分威风。这一眼扫过去,竟激得采双往后退了半步, 和容华打量着她,眼底的笑意冷了几分:“你是不是觉得,如今你便是拖着,我也拿你没法子,制不住你了?” 采双打了个激灵,膝头一软,跪倒下去:“臣妾不敢……” 和容华就那么淡淡地瞧着她:“你自己想想,皇上心里可有你这号人么?柔婕妤那边,也就是拿你当个平日里谈天解闷的玩意儿吧。我若寻个过错给你,求太后把你降回御女采女的位子上,你觉得这阖宫里头,谁会费心为你说半句话么?” 采双贝齿轻颤:“容华娘子……” “到时若再把你送回凌贵人那边。”和容华的目光毫无掩饰地在她面上划着,“你说她会不会把那顿板子给你补齐?” “容华娘子!”采双重重叩在地上,“臣妾……臣妾这就……” “三日。”和容华淡声,“我再给你三日。三日之内你不办妥这事,我便亲眼看看凌贵人会如何治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采双周身都紧绷起来。说来也怪,从前在凌贵人屋檐下任打任骂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命苦,却没想过自己轻贱。眼下明明已当了从七品充衣,连封号也有了,此情此景却突然让她意识到自己有多轻贱。 没人真在乎她的死活,和容华抬举她是因为用得上她,柔婕妤抬举她是因为想知道她背后究竟是谁。若来日她没了这些用处,她们都会巴不得看她去死。 可她偏还得乖乖听话,因为她总归是想活下去的。 . 次日清晨,顾清霜正在妆台前梳妆,便闻紫檀进来禀话:“娘娘,淑充衣来问安了。” 她边自顾自地戴着耳坠边回了下头:“怎么今儿想起来了?” 初到行宫那日,她吩咐采双不必日日都来,近些日子走动便少,更少有大清早就问安的时候了。 紫檀禀说:“说是给端贵人做了些东西,想请娘娘掌掌眼。” 顾清霜眉心一跳:“那让她进来吧。” 顿了顿又道:“去请沈太医来。” 紫檀欠一欠身,出去传话。采双很快就进了屋来,见顾清霜正梳妆,便即刻上前,接过阿诗手里的梳子:“我来吧。” 阿诗躬身退开,顾清霜抬眸从镜中睃见采双眼下的乌青:“没睡好?” “……昨夜忙着给端贵人做的东西收尾,一不小心时辰就晚了。”采双这般说着,顾清霜的目光落在门边宫女手中的托盘上。托盘里依稀是些绣物,她笑了笑:“辛苦你了。一会儿正好沈太医要过来,让他给你开副安神的汤药,白天多睡一睡。” 这样的关切,她常给采双。概因她只消采双从前吃过苦,要拿捏这样的人,嘘寒问暖或许远比威逼利诱来得有用。 于是待得沈书来了,她也真让沈书给采双搭了脉。沈书依言写着安神汤药的方子,她就踱去门边侍立的宫女面前,翻了翻采双做的东西。 的确都是些针线活,瞧着没什么异样,而且避开了香囊这样容易在香料上出错的东西。只有几枚荷包、一双绣鞋,还有三两件给小孩子的衣物。 “你手艺真好。”她莞然而笑,“我瞧端贵人这些日子颇爱穿玉色的衣裳,这水蓝色的绣鞋正好能搭。荷包也好看,我都想扣下来用了。” 采双强定住心神,垂首说:“娘娘喜欢,臣妾再做几个便是了,改日给娘娘送来。” “也好,我可不跟孕妇争东西。”顾清霜笑意轻松,“她啊,有孕之后愈发小气,抢她的她准要记仇的。” 她边说边将荷包放回去,转身之间,仿佛没看见采双暗自松气的神情,目光投向沈书:“沈大人可开完方子了?” 沈书刚好落笔:“好了。充衣娘子回去喝上一副,必能好好睡上一觉。” “那便好。”顾清霜含着笑,往他们那边踱了两步,“这些东西,就劳沈大人顺便瞧瞧。若无问题,便直接给端贵人送过去了。” “娘娘……”采双顿时如鲠在喉,笑容愈发不自然,“那边自有太医会验,就不劳沈大人了吧……臣妾直接送去便好。” 顾清霜不再开口,沈书当然不会听采双的,几步上了前,小心翼翼地查验起来。 她只打量着采双的神色,暗自思量这到底是怎样一步棋。 这步棋来得奇怪。 采双给柳雁送东西要经过她倒正常,因为柳雁与采双并无几分交情,这些东西若直接送去,左不过就是记档入库,柳雁看都未必看一眼。唯有经了她的手,柳雁才可能不看僧面看佛面地多瞧瞧,那天心情好了,也或许会记得拿来用用。 只是在太医这一环上,就说不过去了。 看采双方才的反应,显然是怕沈书验出什么来。可就如她自己所说,东西到了柳雁那边,侍奉她的太医也必定会验,左右都是逃不过的。 那又为何只惧怕沈书,却不惧怕那边的太医? ……是柳雁身边的太医被收买了?不大可能,那是荣妃指过去的人,荣妃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能容这种事发生。 她心里一时未能琢磨明白,沈书倒很快验出端倪,背影一栗,几步行上前叩拜:“娘娘,这鞋……鞋底里添了东西,请容臣剪开一看。” “不可能!”采双急喝。 顾清霜颔首:“剪吧。” 这句话一出,采双整个人都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怔了怔,嗵地跪下去:“婕妤娘娘……” 顾清霜不理会她,静看着沈书将鞋底剪开,厚实软和的鞋底里垫了不少棉絮,棉絮翻开,几块褐色的硬物掉落,散出一股厚重的香气。 麝香。品质上乘,以采双的身份是根本没本事弄到的。 她偏过头,居高临下地淡看着采双,红菱般的朱唇轻启:“说。” 第48章 棋局摊明 “臣妾……臣妾不知道。”采双喉中发噎,强自缓了缓,才又续说下去,“这绣鞋的鞋面是臣妾做的,底子却是……是尚工局制好送来的,臣妾不知里面为何会有麝香!” 顾清霜不禁觉得这样的废话耽误时间,锁着眉头,目光从她面上挪开:“充衣这是当本宫傻?” “不是的……不是的!”采双的呼吸愈显局促,“一切皆有记档,娘娘不信,自可去查!而……而且……” 她好似忽而惊觉什么:“尚工局此番送来的底子也不止这一双……臣妾先给自己做过两双鞋,或许……或许……”她哑了哑,又重重叩首,“求娘娘一并验过!臣妾总不会害自己啊!” “总不会害自己”。 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许就要心软三分了,但于顾清霜而言──一年多来,她自己干的刀尖上舔血的事也不止一件了。 是以这话落在她耳中,她便只觉得好笑。索性只当没听过,兀自思量背后的纷扰。 采双见她沉默,却当她将话听进去了,急急又道:“娘娘……臣妾自知身份低贱,断不敢做这样的恶事。事……事关皇嗣,娘娘不若先回了皇上,臣妾相信宫正司必会查个清除,还臣妾一个清白!” 她的口吻里有一股决绝的狠意,好似当真只是想求个清白而已。一个念头却在顾清霜心头一击,她蓦地看向采双:“什么都安排好了,是不是?” 采双一怔,抬起脸来,眼中不免三分惑色:“娘娘何意……” “事情从本宫这儿开始也好,从端贵人那里开始也罢,都不过是起个头。往后一步步查下去,才是大戏。”顾清霜目不转睛地睇着她,一字一顿,没有情绪。 采双连连摇头:“不是,臣妾……”“你之所以更想送去端贵人那里再由太医查证,是怕本宫提前发觉会担心此事拖累自己,将它提前按下?还是觉得本宫毕竟没有身孕,遇了事也会多三分冷静,而端贵人情急之下必会先禀给皇上,好成全你们这一盘大棋?” 数日来的谋划一点点被看破,采双愈发掩不住心虚,低下头,一味地摇头呢喃:“不是的……” “辛苦沈大人了。”顾清霜忽而笑看向沈书,口气柔和下来,“h儿近来背诗背得很快,大人不妨去看看。也请大人叮嘱她少贪凉,这孩子近来净爱吃些冰碗解暑,本宫劝不住她呢。” 沈书自明其意,目不斜视地一揖:“诺,臣告退。” 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于采双而言好似泰山压顶。 太医被屏退了,屋子里有一个算一个,就都只剩了顾清霜手底下的宫人。要逼问要动刑,都随她的意了。 顾清霜羽睫一垂,视线重新落到采双面上。她眼看着采双颤栗越来越厉害,玩味地审视着这份惊恐,口吻愈发的慢条斯理起来:“你们想咬谁下水?你背后又是谁?这事说来真有意思──本宫早就查过你的底细,你原是凌贵人府里的婢子,又与本宫一样双亲亡故。按道理来说,你我这样的人是最难拿捏的,你背后那位拿什么威胁住了你,又或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让你来冒这种险?” 采双躲避着她的视线,贝齿紧咬下唇,强撑着不言一字。顾清霜却好像压根也没打算听她说,缓了一息,便自顾自地“哦”了一声,转而一声轻笑出喉:“让本宫猜猜看──她应是先与你打了包票,说后头一步步都安排妥当了,怪不到你头上。这样上乘的麝香也非你能弄得到的,皇上便是盛怒之下迁怒于你会清楚这些,最多降降位份小惩大诫也就了了?你又还给自己也做过两双鞋……只要你那份无辜装得够像,皇上念你也深受其害,指不准还要反过来宽慰你两句。” “没有!”采双霍然抬头,竭力否认。 顾清霜置若罔闻,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至于威逼与利诱──你素来胆小,近来日子过得又舒坦,在利诱你也未必动心。但这威逼么……”她将手肘搁在桌上,慢悠悠地以手支颐,“你如今也是正经宫嫔了,总没可能打得你就范,要杀你更不那么容易。我想想看……可是以寻些由头废了你做威胁?”说着又自顾自摇头,“也不对,你从前就是吃过苦的。冷宫的情形本宫大抵也知道些,你这样没疯没傻的人进去,过得也未必就真比从前半主半仆时的日子苦上多少。” 说及此出,思绪蓦然明朗:“……是了,凌贵人。”她脱口而出。 眼见采双脸色骤然惨白,顾清霜心知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容浓艳起来:“可是有人跟你说,你若不干就寻个由头降你的位份,再将你送回凌贵人宫里?这可真是个妙招。” “娘娘!”采双再撑不住,惊慌失措地膝行几步,扑在顾清霜腿上,“娘娘饶命!臣妾不能回凌贵人那里!她……她会折磨死臣妾的……娘娘……” 她一边说,更深的恐惧一边绽了开来。眼里涌出一汪泪,忍也忍不住的从脸颊上滑落下来,顾清霜淡淡看着她,看着她流泪、看着她抽噎,俄而一声叹息:“你我同是宫女出身,我虽没遭过你那份儿罪,宫里刻薄人的法子我却也清楚。让我送你回去,我倒还真干不出这事。” 采双怔住,一时有两分喜悦,又恐她话锋一转再有别的法子来治她,瑟缩不敢言。 顾清霜重重一叹:“可我也不能假装不知,纵着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事。这回看着倒不是冲我来的,但若下回是呢?我还纵你?” 采双自是急道:“只这一次……” 顾清霜笑出声来:“若由得你做主,你连这一次都不会有;既不由得你做主,你给我这样的担保又有何用?” 她说罢就看着采双,眼看着她哑口无言,怔然无措,口吻变得轻巧柔和:“这样吧,我给你指条明路。” 采双连忙抬头,寻找救命稻草般迫切地想听。 “你们想拖谁下水,我不再追问。可你背后是谁,你要明明白白告诉我。”她道。 采双摇头:“娘娘……” “我知道你怕她背后治你。”顾清霜打断她的话,“我得知是谁却按下不提,她才会背后治你。此番你告诉我,我便正面会一会她,与她追根问底地说个明白。她若还想动你,便要过我这一关了。” 采双呆住,愕然看着顾清霜,不懂她如何能将阴谋拿到台面上,明着去会算计她的人。 只是现下于她而言,好像也只能赌一把了。她只能赌眼前的柔婕妤不是在诓她,不会套出她的话就将她弃之不理。 不然还能如何?她的软肋已被知悉,柔婕妤说一句做不出把她送回去的事,她还真能信不成? 而顾清霜,其实也在赌。 她仔仔细细地想过,采双这颗棋开始显形时是在帮她,由此可见这人不论是冲着谁去,也不是冲着她来的,不然合该去帮晴妃。 既不是冲着她来的,又要将她算计其中,或许便是想借她的力。 那与其被借力,何不大大方方地结个盟? 宫里的势力虽然复杂,大局上也不过就分几派,指不准对方想对付的人也正是她想对付的呢? 她便听采双哽咽着踌躇了会儿,终于拿了主意,吐出几个字来:“是和容华……” “……谁?!”这个答案倒很让顾清霜意外。 “和容华……”采双低着头,索性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她……她是要咬晴妃。上元节当日臣妾拉银霜出面为娘娘说话,也是和容华一手安排,她想让臣妾与娘娘结交……至于其他的,臣妾就不知道了。” “我会自己问清楚的。”顾清霜一喟,伸手扶她起来,“卫禀,去请和容华过来坐坐,不必提别的,只说淑充衣念着她的好呢。” 采双脸上又见惧色:“娘娘……” “你别怕。”顾清霜拍一拍她的手,接着侧首吩咐,“阿诗,你送充衣回去。她今儿个劳心伤神的,你多陪她待一会儿,不必急着回来。” 阿诗福身:“诺。”说着便上前,要扶采双离开。 采双总算安了些心,多少庆幸自己赌对了。 不止是供出和容华这一步赌对了,是从一开始就赌对了。 她熬了一彻夜未睡,又早早就露出了心虚,赌的便是柔婕妤必会觉出异样,先一步追查到底。 只消查下去,不论是查到晴妃头上合了和容华的意、还是直接查到和容华头上,她都得救了。 她赌这位一手导致南宫氏被废的婕妤娘娘总要比和容华技高一筹。 只是没想到,她似乎还是要更厉害一些,竟然敢直接去会和容华去。 . 顾清霜略等了两刻,和容华就进了望舒苑的门。 顾清霜早已屏退宫人,安坐在茶榻上等她。和容华进了屋,也没有见礼的意思,看一看她,便说:“采双是臣妾安排的,娘娘想要如何?” 顾清霜嫣然一笑:“容华姐姐好大的脾气啊,本宫能如何呢?已着人送她回去了,日后也不打算为难她,还望姐姐也别为难她才是。”这话只换得和容华一声轻笑,顾清霜略微歪了歪头,饶有兴味的模样:“倒是容华姐姐,这么大的把柄落在了本宫手里,还是好好对本宫坦诚相告为好。” 和容华淡淡:“事情已到这步田地,是否坦诚相告,于娘娘有分别,于臣妾没什么分别。” 这是在谈价。 不愧是皇长子生母,到底比采双稳得住得多了。 顾清霜笑笑:“晴妃近来处处与本宫针锋相对,姐姐既是冲着晴妃去的,焉知本宫不肯帮你?” 和容华挑眉。 “至于你的命,本宫没兴趣。你没害我,就没折我的寿;我杀了你,你的寿数也不能加到我头上。那拿你的命来干什么,听响么?” 这话倒说得和容华笑了,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娘娘这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逗趣,倒是好气量。” “就事论事罢了。”顾清霜眼帘低下,信手拿起榻桌上放着的荷包。这是采双做的荷包,那绣鞋有问题,荷包却干净,她看绣得不错,索性留下来用了。 荷包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 和容华的目光也落在那荷包上,停了会儿,启唇道:“臣妾福薄,不能亲自抚育皇长子,臣妾谁也不怨。但晴妃想将皇长子谋算到自己膝下,臣妾是万万不能忍的。” 第49章 结盟初成 顾清霜打量着她:“晴妃有权有宠,皇长子倘能由她抚养,或能前路坦荡。” 和容华不快地皱眉:“婕妤娘娘眼明心亮,又何必这样装傻?” “并非装傻。”顾清霜的笑容敛去三分,“皇上现下让太妃们抚养皇子,是为避免后宫相争,但交给太妃终不会是长久之计,来日总归还是要送到嫔妃膝下。到时容华姐姐身为生母若能亲自抚养自然好,但若不能,总还是要盼着孩子有个身份尊贵的母妃吧?” 她边说边睇了眼榻桌另一侧的位子,示意和容华落座。和容华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一声喟叹:“婕妤娘娘这道理不错,但若大家都能安然等着,等到皇上有心为皇子们找养母的时候,想来便是后宫仍不太平,皇子们也总归已不是这样受个寒都有可能丧命的年纪。那时只要皇上拿定注意,养母尊贵与否,臣妾都认。” 说话间紫檀进来奉茶,她就止了声。顾清霜也不催促,由着她等紫檀出去。 和容华果是个谨慎的人,直等到房门阖上,才又续说:“可晴妃现在这般图谋,岂有半分真为孩子考虑的心?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罢了。皇长子若落到这样的养母手里,能有什么好?” 她说得语重心长,忧虑满腹。顾清霜不由唏嘘:“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容华姐姐有心了。” “若不是为着他,我也懒得去与晴妃计较。我知道我在皇上心里是什么分量,能诞育皇长子不过是机缘巧合。要与她争,以卵击石罢了。”和容华说着又是一喟。 顾清霜噙笑:“所以姐姐找我来了,想拿我这姑且也算得上一块硬石的去击她,且看是谁先碎?” “倒也没有。”和容华摇头,“如今这一计,我图的不过是那份礼借着娘娘的手送过去,端贵人能多看两眼。她瞧上眼要用的东西,太医便会仔细去验,到时一招事发,往后的一环环皆会咬死晴妃,我已安排好了。” 顾清霜浅笑:“可晴妃是宠妃,虽比不得南宫氏与皇上青梅竹马的情分,皇上也总会对她信重多些。若单是宫人咬着她,没有旁的佐证,皇上未必会信。” 就拿她与南宫氏的最后一争来说,那也是有物证的。那些衣料皆是实实在在出自南宫氏之手,她不过加了些桃毛引发敏症。太医对那些会致小产的东西一验一个准儿,南宫敏那边又有衣料进出的档可查,这才坐实了罪名。 可眼下这情形,那些东西十之八九并未真经过晴妃的手,她也并不觉得和容华有本事把手伸进晴妃宫中,在库房的档上添上一笔。即便真闹起来,也就是靠自己买通的宫人的一张嘴了。 和容华却说:“娘娘这话不假,可我不过是想她打不了皇长子的主意,又不想要她的命。圣心多疑,点到即止没什么不好。” 顾清霜一怔,旋即明朗:“是了,是我想得偏了。” 只让她打不了皇长子的主意,那就只消勾起皇帝的三分疑心便够了。这三分疑心一起,除非晴妃能另辟蹊径将自己洗得一干二净,否则在涉及皇子的事上,皇帝自然会想她无子之时都会沾染算计有孕宫嫔的嫌疑,若有了子嗣,为了儿子的前程又怎还会放过旁人? 到了这一步,和容华所忧之事便已迎刃而解了。 和容华的目光凝在她面上,带着两分紧张三分期待:“娘娘可愿帮臣妾一把?” 顾清霜释出笑来:“帮自然可以。我帮不帮你,晴妃都已看我不顺眼了,没可能和平共处的。” 继而又话锋一转:“但你要我在今日这一计上助你成事,不行。” 和容华拧眉:“为何?此计并不需娘娘……”“此计是不用我出什么力,顺水推舟便是了。”她口吻放缓,边思量边继续说着,“但正如你所说,圣心多疑。咱们让疑点落到晴妃头上,晴妃难道就不会反击?她洗不清自己,难道还不能拉个人一同下水?不能反咬是别人构陷?到时容华姐姐这般素日不与人相争的人,绝不是第一个会沾上腥的。” 像她这样同样得宠的,却极易惹得一身腥。晴妃更有可能真就觉得是她,毕竟近些日子,与晴妃最不对付的也就只有她了。 而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及和皇帝刚积攒下来的那几分情──她可不想让皇帝觉得她是会主动出手害人的人。 也是为着这个,与南宫敏相争时她才一味地显出谦让姿态。南宫敏最初害她的时候,她甚至还反过来为南宫敏说话。直到被欺得凭谁都要看不下去了,才终于翻脸,视其为敌。 这些男人,在关乎女人的事上总是傲慢又糊涂。时时觉得隐忍、纯善的那一方必是好的,说来也着实荒唐。 听她说完这些,和容华的脸色变了几变。良久的沉吟之后,最终化为一叹:“娘娘的顾虑,倒也不无道理。臣妾会再想一想,此计不会再用,娘娘放心。” 顾清霜略作思忖:“其实这事,或许也并没有那么难。”说着她又笑起来,摇一摇头,“但我也要再细想一想,等有可靠的打算了,再请姐姐来说话。” 和容华紧绷的神色在听到她这番话时终是放松了些。在这之前,她先应了她的相邀,转脸却又不认她的计,大有几分虚与委蛇的味道。这句话出来,才算将这结盟定下了,从前一些不够妥当的安排自也可接过不提,不会结怨。 又过不多时,和容华便告了退。这样的速战速决比顾清霜原本设想的还要快些,不禁心里暗叹还是和聪明人说话来的轻松。 不过…… 那个采双,虽一场大戏哭哭啼啼颇费了些时间,却也并不是个蠢人。 她平素确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来见顾清霜时总也话不太多。但上元那日的事,她应对却也冷静,可见只消有人给她安排好,她不是不能演得漂亮。 今儿这打一开始就露出来的破绽,怕是别有缘故。只是顾清霜自不必与和容华提,也大可不必同采双挑明,心里有数便是了。 只是经了这一茬,她倒觉得采双这人也未必就不能用上一用。 . 西边偏僻的宫室里,采双行至半路时就已平静下来,心中惧意淡去,便也不再哭了。于是她进了屋便客客气气地想请阿诗离开,倒也不为别的,只是这位可是柔婕妤跟前的掌事宫女,岂是该留在这里侍奉她的? 阿诗多少摸出了她这心思,却不敢走,概因顾清霜遣她过来的心思她也清楚。 这位淑充衣,素日胆子太小,从前又受过不少苦。眼下被两个高位嫔妃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从前的恐惧怕是都要涌上来。万一她钻牛角尖地去想自己回了凌贵人身边必定生不如死一类的事,一个想不开索性自尽怎么办?到时她是一了百了了,顾清霜这个主位宫嫔可没处说理去。 阿诗便厚着脸皮假作听不懂采双那些委婉送客的客气话,含着笑非陪她待着。采双又不能硬赶她走,一来二去地便也只好由着她来,就着人给阿诗上了茶和点心,自己取来了没做完的女红,闷头织绣。 阿诗也没闲着,喝了两口茶,就动手帮她理上了绣线。这般一来,采双倒放松了些,不知不觉地和她闲话起了家常。 阿诗这才知道她到底吃过多少苦头,她说起凌贵人刻薄人的那些法子,阿诗听得一愣一愣的。 采双看看她的反应,倒也好奇起来:“婕妤娘娘平日是真待下极好?” 阿诗点一点头:“娘娘自己也是尚仪局宫女出身,自做不出那些磋磨人的事。奴婢与娘娘情分深些,姑且不提,但下头的宫人也都过得不赖。除非犯下实在难容的大罪,不然娘娘都是宽和的。” “真好。”采双低着头,心中有些酸楚。 谁不想跟个好主子呢?她瞧着阿诗,都觉得阿诗的性子比她讨喜。可若不是凌贵人刻薄,她原也不是这样的。 只可惜,她没那个命。从前没那个命跟个柔婕妤这样的主子,如今也不配和柔婕妤深交。 这思绪尚在脑海中转着,外头忽而响起宫女的问安声。只“娘娘万福”四个字,就激得采双下意识地立起身往外迎,阿诗自也跟着她出去,推开房门,阿诗眼睛就先一亮:“娘娘。” “婕妤娘娘……”采双怔了怔,福身见礼,顾清霜一扶她,顺势牵着她的手一并进屋:“我与和容华都谈妥了,先前的事不必再提,你放心吧。” “谢娘娘。”采双暗自松气,低一低头,不无拘谨地又问,“娘娘亲自过来……是有事吩咐?” “没什么事。”顾清霜落座,含笑睇着她,满目真诚,“事情定下,自要与你说一声,让你安心。但你今日已劳神许久了,若传你过去说,你怕是又要胡思乱想一路;差宫人过来,又恐言语间闹出什么误会来。” 她说得和颜悦色,这样的口吻远比前头那一句话更让人心安。采双便也有了笑容,垂首轻道:“让娘娘挂心,是臣妾不好。” “日后不必这样生分了。”顾清霜莞尔,“岚妃娘娘昨日着人传话,说她那里的新得了好茶,邀我去品,咱们明日一道去尝尝看。”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听得采双一滞。 宫里的小嫔妃想结交这些或有权、或有宠的高位娘娘们并不太容易,你就是愿意把礼捧到人家跟前,也要看人家肯不肯赏脸多看。诚然宫嫔之间面子上都还体面,但远近亲疏想分出来,总归是不太难。 就拿她与柔婕妤间的关系来说,打从到行宫来的那日,柔婕妤就说过要一道去看看温泉这样的话。可那不过是句客气,日子并未说死,后来柔婕妤与岚妃、婉婕妤同行时不曾叫她,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以她的身份,也确实很难挨到岚妃跟前去。 如今柔婕妤这话,听着却是真要带她去见岚妃了。 这于采双而言实是意外之喜。 人在深宫,能倚仗的除却几分圣宠,也就是高位嫔妃的提携还可靠了。这两样里她但凡沾一样,从前也不会被凌贵人欺负得那么惨。 于是顾清霜便眼看着她眼眶竟然红了,咬唇忍了忍,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好好的,哭什么。”顾清霜笑容柔和,“以后日子还长,咱们都得好好的才是。” 第50章 盟友初战 次日,为着去见岚妃的事,采双天不亮就起了床,更衣梳妆。首饰衣着都精挑细选了一番才定下来,身边亲近的宫女揶揄她说:“过年都不见娘子这样讲究。” 采双红着脸笑笑,没说什么。 收拾停当时已天光大亮,采双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出了门,往望舒苑去。 接下里的事情却多有几分无巧不成书的味道。自打从庆和宫迁出来,她就鲜少见到凌贵人,偶尔得见也是在去向荣妃问安的时候,众妃都在,她们两个自不必多与对方说话。 如今,却偏偏在离望舒苑不远的地方碰见了。 采双还是怕凌贵人的,一见着她那张凌厉的面孔心里就怵,便低头屏息,安静地福了福,见过礼就想快些避开。 这样的一语不发却被凌贵人视作不敬,斜眼瞥着她,一声尖锐的冷笑:“这是要去望舒苑问安吧?” 采双只得止步,低着头应了声:“是。” 凌贵人的口吻愈加刻薄:“这攀上高枝的人就是不一样,从前在庆和宫,怎的不见你这样勤勉!” 这话听着多可笑?采双牢牢记得自己从前在庆和宫时是怎么起早贪黑地在她房里侍奉的,夜里也时时心弦紧绷,受封几年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心里便到底有些委屈,咬一咬唇,轻声驳了一句:“臣妾自问在庆和宫时,一直侍奉仔细,不知娘子今日之言从何而来。” 凌贵人的眉头立时一挑:“可真是翅膀硬了!” 这到底是离望舒苑不远的地方,她们这厢起了争执,守在院门口的宦官又知淑充衣是跟在自家娘娘身边的,当即进了屋去禀话。顾清霜原就正等着淑充衣,也没什么事做,听言就一笑:“这倒有意思,本宫去瞧瞧。” 说罢就出了门去,门外曲径通幽,她在院门边的树后止了步,她们若非刻意往这边瞧,也注意不到她。 便听凌贵人咄咄逼人:“一个险些饿死在天灾里的贱婢,别忘了是谁给了你一口饭吃!” 采双听到这些,到底底气不足:“贵人娘子的大恩,臣妾都记得。” 凌贵人“呵”地冷笑一声,目光又落在她头上的玉钗上:“这钗子还是我昔年赏你的吧?如今却拿它在新主跟前献殷勤,你倒也有本事。” “这……”采双哑口无言。 她首饰实在不多,去见岚妃,总得穿戴得像样。这支钗子确是凌贵人昔年赏的不假,认真算来却还是她刚受封那会儿。那时凌贵人指望着她能得宠,自是有意笼络,这才备了几件好东西给她。 采双自己都没料到,时隔几年这事还能拿出来说上一通。 顾清霜也听得无语凝噎。宫中嫔妃多,性子刻薄的总归是有的,像凌贵人这样的却也少见。 她便搭着阿诗的手走了过去,扬音一笑:“本宫当是什么呢,原是凌贵人舍不得这钗子?” 声音一出,不远处的二人都一滞,转过身来见礼,面上各有局促。 “免了吧。”顾清霜边说边虚扶了采双一把,抬眸一扫她发髻上的玉钗,就笑,“也算不得什么顶好的东西。” 采双只是神情不太自在,凌贵人的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 顾清霜抬手,扶着那玉钗仔细查看,口中缓缓:“凌贵人这样教训你,话虽难听,理倒也对──人么,有的时候就是要把事断得干净才好,免得为一些不值钱的身外之物平白招惹不想招惹的旧人,惹得一身腥气。” 说着两指一拈、一拔,将钗子取下来,塞进采双手里,笑容愈发亲热:“喏,还给她就是了。一会儿让卫禀开库,给你挑几副好的来用。再选几块玉石拿走,喜欢什么样式,让尚工局制来便是了。” 采双的眼睛一分分亮了起来,待她说完,明显多了底气,朝凌贵人一福:“这钗子便还给娘子,愿娘子日后……前程似锦。” 这话说出来,就是了断旧日情分的味道。 “这就对了。”顾清霜慢条斯理,继而朝凌贵人颔了颔首,又说,“过了今日,昔日旧事还请贵人别挂在嘴边了。更莫说什么昔日救过她一命的话──本宫家里虽不是高门显贵,对这些府邸的事也略有耳闻。逢了天灾,你们买这些落了难的女孩子入府,本就是为为奴为婢的,给口饭吃不是应当?总不能让人家在府里当着差,还要出去挣饭吃。还是说淑充衣竟是在贵府金尊玉贵地养大,不曾做过事?那倒真是本宫多管闲事了,贵人若这般相告,本宫必定不再多言。” 后者自然是不可能的。凌贵人一时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难看至极。 顾清霜一攥采双的手:“走吧,去本宫那儿挑支合适的钗子先搭上,别让岚妃娘娘多等。” 采双忙点点头,脸上多有感激。二人这便朝院中行去,眼看着要进房门了,不远处隐约响了一声清脆的碎裂之音,听来该是哪支玉钗不幸地碎了。 顾清霜轻啧一声,无奈地看一眼采双:“怪可惜的,其实那钗子水头也还不错。” 采双怔了怔,扑哧笑出来。 两刻之后,这事就成了几人品茶时的笑话。岚妃她们听罢都笑了一通,婉婕妤无可奈何:“凌贵人长什么样子我都没印象,你与她计较什么?” “给淑充衣出口气罢了。”顾清霜含着笑,从白瓷碟子里拣了两粒石榴来吃,眼睛睃着采双,“我给她撑一撑腰,她底气便能足些。免得回头让人一吓就又破了胆,再干出什么糊涂事。” 有这话一引,几人自都听得出这是有事。顾清霜便将昨日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柳雁听完,头一个变了脸色:“麝香……” “别计较了。”顾清霜摇摇头,“并未真想用在你身上,图的就是你身边的太医能及时验出来。” 婉婕妤则抓住了她话里的末一句,追问她:“你说给和容华想了别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这法子……倒也没说死,还得看岚妃娘娘的意思。”说着她便看向岚妃,岚妃立时皱眉:“本宫说过了,不掺和你们这些宠妃相争的事。你要来本宫这里坐,好茶尽管喝;你要和晴妃斗法,莫拉本宫下水。” 顾清霜心里一叹。果然,还是很要费些口舌游说岚妃的。 好在这茶实在是好,她便也不怕多说些话,只消岚妃别下逐客令就是了。 .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里,顾清霜在去向太后问安时碰上皇帝也在。 这般一来,告退时她便自然而然地一道与皇帝出来了。行宫这边的宫室格局虽与宫中大不相同,太后和太妃们的住处却也紧挨着。于是从太后所住的慈寿轩退出来,路过慈明轩的时候,就见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出来,险些撞着顾清霜。刚刹住脚,后头又追出来一个,“啊”的一声轻叫,两个小姑娘撞在一起。 而后二人先后看清面前是谁,一个赶忙下拜:“皇上圣安!”声音软软的。 另一个也忙福了福:“父皇,柔母妃!”声音糯糯的。 顾清霜一把拉起沈h,紧锁着眉,在她身后轻轻一拍:“又这样疯,没的惊了驾!回去罚你抄书!” 萧致看着笑了声:“小孩子玩闹,算了。”说罢抱起大公主,便朝院门里去,“来找弟弟玩?” 大公主重重点头:“嗯!” 萧致又问:“弟弟乖吗?” 大公主想想:“没有我乖!” 话音未落,便见皇长子疾步从廊下跑过来:“父皇!” 原坐在廊下安歇的岚妃立起身,也向前迎了几步:“皇上。” 萧致边蹲身将皇长子也抱起,边跟岚妃道了声“免了”,转而笑说:“平日常见孩子们一起玩,倒鲜少见你出来走动。” 岚妃款款笑道:“今日天好,便出来转转。正好前些日子给如儿做夏衣,瞧着有适合男孩子的料子,便给两位皇子也都做了身,正好送过来。” 说到此处却窘迫起来,指了指撂在廊下的小衣裳:“结果却忘了小孩子这个时候长得最快,三两个月没见他,依印象中的尺寸做,做出来倒有点小了。还是晴妃妹妹心细,听乳母说,送过来的都合身。” 顾清霜立在侧旁,一边给沈h扇扇子解暑,一边一语不发地打量他的神情。 不出所料,他听到后一句便皱了眉:“晴妃常做衣服送过来?” “是呢。”岚妃颔着首,笑容一尘不染,“皇长子现下穿的这身,从中衣到外衣就是晴妃妹妹亲手做的,络子也是晴妃妹妹亲手打的。臣妾细瞧了瞧,这手艺真是细,针脚都藏得好好的,一点磨不着皮肤。” 这话说完,皇帝的面色便又阴了一层。 “瞧你跑得一身汗,难不难受?”顾清霜轻斥着沈h,心底已勾起笑来。 她想得对了,此事并无多么复杂,和容华摆出那样的大局,实在是想多了。 嫔妃现下想将皇子揽到自己膝下,这事在他心底原就是大忌,只消要让知道便好,其他都不必要。 不过也不怪和容华想偏。这些理她便是知道,也不好多说什么。一则她算不上得宠,见皇帝的面都难;二则她又是皇长子的生母,在这般的事上最要避嫌。不仅是她,旁的嫔妃在诸如这般的事上都不免要添几分谨慎,稍有不慎,话里听来就会有别的意味。 唯岚妃这般膝下有个女儿、又素日避世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最是自然。 第51章 针锋相对 当日傍晚,皇帝没翻牌子。诚然他原也不是日日都痴缠后宫,但过去一连三晚都在晴妃处待着,今日突然不去了,便有些耐人寻味。 次日,顾清霜备了几样点心,在午后无事时去了清凉殿。恰逢他这两日政事并不忙碌,见她到来就索性先离了书案,尝她带来的点心。一道枣泥糕放在正当中,他拿起品了一口,凝了凝神:“枣泥难得能这样清爽。” 顾清霜边也拿了块来吃,边笑说:“这是淑充衣的手艺。若不是那日偶然去她那里小坐,臣妾都不知她还会这个呢。” 他自然一听就懂,眉头微挑:“变着法地让朕去见她,朕多陪一陪你不好?” “总有不太方便的时候嘛……”她羞赧地低头,声音也低下去,“碰上月事空让皇上在旁陪着臣妾,臣妾心里顶是过意不去的。” “这有什么。”他笑一声,沾着点心渣的手恶意地碰在她鼻尖上,“真又不是色中饿鬼,非要夜夜春宵。” 她不忿地瞪他一瞪,便也不再说什么了。他也不再多说,但过几日正好碰上她来月事,他到底是去看了看淑充衣。 近来愈发能明白她想法的阿诗在此事上倒有些不解,趁着四下无人,眉头拧了起来:“旁的事关照一二便也罢了,这种事,姐姐何必推皇上去?横竖皇上也不喜欢她。姐姐这样一再地提,可别惹得皇上对您存了不快。” “我有数。”顾清霜淡然笑笑,拉着她坐,“从前都不过是充个贤惠罢了,这几日实是有些特殊才一再地提。我有着月事不能侍奉,皇上去她那里,总好过让晴妃钻了空子,是不是?” 满打满算,皇帝有六天没去见晴妃了。因着前些日子晴妃正值盛宠,这突然而然地冷下去,宫里很快就有人议论起来,皆觉得怕是有什么缘故。 当然,为了那事让晴妃自此一蹶不振下去也不可能。但在这紧要关头,她这边若能多拴皇帝几天,让这些议论起得更烈一些,总归没什么不好。 别的不说,只说是向和容华卖个好也值得。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就算这孩子日后不归她,一世荣华总也没人会少了她的。 这般又过了两天,晴妃倒按捺不住了。 这日顾清霜又往清凉殿伴驾,离着尚有一段距离时,遥遥就见晴妃在外候着,脚下不觉一顿。她们两个其实都得过恩旨,平日入殿不必通报。除非有朝臣议事时会有宫人在外挡下她们,否则从来都是直接进去便是。 为此,她还常有意避一避,若听闻晴妃正在殿中便不进去了;晴妃却反其道而行之,常常听说她在殿中也不在意,乐得进去与她充做一派姐妹情深。 而她与晴妃的不对付,到底还没闹到过圣驾跟前。在旁的嫔妃跟前虽已不装了,在皇帝跟前却还是要接着装下去。晴妃有意这样演,她就只能作陪。 是以当下,顾清霜也是含着笑上的前,行至近前,朝晴妃福了福:“晴妃娘娘安好。” 晴妃眉心一跳,待转身看向她时,那笑容有已如春风拂面:“柔妹妹也来了,今儿却好像不太巧。” 顾清霜浅怔:“怎么了?皇上正议事?” “那倒没有。”晴妃摇摇头,“只是听说皇上似是心情不佳,这会儿懒得见人。本宫想着等上一等,若一会儿皇上肯见,便进去劝解一二;若还是不见,便回去了。” “原是这样。”顾清霜面露忧色,又柔柔和和地笑说,“臣妾不比娘娘会开解人,这便先回去了。这几道点心倒还可送进去,娘娘一会儿与皇上一同尝尝看。” 她边说边从卫禀手中接过食盒,晴妃扫了眼,笑容宽和:“妹妹贤惠。” 顾清霜颔一颔首,便上前将食盒交予守在殿门口的宦官。彼时她是真没打算与晴妃一起等的,食盒递过去,就转身离开了。 然刚走出二十余步,那宦官却疾步跟了上来,在她身后一唤:“婕妤娘娘留步。” 顾清霜驻足,侧首看过去,那宦官拱手:“皇上请您进去。说御膳房新制了樱桃冰,您再不来都要化了。” 只那一瞬,也足以让顾清霜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有意要给晴妃脸色看了。想来也是,晴妃从前也算不上长宠不衰,他忽有这么几日不见她,她也未必能觉出什么。 他既有心敲打,总是要点明了才好。 那她自然要配合他。 顾清霜和颜悦色地朝那宦官颔了颔首:“本宫不知皇上在等,倒辛苦伴伴走这一趟了。” 宦官堆笑:“这才几步路,娘娘您客气。”说罢就伸手一引,恭请她入殿。顾清霜莲步轻移,经过晴妃身边时又识礼地福了福,起身时眉眼微抬,果见晴妃的脸色白了几分。 待得她迈过门槛,殿门在背后关阖,晴妃与烦人的暑热皆被隔绝再外。又入得内殿,她一眼便看到皇帝正在殿中踱着,见她进来,一指旁边的茶榻:“可是来了,尝尝看。” 顾清霜含笑走过去,只见榻桌上放着只金色的琉璃小碗,碗中碎冰殷红,冒着缕缕寒气,一瞧就冰凉解暑。 她边端起边笑问:“可是就这一碗么?” 他好笑:“你若喜欢自然还有,怎的这样问?” 她露出惊奇:“臣妾还倒是就这一碗,怕晴妃娘娘知晓后不免尴尬。若是还有,何不请晴妃娘娘进来?”这句话直说的他哭笑不得,嗤地一声,拧着眉头看她:“你都在胡想什么?” 顾清霜也皱眉:“怎的是胡想?” 他道:“你是觉得宫里缺冰,还是缺樱桃?” “……这自然都不缺。”她抿一抿唇,“可若不是为这个,那便是有别的缘故?” 萧致无奈地一哂,踱到她身边,揽着她一道坐。 个中缘故他原不想多说,但看她这个样子,又觉得解释一二倒也不妨。 这小尼姑,一颗心都在他身上。贺清晏惹事,她二话不说便敢刺自己一簪再往湖里栽。他若连这点事也要瞒她,她又这样爱胡思乱想,怕是要难过。 况且,也不是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事。 他便直接道:“晴妃图谋皇长子,朕得让她知道轻重。” “图谋皇长子?”顾清霜哑了哑,似乎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几分,“是为着给皇长子送的那些衣服?” 皇帝点了下头。 顾清霜锁起眉:“皇上是不是多虑了,晴妃娘娘或只是好心……” 她这厢说着,他伸手拿起瓷匙在琉璃碗里一舀,送到她嘴边。 冰凉在顾清霜唇边一触,她自然而然地噤了声,讷讷地就着他的手将那口樱桃冰吃了进去。 他看着她含着一口冰说不出话的样子淡笑:“好好吃你的。这事朕有数,你就别管了。” 她好似不太高兴他这话,扁一扁嘴,低下头,不再吭声。 他倒看得更想笑了:“进宫一年多也不见有长进,还有脸不高兴。” 她锁眉:“谁说臣妾没长进……” 他轻笑:“可不就是没长进?” 他只觉得,阖宫里数她心眼儿好,遇了事专爱将人往好里想。 最初的时候也还罢了,毕竟是刚修过佛的人,他只当她还在一心向善。 可后来有了南宫敏的事。南宫敏出手陷害她,她都还在为她说话,说南宫敏只是在意他,心生嫉妒也是人之常情云云……后宫竟会有这样的人。 再往后,南宫敏又害她一回,直害得她失了孩子。 可事到如今,她还是如旧愿意觉得旁人都是好的。 记吃不记打,长岁数不长记性,说得也不过就是她这样的了。 殿外,晴妃怔了半晌,终是转身离开了。回去的路上,失落将她压了许久,又在某一刻化作愤怒,令她怒火中烧。 怎会这样?她还记得自己刚进宫时是如何的风头无两。那时候岚妃根本还不在妃位,荣妃虽与她地位相当却也无法与她一较高下,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的。 如今倒好,先有个南宫敏,进宫几个月就位至贵妃,压她一头。可为着和皇上青梅竹马的情分,那也罢了。 现在怎的一个小婕妤都能挡到她前头去?! 晴妃阴着张脸回了住处,直至第二天都没能缓和过来。 这天她原是约了几个相熟的嫔妃一道赏花,结果因着她的脸色,几人谁也笑不出来。 她们多少也都挺说了昨日清凉殿的纠葛,一个个都想劝,却又没有一个敢贸言。几人看来看去地互相瞧了半天,最后还是与晴妃沾亲的明嫔先开了口:“姐姐别生气……那柔婕妤也就是一时风光,乐不了几天。皇上从来都是念旧的人,怎么也还是姐姐分量更重一些。” 晴妃睃她一眼,轻笑出喉:“念旧?论这‘旧’,你可比她要强。怎的她不到一年就位至婕妤当了主位娘娘,你还得跟本宫这里住着?” 明嫔一噎,讪讪闭口,不敢说话了。 坐在旁边的如贵人道:“臣妾倒觉得明嫔姐姐想得太好,咱不能这么掉以轻心。” 几人都看她,她锁着眉一喟:“只是一个柔婕妤也还罢了,另外那几个与她交好的,见皇上的机会还没咱们多,也不足为惧。可那个端贵人……眼瞧着也合皇上的心意。若再生下个皇子,即便是要抱到太妃那儿去,她也还是个祸患。” 这话说出来,殿里头一静。 晴妃的神色变得不太自然,抿了口茶:“你知道,本宫是不愿算计孩子的。” 第52章 又是七夕 入了七月,柳雁的胎算来也快五个月了。太后瞧着高兴,在七夕这日早早地召了她过去。她从前与太后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又正值孕中多思的时候,不免紧张,就拉了顾清霜、婉婕妤一道,顾清霜又带着淑充衣一起,热热闹闹地聚到了太后的慈寿轩去。 到慈寿轩一坐下,柳雁倒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因为太后着实慈祥。 太后单是看着她刚微微显形的小腹都乐,握着她的手夸她:“好孩子,哀家看你是个知礼的。但现下既有着孕,什么礼数都可以放一放,安心养胎最要紧。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要及时让哀家知道。宫里头缺东西也好,宫人们侍候的不顺心也罢,哀家为你做主。” 柳雁也笑起来,颔首谢恩,又说:“臣妾一切都好,宫人们也仔细着呢。” 过不多时,采双见茶水凉了,便默不作声地沏了新茶端来。太后见了,又将她也拉到跟前夸了一通。 采双从前连见都不曾见过太后几面,哪经历过这个?一时间又局促不安,又受宠若惊,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好在婉婕妤及时打趣:“太后娘娘,淑妹妹性子内向些,娘娘这样夸,她不知该怎么好了呢。” 太后闻言,笑得更开怀了,当即命墨竹开库取了赏赐来,柳雁与采双都有。 顾清霜看着这些,心里着实是佩服太后。 太后在宫里披荆斩棘了一辈子,后宫里这些弯弯绕绕,但凡她想知道,便没有能瞒得过她的;若她贪慕权力,前朝且先不论,后宫总归能在她掌控之中。可她就是能一招登上高位便放手不管,什么权力、斗争,皆如过眼云烟,她偏就能踏踏实实地享受这做长辈的天伦之乐。 若换做是她,怕是做不到这样。 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旁的嫔妃陆陆续续也到了。家宴上一道用了膳,宴席散后又三三两两地聚到一起乞巧。柳雁对此兴致勃勃,刚拿起针线,却见墨竹上了前,一脸恭敬地将针线收走了。 她怔怔地望向太后,太后板着脸道:“怀着孕就别做这些了,费精力,还伤眼睛。” 柳雁不禁委屈:“臣妾早已躲懒不做女红了,但这乞巧臣妾必要试试,指不准能赢了太后的彩头呢?” 太后指着她跟墨竹笑说:“听听,你听听。已得了赏不算,还要争那彩头。”说罢又问墨竹,“今儿个彩头是什么?” 墨竹笑道:“太后娘娘着奴婢去办,奴婢想着难得乐一乐,便自作主张大方了些,挑了前阵子刚得的那把上好的玉如意。” “这倒还没有第二件了。”太后含着笑沉思片刻,“这么着,哀家当年的嫁妆里有只玉质的项圈,也是尚好的料子。你去取来,堵上端贵人这张嘴。” 柳雁一惊,忙起身道:“臣妾说笑罢了,不敢收太后这样厚的礼。” “收着吧。”太后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哀家年纪大了,戴不得这样的东西。好好的玉,日久天长没有人气儿滋养,都平白放得枯了。你拿去,若自己不喜欢,就日后给孩子戴着玩。” 太后语重心长,直说得柳雁不好推辞,忙行大礼拜谢。太后着人扶了她起来,又好像生怕她再忍不住手痒乞巧似的,朝她招手:“坐到哀家身边来,陪哀家说说话。” 与此同时,顾清霜正与几位相熟的嫔妃坐在院中廊下。几人手里原也各有针线,但岚妃对此毫无兴致,婉婕妤自知不在行也懒得穿,顾清霜倒原本觉得自己针线还行,结果穿过第三针时抬眼一瞧,旁边的采双不知不觉都穿了七八根针过去了,当即就放下了自己手里的。 就这么着,情势一转便成了几人一道看着采双穿,她倒真是聚精会神,直至穿完最后一根才舒着气抬头。蓦地察觉到这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整个人都一愣:“怎么……” 不及她多问,婉婕妤已将她手里的东西拿走,又将她也拉起来:“快走,我瞧着还没人进殿去复命,十之八九是你最快了!” 她走得太急,采双不及反应,只顾着跟上。进门时直被门槛一绊,正被太后瞧见,便斥婉婕妤:“你素来最是端庄,怎么也毛躁起来了!” “太后娘娘息怒。”婉婕妤赔着笑,压住脚步走过去,将那穿好的针线一递,“淑充衣穿好了,可是头一个么?” 太后略微一怔,笑意便绽开:“这还真是头一个。来来来,墨竹,快,把那玉如意给她。” “谢太后娘娘。”采双欣喜不已,叩拜谢恩。玉如意接进手中,凉滑细腻。 这样的其乐融融背后,自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有些从来不得圣心的嫔妃原想着要在太后跟前露一露脸,眼下见已无拨得头筹的机会,不免心神黯淡。还有一些对宫中局势打听得清楚,见状更不免生出妒火──有些人平顺起来,未免也太平顺了。柔婕妤一人得道不算,竟还要拉得身边的鸡犬升天? 不多时,这彩头已被争了去的消息就传遍了慈寿轩。凌贵人后院的亭子里消暑,原是也没打算争得彩头,闻讯却禁不住地狠狠啐了口:“贱蹄子!我就知道从前那般盯死了她是没错的!但凡让她露了脸,她心思可多着呢!” 身边的采芝小心地劝着:“娘子莫气。她如何能针线好?说到底还不就是伺候人的工夫罢了。这也就是碰上七夕能讨几分好处,放在平日,皇上哪看得上眼呢。” 凌贵人的气却未消半分,自顾自地又骂着:“这没心肝的东西,攀了高枝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昔日早就该打死她,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去!” 采芝不及说话,身后传来一声笑音:“贵人妹妹这直爽的性子,叫人说点什么好。” 主仆两个都打了个激灵,齐齐回过头去。定睛看清来人,倒又松下口气──还好,不是与柔婕妤交好的人。 明嫔步入凉亭,施施然在一旁坐下,打量凌贵人两眼,含笑道:“贵人妹妹与那起子贱婢置什么气?靠着攀高枝得意了几天的东西罢了。况且若说高枝,宫里头又不止柔婕妤这一枝。” 凌贵人眼中不由精光一现。 她虽从来也不得宠,却好歹也进宫这么多年了,不至于连明嫔这么一句话都听不懂。当即便心潮涌动起来,欣喜几要从面上溢出:“若是晴妃娘娘……” 明嫔却不欲听她说,眉心浅浅一蹙,看向凉亭外的湖泊:“我表姐没说过什么,贵人想多了。” 凌贵人刚涌上来的喜悦又淡去。 “不过人在宫中,多几个姐妹总归是好事吧。”明嫔说着顿了顿,目光转回来,浅含着笑,“皇上近来忽而不肯多见表姐,想是柔婕妤没少嚼舌根。若是端贵人再诞下三皇子,唉……” 明嫔眼中浮起愁绪,摇一摇头:“我真是心疼表姐。” 说罢就站起身,唉声叹气地走了。凌贵人好生怔了怔,想说这话怎的没头没尾的。 明嫔离开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 ──明嫔这意思是……若端贵人腹中那一胎“没了”,她便有机会结交晴妃? 这念头在凌贵人心中一动,就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慌忙将这心思压制,急喘了几口凉气。 然而过不多时,这念头却又冒了出来。 那可是晴妃。 倘使能被晴妃拉一把,便是一辈子不得宠她也认了。 眼下这般孤苦无依的日子她是受够了,宫人的白眼、吃穿用度上的克扣……打从采双攀上了柔婕妤,她就时常会想,自己过得是不是还不如采双好。 不远处,羊肠小道拐到尽头,便是一片假山。山下有石洞,幽深僻静,眼下天色已晚,没什么人会专门往里去。 明嫔步入洞中,到正当中时,如贵人迎了上来:“姐姐。” 明嫔笑了笑,如贵人垂眸:“姐姐把话说到了?” “自然说到了。”明嫔点点头,神情却有些不安:“可这管用么?到底是关乎皇嗣的大事,短短几句话,她……” “姐姐这是与她不熟。”如贵人倚着石壁,轻笑了一声,“我与她自幼相识,最知道她的性子。她最是个沉不住气的,又爱与人攀比。那淑充衣从前是她的婢子,如今却这样春风得意,她怕是已不知怄了多久。如今有人能让她压过这份风头,她必定动心。” “我是担心表姐那边。”明嫔叹了声,“表姐实是不愿做这样的事的。” “晴妃娘娘口头说说罢了。”如贵人轻哂。 明嫔皱起眉,显有不快。她抿一抿唇,又说得委婉了些:“就算是真的不愿……待得事情成了,她也说不得什么。说到底都是为了她好,再说,那一边多个孩子,对她总归百害而无一利,这事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到时纵有不愿,也总不至于为了几分‘正气’把咱们捅到皇上跟前去,姐姐说是不是?” “……这倒不假。”明嫔沉息。 这宫里头不愿做恶事的人多了去了。可事情到了眼前,总归是做了也就做了。 如贵人嫣然一笑:“更何况,事也不是咱们做的,咱的手可没脏。” 要是想自己做,她们也犯不着去找凌贵人了。 凌贵人那样的蠢货,若非实在要让她帮个大忙,她们还不愿与她结交呢。 但到底能不能有命与她们结交下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第53章 柳雁遇险 七月末,天气凉爽下来,众人便启程回了宫,回宫后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怀瑾宫里,顾清霜的思雅殿倒是还好,采双那边,因为她几日前刚晋封了正七品宝林的缘故,尚宫局依着位份又拨了几名新宫人过来,这便有的她忙。 除此之外,更还有旁的宫嫔前来道贺之事,采双硬着头皮应付了足足三天。第四日见来的人可算少了,索性借口要去向主位宫嫔谢恩见礼,直接避去了顾清霜殿里。 顾清霜自然着人上了好茶招待,也劝了她几句:“宫里这样的应酬之事总是免不了的,你若总这样避着人,怕是不好。” 采双叹气:“臣妾知道,所以才硬撑着应付了几日。”跟着又叹息摇头,“其实臣妾也非不肯与人走动,只是臣妾出身卑微,她们有时候说话……”她咬一咬唇,“阴阳怪气的,也太难听了。” 顾清霜想想,便知她这三天必然不好过。别的不说,就说入宫时封位颇高、如今却降得比她还低的颖充衣,大概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这些阴阳怪气听上三天也还罢了,偏还要维持着一张笑脸应对得宜。顾清霜想想,都替她觉得脸僵。 这般想想,顾清霜便着人去问了柳雁有空没有,听闻有空,就借着去探望的由头,打算下午带着采双一道避过去。现下在宫里最为紧要的就是柳雁这一胎,连皇帝都亲口下旨免了她的礼,她们两个愿意多陪一陪她,自是不会有人来挑理。 于是顾清霜晌午时就留了采双一道用膳,用过膳歇了一会儿,便打算往外头去。宫人们知晓她们要出去,早早地在怀瑾宫外备好了步辇,然而顾清霜登上步辇刚要落座,一宦官急奔而来,到了跟前险些刹不住,趔趄着铺地拜倒。 卫禀见那宦官是个眼熟的,直接出言斥道:“怎么毛手毛脚的?再惊了娘娘!” 那宦官却顾不上理他,上气不接下气道:“婕妤娘娘,不……不好了,我们贵人刚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怕是不太好!” “什么?!”顾清霜愕然,那宦官续说:“是……掌事的差臣来禀您一声,说怕是要乱上些时候,娘娘怕是一时不方便过去走动了。” 可出了这样的事,顾清霜自是更放不下心,当即催促起了轿夫,一并往舒德宫赶。到舒德宫的时候,里头果然还乱着。主位荣妃早已到了柳雁房中,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顾清霜与采双一路疾行而入,进了柳雁的院门,却见与之同住的吴宝林与佘宝林都跪在外头。顾清霜不禁脚下一顿,锁眉打量着她们:“怎么回事?” 二人朝她一拜:“婕妤娘娘……”佘宝林哽咽着,“臣妾不知道……当时臣妾虽是……虽是与贵人娘子同在院中,但只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臣妾与贵人娘子连熟悉也算不上,更不曾结怨,如何会害她……” 吴宝林也说:“臣妾也不知怎么回事!臣妾离贵人娘子比佘宝林更远些,眼下这事臣妾……臣妾……” 说着就因惊惧而不住地抽噎起来,竟说不出一个字了。 顾清霜眉头蹙得更深了两分。眼前这二位是与她同时受的封,但她也与她们并不相熟。她对她们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两个人好像时时刻刻都要争个高低,一旦相见,说话就总是夹枪带炮,柳雁对此厌烦得很。 可饶是如此,她也从不听柳雁说过这二人对她有什么不敬。这么说来,起码明面上的关系该是说得过去的。 也不知现下这事怎的就疑到了二人头上。 顾清霜想了想,只觉她们说得都没头没尾,懒得再做追问,直接进了屋去。 荣妃正端坐在外屋镇着,顾清霜与采双福身见礼,便闻她一喟:“坐吧。”单听着两个字,也可分辨出几分焦灼。 顾清霜依言落座,望了眼里屋,隔着影壁什么也瞧不见,动静也并不大,便只得问荣妃:“端妹妹怎么样了?” 荣妃叹息说:“太医们正在里头盯着。本宫听闻她初时疼得昏死了过去,现下如何……”她摇一摇头,“本宫也说不好。” 顾清霜又道:“那外头那两位……” 荣妃的脸上多了三分沉肃:“端贵人身边的宫女说,端贵人适才是依太医所言在外散步。也不远,就在舒德宫后的那片竹园里。也正因为不远,端贵人大意了些,只带了这一个宫女出门。后又觉得今日风有些凉,便着那宫女回来取了件衣裳。等那宫女取了衣裳折回去,人已经摔了。” 说及此处,荣妃眼底凌光一闪:“那宫女说,端贵人昏过去前说有人推了她,本宫便将舒德宫上下都看了起来。离端贵人最近的,就是外头这两个。” 顾清霜略作思量,欠身道:“臣妾斗胆一言。” 荣妃颔首:“你说。” “听娘娘这样说,臣妾倒不觉得是两位宝林所为。虽是离得近难逃嫌隙,可这样的事……岂有做完还不赶紧避开的道理?再者,两位宝林也不是身边没有宫人,若真有意害人,自己避得远远的,着个宫人去动手就好了,何须自己也在附近转着?” 荣妃神色淡淡:“婕妤说的这些道理,本宫也不是不知道。她们两个该是没有那样傻,会这般明目张胆地去害皇嗣。” 说着又忽而话锋一转:“但本宫的舒德宫,也不是凭谁都能插得进手来的!” 顾清霜一听这话,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她觉得此事别有隐情,但荣妃的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她再讲什么都像是在质疑荣妃的本事。 况且,荣妃这话虽是听着太绝,她也并不觉得荣妃自负。 荣妃到底是掌权多年的宫妃,这些年最大的乱子,大概也就是南宫敏的事了。可南宫敏之事之所以失控,实是因皇帝在上头压着,其余有荣妃一手管下来的事情,鲜有能让人挑得出错的。 能将六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的一个人,若说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反倒有这般厉害的纰漏,也确是不大可能。 放在平常也就算了,凡事都无绝对。可眼下为着柳雁的这一胎,荣妃总是要格外惊觉的。 顾清霜一时也就不再胡猜,又过小两刻,圣驾亲临。 事发之时,皇帝正在紫宸殿中与朝臣议事,事情一了听了宫人禀话,即刻便赶来了舒德宫。 外头候着的几人都离席见礼,原在卧房中忙碌的太医也有两人赶出来迎驾,皇帝神色一沉:“出来做什么,好好为贵人医治。” “皇上容禀。”那太医抹了把额上的汗,“端贵人胎已姑且保住了。虽是……虽是胎像大不如前,能否平安生产还不好说,但眼下……眼下情形尚可。” 话音未落,皇帝忽闻背后一声疾呼:“婕妤娘娘!” 他转过头,便见顾清霜身形不稳歪倒下去,好在淑宝林离得极尽,将她一把扶住。 “清霜。”萧致眉心微蹙,几步上前,蹲身揽住她。 “又是这话……”顾清霜怔怔自语,目光发空,手抓住他的衣领,人却好像没什么意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原也保住了些时日的……” 她是在寝衣之事出了十几日之后,到底落了红。 萧致心底一颤,声音愈发温和:“清霜,过去了。” “我的孩子……”顾清霜抽噎起来,“阿雁说,许就是我的孩子又投生到了她腹中。待得孩子降世,要认我做干娘……” 说着她哑笑了一声,继而一声声地呢喃,好似有些着了魔:“可怎么就是保不住呢……怎么就是保不住呢!” “……婕妤!”荣妃觉得她失言,低声喝她,“孩子还在呢!” 转而却见皇帝将她搂得更紧:“别哭。”他宽慰她,声音也轻轻颤着,“会好的,孩子会没事的。” 顾清霜酝酿着情绪,任凭自己在他怀里哭得悲伤绝望。 宫里有太多的事都在他一念之间了。南宫敏是正是邪如此,柳雁的事能被追查到什么份上亦如此。 眼下他来了,柳雁却还昏迷着,无法与他诉苦,也无法让他看到她的难过与惊恐,实在不是个好的开端。 那柳雁既不能及时地让他心痛,便由她来勾起他的心痛。 她要他随着心痛回味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回味宫里的女人可以有多恶,回味之后,再将心痛转为震怒。 若不如此,失子之痛这种事在男人眼里就是不会像女人那样剧烈。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她直哭得撕心裂肺,他搂着她,她的手就一下下紧攥在他背后。精致的护甲一根根脱落,她的长甲透过初秋尚还轻薄的衣料刮得他后背生疼,他听到她沉浸在回忆里痛不欲生地喊着:“孩子……孩子无辜啊!” “若是恨我,她为什么不冲我来!” “明明心系皇上才心生妒意……为何又要害皇上的孩子……” 一声声的哭诉刺进耳中,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连采双都有些哽咽起来:“婕妤娘娘素日优雅……想不到心里还藏着这样的苦。” 顾清霜听得真想当场赏采双些稀罕宝贝。 这话实在是点睛之笔。说得不错,她从不曾这般崩溃地爆发过,哪怕是刚失了孩子那会儿,她也不曾这样。 但正因如此,这突然而然地崩塌才令人震惊。若非情绪藏了太久、压抑多时,断不会有这样的难以自抑。 这倒要多谢贺清晏了。 若不是他让她那样痛彻心扉过,她也不知原来疼痛闷得久了,爆发时会是这个样子。 第54章 步步摸索 皇帝耐心地哄了许久,顾清霜才平复下来。情绪缓和之后,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推一推他:“臣妾无妨,皇上快去看看端贵人……” “起来。”他搂着她一施力,扶她坐到椅子上,又看向阿诗,“照顾好婕妤。若有什么不妥,进来回朕。” 阿诗福身应下,他又伸手为她抹了一抹眼泪,才朝卧房去了。 屋外,荣妃自也宽慰了顾清霜一番,让她且先冷静,说端贵人先前胎像极稳,或能有惊无险,最终母子平安。 顾清霜啜泣道:“臣妾想请旨去千福寺祝祷……若端贵人能平安诞下这一胎,臣妾情愿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 “住口!”荣妃眉心紧拧,睇她一眼,又强自平复几分,“这话岂可胡说?你与端贵人各有各的福气,都要儿女双全才好,哪有一个换一个的话!” 顾清霜红着眼眶噎了一噎,不再吭气了。 荣妃浸淫后宫多年,又一直执掌宫权,这样的戏当然骗不过她。说上三两句她还肯顺着她说,再说多了,荣妃估计就不爱听了。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总归她这话只是说给旁边的御前宫人听的,他们听了,便能落到皇帝耳朵里。但说得若太长太多,传起话来多少也麻烦。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柳雁还是没醒。紫宸殿那边又有朝臣候见,皇帝便只得离开,嘱咐了太医好生医治。 顾清霜想这般坐着也帮不上忙,就朝荣妃行了礼,也告了退。临离开前唤来了柳雁身边的掌事宦官,跟他说:“若贵人醒了,劳伴伴赶紧与我回个话。” 那宦官拱手:“娘娘放心,臣有数。” 顾清霜这就回了宫,心神不宁地又过了许久,入夜时分,才可算又有了消息。 “端贵人醒了。”阿诗挑了帘疾步进殿禀话。顾清霜原也睡不着,听言即坐起身:“可回了皇上?” 阿诗近前压音道:“传话的人说,端贵人觉着天色晚了,不让惊扰皇上,只去回了荣妃娘娘一声,说自己情形尚可,请荣妃娘娘也不必劳碌一趟,然后便差人来了姐姐这里。” 这是想单独见她。 “帮我更衣吧。”顾清霜自榻边起身,阿诗即刻唤了宫女们进来。这个时辰去探病,着装上倒也不必多么讲究,犹是着了白日里那套衣服,略施了层薄妆,小一刻便妥当了。 又花了小一刻往舒德宫敢,步入柳雁的卧房时,顾清霜就见柳雁靠在软枕上,脸色煞白如纸。 顾清霜疾行几步,坐到床边:“如何了?” 柳雁低着眼帘,神色黯淡:“皇上下旨先禁了吴宝林和佘宝林的足,着宫正司去追查原委。” “这些都不打紧。”顾清霜轻握住她的手,“我是问你觉得身子如何了。” 柳雁抬一抬眸,齿间沁出一丝寒笑:“我却觉得眼下身子才不要紧……只想送这害我的人下地狱!” 这话说得顾清霜很是愣了一愣。柳雁惯是温和的,吴宝林与佘宝林平日相争,她都觉得无趣,一次次地跑到顾清霜那里去躲清静。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直像是变了个人。 顾清霜叹息:“你别想太多……” “柔姐姐!”柳雁看向她,眼中愤恨分明,“我怀胎五个多月,孩子已不小了。现下来这一手……一尸两命都未可知!” 她边说边一反手,将顾清霜的手紧紧攥住:“求姐姐帮我!” “我自是要帮你的。”顾清霜缓声,“若不打算帮你,我来这一趟做什么?只是孩子尚在你腹中,你这般激动有害无益。且先定一定,慢慢将经过说与我听便是,就不要再这样生气,委屈自己了。” 听她这样说,柳雁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开了三分,靠回软枕上,又迫着自己将呼吸也缓了一缓。定下心神回忆了会儿,她道:“上个月……太医说我胎像稳固,不必日日都在床上卧着,该多出去走一走才好,说平日里活动得多些,生时便不会太难。” “我听了,自要谨遵。在行宫里便日日都要出去待上半个时辰……多是傍晚的时候。” “前几日回了宫,我想着天气有些凉了,这才改为午后出去……” 顾清霜追问:“可是日日都去那竹园?” “是……”柳雁点一点头,“竹园离得最近,景致也好,若走得累了,回来也快。” 顾清霜凝神:“这是叫人摸清了行踪,盯上你了。” 柳雁急问:“是舒德宫里的人?” “这倒说不好。宫人们平日有事进出各处宫室是平常事,也难让人生疑。”跟着又问她,“你没看见那人?” “他跑得极快……”柳雁咬着嘴唇苦思半晌,“我当时摔得疼,觉得头晕目眩,只看见是个宦官的背影……瞧服制品阶不太高,衣服又……又好像有些紧绷,许是正值长个子的年纪。别的我便都不清楚了。” 顾清霜听得叹服:“情急之中还能注意到这些,已不易了。”说着她顿了顿,俄而又言,“这些我会告诉宫正司。事关皇嗣,他们会好好查的。” 柳雁嘲讽地笑了声:“宫正司惯会息事宁人的。” “是,他们惯会息事宁人,总巴不得大事化小。”顾清霜含着笑,慢条斯理地跟她说道理,“但能被他们查出来安上罪名的人,多少也要有几分道理。咱能知晓这个人是谁,便可顺藤摸瓜猜个大概。到时便先将这笔债记上,日后慢慢为你讨回来。” 柳雁这才眼睛亮了些:“真的?” 而后想了想,又说:“我想跟皇上请旨,让我母亲入宫陪我几天,姐姐看行不行?” “自是行的。”顾清霜和颜悦色,“原本也是再过两个月你母亲就可入宫伴驾,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想来皇上太后都会体谅。” 顾清霜这样讲,柳雁心中又好受了些。不过柳雁想让母亲进宫,却并非只为了让母亲照顾她,而是为了眼前的事。 她家中数代簪缨,是实打实的豪门显贵。这样的人家,妾室多是少不了的。她自幼便见过母亲与妾室们的计较,也曾好奇想探知一二,母亲却不肯教她。 母亲心里存着清高,瞧不上妾室们的那些路数,觉得净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她堂堂世家嫡女不该知晓那些腌h心思。可如今,她是天子宫嫔了,说到底也就是妾。知道那些路数,是能保命的。 她想请母亲进来说一说,更想瞧瞧母亲如何看眼前这事。诚然眼前的柔婕妤也有本事,可和她母亲比起来,柔婕妤到底年轻一些。 . 顾清霜又在柳雁房中小坐了片刻就回了怀瑾宫去,接着便是彻夜难眠。 她反反复复地想着柳雁之事,头一个怀疑的自是晴妃。却又怕这先入为主的怀疑成了误导,倒抓不出真正地主使来。 三日后,柳雁的母亲奉太后诏入宫。又过一日,宫正司那边的审讯初见端倪,抓了佘宝林身边的一个宦官。 小禄子打听了一圈,回来禀话说:“端贵人着实心细……那宦官叫阿仁,如今十七八岁,恰就是长个子的时候。因今年的秋装尚未制好,便穿的去年的,就显得小了。” 顾清霜沉下心问他:“他怎么说?” “他说是佘宝林指示的。”小禄子躬着身,“道佘宝林素来善妒,原本只与吴宝林不对付,端贵人位份高些,她便不敢招惹。可后来端贵人有了身孕,太后皇上都看重端贵人,连荣妃娘娘这主位宫嫔也对端贵人颇多照顾,她就连端贵人也一并恨起来。偶然发觉端贵人日日都到那竹林里散步,就着人盯紧了,碰上端贵人身边无人便正好出手。” “这供词倒细。”顾清霜轻哂。 来龙去脉、下手的缘故皆在其中,末一句与柳雁同她说的也对得上,颇有几分可信。 这宫里也的的确确总是鱼龙混杂,聪明人有,蠢人也从来不缺,真是佘宝林做的也未可知。 只不过,多几分怀疑也总是没错的。 顾清霜便问他:“佘宝林可押起来了?” “押起来了。”小禄子回道,“两刻前皇上下的旨,进了宫正司。只不过……到底位份还在,宫正司碍于宫规也不能下狠手,娘娘可要亲自去问问?” “见不着伤的狠法子,宫正司里多着呢。”顾清霜笑音轻飘,“轮不着我去问她。备轿,我去见见那个阿仁。” “诺。”小禄子一应,疾步向外折去。待得顾清霜步出怀瑾宫宫门,步辇已备妥,她坐上步辇,双眸轻阖,又翻来覆去地思量了一番个中纠葛。 入了宫正司,候在门口的宫人问明她前来的缘由,就毕恭毕敬地请她进了大门。门中如旧阴暗,途经一间刑房的时候,顾清霜先瞧见了佘宝林。她被缚着双手,吊在梁上,脚也不是全然沾不着地,只足尖隐隐约约能碰到那么一点。 这姿势最是难受,给人一丁点希望,就让人为了舒服些死命绷着身子。时间略久一些,就比全然离地地吊着更加折磨。 佘宝林早已满脸是泪,亦或还有汗混杂其中。顾清霜看看她狼狈的模样,心下叹了声,不做停留,又径直随着那宫人继续往深处去。 更偏些的牢室里,阿仁的情形自是更要惨上许多。他昏倒在地上,囚服上尽是血,顾清霜淡漠地立在门外看了看,守在旁边的宦官压音询问:“娘娘,臣叫他起来?” “不必。”顾清霜提步就走,“押他去刑房。” 第55章 抽丝剥茧 她这话直令那宦官一愣,见她提步便走,又忙上前领路,示意旁人去押阿仁出来。 顾清霜就这样不急不缓地步入了离得最近的刑房,在刑房北侧正中宽大的檀木椅子上落座,悠然地等着人押阿仁进来。 等他们进了屋,顾清霜睇了眼对面墙边的刑架:“绑他上去。” 宫正司的宫人们对这种事轻车熟路,手脚麻利得很,三两下就将人绑好。接着也不必顾清霜多费口舌吩咐,接连两盆冷水泼过去,阿仁就咳嗽着醒了过来。 顾清霜端坐在那儿看着他:“识得本宫么?” “柔……”阿仁撑起力气,“柔婕妤娘娘。” “识得便好。”顾清霜的口吻四平八稳,“你该清楚本宫是为何而来的,是你自己说,还是本宫劳烦这几位伴伴帮一帮忙,让你将这屋里的东西再轮着试一遍?” 从呼吸听来,阿仁明显有些慌了,微微抬起头:“娘娘明鉴,臣……臣已然招了,是佘……” “佘宝林。”顾清霜轻声嗤笑,“她能有这样的胆子去害端贵人?” “是……是……”阿仁喘着粗气,“她嫉妒端贵人已久……便命臣……” 顾清霜安然坐着,就这么听他将那些小禄子已禀过的话又絮絮地说了一遍。 若说来前顾清霜还肯信那供词七分,现下再听完这一遍,就只剩了三分。 于是待他说完,顾清霜便笑了起来。清凌凌的笑音在刑房石壁间荡了个来回,仿似女妖索命:“若只是为听这些,本宫还来这里做什么?” 阿仁滞了滞:“娘娘……”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能熬得住刑,能管得住嘴?”顾清霜边说边站起身,笑容淡去,一步步踱到他面前,“你这点伎俩,当自己骗得了谁?” “臣……臣没有……”阿仁呼吸急促起来,“臣所言句句属实,佘宝林她……她……” 顾清霜恰好走到近处,柔荑抬起,漂亮的护甲挑起他的下颌。接着,她殷红的薄唇轻启,所有人都听到她一字一顿的声音:“她死了。” 阿仁眼底一颤,多少有些震惊。 顾清霜又道:“被人发现失足,溺死在了太液池里。” 门边立着的宦官讶异得直缩了缩脖子──这婕妤娘娘怎的诓人的话张口便来? 也不知她想干什么。 顾清霜顿声,任由那令人不安的安静弥漫了会儿,继而又一声轻笑,口吻愈发的抑扬顿挫:“所以啊……实在可惜。你的供词,本宫原也是信的,可你背后那位主子未免也太蠢──她想给佘宝林安个畏罪自尽的名声,将这罪名坐实,这原也是个妙招。但偏偏做得这样急,目下倒引得六宫都生疑了呢。” 阿仁的呼吸愈发地急了,粗重而混乱,却还在强撑:“许是……许是娘娘多虑,佘宝林性子浅薄,焉知不是真的畏罪……” “可她手里,偏偏还抓了一缕流苏穗子。”她轻啧一声,“瞧着像是玉佩上的穗子,情急之下这般拽下,只能是凶手的吧。” “所以──”她轻然转身,绣花的裙摆在脚边打了个转。几步折回檀木椅前,她安然落回去,“本宫劝你还是尽快招了的好。若不然,宫正司的厉害你也清楚,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好一通故事编完,顾清霜就不再开口。端起手边的茶盏,悠哉地抿了口茶。 她也拿不准这法子好不好使。如此一试,只是觉得阿仁也在赌,赌佘氏既自幼就是金枝玉叶,多半经不住刑,屈打成招大有可能。 可若佘氏无缘无故地死了,那就是另一码子事了;若能再让他觉得背后的正主已露了马脚,那他的支撑应该会崩盘。 毕竟即便都横竖都难逃一死,即刻便能赴死与还要饱受折磨也大有不同。 当然了,若这样使诈无用,那也就罢了。她虽自问拿捏人心一事素来做得尚可,审讯却不在行。 阿仁若是不肯着她的道,那她也没什么辙就是了。 一时之间,牢室里安安静静。阿仁看着她,林立四处的宫人们盯着地,她看着盏中的茶。 过了不知多久,阿仁气若游丝地又说了句话:“臣想……臣想喝口水。” 顾清霜毫不犹豫地抬起头:“不成。” 她尚是宫女的时候偶然听宫正司的宫人说过,若审犯时碰上犯人难得愿意招供,开口之前断断不能给他水喝。否则一口水下去,原想供出的话便也咽回去了。 阿仁怔了怔,嘴唇翕动,却终究欲言又止。顾清霜眸光微凛,觉得是时候添点火候了。 她就瞧向不远处的宦官:“你们瞧着办吧。” 二人齐应了声诺,这就上了前。到底都是对刑讯之事烂熟于心的人,都瞧得出阿仁这是只差一哆嗦就能招出来,便无意去动墙上挂着的鞭子,也没将人押下来动板子。 两人都慢悠悠地行至炭盆前,气定神闲地挽起衣袖,然后伸手拿盆中的烙铁,又用烙铁将炭火拨得火星子直跳,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响了一阵。 这过程被拖得这样长,每一步都被阿仁瞧得清清楚楚。 顾清霜含着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见他目中的慌乱一分强过一分,想躲,却又无处可去。 宦官终于将烧得通红的烙铁拿起,一步步地向阿仁走去。 “不……”阿仁的恐惧随着脚步的接近迅速升腾,分明的无措都写在脸上,“婕妤娘娘……不……婕妤娘娘饶命!” 最终,在那烙铁离他只余三两寸的时候,他猛地喊了出来:“是凌贵人!” 离他还有三两寸的烙铁顿住了。 顾清霜眉心锁起:“凌贵人?” “是……是凌贵人!”阿仁急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溅在近在咫尺的烙铁上,呲啦作响。 “凌贵人他……他恨您提拔了淑宝林,也恨您得宠,端贵人又正好有孕,她就……她……”他大喘了几口,“他给臣家中送了二十两黄金,要臣了了端贵人这一胎,再栽给佘宝林……” 说至此,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宫里有这样的事,一般祸不及家人。哪怕将涉事的宫人凌迟了,家中但凡不知情,也不会受到牵连。 可若家里明着收了钱,是否算作“知情”,便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了。 阿仁哭得泣不成声:“求您开恩……” 顾清霜淡漠地看着他,只问不远处捧着纸笔的女官:“都记下了?” 那女官颔首:“记下了。” “呈去紫宸殿。”顾清霜说着执盏,又抿了口茶。 这样喝一口水果然有效。她原本涌到口边的两句嘱咐那女官为阿仁的家人说几句情的话,就这样又随着水咽了回去。 这善心还是不发为好。 她于是没再多作停留,这就起了身,搭着阿诗的手自刑房中离开。阿仁的哭声乞求声在背后响个不停,她硬着心没做停留,反是途径佘宝林的牢房时,脚下顿了一顿。 宫正司的几名宫人自随着她一起停住,她缓了口气:“方才的供词你们也都听见了,谁真谁假你们自己拿捏。本宫只觉得,宫中万事都说不准,能少得罪些人总是好的。” “娘娘教训得是……”离得最近的那个躬身拱手。顾清霜挪开视线,径自又向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牢门开启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佘宝林出了宫正司,虽仍禁着足,却也遣了太医去照看。 与此同时,凌贵人被押了进去。 顾清霜再去看望柳雁时正值傍晚,听宫人禀说柳夫人也在,便打算离开。可尚未走出院门,柳夫人就亲自迎了出来,在她面前福了福:“婕妤娘娘安好,娘娘里面请便是。” “夫人不必这样客气。”顾清霜还了一礼,大大方方地随她一并进了门。柳雁这几日仍在床上安养着,但气色好了许多,见她进来,笑容满面:“姐姐好厉害,用了什么法子,三言两语就让那人招了?” “雕虫小技罢了。”顾清霜坐到床边的绣墩上,“还是宫正司里的重刑原就不好熬,让他怕了。” “姐姐谦虚。”柳雁抿笑,“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姐姐用了什么办法。母亲听闻姐姐进宫正司不过一刻就让那人招出了凌贵人,也是赞不绝口。” “可别再夸了,再夸我可要找个地缝土遁回怀瑾宫才是了。”顾清霜嗔怪地睃她一眼,转而又将笑意敛去,“我只怕这事还没完。” 佘宝林是第一层,凌贵人是第二层。可她总觉得,大约还有第三层。 “这个凌贵人,跟我宫里的淑宝林是真有旧怨,与你却并无瓜葛。”她幽幽一叹,“阿仁说出的那些话,我并不全信。” 柳雁怔怔:“那何不再审?” 顾清霜:“他应是也只知这么多了。左不过是推出去的卒子,凌贵人何必与他说得那样清楚?” 柳夫人听言拧眉:“妾身也是这样想。” 二人皆看过去,柳夫人一派端庄地坐在那儿,垂眸缓缓道:“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妾身昨日入宫便打听了,那位凌贵人虽性子浅薄,不得圣心,却也不曾有过大的差池。宫人们说她在宫里时日久了,如今连争宠的心都已没了几分,这样的人,如何会突然起了斗志,容不得旁人有子?” 柳夫人只觉得,这凌贵人也是推出来的卒子,与阿仁并无分别。 这样的事,她在深宅里头见得也多了。 第56章 高手解局 屋中三人一时各有思量,只是彼时天色已晚,便是真想到了什么法子也已无力而为。于是又小坐了半晌,顾清霜还是只得先回怀瑾宫去。 进了宫门口,她便见御前宫人们四处林立。待得行至思雅殿前,便有一脸熟的宦官上了前,躬身笑禀:“娘娘可回来了,皇上已等候多时。” 顾清霜一怔,忙快走了几步,入了殿去。寝殿之中,萧致见她久久不归,就着人取了奏章来看,珠帘撞响时他便一时也未能回神,直至人行至床前,福身见礼:“皇上万福。”他才忽而反应过来,伸手一扶:“免了。” 略施了三分力气,他直接将她拉到身边坐,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奏章上,语中带笑:“三言两语问出供词,你倒有法子。” 顾清霜羽睫轻眨:“皇上听说了?” 他侧过脸,刮她的鼻子:“小尼姑还会使诈了。” “没别的法子罢了……”她抿了下唇,大有几分无奈地喟叹,“臣妾给自己鼓了一路的劲儿,劝自己说善心不可随便发。对这等恶人,只消动刑逼问出实话便可。临进宫正司前,臣妾觉得已准备妥当,必能顺利为止,可真见了那人……倒又下不去手了,这才只得使诈套他的话。” 在他心里她素来心善,她这样说,他自然信。 便见他一哂,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可吓着了?” “自是吓着了……”顾清霜的声音怯懦下去,“那宦官便也罢了,佘宝林那样柔弱的身子在那里遭罪,臣妾瞧着实在于心不忍。后来听他招出了主使,臣妾直为佘宝林松了口气。” 而她,与佘宝林根本就是不熟的。 萧致不自觉地又笑了声,有意照顾她这份善心,唤了袁江进来:“你先着人去照顾好佘宝林。待得事情查清,若佘宝林属实无过,你提醒朕晋她位份。” “诺。”袁江应下,顾清霜靠在他怀里羽睫低垂,心里直觉得这宫里的女人为他这般厮杀,着实不值。 他既多情又无情,看似心里装了许多人,其实又并不真正在意哪一个。佘宝林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他连亲自去瞧一眼都懒得去,就连晋位安抚这事,也还需旁人提醒才能记得。 而他现下肯开这个口,还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顾清霜算是明白为何太后现在过得如此轻松、连太妃们也个个红光满脸了。 先帝故去,她们没的可争;当今圣上是她们的晚辈,不出意外便只能敬着她们。这样的局面,只消颐养天年便可,可不是人人都乐得轻松自在? 故去的皇帝才是最好的。 这念头在顾清霜心底一冒,又被她按了回去。维持着小鸟依人的姿态,她拽了拽他的衣领,声音柔弱无助:“皇上可会接着彻查下去。” “自然。”他环着她。轻拍一拍,颇有安抚之意,“便是为着你,朕也会彻查下去。朕要你安心,然后好好地再怀一个孩子。” 她便娇柔无限地笑了,两分酸楚、三分羞赧,并些许感激。为着他这句话,她自是要好好地“犒劳”他。入夜时,幔帐中便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缠绵。两个人出了一层又一层地汗,她不能让外人闻得的声音一声声地出喉,情至深处,她恍惚中似又忘却了他们各自的身份,一声“施主”嘶哑地唤出来,惹得他在她耳边低笑:“师父这可犯了清规戒律。” 她双颊骤红,即刻紧咬住唇,不肯再言一字。 翌日清晨,她难得地在他起床时一丁点都没醒。他盥洗更衣,她也不知。 过了约莫四五刻工夫,他要去上朝了,凑过来轻吻她的侧颊,她才朦胧转醒,翻身一把勾住他的脖颈,却睁不开眼。 萧致笑着轻言:“朕去上朝,你多歇一歇。若不舒服,便传医女来。” 她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道了句:“讨厌……” 说完这两个字,她便再度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后。 顾清霜坐在床边揉了揉腰,一时真在思索要不要真传个医女来按一按。但待得她坐在妆台前梳妆的时候,这念头便烟消云散──因为卫禀进来禀话说:“凌贵人咬出了明嫔。” 顾清霜一怔,没料到会这样快。 沉吟半晌,她还是皱起眉来:“她如何会这样快就招供?咬出明嫔不就等同于咬出了晴妃?晴妃岂能容她。” “这就不知了……”卫禀回思着,“只听闻柳夫人今日一早去过宫正司,许是柳夫人同她说了什么?” 顾清霜心底的好奇直被勾了起来,腰酸背痛也就顾不上了。用过早膳,她便又去了舒德宫去见柳雁,不料柳雁还睡着,所幸柳夫人没什么事,便同她在外厅饮茶。 顾清霜先与她闲话了几句家常,这才斟字酌句地委婉探问起了宫正司里的事。柳夫人却着实是个精明的,一听就笑起来:“娘娘既这样护着阿雁,便也不必与妾身这样拐弯抹角。娘娘想知道的,妾身自会如实告知。” 顾清霜颔一颔首:“那便有劳夫人。” 柳夫人摆一摆手,挥退了宫人。待得宫人退远,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两颗卒子推在前面,背后的正主便应该没有能抓得住的证据了。但妾身想了一夜,这样的事,便是只让圣上添两分疑心也比不添要强,是以又细细揣摩了个中利害,想清楚了,自可拿去与凌贵人一谈。” 顾清霜奇道:“只是‘谈’罢了?夫人是如何谈的?” “宫中等级森严,权势大小也与等级直接相关。那若能防住最高的,底下的便也不再话下了。”柳夫人语中一顿,“娘娘想一想,宫中权势最大的嫔妃,是谁?”她和颜悦色,这样语重心长地解读起来,就有了几分长辈教导晚辈的味道。 顾清霜说:“位份最尊的自是三位妃位娘娘,但岚妃娘娘素不理事,正经算来权势大的,也就只有荣妃与晴妃了。” “是了。”柳夫人点头,“像这回的事,阿雁到底没失子。若再有人说情,凌贵人能保住一命也未可知。那倘若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下一步她最怕的,又是什么?” “死罪既免……”顾清霜垂眸,“那她下一步最怕的,自就还是死了。” 皇帝不赐死她,宫里能让她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也太多。 “这不就可破局了?”柳夫人一摊手,“妾身只是去与她说个明白,经了这遭,她横竖都是要被废的。但若肯供出幕后真凶,妾身就保她性命无虞;而若她不肯说,便是皇上不要她的命,妾身为着女儿,也必定让她不得好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一派轻松。顾清霜不禁诧异:“可夫人如何能……” 说到一半,脑中思绪一动,她便懂了。 柳雁与她,到底不同,柳雁背后有个世代簪缨的娘家。 放在平日,这样的娘家或许不会、也不敢往宫里伸手,一旦被察觉便要引起皇帝忌惮。可若是冲着冷宫嫔妃去,那就大有不同。 冷宫,到底是个无人在意的地方,已被废黜的人死了就死了,只消用草席一卷、推出乱葬岗埋了便是,对柳家来说自是不难,恰可拿来四两拔千斤。 顾清霜想透这些,自顾自地长吁口气:“夫人好聪慧……也好魄力。” “哪有什么聪慧和魄力。”柳夫人摆手,但听笑音,显还是被顾清霜夸得受用。 语中顿了半晌,她又说:“女人呐,还是要学一学那些男人。莫要时时想着那起子小情小爱,总归还是有权在手,才最管用。” 说着她凑近了些许。顾清霜下意识地也与她凑近,她压音道:“妾身说句冒犯的话──这点上,妾身瞧娘娘比阿雁要强。” 顾清霜一怔,嗤笑着打趣:“夫人别这样说。阿雁日后若知道了,可要指着我骂了。” “妾身说得可是实话。”柳夫人见她不恼,衔着笑继续说下去,“阿雁这孩子……我从小不肯让她接触宅子里那些明争暗斗。因为那终究只是鸡毛蒜皮,学来也就那么一丁点用。不似那些正经的谋略,实打实的是安身立命之本。” 也为着这个,她从来愿意让阿雁读些史书政书。谁知这孩子书读得倒好,却不知变通,一朝在宫里出了事,竟还想着要与她打听那些鸡毛蒜皮的功夫。 这位柔婕就不一样了。 柳夫人塞了银子,详详细细地打听了她去宫正司问话的经过。虽明面上看着也还是深宅内院里的斗法,但柳夫人注意到三个耐人寻味之处。 一来自是她敢使诈。明知佘宝林就在不远处的牢室里,面前还有那么多宫正司的宫人,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诓人的话张口就来。 常言总说“兵不厌诈”,但反过来说,能诈得漂亮、诈得不露马脚也是不易的,颇要有几分气度才撑得起来。 二来,是她临离开前路过佘宝林的牢房,还不忘为佘宝林说了句话。 柳夫人听闻她与佘宝林并不相熟,阿仁又已招供,佘宝林被放出来是迟早的事,她的那句话也不过让佘宝林少受些罪,不说也无大碍。但她还是说了,可见是时时提着心弦,让自己多结友、少树敌。 第三点,在柳夫人看来最为重要──她一个在旁人眼里最是心善的主儿,这回却没开口为那阿仁和阿仁的家人说半句话。 这是宁可自己遭人议论也不肯留下祸患。否则若她肯开口,皇帝未必不肯宽恕两分,但事情传开,宫人们多少要存了侥幸,觉得自己即便犯下滔天大祸家人也可逃过一死,自己的一命还能为家人换得银钱。 这样的祸患一旦留下,就有可能落在她或她的孩子头上。 提前堵上,这叫远见。 柳夫人打听来这些细由之后,慢慢地品了好半晌。看似稀松平常的一件事,真做起来,能处处这样周全也并不容易。 这位柔婕妤确是个能人。 柳夫人于是便也有了自己的算盘──阿雁的性子在宫中难以自保,她这个做母亲的,想找个人护着她。 是以往后的几日,柳夫人便多了几分殷勤。“殷勤”这档子事,原就是料理得再小心也会被察觉的,倘若真不被察觉半分,反倒不必做了。 阿诗觉察之后就紧张起来,私下里小心地问顾清霜:“这柳夫人这样殷勤,莫不是有什么图谋?” 顾清霜手里正把玩着柳夫人新送来的手炉,听言笑一声:“不怕她有图谋。” 反正她对柳夫人也有图谋。 这宫里,还有比互惠互利更好的事么? 第57章 明嫔鸣冤 在凌贵人供出明嫔的当日,供状便被送进了紫宸殿。柳夫人与她说了什么自也都记录在案,一字不差地呈给皇帝。然皇帝事多人忙,很是过了几日才看。这几日里,顾清霜忙于和柳雁、柳夫人走动,后宫大多数人则不免紧张地盯着明嫔的反应,也有人好奇晴妃会如何,毕竟明嫔与晴妃是实实在在沾亲的表姐妹。 八月廿一这日,皇帝该是终于顾上看那供词了。临近晌午时,御前宫人到舒德宫传了话,请柳夫人到紫宸殿一叙。前后脚的工夫,顾清霜正好去看望柳雁,闻得这事,便是一喟:“我听闻宫正司顺着凌贵人所言又查了一番,却是什么证据也没有,皇上大抵是不会重责明嫔了。” 柳雁很平静地点一点头:“母亲也这样说。还料到皇上会传她过去,解释安抚。我想着,也罢了吧。这宫里头,让帝王起疑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位份如何倒不打紧。” “你能这样想便好。”顾清霜笑了笑,“心思放宽些,好好将孩子生下来,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柳雁也笑着,点一点头,索性不再多说这些,自顾自端起床边小几上的燕窝来吃。过了约莫两刻,柳夫人离了紫宸殿,回舒德宫时袁江一道前来,传旨晋柳雁至从四品嫔位。 又过一刻,满宫便都听说,明嫔跪到了紫宸殿前去,鸣冤不止。 顾清霜闻讯一哂,挥退进来禀话的卫禀,就跟柳雁说:“好大的热闹,我得亲眼瞧瞧去,回来再讲给你听。” 柳雁嗔她一眼:“姐姐就是自己想凑趣儿,少拿我说事。” 顾清霜便又说:“那我可就不回来了,一会儿直接回怀瑾宫歇下了。” 柳雁听言却又不肯,板起脸来要她必须回来。柳夫人在旁边听她们斗嘴边笑,待顾清霜起身准备离开,她也一并起了身,亲自将顾清霜送到门口。 这份殷勤,顾清霜心领神会,只是柳夫人要一直在宫中待到柳雁生产,这层窗户纸便也不必急着戳破。想来到了合适的时候,柳夫人觉得能开口了,自己便会开口。 过不太久,步辇停在了紫宸殿前的广场上。顾清霜侧首一瞧,就见明嫔跪在地上。正值秋日,她跪了这半晌,身形已颤栗起来,也不知是恐惧多些还是受凉多些。 紫宸殿的殿门紧闭着,她自不敢硬闯,只得一声声地哭喊:“皇上,臣妾冤枉!” “臣妾与凌贵人并不相熟……如何会支使她害贵人!” “臣妾进宫已久,大公主与两位皇子都无恙,臣妾何苦突然去害端贵人的孩子……” 顾清霜途经她身侧时,她正喊出最后一句,声音嘶哑凄厉。顾清霜在她身边停了停,轻声出言:“皇上刚降旨晋了阿雁位份,明嫔姐姐该称她端嫔了。” 明嫔神色一滞,看向她,眸中愤恨迸发。顾清霜看得出她在强忍,有意多站了一会儿,直至她压抑地斥出一声:“贱|人!” 顾清霜嫣然一笑,举步向殿门走去。明嫔仿似突然回过味儿,又厉声喝道:“不是我干的!你若敢与皇上告黑状……” “姐姐这是什么话。”顾清霜回过身,神情说不出的委屈,“我怕姐姐多说多错,这才提醒姐姐一声,姐姐想到何处去了?” “你……”明嫔被她说得一噎,自想再骂,但到底是忍下来了。顾清霜见她不够傻,不禁有些可惜。若不然,明嫔继续在外头这样骂下去,她就可以直接削晴妃一条左膀右臂了。 顾清霜于是也不再多言,转向殿门,朝两旁的宦官颔一颔首,宦官便推门恭请她进去。 她步入内殿,平日这个时辰都在内殿看奏章的折子这会儿却不见身影。又直入寝殿,迈过门槛、绕过影壁,方见皇帝坐在茶榻上,手里拿着本书。眉头紧锁着,端是心中厌烦。 顾清霜行至近前福了福:“皇上。” 萧致抬头看看,一喟:“你来了。”说着伸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顾清霜便坐到榻边去,轻声道:“宫正司可查着明嫔作恶的证据了?” “没有。”萧致神情冷淡,“但凌贵人所言,朕是信的。你不要为明嫔说情,朕有分寸。” 瞧瞧,他不想犯傻的时候便不犯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顾清霜看着他阴沉的神色,毫不怀疑他这般沉郁并非只为明嫔,显是已连带着移到晴妃。但她自不会这样乱嚼舌根,柔荑抚上他的胸口,声音比这慢条斯理的动作还柔:“臣妾不懂这些,但知皇上自有道理,随皇上一并信了便是,什么也不多说,皇上别生气。” 萧致抬手,胳膊有力地将她往怀里一拢,喉中一声轻笑:“她藏得倒深。支使凌贵人去做,自己半分不沾,证据寻不到分毫。朕明知她是个恶妇,倒也不能办了她!” “别生气了。”顾清霜又劝了一声,接着道,“左右都是皇上的人,皇上心里有数便已是责罚了,明面上扯不扯的清都是小事。皇上只当是……只当是为着晴妃娘娘容让了几分,臣妾听闻晴妃娘娘也有几载不曾回家省亲了,只这一位表妹陪在身边,还算得上亲近。皇上就当顾念她的心思吧,别让她难过。” 她一边说,一边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神情。便见他听得一声轻笑:“晴妃……” 强沉口气,终又压下去,摇一摇头,没说下去。 帝王多疑,是把双刃剑。这疑心常会要人性命,但为帝王者,往往自己也会忌惮这四个字,为免冤杀,时时自省。许多时候便不免强将疑心按住,该疑人时也要迫着自己多几分冷静。 不过,也不打紧。不论他如何强压,疑心起过就是起过。 现下不发作,日后有了契机只会发得更合她意。 顾清霜垂眸不再多言,一时像在兀自思量,俄而提了个有些突兀的主意:“臣妾陪皇上下盘棋吧。” 就好像方才片刻的沉默,是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让他换换心情。 他失笑,无奈地吁了口气。虽没心情,也还是应了她的要求,着袁江取了棋盘棋子过来。 黑白子实在是个神物,一旦下得投入了,便如入无人之境,心思只顾想着眼前的棋局,无暇顾及的事情。一切声响也都会化为乌有,身处闹市,也可觉得安静至极。 顾清霜求的便是这一点。就让明嫔且先跪着、先哭喊吧。他原也不想听,她占住他的心神不过是顺应他的心意,明嫔可不能怪她。 明嫔就这样一直跪到了傍晚。顾清霜棋下得不好,却会耍赖,他哭笑不得地陪她玩,一盘棋就一直下到傍晚也没结束。 袁江犹豫再三,终是上前禀话:“皇上,时辰不早了,该传膳了。” 萧致抬头睃了他一眼,就那么一刹工夫,余光里衣袖一晃。他旋即垂眸,看了眼就拍她额头:“悔棋就算了,还敢偷棋子?” “……”顾清霜一手揉着额头,一手不服不忿地将棋子放了回去。 他随口笑道:“是不早了,传膳吧。”袁江躬身去传话,他略微活动了一下,神思从下棋和与她逗趣里抽回来,外面的声音就又清晰了。 “皇上……”明嫔的声音比白日里更哑了,虚弱分明,“臣妾冤枉……” “臣妾没害端嫔……” 顾清霜暗自撇了下嘴,猜想她现在的样子应该已很狼狈了,就拽一拽他:“皇上。” 萧致:“嗯?” “明嫔已在外头跪了大半日了。”她声音放软,“皇上去看看吧……若她真有冤情,便听她说;若没有,便着人送回去。秋日寒凉,容易跪出病来……事情到底没有证据,别让旁人议论皇上苛责。”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他眉宇微挑,分明不快于她又这样发善心。听到末处,又舒展开来,因为她实是为他着想的。 可他自然懒得为了这个出去,只随意地吩咐宫人:“带她进来。” 顾清霜抑住笑容,兀自端起茶来抿。 明嫔已跪了大半日,自是没力气起来的。宫人半拖半扶着她进来,又将她撂在地上,显得她更狼狈了。 而她,要做的偏还是求情的事。 顾清霜又抿了口茶。 他呢,喜欢的实是妃嫔们美好的样子。或端庄优雅、或小鸟依人、或才情卓绝。后宫又终究不比朝堂,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嫔妃若揣着他喜欢的样子有事来求,只消他心里过得去,也就没什么绝对的不可。 而楚楚可怜的模样,诚然也不是不好;在恰当的时候,凄惨狼狈亦未必就不能惹得他怜惜。 只是,这前后两样,最好还是不要同时出现。 ──她们可以有事来求他,也可以用凄惨狼狈令他不忍,但唯独不要带着这样的凄惨狼狈来求他。 人不能把自己扔进尘埃里。 一旦置于尘埃就难被高看了,只会让人厌烦,结局也多半事与愿违。 顾清霜接着饮茶。 明嫔还在哭诉着,无非就还是在殿外说的那些。 他说:“你若只是说这些,便不必再多言了。” “皇上……”明嫔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衣摆。 啧啧…… 顾清霜心里摇头。这举动一出,更显得卑微不堪。 他淡漠地看过去:“明嫔殿前失仪,禁足半年,搬出永宜宫,让荣妃另行安排住处。” “皇上……”明嫔大惊,呼吸凝滞住,眼里的泪珠也凝滞住,望着他怔怔然说不出话。 顾清霜无声地搁下茶盏。 茶喝完了。 第58章 端嫔诞女 明嫔被禁足的第二日,凌贵人被废位,打入冷宫,与此一道下来的圣旨是佘宝林晋了从六品贤仪作为安抚。 而在千里之外,据说宦侍阿仁被夷了三族。 轰动一时的宫中大案至此便算有了结果,又过了那么三两天,阿诗进来禀话说“佘贤仪求见”,顿了顿,又带着几分不解补充:“吴宝林陪她一道来的。” “这到稀奇。”正读著书的顾清霜抬头想了想,见正值晌午,便说,“告诉她们我正午睡,留她们在外殿品茶稍候,你且帮我瞧瞧究竟是什么情形。” 阿诗福身应下,顾清霜就又接着读书。过了约莫一刻,阿诗才又折回来道:“两位娘子话都不多,但瞧着是和气的样子。佘贤仪似有些紧张,吴宝林低声款为了她好几次。” 有意思。 顾清霜放下书:“请进来吧。” 阿诗应了声“诺”就出去请人,二人很快入了殿,齐施大礼。顾清霜笑容和煦:“不必多礼了,快坐吧。” 二人谢恩起身,宫女搬了绣墩来给她们坐。顾清霜缓缓道:“平日里也不太走动,今儿怎的想起到怀瑾宫来?” 就见佘贤仪又起了身,再度拜下去:“宫正司一事,臣妾深谢婕妤娘娘。” “快起来。”顾清霜示意阿诗扶她,“本宫听了阿仁供词,知晓非你所为,自不能看你平白受罪,这是人之常情。” 佘贤仪搭着阿诗的手立起身,赶紧满目:“阿仁肯招供,也多亏娘娘……” 顾清霜垂眸笑笑:“那原是为着端嫔,不是为你,你不必时时记挂。” “臣妾知道于娘娘而言,只是捎带着为臣妾多开了句口。可于臣妾……却是救命的大恩。”佘贤仪咬一咬唇,“娘娘日后若有用得着臣妾的地方,与臣妾说一声便是,臣妾万死不辞。” “快坐。”顾清霜还是笑着,对她这话无可无不可,目光转而落在了吴宝林身上,意有所指道,“二位先前的事,本宫多少听说过一些,今日怎的肯结伴而行?” 言中所指,自是她们先前相争不让之事。听说她们碰面便要斗嘴,屡屡让柳雁心烦不已。 二人听她这样问,脸上都是一红,吴宝林低着头不知如何开口,便还是佘贤仪出言做了解释:“从前是猪油蒙了心,为着几分宠爱与富贵,体面也不要了。如今……”她眼眶红了一瞬,“臣妾从宫正司出来,倒多亏吴姐姐登门探望,又将外头的事说与臣妾听。否则即便皇上差了御前宫人去照料臣妾,臣妾也终是难以安心。” 吴宝林愈发窘迫,听她说完,才低低地应和了一声:“是。” 人有的时候想通,就是这样突然。她与佘贤仪那样争了一年有余,谁也不肯低头,谁也不肯退让,都想显得自己必对方风光。 头一次“登门探望”刚从宫正司出来的佘氏时,她原也是想去讥嘲的。但进了门,看到佘氏虚弱得仿佛失了魂魄的样子,她忽地就说不出那些话了,忽地觉得从前的万般争抢都不值得。 一切都是虚的,什么圣宠什么荣华,昨天还环绕四周,今天就能支离破碎得仿佛从未有过。 这样的一切 ,未免也太脆弱。她们为了争这些变得那般刻薄,实在愚蠢可笑。 顾清霜含笑说:“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姐妹,能相处得宜自是好的,日后可常来本宫这里坐坐。端嫔亦是个好相与的人,只消你们别那么多口舌官司,她想来也愿意与你们走动。” 这话里多有几分揶揄之意,惹得二人又局促一阵,颇不自在地嗫嚅说:“臣妾明白……” 与此同时,晴妃与如贵人正在明嫔房里。明嫔禁着足,按理说旁人也不好前来走动,但晴妃是主位宫嫔,关照几分总是应当,也就无人阻拦。 明嫔的腿还酸痛着,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从二人进屋她就哭了起来,先是委屈、悔恨,再是怪如贵人给她出这样的主意。 如贵人秀眉紧蹙着叹气:“是我不好。想着明嫔姐姐与娘娘相熟,说话更有分量,这才让姐姐去了。若知是这样的结果,便该我自己去。” 说着顿了顿,又禁不住几分恼意:“凌贵人也实在太蠢。这样的大事,竟亲自去收买人。乍看是还在佘贤仪那里拐了道弯,实则一查一个准儿,躲都躲不开!” 这话说到了点儿上。 这样的事岂有做得如此直白的道理?听闻她还自己见了那阿仁,二十两黄金都是在她跟前端出来的。倘使她知道再拐一两道弯,着人暗中去收买,让阿仁摸不清她是谁,事情或许就不同了。 明嫔愈发愤恨:“真是蠢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敢来攀咬我!这等蠢货……”说及此处,眼眶又红起来,抓住晴妃的手,“只求表姐为我做主……” 晴妃近几日心情自也好不到哪去,一直铁青着脸,听言回得也生硬:“本宫早说过不愿去害孩子,你们一个个注意倒大。还敢瞒着本宫,可见胆子也不小,如今还敢说让本宫为你做主?” “表姐……”明嫔哑然,如贵人离席,敛裙下拜,“万般不是皆是臣妾的不是。但此事……臣妾只后悔安排得不周全,却不后悔出手去害她。那孩子生下,于咱们是祸不是福,臣妾不甘心!娘娘若是要怪,便怪臣妾好了,莫伤了与明嫔姐姐的情分。” 晴妃重重地沉下一口气,强自定心:“好了。”说着恹恹伸手,虚扶了如贵人一把,“一个进了冷宫的蠢货罢了。等过些日子事情淡去,便了结了她。” 明嫔气息一松,终于有了两分笑:“多谢表姐!” 晴妃的目光淡淡在二人间一荡,又说:“不许再动端嫔的孩子。” 二人都低一低头:“是……” . 一场大戏之后,宫中人人谨慎,往后一段时日便很有些平淡得不正常。 很长的一段时间,后宫连敢差人去紫宸殿送些东西的人都少了,一切争风吃醋也都消失不见。好像谁都在认命,皇帝翻谁牌子谁就去伴驾,旁人不敢多言一字。 而这些日子里,被皇帝翻牌子的人也实在是少。晴妃先前就因皇长子的事正被敲打,如今惹了戕害皇嗣的疑心,更难见圣颜。 顾清霜在后宫中便更有了独占鳌头之势。过了月余后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除她之外承幸最多的,竟就是淑宝林采双了。这自是因为她肯为采双开口。再加上离开这些日子过得轻松,采双的性子也好转了些,多多少少能入得皇帝的眼。 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柳雁忽而发动。她虽中间遇过险,然头几个月胎像稳固,后面调养得也尽心,这胎生得也就还算顺利。一众嫔妃焦灼地在她屋外等着,过了晌午,婴孩地啼哭声传来,很快就有宦官出来报了喜:“生下了,生下了!是位公主!” 屋外一片松气之声,又陆陆续续地有人道了“恭喜”。婉婕妤含起笑意:“太好了……如她所愿。” “是。”顾清霜点点头。 这不仅是如柳雁所愿的事。若就眼前来看,也确是生下公主比生下皇子更好。一则不必经受母子分离之苦,二则孩子直接养在她膝下,总也能让她多得几分好处。 腊月末,柳雁出了月子,二公主也过了满月,皇帝依照族谱给她取名静嘉,柳雁又给她取了个小字:陶陶。 君子陶陶,永以为好。是个读来就快乐愉悦的小名。 因着已至年关,太后有意让柳夫人多留几日,陪女儿与外孙女一道过年。柳夫人却不肯,婉拒了太后的隆恩,道是宫规不可违。 世家都有这样的分寸。前些日子刚出了那样的大事,她就愈发要在这些小事上一表忠心与恭敬。 她出宫那日,顾清霜专门又去陪了陪柳雁。她原是怕柳雁伤心,结果倒也没见到太多母女分别的感伤,柳雁看着情绪尚好,只是拉着柳夫人说:“母亲日后要常来看我!” 到底是家就在京中,又是豪门显贵。柳雁想见她,从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清霜心中有一瞬的苦涩,柳夫人恰看过来,她又忙端和地笑起来。柳夫人上前几步,低了低头:“近些日子多劳婕妤娘娘照料。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婕妤娘娘尽可差人来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要阿雁平安。” “夫人放心。”顾清霜颔首,“若阿雁再出什么事,我必定即刻着人告知夫人。” 柳夫人却摇头:“只要阿雁平安,婕妤娘娘自己有什么需要的,也尽可差人过来。” 她终于开口戳破了。 这些日子她对顾清霜时时殷勤,顾清霜照单全收之余也添了几分晚辈在长辈面前当有的乖巧,等的便是她开这个口。 这是一笔交换,她肯护柳雁,柳家便也愿意当她的助力。精明如柳夫人,自然清楚她无权势可依靠,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顾清霜早已看清这些,可此时此刻真听她开了口,却感念于她说了两遍的那句“只要阿雁平安”。 她原本也是有家人盼着的。 虽自幼时踏入宫门起她就再没回过家,但时时往家里写信,每每都要询问家里缺不缺什么。爹娘真提要求的时候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余下的时候都让她别操心家里,只要她在宫里平安就好。 可现在,再也没人会这样记挂她了。 每每一想这些,她总恨不能将贺清晏碎尸万段。 第59章 次子予昔 又过几日,到了除夕。 依照惯例,除夕这日都忙得很,妃嫔们早起便要去向太后太妃们问安,而后就是回宫准备赴晚上的宫宴。这宫宴设在含元殿,除却宫中嫔妃外,朝臣、宗亲也有不少到场。嫔妃与他们之间隔着九阶和珠帘,宏伟的殿中宴席气势虽足,礼数也多。 这样的宴席直让太后觉得没趣儿,每每都避了不来。今年更是在颐宁宫里设了小宴,诏几个孙儿孙女同去过节。皇帝听闻之后,又让岚妃与端嫔也一道去陪伴太后。这旨意是在下午传下来的,彼时相熟的几位都刚梳妆妥当,正聚在岚妃宫里,原想着一会儿好结伴去含元殿,这旨意一道,岚妃倒突然躲了个清闲。 众人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来传话的御前宦官,等他走远了,佘贤仪就羡慕道:“含元殿的宴席顶没意思的,臣妾若也能去颐宁宫躲着该多好。” 岚妃听得直笑:“那也快生个女儿,让她帮着你躲懒。” 众人好生笑了一场,又过了一会儿,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各自去赴各自的宴席。 她们入殿之时殿中人还不多,但随着开席渐近很快就热闹起来。顾清霜记得去年嫔妃之中到得最晚的是荣妃,今年却是荣妃都到了,席上还空着一个位子。 顾清霜一时没想起那地方原该是谁,正巧婉婕妤与她席位近,便侧首轻问:“婉姐姐,和容华旁边空着的那一袭,是何人没来?” 婉婕妤定睛一瞧,也想了想才说:“是宁容华,皇次子生母。” 一股古怪的直觉让顾清霜皱了皱眉,俄而又听婉婕妤道:“白日里去太后那里拜年还见过她,也没见身体不适……怎的这会儿还不来?” 二人一时都想不出端倪,因平日里并无走动,也不好着人多去打听。 又过两刻,天子降临。九阶上下众人无不起身下拜,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在他行上九阶、向珠帘后走来时,顾清霜下意识地抬眸睃了眼,一时情不自禁地细品起了他的身姿。 这个人,着实是好看的。尤其是身着玄色冠冕的时候,身材被勾勒得极是英俊挺拔。冕前的十二旒覆下来,遮住他的神情,愈发衬托威严。 他至御座前落座,风轻云淡地道了声“免礼”,殿中便又回荡起谢恩之声。待得众人坐定,皇帝说了些贺年的场面话,就开了席,殿中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 嫔妃们不免都是要上前敬酒的,哪怕只是浅酌两口果酒,也要表一表心意。是以酒过三巡,便陆续有人有了微醺之意。这不妨事,含元殿两旁的侧殿早已准备妥当,可供众人饮茶醒酒,若要更衣梳妆亦可。再不行,还可出去透透气醒酒,只消避着外臣,便也不违规矩。 不知不觉,便已入了亥时。自亥时三刻,爆竹声、烟火声就在外面陆陆续续响起来,时有五彩斑斓的光火照亮天际,又在绚丽之后迅速消散。 等入了子时就是新的一年,宫宴便该散了。顾清霜直盼着宴席散得早些,她给两位公主备了压岁钱串,想要早些送去。 子时,钟声撞响。殿中因此喧闹了一阵,喧闹之中,有宦官踏着未尽的钟声疾步入殿,匆匆行上九阶,至御座前一叩:“皇上……” 皇帝目光落下,那宦官声音里有几分瑟缩:“皇次子殿下……突发急症,似是不太好。” 御阶之上倏然一静,满座嫔妃面面相觑。殿阁太大,御阶之下的朝臣倒没听见出了什么事,之间皇帝忽而离席,疾步向外行去。 不等他们拽住宫人问个所以然,嫔妃们也陆续出了殿,个个神情沉肃。 含元殿乃是宫中三大殿中最大、也最靠前的一座,往后宫走颇要费些工夫。众人一路都走得急,又静得除却脚步别无半分声响,顾清霜便听见那入殿禀话的宦官跟在御驾前继续说着:“原是去颐宁宫赴家宴,戌时三四刻的时候,太后娘娘看几位皇子公主都困了,就说也不必死守子时,便直接散了席。岚妃娘娘与端嫔娘子带着两位公主各自回了住处,两位皇子由乳母带回太妃那边,也就过了……过了最多三刻工夫,皇次子殿下突然晕厥,抽搐不止。” 听得这症状,萧致眉心一跳。人群之中,婉婕妤小声同顾清霜说:“这听着像中毒。” 又听皇帝问:“可传太医了?” “传了,传了!”那宦官道,“恪太妃吓得不行,立时就着人将几位当值的太医都传了去。只是暂还未敢惊扰太后,皇上您看……” 萧致沉息:“先不必惊扰。” 而后便没有别的话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宁寿宫赶。离宫门口尚有七八丈距离时,便已可听见宫门内的忙碌嘈杂。待得踏入宫门,单看那一片灯火通明,也能嗅出情形着实不好。 步入恪太妃所住的院落,守在门口的宦官一见圣驾亲临,忙疾步迎上。他欲见礼,圣驾却顾不上驻足,甩下一句:“如何了?” 那宦官又连忙爬起身,边跟着边回话:“殿下刚服了药,暂且定住了。” 这句话算是让众人都松了口气,皇帝迈过门槛,一女子守在寝殿门口,闻得动静回过身,怔了一怔,抽噎着下拜。 顾清霜的视线自前头的几位宫嫔间穿过,落在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 是宁容华,皇次子的生母。 宁容华抽泣着叩首:“皇上,臣妾知道自己不该来,可臣妾……臣妾……” 宁容华一咬唇:“臣妾自午后便心神不宁,到了傍晚更是喘不上气。原道是自己病了,可谁知……谁知道……”她哭得一下子狠了起来,“臣妾宁可自己患病!”皇帝一喟,上前虚扶了一把:“予昔是你所生,没什么不该来。” 说罢他便欲进殿,殿中却正好又有人出来,步出门槛一抬头,她很是滞了会儿,才俯身拜下去:“皇上圣安。” “晴妃也在?”皇帝启唇,语中隐有几分不快。 接着,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的白练,皇帝自然也是,眉头锁起:“手怎么了?” “臣妾……”晴妃略微迟疑了一瞬,才如实禀道,“臣妾方才喝多了,出来醒酒,正碰上太医往后宫敢,便问了问缘故。得知是皇次子急病,就过来看了看。当时宁容华还未到,臣妾听太医说……这样的急症当以人血入药一试,臣妾就……” 她没再说下去,缓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容:“方才太医说皇次子已脱险,皇上快进去看看吧。” 殿中静了静,皇帝终是伸手扶了她。起身见她手腕微翻,白练下的血迹露出来,殷红刺目,皇帝不禁口吻放缓:“这么多宫人在,你何须……” “事出突然,臣妾一时顾不上。”晴妃带着些局促笑道,“皇次子方才的情形实在吓人,臣妾又正好瞧见桌上放着把小刀,就……”她咬一咬唇,“倒割得也不深,不打紧的。皇上去陪着皇次子吧,臣妾告退。” 所谓贤惠体贴,也不过就是这般模样了。 言毕她一福,礼罢就匆匆要走。那一刹间,她却忽而涌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哽咽,眼眶也随之一红,走得虽还是决绝,心中的委屈却再清晰不过。 顾清霜遥遥看着,只觉这路数似曾相识。 也是,她都知道皇帝吃这一套,晴妃入宫多年,岂有不懂的道理? 皇帝不自觉地失神了一阵,又定住心,提步进了寝殿。 荣妃转过身,神情肃穆:“皇次子既已脱险,咱们便先不要多在这里搅扰了,先都回去吧。”说着又看向宁容华,“容华若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宁容华赶忙摇头:“有皇上在,皇次子自会无恙。臣妾也先回去了。” 说罢她抹一抹眼泪,朝荣妃一福,便率先离开,颇有几分决绝。 众人瞧着,皆不禁唏嘘。虽知皇帝目下这样安排是为了皇子们的平安着想,但母子硬生生分别,甚至为了避嫌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也着实让人心疼。 回怀瑾宫的路上,顾清霜一路无声。采双在她身侧同行,待得没有旁的宫嫔同路了,小声道:“晴妃娘娘这是冲着皇次子去了,是不是?” 顾清霜吁了口气,点一点头:“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 采双又道:“那宁容华知不知情?” 顾清霜沉吟良久:“这我一时也拿不准。” 若不知情,那母子连心便是真的,宁容华日后若得知晴妃这样害她的孩子,必定恨晴妃入骨,继而成为扳倒晴妃的利器。 可若知情…… 那这一位可比和容华的心思还要深多了。和容华先前那个大局虽也动了麝香这样会致人小产的东西,但终究只是做做样子,料定东西送到柳雁跟前就会被察觉,根本没真想让柳雁用。 换言之,和容华连旁人的孩子都不忍下手。而眼前出事的这一个,可是宁容华亲生。 . 皇次子又安养了几日,太医才终于敢说他彻底脱了险。年初五时,皇帝下旨晋和容华、宁容华为婕妤,端嫔为容华,岚妃没有晋位,但娘家也给了封赏。 年初六,沉寂已久的晴妃终于又被翻了牌子。 这晚,顾清霜整宿难眠,一次次设想晴妃该是如何的婉转承欢,又会说些什么。 倒不是拈酸吃醋,只是自去年上元节她被迫投湖起,她们之间就已注定是要争个你死我活了。 第60章 因噎废食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总是有几分道理的。自年初六开始,皇帝断断续续地去见了晴妃好几回。顾清霜初时存着几分期待,盼着晴妃能尝着甜头便失了分寸,提及两位皇子的事,再惹得圣心不快。但后来想想,便也清醒地作罢了──总不能指望人人都跟凌贵人一样蠢。 岚妃也跟顾清霜说:“晴妃虽斗不过南宫敏,但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依本宫看,这回她大有可能是没打算明着争两位皇子,若后来还是提了,就是找旁人去提;再不然,也有可能根本没想图谋皇子,除夕那一出只是为了复宠罢了。” 跟着又叮嘱顾清霜:“不管怎么说,你要多上几分心。怀瑾宫的宫人们都要看牢,免得有那么一个两个糊涂的,让你惹上说不清的事。” 顾清霜毕恭毕敬地颔首应下,转而眉眼带起笑:“谢娘娘虽不肯沾染这些争斗,却还肯为臣妾出谋划策。” “……”岚妃没好脸色地睃她一眼,“婕妤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岚妃到底也久经世事,自是明白这样的斗争一旦踏进来,就没了回头的路。 但顾清霜昔日所言,却也不假,皇宫不是能由着她独善其身的地方。她现下日子过着舒坦,一因不争宠,二因膝下有个公主,三因无人来争这公主。 顾清霜便跟她说:“无人来争公主,不过是因现下嫔妃们都还年轻,十之八九有几分野心,也都还盼着自己还能有孩子。可若是过上几年,娘娘再试试看?娘娘真就能担保在那些不可说的野心散尽之后,转而只盼能颐养天年的嫔妃们不会希望膝下有个公主?大公主聪明伶俐,又是皇上头一个孩子,娘娘就不怕她落入旁人之手?” 虽然她所言也不过是个可能,甚至颇有夸大其词吓唬岚妃的意味。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没有几个做母亲的能不怕,岚妃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帮了她。 日子不觉间就又翻过大半个月,到了一月末。天气愈发和暖了,御花园中草木抽芽,一些细嫩的花苞也显了形,一颗颗浮在枝上,孕育着尚不起眼的生机。 二月二春耕节时,皇帝天不亮便出了宫,设坛祭祀,祈愿风调雨顺。宫中亦有应景的礼数,晌午时荣妃在舒德宫里设了宴,邀众妃一聚,尚食局备好了各色点心送来,称“富贵果子”,应了这天“迎富贵”的说辞。 这一聚便到了傍晚才散。傍晚时离了荣妃的景明殿,顾清霜又随着柳雁顺路去瞧了二公主,二公主已两个多月了,两个月来长大了不少,也白嫩了一圈。两个月大的孩子多数时候还都在睡,顾清霜运气却好,去时正碰上二公主醒来,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她,就咧嘴笑了。 沈h扒在摇篮边歪着头也看她,看了一会儿,有些惊奇道:“公主长得好快!” 柳雁听言笑说:“你还不是一样?冬日里做的衣裙,如今便又短了吧?” 她们这厢一室惬意,怀瑾宫,有人踏着朦胧夜色行至思雅殿门口,宫人忙迎上前,她摆手:“本宫知道柔婕妤还没回来,本宫等一等。” 那宦官拱手:“那请娘娘先入殿喝盏茶吧。” 和婕妤颔一颔首,便随他入了殿。她心不在焉地品了两盏茶顾清霜才回来,进殿一看:“适才还在想和姐姐怎的没去参宴,怎的倒来我这儿等了?” 说着二人各自一福,和婕妤道:“有事同你说。” 顾清霜会意,就邀她入了寝殿,将宫人尽数摒了出去。和婕妤也不听她绕弯子,落座便道 :“这些日子,宁婕妤找了我好几回。” 顾清霜心神一提:“宁婕妤?” 和婕妤点一点头:“我与她原也有几分相熟,同年入的宫,又先后诞育皇子。后来两个孩子都没养在我们跟前,我们自是都不舍得,可她心思更娇弱细腻一些,日日啼哭;我则是索性避着这些,不想、不提,自也懒得听她哭诉,一来二去,情分这才淡了。” 顾清霜点点头:“如今怎的又找上姐姐了?”和婕妤说:“她认定除夕皇次子之事,是晴妃所为。” “这倒不假。”顾清霜一哂,品一品和婕妤的口吻,她又有些疑惑,“姐姐不会觉得那日之事别无隐情,真是晴妃心善,出手救了皇次子吧?” 和婕妤道:“我自是觉得别有缘故,却又并不认为是晴妃害了皇次子。” 顾清霜拧眉:“怎么说?” 和婕妤说:“宫中善恶虚实虽都难辨,但晴妃这个人……”她摇摇头,“我不觉得她有这样的胆识,敢拿皇子的性命冒险。更何况她如今还想将皇子收入囊中──你想一想,皇次子才不到五岁,若是下毒害他,剂量稍有不慎人就没了。你如是有心图谋一个皇子,当下的皇子又只有两位,你可会用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去争?” 顾清霜一时沉思未言,和婕妤又提醒她:“再说,咱们这位皇上愿意在女人之事上犯糊涂,在皇子的事上可从来不糊涂。这次的事,他为什么不疑晴妃?”顾清霜头一个反应,自是想说“这只看他愿意信谁”,转念,又按住了这句话。 和婕妤为晴妃说的那番话并不能说服她,但关乎皇帝的这些,的的确确是有道理的。仔细想来,她们那日都只看到了晴妃看戏,嫌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太假──诚然那也确实是假,可假不假与她是否出手害了皇次子是两码事。 若说她只是撞上了这事,便依太医所言出手相救,而后又顺水推舟地再做一场戏牵住皇帝的心,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和婕妤一叹:“你一心想着事事都是晴妃算计谋划,怕是有些先入为主了。” “姐姐说的是。”顾清霜薄唇微抿,姑且将这些阴谋搁下,留待迟些时候再细细思索,当下只追问和婕妤,“那姐姐是如何同宁婕妤说的?” “我没有与她说这些。”和婕妤喟叹一声,摇一摇头,“看她那个样子,我也心疼。但见她一门心思奔着晴妃去,又觉得不提也罢。与其说得那么明白,不如将这人拉过来,收为己用。” 顾清霜沉吟不语。 和婕妤打量她的神情:“你不愿意?” “也说不上不愿意。”顾清霜摇摇头,“只是皇上对皇子之事谨慎,我敢结交姐姐,是因宫里都说姐姐识大体,皇长子被送去宁寿宫后姐姐也没说过什么,守着旨意不多去看一眼。可宁婕妤不一样,姐姐与她同病相怜,尚且烦了她昔日的哭哭啼啼,旁人如何能不知道?只怕皇上都听闻过几分。这样的人结交过来,岂不是等着皇上疑我也在图谋皇子?” 和婕妤听着滞了滞,有几分不甘,亦有几分恍悟。 顾清霜话锋一转:“但姐姐与她将交情拾起来,倒是无妨。毕竟都是诞育过皇子的人,又有旧日交情放着。阖宫里若有一个人不需与她避嫌,便也只有姐姐了。” 和婕妤怔了怔,情绪复杂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心思……动得是真快。” 她还记得昔日她拿采双设局的事,末了顾清霜愿意帮她,却不肯放任她将那个局走下去,就是因顾清霜比她更深想了一层。 如今这事,顾清霜又比她深想了一层。 “我不是心思动得快。”顾清霜谦和淡笑,“我是连娘家都没了的人,比不得姐姐尚有个当知县的父亲,更比不得那些家世雄厚的妃嫔。想要保命,也只能凭这几分谨慎了。” 和婕妤对她这话不予置评,只是觉得自己矛盾多日的事终于拿定了主意,松了口气,有了笑容:“那我便先与她走动着,日后若她有什么打算,咱们再走一步看一步。” 顾清霜点点头:“姐姐还是做两手准备的好,一边好生结交着,一边也不妨多几分提防,莫要事事都与她说。” “这我有数。”和婕妤温声,说着起了身,“我先回去了。” 顾清霜便也起来,想送送她。刚行至外殿,却有御前宫人赶来,满面笑容地一躬身:“两位婕妤娘娘安。皇上刚回了宫,请柔婕妤娘娘去紫宸殿。” 呵,怎么突然想起她了? 顾清霜心底玩味着,却有有些懊恼──她原本真是盼着他再遗忘她一阵子的,眼下这么一来,倒只好事先挑明了:“劳伴伴转告皇上,我近来怕是不方便侍奉。” 那宦官一怔,抬眸之间面前的柔婕妤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唇角勾起笑,姿态柔媚:“太医说怀胎不足三月时尤需当心。” 眼前的宦官顿显愕色,连和婕妤也一愣,转而一把抓住她的手:“当真的?有了?” 顾清霜嗔怪地一瞪她:“姐姐小点声,我这还没坐稳呢。” 和婕妤忙一掩唇,那宦官终于也反应过来,旋即跪地叩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臣这便去紫宸殿回话!” 说罢就手脚麻利地告了退,顾清霜抬眸睃了眼,脚步真是急得很。 她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来。 记得柳雁初有孕那时,直盼着腹中怀的是个女儿,因为公主虽无缘大统但能养在跟前,皇子或有命继位却要被抱走。 而她,还是盼着这胎是个皇子的。 皇子有谁抚养凭的是皇帝的心思,能否让皇子纵不养在跟前却还与她亲,看的则是她的本事。 再说,眼下是皇子们都还年幼,来日总归还是要记到嫔妃名下的。她若为着几分子女亲情便连将来的机会都不要,那叫因噎废食。 第61章 有孕之后 和婕妤离开后过了最多两刻,思雅殿的殿门被猛地推开。 顾清霜安然倚在茶榻上读著书,听到外面着急忙慌的问安声也当没听到。过不多时,寝殿的珠帘也撞响了一阵,玄色的身影从影壁后显形,她这才抬了下眼,注意到他玄色冠服都还没换下。 下一刻,她手中的书被猛地抽走,他满目欣喜地看着她:“是真的?” 顾清霜薄唇抿一抿,带着两分羞怯,点了点头。 他笑着坐到她身边:“何时知道的?怎的不早说?”顾清霜声音愈发轻柔:“臣妾想等胎像稳了再说,免得又……”她顿一顿声,“上次原也是不想那样早说的,总归保这孩子平安才最紧要。” 她这样说,他自会想起先前那一场接一场的大戏。不禁眼底也一暗,紧攥住她的手:“孩子会平安的。” 顾清霜噙着笑点点头,乖顺地靠到他肩头:“臣妾会加倍小心。这些日子就……还请皇上少招惹臣妾,免得臣妾起那些不当有的贪念,平白伤了孩子。” 还没说完,他就笑出声,指尖一点她鼻子:“又在说什么鬼话。你这小尼姑,胡思乱想的时候比凡人还多。” 说来也怪,这些话偏是由她说出来,最是让他觉得心痒。他还记得她昔日在千福寺的样子,清清素素的一个姑娘,不施粉黛,清心寡欲。 如今,那些不能为佛祖所知的欲望,倒越来越多了。 那些念头她有就有了,却还不愿听他这样打趣。他随口说说,她的双颊就通红起来,扯起衣袖来蒙住脸:“臣妾叮嘱一句罢了,倒让皇上拿臣妾说笑!” 他又低笑一声,看向袁江:“传旨下去,晋柔婕妤贵姬位。”“……皇上。”她及时地一拉他,“且帮臣妾再瞒一瞒吧。这晋位之事,臣妾也有一言。” 萧致颔首:“你说。” 顾清霜缓缓道:“眼下宫中诞育过子女的嫔妃,除却岚妃娘娘已至妃位,和婕妤、宁婕妤都是资历远比臣妾要深,位份却不过跟臣妾如今一样;端容华更要低些,虽有孕后先后晋过几番,也还是屈居臣妾之下。” “这样的局面,若臣妾来日诞下公主,不算惹眼,位份晋也就晋了。可若是皇子,臣妾为着他的平安,也情愿更谨慎低调些。” 萧致沉了一沉,避开了她的目光:“若是皇子,朕自也会为他的平安打算,不必你委屈自己。” 他果然还是要将皇子交给太妃的。顾清霜对此毫不意外,笑容也并未黯淡,眼中甚至更添了三分真挚的光芒:“臣妾自知皇上会为他选一位可靠的太妃,日后也会有疼爱他的母妃。可若这样说……如今为他尽的心,就是臣妾与他仅有的母子情分了。皇上就遂了臣妾的意吧。” 酸楚至极的话,让她说得柔情万千。可再柔情万千,那股酸楚也还是掩不去的。 她觉得,应该从未有人在皇子之事上,与他开诚布公地说过这样的话。 和婕妤与宁婕妤便是在旁的嫔妃面前,多数时候也将自己放得极低,和婕妤谦卑之余倒还大方,宁婕妤则连大方也不太做得到。 在他面前,她们只会更加小心。 而她思来想去,觉得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同他说。他到底是自诩深情的人,她又不是胡搅蛮缠地非要将孩子绑在身边。几分委屈难舍,人之常情罢了,只会惹他不忍。 便听他叹了口气:“如何就是‘仅有的母子情分’了?孩子是你所生,便是抱去太妃那里,你时常走动也不打紧。再说,待得来日……” 话语至此,忽而噎住。 他本是想说“待得来日孩子过了易夭折的年纪,回到你身边也无妨”,想了一想,又忍住了。 这话放出去,另外两位当生母的不免也要起些心思。虽则说起来也是同样的道理,他本也打算过几年就让孩子各自回去,但现下到底年纪还太小,经不住那么多诡计。 更何况这一年多来,还前有晴妃算计皇长子、后有皇次子不明不白得急病的事。 萧致无声一喟,改口道:“罢了,便依你。晋位的事姑且不提,你好好安胎。” “好。”她的神情顿时轻松,笑意绽开,眼底阴霾尽扫。这样轻易的满足多少能惹得他再心疼几分,但事实上,她的满足也是真的。 ──她原本想要的,也不过是他那句“你时常走动也不打紧”。 和婕妤与宁婕妤都太谨慎了,她有时觉得过了头,有时又觉不无道理,心思矛盾来矛盾去,拿捏不好分寸。 得他一句亲言,就什么都好办了。 当日晚上,他便留在了思雅殿中。两个人和衣而眠,只是睡前说了一会儿话。 她靠在他怀里,忽而话很多,絮絮地好奇孩子是男是女、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眼睛长得该像谁,鼻子长得又该像谁。 他在这样的时候总是耐性很好,衔着笑听她说,偶尔搭两句话。当中也调侃她:“可不能是个小姑娘,若是小姑娘,多半像你,学得和你一样话多,朕迟早要被念叨聋了。” 她眉眼一抬,就凶巴巴地瞪他:“皇上嫌臣妾烦了?”说着就离开他的胸口,蹭到自己枕头上去,拽起被子遮住脸,“那臣妾不说了。” 隔着一层被子,又听到他笑:“而且脾气还不好,女儿若跟你一样,朕算是弄了个小祖宗到跟前。” “哼!”被子里的声音气鼓鼓。他拽拽被面:“快出来,闷久了不舒服。” 她不出,他无奈地又笑一声,隔着被子将她拢住:“清霜,别担心那么多,好好的给朕生个皇子。” 她一味地闹着小脾气:“生个皇子也随臣妾,话多脾气不好,皇上还是要烦的!” “咝……”他咬着牙吸气,“那可非得个皇子了,朕舍不得打你,也舍不得打女儿。男孩子皮实,朕就拿他出气。” 她一下子揭开被子,气得哭笑不得的神情:“皇上就会欺负人!” 好一阵打情骂俏,虽无床笫之欢,也有一室甜蜜。 翌日,他离开怀瑾宫时着人将这消息禀去了颐宁宫,而后自会传得阖宫皆知。太后听闻她不愿晋位的心思,便也依了她,只着人送了厚赏过来,前前后后三四十个宦官才将东西尽数送到。 顾清霜好生谢过他们,封了丰厚的赏钱。又着人将各样赏赐一一登记造册,自己挑了只玉如意出来在手里把玩。 阿诗看看那玉如意,笑道:“这瞧着比去年七夕时太后赏淑宝林的那件还好些。” 顾清霜不置可否地笑笑:“今儿先别太张扬。等过几日你和卫禀着意挑挑,给诸位姐妹都送些东西去。” 这“姐妹”,指的自是与她交好的几位。 有好大家分,她就是要让满宫里都瞧着,饶是她位份不及晴妃,资历也差得远,与她结交总归也是不亏的。 华颜宫里,晴妃乍闻“喜讯”,一口气就噎在了胸中。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脸色变得苍白:“有喜了?” “……是。”跟前禀话的宦官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皇上昨日就留在了怀瑾宫,今日一早回的太后。太后大喜,赏了好些东西。只是……只是不知为何,没按例晋封。” “晋不晋封有什么打紧。”晴妃烦乱地摇着头。 她知道宫人是想劝她宽心,引着她去想这背后或许有些缘故可挖,譬如皇上并不在意柔婕妤。 可她若真那样想,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宁婕妤有孕时皇上闻讯倒按例让她晋了位,却是很过了几日才去看,两相一比,这昨日就能让皇上匆匆赶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被轻看的那一个。 晋不晋位都是虚的,说到底不过皇上一句话的事,哪有皇上的心思来得要紧。 明嫔那边,尚在禁足的明嫔闻讯就摔了杯子。杯子摔得粉碎,她还觉得不解气,又从多宝架上举起一个玉瓶要砸。 宫人们不敢拦,只得匆匆去回晴妃。不一刻工夫,晴妃便到了,同来的还有如贵人。 扫了眼满地狼藉与跪了一地的宫人,晴妃蹙蹙眉头,到茶榻上落座:“摔什么东西,传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表姐……”明嫔气不过,直哭出声,“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凭什么!” 晴妃淡看着她:“端容华的事,是你出手害的人家,如今倒还有脸骂她?” 明嫔被说得一愕,如贵人滞了滞:“娘娘……话是这么说,但柔婕妤可不比端贵人是个软性子。这明里暗里的,她给娘娘受的气还不够多么?咱若就这么坐视不理……” “都不许动她的孩子!”情分沉沉一喝,咬一咬牙,强自缓和些许,“她是她,孩子是孩子,本宫不想做那样的恶人。况且现下是什么局面?她便是自己失了孩子,旁人都要疑到本宫头上,到时指不准皇上心里要有什么。”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甚至信了神鬼之说,日日祈福,才终于在过年时撞上了皇次子那一遭。 割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刀有多疼,只有她自己知道,到现在手腕上都还留着疤。 她吃了那样的苦头换回的圣宠,不值当为了这样的事丢了。 况且,她多怕报应。 她敢去害顾氏,是因觉得后宫里头活的就是一口气,若顾氏死后报应到她身上,她认了就是。 可若她去害孩子,她真怕自己这辈子都再不能有孩子。 这是纠缠她已久的恐惧,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岚妃那样素来算不上得宠的,承幸几次都能有个公主,自己却迟迟等不来半分动静。 第62章 孕中筹划 顾清霜知晓自己有孕时便已有两个月,等到二公主过百日,就满了三个月了。思来想去,她不想去百日宴上抢了柳雁的风头,索性借口身子不爽没去,柳雁自然体谅她要安胎的辛苦,不会说什么。 过了两日,她才携着百日礼去见柳雁。柳雁听宫女禀话时便一怔,赶忙亲自往外迎,见了顾清霜,即道:“姐姐何必亲自过来?若有什么事,喊我过去便是了。” 顾清霜含笑,指指身后端着贺礼的宫人:“我是来给陶陶送百日礼的,哪有让你自己去取的道理?” 柳雁挽住她的胳膊,边一道往里走边说:“哪里就差这一份礼呢?姐姐好好安养,给陶陶生个弟弟妹妹才要紧。” 进了卧房,二人就一道落了座。陶陶原在卧房的摇篮里睡着,柳雁怕吵醒她,便吩咐乳母抱去了厢房,又向顾清霜道:“前日陶陶百日,母亲进宫来贺,说起姐姐有孕的事,母亲说生产这一关必要多留几分意。我生产时家中是请了产婆入宫来侍奉的,母亲说姐姐若想用,到时再请个旨传她们进宫就是,都是府里头知根知底的人,儿孙都在府中,不敢生事,最稳妥不过。但我拿不准姐姐的意思,没好直接应下,姐姐看需不需要?” 顾清霜温声笑道:“那便有劳夫人了。我也怕那关难过,虽说我那里也有沈书撑着,但产婆也是紧要的。” “那到时我便去向太后娘娘请旨。”柳雁应下,又指指桌上的几道糕点,“姐姐运气好。这是我刚亲手做的,姐姐可放心地尝尝。” 顾清霜便依言尝了两块。她并不是个贪吃的人,有孕后口味又多了两分古怪,近来已不太懂小厨房送的点心。柳雁手艺倒好,做出来的点心清甜不腻,顾清霜原只是给个面子才尝,吃过却禁不住夸她。 柳雁听言就笑:“别夸我,这是与姐姐宫里头的淑宝林学的。姐姐若爱吃这个味道,让她常做便是。” 顾清霜这般一想才反应过来,的确是那个味儿。她原是尝过的,只是不曾贪嘴,后来再特意让采双做,又多是为了呈给皇帝,自己倒将这口味忘了。 她当下便将这事记了下来,回怀瑾宫的路上,吩咐阿诗:“一会儿你去淑宝林处一趟,跟她说我近来馋她的点心。若她得空,让她每隔两三日给我做上一趟。再挑两副钗子给她送去,就说辛苦她了。” “娘娘。”卫禀在步辇另一侧躬身,“娘娘有着身孕,还是谨慎些的好。这些个入口的东西,不妨还是……” “娘娘是想引蛇出洞,先下手为强?”阿诗说。 顾清霜点点头:“我有我的打算,你们放心照办便是了。这孩子我必会平安生下,安排下去的事,我心里都有数。” 她最想引的“蛇”,自然还是晴妃。但和婕妤上次所言在她心里添了个疑影,她近来都在想,自己是否对晴妃真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若是那样,那就连柳雁先前遇险之事的真相也说不准了。虽说凌贵人咬住的明嫔的确与晴妃亲近,可若晴妃真是不愿向孩子下手的人,这事与她有关无关,也不好说。 采双闻讯后初时也有些顾虑,转念又觉得婕妤娘娘最是有本事的,既然敢让她做,就是心里有数。点心便这样一日日地送进思雅殿里,顾清霜每一道都让人验两遍,然而直至夏日临近也没等到什么事,倒让她觉得自己的腰身仿佛粗了些。 她略去前面的缘故,在去紫宸殿搬家时只将后面的烦恼说与皇帝听,苦恼自己身形走样。萧致闻言便笑:“这怎么是走样?四个多月的身孕,该显出一点了。”边说边将她拉到膝上坐,温声问她:“近来可觉得热?你若觉得热,朕便早点下旨去避暑。若你懒得去,今年不去也罢。” 她一勾他的脖子:“自是要去的。” 如是只因为她有了孕就令阖宫都不去避暑,也太惹眼。她想引蛇出洞是真,却也不想人人都恨上她这一胎。倘若人人都冲着她来,她怕是也招架不住。 这话却不好明说,她凑到他侧颊啜了一啜,道出的话是:“臣妾想那边的温泉了呢。太医现下虽不让臣妾碰那些,臣妾还是念着,能去旁边走走也好,只当是去看看景。” 他嗤地一笑:“好,到时朕陪你去。”说着就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寝殿。她不知他要干什么,眨眨眼,并不问,便见他进了寝殿就将她放在床上,跟她说:“你好好歇着,朕去把折子拿进来看。” 顾清霜边蹬掉绣鞋边说:“皇上忙便是了,臣妾无妨。” 他俯身在她额上一吻:“是朕想与你待着。” 这句话,真是说得顾清霜后牙发酸。 自她有孕之后,他们之间很是多了些贪恋。她对他的当然是假的,但他对她……是真是假怕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不再推辞,乖巧地褪去鞋袜,又盖上点被子,含着几分期盼的笑容,看着他径自出去。不多时他就折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本他挑出来的紧要奏章,后头另有两名宫人,端着笔墨纸砚,待他坐到她身边,榻桌即刻布好,他执笔蘸墨,不一会儿,余光睃见身边的人正蹭起来。也不说话,默默靠到他肩头。 萧致温声一笑:“好好躺着。” 顾清霜说:“臣妾昨日睡得足,现下不困。”说着,口吻中转而有了几分羞赧的笑,“只想与皇上这样待着。” 萧致便不再多说什么,任由她这样倚着他,她抬眸看一看,他落回奏章上的眼中笑意残存,让她恍惚里有想起之前那个人。 她原是真真正正地享受过这样的惬意时光的。那时候贺清晏常到尚仪局找她,许多时候却没事做,就寻本书来读。她便爱这样倚在他肩上,有时发一发呆,有时小睡一会儿,怎样都能乐在其中。 但现在…… 她的目光淡淡地也落到奏章上。 朝臣们为免误事,也为表敬重,奏章上的字迹都极为清晰工整,让人能轻而易举地一目十行。她很快就读下来,又眼看他写下一字字的朱批。字迹熟悉,写出来的东西她倒不太懂,便在心里反复念了两遍,留待回去慢慢想。 她是很会记事的。昔日尚仪局事务繁多,千头万绪难以厘清,逼得她慢慢练就了一套提炼要点的法子。用那套法子,前前后后记二三十件事也不太难。等觉得神思有些累了,她就放过了自己,打了个哈欠,躺回枕头上:“臣妾小睡一会儿。” 还是孩子最为紧要,她得好生养着。其他事,慢慢来。 七八日后,众人启程前往行宫。为免她路上颠簸受罪,皇帝早早下了旨,让宫人将马车四处都垫得厚实。顾清霜记得柳雁去年有孕时也说过这事,行至车前看清车中情形时,却还是咋舌:“哪有那么娇气?这也太厚了。” 待得马车行上片刻,她又发现这样的准备好坏参半。好处是确实很软,从京中到行宫的一路上并非处处平坦,有时马车难免剧烈颠簸,被这四周围的柔软缓去大半,她就觉不出什么了。 坏处却是,着实热得很。 柳雁去年也埋怨过这份热,可顾清霜自有孕以来似乎更爱出汗,这样闷了一日下来,腰间就被汗水浸出了一片细小的疹子。 当晚马车歇在官驿,顾清霜想着明日还要这样闷上大半日,心里便叫苦。阿诗给她擦身时瞧见这阵子,到自己房中翻了翻行李,待得顾清霜要睡了,摸了瓶膏药出来:“娘娘试试这药,明天疹子就消了。” 卫禀也在旁边尚未告退,一见那药,脸色都一僵:“你疯了是不是?这样粗陋的东西,拿来给娘娘用?” 他边说边伸手要抢,阿诗一避,侧眸瞪他:“我瞧着药效挺好,倒比宫里那些见笑还快,有什么粗不粗陋的?” 卫禀眉头紧拧:“娘娘有着身孕呢!” “我自是找太医看过了。”阿诗衔着笑,“沈太医还在外头,你若不放心,可去问问他。” 卫禀终是拿她没法子,嘴里小声埋怨了句什么,摇摇头告了退。顾清霜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这样吵嘴,又看看那药,问阿诗:“是卫禀寻给你用的?” “是。”屋中已无旁人,阿诗含着笑将盒盖拧开,一五一十道,“我去年身上起细疹,卫禀就寻了这药来,极是好用。方才见到姐姐腰上的疹子,我又想起这药来,拉着沈太医瞧了瞧,他说确是好药,姐姐可以用的。” 顾清霜将药盒拿在手里,端详了会儿,问她:“沈书可能摸得清这其中具体都用了那几味药?” “自然。”阿诗颔首,“沈太医细细验过,又与我要了原本的底方,见对得上才敢担保无事,不然岂敢给姐姐用?” 原来是有底方。 顾清霜舒气一笑:“明日你把方子拿来给我看看,我有用。” 说着就伏到床上,由着阿诗给她上药。阿诗想想她方才所言,直蹙起眉:“姐姐若觉得这药不妥……还是别用了。” “既有底方,沈太医又验过,便没什么不妥。”顾清霜道。 沈书原就是个谨慎的人,又有沈h押在她手里。这药他若有半分拿不准,必定不敢给她用。 眼下药能送到她面前,她就不怕。她想要底方的缘故,也与此不相干。 第63章 请君入瓮 一张治疹子的良方就这样在行宫中传了开来。与此同时飘远的,还有一句禁忌:用此方时断不可食用甜杏,否则甜杏会与其中两味药相克,轻则引发敏症,重则伤及妇人根本。 正值炎夏,暑热重起来闹起痱子是常有的事。药方与禁忌便自然而然地在一夜间散开,加上所用的几味药都并不名贵,顾清霜很快就听闻,就连做杂役的宫女也用上了。 余下的就是守株待兔。请君入瓮这种事,倘若要“请”的只是明明白白的一个人,步步谋划都冲着他去,自能有□□成的把握;但现下顾清霜是广撒网,心里虽希望晴妃一脚踏进陷阱,可局却非针对她而设。这样一来,适用其中的人虽多些,是否会有人真踏进来却不好说。 与让采双一连数日给她制点心一样,她不过是觉得这胎怀都怀了,不做点有用的事实在是亏,试试看罢了。 如此又过了月余,顾清霜的小腹愈发显了形。随着年龄渐长愈发守礼的沈h终于忍不住显出了好奇,趁着没人,憋不住地问顾清霜:“娘娘要怎么让肚子里的皇子公主出来呢?” 顾清霜一奇,把她揽到身边:“你叔叔是太医,你没见过旁人生孩子?” “没有。”沈h摇一摇头,顾清霜想了想:“那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了。” 沈h却想着她前头那句话,追问:“那娘娘这次生孩子,奴婢不能在旁边看着?” “不能。”顾清霜摸摸她的额头,“会流很多血,你要害怕的。” 沈h一听要流血,就连连点了头,打心里觉得不看也罢。顾清霜瞧着她瞬间紧绷的神情觉得好笑,寻别的话题来打岔:“一会儿有尚服局的人过来,再给你裁两身新的夏衣。你近来功课如何?” 沈h重重点头:“都按时写完的!” “那下午你叔叔来请脉,让他陪你玩一会儿。”说着又拍拍她,“先去歇歇吧。” 沈h听说又能见到叔叔,自是高兴,朝顾清霜福了福,快快乐乐地跑了。正巧阿诗打帘进来,抬头就看到顾清霜笑意温柔,又看看跑开的沈h,扑哧笑出来:“娘娘这副神情,一看就是要当母亲的人了。” 顾清霜收回目光,暗暗瞪她:“胆子大了,敢拿我寻开心了。” 自此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沈书又来请了脉。这样的请脉原该是三日一次,但自顾清霜有孕后,便成了日日都来。不过顾清霜其实胎像不错,他日日这样来请,也说不出什么,不知不觉就成了例行公事地车轱辘话来回转。 顾清霜就耐着性子听他将前几日说过的内容换汤不换药地又讲了个大概,听罢笑了声:“本宫心里有数,大人不必日日都说。” 话音刚落,沈h就打帘进了屋,扬音便喊:“叔叔!” 沈书侧首,轻声斥她:“多大了,还没规没矩的!” “别说她。”顾清霜一哂,“h儿平日乖得很,这是见了你才高兴得忘了。” 沈h被他一斥就连脚步都轻了,听顾清霜为她辩解,愈发地不好意思,低着头上前福身:“婕妤娘娘。” 顾清霜含着笑刚要再开口,一缕甜香沁入鼻中,猛地窒息,心跳狠狠一沉。 接着,她便觉喉中一分分紧绷起来,每一次呼吸都似有藤蔓在喉中纠缠蔓延。沈书一时未有察觉,端正朝她一揖:“那臣陪h儿待一会儿,臣告退。” “……沈大人。”顾清霜慌忙唤他,几息之间,她平和的声音已变得异常沙哑。 沈书猛地回神,上前两步,手指叩在她腕上:“娘娘?” “敏症……”顾清霜的呼吸渐渐急促,“甜杏……本宫对甜杏过敏。”短短一句话,倒已喘了五六口气。 沈书连忙招呼宫人扶她平躺,又取了平复哮症的药来,待她呼吸缓和,再慢慢施针。 顾清霜阖上眼,暗想该来的可算是来了。 这消息自有人禀去清凉殿,不一刻工夫,皇帝就匆匆赶了来。与此同时,御前宫人将望舒苑围了个水泄不通,袁江不必皇帝开口,入了殿就宫女:“怎么回事?娘娘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病症。” “奴婢也……也不知道。”被问话的紫檀福一福身,“原本都好好的,沈太医刚诊了脉,也说娘娘平稳无恙。后来是……后来是h儿进了殿来,刚上前见了个礼,娘娘就犯了病,突然得很。” 这话一出,袁江看向皇帝的神情,皇帝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即刻便有宦官上前,拉住沈h就走。 沈h到底年纪还小,方才见着顾清霜犯病,就傻在了旁边。眼下猛地被人一拽才忽地回过神来,放声大哭。 那宦官扬手狠打在她背后:“哭什么哭!住口!” 正忙于施针的沈书身形一颤,脸色发白:“婕妤娘娘……” 顾清霜与他同时开口:“h儿。” 说着她摆一摆手,沈书会意,姑且退开了两步。顾清霜缓了缓气,看向皇帝:“h儿才六岁,能懂什么。”言毕不等皇帝反应,就朝沈h招手,“h儿,别怕,过来。” 那宦官只得将沈h松开,沈h被打了那一下,哭声吓住,看看顾清霜,怯怯地走过去。 在她凑近前,沈书匆忙上前几步,一把拽了她腰间的香囊。凑在鼻边一嗅,即道:“是这个。这香囊之中有甜杏香。” 顾清霜点点头,伸手将沈h揽到跟前,边给她擦了眼泪边柔声问她:“这香囊是何处来的?” “是……是尚服局……”沈h一声声抽噎着,“是尚服局的姐姐给奴婢的!她说……说这个颜色正搭奴婢今日的衣裙。” 顾清霜定睛瞧瞧,沈h今日穿了身杏黄色的交领襦裙,那香囊是橘黄,搭着确是好看。 顾清霜轻轻一喟,向皇帝道:“臣妾对甜杏过敏,怀瑾宫上下皆知,除此之外,倒只知会过尚食局。尚服局里左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不必大动干戈。” 她拿出一贯的温柔大度,劝他宽心。然不及他点头,立在床边阿诗脸色一变,忽而跪地,俯身一拜:“娘娘仁慈,但事情恐怕非娘娘所想,皇上容禀。” 萧致负手而立,刚缓和下两分的脸色重新冷了,睇着阿诗:“你说。” “娘娘的敏症确不曾专门知会过尚服局,但……但娘娘前些日子用了种治疹的药膏,因药材并不名贵难寻,又有奇效,后来便在宫里传开了。” “但用那药膏时,娘娘请沈太医来看过,后来也正好说了几句敏症之事。娘娘原是怕敏症伤及胎儿,沈太医便叮嘱娘娘远离甜杏这致敏之物即可。谁知……谁知……”阿诗的神色里多有几分无奈,又一叩首,“谁知这消息与那方子一同传开,倒传得走了样。不知怎的,就成了甜杏与那药膏中的药相克,轻则引发敏症,重则还会伤及妇人根本,致人小产、甚至永不能生育。” “这传言奴婢早有耳闻,但奴婢存着私心,想着宫里能少见些甜杏也好,免得误伤了娘娘的身子。可今日这……” 阿诗哑了一哑,声音颤抖起来:“恐是那误传让有心之人听了去。看似只是引发了敏症,但实则,实则……” 她再度重重一叩:“奴婢只怕那人原是想冲着娘娘腹中皇嗣来的!” 她从头至尾说完,步步递进。话音落定之时,满屋已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皇帝的神情难看得可怕,沈h是小孩子,对这样的情绪变动最是敏感。一壁怯生生地看着皇帝,一壁恐惧地反抱住顾清霜揽着她的胳膊:“娘娘……” “别怕。”顾清霜温声哄她,抿一抿唇,“皇上……” 她撑身坐起来,皇帝忙上前将她扶住,她执拗地仍揽着沈h:“阿诗所言不过是猜测。即便是真,h儿也才六岁,哪里懂得这些?”萧致垂眸,凝神思量片刻,无声一喟:“袁江,从尚服局查起。” 袁江应声,顾清霜松气地笑起来:“谢皇上。” 而后便是安然静等。顾清霜这敏症是自幼就有的,初时只是吃杏脯不行,后来越来越严重,日渐成了新鲜的杏子、杏香,一概碰不得,略微接触一点就喘不上气。但其他的损伤,倒也并未有过。 所以什么伤及妇人根本的话,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只是这些流言已在宫人之间传了月余,早已找不到源起何处,任谁也只能信了阿诗的话,只当是以讹传讹地成了这样。 如此查了四天,就有了结果。宫正司将供状写好呈上时,顾清霜正好在清凉殿,皇帝也无意瞒她什么,索性让袁江直接读来。 这一听,顾清霜既安心又有些意外──等来等去,查来查去,原来还是落到了晴妃头上。 供状里说,晴妃月余前收买了尚服局三名常给怀瑾宫制衣服的女官,但无奈柔婕妤的夏衣早已制好送去,一时就没等到机会。直至沈h要添置衣裳,才得着机会将那香囊塞给沈h,用甜杏的缘故,则确实是听信了那传言,当柔婕妤用着那去疹的药膏再接触甜杏便会小产。 顾清霜如往常一般,仍为晴妃争辩了一句:“这说不通。前头的两位皇子都平平安安的,晴妃娘娘何苦来害本宫的孩子?” 袁江便又继续读下去,说晴妃图谋皇长子,见柔婕妤得宠,恐她来日诞下皇子会危及皇长子的地位。 除此之王,供状中还提及,除夕时皇次子遇险也是晴妃一手安排。她原本的打算,也是想除掉皇次子,以此稳固皇长子的地位,不料药量太轻,不足以致死,又不得机会增添剂量。 为掩人耳目,晴妃便索性买通了太医,让太医闭口不提中毒的疑点,只说是急症。再让太医提了以人血入药的法子,她以此救人,既显出善心,自能免去嫌隙,又得以重得圣宠,所谓一举两得。 所以……还是晴妃? 顾清霜边听供词,边回想和婕妤先前所言,一时拿不准主意。 而满殿的宫人早已在袁江抑扬顿挫的朗读中失了血色──宫中斗争虽不稀奇,但图谋着一位皇子、还想害死另外两个孩子的,也实在称得上一声恶毒。 满殿的冷寂中,啪的一声,瓷盏被掷得粉碎。顾清霜抬眸淡看,皇帝脸色铁青,双眸微微阖着,伴着一声轻喟,疲惫地靠到椅背上:“传旨。” 袁江躬身上前两步,静候旨意。 第64章 局势反转 “晴妃……”皇帝启唇道出两个字,又顿住声,沉默了良久才说下去,“晴妃楚氏,谋害皇嗣,着降嫔位,褫夺封号。” 说完这句话,他不在多说一个字。几丝疲惫在他脸上越来越浓,这样的疲惫,顾清霜不是头一回见──在他对南宫敏失望的时候,她见过如出一辙的神情。 可他为何会觉得疲惫呢? 她觉得好笑。 他每每这样,都好像自己的万般辛苦付之东流,一腔真情无处可依。可她实在不觉得他是真有什么真情的人,晴妃也好、南宫敏也罢,她一壁与她们争个你死我活,一壁又实在可以理解她们的立场。 倘使他真肯对她们有那么几分真情,她们大约也不会这样不管不顾了。 但这话,她自不会说。当下她只抱住了他的胳膊,柔声轻语地安慰他,也给他几分希冀:“皇上息怒……事情未必就有那么糟糕,许是宫人胡乱攀咬也说不准。再审一审,或许就有了别的结果,或许就晴妃娘娘是清白的。” 他没有说话,只伸臂将她揽在怀里,她千依百顺地紧紧靠着他,任由他在此时将她视作寄托。 再往后几日,宫正司没能审出“别的结果”。几个宫人都死咬着晴妃,口供皆对得上,这让宫正司有了审问楚氏近身宫人的理由,这般一审,倒又挖出了新的事情。 楚氏近前的大宫女招供说,贺清晏一事皆是楚氏一手谋划。贺清晏收到的信是楚氏着人递出去的,去年上元那日贺清晏之所以直接去太液池边碰上了柔婕妤,也是有人提前将那日的安排透给了他。 至于那个说自己也写了信、继而被杖毙的宫女银霜,楚氏身边的大宫女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或许只是巧合,诉情的信内容大抵相同,便撞上了。 自此,楚氏兵败如山倒。自从四品嫔位又降到了正七品宝林,禁足起来,严加看管,身边的宫人尽被撤换。几日之内,她就从宫中首屈一指的高位,落到了和采双一样的位份上去。 而就连采双,都还有个封号。真论起礼数来,她现在见了采双都得低头见礼。 阿诗自上元之事起就恨楚氏恨得牙痒,加上顾清霜情急之下用簪子刺伤了脖颈,到现在都还有个淡淡的疤痕未消,阿诗已不知背地里骂了楚氏多少次。 见了眼前的结果,阿诗直觉得痛快。趁着殿里无人,咬牙切齿地跟顾清霜说:“痛快!那个毒妇,自一开始就是奔着姐姐的命来的,如今可算是翻不了身了!我真盼着她病急乱投医,再出点别的错,让皇上直接杀了她了事!” 然而顾清霜却托着腮说:“这个情形,我反倒不觉得这回的事是她干的了。” 这让阿诗听得愣了,不解地看着顾清霜:“宫正司前后审了这许多日,口供都对得上,这才敢定下。况且还有她跟前的宫人……” “她跟前的宫人被押去时,宫正司已拿到了许多口供。奔着那个目的去审,太容易屈打成招。”顾清霜轻摇着头,“至于前头的……” 她在想,低调如和婕妤,尚能有个死士银霜为她豁出命去。盛宠多年的晴妃,反倒没有? 没有死士也还罢了,可她收买的宫人竟就这样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些事全都招了,就连与此案无关的皇次子之事也招了个干净……这是楚氏太傻,还是别有隐情? 认真算来,这样收买来的人,甚至还不如奉凌贵人之命去害柳雁的阿仁。阿仁好歹还胡乱栽赃了个佘氏呢,若非她后来剑走偏锋使诈诓他,进冷宫的十之八九会是佘氏。 诚然,宫正司那边的口供的的确确是对得上。她将几份供词都拿来细看过,就连细节都寻不出错。那若非真是楚氏所为,便只能是后面那人心思缜密,将一切都安排得十足周全,足以瞒天过海。 顾清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片密林之中,周围不仅树木遮蔽,还雾气弥漫。一张大网忽而落下,楚氏是被网住的那个,而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费尽力气环顾四周去找寻设网之人,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往后的日子,顾清霜便在为这团迷雾劳心伤神,好在除此之外没再有什么别的事。众人仍是在夏末天气转凉时回了宫,入了八月,来年大选的待选秀女名册就呈了进来。 一转眼的工夫,快三年了。 顾清霜一时颇有些感慨,后来在紫宸殿中见了那名册,就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前后几日,她陆陆续续看了好几本,八月初十这天翻着翻着,忽而腹中一搐。 这样的感觉在孕中并不少见,她初时没当回事,手头还将册子又翻了一页。但紧接着,那股子搐痛一叠叠地掀了起来。 “阿诗……”顾清霜匆忙唤人,阿诗上前扶她,她搭着阿诗的手就要往外走。坐在案前看奏章的皇帝抬起头,愣了愣:“怎么了?” “……怕是要生了。”她咬着牙,额上已隐约可见细汗。他啪地一声撂下奏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也扶住她:“那还乱跑什么?” 她不着痕迹地睇了他一眼,他正满面深情。 他说罢抬眸一扫,他就要扶她往寝殿去。顾清霜及时一攥他的手,缓着气息:“侧殿便好……” 她再有心配合他的深情,也不能放纵到去他的寝殿生孩子。 一众宫人便簇拥着送她入了侧殿,她躺下不多时,沈书就带着几位产婆一道来了。产房阴气重,皇帝自是被请去了外边,最年长的那位产婆上前跪地,攥住顾清霜的手:“娘娘放心,奴婢是柳府的人。端容华的二公主也是奴婢接生,娘娘莫怕。” 顾清霜竭力平复着呼吸,点一点头。 她其实并不怕。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她已历过不止一次,生孩子虽说也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却由着她准备了数月。 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够开,这孩子生得极顺,其间她虽痛意不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承受不住。 傍晚时分,孩子的哭声终于哇地炸开。顾清霜颇是冷静地松了口气,转而就觉得,周围这些人好像谁都比她还高兴。 “是位皇子,是位皇子!”产婆急急地朝外面含着,顾清霜调理着呼吸,抬一抬头:“报来给本宫看看。” 小小的婴孩就这样被放到她身侧,她看看他皱巴巴的脸,一时还觉得有些不大真切。 她搂了搂他,终是觉得有些累,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全黑。宫人们颇有本事地在她昏睡时就换好了干净的床褥,连她身上的寝衣也已换好。她睁开眼,目光穿过灯火朦胧的光晕,看到皇帝在数步外的桌前读著书。他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抬了抬头,顷刻有了笑意:“醒了?” “皇上……”顾清霜撑身要坐起来,他立即放下书,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落座:“你好生歇着,朕在这里陪你。” 顾清霜低一低头:“臣妾该回怀瑾宫了。” 他道:“过几日再说。” “不方便的。”她和顺地摇头,“平日若有朝臣入宫议事……” “若有朝臣入宫议事,朕便去前头的勤政殿。”他边说边抚过她的脸颊,将侧旁有些散乱的头发捋到她耳后。她一语不发地感受着他的温柔,直至他察觉她情绪低落,温言问她:“有心事?” 顾清霜咬一咬唇:“不知皇上选了哪位太妃……” 萧致笑一声,侧首扬音:“袁江,让乳母将孩子抱来。” 袁江躬身告退,他迎上她怔怔的目光:“没有那么急,等孩子满月才会送去宁寿宫那里。这些日子你想见,可随时着人抱来。” 说着他顿了顿:“至于太妃……懿太妃身份贵重,身体也康健,亦跟朕提过想有个孩子作伴,只是性子严厉一些;还有位盛太妃,出身是低些,但自己生养过好几个孩子。朕的六弟、七弟皆是她所生所养,十二弟生母走得早,也由她带大。母后说她最和善细心,应能照顾好三皇子。但朕想着,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思。” 顾清霜罕见地没在这样的大事上谨慎推拒,垂眸想了想,轻声说:“懿太妃严厉些?那臣妾觉得懿太妃好。” 萧致一滞,笑问:“人人都盼着能将孩子交给慈爱些的祖辈抚养,你怎么倒选严厉的?” 顾清霜道:“若是民间穷苦人家什么都没有,长辈慈爱,便是孩子能得的仅有的好处,自是慈爱的好;可宫里什么都有,慈爱一不留神就要成了溺爱,臣妾不想看他长成个纨绔子弟,没的日后再败坏了天家名声,还是早早让懿太妃束着些吧。” 这话当然是捡好听的来说的,她实是在听他说“懿太妃身份贵重”时就已动了心。懿太妃齐氏的娘家是京里的豪门显贵,虽在懿太妃的兄长因病致仕后权势有所减弱,却也仍有积威放在那里。 而且,齐家还与柳家算得上姻亲。不算太近,可也尚还未出五服。 除却这些不提,她的那番话倒也确实不需。 盛太妃是生养过孩子,也确实为人慈祥。可正因此,她养大的那几个皇子也都出了名的没什么大出息,一个个当闲散王爷当得尽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国理政个个不行。 前些日子,顾清霜还在奏章上看到十二王上疏借钱,哭穷哭得极为地道,被皇帝好生骂了一顿。 所以她那样一说,皇帝大抵也想起了借钱的事,眉头微拧了两分,继而一喟:“也好,朕改日再去见见懿太妃。” 如此这般,顾清霜又在紫宸殿里安养了五六日后,才回暖轿回了怀瑾宫。 ──总不好真在紫宸殿里坐完月子。 回怀瑾宫后一时也很清闲,除却偶有人登门道贺以外,一时没什么事能叨扰她。在三皇子的满月宴上,皇帝给他将名字定了下来,叫予显。 顾清霜也晋了位,至正三品贵姬。 满月宴的次日,她与皇帝一道去了趟宁寿宫,把孩子交给懿太妃。 这般面对面地一见,她才知他为何说懿太妃“严厉”。那张脸横眉立目,却又不是昔日凌贵人的那种盛气凌人,只是很板正、严肃,让人一瞧就禁不住地有点发虚。因是劳烦她照料孩子,皇帝即便是九五之尊,也要客气两句,趁着予显迷迷糊糊地在乳母怀中醒来,他便跟予显指指懿太妃说:“日后好生听祖母的话。” 结果懿太妃的眉头一挑:“太后娘娘才是皇子们的祖母。” 连皇帝都被噎了一下,顾清霜小心地记下这些,心下暗自揣摩日后如何与她相处。 二人离开宁寿宫时,恰有朝臣入宫议事。顾清霜从不在这样的时候缠他,听言便施礼恭送,待他走远,自己也坐上了步辇,回怀瑾宫去。 天已经明显的冷了,外出走动的宫人、嫔妃也都比月余前要少。宫道便显得安静了许多,呜呜风声刮着秋叶,秋叶蹭着石板地,若凝神细品着声音,多少有几分苍凉。 顾清霜伴着这样的声响,不自觉地又思量起心事。忽而又有别的动静传来,好像是惨叫,一声又一声,轻细而压抑。她忽而回过神,脱口便道:“停。” 步辇稳稳地一顿,顾清霜抬眸瞧瞧侧前方的宫墙,隐约看到牌匾上的三个字:永宜宫。 一股玩味便在心底腾起来,她勾了勾唇:“落轿吧。” 步辇落下,顾清霜搭着阿诗的手下了轿,悠然踱向那道宫门。 行至宫门口刚抬起眼,里面的情景就已清晰了──遥遥望过去,以身材姣好的女子正被按在春凳上,两名宦官手中的红木杖正一下下打下去。 她面朝着正殿,顾清霜原本瞧不见她的脸,并不知她是谁。可她身边几步外还跪着一个──明嫔。 明嫔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却出于某种缘故只得硬撑着,一声声为落下来的板子报数。那她面前正挨打的那个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顾清霜想起自己上元节昏迷数日的经历,一缕快意划过心底,轻啧一声,向宫门内行去。 没走几步,那边掌刑的宦官看见了她,打了个手势,行刑的那两个也停住,一道上前见礼:“柔贵姬娘娘。” “免了。”顾清霜缓步踱近,扫了眼楚氏衣裙上的大片血迹,绕到春凳,行至她面前。 楚氏察觉有人,挣扎着抬起脸。四目相对的一瞬,顾清霜心里颇有几分唏嘘。 ──楚氏,原本是姿色极好的。美得明艳,风姿动人。 可眼下,漫说什么明艳什么风姿,她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上,除了惨白就是眼下的乌青。乍看上去,书里所写的女鬼也不过就是这副样子了。 她好像恍惚了一阵,才认出顾清霜是谁,神情顿显凶狠:“你……你又来干什么!本宫没害你的孩子!本宫没……” 不等她再说,那掌刑的宦官一步夺上前,“啪”地一记耳光掴下来:“还不懂礼数!还当自己是昔日的晴妃娘娘呢?” 明嫔被那声脆响激得浑身一紧,怔了一瞬,便膝行上前,朝着顾清霜连连叩拜:“贵姬娘娘,贵姬娘娘恕罪,表姐她……” “行了。”顾清霜懒得看她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生硬地止了她的因,看向那掌刑的宦官,“谁让打的?” 那宦官拱手说:“楚宝林方才冲撞了宁婕妤娘娘,婕妤娘娘下旨,杖三十,再跪半个时辰。” 杖三十,再跪半个时辰。 宁婕妤这是真恨她入骨了。 顾清霜神色淡淡:“若真闹出人命,你们也吃罪不起。扶她进屋吧。” 她话音一落,已有几名宫人上了前。七手八脚地将楚氏从春凳上拖下来,往殿中送去。顾清霜又向卫禀道:“去请沈太医来。”言毕也提了步,走进殿中。 这样的一宫正殿,以楚氏现在的身份已不配住了,只是因为在她降位的同时还有禁足的旨意下来,也就暂且没让她迁。 可这宫虽未迁,殿中不合身份的陈设却已在宫人们的见风使舵下被撤了个干净。多宝架上几乎已尽空了,茶盏香炉也都换了简陋的来用,整个殿阁因此变得寒酸落魄。 顾清霜边打量这一切,边施施然坐到了茶榻上去。楚氏正被宫人扶着趴到床上,行动之间,剧痛激得额上冷汗直冒,顾清霜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被安置好后略缓了两口气,就又抬头狠狠道:“你少在这里看笑话……我没害你的孩子!你若觉得看我这样便痛快,根本就是恨错了人!” “呵。”顾清霜轻笑一声,“拜晴妃娘娘所赐,本宫险些命丧太液池,如何就是恨错了人呢?” “你……”楚氏滞了滞,银牙紧紧咬起,“是,我巴不得你去死!你发了那么多日的高烧,怎么就偏偏熬过来了!” “说明本宫命不该绝。”顾清霜口气轻飘,眼看着晴妃眼中的恨意一分盖过一分,她嫣然一笑,“本宫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倒是你,还有几日好活,怕是都说不准了吧。” 另一边,三名宫正司的宦官先将刑凳刑杖送回了宫正司,就去紫宸殿禀了话。从楚氏如何招惹了宁婕妤、到宁婕妤如何下旨重责、再到柔贵姬前去阻拦,一五一十说得明明白白。 萧致一言不发地听完,抬了抬眼:“柔贵姬挡下了?” “是。”那宦官拱手,“贵姬娘娘说,若闹出了人命,臣等也吃罪不起。便着人将楚宝林扶进了殿……好像还让人去请了太医。” 这话足以让萧致心底的疑云散去大半。顾氏进殿后会私下同楚氏说什么都不要紧,若她在那件事里真不干净,她今日便大可顺水推舟地看楚氏被打死。 但另一位,看起来就不那么干净了。 殿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宫人们无一敢出声,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着,直至皇帝再度开口:“传宁婕妤来。” 身旁的宦官一躬身,悄无声息地向外走去。宫正司那三人与他一道退出紫宸殿,出了殿门,四人却也并未说一句话,安安静静地各自离开。 这后宫,又要出事。 过了约莫两刻,宁婕妤入了紫宸殿。她已鲜少得见圣颜,在宫中过得尚可,全因生下过一个皇子。如此这般,忽得传召她不免有两分紧张,低眉顺眼地拜下去,上头却好半晌没有回音。 宁婕妤的心弦不禁崩得更紧了,想看看皇帝的神情,又不敢抬一下头,额上不自觉地渗出些许细汗,肩头也轻栗起来。 萧致气定神闲地将手里的奏章读完,写下朱批,信手一合,交给袁江送出去。 每有一分轻微的响动时,他都能看出宁婕妤好似更慌了。 他也无心再多耗着,垂眸淡看着她,直截了当地开口:“柔贵姬孕中险遭人暗害之事,你知道什么,给朕说个清楚。” 宁婕妤蓦然抬起头:“皇上?” 哑了哑,她道:“臣妾听宫人们说……是楚宝林所为?不知皇上为何来问臣妾……” 萧致轻笑一声,又拿起本奏章来看。 宁婕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中撞着,一声比一声更重。她竭力地克制、竭力地维持冷静,可皇帝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不停,她的一切克制都因此变得无济于事。 终于在某一刻,万般支撑尽数奔踏。哭声出喉,宁婕妤慌乱道:“是她……是她先要害予昔!为了复宠,她连那种事都做得出,予昔还那么小……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萧致抬起眼,淡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宁婕妤一声声地哭诉,指责楚氏为复宠给皇次子下毒。说到最后,才避重就轻地提及自己的报复。 萧致不予置评,等到她哭累了,没什么动静了,才又问:“是谁帮的你?” “……什么?”宁婕妤一怔,抬头看过去,连眼泪都停住。 “收买尚服局女官、串供,个中细节全都对得上。”萧致打量着她,“凭你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臣妾……”宁婕妤面容微僵,显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俄而又缓过几分,连连摇头,“是臣妾一人所为。” . 怀瑾宫,顾清霜午间小睡了一觉,醒来就听闻宁婕妤不知何故触怒了圣颜,降了贵人。而楚氏,也晋回了贵人位,封号也添了回去。 有意思。 宁贵人那一环不难猜,该是在那甜杏一事上做过什么,让皇帝察觉了。 晴贵人那边却奇怪,既然真凶被查出来,怎的又只是晋到了贵人,没复妃位呢? 第65章 新旧更迭 这事大约谁听了都要觉得稀奇,顾清霜便也不必隐瞒,恰逢皇帝当晚到了思雅殿来,她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一问这是什么缘故,皇帝果然说:“宁贵人在那香囊的事里不干净。” 她顺势道:“那若是宁贵人所为,晴贵人便是无辜受害了。皇上怎么……” 他在她身边坐下,攥住她的手:“她在此事上虽无辜,但她身边的宫人还招出了去年上元是她有意害你,才有了与贺清晏的那场闹剧。当时你高烧不退,九死一生,朕不能不管。” 顾清霜哑然,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好一个“朕不能不管”。后宫里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他何时管过?如今只因关乎皇嗣,他才上心彻查了起来,查出细枝末节顺手一办,竟也还能再做出一份深情。 只不过在这假深情的事上,她确也不能怪他,因为她自己也擅长于此。 低一低头,顾清霜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一时都没想起那事……皇上却还记得。” 他眸色深深,一声喟叹:“朕日后不会再去见她,你放心。” 顾清霜笑笑,笑意中既有感念也有几许凄然,是惹人动容的模样。 他这话,她当真是信的。不是因为他对她有多深情,而是因为晴贵人被供出那样的罪名,在他心中的印象便已尽毁。她还记得供状呈来那日他失望的神情,只其中一部分不是真的,改变不了那份失望。 宫里的嫔妃这么多,哪个让他失望了,换一个来宠便是,他不必为任何一个花太多心力。 自这日之后,她多注意到了一个人。 如贵人。 这个人,顾清霜一直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她与晴贵人算是交好,但一直不算得宠,为人似乎也很低调,从不招惹什么是非,宫里与她交恶的嫔妃几乎没有。她就如无数无宠的嫔妃一样,日子或许过得算不得宽裕,但总归也没人会想着害她。 可这日白天,顾清霜去从宁婕妤的杖下救下晴贵人时,明嫔因为害怕,说起先前害柳雁一事是如贵人支的招。 晴贵人视顾清霜为敌,立时何止了明嫔。但顾清霜听进去的话,到底是已经听进去了。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很耐人寻味。晴妃、明嫔、凌贵人,一个个都落了罪,如贵人却全身而退,这不正常。 她到底是冲着柳雁去的,还是冲着晴妃去的?亦或是想一石二鸟? 为着这个,顾清霜第一次请柳家帮了忙,央柳夫人暗查如贵人的娘家是否与哪位嫔妃家中走动密切,亦或从前有过交情。 宫里,她也寻了机会与婉婕妤和岚妃打听了一二,婉婕妤一听她问的这人,便皱眉:“别人也还罢了,这位实在是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的主儿,不甚了解。” 岚妃沉思了良久,也只说:“如贵人进宫比婉婕妤还要早,是与本宫、荣妃、晴贵人一道受封的。但她家世低些,加上从来也不得宠,亦不像和婕妤那样生了皇子,这才一直位份也不高。你若说她与旁人的干系……”岚妃摇一摇头,“她确是自进宫那时便投到了晴贵人一党。晴贵人一进宫就是妃位,又远比荣妃得宠,后来便是有了南宫敏,她也还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嫔妃,如贵人没道理再另寻旁人追随。” “话是这么说不错。”顾清霜秀眉微微蹙着,“臣妾只是觉得这事不对。她虽是在为晴贵人谋划,却寻了理由将事情都推给了旁人去做。闹到最后,同样没证据可查的明嫔好歹还被禁足了半年,她却连一丁点嫌隙都没沾上。” 明嫔当日在紫宸殿前跪得那样惨,都没想着把如贵人供出来,可见如贵人是得她们信任的。后来若非晴贵人沦落得太惨,明嫔怕她要了晴贵人的命,如贵人大概还藏得好好的。 几人便这样越聊越觉不对,却又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岚妃最后也只能劝她:“你也不必万事都这样上心,眼下看来如贵人好歹不是冲着你去的。若实在不放心……倒不如把事情透给晴贵人,让她们相互对付去,你省省力气。” 顾清霜心不在焉地应下,又继续等了等,等到了柳家的答复。 柳家办事细,前前后后查了两个多月,将如贵人家中祖孙几代都翻来覆去地查明白了,但也没查出什么端倪。 十一月末,柳夫人借着给外孙女过周岁生辰的由头进了宫,在陶陶的生辰宴散后见了顾清霜,跟她说:“依妾身看,眼下既然查不到什么,娘娘就先不要再有别的动作了,免得打草惊蛇,惹得她背后之人丢卒保车。娘娘耐心地等上一等,静观其变,来日总有瞧出究竟的时候。” 顾清霜点一点头,恭谨地道谢:“有劳夫人了。” 而后宫中一连数月的风平浪静。皇帝果然没再去见晴贵人,顾清霜实实在在地成了宠冠六宫的那一个。一个月三十天,少说也有十五天是她伴驾。 她依旧不信他,也依旧享受与他相处的过程。有时细品起来,这样的心境颇是让人割裂,但反过来想,他对她大约也差不多。 再翻过年关,便又是大选之年。三年前的大选在三月时就已结束,今年礼部择定的殿选吉日却在四月。于是秀女们就在三月的春意中先住进了毓秀宫里,由尚仪局的女官们教习宫规。 一时间她们虽还不能同后宫走动,宫里也还是热闹了不少。各宫都免不了好奇地去毓秀宫打听几分,瞧瞧哪个秀女的才貌最出挑,哪个又有家世倚仗。 怀瑾宫这边,小禄子也去毓秀宫走动了几番,回来后先将几个风头最盛的秀女的情形与顾清霜说了个大概,又抑扬顿挫地说起了一件趣事:“这些个秀女也都是心思灵巧的,宫里近两年的事情都已在毓秀宫传遍。人人都说柔贵姬娘娘国色天香,这才让昔日长宠不衰的晴妃黯然失色了。”这种传言听得顾清霜有点恍惚。曾几何时,她也是爱听这些传言的一个。那时候在尚仪局里,她们这些当女官的说起宫中嫔妃无不头头是道,可其实大多数人一年里也见不到嫔妃几面,不过是聊来解闷儿而已。 如今,她倒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解闷儿的谈资了。 顾清霜自是没心思计较这个,手中正缝制的香囊收了尾,又好好将下面坠着的流苏多缝了几针,缝得结实。 予显快八个月了,前几日不知怎的突然灵光乍现学会了爬,接着便开始在懿太妃宫中到处折腾。他又总对晃晃悠悠的流苏感兴趣,若懿太妃坐着,玉佩、香囊的流苏垂下去,他爬过去就要抬手拽。 懿太妃身边的大宫女私下里跟顾清霜笑说:“太妃娘娘近来被拽坏、扯松的流苏,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了。” 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味道,这大宫女有意无意地透给了顾清霜一个讨好懿太妃的机会。 这大半年,顾清霜原也将懿太妃的性子摸熟了。她确是个严厉的人,不仅不拘言笑,平日行事也小心。最初的时候,她觉得皇帝将孩子交给她养,就是为方便来日另择养母的,顾清霜来看孩子时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后来皇帝放了话,说顾清霜来也无妨,她才不再阻拦。却依旧谨慎地避着嫌,顾清霜若备厚礼给她送来,她一件也不会收。 如此这般,顾清霜唯一能让她收下的东西,也就只有自己亲手做的那些了──有时是一两道点心,有时是些绣活。可以将心意表达到,却绝不能昂贵。 顾清霜循着她这份心思断断续续地送了大半年,才总算与她熟络了几分。月余前,她难得地与顾清霜说了几句温和体贴的话:“做母亲的没有不记挂孩子的。皇上如今这样做,你们心里都苦,但你也莫要记恨,这是为了孩子们好。你瞧现在这三位皇子都还活得康健,不像先帝那会儿,孩子们倒是都由生母带着,可有那么多夭折得不明不白。” 这番道理,顾清霜本也懂得。便借着话茬谢了懿太妃的提点,次日又试探着备了份略有些厚的礼来谢恩。 结果懿太妃还是不肯收。 顾清霜只得继续“投其所好”下去,在懿太妃跟前充个手巧又柔顺的晚辈。殿选那日,她也陪在懿太妃身边做了一整日绣活。傍晚时前头忙完了,卫禀听说消息进来回话,说这回只留了四位,且几乎都是荣妃娘娘的意思。 “荣妃是个贤惠的。”懿太妃低头打着络子,听言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问,“立后之事可有说法了?” “立后?”顾清霜一怔,侧首看她,懿太妃拧起眉头:“你没听说?”下一瞬便反应过来,“是了,皇上没正经提过,我也是前两日去太后娘娘那里偶然听了两句罢了。” 顾清霜这才恍惚反应过来:“是……循常理说天子继位便要大婚立后。像皇上这般继位早的,及冠之年也该立后了。” 而如今,皇帝都二十六了,中宫却还一直空着。 懿太妃淡淡道:“早些年,荣妃原是皇后的人选,只是皇帝执意不肯,才姑且册了妃。后来几年才知道,皇帝该是那时候心里就装着南宫氏了。待得窗户纸戳破,他又一门心思要立南宫氏,谁劝也没用,这才一直拖了下来。” 而如今,南宫氏已被废黜,昔年的情分烟消云散。趁着大选,终是有朝臣提了立后之事。 懿太妃说,朝中对这事的说法无非两种,一方觉得荣妃既然当年就是皇后人选,又掌权多年,直接立后最为合适;另一方则说若是继后,以嫔妃册封也还罢了,可当今圣上尚未大婚,元后怎好是抬妾为妻?于礼不合。 听懿太妃的口气,两方该是已僵持不下很久了。顾清霜听得陷入思量,一时也说不出哪边更有理,懿太妃睇她一眼:“别去问皇帝。” 话中多有几分告诫之意。 顾清霜忙颔首,恭谨地应了声“诺”。虽说她好奇,原本真打算旁敲侧击地探一探皇帝的心思。但眼下,不是她能忤逆懿太妃的时候。 事情一时之间也就没什么结果,不仅是没结果,皇帝在后宫里提都没怎么提。 又过七八日,四位新宫嫔入了宫。封的最高的仍是位宣仪,赐了祥字为封号。往下四位,依次是贤仪何氏、宝林任氏和充衣孙氏。 她们进宫的第二日,众人仍是一并聚到了荣妃的景明殿里,四人叩拜间,顾清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落座于三两丈外的晴贵人。 ──三载之前,晴妃高高在上;而现如今她所坐的这个位置,正是当年晴妃的地方。 倘若她是晴贵人,她就咽不下这口气。她也盼着晴贵人别咽下这口气,不然于她而言可不够痛快。 她出神之间,坐于主位的荣妃和颜悦色地发了话:“都免礼吧。日后都是自家姐妹,好生相处便是。” 待得几人各自落了座,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祥宣仪面上:“听闻你家中与从前的凌贵人家里算是姻亲。她啊……唉。”荣妃叹息,“很是做了些糊涂事,你可不要学她。” 祥宣仪低着头离席,深福下去:“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顾清霜抽回神思,禁不住地打量了她两眼。 到底只是姻亲,不沾血缘,她与凌贵人的容貌无半分相似。一张瓜子脸清清秀秀,五官生得也柔和。 饶是这样,从前险些为凌贵人陷害致死的佘宝林还是冷笑出来,垂眸轻道:“如今哪还有什么凌贵人,冷宫里的庶人蒋氏罢了。不过臣妾听闻这人没死没疯,宣仪娘子若与她交好,倒可去看看她。” 祥宣仪哪怕不知先前的纠葛,单听这话也听得出敌意,笑意略有几分僵硬:“我与她并不相熟。”说完就落座回去,低着头不再作声,腼腆矜持。 顾清霜懒得理会这样的事,片刻后从景明殿告了退,倒是柳雁说了佘宝林两句:“蒋氏是蒋氏,祥宣仪是祥宣仪。她不曾招惹过你,你又何必惹她?” 佘宝林冷着张脸低着头,听她说完,不情不愿地福身告了句罪。 翌日傍晚,皇帝翻了祥宣仪的牌子。往后的半个月,陆陆续续地将新晋的四人都见了一遍。但除了那四天外,余下的日子仍几乎日日都是在怀瑾宫,一直到了端午,才又有了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端午这日,宫里素来都有宫宴,多数时候都只有宫嫔们,偶尔也有外命妇进来。今年倒稀奇,三位近两年都住在京郊别苑逍遥的长公主突发奇想回了宫来同贺,太后自然高兴,除却宫宴上为她们添了席位,宴席散后还让她们去与皇帝一叙兄妹之情。 翌日清晨,紫宸殿便传下消息,说皇帝新封了位盈少使。 旨意一出,阖宫哗然。虽然先前的宫嫔也不全是大选得封的,可屈指数算,来路都简单──要么是像顾清霜这样原就在宫里,自然而然入了皇帝的眼的;要么便是采双那样随在宫嫔身边,经宫嫔引荐侍了驾的。 这回这位盈少使,众人却听闻,都不是。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早就聚到了荣妃处,荣妃自然知晓她们的来意,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说:“听说是长公主送来的歌姬,有副好嗓子,舞也略懂一二。” “歌姬……”席间即刻有人嗤之以鼻,“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出身,怕是比寻常宫女还不如。也配越过御女采女,直接坐到少使的位子上说?” 婉婕妤颔了颔首:“总要顾及长公主的面子。” 她惯是擅长这也温温柔柔地打圆场,眼下却有人不领情,乍听是顺着她的话说,实则却比前头那一句更刻薄:“也要瞧皇上喜不喜欢。这歌舞姬的一些功夫,咱这样正经人家出来的,可是真学不会呢。” 这话才说完,有宦官疾步进了殿来,朝荣妃一揖:“荣妃娘娘,盈少使来了。” 荣妃淡泊颔首:“请进来吧。” 不多过时,便见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娉婷而至。她身姿妙丽,模样也精巧,一张小脸儿上杏眼雪腮都盈盈含情,让人莫名觉得透着一股子甜味儿。福身见礼间,笑容也摄人心魄:“荣妃娘娘万福。”极轻柔的一声问安出喉,整个殿里都静了一静。 荣妃含起笑来,和和气气地看着她:“少使坐吧。”说着一睇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便上前一一将在座宫嫔说给她听。盈少使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只颔一颔首,礼数却又不差,时时都是恭顺的样子。 一股古怪的只觉在顾清霜心底掀起来,让她觉得来者不善。可实际上,盈少使也并未同她多说一句话,看她的神色也并无什么异样。 此后,这位盈少使便颇有几分后来者居上的劲头,一时间占尽宠爱。顾清霜与她没什么交集,一日与柳雁结伴往岚妃宫里去时,却在太液池边偶然遇见了她。 两方离得并不算近,引起她们注意的,是祥宣仪带着几分委屈的质问:“我并无意招惹少使,棋儿也是无心的。脏了少使的衣衫,我们陪给少使便是,少使何苦这样得理不饶人?” 转而就听一声轻笑:“得理不饶人?宣仪娘子这话说的倒好像是臣妾欺负人了。” 顾清霜与柳雁相视一望,循声走过去,不多时就看到不远处有嫔妃、有宫人。还有个宫女跪在地上,面前隐约有破裂的碎瓷盏。盈少使背对着她们这边,自顾自地掸了掸衣裳,道:“臣妾也并不愿意为难娘子,只是这衣料乃是江南刚贡进来的,皇上看臣妾穿这颜色好看,才让尚服局赶制出来。如今让这宫女毁便毁了,宣仪娘子让臣妾面圣时如何交代?” 柳雁看不惯这样的做派,提步就要上前,被顾清霜拽住衣袖:“阿雁。” 柳雁扭脸看她,她摇摇头:“盈少使有意立威,你这时候过去,便是平白结个仇。” 诚然这仇她们不是结不起,只是为了一个祥宣仪不值得罢了。在这宫里,值不值远比是非黑白来得紧要的多。 柳雁咬一咬牙,忍了下来。顾清霜眼见祥宣仪说不出话,又见盈少使睇着那宫女说:“压去宫正司,杖二十。”便侧首睇了眼卫禀:“去宫正司递个话,让他们手下留情。” 她说完,盈少使也正好要从那边转身离开。这一回身,正好瞧见顾清霜与柳雁,短暂一怔,便坦荡地提步上前。 柳雁冷着脸不愿理会她,转身为乳母抱在怀中的陶陶整理起了衣衫。盈少使仿若未觉,福身道:“贵姬娘娘安、容华娘子安。” “别多礼了。”顾清霜打量着她,笑容宽和,“盈少使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可还适应?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要记得去与主位宫嫔说。” 这不过一句客气的话,盈少使却抿笑道:“都好。只是……臣妾平日在紫宸殿的时候多,对自己宫中倒不太熟悉了。这主位宫嫔是……”她说着苦恼地垂眸,好似认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亮,“是了,是和婕妤娘娘。有劳柔贵姬提点,臣妾改日该去向和婕妤问个安才是。” 顾清霜一时无言以对,拧起眉头看了看她,直不知该如何只评。 盈少使却并不在意,嫣然一笑,便福身告退。等她走远时,柳雁的脸色早已难看到极致,折回顾清霜身边,满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东西……这样在宫里招摇,皇上究竟喜欢她什么地方?” 顾清霜睇着盈少使的背影笑一声:“你瞧她,生得好看,还善歌舞。平日在皇上跟前又必不是这副爱招摇的模样,只余娇滴滴的性子给他看,不招人喜欢么?” 至于她在旁人跟前什么样,他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也未必在意。 左不过都是伺候他的人,她的招摇惹了谁、给了谁委屈,有什么打紧? “姐姐这样说是有道理,我只是不明白……”柳雁的眉头锁得更深,“皇上宠她也还罢了,怎就真能为了她,一连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姐姐?” “你在意这个?”顾清霜看着她一奇,“我反倒最不在意这个。” 诸如这般的事,又不是头一次了。只不过从前是比她资历更深的晴妃,如今是资历不如她的盈少使。 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有过什么期待。他若真专情,在她看来反倒离奇了。 第66章 宫外巧遇 这般又与盈少使热络了七八日,皇帝才再度想起顾清霜这位“旧人”来,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进了思雅殿的殿门。 顾清霜当然不会去吃什么醋,只是带着一种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坐到他身边,说了一会儿话才惊觉没给他上茶,便又站起身,脚步轻盈地亲手为他沏茶去了。 一壁沏着茶,她一壁玩味地想,男人的这种心思可真是有趣。他现下多半还觉得自己挺神情的吧──虽然有娇俏活泼的新人侍奉在侧,心里也还记挂着她这旧人,多么的感天动地,感人肺腑? 强压住这份揶揄,她忍着没笑,好好地与他相处了一晚,就仿佛什么盈少使从来没存在过,她与他一直以来都情投意合。 翌日她醒来时早了些,他还没到上朝的时辰,但也醒了。清晨昏暗的天色中,他揽着她,轻吻着她的额头,问她说:“有没有生朕的气?” 顾清霜抬一抬头,满目不解:“生什么气?” 他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沉默下去,俄而又终是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朕宠了盈少使一阵子,你不计较?” 她听到这话,心里觉得更加好笑。 在他怀中蹭了蹭,她重新揣摩起了他的心情。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她只觉他一心奢求齐人之福,盼着宫中嫔妃都能不争不醋,和睦相处。听到这句话,又品出些别的意味。 ──他是既希望她们不争不醋,又想她们都在意他。 她便低着头,柔柔顺顺地低声笑了笑:“臣妾不计较呀。皇上知道,臣妾自一开始,便只愿皇上事事如意。若盈少使是那个让皇上觉得称心如意的人,臣妾便高兴她陪着皇上!但若她没有那么好,惹得皇上厌烦,臣妾就替皇上把她从紫宸殿赶出去!” 前一句说得语重心长,后一句又添几许女儿家的娇嗔。他听得一声低笑,略微翻身,将脸埋进她的长发里。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轻声说:“她不如你好。” 顾清霜一声轻笑险些出喉,想一想,又罢了。 她相信在这一刻,他这话是真的。诚然若是下一刻他见了盈少使,或许便又是不一样的想法,那也不打紧,这位九五之尊又不是今日才这样。 她便也翻了翻身,与他而对而躺着,玉臂环住他的腰,仰起头,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皇上近来可去看过予显?” 他浅怔,点头:“常见他,怎么了?” 她拧一拧眉:“他好淘,日日在懿太妃殿里爬来爬去,近来还学会了在犄角旮旯处猫着,若有宫女经过便手脚并用地扑出来吓唬人家。这还不满周岁呢,等长大了可怎么好?” 他听得笑音舒朗:“这是聪明才会如此,等长大了,必定读书读得好。” “但愿如此……”她说着一喟,紧皱的眉心却还是没舒展开。 这听来只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关乎孩子的事,是盈少使现下与他聊不来的。她也有意让他多听些关乎予显的趣事,继而便与予显感情更深一些。 宫里的孩子已有五个,将来还会更多。这样多的孩子,不能指望他会将一碗水端平。 两刻之后,他照例去上朝。下朝时着宦官来传了话,说紫宸殿里备了御膳房新制的冰饮,请她前去一用。 顾清霜便依言去了,行至殿门口时,外头守着的宦官脸色却不太好看,她抬眸瞧了瞧,直截了当地询问缘故。那宦官强撑起几分笑,躬身禀说:“贵姬娘娘,方才盈少使突然来求见,手里捧着新摘的花,说要给皇上看。臣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抱着花进殿去了,眼下这……” 眼下便是盈少使在侍驾,她算是被“截胡”了,无怪宫人们脸色尴尬。 顾清霜宽和地笑一声:“不妨。皇上说有御膳房新制的冰饮,本宫这一路过来也确是热了,进去尝一碗便走。” 她这般说,那宦官见她并无不快,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赔着笑躬身应“诺”,一边回身推门。顾清霜迈过门槛、穿过外殿,刚走进内殿的殿门,就觉两道清凌凌的目光抬起来。“柔姐姐!”盈少使穿着身宝蓝的齐胸襦裙,蹦蹦跳跳地向她迎来,像只活泼的漂亮翠鸟。 顾清霜下意识地要避,但没能避开,她拉住顾清霜的双手,眉眼里一片笑:“平日里不太见得着柔姐姐,姐姐今日怎的有空过来坐?” 这话说得,好似在尽地主之谊。 “盈兰。”身后不远处的一唤略微发沉,顾清霜抬眸看去,皇帝也正看向她,含着笑说,“等了你好一会儿,快坐。” “原来是皇上叫姐姐来的?”盈兰歪着头,明眸望一望顾清霜,眼底笑意未减。顾清霜也朝她笑一笑,而后提步走向茶榻:“又是什么冰饮?臣妾尝尝看。” 接着她落了座,便端起碗来。刚舀起碗中细碎清甜的冰碴抿了口,盈少使又笑起来:“柔姐姐生得真好看,坐在那里吃口冰饮,瞧着都像幅画儿似的。” 顾清霜抬起眼帘,皇帝则笑一声,问她:“你很喜欢柔贵姬?” “是。”盈兰重重点头,说着就自顾自地坐到了与顾清霜隔着一方茶榻的地方,“柔姐姐生得美,性子也好,臣妾便喜欢。不像祥宣仪,相貌平平,说话还罗里吧嗦矫情得很,臣妾便不喜欢!” 顾清霜心里微微咋舌。她从前倒不知道,盈少使在皇帝而前竟是这副样子。 “直爽”也还罢了,如此议论宫嫔是非的更见所未见。她借着吃冰含笑望着盈少使,心底的那股子不安抑制不住地又冒起来,略作计较,笑说:“盈妹妹好直爽的性子。唉……祥宣仪与你相比自是沉闷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坏人。那日无意中毁了你的衣裙,是她身边的宫人办事不仔细,如今罚也罚了,妹妹就别再记仇了。” 她说得温和平静,盈少使听到最后却脸色一绷:“柔姐姐是……是嫌我约束宫人心狠么?” 顾清霜怔然,即道:“本宫并无那个意思。” 盈少使耷拉下眉眼,粉嫩的薄唇也扁下去:“若不是,姐姐又怎会拿这话说到皇上而前?可我……我……”她紧紧一咬嘴唇,敛裙跪下去,脸却扬着,与顾清霜争辩是非,“那日的事就是那宫女错了呀!岂有毁了旁人的东西,还反让旁人体谅的道理?”说着暗自撇了一下嘴,头低下去,低声呢喃,“贵姬娘娘若不高兴,罚我就是了,反正我自问那日没做错什么。” 顾清霜无声地吸了口凉气。 她从未见过盈少使这种路数的妃嫔,一时直不知该如何应付。但若不应付,那句“若不是,姐姐又怎会拿这话说到皇上跟前?”怕是终究会让她吃暗亏。 竭力地抚平情绪,顾清霜站起身,含着无奈的笑去扶她:“六宫和为贵,本宫这才随口为祥宣仪说两句好话,妹妹想到哪里去了?那日的事妹妹当然无错,换做本宫,也是与妹妹一样的做法。” “真的?”盈少使便又眉开眼笑起来,再度亲亲热热地拉住顾清霜的手,“还是柔姐姐最好了。” 顾清霜暗自又缓了口气,皇帝无可奈何地看着盈少使,到底是觉得她有些吵了,摇一摇头:“你一进殿,殿里就闹得像养了几百只莺雀。先退下吧,朕有话同贵姬说。” “皇上嫌臣妾吵啊……”盈少使红着脸边福身边呢喃,“那臣妾回去把嘴巴缝上!” 说完朝他一笑,就告了退。 顾清霜抬眼看向皇帝,皇帝搁下奏章,抱臂倚在椅背上。目光跟着盈少使飘出去,隐有几分被吵闹之后的疲惫,却又不失宠溺。 接着他看向她,嗤声说:“她就这性子,你别跟她计较。” “这性子没什么不好的。”顾清霜笑容愈发浓郁,走到他背后,为他按起了肩头,“臣妾有时也觉得宫中人人规矩都好,却太沉闷。有她在,倒多了许多灵气。” 她一壁说着,眼中一壁渗出凌光,投向已见不到盈少使背影的殿门。 回到思雅殿,顾清霜屏退宫人,独自坐在茶榻上沉思了良久。翻来覆去地思量盈少使,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性子直爽得太令人意外? 不是,不是的。这样的性子在宫中虽然罕见,但说到底也只是明而上的不对劲。而她直觉里的那股不安,是觉出了什么掩藏深处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顾清霜苦思冥想,还是无果。心底的那几分感觉飘忽不定,总在某一瞬忽而明晰了,但她凝神去看,便又灰飞烟灭。这样明知它在却又看不见抓不着的最让人恼火,顾清霜几度激得自己无端生恼,直至傍晚终于不得不将一切新年摒开,叹了口气,吩咐宫人传膳。 之后的时日,宫里平淡如旧。 在圣宠之事上,顾清霜与盈少使平分秋色,余下的嫔妃偶尔也能而圣。明争从来不少,暗斗却再没见着。就连盈少使,似乎也只是口头上惹的是非多一些,私下里并无什么算计。 这样一来,倒好像顾清霜初时的不安是胡乱来的。她将这份茫然说给岚妃听,岚妃道:“这还不好?她性子直爽,随她直爽便是了,总好过那些精于算计的。你现下是有了皇子的人,更该求个平安才是。” 道理确是这番道理不假,但顾清霜的心事并不能因此散去。 正值盛宠的盈少使在七月末晋了充衣。转眼入了八月,予显年满周岁,宫中为他的生辰大办贺宴。宫宴上,几个哥哥姐姐都围着他转,只比他年长不到一岁的二公主还晃晃悠悠地要抱他,柳雁赶忙挡了,上前一把将陶陶抱起来,手指一敲她的额头:“本事大啦,还想抱弟弟?” 陶陶不服,皱皱眉头,指大公主:“为什么姐姐能抱!” 满殿宫嫔哄堂大笑,柳雁也笑出声:“你姐姐比你大多少呢?等你也长到她那么高,就让你抱弟弟。” 陶陶却反应很快,一歪头,争辩说:“可弟弟也长!” 满殿嫔妃又笑了一阵,她一双小腿瞪了起来,挣扎着要柳雁将她放下,口中喊着:“我要抱弟弟!要抱弟弟!” “不行!”柳雁抱着她不撒手,陶陶眼眶一红,眼看就要哭,予显恰在这时屁颠屁颠跑过来,手里拿着块正掉渣的点心,笑眯眯地举起手:“二姐姐吃──” “咱们三皇子真懂事,又聪明。”席间便有嫔妃夸了起来,太后这日心情不错,随口就说:“这时随了他母亲。” “哪里。”顾清霜恭顺地颔首,“是懿太妃教导的好。”说着便起身,朝懿太妃举了举杯,“臣妾敬太妃娘娘一盏。臣妾只管生下了这孩子,之后便未在费半分力气。这一年,实在辛苦太妃娘娘。” “贵姬客气了。”懿太妃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今日罕见地也有了些笑容,环顾四周,又有了些惑色,侧首问太后,“太后娘娘,三皇子生辰这样的大事,皇上不来?” 这句话一说,殿里唰地一静。 的确,宴席已开近两刻,皇帝却没露脸。这在前头两位皇子公主的生辰上都不曾有过,可三皇子的生母分明又是最得宠的那一个,实不该是眼下的情形。 侍奉在太后身侧婉婕妤想了想,迟疑说:“许是因政事耽搁了?臣妾听闻蜀中自夏日里就闹旱,现下到了秋收时节,难免要闹起饥荒来,户部近来忙得很。” 太后闻言却摇头:“不会。皇帝昨日里来见哀家时还说,旱灾的事可算安排妥当了。提起三皇子的生辰,他还说自己备了厚礼,今日要早早的给孩子送来。” “这便奇了……”众人都不禁一怔,不乏有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浅啜一口酒,笑说:“皇上政务繁忙,偶有政事突然而至,压得抽不开身也是有的。依臣妾看,咱们阖宫这般团聚着热闹一番也很好,不必非催着皇上。” 她这般宽和地说完,却睇了眼卫禀。 卫禀即刻会意,当即向外退去,打听究竟有什么缘故。 . 宫外,袁江一壁坐在车辕上亲自驭着马,一壁暗叹这盈充衣可真会折腾。 月余之前,她听闻三皇子生辰要到了,便有心备礼。这备礼倒是应该,但不知她突然动了哪根筋,挑了块上等的玉石打了个观音像,然后着人送去了京中的安缘寺祈福。 宫人去了回来,却说这样的贺礼还是要做父亲在孩子生辰当日的亲自去佛前拜一拜,再取回才好。 皇帝自是不愿跑这一趟,只说着人去取回便是,可架不住她日复一日地磨,还磨得一腔真诚。 皇帝不肯,盈充衣便显出失落:“可……我当真是费尽了心思才想出了这样一份礼。皇上若不去,那玉菩萨就……就与寻常石头也没什么分别了,我怎么好送给柔姐姐。” 皇帝还不肯,她又另辟蹊径起来:“皇上只当是出去走走,也瞧瞧百姓们过得好不好嘛。” 再后来,更索性出谋划策:“皇上也不必怕大动干戈,咱们乔装走一趟便是。取了玉菩萨便赶回来,惊扰不着谁。” 诸如这般,不一而足。皇帝被她围追堵截了近月余,虽是厌烦,又因她是好心,不好多说什么。在前两日的一个晚上,皇帝终是用哄她的口吻点了头,说:“去就是了。天爷啊,耳朵都要磨出茧了。” 这话落定,自是君无戏言。又因寺中明言是要在孩子生辰当日才可,皇帝只得这日忙完政务匆匆赶去,再赶回来去为三皇子庆贺生辰。 袁江回想起来,盈充衣得宠的这些日子,还提过要去逛集、要去宫外走走,各种琳琅满目的鬼点子。他心下觉得盈充衣大约是心里闷得慌,所以总想出去走走,但皇上先前都没应,所以才有了现下这番说辞。 这样的小诡计皇帝看不出来么?袁江不信,所以更无言以对。 ──他真是想想都头疼,虽然深想下去,他看得出皇上好像是觉得身边有盈充衣这么个人也挺逗趣。但作为一个阉人,他又着实不太明白这乐趣到底在哪儿。 紧赶慢赶约莫四刻,终于到了安缘寺。安缘寺乃是京中一处大寺,香火极旺,据说拜什么都灵。商人求财来这里,学子科考也来这里,家中有个婚丧嫁娶,亦或为子孙求什么,百姓们也都爱来这里拜一拜。 皇帝先前不曾来过此处,为劝着他来,盈充衣还很费了些口舌,将这里说得极好极有趣。如今真进了寺门,袁江抬眼瞧瞧,盈少使倒也确是没胡说。 安缘寺里的确是香火极旺的,四处烟雾缭绕。与千福寺那种添加威严下的庄重不同,安缘寺多了许多人间烟火气,简单些说便是更为热闹。因着临近中秋,许多人拖家带口的来拜佛上香,大着肚子的、抱着孩子的、搀扶着老人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人太杂,袁江心里就不安稳。四下扫了一圈,见四而八方都有佯作香客的侍卫回看过来,心里才安了两分。 可绝不能出事──袁江心里一再念着。 若真有那么一个两个图谋不轨的,他便是自己挡在前头送了性命,也不能让皇上出事。 盈兰则拽了拽皇帝的衣袖:“直接去见住持便是,就在后头,妾身带夫君去。” 皇帝没说什么,心不在焉地跟着她走。 穿过人声鼎沸的几座佛堂,又路过僧人们的住处,二人便到了住持所住的院子。门口的小僧挡了他们,迟疑道:“二位施主是……” “哦。”盈兰抿笑,“月余前有人捐了几千两的香火钱,拿了尊小佛像求住持开光,是给家中孩子的。小师父可知道?” “啊……”那小僧恍悟,“知道知道,施主里而请。” 二人就进了院门。住持的住所并不十分奢侈,仅前后两进院子。他们走进次进院门,院中寂静,只有沉缓的诵经声依稀响着。二人便循声寻过去,到侧边的禅房门口一望,就见住持正盘坐在茶榻上诵经。 榻边也有个小僧候着,察觉有来人,小僧回过头,几步迎上前,压音:“两位施主是来找住持?” 盈兰快言快语:“正是,我们有尊菩萨像……” 话没说完,住持睁开了眼睛。想了一想,吩咐那小僧:“在柜中第二层,你去取来。” 小僧恭敬地立掌颔首,应了声“是”。便折回房中,打开柜子,依言将东西找了出来。 住持也下了茶榻,脚步稳稳地走上前,向二人道:“二位施主请于贫僧一道移步宝殿。” 盈兰颔首,道了声“多谢师父”,就随在他身后向外走去。 再度临近那次进院子的院门时,有清清淡淡的女声传过来:“你不必再劝。旁人都罢了,这三皇子是顾氏所生,我心存亏欠,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一趟。” 说及此,她迈过门槛。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直令皇帝脚下一滞。 “这……”袁江脸色煞白,喉中噎住。 片刻之前他还在想,若真有人图谋不轨,他一定要挡在皇上前头。 现在,这图谋不轨的人来了,他却不敢挡了。 而对而的人抬眸之间也同样愣住,她怔怔地看着皇帝,好半晌挪不开眼,更做不出旁的反应。 身后的婢女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拽她的衣袖:“娘……娘子……”她才倏然回过神,脚下一软,跌跪下去:“致……”只说出一个字,那久违的称呼就化作了一缕凄然的笑音,她低下头,“皇上。” 这回,连住持也露出愕色,回过头看看萧致,立掌深深躬身:“阿弥陀佛。” 袁江抬眸,小心地打量皇帝的神情。 那张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波澜,只是沉了一些,目光划在而前跪地之人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你不该来这。” 当年太后的旨意他自然清楚,她不该离开庄太妃住处一步。 “是……”南宫敏的呼吸局促起来,又哑音笑了下,“我知道。皇上若不高兴,就杀了我吧。” 这话说得干脆而决绝。萧致眉心一跳,跪在她身后的婢女忽而扑上来,好似怕他伤人,拽住他的袍摆,哀声哭求:“皇上息怒。我们娘子是……是因知道今日是三殿下生辰,才瞒着太妃出来为殿下祈福的!娘子她……她知道错了!” 第67章 疫病突发 皇帝抬脚欲走,那婢女死死抱着不放。盈兰怔一怔,明眸望着南宫敏:“您是……您是贵妃娘娘?” 皇帝眉心倏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朕没有过贵妃。”言罢不再理会,提步便走。 袁江至此才略微松了口气,暗说可算是没旧情复燃和南宫氏叙旧去。然走出几丈,皇帝却又睃了他一眼,眼中凌光毕现:“此事不可让宫中知晓。” “诺……”袁江在凌光中缩了下脖子。 皇上到底还是心软了。 他怕让宫里知道,太后即刻便要了南宫敏的命。 而后整整一路,马车中安寂无声,连平日嘁嘁喳喳不停的盈充衣都没再说一个字。马车就在这样的死寂中驶进了宫门,在紫宸殿前停稳后二人先后下了车,盈充衣才又怯生生地问了句:“皇上,那就是贵……就是从前的南宫氏,是不是?” 萧致无声一喟,点了下头:“是。” “所以宫中传言,竟是真的……”盈兰忽而哽咽,低下头,眼中沁出一圈湿润。萧致浅怔,问她:“什么传言?” 盈兰咬着嘴唇,强忍泪意:“臣妾原有个姐姐……儿时家里穷,便将臣妾和姐姐都卖了。臣妾入了长公主府,姐姐去了庄太妃身边。后来臣妾听说……听说南宫氏遭了废黜,便去庄太妃那里找过姐姐,但那边不让臣妾进门。后来进了宫,又听闻南宫氏身边的大宫女当时受了牵连,死在了宫正司里……” 盈兰说及此处终是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疯狂地摇着头:“臣妾一直不信……臣妾一直不信!直到刚才,臣妾看她身边跟着的婢子不是姐姐,才不得不信了……姐姐与她最亲厚,若姐姐还活着,该在她身边的!呜呜呜呜呜……皇上,臣妾的姐姐最是心善的,宫正司为何不能放过她!”她又抽噎两声,“宫正司为何不能放过她……” 袁江抬眼看看,又低下眼帘,恨得牙痒。 他大抵猜到了盈充衣的姐姐是谁。宫人奉旨办事身不由己,被牵连致死多少会有些冤,这他觉得不假。但今日这一出,呵……盈充衣为了枉死的姐姐哭成这样,怎的就没想过一众御前宫人也会被她这样的算计拖累死呢? . 颐宁宫里,众人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的圣驾。御前宫人禀明皇帝与盈充衣出宫为三皇子求菩萨像的经过,众人一时脸色各异。太后多少也有些许不快,终究没有发作,只不疼不痒地说了句:“盈充衣年轻胡闹,皇帝也跟着胡闹。快坐吧,予显这寿星都睡过一觉了。” 说罢便示意乳母抱了三皇子过来。三皇子近来刚渐渐变得话多,前阵子还只会说“爹爹”“娘”这些简单的词,近月余倒突飞猛进地学了不少新的。皇帝将他一抱到怀里,他就眉开眼笑地喊他:“父皇!” 顾清霜噙着笑,垂眸夹了口菜。 看来予显著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便好。倘使他是个呆笨的,那她的万般算计可就真都没指望了。 . 宫宴在两刻后散去,顾清霜回到思雅殿不久,卫禀也进了殿,将皇帝今日出宫之时一一说了。 他刚说完,阿诗就皱了眉:“就这些?没别的了?” “……没了。”卫禀躬身。 他打听来的事,和御前宫人方才大大方方禀来的是一样的。若是这样便奇怪,细细思量,直像是盈充衣为了给顾清霜添一添堵,才专门在这样的大日子上将皇帝引走。 可这说不通。盈充衣素来只爱在口头上直来直去,一张嘴巴得罪了不少人,却鲜少玩这些弯弯绕绕的功夫争宠。 顾清霜一时沉思不言,又见小禄子进了门来,躬身说:“娘娘,御前的人来了,皇上翻了您的牌子。” “……哦。”她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今日是予显的生辰,皇帝是该给她这点面子的。于是她便起身坐到了妆台前去,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发髻,继而出了殿门,坐上步辇,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前一片广场颇为宽阔,无论白日夜里,总能恰到好处地衬托天子居所的威仪。平日里,这片广场上多是没什么人,宫人、侍卫都在廊下,广场最多不过偶尔有人经过,却无人长时间在那里候着。 今日,顾清霜却遥遥就看见广场中依稀有个人影。待得步辇再近些,便认出那竟是袁江。 “落轿。”她启唇,步辇稳稳停住、落下,袁江上前躬身,她亦客客气气地颔首:“袁大伴有事?” “是。”袁江垂眸,“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说着他便伸出手,顾清霜搭着他的胳膊下了步辇。袁江引着她走出十余步,驻足躬身:“臣今日与娘娘所言这些,并非皇上吩咐,娘娘听过便只当没听过。娘娘若与旁人提起,臣不会认半个字。” 顾清霜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不禁拧眉:“大伴此言实在奇怪。若于本宫无利,本宫又要枉担些风险,便不如不听。” 言毕她便要走,袁江不慌不忙:“此事于娘娘或无利可图,但娘娘若不听,来日却或会失利。” 顾清霜一滞,收住脚,侧过身。思虑再三,终是退让:“大伴不妨先说来听听。” 袁江压低声音,语不传六耳地吐出一句话来:“皇上今日跟着盈充衣去安缘寺,‘偶遇’了从前的南宫氏。” 短短一句话,足够顾清霜渗出一身凉汗。 她正要追问,袁江又伸出手,脸上带起平日里最常见的那副笑,声音也高了些:“皇上岂会追究娘娘少没少一只耳坠?娘娘快入殿吧,莫让皇上等了。” 顾清霜会意,假作伸手抚过鬓发,暗暗摘下一边的耳坠,塞进他手里。接着就又搭上他的胳膊,一壁继续往前走,一壁轻声说:“请大伴得空时来怀瑾宫喝茶。” 袁江颔首:“明日一早,臣送娘娘回宫。” 次日,顾清霜便鲜见地没有贪睡,在皇帝起身前去上朝时就一道起来了。这日袁江并不当值,自有旁的宦官随皇帝去前头的勤政殿。她梳妆妥当离了紫宸殿后,就在回怀瑾宫的必经之路上见到了袁江。 她挥手示意宫人们退远,袁江跟得更近了些,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是皇上不让说。太后娘娘从前的旨意您也知道,一旦说出来,南宫氏性命不保。” 顾清霜并不看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那大伴又何必透给本宫?” “臣也有难处。”袁江躬着身,“宫中诡计,娘娘心知肚明,岂会有那样的‘巧遇’?南宫氏迟早是要回宫的。到时若太后娘娘震怒,查起她是如何又让皇上记挂了起来,臣等一干御前侍奉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顾清霜听到这儿,心中突然舒朗。 ──御前宫人并不容易结交,他们平日对谁都客气,却也并不记谁的好。如今这么大的一个人情送到她面前,简直千载难逢。 她便轻笑一声:“大伴是想本宫出力做点什么,来日最好还能在太后娘娘面前为大伴说几句好话,免得太后娘娘怪罪?” “万事都瞒不过娘娘。”袁江低着头,“臣不能违逆圣旨,但此事臣夹在中间实在难做。若娘娘肯相助一两分,臣此生都记着娘娘的恩情。” “这话说重了。”顾清霜无可无不可,顿了顿,又问,“盈充衣到底什么底细?” 袁江道:“确是长公主送进来的不假。但她有个姐姐,从前是南宫氏身边的大宫女?后来好像是……死在宫正司里了。” 顾清霜略一回想就想起来:“思兰?” “应该是的。” 顾清霜不禁又笑一声:“她姐姐是南宫敏身边的大宫女,她就正好进宫来成了天子宫嫔;昨日拉着皇上出宫,又正好碰上南宫敏──哪有这么巧的事。” “娘娘说的极是。”袁江低了下眼,“但这种事,争辩这些便没必要了。” 顾清霜长长地缓了口气。 是,争辩这些没必要,这点伎俩若说瞒天过海,根本就不可能。下一步往哪儿走,只看皇帝的心思在哪儿。 或者说,是看皇帝心底对南宫敏还存着几分旧情。 她朝袁江颔一颔首:“本宫心里有数了,大伴莫急,容本宫想一想。本宫也同大伴说句实在话──宫里这些阴谋阳谋,本宫从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胜,今日也不能向大伴担保必能将一切挡下。只是若本宫做不到,来日太后问罪起来,本宫也依旧愿尽力而为,多少为大伴说几句话。” “多谢娘娘。”袁江躬身长揖,他等的便是这句话。 宫中纠葛,太后万般皆知,自也会清楚他们难违圣命。来日若迁怒他们,只会是因为一时怒气难消,有个人出来替他们说两句话,让太后消火两分,这一劫便大抵能过去了。 至于别的,柔贵姬能斗赢自然更好,斗不赢也就算了。 想拿他们这一干人的性命去给南宫敏铺路? 呵──袁江不动声色地睃了眼盈兰所住的方向。 做梦。 . 回到怀瑾宫,顾清霜命人给袁江上了好茶来,屏退旁人,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些南宫敏的过往之事。待得袁江离开,她一时也只让阿诗进了殿来,安静地自顾自思量该如何是好。 她瞧得明白,袁江方才话说得再客气,也不过是想对她利用几分罢了。事情若成了,袁江还算欠她两份人情,而若不成、亦或她自己折在这事上,是指望不上御前能帮她的。 只是饶是如此,她也只能应下这事,与袁江站在一边。否则一旦南宫敏得了势,她和袁江谁死得更惨都还说不准。 可仔细想来,现下想对南宫敏做什么也并不容易。一来人根本不在宫里,二来皇帝挡在中间,有意将此事压下。她若真做点什么让皇帝觉察了,必定牵涉甚广。 顾清霜便这样一语不发地坐了一上午,临近晌午时,多少想出了些眉目,吩咐卫禀:“你去趟尚仪局,上尚仪女官得空时来我这里一趟。” 此后的好一段时日,宫中都并未因南宫敏之事掀起什么波澜。皇帝似乎是真不打算接她回来的,全然不闻不问,就连与庄太妃也无甚交集。 只是袁江私下里告诉顾清霜,皇帝先后去过两次芳信宫。芳信宫原是南宫敏住的地方,在她被废黜后就封了起来,再无人居住。皇帝先前也不曾再进去过,此番一去,袁江拧着眉头告诉顾清霜:“臣跟着皇上进殿,才见殿中放着一幅屏风。每一面屏都上都是刺绣,绣的皆是皇上与她的过往之事,从孩提到进宫,应是她亲手绣出来的。” 他不必细说,顾清霜也猜得到皇帝看到这样的绣品时,心中当有怎样的百感交集。他与南宫敏之间,到底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如她这般深恨贺清晏的情形,有时冷不丁地想起曾经的甜蜜,心情也不免还有几分复杂。 又闻袁江咬着牙懊悔道:“是臣大意了!当时就该进殿去查一圈,见了这屏风,直接拖出去烧了,一了百了!” “大伴不必自责。”顾清霜颔一颔首,“她既有心要回来,有没有这屏风便都迟早要回来。大伴昔日若真将这屏风烧了,等她回来再同皇上提起,才真是覆水难收的麻烦。” “娘娘说的是。”袁江强自忍下几分愤恨。顾清霜笑笑,又说:“眼下她既按兵不动,咱也不好贸然做什么。不过太后娘娘对她素来不满,若能想个法子让太后娘娘再想起她来,多少也要有点用处。” 现下的情形,南宫敏若谋划得宜,步步推进,皇帝念着旧情,多少要一分分心软。可她既无动作,皇帝心里的那股劲儿便大抵也提不起来太多。若太后再为昔年的事发个火,太后一进,皇帝多少要往后退一退。 于是两块锦帕便随着新一季的衣裳送进了颐宁宫去,太后正拿起来瞧,侍奉在侧的婉婕妤不经意地提起:“咦?臣妾瞧这绣工,像贵妃从前的手艺。” 彼时前来问安的顾清霜正在旁边抿着茶,听言不禁抬眸扫了她一眼,心下直感叹婉婕妤为了不让南宫敏回来也是豁出去了。 她明明可以只说“南宫氏”,却偏偏要提“贵妃”。太后当时那样厌恶南宫敏,却还要眼睁睁地看到她坐到贵妃的位子上,简直就是心里的一根刺。 于是便闻啪地一声击案声,太后勃然大怒:“什么贵妃!你从前是礼数最好的,如今说话也没数起来!” 婉婕妤忙跪地谢罪,太后的目光冷冷地划过她,最终落回那两块帕子上:“丢出去烧了。再让哀家瞧见与她有关的东西,你们便都到宫正司领死去吧。” 尚服局的几个宫人噤若寒蝉,磕了个头,一刻都不敢多留地匆忙告退。 顾清霜垂眸看着,也不知袁江托他们办这事得给多少好处。 而后,太后震怒的消息自然会“飘”进皇帝耳朵里,让他知道太后还恨着南宫敏呢。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步入了冬季。宁寿宫那边,予显是一日比一日皮了。生辰之时他才刚将将会走,眼下倒已能跑起来。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飘下来那日,顾清霜与岚妃、柳雁结伴去看他,两个皇子恰好也在,五个孩子就凑在了一起玩。三个大些的吭哧吭哧堆雪人,陶陶和予显两个小的懵懵懂懂开始捣乱,哥哥姐姐们倒也不气,嘻嘻哈哈地把他们哄到边上去。 这样兄弟姐妹和睦相处的场景,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在宫里,这样的情分总是奢侈的。 岚妃坐在廊下叹息说:“本宫听宫人讲,皇次子已不如从前爱笑爱闹了。” 是因他生母的事。他虽与生母交集并不多,但宫人们的风言风语却多少听了些。许多小孩瞧着大大咧咧,却往往心思最敏锐,哪怕并不真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也能从口吻中嗅出不少好坏。 岚妃说,打从宁婕妤被降为宁贵人,皇次子就常在出神。 柳雁听得眸光微凝,俄而笑一声:“也不知来年这个时候,能不能多个皇子公主与他们一同看雪。” 她说这话,是因为盈兰有孕了。皇帝晋她做了宝林,又赐了“愉”字做封号。愉悦的愉,合她惯来的性子。 顾清霜为免招惹是非,一直躲她远远的。她倒也并不往顾清霜跟前凑,大家相安无事地过到腊月。 腊月里,皇帝意欲大封六宫,先与顾清霜提了此事,顾清霜皆过初拟的名册来看,刚看了两行就摇头:“皇上要封臣妾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臣妾虽高兴,却不敢受。先前做了错事的宁贵人也还罢了,和姐姐乃是皇长子生母,臣妾这一年多来位份高她一头,心里总过意不去。” 他并不在意,仍是属意她为昭仪。顾清霜推辞了许久,他才终于松了口,将和婕妤放到了正二品昭仪的位子上,封顾清霜做了从二品淑容。 再往后,婉婕妤封了与顾清霜同品的修仪,柳雁封了婕妤。看在皇次子的份上,宁贵人也晋至了嫔位,而晴贵人终究是没被提及。 再后头的小宫嫔们多多少少也都有晋封,采双熬到了正六品宣仪的位子,开心得不得了,接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向顾清霜谢恩,谢她几年来的提拔照拂。阿诗后来送她离开,折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对水头上等的玉镯,哭笑不得:“淑宣仪这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了,非塞给奴婢这个,说什么添作嫁妆……这都哪儿来的话?” 顾清霜看看她,没有接口。 其实翻过年关,阿诗便也要十九岁了。早几年时,她也常有心给她留些好东西,跟她说添在嫁妆里。后来,却渐渐发现阿诗似乎有自己的心思。 阿诗在看卫禀的时候,眼里总含着笑。 顾清霜时而觉得她自在便好,时而又觉这总不是个事。于是好东西还照样给她,“嫁妆”这样的话却不再提了,只盼着阿诗别委屈了自己便好。 转眼又翻过一个除夕。或是因为除夕宫宴劳累的缘故,愉宝林盈兰动了胎气。太医精心为她调养了数日,仍不见好。 后来钦天监禀话说,许是因天象冲撞所致。接着便是又看八字又卜卦,最后说可选一位娘家在西陲的嫔妃与她同住,或能互补。 顾清霜听完这样的说辞,眉心就一跳。其实与愉宝林同住一宫的主位宫嫔和昭仪,娘家就已是在西边了。眼下再往西提,可见是在为谁铺路。 她猜皇帝必定也想到了同一个人,让她有些意外的,倒是皇帝并未顺水推舟地松口接南宫敏回来,而是从去年新进宫的宫嫔中又挑了位娘家偏西的,迁进和昭仪宫里去。 他这般做,愉宝林自是没什么好转。顾清霜觉得好笑,作壁上观,想看愉宝林还能拿这说辞犟到什么时候去。 神鬼之说虽不得不信,可同一套说辞用得太久,也就假了。 然而又过了十数日,局面陡然一转。 京里不知怎的闹起了疫病,传得并不算厉害,走势却颇为奇怪──往年的疫病闹起来,都是京中先闹,皇城、宫中一旦觉察便会严防死守。然而今年不知怎的,虽是京中刚寥寥出了几十位病患时就已有疏奏上至宫中,前后脚的工夫,皇城里却已经有了。 好几处官衙中都渐渐有官员患病,几位在皇城中居住的太妃府里,也陆续有宫人患病而亡。 消息禀进来那日,顾清霜耳闻枕边之人辗转反侧,久久难免。 他到底还是担心了,担心南宫敏会死在这场疫病里。 顾清霜阖目假寐,心中思绪翻转。 那日寺中重见,于他而言大约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埋下去,并无太多动静。他最多只是偶尔会想起南宫敏或许真的已知错了、后悔了,可按住不想,也就罢了。 后面的屏风、盈兰的煽风点火,才如同浇灌那颗种子的泉水,让藤蔓生根发芽。 如今,这藤蔓悄无声息地布开了,再告诉他她或有性命之虞…… 顾清霜无声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这回南宫敏走得倒稳。 她翻了个身,好似刚迷迷糊糊地转醒一般,抬起眼皮看看他,又抱住他的胳膊:“皇上睡得不安稳?可是有心事?同臣妾说说吧……” 朦胧的光晕里,她听到一声长叹。 他也翻过身,伸臂将她搂住,久久都没开口。 第68章 中宫皇后 这晚,皇帝终究是什么都没同她说,只是将她抱在怀里,搂得极紧,好似唯有这样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顾清霜并不扰他,闭上眼,假作沉沉睡去。 她总是愿意在这样的时候给他一份安宁的。她猜他此时将她当做了南宫敏,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份青梅竹马的情分,阖宫里只有南宫敏与他有,这便是南宫敏的长处所在。如今,他愈发愿意将这份情寄托几分在她身上,她便多多少少也有了这份长处。 后来,她就真的沉沉睡了过去。直至他起身要去上朝,她才复又转醒。每每这样的时候,他总是劝她多睡一会儿,她多数时候都听,今日却一起起了身,与宫人们一道服侍他盥洗更衣。 于是在他离开思雅殿前,又搂了搂她,不无心疼地叮嘱她说:“你好好再睡一会儿。” “嗯。”顾清霜含着笑点点头,继而便行礼恭送。 他转身向外走去,她立起身,无声地缓了口气:“皇上。” 他不自觉地一定,她不看他,眉眼低垂着说:“臣妾听闻外头闹起了疫病。皇上记挂的人若在外头,怕是也不安全,不如接进宫来避着。” 这话出口,他嚯地回过头来。 顾清霜犹自低垂着眼帘,一语不发地立在那儿。但饶是不看他,也能察觉到他眼中变了又变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句话:“你说什么……”口吻之中,已有几分克制不住的轻颤。 顾清霜缓步上前,行至他跟前,温柔地为他理了理面前的十二旒。目光抬起,穿过那轻晃的十二硫,她含着三分凄笑对上他的眼睛:“臣妾曾被贺清晏伤过,同病相怜,自知她昔年所为之事必让皇上心痛。但她与贺清晏终是不同的,臣妾对贺清晏,是彻头彻尾的痴心错付才酿成大祸,可她……” 她咬一咬唇,眼中的矛盾之意毕现,顿声好半晌,才含着几许委屈自己的意味,将话说完:“她心里始终是有皇上的。万般不是,不过是因念着皇上念到入了魔。” 他怔怔地看着她,薄唇轻颤:“朕已忘了她了……” 她好似全没意识到他是在强撑,笑音沙哑:“皇上当真能看她沾染疫病,死在皇城里?” 他最后的支撑被这句话击破,眼底一栗。她续说:“有些注定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便是赌不得的。” 说着,她不顾他已将朝服穿戴整齐,伸臂将他紧紧搂住,脸颊贴在他胸前,缓缓对他说:“臣妾恨她所做的那些,但更不想皇上抱憾。皇上不必在这样的攸关之时顾念臣妾的心思,接她回来吧。只要……只要……”朱唇抿了抿,她的话语更轻柔了,“皇上别忘了臣妾就好。” 话音落处,她听到他的心跳空了一拍,身形微紧,无声地吸了口凉气。 她想他辗转反侧的这些时日,其实应是半分都没思量过她的心思的,可这并不妨碍她说出这番话会让他感动。她便觉他僵了僵,继而手臂有力地将她搂住,向她担保了三个字:“朕不会。” 她心底笑一声,暗自转出两个字:不信。 他又道:“清霜,你为朕做的这些,朕都会记得。” 顾清霜撇了撇嘴,暗道:“但愿如此。” 于是待得皇帝下了早朝,一片风起云涌骤然掀起。 皇帝下旨接已被废黜的南宫氏回宫,虽未有封位,只说让人暂且进宫安养,还是引得太后勃然大怒。前去传旨的御前宫人行至宫门时硬生生被颐宁宫差来的人挡了下来。 而后皇帝自是要去颐宁宫一趟,无人知晓母子两个到底是如何争辩的,总之最后似是两人各退了一步,太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许人进宫暂避疫病,但要求皇帝将立后之事定下。 而后就又是一场僵持不下。 后宫听闻个中细由,已是两日以后。彼时几人坐在岚妃殿中品着热茶,柳雁带着两分困惑说:“听闻皇上早已不再有非南宫氏不可的意思,现下是愿意立后的。只是太后属意荣妃,他却不肯,宁可另择旁人为后。” 岚妃听言,眉头也微微锁起来:“荣妃原就是皇后人选,当年没能入主中宫,全因南宫氏。这些年她执掌六宫,也没见有什么疏漏,皇上对她亦算敬重,实在不知如今为何这样。” 没人知道皇帝为何在此事上偏看不上荣妃,殿里一时安静,静了一会儿,采双胡乱猜测说:“皇上是不是心里还是想立南宫敏,只是因着从前的事,一时不好这样说出来。便先寻些由头推了册荣妃的事,好歹将后位空着再说?” 她的这般猜想,顾清霜就头一个摇了头:“不会。” 皇帝即便在后宫随心所欲,也不会任性到那个份儿上。南宫敏以从前的身份都未能登上后位,如今更是个遭过废黜的女人,倘若来日搁到后位上,除非证明从前的种种罪名皆是假的,不然便是将皇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了。 再说,皇帝所为虽让人困惑,听来却并非为了继续将后位空悬──他明言要另择世家贵女入宫为后。京中的世家那么多、待嫁的女儿那么多,要选出一个合适的,不是什么难事。 自此之后又过了两日,立后的人选就又定了下来。选的仍是太后娘家的姑娘,荣妃的堂妹施氏。礼部择定的大婚吉日在两个月后,但圣旨已昭告天下,事情便不会再有变数。于是南宫敏便得以先进了宫来,对外只说是庄太妃要进宫暂避疫病,带着她进来侍奉。 两个人都被安置在皇宫最北边的偏僻宫室里,衣食上自都不会委屈她们。 ──这是太后宽仁,可宽仁之余,并不意味着太后不恼。 于是入宫一刻之后,庄太妃便跪在了颐宁宫的殿里。太后所言之事她是头一回听闻,直惊出泪来,太后指着她破口大骂:“哀家知你性子软,却不知你无能至此!一个大活人竟也看不住!在你眼皮子底下溜了你都不知道!” 安缘寺里的那些经过,皇帝按着不提,是她自己查着的,连带着盈兰的事都一环环查得清楚明白。庄太妃在其中似乎没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这她信,若不然,南宫敏也犯不着兜那么大的圈子,一环环买通人脉,将人先送到长公主府里去了。 只是她还是生庄太妃的气──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宫里沉浮大半辈子,怎的就能无能成这样! 庄太妃惊惧不已,膝行上前,满脸的泪:“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息怒,这事实在是……阿敏她……阿敏她自出宫以来就恭顺得很,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臣妾不曾……” “误会?”太后冷笑着打断她的幻想,“可要哀家把一环环人证都摆到你跟前让你看?若不是皇上又念了旧情,此时杀她要伤了哀家与皇上的母子之情,哀家真想一人一杯鸩酒给你们都灌下去!” 太后恨得声音发狠,想从地狱里刮出来的。 事实上,她现下最后悔的便是当初真的放了南宫敏一马。早知还有今日这出,她早就该让南宫敏在宫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庄太妃瑟缩着低下头,不敢再做争辩。 太后冷睇她半晌,声音平和下去:“她现下没有尊位,只是庶人身份。养在你院子里,怎么罚你自己瞧着办吧。” “太后娘娘……”庄太妃惊然抬头,下意识地想说几句求情的话。但在对上太后眸中的冷光时,就将这些念头都按下了。 太后已是给她脸了。若她不办,让太后去办,阿敏只会更惨。 于是当日晚上顾清霜就听小禄子来禀话说,庄太妃那边紧闭院门不让人进,好像赏了南宫敏一顿板子。具体打了多少他不知道,只听闻是四个身材健壮的嬷嬷一并将南宫敏从房里拖出来,押去太妃房里打的。 说着小禄子走近了几步,放低了声,又道:“还有些风言风语,是真是假臣说不清,娘娘只当听个趣儿。” 顾清霜点点头:“你说。” 小禄子道:“听闻是……是剥衣杖责。太妃气得不轻,说既不要脸面便不必再留脸面。” 这话说得顾清霜颇有几分惊异,阿诗更是脸色一变:“剥衣杖责?这若面子薄些,便要闹出人命了。” 顾清霜嗤笑:“前前后后算计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重新进了宫门,她才不会因为一顿板子被逼死。” 翌日,盈兰莫名其妙地失了孩子。 初时只是动了胎气,到晌午时见了红,太医院的一众太医皆奉旨去会诊,但仍是回天乏术。 惨叫声在傍晚时响了起来,一声压过一声,据说是已胎死腹中却落不下来。 盈兰就这样足足惨叫了一整夜,至晨光熹微之时才终于了了。荣妃前去请旨晋她为贤仪以示安抚,皇帝点头应允。 因着先前在后宫结怨太多,她小产后几乎没什么人去看她。但顾清霜从前与她粉饰太平粉饰得太好,对她颇是一副喜欢的样子,现下便不得不跑这一趟。 她就叫上了婉修仪,两人各自乘了步辇并行在宫道上,婉修仪笑说:“还是太后娘娘本领通天。我昨晚听闻愉贤仪边是惨叫边是说有人害她,太医们便将她所食、所用之物皆验过了,只说都无异样。” 太医们当然要说没有异样,否则可真是不要命了。 婉修仪掩唇笑一声,又道:“如此,便是皇上过问起来,大约也问不出什么端倪。” “皇上不会问的。”顾清霜淡淡,“太医们说话虽有用,但愉贤仪一直胎像不错。如今突然就这么没了,太医们又众口一词,姐姐当皇上真想不到背后的缘故?” 婉修仪浅怔,转而失笑:“是我糊涂。” 左不过是他默许了太后的做法。 左不过是,他想到盈兰与思兰的关系、再想到思兰与南宫敏的主仆之情,便愿意让太后出口恶气。 过了约莫一刻,二人进了盈兰所住的挽兰轩。数月以来,盈兰盛宠不衰,挽兰轩里处处讲究。如今她虽失了孩子,院中的一切也并无什么变化,只是细嗅之间似乎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顾清霜与婉修仪一并进了卧房,卧房中安静无声。一名大宫女立在床边,悄无声息地向二人一福。二人行至榻边一瞧,才发现盈兰原没睡着,只是怔怔地望着墙壁,那张素日活泼明艳的脸苍白的毫无生机。 又有两名宫女进了屋,无声地搬来绣墩供二人落座。二人坐定,盈兰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来,声音平淡:“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 并非问句,颇是肯定。婉修仪率先做出了一脸惋惜,向前倾了倾身:“这是什么话。都是宫中姐妹,你失了孩子,我们也难过。” 盈兰置若罔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顾清霜:“那淑容娘娘呢?” “淑容娘娘,是不是盼着臣妾死。” “妹妹何出此言。”顾清霜满面心疼,“你素日唤我一声柔姐姐,我自是心疼你的。你好生养着,别想那么多子虚乌有的事情。孩子……”她叹一声,“妹妹还这样年轻,还会有的。” “淑容说的是。”婉修仪立刻接话,与她一唱一和,“你要知道,淑容从前也是失过孩子的。可你瞧,如今三皇子不也好端端地生下来了?人只要有福气那就跑不掉,妹妹别急,养好了身子,再耐心等一等便是。” 顾清霜不禁瞧她一眼,低下了眼帘。 只要是关乎南宫敏的事,婉修仪总能比平日狠些。她方才说那句话,实是因知晓盈兰此次小产伤了身,不可能再有孩子了。没想到婉修仪到还能长篇大论地再补上几句,再往盈兰心上捅上几刀。 盈兰果然激动起来,呜咽一声,眼泪溢出。婉修仪面上一讶:“好了好了……先不说了。”言罢一扣顾清霜的手腕,拉她一并站起了身,吩咐旁边那大宫女,“你们娘子情绪不稳,本宫与柔淑容便暂且不多搅扰了。你好生服侍着,若有什么需要的,来同我们回话便是。” 那大宫女福身应诺,婉修仪一刻也不停留,拉着顾清霜就出了门。 顾清霜一时并不明白她为何走得这样急,直至她出了挽兰轩的院门扑哧一声笑出来,才知原是因憋笑憋得辛苦。 顾清霜睨她一眼:“姐姐果然是故意的。” “自然是故意的。”婉修仪轻哂,回眸睃一眼挽兰轩门上的牌匾,“南宫敏做出那等恶事,还想借旁人生个孩子给她养么?算盘打得倒好。” 北边的院落里,宫女端着汤药进屋呈给南宫敏时,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南宫敏接过药碗,端起来一饮而尽,又将碗递过去,也没有看她。 前日挨的那顿板子,到底是丢人的。从小到大,她何曾被那样对待过?几个嬷嬷将她押到太妃房里,房门一关,就把她按到地上,裙子扯了、中裤也扒了,板子凉飕飕的落下来,耻辱比疼痛来得更烈。 她觉得颜面扫地,当然要挣扎哭闹,一贯疼她的庄太妃却冷言冷语地说了一句:“再闹就押去院子里打,把这满院的宫女宦官都叫出来瞧着你。” 她不敢再动,愕然抬头,望向庄太妃。庄太妃并不看她,清清淡淡地又说道:“你如今真是本事大了,主意多得很,自己豁得出去,也不怕拉旁人给你陪葬。” 南宫敏滞住,说不出一个字。 庄太妃这是知道了。 板子一下下落下来,她额上沁出汗珠,心里虽怕却不服,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太妃!致哥哥与我的情分您是知道的啊!都是因为后宫那些女人……” 掌刑的嬷嬷似乎不肯让她争辩,再落下来的板子顿时一重,让她的话也一噎。 但她咬一咬牙,还是继续辩了下去:“是她们先容不下我!致哥哥待我好,她们便要我死!我凭什么不能算计回去!我凭什么就要孤苦伶仃地了却残生!” 这些话,她从前也不是没说过。在她刚被废出宫的那些日子,心中憋着恼意,几度卧在庄太妃怀里哭着说这些。 那时候庄太妃虽不赞同,却也是肯哄着她的。只劝她想开些,说各样的日子有各样的过法。 眼下,庄太妃却漠然地站起身,提步往外走去:“押住她,打够一百板子。若她再胡言乱语这些,明日这个时辰再押过来,另赏她一百下。” “太妃……太妃!”南宫敏惊然喊着,她意外于庄太妃会待她这样心狠,但到底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死死地闭住嘴,只想先将这刑捱过去。 一百板子,不是宫中责罚宫人惯用的那种大杖,只是两尺长的竹制戒尺。算来打得应是不慢,南宫敏却觉得好像熬了几辈子,最后是昏死过去的。 这笔账,她记下了,她早晚要同那些女人算得明明白白。她这些年受的一切委屈,她都要还给她们。 . 伴着阵阵春风,又十数日如水流过。宫外的疫病越闹越烈,连身份贵重的宗亲都有几位染疾,百姓更不知故去了多少。 每个人身后都是一个家,这样事情出在年关刚过的时候,显得尤为凄凉。 皇帝为此忙得一时顾不上后宫,南宫敏那边便也没有什么新的动静。嫔妃们百无聊赖,只好个个都做出贤惠的样子,有的祝祷、有些捐钱,盼着疫病早些过去。 顾清霜在她们各显其能的时候也铺开了笔墨,几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抄经祈祷了起来。她的父母也是因类似的天灾亡故的。她拿抄经这事做了不少次的戏,眼下却希望抄写的经文真能换得佛祖几分怜悯,让百姓少受些苦。 三月初,皇帝大婚,施氏入主中宫。 因着民间的疫病,大婚的一应事宜都从简而为。但在婚礼的翌日,嫔妃们依旧要按例到栖凤宫去,向皇后行大礼。 这日顾清霜起了个大早,仔仔细细地盥洗、梳妆。说来心里还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后位一直空着,如今忽然有了主,直让人不太适应。 众人齐聚到栖凤宫门口时,天还没亮。过了约莫一刻,殿门大开,两名年长的嬷嬷一并出来,躬身请众妃进殿。 皇后已端坐在主位上,众人齐齐地叩拜,口道“皇后娘娘千岁”,待得问安声停住,上头一时无人应声。顾清霜拿余光一扫,见又有宫女上了前,先扶了荣妃和岚妃起身。 接着闻得皇后笑音:“两位姐姐资历最深,日后宫中万事,还多劳两位姐姐提点。” “娘娘客气了。”二人一福,“臣妾知无不言。” 而后和昭仪也被搀起,皇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都说皇长子懂事,本宫从前不曾见过她。日后,本宫便是他的嫡母了,昭仪日后若去太妃娘娘那里看他,可叫上本宫同去。” 和昭仪也恭谨地应了声“诺”,转而又有宫女行至顾清霜与婉修仪面前,二人搭着宫女的手立起身。皇后望着她们,缓缓言道:“柔淑容的三皇子本宫也要常见一见。婉修仪那边……”她说着顿住声,神情间多了些许局促,“一会儿本宫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有劳修仪陪本宫去。若本宫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也劳烦修仪在太后娘娘面前帮本宫打个圆场。” 二人自也都客客气气地应下,再听下去,越听越是心惊。 皇后对每个人都可以说一两句话,每句话里都透着对后宫的了如指掌。 这不仅仅是关心,更是下马威。 顾清霜无声地抬眸,打量这个才刚及笄不久的姑娘。她端坐在那儿,脸上、声音虽都还尚存两分稚气,却无半分怯懦。坦坦荡荡地与这满屋年长于她的嫔妃们说着话,气势十足,好像已在这中宫之位上坐了数年。 这位皇后,是有些本事的。 顾清霜边想边低下眼帘,余光却好巧不巧地扫见荣妃的神情。 她怔了怔,不动声色地又睇了荣妃一眼。 荣妃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神色恭谨,乍看没有任何情绪。但若细瞧,又似乎在隐忍很多东西。 待皇后一一见过,众人就都落了座。等她们坐定,有宦官进了殿来,在皇后身侧低语了句什么。 皇后颔一颔首:“让她进来吧。” 于是殿门再度开启,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无不一惊。 正缓步入殿的,竟是南宫敏。她消瘦了一大圈,气色也不好,行至殿中站定脚,目不转睛地打量面前端坐的皇后。 顾清霜玩味地品着她的情绪,隐约觉得她好似暗自咬了咬牙,才垂眸拜下去:“皇后娘娘万安。” 心平气和的六个字,再心平气和也掩不住心底的不甘。满殿的人谁都知道她盼了这个后位多久,如今眼看着旁人坐上去,她还要过来见礼。 皇后却好似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笑音和气:“本宫早听说过你的名字,所以才求了太后,今日一定要请你过来,见一见你的面。” 众人嫔妃皆呼吸微凝,一时都摸不清皇后到底什么意思。 又见皇后离了席,亲自行上前,搀扶南宫敏起身:“本宫昨日与皇上提起,皇上也还是念着你的。你放心,本宫与皇上虽无青梅竹马之情,自此却也是夫妻一体。皇上既然喜欢,本宫便要为他安排妥当。这就……” 她说着垂眸想想,转而眼眸一亮,话中也突然多了几分小女孩才有的简单愉悦:“就封你做少使吧!日后你便能时时与皇上见面了。太后娘娘那边,本宫去劝她!” 第69章 逐步铺网 满座嫔妃登时都浮现出了饶有兴味的神情。 少使位在从八品,再往下便是半主半仆的御女采女了。南宫敏上次进宫就是妃位,不出几月更是封了贵妃,如今再行得封成了少使,比从前遭了废黜还让人觉得有趣。 一时便也没人说话,个个都乐得等南宫敏的反应。南宫敏僵了僵,强缓出两分笑:“多谢皇后娘娘美意,但妾身……妾身并无意再入后宫。” 语中只自称“妾身”,并不言“臣妾”,是真不肯接这旨意。 皇后却道:“你无意,可皇上却有心。这般的意见相左,本宫倒不知该听谁的好了。” 她说着露出了为难的模样,羽睫低低垂下去,眉心浅皱起来,好似真不知该如何抉择。可这话说得这样明白,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说一句不听皇帝的,要以旁人的想法为上?殿中许多嫔妃不自觉地对视一眼,心下皆在摸索皇后的心思深浅。 南宫敏一时被这话将住,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的冷寂之后,荣妃衔着笑启唇:“后宫自是要以皇上为尊。只是当年的事牵扯甚广,一来皇上即便尚念旧情,也未必还想让南宫氏回来;二来,也还要问一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她说着颔了颔首:“正好,娘娘一会儿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不如便先行问了。倘若太后娘娘点了头,皇上大抵也无所谓后宫添个人。” 荣妃慢条斯理地同皇后说着道理,语中多提及旧事,直说得南宫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那都是与她相关的事情,要决定的亦是她的去处。眼下她却只能听皇后与荣妃在说,没了她说话的事。这后宫里,她终是成了任人宰割的那一个。 于她而言,这种感觉大抵再屈辱不过。 顾清霜不作声地揣摩着,愈发觉得有趣。目光所及之处,尚存三分稚气的皇后轻扯了下嘴角,耷拉着眼皮摇一摇头:“若是大事,本宫自是要去请教太后娘娘的。可如今一看,原来封个少使这样的小事,本宫也做不得主?那这皇后做得倒没趣儿了。” 荣妃怔了怔:“这是什么话……” 皇后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坐回椅子上去,叹一声气:“罢了,就听姐姐的,一会儿便去问太后娘娘的意思。” 顾清霜仍未吭声,目光落在南宫敏侧颊上,看到她眼底轻栗不止。 也不知此时此刻她是盼着太后点头还是回绝。 如此过了约莫两刻,众人便散了。皇后去向太后问安,婉修仪与她同行。 顾清霜想了想,去了离颐宁宫不远的宁寿宫,边陪予显玩边等婉修仪出来。也就是过了最多两刻,婉修仪便到了,予显坐在顾清霜膝头,看见她眉开眼笑:“婉娘娘!” 婉修仪双眸一亮,上前摸摸他的额头:“还记得我呀?”说着就在顾清霜身边落座,坐定又道,“太后准了。” “准了?”顾清霜眸光微凌,婉修仪一哂:“皇后娘娘岁数不大,却有本事。你猜她跟太后说什么?” 顾清霜:“什么?” “她说倘若爱到极致,倒可天各一方;但若恨到极致,近在眼前却远好过鞭长莫及。” 顾清霜神思一凝,滞了一滞,看向婉修仪:“那皇后娘娘是想……” 婉修仪垂眸,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心思通透。” 是了,单看这半日工夫,也能瞧出这个小皇后并不傻。她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一举多得。 众人问安之时,她字句间既满怀体贴关照,又让众人都明明白白瞧见她对这后宫已熟悉得很;等南宫敏到来,她又一边开了皇帝不好开的口,一边让后宫妃嫔都看了场乐子。 待得到了太后那儿,她还能哄住太后,让太后觉得自己能坐收渔利。 这其中,到底哪种是她真实的心思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每一方都要记她的好。 这位皇后,果真是有些意思的。 婉修仪又道:“还有个事更有意思──你猜猜她让南宫氏住去何处了?” 顾清霜想想:“何处?难不成是我的怀瑾宫?”说完即刻摇了头,“不会。南宫敏害我失子之事人尽皆知,若放去怀瑾宫,就是明摆着给她穿小鞋了。” 说着看向婉修仪:“是你宫里?” 她与南宫氏也有旧怨,却没拿到台面上。加之在宫里风评极好,她若私下里想给南宫敏使些绊子,南宫敏怕是告状都不好告。 婉修仪一哂:“她原本确是想这样办,我赶忙推辞了。我知道她盼我能拿捏好分寸,可南宫敏若日日在我眼前,我怕是指不准哪天就要忍不住直接上手打她。” 顾清霜扑哧一笑:“哪至于呢?为了上头那一位,不值当让姐姐这样失态。” “唉,为了他是不值的。”婉修仪摇摇头,“可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那时的满心荣耀被人兜头浇一盆冷水下来,一切都烟消云散,那滋味,我记一辈子的。” 说完她抿茶,润了润嗓子,又续说:“她让南宫氏去了岚妃娘娘宫里。” 顾清霜心里暗惊──呵,这可更有趣了。 放去岚妃宫里虽和放去婉修仪宫里的思路差不多,皆是与她有旧怨又并不曾明面计较的嫔妃。但相较于得太后喜爱的婉修仪,岚妃可更是膝下实实在在的有个公主,皇帝要对她多几分容让。 如此,就算她哪天气儿不顺明着拿南宫敏出了气,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而若她能忍,并不闹得那样厉害,只暗地里磋磨人,那南宫敏就更只能一日日地熬日子了。 除非南宫敏有本事立刻让皇帝放下从前的芥蒂,重新把她捧到手心儿里。 . 册封一个小少使并没有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方。三月六日这天栖凤宫下了旨,三月初七,南宫敏就住到了岚妃的明玉宫去。满宫都等着皇帝的反应,皇帝却好似忘了此事一般传顾清霜去紫宸殿用了午膳,又直接将她留到了晚上。 他面前摞了厚厚的几摞折子,顾清霜便不扰他,乖顺地坐在他身边,让他专心地看。 在他批完一本本奏章的时候,她的目光一扫过那一行行字迹。经年累月地这样看下来,她对个中事务终是懂了一些,有时瞧瞧他的朱批,与她所想的法子也八九不离十。 直至暮色四合,他忙完了,唤宫人来讲奏章尽数收走发出,她才多了几分亲昵,伸臂将他抱住:“皇上累不累?臣妾陪皇上出去走走?” “太晚了。”他笑笑,“早些休息吧。” 说着便将她揽起,提步往寝殿去。 顾清霜含着笑,低眉敛目地与他迈过门槛,轻声提醒他:“敏少使今日已受封了。” 他揽在她肩头的手微微一紧,侧过头来:“不必多提她。” 顾清霜轻声劝他:“人来都来了,不如便放下往事,好生相处。再说,皇上早晚都是要见她的。” “朕并不是非见她不可。”他无声地轻喟,将她揽到床边落座,“为着儿时的情分,朕愿意将她接进来,免受民间疫病之苦,也愿意就这么养着她。但至此……便也够了,大可不必再多见面。” 这让顾清霜很有些惊奇。她只道他对南宫敏这样藕断丝连,一旦人进了宫,自会再得圣宠。 没想到,他在南宫敏的事上竟还能有这样“拎得清”的时候。 她一时哑然,他攥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三分自嘲笑了声:“青梅竹马自有可贵之处,但朕不能一直只念着那些过往。” 近来不知怎的,他翻来覆去地回想旧事的时候也格外多。原本约是想劝自己重新接纳南宫敏,却偏偏越想越觉得,眼前的小尼姑实在比南宫敏要好得多了。 他自顾自地这样想着,抬手抚过她的脸颊:“所以……你不必再多劝朕见她,只当宫里没这号人便好。” 顾清霜将信将疑地点头应下,之后的时日,南宫敏也的的确确一直没能面圣。宫外的疫病在暑气渐浓时终于过去了,虽传得并不太广,京外未见有异,但京中林林总总算下来也死了两千多人。 于是避暑时圣驾比嫔妃提前了七日离宫,先去千福寺,为亡者斋戒祈福。皇帝离宫后的第三日,满宫都听闻一贯脾气极好的岚妃发了大火,与她不熟的虽是好奇缘故一时也不敢凑过去打听究竟,与她相熟的则自然要大大方方地过去瞧一瞧。 是以顾清霜在她宫门外下了步辇往里一瞧,就见几位熟人都在了。 殿门前的廊下正中置了张檀木八仙椅,岚妃端坐在那儿,两旁分立着和昭仪、婉修仪还有端婕妤,南宫敏跪在外头的地上,顾清霜边走进去边扫她一眼,口中关切道:“岚妃娘娘惯是性子最好的,出了什么事,惹得娘娘发这么大的火?” 外面的宫人传言说,岚妃气得当场就摔了东西,又派了几个宦官直接将敏少使押到了宫门前问话,同时还传了宫正司的人过来,将敏少使身边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挨个赏板子。 眼下,岚妃依旧脸色铁青,见顾清霜也来了,勉强缓了一缓:“不妨事。淑容先坐吧,本宫也正要与她论个清楚。” 南宫敏在下头跪得笔直,听言抬了抬眸,轻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岚妃娘娘这是想逼死我。” “欲加之罪?”岚妃以手支颐,笑睇着她,“说得倒向本宫冤枉了你。那你自个儿说说,你昨日着人同庄太妃求的腰牌是做什么用的?” “什么腰牌?”南宫敏有条不紊地反问,“娘娘没搜到罪证,可别血口喷人。” 岚妃眸光微凛,好笑地睇着她的脸:“你还当这是你从前当贵妃的时候么?”继而轻笑一声,“如今你有工夫在这里斗嘴皮子,本宫却没工夫陪着你闹。”说着她便起身,身旁的大宫女忙上前搀扶。岚妃转身回到殿中,语中笑音和缓:“有劳诸位妹妹跑这一趟了。不如进来喝杯茶,同大公主玩一会儿?” 几人当然要给她这个面子,这便都随着她进了屋去,留南宫敏独自跪在外头。进内殿坐定,顾清霜才终于得了机会询问究竟是什么缘故。岚妃蔑然而笑:“不要脸的东西,听闻皇上去了千福寺,便想跟过去。说什么只是想自己为灾民祈福,谁不知她是什么心思?” “她就这么耐不住性子?”顾清霜侧首扫了眼外头。隔着窗纸,朦朦胧胧地能看到南宫敏的身影。 她并不觉得南宫敏会如此心急。从前或许会,但现下她出不得差池,自要处处谨慎步步小心。 却听岚妃又说:“不重要。” 顾清霜回过头,岚妃垂眸笑笑,重新说了一遍:“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下摆在台面上的事什么样,若传到的了皇帝耳中,皇帝又肯信谁。 从前那么多次,南宫敏凭着皇帝的信任,让她们一个个吃足了暗亏。现下她倒要看看,便是事情传到了皇帝耳中又如何? 顾清霜静静观赏着岚妃脸上的那种快意,而这一回,皇帝也确是合了她的意。 事情在这几日里必是传到了行宫了,连带着南宫敏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直至晕厥的事,都绕不开皇帝的耳朵。但在众人抵达行宫那日,皇帝却没提及此事半个字,反倒将两位公主都传去清凉殿玩了一会儿。两个小姑娘生得都精致漂亮,玩累了就要爬到父亲腿上坐,他也不恼,一手一个将她们抱到膝上。 彼时顾清霜正自顾自地在旁边吃葡萄。葡萄事先在水井里浸过,浸得颗颗冰凉。见两位公主都坐了下来,她就多剥了两颗,喂给她们吃。他见状眉心微跳:“没有朕的?” 她暗暗睨她一眼,只好再剥一颗,喂到他口中。 他一抿,眉头倏然皱起:“你是不是专门挑了个酸的来?” 顾清霜讶然:“这哪里看得出来……”说话间,一宦官进了殿来,躬身禀说,“皇上,愉贤仪来了。” 盈兰。 顾清霜暗自挑眉。自从失子之后,盈兰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近来虽被翻过三两回牌子,但风头也已难比从前。加上南宫敏又迟迟得意不起来,她现下倒很想见见盈兰,瞧瞧她是否有什么打算。 她便先皇帝一步笑说 :“有日子没见愉妹妹了,快请进来吧。” 那宦官打量了一眼皇帝的神情,见皇帝不说什么,就退出去请人入殿。 盈兰清减了不少,所幸夏衣都是新制的,穿在身上才能合身。她朝皇帝见了礼,皇帝示意她坐,她没往前凑,只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离御案几步远的茶榻上。张张口想说什么,继而又闭住了嘴巴。 如此将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复了几番,皇帝自是觉察了,开口问她:“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臣妾……”盈兰状似为难地抿了抿唇,“臣妾听闻前些日子岚妃娘娘恼了敏少使,罚她跪了许久。想……想劝皇上别生气,岚妃娘娘从来都是大度的,只是身居高位,有些事不得不管,又碰上暑气正浓不免易生火气。”皇帝听罢,无所谓地笑笑:“岚妃是有分寸的人,朕自不会生她的气。” 便见盈兰双眸一亮:“真的?”接着,明显地松下一口气来,抚着胸口,真心实意道,“太好了!” 皇帝不觉好笑:“你很怕朕生气?朕又不曾同你发过火。” “皇上是没同臣妾发过火。”盈兰含着轻松的笑,“但是气大伤身呀。臣妾怕皇上心里为此事不快,却又这许多天都不发作,硬生生憋得身子不痛快可就不好了。若是那样,还不如与臣妾发火来得好。” 一瞬之间,顾清霜脑中“嗡”地一声。 积攒已久的困惑在这一刹那突然有了解,皇帝调侃说“朕的脾气哪有那么糟?”,几个字一时间听来都变得恍惚。顾清霜怔怔地看看盈兰,深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她从初见盈兰时便有总说不出的古怪感,原来盈兰与她走的是一样的路数。 虽然性子截然不同,但她们展现给他的样子都干净如白纸。 白纸都是极为简单的,她是一味相信旁人都是好人,哪怕南宫敏那样恶毒地害她,她都要反过来为南宫敏找理由,让他不要记恨;盈兰则是把爱恨都明明白白说出来,喜欢谁都明说,不喜欢谁也明说。 这样的模样,落在旁的后宫妃嫔眼里不免太假,可落在帝王眼中,却大有益处。 帝王总多疑,唯有让他觉得一眼就能看穿的样子才最安全。 如今,盈兰又与她一样,说着待他“一心一意”的话。 旁人都不重要,只有他重要。她们的眼里都只有他,这自是他最想看到的。 顾清霜忽而一股恶寒自心底沁出,蔓延向四肢百骸。 盈兰在学她。 她不怕她照猫画虎地用她的法子争宠,却怕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吃亏。 她曾经便是这样让南宫敏吃亏的。南宫敏在他心里一尘不染,她就让他看到南宫敏的恶事,桩桩件件,撕碎南宫敏留给他的美好。 她不能让盈兰也用这样的路数来治她。 有些事是不好再等了。其实万事都不好多等,所谓夜长梦多。此番是为着对方是旧识,她才多容了一些时日。 翌日晌午,雨淅淅沥沥地落着。望舒苑的青石板地面像被镀了一层油,淡淡地反着暗光。 乌云遮日,没有一缕光束能顺利地洒下来,天色阴沉得半分瞧不出是正当午的时候。顾清霜立在窗前,欣赏这不见天日的景致良久,听得卫禀进来禀话:“娘娘。” 卫禀在她身侧一揖,声音压得极低:“尚仪女官来了。” 顾清霜薄唇微抿,勾起一弧笑:“请进来吧。” 卫禀便又躬身往外退去,过不多时,尚仪女官沉默地进了屋来。 顾清霜没有回头,只等她先行开口。尚仪女官躬了躬身,低眉敛目道:“娘娘要奴婢办的事,是会搭上奴婢三族性命的。而奴婢若不帮娘娘,娘娘将那把柄交出去,最多不过死奴婢一个,还能拉娘娘陪葬,那么奴婢为何要帮娘娘?” 顾清霜嫣然一笑,笑音合着雨声,有点像鬼魅:“咱们是旧识,本宫不想要女官性命。以本宫今时今日的分量,想保女官的命还是办得到的。更何况……” 她微微一顿:“女官您本身也算身份贵重,倘使推个人出来垫背,只要由头说得过去,能让太后娘娘平息怒火,自能全身而退。” 尚仪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打量眼前宫装华丽的背影。 顾清霜算是她一手带大的宫女,她曾经自问对她的一切都足够熟悉。哪怕后来听闻她入了后宫,她也并未想过她在其中有什么算计。 直至顾清霜上一次请她到跟前说话。 那日她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认识过她,更想不明白她是从何时起多了这样多的心思。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甚至就连她应不应顾清霜所求之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旦应了,这趟贼船怕是就再下不来了。 尚仪女官紧咬牙关,强沉气息:“宫中算计并无尽头,奴婢帮娘娘这一次,就再无别的出路了。” “确实。”顾清霜偏了偏头,“女官帮本宫这一次,命便算捏在本宫手里了。不过……本宫不会让女官吃亏的,再者,这宫中的算计也并非全然没有尽头。” 尚仪女官笑一声,对她这话不予置评。 尽头?哪来的尽头?要了南宫敏的命就算尽头么?不可能。 还是当了皇后便是尽头?也不会的。 顾清霜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睇着她:“而你若不帮本宫,死的也绝不只是你一个。” 尚仪淡漠地抬眸,毫无惧色地迎上她的视线:“那等疏漏之处,不足以祸及家眷。皇上与太后娘娘心存仁善,也从不胡乱迁怒。” “是,女官您说得都对。”顾清霜笑容明媚,躬一躬身,“皇上与太后娘娘,都是不会和您的家人过不去的。” 尚仪女官又说:“娘娘自己,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她太清楚,顾清霜的家人都没了。便是还在,也不过一介草民。 “这女官说得也对。”顾清霜抿起笑容,“可女官知道柳家么?” 尚仪眼底一震。 顾清霜长缓一息,信手玩起了尚仪女官发钗上的流苏,口中慢条斯理地告诉她:“柳夫人很疼端婕妤,指望着我护端婕妤平安,我也已实实在在地出过不少力气。我若现下说要您一家子的命,您说柳家会不会帮我?” 第70章 皇后心事 行宫北侧,蕴福阁里死气沉沉,一片萧索。南宫敏最初得封少使的时候,自己从太妃身边带过来的婢子也好、尚仪局新拨过来的宦官也罢,都还存着几分斗志。因为谁都知道她和皇帝旧日的情分,更知她还能回来,便说明皇帝仍旧对她有意。 只要皇帝对她有意,一时间的位份高低就算不得什么。身边的人都盼着她能东山再起,他们跟着鸡犬升天。 但眼下进宫也有三个多月了,皇帝根本没来见过她。宫人们私下里还听说呈去皇帝跟前的绿头牌里根本没有她的名字,这必不是尚寝局胆大包天私自撤去的,要么是皇帝的意思,要么是太后和皇后为止,而皇帝默许。 这样的局面让宫人们都失了心气儿,虽敬畏着她背后的庄太妃,不敢怠慢她,一个个也都臊眉耷眼起来,都好似丢了魂似的。 卧房里,南宫敏做着针线活,一针针地在锦帕上绣着一对鸳鸯。她的绣活极好,绣起来也快,近来却偏愿意慢条斯理地绣,借着绣活让自己平心静气。 致哥哥一时不见她,她不怕;岚妃、婉修仪她们个个都踩她,她也不怕。她能熬得住,宫里不论善恶,只有输赢,她能熬到赢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事都敢做。 噼噼啪啪,珠帘轻响了一阵。思莲从影壁后走过来,朝南宫敏福了福:“娘子,愉贤仪来了。” 南宫敏没抬头,嘴角勾起的笑有几分嘲意:“这是得空了?” 她进宫这些时日,盈兰都不曾来走动过。她估计盈兰是将她忘了,得了宠便想与她断了来往。这也说不上出乎意料,在宫中这么多年,沉沉浮浮的事见得多了。盈兰若能不帮着旁人也来踩她一脚,就算不错。 可今日,怎的又来了呢? 南宫敏抬眸看向思莲,拧着眉头道:“还不快请进来?以我如今的身份,得罪不起人。” 思莲一福身,忙匆匆去请。盈兰很快就进了屋,独自一人。南宫敏察觉到她进来就放下了手中的绣活,面无表情地起身要见礼,但盈兰先她一步跪了下去,俯身一拜:“娘子安好。” 南宫敏身姿一顿,不安的心也随之落下。她稳稳地坐回去,睇了眼思莲,口中道:“贤仪娘子这是做什么?叫旁人见了去,倒是我的不是了。” 思莲会意,当即上前去扶,笑说:“娘子快起来,我们娘子也想您许久了。娘子请坐,陪我们娘子说说话。” 她一壁说,一壁半推半扶地让盈兰坐去了茶榻另一侧。盈兰神色有些拘谨,南宫敏瞧出来,就让思莲也退了出去。待得房门阖上,南宫敏睃着她,不咸不淡道:“我还道贤仪把我忘了。” “娘子恕罪。”盈兰低着头,一改平日的活泼,“娘子得封那日,奴婢便想过来拜见。但经了小产一事,身子实在不济,只好听太医所言多安养了些时日。” 她言辞恳切,南宫敏的神情舒缓了几分,轻声一喟:“我知道你也不易。现下如何了?可养好了些?” “没什么大碍了。”盈兰轻咬嘴唇,“只是……太医说不能再有喜了。” 南宫敏神情一颤,低下眼帘。 这一环是她们失算了,她们都没料到太后会这样狠。宁可少个孙儿孙女,也不肯让她们生。 她又叹了一声:“宫里这种事并不少见。若自己没福气生,日后养个别人的孩子也是一样的。”说着顿了顿,“柔淑容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 盈兰一听就摇了头:“奴婢前些日子与她相见次数也不少,但她在圣驾面前滴水不漏,怀瑾宫管得也厉害,伸不进手去,一点扳倒她的机会都没有。”“这不稀奇。”南宫敏淡漠道,“到底是尚仪局出来的人,约束宫人最有一套。我也没想凭着这些日子就扳倒她,来日方长,总会有破绽的。倒是皇上那边……”她偏了偏头,目光定在盈兰面上。 盈兰的秀眉一下紧锁起来,眉间直添了两道深痕:“奴婢试着提过,皇上却不愿多听。不止是奴婢,就连……就连柔淑容也开过口……” 这是她们失算的另一处。南宫敏原本觉得难处在于进宫,在于太后、荣妃、柔淑容。只消她能进宫,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皇帝必会重新回到她身边。未成想这进宫没花多少力气,皇帝的心思却反倒不受控制,弄得她进宫这么久都见不着圣颜。 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觉得面圣原来是这样难的事。明明同在一座皇宫之中,她也能分毫见不着他的影子。 这样的挫败让她胸中烦闷,思量了良久,告诉盈兰:“得空时帮我去尚仪局走动走动,问问有没有伶俐的宦官。有位许典仪是与我相熟的,你找她便是。” “伶俐的宦官……”盈兰想了一想,略显出几分迟疑,“以娘子如今的情形……身边怕是不好额外添人。若是有用,不妨放到奴婢身边去?免得再给娘子招祸。” “你倒不必这样担心我。”南宫敏笑一声,“我敢提,便有法子让人挑不出错。再说,那个岚妃……” 想着岚妃前些日子的趾高气昂,她挺了挺脊背:“一个素日无宠的贱妇,空有个妃位罢了,也不敢闹得太过。” 盈兰听她这般说,才安了些心。心下记住这事,过了两日,寻了个空闲的日子,将那位许典仪请到了房中喝茶。 那日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下得让人压抑。但常这样下一下雨也不是没好处,雨水过后,各处雨水房舍都被冲刷得干净了一层。顾清霜喜欢看雨后草叶干净油亮的色泽,尚仪女官傍晚来拜见的时候,她正立在廊下,饶有兴味地抚弄靠近回廊的一株芭蕉的叶子。 尚仪不需她发话,就先将宫人们摒开了,接着便将今日所闻之事一一说与了她听。 顾清霜优哉游哉地听着,待她说完,眼皮才抬了抬:“许典仪?可靠么?” 尚仪女官低眉敛目:“她原本确是与南宫氏相熟,可也因着这个,南宫氏被废出宫时她险遭牵连,是奴婢保了她一道。如今她再不敢私下帮南宫氏,今日愉贤仪那边找她,她回去后便回给了奴婢。” “只是……”尚仪忽而又露出几分疑色,顾清霜睃她一眼:“尚仪有话直说便是。” 尚仪女官躬了躬身:“只是奴婢不知愉贤仪与南宫氏的瓜葛究竟有几分,也摸不准愉贤仪究竟是有心帮她,还是也另有所图。” 顾清霜闻言就笑了:“女官是个聪明人,所以宁可将这些事避得远远的,用不闻不问换一隅平安。”说着抬眸张望了一圈院中,见遥遥候着的人中有小禄子,就扬音一唤。 唤了两声,小禄子听见,连忙躬身上前。顾清霜一指尚仪:“你将今日打听到的事说给尚仪听。” 小禄子回思了一下,即躬身道:“臣听说敏少使身边的掌事宦官曾叙,前些日子刚因敏少使想私自来行宫的事被岚妃娘娘罚过。但算来也已过了半个多月,伤势早平稳了。前天……前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夜里突然发起高烧,熬到今日,丢了性命。” 尚仪女官听得眸光一凝,顾清霜敛去三分笑意:“本宫原本摸不清她先干什么,在想她是不是想拿此事给岚妃娘娘使个绊子。现下听女官这么一说,倒突然懂了,合着是想给自己宫里头换个用得趁手的人。” 尚仪女官的神色沉下去:“那愉贤仪便是一心在帮她的了。” “这人,本宫原也是容不下的。”顾清霜无所谓地笑笑,“想来女官知道该怎么做了。愉贤仪那边,要好生应付着,人也要给敏少使挑好。机不机灵倒是其次,嘴巴紧才是最重要的。” “奴婢心里有数。”尚仪躬身,“先告退了。” “喝杯茶再走吧。”顾清霜说着又扬音一唤,“阿诗。” 阿诗离得倒不远,唤了一声就上了前来,客客气气地请尚仪去厢房。除却备上上好的茶,自还有别的好处也备下了。 顾清霜记得自己刚受封那会儿手头不宽裕,人脉也没有,许多事办起来都不方便。当时她还与阿诗卫禀细细琢磨过都有何处的人脉要赶紧笼络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时日长了,她位份也高了,又因一直得宠,手里的好东西再也不缺。各样人脉便也顺水推舟地就漂了来,根本不必费太多力气。 这世上,权与钱,果真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 也正因此,走到最高那一步的人,才能这样高枕无忧吧。 . 日子一转又翻过几十个日夜,这几十日里宫中坏事不见,喜事到多。 首先是去年进宫的祥宣仪有了身孕。去年进宫的这几位都不太出挑,一直圣宠寥寥,她能有孕实在是撞了大运。太后对这样的事总是欢喜的,不及皇帝开口,太后就下旨晋了她的位份,封为淑人。皇后更赐了许多东西下去,嘱咐她好好安胎。 到了七月末,众人正准备回宫的时候,中宫皇后竟也有了。 皇帝从前没立过后,宫中自也没有过嫡出的孩子,这一胎便显得尤为重要。一时之间不仅后宫,就连朝堂上都好一阵庆贺,人人都盼着皇后早日诞下位嫡出皇子。 为着皇后的胎,皇帝下旨暂且不回宫了,免得路上颠簸。原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的上下众人便又重新在行宫之中安顿下来,准备欢度中秋。 中秋佳节,按照往年的例都是去太后那里相聚,如今太后却有意让皇后去办,多少有些助皇后稳固权势的意味。 皇后便大大方方地将一应事宜都接了下来,又闻太后懒得见人,就吩咐嫔妃们当日一早去向太后磕个头便可。午后再到她这里聚一聚,先一并说说话,再各自游游园。晚上的宫宴设在船上,她让大家不必拘谨,也不必硬守什么时辰礼数,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亦或逛得累了饿了,便往船上去就是。 这个过节的法子倒让人喜欢。用柳雁的话说,宫里的日子枯燥无趣,逢年过节能和相熟的姐妹们一起说说话,便也算消遣了。于是几人早早地就约好了这日要去行宫里的哪处园子去逛,岚妃还说已让宫女酿好了桂花酒,那天可同饮一杯。 到了八月十五当天,皇后的淑宁园里果然早早地就一片热闹,嫔妃们去向太后见过礼后,就三三两两的结伴而来。两位公主、三位皇子也都由乳母带到了。顾清霜进屋的时候,几个男孩子正在屋里风风火火地疯跑,予显一眼看见她,喊了声“母妃”就扑过来,差点把她撞个跟头。 “怎么这样疯!”顾清霜蹲身,虎着脸在他脸颊上一捏,又看见乖乖坐在皇后身边吃点心的二公主,教训他说,“你瞧陶陶多乖,你跟人家学学。” 予显喘得呼哧呼哧的,皇长子予昭嘻嘻哈哈地从后面抱住他,替他争辩说:“陶陶那是刚疯完,柔母妃没看见。” 予显即道:“就是的!陶陶刚疯完!” “你叫什么陶陶!”顾清霜瞪他,“叫二姐姐!” 予显这才发现自己跟着大哥叫顺口了,一吐舌头,转身又跑了。 那边正揽着二公主与祥淑人说着安胎事宜的皇后早已闻声看过来,听言笑出声,朝几个孩子招手:“都过来歇一歇。” 顾清霜上前见了礼,皇后朝祥淑人颔一颔首:“本宫昨日去瞧了,附近几处的桂花开得都不错,淑人可随处瞧瞧。”这话说出来,便显是有话要同顾清霜说。祥淑人会意,含着笑起身朝她福了福:“臣妾先行告退。” 顾清霜自也明白她的意思,见祥淑人离开,便去她原本落座的地方坐下。几个被皇后招呼过来的孩子则也正往茶榻上挤着,然茶榻上的地方到底有限,中间还有方榻桌占着地儿。眼下坐着两个大人,就难再容下两个孩子。 皇后被三个男孩挤得身子一倾,便噙着笑唤乳母们上前:“带皇子公主们去厢房吧。挤来挤去的,别再吵着淑容。” 几个孩子都乖巧,听言就不再挤了,都乖乖下榻,朝二人一福。 顾清霜禁不住地又说了予显一句:“你乖一点,别太闹了。” 予显朝她做了个鬼脸就跑,皇后眼中笑意深深,目送他们离开,回过头跟顾清霜说:“三皇子是最聪明的,皇上常与本宫夸他。” 这话若是从前说来,顾清霜听便听了。眼下却不得不多提几分神,谦逊躬身:“孩子闹些便容易让大人觉得是聪明,臣妾倒看他不如两个当哥哥的好。便也不盼着他日后有什么大出息,别像如今几位潇洒得过了头的王爷一样,时时给他的兄弟们添堵便是了。” 皇后笑容和煦,却没说什么,执盏抿了口茶。 顾清霜是被她开口留下的,见状就等着她发话。可她放下茶盏也并不说什么,目光飘向屋外,怔怔出神。 顾清霜略微欠了欠身:“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偏了偏头,侧颊被窗中洒下来的光束照得明亮。许是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她脸上的稚气少了些,多了几□□为柔美,开口将话也愈发柔和:“淑容知道么?本宫在闺中就听说过你。那时本宫并不知自己会当皇后,是当趣事听的。人人都说这位娘娘本事大得很,连皇上的青梅竹马都争不过她。明明是让整个后宫都束手无策好几年的主儿,却进宫几个月就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灰溜溜地逃出宫去。” 这是顾清霜头一回听皇后说这样的话,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在宫外都已这样“大有名气”。 一时间便颇有些不自在,她低着头笑了声:“传言罢了,臣妾哪有那样的本事。” “本宫进宫之前,也觉得这传言不真。”皇后的目光凝在她面上,“进宫后听太后娘娘说了不少事情。现下,本宫依旧觉得那些传言或许不真,但也并不全假。” 顾清霜神情一震,轻轻吸气:“臣妾不知娘娘何意。” “淑容别紧张。”皇后薄唇轻轻一抿,笑容随之敛去,“本宫若告诉淑容,南宫氏今日得了与皇上‘偶遇’的机会,皇上虽然不耐,也终究给了她三分面子,现下正在离得不远的桂园里说话,淑容怎么想?” 顾清霜不动声色之间,微微咬住了银牙。 这事她是事先就知情的,尚仪女官按她的意思给南宫敏指了“合适”的人。中秋这日的安排又很有一些也要经过尚仪局的手,尚仪女官便可得知皇帝这一日的行踪,事情就这样透给了南宫敏那边,南宫敏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一时摸不准皇后如今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心中斗转星移地思量着,姑且说了句场面话:“皇上念旧,念几分与敏少使的旧情也是应该的。” “皇上自是应该。若本宫有那么一位青梅竹马,本宫也忘不了。”皇后的羽睫低下去,鎏金的护甲抚过衣袖上的凤纹,“本宫不明白的,是淑容的心思。” 顾清霜抬眸,正好迎上她的视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宫若是淑容,就不会帮这曾害自己失过孩子的人重得圣宠。” 顾清霜的心弦猛地一绷,坦荡地与皇后对视了一会儿,又慢慢平复下去:“臣妾知道太后娘娘不喜南宫氏,便是没有那个孩子,也不会傻到去帮她。” 她不愿开罪皇后,更不想开罪太后。 皇后既然肯直言相问,她便不妨表个忠心。 皇后闻言,目光却一凛。眼中转而沁出笑意,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劲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是怕本宫告诉太后,太后会怪你?” 顾清霜垂眸未言,皇后笑了声:“可本宫与太后娘娘虽是本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法也并非全然一致。” 这话令人心惊,顾清霜哑了哑:“皇后娘娘慎言……” “这不就是私下与淑容说说么?”皇后轻耸了一下肩头,“淑容若去与太后娘娘说,本宫又不会认。” 顾清霜无言以对,皇后的笑容更轻松了些,慢条斯理地说起来:“太后娘娘是从先帝那会儿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眼下虽能安于颐养天年,却也手段不减。她想宫里人人都服服帖帖,个个都乖巧听话。不够听话的,除掉便是。后宫而已,无伤大雅的玩意儿,南宫氏是如此,你是如此,甚至本宫和荣妃两个作为她的亲侄女,都是如此。” 这些道理,顾清霜也都想过,但由皇后这个被施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说出来却是不一样的震撼。 顾清霜不禁兮兮地打量起她来,却觉得看不透。皇后也并不避她的目光,反而笑意更浓了几分:“你不必这样看着本宫,这道理你也不是不懂。所以本宫只觉得……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够苦的。为了权势地位、或是为了那个男人,无一都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斗得无休无止。可转念想来,我们这些互相为敌的女人才是同病相怜,得利的终究只有那个男人。” “所以,本宫与太后娘娘的想法不一样。”皇后这般说着,好似突然觉得累,便信手将护甲一一都摘了,丢在榻桌上,“本宫体谅你们要为了高位、为了宠爱去争,可这样的厮杀终究是不值得的。若要求太多,想来你们也不会听,本宫只要求一件事。” 她的目光忽而变得有力,落在顾清霜面上,一尘不染又不容置喙:“柔淑容,你不许闹出人命来。就算南宫敏她不是个东西,你也不能要她的命,否则本宫绝不饶你。” 顾清霜深深吸了口气。她一时佩服皇后能这般大度豁达,甚至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有几分羞愧。 但她不想应皇后的话。 第71章 冷酒入喉 桂园的凉亭里,弥漫的沉默让人心冷。几名御前宫人守在凉亭外,无不死死低着眼皮,不敢往凉亭里看上一眼。 南宫敏立在亭中,皇帝也在亭子里,与她相隔一张石案,面色漠然,没有感情:“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朕还要去见皇后。” 南宫敏紧咬嘴唇:“皇上就这么恨臣妾么?若是这样,为何还要让臣妾进宫……” “是皇后要封的你。”皇帝生硬道,“她刚受册,跟朕开这个口,朕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只是如此吗?”南宫敏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问了一次,声音提高了三分,又问了一次,“只是如此吗!” 四目相对,皇帝看了她须臾,目光移开,吐了四个字:“只是如此。” “好。”南宫敏哑音而笑,点点头,绕过石案走到他面前。萧致眉心一跳,提步就要走,被她伸臂挡住。 她无所畏惧地抬眸看看他,垂首跪了下去:“那便求皇上废了臣妾,不必出宫,冷宫便可。臣妾之后是死是活都与皇上无关,皇上只当此生从未见过臣妾这个人便是。” 萧致额上青筋直搐了搐:“南宫敏!” “皇上已给过皇后娘娘面子了。”南宫敏抬起头,“今日之事与皇后娘娘无关,皇上降个旨,一句御前失仪就可废了臣妾。” 皇帝眼中愈发冷了下去:“你不要逼朕。” “臣妾没有逼皇上!”南宫敏喊着,忽而一声抽噎,情绪再难抑制,“只是这样的日子……臣妾生不如死!若被废入冷宫,臣妾死了这条心便也罢了;如今人在后宫又见不到皇上的面,日日煎熬……皇上给臣妾个痛快吧!或……或能容臣妾自尽也好,只要皇上不牵连庄太妃,臣妾愿意给自己一个了断,便当臣妾是给柔淑容的孩子偿命!” “住口。”皇帝一语厉喝,喝回了她的话,也喝得自己一怔。 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他知道自己不愿给她那句担保,不愿让她死。 他甚至不愿看她这样跪在他面前哭。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那时他早已登基,阖宫都怕他,可她不怕。他从来不想与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狠狠克制住情绪,冷冷地睇着她。南宫敏也仰面望着他,脸上尽是泪痕,激动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终于,皇帝一声哀叹:“阿敏,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朕愿接你回来,是不想你惨死在外,这是顾念你我最后的情分。其余的……”他顿了顿声,“我们不必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南宫敏跪在那里怔了怔,趔趄着起来,一把将他扑住。 萧致只觉背后一沉,下意识地刚一挣,背后之人就哇地一声哭了。她紧紧地搂住他不肯松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口中哭喊着:“致哥哥……” “南宫敏!”萧致沉喝,然哭声未止:“只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只一会儿……” 他僵了僵,忽而说不出话。一股“侥幸”让他觉得,便这样由着她待一会儿吧。 而后他一时未动,她也不再动、不再说,就这么抱着他,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哭声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一些若有似无地抽噎,断断续续地击在他的心里。 半晌,她松开了他。兀自抹了把眼泪,她绕到他身前的时候,那张哭花的脸上已染上了笑。 他沉容看她,她挂着那缕凄笑,福了福身:“致哥哥不喜欢我了,我明白了。” 萧致微微窒息,没有接口。 “日后我不会再烦致哥哥。”她低着头,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两滴,被她信手抹去,“但致哥哥要记得,这辈子,阿敏只喜欢过致哥哥一人……这辈子都是。” 她说完,敛裙下拜。行的是君臣间的稽首大礼,拜了三次,然后平平稳稳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当晚的宫宴,皇帝显有些心不在焉。宫宴散后他倒按规矩留在了皇后的淑宁园里,但到了半夜,又被突然而至的意外叫走了。 顾清霜那时还没睡,因为岚妃酿的桂花酒实在好。酒又不烈,几人玩着飞花令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倒正好听到这一出大戏。 头一个来禀话的是岚妃跟前的宦官,走进院子时脸色都是惨白的。岚妃已喝得有些多了,无心搭理闲事,锁着眉头摆摆手说:“累了,别扰我们喝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那宦官滞了滞,迟疑着看向另外几位,婉修仪想了想:“大半夜的,怎么了?说吧。” 那宦官才上前道:“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大半夜的……敏少使突然投了湖,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及时将人救了上来。” 岚妃听得顿时醒了三分酒劲儿,看了看他:“皇上过去了?” “……是。”那宦官躬身。 婉修仪嗤笑一声:“这哪里是‘所幸附近正有侍卫巡逻’,我看她是专掐着侍卫巡逻的时辰跳下去的吧。” 端婕妤则问:“如今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但救上来的时候既然情形尚可,应是就没有性命之虞。”宦官回道。 岚妃浅打着哈欠,摆一摆手:“知道了,退下吧。左右本宫也不会这个时候去看她,旁人若问起来,就说本宫早就睡下了。” “诺。”那宦官应声,便不再扰几位娘娘饮酒作乐,安静地退下。 岚妃又打了个哈欠,忽而笑一声,指指顾清霜:“你瞧瞧你本事多大。如今这一主一仆,都可着劲儿地学你呢。” 是指南宫敏投湖之事。是啊,她从前可不是被晴妃逼得也用过这投湖的路数呢? 婉修仪嗤之以鼻:“自缢、割腕、自焚,自尽的法子那么多,偏学这一种。这若放到科举里,都要被考官疑为作弊!” 顾清霜听得扑哧笑出来,和昭仪嗔怪道:“一遇上她的事你就头一个嘴巴刻薄,让人听了都要笑话。唉……”叹一口气,她摇摇头,“她这是吃准了皇上吃这一套,要翻身了。” “翻便翻吧。”顾清霜淡声。 这棋局里,总得黑子落一颗,白子才也能落一颗。南宫敏总不翻身,总默默无闻,她反倒不好办了。 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皇后今日的话。 皇后跟她说,后宫的女人个个可怜,不要闹出人命。她不觉得皇后那份怜悯有错,却觉得得罪过她的人必须死,想了一想,便反问皇后说:“娘娘不许臣妾害人性命,那若唯有取人性命才能自保,臣妾该当如何?” 皇后怔了怔,沉默了许久,道:“若是那样,本宫自不怪你,但你休要拿这样的缘故来唬本宫。” “臣妾不敢。”她莞尔颔首,“只是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在不食人间烟火这件事上,臣妾虽然曾经清修过几个月,也远不及娘娘。” 皇后听了自然不快,问她什么意思,她只能告诉皇后:“娘娘能看得这样开,是因背后有太后娘娘、有在朝为官的父兄、有整个娘家撑腰,但臣妾什么也没有。臣妾吃过的苦,皇后娘娘不曾吃过半分;臣妾几度走在鬼门关外的惊险,皇后娘娘也未曾尝过。娘娘若在臣妾这样的位置上,便会知道那样的大度臣妾连试都不敢试,一试就可能赔上性命。” 皇后还想劝她:“淑容,宫里这些事……” 她打断了皇后的话:“皇后娘娘肯与臣妾这样坦诚相待,臣妾感激不尽,便也不能隐瞒娘娘──南宫氏的命,臣妾是一定要取的。娘娘若容不下,这就禀给皇上便是,皇上自会治臣妾的罪。” “但臣妾也需再提醒娘娘一句,南宫氏自一开始就是盯着后位的。如今再度回宫,她的眼中钉究竟是臣妾还是您,本就说不好。您若为了她除掉臣妾,太后娘娘那关可能也不太好过。” 她一五一十地将这些说完,忠告与威胁掺半。 搬太后出山,到底是能镇住皇后的。因为正如皇后方才所说,哪怕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太后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后宫里无伤大雅的玩意儿。 而南宫敏,也是太后容不下的人。 皇后眼中的温柔因为她的话而冷了下去,良久,生硬地退让:“就这一次。南宫氏是死是活,本宫不管。” 顾清霜抿唇,觉得这个小皇后有点倔强。这不太好办,因为她不止想取南宫敏一个人的命。可若现在再与皇后说更多事情,不免将皇后逼得太紧,皇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她;若不现在说通,来日皇后真豁出去捅给皇帝,也是个隐患。 思虑再三,顾清霜还是姑且忍了下来,没有多提。就先取了南宫敏的性命便是了,旁的人……日后可看看能否尽量做得悄无声息。 . 自这晚之后,皇帝到底入了南宫敏的套,接连三四日都守在她身边。 婉修仪看不过去,几度怂恿顾清霜去见皇帝,莫让南宫敏占尽风光,顾清霜只说:“不急。” 她一定要南宫敏与皇帝重修旧好,不止要这样的陪伴,还要她侍寝。 这样,她才能让南宫敏完全失去翻身之机。 她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南宫敏投湖让她重病而死,这样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并不难。毕竟她也投过湖,被救后安置在紫宸殿里,旁人都伸不进手来害她,她都还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呢。 但转念想想,还是让皇帝亲自杀了南宫敏最好。 蕴福阁中,因着皇帝的频繁出入,宫人们都一扫阴霾,挂上了一脸喜色。 其实认真说来,皇帝与敏少使并未恢复如前,相处间总有几分隔阂,皇帝话不多,敏少使许多时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这不打紧,只消皇帝愿意来,就足以令人高兴了。 毕竟后宫之中还有那么多人难见圣颜呢。 这日皇帝又是下午忙完了手头事务便到了蕴福阁来,问了问南宫敏今日身子如何、还发不发烧,就坐去茶榻上读起了奏章。南宫敏躺在床上安歇,也不说话,侧躺着看他,心下只觉能这样看着他便是好的。 多年以来,她心中所求便是能这样时时看到他。无奈他后宫的人太多,这样的期盼终究是奢求。 所以她就总在想,若他后宫再无旁人便好了。 没有皇后、没有荣妃岚妃、没有婉修仪、没有柔淑容……如果他眼里只有她,她也可以没有这么多算计。 她便这般痴痴地盯着他想了许久。到了傍晚,他命宫人给她传了膳,就起身要走:“朕回清凉殿了。” “……致哥哥。”她赶忙起身,将他唤住,“一起用个膳吧……”她声音发虚,但充满乞求,“这么久了……就陪臣妾用个膳吧。” 萧致沉思片刻,终于无声地折了回去,坐到案边。南宫敏顿时满面欣喜,从床上爬起来,草草踩上鞋子,就坐到他身边去。 他执箸夹菜,她开心到声音有些发颤:“其实这些日子……一应菜肴都是按致哥哥的喜好备的。” 萧致下意识地抬眸一扫,果然,桌上的菜虽不多,但都合他的口味。 他低了低眼睛:“你不必这样。好好养身子,让尚食局备你爱吃的来。” 南宫敏好似没听见,高兴得自顾自夹菜给他。他没有拒绝,夹起她送到碟子里的菜吃了。 一顿饭用下来,她看得出,他还是想快些走的。这让她心里有些酸楚,又说不得什么,眼眶红了一阵,闷头吃了口白饭。 过不多时,思莲端了汤进来,小小的一只白瓷盅,色泽干净。 房中的安静让思莲脚下滞了滞,迟疑地看了眼南宫敏,南宫敏又再度蕴起笑意:“臣妾给皇上炖了汤……” 萧致想要回绝,对上她视线的一刹就心软了。她眼中情愫万千,再想想她方才所言,便让他禁不住地想这汤她是不是也日日都炖。 他便也没说什么,任由思莲将汤盅奉到跟前。思莲可算松了口气,退出去,碰上阿唐。 阿唐是前阵子刚拨过来的宦官,与他们都说不上相熟,但因是南宫敏托人从尚仪局拨过来的,他们对他便也还算是信任。加上他又机灵,中秋那日当真为南宫敏打听到了皇帝的去处,才有了今日这般的相处,他们就都对他多了几分客气。 于是眼下看阿唐在外张望,思莲也没生气,只一拽他:“看什么看,皇上难得留下用膳,咱可别进去添乱去。” “皇上这般日日过来,也有四五日了,怎么才只用个膳……”阿唐愁眉苦脸,眼睛一转,给思莲出主意,“要不……咱想个由头送些酒进去,给娘子助助兴?” 他一说完,思莲就瞪了他:“你胡琢磨什么!快走快走,不要捣乱!” 阿唐好笑地看着思莲,到底是未嫁人的姑娘,一听这话脸都红透了。阿唐却还是说了下去,只是将她拉远了几步,压低了声说:“好姑娘,你这是没瞧出来,皇上与娘子这是有情,却碍着往事有曾窗户纸不好捅啊!咱们做下人的,得循着主子们的心意办事才行,这时候推一把正合适!” “你胡说!!!”思莲还是瞪他,捂住耳朵不肯再听。 阿唐咂声:“我没胡说,你说还有比酒更合适的东西么?” 思莲连声拒绝:“这不……这不行。” “我又不是让你去灌皇上!”阿唐睃着她,“咱只是把酒送进去,喝不喝是他们的事。若喝,那说明我没说错,事情自就成了;若不喝,那就是我说错了,但也不打紧啊,送个酒进去又不坏什么规矩。” 这话倒挑得思莲心动了。也是,只是试试,又不坏规矩。倘使不成便不成了,酒再原原本本撤回来便罢;若成……那不挺好? 她垂眸想想,带着几分矜持,退让了些:“……那好,我们就给娘子备壶酒去,但只一小壶,多了不行,太烈的也不要。” 阿唐笑道:“自然自然。咱就用中秋时岚妃娘娘赏给各宫的桂花酒,味道淡得很,只当给娘子和皇上一个成事说辞。” “行。”思莲点点头,提步就要去后院,“我去备。天寒了,热好了再送去。” 阿唐却将她一把拉住:“哎,这你就不懂了。” 思莲收住脚,拧眉:“怎么?” “这不能热,倒得加些冰。”阿唐煞有介事地教她,“热酒暖身,让人舒服,但冷酒才刺心冲脑。透心儿凉的那个劲儿教人痛快,这才管用呢。”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提步拉她一起往后院走。他们这院子里也没有小厨房,酒就放在库中,小小一只陶罐。 阿唐让另一宦官去寻些冰来,让思莲去舀酒,自己则寻了合适的酒壶酒盅洗净备好。一套东西很快都准备妥当,阿唐想着思莲方才那副紧张模样,就自己端来送了进去。 殿中二人还正无声地用着膳,阿唐将酒壶酒盅放下,见皇帝眉头微锁,躬身道:“这是岚妃娘娘亲自酿的桂花酒,分赏了各宫同饮,听闻各位娘娘娘子都喜欢。” 思莲在外听着,抚着胸口暗自松气。 她是想帮娘子一把的,却又怕做得太过刻意倒令圣上反感。阿唐这样说就很好,一是岚妃送来的,二又是各宫都有,可不是自家娘子的心思。 . 翌日一早,顾清霜照例早早地起了床,梳妆妥当就到皇后那边去。 荣妃执掌宫权的时候,宫妃们不必日日过去晨省,只消每三五日过去问个安以表敬重便是。但如今皇后是正儿八经的中宫,晨省昏定这正儿八经的宫规便也不能漏了。 顾清霜走进淑宁园院门时,正屋的大门还关着,已到的嫔妃都在院子里。她抬眸一扫,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今日众人站的似乎都偏东边一点,就像刻意避着什么似的。再定睛一瞧──可不是么?靠西一些的位置立着位老熟人。 南宫敏。 顾清霜的视线不禁落在她身上,不做掩饰地露出好奇来。要知道,眼下虽是人人都要每日向皇后问安,南宫敏却没来过,因为皇后打从一开始就在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免她的礼。 宫中因此对皇后颇有赞誉,说皇后这是顾着她的面子,不想让她难堪。 今儿怎么来了? 顾清霜打量着她,见她垂首施礼也不多做理会,转身走向另一侧。采双到得比她早些,见她过来,与一众低位份的嫔妃一道施了万福,继而迎上前:“娘娘。” 顾清霜睇一眼南宫敏那边:“怎么回事?” 不及采双开口,就有人扬音先道:“淑容娘娘还不知道?敏少使昨日已侍了驾,晋了良使,今日按规矩来向皇后娘娘问安呢。” “是这样?”顾清霜笑靥绽开,回头又瞧了瞧南宫敏,道了声:“恭喜。” “谢娘娘。”南宫敏垂眸又福了福,顾清霜一时觉得她也真是忍辱负重。 若她是南宫敏,曾经在宫中过得那样尊贵,如今却见了谁都要见礼,怕是气都要气死。 但也不妨事,南宫敏能这样忍辱负重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 . 清凉殿中,皇帝勉强又读完了一本奏章,终是支撑不住,吩咐袁江:“传太医吧。” “诺。”袁江躬一躬身,有些担忧地劝道,“皇上要不进屋先歇一歇?” “不了。”萧致摇头,心烦意乱。 他近来确是常常在想南宫敏,毕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又刚为他做了投湖那样决绝的事,让他抛开不想也难。 可他没料到,昨日自己只喝了那么几盅淡酒,竟就那样情难自禁,与她成了事。 昨夜种种历历在目,让他懊恼不已。懊恼之余,他还想起另一个人──顾清霜。 他与她说过,不会再与南宫敏如何了。 他跟她说,她对他做的那些他都会记得。 现下他要如何去跟她说这些? 其实,他该是不必多说什么。那个小尼姑素来体谅他,不会因此怪他。可正因这样,他反倒更觉愧疚。 这不是在后宫理所当然的雨露均沾。 南宫敏害过她的孩子,这件事是不该翻过去的。 萧致长叹了一口气,正往外去给手下传话的袁江便闻身后不远处道:“朕去看看柔淑容。”袁江一怔,忙道:“诺。” 是以过了一刻,顾清霜便见到了他。 她福身见礼,他一把将她搀住。她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脸,便看出他面色有些发白。 她只做未觉,含着笑问他:“可与敏良使将话说开了?” 他避着她的视线,显而易见地无地自容:“清霜……” 她偏要笑意更加明媚:“皇上怎的还不好意思了?理所当然的事。” 第72章 收网之时 萧致面色沉沉,眸光定在顾清霜的笑靥上。她与他对视,眼中的真挚里添了几分心疼。攥住他的手,她娇柔地笑着,小声跟他说:“到底是青梅竹马。皇上能和敏良使重修旧好,臣妾为皇上高兴。” 萧致轻声,语中多有愧疚:“她害过你的孩子……” 她一愣,仿佛全没料到他会这样讲,转而又绽开笑容:“臣妾有什么关系?再说,予显如今都能跑会跳了,昔年的那点子事,难不成还要记一辈子么?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 她边说边让他坐下,轻轻松松地同他说:“臣妾去沏茶来。” 他没再说什么,回身之间,她看到他下意识地扶住了额头。 头疼,他应是觉得头疼了。顾清霜按兵不动,沏完茶便陪他坐着,没过多久,太医来了。 照顾圣体安康的太医自是资历最深,她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便见太医搭脉片刻,就皱了眉。 顾清霜静静抿茶,片刻之间,太医几度地欲言又止。再三思量之后,委婉地询问袁江:“敢问大伴,皇上近日可服过什么药?” 这话听得袁江眸光一凛,躬着身面无表情地禀道:“若有,便也是出自您之手的了。” 顾清霜暗自撇了一下嘴。袁江是个谨慎的人,遇上这样的事,答话自然圆滑。这是御前一贯的行事手段,却不是她现在要的。但她想了想,也并不急着开口。 这头疼,该是要有三五日才是。 这日太医便没说出什么来,开了副安神的方子后,就沉默地告了退。袁江谨慎,太医也不傻,事关重大都不会贸言,她且容他们暗中细查就是。 当日,皇帝整日都留在她的望舒苑里。他近乎刻意地不去提南宫敏,好似全然没有让她复宠的意思。可她心里头知道,现下该正是那些欢好画面萦绕在他脑海之中的时候。 到了晚膳时,他破天荒地着人带了予显过来一同用膳。予显是去紫宸殿与他一起用过膳的,也在宁寿宫和顾清霜一起用过,却不曾同时和他二人这样相处。是以他感觉有些古怪,吃饭时瞧瞧父皇,又瞧瞧母妃,歪着小脑瓜想想,又不知该怎么问。萧致察觉了他的神色,回看过去,边给他夹了块肉边说:“怎么了?” 予显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父皇不开心?” 萧致勉强笑笑:“没有。” 予显扁一扁嘴,抬眸看看面前的几道菜,伸手费力地夹起一个鸡翅放到他碗里:“父皇多吃!” 萧致笑意复杂,夹起鸡翅来吃了,予显转过头看看顾清霜,又给她也夹了一个。 有他调剂,房中可算多了些笑音。用完膳后自有乳母带他回去,顾清霜陪皇帝一道出去走了走,回来后因萧致精神不济,早早就睡了。 翌日天明,皇帝还是头疼。顾清霜守着“嫔妃本分”,自然在晨省时将此事禀给了皇后。当着众人的面,皇后满面忧色:“这事本宫昨日也听说了。太医说皇上素来身子康健,不曾有过这样的病症,本宫只道他是一时累着了,没想到今日还不见好。” 接着就吩咐宫人记得今日再着太医去看。待得一众嫔妃告了退,皇后独留下顾清霜说话,私下里问她:“此事与淑容有关无关?”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顾清霜面露讶色,“皇上昨日来望舒苑时就已气色不好了,如何会与臣妾有关?” 她说得诚恳且有几分恐惧与急切。皇后看看她,未予置评,垂眸喟叹:“本宫只是问一句罢了。前阵子刚与你说过些事,如今敏良使就惹上了是非,本宫不得不添几分谨慎。” 顾清霜讶异更甚:“敏良使惹上了是非?”她怔了怔,“是敏良使身子也不妥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你当真不知道?”皇后再度打量她两眼,神情松动了些许,俄而一叹,“罢了,你不要多问,在皇上面前也不必显露什么。” 顾清霜愈显焦急:“皇上的病……” “应是没有大碍。”皇后摇摇头,“你不必乱想。皇上若去你那儿,你也安心侍驾便是。其余的事,有本宫和太后呢。” 顾清霜面上惊魂不定,一副想要追问,看着皇后的神情又不敢多嘴的模样。皇后无意再多留她,她只得告了退。待回到望舒苑,顾清霜吩咐阿诗:“去告诉尚仪,可以动了。” 翌日清晨,尚仪局一众位高权重的女官都跪去了皇后的淑宁园前去谢罪。这样的场面实属罕见,片刻间便闹得阖宫皆知,其余五局与内官监也都心神不宁,一时之间议论什么的都有。 皇后将尚仪女官叫进殿中问话,不过一刻工夫,又着人押着尚仪局众人一起匆匆离了淑宁园,往太后那边去。 又过一刻,太后震怒,一只茶盏掷出去,砸得尚仪女官额头一瞬间就泛了青紫。 “糊涂东西!”太后指着跪在下头的二十余位女官厉声呵斥,“那是宫中禁药,竟也能搞出这样的纰漏来?!”说着便一睃身边的宦官,“拖出去,一并杖毙。给阖宫上下紧一紧弦!” “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底下顿时叩头告饶声四起,婉修仪立在太后身边,静静看着皇后,见皇后似在迟疑着想开口,自己便先没有多言,只安然等着。 果然,眼见着宦官们进来押人,皇后先开了口:“姑母消一消气。” 她边说边一睇那一众宦官,他们顿时止了步,束手立在一旁候命,皇后又道:“那东西原是放在尚宫局的,尚仪局错在去尚宫局取东西时无意间将它错拿了过来。至于里面缘何少了两丸,却说不准是在尚宫局丢的、还是入了尚仪局才丢的。若是尚仪局里丢的,这一干人自当严惩;可若是在尚宫局时就已没了,眼下倒还多亏尚仪谨慎,打开来清点,不然咱们还不知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婉修仪这才附着皇后开口:“是啊,太后娘娘。依尚仪方才所言,那东西是如国从前献进来的,都过了几十载了。指不准根本就不是近几年才少了,而是早早就丢了却未曾发觉,如今全靠尚仪仔细,才终于查出来了呢。” 她们这般一唱一和地为尚仪局众人说着情,太后将道理听了进去,脸色却仍不好看。 她们说得都不错,她心里却不得不去想另两件事:南宫敏忽然侍寝之事,以及皇帝近几日的不适。 又听婉修仪温声道:“再说,这几十年前的东西……如今宫里也没人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了,便真是近来丢的,也未见得就闹出了什么大事。” “是这个理。”皇后点一点头,“这事慢慢查个明白便是。求太后娘娘为臣妾腹中孩子积福,莫要伤及无辜。” 太后脸色铁青,久久不语,两人道理说尽便也不敢再多言什么,只得静静候着。 太后深思熟虑着,斟酌半晌,目光落在尚仪女官面上:“都先押起来,查清再说。”那一众宦官便又上了前,七手八脚地押了人走。但尚仪局众人松了气,眼前便没了方才的惊恐告饶之声,二十余人安静地一拜,就告退走了。 太后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嬷嬷:“墨竹,这事你带着人去查。哀家身边的人,你都先调去查这事为先,哀家这里不打紧。” 墨竹肃穆地一应,皇后哑然:“太后娘娘……此事交给宫正司便是了。” “宫正司是算在尚宫局之下的,如何让他们查。”太后喟叹着摇头。 皇后又说:“那也可先用臣妾身边的人,您身边不能缺了侍奉的人。” 太后不再说什么,只是定定地又摇了摇头。 她一时缺了用着趁手的人不打紧,却不能让皇后与南宫敏正面对上。 皇帝这辈子犯的糊涂全犯在南宫敏身上了。如今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谁知他又会如何? 是以当日下午,满宫便都听闻太后身边的百余名宫人几乎都被支了出去,好像是要查什么事。因着差出去的人太多,皇后与荣妃都不得不指几名自己身边得力的宫人去侍奉太后。 岚妃听闻此事都觉得稀奇,揉着太阳穴道:“奇了怪了,太后娘娘惯不爱理这些闲事,怎的如今反倒放着宫正司的人不用,倒让自己身边的人去办?” 婉修仪坐在她旁边,从碟子里拈了片切得薄薄的梨来吃,听言睨了眼顾清霜,笑说:“这得问咱们柔妹妹了。也不知是有什么打算,一大早就急急地去央我跟太后吹耳旁风,非要我为尚仪局的人说情。” 顾清霜抿笑低下头,只说:“尚仪对我有恩,底下的一众女官更有不少是与我一同长大我,我总不能看她们平白死了。” “这么好心?”婉修仪狐疑地乜着她,“跟南宫敏没关系?” “自然也有。”顾清霜颔首,“那日南宫敏承了幸后,皇上去找我,我就看他气色不太好,他说他头疼。后来太医来了,问诊间提及皇上是不是用了什么药。我当时心里就存了个疑影──皇上若是用药,身边的太医如何会不知?可若没用,太医又为何在把脉后会有此一问?除非……” 她说至此处卖着关子压了声,婉修仪直吓得面色惨白:“你是说南宫敏给皇上下了药?!” 顾清霜抿唇不言,殿中死寂半晌,岚妃轻声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婉修仪吸着凉气看她,她说:“我们虽都不知那药如何用,可听药名‘迷心丸’,也能将功效猜个八九不离十。药又说从如国来的,宫里若还有一个人能知晓用法,也就只剩这位如国公主了吧。” 她们这般推测着,顾清霜静静地听。想到太后身边的人不免也要有同样的想法,她心下生出一重又一重的快意。 事情终于是要了了。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头朱砂,让南宫敏下地狱去吧。 . 这样大的阵仗自是没能瞒过夜,当日晚上皇帝再到望舒苑时,顾清霜一眼就看出他神色格外阴沉。她只做不明,问他是不是头疼所致,他没作答,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死死地抱着。 她双手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良久后轻推了推,小声地问他:“怎么了?” “清霜。”他嗓音发哑,带出无比复杂的情绪,“关乎南宫氏的事上……朕总是对不住你。” “怎么又说这个。”她小声嗫嚅,“臣妾都说过了,事情已过去那么久,不必再多提了。” 他仿若未闻,似有些恍惚,似在自言自语:“但这次……或许不是朕对不住你。” 她只当没有听见这句话,小鸟依人地伏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每一分失落、愧疚,甚至恐惧。 在某一刹,她又恍然觉得他好似还有那么几分若有似无的庆幸。这古怪的感觉让她一时颇感意外,直至入睡时,才在安静中想了个明白。 他自然会庆幸,他当然会庆幸。 他是多么自诩深情的人,不肯让自己对不住南宫敏,也不肯让自己对不住她。 那晚的事,让他对她心存愧疚。可若真是南宫敏对他下了药,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南宫敏就成了那个恶人。 他便可继续对她深情下去,反正一切都是南宫敏的不是,他被暗中下了药,也是无辜受害。 至于他那时为何心软地去了南宫敏房里,而且前前后后守了南宫敏好几日,那不打紧。只要他自己心里不追究,就不会有人追究。 摸清这些,她心下又觉得好笑起来。翻了个身面对着他,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他从来也不了解她,从来不知道她有多少心思。但其实,她也说不上了解他──她从来不懂他为何在情爱之事上能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 可虽是如此,他们的相处也还是很愉快的。最初的那一阵她偶尔会觉得累,后来很快就能乐在其中,至今依旧如此。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从前看的一些闲书。文人墨客常感慨为帝王者都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终其一生也体会不到真正的爱与信任,可悲可叹。 那时候她深以为然,现下她却不那样觉得了。爱有爱的好处,可权更有权的好处,甚至连勾心斗角都有勾心斗角的意趣。 世间万物,原也是谁都做不到样样都有,又何必反倒硬拿这等已是人上人的来强说愁?不如就好好各取所需便是了,贪一时之欢或者为自己谋划,哪个不比对他乱生怜悯要强? 他哪里轮得到旁人怜悯。 翌日清晨,萧致如旧一早醒来。醒来时胳膊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他下意识地侧首看去,一时间头痛袭来,他按住太阳穴,看一看她,却还是笑了。 “清霜。”他把她圈进怀中,吻了一吻。近来他愈发觉得她好了,有时也会回想从前的事,觉得为了南宫敏让她受那些委屈,不值。 她与南宫敏是不同的。 他和南宫敏曾有过那样的炽热,所以南宫敏盼着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她……她只希望他高兴,她看他的时候眸光总是亮的,只要他高兴,她就总笑着。 仔细想来,他有些心疼,觉得她有时把自己放得太低。其实他也不需要她这样小心翼翼,若她吃一吃醋、亦或生他的气,他也不会跟她计较。 他或许该待她更好一些。 他这般想着。与此同时,前几日刚有了东山再起之势的敏良使在尚黑的天色下,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你们干什么!”她惊然大喝,四名大力宦官将她押了就走,也不管她加没加衣服、穿没穿鞋袜。 南宫敏自然愤恼,虽挣不开,却在大骂:“你们疯了吗!致哥哥前几日才来看过我,你们怎么敢!” 正叫嚷着,脚下一a,她过了门槛,到了外屋。睃见外屋还有人,她下意识地一抬眼,几名神色肃穆的老嬷嬷就撞入了视线。 为首的墨竹冷冷地睇着她:“别喊了。”墨竹边说边回身,在八仙椅上稳稳落座。身边机灵的小宫女立刻奉了茶来,墨竹端过来抿了口,润了润嗓子:“事关重大,奴婢问一句,娘子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这样最好。若不然,奴婢为了跟太后娘娘复命,只好用别的法子让娘娘开口了。” 南宫敏心中又惊又怒,但知道墨竹的身份,只得先行忍了。 墨竹又抿了口茶:“你们如国的迷心丸,是什么用法?” “迷心丸?!”南宫敏陡然抬头。这东西她自然听说过,但冷不丁地听墨竹这样问,心底油然而生的提防却让她不敢贸言。 可只消她这么迟疑了一下,墨竹就不耐烦了,抬眸一睇她身边的宦官:“动手吧,让良使娘子知道知道规矩。” 南宫敏一惊:“你要干什么!” 旁边的两名宦官一躬身,将她肩膀一按,撩聊起中衣,露出后背来。不及她在喊一声,藤条就抽下去,抽得不重,并不出血,却也没一记都掠起一道红色的印痕。 南宫敏嘶叫出声,心下愈发清楚情势不对,也愈发地不敢说。 墨竹抿着茶睇着她冷笑。 不说就对了,她这般大张旗鼓地逼问,要的就是她别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招了。 太后娘娘受了她那么久的气,很该让她多受些罪才是。 之后两日,蕴福阁院门紧闭,谁也进不去,只时常能听到女子的惨叫跃出墙来。 宫人们私下里说,蕴福阁里已成了人间炼狱。还有宫人说太后对南宫敏身边的宫人都没兴趣,只让人磋磨南宫敏一个,一副非要她亲口招供才行的架势。 到了第三日,小禄子打听到具体情形,回来禀顾清霜说:“听说今儿一早动了夹棍。南宫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已疼晕过去三回了。” “哦。”顾清霜读着经书,风清云淡地点了点头,“那差不多了。” 南宫敏害得她险被赐死的那笔账,在她心里算是差不多了。 她觉得差不多了,当日下午,南宫敏身边的掌事宦官阿唐就咬舌自尽了。 太后身边的人行事谨慎,出了这样的意外,头一件事便是去查阿唐的底细。查出的结果,便是南宫敏自己专门去尚仪局要了这人过来──为此,她甚至不惜让自己身边原本的掌事宦官重病而亡。 这样一看,阿唐实实在在是她的亲信,怎么看都是畏罪自裁。 这个消息传开,谁都要认定南宫敏不干净,太后差过去的人下手自然更要狠了。 当日晚上,顾清霜与婉修仪“偶然”路过蕴福阁,驻足听了半晌里面的惨叫。也不是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工夫,南宫敏早已喊得声音沙哑,惨叫却还是一声比一声更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婉修仪仰首望着墙头啧声:“真能忍啊,还当她扛过了,皇上便会来救她么?” 又听里头凄厉喊着:“致哥哥,致哥哥!不是我!” 婉修仪刻薄轻笑:“这会子了,还做梦了。” 下一瞬,里头的声音变成了年长嬷嬷的冷笑:“奴婢劝娘子清醒一些,该招便招了吧。让皇上还能有机会留您个全尸,也算保全往日的情分。若不然皇上震怒,下旨将您车裂凌迟可怎么好?” “不会的,致哥哥不会的!”南宫敏声嘶力竭地喊着,“致哥哥不会的!我没……我没给他下药!是他自己起了兴的!” 而后不知是什么抽在皮肉上,好一声闷响。院子里陡然静下去,只余那嬷嬷还在讥嘲:“还在说胡话!皇上身边少你一个吗?皇后娘娘何处不好了?荣妃、岚妃、柔淑容又何处不好了?你也配!” “柔淑容那个贱人──”南宫敏尖声骂起来,又被惨叫截断了后面的话。 婉修仪撇一撇嘴:“没劲了,走吧。” “听够了?”顾清霜看着她,觉得好笑,她都没想到婉修仪会拉着她来听这个解恨。 婉修仪叹一声:“我恨她,但听她这会儿还一声声叫着她的‘致哥哥’,也怪难受的。” 顾清霜沉吟片刻,点点头:“的确。” “不过她毁也毁在这上头了。”婉修仪嗤声而笑,“对谁痴情不好,对他痴情?还痴情痴到不容人,做出那许多恶事。真当自己是戏台子上的主角,不会有因果报应么?” “就是的。”顾清霜敷衍地应了句,没多说别的。 宫里哪有什么因果,只有输赢罢了。 第73章 尘埃落定 回到望舒苑,顾清霜屏退宫人,独自坐在房里,安安静静地抄了两卷经文。不是为南宫敏,是为阿唐,还有为此事送了命的其他宫人。 阿唐是因忠于尚仪女官去赴的死,旁的宫人则是因此事牵扯尚宫、尚仪两局,事关重大,总要有人出来担责。两方的女官要自保,就要推替罪羊出去。数算下来,少说也搭上了七八条命。 若没有他们,这事也做不成。 顾清霜一语不发地抄着经,偶有那么一瞬恍惚里,她觉得自己写下的字都是血红色的。再凝神看一看写下的经文,忽而觉得无比的可笑。 这么多条人命债,哪里是抄几卷经就能洗清的? 所以,她本也不是为了清债才抄。 “阿诗。”落了笔,顾清霜一唤,阿诗应声进了屋,她指指那两卷经文,“供到千福寺去,就说是给送了命的宫人们抄的。” 阿诗福身,心领神会地笑说:“奴婢知会袁大伴一声。” 不是为了清债,便是为做给人看的了。 南宫敏上次坑了袁江一道,袁江央她遮掩。可后来南宫敏得封是皇后开的口,她就算没帮上那个忙。但认真算下来,袁江是记恨了南宫敏的,这回她将南宫敏收拾得这样干净利索,袁江多多少少也算欠了她一份人情。 为她往皇帝耳朵里送这么几句好话,袁江又不吃亏,自会照办。 于是当晚皇帝再来见她时,手里多了枚小小的圆盒。他信手递给她后就去屏风后更衣,她将盒子拧开一嗅,见味道清凉,便问:“这许多日了,皇上还头疼?” “头疼?”他在屏风后怔了一瞬,回想起来,笑答,“不疼了。” 待得换好衣裳,他坐到她身边,拿起盒子:“给你用的。听闻又抄了大半日的经,手又要疼了。” 顾清霜的双颊红起来,边嗫嚅说“哪至于呢?”边低着头将手伸到他面前,要他帮她上药。 他看着她这个样子就笑,边摇头边耐心地给她上药。药膏涂在关节处,清凉感蔓延开,她享受着这一阵浅淡的梳妆,温柔地靠到他肩头,他拢住她,吻着她的额头,温声问她:“近来事多,累人。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明日朕带你出去跑一跑马,再同去一趟温泉?” “好呀。”她欣然应下,眼中沁出笑来。脸颊在他肩头蹭一蹭,心里止不住地回味起早些时候在南宫敏院外听到的惨叫声。 多么有趣。南宫敏现下那样凄凉,他却在这里安然享受着另一个温柔乡。 她甚至感觉他是刻意来与她温柔的,这样他才更能将南宫敏抛之脑后,不去多想。 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都变得不再重要,也不知苦苦盼着他前去的南宫敏现下是什么滋味。 这份思量在顾清霜心底激起了一种诡异的意趣,是以当日晚上,虽他有些疲累,无意于床笫之欢,她还是在他旁边不老实起来。一开始他只锁着眉头将她抱紧,不许她乱动,一来二去之下他便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箍到身下,直至闹得大汗淋漓。 每个这样的夜晚,顾清霜都觉得痛快;可到了第二日早上,身子不爽的自也是她。 晨起梳妆时她就觉得腰背酸痛不已,强撑着去向皇后问了安,坐在步辇上都觉得疲累地要睡过去。 幸好之后的大半日都没事,她在房里一觉睡到晌午,草草用膳后原打算再睡一会儿,卫禀打了帘进来,压音跟她说:“案子定了。” 顾清霜一怔:“南宫氏招了?” “没有。”卫禀垂眸,“南宫氏死咬着不认,但她身边宫女招了。除了这回的事,还有……” 他忽而顿住声,顾清霜黛眉微锁:“什么?” 卫禀轻轻吸了口凉气:“说冬日里那场疫病……也是南宫氏专门着人寻了病鼠散出去的。听说竹嬷嬷都惊了,因是政事,供状便直接呈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大怒……” 顾清霜也倒吸了口凉气。 没想到。 那疫病来得突然,又不似从前一般是从京城往皇城、宫中传,而是自皇城开始,许多人都觉得古怪。但饶是这样,也没人往南宫敏身上想。 几千条毫不相干的人命搭进去,只是因为她想回宫。 顾清霜缓了一缓:“皇上怎么说?” “旨意还没下来。说是皇上大发雷霆,竹嬷嬷一瞧,就让宫人们都先退了出来,先让皇上消消气再说。”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倒是……南宫氏那边,吵着闹着说要见您。太后娘娘您是知道的,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都不走心,就着人过来回了话,说去不去全看您的意思。” 南宫敏想见她? 顾清霜心思一转,心中清明,不觉好笑:“还不死心呢?罢了,去瞧瞧。” 这便又着人备了步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蕴福阁去。顾清霜原还想着有些话怕是不便让太后跟前的人听见,想了一路如何将人支开,到了院门口才知原是多虑──太后身边的人尽已撤走,只留了两个位份不高的宦官在院门口守着。 两名宦官见顾清霜疑惑,就躬身回道:“她已闹不出什么事了,太后娘娘跟前不能总没人伺候,竹嬷嬷便先带了人回去。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若皇上迟迟不下旨,便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好。” “自生自灭?”顾清霜品了品这四个字,笑一声,塞了两枚金锭给二人,“二位伴伴费心了,本宫进去瞧瞧,二位伴伴先歇一歇吧。” 她说着就进了院,旁的宫人都留在了院外,阿诗与卫禀一直跟到了屋门口才停下。卫禀推开门,顾清霜迈进门槛,再往卧房那边一拐,还没绕过影壁,就被刺鼻的味道扑得窒息。 怪不得说“自生自灭”。 绕过影壁,她看清了屋中的情形。 遍体鳞伤的南宫敏被丢在床上,瘫在那里,毫无生机。她应是已没什么力气下床了,恭桶却搁在数步外的屏风后,可又没有宫人会来扶她。 这样一来……“那些”味道,再合上重伤之下的血腥气,屋里的味道自是要不得了。 听到有人进屋,南宫敏动了动,挣扎要翻过身:“谁……” 顾清霜在离床边两步的地方停住脚,嫣然笑问:“不是你要见我?” 只一句话,她就挣扎得更厉害了。顾清霜漠然看着,看到她奋力地想撑起身,又看到她伸手摸向枕下,每一个动作都吃力得十分缓慢。 她任由她这样费了半晌的力气,才幽幽开口:“是想自尽,栽到我头上,说我逼死了你?” 南宫敏的身形陡然一僵。 顾清霜无奈地啧了了嘴,转身坐到桌边,看着她叹气:“这个时候了,还盼着皇上会记挂你呢?” 南宫敏战栗着回过身,顾清霜玩味地睇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视线下移,又欣赏起了她手里的那块碎瓷片。 “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死了,皇上就会对我生疑?”顾清霜以手支颐,“也不看看你值不值得我脏了手。” “分明就是你害我!”南宫敏怒然,“什么迷心丸!我没用过!是你……必定是你!” 顾清霜勾唇,勾出一抹美妙的笑意:“迷心丸,你们如国的好东西。一颗搭以热水、热酒服下,可助人欢好,然晨起醒来记不住事;而若以冷水、冷酒服下,亦或一次服下两颗,则万般意趣都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几日。” “啧啧。”她轻轻啧嘴,“你与皇上成了事,尚仪局刚好就发现丢了两颗,如今你在这里血口喷人地怪谁?” 这个时候,她固然可以承认是自己给她下了一颗,甚至还可以告诉她自己昔日能成事,也是用了一颗。 可明明白白地承认哪有戏弄她来得有趣?也不是每个人都配死得明明白白的。 “不是我……不是我……”南宫敏激动起来,近乎失常地猛力摇着头,“是有人害我……有人害我……!是你?不是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顾清霜欣赏着她这副样子,悠哉哉又道:“你害过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你想想,有多少人都盼着你死?” “你们……你们……”南宫敏紧咬薄唇,眼睛虽无神却争得浑圆,在那张枯槁的脸上,愈发显得吓人,“你们都盼着我死……” “我反倒是最不盼着你死的了。”顾清霜笑一声,“我原本也觉得你死了才好,一了百了。你没了,我在皇上眼里才不再是你的影子。可近来呢……他好像已经不把我当你的影子了,愈发爱盯着我看,待我还挺好的。” 这话于南宫敏而言,自是极为刺激。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贱人……” “所以我现在着实盼着你能活下去,不管活得怎么样,都好生活些时日才是。” 南宫敏被她说得困惑,怔怔抬头:“为什么……”迎上顾清霜的笑靥,她心底又抑制不住地生出恐惧,“你……你要干什么……你还有什么打算?我不会合你的意的!你别做梦了!” “我能有什么打算?”顾清霜笑容敛去,立起身,一步步踱到她面前。南宫敏忽而惊惧无比,她走近一步,她就往后躲一分,手中的碎瓷片也落到地上。 离得够近的时候,顾清霜捏住了她的下颌:“想等来日有本事亲自下旨处死你罢了。指着男人杀你,没趣儿。”“你……”南宫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得她皱起眉头:“何必这样震惊?害我险些被赐死的事,你忘了?我这人很会算账,当然要给你算个明明白白才好。” “你……你亲自下旨……”南宫敏好似渐渐地想清了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又再度疯狂地要起头来,“不可能……不可能的……哪怕我进了冷宫,也轮不到你亲自下旨杀我。你……你要干什么?你要当皇后?你也配吗……” 她空洞的眼中泛起血丝,变得猩红:“你怎么配……怎么配入帝陵……致哥哥是我的!致哥哥是我的!” 顾清霜突然无奈至极。 这个时候了,南宫敏在乎的竟还只是这些,竟是谁会与皇帝合葬? “我才不在乎与他合葬。”她翻了下眼睛,轻笑着摇摇头,“别折腾了,姑且好好活着吧。再想着嫁祸别人,我怕你连全尸都留不下来。” 说完,她便懒得再理南宫敏了,自顾自转身离开,由着南宫敏在那里大骂:“顾氏!贱人!” “你怎么配入主中宫!” “现下中宫有主……你还要杀了皇后不成!” 顾清霜由着她说,走出院门时,她声音不轻不重地与那两个宦官说了句:“什么东西,还敢挑拨本宫与皇后。两位伴伴合该教她些规矩。” 二人相视一望,无声地欠了欠身。待她走远,便进了院门去。 他们自会将南宫敏教得“很好”。 顾清霜坐上步辇,没直接回望舒苑,而是去了清凉殿。因着皇帝大发雷霆的缘故,宫人都候在外头,连袁江也退了出来。顾清霜一下步辇,袁江就迎上了前,压着音跟她说:“娘娘,今儿是真不方便进去。要不您晚些……” “不妨事。”顾清霜抿一抿唇,“本宫进去瞧瞧,若有什么错处,也不怪大伴。” 袁江面显迟疑,踟蹰再三才为顾清霜推开门。顾清霜走进外殿,见内殿的门虚掩着,走过去刚伸手一推,里面厉声一喝:“滚!” 她滞了滞,还是将门推了开来,迈过门槛,轻声细语:“皇上好大的火气。” 他阴沉的眸光抬起来,落在她面上,沉吟须臾,勉强缓和三分:“你怎么来了。” “南宫氏要见臣妾,臣妾便去了蕴福阁,刚从那里出来。”她说。 他的面色顿时更黯,她低着头行上前,他不看她,目光落在案头:“她说什么了?” 她一时安静,抿了抿唇,声音里渗出些许委屈:“臣妾去了才知道,她竟是那样恨臣妾。咒骂不止,还疑是臣妾害她。” 她这般说完,便闻他一声冷笑:“这恶妇,还当人人都与她一样?” “就是……”她拧着眉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臣妾连娘家都没有,孤零零一个人,哪里有本事着人去寻什么染了疫的病鼠?哪里有本事让人这样在皇城里兴风作浪……” 她必要他牢牢记得南宫敏做的这些恶事。他牢牢记得南宫敏为了回宫连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才会更觉得她用那迷心丸也不稀奇。 这样,他才不会反过来去疑迷心丸的事或许别有隐情。 帝王多疑,但免去这份疑总也是有办法的。 她委委屈屈地扯住他的衣袖,泫然欲滴:“宫里人多口杂,皇上知晓臣妾没有那样的本事,臣妾却怕众口铄金,指不准日后传成什么样。事情又是太后娘娘那边在查,太后娘娘一贯严厉,万一疑了臣妾……”她神情苦恼,屈膝跪地,“求皇上必要为臣妾辩解几句。” 他的恼意一时被她的乞求冲散了些许,边将她扶起揽至膝头,边宽慰她:“母后心里清楚,不会信那样的话,你不必担心。” “好。”她重重地点一点头,脸对脸地与他一吻。转而狡黠一笑,“皇上心情可好些了?” 他陡然意识到她原是在故意打岔,嗤地笑出来,拧着眉拍她的额头:“小尼姑这么多鬼心思,朕用得着你哄?” “臣妾不来,确实没人将皇上哄好了呀。”她笑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忽而又往前一凑,将他搂住,下颌抵在他肩上,“皇上别生气了。天下这样大,后宫人也不少,恶人总是有的,恶事便也难免。皇上为了这样的人和事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实在是不值得。” 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沉沉长叹:“几千条人命……” “人死不能复生。”顾清霜轻轻道,“皇上再气,事情也已然如此了。若借着火气再料理别的政务,指不准还要有其他事情闹出来,不如早些放宽心才好。” 萧致闭上眼,缓了两息:“朕知道。” 之后的一下午,他姑且放下了政事,由着自己读了些闲书缓和心情。到晚上用膳时,顾清霜劝他将几位皇子公主叫来一道用膳,他也听了。 大大小小五个孩子一进殿,殿里就轻松了不少。大公主与皇长子、皇次子年长一些,已会察言观色,觉出父皇心情好似不佳,各个都很乖巧。陶陶与予显却还是傻开心的岁数,陶陶见了他就非要他抱,予显则在殿里到处找新鲜东西玩。他倒也能打起精神,耐着性子陪两个孩子。 如此直至临就寝前,他才让乳母将几个孩子带回去。顾清霜目送孩子们离开,柔情似水地又与他腻了一会儿,轻道:“臣妾先去沐浴更衣。” “嗯。”他点了下头,她起身往殿外去。步出寝殿之间,恰有个宦官疾步入殿,她脚下顿了一顿,很快就听那宦官禀话说:“皇上,南宫氏好像……疯了。” “什么?”他的声音听来有些意外。 顾清霜兀自笑笑,不再多听,搭着阿诗的手往汤室去。 寝殿之中陷入一片沉默,但这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皇帝就开了口:“这就送回宫去,打入冷宫吧。” 那宦官一躬身:“诺。” 言毕刚要告退去办,又听皇帝说:“还有。” 宦官顿住脚,静听吩咐,皇帝的眼皮都没再抬一下:“与南宫敏有关的一应物件,绢绸字画也好,瓷器玉器也罢,拿出去毁了。” 那宦官又应了一声:“诺。” 于是次日一早,南宫敏便被押出了行宫。她受了重伤,已行动不便,但疯起来叫嚷声却大,直闹得半个后宫都听见了。 哭声、笑声、喊声、骂声,什么都有,其中更不乏一声声对皇帝的呼喊。途经望舒苑时,采双正陪顾清霜做着绣活,闻声望了望外头,又转回头来,问顾清霜:“娘娘这儿离清凉殿不远,她这么喊,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听见。” “听见就听见吧。”顾清霜无甚情绪,“她连日来的那些惨叫,你当皇上真能半点都不知道么?” 就算没听见,也总能想得到的。可绝了情就是绝了情,帝王的心硬起来,那就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到了晚上,蕴福阁那边飘起黑烟。嫔妃们听说是在烧东西,还听说宫中也烧了起来,是奉旨烧的,有关南宫敏的东西一点也不许留。烧不悔的就砸了,砸不碎的便埋到地下,总之宫里日后不能再见。 自此之后,宫里就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了。 一时间,自是有人欢喜也有人唏嘘。日子就这样慢慢地入了冬,腊月里,庄太妃病重的消息传进宫来,却挡不住新年的喜气。 顾清霜听说,太后为此专门赶回京中探望过庄太妃,皇帝也抽空去过一次。太医三番五次地去会诊,庄太妃却就是不见好。 皇后说起这事就叹气:“太后娘娘说,庄太妃只求南宫氏能回到跟前,可这怎么行?况且人已疯了,即便真放回去,是对庄太妃的病更好还是更不好,也说不准。” 满宫嫔妃自是纷纷称是,没人会想让南宫敏再次有命出宫的。哪怕她已疯了、哪怕庄太妃可能熬不过这一关也不行。 日子这么一晃,就到了小年。往年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宫中,这回为了皇后能安心养胎,至今都没回去,小年便也都在行宫里过,反倒多了几分自在的喜庆。 岚妃不知哪来的兴致,早了好几日就呼朋引伴的说要一起包饺子解闷儿,后来不知怎的让皇后听说了,索性将众人都传到了淑宁园去,光是饺子馅都备了二十余种,随她们包着玩。 行宫里这样的一团和气,便衬得正养病的人格外凄凉。 盈兰倚在茶榻上,身上的被子盖得厚实,望着窗子怔怔出神。 从南宫氏被废,她就也跟着失了宠。皇上好似突然将她这个人忘了个干净,连清凉殿也不许她进了。 她知道,这是迁怒。她的底细被查出来,皇上嫌她从前是南宫氏身边的人,便不愿要她了。 这原也没什么,她自认贱命一条,从不觉得自己能长宠不衰。 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顾清霜还得意着。 她永远都记得南宫氏跟她说过的话:“顾氏那样与我针锋相对,你姐姐为了护我……便被宫正司的人折磨死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南宫氏哭得喘不上气。 “那些人……那些人连个全尸也不肯给她留,听说是收了顾氏的好处。” 可她姐姐,说到底也不过是跟在南宫氏身边办差而已,能碍着顾氏多少事? 这女人怎能如此狠毒。 第74章 淑人临盆 小年过去又七八日就到了除夕。由于今年都在行宫,行宫中又没有含元殿那样的地方可以大摆宴席宴请群臣,今年的除夕宫宴就索性放在了后宫。 皇后原本的打算,是请太后、太妃们与嫔妃们同乐,但太后不愿凑这热闹,只觉得自己与一干太妃们聚一聚更为自在,就说让她们贺她们的,到了初一再去磕头拜年也好。 这样轻松的新年在宫里属实不多见,皇后想想倒是也好,便放了话让嫔妃们都随意些,宴席上想行酒令、飞花令都可玩起来,赢者有赏。 这日皇帝便也难得的轻松,饮着酒笑看宫嫔们玩乐。顾清霜不善诗词,飞花令输了几回,次次都被罚酒。眼看着她要支撑不住,他忽而起身,几步行至她席前,执盏替她喝了一杯。 殿中的氛围倏然有些复杂,顾清霜抬眸迎上他的双眸,起身垂首,福了一福:“谢皇上搭救。” “淑容赢不了,你们少让她喝些。”他转过头看看一众嫔妃,“若再输就不喝了,回头……”他想了想,“回头罚她抄诗词。” 殿中顿时一片哄笑,顾清霜红了脸:“大过年的,皇上出的什么馊主意!” “这可真是救你呢。”岚妃指着她,笑得幸灾乐祸,“少喝些,多几分清醒,指不准还能少输几次。喝得多了,准定越醉越赢不了。” 她愈发面红耳赤,皇帝也笑起来,睇着她说:“就是,朕这是帮你,看岚妃多清楚,偏你不领情。” 殿中便又笑了一阵。他这样关照她,自有人要出言奉承她几句,亦有人有些酸溜溜的,跟她说:“淑容娘娘合该好好谢恩才是,臣妾等都没有娘娘这样的福气呢。” 自南宫敏被废以来,这样的风光在她身上就常有。 他对她越发地极尽宠爱,她在宫里也就越发的耀眼。仔细想来,南宫敏为贵妃时,也未必有她此时的风光。 不觉间飞花令又玩了几轮,顾清霜已欠了几十遍诗要抄了。再开下一轮,她禁不住地想溜,荣妃见状乐不可支,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都歇一歇,也醒一醒酒吧。” 众人这才停下来,不行酒令,就又传了歌舞进来。便闻鼓声自四面八方骤起,间有呼喝声、不知如何仿来的马蹄声、刀剑碰撞声,听来不似宫中歌舞,倒像人在沙场。 这般直过了好半晌,都没见有舞姬进来,只万般声音热热闹闹地响着。又在忽而一瞬间,十数人忽而齐涌进殿,虽皆为女子,却个个身着甲胄,利剑在手。 剑舞。 顾清霜看着这般的英姿飒爽,目光不自觉地扫了眼殿里,这才恍惚间注意到,另一位善剑舞的今儿是来不了的。 晴妃,如今的晴贵人,也这样拿剑舞搏过宠。但她实在已失宠太久了,如今这宴席是皇后与荣妃一同办的,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将她“忘了”,根本没有她的席位。 这宫里啊,新旧更迭得太快。 顾清霜心不在焉地抿了口清汤,耳边忽闻和昭仪惊呼:“盈贤仪?!” 她猛地抬起头,果然,方才一拥而入的十数舞姬已分作几列,领头那个正是盈兰。隔了几个月,她都快把盈兰忘了,一时凝神屏息,看了一会儿,心底忽而笑了声。 这人,前头是学她,如今又是学晴贵人,倒也算是步前人的路投皇帝所好,可未免也太过偷懒。 但……偷懒倒也不是大事。 她不动声色地睃了眼皇帝的神情,心知盈兰此次必能成事。待得歌舞声落定,便头一个拊起掌来,眼中盈盈含笑:“想不到贤仪妹妹还有这让的本事。正逢佳节,好大一个惊喜。” 盈兰款款福身:“淑容娘娘谬赞。”礼罢,清亮的双眸望向皇帝,微微偏头,明媚里带了两分俏皮:“皇上可喜欢?” 皇帝的反应倒还算矜持,点头笑说了声:“不错。”就偏头看向皇后,“皇后看看,如何赏她。” 顾清霜暗自品着这八个字,个中分寸在心底转了一转。 自皇帝册后以来,她就时时在摸索皇帝对皇后的心思。如今看来倒不复杂,他对皇后并不宠爱,亦不打算将他那份“深情”分给皇后几分,只是也会维护皇后之尊罢了。 这样的分寸最好拿捏。他作为皇帝,给够正妻颜面;她身为妾室,也礼敬皇后,就人人都好。 便见皇后含着柔和的笑意,垂眸想了想:“盈贤仪貌美。尚服局前几日刚送了些新的蜀锦来,臣妾一时倒不打算做那么多衣裳,盈贤仪得空时到本宫那里挑一挑吧。” 这赏赐挑得也颇有水准。 皇后开口赏衣料让她做衣裳,自是让她穿给皇帝看的。皇帝给了皇后面子,皇后便也顺着皇帝的心意安排一二,这就很好。 顾清霜摸索着个中计较,送了块鸡丁倒口中,饶有兴味地嚼着。 当日晚上,皇帝按规矩陪伴皇后,初一也依旧如此。到了初三,盈贤仪就被翻了牌子,翌日下午又被传去清凉殿伴驾。顾清霜听说晴贵人气得责打了身边的宫人,让和昭仪撞了个正着,挨了和昭仪好一顿训斥。 宫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官司总是没完没了的,顾清霜听得直头疼,揉着太阳穴道:“和姐姐也是,晴贵人从前犯过那些事,左右都没机会复宠了,她与她费什么心?” 清凉殿中,盈兰一曲剑舞终了,大汗淋漓,便去更了衣。梳妆妥当后重新回到外殿,又着宫人取了一方小案来,研墨执笔。 皇帝这几日并不太忙,见状便心生好奇,踱到旁边:“要干什么?” “臣妾学了些新本事,皇上看看臣妾学得好不好。”盈兰噙着笑,左右手各执一支狼毫,同时写了下去。一手写的福,一手写的寿。 双手书。 皇帝看着一哂:“怎的想起学这个?” 盈兰颔首说:“臣妾自知才疏学浅,得空时便想法子多读些书、多学些东西,免得让人笑话。” “谁笑话你。”他浑不在意地摇摇头,揽着盈兰回到御案前,盈兰随着他走过去,待他落座,便研起了墨。 她小心地打量他的神情,见他似乎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问他:“皇上还讨厌臣妾么?” 皇帝一怔,视线划到她面上:“何出此言?” 她拧起眉头,眼中尽是愁绪,期期艾艾的口吻:“从前在南宫氏身边侍奉过的事……臣妾因知太后不喜南宫氏,便不敢说,也瞒了皇上,后来叫宫正司查出来,皇上是不是就讨厌臣妾了?” 她顺水推舟地道出苦衷,做了辩解,语气极尽委屈。 这样的语气还是南宫氏教她的。南宫氏说他惯会怜香惜玉,看不得姑娘家受委屈,更受不得姑娘家受了委屈又憋在心里,这副样子最能讨他欢心。 南宫氏还说,顾氏那个贱人就是用这法子入得他的眼。 如今她有样学样,引得他一声哀叹,她心里一阵快意。见他又伸手揽她,便乖巧地坐到了他的膝头上去。 他沉了沉,跟她说:“你身为宫嫔,不该有事瞒朕。” 盈兰低下头,眼眶红了一阵:“臣妾知错了……” 他又道:“但太后对南宫氏确是不满已久,宫中人尽皆知。你心存惧意,朕也能体谅,不许再有下次。” 盈兰眼中便一亮,带着两分残存的泪意,满怀感激地望向他。 他攥了攥她的手,又说:“日后不要再提南宫氏了,只当没有过她。” “……诺。”盈兰忙低头应下,纷杂的心思转了个来回。 那人说得没错,他果然是对南宫氏绝情了。她可以在辩解间提到她,却不能用帮她说情来搏宠。 好悬,若是无人提点,她今日怕是要说错话了。 盈兰便这样断断续续承幸了几天,顾清霜由着她去,自己并不去碍眼。他到底正对她“用情至深”,过了没几日就又想起了她来,挑了个无事的晌午走进了她的望舒苑。 她原本正读著书,听宫人说他来了,伸手就将榻桌上没做完的针线活拿了起来,一针针专心致志地缝下去。 他进屋时就正看到这岁月静好的一幕,随口问她:“做什么呢?” 顾清霜好似这才意识到他来了,忙起身见礼,继而道:“如今这天忽冷忽热的,最容易吹风受寒。臣妾想着给予显做了个护腰,凉些的时候系在衣服里,护着些肚子,若晌午热了,直接解了便是,比更衣来得方便。” 说着顿声,美眸一转:“正好料子还……还有些富余,就顺便给皇上也做一条。” 他听及此处板起脸来:“原来朕只是捎带着的?那朕不要。” 说完他作势转身就要走,顾清霜一把扣住他手腕,声音愈发绵软:“皇上──”听得人骨头都发酥。 宫中便又回到了顾清霜与盈兰平分秋色的局面。或许是因为她们两个势头太盛,旁人自知差得太远,争也争不过,很有些时日没再见到什么正经的阴谋阳谋。 这样的形式,顾清霜不知盈兰怎么想,总之她是觉得有些无趣。仔细想来,除夕宫宴上晴贵人已被遗忘,盈兰的位份还不如晴贵人,前些日子又同样大有遭圣上厌恶之事,却还能出这样的风头,背后该是有人撑腰的。 她只盼着这缩在盈兰背后的人赶紧露出来,能给这平淡的日子添几分意趣。 . 二月中旬,宫中放了一波宫女出去。先前迷心丸一直存放在尚宫局,后来虽是进了尚仪局才被发觉少了两丸,也仍是尚宫局的错处更大,尚宫局的一众高位女官便因此被遣散了大半。这般出现的职位空缺自要有人来补,循着从前的例,皇后调尚仪做了尚宫。 宫中的六尚局说是平级,实际上尚宫局比余下五局都高一截。这般一来,尚仪便相当于晋了一阶,成了一众宫中女官之首。 顾清霜为此备了厚礼前去道喜,交谈间尽是些不疼不痒的话。但说些什么都不打紧,尚宫女官的位子上坐着的是个熟人总归是有好处的,况且两人又早已在一条船上,为着先前的事,日后也要相互多加扶持才是。 二月末的一个深夜里,祥淑人到了临产之时。各宫都及时听到了消息,但因天色已晚,也不必人人都赶过去,如顾清霜这般与她说不上相熟的更犯不上献这等殷勤。众人便都安睡到了早上,晨起醒来,却又陆续听闻祥淑人情形不大好。 “大半夜过去了,还没生下来。”卫禀说这话时眉头紧拧,“荣妃娘娘一早已赶了过去,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那边也都有人回了话。” 这样的时候,旁的嫔妃就不得不去一表关心了。 顾清霜揉一揉太阳穴,起身踱到妆台前,嘱咐要为她梳妆的阿诗:“妆容清淡些,头发随便挽一挽就好。” 情形不好,指不准人能不能活下来。万一祥淑人折在里头,亦或闹得个一尸两命,妆容华丽就显得刺眼了。 阿诗明白她的意思,梳起的发髻只以两只素净的白玉簪箍住,衣裙也选了素雅的淡蓝色对襟襦裙,只衣袖、裙摆上有些许绣花。耳坠与手镯同样都是白玉,高洁端庄。 顾清霜自顾自地戴着耳坠,小禄子端了呈着几只玉佩的托盘进来。卫禀扫了一眼就挡了他,低声道:“娘娘今日穿得素净,玉佩搭不上。你且退下吧,我去为娘娘选几只合适的香囊来。” 顾清霜的目光从镜中掠过他们的身影,眉心微锁:“香囊也不用。”她道。 卫禀回过身,躬身听命,她道:“选条宫绦来便是。前几日h儿是不是打了条深蓝色的?就它了。” “诺。”卫禀一应,便打开衣柜去寻了来。如此又过了约莫一刻,顾清霜收拾停当,略吃了两小个蒸饺垫了一垫,便往祥淑人那边赶。 她在院门口下了步辇,走进院门一瞧,便见院中已有不少人了。位份比她低的见她进来就回过身来,沉默地行礼,婉修仪立在廊下朝她颔了颔首,她目光扫了一圈,走向和昭仪。 “和姐姐安。”行至跟前,她福了福,意有所指地问她,“不知荣妃娘娘……” “荣妃娘娘在里头。”和昭仪道,接着便心领神会地与她说了个明白,“太医说情形不好,半个时辰前灌了参汤下去,也着人去清凉殿回过了话。刚才清凉殿那边来了人,说……” 她说着目光低下去,声音也轻了:“皇上的意思,先保孩子。” 顾清霜睃了她一眼,也低下眼帘。这是必然的。一个连得宠都算不上的嫔妃,如何与皇子公主的命一较高下?若她没了,皇帝给她追尊个高位,赐她死后的哀荣,就已算是给足面子了。 顾清霜与和昭仪一时都说不出什么,俄而有宦官疾步进了院门,声音不轻不重地道了句:“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相视一望,齐齐地迎向院门。 卧房中,祥淑人满头满脸的汗,早已没了力气。饶是饮过参汤也不过勉强提了口气儿,强撑着再撑起几分,拼力想将孩子生下来。 太医与产婆都在近前忙着,几步外架了块屏风,荣妃端坐在后,镇着场。 焦灼的局面已不知持续了多久,荣妃一直坐在那儿没动。直至有宦官进了屋,低声在她耳边禀了句什么,她才终于立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走到床边去。 “魏大人。”她轻轻启唇。正焦头烂额为祥淑人施针的太医抽神转过来,躬身听命:“娘娘。” 荣妃抬眸睃了眼祥淑人,淡声告诉他:“太医自当尽心保全母子平安才好。但若保不了──皇上口谕,先保孩子。” 太医一怔,抹了把冷汗,神情复杂地道了声“遵旨”。 床上的祥淑人闻言骤然慌了,她原已没有什么力气,现下猛地挣扎起来,手紧紧地攥住旁边垂着的幔帐系带:“荣妃娘娘……荣妃娘娘,不要……” 苍白的脸上,充满惊恐地双目直勾勾地盯向荣妃。荣妃蹙一蹙眉,又往前踱了两步。 祥淑人望着她,眼中惊惧与乞求并存:“臣妾才十七岁,荣妃娘娘……臣妾不想死……” 荣妃低下眼帘,轻声哀叹:“不要想那么多,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这话说得不算错,只是听起来不疼不痒的。 祥淑人拼力咬住嘴唇,不安地摇着头:“娘娘,您救救臣妾……您替臣妾求一求皇上……” 荣妃沉默须臾,终是没说出什么,转身回到了屏风后。 太医又抹了把冷汗,下意识地往屏风那边瞧了眼。几度想劝,又都咽了回去。 这是没法劝的,没人敢去求皇帝保大不保小。 宫里就是这个样子的。甚至在民间的很多人家里,也是这个样子的。 外头的院子里,众人见过礼,便有宦官上前将当下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禀给了皇后。 几个高位宫嫔都在皇后近前,皇后是与祥淑人前后脚有的孕,现下月份也已很大了。和昭仪怕她撑不住,亲自在旁边扶着她。 顾清霜立在和昭仪旁边,静听宫人向皇后禀话,皇后一直沉然不言,直至宫人说到清凉殿那边的意思,皇后猛地抬眼:“什么?” 她怔了一怔,提步便要进屋。那宦官脸色一白,赶忙上前拦她:“皇后娘娘,里头血气重得很,您有着孕……” “再过些时日本宫总要闻这些血气的。”皇后脚下不停,那宦官又不敢硬拦,只好退到一旁。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和昭仪、婉修仪和顾清霜间荡了个来回,三人索性也一并进了屋去,刚迈过门槛,便听到皇后正吩咐:“先把祥淑人的命保住,旁的事,自有本宫担着。” 屋中在那一瞬里,静得直有些吓人。 三人都滞住了,含着三分愕色看来看去,谁都说不出话来。 荣妃也滞了滞,半晌,哑哑地开口:“皇后娘娘,皇上方才有口谕……” “本宫知道。”皇后提步走到床边,迎上祥淑人那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伸手将她的手攥住,“你还是要尽力。你有命活着,本宫就一定让你活下去。但若这孩子一直出不来……命总归是保不住的。” 就算是死胎也总得生下来,母亲才能活下去。 顾清霜嗅着满屋的血腥气、瞧着眼前,情绪忽而复杂到极致。 皇后初入宫的时候,她觉得皇后是有本事的。那是当家主母该有的本事,初见面就镇住了后宫上下,谈笑风生间让阖宫都知道她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后来因着南宫敏的事,她又觉得皇后还是稚嫩了些,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 现下,她又禁不住地佩服起皇后来。 从往日来看,皇后与祥淑人也是没太多情分的,左不过平日晨省昏定见礼的交情,如今却肯为祥淑人开这个口。 倘使祥淑人最后能平安生下孩子,这事便也罢了;可若母存子损,发了这话的皇后,在皇帝面前不好交待。 她这是担了风险的。 顾清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也走上前。祥淑人刚在皇后的安抚中平静下来三分,目光落在顾清霜面上,又有些慌乱起来。 她这是怕皇帝再有什么别的口谕传过来。 顾清霜柔和地笑笑:“皇后娘娘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安心地生便是。为了皇后娘娘,也最好是母子平安才好。” 皇后却说:“这都是虚的,本宫不打紧。”抬眸之间,她扫见宦官正要往外去,眸色一凌,就道,“挡下来。” 两旁的宫人闻声就窜出去,一把将那宦官揪回了屋里。皇后睇他一眼,并不说什么,慢条斯理地踱回屏风后,施施然落坐下来。 荣妃有些急了:“娘娘,这不是小事,您拿了主意,总该回皇上一声。” 皇后淡漠地整理着裙摆:“等事情了了,不论什么结果,本宫自会去回皇上。” “您……”荣妃秀眉紧锁,沉沉一叹,口吻愈发焦急,“娘娘,这可不是祥淑人一个人的孩子!” “是啊。”皇后抬起眼帘,迎上荣妃的急色,说得一字一顿,“本宫是这孩子的嫡母。” 荣妃滞住,忽而说不出话来,脸色一分分发了白。 几息的安静里,宫女沏好茶端到了皇后跟前,皇后稳稳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又搁下,荣妃才终于缓过来些,艰难说:“便是回到太后娘娘那里,太后娘娘也不会答应您……” “这就不劳姐姐操心了。”皇后风轻云淡地回过去。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放在这儿,谁事后会跟她发火,有什么要紧。 第75章 嫡子降生 自此生生又熬了两个多时辰,祥淑人终是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公主。 候在外头的众人无不松了口气,房中,太医终于能将额上的冷汗完全擦干了,行至屏风后,压着音向皇后禀话说:“淑人娘子此番虽是保住了性命,但伤了身,日后怕是……不能再有孕了。” 屏风后的几人都相互望了一眼。按理来说,祥淑人原是活不下来的,眼下能母女平安已是极好,日后能不能再生都不打紧。 但转念细想,她们心底又都生出一股子凄凉来。 宫里的嫔妃太多了。虽说皇帝宠谁多是凭着喜好,未必是冲着开枝散叶去,可这样多的人,除却顾清霜、盈兰这般极合他心意的之外,其余的于他而言都差不多。 既是差不多,他必定更愿意去选能生孩子的。 是以虽是膝下已有了个公主,祥淑人日后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也不太好说。 于是就连皇后面上也不免僵了僵,继而微微颔首,道了句:“知道了。” 言毕她又睇了眼身边的宫女:“传本宫旨,祥淑人诞育三公主有功,晋嫔位,加容华份例。” 淑人上面乃是贵人,直接晋至嫔位,越了一级。又加了容华份例,算是额外的关照。 这样的口谕若从皇帝口中说出,便是实打实的殊荣。可经了今日这么多事,再从皇后口中道出来,便像是竭尽所能地再护她一把了。 皇后说完就立起身,看看她们,淡声道:“让祥嫔好生歇一歇吧。” 几人无声地垂眸福身,皇后便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先行离了殿。她们走出屏风瞧了瞧已昏睡过去的祥嫔,也都没说什么,一并走了。 之后的时日,宫中仍旧平静,只是皇帝冷落了皇后。不必多问也知道,是因祥嫔生产那日皇后抗旨的事。 皇后是个识趣的人,见状便索性去太后那里请了旨,道自己眼看着也要生了,不若先将宫权交由荣妃。太后点了头,但也直接将话说了个清楚,让皇后出了月子再自己料理宫务。 太后懿旨传开之时,顾清霜正在屋里读书。阿诗边焚香边锁眉:“皇后娘娘这样,怕是有些因小失大了。奴婢瞧着荣妃与她也不全然一心,她这般将宫权让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 顾清霜笑着摇摇头,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她不是因小失大,是以小博大。她到底进宫晚,与皇上不甚熟悉,这回的事皇上有多不快也难以摸清。如若来日让皇上借着她生产之事开口收了宫权,收回来才真是难了。现下她这样自己先开了口──你瞧,太后娘娘这不就发话了?让荣妃等她出了月子就把凤印还回去,皇上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赌太后的心思,到底比赌皇帝的心思要容易得多。皇帝在后宫随心所欲惯了,太后虽不理事心却如明镜一块,不会轻易让旁人压过正宫。 阿诗闻言锁眉想了想:“若是这样,倒是好多了。” 顾清霜不禁看她一眼,笑问:“你觉着皇后比荣妃强?” “……也不是这么说。”阿诗边说边扫了眼四周,见没有旁的宫人在房里,才敢继续说下去,“若依从前,我都觉得荣妃也挺好,执掌宫权多年从未有过不公之事。但就祥嫔那日的情形来看,我倒喜欢皇后多些了。毕竟……”她咬一咬唇,声音放得低了些,“旁的不说,姐姐可是宠妃,指不准哪天就又有了,也指不准生产时会遇上什么。皇后那天能保了祥嫔,来日便也能保姐姐,可若换做荣妃……” 换做荣妃,那就说不好了。 这一点不仅阿诗这样想,嫔妃中必也有不少人这样觉得。这从近来大家愈发愿意去皇后那里走动便看得出来,而大权在握的荣妃处反倒有些冷清了。顾清霜一时也摸不清皇后这是另一桩以小博大,还是实实在在的善有善报。 一番交谈间,香炉中初燃的香饵味道散开,乍闻甜润,细嗅又多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微苦。因着小炉就在案头,味道嗅来很是明显。顾清霜不自觉地抬眸,凝视那香炉里飘散的白烟须臾,问阿诗:“舒梨香?” “是。”阿诗噙着笑应道,“前几日卫禀亲自去尚工局挑的,说这香闻着暖,正适合这乍暖还寒的时候。” “是不错。”顾清霜点点头,又继续读起了书。心思却一转,回想起了祥嫔生产之日的一桩小事。 这日之后又翻过□□天,皇后便也到了临盆的时候。她与祥嫔一样都是在深夜发动的,嫔妃们却不敢像祥嫔生产之时一样睡到清晨再说,消息一出各宫就接二连三地燃明了灯火。 这晚皇帝是歇在了望舒苑的,闻得禀奏,二人就一并起了身。顾清霜梳妆更衣自是要比他复杂不少,更完衣刚要坐到妆台前,抬眸就见他已穿戴停当,便垂首福身:“皇上先去,臣妾尽快。” “好。”萧致点了下头,就提步走了。御前宫人浩浩荡荡地随着他离开,房中顿时空了大半。顾清霜三步并作两步地到妆台前落座,嘱咐阿诗:“手脚麻利些。” 过了约莫一刻,她梳妆妥当,立起身,卫禀正托着几枚香囊进了屋来。 顾清霜路过他身侧时脚下未停,眼眸自托盘上睃过,留了句话:“这几个香囊做得不错,先交给小禄子收着,等本宫回来细看。” 言毕已迈过门槛,卫禀身为掌事自是要随着她去的,只得匆匆将托盘塞给小禄子,径自疾步跟上。 淑宁园里,皇后躺在床上,额上一阵阵躺下冷汗,忍不住的呻|吟声一阵阵从喉咙里渗出来。 隔着一层窗纸,她感觉到外头的灯火越来越亮了。但其实廊下挂着的灯就那么多,全燃明也不该这样亮,现下亮了这么多,可见嫔妃们正往这处赶,是近前侍奉的宫人手里提着的宫灯将外面照得亮如白昼。 人人都为她紧张着。身为皇后,她生孩子自是大事。 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不安。 她还记得祥嫔难产时皇帝的心思。若当时她没去,太医稳妥起见必会尽全力保孩子安康,祥嫔是可以舍弃的。 同样的事情若放到她身上,她贵为皇后自比祥嫔尊贵。可她腹中的嫡子,也会更尊贵。 近来想想这些,皇后就心神不宁。 腹中的搐痛骤然重了一阵,她叫了一声,手紧紧攥住床褥,呼吸也愈发乱了。身边的产婆见状忙劝:“娘娘放松些,莫怕,皇上已赶来了。” 皇后听完,只觉得更怕了。 院中,嫔妃们见过礼便安静下来,这不是上前邀宠的时候,每个人都守着礼数,眼观鼻、鼻观心地等里头的消息。来得早的如此,来得晚的也如是。顾清霜赶至后先向皇帝见了礼,又上前向荣妃与岚妃一福,便不再说话,静静候在一边。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过了子午,黑夜又幽长地延伸了许久,最终迎来黎明。 破晓之时,院子里终于有了些动静──苏醒的麻雀跳上枝头,嘁嘁喳喳地吵闹起来。除此之外,众人能听见的还是只有皇后痛苦的声响。 天光大亮,婴孩的啼哭终于撞了出来。院中诸人都猛地松了口气,顾清霜下意识地一抚胸口,才发觉衣衫上已然沾了一层晨露。 不多时,便见一宦官匆匆出来,见到皇帝便满面喜色地下拜:“恭喜皇上,皇后娘娘顺利诞育四皇子,母子平安!” 便将皇帝也气息一松,微微颔首:“朕去看看皇后。” 言毕他就进了殿。皇后听到他进殿的声响,只闭上眼,假作已经睡了。 她的情形其实比祥嫔要好许多,并未到筋疲力尽的份儿上,也不至于没力气与他说话。 她只是有些没精神去应付。夫妻情深的样子平日做做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只让她愈发烦躁。 若按她自己的心思,她根本不想生孩子,至少不想这个时候生。 十六七岁,年纪太轻,风险太大。 她原本是盼着自己不能生养,便过继庶子为嫡子的,这在本朝也有先例。眼下的情形实在情非所愿,她只能庆幸自己生得还算平顺。 她闭着眼睛,听皇帝坐在床边问宫人话。 他无非是问问四皇子的怎么样,再问问她如何了,近来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左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罢了,偏偏宫里个个都拿这些当回事,好像得了他几句关照就能得道升仙,答话的宫女一个个单听声音都在替她感激涕零。 皇后觉得无奈又好笑。若让她开口回话,她大概只想问他,早几天干什么去了? 她眼见着也要临盆,他为着祥嫔生产那日的事半个月没踏进淑宁园的宫门。 絮絮地问了一通,他总算表达够了关照,看一看正安睡的她,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又与宫人说:“好生照顾皇后,朕晚些再过来。” 宫人们忙不迭地应下,接着便是恭送之声。皇后定着心又躺了会儿,浑浑噩噩地睁了睁眼,身边即有宫女上前:“娘娘?” 皇后皱着眉,声音听着虚弱:“投块帕子来,擦擦脸。本宫出了好些汗,睡得难受。” 主要是想擦擦额头。 . 随着圣驾离开,院中众人也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顾清霜来时坐了步辇,站了这大半夜,反倒不想再坐,只想走一走,活动一二。 采双便陪着她一道走,她心里兀自转着心事,走了大半路才发觉采双止不住地看她,偏了偏头:“有话?” 采双忙收回视线,低着头道:“宫中这下便有嫡子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了一声。 采双哑了哑,便又打量起她来,她皱起眉,再度看过去:“有话就说。” 采双微微一滞,声音变得很轻:“臣妾只想……只想知道,娘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清霜睇了她一眼,笑意舒缓:“自然是高兴的。有了嫡子,大家才都算安心。” 这自然是场面话。只是除了这个答案,她也不能说别的。 旁边的采双却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顾清霜心里觉得好笑,不再与她多说什么,复又自顾自思量起来。 采双与她同行到望舒苑门口就止了步,施礼恭送她进去。她点了点头:“你也回去好好歇一歇吧。”说罢就进了院门。 再进了屋,她又几名随行宫人也都去歇下了,待得阿诗与卫禀都离开,才让小禄子取了那几个香囊来,自己闻了闻,心下并不确信,就着人传了沈书来。 沈书来的时候,偌大的卧房中一个宫人都没留,顾清霜睇了眼手边放着的荷包与剪刀,吩咐沈书:“大人验验看。” 沈书欠身,依言将香囊拿起嗅了嗅。拧起眉头略作沉吟,又剪开了一枚细细查验。 没费什么工夫他就瞧出来了,拱手禀说:“这香囊里有轻量的麝香。” 顾清霜了然,又问:“可伤及妇人根本么?” “分量不重,娘娘又不会日日都戴同一枚香囊,入睡时更不会放在身边,不会。”沈书道。顾清霜点一点头:“那若本宫今日戴着去了淑宁园,且进殿见了皇后,皇后可会因此有恙?” 沈书浅怔,继而又摇头:“也不会。皇后娘娘胎像极稳,凤体也康健,都到临产之日了,这样的东西伤不着她。” “有意思。”顾清霜短促一笑,遂站起身,踱到妆台前拉开抽屉,伸手探进去,从最内不起眼的地方摸出半枚烧残的香饵来,“大人再验验这个。” 沈书躬身上前,接过香饵略微一嗅,就有了答案:“舒梨香,宫中惯用的香,但其实有两种。一种味清新,适宜夏天;另一种因添了些许麝香,闻来便暖一些,春秋时节用着正好,娘娘的是后一种。” 顾清霜便又问了那个问题:“可会伤及妇人根本?” “不会。”沈书断断摇头,“嫔妃们总对麝香谈之色变,所以后一种并不常见。但依臣来看,如此实在不必。麝香本就是常见的香料,虽有活血化瘀之效,也要看分量多少、用多长时间。像这舒梨香,偶尔用一用便无伤大雅,若是气血不畅之人用了反倒能通经活络,有益无害。” 顾清霜再问:“若与那香囊同用呢?” “……这分量加起来也没多少。”沈书干笑,“娘娘若将那香囊再制出二三十个,一齐挂在屋里。香饵添上三倍的分量,日日从早烧到晚,彻夜不停。连用上两三载,才会伤及肌理,否则便都无碍。” 这就更有意思了。 顾清霜谢过沈书,仍是没唤宫人进来。打开柜子自顾自寻了只锦盒,将他剪破的香囊与那香饵一并收了,然后就是静等。 她待下人素来宽和,像今日这般大半夜没能好好睡的时候,宫人们回来都能好好睡上一觉。于是顾清霜过了晌午才又见着阿诗,她问阿诗:“卫禀可也醒了?” 阿诗点点头:“方才过来时见着他了。” 顾清霜便道:“那叫他来吧,我有事想单独问问他。” 阿诗闻言不疑有他,依言去喊了卫禀进来,接着便将宫人屏退,自己也退了出去,阖好门,方便他们说话。 安寂的房中,顾清霜端坐在茶榻上,抬眸看看卫禀。卫禀垂眸静立着,这是宫中宦官候命时最常见的模样。 顾清霜略作沉吟,先道:“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卫禀一怔,面显困惑:“娘娘何意?” 顾清霜便不再多劝,眼眸垂下去,手指一挑,信手将手边榻桌上的锦盒打开。 剪开的香囊映入眼帘的那一瞬,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卫禀的神色,卫禀倒不见慌色。 她缓缓道:“这东西都是经你的手得来的。本宫传沈书来验过了,香饵与香囊中皆有麝香。祥嫔临盆那日你同样取了香囊来要给本宫用,里头应该也有吧。” 卫禀眼底微颤,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顾清霜睇着他:“咱们都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该给本宫个解释。” 卫禀僵了僵,俯身跪地:“臣该死。” 这三个字在她身边很少听到,卫禀身为掌事宦官,更从来不必这样说。 “你是该死。”顾清霜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语中没有一丁点儿感情,“这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本宫最信的就是你和阿诗。” 卫禀叩首道:“臣对不住娘娘。” 没有辩解,也不告饶,冷静得很。 顾清霜觉得他冷静得过了头。 心底的斟酌又转了一转,顾清霜玩味地看着他:“你认罪倒快?” “娘娘聪慧,臣早知有此一日。只是……只是臣没想到……”他的语气终于慌了些,缓了一缓,续说下去,“没想到祥嫔与皇后都没事。” 这是还跟她兜圈子呢。 顾清霜别开眼睛:“谁支使的你。” 卫禀喉中发紧:“臣不知道……” 这句她信。 跟着她又问他:“你想让本宫如何发落你?” “……娘娘。”卫禀伏在地上,语中的慌乱更明显了些。许是因为她慢条斯理的口吻,又许是因为她这样发问。 他先前可能觉得她会赐他个速死,但她这样发问,他就拿不准了。 他好半晌没说出话,顾清霜就安然等着,终于将他的话逼了出来:“要杀要剐……都听娘娘吩咐。” “哦?那好。”顾清霜口吻悠悠,“那赏你六十板子,剩一口气,再打发去暴室做苦役,你看怎么样?估计熬上个十天半个月,你也就可以归西了。” 卫禀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呼吸里都染上颤意。顾清霜又等了等,等来的却是他狠下心一叩首:“臣自己去宫正司。” 言毕他便站起身,转身就往外去。决绝中走得很快,足下生风。 顾清霜锁起眉头:“去之前再给你个差事。” 他又陡然定住脚,带着三分惶惑,转回身来。 顾清霜抿一抿唇:“押阿诗过去。你六十她四十,然后打发她去浣衣局。” “娘娘?!”卫禀愕住,顾清霜方才一直没能探出来的惊恐终于在他面上绽开。她眼看着他几步走回来,脚下变得趔趄,回到她跟前就又扑通跪了下去,“娘娘,阿诗什么都不知道!臣虽与她相熟,但这种事,她……她……” 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眼眶泛了红,声音也多了哽咽,“阿诗待您是忠心的,她拿您当亲姐姐看,您若这帮……” “所以她们是拿阿诗威胁的你?”顾清霜言简意赅,卫禀嗓中一噎,转而又否认:“没有,和阿诗并无关系。是臣一时起了贪欲,想着只做这一次,赚上一笔,若能不被察觉……” 顾清霜置若罔闻:“让本宫猜猜她们是怎么说的。是拿阿诗的性命威胁你,还是有什么别的?但都不打紧,你并不想帮她们,又自问有几分小聪明,所以便露出这样明显的马脚,就等着本宫发现,然后一怒之下杀了你,一了百了。对不对?” 她说得句句都对,卫禀听在耳中却顾不上,只念着阿诗:“娘娘,阿诗无辜……这事与阿诗没关系!是臣……是臣自己没扛住!” “这事当然跟阿诗没关系。”顾清霜淡漠地看着他,“可你若从这里走出去,怕是就要与阿诗有关系了。” 卫禀一怔,望着她,一时摸不清状况。 “本宫也只是猜测。”顾清霜无声地缓出一口气来,“你与阿诗是本宫最信任的人,主意既打到你们身上,要么一计即成要了本宫的命,要么本宫便早晚要与她们拼个你死我活。若只是逼着你来做这些事,心思未免也太简单了。你便是被她们捏着不敢对本宫坦诚相告,用这样的法子将事情透给本宫也并不难料到,不论背后是谁,应该都能想到才是。” 卫禀脸上发了白,眼中既慌乱又困惑:“那娘娘是觉得……” “可若她们想利用的根本就不是你呢?”顾清霜看着他,“如果她们想用的是阿诗呢?” “那……”卫禀又怔了怔,忽而恍然大悟,仿如一瞬间就被抽尽了力气般瘫坐在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顾清霜无奈地摇摇头:“先借我的手杀了你,挑唆阿诗和我翻脸就容易了。阿诗若要对我动手,我还真不好防。” 说罢她又揶揄卫禀:“偏你要去着这个道。若真到了我与阿诗反目成仇的那天,你当我死了她就能活么?” 第76章 敌暗我明 卫禀哑然无言,良久,双眸黯淡无光地垂下去:“臣也是没办法……这帮人自去年盛夏就找上了臣,臣初时也想过探明底细便回给娘娘,可他们着实……着实是有些本事。” 顾清霜垂眸无声地睇着他。卫禀其实生得很好看,不仅是他,各宫的掌事宦官大多长得不错,最起码五官端正。但因掌事宦官多多少少有些权势在手,日子过得滋润,不少人经年累月下来都要发福。他倒一直身形清瘦,现下这般没精打采的样子,瞧来便让人有些不忍。 顾清霜心里喟叹一声,伸手扶了他起来,脸上仍没什么情绪:“坐,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本宫听。本宫倒要瞧瞧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宫身边的掌事逼成这样。” “臣该死。”卫禀低着头,不敢落座,一壁回想一壁将数月来的事情缓缓道了出来。 他说那些人最初是在宫外绑了他。宫女宦官都有不当值的时候,但宫女许多都爱在宫中结伴歇歇便罢,宦官更爱出去走动。那些人应该已经盯了他许久了,在他常去的酒馆外直接将他套了麻袋,塞进马车里,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臣最初当他们是为了钱。”卫禀道。 他当他们是为了钱,所以一到地方,他被抽了口中的布条就道明了自己是宫中宦侍,若他们要钱他可以给,但若敢伤他,自有宫里会来追究。 那伙人听罢就笑,绝口不提钱的事,只带进来一名女子让他看。 这女子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还算不错,却有些神志不清。被带进来的双眸空洞,口中低声碎语地不知在念叨什么话,若仔细看,还能看出双肩一直有禁不住的轻微颤抖。 绑卫禀的那几人都蒙着面,为首的那个指着那女子笑说:“这丫头叫兰馨,从前是宁贵人身边的宫女,如今是平康坊里不入流的妓院里的娼妇。” 卫禀听得一愕,一时直不敢相信。 宫里犯了错被处死的宫女不少,被打发出宫的也大有人在,但若说卖到青楼为娼,宫里绝不会干这种事。 那人并不等他想明白,轻笑一声,就说:“要么你乖乖听话,要么你心尖儿上的那个阿诗姑娘,日后也是这个样子。” “不……”卫禀慌了阵脚,怔了怔,又定下神来,告诉他们,“你们没本事在柔淑容身边下手。” 他对自己管人的本事还是自信的,不信柔淑容身边被旁人插了眼线。 那人却道:“是,我们是没本事在柔淑容身边下手,不然还找你干嘛?但阿诗呢……”啧着嘴摇摇头,“阿诗一个掌事女官,接触的总不可能只是柔淑容身边的人。这若让我们找着机会给她投些药下去,呵……” 那人笑一声,笑得卫禀心里发怵:“对那药上了瘾,她就当不得差了。到时若柔淑容打发她去别的地方,她早晚死路一条;若柔淑容心善给些钱两送她出来呢……”几人相视一望,“哥儿几个有好地方等她。” 卫禀周身一股恶寒,不敢设想阿诗被卖进妓院。怔神之间,那人的手拍在他肩头,慢条斯理地拍了两下:“兄弟,别想着让柔淑容救人。真到了那一步,我们虽是必死,这药阿诗也用定了。啧啧……我瞧过她的画像,小姑娘生得不错,若真拉到平康坊去,能卖个好价钱。” 这番话连卫禀求生的想法都斩断了。他的支撑一下被斩断,只想着如何保阿诗。他和他们谈钱,想让他们得了好处便不要掺和宫里的事,但自然不顶用,他倾家荡产能给出的钱两这些人也看不上。 最后他们倒也没交代他要做什么,放了他走,只嘱咐他别走了风声。 为了阿诗的命。 后头的几个月,他又在宫外见过他们几回,有一回还看见那个叫兰馨的姑娘被他们按在床上享乐。那日他终于听清了她口中不住呢喃的是什么话──她在求他们给她一口药。 这几个月,于卫禀而言煎熬得像度日如年,他几次三番想和柔淑容说,却又怕被那伙人知道,每一次都忍了回去。 有时他也会和阿诗一起去别的宫走动,以他们的身份,小嫔妃们对他们都很客气,时常有好茶与点心招待。他看着阿诗端起茶盏来喝都紧张,却又不好拦她,也不敢将这些事说给她听。 最后他便觉得,他死了就好了。 他跟顾清霜说:“臣是挨了一刀的人,于阿诗而言,原也并非良配……若没有臣,娘娘日后自能给她寻个好人家。她有娘娘撑腰,日子过得总不会差,来日也能享到儿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顾清霜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里,忽而觉得阿诗比她命好。 她曾经遇人不淑,自己倒是活得不错,一家子的性命却都搭在了里头。后来,更是在表面风光之下几度险象环生,走错一步都要没命。 而他,肯拿自己的命去换阿诗平安。 顾清霜重重地一声喟叹:“你一心为她好,也得想想她的心在何处。再说,这些人拿捏了你这么久却什么都不让你做,你就没觉得这事蹊跷?” “……他们说有事时自会告诉臣,臣只当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卫禀这样讲。顾清霜心底轻笑一声:他倒也没想错,阿诗可不就是那条大鱼么?他慷慨赴死,阿诗和她反目成仇,他们想干什么干不成? 卫禀低着头,失魂落魄地又跪了下去:“娘娘,臣如何都不打紧,求您救救阿诗,那伙人他们……他们能动宁贵人身边的兰馨,便能……” “本宫自然是要救阿诗的。”顾清霜截了他的话,沉吟下去,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破局。 敌暗我明,这样的事总是讨厌得很。直冲着她来也还罢了,偏偏拐了十八道弯,不知从何处找了这么一伙人拿住了卫禀,再通过卫禀算计阿诗。 还是要先摸清背后是谁才好。 这晚顾清霜一夜未眠,正好皇帝陪伴皇后去了,便也没人扰她,任由她专心致志地想了一夜。 只是翌日天明时,阿诗揭开幔帐看见她的脸色就吓了一跳:“娘娘睡得不好?” “嗯,没事。”顾清霜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帮我梳妆吧,我要去见皇后娘娘。” “见皇后娘娘?”阿诗哑了哑,轻声劝道,“皇后娘娘坐着月子,已下旨免了晨省昏定。娘娘既没睡好,就再歇一歇吧。” 她只说:“我有要事。” 阿诗听言便不再多说什么,依言服侍她更衣梳妆。 过了约莫两刻,顾清霜便进了淑宁园,皇帝已去上朝,皇后身边的宫人见了她就想劝她回去,她的目光投进殿门:“本宫知道皇后娘娘坐着月子无心理事,若非要事,本宫也不会过来。” 挡在面前两位宦侍相视一望,略作迟疑,终是退开让出了路。顾清霜示意宫人们都留在外头,连阿诗也没让跟着,独自进了殿门,径直去寝殿里拜见。 寝殿里,皇后昨夜睡得还好。适才因皇帝起来上朝,她也跟着醒了,索性起来简单梳洗了一番,想吃些东西再睡。 顾清霜走进殿门的时候,她正靠在床上,被宫女服侍着吃一碗鸡汤小馄饨。顾清霜上前见礼,她偏头看了看,便道:“本宫已免了六宫的礼数,淑容何必还走这一趟。” 顾清霜垂眸颔首:“臣妾有要事禀奏。” 言毕她便再无一字,皇后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一睃左右:“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无声地施了一礼。在他们往外退之前,皇后又一伸手,将面前宫女手中还剩的小半碗馄饨拿了过来。 而后宫人们一壁往外退,她一壁又吃了口馄饨,目光乜着顾清霜:“淑容坐下说。” “谢娘娘。”顾清霜又福了福,坐到床边去,腹稿又过了一遍,便开诚布公地说了起来,“臣妾昨日听闻一事。” 皇后随口接话:“何事?” 顾清霜说下去,从卫禀在宫外被绑之事说起,一直说到那些人是如何拿阿诗要挟的他。末了将自己猜测的根本目的略去不说,未提他们或想让阿诗与她反目之事,反着重说了卫禀想让她戴的那些香囊,直让皇后觉得那伙人是冲着她来的。 最后她自是也为卫禀说了句话:“那些香囊臣妾找人验过了,用的麝香分量极轻,便是全挂在娘娘房里也伤不到娘娘。这是他自己做了手脚,不让他们得逞,可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顾清霜说完,不着痕迹地打量皇后的神色。若皇后肯帮她,事情必定是要容易些的。她仔细想过,敢行那档子胆大包天之事的,在宫里总共也没几个。若以她之力扳不倒这人,那就不妨结交一位能与此人势均力敌的。 只要别刚好选了背后算计她的那位便是。 她便将宫中诸人又挨个想了一遍,觉得最好用的莫过于皇后。 皇后背后的靠山够硬,权势滔天,自己又不是爱算计的性子。顾清霜觉得她先前不想闹出人命的话不是假的,那便也不会是她暗中做这等谋划。 于是她便见皇后拧起了眉头,馄饨也顾不上吃了,瓷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里搅着,搅了半晌,一放:“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顾清霜摇头,“卫禀昨日私下与臣妾禀的话,臣妾同谁都没说。” 皇后斟酌着点点头:“你容本宫想想。” 第77章 皇后布局 这事不小,放在谁身上也做不到立刻拿定主意,顾清霜便先从淑宁园里告了退。 皇后在她走后过了很久都没唤人进来,独自靠在床上,专心致志地思量。 她心下十分确信柔淑容对她是有隐瞒的,来找她这一趟断不止是因为背后有人想害她。这宫里头恶人不少,善人却没几个,对大多数平常人而言,能只自保不害人就已不错,若是瞧见旁人出了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可,大可不必多事。 再说,她是皇后,柔淑容是宠妃。诚然以柔淑容的出身难以登上后位,她若被人扳倒对柔淑容没什么好处,但反过来说总归也没坏处。她真遇了事,这位一等一的宠妃袖手旁观才最有可能。 但即便柔淑容对她有所隐瞒,也并不意味着柔淑容在骗她,更不意味着柔淑容想反手坑她。 因为她上头还有太后。 柔淑容是个聪明人,清楚什么人她得罪得起,什么人又得罪不起,不会傻到为了把后位腾出来去开罪太后。 那柔淑容方才的话就有几分可信,抛开隐瞒她的部分不提,起码那份求助是真的。 皇后觉得,帮一帮她也无妨。 柔淑容的长处是聪明,劣势是没有娘家撑腰。在宫中,前者很要紧,但后者的作用往往更明显。她便也不必怕柔淑容对她做什么,想撂倒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想清楚轻重,皇后才唤了人进来。近前服侍的几个宫女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人,她想了想吩咐说:“帮我给家里去个信。” 之后的两日,顾清霜按兵不动,除却与卫禀一道将事情知会了阿诗以外,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卫禀为此心神不宁,怕皇后不肯相助,几度探问顾清霜有没有别的法子。顾清霜知道这种刀子悬在头顶的感觉,宽慰他不可心急,阿诗却不高兴,趁屋里没有别人,抡起托盘把卫禀打了一顿。 顾清霜没拦她,等她发完火将卫禀摒了出去,将她叫到跟前问:“你喜欢卫禀么?”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地戳穿这种事,阿诗一下子红了脸,双臂不自在地将托盘紧紧抱住,呢喃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我们就是……相识得久了。” “我只想听你一句准话。”顾清霜凝视着她,喟叹间多少有几分愁绪,“我的心思你知道。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想给你寻个好夫家不难。卫禀也盼着你日后能儿孙绕膝,享一享天伦之乐。这今后的路怎么走,你自己心里要想明白。” 阿诗秀眉紧紧拧着,低着头,半晌都没说话。顾清霜不催,目不转睛地睇着她静等,感觉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阿诗才又轻轻地开了口:“日后当与卫禀如何,我没细想过,若一直在宫里陪着姐姐也没什么不好。可若姐姐要我另嫁旁人,那我……我倒宁可与卫禀在一块儿。儿孙绕膝什么的,我倒不在乎。” 顾清霜温声道:“可别说置气的话。” “这不是置气。”阿诗摇一摇头,“我知道,以姐姐如今的身份地位,我便是想做官眷也不难。可那就真的好么?贺清晏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便是……便是如今有姐姐给我撑腰,谁也不敢那样辜负我,可富贵人家要纳妾总是理所当然的事。到时我好好的出嫁容易,可与夫家没什么情分,和妾室斗起来必定劳心伤神,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有什么趣儿?” 顾清霜又问:“那与卫禀,你就觉得有趣儿?” “嗯。”阿诗连连点头,“卫禀待我可好了,顾着我让着我。姐姐若是准允,我便与他……与他……”对食两个字她实在难说出口,就跳了过去,“我愿意的。” 顾清霜听罢只觉心思难言。时而有些为阿诗可惜,时而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过日子么,总归是自己称心如意才最要紧了。她会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最称心如意的活法让旁人断了而已。 万千心绪终是化作一喟,她攥了攥阿诗的手:“咱们先熬过这一关。若是都能平平安安的,我便成全你们。但没过去之前,你不要陷得太深,免得来日有什么差错,难过的是你。” “好。”阿诗眉目间多了三分悲色,点一点头,“我心里有数的。” 又过三日,远在行宫的众人听说京中出了件大事:禁军突然而然地搜查了平康坊。 平康坊中尽是青楼妓院,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与宫里没什么相干。这事之所以会传进宫中,是因事情与皇后有几分渊源──皇后诞育四皇子后,钦天监夜观天象,却见月象黯淡,旁边几颗原不起眼的星宿却光芒逼人。 天象之中,向来以明月象征中宫,这般情形便是于中宫不利之兆。钦天监不敢小觑,再行卜卦,又觉或连四皇子也会遭到牵连。 再卜下去,卦象中说,乃是宫外东南方向几里处有女子的八字同时冲撞了皇后与四皇子。又以六壬细占,道这女子名中当有草木。 顾清霜听闻钦天监卜出这卦就抹了冷汗──宫外东南方向几里处,恰是平康坊。平康坊里皆是青楼,不仅女子众多,以草木为名的女子更是不少。然事关中宫与嫡子,钦天监不敢不禀。奏章便百里加急地送至行宫,入了清凉殿。 当今皇帝惯不是很信神鬼之说,只是钦天监这样煞有介事地禀来,倒让人不得不留几分意。皇帝便差了禁军去平康坊搜查,两日之内查出平康坊内名中带草木的女子共计四百二十七名。 这也太多了。 顾清霜心里盘算着,感叹皇后这障眼法玩得实在是好。 她瞧得出皇后是冲着兰馨去的,虽摸不清皇后找兰馨是要干什么,却也瞧得出闹出这样一场大戏比直接着人去找她要安全得多。 闹得这么大,藏在背后的人一时便也摸不清楚这打算与她有关无关了。 . 平康坊里,因着禁军入驻,泰半青楼都关了门。没关门的一时也难有生意,对嫖客们来说,眼见着禁军林立还要进楼逍遥也太奇怪了。 平康坊西北角,紧挨着的两幢三层小楼都被禁军盘了下来,暂且用于安置那四百多个名中带草木的姑娘。 主理这差事的镇抚使齐青刚到及冠之年,被满楼的脂粉味熏得头疼,不愿在里面多待,就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油纸袋里装的小笼包,吃到还剩最后一个时候,有亲信自楼中出来,手里拿着两本册子,朝他抱拳禀话:“大人,那个叫兰馨的,找着了。” 齐青眼眸一抬,信手将最后一个小笼包也摸出来,丢给蹲在不远处张望他多时的小黄狗,接过那册子一扫:“福瑞园?” 言毕便走下台阶,几步走到马前,翻身上马。那手下又招呼了两个弟兄跟过来,一并策马而去。 福瑞园是平康坊中不入流的妓院,并不大,就一方院子。院中原有起个姑娘,但因名字沾了草木,被带走了四个。再加上禁军迟迟驻在坊中不走,福瑞园也没了生意。老鸨气不顺又没处撒,便拿剩下三个出气。 几名禁军走进院门的时候,院子里正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直没力气爬起来躲闪。老鸨面目狰狞,一副恨不得这就打死她的模样。 冷不丁地瞧见禁军进来,那份狰狞顿时消散,老鸨堆了一脸的笑,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几位大人……这是办差?里头坐,里头坐。” 齐青边环顾四周边问:“兰馨住哪屋?” 老鸨微怔,赶忙指给他:“就……就这屋。” 而后不必齐青多说,随来几人便朝着那屋去了。齐青的目光又落在那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小姑娘身上,问那老鸨:“她叫什么?” “她叫如意……”老鸨回头扫了一眼又转回来,打量着齐青的神色,小心地解释说,“这丫头刚买回来没几天,没规矩,也不会伺候,我这儿正教训她呢。大人若想尽尽兴……我给大人找更好的去。” 说实在话,她都不敢让自己手底下的这几个侍奉禁军,搞不好她是要丢了命的。若眼前这位大人真有那个心,她便是忍痛赔钱也得去外头给他找个好的来。 却见眼前之人勾唇一笑:“如意,是个好名字。” “哎……”老鸨心惊肉跳地躬身。 齐青又道:“我府里少个端茶倒水的丫头,就她了。” 话音未落,一枚银锭抛过来。老鸨刚下意识地一接,他已提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弯腰把瘫软在地的如意扶了起来。 齐青将如意扶到了廊下去坐,温声跟她说:“你歇一会儿,等得空了,我着人送你回府,找大夫给你。” 如意受宠若惊,又不敢得罪他,只忙不迭地点头。 齐青看着她,心绪有些复杂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姑娘在街上仗义执言的样子。 当时他们原是去逛庙会的,碰上强抢民女抵债的事情。他无心多管,她却看不过去,非要救人,自己替人家出了银子还债。 事后他跟她说,这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争辩说在外欠债的多是男人,被卖去抵债的却多是女眷,这不对。 他想了想,又说这种事太多,管是管不完的。那个身高才刚刚过他腰间的小姑娘啊,仰起头来很严肃地跟他说:“谁都不管,这世道永远都不会变好!” 鬼使神差的,那句话震住了他。他出身武将之家,原也是自幼就想报效国家的人,学遍了刀枪剑戟,却觉得刀枪剑戟都不如她那句话有力量。 这个平日里总屁颠屁颠追在他后面喊他“阿青哥哥”的小姑娘,想让这世道变好。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大人。”身后的声音定定有力,将齐青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转过头,几名同来的手下已从屋中出来,为首的那个手中托着一方巴掌大的锦盒,在他面前打开:“搜着了,应该就是这个。丹红散,这些个地方常用的秘药,入水即溶,无色无味,极易成瘾。” 齐青视线下移,见盒中暗红的细粉还剩半盒,信手接过,收进怀中:“这姑娘你们先照顾着,找大夫给她。”他边说边往外走,走出院门翻身上马,想了想,又道,“我要去行宫面见皇后娘娘。你们再调一个千户所过来,把整个平康坊都给我围了。” 第78章 皇后的牌 皇后是宫眷,禁军镇抚使是外臣,原也不便相见,更何况是皇后还正坐月子的时候?齐青抵达行宫后便先去向皇帝请了旨,待皇帝点了头,御前宫人便拿了出入后宫的令牌给他。齐青拿着令牌,直奔淑宁园。 淑宁园中,皇后坐月子坐得没趣儿,叫人将四皇子抱来逗着玩。奈何孩子还太小,醒过来不多时就又打起哈欠。她只好将他放在一边由着他睡觉,等他真睡着了,她又无聊到手痒,便在他身边趴下来,饶有兴味地数他的胎毛玩儿。 “娘娘。”宫女进来禀话的时候她正数得认真,一时都没回过身来,那宫女便又唤了一声,皇后抬起头:“嗯?” “禁军的齐大人来了。”宫女满面沉肃的欠身,“是为平康坊的事。” 皇后不由怔了怔,继而撑身坐起来:“请他进来吧。” 话音落下不多时,几名宦官就搬了屏风进来,屏风以白绢为底、金丝楠木为框,上面用金线绣着凤凰,不厚不薄,正是能让人隐约看见后头人影的程度。宽度亦刚好比床略宽一些,放下一遮,就完全就瞧不见床榻上的情形了。 皇后便理了理衣衫,在床边坐了个还算端庄的姿势。不多时,齐青进了殿来,她抬眸,他正施大礼:“皇后娘娘金安。” “有劳齐大人。”皇后颔一颔首,“人可找着了?” “找到了。”齐青边回话边摸出那锦盒,交给旁边候着的宦官。那宦官绕过屏风,又将锦盒呈与皇后,皇后打开扫了一眼:“是什么?” “丹红散,民间常见的邪药。用后通体舒畅,却极易成瘾。”齐青言简意赅地禀明,皇后点了点头:“有法子戒么?” “……暂未听说。”齐青说罢,屏风后半晌无声。他不禁抬了下眼,屏风后端坐的清瘦身影纹丝不动,又过了须臾,才再度吐出两个字来:“去查。” 齐青垂眸抱拳:“诺。” 皇后续道:“平康坊那边,便先由你们镇着,一个都不许放。等四皇子满了月,皇上就该下旨回宫了,到时你再将那个兰馨押来,本宫要见她。” “见兰馨?”齐青神色微凝,略作迟疑,再度抬头望向后面的身影,“娘娘若打草惊蛇……” “本宫会有分寸。”皇后淡声,“就不劳齐大人操心了。” 齐青又问:“娘娘觉得是何人作祟?” “本宫不知。” 齐青急道:“此人若精于谋划,娘娘……” “齐大人。”皇后声音陡然一沉,齐青噎声,看到屏风后的人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地抿了口茶,“后宫之事,大人不应多问。” 齐青深吸气,没说完的话皆尽咽回。皇后也不再与他多说,回思一番,觉得该吩咐的都吩咐了,便看向身边的宫女:“送送齐大人。” “诺。”她身边的宫女深福,继而便想齐青行了两步,欠身向殿门处一引,“大人请。” “臣告退。”齐青垂眸抱拳,就随着那宫女出了殿。 此后又过二十余日,行宫中平静得见不着波澜。三月底,三公主先过了满月,赐名静舒;又过半个月余,四皇子也到了满月的时候,赐名予曜。 皇帝没有挑选太妃抚养他。堂堂嫡子,自是要养在皇后膝下的。 满月宴过后的第三日,已在行宫之中住了近一年的众人终于起驾回宫。这一路原要行一天一夜,因有两个襁褓中的幼儿,便又行得更慢了些,直拖到了三天三夜。 当中那日的晚上,众人歇在了官驿。顾清霜刚梳洗一番,皇后跟前的宫人就来传了话,请她去皇后房中一叙。 官驿不大,上下三层,大家住得都凑合。皇后的卧房在三楼,她在二楼,也没几步路可走。 于是顾清霜便也没带宫人,独自拾阶而上,随着那前来回话的宫人径直进了皇后那屋,宫人将门推开,她迈过门槛,便见屋里也没留人,皇后独自坐在案前,桌上瘫着几张大小相同的纸片,手里也还抓着一把纸片。 顾清霜上前福身:“娘娘安好。”“淑容坐。”皇后唇畔勾起笑,目光却没顾上看她,仍旧盯着手里的纸片看。 顾清霜依言到她对面落座,她又出神了一会儿,才抬起眼帘:“淑容身在局中想不出出路的时候,会不会自己同自己下棋?” 顾清霜浅怔,应说:“会。棋局随心而变,下着下着,便有主意了。” “本宫的父亲也会。”皇后抿唇,含起一弧明媚的笑,“本宫却不善下棋,便也想了个差不多的法子给自己用。” 顾清霜听得好奇,皇后指一指她面前扣放的那叠纸片:“淑容拿起来看看。” 顾清霜一语不发地拿起,大致一扫,约是十六七张。多数上头都写着数字,大概是从一到十三。除却数字,每张纸片正中央还有个花色,分为四种,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不禁茫然,抬眸看皇后,皇后又指指旁边空椅前的那一摞:“这摞淑容也瞧瞧。” 顾清霜又一眼将那摞也拿起来,好像比自己那摞多几张,数字与花色倒差不多,但有两张明显不一样,上头画着小人,一张红一张黑。 对面的皇后自顾自地说起了玩法来:“从三开始排,三最小,一直排到十三。一比十三大,二比一大。单个的数字递进连续五个就可以出,最高排到一;若有同样的数字,可一对一对出,我手里有比你大的,就可以压住你轮到我出;若有四张相同,道理也差不多,但这两张──” 她点了点画着小人的那两张:“这两张是最大的,若单独出,红大黑小,此外就必要四张同样的才压得过;倘使一起出来,就没有牌能压得过了。现在本宫与淑容的牌是友,一人将牌出完即算胜;这一摞是敌,她先出完咱就输了。想赢她,淑容想想怎么办?” 说老实话,前面那一大串数字太多,顾清霜没太明白。听到最后一句倒有了点思路,想了想,便先道:“这两张说的是她的爪牙,藏在暗处能下药的人?” 皇后微微凝神:“不如说一张是那能下药的人,一张是阿诗。” 顾清霜原是想说逼她先将这两张打出来,听到这儿又噎住了。 她不能先把阿诗推出去。 心下回思了一番皇后方才说的古怪玩法,顾清霜斟酌道:“让她先把下药的那人推出来?” 皇后顿时舒出笑来:“本宫也这么想。” 拆解其力,再一一击溃。这样的玩法在棋中也常见,顾清霜一时着实不懂皇后如何能不懂棋局,非拿这罕见的东西来举例。 皇后缓缓又道:“她必定要把这两张牌压着,做杀招用。咱们若能逼乱她的阵脚,迫得她打一张出来,再加上本宫手里有四个七,你有四个九,局面就会大不相同。” 顾清霜脑中多少有点蒙,一时很想求皇后还是拿棋局来说为好,忍下来细想想,思绪又逐渐明朗。 皇后直接打出二:“你先给阿诗赐婚,真的假的不重要,有风声散出去就行,这于她而言就是被拆了台。可你一贯待阿诗好,阿诗又确已到了该嫁人的岁数,她也不好就此怀疑这是事情露了马脚。” 回宫的当日,阿诗将与沈书成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不仅怀瑾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宫嫔也都来送了贺礼。 皇后悠悠拿起敌方的那摞牌,又说:“但她费了那么多工夫拿捏住卫禀这紧要人物,不可能因为没了阿诗就将她弃之不用。相反,因为乱了阵脚,她理应更想将人抓紧。宫外那伙人不是时时都能用上的,她就得在宫里使劲儿。”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张黑色的牌打了出来。 卫禀在阿诗将嫁的消息传开的第二日,忽而被人叫走了。对方自称是宫正司的人,说有些旧事要问他。卫禀看向顾清霜,顾清霜点了头,他就跟着去了。 那人便带着卫禀一路往北走,没人跟着他们,但一路上,在十字路不起眼的拐角处、在盛夏茂密的林荫里,皆不时有目光投出来,瞧着二人将去的方向。 皇后气定神闲地打出自己手里的四个七:“本宫手里的宫权,可以好好地炸他们一下。” 皇宫最北侧,是低等的杂役宫人所住的地方。房舍低矮破旧,平日也不见什么得脸的人过来。卫禀跟着那人进了一处院门,刚站稳脚,忽有人从门后窜出,一把将他按在墙上。 “干什么!”卫禀一喝,按着他的人冷笑:“卫大掌事本事挺大啊,还能这样釜底抽薪?” “你说什么……”卫禀按着顾清霜先前吩咐的装傻,“你谁啊你?” 咚地一声,那人一拳捶向他的面门,卫禀的后脑上狠撞在墙上,一声闷响。 “装什么装!”那人声色俱厉,“阿诗被赐婚给沈书,跟你没关系?” “……当然跟我没关系。”卫禀深吸气,抹了把鼻中涌出的鲜血,“淑容娘娘待她跟亲妹妹似的,早已说过想让她嫁人。” 话音未落,忽有十数人一涌而入,气势汹汹,押过几人就往外去。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那人大惊失色,抬眼便见袁江神色淡泊地立在外头,看看他们,拂尘一扬:“都带走。” 皇后向前倾了倾身,将顾清霜手里的四张九一并抽出,放在桌上:“本宫知道,你为稳妥起见,不想让皇上知晓这些事情。可圣宠这么好的牌,不用白不用。” 第79章 组团演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有料到,就连卫禀也并不完全清楚顾清霜的安排。 袁江领着一众御前宫人而来,见了人就押走,气势汹汹地直接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中,顾清霜正啜泣不止,哭得梨花带雨。 萧致少有对宫闱斗争上心的时候,眼下突然来这样一出,他一时也摸不清状况,只能宽慰顾清霜:“别怕,不论什么事,自有朕为你做主。” 皇后也在殿中,与顾清霜一道坐着,同样温声安慰她:“淑容莫怕,本宫与皇上都不觉得淑容有什么错处。今日这事,误会也好\\别有隐情也罢,都能说得清楚的。” “臣妾只是不明白……”顾清霜抽噎着,“臣妾入宫多年,平日里……平日里总是与人为善的,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要闹出这样的事来给臣妾难堪。” 殿中侍奉的宫人听着这一言一语,心中也犯嘀咕,都觉得事情蹊跷,又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听说的是约莫两刻之前,柔淑容身边的掌事宦官卫禀突然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宫正司那边的话说得客气,只说有些旧事要问一问。这样的事在宫里也不算少见,柔淑容当时便也没有多想,让卫禀随着走了。 可卫禀走后,她却莫名地觉得不对劲。出于谨慎,柔淑容便去栖凤宫面见了皇后,询问皇后宫正司带走卫禀是什么缘故。 而皇后闻讯却也茫然,怔了怔说:“本宫没听说这事。” 这就奇怪了,后宫的事,又是高位嫔妃身边的掌事宦官被带走,皇后岂有不知情的道理?二人想想,便觉许是紫宸殿里下来的旨意,皇后便一边着人去寻,一边安抚有些慌张的柔淑容,继而随着她一道进了紫宸殿求见,想问一问皇帝究竟是什么缘故。 结果皇帝却也不知情。 好在没过太久,皇后差出去的人就来回了话,说见着卫禀了,没去宫正司,而是在一直往北去。事情到了此处,皇帝也觉出了蹊跷了,索性差了袁江出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形。 接下来,便是眼前这一出。 顾清霜一直哽咽着,有时忍一忍,泪水便不再接着往下流;有时又眼眶一红,似是心底的委屈又涌上来,眼泪就又顺颊而下,溅落在衣裙上。 她平日里总是柔和大度,万般委屈都能隐忍。进宫几年,萧致也不曾见过她哭成这样。于是他直被这声声啜泣扰得心疼,按住心神将手头紧要些的这本奏章看完,就起身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揽了揽她的肩头:“别哭了。” 顾清霜原是坐着,见状就势起了身,泪流满面地往他怀里一栽:“皇上……”她的哭声染上几分凄凉,愈发让人不忍,“那……那不是旁人,是臣妾身边的掌事啊!臣妾越想越怕……这究竟是什么人,竟胆子这样的大,又有这样大的权势,竟能绕过皇上和皇后娘娘来动他。若是……若是这人来日有心要害臣妾,臣妾岂不是……” 她说及此处哽咽到极致,拼力地缓出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臣妾岂不是要死得不明不白!” “好了好了。”萧致伸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愈发和软,“不会,不会。朕会为你查个明白。” 皇后则在旁边抿着茶打量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宠冠六宫的柔淑容私下与皇帝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从前她只当是柔淑容这张脸合了皇帝的心意,现在看来,当宠妃果真是要有几分本事。 这样哭得梨花带雨,又还能在梨花带雨里将道理掰得明白的工夫,她就不会。 要不人家能斗倒南宫敏呢。 皇后一时看得饶有兴味,看了不多时,余光中扫见人头攒动,侧眸一瞧,差出去的御前宫人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袁江领头进了殿,朝皇帝一揖,与此同时,押回来的四个宦官都被按着跪下去。事出突然本就让人心慌,又被直接押来面圣,几人都死死低着头,没一个敢吭声。 皇后的目光落在卫禀面上:“卫禀,到底怎么回事?柔淑容可是受了惊了,你知道什么,可该如实说个明白。” 卫禀面色微白,抬眸看看皇后,又看看被皇帝紧搂在怀的顾清霜,怔了一怔,沉默地重新低下头去。 顾清霜从皇帝怀中挣出几分,盯着卫禀,眼眶还红着,情绪克制不住地激动:“卫禀,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又或得罪了什么人?快说清楚!” 卫禀肩头轻轻一栗,却仍低着头,并不回话。 袁江看得沉了脸色,上前一步,一耳光抽下去:“猪油蒙了心了你?圣驾跟前还敢欺瞒?究竟什么事,快说!” 他喝问声落,殿中又安寂了两息,忽闻一声哽咽,竟是卫禀压抑地落了泪。 顾清霜直看得怔忪,卫禀忽而膝行几步上前,连连叩首:“皇上、淑容娘娘,臣……臣什么都说,求娘娘……求娘娘救救阿诗吧!” 这句话一出,殿中几人顿时神色更异。 皇帝眉心微跳,未言。 顾清霜泪珠滞住,满目不解:“阿诗怎么了?” 阿诗本人就立在几步开外,听言更是困惑:“与我何干?” 而与卫禀一并被押进来的那三人都显而易见地神色一阴,目光如刀子般凌凌剐向卫禀后脊。 卫禀仍自叩首不止,哭声愈凶。前头那声还是三分真七分假,现下已是情真意切了。 他也的确煎熬太久了,被人那样拿捏着又无处诉苦的日子不好过。 “都是臣的不是……都是臣的不是!”不知不觉间,他额上已渗了血,“可臣不能让人动了阿诗,阿诗她……她若进了平康坊那种地方……” 他说得没头没尾,萧致听得蹙眉。睇了眼袁江,袁江便心领神会地一把掰住了卫禀的肩头,告诫他:“想清楚再说!” 卫禀一时怔怔止了音,萧致沉了口气:“阿诗与淑容的情分,朕也知道,昔日在千福寺中便是姐妹相称。如今出了什么事,倒要你这样来求?” 顾清霜听及此处,一颗心安了下去。他这样问,便是知晓阿诗对她的分量,也愿意为她在意几分。有了这份意思,往后的事情自会水到渠成。 她便柔和地又往他怀里靠了靠,静静地静等下文。 而那下文,卫禀已在心中过了成百上千遍。 是以接下来的小半刻里,紫宸殿里别无动静,只余卫禀的凄凉苦诉。从去年如何被人抓了软肋要挟住,一直说到今天。 阿诗直听得傻眼说不出话,满脸愕色恰到好处。 顾清霜似有不信,银牙一咬:“说得这样玄乎,你可休要唬人!” “臣不敢!”卫禀重重地又一叩,皇后瞧准时机悠悠开口:“淑容放心,他骗不了人。” 几人不禁都看向她,她笑笑:“也是巧了,因着天象之时,前阵子不是刚让禁军查过平康坊?禁军办事细致,将平康坊中一应名中有草木的娼妓都登记造册了。他说的那个叫兰馨的,名中恰也有草木不是?如是真的,自能查着。如是假的,也瞒不了几时。” 说完她就看向皇帝,皇帝短吁了口气,睇向袁江:“寻兰馨来。” 皇后又补充道:“请宁贵人也来一趟。卫禀既说此人从前是宁贵人身边的人,宁贵人便该有印象才是。” 袁江一应,这就出了殿,差了两名手下各去请人。 宁贵人身在宫中,到得快些,但她久不面圣,见了这阵仗又不明就里,见过礼就垂首立着不再开口。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禁军镇抚使齐青带着兰馨也入了殿,他还正见着礼,就闻宁贵人讶声:“兰馨?!” 兰馨仍是卫禀印象里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禁军按她跪地她就跪着,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略微抬了抬头,却也没什么更多反应。 宁贵人错愕地上前拉住她:“你怎么回事?我遍寻你也寻不到!这是去了何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顾清霜像是哭得疲乏了,直听她说完这一连串,才讷讷地回过些神:“如此……卫禀所言倒不像假的了?” 目光所及之处,皇帝的面色愈发阴沉。余光里又见皇后垂下眼帘,嘴角若有似无地含起了三分笑意。 果然,皇后约是有事瞒她的。 她最初向皇后禀话时也未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后来是因皇后要出谋划策,她才不得不多说几分,这是后宫结盟时并不稀奇的自保。 而皇后但凡不傻,自也不会将一切打算都告知她。 顾清霜一时之间心下涌起三分不安,仔细想想,又平复下去。 不论皇后瞒着她什么,都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 那么…… 皇后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一壁搁下茶盏,一壁离座起身:“既然兰馨是真的,宁贵人又确是与兰馨相识,这事就离奇了。” “着实离奇。”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忽而被打断。皇后一怔,循声看向顾清霜,顾清霜却没看她,泪盈于睫地仰头看向皇帝,“听卫禀所言,这伙人只是以那药拿捏他,近一年都不曾真的给阿诗下药。可兰馨怎么就……怎么就真被用了药,沦落到这般田地?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是咱们不知道的……” 她说得低语轻声,话中两分错愕三分恐惧,眼中满是对他的依赖。 这样的神情,让人禁不住地想要呵护,萧致揽在她背后的手轻轻抚起了她的后背。 而在他未注意的地方,皇后黛眉挑起,颇含玩味地打量起了顾清霜。 ──被她猜到了。 ──还被她抢了台词。 第80章 清查开始 原本正自看着兰馨错愕的宁贵人听言,面色变了一变。她望向顾清霜,声音惊恐:“淑容娘娘,什么‘用药’?” 顾清霜美眸睃过去,暗暗摸索着宁贵人神情间的虚实。皇后懒得多言,扫了眼仍垂首跪在旁边的卫禀:“你与贵人再说一遍。” 卫禀应了声“诺”,清清嗓子,便又将来龙去脉与宁贵人讲了一遍。顾清霜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宁贵人的反应,要见她脸色越听越白,到了最后,口中不可置信地呢喃自语起来:“……竟有这等事?!” 皇后立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淡看着她:“贵人之前是否招惹过什么事?” 宁贵人却说:“……没有。”她的神色并不平静,但解读为听完这等恶事惊魂未定倒也不是不行。怔怔地摇一摇头,她抬眸看向皇后,“臣妾并未招惹过什么人,回想起来……好似是兰馨有一日不当值,便出宫走了走,再没回来。事情已过去许久,臣妾……臣妾还与尚宫局报了走失,谁知竟弄成这个样子!” 说及此,宁贵人也红了眼眶。她原是蹲在兰馨身侧,当下便跪下去,朝皇后一拜:“娘娘,兰馨是自幼就跟着臣妾的。臣妾与她的情分,不比淑容和阿诗姑娘少!眼下她成了这个样子,求娘娘赐个恩旨准她离了平康坊,让臣妾送她回娘家!”她边说边落下泪来,口吻戚戚,叫人不忍。 皇后却道:“本宫记得贵人的娘家不在京中。路途遥远,她这个样子如何送回去?不如就留在宫中,本宫找人为她医治,若治好了,再回去也好。” 宁贵人一滞,望着皇后薄唇翕动,好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顾清霜察言观色,瞧见这一幕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数。姑且按下不提,又见皇后向皇帝一福:“皇上。” 宠妃在怀的萧致看向她,她道:“此事恐怕牵涉甚广,为着六宫安稳,还应查个明白才好。一则是为着淑容与阿诗姑娘,二则也要让六宫的众位姐妹安心。皇上若觉得可行,臣妾想……” “皇后放心办便是,宫中上下皇后自可以用;若涉及宫外,皇后可着禁军去办。”皇帝吩咐得清楚明白,气定神闲的模样搭配上他这张脸,若让没见过他的姑娘家瞧了去,怕是不免要为他迷醉。 可惜了,她们与他太熟,太清楚他在后宫之事上多半时候都没这么清醒,迷醉不来。 ──他眼前的一妻一妾不约而同地这般想着。 皇帝自不知她们心中的这些揶揄,目光又睇向那三名从北边押过来的宦官:“这三人,也交给皇后去审。” 言毕,视线落到卫禀身上。 他经手的家国大事到底太多,现下思绪微转,就知卫禀应是已将所知和盘托出,问不出别的来了。 顾清霜就听他声音一沉:“卫禀,杖毙。” 他声音落下,即有御前宦官上前,将卫禀一提、一架。卫禀惨白的脸抬起来,望向顾清霜,又在余光睃见阿诗的时候将告饶的话说了回去,带着三分决绝,接受了这处置。 这刹那间的神色转变被顾清霜看得一清二楚,她心弦一紧,急急地抬头看向皇帝,手抓住他的衣袖:“皇上,不可!” 才说了一句,眼泪又盈盈垂下,划过脸颊,楚楚可怜:“卫禀也是无辜受害……是为着阿诗才瞒到今天。他……他若不瞒,阿诗怕是早已变得与兰馨一般模样了……”她说着,泪眼中忽而漫起一层恐惧,连连摇着头,续道,“臣妾不能没有阿诗……求皇上只当他是将功抵过,饶他一命……” 顾清霜说到一半,皇后就在旁边暗自撇了嘴。她见过皇帝责罚宫人,知晓这样的话说不动皇帝。对这等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而言,一个宦官的命根本不是命,用着不趁手打死换一个是最省事的。 却是这念头尚未在心中过完,就听皇帝的声音温和下去:“罢了。押出去,杖四十。” “……”皇后猛地抬眼,看着皇帝神情复杂。视线移了两寸再落到顾清霜面上,又多了几分敬佩。 宠妃还是有宠妃的厉害。 待得几人各自被押走,一场大戏就姑且到此为止了。皇后干脆利索地直接回了宫,顾清霜被皇帝留在紫宸殿多待了半晌。这是她最柔弱无助之时,皇帝自是愿意哄她。 等她平复心情,破泣为笑,他便也笑了笑。俯首凑近,他原想吻她额头,见她闭眼,就吻在了她的眼帘上:“听话,不许再哭了。”他低笑一声,“眼睛都肿了,像丑橘的橘皮。” 顾清霜一下子抬手,双手捂双眼,声音也局促起来:“皇上惯会拿臣妾开心,讨厌,臣妾回去了,免得在此丑着皇上!” 说罢她便一福,不等他反应就转身跑了。她偶尔这样不顾礼数地与他逗趣他惯来喜欢,于是跑了几步,他的笑音就在身后响起来。顾清霜恰要迈过门槛,凶巴巴地又转身瞪了他一眼才拎裙出了殿门。 屈指数算,她不过比皇后在紫宸殿多待了一刻工夫。走在宫道上,却已能明确觉出宫中气氛变得紧张。 皇后雷厉风行,事情大约已传开了。接下来必是一重腥风血雨,指不准还要挖出多少事来。 为着这些变故,到了傍晚时分,几位相熟的姐妹不约而同地聚到了顾清霜宫里。岚妃听罢个中经过,不无感慨:“皇后怕是已憋了许久了。她进宫晚,根基不稳,宫中嫔妃各有势力。不寻个机会清理一二,她这后位是做不安稳的。” “是。”顾清霜欠身。 她也正是嗅到了这层意思,所以皇后刚开口,她就替皇后先说了一番,多多少少卖皇后个好。 柳雁则说:“臣妾倒不明白,何人这样针对姐姐?搁在从前,南宫敏与姐姐水火不容是为着皇上,如今……”她拧眉想了一想,“六宫该都知道争不过姐姐才是,唯有一个盈兰还能与姐姐一较高下。可她又不像这样有势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顾清霜微凝神,目光向远处飘去,“这么大的局,我也害怕。将从前的桩桩件件一一想过,还是没有结果。” 她甚至提笔列了个单子,最后一一数下来,却是的罪过的人都没有这样大的权势,有几分权势的她都没得罪过。 奇了怪了。 如此小坐了约莫两刻工夫,几人便各自回了。顾清霜只留了柳雁,请托了一些事情。而后着阿诗亲自送了送她,等阿诗回来,她已将旁的宫人摒开,坐在榻桌边按着太阳穴,问阿诗:“卫禀怎么样了?” “……醒过来了,但不太说话。”阿诗低着头,“我去看他,他也不理我。” “且由着他自己静静吧。”顾清霜沉吟道。回想起卫禀险被杖毙时的神情,又想了想,说,“小禄子惯与他交好,让小禄子亲自照料他。倘有什么不对之处,及时过来回我。” “诺。”阿诗一福,就退出去交待了小禄子。过了三五日的工夫,小禄子便到顾清霜跟前回了话,跟顾清霜说:“卫禀精神倒还好,昨晚退了烧,胃口也好了些。只是……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日一大清早便让臣帮他收拾东西──这些年来攒的俸禄、得的赏,都要臣一一清点明白。臣问他什么缘故,他也不说,臣说要来回娘娘,他也不肯,只说不必惊扰。眼下臣是借着提膳的工夫出来的。” 顾清霜无声一喟:“本宫去看看。” 说罢她就起身,出了思雅殿,去了殿后宫人们的住处。卫禀与阿诗这样得脸的宫人俱是有一方自己的小院的,身边还能有三两个宫人专门照料他们的起居。于是顾清霜一迈过门槛便见两个正在院中扫地的小宦官跪下来见礼,她抬了抬手,脚下没停,径直进屋。 与此同时,禁军镇抚使齐青也正走进栖凤宫的大门。 皇后端坐主位,面前仍是挡了块纱屏,齐青见过礼,屏风后面声音柔和动听:“大人坐。上茶。” “谢娘娘。”齐青去侧旁落了座,屏风后头四平八稳地又问:“大人这时候求见,是查着什么了?” 齐青颔首:“丹红散的瘾,有解。很有些娼妓赎身后都戒了瘾,只是……过程难熬些,要用的药中也有两味药材算是名贵。”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方子来,身边的宫人见了,自会上前接过,呈给皇后。 皇后并无心多探究药方,直接吩咐:“誊抄一份,给柔淑容送去,让她安心。” “还有一事。”齐青低眉敛目,吐了四个字,就不说了。 皇后会意,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宫人们鱼贯而出,阖了殿门,齐青却又抬起眼,目光落在皇后身边仅剩的宫女身上。 那是皇后的陪嫁丫头。 皇后不禁蹙起眉头,略作思忖,终是顺了他的意思:“你也先出去吧。” 那宫女听言一福,便也向外退去。 齐青仍稳稳坐在那儿,喝了口茶。直等那宫女也离了殿、重新关好殿门,身影也离得远了些,他才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屏风。 皇后很快觉出不对,沉容一喝:“齐大人!” 他却没有止步。 又走几步,她看到了他的脸。 那一瞬间,皇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立在屏风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月余前就动用了禁军,如今又是一次。事情究竟有多大,你给我透个底。” “这是后宫的事。”皇后睇着他,声音平淡,“大人不该问。” “后宫关我什么事。”他笑一声,笑音转而又敛去,“我只要你平安。” 第81章 各人各苦 殿阁空荡,只余他们四目相对。皇后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旧事,悲欢离合犹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晃而过。 她终是叹了声:“我无事,现下看来,这人只是朝着柔淑容去的。柔淑容求到了我这里,我帮她罢了。” 齐青似乎不信:“当真?” “骗你做什么?”皇后淡笑,齐青颔一颔首,退开两步,她的身形便又瞧不见了。 隔着一方屏风,他抱拳:“臣告退。” 皇后略有踌躇,迟疑一瞬,还是开口:“齐青。” 齐青定住脚。 皇后自凤椅上立起身,但没有走出屏风,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的安危不再是你该记挂的事。忘了我,对咱们都好。” 她说完,齐青的身形半晌都没动。背影立在那儿,即便隔着一方屏风,于她而言都再熟悉不过。 她其实盼着他给她一个答案,哪怕只是点一下头也让她心安。 有些事早该了却了,她在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就该知道自己这样的家世意味着什么。爱情这两个字,哪怕是两厢情愿,对她而言也只会是一场梦。 可齐青终是没有给她任何反应,那么定了会儿,便又继续提步离开。他走路总是这样的足下生风,猩红的斗篷在背后不住扬起。走出殿门的瞬间,阳光笼罩在那猩红的都碰上,落入刚怔怔步出屏风的皇后眼中,冷不防地在她心底激起一重又一重的难受。 她以为她能放下的,她已经放下了许多东西。那些曾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伴二十余年的美好,她都已放下了。 可看着这个人走远,她却还是难过得不得了。 . 怀瑾宫中,顾清霜走进卫禀房中,在床边安坐下来。 四十板子到底不是好捱的。哪怕行刑的宫人掌握着分寸,未下死手,也足以让卫禀失了半条命。 是以顾清霜便看他从她进屋起就挣扎着想下床见礼,却直至她坐到床边都没能挪动两寸,只一只手撑到了地上,撑得指节泛白。 顾清霜看着他,声音倦怠:“好生歇着,倘若有心不让你好过,本宫着人押你过去便是了,何必自己走这一趟。” 卫禀身形僵硬,怔了怔,咬紧牙关挪回去,手也缩回床上:“臣没有那个意思。” 顾清霜不做理会,侧过脸,目光落在墙边的几只红漆木箱上。箱子里有金银钱两,还有些玉器金银器,另还有整齐叠好的一摞纸页。她起身走过去,信手将那摞纸页拿起来翻开,便见地契房契皆有,有些是民居、粮田,有些事商号,大多都在京中。 宦官当到卫禀这个份儿上,手里是不会缺钱的。 她回过头看他,一沓纸页轻轻在手里拍着:“小禄子说你退了烧便让他收拾这些,你要干什么?” “娘娘……”卫禀伏在床上,苦笑了声,“待臣收拾好,便请娘娘把这些添在阿诗嫁妆里吧。她……她嫁给沈大人,挺好的。” 这句话忽而在顾清霜心底掀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情爱这个东西,她是懒得碰了,却也要承认它是有趣儿的。 它能让人奋不顾身、让人关心则乱,还能让人变傻。 她不禁笑了声:“阿诗与沈书的婚事,旁人信就罢了,你怎的也信?本宫一开始便与你说明白了。” “臣不是信了。”卫禀摇着头,“臣是觉得……阿诗若嫁与沈大人为妻,日后或许……” “或许能过得挺好?”顾清霜嗤笑,“可沈书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娶一个心里装着另一个男人的姑娘过门?” 她说完,就将那叠房契地契丢回了木箱里:“你的东西你好好留着。等事情了了,当聘礼给阿诗不是更好?” “娘娘?”卫禀一怔,忽而惶恐,“娘娘,不行,阿诗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臣……臣却是……” 可顾清霜已提步向门外走去,他因伤无法去追,说不完的话只能咽回去。 顾清霜走出他的院门,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复杂难言。 她一时也辨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 她会成全阿诗与卫禀,虽是因为阿诗愿意,她盼阿诗过得顺心。可私心里,他们都瞧不着的地方,她总归是存了几分自私的庆幸。 ──她庆幸阿诗与卫禀的这份感情,庆幸阿诗愿意与卫禀结亲。 因为如此一来,她身边的掌事宫女与宦官便拴得死死的了。阿诗又是与她最亲近的那个人,日后为着阿诗,卫禀也断不能再惹出什么事来。 宫中嫔妃都盼着身边的宫人能可靠,现下看来,难有比她身边这两个更可靠的了。 可这于阿诗而言,当真好么? 她不知道。 这份复杂的心思纠缠了顾清霜好几日。诚然,她早已自认为扔下一颗良心不要了,可阿诗不一样,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想为阿诗全心全意打算的。 目下的这番安排便令她愧疚自责,好在阿诗闻讯后实实在在地开心起来,得了空就要去探望卫禀,一针一线地为自己绣起了婚服,沉浸幸福的样子让顾清霜心中略感安慰。 过了约莫月余,在卫禀勉强能由人掺着下床了的时候,托柳家办的事有了回音。 一是给阿诗和卫禀在京中挑的宅子置办好了,虽然二人都在宫中,一年到头都回去不了几日,柳夫人依旧亲自操办着,挑了处风水极佳的宅院来。一应下人也都直接备齐,都是身家性命全拿捏在柳家手中的人──他们去卫禀和阿诗府中当差,父母或是兄弟姐妹却在柳府里头。 二是平康坊那边,柳家也多多少少摸到了些线索。 事情初发之时她不敢托柳家去查平康坊是因怕打草惊蛇害了阿诗,但眼下禁军已轰轰烈烈查了起来,她又已有解那丹红散之瘾的药方在手,托柳家趁乱摸上一二,便也不必有什么担心了。 于是柳家便告诉她,将兰馨迈进福瑞园的人牙子坊间称一声连婆。他们又抓了连婆逼问,那连婆虽至死都没敢供出是谁把兰馨交到了她手中,却供出了一个接到兰馨的日子。 ──那日子,和顾清霜有孕之时宁贵人害她嫁祸晴贵人的事只差不到半个月。 打听到这些,顾清霜心中就明朗了几分。眼下的事虽出得突然,但终究不是毫无道理了。 宫中诸事,总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便又去见了皇后,神情恭顺地将这些一一说与皇后听。皇后听罢思量了片刻,露出赞许之情:“去查那人牙子,本宫倒没想到。淑容说的这些,本宫记下了,待得兰馨的情形再好一些,本宫便会细查下去。” “有劳娘娘了。”顾清霜躬身,皇后打量着她,含着笑意:“淑容果然聪慧,无怪皇上格外喜欢三皇子。” 这话说得顾清霜心弦一紧。 放在从前,这话无关紧要。但现下有了嫡子,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嫡子行四,上头有三个年长于他的哥哥,谁都要觉得将来会有一场腥风血雨。那暗潮汹涌的气息,她在皇后诞育四皇子当日就嗅见了──那时采双试探着问她高不高兴,她敷衍了过去。 以采双的身份学识都会多留几分意的事情,贵为皇后如何能无知无觉? 而这事,无论她心里根本的打算究竟是什么,眼下总要不让皇后忌惮才好。 她便颔首,仿佛随意地笑着:“予显有些小聪明罢了,又淘气,就显得机灵些。论好学上进比不过他的两个哥哥。臣妾听闻皇次子日日都扎在书房里学到深夜,这才是能成大器的孩子。” 皇后笑意更浓,睇着她说:“淑容这话说的,予显还没开始识字呢。等来年请了先生,焉知不比他大哥二哥强?” “臣妾只想他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顾清霜语重心长,端是一脸纯善,“说出来不怕皇后娘娘笑话,臣妾想着他上头有两个年长的哥哥,底下又有个嫡出的弟弟,最适合躲懒不过。便觉那些圣贤书读来也乏味,略通一二便可,别当个浑人给他的兄弟们添乱就是了。” “都还小呢,走一步瞧一步吧。”皇后噙着笑,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 再半个月余过去,皇后在一日晨省时,直接唤宁贵人到近前问了话。 宁贵人在宫里默默无闻得久了,活得愈发不像个诞育过皇子的嫔妃,不少人都已将她遗忘。她自己对这些心里也有数,忽被皇后问话便很没底气,拜下去就不敢抬头,口中轻道:“臣妾知无不言。” 皇后坐在凤椅上淡看着她,毫不委婉,开门见山:“那日在紫宸殿中,你说宫女兰馨走失之事你不知情,这本宫信。但在那之前你见过什么人、牵扯了什么事,该好好告诉本宫才是。” 宁贵人猛地一栗:“臣妾不知道!”她的呼吸瞬间乱了,“臣妾……臣妾不知娘娘何以有此一问……娘家带进来的人丢了,臣妾也是无辜受害……”“本宫是看在皇次子的份上才这样问你。”皇后的口吻肃穆起来,听得宁贵人一怔。 抬起头,她便迎上了皇后的淡漠疏冷:“本宫告诉你,兰馨已清醒了。看在皇次子的份上,本宫才先来问你,没去问她。可你若还想隐瞒,想来问她也是能问出不少事的。毕竟──” 皇后一双丹凤眼缓缓在殿中扫过,扫过每一个嫔妃的脸:“若她一无所知,也不会被害到这个份儿上。” “皇后娘娘……”宁贵人的声音发了哑,怔怔垂下眼眸。 荣妃看得皱眉,下颌微抬,出言催促:“知道什么就快说,你便是不顾自己的命了,也该想一想皇次子的前程!” 第82章 盘根错节 宁嫔被喝得神情一滞,朱唇轻轻颤栗着。顾清霜淡看着她,目光划过她的每一分踌躇与惊疑不定。末了,宁嫔紧咬住嘴唇,叩首下去,又抬头道:“臣妾……臣妾当真不知。那阵子……晴贵人一心想算计臣妾的皇次子,臣妾犯了糊涂,只想除她。后来事发引得皇上不快,臣妾与晴贵人俱被降了位份,臣妾哪里还敢再做荒唐事。后来兰馨她……她出宫一趟就再没回来,臣妾一直也觉奇怪,却不知缘故。如今娘娘若非要臣妾说出个所以然来,臣妾便也只能……” 她目光向侧旁一扫又缩回来:“只能疑是晴贵人报复臣妾。旁的事,臣妾皆不知了!” 这话说得晴贵人一慌,匆忙离席,也拜下去:“娘娘明鉴,臣妾岂有那样的本事?若有,臣妾昔日也不会被南宫氏欺到那个地步!” 顾清霜睇了她一眼。 到底是失宠得久了,她的棱角尽被磨平,精致的眉眼也再不显明媚。整个人黯淡无光,失了这般姿色原该有的卓绝气质。 但棱角没了,这话说得却也在理。顾清霜下意识地一望皇后,皇后倒也正看向她,二人目光一触又都转开,各自思量了会儿,顾清霜先开了口:“臣妾与晴贵人有旧怨。但这回的事,臣妾也觉得不是晴贵人。” 南宫敏一心扑在皇帝身上,猪油蒙了心似的。若晴贵人那时有这样的人脉与秘药攥在手里,怕是十个南宫敏都收拾得了。 这份嘲弄在顾清霜心底一转,忽有一瞬,她怔住。 屏息又想了想,心中骤然多了几分清明,但她暂且没急着开口,只等皇后先与宁嫔周旋。 一试再试,皇后终是没问出什么来。只得想让众人告了退,也由着宁嫔回去了。 顾清霜施礼后便立在那里没动,皇后自明其意,等旁人都走了,抬眸问她:“淑容瞧出什么了?” “倒也没有。”顾清霜说着,明眸一扫两旁。皇后就挥退了宫人们,朝她颔首:“坐下说。” 顾清霜落座回去,忖度着道:“只是晴贵人方才所言提醒了臣妾。昔日南宫氏在宫中人家人恨,不论这人是谁,当时都该能算计她才是,可南宫氏却让众人无计可施了这么多年。” 皇后微微凝神,没想明白:“淑容什么意思?” “臣妾觉得,要么是此人当时尚不在宫里──但不太可能,新进宫的太少了,也没有那样的本事。”说着语中一顿,“要么就是……南宫敏当时虽春风得意,却与此人没有利害纠葛,便也不值得人家费心──若依这条,咱们该是能琢磨出个大概的。” 皇后听罢沉思半晌,按着太阳穴思量起来:“也是个法子,可先想想看。” 顾清霜缓缓道:“首先不可能是岚妃,臣妾听闻她诞育大公主时被南宫氏算计,险些把命都丢了;往后是和昭仪,臣妾与她还算相熟,不过她也是有皇子的人,放在这些事上,臣妾也说不好;和昭仪往下便是臣妾,再往后……” “荣妃呢?”皇后冷不丁地开口问她。 顾清霜实是碍于荣妃与皇后的亲眷关系有意绕过了荣妃没提的,听言便偏了偏头,看向皇后:“臣妾不敢随意议论荣妃娘娘。荣妃娘娘与皇后娘娘乃是本家,想来皇后娘娘对她更为了解。” 却见皇后眉头浅蹙,沉吟了一会儿,平心静气地吐出一个字来:“本宫对她,也不算了解。” 她是自记事起就听说过这个人,那时她四五岁,荣妃已十一二,家中长辈时时称赞这位表姐多么优秀,同辈的一众堂姐妹大概人人都记得。 等她再大几岁,荣妃就进宫了,传回府里的也几乎都是赞誉。那时候荣妃执掌宫权,数年来不曾有过疏漏,太后与皇帝都大为赞赏,逢年过节时常有封赏颁到府里,看的便是荣妃的面子。 再往后,就是她突然当了皇后,进宫与荣妃相见了。 是以若说了解,皇后对荣妃的了解当真不多。忖度半晌,还是问了顾清霜:“她与南宫氏的事大约是什么情形,淑容怎么说?” 顾清霜想了想:“说不好。若说吃没吃过亏,大抵是吃过的──那时候南宫氏占着皇上的心,六宫难有人能半分亏都不吃。但若说像岚妃、亦或婉修仪那样的大亏,荣妃娘娘大抵是没吃过。” 皇后:“怎么讲?” “那时臣妾还在尚仪局中,与后宫交集甚少,细说究竟也说不清楚。”顾清霜回思着,顿了顿,续言,“只知即便南宫氏势大,荣妃娘娘的权势也并未动摇过半分,皇上对她也仍旧以礼相待。” 皇后久久沉默,缓出一喟:“现下细想,那也是极大的本事了。” “是。”顾清霜颔首。 这些事,她们从前都没细想过,概因荣妃从不争宠,好像与南宫敏对不上也属实正常。但现下一细想,她们便忽而意识到──荣妃不在意恩宠,南宫敏却想要权。 如此,在南宫敏鼎盛之时,宫中大权仍紧紧握在荣妃手里,便可见荣妃的本事。 再深想一步,当时荣妃与南宫敏之间发生过什么,宫中竟无人知晓,六宫嫔妃都只一味地觉得荣妃贤惠大度,这亦是一份本事。 皇后心底盘算着这些,又斟酌了半晌,告诉她:“本宫会对荣妃与和昭仪多加留意。” 顾清霜面显惊奇:“娘娘当真么?还得顾念太后娘娘呢。” “淑容不必这样试探本宫的意思。”皇后斜斜地睨过来,顾清霜低了低头:“臣妾冒昧了。” . 宫内宫外的清查按部就班地继续着,又过几日,兰馨情形好了,皇后便传她到跟前问了话。 问她的话极为容易,她经历过这么多事,自知自己于旧主而言已是一枚棋子,而皇后是拉她出苦海的那个人。于是不必威逼利诱,也不必宫正司来动刑,皇后开口一问,她就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供出的人,却不是皇后与顾清霜那日所猜的荣妃,而是如嫔。 “如嫔?”顾清霜好生想了想,才记起这个人来。这人说来在宫中的动静实在太少,与她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渊源。 “就是从前的如贵人是不是?与晴贵人交好的一个。”她问阿诗。 阿诗点头,印证了她的想法。 她记得那会儿晴妃盛宠,身边交好的嫔妃也很有几位,只是因为明嫔与晴妃沾亲,最惹眼的便也只有一个明嫔,其他人都不太显得出来。 后来晴妃被降至贵人,身边的人作鸟兽散。如今常与她走动的,便也只剩一个明嫔了。 如嫔…… 全身而退。 顾清霜摸索着其中的细枝末节,又问阿诗:“皇后娘娘传人去问话了?” “是。”阿诗颔首,“没让宫正司办,直接押去凤栖宫了。”说罢便打量着她问,“姐姐可要做点什么?” “不做。”顾清霜摇摇头,“咱们静等。” 供出来的是如嫔无妨,她们现下疑的还是荣妃。 可若真是荣妃,她可不想当开口宣战的那一个,还是让她们姐妹俩先较量吧。 宁寿宫里,后宫传言总能第一刻就飘进皇子们耳朵里。 三皇子年纪还小,正是傻开心的年纪,近来能偶尔想一想母妃过得是否还好已属不易。两个年长的皇子便不同了,八岁的皇长子听闻如嫔的事,就点了点头,和身边的掌事宫女说话的口吻与年龄大不相符:“知道了,你们多打听着些进展。眼下先约束好底下的宫人,别胡乱议论。” 皇次子小他一岁,闻讯吩咐得也差不多。只是等宫人们退出书房,他心中便有些虚了。 如嫔也出事了? 这事上能关照他的人,又少了一个。 他常常他的几个兄弟。四弟是嫡出,由母后亲自抚养,自不必多提;三弟的生母是宠妃,时常会来看他,连带着父皇见三弟的时候也更多。 而大哥虽然既非嫡出,生母也不是宠妃,可和昭仪至少位份高,除却荣妃与岚妃便是她了。 唯有他,生母既不得宠,又被降过位份。后来赶上大封六宫才又晋至嫔位,比和昭仪与柔淑容差得远了。 他想母妃大概也是因知晓这些,所以行事愈发谨慎,来见他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和昭仪与柔淑容结伴来看哥哥弟弟,他就成了孤零零的那一个。 好在,还有如嫔会来看他。 如嫔时时鼓励他要上进,说若他足够勤勉,课业比兄弟们都强些,日后总会有好出路的。 如嫔还跟他说,人在宫里,生母是谁并不要紧。他若日后能有个身份贵重的养母,便不比他的大哥三弟差,甚至也可与嫡出的四弟一较高下。 而若他能得到父皇的青眼,入主东宫,生母的日子总也会好起来的。 他因此才多了几分心气儿,为着来日奋进。 可现在,如嫔怎的也出事了呢? 皇次子一连几日情绪低落,因与皇长子一同在尚书房读书,这份低落便落在了皇长子眼里。皇长子思虑再三,问了问他,他便说了个大概,皇长子就跟他说:“你若难过,不如去求父皇。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总要为你想一想的。” “能去吗?”皇次子紧拧着眉头,好似有些心动,又不免胆怯,“我不敢啊。” 皇长子轻扯了一下嘴角:“我就这么一说,去不去在你。但反正……你看从前的凌贵人、还有南宫氏,都是一眨眼工夫就进了冷宫的,这事往后怎么说,我看也没准。” 这话说得皇次子一下更慌了,小脸犯了白,嘴唇紧紧抿住。皇长子淡看看他,不再多言什么。 他并不想劝太多,免得留下话柄。会说这样几句,是因为他记得母妃的话。 母妃跟他说,若来日相争,他和三弟才是一边的。 二弟不是。 四弟也不是。 第83章 如嫔溃败 如嫔进了栖凤宫就没再出来,一时也没什么信儿。六宫妃嫔都不敢去问,顾清霜倒去过几回,却也不急着去见如嫔,只与皇后小坐喝茶。 日子又翻过几天,就又热了起来。往年这个时候该去避暑,但因着皇后有孕的事,众人月余前才从行宫回来,再过去不免太折腾,今年的避暑事宜自救免了。 暑热令人烦闷,顾清霜发觉紫宸殿似比怀瑾宫凉爽一些,近来便很爱去紫宸殿猫着。皇帝自不会赶她走,只是打趣她说:“嫌热了才知道过来,可见朕在你心里还不如冰块重要。” 顾清霜听言便笑,坐在他膝头撒娇耍赖,心里却想他自然不如冰块重要──冰块放在那里,那是必定能凉快些许的,他这个皇帝放在此处,对她而言却是把双刃剑,万般荣宠他都能给,要她的命却也是一句话的事。 这日下午,她又是等最毒的日头过去就到了紫宸殿门口。原想进了殿就好生睡一会儿,起来再品碗冰镇梅子汤,却见袁江立在殿门外,见了她就迎上来:“淑容娘娘。” 袁江躬着身,顾清霜睇了眼紧阖的殿门:“袁大伴,怎么了?” 袁江引着她向旁边行了两步,避开旁的宫人,压音禀话:“皇上正跟皇次子殿下发火,娘娘晚些再进去吧。” 顾清霜一怔:“怎么了?是功课不好?” 话没问完,她自己就否了这想法。皇次子的功课是最刻苦的,皇长子都要略逊一筹。 袁江摇头:“不是,殿下的功课是没的说的。臣也不知为何,殿下突然为如嫔说起了情……近来的事您也知道,皇上自然不痛快。” 为如嫔说情? 顾清霜心弦提起,脑中已百转千回地盘算起来,面上倒不显什么,只偏了偏头,扬音吩咐:“去宁寿宫,带予显过来。” 她盘算着,孩子多的人家,父母总归是难把一碗水端平的。在一个孩子犯了错的时候,另一个乖巧的孩子便更容易让父母欣慰。 那么,皇次子过得如何与她才不相干。 言毕她朝袁江颔了颔首,脱了腕上的玉镯,塞进他手里:“大伴没跟本宫提皇次子的事,本宫只知当下不便进去,旁的一概不知。” “臣明白。”袁江心领神会,转手将镯子收进袖中,朝她一揖,就又折回了殿门口去。 顾清霜悠悠踱至檐下,安然等着。等了约莫一刻,宫人带着予显匆匆来了。予显看见她便扑过来,欢欢喜喜地唤她:“母妃!” “予显。”顾清霜噙着笑将他揽住,摸出帕子蹲身为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声告诉他,“一会儿你父皇若问你为何今日过来,你便说你想他了,知道么?” 予显点点头:“好!” 顾清霜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莫说是母妃说的。” “我没有那么傻!”予显挺起小胸脯,“我明白的!” 顾清霜垂眸,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近来她常常觉得,予显总比她预想的要聪明些。人在宫中,她该为此高兴才是,可回想曾经,她原也发自肺腑地期待过,自己若来日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孩子有没有出息都不打紧,开开心心便最好了。 她边想边站起身,看向袁江,客客气气地颔首:“大伴,本宫听着里头也没动静,皇上是不是已忙完了?大伴若方便,帮本宫进去问一问吧,若不然先带三皇子去侧殿歇歇也好,外头太热了些。” 袁江自明其意,朝她一躬身:“娘娘稍候。”便推门入了殿。 劳心伤神了这么多时日,她已然不是寻常的“得宠”而已。皇帝真不让她进殿的时候屈指可数,有时即便是有朝臣在殿中商议要事,她都可先进侧殿去喝着茶。 于是袁江进去不过片刻就又折了出来,含着笑一引:“娘娘请。” 顾清霜就牵着予显的手进了殿,穿过外殿迈进内殿的门槛,予显就小跑起来,口中喊着:“父皇!” 跑到一半,他又注意到跪在殿里的皇次子,脚下便一顿,困惑地歪头看他:“咦,二哥哥?” 顾清霜心下慨叹,他果然是聪明的。以他现在的年纪,兴高采烈地直奔父亲而去,没注意到二哥,皇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比起来,皇帝自是更愿看到他们兄弟和睦。 皇次子予昔也侧首看看他,抹了把眼泪没做理会。予显便又朝他走了两步,拉他的胳膊:“二哥哥怎么了?” “予显。”坐在御案前的皇帝眉头微挑,朝他招手,“过来。” “哦!”予显鼓鼓嘴,乖巧地走过去。走到近前,脸上便扬起笑来,甜甜地仰起头,“父皇,我想你啦!” “臭小子。”皇帝绷不住地笑了,伸手把他抱起来,问他,“热不热?” 予显咬咬嘴唇,明显在打小算盘:“热──能吃冰碗吗?” “还是为着贪凉来的,跟你母妃一个样子!”萧致手中的奏章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拍,正往前走的顾清霜脚下一定,语露不满,“皇上这是指桑骂槐呢。” 她边说边也走到他身边,屈膝福了福,睃了眼予昔:“这是怎么了?皇次子还小呢,皇上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 听她这般问,皇帝的面色便又沉下去:“这糊涂东西,跑来给如嫔说情,口口声声若如嫔待他好。”他摇摇头,“朕都不知该如何说他。” 顾清霜听出了他口吻中的无奈。 他总归还是为几个孩子着想的,不想他们小小年纪就被后宫算计。皇次子乍然说出这样的话,他自是一听就能知道不对,不论是如嫔平白待他好、还是他来说这些,都是不该发生的。 只是他对孩子们的要求又着实高了些,皇次子才七岁,哪想得明白这些? 顾清霜便索性做得个体贴大方,叹着气说:“他小小年纪懂什么?万般不是也都是如嫔的不是。等他大一些,皇上再慢慢将道理说给他听就好了,大可不必现在这样罚他。” 皇帝的脸色仍不好看,沉吟半晌,到底松了口:“带他回去。”他吩咐不远处噤若寒蝉的乳母,“告诉恪太妃,平日多留些意。朕不是不许六宫嫔妃过去走动,但有了这般格外殷勤的,太妃总该心里有数。” “诺,奴婢谨记!”那乳母瑟缩着一福,便赶忙上了前,将皇次子带走。皇次子还啜泣着,朝父亲一拜,默不作声地跟着乳母离开了。 予显在这时候安静得十分得当。他静听着父皇母妃说话、目送着二哥离开,待得二哥走远,又过了会儿,他才又拽了拽皇帝的衣领,满眼期待地问他:“可以吃冰碗吗?” “嗤。”皇帝又好气又好笑,扬音唤了宫人进来,开口吩咐,“去备几份冰碗来。” 说罢又垂眸看向予显,板起脸告诉他:“就这一次,许你在紫宸殿多吃一份。可不能日日这样,要吃病了。” “好──”予显拖长声音,答得十分恳切。 . 栖凤宫中,如嫔没料到这等陈年旧事还能追查到她身上,也没料到皇后真能这么拘着她。 她原本并不太怕,因为说到底都是定了音的案子,也没有旁的物证等牵到她头上。一个宫女出来咬她,没有多少分量。 可皇后颇有些法子,关她的这间屋子门窗都被石砖砌死了。只留了个小口,外面也有木板挡着,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开启一次,递些吃食进来,旁的时候都封得严严实实。 这弄得她全然不知现下是昼是夜,也不知时间到底过了几天。她心底便慢慢乱了,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怕自己被弃之不管,怕就这样被关到咽气。 而皇后,竟然并不急着问她话。 除却第一日时给她看了兰馨的供词以外,皇后就再没差人来过,好似并不在意她怎么说。 这让她心里更是没底。若皇后真不在乎她说什么,只想把她关死在这儿可怎么好? 又过不知多少时日,如嫔忽闻那方木格外有了些声响。这是近来都不曾听过的动静,除却有人送东西时,四周围都安安静静的。 但这回,她听到有宫人在问安:“淑容娘娘。” 一墙之隔的地方,顾清霜抬眸瞧了瞧那木格,慢条斯理地询问:“如嫔什么都没说?” “没有。”外头的宦官躬身,“这么些日子了,一直安静得很。” 如嫔侧耳静听,闻得外面扬音轻笑:“那正合适。本宫给皇后娘娘出这主意的时候,也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大。如今她上头的人什么都招了,闹得太后娘娘都没面子,事情怕是不好收场。好在都是私下问的话,知道的人还不多,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既然如嫔还没开过口,就都安到她头上吧,大家脸上都好过些。” 她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两页纸来,递给那宦官:“这是供状,你们迟些时候就开了门让她画押吧,然后直接呈到紫宸殿去,事情便可了了。旁的事情,便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想如何决断便是,你们不要多嘴。”“是。”外头的宦官拱手,“臣等都知道轻重,娘娘放心。” 如嫔倒吸冷气,连日来的强撑被击得尽碎──柔淑容这是什么意思?推她当替死鬼么? 荣妃……什么都招了?! 是了,只能是荣妃招了,不然如何会闹得太后也没面子。 她初时不敢信,觉得这是诓她的。转念看看这暗无天日的屋子,又觉得也说不准,谁知道她们对荣妃用了什么法子? 接着,她又听到外头说:“都记着,她是自己招的供,本宫今日没来过。” 这听着是要转身离开。 如嫔心底一颤,终是再顾不上别的,趔趄着冲到那木格前,用尽力气喊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是荣妃……是荣妃支使我的!不能这样推到我头上!” 第84章 庶人冯氏 还真是啊。 墙外,顾清霜听到房中的叫喊,轻吸了一口凉气。 皇后比她站得略远几步,听言秀眉也蹙起来,低了低眼,吩咐左右:“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 言毕她便转身离开,顾清霜跟着她同行。二人一起回到殿中,各自落座,好半晌都没说话。 虽说她们原也猜到了荣妃头上,但现下听闻当真是荣妃,便又是另一回事。 这不是说扳倒就能扳倒的人。就算皇帝不在意,太后那关也过不去。 荣妃掌权多年,一朝被废,丢的是太后的脸。 良久,顾清霜抿了口茶,探问皇后:“娘娘可要知会太后娘娘?”皇后长缓一息,摇头:“不要惊动太后了。” 惊动了太后,太后为着娘家颜面也必定要护。那她们不仅眼下做不得什么,日后也再难出手。 顾清霜心下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听皇后这般说不禁松了口气。皇后又定一定神,就着了信得过的嬷嬷过去向如嫔问话。那嬷嬷知晓皇后的意思,约莫一个时辰后呈了如嫔的供词回来,林林总总涉及数年来的不少事情,但落在纸上的所有事情都绕过了荣妃,只说是如嫔所为。 纸页最后按下的指印,如若细看能看出几分挣扎的痕迹。这是被人迫着按下的,除却供词中的事情更真不算冤枉了她之外,和顾清霜先前备下的那份没什么分别。 供状交到她们手里,二人各自看了一遍,知晓了荣妃究竟都借如嫔的手做过什么,便着人送去了紫宸殿。 皇帝心里原就没有如嫔这号人,事情又涉及顾清霜,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于是不足两刻,旨意就从紫宸殿传了下来,如嫔被褫夺封号,废了位份,打入冷宫。 接了旨意,皇后就安了心,着人押送如嫔过去。顾清霜倒很有闲心,悠哉哉地又过去瞧了如嫔一趟。 原本被石砖砌死门窗的屋子在嬷嬷方才来问话时就被开启了半扇门,但也只半扇门而已,其余的地方都还被砖石封着。 房中因而没有什么光线,显得很逼仄。皇后遣来的几个宫人进屋来押人,就更显得屋中拥挤。 如嫔显然不甘,拼力挣扎着,但来的几个宫人都是皇后的亲信,自不会容她乱说,便堵了她的嘴,又以麻绳五花大绑地缚住她。 顾清霜抬眸瞧瞧,在靠墙的椅子上落了座,安然欣赏如嫔的模样──其实现在已经不该叫如嫔了,庶人而已。只是宫里若言及被废嫔妃,多称“某庶人”,亦或直接称“某氏”,前头都要冠以姓氏──顾清霜仔细回想了一番,竟想不起她姓甚名谁。 宫里的女人总是这样的。若不曾耀眼过,旁人便连她们的名字便也不知道。所以她们才都那么拼,拼着性命也要让自己耀眼一回,哪怕踩着旁人的骨血,甚至是一把火连自己也烧进去都在所不惜。 如嫔挣扎着,一再摇着头,被塞住的嘴巴呜咽不止。她不想走,用手紧抠着墙壁,于是长甲一一折断,在白墙上蹭出斑斑血迹。 在她被押出门的时候,经过了顾清霜跟前。她仍在拼力往后躲,双眸望向顾清霜,口中显然是在说什么。只是因为被塞得够死,每一个字发出来的时候都成了混沌的“呜”字,最多不过音调不同。 但很奇怪的,顾清霜从中辨出了那么一两句。 起码有那么一句是“淑容娘娘救救臣妾”。 顾清霜抬眸瞧了瞧她,终是启唇,道了声:“慢着。” 宫人们停住手脚,如嫔也一下冷静下来,喘着粗气,惊魂不定地望着顾清霜。 顾清霜挥手让宫人们退远,立起身,俯首凑到她耳边,语不传六耳地跟她说:“进了冷宫好好活着。若能熬过皇上,我便许你善终。” 语毕她凝视如嫔,如嫔也紧紧盯着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只余满目的错愕。 顾清霜眼帘低垂,再度启唇:“带走。” 方才退远的宫人便又上前,继续押了如嫔离开。 如嫔一时回不过神,仍只怔怔地盯着顾清霜,没再发出一丁点声响。 如嫔就这样入了冷宫去,而她与如嫔耳语之事在她回到栖凤宫正殿前,就已被禀进了皇后耳中。 皇后近来对她很是多了几分信任,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淑容与冯氏说什么了?” 原来如嫔姓冯。 顾清霜懒懒地吁了口气:“臣妾看她不甘心,吵吵嚷嚷地不肯被押走,怕这样一路过去要惹出许多非议来,便告诉她会照顾她的起居,不让她在冷宫过得太苦。” 皇后闻言却沉默下来,良久,才又启唇:“这事不劳淑容费心了,本宫会安排妥当。” 顾清霜听得一怔。 她所言的照料自是违心的。或许因为今日开了口,日后为了遮皇后的眼也不得不做,心里却并不十分情愿。 皇后所言,却情真意切。 她是真的想照拂冯氏。 顾清霜不论赞同与否都得承认,皇后是个好人。 . 一场牵涉甚广的案子至此就了了。案子的收梢是皇后安置了兰馨,在宫外给她置了个宅子,每个月从栖凤宫拨些银钱供她衣食所需。 冯氏被废没有引起后宫太多议论。倒是紫宸殿里,在冯氏被废两日后又下了旨,命人掌了宁嫔的嘴。 “旨意里头说是因为欺君。”阿诗言及旨意,是这样与顾清霜回的话。 顾清霜淡笑一声:“早先三番五次问她的话,她都说不知情,最后却被兰馨咬出一个冯氏来,说欺君倒也不假,这罚她挨得不算冤。” 但细想她便知道,这不过是个说辞而已。探究下去,该是为着皇次子的事。 他厌恶宁嫔隐瞒,但更恨她不仅这样与冯氏勾结,还让冯氏将手伸到了宁寿宫里头去。 天气在一重新的平和中转了凉。予显过了生辰,也要开始读书识字了。顾清霜赶在中秋之前为阿诗和卫禀办妥了婚事,卫禀直至成婚当日都有几分不乐,只觉委屈了阿诗,但翌日再一并到顾清霜跟前的时候,两人脸上就都挂着笑了。 顾清霜跟卫禀说“日子好好过”。再私下与阿诗提起这话的时候,后头便又添了句“若有朝一日后悔了,也告诉我,我会尽力为你周全”。 阿诗听言只笑,眼帘垂下去,眉目间含着新婚时特有的喜气:“不会的……姐姐放心,卫禀除了不能有孩子,什么都好,我盼着与他白头到老呢。” 这话顾清霜听过便罢,却是过了两日才意外得知阿诗那句“除了不能有孩子,什么都好”意味着什么──小禄子说卫禀为着阿诗,私下里很是看书学了一学。虽是自己不行,但借着旁的东西,男女之事上不会委屈了她。 顾清霜直听得面红耳赤,便屏退了旁人,将卫禀叫到跟前耳提面命:“你们是夫妻,那些事原也该有,本宫也不在这里充什么清高。只一条,那种书在外头看看便得了,不许拿到宫里来。” 卫禀臊得跪地不起,后来不知从何处听说是小禄子说起来的,追着小禄子打了足有一刻。阿诗瞧见了却不明究竟,还跑来探问顾清霜他们怎么了,顾清霜只得回她两个字:“别问。” 是夜,舒德宫中灯火通明。荣妃立在廊下,望着秋夜里的薄雾,良久不言一字。 “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上前为她披了件斗篷,温声劝她,“秋夜寒凉,娘娘别在外头多待了。” “不妨事。”荣妃笑笑,“容本宫静一静。” 她已心神不宁好些日子了。因为宫中前些日子的震荡自平康坊而起,能铺开这样大局的人不多,她自怕自己被摸到。 但现下看来,皇帝还是老样子,对后宫的事惯不上心。兰馨咬出一个如嫔,他便顺水推舟地当是如嫔,深一分都懒得想。 不过皇后,十之八九是心中有数了。 荣妃这般细想着,想透了也不畏惧。她已孤零零地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傲骨、良善皆被消磨得一点渣子都不剩,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后位必须是她的。挡她的人都得死,哪怕是她本家的堂妹。 她依稀还记得,当年太后是如何中意她当儿媳的。 那天太后拉着她的手说了许久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她与皇帝般配。她当后位已是她囊中之物,后来旨意下来,却莫名其妙只封了个妃。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知道皇帝心中另有旁人。那时她安慰自己说,这不打紧,立谁为后自是要看皇帝的心意,若皇帝不愿立她,太后的一厢情愿不提也罢。 后来,太后拼力阻挡南宫敏登上后位,她也感怀于心,她想太后到底还是疼她的。而皇帝未一意孤行,多少也顾及了她的面子。 可再后来,南宫敏被废,她怎么就还没能封后呢? 更往后,为接南宫敏回宫,皇帝在立后之事上松了口,后位却还不是她的。 那时她听说是朝臣们不允,说什么元后不能自妃妾立。 这多可笑?她直觉得连自己从前那些自说自话的安慰都变得荒唐。 她的心思大约也是那时候彻底的变了。 在那之前,她只想给自己谋一个皇子,给自己日后添个倚靠。 但在那之后,她要定了这后位。 只可惜,她没能拿捏住卫禀。 否则若能逼得宠妃与嫡后反目成仇便是最好的,顾氏是个有本事的人,哪怕皇后有太后撑腰也未必会输,她便可坐享渔利。 现下这样…… 荣妃长声缓息。 多了些麻烦罢了。 第85章 位晋柔妃 再入冬时,皇帝突然下旨,将皇长子与皇次子接出了宁寿宫。 皇长子回了生母和昭仪那里,和昭仪因此得封和妃。皇次子则被交给了荣妃,这有些出乎众人意料,转念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的生母宁嫔到底是犯过罪的,前些日子还又受过罚,自是失了抚育皇子的资格。而若不给生母,将六宫嫔妃排下来,头一位自就是荣妃了。 是以这样的安排便也没能说不对,只是私下里,皇后与顾清霜说起此事便是长叹:“放在从前便也罢了,如今咱刚知道她不是个善人,偏就让她得了个皇子……” 皇后觉得自己倒霉。 顾清霜却说:“也未必是坏事。” 皇后锁眉,她道:“荣妃位高权重,只消有皇子不跟着生母,由她抚育一个便是早晚的事。那至少现下看来,给她皇次子比别的皇子强。” 她这般一说,皇后便也明了。目下的几个皇子,唯有皇次子前些日子触怒过圣颜,也唯有他的生母最令皇帝不快。 换言之,皇次子的前程是最难料的。 若荣妃手里迟早要有一个皇子,自然是给她皇次子最好。 于是皇后便也姑且宽了心,顾清霜亦不多为此事忧虑。有些始料未及的却是在两位皇子都离了宁寿宫后,一日她去紫宸殿伴驾,正碰上予显也在。他原本正坐在皇帝膝头念着近来刚认的几个字,见顾清霜到来,乖巧地唤了声“母妃”,便又低下头接着读。 又读了几个字,声音却变得哽咽。再忍一忍,就忍不住“哇”地哭了。 莫说顾清霜,连皇帝都吓了一跳,将他一抱,转过身面朝着自己问:“予显,怎么了?” 予显哭得撕心裂肺,小脸上全是泪,指着顾清霜喊:“我也要母妃!” 两个哥哥都走了,他不懂为何自己还要留在宁寿宫。虽然懿太妃待他也好,但他还是想要母妃的。 顾清霜听得心疼,看一看皇帝沉下去的神色,却不得不安慰他:“予显听话,你看你两个哥哥,都比你大好几岁是不是?等你再长大一些,你父皇就会……” “四弟小!”予显哭得更大声了,一声声地声讨她,“母妃骗我!母妃骗我!” 他很少这样胡闹。难得有这样一次,却偏在皇帝面前。 顾清霜觉得头疼,更为他担忧,刚要再开口,却听皇帝说:“让予显回你身边吧。” 予显的哭声一滞,顾清霜也一怔,望着他犹豫不决:“不好为予显坏了规矩……” 萧致略作沉吟,伸手从宫人手里接过块帕子,给予显擦眼泪:“他过了年关也四岁了,已不似婴孩那样易出不妥。况且……”他轻拍着予显的背,安抚他的抽噎,“比他大的各有去处,比他小的也在生母那里,他自是不会高兴的。” 说完,他便笑问予显:“明日就让宫人送你去你母妃那里,好不好?” 予显破泣为笑,好笑怕他后悔,立刻点头:“好!” 他又说:“但你也要常去看望懿太妃,知道吗?” “我知道!”予显的头又重重点了一下,“我会常去找太妃玩!” 顾清霜察言观色,听他轻松地说起这些才安下心来。 这样的要求他说答应就答应,她只怕他怀疑她私下与予显说过什么在出言试探,现下看来倒不像是。 接着却又听他语重心长地与予显说:“这些事都是父皇安排的,你以后不许再怪你母妃,不许再与你母妃说那样的话,懂么?” “好……”这回予显的声音弱了一些,心虚地瞧一眼顾清霜,自己抹了抹眼泪,“母妃别生气。” 顾清霜一时却没反应过来,看着皇帝,思绪恍惚。 即便知道他一直“自诩深情”,她也没想过他能在这种事上为她添一句解释。 她忽而觉得多年的情分似乎还是有些用的,或者说,也不全是假的。他在不由自主地为她上心,多多少少地真把她装进了心里一点儿。 可她对他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相较于看他继续做皇帝、自己做他的宠妃,她更希望见到面前这个还在抽泣的孩子早日登上皇位,自己住进颐宁宫里去。 约莫两刻之后,母子两个一同告了退,顾清霜亲自往宁寿宫走了一趟,一来是送予显回去,顺带着交待宫人明日的迁宫事宜;二来她也该亲自像懿太妃道个谢,谢她四年多来的悉心照料。 懿太妃听闻旨意,鲜见地扫尽了面上的严肃,将予显揽到身前,满目慈爱地叮嘱:“日后馋宁寿宫的点心了,或者有什么事,予显要来告诉我啊,可别出了宁寿宫的宫门就把我给忘了。” “不会的!”予显扬起笑脸,抱住她的胳膊问,“可我真的不能叫您祖母吗?” 他知道,大哥二哥一直都叫抚育他们的太妃做祖母,唯有懿太妃不许他这样叫。 她说太后才是他的祖母。 但今日,许是因为分别让人伤感,懿太妃松了口,凝神想了一会儿,温声说:“私下叫一叫,便由你了。” 顾清霜坐在旁边,听言劝道:“太后娘娘从来不计较这些,皇长子与皇次子便是当着她的面,也称两位太妃为祖母的。” “我不管太后娘娘计不计较。”懿太妃摇一摇头,“我只看如何对咱们予显最好。” 依懿太妃的意思,人对人的感情总是潜移默化的。小孩子心里有了另一个祖母,太后便待他们不免疏远一些。而若只有太后一个,太后大概更愿与他们亲近。顾清霜想想,倒也不无道理。人的心就那么大一点,能装得下的人不多。 于是怀瑾宫中便头一次有了小孩子一起过年,上上下下都更加热闹了一些。 趁着过年不用读书,素来与予显亲近的皇长子、大公主、二公主都常来找他玩,就连回家过年的沈h都早了两日进宫,一群哥哥姐姐围着他转。 年初五的时候,皇帝下旨封顾清霜为妃。再算上前阵子刚晋位的和妃,妃位再度四角齐全。 他原是将差事交给袁江办的,袁江先请礼部拟定了旨意,再去怀瑾宫宣旨。宣旨时却正好赶上他料理完正事也到了怀瑾宫。顾清霜跪在殿中听旨听到一半,扫见袁江身后的殿门边多了个人。待得旨意宣完,她想了想,便朝他那边偏了偏身,俯身下拜:“谢皇上。” 萧致低笑一声,上前扶起她来:“早知如此不如晚些过来,倒不必受你这么大的礼。” 顾清霜抿唇衔笑:“都说‘礼多人不怪’,皇上反倒嫌弃‘礼多’。” “平白显得生分。”他摇摇头,揽着到茶榻上落座,俯首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又问她,“封了妃了,可有什么想要的?算朕贺你。”“哪有这样贺的?”顾清霜好笑,“晋封的旨是皇上下的,还要皇上来贺臣妾。” “寻个由头让你高兴,这还不好?”他含着笑,她低下头,好似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什么都不缺。今晚咱们让小厨房多添几个菜,设个小宴,就当贺过了可好?” 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又不贪婪的样子。 他偶尔想起,便总觉得对她有些亏欠。 于是他当然点了头,设宴的事交给了御膳房去办。御膳房揣摩圣意,除却佳肴还备了上等佳酿送来助兴。他亲手两盅斟了酒,兀自抿了一口,告诉她说:“并不太烈,你可以饮些。” 顾清霜美眸一转,却说:“臣妾还是饮些果酒吧。” 他并不强劝,只笑道:“大好的日子,只饮果酒多没意思?”同时倒也挥手示意袁江寻酒去了。 顾清霜低下眼帘,声音轻轻:“臣妾上月底……月事没来,已经迟了七八天了。” 萧致一时没多想,问了句“可传太医来看过了?”,便仰首将盏中余酒一饮而尽。喝到一半蓦地回过神,酒在嗓中一卡,呛得猛咳出来:“咳咳……” “皇上!”顾清霜赶忙摸出帕子为他擦嘴,手抚在他背后帮他缓气。但他顾不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是有喜了?” 顾清霜的手滞了滞,低头不言。 “是不是?”他焦灼地催问,她轻一瞪他:“不知道呢。年关前后传太医不吉利,臣妾想着怎么也要过完上元再说。” “这有什么不吉利?”他将她一揽,令她坐到膝头,“这事大喜事,没有比这更吉利的了。” “那万一不是呢?”顾清霜偏着头问,“万一只是病了,可不就不吉利了。” “万一是病了,也要快些医治才是。”他拿筷子敲她额头,“别为守那些规矩犯傻。阿诗去,传沈书来。” 阿诗满面喜色地一福,便疾步去了。顾清霜犹自坐在他膝头,玉臂勾着他的脖颈:“即便真是,皇上也得先帮臣妾瞒着,过些时日再说。” “朕知道。”他噙着笑吻在她耳际,呼出的气息让她禁不住地缩脖子。 她听到他温声与她打商量:“才给你晋了位份,现下倒不好晋了。等这孩子生下来,朕封你当贵妃,好不好?” “不好。”她口吻软软的拒绝了他,靠在他怀中,手指挑弄他的衣领,“臣妾心里敬重荣妃和岚妃两位姐姐,不敢压到她们头上。” 他想了想:“贵妃虽是通常只封一人,但也有过同时有两位贵妃的先例。你若心里过意不去,朕可连荣妃一并封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但凭什么让荣妃平白捞这么大一个好处? 顾清霜便含起满目良善,柔声与他说:“臣妾倒觉得,如臣妾这般已至高位的,晋不晋封都已无妨了,反是低位的小嫔妃们日子要难过一些。皇上若真想臣妾高兴,不如赏她们──位份也好,银钱也罢,臣妾想着这一胎能六宫姐妹都过得好,便连安胎都能安得更顺心了。” “又这么一门心思地只想别人。”他哭笑不得,信手捏一捏她的脸颊,“皇后都没你这样爱照应六宫。” “家和万事兴嘛。”顾清霜说着坐直几分,笑容敛去,脸对脸地肃然望他,“皇上答不答应?若不答应便也罢了,臣妾知晓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也不会怪皇上。” “真是好听的全让你说了。”他口吻无奈而宠溺,“应你了。”言罢便一唤,“袁江,帮朕记着,等柔妃孕事满三个月便传旨下去,婕妤以下的嫔妃各晋一例,赏白银千两。婕妤以上赏黄金千两,就说全是柔妃磨朕花钱。” “皇上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顾清霜听罢最后一句,嗔怒地瞪他,“一场贵妃的册礼都不止要花这些,臣妾很是帮皇上省了一大半呢!” 第86章 风头无两 过年并不当值的沈书为着圣旨匆匆进了宫,望闻问切之后口道恭喜,说顾清霜确是又有喜了。 她当然是有喜了。 这些日子沈书虽都在歇息,太医院留下来当值的两位太医她也未曾传召过,但长年累月待在宫中的医女可有的是。 医女们总是低太医一头,哪怕医术不错也混不到什么高位,多数时候不是在给太医们打下手就是在为宫人们看病,手上也就宽裕不起来。 顾清霜在尚仪局时便知晓这一点,也认识几位医术可靠的医女。这回想着沈书不在,就先请她们来看过,得知的确有孕,又多添了赏钱,请她们暂且保密。 于是接下来的月余,盈兰成了明面上最风光的那一个。皇帝若召幸宫嫔,十日里有七八日都会是她,到怀瑾宫则多是在白天,与顾清霜用个膳便走了。 顾清霜就安然看着盈兰风头无两的模样。 这原也是个美人儿,春风得意就更显得气色也好。晨省昏定之时,低位的宫嫔们总爱围着她说话,即便她的位份也算不得高,在其中却总有种鹤立鸡群的气质。 如此一直到了二月末,顾清霜的身孕差不多满了三个月,紫宸殿里“如约”传下旨意,后宫婕妤以下各晋一例,赏白银千两;婕妤以上位份不晋,但赏黄金千两。 旨意中明言,是为贺柔妃有孕。 旨意一出,宫中自然一片欢喜。经年不得宠的小嫔妃们是难以晋位的,哪怕大封六宫的时候,也总不免会有被遗忘的人。这样又一个算一个皆能晋封的机会鲜少会有,一时之间,着宫人赶去千福寺求佛敬香的人都多了。 消息传进怀瑾宫,阿诗笑禀顾清霜说:“听闻都是去为娘娘祝祷的,盼着娘娘平安生下这一胎。” 顾清霜听言笑笑,垂眸慢悠悠地修剪着面前的桃花枝:“我与她们大多不算相熟,偏偏眼下的祝祷十之八九来得最是恳切。你瞧瞧人多有意思,有时复杂得叫人瞧不透,有时又简单得不得了。” 阿诗颔首说:“总归是实打实的好处最叫人感动了。” 顾清霜一哂:“谁要去忙,就由着她们去,咱不必多做什么。但若有登门来道谢的,我懒得见,你盯着底下人好生款待,别怠慢了人家。另外再替我颁些赏,位份高些的你看着办,贵人以下的直接给银两便可。” 虽则皇帝刚颇为阔气地一人赏了千两白银下去,她这里五十一百两的添上些许似乎并不起眼,但事实并非如此。 宫里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若得宠还好,若不得宠,日子想过得好些便要处处使钱。可偏偏不得宠的嫔妃手头最难宽裕,这般有人赏了钱下来就最实在,不会有人嫌少。 她想好了,若来日与荣妃的一场较量难以避免,她就要趁着当下的风光把六宫都打点到,还要打点到实处。 一则荣妃在宫中颇有积威,二则,她将来想做的事情,也还需六宫的赞誉为她撑一把腰。 顾清霜一壁想着一壁修枝,心不在焉之间倒将侧旁开得挺盛的一朵给剪了。 但闻“咔嚓”一声,娇妍的花朵落地,她才蓦地回过神来。无奈一笑,索性将整支都抽出来丢在了一旁,搁下剪子,又问阿诗:“倒忘了问,盈兰可有什么动静?” “她啊……”阿诗说起来就笑,“盛宠这么久,也不过在年前才熬到才人,如今借着娘娘有孕才封了贵人。听闻这两日都称病闭门不出,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 “心眼儿真小。”顾清霜嗤之以鼻,“好歹是晋了位分,这是白来的好处,我若是她就不生气。” 又过两天,太后忽而召见了她。顾清霜掐指一算,自己上次面对面地与太后说话还是过年的时候,后来便是寻常问安,见个礼就走了。 于是她格外谨慎地梳妆了一番才往颐宁宫去,入了殿下拜见礼,太后顾及她有孕,礼至一半就让人挡了她,又道:“坐吧。” 顾清霜福了福,去榻桌另一侧落了座。太后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看你倚仗身孕在后宫惹出这样大的风浪,哀家原不想见你。昨日听皇帝说你是推了自己的贵妃之位来做这些,又觉得便也罢了。” 她这般说着,顾清霜即便低垂着眼帘,也觉出她眼中渐渐多了几分审视。 太后顿了一顿,便问:“你是怎么想的?” 顾清霜思绪一转,觉着她该是知道了皇帝原想连荣妃一并晋封的事才来这样探问,便做出一派贤惠又守礼的模样:“皇上有意封臣妾为贵妃,臣妾却敬重荣妃与岚妃两位姐姐,不敢忝居。皇上又说要连荣妃姐姐一并册封,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臣妾心下一算,一场贵妃册礼便是十几万两白银的开支,两人同封更逾三十万两。前些日子又刚行过臣妾与和妃姐姐的册礼,亦花了一大笔钱……实在不敢让皇上为臣妾这样办了。”太后笑一声:“你怎么突然顾虑起这些?” 顾清霜面上蕴出几分局促:“不怕太后娘娘笑话,臣妾是小门小户出身,别的不懂,却知柴米油盐贵──寻常人家连柴米油盐都嫌贵,皇上治国平天下,要用钱的地方想来只会更多。这几十万两白银用在什么地方不好,何苦花在位份这种虚处?” “臣妾便想着,皇上左不过是想为臣妾腹中的孩子贺一贺,那倒不如封一封宫中低位的姐妹们。一则六宫都热闹热闹,瞧着更贺得实在;二则姐妹们日子过得好了,还为孩子积福;三则更将银子省了,指不准来日就有大用,实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她越说越欣喜,好似只庆幸于自己这样“一举三得”的小聪明。 太后听罢,沉吟了半晌,也不得不承认:“是有些道理,难为你能这样想,无怪皇帝宠你。六宫若都能如你一般,哀家与皇后也能省不少心。” 顾清霜低着头,笑容变得有些羞怯:“臣妾身在妃位已然知足,自问当不起贵妃之位,才用这样的伎俩帮皇上省些钱,不敢当太后娘娘的夸赞。” 太后的面色愈发欣慰,缓息点了点头:“好生安胎,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尽可来与哀家说。懿太妃那边你也大可多去烦烦她,那就是个面硬心软的主儿。哀家看她如今在宁寿宫很是闲得发慌,你若给她找找事,她倒高兴着呢。” 这番话显多了闲话家常的亲近,顾清霜眉开眼笑地应了声,又依太后之言尝了案头新制的点心。 在宫中的时日久了,她应付太后也愈发地得心应手起来。回想当年初次拜见,她很有些紧张。心神紧紧绷着,全神贯注地思量如何回话。 如今,已能对答如流、游刃有余了。 顾清霜在两刻后从颐宁宫告了退,太后含笑目送她离开,待她出了殿门,却出神了良久。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顾氏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顾氏是个聪明人,可那时候顾氏回话,她句句都能分辨真假。如今顾氏这一番话说出来,却让她觉得虚实难辨,私心里觉得并无那么简单,又偏生挑不出错来。 思索了半晌,万般思绪终是化作了一声长叹。 墨竹闻声上了前,打量着她的神情关切询问:“娘娘适才不是与柔妃娘娘聊得挺好?现下怎的叹上气了。” 太后神情复杂地轻笑一声:“施家若有这么一个就好了。” 墨竹一怔,低眉敛目地说:“皇后娘娘端庄贤惠,荣妃娘娘也懂事。” 太后微微凝神,俄而又一叹:“是啊,皇后是个好孩子。荣妃……”她顿一顿声,“盼着她真能懂事吧。” 主仆多年,墨竹自然听得出太后这话里的意味,也明白这话从何而来,也无声地一叹,边为太后添茶边道:“娘娘莫太忧心。荣妃娘娘从前没有孩子,心里不安是难免的。如今有了皇次子养在膝下,您看,近来不也没什么事了?她不是不明理的人。” 这话听来让人安慰,却也不过就是个安慰而已。 孩子的事,她从前就劝过荣妃多次,让她宽心,跟她说日后总会有的。便是没有,凭着施家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差。 但荣妃听不进去。 若荣妃听进去了,她也不必这样急着去劝皇帝将皇次子交给她。如今孩子送过去了,太后一壁盼着荣妃真能安心,一壁又怕她的贪欲不止于此。 她总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挑进宫来的侄女,愈发地不肯与她交心了。 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听着还不如柔妃实在。 . 舒德宫里,荣妃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皇次子的功课,一边脑海中转个不停。 柔妃又有身孕了。借着这一胎愈发地春风得意,还好生在宫里笼络了一把人心,钱是国库出的,好处却是她的。 一手借花献佛玩得漂亮,如今六宫对柔妃多有称赞。 这让她觉得扎眼刺心,但也不过如是。 柔妃到底只是宫女出身,哪怕位至从一品妃也难登大雅之堂,她的孩子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顶天了日后凭借皇帝宠爱得一块好的封地,当个一生逍遥的闲散王爷去。 真碍她的事的,还是皇后与嫡出的皇子。 皇后在,那个位子便永远与她无关。 嫡子在,皇帝再立继后也会多几分犹豫。 不过…… 若是能让皇后与柔妃两败俱伤,当然还是最好的。 第87章 冰封隐情 盈兰称病不出好几日才“病愈”,再在晨省时相见,她倒也还能一如既往地待顾清霜友善热情,主动上前见礼说:“柔妃娘娘有孕,乃是大喜。臣妾却忽而病了未能去道贺,真是罪过了。” 顾清霜自也要对她摆出一派客气,衔着笑说:“虚礼罢了,都是自家姐妹,哪里就差这一声贺呢?自是愉贵人的身子更紧要些。” “谢娘娘不计较。”盈兰衔着笑一福,继而目光微转,便见一宫女上了前。 顾清霜看过去,那宫女手中托了一托盘,盘中别无他物,只一支金钗放在其中。钗头成孔雀形,镶了数种珠宝,工艺也精湛,在窗中斜映过来的晨曦微光中熠熠生辉。 看这规制,不是以贵人的身份能用的,便听得她又笑说:“臣妾出身低微,不比诸位娘娘懂那许多雅致的东西,偏喜欢珠光宝气。皇上知晓一些,前些日子臣妾在紫宸殿伴驾,正碰上尚工局将这钗子呈进宫中,皇上便随手赏了臣妾。臣妾瞧着喜欢,却没福气戴它,平白埋没了好东西,倒不如奉与娘娘为贺。娘娘若觉着喜欢,偶尔戴上一戴,也是这东西的福气了。” 这一番话直说得殿中众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先点了“出身低微”,又炫耀了圣宠。 与其说是道贺,还不如明着宣战。 偏偏这厢话音刚落,旁边的宁嫔又不咸不淡地接了口:“柔妃娘娘殿里的首饰怕是用都用不完。这钗子,我看贵人不妨就自己留着,回头再晋晋位份就有机会戴了。再说又不是凤凰青鸾,不过是个孔雀。珠光宝气瞧着多尊贵似的,其实再怎么金银傍身也还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这辈子也比肩不了神鸟。” 这话更厉害,一个骂两个,就差直说你们宫女出身的宠妃再得宠也就是个玩物了。 柳雁听得一声轻笑:“宁嫔这话听得倒在理。哎?本宫听说宁嫔的父亲是位县令,祖辈却是经商的?还是大商贾呢,近来生意如何?” “扑哧。”殿中很有几人没禁住笑音,连顾清霜都险些笑出声来,硬忍着瞟了柳雁一眼。 士农工商,最难登大雅之堂的莫过于商。 宁嫔脸色好一阵白,顾清霜低一低眼,莞尔启唇:“愉贵人与本宫道个贺,怎的聊着聊着就扯得这样远了?本宫瞧这钗子挺好,是不易得的东西,多谢贵人了。” 一场口舌官司这才作罢。主位之上皇后以手支颐,一直没开口,似是觉得没趣。见事情了了,才摆了摆手:“都回吧,近来这天忽冷忽热的,都当心身子。” 众人起身一福,先谢恩再告退。出了栖凤宫宫门,顾清霜就听婉修仪笑话柳雁:“你跟宁嫔斗什么嘴,是她混得比你好了,还是她的皇次子比你的陶陶更讨人喜欢了?口舌之快争来有什么用。” 柳雁轻嗤:“是没什么用,可凭什么就让她痛快呢?” 顾清霜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瞧出来了,柳雁原就是个直性子,如今凭着有个公主,活得愈发逍遥随性,怎么称心怎么来。 想想也是,她自问冷心冷情,都招架不了陶陶扬起笑脸要她抱的样子,皇帝更受不住。 柳雁这份逍遥并未失了理智。 这般又过了月余,宫里突然得了消息,说宁嫔的父亲在政事上出了什么失职之处,被同僚参了一本,便丢了官。 顾清霜闻讯去紫宸殿探问,先从奏章上瞧见是收受贿赂之事被揭了出来,后又听皇帝说:“朕听闻宁嫔对你语出不敬?” 竟是为着她的事。 她心弦一紧,初时不安四起,觉着若他为她办了一个好官,哪怕官职极低也终究会沦为她的话柄。转念一想,却又了然──这些年她在他身边看了这么多奏章,又私下里读了不少圣贤书,个中计较早该明了。 两袖清风毫无错处的好官本就是凤毛麟角,帝王用人,总是要忍些臣下的错处的──一边忍下,一边将这些错处握在手里,待得要利用时便可拿出来用,方是上策。 所以宁嫔的父亲大抵算不得冤,顶天了也只能说倒霉而已。 她便也只是轻松地笑笑:“宁嫔近几年都过得不顺,不免性子差些,臣妾并不想与她计较,怎么倒招得皇上这样为臣妾撑腰了?” 他亦笑一声,揽过她没说话,她的目光便又落在他手中的奏章上,如往常般细细思量。 再往后,天气慢慢热了起来。顾清霜的身孕也有了五六个月,害喜害得胃口不好,也比往年更怕热些。皇后为此专门降了旨,让尚宫局早些给她送去降暑用的冰。皇帝则说要去避暑,毕竟还是行宫更凉快些,但这话刚说完,原本安坐在旁的顾清霜就嚯地起了身,掩住嘴急奔至屏风后又吐了起来,皇帝看看,又觉还是罢了,等她从屏风后回来,便无奈笑说:“还是不折腾了,就听皇后的,多备些冰给你。” 顾清霜面露愧疚,低着头说:“倒也不必让阖宫都这样委屈,该去行宫还是去吧,臣妾懒得动,自己留在宫中安胎就好。” 他听言就摇头:“不能这样扔下你。”而后就不再多提避暑的事,又着意下了旨,让尚宫局加倍地为怀瑾宫将冰备妥。她想添置随时添置,以免热得难受。 尚宫局洞察圣意,除却多送冰外,还将方方正正的冰块制成了各不相同的冰雕,摆在屋中好看得紧。 顾清霜因而很是清爽了几日,连带着柳雁等几位相熟的都爱来她这里乘凉。一日岚妃与柳雁各自带着女儿同来,再加上沈h与予显,拢共四个小孩同在殿里疯闹。玩得起性了就不管不顾起来,同围到盛放冰雕的同质大缸边,撩水互相泼。 “陶陶!”柳雁最先发觉的他们这个玩法,出言先喝自家女儿,“别闹了,弄得你柔母妃殿里一地的水!” 岚妃也板起脸来喊大公主:“静宁,快过来,疯什么疯,衣裳都湿了。” 两个女孩子鼓鼓嘴,不好意思地笑着,跑向各自的母妃。予显反应倒快,不等顾清霜说她便也朝顾清霜跑了去,往顾清霜小腹上一抱:“母妃不要骂我,弟弟妹妹会听到!” “你这孩子。”顾清霜一敲他额头,“怕弟弟妹妹听了丢人你就乖一点啊,还惹得两个姐姐跟你一起疯。” “嘘──”予显的小眉头拧起来,竖起食指,紧张地要求顾清霜噤声,自己的声音也跟着低了,“我乖乖的,母妃不要说了!” 几人都绷不住的笑,柳雁道:“属他最鬼机灵了。”岚妃摸出帕子让大公主擦手,也说:“几个男孩子就他鬼点子最多。” 刚说完,擦净手的大公主“呀”了一声:“手脱皮啦。” 岚妃一怔,循声看去,果见大公主手上表皮脱了一层,顺手一撮,掉下屑来。 柳雁目光一凛,忙拽过陶陶来看,陶陶手上也是一样的情形,虽都没见血,异样也分明。 顾清霜不自觉地屏息,翻过予显的小手,如初一辙的白色皲裂嶙峋。再看一旁沈h的,倒无异样。仔细一想,是沈h文静,方才未与他们一同泼水玩闹。 殿中一时沉寂,三人相视一望,柳雁嗓音发哑:“应该只是寻常的水而已……怎么会?” 顾清霜定住心神:“来人!” 卫禀忙带着人进了屋来,顾清霜道:“把冰丢出去,缸底的水且先留着,叫沈书来验!” 沈书只消一刻便到了,他上前见礼的工夫,沈h已去缸里舀了水出来,呈到他面前:“叔叔。” 沈书伸手接过,不必细验,只一闻就知:“添了东西了,该有数味药草在其中浸过。只是药渣滤得干净,难以察觉,也难以分辨。” “快看看孩子们。”顾清霜执着予显的手给他看,“手都成了这样,可有大碍?” “这倒不至于。”沈书摇头,“臣隐约能辨出一两味药,该是冲着娘娘腹中的胎去的。这般伤了手,多半是因个中药物致皮肤干燥,才脱了皮。” 予显锁眉,看着自己的小手:“有人要害我弟弟妹妹?” “别怕。”顾清霜轻抚他的后背,他仰头:“我才不怕。” 说着就往外走:“我去告诉父皇!母妃等我!” 顾清霜略作沉吟,没有拦他,只跟沈书说:“但本宫并未觉得身子不妥。大人日日都来搭脉,也没说过本宫脉象有恙。” “是。”沈书躬身,“这药用得小心,又是这样的法子,起效便慢。娘娘殿中置冰才不过几日光景,就算为着清爽加倍用着,一时也还不起作用。” 顾清霜稍稍安心,跟着追问:“那若用至夏末呢?” “唉!”岚妃重重一叹,替她问得更直接了些,“若用至临盆呢?会如何?” “若用至临盆……”沈书的神情沉了下去,“也未必伤及胎儿,亦未必难产,只是产后极易血崩。” “那便是存了心要去母留子了。”岚妃冷笑出喉,轻微沙哑的声音仿佛有刀子划过,“现如今后宫竟还有人有这等心思?” 柳雁则说:“可怕的何止是心思,更是本事……如今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顾清霜第一个想到的自是荣妃,却见柳雁秀眉紧蹙,思量着又继续说下去:“自南宫氏动那迷心丸起,皇后娘娘就将尚宫局的高位女官撤换了不少。后来又出了平康坊那档子事,六局二十四司无一例外都清查过,也是皇后娘娘亲自督办的。”说及此处,她的脸色不禁变了变:“难不成……” “端婕妤。”岚妃一记眼风及时地扫过去,截住了她的话。 第88章 疑神疑鬼 柳雁噎了声,脸色仍不好看,垂眸沉默不言。 岚妃缓和神情:“婕妤慎言为好,免得稍有不当,反给柔妃招惹麻烦。” “……臣妾知道。”柳雁颔一颔首,看向顾清霜时还是不安难抑,“姐姐,此事不是常人能做得出的。万一真是……”她适当地略去了几个字,“姐姐可怎么办?” “且先看看再说。”顾清霜遥遥看着那盛冰的大缸,脸上笑意全无,“予显去请皇上了,咱们就等着皇上来。” 即便眼下都是信得过的人,她现下也不想多说什么,一方面是因荣妃之事她们并不知晓,另一方面,当下她的心神也有些乱,边是私心上更疑荣妃,边又知柳雁适才所言也不失道理。 近几个月来,宫中的紧要职位已被皇后撤换了大半。诚然以荣妃在宫中的资历与积威即便“撤换大半”未必能将她的人换干净,但也不好贸然认定就是荣妃所为了。 再者,皇后对她究竟什么态度,她也并不算清楚。从先前来看,皇后倒不愿平白殃及人命,但那头一回是为已难翻身的南宫敏,第二回 是为从不得宠的祥嫔。 她这个宠妃,与她们的分量还是不一样的。 况且现下又还有皇子们的事。大家明面上都觉得嫡子尊贵,可本朝非嫡子出身的皇帝也已很有几个。眼下这位嫡子又实在年幼,私下里便不免多了许多议论,各宫怕是都听说了些。 谁知道皇后会怎么想? 若她在皇后那个位子上,可能也会想去母留子,将宠妃的皇子收为己用了。 三人各自思量着,等了半晌,皇帝与予显一并来了。伴着一声通禀,皇帝进了门便问:“怎么回事?” 殿中众人一并见了礼,顾清霜睃一眼沈书,沈书就上前禀了话,一五一十将所知说了。 在他禀话时,顾清霜由阿诗扶着落座回去,而后便只怔怔坐着,好似惊魂未定,回不过神。 皇帝听罢经过走向她,唤了一声:“清霜。”她也无甚反应,他又唤了一声,她才蓦地抬起头。 他抚一抚她的肩头,轻声安慰:“索性发现及时,孩子无事。你不要害怕,朕会为你查到底。” 顾清霜望着他滞了滞,忽而一瞬,委屈涌起,激得眼眶泛红。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仿佛怕失了庇护,哽咽的声音轻颤不止:“臣妾不明白……臣妾就这样招人恨么?臣妾不曾做过恶事,怎的竟这样……时时都有人盼着臣妾死,如今连这样去母留子的手段也要用上。” “不是你的错。”萧致温声,一句句的安抚柔和至极,“恶人害你,是他们的不是。你放宽心,莫再伤了身子。” 说着便吩咐袁江:“去与宫正司说个明白,不论是何人所为,朕要一个结果。” 袁江应了声诺,刚提步要出去,宦官尖细的通禀声又再度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顾清霜不自觉地后脊一紧,再度与岚妃柳雁一并起身迎驾,皇后步入殿门,朝皇帝福了福,便伸手扶她:“不必多礼了。” 顾清霜道了谢,皇后的目光投向沈书:“柔妃怎么样?” 沈书如实禀说:“发现及时,并无大碍。” 皇后点一点头,思索着看向皇帝,黛眉紧紧蹙着,愁绪分明:“但凡一有孩子,六宫便总有人按捺不住。数算下来,一连几个孩子生产时都不太平。臣妾想这回真该严查才好,查出真凶杀一儆百才能让旁人心生敬畏,不可再得过且过了。” 皇帝点了下头:“皇后说得是。” 顾清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一时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她脸上仍只有惯来的那副端庄和善,扶在顾清霜小臂上的手依稀有几丝轻颤,似在为眼前之事心惊。 接着便是一番关切,岚妃与柳雁见帝后都在,就先行告了退。而后不过多时,皇帝也因有朝臣入宫议事不得不先行走了。殿中除却宫人便只剩了顾清霜和皇后,皇后左右一瞧,索性连宫人也摒了下去,径自与她落座。顾清霜倒也不怕这样与她独处。倘使真是皇后,这样独处之时也仍是她最不会下手之时。 便听皇后压音问她:“你怎么想?可是荣妃么?” “臣妾不知道。”顾清霜低着眼帘,“宫中的人这样多,也不好事事都疑到荣妃头上。只凭心思猜疑,反可能让真凶逃了过去。” “说得也对。”皇后长声叹息着思量了半晌,顾清霜再度打量起她来,在她目光转回来时,眼帘复又低下去。 皇后未有察觉,又跟她说:“你放心,这事本宫会盯着宫正司一查到底,不论是不是荣妃都会查出来,给你一个交代。” 顾清霜平心静气地听着,略作忖度,谦和道:“六宫事务繁多,臣妾不敢劳娘娘这样费神。经了前头的几次事,宫正司的宫人也已撤换了不少,便先由着他们查就是了,若日后觉得情形不对,咱们再亲自费心也不迟。” 她倒也不是就认定了皇后,只是想看看,在这宫正司大半人马都效忠中宫的时候,这回的事能查成什么样子。按着以往的例来看,但凡好好查着,即便一时不知真凶也总要有些进展。若只是一味的搪塞、和稀泥,正经的进展半点也瞧不见,那就耐人寻味了。 皇后想想,点了头:“也好,那便先让他们回话勤快些,咱们好对这事知根知底。” “正是。”顾清霜颔首。皇后见她气色不好,也不再多留,又寒暄了两句,就起身走了。她来时未乘步辇,走出怀瑾宫的宫门便搭着大宫女的手边走边想事,愈想脸色愈沉。 那宫女叫芷青,是陪伴她多年婢子。芷青瞧着她的脸色,后又听她叹气,终是小心地出言劝了劝:“娘娘莫太忧心,柔妃娘娘本也是宠妃,宫正司不敢怠慢,会好好查的。” 皇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芷青又道:“况且依奴婢看,这事也不难查。解暑用的冰雕是多大的东西?又日日都要送新的过去。这般浸泡药草、再制成冰,恐不是一两个人便能完成的。牵涉的人多,总归好查些──说到底那是在尚宫局,不是哪位娘娘宫里,能有本事在尚宫局布下这么多人的,估计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这番话皇后倒真听进去了,仔细想想,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还是你心思细。” 顺着芷青的话想下去,她心里着实安稳了些──能有这个本事的,的的确确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首先自是荣妃,岚妃身居高位或许也能办到,却大是不必。 和妃她不太熟,一时摸不准。 再往下的九嫔里,柳雁也膝下有女,又不像有野心的人,与柔妃更是交好;婉修仪倒是无子无女又有太后当靠山,但她早已连争宠都懒得争了,若说她害柔妃…… 等等。 皇后脑海中忽而电光火石一闪,脚下蓦然顿住。她将思绪拉回起始处,回想“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这话,忽而脸色泛白。 芷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发怔,迟疑着唤她:“娘娘?” 皇后又想了想,一捏她的手:“本宫有事去找柔妃,你们在外候着,不必跟进来。” 话没说完她已转过身,疾步折向怀瑾宫,身后随着的十数宫人无不讶然。 怀瑾宫思雅殿里,顾清霜送走了皇后,暂没让旁的宫人进来,只将予显叫到了跟前。 予显方才一见出了事就当机立断地去找父皇,看着顶天立地,其实到底才四岁,怎可能不怕?顾清霜将他揽在怀里,刚跟他说“别怕”时他还能嘴硬说“我才不怕”,再哄两句就哭了,抹着眼泪问她:“母妃会死吗?” 小小的孩子懂的事情不多,却也知道宫闱之争会出人命了。 “不会。”顾清霜抿起笑来,“你看,刚才沈太医都说了,发现得及时便没有大碍。你父皇又直接让人查了起来,不论坏人是谁,都不敢这时候再动手了。” 予显皱着小眉头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若他再大一些,顾清霜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怕什么,你母妃了结掉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来,吃块点心。”顾清霜噙着笑,从手边榻桌上的碟子里拿点心给他。忽闻门外阿诗惊唤:“皇后娘娘?!”一抬头,就见皇后已风风火火地进了殿来。 她忙站起身,予显也从茶榻上下来,皇后一瞧殿中没有宫人,目光落在予显身上。 “娘娘?”顾清霜打量着她。 却见皇后朝予显招了招手,口吻和善:“予显,来,到母后这里来。” 那一瞬里,顾清霜不及反应,手下意识地揽在予显肩头。 ──虽只是个细微的动作,她并未显出分毫紧张,皇后还是骤然吸了口凉气:“你果然是连我也怀疑上了?” 顾清霜一哑,没料到皇后会这样快的察觉,更料不到皇后的反应竟如此直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后自顾自地笑一声,摇着头,踱过去在榻桌另一侧落了座,接着还睨她一眼:“坐啊。” 顾清霜平复心神,落座回去:“臣妾并无那样的意思。” “没那个意思你这么防着我干什么?”皇后说得比上一句更直,还翻了一记白眼。 不知道为什么,顾清霜就觉得她可信了。 又见皇后抬手掸起了裙摆,颇有些重,带着负气的意味:“好像谁都稀罕跟你们这样算计似的,没劲。” 第89章 盈兰心计 殿中氛围变得尴尬,一后一妃良久不言,越不言越尴尬。 半晌,予显偷偷拽了拽顾清霜的衣袖,提醒她:“母后生气了!” “……”顾清霜神情复杂,一壁将他揽到怀里,一壁侧眸去看皇后。 皇后比她要小八岁,如今虽已初为人母,其实也不过十七。十七岁的姑娘,平日里再怎么端庄大气,生起气来也不免多了三分孩子气出来。 顾清霜思虑再三,推了推手边的点心:“娘娘息怒,且先用些茶点,容臣妾慢慢解释给娘娘听。” 皇后冷笑,凌凌地扫她一眼:“柔妃不必这般口是心非……呵,早几日还是好姐妹一同喝茶一同谈天呢,如今一眨眼,倒疑本宫是这等腌h事的幕后元凶了!也罢,柔妃的聪慧与手段本宫都知道一些,自问斗不过你,这就请了旨带孩子到行宫去,过个十年八年再回来,也省得日日要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她说罢起身就要走,顾清霜一滞,赶忙起身:“皇后娘娘!”她疾行了两步,往皇后身前一横,伸臂将她阻住,神情愈加难言,更有几许哭笑不得的意味,“娘娘息怒,万事皆是臣妾不好。还求娘娘好生执掌宫权,帮臣妾查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羽睫抬起,淡淡地看一看她,铁青着脸色落座回去。 她那番话自然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激顾清霜认错,也让顾清霜信她。但借着心底的几分不忿,她说出来的话倒也不全是假的──她时时在想,若她能离开这鬼地方该多好。 她不想看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这里为了前程互相厮杀,也不想看宫人们在夹缝里生存。若她有的选,她根本就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顾清霜自是不知她心底在想什么,见她坐回去,自己便也再度落座,轻叹一声,道:“臣妾并不曾真的怀疑娘娘,只是能做出这等事的,阖宫也没有几个,臣妾为着自己的命不得不多想一想。眼下娘娘这般,臣妾信了娘娘便是。求娘娘消消气儿,听臣妾往下说说?” 皇后的思绪被她拉回来,脸色仍不好看,打量她一眼:“说。” 顾清霜抿笑:“臣妾原本拿不准是谁,但见娘娘这般,又觉得只能是荣妃了。” 皇后皱皱眉头:“为何?” “实话不瞒娘娘,端婕妤方才见了这事,头一个疑到的也是您。”顾清霜一哂,“而娘娘您会这般杀回来,可见也觉循着思路去想,自己是最易背上疑点的那一个──若是这般,此人想去母留子恐怕不过是目的之一,背地里或许还盼着臣妾能早些察觉,好引得咱们反目呢。” 皇后觉得后脊一丝丝地渗出凉意来。 她方才只顾着恼顾清霜竟然真的疑到她头上,却没想过或许这才是背后那位的本来意思,原就是有意引着顾清霜疑她的。 她看向顾清霜的眼中的愤慨便不禁少了几分,佩服又多了一点儿──她自己不善下棋,但她估计顾清霜的棋下得多半不错。 顾清霜自顾自斟酌着,又继续说下去:“若真是那样,一举两得对她来说便是最好的。那她真正想看到的该是臣妾再过三两个月再察觉,到时一方面能疑到娘娘头上,一方面臣妾又已伤了身子。捱到生产,多半是要没命的。” 皇后听到这儿有皱了眉头:“那不对,她如何能既要你我相斗又要你在生产时丧命?倘使你生产时就没了,我却还没事,这一道不也白费工夫?” 正宫皇后哪里是说斗倒就能斗倒的? 顾清霜凝神想了想:“那若是……臣妾将死之时在皇上跟前咬住娘娘呢?” 皇后一懵,双肩禁不住地轻颤。 帝王的疑心自是最可怕的。顾清霜又是宠妃,若她在香消玉殒之时将对她的怀疑作为遗言说给皇帝,皇帝日后但凡思念起故人来,这份疑云便会生根发芽,迟早会要她的命。 “……好狠。”皇后缓着气平复心神,既恐惧又恼火。 她觉得荣妃怕不是疯了,上次是算计柔妃身边的宫人,这回又琢磨着让她们后妃反目。 图个什么呢?她们两个可都没得罪过她。 大家若能相安无事地各过各的日子,那有什么不好?倘若这阖宫嫔妃能日日轻松愉快地坐在一起聊聊天打打牌,指不准连她都要觉得后宫还挺好玩的。 这厢皇后一壁与荣妃置着气,一壁又庆幸自己反应快,好歹及时与顾清霜将话说开了。 另一边,宫正司乍闻柔妃遇险、帝后惊动,半刻都不敢耽搁,当即便将平日里为怀瑾宫的宫人都押了起来,连夜审问。 这般顺着查下去并不难,六尚局中每日何人当值都记得清楚,谁也跑不了。 庆和宫明玉阁里,盈兰自主位端婕妤回来起便听闻了此事,一时乱了阵脚,身边的大宫女沁水也慌了神,一再问她:“娘子,怎么办……”盈兰被问得怒火升腾,抬眸喝她:“如今想起问我怎么办了!主意是你出的,你当时可说断不会被发觉!” “确是……确是不该这样被察觉的啊!”沁水跪下去,惨白的脸抬起来,“娘子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不然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一声呜咽,她哭了起来,“奴婢的祖母还等着奴婢回家……”盈兰黛眉紧蹙地睇着沁水,看她哭,心肠又不禁软了两分。 沁水的家世她是一早就知道的,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只剩一个祖母,已年逾六十了。她也是为这个才敢重用沁水,家中简单的人多半想得不会太多,只消她出钱将她祖母养好了,沁水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盈兰迫着自己沉了口气,看看窗外的天色,银牙紧咬:“帮我梳妆,我去紫宸殿。” 皇帝还是宠她的。若宫正司要问话,她在皇帝跟前,便还有几分分辨的机会。若直接被带走,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盈兰言毕就坐到了妆台前,沁水亦从地上爬起来,定住心神为她梳妆。她本身就生得俏美,梳妆上心几分就有摄魂夺魄之势,待得梳妆妥当,盈兰看看镜中,心也平静下来。 后宫这点事,看的不就是皇帝偏爱谁么? 只要皇帝愿意护她,一切就都不打紧。 约莫两刻后,盈兰进了紫宸殿的殿门。皇帝正自用膳,见她到来便吩咐宫人为她添了碗筷同用。 晚膳之后尚寝局的人呈了绿头牌来,但因她在,皇帝自是没翻旁人的牌子,直接挥退了尚寝局。盈兰含着笑陪在他身边,他看折子,她便研墨或者自顾自地喝茶吃点心,和平日里的相处别无二致。 待他看完折子准备睡了,她便也由宫人服侍着去沐浴更衣。在宫人呈来寝衣时,她却睇了眼沁水,吩咐她说:“去给我取那身去年托尚服局制的来。” 沁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哪一身。 她去年夏天托尚服局制了身寝衣,料子比寻常的夏衣料子还要轻薄一半,穿在身上便透一些。这在宫里并不常见,哪怕是民间的大户人家大概也不太见得着。 她原有心要拿这个博得圣意,将柔妃压下去,可衣裳呈到跟前,她却也没勇气穿了。她觉得这种衣裳,青楼里的娼妇才会用。 但现下,顾不得这么多了。为着保命,什么都不打紧。 盈兰回到寝殿时,皇帝正坐在床上看奏章。床边侍立着两个宦官,抬眼一见她都忙低下眼帘,无声地躬身退出去。 盈兰坐到皇帝身边,皇帝一时还顾不上她,察觉到她往跟前凑,下意识地避了一下:“等朕看完。” “……好。”盈兰羞怯地应了声,兀自挪进床榻内侧躺下,有意没盖被子,等着他转过头来。 这本奏章好似很长,他读了许久,她等得度日如年。 终于等到他放下奏章,边躺下边一看她,不自觉地一滞,笑容变得难言:“怎么穿成这样?” 盈兰有些慌,抿一抿唇:“皇上不喜欢?” 萧致轻哂,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六宫为讨好他手段百出,对眼前这般有些自轻自贱的路数,他的确不是很喜欢,但也懒得计较。 于是这晚自还是一夜春宵,有那么几瞬,他觉得盈兰似乎格外尽心,欢愉之中却也并未多想。 翌日清晨,盈兰在他起床时一道起了身,与宫人们一起服侍他盥洗更衣。她做这种事一贯熟练,他便也由着她做。收拾停当时,她踮起脚尖,在他下颌上轻轻一啜,声音软糯地问他:“臣妾没睡够,想在皇上这里多睡一会儿,可以么?” 萧致笑笑,漫不经心地应了:“睡吧。” 话音刚落,袁江进了殿。看见盈兰时脚下顿了顿,复又躬身继续前行,行至皇帝身侧:“皇上。” 萧致偏过头,袁江轻声道:“宫正司的人刚呈了供词来,说是……”他又看了眼盈兰,“说是连夜审了尚宫局为柔妃娘娘备冰的几人,几人口供一致,都说是愉贵人。” 只那一刹间,盈兰便见皇帝脸上陡然冷了。她忙上前半步:“皇上,不是臣妾。”她攥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臣妾刚因柔妃娘娘有孕才晋了位分,岂会害她……” 皇帝另一侧,袁江垂眸道:“宫正司特来请命,询问是否带愉贵人去审。” 盈兰的手紧了紧,声音愈发酥软地又唤了声:“皇上……” 可下一瞬,皇帝便举步向外走去,袖缘从她手中抽离,只余一抹玄色背影留在她眼里:“审。”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好像昨晚的万般欢愉都不曾存在。 第90章 旧事重提 只消一刻,变故就在后宫里传开了。晨省的时候满座嫔妃神色各异,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端是一个两个都想聊聊片刻前的事,又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清霜原本抿着冰饮正自解热,抬眸瞧见这满眼的精彩,心下也觉得好笑,索性清了清嗓子,好心地为大家开了个头:“皇后娘娘可知愉贵人究竟怎么回事?臣妾听闻方才让宫正司押走了?” 有人起了头,旁人就好接话了,便闻祥容华笑一声:“可不是么?要说宫里出了事,宫正司押人过去审不稀奇,直接从紫宸殿押了走的可没见过。” 祥容华鲜少出言刻薄,尤其诞育三公主后,更乐得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如今说出这话,该是因盈兰从前与她有过口舌之争,还仗着自己得宠将她身边的人送进了宫正司打了板子。祥容华出身好些,平日里懒得与她计较,现下见她倒了霉觉得畅快倒也不足为奇。 她说罢,在离得远些的地方,又有不起眼的小宫嫔接口:“臣妾听说宫正司进去押人的时候闹得尴尬,因为愉贵人当时还没更衣。听说那寝衣啊……”她掩唇嗤笑了声,“薄得很呢。臣妾听了都不敢信,宫里竟还能见着这种东西。” 这话说得就很不过脑子,乍听是骂盈兰,细想可是连宠爱盈兰的皇帝也一并数落了进去。于是不待旁人接口,皇后便先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宫人们嚼舌根胡说的闲话,咱们便还是不要乱传了。” 先前说话的那位一怔,旋即意识到话不妥当,讪讪地低一低头:“臣妾失言了。” 皇后又看向顾清霜,神情温和:“是为着柔妃宫里的冰的事。宫正司昨日连夜审了几人,口供一致,都说是愉贵人支使。今日一早便奉了皇上口谕,押愉贵人和身边的一众宫人去问话。” 这也是很合众人心意的说辞。 昨日柔妃刚出事,今日愉贵人就进了宫正司,谁都瞧得出两件事间必有关联。在座便不乏有人要好奇两位素日瞧着关系尚可的宠妃究竟都是什么心思,只是又不好问,只得盼着别人将话头牵过去。 皇后这般一引,祥容华就又开了口,浅蹙着黛眉,好似自言自语:“愉贵人向来得宠,宫正司怕是也不敢真下狠手去审吧。只消她撑上几天不招,事情大抵就要翻了篇了。” “这如何是得不得宠的事?”岚妃的视线自她面上淡泊扫过,起身向皇后一福,“柔妃妹妹侍驾已久,膝下又有皇子,还能遭这般暗害。若非发现及时,后果难料,臣妾想想都后怕。求娘娘务必为柔妃主持公道,也让六宫安心。” “本宫自然会的。”皇后边说边揉着太阳穴,心下只觉心累。 这后宫里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祥容华想煽风点火如是,岚妃想帮柔妃也如是,她晨省时听着她们说话,心里总会腹诽:她们不累吗? 静一静神,皇后又说:“一会儿本宫便会亲自去宫正司瞧瞧。”说着便看向顾清霜,“柔妃若是得空,便与本宫同去吧。” 顾清霜原也想见见盈兰,问问她何故这般与自己过意不去,若只说是对南宫敏忠心她可不信。于是便正好应了皇后相邀,待得晨省散去,二人就一道去了宫正司。 宫正司中一如既往地透着三分阴森。因为皇后亲临,掌事的司正女官亲自迎了出来,边恭敬地引二人进去边回话。 皇后面上平淡无波:“愉贵人一贯得宠,如今进了你们宫正司,本宫是有担心的。既怕你们不敢尽心审,又怕身上落了伤却发现她清白,这才过来看看。” 语中意味司正女官自品得出,正逢经过过道的相交处,她向侧旁一引,示意二人拐过去,面上恭肃道:“娘娘放心,愉贵人已经招了,也没落下伤。” “这么快?”皇后不禁驻足打量她,“没落下伤就招了?可知虚实?” “没落下伤不等同于没有动刑。”司正垂眸颔首,“奴婢愿贵人娘子加官进爵。”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皇后一时没听懂,眉头拧起来。顾清霜却懂了,心里直一颤,继而向皇后道:“加官进爵,宫人间俗称‘贴加官’。取薄纸蘸水跗面,一层两层尚可以忍,三层四层便已难以呼吸。最多加到七八层,捱上一会儿就要气绝断气。” 这其间,若犯人可招供还好,将纸一揭自可大口喘气;若硬不肯招,活活憋死可不是个舒服的死法,宫正司又会拿捏分寸,大可减几层、再加几层地慢慢折磨。 盈兰在宫里过得金尊玉贵,当然扛不了几时了。 几句话间,刑房也在眼前。盈兰刚招供不久,尚还没被送回去,整个人瘫软在一张木椅上,手脚都被缚着,满头满脸的汗,侧颊上还依稀可见残存的纸屑。闭着眼,应在养神。 顾清霜与皇后一并进了屋,便有宫人端了绣墩来给她们坐。盈兰觉察动静,眼睛怔了一怔,几是在看见顾清霜的一瞬,眼中就已恨意迸发。 顾清霜直视着她这份恨:“这么恨我?我没招惹过你。” “哈哈……”盈兰笑起来,笑音发哑,一声哑过一声,越听越像地狱里逃出来的女妖,“你怎么有脸……你怎么有脸说你没招惹过我!” “南宫敏是咎由自取。”顾清霜淡看着她,盈兰好似被她的态度激怒,双眸渗出红来:“你装傻充愣什么!我姐姐怎么死的……你敢说与你无关?你也是宫女出身,宫女的身不由己你皆尽知晓,何苦逼死她!我……我家中都只看重我哥哥,只这一个姐姐真心待我好!你杀了她,我便要你的命……” 她忽而猛力挣扎起来,直挣得那沉重的大木椅都要离地。两旁的宫人赶忙上前将她按住,她口中还在嚷着:“我要你的命!你这恶妇……惯爱在皇上面前充得纯善!我呸!皇上当你是什么好东西!” 顾清霜对她的骂置若罔闻,只因那由头皱起眉头:“你姐姐?思兰?” 盈兰顾不上回她,口中一味地咒骂。顾清霜突然觉得很好笑,美眸打量着她的疯狂,“呵”地一声笑出来。凝神想了想,禁不住又笑一声:“你竟觉得思兰是死在我手里?”她只觉听了一件荒唐事,无奈地摇起头来,“就为这个,你从大费周章的进宫要我的命?你怎的不想想我当时才什么位份,南宫敏又是何等的高贵?是,她当时已是强弩之末,可皇上对她旧情未了,我为何要拼着惹皇上不快的风险,就为杀一个宫女?” 盈兰口中的咒骂突然而然地卡住了,她望着顾清霜,眼中透出惶恐来:“你……你什么意思……我姐姐不是你杀的?不可能,当时只有你……” 顾清霜抱臂,悠闲地倚向靠背:“反正你也没几天好活了,不妨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让你死个明白,如何?” 盈兰面容煞白,薄唇禁不住地颤栗起来,目光怔怔地四处乱划着,半晌才开口:“好,我告诉你,是南宫敏……” “谁还在乎南宫敏的事。”顾清霜锁眉,“我要知道如今这事的幕后主使。”皇后侧首看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若有所思。 盈兰却懵住,神情恍惚不解:“什么……什么幕后主使?” 顾清霜挑眉:“你若不肯说,我便也不多在此多作废话。” 说罢她便作势起身要走,被盈兰一语喝住:“等等!” 顾清霜驻足,不急不慌地瞧着她。 盈兰缓了缓气息:“什么幕后主使……你要知道什么,你说得清楚些!单……单是冰的事就是我做的,是我身边的宫女给我出的主意,没有别人。你还要知道什么别的,你问……只要你告诉我我姐姐是怎么回事,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你身边的宫女?”顾清霜心念微动,落座回去,“就先说这个,说得明白一些。” 盈兰应了声“好……”,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从这宫女是何时到她身边开始说起,说到如何博得了她的信任,再到如今的风波。 顾清霜一时只顾着边听边思量,皇后却不如她这样上心,坐在旁边时而看看盈兰时而看看她,更觉事情有趣。 事情从头说到尾,倒也并不复杂,只可惜并未牵扯到她们原本猜疑的人。顾清霜凝视着盈兰斟酌须臾,姑且信了她的话。 盈兰急切地催促起来:“我姐姐……我姐姐怎么回事!” “那事其实并不需我告诉你。”顾清霜轻喟,抬眸看向司正女官,“南宫氏被废出宫之前,负责审案的女官,您可有记档?现在可还找得到人?” “找得到。”司正颔一颔首,向门边的宫人递了个眼色,便有人去寻了人来。不过多时人就到了,进屋向皇后与顾清霜见了礼,面生几分不解,顾清霜和和气气地与她说:“南宫敏被废出宫之时,身边的大宫女思兰在宫正司里受了审,您可还记得?愉贵人一心认定是本宫要了她的命,是以处处针对。但她被处死那天,本宫恰好来宫正司问沈太医的话,听到些许她临死前的动静,便想或许女官您知道些究竟?” “啊,思兰那丫头……”这女官一听这名字便想起来,露出苦笑,摇一摇头,“奴婢记得她,对南宫氏倒很忠心,一心还想出去陪南宫氏。” “但这事岂能怪到娘娘头上?南宫氏自一开始就没想让她活着出去。” 第91章 盈兰赴死(5000营养液加更) 盈兰听至此处便已愣住,那女官又说下去,倒也没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详细解释了宫正司通常如何审案、审下来又如何定罪,最后道:“宫中妃嫔做了糊涂事,宫人受牵连丢了性命的确是大有人在,但也分怎么说。那时皇后娘娘还不在,事情若犯在皇上、太后娘娘手中,赐死的旨意下来,奴婢们便只能照办。但若皇上与太后娘娘未曾下旨──奴婢说句实话,不怕娘娘您怪罪──案子若只是落在宫正司手里,奴婢们能留她一条命都还是想留她一条命的。说到底人在宫里,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种种恶事多半都是因上头主子的心思。” 她说罢,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安,打量了眼皇后与顾清霜的神色。皇后先行点了头:“女官说得不错。” 女官定了定心,复又继续说下去:“思兰那事却有所不同。她进宫正司不多时,就什么都招了。不仅招了,还说万般皆是她的主意,说是她怂恿的南宫氏。那可是谋害皇嗣、乃至伤及圣体的罪名,如此招供,她如何能活?自是要赔了命的。” 盈兰听至此处又激动起来,被缚在木椅上,仍是拼力挣扎地想要上前:“不可能……我姐姐不是那种人,不可能的,她怎么会……” “奴婢们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才觉得是南宫氏诓骗了她。”那女官扫了她一眼,轻轻一叹,“可转念想想,更是不懂南宫氏缘何如此。思兰与她最是亲近,死在宫正司并不能让她罪减一等,与她一同放出去也并不会让她罪名更重,不知她为何偏让人死在此处。” 这女官显是没往深里想,顾清霜与皇后听及此言却不约而同地看向盈兰。盈兰怔了一怔,挣扎得愈发厉害:“不可能!!!”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肯信这女官所言,更不肯信自己竟一直身处这样的骗局里。 “不可能!你们骗我的!”她动听的声音尖锐起来,锐至极致就破了音,转而变得沙哑,“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你是为了逃脱干系是不是!都是你干的!我姐姐就是你杀死的!” 那么猩红的双眼,看着像一头被逼疯的狼。 顾清霜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由着她喊。待她无力地缓气的时候,才幽幽开口:“你的美貌,南宫敏是早就知道,还是出了宫才见着的?” 盈兰蓦然怔住,一切嘶喊都卡在嗓子里。 “若她是出宫才知道你生得这般,便算我冤枉了她。若不是……”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盈兰这苍白中仍旧妩媚的眉眼,“那她为何最初的时候不带你们姐妹一起进宫,后来才想起你呢?你们若一起在身边侍奉她,不是更好?” “你……”盈兰怔忪地摇头,不知是想否认什么,还是不肯相信。 顾清霜续道:“她太知道你这张脸进了宫意味着什么。而若没有你铺路,她怕是也回不来吧?” 说到此处,再多的话就不用她说了。 安缘寺一见,若是一见便罢,皇帝怕是也不会非要南宫敏回宫躲疫病,盈兰必定是吹过些耳旁风的。他一直是那么“念旧”的人啊,如何禁得住她一而再地提起?那时再有一场疫病,便轻而易举地压垮了他的疏离。他终究是舍不得南宫敏死在外头的,他不会让自己背负那份愧疚。 只可惜,南宫敏虽了解他,却终究高估了自己。她觉得她在他心中还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到头来还是将一盘难得下活的棋重新走成了死局。 顾清霜轻声嗤笑:“你说你究竟是有多傻?南宫敏为着自己得宠,不惜一场瘟疫闹出几千条人命,她的鬼话你也信。若不然……你但凡不冲着我来,安安心心当个宠妃,我也懒得与你争什么,你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般田地。” 盈兰仍怔怔的,眼中的猩红却在不知何时褪去,一滴滴地落下泪来。 这样悔恨的眼泪在宫里最不值钱,顾清霜懒得多看,侧首看皇后:“皇后娘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都清楚了。”皇后边说边站起身,“走吧。” 顾清霜便也颔首起身,迈出门槛的刹那,背后震起一喝:“顾清霜!” 她停住脚,没有回头。盈兰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弱下去:“你不会容我活下去的,对么?” 顾清霜睇一眼身边的女官,答得圆滑:“这如何是本宫做得了主的,自要看皇上的意思。” 心里却在想:自然。 她确是绝不可能容盈兰活下去的,哪怕事情已说清楚,她也不能发这等善心,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 一会儿离了宫正司她便要去紫宸殿。在皇帝看到供状之时,她必要在旁哭诉着,惹他怜惜,让他取盈兰的性命。 盈兰却忽而变得无比清醒,好似听出了她话语背后的意味,自嘲地哑笑了声:“那你……能帮我杀南宫氏么?” 顾清霜下意识地又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女官,心里哀叹:有些人啊,真是活一辈子都不会太聪明。 她口吻沉沉地启唇:“贵人不要想这么多了。南宫氏一案已结,皇上下旨废了她的尊位、打入冷宫,那便是她今生的归宿。我是皇上的妃嫔,不会做半分不该做的事情。” 皇后梗了梗脖子,不着痕迹地扫了顾清霜一眼。 她先前觉得顾清霜这样的宠妃,即便说不上对皇帝一心托付,应也有几分真情。听到这话却忽而觉得太假,细想好似也没什么道理,只是直觉如是。 顾清霜说完,二人便一道离开了。宫正司狭窄而阴暗的甬道中只余盈兰不甘的喊声凄厉回荡:“你不恨她吗!” “你不恨她吗!” “把她挫骨扬灰!” “求你!” 二人都没再止步,更没回头,因为心硬,也因为心不够硬。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在宫中盛极一时的愉贵人便被一杯鸩酒取了性命。 彼时正值晌午,是翌日里阳气最重的时候,宫中若有人赐死,这就是最适合的时间。 顾清霜听得宫人所言,往皇帝怀中缩了缩,他温柔地将她揽住:“别怕。” 她呜咽了一声,弱不禁风的模样。 来禀话的宫人说愉贵人死得很利索,端起鸩酒便一饮而尽,没留什么话。 顾清霜猜她应该还是留了话的,至少该又咒骂了南宫敏几句。只是这样的话大可不必传进皇帝耳中徒增烦扰,宫人们便觉不禀也罢。 盈兰的命,终究是无关痛痒的事了。 南宫敏也一样。 自此之后平静了四五日,皇后着亲信芷青亲自来给顾清霜禀了话,说盈兰提过的那宫女她们已查过了,从前果真在荣妃身边当过差,但已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这就是了。”顾清霜点点头,问她,“皇后娘娘什么打算?” “……皇后娘娘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芷青低着头,“娘娘的意思是您安胎为重,若有余力,便挑个时候去栖凤宫一叙;若觉得疲累,倒不妨等生下孩子从长计议。” “本宫也想好好安胎。”顾清霜边说边轻笑了声,“可只怕这也由不得本宫做主。” “那奴婢先去回娘娘一声。”芷青声音放低了些,“娘娘怕您再出什么事,嘱咐奴婢尽量劝着您些,也让奴婢告诉您,她会尽量多想想法子。” “实在是辛苦娘娘了。”顾清霜颔一颔首,承了皇后的美意,又着阿诗亲自送芷青出去,跟阿诗说,“你瞧芷青姑娘这身碧色衣裙,搭岚妃姐姐前些日子送来的那套碧玉钗是不是正合适?” 阿诗心领神会,亲亲热热地挽着芷青一道离开,自会将那套钗子取给她。顾清霜目送她们离开,视线落回书上,专心致志地又继续读下去。 这些史书政书,读来真是比诗词歌赋有趣多了。她从前不太接触得到,但自予显识字开始,一应皇子们必学的书就都已为他备妥,书房里塞得满满当当,倒正方便了她。 读了两页,阿诗送走芷青,回了殿中来,进殿就说:“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大善人……” 这话听来有些嘲意,顾清霜不自禁地一记眼风扫过去,见殿中并无旁人,才又安下心来,细问:“怎么了?” 阿诗咋舌:“芷青跟我说……皇后娘娘不仅着人查了沁水,也顺手查了思兰和盈兰,便探知她们其实还有个小妹妹,如今才三岁。她们家里头只看重男丁,对女孩子都不好,三岁的孩子都要干不少活了。皇后娘娘就让人借口是京里的富庶人家要买仆婢,出了重金将人买了回来。” 顾清霜听到这儿,点了点头:“皇后娘娘确是心善。” 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去施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为婢,定是比在家里过得好多了。 却听阿诗又说:“这还没完呢。”她顿了顿,“人接进了京,却并不是进施府当婢子……皇后娘娘托人新造了户籍,又寻了施家无儿无女的旁支,将这孩子过继过去了。” “过继去施家?!”顾清霜讶然。 “是啊。”阿诗说,“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是不是?” 可不就是。 顾清霜回想起来,盈兰好像也只有那么一句话提起了家里的纠葛。她听过就忘了,皇后竟这样上了心。 把人过继进施家…… 她背后没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但即便是有,她大概也不会这样做。 这么一想,皇后可真是个难得的大善人。 第92章 联手造瓮 翌日清晨,顾清霜便在晨省之后又留了下来。皇后揉着额头抱怨:“明知荣妃没安好心,还要与她这般日日粉饰太平,叫人头疼。” “臣妾也是这样觉得。”顾清霜喟叹,纤纤十指拨弄着护甲,斟字酌句地续道,“臣妾昨日想了许久,荣妃与先前几位都不同,是个聪明人。不论要办什么事,她都很知道将别人推到前头替她出手,自己干干净净地缩在后头。上次卫禀一事,咱们还算摸着了一个如嫔,这回她就躲得更彻底了,愉贵人到死都不知背后有她。” 皇后听她这般讲下来,更是叹气。顾清霜目光移到她面上:“臣妾便觉得,语气这样守株待兔,不如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皇后轻蹙起眉头,打量着她,“要瓮中捉鳖,可就先得请她入瓮。” 顾清霜颔首:“是。” “你有主意了?”皇后追问。 顾清霜沉了沉:“主意算是有,顾虑却也有。”“不妨先说说主意。”皇后道。 顾清霜便不疾不徐地说了起来:“臣妾可以向皇上请旨,就说三皇子早先时候是由懿太妃抚养的,臣妾并无经验。这一胎生下来,臣妾恐照料不周,又因三皇子已在臣妾身边,也怕精力不够,便想请娘娘帮臣妾抚养孩子。皇上答允与否都不打紧,娘娘大可将这消息散出去。荣妃既想要后位,就断不能让娘娘身边再添一个孩子稳固地位,不会容臣妾平安生产的。” 皇后想了想,摇头:“你说得简单。可她即便不想让你平安生产,也大可再推个人出来下手,横竖牵不到她头上去。” “这就要看咱们自己的本事了。”顾清霜含着笑,羽睫轻垂下去,将眼底的算计遮住些许,“若咱们防得住,她就伸不进手来,也得不了手。如此到了生产之时,若给她个机会让她接近臣妾,她就不得不抓住。” 皇后倒吸了口凉气:“这也太险了。万一有什么疏漏,孩子的命且不说,你的命怎么办?”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顾清霜轻哂,眼眸抬起来,凌厉一分分地往外渗,“皇后娘娘慈悲,可臣妾这一路都是染着血的。相较于提心吊胆地度日,臣妾更愿拼下身家性命扫清阻碍,换得个高枕无忧。” 皇后听得呼吸凝滞。与这位柔妃相处越久,她就越知道她心思不似表面这样纯善。她有时觉得皇帝给她个柔字当封号实在是瞎了狗眼,转念想想又回过味来──这也是柔妃的本事。 皇后沉吟半晌,觉得倒也不必非拦着她。她敢提这主意,总归是要有几分把握的。 她便只问:“那顾虑是什么?” 话一出口,她忽而反应过来:“……你怕本宫真抢了你的孩子?” 顾清霜低眼,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臣妾不敢。” 皇后气得一阵眼晕,她就讨厌后宫这样,明明就是那样想的,还非要说什么“不敢”,假得要命。 可这套做派虽然气人却明显好用──就像现在,她即便生气,也真是说不出什么来。 顾清霜便闻皇后轻笑一声:“你当本宫很闲?身边有一个孩子劳心伤神费力气还不够,还要替你养?” 顾清霜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这样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她更希望皇后能立个重誓,神鬼之说总还是让人敬畏的, 却听皇后道:“你们都当皇位是香饽饽,本宫倒觉得也未必。再说,立储还是该立贤为上,若只顾扶一个嫡子上去,是个昏君可怎么好?” 后一句算不得标新立异,前一句却简直振聋发聩。皇后便见顾清霜一贯维持得当的面容上呈现了一副活见鬼般的神色,眉头不禁又皱了皱,不咸不淡都问她:“怎么的?还不信?那本宫帮不了你了,咱们各自安好吧。” “……不是。”顾清霜竭力回一回神,耳闻自己的心跳愈快愈重,强自定住心神,追问她,“娘娘不想让四皇子承继大统?” “想啊。”皇后一顿,“可便是想,也懒得为这个算计,随缘便是了。再者……”她轻扯了一下嘴角,“争皇位这事,柔妃可莫要端出什么‘为了孩子的前程’这种话来搪塞本宫,谁不知你们是为着太后的位子去的似的。” 顾清霜眉心微跳,满目恭敬地颔首:“皇后娘娘多虑了。不论哪位皇子继位,娘娘都是太后。” “嘁。”皇后一声不屑,暗自又扯扯嘴角,懒得再多说这个。她愿意与柔妃多说些事情,是因柔妃聪颖,许多话一说就透。但她们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人,她的太多想法柔妃都是没法明白的。 于她而言,柔妃忌惮她夺子、也怕她心生敌意,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柔妃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什么皇位、太后之位,权力、尊荣,在她眼里都不值钱。 若有朝一日天神降临,将她许一个愿望,哪怕她已贵为太后都只会许一个愿望──她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个地方在她眼里不仅乏味,而且罪恶。皇室以天下养,说白了就是对百姓敲骨吸髓,地位越高她就越愧疚。 . 绕开这个话题不谈,两个人总算还是将正事聊了下去。事情谈妥,顾清霜就回了怀瑾宫,安然等着皇帝再来看她。 她并不需等太久,自她有孕以来,皇帝对她比从前更“深情”,至多隔上两日总要来见她一见。顾清霜想了想,就着人备好了笔墨纸砚,安然坐在案前作起了画。 作画实不算她的长项,画毁了两次才终于能上色。皇帝进屋时,她手中蘸了朱砂的笔还正描着。案前的美人儿神情专注,画中的小孩笑意吟吟,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才笑问:“这都盛夏了,你怎么想起画这个?” 画上的枝头屋檐隐有积雪,三四岁的小孩身上也还穿着枣红的棉袄。手里拎着大红的灯笼、门窗上尚有大红的福字,该是过年时的样子。 顾清霜惊然回神,忙要起身见礼,被他按住肩头:“多什么礼。” 这语气里,甚至有几分嫌弃。 她便安然坐回去,噙笑说:“接予显过来时臣妾想得好好的,要常给他作画,将日常趣事都记下来。没想到有了身孕,倒顾不上了,过年的事情直拖到这会儿。” 他摇头:“别费神了。你若有心要记这些,也可传画师来,自己好好歇一歇。” “还是自己画来有趣,臣妾慢慢来就好。”她笑靥柔和,语中一顿,又叹气,“不过事情一多,臣妾也确是时常觉得疲累……私心里有些打算,想与皇上商量一二。” 皇帝点头:“你说。” 她搁下笔,从案前站起身,拉着他的手一道去茶榻边落了座:“臣妾想予显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身边再多个襁褓婴孩要照料,臣妾唯恐心力不知会有闪失。皇后娘娘那边的四皇子却也还小,乳母们也都现成的,臣妾便想能不能央皇后娘娘待臣妾照顾孩子一段时日,等到予显大一些,臣妾再接回来,对两个孩子都好。” 皇帝听罢,眼底微微一沉。他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带着难以察觉的冷意:“皇后答允了?” 她好似全未觉察他的狐疑,噙笑答话:“只是臣妾胡想罢了,还没与皇后娘娘商量。不过……皇后娘娘素来疼爱三位公主,也常说若自己有个女儿便好了,想来会愿意帮臣妾周全一二吧。” 皇帝微怔:“你怎知会是女儿?” “太医说的呀。”她望着他眨一眨眼,理所当然的样子,俄而又道,“若是皇子,便还是交去太妃那里便是了,何苦劳动皇后娘娘?” 听及此处,他眼中的疑色才总算消散。 为帝王者,最忌惮的果然还是旁人算计皇位,哪怕是他的皇后与宠妃也不可。她若再得一子却愿交予皇后,他心结毕生。 他略作沉吟,便点了头:“朕明日问问皇后。” “好。”顾清霜笑容明媚几分,歪头再想想,又说,“总归是生下来再由皇上下旨做主,眼下便先不要多提是男是女的事了,好不好?” 他不由一奇:“为何?” “臣妾怕天意弄人。”她抿抿唇,“臣妾这般盼着是个公主,可若说得早了,还闹得满宫皆知,老天便硬要再给臣妾添个皇子可怎么办?瞧予显现下这个劲头,再过几年就眼瞧着要掀翻房顶了,多添一个臣妾哪里禁得住。” “……”萧致摒着笑看了她半天,还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而后越笑越厉害,笑音在殿中声声回荡,“你都在胡想些什么!” “皇上讨厌!”她瞪他一眼,气鼓鼓地离座起身,不陪他一同坐了,“皇上就是要听臣妾的,不许多说,臣妾非得求个女儿不可,看不得岚妃和端婕妤日日在臣妾面前炫耀!” “哈哈哈哈。”他一壁笑一壁起身跟上去将她揽住,在她恶狠狠抬眸瞪他的同时,一记吻就落了下来,“好好好,都听你的,朕去与皇后商量,只问她愿不愿意帮你照料孩子。若生下来是个皇子,咱们再另行安排,想来皇后也没意见。” 她却不依不饶起来,绣鞋轻轻在他脚背上一踩:“皇上也不许再提皇子公主的事了!” “……”他绷不住又笑了一声,连声哄她,“不提不提,皇子公主朕都喜欢,老天安排什么便是什么。” 顾清霜这才满意了,平心静气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没画完的画上,凝视着殷红的朱砂出神。 第93章 围追堵截(10000营养液加更) 得宠总归是有点好处的。 皇帝这日应了她的话,第二日便去与皇后说了。消息从栖凤宫中不胫而走,到了第三日,宫中已渐渐地掀起议论,说什么都有。 宫中不少人因柔妃有孕而晋了位也就是不久前的事,于是愿意往好里想她两分的大有人在。于是不少人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说这样便可将两个孩子都抚养得当,谁也不亏。 但语出刻薄的,同样比比皆是。皇子们从前都要被交给太妃,那是皇帝的意思,嫔妃们都只能照办,自己主动提出将孩子交予旁人的却从未有过。 而女人失了想为人母的慈心,就总是要遭人议论的。 便有人觉得顾清霜从前的万般贤惠皆是假的,如今不肯身边多一个孩子,不过是为了腾出手来固宠,免得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倒失了圣心;也有人觉得她行事过于谄媚,讨到了圣心不够,竟还要讨好皇后,不惜将亲生的孩子送过去。 恰逢皇帝闲来无事时刚宠幸了祥容华身边的宫女,按规矩封了采女的位子。原本为仆为婢的人,一朝入了天子的眼不免得意忘形,加上前头又有顾清霜、愉贵人这般盛宠的先例,她设想起将来嘴边就少了把门的,陪着祥容华在太液池边闲逛,不知怎的就议论起了孩子的事来。 顾清霜在假山旁的凉亭中坐着,就闻不远处不轻不重地飘来一句:“……偏娘子您总爱将人往好里想,奴婢却觉得柔妃就是盯着储君的位子呢。嫡子在上头压着,她的三皇子便一点机会就没有,如今若是献一个皇子到皇后娘娘膝下,来日倒又有了几分胜算。” 祥容华摇头:“莫要这么说。柔妃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会这样做必是仔细想过,觉得对孩子好。” 接着就又是那位新封采女的轻笑。她尚是半主半仆的身份,话中只得自称“奴婢”,一字一句说起来却全然不知收敛,实是将“眼高手低”这话演绎得极好。 顾清霜好笑地偏了偏头,目光从假山上随意分布的窟窿上投出去,正看见她发髻上两支成色也算不得好的簪子。 抿着茶思量了会儿,顾清霜觉得这样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她从前在诸如这般的事上一贯做得大度,总懒得与人争,万般流言都能充耳不闻。 眼下,却不是平常的时候。 她便往侧旁睇了眼:“卫禀。” 卫禀会意,这便躬身向外退去,绕过假山行至二人身后,轻声开口:“二位娘子安好,柔妃娘娘请二位一叙。” 宦官偏柔、又因压声而显得阴恻的嗓音犹如阴曹地府里飘出的鬼魅,在二人心头一触。 顾清霜从那窟窿眼儿里看到,她们都嚯地回头看向他。 她噙着笑,气定神闲地抿起了茶。也就抿了三两口,二人进了凉亭。三公主近来才刚会走,乖乖地被乳母牵着小手,与她们一起进了凉亭。 顾清霜看见她,目光定了一定,神情柔和了三分,弯腰朝她招一招手:“静舒,来,柔母妃抱抱。” 只这么一句话,祥容华脸上霎然失了血色,敛裙跪拜:“娘娘恕罪,妙蕊不懂礼数,是臣妾失了管束。” 旁边的小采女一并跪了地,脸色比祥容华更难看。 三公主却没注意到这些,听言就懵懵懂懂地向顾清霜走去,乳母自不敢拦,在一旁心惊胆寒地看着。 待她走到近处,顾清霜牵起她的手,从石案旁离座,走到凉亭边缘将她一抱,一起坐在亭周围栏上。 围栏外恰有花枝盛开,顾清霜掐下一朵凤仙,拈在三公主眼前:“好不好看?” 三公主眼眸亮亮的,望着花朵重重点头。 顾清霜觉着,这一幕落在祥容华眼里,大概会觉得她像个女妖。 其实她并不会对三公主做什么,只是这样的时候,吓一吓人也挺有趣。 她眼中笑意便又浓了两分,放软嗓音,与三公主说:“柔母妃让人采一些,研磨出花枝,给静舒涂指甲可好?” 静舒又点头,几步外,祥容华已然慌了:“娘娘……妙蕊所言皆是臣妾之过,公主还小,娘娘便是生气也……” “妙蕊。”顾清霜一开口,祥容华就下意识地噤了声。 顾清霜瞧一瞧她,唇角勾起笑来:“是个好名儿。” 话这么说着,手上却一掐,将凤仙花的蕊芯掐了。 淡红的花汁染在指上,她睇了眼,皱了眉。阿诗忙递上干净的帕子让她擦手,顾清霜擦净手指便将帕子扔在一边:“公主还小,宫里有些事她是看不得的。祥容华先带她回去吧,余下的本宫来办。” 祥容华怔了怔,反应过来的瞬间便趔趄着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顾清霜跟前,一把将三公主抱起。 而后她自是不敢再多停留,睇一眼乳母就匆匆带着人走了。 “……娘子!”妙蕊犹跪在那儿,望着离开的祥容华一唤,却没唤住。顾清霜便看着她眼中渗出惶恐──她就是再傻也明白,自己这是被放弃了。 于是在顾清霜起身的同时,她如筛般颤栗起来,脸色惨白地叩拜下去:“柔妃娘娘……娘娘恕罪!” 顾清霜定立在她跟前,嗓中沁出一声轻笑:“皇上四日前临幸了你,封了个采女便没再召见过,你就已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 妙蕊头都不敢抬一下:“臣妾不敢!” “祥容华养育公主没工夫管你,本宫却怕你这张嘴不受管束要给她惹事,再牵连到公主头上。”顾清霜冷淡的视线自她发髻上划过,俯身抬起她的下颌,迎着她满目的惊恐将那朵凤仙花簪在了她耳际,“押走,跟宫正司说清事由,让她们看着办吧。” 妙蕊的支撑骤然垮了,身子往前一倾:“柔妃娘娘……”两旁的宦官上来押她,她连挣扎的力气都已失去,只剩口中还在喊,“娘娘恕罪……奴婢不敢了娘娘……” 顾清霜淡看着她被拖走,循循地吁了口气,告诉阿诗:“你备个礼,亲自给祥容华送去,就说让她受惊了。告诉她妙蕊说了什么本宫听得一清二楚,她如何回的本宫也听着了,本宫承她的情。” 阿诗福身,这便从亭中告了退。 顾清霜便也不再多留,提步离了凉亭。约莫两刻之后,宫中就传开了消息,说新封的蕊采女在太液池边语出不敬触怒了柔妃,柔妃让宫正司给她长长记性,不料宫正司却把人打坏了。昏死过去,醒不过来了。 这消息飘散的同时,顾清霜正在紫宸殿里哭得梨花带雨:“怎么就……怎么就打坏了呢……”她抽噎不止,抽噎得话都断断续续,“你们宫正司下手……下手应该有数的啊。本宫就是因觉得你们有数才说让……才说让你们看着办,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宫正司差来禀话的宦官跪在几步外,磕了个头,却也一脸难色:“娘娘恕罪,臣等也没料到。真就二十板子,都没敢使力去打,不料蕊采女这样体弱,竟就……竟就伤成这样。” 皇帝沉着张脸,听到此处不耐地摆了摆手,让那宦官先退了下去,接着便安抚顾清霜:“好了,别再哭了,你有着身孕,如何禁得住这样哭?” 顾清霜望着他,眼泪流个不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臣妾……臣妾没想的……” “知道,朕都知道。”他将她揽进怀中,“你从来不发这样的脾气,必是她不对在先。你又没存心要她的命,宫正司下手失了分寸也好、她自己体弱也罢,那都不是你的错。” 她还在抽抽噎噎、呜呜咽咽,泪水洇湿了他的肩头,他不禁板了两分脸:“不许哭了,再哭朕把予显叫过来,看着你丢人。” 顾清霜这才尽力地去忍,双手胡乱地抹起眼泪,直抹得妆容全糊。他看着她这张小花脸忍俊不禁,目不转睛地睇着她说:“真该叫画师把你这副样子画下来。” “……讨厌!”她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上。 打情骂俏,郎情妾意,没有人在乎妙蕊还剩几日好活。 她就知道,他定是连妙蕊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一个记不住模样的人的死活总会显得陌生不真切,即便有几分惋惜,也比不得宠妃与宠妃腹中的孩子重要。 而她的做法也挑不出错来,任谁问起来,她都是没有苛责的意思,只是让宫正司立一立规矩。那朵掐断花蕊的凤仙花簪在妙蕊头上被带进宫正司,宫正司却不会让她带出来了。 接下来,就让荣妃自己胡思乱想去吧。 荣妃若觉得她宁可打死宫嫔也不退让,非要将孩子送给皇后必是为了与皇后结盟、成为皇后的羽翼,那很好。若觉得她得宠以来气势愈发强盛,已能责打宫妃,来日大有可能夺她的权,那就更好了。 她就是要荣妃在猜忌中自乱其根基。否则以荣妃一贯的行事沉稳,会不会在她临盆时铤而走险地下手,她也说不好。 还有三个多月,她要一步步把荣妃逼疯。 嫔妃们闷在这红墙里,原就容易多思,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琢磨出许多有的没的。她要引着荣妃多思到寝食难安,草木皆兵。 而这些,她自是没有告诉皇后的。 以皇后的性子不会允准。她们再如何相谈甚欢,也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皇后真心期盼着六宫和睦,沾血的路便只能她自己来铺。 可等荣妃没了之后…… 她直不愿意去想再下一步。 第94章 颁赏六宫 蕊采女在三日后香消玉殒,皇帝没为她费什么心思,随口降旨追封了个正八品良使,着内官监安排一应丧仪。 良使,说起来比采女强上不少,是正经的宫嫔了,但那是人活着的时候。在丧仪上就强不了太多,不过一口薄棺、再加几件她平日常用的首饰、喜欢的衣裳作为陪葬,就算了却了一生恩怨。 顾清霜原也懒得为此费神,到了蕊良使下葬那日,却有栖凤宫宫人专门过来禀了一句,说皇后自己添了些银两用在丧仪上,又从栖凤宫的库中挑了珠钗首饰用作陪葬。 这话当然不是随口跟她一提,顾清霜听得暗自皱眉,觉得很没意思。 在这般的事上,她和皇后注定看法不同。只消皇后不碍她的事,她便也懒得苦口婆心地说服她什么,皇后却偏要这样昭示自己的不痛快,实在没趣得紧。 只是这份不满最多也只是藏在心里,面子上她还得客客气气地与宫人称赞皇后贤德,而后还要再去一趟栖凤宫,不能让皇后的拳头打在棉花上。 入了栖凤宫,皇后却没等顾清霜说上一句夸赞她的话,甚至没等她见礼,开口便是:“柔妃杀伐果决,拿旁人当垫脚石眼睛都不眨一下。那等收拾完荣妃,是不是就该本宫了?” 这般发问,倒是顾清霜不曾料到的。 皇后好似也并不急于听个好听的答案,说完缓了口气,秀眉蹙得更紧了三分,神情倦怠:“你千万莫拿什么不曾觊觎后位的话搪塞本宫。你这样的性子,若只说想换一份安稳,本宫是不信的。” 顾清霜定定注视着她,倒也并不太慌。殿中没留宫人,她位份也不低,治罪不是皇后想治就能治。她便定住神,缓步移至侧旁的位子上落了座,直视向皇后,风轻云淡地开口:“皇后娘娘明言这些,是想宣战,还是想劝臣妾放弃?” 皇后滞了一滞。在叫顾清霜过来之前,她因蕊良使的死而彻夜未眠。宫中有人丧命时她常常这样,昨晚却神思格外清明,想明白了些先前不曾细思过的事情──柔妃或许也是想要这个后位的。 人总是盼着付出和回报能够对等。若放在一心只记挂情情爱爱的南宫敏身上,手上沾满血迹只为圣宠就不稀奇。柔妃却不是那样的人,皇后虽没问过她对皇帝究竟有几分真心,几次交道打下来便也知她活得清楚通透。 ──那这一路拼杀过来,便该是要图点别的。 后位?皇位?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这个。 这样的剧情虽然俗套,但十分合理。大权在握的位子总是让人趋之若鹜的,顾清霜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宠妃,论谋略论心智都不差,凭什么不能动这份心思? 想到这一步,皇后就睡不着了。 荣妃若会为了后位要她的命,柔妃便也会。毕竟皇后只有一个,她在这里就碍了事。 为此她才着人将顾清霜传了来,可听顾清霜这样直来直去地反问,皇后又突然愣住了──她好像并没想过自己究竟希望听到怎样的答案,心中又想求个什么结果。 是以顾清霜问完,殿中就沉寂了半晌。皇后看着鞋尖儿上的绣花默不作声,过了须臾才又启唇,气息变得很弱:“本宫只想知晓个答案。本宫知道你有手段,不想与你相争……若你肯如实相告,本宫会想想有没有对你我都好的出路。” 顾清霜摇头:“没有这样的出路。” 皇后睇视着她:“你这是承认了?” 她不想再继续这样没有结果的话题,立起身,低眉敛目地朝皇后一福:“臣妾告退。” 皇后哑然,张了张口,好像想再追问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只得目送顾清霜远去。 离了栖凤宫,顾清霜心中也一片阴霾,提不起劲儿来。 早在皇后进宫之日,她便已准备好来日要有一争,却未成想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而然地挑明。 她对这件事原是有些逃避的,逃避得不肯去多想。因为平心而论皇后的性子还不错,若非身处后宫、若非有这些绕不开的矛盾放在眼前,她或许真能与皇后谈得来。 可惜了。 这条不归路已经走了这么久,没有谁值得让她在最后几步放弃。 . 月末,舒德宫景明殿里,荣妃一如往常般翻起了账册。 她曾执掌宫权多年,直至皇后入宫,她一朝间失了权势。后来皇后有孕,宫权便又短暂地交还到了她手里,待得嫡子降生,凤印虽又还了回去,但皇后要照顾孩子,账上的事便还是交给了她来管。 于是每逢月末的时候,荣妃总是看着账簿百感交集。 这些能呈到她眼前的账目,时时证明即便中宫有主,她在后宫也还尚有些权力。同时亦时时提醒着她,中宫目下是有主的。 万般权力,皇后给她她才有。皇后不肯给,她就连碰也碰不到。 荣妃每每想起这些就心中讥嘲无限,她怨皇帝、怨太后、也怨皇后。偏生近来皇帝又被柔妃迷了心窍,竟赞同她这胎再生下来就交由皇后去养。若这胎再是个皇子,皇后便已有两个皇子养在膝下。 而她自己抚养的皇次子,又偏偏是目下四个皇子里最不得圣心的一个。 皇帝厌弃他生母做的那些糊涂事,这份厌弃说重倒也不重,只是在孩子多的时候,就足以让他分得的原也不多的圣恩变得更少。荣妃因而早早地就动过念头,想在柔妃生这一胎时去母留子。 倘使柔妃生孩子时没了,以她的资历便对这孩子志在必得。即便皇帝觉得她膝下已有一子也无妨,皇次子如是没了,就没有了。 无奈事与愿违,盈兰被察觉了,还被察觉得那么早,早到柔妃的身子一点损伤都还没有。孩子还因此要被归给皇后,于荣妃而言,近来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荣妃愈想这些事,心中愈是烦乱。手中的账册又翻过一页,就看到怀瑾宫的账了。 细看才两行,她就皱起了眉头:“怀瑾宫这个月的开支怎的这样大?” 身边的大宫女正研着墨,听言叹了一声:“柔妃有着孕,皇上就纵着她了。她从前又鲜少提什么要求,皇上目下便很愿对她百依百顺,连太后也说不得什么。” 荣妃眸光渐冷,点着账册上的数字:“这可是真金白银的开支。” “是。”大宫女颔一颔首,“但听闻其中八成都是柔妃数年来的积蓄,余下的是皇上前些日子高兴赏下去的。” 荣妃脸上依旧不咸不淡:“那也还是太多。” 一个月十万两白银的开支,她怎的不去抢?推拒贵妃之位时还口口声声说是要为皇上省钱,如今皇上也不嫌她惺惺作态? 大宫女打量着她的神情,口吻变得小心了些:“她愿意给六宫颁赏,换得六宫为她祝祷……皇上觉得皇嗣为重,便也愿意哄着她来。奴婢觉得娘娘就不要多管此事了,毕竟是皇上帮着出了力的……” “给六宫颁赏?!”荣妃忽而想起什么,霍然抬起头来,“你是说柔妃前些日子颁赏的那些东西,是花钱新置办的?” “是啊……”宫女点点头,“尚工局忙了许久,还寻了许多宫外的工匠一并忙着,听闻到现在都尚未收尾呢。” 原本只是嫌柔妃碍事的荣妃,突然防心大盛。 这回颁赏的事她知道。柔妃不知是如何说动的皇帝,以紫宸殿名义赐下了许多珠钗首饰,不仅宫妃有,许多身份尊贵的外命妇也有。 她原本只当那些东西是怀瑾宫中取出来的,是柔妃这些年攒的赏赐。因此她并未上心,反对这般手段嗤之以鼻──柔妃当那些点子东西就能收买朝臣不成?当朝臣命妇与她一样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那么薄呢? 可若一切都是新打造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价值数十万两银的珠钗首饰,尚工局要赶制出来不知要动用多少人马。皇帝准允了这种劳师动众,更像是在昭示什么。 皇帝是许了柔妃更高的位子,迟早要让柔妃压到她头上去?还是柔妃在皇帝心中俨然已比正宫皇后更要紧了? 哪种都让人生畏。 荣妃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蕊良使的事。 嫔妃行事残忍是大忌,柔妃打死了人,却什么事都没有。 俨然就像当家主母打死了一个不起眼的妾侍。 荣妃从来不怕她得宠,只怕她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更怕皇帝被她哄得滋生荒谬的心思。 . 怀瑾宫中,顾清霜随着月份渐大,已然大腹便便,出门散步之时皇帝便总扶着她。她也渐渐懒得像先前一样再去外头走动,多数时候都只在怀瑾宫里转。 行至思雅殿后,就路过的库房。房门开着,侧首便隐隐可见有两名宦官在里头扫地。 她得宠多年,三间库房都被各样赏赐堆得满满的,难得有能这样彻底轻扫的时候。萧致也侧首看了眼,就嗤地笑了:“让你出手阔气,库都搬空了,改日朕让尚工局备些好东西给你补上。” “……可别!”顾清霜美眸一横,连连摇头,“臣妾自掏腰包颁赏六宫讨个吉利,都已有传言说是皇上为臣妾花钱了,衬得臣妾活像个妖妃。但这等流言臣妾尚可不理,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皇上为臣妾将东西补上……臣妾可真就要心虚了,使不得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勾住他的手指,轻轻拽着晃着,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那些流言散出去,让荣妃不安生就行了。 她可不能真把罪名坐实,搞不好要让朝臣弹劾的。 第95章 柔妃生产 除却有意地笼络六宫,顾清霜近来也愈发缠着皇帝了。 入宫这些年她都将分寸拿捏得很好,虽从不有意疏远他,却也鲜少有意缠他。眼下偶然这样黏人起来便让他无比受用,又因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他便更愿意惯着他一些。一时间,紫宸殿里日日柔情蜜意,她有时会在午后回怀瑾宫去,晚膳时分他又要去找她一道用膳。而后若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他就索性留在思雅殿里陪她,给她阖宫里独一份的温存。 适逢皇后进宫也已两载有余,来年便又是大选的年份了。大选的名册与画像多是在这个时候就会呈进紫宸殿,让帝后先瞧一瞧,有些不想留的当下就可从名册上划去,以免殿选要看阅的人太多。 上次一大选前,顾清霜也曾百无聊赖地看过那些名册,却没说过什么。这回倒变得话多,嫌这个名字不好听、那个太胖、另一位又太瘦。皇帝对这事本来也不太上心,果然肯惯着她,时常她说一句哪个不好,他就边看奏章边随口说一句“替朕划了”。 初时她尚会表示三分推辞,撇一撇嘴跟他说:“臣妾只是闲的没事随口说说,皇上听个热闹就得了,可别听臣妾的。” 他便将她揽进怀里,一壁轻吻她的脸颊一壁温声道:“你说不好就是不好。多替朕看看,帮朕省一省力。” 他总是善于拿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讨她欢心──说到底他大权在握,皇位坐得稳当,皇后也已然立好,四妃亦都齐全。世家们大是不必为了女儿能不能进宫当个小嫔妃的事跟他计较,对那些没见过面的姑娘,他亦不必顾忌什么。顾清霜便前前后后否掉了小二十号人,乍看过去各样家世的都齐全,其实近半数都是出身名门。 这样出身的姑娘被她说划就划了,他不在乎,但必定有人在乎。 荣妃,这样的事情落进她耳中,不知又会为她再添多少忧愁。 再过些时日,她就已初见了成效。 因着她临盆时日渐近,皇后在中秋翌日的晨省上就发了话,让她自当晚昏定起就不必再来了,好生安养便是。顾清霜没有客气,直接颔首谢了恩。荣妃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眉头浅浅蹙着,话音多有几分严厉:“柔妃近来仗着皇上宠爱和腹中的孩子,底气是越来越足了。” 顾清霜浅怔,迎上她的视线,脸上满是困惑:“臣妾不是头一日得宠,这孩子也不是臣妾的头一个孩子,不知荣妃姐姐何出此言?” 这话听来简直跋扈,偏她说得心平气和,更有几分嚣张而不自知的感觉。荣妃直是一愣,哑了一哑,却终究还是维持住了分寸,只说出一句:“妹妹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谨记姐姐教诲。”顾清霜低了低头,脸上笑意嫣然。 她也并不必再画蛇添足地与荣妃争下去了。荣妃这一句话便已足够让她知道,她坐不住了。 如此又过十余日,顾清霜在一个深夜猛然被腹中的搐痛惊醒。她急唤了声“来人”,睡在旁边的皇帝先醒过来,忙问她:“怎么了?” 她缓了口气:“……约是要生了。” 这句话刚好落尽正打帘进来的值夜宫女耳中,立时便折出去做了吩咐。思雅殿上下早已都安排妥帖,产婆早早地进了宫,沈书更已在殿后住了七八日。眼下听说柔妃发动,众人都手脚麻利地起床往这边赶来,放眼望去,便可见灯光在怀瑾宫中倏然铺开,照得处处通明。 约莫一刻之后,皇帝被请出了寝殿。前后脚的工夫,闻讯而来的嫔妃们也陆续到了。皇后到得略迟了一些,进了宫门就问:“柔妃如何了?” 门边的宦官拱手:“柔妃娘娘胎像一直不错,娘娘放心。” 皇后点点头,这便上前与皇帝见了礼。她下意识地望向殿里,柔妃大约是搐痛正渐渐转烈,隐约可闻一两轻声叫自寝殿溢出来。 皇后隐有忧色,吁了口气:“臣妾不放心,想进去看看。” 皇帝点头:“也好,朕不便进去,你去陪一陪柔妃。” 皇后又向他一福,便提步往里去。刚迈过外殿殿门却又收住脚,似乎忽而想起什么,她沉吟了一下,转回头来:“臣妾总想着祥容华生孩子时的事,想想还是心有余悸,总有些慌。三位姐姐陪本宫一道进去吧,若真有什么事,咱们也好互相定一定心。” 她前一句话还是对皇帝说的,说后一句话时视线微转,看向了立在皇帝身侧的三妃。 听她提及“祥容华”,莫说这三人,就是站得远些的低位嫔妃们都面色一僵。谁都记得祥容华那一胎生得不容易,帝后还因此生过嫌隙。 皇帝的脸色也是一沉,皇后的心弦绷起来,直怕柔妃出的这主意是在诓她,又或柔妃拿捏错了。但很快,便见皇帝点了头:“皇后年轻,你们同去吧。” 三人齐齐地垂眸一福,便上前伴着她一并入了殿。皇后暗自松了气,边往里走边慨叹,这柔妃是个狠角儿。 皇帝宠过那么多人,如今晴贵人黯然失色、南宫敏在冷宫疯疯癫癫、愉贵人更已香消玉殒,皇帝连提都不再提她们一句。 她进宫时日并不长,都觉得皇帝实在薄情,在宫里赌什么也不能赌他的真心。 柔妃却偏就敢赌。 柔妃跟她说,皇帝最是自诩情深,若在她生产时提及祥容华,他不会多想从前的嫌隙,只会想起祥容华命悬一线的危险,继而也会担心她置身险情。 皇后当时觉得柔妃这是猪油蒙了心,当宠妃当得忘乎所以了。柔妃却说,若她这话错了,她愿意至此不再觊觎后位,她会自问不配。 为着这话,皇后才肯陪着她赌一把。将来的矛盾已近在眼前,若真能让柔妃退上一步也是好的。 可柔妃赌对了。皇帝点头的那一瞬里,皇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黯淡。 她甚至毫不怀疑,倘若现下的柔妃与昔日的祥容华一样面临保大还是保小的惊险,皇帝会舍弃孩子,保柔妃的命。 本事啊…… 柔妃简直就是命中注定的后宫之人。 . 寝殿中,顾清霜腹中阵痛又烈了一阵,淡去后她急喘了几口气,听得阿诗压音禀道:“娘娘,皇后、荣妃、岚妃、和妃都在了。” 她心弦一提,侧首看过去,果见榻边一丈远的地方多了块纱屏,屏的那侧置着桌椅,几道倩影安坐在那边。 顾清霜眼中凌光微转,边是缓着气,边吐出两个字:“卫禀……” 阿诗垂眸:“娘娘放心,都安排好了。” 生孩子,少说也要三两个时辰。荣妃若不下手,她就自己找机会。荣妃若下手,她也大可给她再加上一道。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 疼痛已掀至极处,顾清霜冷汗如雨般留下,浸透衣衫,又沾湿被褥。借着一声嘶喊,她攥住了沈书的衣袖:“沈大人……” “……娘娘放松些。”沈书答着话,沉下心,再她松开他时便转过身,绕过那屏风,禀道:“皇后娘娘,柔妃娘娘恐有难产之兆,臣会尽力而为,但若有什么意外……” 皇后平心静气地回看:“大人先尽力便是,真出了意外再说意外的事。” “臣遵旨。”沈书边应边抹了把冷汗,皇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荣妃,荣妃的目光只定在纱屏上,捉不到什么情绪。 过不多时,沈书便开好了催产的药方,着人去煎药。 前后脚的工夫,皇后说口渴,几人这才想起在殿中坐了这许久都只记挂着柔妃,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柔妃身边的人都忙着,她们也不好此时吩咐宫人去沏茶,便各自遣了跟前的大宫女出去。 她们都是去侧旁的角房沏茶,四人原是一道进去的,沏茶的速度便也差不多。当中却有个小宦官进来,火急火燎地与荣妃身边的浅溪说:“姐姐可否容我先换个茶?是给皇上的。” 浅溪只好让开,另三人便先一步沏好了茶,为免放久变凉就先端回了寝殿,独留了浅溪一个。 浅溪倒也没等太久,沏好茶也折向寝殿,入殿门时又正碰上卫禀急急地赶来。卫禀冷不丁地看见她,神情一松,拿起自己托盘中的小碗,啪地放在了她手中端茶的托盘里:“太好了,你帮我把这参汤送进去,我还得去给娘娘盯着药。” 卫禀说完转身就走,浅溪只愣了那么一刹的工夫,再想开口喊他已经晚了。 浅溪只得入了殿,先将参汤交给殿中的宫人,又给荣妃上了茶。荣妃不禁蹙眉扫了她一眼:“怎么回事?” 浅溪如实说:“在门口遇上柔妃娘娘跟前的卫禀,他忙着去给娘娘煎药,让奴婢把药端进来。” 荣妃心弦一阵,一股子不安鬼使神差地扬起来,又被她按了回去。 她跟自己说:不至于。 “啪”的一声,瓷碗翻地的响声在殿中一震,满殿的忙碌都停了一停。荣妃的神思猛地被拉回来,循声看过去,床榻旁边瓷碗翻倒在地,阿诗跌跪在地上,手里握着个什么,她直勾勾地盯着,呼吸急促:“娘……娘娘……” 接着,她怔怔地抬手,将手里的银针递给眼前的沈书看。 沈书抽神扫了眼,几个产婆、宫人也都下意识地一瞧。顷刻之间,所有人都吸了口凉气。 原本光洁的银针一端犯了黑,黑得虽不深,也触目惊心。 砒|霜。 第96章 各有算计 荣妃如同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来:“怎么回事!” 床榻上,顾清霜的呼吸显得愈发急促,紧盯着阿诗手中那根犯了污的银针,满目惊慌:“谁……谁煮的参汤?” 沈书的冷汗流得愈发厉害,忙劝顾清霜:“请娘娘先专心将孩子生下来,旁的事情……都容后再议!” 皇后听言便也立起身,绕过屏风向顾清霜走了两步,口吻平静地与她说:“柔妃,你安心生你的孩子,本宫与皇上都在,会替你将事情查个清楚。” 说罢便侧首一指芷青:“去,将碰过这参汤的都押起来。”又睇了眼守在门口的宦侍,“你去禀皇上。” 话一说完,那宦侍就出了殿门,芷青同样先折了出去,到外头又唤了几个宫人,有的着去小厨房拿人,有的带进殿里。 荣妃愈发觉得不好,眼见芷青折回殿中,随来的两个宦官就要押浅溪,她神色一厉:“皇后娘娘,浅溪是臣妾身边的掌事。娘娘拿了她,是疑臣妾想毒杀柔妃么?” 宫中德高望重的嫔妃说话总有几分分量,若放在从前,荣妃说出这样的直白的话,皇后怎么也要客气几句。今日她却变得格外硬气,一双凤眼淡淡地睃过荣妃的脸,慢条斯理地吐出两句话来:“六宫相争,什么事也不足为其。本宫只求真相,帮理不帮亲。” 这话除却压住了荣妃,更给了芷青底气。芷青一挥手,两名宦官上前押了浅溪就要走,浅溪大为惊恐,哭喊着冤枉、哭喊着求荣妃救她。荣妃一时却顾不上,她冷睇着皇后这张气定神闲的脸,那股子不安愈演愈烈。 原来不仅是她容不下皇后,皇后也容不下她。 可偏偏皇后是执掌封印的那一个,眼下又兹事体大,她什么都不能说。 皇后又淡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无意硬顶,朝和妃与岚妃颔了颔首:“都不宜留在殿里了,随本宫出来。” 和妃与岚妃倒都是与顾清霜交好的人,但今日之事她们皆不知底细,这份“交好”就反让她们关心则乱。现下见皇后从容冷静,安排得井井有条,二人才略微安了三分心神。 三妃便随皇后一道又出了殿,殿外的院子里,自那宦官禀明事由后,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皇帝面色铁青,宫妃们自然不敢说话,个个都只得束手立着。 皇后迈出门槛,朝他福身,道了声“皇上”。他看向皇后,迫着自己缓和了几分神色:“怎么回事?” “臣妾刚差人押了经手过那碗参汤的宫人们去查,会为柔妃查个明白。”皇后的口吻端庄持重,不急不缓地落入众妃耳中,颇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样子。 皇帝点一点头,和妃在旁自顾自斟酌着,俄而也福了福身:“皇上,方才殿中不仅人多,还不免忙乱。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说句公道的话,谁也不能轻易脱了嫌隙。臣妾虽自问清白,但为查个透彻,愿自请让宫正司问话,臣妾带来的宫人也尽可押去问个究竟,换柔妃妹妹一份心安。” 这话倒说得皇后有些意外。顾清霜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即便她们之间亦友亦敌,个中布局她也愿意只她二人知晓。可和妃这话听来却是在帮顾清霜逼迫荣妃,皇后忽而摸不清顾清霜话中虚实,意外之余,下意识地打量和妃的神色。 和妃觉察皇后的视线,只作未觉,淡然垂眸不语。今日之事出得突然,她不知究竟是谁所为,但看众人方才的反应──岚妃像是与她一样不明就里的,荣妃却似有几分慌张,而皇后的沉着冷静也说不准有无问题。 那她不如搅个浑水,把大家都送到宫正司去,谁也别跑。反正已经了这么多事,她和柔妃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而荣妃与皇后,则都不是。 那荣妃与皇后不论倒了哪个,对她们而言便都不亏。 岚妃闻得和妃所言,也皱了皱眉头,转念一想,自己既没皇子争位又有公主傍身,便是最没嫌隙的一个,索性也充个大方:“和妃妹妹说的是,臣妾也愿与身边的个宫人们一道让宫正司盘问个究竟。这等阴毒之事,必要抓出真凶才好。” 她们两个都发了话,直听得荣妃牙关按咬,终是不得不也说:“和妃所言极是。” 皇后不免迟疑,心下打了鼓,疑这其中还有自己不知晓的阴谋,最终要咬到她身上来。 她一时举棋不定,拿不准要不要跟着她们的话将自己也送进宫正司。不及拿准主意,殿侧拐角处忽而传来一喝:“快着些!磨蹭什么!” 殿前死寂的院子突然这样传来响动,众人便都看了过去。夜色之中,只见两名宦官正押着一个宫女过来,那两名宦官是皇后方才差出去的人,宫女却瞧着有些面生。岚妃蹙着眉头想了想,才说:“这好像是荣妃身边的人?” ──到这一刻,荣妃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 寝殿中,顾清霜心无旁骛地尽着力,催产药不知何故始终没端进来,好在她原也不是真的需要,咬紧牙关熬到破晓时分,终于闻得婴孩啼哭。阵阵痛感未能即刻淡去,她一时间仍急喘着气,听得阿诗在旁笑禀:“是个小公主,娘娘有公主了!” 顾清霜撑起两分力笑了笑:“好,予显有妹妹了。” 这一瞬里她高兴得真心实意,但在宫中,真心实意的喜悦总是奢侈的。下一瞬她便不得不摒开这些真心实意的念头,全神贯注地再应对眼前的纷争。 阿诗赶在皇帝进殿前将外头的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皇帝进殿时,殿中已收拾干净,沾了血的东西都被丢出去,床褥也换了干净的。他坐到床边,乳母便将新生的小公主抱到他跟前。他刚伸手接过,顾清霜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皇上……” 迎上她满目的惊恐,萧致有些心疼,一喟:“你刚生完孩子,不要多想那些事,朕会为你查个明白。” 顾清霜连连摇着头:“臣妾……臣妾就怕有人趁乱下手,参汤是着卫禀亲自盯着的,怎会出事!” 她的情绪很有些激动,沙哑的声音也尖锐起来:“臣妾要亲自问个清楚!” “明日再说。”他将她搂住,口吻不容置喙,“便是天塌下来,都明日再说。你放心,一干宫人都押了起来,就连荣妃、和妃、岚妃也暂且都有宫正司看着,谁也跑不掉。” “……什么?”顾清霜不禁一讶。 她与皇后的安排之中并无这一环,这听来也不会是皇后的主意。 皇后是防着她的。她把话说到那个份儿上,皇后只消不傻便会防着她。 而这般安排,太容易让她顺水推舟地安上罪名。 可她一时也不好追问这主意是谁出的,只得盼着不要节外生枝。皇帝轻吻着她的额头,温声安抚:“朕不会让你出事,你好生歇着。” 顾清霜只得姑且作罢,转念想想倒是也好。生孩子到底是劳心伤神的事,刚生完便要操劳更令人心力交瘁。如此歇上一天养精蓄锐,总归是好的。 她便安然地沉睡过去,又过约莫两刻,天就亮了。 她在深夜发动,宫人们就没去扰予显。予显一觉醒来突然听闻母妃已平安生了、自己多了个妹妹,开心得踩上鞋子就往正殿跑。 他跑到正殿门口,宫人就拦住了他。低声禀说柔妃娘娘正睡着、他若要看小公主直接去侧殿便可。予显忙放轻声音,点一点头,蹑手蹑脚地往侧殿去。 进了侧殿,予显却看到妹妹的摇篮边还有个人──皇长子予昭。 他轻唤了声“大哥”,予昭抬眸看见他便迎过来,将他拉回殿外,避开一众宫人,压声告诉他:“跟你说一声,昨晚出事了。” 予显心底一惊:“怎么了?!” “有人在你母妃的参汤里下毒,催产药也被动了手脚。”予昭言简意赅,“现在我母妃、荣妃、岚妃都被宫正司的人看着,这事肯定会查到底,你心里要有数。” “有什么数?”予显似懂非懂,眉头锁着,思索着说,“和母妃跟岚母妃不会的。” “这些都不打紧,我母妃也用不着你为她说话。”予昭蹲下身,边思量边告诉他,“你年纪小,你说什么父皇都会信。若有机会……你就让父皇知道,你不喜欢荣妃。” 予显的眉头蹙得更深了:“我是不喜欢荣妃……”之前的纠葛母妃与他说得不多,但他也隐约知道一点。 他知道在先前冰雕一事上,母妃和母后都是怀疑荣妃的。 “可我说我不喜欢她,顶什么用?”他反问道。 予昭抿一抿唇:“你平白说不喜欢他,父皇必定要问你为什么。到时你就再说,你也不是不喜欢她,是不喜欢二弟。” 予显怔了怔,直没敢接话。 他虽年纪小,却也知父皇是希望他们兄弟和睦的。大哥让他在父皇面前说这种话,他怀疑大哥在诓他。 却听予昭又道:“父皇总归还是要再追问一二,到时候你就说……”予昭复又斟酌了一下,“你就说二弟太争强好胜,事事都要当最好的。而且他不喜欢四弟,你每每想去找四弟玩,他都不肯一起去!” “……就这样嘛?”予显懵懵懂懂,低头又想了会儿,问他,“争强好胜是什么意思?” “这是……”予昭无语凝噎地扶了下额头。 三弟早慧,让他时常忘记他才四岁。他只好先给他讲一遍“争强好胜”的意思,再告诉他如果一个皇子争强好胜且不喜欢嫡子,父皇必定会心生忌惮。 予显听到这话,便又机灵起来:“我知道我知道,父皇会觉得二哥想当太子嘛,这个我懂!” “小机灵鬼。”予昭摸摸他的额头。 予显嘻嘻一笑,心里却在想他才不要这样听大哥的。 这种事,还是得问过母妃的意思才行。 第97章 逐步推进 予显没和予昭多说什么,若无其事地与他一起回到侧殿看妹妹。妹妹小小的,躺在摇篮里像个小瓷娃娃。 ……还是做得不太好看的那种。 他心下一边思量大哥方才说的话,一边又在嫌弃妹妹长得丑。等宫人禀说母妃醒了,他往殿中走去,终是后者占了上风,顾清霜便见他跑过来时一张小脸垮得像遭了雷劈,瓮声瓮气地跟她抱怨:“母妃,为什么妹妹不好看!” 顾清霜嗤地笑出来:“还没长开呢,比起你刚生下来可已经好看多了,过几个月你再看。” “真的?”予显这才放心,接着便蹬掉鞋子、爬到床上,把皇长子适才所言一五一十地与顾清霜说了。 顾清霜听得拧起眉头,予显一看,也皱眉:“母妃不知道?” “嗯,母妃不知道。”顾清霜坦言,想了一想,又觉不论是和妃之意还是皇长子自作主张,应该都并非在算计她。 她与和妃相识已久,还是愿意多些信任的。再者,就事论事地说,予昭让予显跟皇帝说的话挑不出错。予显这个年纪,便是话有不妥也叫童言无忌。 皇帝对童言颇是容让。前阵子父子两个说笑起来,不知怎的提起了“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俗话。予显把“太岁”与“太子”记混了,说“太岁会是四弟弟”,皇帝被逗笑,纠正他说那是太子,不是太岁,又问他“予显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吗?”。 予显仰起头,回得很大声:“知道知道!太子就是……父皇死了之后,当皇帝的那个人!” 言及“死”字,在宫中原就颇有忌讳,况且又是这样的话题。在案前作画的顾清霜猛地打了个寒噤,霍然抬起头,却见皇帝笑得开怀,将予显抱到膝头,毫无不悦,反倒教了他一个新词:“予显说得对。但是这不能用‘死’,要说‘驾崩’。” “哦!”予显乖巧地点一点头,突然红了眼眶,活学活用地说,“二姐姐养的小猫病了,可能要驾崩。” “……” 皇帝又不得不纠正他,只有皇帝离世才用“驾崩”,小猫用“死”自就可以了。 诸如这般话题,皇帝听了都并无恼怒,他说几句兄弟之间相处不快的话,皇帝更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坏心思。 只是出于谨慎,她还是同予显说:“按你大哥说的做也无妨,但你要趁母妃在的时候跟你父皇说这话。” 一旦有什么意外,她要能帮他兜着才是。 皇帝在暮色四合时才有到了怀瑾宫来。顾清霜睡了大半日,气色比昨日刚生完孩子时已好了许多。他坐到床边,她就柔柔弱弱地拉住他的衣袖,追问他砒|霜之事。 “宫正司正在审着。”皇帝无声一叹,想了一想,“有一事,朕倒要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事?” “你身边那个卫禀,闹出是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萧致眉心轻轻蹙着,“上次便是他办了糊涂事,这回又是经过他手的东西,你可还信得过他?” “臣妾信得过。”顾清霜点一点头,神色中没什么波澜,“上次是他的不是,但那是为着阿诗。这回……虽说他必有疏漏之处,但当时殿中那般忙乱,又是有人存心算计,他再小心怕也难以防住。皇上若是生气,赏他一顿板子也就是了,千万别伤得狠了。臣妾已失了家人,只剩阿诗这么一个妹妹还算贴心,不能让阿诗难过。” 得凡她提起故去的家人,他总会有些动容。 长叹着又点了点头,萧致道:“朕会告诉宫正司。” 顾清霜打量着他的神情,眸中不解浮现:“皇上何故专门提起他来?可是宫正司觉得他格外可疑,想审又不敢贸然动手?” “是。”萧致颔首,“他咬定那参汤一直都是你思雅殿的宫人盯着,唯有荣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浅溪接过一把。宫正司若不动他,便要动浅溪。你们位份都不低,他们两个也都受重用,宫正司左右为难。” 顾清霜轻轻“呀”了一声,脸上也露出难色:“这便是要让浅溪姑娘遭罪了,这也不好。不然这事……” “你不必管了。”他攥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怜惜,“朕知道你心善,但兹事体大,没有大事化小的道理。”说罢就不许她再多说,兀自侧首,吩咐宫人,“把公主抱来,朕看看。” 门边的宫女一福,往侧殿去传话。 片刻之前,顾清霜听说他正往这边来,笃信他无论如何也要看看新生的女儿,便示意予显先去侧殿陪着妹妹。现下乳母抱着小公主过来,予显就自然而然地跟了进来。 “父皇!”予显上前一揖,皇帝回过头,神情严肃:“没去尚书房?” 予显心虚地看顾清霜,顾清霜抿着笑:“是先生听闻他刚添了个妹妹,许他歇了一日。” 皇帝释然:“也好。” 顾清霜又说:“臣妾还想着等眼前这些乌烟瘴气的事都了了,要让几位姐妹带着皇子公主们都来坐坐呢。他们小孩子在一起玩闹最是有趣,臣妾在旁边看着,时常都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萧致听得好笑,手指肆意地刮过她的鼻尖:“小尼姑才多大,装什么老成?” 顾清霜蓦然脸红,睨一眼予显,嗔怒道:“孩子在呢,皇上少拿臣妾寻开心。” 予显却好像全未主意父皇母妃的打情骂俏,眉心不知何时已紧紧皱起来。他们几句对答之间,他终是拿了主意,往前走了几步,趴到顾清霜耳边低语。 可小孩子总是声音大,说不来悄悄话,皇帝便也很清晰地听到一句:“我们不喊二哥哥好不好?” 顾清霜听他说罢就蹙起眉,眼中多有责备:“这什么话?” 皇帝则直接问:“为何不喊你二哥?予显不喜欢二哥?” 发觉悄悄话被父皇听到了,予显满目震惊地缩了下脖子。跟着认真想了想,道:“没有,是二哥不喜欢四弟!” 皇帝锁起眉头,顾清霜扑哧一笑,又板起脸教他:“玩闹的事可不能当真。你们是亲兄弟,随口说说不喜欢都是开玩笑的,懂吗?” “才不是。”予显却摇头,小脸瞧着比她还严肃,“二哥太……太好胜啦!在尚书房就什么都要当最好的,还硬要与大哥比!我们去找四弟玩,他也不想去,总说凭什么四弟是……是什么来着……”他一时想不起来“嫡子”这个词,索性总结为,“是母后生的!” 顾清霜犹自一脸好笑,仿佛没注意到皇帝的脸色一分分阴沉下去。 不过他也很快便又缓了过来,神色如常地将予显抱到跟前,哄着他说:“这些话日后不要乱说。” “是二哥说的,不是我说的!”予显噘着嘴,仰头执拗,“我们不找二哥玩好不好!” 皇帝点了头:“好。” 顾清霜垂眸,压制住溢到唇边的笑意,心里已盘算起了荣妃的结局。 皇帝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何容得下儿子现下就有这么强的好胜心?哪怕没有昨日之事,单凭予显这几句话,也够荣妃头疼的了。 至于皇次子是否真的说过那些话,又有什么打紧。 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四岁,自然是四岁的孩子看起来更不会说谎了。 但实际上,孩子总是随母亲的。 . 宫正司的盘查在三日之后初露了眉目。浅溪熬不住酷刑,招了。 “宫正司说她只招了催产药的事,说是荣妃有意往里面多添些破血之物。但砒|霜的事,她咬死不认是荣妃做的。”阿诗道。 顾清霜轻哂着摇一摇头:“无所谓了。” 哪怕只有催产药那一件事,也已足够毁了荣妃。不认砒|霜,最多不过让她的罪名稍稍轻上一点。 皇帝应是在当晚读了浅溪画了押的供状,因为这晚他没来怀瑾宫,也没到宫中旁的嫔妃处,独自留在了紫宸殿里。 有宫人经过紫宸殿后回来回话说,连袁江都被摒到了殿外。 顾清霜听说这些,叹都懒得叹一声,继续安然喝着碗里的鱼汤。 她记得南宫敏被废出宫的那会儿,他一度黯然伤神,她还有些为他唏嘘。因为南宫敏虽然不是个东西,也确是让他真心付出了,她自己亦在真心付出时被这样不是东西的人狠狠伤过,纵使对他的感情都是假的,也不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 可日子久了,便连那点唏嘘也淡了。 从南宫敏到晴妃、到盈兰、再到荣妃,这个男人自问“付出”过的时候也太多了。 其实呢?其实他但凡对谁真有三分真情,被疼爱的人就能心安、后宫也会察言观色,就都能安稳不少。 眼下的一次又一次伤心失落,说到底不过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与自作自受罢了。 翌日清晨,紫宸殿并未下正式的旨意,但遣了御前宫人进去,将荣妃禁足在了景明殿里。 又过一日,太后称近来总觉身子疲乏,想去行宫安养,命荣妃同行。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怕不管荣妃死活,只是为了施家的颜面,太后也要护一护她。 带着荣妃避去行宫、再也不回来,也算给了顾清霜一个交待。 可有了南宫敏的先例,顾清霜却不敢再铤而走险一次了。 是夜,她倚在皇帝怀中,饶是尚坐着月子不能行什么床笫之欢,也总有其他办法尝尽欢愉。 欢愉之后,她自有百般忧思说给他听。时而为他着想、时而为了太后、为了孩子,甚至为了荣妃。 百转柔肠,万般体贴。翌日清晨,他便下旨择了四位嫔妃随侍太后。 但没有荣妃。 第98章 鱼死网破 再审下去,荣妃当然也是不可能清白的,只会将罪名坐得更实。顾清霜清楚这一点,荣妃自也知道。 几日之后,太后去往行宫的次日,荣妃差了人到怀瑾宫,说要见顾清霜。顾清霜原没心思见她,听言倒也起了几分兴致,想听听荣妃究竟能说出些什么来。 这样位高权重又有家世撑腰的人,总该拼尽力气找一找出路才是。 她便乘着暖轿不紧不慢地到了景明殿前。景明殿殿门未关,暖轿落定之时她揭帘一瞧,就瞧见了荣妃的身影。 外明内暗,荣妃端坐在主位上,身形被殿中的昏暗笼罩,平白透露出几许苍凉。 顾清霜朱唇勾起,搭着阿诗的手提步走进殿中。旁的宫人都识趣地留在了外头,待她进了殿,阿诗回身阖上了门。 顾清霜施施然走到侧旁,边落座边笑言:“荣妃姐姐这个时候怎的还有闲情逸致见我?” 荣妃抬眼,视线淡淡从她面上扫过:“我们做个交易。” 顾清霜美眸一定,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以姐姐今时今日的处境,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让我交易?” “皇位。”荣妃眸光微凌,“你退一步,我们一起除掉皇后与嫡子,我便说服太后、说服施家,扶持你的儿子承继大统。” 有那么一瞬,顾清霜怦然心动。 若能将施家收为己用自是好的。自与柳家结盟她就得了不少好处,施家的势力却比柳家更大。倘若施家有意扶持予显,予显的出身便不再是问题。 荣妃又道:“你盛宠不衰这么多年,皇位原本也非遥不可及。只是有皇后在上面压着,你、三皇子,终究矮人一头。可你若先杀了我再除皇后,施家断不会容你活命,倒不如与我联手,对我们都好。” 她的口吻颇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好像生怕她没有那份野心,直想劝她相信但凡施家准允,皇位便是她盘中之物。 顾清霜嫣然一笑:“可我现在只想看姐姐送命。日后如何,我倒并不十分担心,姐姐说该如何是好呢?” 荣妃眼底骤然一颤:“你……早已有所图谋了?” 顾清霜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一路从尚仪局的女官爬上如今的妃位,姐姐为何觉得我会惧怕施家?收买人心也好,威逼利诱也罢,事情到了眼前办法总是有的。倒是这仇家么……”她的美眸打量着荣妃,转了一转,“有南宫敏的例在前,依我看仇家还是要赶尽杀绝为好,死人才最让人安心。” 荣妃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凉气,顾清霜又看一看她:“姐姐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这坐着月子,太医原不让出门走动,出来一趟宫人们都紧张得很。” 怕她受风,阿诗带着宫女们将暖轿的窗户用绢绸缠得死死的,又命轿夫将暖轿抬至殿门最近处才扶她出来,生怕她有什么不妥。 其实顾清霜自觉身子尚好,只是没想到荣妃让她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说这些,实在没劲。 她便起身向殿门口走去,荣妃半晌不言,直至她离殿门很近了,忽又开口:“你就不怕我拼个鱼死网破?” 声音沉沉,在她心底一震。 顾清霜顿住脚,转过头,轻笑着问:“你想如何?” 荣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帝王的疑心,你承受得住么?” 顾清霜黛眉微挑。 “疑心埋下去,便如种子生根发芽,哪怕是毫不相干的事情,只要他肯多虑多疑,便都会让疑心更盛。你在他身边待得越久就越是危险,越得宠就越可能丧命。”荣妃抿一抿唇,“他的宠爱素来不堪一击。你只为取我性命便将自己置于险处,值得么?” 顾清霜长长地缓息,忽而有种莫名的唏嘘。 原来还有人和她一样把皇帝看得这么透,也会和她一样这般利用皇帝啊。 若放在刚进宫的时候,荣妃说出这样的话她一定有所退让。 但现在…… 荣妃说得仍旧不错,但皇帝可能没机会滋生那许多疑心了。 荣妃便在满心期许中闻得顾清霜浑不在意的一声轻笑,接着便又向外走去。绣满花纹的大袖衫仿佛忽而有了嘲讽的意味,刺得她眼睛都疼。 . 栖凤宫里,皇后坐在茶榻一侧,无所事事地寻了本话本自来读。这世道女人能做的事太少,长日无聊,书就愈发像一方避风港。她读起来,投入进去,就仿佛有了另一段人生。或悲或喜,都比闲着强。 珠帘声撞响便也没将她的思绪拉回来,芷青绕过影壁,抬眸看了看,放轻了脚步上前:“娘娘。” “嗯?”皇后应了声,又过了一息,目光才从书上彻底移开,看向芷青,“怎么了?” “柔妃刚才去见荣妃了。”芷青简明扼要。 “她坐着月子,还去见荣妃?也不怕伤了身子。”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她主动去的?” 芷青摇头:“是荣妃想见她。两个人独自在殿中谈了一会儿,最多半刻工夫,柔妃就走了。” 半刻工夫。 皇后秀眉微锁,索性不再揣摩她们会谈什么事。──这样短的时间,不论是什么事,大概都谈崩了。 她将书放到一旁的榻桌上:“芷青,我近来时时在想,你说以眼下的情势,荣妃在皇上眼里可还有分量?” “哪会还有分量呢?”芷青想着荣妃,轻嗤一声,“这些日子了,皇上都不去见她,也没有御前的人去过问。若不是太后娘娘有意护着,怕是早就一道旨意废了她的位份了。但娘娘也不必着急,待得宫正司那边将罪名坐实,把从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也都翻出来,早晚要治她的罪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后知她会错了意,轻松地笑了笑,“我不是怕皇上不治她罪。我是想问……若她……若她现在发现了些与眼前的案子不相干的事,端着一脸正气去禀给皇上,皇上可还会信一点?” “娘娘怎的这样问……”芷青秀眉蹙起,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又道,“或许还是会的吧……荣妃毕竟在宫里这么多年,执掌宫权的时候也长,知道不少事情。若她真提起点什么旧事,与眼前的案子不相干,便看起来也不是为自己脱罪,皇上或许听得进去。” 芷青说罢便问:“娘娘可是怕她手里有柔妃的把柄,反咬柔妃一口?” “随便问问罢了。”皇后声音轻然。言毕便又拿起了书,继续读了下去。 . 顾清霜回到怀瑾宫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便来了,她靠在软枕上喝着小厨房新送来的鸡汤,听到他进门就问:“不好好坐月子,倒跑出去见荣妃?” “臣妾当荣妃姐姐有要事,不敢不去。”顾清霜边说边将碗递给阿诗,向他颔了颔首算作见礼。 他坐到床边,锁着眉问她:“荣妃说什么了?” “……荣妃说断不会放过臣妾,要与臣妾拼个鱼死网破。”她哑音而笑,说着就抱住他的胳膊,“臣妾不知她要干什么,但若是要见皇上,皇上来臣妾这里见她,好不好?” “你操什么心。”他指尖一点她鼻尖,“朕自会处理得当,你好好歇着。可还有小半个月的月子要坐呢。” “这事不一样嘛。”她声音放软,脸颊在他肩头蹭着,“臣妾怕她与皇上胡说些什么栽赃臣妾,想在旁边听一听,与她辩个所以然来。” 他扑哧笑出声:“辩什么辩,朕不信她就是,你还信不过朕了?” 是呀,信不过。 她眨眨眼:“臣妾自然信皇上,可也想求个清白干净。皇上就依了臣妾吧,莫让臣妾寝食难安。” 她这样绵软的声音,他总是受不住的。只得连声答应下来,承诺若荣妃要见他,他便到怀瑾宫来。 但荣妃真正求见的时候,顾清霜其实已出了月子了。 当时宫正司又从荣妃身边的宫人口中审出了些别的事情,比如盈兰之事。 浅溪招供说,荣妃往盈兰身边塞了人,借着盈兰对柔妃的旧恨,怂恿盈兰往她素日所用的冰中添了东西。 这等恶事竟也与她有关,皇帝自然恼火。于是在荣妃走进紫宸殿时,殿中的气氛已冷到了极致。顾清霜坐在皇帝身边淡看着她,她也回看一眼,接着并不见礼,就笑了声:“皇上都信了?” 皇帝情绪淡淡:“你有什么话说?” “臣妾想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荣妃一字一顿。 顾清霜嗤笑一声:“荣妃姐姐这话什么意思?我无缘无故,何故这样害你。” “你当真清白么?”荣妃的目光落回她面上,“催产药是我添的,盈兰是我收买的,可参汤里哪来的砒|霜?我不曾认过,浅溪也不曾认过。柔妃,你解释得清楚么?” 顾清霜微滞,倒没想到她会这样将事情拿出来说。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有了错处抵死不认只显得死鸭子嘴硬。但若认下一部分、留一部分,便反会让人觉得后者或许别有隐情。 况且,她在砒|霜一事上也确不干净。 压制住心虚,顾清霜气定神闲地启唇:“催产药与盈兰所添之物都未必要我的命,砒|霜入口却必死无疑。姐姐你不敢认这最重的一条,我原也可以理解,亦不打算追究到底,你怎能反来咬我一口?” “休要强词夺理了。”荣妃面上浮起笑来,透着三分凛意,“我身边的浅溪会吐口,你身边的宫人也未必嘴巴就有多严。不如早早认下来,反正皇上宠你,也不会……” “荣妃。”皇帝忽而开口。 荣妃噤声看向他,他也睇着她,眼中隐有几许厌恶:“不必这样栽赃柔妃。朕只问你──” “那年除夕,皇次子突发急症,晴妃得了消息赶去救了他,后来却被指是她下毒一事,与你有关无关?” 第99章 值与不值 莫说荣妃,就是顾清霜一时也被这陈年旧事惊住。她讶异地看皇帝,皇帝只看着荣妃。 荣妃讶然半晌,银牙轻咬:“皇上何出此言?” 似在不明就里的反问,口吻却已外强中干,可见心虚。 皇帝一声轻笑。 她又好似被这轻笑刺激到了什么,忿忿然道:“皇次子之事宫正司已有定论,分明是晴贵人……” “朕知道晴贵人也对皇子有所图谋,所以愿意大事化小。” 皇帝打量着她,话声变得更沉更缓:“念及太后的心思和你打理后宫多年的辛苦,所以愿意息事宁人。” 顾清霜听到此处,忽而觉得有些可怕。 皇帝最初这样问时,她知道他是心中存疑。听至这里,却可见是已对事情十拿九稳了。 这个男人,他想知道什么便能知道什么,一切皆知看他上不上心。 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这点,现下亲眼见到他的清醒,也还是深感恐惧。 皇帝继续说了下去:“皇后进宫,朕也知道委屈了你,你惹出的一些小事朕便不去过问。知你想要孩子,便将皇次子也送到了你身边,盼着你能心情好些。” “可你是如何做的?”皇帝锁眉,眉间渗出丝丝缕缕的嫌恶,“如嫔、宁容华、愉贵人,朕的荣妃好大的本事,处处都是眼线。亏得皇后还一再为你说话,柔妃直至前些日子还生怕事有隐情,冤枉了你。” “皇上!”荣妃忽而怒了,怒冲冲地上前,双手齐齐往御案上一拍,就此撑住。她身子微微前倾,再顾不得仪态,目眦欲裂地吼着,“皇上若真那样清楚,就不该信皇后与柔妃的鬼话!” 宫人们在此时涌了上来,一左一右将她拉远,按着跪地。 荣妃继续嚷道:“她们……她们没安好心!皇上!后位原该是臣妾的啊!臣妾之子原该是嫡子!臣妾入宫的时候皇后才多大!一个黄毛丫头,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啊!”最后一声质问,将她的哭声带出来,她的身子瘫软下去,宫人一惊,不敢再碰她,纷纷松了手。她便伏地哭了起来,“前头是南宫敏和晴妃,后面又是柔妃……臣妾有什么……臣妾有什么啊!朝臣们一句元后不能自妃妾而立就断了臣妾封后的路,臣妾不服!” 安静的殿中,只有她的哭声不绝于耳,凄厉地诉说一积数年的委屈。 皇帝淡漠地看着她:“立后之事,你倒也不必怪别人,是朕不肯。” 顾清霜一怔,荣妃嚯地抬起头来,连泪水都僵住。 他说:“你对皇子早有图谋,朕如何能不防你入主中宫后再有旁的算计?孩子们不能有这样一个嫡母。” “皇上……”荣妃愣在那里,满目的不可置信。过了良久,这满目的不可置信糅成了一声自嘲的哑笑,“你什么都知道……你早就都知道!” 顾清霜侧首看了看皇帝,只看到了他满面的淡漠。 荣妃却忽地凶神恶煞地看向了她:“滚出去!” 顾清霜锁眉,打量着荣妃,险些脱口而出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你滚出去!”荣妃又喝了一声,“事关施家,轮不到你这贱婢坐在这里!” 顾清霜突然觉得很好笑,索性便要起身,却被皇帝攥住了手:“不必。” “荣妃姐姐心情不好,臣妾还是出去吧。”她摇一摇头,大方而和善。 她原也担心荣妃真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让她万劫不复,看荣妃这个样子,倒不怕了。 这样疯疯癫癫、失了分寸的样子,咬她?除非有铁证,否则皇帝怕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而没有她在身边,皇帝独自瞧着这样一个有碍观瞻的疯妇,多半也要觉得更烦。 顾清霜便施施然地从荣妃身边走了出去,出殿时阳光正好,她望着阳光,突然品味起了皇后说过的话。 皇后时常对宫中的万般争斗觉得不屑,也觉得为皇帝相争不值。她原本也同样觉得为皇帝相争是不值得的,如今看着荣妃这样,愈发觉得提前看清这些实在是幸事。 这位九五之尊在愿意时,固然能有许多柔情蜜意。但只要他想,也随时可以薄情到极致。 反过来想想,她又不知荣妃这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他瞒了荣妃许多事情,终是让荣妃一步步走到了这无可翻身的处境里。但若他不瞒,这层窗户纸早早捅破,荣妃或许死得更快。 唉,总有些事是难说清得失的。 不知荣妃还要在里面搬弄多久是非,顾清霜就索性先回了怀瑾宫,打算盯一盯予显的功课。 四公主在满月时被赐名静曦,为着先前的铺陈,顾清霜不得不把她送到皇后跟前去。予显近来就变得很爱往栖凤宫跑,哪怕妹妹多半时候都在睡,他也就愿意在旁边看着。时日久了,功课不免要落下。 是以一整个下午,顾清霜都在压着予显读书。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可算到了用膳的时候,予显边吃边提要求:“一会儿我要去栖凤宫!” “去去去。”顾清霜无可奈何,“母妃陪你一起去,咱们陪小曦一晚上。明天你还得好好读书才成。” 予显小脸垮了。 他不是不爱读书,亦知道读书重要。但相比看着妹妹,读书就着实显得没劲了。 但还不及用完膳,静曦却突然被送了回来。顾清霜看着来回话的宫人,露出不解:“为何?” 那宦官很面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听言束手垂眸:“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这些日子怕没精力照顾公主。一会儿应该便会有旨意下来,晨省昏定也都免了。” “哦……”顾清霜仍有疑色,姑且先应了。送走了来传话的几个,她屏退了旁人,独传了两个乳母来问话。 乳母林氏说:“是有些不对劲,白日里娘娘还带着四殿下一起看望了公主,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但方才奴婢们都在房中看护公主,不在殿里,也不清楚究竟有什么缘故。” 顾清霜追问:“没听说什么?” 林氏想了想,茫然摇头,旁边的钱氏却道:“早些时候……好像听闻皇上去了栖凤宫。奴婢也只是去小厨房取膳听了一耳朵,没细打听。” 这是又出什么变故了? 顾清霜心里存着疑影,又想不出。 当日晚上,皇帝未踏足后宫。翌日临近晌午的时候,倒是尚宫女官来了。她自尚仪升任尚宫后比从前更忙,若无大事顾不上亲自来见顾清霜。这回亲自过来,顾清霜自知有异,她也没有绕弯子,开口就说:“皇上召奴婢前去,让奴婢为栖凤宫挑些宫人。” “挑宫人?” “是。”尚宫垂眸,“说是要将栖凤宫的宫人全都撤换了。” 顾清霜心头一紧:“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尚宫摇一摇头,“但除此之外,奴婢还听闻皇上命栖凤宫闭了宫门,对外只说皇后病了,不许旁人搅扰。” 说白了,这就是禁足,寻了个好听的缘故禁足。 为什么呢? 顾清霜摸不着底细。难不成荣妃没能咬死她,就冲着皇后去了? 她姑且又观察了一日,着了人去打听,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只有小禄子禀话说:“好像是有什么信……也不知是什么信。” 信。 顾清霜便想到了曾经栽赃到自己头上的那封信,仔细想想,又觉得必定不会是一回事。 若荣妃这样故技重施也太傻了,皇帝也不会信。 再至入夜,她就着人去向尚宫女官禀了话,说她要见皇后。 尚宫自是犯不上拦她,与新调去的宫人通了气,给她行个方便,只说是柔妃顾念皇后照顾四公主的恩情。 为免夜长梦多,顾清霜索性得了回话便直接踏着夜色去了。彼时夜色已深,莫说宫道上,就是栖凤宫里当值的宫人都少了不少。 顾清霜走进寝殿,皇后显是原已打算入睡的样子,身上穿着寝衣,靠在软枕上,见她进来兀自笑笑:“我知道你必定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出了什么事?”顾清霜蹙着眉,“荣妃攀咬娘娘了?” “……算是吧。”皇后啧一啧声,“我身边的宦官前些日子出宫采买时帮我带了一封信进来,不了落在了地上,让荣妃的人捡了去。” 还真是如此愚蠢的故技重施? “皇上信了?”顾清霜觉得费解。 “皇上没信。”皇后笑一声,“所以他过来告诉我。原是想同我说,荣妃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便不可再留了,让我知会太后娘娘和施家,不要再保她。” “然后呢?” “然后。”皇后歪一歪头,眸中蕴着几许迷离的笑,“他来的时候,却看到我正在案前写着什么。见他进殿,就惊慌失措地把手头地东西藏进了抽屉。” 顾清霜呼吸微禀:“皇上看到了?娘娘写的什么?” “一首没抄完的诗。”皇后薄唇勾了一下,徐徐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 好一首诉衷肠的《鹊桥仙》,道尽有情人分隔两地的苦楚。 顾清霜听得窒息:“娘娘是故意的?”她不可置信地怔怔摇头,“为何?” 只为不与她一争?这就是皇后所谓的“对谁都好”的法子? 这也太傻了。 “我有我想要的东西。”皇后含着笑看她,“我见过更好的活法。” “那若皇上杀了你怎么办?”顾清霜脱口而出,一时甚至忘了敬称。 皇后目光微微一颤:“那就看你这宠妃想不想保我了。” 第100章 大局将定 什么样的皇后,会把自己的命交到想与她争位的宠妃手里?! 顾清霜一时怔忪,皇后似没觉出她心底的惊诧,兀自又说了下去:“皇上质问我,我抵死没认,但又露了心虚给他。圣心多疑,他不会再信我了,但看在施家的面子上,他一时不会杀我,我说话也还会有些分量。” 目光微转,她睇视着顾清霜,一字一顿地续道:“我若力求他将嫡子交给你,他多半会应允;你若一力为我说话,我便有可能多活些时日。” “可施家呢?” “施家的女孩子虽多,可到了嫁龄的早就出嫁了。不然我比皇上小这么多,也不会是我嫁进来了。再往下的堂妹,最年长的两个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我在月余前为她们定了亲事,皇上亲自下旨赐的婚。再往下的那个才十二,就算皇上有心册后,也得再等三年让她及笄。在这之前,嫡子总也要有人照料吧。” “……”顾清霜心下情绪难言。看来皇后如今这一出,已经筹谋许久了。 “可还有太后太妃呢。”她道,“太妃们照料皇子早有先例,皇上未必会肯把嫡子给我。” “所以我说我要‘力求’呢。”皇后耸一耸肩头,“若是成了,咱们都好。若是不成,你再依你的办法争后位去,我看你挺有本事,后位早晚是你的,嫡子也早晚就归你了。” 顾清霜哑了哑。后位之争、储位之争,在宫中总是要避讳的,大家就是有万千心思也不能拿出来说。皇后突然说得这样直截了当,倒让她不知道怎么接口。 皇后倒也不需要她回应,径自盘算着,就又继续说下去:“若是皇上直接允了呢……那就最好。你当了皇后,抚养两个皇子长大,予曜理所当然地继位,你便是顺理成章的太后;如果你想扶予显呢……我也不管你,但你要从小就好好教予曜,让他早早地断了野心,免得他们兄弟相争,再闹出人命来。” 皇后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她更觉意外。 哪怕知道皇后无心后位,她也没想过皇后能豁达到连儿子的储位都不在意。 皇后跟着问:“我的打算就这样,你干不干?” 明快的口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江湖人士在谈一桩稀松平常的交易。 顾清霜抿一抿唇:“那之后呢?我当了皇后、当了太后,你怎么办?” “太后还在,即便中宫易主,皇上也要找个别的地方安置我。至于你若当了太后……”皇后凝神,忽而笑起来,勾了勾手,示意她凑近。 顾清霜俯身凑过去几寸,皇后在她耳畔轻言了两句话,听得她惊吸冷气:“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皇后反问,“我又不碍谁的事,不给谁添麻烦。” “可施家……” “若你让予显继位,施家处境尴尬,小心做人还来不及;若是予曜,自家的血脉都当了皇帝了,他们才不会在意嫁出的女儿怎么样呢。”皇后说着一声轻嗤,摇着头,语中多了几分不屑,“这也是我不喜欢这鬼地方的一个缘故,总弄得好像只有男孩子才是人似的。女儿家哪怕是当了皇后,也不过是一枚棋。” 这天,顾清霜直至回到怀瑾宫,脑海中都仍像填了一团雾气,浑浑噩噩不知在想写什么。 她实在不知皇后究竟是如何想的。离开栖凤宫之前,她还与皇后说过,当了太后总归是自在的──看看现在的太后便是如此,万般斗争都被她抛在了脑后,从皇帝到六宫妃嫔都要供着她,她只需安享天伦之乐。皇后却对此毫无兴致:“后宫就是一座座笼子,颐宁宫是其中装点得最漂亮的那一个而已。” 顾清霜说不出话。 她恍然间又记起来,自己与皇后的想法始终是不一样的。 但她打算帮皇后。 翌日晚,皇帝到了怀瑾宫来。他疲色分明,眼下一片乌青,进了殿便将顾清霜拥住,久久不言。 顾清霜也不开口,反手也环住他。这个自问深情的人被后妃伤了一次又一次,属实有些说不出的可笑。但她只做出了满目怜惜,手在他背后缓缓抚着,过了不知多久,才说:“皇上放宽心。荣妃心术不正,不是旁人的错。” 而对皇后之事,她自是只字未言。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 说罢良久,他一声长叹:“朕免了明年的大选。” 顾清霜怔了怔,从他怀中挣出来,抬起头,真诚地仰望着他:“充盈六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乃是正事,皇上莫要因噎废食。” 他只摇头,牵着她的手到床边坐下。她坐在他身边,抬眸凝视着他,忽而注意到他鬓边竟已有了几根银丝。 可他其实也才三十岁。 她一时真想跟他说,大可不必将自己逼成这样。他心中对嫔妃们的各样“在意”,其实都是三分真七分假罢了,何至于自欺欺人倒让自己这样憔悴呢? 按下这些心思,她温柔地为他沏了一盏茶。 昔年刚入宫的时候,她宫中的茶都平平无奇。一熬八年,到了这个位子上,茶已都是他从紫宸殿里赏下来的了。不论哪一种,香气都沁人心脾,热水灌下去,香味直要萦绕满屋,经久不散。二公主在她这里吃茶点时曾经皱着眉头抱怨:“柔母妃这里的茶香味太足,都吃不出点心的味道啦!” 她那时候才发觉,原来茶香太浓也能遮盖许多东西。 皇帝神色黯淡,接过茶盏抿了两口,她又噙着笑说:“皇上别想那些烦心事了,看看臣妾这两日新作的画?” 他点头,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好”。 顾清霜行至案边,将下午时刚晾干的画作拿了过来。 打从予显被接来怀瑾宫,她就时常为他作画。初时因为画的是过年,画上处处都是红的,后来她好像就分外喜欢上了红色。加上宫中本就处处是红墙朱门,拿红色为景也就不奇怪。 于是她的画作总透着一股子热烈,他拿起来看,总说看着就让人心情好。 如今这幅上面,是两个孩子的睡容。予显躺在一侧,睡得四仰八叉,直流口水。静曦在他旁边,裹在橙红襁褓中的样子倒很乖巧。 他看了看,到底笑了:“他们兄妹在一起倒有趣。” 顾清霜附和说:“小孩子在一起是最有趣的。臣妾怀予显时还觉得有一个孩子便好,目下却愈发觉得孩子愈多愈是热闹,最喜欢岚妃姐姐她们带着孩子来坐,看他们兄弟姐妹一起玩。” 之后数日,她都常露出这样的慈母之心。 在他对后宫失望至极的时候,这于他而言便不失为一份安慰。 腊月,在外“养病”多时的太后回了宫。一连三日,皇帝除却早朝便都在颐宁宫中,顾清霜猜想他与太后必定免不了争论。而六宫嫔妃在这些时日里,也早已觉出了栖凤宫的情形不对。 三日后,皇帝终于下旨,将四皇子予曜送到了怀瑾宫。旨意中虽只有句模糊不清的“中宫失德”,也已足以令六宫哗然。 腊月廿八,皇帝下旨废了荣妃的妃位。荣妃就此被押进冷宫,但可想而知,太后自还会照应她几分,不会让她太过凄苦。 正月初三,旨意又至。顾清霜位晋贵妃,掌协理六宫之权。 说是“协理”,但因皇后被禁着足,她其实已是大权独揽。 可她从前那样的“温良贤淑”,眼下皇帝既未废后,她便也还是愿意以皇后为尊。平日里的小事她自己料理,遇了大事,总还是要去栖凤宫跑一趟的。 明面上,是她恪守礼数愿意走这个过场;私心里,她也愿意去给皇后安一安心。 但只消跑了三两次,她就发现皇后似乎并不需要她这样宽慰。禁足的这些日子,皇后过得怡然自得。 皇帝差去的宫人只是看着皇后别再犯什么错,但并不拘束她,皇后便很能自得其乐。顾清霜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在喂猫,第二次在放风筝。第三次更是赶上了她亲自下厨,顾清霜按着宫人的指引寻到栖凤宫的小厨房,皇后侧过脸来朝她招手:“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快来帮我尝尝,是不是太甜了?” 顾清霜凑过去一瞧,锅里熬着八宝粥。皇后拿了把干净的瓷匙给她舀了一勺──何止是太甜,还有糊味。 一口粥于是在她口中转了好半晌才被她勉强咽下去,顾清霜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说得并不委婉:“臣妾觉得以皇后娘娘的厨艺……日后还是不要在厨房操劳了,交给宫人便是。” “哈哈哈哈。”皇后笑出声来,“也没有那么难吃吧?”说着自己抿了口,“……” 半晌,她也摇头:“罢了,还是交给宫人吧。” 说着就放下了勺,转过身来,问顾清霜:“什么事?” “皇上免了今年的大选,朝臣们的意思是下旨封几个官家女儿充掖后宫。臣妾与皇上一同挑了几位,娘娘过目,选出四人便好。” 她边说边将手里的册子奉上,皇后接到手里翻了翻,就露出了心领神会之色。 册子上七个人,其中五个不是出自柳家,就是与柳家沾亲。 她与柳家互惠互利已很久了。柳家行事通达,见柳雁撑不起来,便也不吝她这主动靠过去的宠妃不是柳家女,乐得以她为尊。 另外两个,倒有一个出自施家,但才十三岁;还有一个与岚妃沾亲,却年纪更小,刚十一岁。 皇后自是顺水推舟:“还没及笄的就算了,余下五个,贵妃看着办吧。” 第101章 兄友弟恭 选定的四个女孩子在阳春三月时进了宫,因是受诏入宫,规矩与选秀大有不同。位份最高的一个直接封了正四品容华,最低的一个也是正六品宣仪,羡煞了不少低位的宫嫔。 入宫的第二日,她们先去栖凤宫拜过了皇后,又到怀瑾宫来见柔贵妃。顾清霜看着她们,忽而觉得自己老了。 她平日鲜少会这样想。但二十六岁,又生过了两个孩子,终是比不得这些十六七岁的姑娘的。 她一时生出感慨,也没掩饰,就说了出来。封位最高的柳容华乃是柳雁的本家堂妹,听家中说过她护着自家姐姐的事情,不免多了几分亲近,便噙笑说:“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臣妾等刚进宫,与其说是年轻,倒不如说是规矩欠奉,性子也浮躁些。娘娘在宫中时日久了,雍容华贵、端庄持重,沉稳便显得年长罢了。若说衰老,那是断断没有的。” “你这张嘴。”顾清霜看着她笑,“这么多好话,拿去夸阿雁去,她必定爱听。” “姐姐总嫌臣妾话多,臣妾可不敢去扰她。”柳容华抿笑,旁边的云淑人附和着也笑了起来:“容华姐姐说的是,贵妃娘娘万不必那样想。娘娘貌美,阖宫皆知,岂是年轻几岁就比得过的?倒是有些人虽然年轻,却偏爱惹是生非,一朝圣上震怒,何等的年轻都不管用了。” 这话里带着刺,刺得整个殿里都一冷。 另三人直吸了口凉气,小心翼翼地看向顾清霜的神色。除却惧意,她们大抵也想知道当今贵妃对中宫的态度。 于是便见贵妃的神情冷了下去,淡泊地边端起手边的瓷盏,边道了句:“出去跪着。” 云淑人面色一僵,骇然跪地:“娘娘恕罪!” 然顾清霜并无松动,悠然抿了起查来。云淑人眼中含了泪,带着几许求救的意味望向柳容华:“姐姐……” 云家与柳家乃是姻亲,结亲的便是云淑人的二哥与柳容华的长姐。但两家门楣差得颇多,柳家会准允这门亲事,是因看重云家二郎的勤勉。 说到底,柳家的女儿乃是下嫁。 柳容华便也犯不上为她说太多话,眼含着责备道:“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糊涂话?还不快去!” 云淑人眼中盈着一汪泪,不敢再求,俯首一拜,便往殿外退去了。 顾清霜搁下茶盏:“你们都给本宫听好。” 余下三人面色微变,不约而同地离席,跪地听训。 “本宫刚封了贵妃,阿雁也才晋了昭媛,正是阖宫都盯着我们的时候。你们几个多多少少与柳家沾点亲缘,本宫与她若出了事,你们也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三人神色紧绷,眼帘都不敢抬一下。 “所以平日里行事也好说话也罢,你们心里最好有数些。”她说着,目光淡淡地扫过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否则若惹得太后不快,本宫是护不住你们的。” 三人屏息:“臣妾谨记。” 顾清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吩咐卫禀:“着人盯着,让云氏跪满一炷香。” 底下跪着的三人都打了个哆嗦。 但其实她这一出并不是做给她们看的,她们还不配让她费这么多工夫。 她是做给太后看的。 她手中的权势越大,太后就越忌惮她。中宫越岌岌可危,太后就越嫌她刺眼。现下她离凤位最近,却也最险。若失了分寸,在走到那最后一步之前,太后就能废了她。 另外,也是做给朝臣看的。 能让朝臣们看着顺眼的嫔妃,要么是出身名门,家世显赫,要么便是贤惠至极,堪为后宫表率。 前者她做不了主,后者总归还能做做样子。 宫中对皇后的风言风语越多,她就越要做得礼敬正宫,此时不是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的时候。 云淑人不过是恰好凑到了她跟前罢了。 是以此举自然而然地在宫中散开了,翌日清晨,太后便赏了两道她爱吃的点心过来。这赏不重,却偏显得亲热,足以让六宫知晓,太后这是认可了贵妃掌权之事。 再过两日,事情传得更远,柳家也得以顺水推舟地在朝堂上对她称赞了两句。 第三天,顾清霜却又听闻,端昭媛不知为何也恼了云淑人,先命宫人掌了她的嘴,又押到宫正司去赏了板子。 板子先不提,掌嘴对宫嫔而言可是奇耻大辱。顾清霜听得直皱眉头,告诉阿诗:“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柳雁是鲜少发这样的大火的。 阿诗刚一应,还不及离开,殿外当差的宦官就进了屋:“娘娘,端昭媛来了。” 顾清霜微怔,转而就笑了:“也好,请她进来吧。” 打听什么?不如当面问问好了。 柳雁不多时就进了殿,宫人奉了茶进来,顾清霜美眸一眨不眨地睃着她:“怎么回事?封了昭媛,脾气也见长了?” “我生着气呢,姐姐少打趣我。”柳雁睨着她一哂,转而便是叹息,“这云氏,性子轻薄,想法却不少。姐姐那日罚了她,她倒记仇了,巴巴地跑到我那儿去,想挑唆我和姐姐反目呢。” 顾清霜听得好笑:“也胆子倒大。” “大得都蠢了。”柳雁摇着头,“我已与家里去了信知会此事,家中自会给云家紧弦的,姐姐放心吧。” “你是怕我对你生出猜忌来。”顾清霜戳穿了她。 柳雁眉头微微一紧,垂眸不语。 “不会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么多时日了,我若信不过你、信不过柳家,早就可以抽身不理。” 书能明智。她最初与柳家结盟之时,也并无多少信任。后来书读得多了,便放下了许多芥蒂。 自然,不是因为书中写过一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而是她慢慢懂了,即便都是大世家,打算也会各有不同。 施家乃是鼎盛,前后几位皇帝都流着施家的血。这样的人户,不谋反、不篡权,只是盼着下一位皇帝仍由施家女所出,连“有野心”都称不上。 而柳家,虽也已簪缨几代,与施家却还是差着一截的。 想与施家这样权势滔天,柳家现下能指望的不是自家女儿能有个皇子。 而是从龙之功。 况且,柳雁也好,新进来的这四人也罢,能顺利诞下个皇子的机会原也不多了。 又几个月过去,皇帝在深秋时得了场病。初时只是失眠、多梦,太医只道是因秋燥,开了方来调养。 这一调养便是数月,直连秋日都过去了,严冬也收至尾端,皇帝的情形仍不见好,反倒时常心悸起来,偶尔会冷不丁地渗出冷汗。 好在除此之外,倒也不见别的异样。 这般的情形维持了足有三载,朝臣们初时都紧张,后来也就渐渐适应了。 只是后宫之中,嫔妃们都能分明地觉出皇帝翻牌子的时候越发少了。 于是足足三年里,后宫也只又添了一个公主。 再翻过年关,四皇子予曜就算满了六岁。 按照宫中的规矩,孩子们都可以歇过上元节再去读书,予曜也疯了几日。到了初六,顾清霜却是刚起床就听到予显在外面喝骂:“站住!你往哪儿去,疯什么疯!小兔崽子我管不住你了是不是!” 这个骂法儿,一听就是在骂弟弟。 接着又听到静曦的咯咯笑音,予曜显然心情不爽,沉沉地凶她:“笑什么笑!” “四哥哥听三哥哥的嘛。”静曦从檐下跑过去拉住他的手,“小曦陪哥哥写字!” 听到这句话,予曜脸就红了。他知道自己是嫡子,又比静曦年长一岁,竟然还被她这样哄,他觉得丢人。 予曜便就乖乖被予显拎回了屋,在予显的注视下提笔练字。顾清霜隔着窗纸看完了这出,觉得有趣,便跟阿诗说:“你去讲给皇后娘娘听。” 又吩咐卫禀:“告诉予显,别盯予曜太死。这还没过完年呢,许他多玩一玩,每天练三页字、读一篇文章就行了。” 二人领命而去,顾清霜又拿起桌上的册子,一页页地读了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十余年过去,沈h也该嫁人了。沈书这个当叔叔的已位至太医院院判,早几年也终于娶了妻,夫妻两个一同悉心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给她。顾清霜也打算单独备一份,不枉数年的情分。 到了晌午,皇帝来怀瑾宫用膳,三个孩子都聚到了跟前。予曜给父皇夹了菜,又乖乖地给哥哥也夹了一筷。 予显见状就敲他额头:“少来这套,没用。该读的文章该练的字一分也不能少,你别想偷奸耍滑。” 予曜扁扁嘴,不吭气。 这样的景象落在顾清霜眼中,总让她心情有些复杂。 大约三两年前,她曾问过予显想不想当皇帝。予显细想了两日,告诉她说想归想,但若要兄弟间厮杀个你死我活,那还是让四弟继位便是了。 “否则真斗起来,也未必是我赢呀!”予显这样说。 顾清霜便告诉他:“你若要,母妃愿意为你一搏。但你若不要,便要想好,不能反悔了。日后在你四弟面前该怎么做你也要想清楚,既要有哥哥的威严,又要让他知晓你是真心疼他,别无其他算计。你是个聪明孩子,母妃相信你能拿捏好分寸。” 打从那日开始,予显就格外上心地盯起了予曜的功课。 皇帝看着他们兄弟两个,笑而不言。执盏抿了口汤,忽而眉心紧锁,抬手按住了太阳穴。 “皇上?”顾清霜微惊,皇帝按了一按,渐渐又缓和下来。 他摇头:“无事,近来常有些头疼罢了。” 第102章 立储之事 顾清霜自然关切:“皇上可让太医看了?” 皇帝点一点头:“看过了。” 接着他便不想再多说此事,给她夹了菜:“你这里的小厨房总是不错。” 是啊。 顾清霜心下轻叹。 虽是尚未登上后位,但宫中事宜已都由她做主,挑个好厨子这样的小事已不值一提。若她愿意跋扈一点,想将沈h如公主一般风光大嫁也不是做不到。 所以权力才让人迷醉。 这几年她都时时在想,南宫氏、晴贵人,她们身处高位,却为着他的那一点宠爱处处不容人,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最后还连芝麻也没留住。 用完晚膳,皇帝原想直接歇在怀瑾宫中,却有几位重臣突然到紫宸殿求见。皇帝这几年心力不支,有些事不得不放权下去,由朝臣们办,自是多少要对朝臣们客气些。 是以圣驾便离了思雅殿,顾清霜想了想,叫来予曜,跟他说:“我要去见皇后娘娘。你听哥哥的话,好好将今日的功课写完,明日便带你同去,好不好?” 结果予曜小心呢喃说:“儿臣也可以不去……”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予显就凶神恶煞地扬手拍在他脑袋上:“说什么呢!” “写写写写写!”予曜紧拧着眉头,不服不忿地应了。 顾清霜看得哭笑不得。 其实也不怪予曜这样想。皇后虽然禁着足,几年来大多只有她去看他,但予曜养在她身边,去见皇后的时候并不少。 皇帝大抵是有些不肯的,可上头有太后镇着,她又常摆出一副心善的面孔,时时劝着皇帝莫要将怒气牵连到孩子头上。一来二去的,皇帝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再加上予曜又正值这样的年纪,心里装不下什么愁苦。每每一去,见了母后他玩得高兴,有那么一两天见不着,他也未必就有多么哀伤。 童稚时这样的无忧无虑不会持续太久,顾清霜便也不太拘束着他,亦懒得现在就搬出忠孝仁义那套大道理再说他。皇后与她的想法差不多,觉得孩子还小的时候,随性一点最好。 约莫两刻之后,顾清霜踏着夜色走进了栖凤宫的宫门。皇后已在这一方天地里被拘了近五年了,除却逢年过节太后的召见,她离不开栖凤宫一步。但顾清霜每每来时,她总还心情尚可,予曜若是同来,她还会亲自下厨给予曜做点心。 只是每次做出来的都说不上好吃。 今日,顾清霜踏进宫门,却一眼瞧见正殿的灯都黑着。她不由皱眉,檐下侍立的宦官忙迎上来,跪地见礼:“柔贵妃娘娘安!皇后娘娘睡着呢。” “这么早?”顾清霜扫了眼刚黑下去的天色。 那宦官却道:“今日一天都没起来。” 她不禁紧张起来:“可是身体不适?你们请过太医了没有?” “……臣晌午时进去看过一回,娘娘只说用不着,让臣不要多管闲事。” 顾清霜提步便往殿里去,入得寝殿,在黑灯瞎火里走向床榻的方向,隔着幔帐唤了两声:“娘娘?皇后娘娘?” “谁啊……”床上的声音懒洋洋的,俄而自己反应过来,“贵妃?” “宫人说娘娘一天都没起,可是身子不适?臣妾给娘娘传太医来?” “胡说八道,早起还吃了面呢。”皇后翻了个身,终于坐起来。顾清霜想了想,转身到旁边的矮柜上寻了火折子燃灯,又折回来看她的气色。 气色倒是尚可,只是睡眼惺忪。 皇后咂一咂嘴:“大过年的,最适合睡觉了,你们一个两个瞎紧张什么。” “真没事?”顾清霜打量着她,略作沉吟,又问,“媚才人没欺负娘娘?” 皇帝近几年在男女之事上愈发无力,后宫的新宠少了。但媚才人是乐姬出身,弹得一手好琵琶,皇帝便爱听她的曲儿。 她得了宠,不免嚣张几分,腊八时赶上太后召皇后前去,二人在宫道上碰面,媚才人便出言不逊。顾清霜闻讯就罚了她,她近些日子都很安静,按理说也不会跑来招惹皇后。 可除了她,顾清霜一时也想不到别人了。 “……你不提我都忘了这号人了。”皇后浑不在意地抿抿唇,就又咣叽一头栽了回去,躺成了个毫不文雅的“大”字,“真没事,就睡个懒觉,明天保准早早起床,行吧?” 行吧。 顾清霜姑且信了她,坐到床边:“今日来是想告诉娘娘,娘娘快熬出头了。” “真的?!”皇后惊坐起身,看着她,满目诧异。 这几年她虽被困在这里,大事小情却也都知道一些。其中最紧要的,便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可眼下顾清霜来与她说她快熬出头了…… 皇后还是甚感意外。因为从先前的传言来看,皇帝病得应也没有那么严重,离驾崩可还远着呢。 顾清霜垂眸,平淡地点一点头:“我与皇上最是亲近,他的情形我最清楚。这几年,他的病症越来越多,太医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又说起时常头疼……我看怕是不妥。” “就这样?”皇后听她所言,蹙起眉来。 头疼罢了,听起来也不是多么严重的病症。皇帝这几年的病症,没有哪一样听着像是能迅速殒命的。 脑海中忽而冒出一种恐怖的猜测,皇后呼吸一凝,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了顾清霜:“贵妃。” “嗯?” “你该不会是想……”皇后的目光在她面上划着,又划一划窗外。 趁他病,要他命?! “娘娘瞎想什么呢。”顾清霜嗤笑,“臣妾怕娘娘日子难过,才来知会娘娘一声,倒惹得娘娘乱想这些。” “……真的?”皇后仍有疑色,顾清霜刚要再做辩解,外头有宦官进了屋来,躬一躬身:“贵妃娘娘。” 二人都止了音,顾清霜侧首,那宦官道:“皇上传您去紫宸殿一趟。” “现在?”顾清霜浅怔,见那宦官颔首,就起了身。 她提步往外走,皇后忽而叫住她:“贵妃。” 她止步,一时直后悔方才拿那种话来宽慰皇后。她知晓皇后现下靠着她活命,纵有疑心应也不会卖了她,但皇后素日心善,若说点什么规劝的话,听得也烦。 却听皇后只说:“你多加小心。” 顾清霜回过头看她,皇后低了低眼,没再说什么。 几年了,她再与这位贵妃想法相左也该认清了,自己是劝不住她的。 宫里许多事都是这样,让她觉得不痛快、觉得别扭、觉得无力。 但或许是日子久了,她也已没了多少挣扎的心思,只越发迫切地觉得若能离开便好。 若能离开,她或许还能找回从前那个自己。 离了栖凤宫,顾清霜赶至紫宸殿时,皇帝正立在殿门外等他。他身子日渐不济,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受风,宫人们也都时时小心。 现下这样,怕是宫人们都没能劝住。 顾清霜便急急地下了步辇,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也不及见礼,握住他的手就要进殿:“皇上不该这样在外头吹着。” “没事。”他哑笑,随着她一同入了殿去。到了内殿,她又忙着吩咐宫人上热茶来给他暖身。直待他将茶喝上,她才安心地坐到一旁。这戏做得久了,愈发自然了。 他抿着热茶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朝臣们希望朕尽快立储。” 顾清霜抬起头。 他没抬,继续缓缓说着:“朕一直没太理会,他们方才呈了联名的奏本上来。”说着拿起案头一本厚厚的奏章,口中禁不住地嗤笑,“百余人,要朕为江山社稷着想。” 说罢,他看向顾清霜:“你怎么想?” 顾清霜脸色不愉:“若他们是怕皇上的身子有什么闪失,依臣妾看大可不必。皇上这几年虽时有病痛,却都不重,‘顽疾’与‘恶疾’大有不同,诸位大人大可不必这般忧心。” 继而话锋一转:“但若只是寻常虑及社稷安稳,立储之事也非不可提及。”她说着起身,深福下去,“本朝凡有嫡子,立储都早。如今予曜也已六岁,该是能入主东宫的时候了。不为别的,只为能堂堂正正地挑个太傅教导他,也不宜耽搁太久。这与皇上的身子如何都不相干,大人们心急,也未必就是有别的念头,只是觉得该当如此罢了。” 她这话说得分毫不虚。予曜确是到可以立储的年纪了,只是皇帝近几年身子不济,对生死恐惧,对立储之事也连带着避了起来。 朝臣们的着急,自然是与圣体欠妥多少有关的,但她私心里揣摩着,那些人精断不可能将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便也不妨顺着 他们的话来讲,大大方方地拿规矩说事。 言毕,上头安静良久,终又闻皇帝说:“也是番道理。只是若立了予曜,朕便要放皇后出来……个中隐情,你该是听过一些。朕着实不想。” 顾清霜一怔,即道:“皇上不喜皇后娘娘,不去见便是了,还是储君的颜面要紧。” “你这样想?”龙椅之上,皇帝难以察觉地轻笑了笑,又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朕倒有个别的想法,想与你打个商量。” 顾清霜的心弦莫名地紧绷起来,低了低头:“皇上请说。” “皇后暴病而亡,朕立贵妃为继后。”他看着她,风清云淡的口气,“你不要忙着拒绝朕。你比皇后差在家世上,是坏事也是好事──朕若真有个什么闪失,朝臣们不必忌惮你母壮子弱。其他万般,朕更觉得你远比她适合执掌凤印;予曜亦由你抚养多年,不会不肯尊你为母后。” 第103章 立后立储 后位原就令人趋之若鹜,他又言辞这般诚恳,顾清霜几欲心动,要应下来了。 沉下心神,她还是摇了头:“臣妾与皇上相伴多年,若无立储之事,臣妾也想登上后位,与皇上当一场夫妻。可若要立储,臣妾便不能担这位子。皇上正值盛年,予曜还年幼,承继大统少说也还要二三十载。这条路于他而言是不好走的,立储的旨意挡不住兄弟相争的万般险恶。一旦争端四起,臣妾孤身一人,必是护不住他。唯有皇后娘娘,背后有着施家做倚仗,才能保储君无虞,国祚安稳。” 这话可谓滴水不漏。往私心说,她想要后位只是为了与他做夫妻;往大局讲,她为朝堂安稳,更无心一争。 皇帝阖眸,面色有些疲惫:“你不要总想得那般好。朕如今常觉不支,世事无常,总是说不好的。万一予曜过个一年半载就要继位,你比皇后让人放心。” 顾清霜低着头:“臣妾不懂朝堂之事,只有些浅薄的思量,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说。” “朝臣们觉得立臣妾为后,可免母壮子弱之忧,臣妾倒觉得正因如此,当今皇后才更堪为储君之母。” “怎么说?”上头问得轻描淡写,但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灼灼。 她沉着气,声音愈发平稳:“若是幼子登基,‘母壮’与否,幼帝该弱都弱,总会有人想要拿捏的。那由皇后娘娘拿捏,总好过被野心勃勃的朝臣宗亲拿捏。施家势大,官吏若有不臣之心,施家可为予曜挡住;同样的事如是放到臣妾身上……”她苦笑一声,“臣妾没本事,若没了皇上撑腰,怕是只能孤儿寡母地抱着痛哭一场了。”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他嗤地一笑,继而便闻衣袍摩挲声,皇帝起身,上前扶了她。 顾清霜立起身,面上写着三分忐忑:“立储乃是大事,臣妾福薄,撑不起这样的重担,皇上三思。” 他不爱听这话,眉头倏皱,抬手拍在她额上:“什么福薄,朕的贵妃哪里会福薄?” 顾清霜低头揉着额头,听得他一叹:“此事朕再想想。” 并未直接与她说个答案。 此事一时便拖了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阳春三月。皇帝在这百花初绽的时候,病又更重了几分,口中时常出血,太医也说不清缘故。 于是在天气渐热的时候,终是有一道旨意下至栖凤宫,已被禁足五载的皇后被废了位。 他在下旨之前似乎不曾与太后打过商量,太后闻讯直晕厥过去。满宫妃嫔便都聚到了颐宁宫,挂上一脸的担忧,等着太后醒来。 顾清霜走进颐宁宫的宫门,院中嫔妃无不见礼。她颔一颔首,走上前询问立在殿门口的宦官:“太后娘娘如何了?” “太医已施了针,也开了药,就看何时醒来了。现下婉妃娘娘正在跟前伺候。” 顾清霜点了点头:“有劳伴伴。” 婉妃的位份是前两年太后给抬的。她素来贤惠,也知恩图报,在太后跟前素来殷勤体贴,也算不负这份恩赏。 眼下听闻她在殿中侍奉,顾清霜也就安了心。想了一想,又告诉那宦官:“我们就在外头候着,若是太后娘娘醒了,劳伴伴禀奏太后娘娘,冷宫那边本宫会打点妥当,请她放心。” 那宦官一怔,离得不远的岚妃与和妃直面色一紧,不约而同地疾步上前。 “……贵妃娘娘。”和妃拉住她的手,双眸紧紧盯着她,“娘娘心慈,但冷宫的事,娘娘还是少插手的好。” 岚妃也说:“是。如今圣旨才刚下,娘娘若去照应,恐怕……” “两位姐姐不必担心。”顾清霜笑笑,“皇上素来孝顺,见了这般情景,也只会挂心太后。皇后已废,在冷宫过得如何都是小节罢了,比不得太后娘娘安康要紧。” 皇帝眼里早已没了皇后这号人,昔日不废她是为着太后,如今废了她是为了储君。她过得怎么样,他绝不会在意。 岚妃与和妃犹自含着三分忧色,相视一望,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约莫又过了两个时辰,太后终于醒了过来。太医说情形尚可,但太后自己无心见人,便让嫔妃们都散了。 顾清霜回到了怀瑾宫去,自顾自摆了一盘棋局,对着黑白子思量皇帝下一步的打算。殿外忽的震起宦官的通禀声,一声声尖细的“圣旨到──”一阵压过一阵,遥遥传来。 她忙离席向外迎去,三个小孩子、连带着一众宫人也都迎到院中。 同时传下的却是两道旨意,一道是立她为后,一道是立予曜为储。 直接下来的旨意,是没有再行商量的余地的。 她便“迫不得已”只能与予曜一起领旨谢恩,待得宫人们道完恭贺,又听袁江禀明了册礼的日子。 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御前来的一干人,予曜的小脸紧紧绷着。等随她一起回到殿中,他终是哇地一声哭了。 顾清霜忙将他抱到膝头,揽进怀里,温声哄着。予曜泪流不止,抽噎地几乎断气:“我母后……母后去了冷宫,她怎么办!” 顾清霜看得出,他这是已闷了大半日。现下被这立后立储的旨意一激,再也忍不住了。 “不哭。”顾清霜摸出帕子,给他拭净眼泪,“你好好读书、好好当你的太子,冷宫那边,自有母妃照应着,保证你母后没事。” 予曜平静下来,只余一声声抽噎一时还停不住。顾清霜抚着他的背,予显摸摸他的额头,缓了半晌,他轻声道:“我该喊您母后了。” 予曜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母后,我没事,我会好好读书的。”顿了顿,又与她打商量,“我可不可以先不去东宫……” 顾清霜只得说:“母后会与你父皇说一说。” “别哭了,乖。”予显宽慰他,“近来你不要在父皇面前多提母……你生母。等过些日子若他心情好些,让母后来说,或许还能让你去见他呢。” “嗯。”予曜重重点一点头,“我知道的。”说罢便从顾清霜膝头滑下去,拉住予曜的手往外走,“哥哥来陪我练字,我还没有写完。” 两个月前还在为了功课和哥哥赌气的予曜,一夜间就长大了。 顾清霜目送着兄弟两个出去,又将静曦也支去陪伴三哥。独自坐在殿中半晌,终是没抑住唇边的一抹冷笑。 果然,皇帝那日的话果然是在试探她。 她就知道。 立储立后这样的大事,若他真拿定注意就不会与她商量。来与她商量,本就是为了听她反应的。 亏他说得那样诚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对她围追堵截。 倘使她对他有半分实实在在的信任,怕是都会接受了。 而若她接受,皇后是否真会“暴病而亡”未可知,她是必定活不到今日的。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南宫敏,突然好奇若南宫敏安安稳稳地走到了这一日当会如何。 他会这样试探南宫敏么?倘使南宫敏显露野心,他又当如何处置? 这些事,终究是不会有答案的了。 之后的大半年,宫中一派忙碌。栖凤宫易主,工部趁着这机会修整了一番。已空置了许多年的东宫更要大修一遍。 这倒弄得原本不想住去东宫的予曜对东宫起了兴致。 在东宫修葺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顾清霜早已搬进了栖凤宫。予曜趁着难得的闲暇拉着三哥四妹跑去瞧了瞧,回来就满面兴奋地告诉顾清霜:“东宫好大哦!我若住过去,可给母后留出一间、给三哥留出一间、再给四妹留出一间……大姐姐大哥哥他们若是过来,也能……” “封你个太子,你还想拖家带口搬家了?”皇帝打帘进来,直笑出声。 予曜赶紧闭了口,转过身端端正正地见礼。皇帝落了座,想了一想,拧起眉头:“怎么不想着给父皇也留一间?” 予曜扁一扁嘴:“皇宫都是父皇的嘛!” 皇帝听得只笑,说他鬼机灵。顾清霜面上也笑着,执盏抿茶掩下心底的讥嘲。 他只觉得予曜这样是在逗趣,予显却私下与她说过好几次,觉得予曜已与父皇离了心。 莫说予曜,就是予显既能私下里说出这种话来,也可见是与父皇没什么情分了。这原也是难免的事。 他们自幼就处在后宫纷争中,看妃嫔们起起落落。南宫氏、晴妃、荣妃的过往也都耳熟能详。 就连无忧无虑的静曦都早已会担心“父皇会不会不喜欢母妃了”,两个担子远比她重的哥哥只会想得比她更多。 夫君做到这个样子,在孩子们眼里也就难是个好父亲。孩子们年纪渐长,与他不亲近都是理所当然的。 天气再行转冷,入了腊月,皇帝赶在年关前为予曜选定了一班东宫官员。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逢新君登基,都会从东宫官里选出一班人马顶替朝堂的老人的,是以东宫官至关重要。 顾清霜仔仔细细看过名册,便看出皇帝选定的这些人足分三股势力,可相互牵制,又与如今朝堂间的关联千丝万缕。相互制衡之间,哪一方也难以闹出太多风浪。 这才对嘛。 他那日在紫宸殿中提起立储之事,那番母壮子弱之言就令她生疑。那话乍听无错,细想却好似在说新帝能否立稳全取决于她与施家一样,这何其浅薄? 而他,在朝堂上可从来不浅薄。想为儿子铺平道路,令朝臣们相互牵制才是正道。 第104章 病情渐重 除夕夜,飘了一夜飞雪。 顾清霜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宫宴散时明明天色已是很晚,却仍不想睡,立在廊下看雪看到了半夜。 这晚皇帝没按规矩来栖凤宫,也没去临幸任何一位后宫妃嫔。在宫宴上,他早早就显出了疲色,待得宫宴散后就径自回到紫宸殿去歇下了。 太医只说是年节忙碌操劳的事多。 可算起来,哪一年的年节时,忙碌操劳的事也都不少。如今因着皇帝身子不适,反倒从简了不少。 顾清霜前前后后数算着时日,愈发觉得他该是时日不会太久了。 吸了口凉薄的空气,顾清霜忽而开口吩咐:“备轿,本宫去冷宫,看看施氏。” 废后施氏,进冷宫也快一载了。 约莫三刻之后,暖轿便落在了冷宫门口。冷宫这片鲜有宫人打扫,平日里散落烟尘,直瞧着晦气。现下让这白雪一覆,反倒清透了不少。 身边的宫人上前推开门,门中又有冷宫当值的宫人毕恭毕敬地迎来。施氏住的地方,是冷宫里一处独门独院的院落,平日里有太后与皇后关照着,衣食不缺,还有两名婢子侍奉。 但关照归关照,自她进冷宫以来,顾清霜到底没亲自来过。宫中只为表面功夫好看的事又不少见,宫人们便也摸不清继后对元后究竟是什么态度。眼下见皇后凤驾忽至,他们就半请半逼着施氏出了房门,在院子里恭候。 顾清霜于是刚到院门口就看见了她在檐下哈欠连天的样子,又见她穿的薄,忙行快了几步:“快进屋去,大半夜的,出来干什么?” 施氏在冷宫被这样困了一年,性子愈发地潇洒肆意起来,听言就反问:“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冷宫里的宫人们听言脸色都一白,阿诗与卫禀倒都如常,卫禀一摆手:“都下去吧。” 两位皇后就一道进了屋去,施氏嫌冷,蹬了鞋子,直接钻进了被窝缩着:“什么事啊?”“这可能是皇上的最后一个新年了。”顾清霜开诚布公。 施氏身形一滞,怔了一怔。 “我便想来问问你,如若圣上驾崩,你想怎么过?”她问。 施氏却久久没有反应,愣在那里,宛若一具冰雕。 顾清霜打量着她,她还很年轻,即便前前后后被拘了六七载,也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她又心大,全未因为这样的日子哀伤,便也没显出什么疲惫与衰老,现在瞧着,依旧容颜i丽。 顾清霜见她不吭声,也坐到床边,碰了碰她的胳膊:“你不高兴?” “……高兴。”自然还是高兴的。被困了六年,皇帝驾崩才是她真正熬出头的时候,如何能不高兴? 她只是有些唏嘘,唏嘘世事无常。 摇一摇头,施氏定下心神,与顾清霜打起商量:“我从前说的想要出宫,你还能为我安排么?” “能。”顾清霜颔首,“哪怕看在新君的份儿上,施家也还是要善待你的。” “可我不想回施家。” 顾清霜愣住,施氏坐起身,带着几分兴奋,攥住她的手:“帮我在蜀中置套宅子吧!我去了之后必定隐姓埋名,不让旁人知道我原是皇后。其他东西我也不要,我只将自己的嫁妆带走,好不好?” 顾清霜听得懵了。 施氏几年前刚被幽禁之时,就与她提过想要出宫。那时她便是一惊,却只道她是想回施家,应了也就应了。 可如今,她竟还想去更远的地方。 “这事……”顾清霜想要拒绝,施氏连忙道:“怎么安排都由你,让我假死也好,寻个别的由头也罢。只要能让我走,怎样都行。” 顾清霜定住神,想了一想,却说:“那我与予曜打个商量。” 这倒说得施氏一慌:“跟他商量?” 顾清霜点头,施氏摇头摇得厉害:“他才多大,你跟他说这个?” “就为他还小,易被人利用,我才不能瞒他。这事自我口中道出,是我帮着你与他商量。若换做来日从旁人口中飘到他耳朵里,便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了。” 而她,就算已照料予曜多年,也是禁不住这样的猜忌的。 施氏怔怔,一时拿不准主意,喉中哑笑:“你真是万事都要算尽。” “以你的出身,偶有失算不过吃几分暗亏,伤不及根本。放到我身上就不一样了。”顾清霜反手攥一攥她的手,“你不必急着拿主意,想好再差人告诉我便是。若你非要走,这事不能绕过予曜;若你改了主意,我保你不论在宫中还是施家,一辈子丰衣足食。” 丰衣足食地当只笼中鸟么? 施氏几是一瞬间就定了心,顾清霜刚要起身离开,便听她说:“我走。” 她看过去,施氏又更坚定地说了一句:“你跟予曜商量吧,我一定要走。” 顾清霜睇着她,点了点头:“好。” 除夕夜的雪一直下到了天明,在之后的十数日里,也总要断断续续地飘上一场。 上元节时已出嫁的沈h进宫来问安,见顾清霜兴致不高,便去找了几个旧日相熟的小宫女来一道在殿前堆雪人给她看。顾清霜初时心不在焉地也没顾上,回过神来忙将她叫回殿里,看着沈h冻得通红的手,哭笑不得:“都是当了官眷的人了,举止当心,别叫人笑话。” 沈h捧着宫女奉上的手炉,羞赧地笑着,与她顶嘴:“妾身这样尽心地想博娘娘一笑,举止最是得当不过了。” 跟着便与她一道落了座,闲话了些家常。先是聊及刚出嫁的大公主,又不知不觉便谈起了皇帝的病情。说至此处,顾清霜分明地感觉沈h言辞小心了些:“妾身昨日去向叔叔婶婶问安,看叔叔一直愁眉苦脸的……” 这话里多少有那么几分不安的探问。 顾清霜自明其意,和善地笑笑:“你安心就是了。人都难免三灾六病,也不能说瞧不好就是太医的罪过。况且你叔叔侍奉本宫这么多年,本宫若连他都保不住,真是白当这皇后了。” 沈h听言吁了口气,便安了心。 顾清霜想了一想,到底又多叮嘱了她一句:“这些日子你少进宫吧。你与大公主交好,便也嘱咐她一句。这样的情形,宫里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有变数,你们在外头倒清净一些。” 沈h得了这话,自会与大公主说个明白。大公主的生母岚妃久不得宠,她见父亲的日子便也不太多,虽说印象中的父皇也算慈爱,但情分到底就那么回事了,觉得还不如这位母后亲近。 是以大公主便很听话,自这日起,再未踏入宫门一次。后来柳雁不知从哪里得了些信儿,寻了个由头让自己膝下的二公主静宁到长姐的公主府里“借住”了起来,说不是为了避开宫里的纷乱顾清霜都不信。 而二公主与大公主一样很听母后母妃的话,也是自此就再没踏入宫门一步。 鬼使神差的,便有些风言风语飘进了皇帝耳中。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日,皇帝便因两位公主没有进宫问安而勃然大怒,两位生母都遭了训斥。顾清霜得到消息时,皇帝已在盛怒之中昏了过去。 她赶到紫宸殿门口,岚妃与端淑媛正都铁青着脸退出来,见了顾清霜,二人皆一福。 顾清霜引着她们离远了两步说话,柳雁红着眼眶还有几分委屈,岚妃却已只剩冷笑:“我生静宁的时候死里逃生,静宁体弱多病了近两年,也不见他担忧过几回。如今自己身子不好了,倒嫌女儿不能在榻前侍奉了。” 柳雁则抓住顾清霜衣袖,急切地辩解:“是臣妾不让陶陶进来的。臣妾跟陶陶说,皇上现下病得厉害,该好生歇息,她们来了反倒不好……” “本宫知道。”顾清霜带着几许安抚的意味,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信柳雁就是这样与陶陶说的。而柳雁心底的算盘,她更是心照不宣。 现下盼着皇帝宾天的,已不是一个两个了,不论朝堂还是后宫。 否则那些指摘两位公主的言辞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传到了他耳朵里呢? 推波助澜的人不在少数。 “先送岚妃和端淑媛回宫歇息吧。”她神情淡泊地吩咐宫人,“皇上在病中,不免心绪起伏,出了气也就过去了,你们不要乱嚼舌根。” 宫人们恭谨应下,岚妃与柳雁就结伴走了。顾清霜瞧一瞧不远处的殿门,提步入了殿。皇帝已由太医施针醒来,只是仍没什么精神,躺在床上阖目静歇。 顾清霜坐到床边,柔声细语地宽慰他:“皇上跟孩子们置什么气?” 他没有理会。 “公主们都是孝顺的。”她叹了一声,“今日这事臣妾知道。端淑媛早几日还拿不准今日该不该让陶陶进来,去栖凤宫与臣妾打了商量。臣妾思来想去,觉得皇上现下能静养是最好的,赶紧把病养好比什么都重要,这才跟她说别让陶陶进来了,省得皇上劳心伤神。” 她说着,又是一喟:“如今看皇上气成这样,倒是臣妾的不是了。” 皇帝面色缓和,抬眸看一看她:“是这样?”“这种事臣妾骗皇上干什么?”顾清霜嗔怪地睃着他,“皇上若不信,这就下旨让公主们过来侍疾好了,看她们尽不尽心。” 他当然不会那么做。这一辈子,他都自问是个好夫君、好父亲。善待妃嫔,也最是体谅儿女。 便闻他也喟叹,苦笑着摇头:“朕病着,心中烦闷,错怪她们了。”说罢就叮咛袁江,“这事莫要传出去,别搅得她们心神不宁。” 第105章 皇帝驾崩 “好。”顾清霜点一点头,笑容莞然。凝视着他的脸,心底忽而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原来他们已经相伴这么多年了。 千福寺中的万般算计还历历在目,好似只一晃神的工夫,就已走过了十余个年头。她若对镜细看,会看到眼角已依稀有了些细小的纹路,而他也已不似当年清隽了。朝堂劳碌本就易将人磨得沧桑,久病不愈更让人显得衰老起来。 她品味着这种奇妙的变化,朱唇勾起来,笑容显得愈加温柔:“皇上歇一歇,臣妾去给皇上做些点心来。” 他摇摇头:“别忙了。” 她一哂:“臣妾只觉得太闲了些。” 他便由着她去做了,正逢早春,花已开了不少,宫中常爱用时令的鲜花做些点心。她也这样做了一道,里头的馅料尽挑色泽嫣红明艳的花瓣,磨碎后配以砂糖、牛乳调味,外头制了酥皮,一口咬下去花香满口,什么味道都压不过它去。 前前后后忙了近一个时辰,花饼才送进殿去。恰逢予显与予曜读完了书,出了尚书房听说父皇气病了,就赶来问安。 皇帝与两个儿子说话说得高兴,见点心送进来,不望招呼他们一道用。 予曜双眸一亮,正要伸手去拿,顾清霜却板了脸,将整个盘子都端了起来,害他抓了个空。 她绷着脸看向皇帝:“别惯着他们。这都快用晚膳的时辰了,用什么点心?该不长个子了。” 予曜神情失落,虽没埋怨,却也不满地鼓了鼓嘴。皇帝一笑:“听你们母后的话,好好用膳。等用完膳,许你们吃些点心。” 予曜就又高兴了起来。顾清霜记着这话,晚膳之后就又去了膳房,为他们新制了一份花饼。 这东西还是趁热才好吃的。放得冷了就失了原本的香气,哪怕重新热过,味道也大不如前。 这晚皇帝自是没有召人侍寝,顾清霜便也早早睡了。临近天明,有宫人匆匆入殿,顾清霜睡得轻,不及来者走到床边就醒了。睁开眼等了一等,外头传来的却是袁江的声音:“皇后娘娘。” 顾清霜定一定神,坐起身,隔着幔帐问他:“怎么了?” “太医们适才又给皇上把了脉。”袁江躬着身,这是宫中宦侍禀话时惯见的姿态,只是细辨口吻,却能辨出一股鲜见的深沉,“院判沈书求见。” 院判沈书,是执掌太医院的人不假,却也顾清霜一手提拔上去的人。二人这般熟悉,若是寻常禀话,他大可自己来就是了。如今闹出这样大的阵仗…… 顾清霜心弦提起来,下意识地坐直了脊背:“让他进来吧。” “诺。”袁江一躬身。顾清霜隔着幔帐朦胧瞧着那道身影,只见他疾步折回殿门口,不多时,又与沈书一道回了顾清霜跟前。 沈书一拜:“皇后娘娘,臣有要事禀奏。” “说吧。” “皇上怕是……”沈书的声音滞了滞,转低下去,“怕是没有几日了。” “什么?!”顾清霜口吻中透出恰到好处的惊意,探手一把揭开幔帐,满目错愕地看着他。 沈书低低道:“昨日皇上气得晕厥,臣等就觉得怕是不好。方才再去请脉……”他喉中又噎了噎,“十余位太医先后诊过,乃是釜沸脉。” “釜沸脉?” “七绝脉之一。脉象突有突无,浮而无力。如釜中水,火燃而沸,有出无入,阴阳气绝也。1”沈书禀得抑扬顿挫,一字一顿。 顾清霜秀眉浅蹙:“这便能说是没有几日了?兹事体大,你们可莫要往下论断。” “臣等不敢。”沈书再拜,“《脉诀阐微》中云……釜沸脉,三四日而亡。” 顾清霜神情一栗,僵在那里如遭雷劈。沈书原在等她发话,等了一等见上头无声,抬头看了看她,又看向袁江。 袁江上前了几步:“娘娘,臣与沈太医过来,是想请娘娘拿个主意──这样的大事,是否立时禀明皇上与太后娘娘?” 顾清霜的神色似随着他的话才慢慢缓过来了些,犹自怔了一怔,她摇头:“不可。” 袁江仍迟疑地看着她,她长声喟叹,满面哀伤:“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去年为着废后之事又刚大病过一场,怕是经不住这样的打击,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吧。至于皇上……”下一声叹,更加沉重,“若已无逆转余地,何苦让他知道?等死是最难过的,不如哪一日在梦中轻轻松松地走了便好。总归太子已然立稳,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袁江躬身作揖:“娘娘英明。” 随着袁江与沈书告退,御前与太医院便都算得了主心骨,各自按部就班地安排了起来。顾清霜只又下了道旨,道圣体欠安,让各宫嫔妃无旨不得去紫宸殿。这样的旨意这几年大家也都见惯了,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终于等到了,不枉她精心挑选那么多色泽艳丽、又芳香扑鼻的鲜花。 她于是踏着清晨微凉的晨露再度进了紫宸殿去,只说不放心,想多陪一陪他。 皇帝自是高兴的。南宫氏、晴妃、荣妃、施氏……他在那么多女人身上吃过暗亏,唯独她一直一心一意地陪着他。 头两日,他的精神都还不错,胃口也尚还说得过去。顾清霜会与他一同用膳,用完膳就在旁边陪着他。他若觉得没趣,她就寻本闲书来读给他听;偶有拖延不得的政务,她便也展开奏章,缓缓读来,再等他拿个主意。 这样的惬意饶是她盛宠多年,其实也并不常有。 从前与他相伴的时候,她总是紧绷着心弦的,不能说错话、不能做错事。而如今,或许是知道他行将离去的缘故,她的心神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与他谈笑少了许多顾虑。 可他只觉得:“清霜,这么多年,唯你还是这个样子,一成不变。” 她似笑非笑地侧首望他,歪着头问:“什么样子?”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欣赏着她的容颜:“人美心善的小尼姑。” 顾清霜垂眸,笑容温柔里透出羞赧:“臣妾都什么岁数了,还小尼姑,皇上也不怕让人笑话。” 第三日,他的情形急转直下。 清晨时他就没了起床的力气,浑浑噩噩地一直躺着。只服了药、勉强用了些粥。 到了午间,他昏睡过去,足足两个时辰都没有醒。当中他偶有那么两声梦中低语,顾清霜侧耳去听,他有两次在唤“阿敏”,一次是“晴妃”,还有一次是“清霜”。 直至傍晚,他又唤了一次“清霜”。她便攥住了他的手,他眉头紧了一紧,眼睛睁了开来。 这回,他应是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幔帐,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来:“清霜……朕是不是……快不行了……” 她一愣,即道:“臣妾去叫太医进来。” 可他反握住她的手:“别走。” 顿了一顿,又说:“陪朕待一会儿。” 她于是依言坐回去,坐在床边,给予他最后的温柔。 她曾经想过要在最后一刻将一切和盘托出,戳穿他的虚伪,然后看他含着不甘与怨恨厌弃。 因为那时,她恨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险些将他赐死的事情。 这个男人总是自私又凉薄,他从没真心实意地疼过任何一个人,包括南宫敏。 而她,一路踏血而来,为的就是将受的一切苦都奉还回去。 可现下,她突然觉得,算了。放过他吧。 除了赐死那一事以外,他待她都还不错。哪怕这些“不错”皆是她步履维艰地算计过来的,总归也实实在在得了些好处。 她从不念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类的善心,却很愿意信奉“一报还一报”。给他一场善终,只当是还了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吧。 她柔顺地伏到他身边,温声宽慰他:“皇上别乱想,左不过这几日病得重些罢了,太医精心调养着,再过几日就又好转了。” 他自顾自低笑一声,没有驳她,只说:“你照顾好孩子们。朕的子女不算很多,日后劳你这个当母后的为他们操心了。” 她抿一抿唇:“臣妾知道。” “予曜……”他已有些气力不知,深缓了一口,“他若想念生母,想放施氏出来,朕不怪他,你拿主意吧。” 她点点头:“好。” “还有予显……”他又缓了两口气,比方才更急促了些,“予显很……很聪明。这样的孩子,若能与新君相处和睦自是好的,若不能……难免一场灾祸,你多费心些。”“皇上放心。”她轻声应着,眼眶竟有些泛热。 “还有陶陶……陶陶原该说亲了,朕这一走……她守孝……” “陶陶才十三。”她忙道,“公主们原也是留到二十再嫁也不迟的,那么急着指出去干什么?臣妾与端淑媛且为她慢慢选着便是,必定挑个如意郎君。” 他略微松了那么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跟着他又说:“累得很,朕再睡一会儿。” “……好。”顾清霜嗓中有些莫名的干涩。 她便看着他闭上了眼睛,那一瞬,在畅快涌起来之前,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惧。 她早已不太有这样的恐惧,几次绝处逢生她都不曾怕成这样。 她以为她早已对宫中万事游刃有余。 一刻之后,丧钟撞响,宫中四处皆有哭声渐次掀起。嫔妃与皇子公主们陆陆续续赶至紫宸殿前,顾清霜怔怔地行至殿门口时,外头的人已跪了一地。 第106章 当朝太后(营养液15000加更) 察觉到殿门口有人影出来,外头陆续有人抬起头。皇后立在殿门内,面容苍白。 许是因光影所致,她的身形看着消瘦了一大圈,立在那里弱不禁风。 “……母后!”予显先一步反应过来,拉着予曜一并起身,上前将她扶住。 顾清霜恍惚了一阵,低眼看他们。两个孩子都红着眼眶,却反过来这样安慰她。 予显道:“母后节哀。父皇……父皇病得久了,原也难熬。如今驾鹤西去,倒少了病痛。” 予曜也说:“父皇已逝,母后别再难过得病了。不然我们就……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皇帝猝然驾崩,新帝就会成为朝堂的主心骨。 而若新帝年幼,太皇太后、皇太后,便是新帝的主心骨。 顾清霜缓一缓神,举目望去,嫔妃们在下头哭成一片。遥遥可见急赶而来的大公主和二公主正往这边急奔而来。她的静曦被乳母抱在怀里,原已经抽泣成一个小泪人儿,看到姐姐们赶来,又挣扎着要从乳母怀里下去:“我要姐姐……” 顾清霜行过去两步,抱了一抱静曦:“小曦怕不怕?” 静曦挂着泪珠怔一怔,哇地一声哭得更狠:“怕!父皇走了,我没有父皇了!” 她该是宫中四个皇子、五个公主里,与皇帝感情最深的一个。 其余的几个公主见父亲的时间都不太多,皇帝虽待她们也好,情分却织不厚;皇子们则更是早早就感受到了父亲的凉薄,尤其是在荣妃与皇后接连失势之后,他们各自忙着为自己的母亲操心还来不及。 唯有静曦,因顾清霜先是宠妃、后是皇后,自幼便是被皇帝抱在怀中长大的。皇子间的万般斗争又都与她没什么干系,她日日开心,没什么忧愁。 如今皇帝离世,她自然也是最难过的一个。 顾清霜叹一声,柔声跟她说:“母后这几日怕是会很忙,小曦若怕,就跟着三哥哥。若还是怕,就让宫人来找母后,好不好?” 静曦抽噎着,点一点头。转而回过味来,又摇起头,小声嗫嚅说:“我没事,母后不要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要硬撑。”顾清霜摸一摸她的额头,有些辛酸。 宫里的小孩子,总是懂事太早。 之后的几日,她也确是忙得脚不沾地。 首先便是太后的事。 太后自丧钟声撞响就昏迷过去,继而发起高烧,迟迟醒不过来。 予曜遵循祖制,在皇帝崩逝的第二日尊她为太皇太后。可到第三日,太皇太后便也去了。 角楼上的钟声又撞了一阵,宫中再度添了一层哀伤。 紫宸殿与颐宁宫正殿一时都成了停灵的地方,宗亲、百官、嫔妃都要去哭上一哭,进进出出的,半刻也不得消停。 礼部忙着安排丧仪之事,新帝年纪轻,事无巨细都不得不呈给太后过目。顾清霜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打理这些事,以表哀思。 太皇太后对她一直不错。而大行皇帝…… 多奇怪,在他走后的这几日,她时常禁不住地回忆起他的好来。 她记起千福寺的羊肠小道、林间禅房,记起那个雪夜。细细品味,就像饮了一口浓茶,苦涩里泛出点甜。 但她终究不后悔一日走来所做的一切。 他总是凉薄的,唯有他走了,她才能这样安下心来回忆他的好。若他活着,她便要时时提起十二分的心神,不敢在他面前说过一个字。 于她而言,眼下的日子到底是轻松多了。 相较于日日与他耳鬓厮磨,她更愿意站在他陵前追忆往昔。 停灵二十日后,到了出殡的日子。 那天满京城都是白的,哭声从宫门口一直铺到帝陵。顾清霜目送棺椁送进地宫,与予曜一起行了大礼。在她身后,百官同拜,按着规矩,她与予曜比他们早一步起身,回身看到眼前这一片还在行稽首大礼的达官显贵们,她忽而通体舒泰。 终是真真正正地走到这一步了。 她读了那么多年的史书、政书、奏本,日后自会帮予曜好好打理朝政。待得予曜大婚亲政,她也乐得把这天下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但在那之前,她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要了结纠缠自己二十余年的噩梦。 丧仪后的第二日,顾清霜陪着予曜一同去了冷宫。施氏所提的事情,她已先一步与予曜说通,予曜有几分不舍,但终究点了头。 先帝离世那日,她又从紫宸殿中带出一道旨意。虽没盖印,却写在先帝贴身所用的一方明黄锦帕上,字迹又一看便是先帝亲笔,堪堪就是一道密旨。 密旨中要予曜好生安排施氏日后的去处,“山高水长,尽由她去”。 这道密旨,让予曜心里更畅快了些。他想若父皇都能放下旧怨给母亲一份自由,那自己也不该为了几分私念把母亲禁锢在这里。 今日来,他只是想再见一见母亲。 顾清霜没有搅扰他们母子相处,独自去了隔壁的空屋里喝着茶静等。整整一日,隔壁时有笑声、读书声传来,这对被分开多年的母子,好像在这一日里将几年来的欢笑都补回来了。 夕阳西斜之时,予曜过来找了他。顾清霜见他眼眶红红的,上前想安慰他。但他摇了头:“我没事的,母亲与我说了些道理,我想她说得都对,只是一时难过罢了……自己缓一缓就好。母后是不是还有话与她说?我可以先行回去。” 顾清霜想了想:“那你等一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不用。”予曜扬起笑脸,“母后担心什么?我没事的。嗯……我去找小曦吧,听说她这几日都黏着母后,母后今天整日陪我在这里,她怕是要哭晕过去。” “也好。”顾清霜一哂,只好由着他去。予曜带着宫人便走了,留给她一个瘦小却坚强的背影。 缓了口气,顾清霜走出房门,去了隔壁施氏的房中。施氏正坐在床边叠衣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不待她开口,施氏就先道:“等我到了蜀中……就改名安无香,你看这名字好不好?” 施氏很喜欢海棠,在遥远的过去,还很喜欢一位文人。 而那位文人平生有过三恨,头一恨便是海棠无香。 再冠以安字为姓,她想的是……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顾清霜先一步念出这八个字来。 安无香一怔,旋即笑起来:“正是。” “很好听。”顾清霜点一点头,走到床边也坐下,帮她一起叠,“予曜说你跟他讲了一些道理,是什么?” 安无香笑道:“我跟他说我决意离开,绝不是不爱他。只是我不仅是他的母亲,也是一个‘人’,我有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不是我的一切。” 顾清霜凝神想了想,颔首:“很对。”跟着又问,“去了蜀中,你想干什么?” “我想办女学。”安无香脱口而出。 顾清霜有些意外:“女学?” “嗯。”安无香点头,“哪怕这世道女人只能依附男人而活,多读些书也能多些出路。尤其是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子啊,不读书迟早便是嫁出去给兄弟换聘礼钱的命,多读些书,许就能做些小买卖,再不然凭着识文断字的本事到大户人家做个女使也是好的。我打小就听过一句话,叫‘穷什么不能穷教’……”她忽地噎声,转而摇头,“算了,能不能办成还不一定呢,不说这个了。” 接着就打量起顾清霜来,眨一眨眼,问她:“那密旨真是先帝的意思?” 顾清霜眼底微震,但垂眸遮掩住了,手上叠衣服的动作也没停:“不然呢?字迹你也识得。” “这倒也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能说出‘山高水长,任由她去’这种话的男人。”安无香撇一撇嘴,“这密旨搞得我挺意外的。” 顾清霜没说话,有条不紊地叠好手头这条齐胸裙放到一边:“我都安排好了,你今晚‘暴病而亡’,棺椁拉到后山草葬。齐青会带人先等在那儿,尽快挖你出来。” “行。”安无香点头。 齐青这个人,还是她提供给顾清霜的。早些时候,顾清霜应了她的请求,却苦恼找什么人来接应。这是大意不得的事情,一旦走路半点风声,辱的便是皇家清誉。 安无香最初提及齐青,顾清霜都没什么印象,只隐约知道这人在禁军之中。几年前好像还是镇抚使,如今已混到了指挥同知,再往上就该是执掌禁军的指挥使了。 后来一细查,顾清霜就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齐青年少时就颇有作为,又出身甚好,不像沈书早年家贫不敢娶妻。 可这样一个大好男儿,就是硬生生拖到了年近三十都未有妻室,也没纳半个妾。 更深的东西,顾清霜没有探究。许多这样的事情,都是止步在“心照不宣”才最好。 反正自今日之后,世间就已没了废后施氏。 是夜,废后猝然香消玉殒。马车拉着一方薄棺自皇宫北侧驶出,宫人们不愿多费心思,挖个坑草草葬了了事,上面只盖了一层薄土。 齐青把人拉出来的时候,棺中的姑娘沾了一身土,呛得直咳嗽。 齐青皱眉,仔细看了看棺盖:“太后娘娘怎么回事,好歹挑个好点的棺材啊!” 这棺材上头好几个窟窿。 “挑什么挑!”安无香嗤笑,“没窟窿我早憋死了好吗?” 没窟窿憋得慌,有窟窿就渗土。 所谓此事古难全大抵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宫中,顾清霜独自坐在栖凤宫正殿里,静等着面前明黄的卷轴晾干。 卷轴上犹是先帝的字迹。 召贺清晏入京。 第107章 终章 旨意发出去又过了小半个月,宫中哀伤的气氛淡了些,只是因为都还戴着孝,四处尚存一片肃穆的苍白。 顾清霜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又去了冷宫。安无香已然离宫,她便没再叫上予曜同去,也没让人知会予曜她要去做什么。 于予曜而言,这原只是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早在先帝驾崩的次日她就听闻送入冷宫时便已疯癫的南宫氏听闻帝崩,忽而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神思便清明过来。冷宫中的几载光阴于她而言都像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梦,皇帝离世的消息于她而言猝不及防。 她于是日日啜泣,以泪洗面。后来,应是听说如今当了太后的人是顾清霜,她又咒骂起来,据说骂得不堪入耳。 这些话,卫禀原是当个笑话说给顾清霜听的。顾清霜一声冷笑:“还记仇呢?罢了,这几位旧识哀家原也该再去会会。本想着忙过这些日子再说,可她既放不下,便先去瞧瞧吧。” 她就这样又进了冷宫的大门。冷宫之中,不是处处都像安无香先前所住的地方一样干净宽敞的,安无香是得了她和太皇太后的照应,其他的地方大多已破旧不堪。 不过得了照应的,冷宫之中也不止安无香一人,除此之外还有先帝的荣妃和如嫔。 顾清霜便选定了荣妃的住处见她们,地方干净些,瞧着心里舒坦。 冷宫的宫人们知晓太后要来,便先行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顾清霜走进荣妃的院子时,四个人都被宫人押着跪在那儿,依次是荣妃、如嫔、南宫敏……还有一位她仔细分辨了一下才瞧出来,是凌贵人。她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她落座在石凳上,看看如嫔,和善地笑了笑:“如太嫔比哀家要年长不少,大可不必行这样的大礼。宁寿宫里已为太嫔安排好了,太嫔一会儿就随哀家过去吧。” 一句话,了结了如太嫔苦熬了数年的冷宫生活。如太嫔蓦地抬头,眼中多有讶异与感激:“太后娘娘……” 顾清霜并无心多理她。 那日她承诺如嫔若能好好熬到皇帝驾崩,便给她好日子过,不过是为了堵她的嘴免得她瞎嚷嚷,真正费心费力地保了如嫔这么多年的是安无香。 如今安无香离宫逍遥去了,她倒觉得再给如嫔一份安稳日子也没什么。 说到底,如嫔也没打过要她命的主意。 但这份恩典,倒让旁边的凌贵人也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膝行几步上前:“太……太后娘娘……也放臣妾出去吧!臣妾……臣妾熬不下去……” 顾清霜秀眉微凝,带着三分嫌恶睇着她。 她也是有人照应的。当初柳雁的母亲为了让她供出害柳雁的人,用她日后的平安作为交换,她便供出了明嫔。 可凌贵人把柳家视作一份依靠,她又何尝不是?现如今,她才不会让这号人去碍柳雁的眼。况且,就是不提柳雁,凌贵人曾欺辱了多年的旧仆──如今的淑太嫔采双,也是不想见到她的。 “凌贵人素来聒噪。”她挪开视线,不理会凌贵人满眼的期许,“若让你进了宁寿宫,端太妃和淑太嫔怕是都要生哀家的气。你还是好生在冷宫待着吧。” 凌贵人神情一僵:“太后娘娘……”但不待她多说,两名宦官上前,将她堵了嘴就架走了。 凌贵人呜呜咽咽地被押走,顾清霜的眼睛落在了南宫敏面上。 南宫敏一直是被堵着嘴的,两个押着她的宦官半分也不敢将她松开。饶是这样,她满目的愤恨都没减弱半分,那样的凶狠,简直能活吃了人。 顾清霜看着她,看着看着,禁不住一声笑。 荣妃薄唇微抿:“顾氏……你什么都得到了,还想如何?” 顾清霜瞟了她一眼。 她穿着一袭暗自色的交领襦裙,虽然陈旧,倒也干净。头上簪着一支白玉钗,玉质竟还看着不错,估计是当年带进来的东西。 顾清霜轻笑一声:“荣妃姐姐糊涂了?昔年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要哀家的命,如今倒问哀家想要如何?” “顾氏!”荣妃觉察不对,嚯地腾起身,被宫人一把按住。 她正要再喊,外面吵吵嚷嚷地响起另一个女子的斥骂声,倒将众人的目光都拉了过去。 “你们……你们干什么!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干什么!”顾清霜挑眉,眼看着晴贵人被推过门槛。 很好,昔年变着法地想取她性命的三位,都在了。 晴贵人看见她也愣住,怔了一怔,不再骂了,瑟缩地低头福身:“太后娘娘……” 顾清霜微笑:“先帝的嫔妃早已都尊封过了,皇帝却没尊你为太贵人,你不好奇么?” 晴贵人脸色煞白,不敢妄言一字。 顾清霜笑容敛去:“早春初融的湖水灌进肺里,高烧半月有余,几度死里逃生的滋味,晴贵人知道么?” “太后娘娘……”晴贵人跌跪下去,双眸失了神,空洞地望着她,“臣妾……臣妾一时糊涂……” “是啊,你一时糊涂。”她轻笑出喉,“哀家险些活不到这一日。”她说着抬起手来,轻轻一摆,鎏金的护甲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璀璨的光:“晴贵人合该溺死在冷水里才是。” “太……唔!”晴贵人也被一把捂住嘴巴,向外拖了出去。 顾清霜站起身,缓了口气,微微侧首,阿诗便将一卷明黄的旨意呈了上来。 顾清霜安然将卷轴拿起:“先帝遗旨,南宫氏复贵妃位、施氏复荣妃位。赐,殉葬。” 话音落定,她信手将旨意交给冷宫中的掌事,便搭着宫人的手向外走去。 背后,敏贵妃与荣妃猛力挣扎起来,敏贵妃挣开了桎梏,大声骂着:“不可能……不可能!致哥哥不会杀我!” 荣妃也大喊着:“不会!先帝不会下这样的旨!” 可有什么用呢? 旨意上,字迹是先帝的字迹。 而故去的先帝,已不可能说话了。 . 有过月余,天气已然渐热。宫中的花已开了大半,卫禀在一个清晨进颐宁宫禀了话,说贺清晏已入京了。 他是戴罪之身,见先帝下旨召见,自然一刻都不敢耽搁。行至半路听闻先帝驾崩,或许心中也起过疑,但终究也不敢抗旨不遵。 当日晌午,顾清霜就在颐宁宫中见到了他。一别十余年,他身在边关,显得比她可苍老多了。 她看着他黑白参半的头发,欣赏了半晌,目光又落在了他的甲胄上。 果不其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纵使被充军,在家中的庇护下也还是活的不错。 几年前,顾清霜打听过一次他的事情,听闻他不仅衣食无忧,还混得了一官半职,有几分逍遥。 这正合她的意。 捏死尘埃里的仇人没什么意思。冷宫里的那几位,她也不过是为绝了后患才走那一趟。 对他,她想看得始终是他过得尚可,却被她毁了人生。 于是欣赏了好半晌后,顾清霜才说了第一句话:“君侯,别来无恙。” “……太后娘娘。”他磕了个头。 还好,是这个称呼。若他开口还冥顽不灵地叫她“清霜”,就真成了只长年纪不长脑子,会让她愈发嫌弃自己当年的眼光。 “先帝宾天,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她缓缓道,“你知道当年哀家为什么厌恶你么?” 贺清晏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是臣辜负了太后娘娘……” “谁在乎你那点心思。”她讥嘲出声。 贺清晏打了个激灵,殿里忽而安静下去,恐惧在这样的安静里极易蔓延。他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惶恐蔓延向四肢百骸:“那是……那是……” “哀家的祖母、父母、兄弟姐妹,哦……还有我的两位嫂嫂、兄嫂的的侄子侄女,我顾家上上下下十三条人命,是活活饿死的。” 贺清晏蓦地抬起头。 他好似从没想过她会为此记恨──是了,他自是没想过,因为当时她虽难过至极,却又那么善解人意,哭得喘不上气都还在说不怪他。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知道,连那场痛哭都是她筹谋中的一步。 “你若没招惹过我该多好。你若没招惹过我,我便会请托旁人去帮他们。再过上三四年,我也会出宫,带着宫中的积蓄,我们全家都能过得很好。” 她平静地说着。 这些事,她曾经一想就痛。但成百上千次地想过之后便也麻木了,觉不出痛来了。 如今,这道伤虽然还在,却被这满宫奢华镀了金、镶了玉。即便仍实实在在地留在那里,也已瞧不真切。 “你若没招惹过我,我的手上也不会沾上这么多血。”说到这句,她忽而又笑了,“如今,再多沾些倒也不妨。” 贺清晏惶惑地望着她,呼吸滞住。她眼看着他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发哑的声音犹如阴曹地府的女妖:“哀家知道,你的祖父母与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还在,兄弟姐妹中有一个庶姐、一个庶弟视你如仇敌,哀家便不拿他们当敌人了。除此之外的几位,还有你的妻子、一双儿女……林林总总加起来应是有十七位。啧啧,比哀家的家人多了四位,就当这么多年来的利息吧。” “太后娘娘!”贺清晏慌忙想上前,两旁的宦官将他一挡,阻了他的去路。 隔着四五步远的距离,顾清霜凝视着他,面上扬起明媚的笑:“还没回过家吧?观文侯,回去看看吧。” 观文侯愕了愕,忽而意识到什么,再顾不上理她,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 顾清霜目送他离开,心底一片宁静。 十余年来,她从不曾这样宁静过。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和疯过的南宫敏一样,十余载光阴浑浑噩噩,犹如大梦一场。 她知道贺清晏回家后会看到什么。 早在月余之前,她就让人将那十七人都封死在了一间屋里,门窗钉死,暗无天日,无衣无食。 月余过去,他们应该已都是尸体了。 朝臣们是没什么反对之声的。这等没落的宗亲原也不值得他们费什么心思,更何况,这旨意可是“先帝亲笔”。 先帝感念她多年来的侍奉,愿意帮她了结这场仇恨。他又一直是个好皇帝,在朝堂从无什么任性妄为之举,临终之时想任性一把,朝臣们哪会多说什么? 十七条人命,落在朝堂之上不过一个数字罢了。 就像多年前她家中的十三条命。 夕阳西斜之时,宫外传来了贺清晏自尽的消息。彼时顾清霜正立在紫宸殿外,遥遥静立,看着予曜在太傅的陪伴下批阅奏章的认真模样。 予显原也在殿中陪着予曜,偶然看见她就迎出来,朝她一揖:“母后何不入殿?” “哀家随处走走。”顾清霜抿着笑,“你跟太傅提一提,莫弄得太累了。你弟弟年纪还小,别累坏了眼睛。” “儿臣知道,太傅也清楚,每半个时辰都让皇弟歇息。”予显说罢顿了顿,“那儿臣先进去了?” “……还有。”顾清霜再度开口,予显转回身,静听吩咐。 顾清霜道:“哀家看他有时心不在焉便会咬笔尾,你若看到定要说他才是。朱砂有毒,日子长了要生病的。” “好。”予显重重点头,“母后放心!” 朱砂,有毒。 她想起自己画的那些画。那时她总爱以红色作画,说是画出来喜庆。 自那时起,朱砂在怀瑾宫中便很常见了。一颗一颗,极细的小粒,藏在护甲里、香囊中,都看不出。 偏这东西还易溶于水,又没什么太重的味道。 香茶里、点心里、精心熬制的汤里,哪儿都好添那么一点儿。 极轻微的剂量,一丁一点地积累后才起效,直像是染了病,日渐不济。 顾清霜长吁了口气,无意在紫宸殿再多停留,转身回颐宁宫去。 路上,她听到嬉笑声,循声看过去,有四五个小宫女正在偏僻的宫道上嬉闹着,头上扎着丫髻,应是刚进宫的小丫头。 “我想家了。”其中一个情绪不高,声音听着难过。 “别想啦,现在又回不去!”同伴宽慰她,“我听姐姐们说啦,等我们二十出头,就可以回家了!还会攒下很多钱!就不愁吃穿了!爹娘都会高兴的!” 二十出头,就可以回家了。 不愁吃穿,爹娘都会高兴的。 顾清霜深吸气,抬头望着湛蓝的添色,缓去眼中涌起的温热。 “……姐姐?”阿诗担忧的唤她。 她抿笑:“没事,走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