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魔尊后我死遁了》 第1章 老祖宗的情劫 修界边境。 风雷声渐烈,自东方黑云翻墨,穹宇之上沙砾漫天打旋,干涸开裂的黄土之中溢出丝丝缕缕黑气。 而西面,属于白衣修士们的一方天地清明,白云万里。两方几乎不像是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众白衣修士皆严阵以待,望着那黑气雾气深处,仿佛那里头有什么骇人的鬼怪。 有年轻修士耐不住性子:“这魔界最近到底是什么意思?”修界和魔界边境最近常常异动,而每当他们匆匆忙忙到来之时,异动却又很快平息。 同伴也颇为不愉:“谁知道呢,魔界那群魔族,老早就觊觎我们修界灵气充沛了——总之,万万不可松懈半分。” “魔族天性残暴,弱肉强食,”那年轻修士蹙眉,“为了一点灵气,同类相残都不鲜见。” 同伴叹息一声:“不过也是,魔界除了魔气便是瘴气,除了那魔狼王族,大都生存艰难,哪能不擅长掠夺。” “也不知道老祖宗什么时候到。”那年轻修士面带向往,“若是老祖宗依旧在这里坐镇,我看他们还敢不敢动!” 话音刚落,对面的黑色雾气猛然破开。 一只巨大的黑色爪子从雾气中出现,直插人群,竟将这说话的年轻修士给卷了进去。 只听一声惨叫,黑雾中又迅速抛出残肢断臂,可见那年轻修士死状惨烈。 众修士都没料想到魔族军队竟然真的动手了。 人群中那年轻修士的同伴唤着他的名字,怒发冲冠便要上前,却被周遭的拦住:“修魔二界虽说历来不和,但也未曾这样撕破脸皮过,想来有诈.......” “可是他们都动手了!” 拦住他的面如金纸,咬牙切齿:“就算不是使诈,开战也是大事!老祖宗马上就来!” 黑色雾气深处传来声声嗤笑,似乎是嘲讽他们不敢动手。 那领头的青筋暴跳,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动手——一旦开战,便是血流成河,修界的命运,不能由他们决定。 修士们都义愤填膺,心中悲壮:“老祖宗多日闭关,未必能收到消息,倘若老祖宗不来,那我们便不打了吗?” 那领头的沉吟片刻,神色毅然:“摆阵,准备迎战。”众人精神抖擞起来,都唤出自己法器本命剑。 话音刚落,那黑雾中便传来桀桀怪笑:“老祖宗?你们老祖宗今天就算是来了,也是多添一个送死的零头罢了!” 众人面色铁青,正要开口,那领头的便嗤笑一声:“哦?倘若你们真不怕老祖宗,怎么连老祖宗的名字都不敢叫?” 那黑雾里息声了。 谁不知道,魔族之前也曾异动,只不过那出言挑衅的魔族,才提到谢今爻的名字,那煞星便施施然出现,只用了一剑——一剑就削平了整个军队的人头。 总之,惹不起,也不敢惹。 但是今日,他们都知道谢今爻不在边境。据说谢今爻回修界闭关去了。 那黑雾中传出不屑声音:“谢今爻?谢今爻又如何?还不是来送......” 那尾音还在空中高高飘着,只看利落如同飘雪的一道长痕穿过天际,掠过人群,破空拂面。 随后是一剑刺破黑雾,雾中影影绰绰的人形似乎想逃,却被牢牢钉在地面上。随后那黑色影子身体一斜——人头已然落地。 出乎意料的是,那黑色人影竟寸寸干瘪下去。 众人皆是一愣,便听半空中传来清凌凌的声音:“幻术,不必担忧。” 那银光巨剑飞鸿般再度擦过人群头顶的空气,这次是回到它来的地方。 只见银白甲胄光辉熠熠,那门板巨剑已然被来者握入掌心。 来者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开阔飞扬的眉眼,阳光刺目,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她已然落于阵前,步伐稳健地向前走。 她走一步,那黑雾退一步,似乎极其畏惧她。 直到退无可退,那黑雾尖啸一声,正要逃逸,谢今爻却仿佛才看到它一般,神色清清冷冷,只一眨眼睫的功夫,那黑雾便不知为何消散湮灭。 这时众人才看到黑雾里头的原貌。 只见方才被抓走的那个年轻修士昏厥着躺在地面上。 那领头的早已经跟在谢今爻身后:“老祖宗,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今爻言简意赅:“幻术——魔界这边,现在开始还是我来接手,你们先退回修界境内。” 那昏睡之中的年轻修士咳嗽一声,醒了过来,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女人半张侧脸,她便已经转身向着魔界更深处而去。 那年轻修士讶然:“是......老祖宗?” 那领头的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青年便将话吞回了肚子里。能见到老祖宗的人其实很少,他一直以为,会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想到,老祖宗这么年轻。 不过,她虽貌美,但却不知为何很难让人产生仰慕之情,更多,是一种敬畏。 如同对待无所不能,庇佑众生的神明一般的敬畏。 青年修士在搀扶之下,和众人一起后退至修界境内。 他询问同伴:“老祖宗独自进了魔界,不会出什么事吧?” 同伴不可置信:“那可是老祖宗,老祖宗能出什么事啊?” “你没看见刚才霜寒剑,呲一下就把人头给砍了。那一剑飞过我头顶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就要凉了——唉,总之,没人可以打败老祖宗的,有老祖宗在,魔界永远不敢进犯。” 青年修士一想觉得也是,有老祖宗在,魔界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便终于松了一口气。 * 谢今爻进入魔界,在遥遥看着众人后撤到安全地带之后,才继续前进。 如若方才众人看清,应该能看出她脸色有些苍白。谢今爻也是为了安他们的心,才避免和他们打照面。 她有些恹恹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踏过魔界的焦土——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情劫来得这么快。 而且还是和那个最坏的消息一同到来。 魔界最近的异动,想必也和那最坏的消息有关,谢今爻漫不经心地想——修界的灵力,在日渐枯竭,而修界算天命得知,未来将有一场类似于末日的大浩劫。 修界那群老头子都猜测,这一场浩劫的来历应当和魔界有关,兴许是魔族做了什么,所以近来魔界才在边境屡次试探修界却不出手。 所以修界再度将希望转到了救命稻草谢今爻身上——谢今爻也知道,除了自己,修界可没有能够与那浩劫抗衡的人了。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她的情劫快来了。 修界大能们都会经历情劫。而修为越高的大能,情劫越危险。若能逢凶化吉还好——如果她在情劫里死了,那修界面对虎视眈眈的魔界和那个末日浩劫,可就危险了。 虽说她的情劫在一百年之后,但是那大浩劫又不一定迫在眉睫,如若她渡劫时一个不小心挂了,那修界大概率就完了。而且,谢今爻于修界而言,如同定海神针,自私点说,就算她陨落前解决了大浩劫,可魔族只要还有一息尚存,见定海神针陨落,必定会侵犯修界。 而修界众人也清楚的很,这位老祖宗不可能对魔界斩草除根。这位老祖宗斩杀魔族纯粹是为了保护修界子民而非出于自身喜恶。虽然她杀了不少魔修,但是天生不喜欢死人流血。 所以如今之计,唯有解决情劫问题。 于是修界再倾尽人力算了一次天命。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详细,也更令人绝望了。算出来,谢今爻的情劫结果,凶多吉少。 修界长老们不信邪,第三次算了算,这次,算的是情劫的对象。这不算还好,一算,若非谢今爻坚强,也要跟着老头子们一起心梗了。 算出来谢今爻的情劫对象,是魔界的魔尊。 当今魔尊正值壮年,想来一百年还是能活的。谢今爻想了想那匹残暴的魔狼在自己剑下被虐得吐血的样子,觑见修界众长老眼巴巴望着她,很诚恳地说:“我比较喜欢猫科动物,不太喜欢犬科——我应该不会和他有什么亲情,友情,师生情,兄弟情,嗯,还有爱情的。” 但是遗憾的是,长老们不相信她的承诺,于是这群老头子又开了几天几夜的会,找到了解决方法——提前渡情劫。 这也就是谢今爻为什么离开边境这么久,而且今天也没能及时赶回来的原因了。 谢今爻望着自己手腕上的一条细细的游龙一般的红线。 红线,以历劫者也就是她的三滴心头血制造而成。可以将她的情劫对象提前并且换成别人。因为时间提前,所以情劫对象和她之间不会有原本那么深刻的羁绊,所以她渡劫过程会相对安全一些。 有了红线,长老们都松了口气。谢今爻倒是无所谓,只是说凶多吉少,又没说一定会死,有的没的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但要是真这么容易就好了。 谢今爻回想起自己在修界时拿着红线面对一排排人,却发现红线怎么都没有反应的时候,修界长老们痛苦的表情。 这个红线还挺挑剔,新的情劫对象必须是它认可才算数。而偏偏长老们翻遍了修界,也没找到那个符合条件的人。 谢今爻面无表情踩过地面的枯枝,觉得自己也和这枯枝一样脆——所以,加上魔界异动,长老们终于丧心病狂地把目光转向了魔界。 兴许,魔界能有她的天命之人呢? 谢今爻真诚地叹气,觉得这个想法真的很不实际,但是还是被他们推了出来。所以她准备走走过场,意思意思在魔界也找一找。 她一面想念着自己寝殿里还没吃完的三个大鸡腿子,一面用剑挑开挡路的杂草,惆怅地前进着。唉,早知道就不把它们藏在书柜后面了,为此她还专门找藏书阁借了一柜子书,好把它挡住,长老们都可高兴了——但是有什么用呢,等到回去,说不定都臭了。 自从她为了吃鸡腿差点把霜寒剑当掉后,他们就很少给她吃鸡腿了——谢今爻又叹一声。真可惜,早知道吃完再走,好不容易攒的呢。 她又想起,那群老头子把她当傻子似的,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别看着红线对魔尊有反应,就把红线给了魔尊啊——红线虽然看着是线,但其实是跟着灵魂走的一种气,若是将红线给了原来的情劫对象,那两个人可就生生世世缠在一起了。 谢今爻心想,我都说了我不喜欢犬科动物。唉,一群笨蛋。 第2章 老祖宗的猫 谢今爻穿过密林,继续前进。 她正神游天外,忽地自不远处听见一声低低的嘶吼,随后便是兵荒马乱的一阵喧嚣:“抓到它了!就在那里!” 这嘶吼声音低而重,还带着点沙哑,似乎是某种受伤的猛兽发出的威胁之声。 谢今爻思忖了片刻,便御剑朝着声音的来源去了。 她向来喜欢看热闹的。 她来得不赶巧,只来得及看见细密的树林之中,掠过一道雪白的身影,还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就消失了。但嗅这空气中的魔气,不难猜出应该是个魔兽。她饶有兴致地回头望,便见两个修士气喘吁吁的赶来。 那两个修士也一身魔气,见她站在这里,而那魔兽早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便凶神恶煞盘问:“刚刚那魔兽呢?” 谢今爻还在想,我是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她好像是看见了,但是她不知道那魔兽去哪儿。于是她犹豫一阵,道:“不知道。” 那修士这才看清她的样貌,眼中流露过一丝惊艳。 见她一脸真诚好骗的模样,那魔修起了歪心思,不怀好意地问她:“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 谢今爻老老实实答应:“嗯。” 那魔修暗自欣喜,觉得碰到个好骗的,和同伴对个眼神,两个人都道是又可以赚一笔了。 “姑娘,你真是一个人?” 谢今爻顿了顿,难得开了一个玩笑,慢吞吞道:“嗯,我怕我半个人在这里吓到你。” 那魔修被她噎了下,只觉她耍他,当即怒从心起,五指成爪便要拉她,被他同伙拦住,他同伙看上去倒是个脾气好的,笑眯眯问谢今爻:“姑娘当真没看见那魔兽?” 谢今爻对于他们没有听懂她的笑话感到十分遗憾,但是她依旧老老实实点头:“看见了。” 那魔修辨别她神情坦然不似说谎,随后又道:“若是真没看见那还好说,如果姑娘看到了,却偷偷将魔兽藏起来了,那可就是抢我们兄弟俩的肉吃啊。” 那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接着同伴的话头说下去,目露凶光:“那东西我们追了半个月了,兽丹稀有,你要是藏起来了,休怪我们二人不客气......” “算了,看着这姑娘也不像是有藏那东西的能力,你别吓着人家。”那看着和善的便开始□□脸,“瞧着姑娘是去魔都的方向,我们兄弟二人也是,要不,姑娘和我们一起去?” 谢今爻心想,我明明说的是我看见了。唉,笨蛋。 “可是我不去魔都啊。”谢今爻默默摇头,“我就转转。” 那凶神恶煞的见她油盐不进,狞笑着上前拉她:“今天你不去也得去!” “没想到没抓到魔兽,抓到个更值钱的,今天真是走运.......” 谢今爻这才恍然大悟:“哦,你们是想卖了我啊。” 魔界和修界社会制度不同,魔界奴隶制,所以人口贩卖并不鲜见。 “小丫头片子还挺聪明,既然知道了,还不乖乖过来?等到我们动手抓你,你可就要受点皮肉之苦了。” 随后,那两个魔修便看见面前的女子面容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你们,抓我?” 她真挚的神情杀伤力不强但是极具侮辱性。 谢今爻很好心:“别抓我,抓不到的。” 那两个魔修显然不相信老祖宗的真理箴言。谢今爻叹口气,不再苦口婆心。 “不过先等一下。”谢今爻点点头,对他们的决心不算赞同但只能接受。她声线平静,但那二人莫名其妙听从了她的话,竟停了下来。 只见谢今爻扒拉两下自己的衣袖,露出个红色的东西——她把红线对着那两个魔修,耐心地等待了数秒。 那两个魔修一愣,竟然没敢上前。半晌,见那红线并无反应,他们才清醒过来,顿觉又被这小丫头片子捉弄了。 二人更加愤怒,对了个眼神便又要上前动手。 两个壮汉步步逼近谢今爻。而谢今爻依旧一动不动。那两魔修也只道是碰到个傻的,没放在心上。 很快,其中一人已经碰到她衣袖,用力一扯—— 却没想到,那肌肉虬结的大汉伸手一拽,非但没能拽动这看上去清瘦高挑的姑娘,反倒是被一阵无形力量挡回,险些跌坐在地。 二人顿时恼羞成怒,爬起来便要一起上。 而那被包围的姑娘依旧一动不动,手腕的红绳毫无反应。 “这会儿求神拜佛没用,魔界可没有神佛!”那比她脸还大的拳头高高举起,下一秒就要撞上她的肚腹。谢今爻不躲不闪,拳头的主人也在靠近她的这一刻听清楚了她在说什么。 她低低地带着点庆幸地说:“幸好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 那凶神恶煞的魔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骇然见自己的同伴一瞬间身首分离,而自己的视线,还在不断下坠。 砰。 闭眼前他只来得及看见,那女子手中收回一道雪白银光。 她轻声叹息一般喃喃自语:“都说了的,抓不住我。” 她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点类似惋惜的怜悯同情:“怎么不信呢。” 她神情纯然真挚:“笨蛋。” 他脑海中掠过千万个想法,他想要说话,想要求饶,想要逃跑,想要将消息报给魔都,再给他一秒让他发个信号——却永远失去了机会。 霜雪剑。 是谢...... 地上的人化作两头干瘦的狼。 谢今爻松了口气,蹲下身用剑拨弄了一下尸体检查是否有王族徽记。并没有,似乎只是两头普通的魔狼。 不过,自己的天命之人不在这两个魔修之中,可真是太好了。 谢今爻将霜雪剑收起,站起身想了想,不知为何朝着方才那魔兽逃离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白色的东西,实在让她好奇。 而就在此刻,她手腕一烫。 谢今爻下意识朝手腕上一望,便见红线已经化成了一道虚浮缥缈的红气。而此刻,那红气里传来一阵莫名的拉力,似乎是想牵着她往前走。 谢今爻心脏处也传来微弱的感应。 她蹙起眉,按照红线的指引继续往前走。 有了红线的助力,谢今爻稳健地朝着天命之人靠近。 走了没多久,红线的光终于稳定了下来,谢今爻也抬起了头,嗅到了那熟悉的魔兽味道。 她怔了怔,朝着前方望去,恰好对上密林之中,一双虚弱的,黄绿色的眼睛。那眼眸生得漂亮,如同翡翠,让谢今爻都愣了一瞬。 而此刻,由于隔得遥远,那眼睛的主人并没有看见她的能力,只能感受到来自于她的威压。它朝着她的方向不断低吼,十足的排斥姿态。 谢今爻心头咯噔一下,心想难道自己的情劫难道如此与众不同——人宠情深?她正要靠近,便又听见一声熟悉的戒备咆哮。 谢今爻反省了一下自己,没考虑到自己威压太强,便贸然前进,让那小魔兽以为自己是个威胁。于是她慢慢后退,撤出了那魔兽所在的领域。 奇妙的感觉,谢今爻心想,她从来没有在对峙时后退过。这是第一次。 但同时谢今爻也有点苦恼。 不让靠近,怎么发展感情,把红线套上渡劫呀? 谢今爻思索片刻给修界传去了消息:“找到人了,可是受伤了,很戒备,不让套红线,怎么办?” 修界智囊团回复很快:“老祖宗,只要不是瞎了,是人都会看出来您不是普通人的。所以别说不让套红线了,不让靠近都很正常。” 老祖宗心想刚刚那两个魔修眼睛也没瞎,怎么没看出来我是谁。于是她又不信邪地往里走了一步,然后又听见了那警惕的嘶吼。 哦,她后知后觉想到,那两个魔修还真不是人。 谢今爻无奈后退,传消息:“那怎么办?” 修界智囊团经过紧急商议,回复道:“非常情况,非常手段。只要是个正常人,应该都不愿意和您掺和到一块儿。所以您得隐瞒身份。您得把修为封印了,再装得人畜无害一点,可爱一点,算了,这对您来说太难了,实在没有办法,您就装得傻一点,这样比较容易不被怀疑......这个好像也不用装,您本色出演就可以了。”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回忆了一下自己哪个时期容貌最具有欺骗性,最容易缠得到人要鸡腿——十五六岁的时候。 * 苏不遮身上实在是痛极。 那两个魔修为了兽丹追踪了他许久,他险些被开膛破肚。虽说没死,也是受了重伤,甚至连人形都不能维持,只能化作原型。 巨大的雪豹卧在山石上,雪白皮毛上黑色圆环花纹都已经被鲜血模糊,和草木碎屑黏在一起。 他舔舐着伤口,平息着身上的疼痛,开始思考自己该去向哪里——不能回家了,那两个魔修已经知道了他的家在哪里,抓不到他,大概就在洞穴处等着瓮中捉鳖。 他尝试着站起来,可是失血过多,一阵眩晕,再度倒下。 他只能再歇息一下,希望能够在天黑之前恢复体力,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疲惫不堪,正准备闭上眼睛,便嗅到了风中陌生的气味。他立刻警惕起来,然而失血过多让他的反应变慢,等他做出防御之时,那影子已经走近了。 苏不遮的视线模糊,只能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他的直觉判断,那是一个很弱的,基本没有灵气的东西。 白色的,没有灵气,在这个海拔——岩羊? 雪豹的本能让他的喉头滚动一下,翡翠色的瞳孔转深。 食物。 谢今爻拨开了草木,向着那魔兽藏身之处靠近。空气之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可见它受了多重的伤。 最终,谢今爻看到了面前的巨石之上,闭着眼眸休憩的巨兽。它的皮毛上都是凝结的血块,看上去狼狈不堪。它没有睁开眼睛,谢今爻却能够想象出那双翡翠碧色的眼眸该有多漂亮。 谢今爻下意识地想,是猫猫啊。 过了半秒,她重复地想了一次,是猫猫啊。 猫猫。 我的情劫对象是猫猫! 谢今爻眼睛灼亮,摩拳擦掌地眯起眼睛观望头顶岩石上的猫——这是一只大猫猫啊。 她开始琢磨,那要吃多少猫饭呀。不过没关系,她可以不吃大鸡腿子,可以把大鸡腿子都给猫猫吃。 谢今爻愉悦地坐等猫猫醒来。 然而正当她背靠岩石耐心等待的时候,她的视线忽然一黯,脚下的土地也覆盖上了一层阴影。 谢今爻抬起头,倒对上了一双翡翠碧色的眼眸。 猫咪似乎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谢今爻看见了猫咪尖利的光泽的牙齿,小刀一般闪着银光。 沉闷的喘息滚动在猫咪喉头,谢今爻露出一个微笑:“你好啊.......” 同时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就真,挺大一猫。 她正要继续开口说话,巨大的黑影便凌空扑了下来。 这么猛的? 谢今爻并没有要躲闪的意思,她欣赏地望着半空中线条流畅的巨兽,心想,不错。看上去健康,活泼。 还挺热情。 下一秒,谢今爻的脸几乎都被埋在充满血腥味的皮毛里,她感觉到,那只猫猫,似乎打了个哈欠? 她努力从茂盛的猫毛中偏过脸,猛地呼吸一口,随后带着点兴奋地对上那猫咪的翡翠色眼睛。 还挺结实的。谢今爻心想。 巨兽闪着银光带着血痕的利爪,几乎陷进她肩侧的沙土之中。它紧绷的肌肉和压抑的喘息包裹着血腥气息迅速逼近少女的喉头。 而谢今爻非常坦然甚至欣喜地拥抱了一下她两臂抱不拢的猫脖子。 她丝毫没有一点危机意识,甚至努力控制着自己抱住猫脖子的力道——小心点,她对自己说,这只猫咪很娇弱。 比起那些阵前对战的魔修士兵,这只猫咪,就是初生的婴儿,她要是不小心力道,它就会夭折。 毕竟纵使是封印了修为,她也可以捏碎它的咽喉——不过她不会的,这是一只非常和她心意的猫。 苏不遮成功地捕捉到了那只雪白的羊所在的位置。 然而猛扑下来的一刹那,他眼前的视线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的爪牙下,并不是一只岩羊。 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人族少女。苏不遮怔了片刻。这里,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他费力地思考着,再度仔细望着她。 他敏锐地低头在她身上嗅了嗅。 是的,一个,普通的,人族的,毫无灵气的少女。 苏不遮当即索然无味——人族,他不吃人。 在逼近死亡的那一刹那,那人族少女将脖颈一偏,伸手想要控制他——似乎是为了躲避他的利齿。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在苏不遮看来,这力道无异于小猫挠痒痒,倘若他真的想吃了她,那雪白纤细的脖颈,不过就是一口的事情罢了。 她虽然不是羊,不过在他的爪牙下,却如同羊一样柔弱。 人族少女和巨兽的对峙,以巨兽的兴趣缺缺为结局落下帷幕。 苏不遮低声嘶吼,松开了爪子。他轻盈地跃上岩石,盘踞其上,驱逐她离开。 他现在很虚弱,需要休息。 那少女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自地上起来便离开了。终于,在周遭无人之后,苏不遮安心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但没过多久,他从失血过多的幻梦中醒来。他感觉到,自己的爪子似乎在被人肆意摆弄。 而他掀开眼帘,才看见那可耻的人类,被赶走后竟然敢再次回来,还爬上了岩石,靠近了自己,现在正拿着什么东西在摆弄他的爪子。 苏不遮怒吼一声,想要拍碎她的骨头,然而他方才举起爪子,便眼前一黑。 谢今爻将红线在爪子上比比划划,怎么也没套上去,心想果然必须得对方真心同意,红线才能戴上啊。 忽的她脖颈一凉,就听见一声近在咫尺的咆哮。谢今爻刚转身准备跳下岩石跑路,就看见那外看凶猛实则可爱热情的巨型猫咪身体一软,顺着岩石滚了下去。 晕了? 第3章 猫咪,你去哪里? 谢今爻靠近了地面上昏厥的巨型猫咪,检查了一下,发现它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有新的,还在渗出鲜血,也有旧的,隐藏在皮毛之下。 谢今爻还没习惯转变自己的心态,在她看来,这就是一只她眨一下眼睫,就能伤到的小猫—— 可怜的小猫。 谢今爻试探了一下,发现它的真的晕厥了,这才敢变幻身体形态,为它传输灵力进行治疗。 然而等她传输灵力之时,她才发现不对。这只小猫,身体根本不吸收她传入的灵力。 她再度试了试,发现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看来这只小猫的体质有问题,谢今爻思忖,似乎是那种天生不能运转灵力的体质。 这样一来,它这么大,这么凶猛,却还有这么多伤的情况就说得过去了。 因为无论是妖修,魔修,人修,现在都是要靠灵力修行的。而灵力越充沛,修行速度越快,像她,天生体内就有灵气,修行更是一日千里。与此相反,灵力越贫瘠,修行就越慢,也有不少像猫咪这样的人,天生体内就无法运转灵力,终其一生,得到修行机会的可能微乎及微。 不过,以前的魔修,在没有用灵力修行之前,都是依靠魔气修行。猫咪似乎也是依靠魔气修行。 这样修行速度慢,达成成效可谓是难于登天,也是魔族以前一直被视为弱小种族的原因。而在魔族找到了几条难得的灵脉之后,便和妖修人修一样都使用灵气修行了——这也是魔族后来内部不和谐的原因,为了修行,不同族群常常争夺灵脉。 像猫咪这样的,依旧用魔气修行的异类,应该就是魔修食物链的最底层了。 如今不能依靠灵力治愈猫咪,谢今爻只能寻找别的方法。而谢今爻举目四望,如今天色已经渐渐黑沉了下来,森冷的气氛充斥整个林子。自远处传来还各种夜行魔兽的声音,谢今爻当机立断,决定好了计划的第一步——要带着它去一个相对安全舒适的地方。 她将猫咪安放在霜雪剑上,自己飞上树林的上空,观察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望了一圈,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岩洞,她带着猫咪过去检查了岩洞的状况,发现洞内已经积攒起了灰尘,想来是很久没有动物居住了。 谢今爻十分满意,将猫咪自剑上撤下,搬进了洞里。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了下来。 谢今爻再次检查了一下猫咪身上的伤口,发觉猫咪的自我治疗速度挺快的,看来已经不用担心发生伤口恶化,猫咪发高热的极端情况了。她便只生火来保证洞内的温度。毕竟魔界是出了名的气候恶劣,就算是现在他们所在的半山腰,一到晚上,也冷得可以结冰挂子。 生好了火,谢今爻再度恢复了普通人族少女的模样。而霜雪剑在洞口,尽心尽力地震慑着方圆十里路过的魔兽们。 这一夜,就这样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苏不遮便睁开了眼睛——雪豹的习性,昼伏夜出,晨昏之间捕猎,他饿了。 一睁眼,他怔了怔。 只见自己所在之处是个陌生洞穴,而洞穴里头,自己面前,还有一堆未燃尽的草木余灰。其中残烬还在灼灼发亮,向洞穴贡献着最后的温度,似乎是才填过柴。也正是因为这堆篝火,在山间寒冷的清晨里,这个洞穴,竟然格外的温暖。 这里,是哪里? 苏不遮撑起自己的身体,浑身肌肉紧绷,戒备地打量四周。空气之中,有陌生的气味。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昨日那么疼,腹腔也并没有兽丹被挖出的疼痛——情况实在是诡异。 苏不遮警惕地直起身。歇了一夜,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不少,此刻迅速做好了作战的准备。 此时,伴随着他的动作,他总算感觉到,自己腿上,压着个什么东西。 谢今爻昨夜是躺在猫猫温暖的肚皮底下睡的,此时还在安眠之中。 苏不遮垂眸,看见的便是一张毫无戒备的睡颜。 清晨熹微的光,色调和温度和薄冰似的,点缀在她面容上,显得她分外纯真无邪。少女肌肤带着瓷质的冷白,长长的眼睫垂在下眼睑,如同林间的鹿。 陌生的,苏不遮的第一直觉——危险。 但第一直觉之后,他的思绪,也伴随着体力的恢复异常清晰。他想,是她带他来了这里。 但是苏不遮并没有任何报恩的意思,他利落地起身,便要离开。 她出现的机会过于巧了,而且他还记得,昨日她拿着根红色丝线,似乎想要捆住他。但因为她也许救了他,而且看上去羸弱易死,没有丝毫威胁他的能力,所以他不费力气杀她。 谢今爻脑袋猛地落在地面上,睡意霎时消失,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晨光微熹之中,看见了一个背影。 那背影的主人看她苏醒,给了她一个冷淡的回眸。 谢今爻被那翡翠碧的眼眸一望,登时清醒了。 她唤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并非原本清凌凌的声音,而是少女时期软软的,换来了许多鸡腿的声音:“你去哪里?” 苏不遮很少与人说话,大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捕猎,然后活下去,活下去。 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多大兴趣。 谢今爻见他要走,便赶紧站起身来,跟在了他身后。 就着晨光,她才看清楚他的模样。谢今爻在心里感叹,原来是有人形的啊。 眼前的少年,骨相是独属于猫科动物的薄而巧,此刻正带着野生的粗粝的戒备神情望着她。他是难得的好身架,腰细腿长,肩宽臀窄,尤其是肩颈线条流畅漂亮,平阔舒展,十分美观——谢今爻心想,适合练剑,够轻灵。 谢今爻非常喜欢这只猫咪的长相。 大多数魔族都是黑发黑眸,然而猫咪不是。 他的发丝是霜雪般的银白,连眼睫都是雪一般的颜色,而在那细密的雪色睫毛下,一双翡翠碧的眼睛正“热情”地看着她。 是令人惊艳的,他如同精灵一般美丽。 谢今爻十分愉快——这是我的,我的猫咪精灵。 苏不遮并没有多大兴趣和非食物对视,他现在很饿,必须要狩猎了。他冷漠地收回了目光,跨出了洞口。 而谢今爻也十分满意,撒着欢儿跟上了少年。 她一点都不介意早起溜猫。 “猫咪,你饿了吗?”她笑得如同太阳花似的,同时打了个喷嚏。 苏不遮没有理她,他的目光专心致志地落在前方的密林之中。少年腿长,走路豹子般迅捷,她得小跑才能赶上。 “猫咪,我们去哪里呀?”少女凑过来,拉他的小臂。谢今爻本以为他是只瘦瘦弱弱的猫,结果触碰到他,才发现他浑身都是精壮的肌肉。 一只壮猫猫。谢今爻心想,看来是一只擅长捕猎的猫。 苏不遮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你不会说话吗?”她偏过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 说到这里,她心虚地想起自己如雷贯耳的大名,迅速改口:“我叫谢瑶瑶。” 少年总算冷冷淡淡瞥她一眼:“别跟着我。” 谢今爻本以为自己会听到清冽的少年音,却没想到他的声音如同昨日兽态那般——超乎寻常的低沉,而且说话时发音字字天然都很重,还微微带着沙哑。 重而低的声音,下坠一般的声音,莫名让人心口发痒,和他雪国精灵一般美丽的外貌产生了奇妙的反差。 谢今爻觉得他说话也很可爱。 她笑眯眯跟上了他:“我们去你家吗?” 苏不遮没有回答她,少年只是沉默着继续前进,努力忽略自己胃部的痉挛。 饥饿和疼痛。 他想过回家,但是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与那两个守株待兔的魔修对抗,去了也是送死。 要找一个新家了吗?很麻烦。不过也不是不行。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便看见了密林中央,两具残破的狼尸。 尸体看上去似乎是被饥饿的魔兽们啃噬过了不知几遍,几乎只剩下了骨架。 “怎么了?”谢今爻见他忽然停下步子,探头去看,恰好看见那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苏不遮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了:“你昨天来了这里?” 面前的人族少女像是温驯的岩羊:“嗯。” 苏不遮想起自己昨天曾经感受到的那股神秘强大的威压,蹙了蹙眉。难道是那威压的主人,解决了这两个魔修? 他言简意赅地问面前的羊:“你一个人?没看见别人?” 谢今爻面不改色地点头,神情迷茫:“嗯,怎么了?” 苏不遮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是迅速换了一个方向,朝着另一头的山上走去。谢今爻欢欢喜喜跟上:“回家吗?”然而依旧无人应答。 谢今爻也不气馁,小跑着再次追上他。 真不容易啊,她心想,溜猫反倒被猫溜。 走了不知多久,二人才到达目的地。 在进入洞穴前,苏不遮谨慎地检查了一番。 岩洞外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陌生人的气息——除了那蹦蹦跳跳的,身后跟着的少女。 谢今爻没有住过岩洞,当下难得兴奋起来。不过虽然她的好奇心旺盛,在洞口不断摸来摸去,但是终究忍住了没有冒犯猫窝,跟在苏不遮身后进了岩洞。 谢今爻养猫,是要给猫足够的私人空间的。猫猫不邀请,她就不进去。 而苏不遮也懒得将她处理掉,他快步走向储藏食物的地方,在那里看见了自己先前捕到的半只岩羊。他的神情如同破冰——还好,毕竟在这里,没有储备食物,是会死的。 苏不遮简单处理了一下岩羊的肉,生火烤了烤,解决了自己的饥饿问题。 谢今爻闻到烤羊的味道,探出脑袋:“这是什么?” 猫咪沉默寡言,分了一半给她:“肉。”你的同类。 少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谢今爻耳廓微微发麻,她欢快地接过猫咪分享的食物,说了一声谢谢以资鼓励。 苏不遮见她吃得几乎可以看见身后摇动的愉悦羊尾巴,这才开口道:“你可以走了。” 如果她不是坏人,那么救命之恩,已经报了。 少年站起身,再没给谢今爻一个眼神,径直走出了洞穴。 猫猫都是这么阴晴不定的吗?谢今爻吞下口腔里最后一片肉,叹息一声。 “你去哪里?”谢今爻站起身来追问,然而他身形迅捷,穿梭在半人高的蒿草之中,已经走远了。 谢今爻遥遥唤他:“猫咪,你去哪里?” 苏不遮额头青筋一跳。猫咪?他加快了步伐。 山洞外的冷风灌进来,吹得谢今爻打了个哆嗦。谢今爻见追不到人,心想就算她追上了也不正常,便缩回了脑袋,又坐在了温暖的火堆前,烤了烤冰冷的手脚。 苏不遮的洞穴所在的位置干燥冰冷,再往上走,就是这座山的雪线了。谢今爻哈口气,暖了暖手,有些怜惜他。这么恶劣的环境,他的皮毛虽然很厚,也很难不觉得冷吧。 毕竟是猫,猫都是娇柔的,可爱的,需要呵护的。 谢今爻就着火光,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心想,那这红线,是要套在猫猫脖子,还是爪子上呢? 半晌也没得出答案。不过,烤了火,谢今爻被冻到僵硬的手脚总算回了温,她舒展一下手指,便出门去了。 猫猫出门,一定是去捕猎去了。谢今爻看到方才他烤肉时,用的是最后一块肉。 谢今爻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做好猫饭等他回来。 第4章 怀疑她的身份 苏不遮今天运气不错,出门就碰到一只落单的岩羊。他现在的身体依旧处于极限状态,必须要好好休息,所以他迅速处理好羊,便朝着自己的洞穴走去。 而谢今爻,现在虽然没有修为,但她早在当年锻体的时候就有了体修断山裂石之能,并非真的如外表一般柔弱。因此,她很快也面无表情地蹦蹦跳跳下了山。 谢今爻心情颇好。好久没这么蹦蹦跳跳了,自从自己接管边境,那群老头子就不准她走路蹦蹦跳跳或者一次性说话超过二十个字了,真是令人不快。 此时,露水渐晞,日光如迸,大地迅速回暖。谢今爻顺着密林里的小道,四面搜寻着食物。 很快,她便看见了一棵处于半折断之中的树。而树干之上,密密麻麻生长着伞状物。 谢今爻回忆了一下自己吃过的菜,想起有一种蔬菜,和这种伞状物长得差不多——蘑菇。 谢今爻喜悦不已,仔细打量这伞状物,只觉得越看越像,便决定了今日猫饭的内容。 就用香菇煮粥吧。 谢今爻看着五彩斑斓的漂亮蘑菇,心情变得更好。从来没吃过彩色蘑菇呢,她愉悦地用裙子兜住自己采摘下来的蘑菇。 采完了蘑菇,谢今爻有些苦恼:“煮粥,要用米。”可是猫咪家里没有米,看猫咪刚才的样子,应该是十分挑食,只爱吃肉。 所以她现在要在林子里找米。 可是什么树上才长着米呢? 这触及到了谢今爻的知识盲区,她颇为为难。而正在此时,一阵风拂面,什么东西也跟着风旋,从树上掉了下来,恰好砸在她额头上。 谢今爻眨了眨眼,抬头往上看。 这一望,她眼前一亮。 只见树上悬挂着雪白的长条状东西,像是放大了几倍的米粒一般。 谢今爻大喜过望,正要伸手去摘,才发现自己摘不到。 谢今爻犹疑片刻,想试一试能不能把米粒摇下来,她方才抬手,轻轻一拉——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周遭鸟兽受惊,四散奔逃。 远处的苏不遮也感受到脚下的大地震动的余波,下意识向着那动荡的方向一望。 少年心想,大抵是巨型魔兽捣乱吧。 此时,几人合力才能环抱的大树,从半折断状态完全折断了,尘嚣喧腾中,谢今爻俯下身,开始摘“米”。 她的裙摆宽大,一兜,可以带许多回去。 这下食材问题解决了。 谢今爻欢快地兜着米往回走。 她现在所处之处,正在山麓,往上攀援,可见阳坡盛开无数鲜花,谢今爻很少看到如此鲜妍的色彩,当即被抓住了眼球。她很是眼馋地观望了一会儿,十分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现在要赶着回去给猫猫做饭,而且她并没有余地可以放下一株花。谢今爻遗憾地与鲜花告别。 她心思活络起来,下次下山,可以带些花和花种子回来,种在洞穴前。 等到花开了,把各色香气扑鼻的花朵插满猫猫的脑袋,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啊。 谢今爻幸福感爆棚,几乎是飘着进了洞穴。 此时苏不遮早已经到了家,谢今爻一进门,他便抬起头来。 “你没走?”少年低沉的困惑的声音。 随后他翡翠色的眼眸,凝重地落在了谢今爻两只已经露出小腿以下部位的小白腿上。少女浑然不觉,笑眼弯弯的捧着自己的裙子,仿佛里面是她举世无双的珍宝。 谢今爻望着他秀致的圆圆的脑袋,愉快地想,不错,适合插花:“走了啊。” 见少年疑惑,她又笑眯眯回答:“然后又回来了。” 少年沉默地望了她一阵,没有说话,随后转身进了洞穴深处,俨然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 而谢今爻将裙子铺平,把米粒和蘑菇分开放进两个空荡荡的瓦罐里。 等到她分类玩,才看见那只已经被处理好的羊。她立刻想起了猫咪的习性——据说猫咪会捕鸟,带回家给主人,展现自己的捕猎能力。 谢今爻心潮澎湃,当即对着洞穴深处大声道:“好大的羊,你真棒!” 苏不遮:“......” 谢今爻面朝黑暗深处的声音如同沉入水中的石子,没有得到任何应答。但她也毫不气馁,哼着小调就开始做饭。 她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所以早些开始准备第一天的猫饭。 自己家的猫似乎是只夜猫子,大白天的竟然在睡觉,谢今爻充满爱意的想,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才受了伤,需要休息。 她自墙壁上找到了一排银光闪闪的刀。这些刀挂得整整齐齐,连高度都格外严格一致,透露着主人极其强迫症的讯息。因此,谢今爻神情严肃地望着这些刀,取下了其中最大的一把——这样不会忘记顺序。 她自水罐里取水,将蘑菇清洗干净,切成小块。这对于一个优秀的剑修来说,并非难事。 随后,她便将目光落在了那些饱满的米粒上。 米粒上还沾染着灰土,所以谢今爻决定先把蘑菇煮了,再把煮熟了的蘑菇放进煮熟了的粥里。 谢今爻架起锅,点燃了火。她蹲在火前,观望这平静无波的水面。谢今爻时不时揭开锅看一眼,时不时揭开锅又看一眼,终于,水沸腾了。 水沸腾了,蘑菇应该煮熟了,谢今爻笃定地想。而且出乎意料的是,煮熟了的彩色蘑菇们非但不干瘪灰暗,卖相还非常好,仿佛在引诱谢今爻咬上一口。谢今爻欣赏了一会儿,飘飘欲仙地想,看来是修界的厨子的问题,她煮出来的蘑菇,还是彩色的嘛。 她伸手就要从火上把锅端走。 在接触到被火烧得滚烫的锅把手之时,谢今爻眉头微微一皱。这锅,有点烫。但是她很快平复了心情,没事,不过是烫一点,这种程度,她还能忍受。 她从锻体的年纪开始,就对于疼痛非常耐受。 她将锅端起来,把里头五彩缤纷的内容物倒进了瓦罐里,随后又将洗好的米掺和着水倒进了锅里,又架回火上烤。 谢今爻蹲在火前,盯着平静的水面,郑重其事地盖上锅盖。 这一次,她忍住了没有揭开锅,一直等到细密的咕噜咕噜泡泡声响,她才掀开了锅盖,这一掀开,谢今爻傻眼了。 只见雪白的米粒不复存在,如今的锅里,全是紫色的粘稠液体。 谢今爻很快说服了自己——这也许是紫米。 她哼着小调,将蘑菇倒了进去。 苏不遮就是在这样奇怪的味道中醒来的。银发碧眸的少年翻身起床,朝着外头走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锅五彩缤纷绝对剧毒的奇怪液体。 蹲在地上的少女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脸笑得绝对无公害:“我做好饭了,你饿了吗?” 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衣袍,面色苍白地站在黑暗之中,一头银发更加耀眼,他无机质一般的眼眸冷漠地掠过她的脸,对那锅里的内容物没有丝毫兴趣。 他声线低沉冷淡。 “离开这里。” 谢今爻眨了眨眼。 少年睡了一觉,似乎恢复了很多精神,他蹙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谢今爻,再度重复一遍:“魔界,不欢迎人族。” 这句话并不是针对谢今爻。 人族并不能在魔界尤其是像边境这样的地方待得太久。魔界四处瘴气魔气浓郁,有灵气的尚且不能抵挡,更不用说眼前毫无灵力的少女了。 苏不遮对她已经算是十足的耐心了。 原因大抵是因为面前的少女不是人修,若是人修,他会立刻杀死这样的侵犯者——但她太弱了,而且才救了他一命。 谢今爻有些茫然地拿着锅铲,漫无目的地搅拌了几下。 她觉得很奇怪,魔界不欢迎人族,和她做猫饭有什么关系? 她还在愣神,苏不遮已经又出门了。 马上要入冬了,他必须多储存一点食物,所以他提升了他打猎的频率。 至于那个少女——苏不遮内心没什么波动,走不走是她的事,她若是不走,瘴气和严冬会解决掉她的。 她身上疑点重重。 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是不可能活着进入到密林腹地的。她恰好在那强大的威压之后出现。而且,以一个普通人族小姑娘的能力,是不可能将他从那块岩石上带到之前那个洞穴里的。 她被受伤的他驱逐之后,竟然丝毫没有害怕,还回来了,同时企图往他的爪子上套什么东西。 但他同时也非常疑惑,为什么她选择了救他,而不是挖走他的兽丹。 少年抿唇,算了,反正他该做的已经做了,尽了责任让她离开,给了她食物果腹,告知了她这里的危险性。 她不走,死在这里,和他也没有关系。 而且如若她不是现在这样毫无灵力的状态,她可能在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边境魔族大都不太喜欢人修,苏不遮也不例外。因为进入边境的人修,基本都是为了兽丹而来。苏不遮在幼崽时期也被盯上过,虽说没死,但他至今记得,脖颈那逐渐收紧的项圈带来的那种窒息感无力感和.......屈辱的感觉。 苏不遮回忆起从前,眼眸中掠过冷色。 少年精灵般无垢无邪的面容上,浓重的厌恶之色被压下。他将捕猎放在了最后,先找到了一处安静的魔气浓郁的地方,静下心修炼。 想要摆脱无力和屈辱,这是他能走的唯一的路。 第5章 寻找鸡腿。 苏不遮回到岩洞的时候,果不其然,那人族少女已经离开了。 少年沉默地坐下,细细处理猎物,随后生火。 魔界生存环境恶劣,弱肉强食,因而魔族大都在年幼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照料自己,像是苏不遮这样的孤儿,更是早早就掌握了生存技能。因此在他眼中,那来历不明的人族少女生存技能和初生婴孩没多大差别。 苏不遮冷淡的目光落在火焰上。 那人族少女实在来得诡异。最近修界魔界边境可一点都不太平,她浑身没有半点灵力,是怎么进入这一片林子的?见她身着衣裳,虽样式简朴,但看上去皆是价值不菲。若是出于富贵之家,又怎会孤身一人? 还有,她为何要靠近他?她为何要救他? 问题疑点太多,最重要的是,苏不遮依旧对于丛林之中感受到的那一股威压耿耿于怀。 那究竟是谁? 和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这个少女的护送者吗?修界的人?那么那个人送这个少女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苏不遮雪白的眼睫垂下,随后将目光再次转向岩洞之外——夜色悄悄笼罩而下,周遭一片日落微末的余光。 苏不遮暂时歇息了一阵,随后再度下山了。 夜里,魔气浓郁,利于他修炼。 * 谢今爻在等待苏不遮回洞的第三个时辰,终于明白了猫咪的意思。 猫咪可能不太喜欢她和它住在一个洞里。 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谢今爻毫无挫败感。 养大猫和养小猫是不一样的。这只猫咪已经在野外长到这么大,当然没有从小养大的小奶猫黏人。 很正常。 谢今爻有些惋惜地想,看来暂时不能摸摸猫咪了。她平静愉快地收拾干净了小猫的洞府,随后开始琢磨,自己该如何是好。 留在这里肯定不行了。 谢今爻摩挲一下下巴,蹙眉想道,可是不留在这里,怎么和小猫培养感情呢? 谢今爻分外苦恼地想了一阵,随后给自己远在修界的智囊团发消息:“装也装了,但是对方还是很戒备,让我离开,怎么办?” 修界的智囊团大吃一惊:“这不应该啊。” 随后他们谨慎道:“是不是看上去不够傻?要不您多说点话。” 谢今爻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半晌她犯难道:“可是我现在去哪儿呢?” “好办,您看看周围有没有房子,要有看中的,我们给您打款来。”对方回复很快。 谢今爻望了望这荒山野岭,慢吞吞回复:“不用了。” “附近没房子,倒是有很多山洞。”她补充道。 长老们很欣慰:“那您就将就一下,住山洞吧。这样也低调。” 谢今爻点点头,随后走出了洞口,她四面望了望,最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洞口。 谢今爻看洞口都是灰和四面铺展的蜘蛛网,以上一次的经验判断,里头应该没东西住。 她现在的躯体个子不高,穿过蜘蛛网也还算方便。谢今爻望了望幽深的洞,随后又走回了苏不遮的岩洞,从地上为尽的火堆里捡到了做火把的原材料,随后便踏入了自己看中的洞。 谢今爻漫无目的地想,这么脏,打扫起来好累啊。 此时,她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前方的洞壁,同时,一刹那的辉光照耀了她的脑袋。谢今爻灵光一闪,退出了洞府,随后把火把往洞里一扔。 蛛丝被火焚烧,发出阵阵难闻的气息,但洞壁上盘缠百结的蛛丝很快就去了一大半。 随着火舌吞入山洞深处,谢今爻望着洞内的火焰越来越大,烟气越来越浓,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蜘蛛,怎么喜欢在洞里那么深的地方结网啊。 思绪刚落,耳边便传来一声尖利嘶鸣。只见火海里,猛然跃出一张痛苦的巨型人面。谢今爻就站在洞口,险些和那人面来了个脸贴脸。 那人面蜘蛛口器上还有残余血肉,甚至嘴角还挂着半个人眼球,看得出来刚刚还在进食,结果没想到被人烧了洞府。它脊背上都滚着熊熊火焰,好在生得一副水火不侵的背甲才保住了性命,眼下见到了始作俑者,绿眼珠子都要脱出眼眶,当即裂开嘴,冲着谢今爻跳过去。 谢今爻眼看着跳跳蛛过来,眼皮也跟着突突一跳。 丑东西。 好大一个丑东西。 谢今爻不喜欢丑东西。 那人面蛛八条足同用,速度极快,对着谢今爻的头顶就要啃下来。而谢今爻抬头就对上那黑乎乎血淋淋的恶臭口腔。 她眼皮一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踹了出去。 只听又是一声尖啸,那两人高的人面蛛硬生生被踹回了火海,缩成一团,烧得噼噼啪啪作响。 谢今爻顿了顿,对着火海里被烧成球的人面蛛慢吞吞道:“不好意思,吓到了。” “下次烧之前,我会问一问有没有人的。”她毫无诚意地忏悔。 那人面蛛看着大,被烧干了之后也就是一团小小的炭球,谢今爻等到火烧干净了蛛丝,这才开始打扫岩洞。 洞壁上全是被烧得乌黑的痕迹,谢今爻也不讲究,将食指指节敲到墙上,敲出一个小洞,将火把放在了里面,登时整个洞府就明亮了。 谢今爻十分满意,于是啄木鸟似的沿着这个小洞敲了一行小洞,放了几个新的火把。 整个洞府如同有了十几个小太阳,温暖又明亮。 这洞府不远处就是苏不遮的洞府,谢今爻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天日,嗯,快落山了。 她从外头捡了一堆草叶,铺在最里头,随后试着往草叶堆上躺了躺,不错,蓬松柔软,就是睡上去脆脆的,咔擦响。 不过谢今爻晚上睡得死,不在意这个。 她将打包带过来的蘑菇粥喝干净,心想自己做的果然更甜一些,随后坐等猫咪回窝。 一直到了黄昏,谢今爻才看见苏不遮上山的身影。它没有再用人形,而是以兽态顺着陡峭的岩壁闪展腾挪,一对猫耳竖起,叼着自己粗而长的尾巴,轻灵如一道闪电般无声落地。 她兴高采烈地想打招呼,但是想起猫咪似乎并不喜欢她靠近,便又缩回了脑袋,圆溜溜的眼珠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小猫走路,爬山,回窝。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猫咪警惕地抬头,对着谢今爻的方向望了一眼,黄昏时分,它眼睛带着点金辉的淡淡荧光,灼灼迫人。谢今爻立刻卧倒。 它收回了目光。 一直看到小猫的脚尖消失在洞口,谢今爻才又是满足又是遗憾地从风口走回来。 她摸着红线,心中惋惜。 小猫,明天见。 * 第二天,谢今爻早早就被饿醒了。 她在草叶上翻了个身,还是不太想动。 于是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大中午。谢今爻在正盛的太阳的照耀下,慢吞吞爬起来,发了会儿呆,走出了洞口。 她先是去猫咪的洞口望了一眼——他的洞府很浅,一眼可以望到底,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谢今爻先是沉痛地忏悔了自己的懒惰,随后下山去了。 她早已经可以辟谷,但是她还是喜欢吃饭时那种满足幸福的感受。今天,谢今爻非常想念鸡腿子的滋味,所以她准备去抓一只鸡。 她喃喃自语:“不知道魔鸡和我们的鸡有什么区别。” 按照这两天她来到魔界的所见所闻来看,魔界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比修界大很多的,比如巨型猫咪,巨型蜘蛛什么的。 可能魔界的鸡腿也会更大一些。 谢今爻觉得这不能错过,错过不是修界人,所以她飞速小跑下了山。 一般白日出门的魔兽都是小型魔兽,没什么攻击性,一路上谢今爻还碰到不少初生的小生物,甚至捡了一个刚破壳的鸟蛋。但她思考了一下饲养鸡吃鸡腿和捕捉鸡吃鸡腿的难度,选择了将那刚破壳的小鸟放回了路边。 那小鸟叽叽喳喳叫唤着,看上去脆弱无助又可怜,谢今爻正心软,结果小鸟脚边路过一条魔蛇,小鸟河豚般炸毛,眼珠一瞬发红充血,啊呜一口就把魔蛇吃了。 于是谢今爻告辞了。 谢今爻出门晃了一圈,没找到想找的目标。 她百无聊赖地转圈之时,恰好被山坡之上的苏不遮看见了。 天晴日朗,苏不遮翡翠碧的眼睛在日光下呈现出剔透的湖泊蓝色。 他沉默地俯瞰少女乱转的身影,随后朝着山坡之上继续走去。 他手中的岩羊已经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他不禁再度想起方才那人族少女手足无措的模样。 在林子里转了那么久,看到那么多猎物,但不管是弱小的,强大的,她都不敢下手。 就连那只小小的魔鸟主动送上门来,她都不敢要。 不过也正常,看上去,她似乎的确手无缚鸡之力。 苏不遮漠然地想,她迟早会死的,不是瘴气杀了她,也会是饥饿,严寒。 她能活过昨天那一晚,没有被附近那一位胃口良好的人面蛛吃掉,已经算是运气不错。 谢今爻慢悠悠在树林里转悠,不知转到何处,听见清洌水声。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水,河,鱼,猫饭。 谢今爻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小跑过去,顺着坡道,果然看到了一条河。河流如带,顺着山腰潺潺而下,远远就可以感受到森森冷气。 谢今爻还看到河边有头小熊在抓鱼,憨态可掬。 苏不遮再次俯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人族少女似乎是口渴了,顺着坡道就要去河岸边,身为人族的她,视力当然不及身为雪豹的他。她没有看见,河边有一头魔熊。 那魔熊似乎早已经感受到鲜美的人族气味,停下了捕鱼的动作,朝着她的方向望去。 人族小姑娘是一个雪白的小点,正一路朝着死亡飞奔。 而魔熊足有两米高,此时站起了身子,望向坡道上跌跌撞撞的小白点。 苏不遮看到了魔熊贪婪残暴的眼神,还有它流下口角的涎水。他蹙了蹙眉。 脑海中划过那个欢快柔软的声音:“猫咪,我们去哪里?” 第6章 谢小羊,到我洞里来。…… 谢今爻还没下坡,就看见了那起立欢迎她的小熊。小熊黑漆漆的眼珠子正盯着她看,她也投桃报李:“你好,我叫谢.......谢瑶瑶。” 对,做人要低调。 谢今爻美滋滋地飞奔到魔熊面前,抬起头仰望两米高的小熊:“你也有人形吗?” 魔熊张开了嘴。 谢今爻侧身,作洗耳恭听状。 只听一声穿林透空的咆哮。 谢今爻掏了掏耳朵,真挚地抬头:“不好意思,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遍吗?” 魔熊抬起了爪子,谢今爻这次及时地接住了,和它握了握手,还鞠了个躬:“你好你好。” “算了,不用说了,我有点耳鸣,可能听不清了。”谢今爻致歉,“请问这河里有鱼吗?” 小熊抬起了另一只爪子,就要落在她肩膀上,谢今爻心头大喜,也抬起一只手,拍在了小熊的肩膀上。礼尚往来嘛。 魔熊的肩骨传来咔擦一声。同时,重重落在谢今爻肩膀上的熊掌,也传来骨裂的声音。 随后是一声凄惨的吼叫咆哮。 谢今爻被它吼得发丝冲冠:“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苏不遮看着那魔熊咆哮一声,举起了熊掌,少女清瘦的身影,在巨熊阴影的笼罩下,似乎都在瑟瑟发抖。她用尽全力接住了那熊掌,但是另一只熊掌又拍了下来,这次是拍在她瘦弱的肩骨上。少女直接被拍弯了腰。 那魔熊随后张开了血盆大口,嘶吼着就要将她扑倒。 山坡上的豹子,瞳孔一眯。 谢今爻已经对上了那魔熊的喉管,她急中生智,将手臂送了进去。 咔吧,魔熊的牙齿断了三颗。 魔熊嘴角全是血沫子,它终于惊恐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后退了三步。 谢今爻望着袖管上的口水,真诚地劝慰它:“多喝水,多漱口。” 随后她往前走了一步:“唉,看来我们是一类人。” 谢今爻感伤道:“我也经常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好心办坏事。你也别担心,可以像我一样,后来我琢磨出来一个办法——只要不做事,不乱动,就不会闯祸,不闯祸,就等于帮忙。” “我不动,不是因为我懒,是因为我要帮大家的忙。”谢咸鱼如是说道。 “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这里有没有鱼啊?”谢今爻往前走了一步,那魔熊面带恐惧,熊脸扭曲地后退一步。 谢今爻蹙蹙眉:“你怎么了?” 她伸出手,要去拍拍魔熊,魔熊见她伸手,瞳孔紧缩,下意识就伸爪子要把她的手拍掉。 正是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谢今爻猛然被扑倒。 她抬起眼,便对上一双翡翠碧的眼眸。巨兽带着她翻了个滚,远离了魔熊。随后它叼着她的衣领子,站在高处的山石上,逼视着底下直立咆哮的魔熊。 谢咸鱼晃晃悠悠地被叼在嘴里,惊愕地抬起头:“猫咪?” 苏不遮将她甩在了自己身后,转头对着魔熊,喉咙里滚动着警告的低音。 谢今爻从他的尾巴后面想往前爬,又被他尾巴轻轻地拍了回去。 少年低沉的声音带着警告:“后退。躲好。” 谢今爻听话蹲在山石后头,半晌还是没忍住:“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没搭理她。 谢今爻拽拽它的尾巴:“猫咪?” 大猫咪没搭理她。 谢今爻不厌其烦地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要吃鱼了吗?她正准备抓呢。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谢今爻美滋滋。 “猫咪,熊......”她冒出个头,想指给苏不遮看。 那魔熊见豹子后头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随后看到谢今爻微笑的脸,当即肝胆俱裂,转身落荒而逃。 它要搬家!它要搬家!立刻!马上! 看着小熊憨态可掬地羞涩跑走,谢今爻有点遗憾。真的好内向啊,她有个小徒孙就是这样,大家都说这叫什么来着,社交恐惧。 但是没了小熊,还好,自己有猫咪啊。 苏不遮见魔熊离开,化为人形,便要离开。 蹲在他身后的谢今爻当即蹦了起来:“猫咪,你要吃鱼吗?我给你抓鱼?” 少年蹙着眉,依旧没有给她眼神。 他简单说道:“两清。”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 谢今爻没听懂:“有鱼叫做两清吗?好吃吗?长什么样?” 少年懒得给她解释,顺着山坡继续往上走。 谢今爻跟在他身后小跑,经过小熊的前车之鉴,努力控制自己的速度,生怕把小猫这小身板撞穿了:“你等等我呀......” 苏不遮感受到她的脚步明显变慢了许多。 他想起刚刚她被熊伤到了,少年顿了顿,回答道:“捕猎。” 谢今爻琢磨了半晌,才知道他在回答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反应真慢呀。她默默想,随后又愉悦起来——和她一样,这是随主人的。 “猫咪你捕到了什么呀?”她热情追问,准备随时进行爱心鼓励。 前方少年的银色发梢在日光下如同撒了一阵碎钻,谢今爻看着他漂亮的圆圆后脑勺目不转睛。 “羊。”少年的回答依旧简洁有力。 谢今爻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真诚夸奖:“你好棒。” 少年脚步顿了顿。 没人因为他捕到一头羊夸奖他,捕猎是为了生存。她因为他捕到一头羊而夸奖他,这感觉——古怪。 但他很快想通了。 她今天什么都没有抓到,这么说,应该是太饿了,又不好意思请他分给她一部分肉吃。 苏不遮从来不将自己的猎物分享,道理很简单,因为在这里捕猎的,全是猛兽敌人。 但是她。 少年忽然回头望她,谢今爻迟疑地眨了眨眼。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翡翠色眼瞳冷冷淡淡,探究地落入她眼底。 吃不了多少。少年简短地下了结论。 “跟上来。”少年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空气都在微微震颤,让谢今爻心脏处微微发麻。 她很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喔。” “但是等等,”少女眼睛明亮,在阳光下是奇异的琥珀色,“我想去河.......” “一起去。”少年说话的每个音都踩得很实,带着奇妙的令人安心重量。 她应该是渴了。苏不遮判断。害怕去河边又碰到猛兽,但是又不好意思麻烦他陪同。 谢今爻的面容被惊喜点亮,她露出个弧度真挚的笑:“谢谢!” 少年还是走在了前头。谢今爻发现他走路的步子也和修士们不一样。是独属于猫科动物的一种轻盈的弹性韵律的步伐。 到了河边,谢今爻探身下望。 河流很急,水沫飞溅,带着雪水砭骨的寒意,谢今爻隐约在其中看到几尾银白色的小鱼。 她伸手去抓,苏不遮下意识拎住了她的后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谢今爻:? 少年面无表情:“冷。”冻死你。 谢今爻指尖碰到了水,发现的确很冷,她对着猫咪的眼睛道:“没关系。” 少年不解地蹙眉。谢今爻解释道:“我想抓一条鱼给你。” 苏不遮心想,啊,不是渴了。 他利落道:“不用。我有羊。”一条鱼还不够塞牙缝。 谢今爻在他手里并没有看见羊。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在哪里?” 少年抬起下颌,望向山坡。 谢今爻便欢欢喜喜道:“好,那我下次再给你抓。” 少年颔首表示明白,放下她,朝着山坡走去。 他步子有些快,谢今爻眼看着他身形轻盈地朝着山坡上前进,很快便不见踪影。 谢今爻有点着急:“猫咪!” 上方的山石后面,露出个面无表情的漂亮小脑袋,一双翡翠色的眼眸望着她。 谢今爻焦急的神色瞬间转为喜悦:“我在这里!” 苏不遮心想,蠢。 少年提起羊,朝着自己的岩洞走去。 这次他想起,要和她说他去哪里了,于是他回过头,遥遥指了自己洞口的方向。 谢今爻没懂:“猫咪?” 苏不遮本想叫她的名字,她似乎说过一次,但是自己忘记了。 只记得似乎姓谢。 少年虽然是天生的低音,但是声压不错,远远可以听见。 谢今爻听到了他在说什么——“谢小羊,到我洞里来。” 谢今爻雀跃抬头,声音又脆又快:“好的猫咪!” 苏不遮:“.......” 少年敏捷地跨过山石,转瞬之间就到达了自己的岩洞。 而谢今爻慢悠悠前进着。她心想,晚点起床也不错,晚起的咸鱼有羊肉吃。 谢今爻顺着山坡往上爬,很快又看到了上次自己看到的花丛。 这一次她手里什么都没有拿,于是她把缩小了的霜雪剑用来当做小铲子,挖了两株花出来,珍重地抱在了怀里。 谢今爻抱着花,欢快地前进。心想,自己岩洞前种一棵,猫咪岩洞前种一棵。 苏不遮烤肉的时候,便看见她浑身是泥地兴奋迈动两条小细腿跑上来。 随后她拿着一把造型诡异的小铲子在自己岩洞面前挖土,把其中一株花种了下去。 谢今爻蹲在地上劳作,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见苏不遮在背光之下深碧色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这是猫咪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 谢今爻幸福而激动,甜蜜道:“种花。” 苏不遮没有说话,没有告诉她,这些花,一个晚上就会被冻死,他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吃饭了。” 谢今爻将另外一株花放在洞口,便进了洞。苏不遮示意她洗手,谢今爻便将手用瓦罐里的水洗干净了。 苏不遮看着她哼着歌的背影,仿佛在空气中看到一条不断快速晃动的短小羊尾巴。 谢今爻洗完手,他已经把肉切好,摆在一个谢今爻之前没有见过的盘子里,里面还有一个陈旧但干净的小叉子。 谢今爻觉得很新奇,他第一次给自己吃肉的时候,是直接递给她一大块肉的。难道,今天是猫猫的宴会吗? 但是苏不遮自己并没有用小叉子。 谢今爻本来想问,后来又觉得不该问,这可能是猫猫自己的个人小癖好,于是她埋头开始吃肉。 苏不遮望着她拿着小叉子摇头晃脑地吃肉,露出一个微笑。 羊吃羊。 谢今爻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只知道猫猫笑了,自己也要陪笑,于是她也露出一个灿烂的傻笑。 苏不遮心想,蠢。他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个浅浅的笑。 门口风中摇晃着大花盘子的向日葵也对着太阳笑,和谢今爻的笑脸重合在一起。 “猫咪你做的羊肉真好吃,你好厉害啊。”谢今爻在恰当的时间溜须拍马。 苏不遮动作顿了顿,回味着这生涩的感觉。 她似乎总是很喜欢夸奖他。 他们边境地带的魔族,因为生活艰难,都处于敌对关系。平日会为了一只猎物厮杀,却不会有任何的交流。 苏不遮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羊肉。 看着猫咪垂下雪白的眼睫乖巧地吃饭,谢今爻不禁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和猫猫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开心,谢今爻想,自从自己长大了之后,长老们都不许她经常笑了。 谢今爻吃完了肉,这一次很乖觉,没等到苏不遮说话,虽然很不想走,但是她还是主动告别了。 矜贵高傲的猫猫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今爻走到洞口,回头对苏不遮笑,而后抱着那一株花消失不见。 她看不清苏不遮的神情,于是只能用笑意回应。 一只蠢蠢的羊。苏不遮心想。 会死在这里吗?少年在洞穴之中抬起眸子,望向洞外积压的黑云。这是要下大雪的征兆。不过他并不担忧,这两日,他纵使白天也出门狩猎,早已经有足够的存粮。 他冷而平静的目光落在火堆前的小盘子小叉子上。会的吧,在魔界,弱者是一定会死的。 也许今夜,她就会被冻死。也许过几天,她就会被饿死。 就像洞口她种下的花一样,是禁不起风霜的东西,如果不回到应该去的地方,很快就会枯萎。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他给了她食物,还了她的救命之恩,已经是超乎他想象的事情。 翡翠色的瞳孔理智而残酷。 “猫咪。”忽的,少女软而甜的声音传来。 苏不遮抬起头,看见她活力旺盛的笑颜。 傻羊对他说:“记得要给花浇水哦。” 第7章 少年一个翻身就骑在她腰上…… 谢今爻种花的时候,天色就已经阴沉了下来,流淌的墨云裹挟着细小的几不可察的雪粒擦过她的面庞。她抬头望了望,觉察到了有些不妙。 这是暴雪的征兆。 她并非没有见过下雪,只是没想到魔界气候竟然这样恶劣,暴雪来得这样早。 她有些焦愁。 猫咪怎么办? 下暴雪,他不能出门狩猎,然而他刚才还给她分享了食物。 猫咪的洞穴很浅,如果风灌进去怎么办? 诸多问题,顿时让谢今爻焦虑难安。她很想给猫咪抓些羊,最好是一群,但是要是抓到了那么多羊,自己的人设可就稳不住了。 她还想和他换个洞,这样他就不会有被冻死的危险。 可是猫咪的戒心很强....... 苏不遮是被羊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吵醒的。 少年望向洞口的方向,看到了小姑娘一张被风吹红的脸,她身上还有种花时沾上的泥土。 小姑娘干巴巴地说:“我抓到了羊。” 她侧过身子,让苏不遮看,少年刚刚睡醒,翡翠眼眸上还有一层水泽,看上去有些懵。 只见少女身后跟着几只羊。 谢今爻开始解释:“我刚刚在外面捡到的,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走。” 苏不遮起身,走到了谢今爻面前。 谢今爻不太习惯猫咪靠得这么近,这样凸显出猫咪太大,就没有那么可爱了。 苏不遮刚刚睡醒,声音还有点哑:“你带它们来给我?” 谢今爻点头,眼神闪烁:“吃不了这么多。” 苏不遮打量了一下那几只羊,靠近了它们,只见五只羊以草绳简单的一只接一只绑住了脖子,而绳头正握在少女微微发抖的手里。 伴随着苏不遮的靠近,少女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苏不遮心想,还是怕他的吗? 谢今爻心想,他看出来我撒谎了吗? 谢今爻难得惴惴不安。她刚刚出门,遇到羊群,这五只羊跑得慢,她一羊给了一个脑瓜崩。结果把羊给打傻了,五只傻羊也不知道跑,被她牵着就跟了过来。 而因为她的恐惧,苏不遮原本的警惕也消散了不少。 少年冷淡的眼眸掠过她明显不自然的面容:“为什么给我?” 谢今爻不擅长撒谎,生怕说多错多,很固执地使用同一个理由:“吃不完。” 苏不遮:“......”他很快想明白了,要下雪了,她没有地方住,估计是想用羊来换一个睡觉的地方。 苏不遮的羊是足够他吃的,但是他不拒绝拥有更多储备粮的可能性。 “一,二,三,四,五......”他清点了一下羊的数量,最后目光落在少女的脸颊上,“六。” 羊卖羊。 谢今爻很真诚,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只。”猫猫算术不太好,她不占猫猫便宜。 谢今爻把羊拴到苏不遮洞口,神清气爽,抬脚就走了。 苏不遮也没打算管她去哪儿,望着那五只疑似撞坏了脑袋站都站不稳的羊,心想,傻羊卖傻羊,看来傻羊也没那么傻。 这会儿暴雪到了,猛兽都回巢了,傻羊出门,应该不会有危险。 没料到,苏不遮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洞里依旧只有那五只傻羊,第六只傻羊还没回来。 少年困惑地在黑暗中和傻羊们面面相觑,想到了唯一一个可能性。傻羊迷路了。 下雪天,本来就容易迷路,苏不遮蹙了蹙眉,望着外头呼啸的风雪。如果是迷路了,现在应该还没冻死。 苏不遮俯身,点燃了洞里的篝火。 傻羊如果没有雪盲,应该能看见洞里的火光找回来。 他点燃了篝火之后,向着洞外遥望,忽的,看见对面人面蛛的洞穴里,都充盈着篝火的温暖光芒。 少年心头莫名一跳。 傻羊不会跑错洞了吧? 再一望,那洞口,竟然也种着一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向日葵。 苏不遮冷笑一声。人面蛛现在竟然玩这种手段了吗? 傻羊给了他羊,是他领地里的东西。 若是食物,也该是他的食物,哪里轮得到人面蛛。 少年化为兽态,轻盈踏着雪前进,雪地上留下一排细致的梅花印。 * 谢今爻幸福地躺在火堆边,面庞被烤得红彤彤。 肚子里还有香喷喷的烤羊肉没有被消化完,酒足饭饱,温暖明亮,躺在床上——啊,简直不要太舒服。 谢今爻打了个哈欠,眼中是困倦的生理泪水,将自己摆成大字型,准备入眠了。 苏不遮进洞时看见的就是被摆在火堆边上横陈的第六只傻羊。 她紧闭着眼睛,眼角还有点泪痕,似乎睡着了,但大概率是被人面蛛吓晕了。 苏不遮几乎可以想象到傻羊在风雪中以为找到了自己的洞,欢欢喜喜进门就发现一只人面蛛的样子。 傻羊被吓哭了,然后晕过去了。 人面蛛准备把傻羊烤了,所以把她放在了火堆边。只是人面蛛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洞里。 雪豹将谢今爻叼回了自己窝里。 因为找到了谢今爻,苏不遮熄灭了篝火,以免被上山的魔修们找到。 他将谢今爻安置在自己床边的稻草堆上,埋得她只剩下一个脑袋,随后以兽态卧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 谢今爻是被冻醒的。 她迷迷糊糊之中看见篝火似乎熄灭了,但是她懒得去点。她翻了个身,发现自己还在草叶堆里,便安详地闭上眼睛——还是冷。 谢今爻又翻了个身。 此时,她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长条的,粗粗的,毛茸茸的,温暖的。 谢今爻抱住了它,蹭了蹭。 那东西似乎不太喜欢她碰,想要从她手中逃走。 谢今爻含糊不清地说:“我就蹭蹭......” 那东西不动了。 然后谢今爻顺着那毛茸茸的东西就爬上了石台。石台冰冷,冻得她一个哆嗦。这时,谢今爻手里的毛茸茸不见了。 谢今爻闭着眼睛摸,这次摸到了更大的一个毛茸茸。 谢今爻往温暖的毛茸茸里一钻,同时找到了那长条的毛茸茸,紧紧抱在了怀里。 唔,不冷了。 谢今爻带着甜美的笑容入睡了。 幽暗的岩洞里,少女缩在巨兽的肚腹之下,抱着巨兽的尾巴,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 苏不遮醒来了。同时,他感受到小腹上,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他当即警戒起来。 谢今爻在稻草堆里,羊被好好拴着—— 那东西虫子似的扭来扭去,他的夜视能力,让他看到自己的腹部上有一张人脸。虫子?人脸? 苏不遮当即想到了自己刚才是从哪里把傻羊带回来的。 人面蛛。 少年肌肉紧绷,一个翻身便要骑在人面蛛的背甲上。 熟睡中的谢今爻:?! 梦中的谢今爻本来梦到自己是一朵迎风招展的太阳花,此时梦境一变,自己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东西。感受到有一个东西骑在自己身上,谢今爻大惊失色,想要开口,却只听见自己口中的声音:“咩~咩~” 如同五雷轰顶,老祖宗崩溃了。 天哪,她变成了一只羊! 苏不遮感受到身下的触感不对。人面蛛的背甲,应该很坚硬才是,而且人面蛛不可能这么小,这么软。 随后他听见了悲怆的声音:“咩~咩~” 苏不遮怀疑自己的耳朵。那软软的声音,是傻羊没错,但是傻羊真的会咩咩叫吗? 此时,他也看清楚了那张脸。 谢今爻悲怆地抽鼻子,还闭着眼睛。 下一秒,她眼睫微颤,睁开了眼睛:“谁在骑我.......” 少年猛然睁大了眼睛。谢今爻在黑暗之中,对上一双带着冷金色的眼睛。 二人大眼瞪小眼。 带着青色调的微光之中,少女的皮肤是瓷白的,墨黑的眼睛只能看见其中一层水光。 像是小羊幼崽。 她呆呆地看着他:“猫咪......” 少年跨在她腰上,浑身肌肉紧绷。他银白如雪的发丝带着尘光,在黑暗中翡翠色的眼睛因为猫科动物的反射,而变成了冷金色。他雪白的眼睫和发丝一样染着晦暗的光芒。 他很烫,呼吸都是烫的。 如同落入凡间的,来自雪国的精灵,美丽而圣洁。 苏不遮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但他很快又想到,她是属于昏睡状态被自己带回来的,他闭上嘴:“你怎么在我床上?” 谢今爻依旧处于迷茫状态。 她也很想知道,自己明明是在自己洞里啊。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随后视线被猫咪的手掌遮挡住。苏不遮莫名其妙不想看她眨眼睛。 苏不遮有点烦躁。 果然不应该把她带回来。少年如是想到。 此时,他掌心微微发痒,身/下的少女也猛地打了个喷嚏。 他也在这一瞬明白了。她因为冷,所以爬上了石床。 “猫咪?”谢今爻小心翼翼试探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苏不遮松开了手,同时,在这一瞬间,化作兽态。 “下去。”猫咪冷漠道。 谢今爻又打了个寒战,迷迷糊糊就听话下床了。 她羊一般趴在草堆上,甚至没有往身上盖点什么。 但没过多久,她就又睡着了。苏不遮也很快平复下了心情,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盏茶时间,他的尾巴被一只手一拽。然后是被蹭了蹭,抱进了怀里。 傻羊把他的尾巴当被子盖。苏不遮掀开眸子看了一眼,再度进入了睡眠之中。 他昏昏欲睡之中,感受到有什么扯着他的尾巴,爬到他的背上去了。很快,他背上的毛湿了一大片。 隐隐约约听到细细弱弱的声音:“鸡腿,大鸡腿.......” 他听出了是傻羊的声音,没有再管,便进入了沉睡之中。 第8章 她只是个平平无奇没有灵力…… 第二天,谢今爻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石床上只剩下她了。 苏不遮正半跪在地上,在给那五只羊喂草。见她醒来,少年下意识伸手也喂了她一把草。 谢今爻下意识毫不犹豫地吞了。 半晌后她才彻底清醒。 谢今爻把草吐出来,回忆起昨晚那个可怕的,自己变成一只羊的梦,面无表情地开始悲怆:“猫咪,我昨天被吓......” 苏不遮以为她是说人面蛛的事。少年低头继续喂羊:“噩梦罢了。” 看她昨天都被吓哭了,还不如骗骗她。 谢今爻点头:“我知道是噩梦。”她不会变成羊,羊是吃素的。她要变,也是变成修界联盟里那只狮子狗,每天都可以吃鸡腿子,而且狮子狗手短,不用练剑。 果然很好骗。苏不遮心想。她这样的人在魔界生活,一出门就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喂完了羊,少年站起身来,简短道:“吃饭。” 谢今爻来了劲头:“好。” 听她声音兴奋,苏不遮抬起头,撞入她灼灼的眼眸中,随后听见小姑娘兴奋地说:“我给你做饭!” 苏不遮收回了目光:“不行。” 她来历不明,虽然看上去不太聪明,但是谁知道她会不会下毒。 “为什么?”谢今爻困惑。 苏不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她。小姑娘的白裙子已经脏了,两个发髻上的发带也掉了一边,她脸上都是泥土,然而她一双眼睛干净清澈,坦诚见底。 被这样一双毫无戒备,充满信任的眼睛望着,会有一瞬奇异的心悸感。 “不行。”然而苏不遮只是重复。 谢今爻眼里的光很快熄灭了。见她失落,苏不遮正要开口搪塞她一两句,便又见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如同落了星火似的再度灼亮起来,她笑得喜气洋洋:“好,你烤肉可好吃了。” “你真厉害!”小姑娘眉眼含笑,心满意足地夸赞。 少年垂下雪白的眼睫,尽量忽略自己心中异样的感觉。 怎么会有人这么蠢? 被拒绝了还这么开心。 谢今爻想到可以吃到猫猫烤的肉就十分开心,她跃下石床,去和五只羊一起愉快玩耍了。苏不遮听见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声,无意识勾起了唇。 以往的暴雪,他只会在洞里听见外头落雪的声音。 那是一种安全的静谧无声,他会一直睡很久,然后再进食。 有时候运气不好,没有存够食物,他会在冰天雪地之中狩猎。 下雪,既安全,又充满冻死和饿死的危险。 谢今爻揉了揉傻羊们温暖的羊毛,望着外头的鹅毛大雪,感慨了一句:“真好看啊.......” 苏不遮对于雪的态度是复杂的。但此刻他可以看出,谢今爻,是从来没有受过雪的胁迫,没有看见过雪的残忍的人。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被娇养的,和他截然不同的存在。苏不遮更加清醒地知道,他应该快点把这个来历不明的人送走—— “像是猫咪的眼睫毛一样。”她轻声道。 苏不遮耳廓里仿佛落下了一片洁净的,轻柔的雪。 随后是少女的脚步声,欢快的,明亮的。她靠近了他。 苏不遮看到她脏兮兮的脸,还有那双仿佛只看见过光明,所以将所有光明收入其中的黑色眼睛。 少女背着光,浑身包裹着毛茸茸的剪影。 她蹲下,离他很近,苏不遮的身体下意识作出攻击的准备,却看见她弯了弯眼睛,笑眯眯道:“猫咪,你真好看。” 少年忽然觉得耳朵有点发烫,心口也莫名灼热。 他不曾知道,有人认为他是好看的。 他竟然是好看的吗? 谢今爻是第二次见到魔界的暴雪。 第一次见的时候,是很久很久之前了。那时候修界和魔界还没有维持表面和平,两界战火连天。她成年了,初次上战场。 长老们告诉她:“那是魔族孽障,必须杀死,否则我们修界便会血流成河。” 谢今爻明白了。 那一场战斗,魔族惨败,自此许久未敢侵犯边境。 同样,那一场战斗之中,无数魔族倒在她的剑下。她银白色铠甲上,全是血痕,霜寒剑也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这是谢今爻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杀这么多人。 但这不是谢今爻最后一次杀人,也不是谢今爻最后一次杀这么多人。 后来还有两场战役,修界魔界才归于短暂的表面和平。 谢今爻在战役里发现他们看上去,和自己的人族同胞,也没什么区别。长相相似,在战争中的每一个表情相似,甚至连动作都是相似的。他们用同样的声音喊杀,用同样的动作倒下。 谢今爻发现,他们好像没什么不同。 谢今爻在战役里发现修界也有不少人倒下。起初她是努力去救的,但是她救不了所有人。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强,可再后来,她能一剑将那魔狼斩杀,她还是救不了他们。 谢今爻明白了,只要打仗,修界就会血流成河。 所以谢今爻放了魔尊,条件是魔界不再进犯修界。休战那一天,边境下了很大的雪。 看着雪覆盖大地上那些早已认不出来是谁的阵营的尸体,看着雪纷飞掩埋流淌冰冷的鲜血...... 谢今爻突然喜欢上了这种白色的,没有味道的,会变成亮晶晶银条,或者长眠者的厚实被子的东西。 苏不遮烤好了肉,看她还在望着雪发呆,便道:“羊,过来。” 谢今爻听到苏不遮的声音,将视线从雪上收了回来。她转身雀跃着到苏不遮的身旁:“你真厉害!” 苏不遮神色不变:“喜欢雪?” 谢今爻眼睫一闪。 她笑得甜而灿烂,明亮的眸子里是真切窝心的欢喜:“喜欢!” “嗯。”少年漫不经心地应声,将羊肉切块。 “别总看着雪。”少年垂下翡翠般剔透冰清的眼眸,低声道,“会雪盲。” “哦。”谢今爻乖巧点头。 等到吃完了肉,谢今爻才想起自己昨天种的花。苏不遮见谢今爻神情兴奋地往洞口去,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少年猜测她应该是去玩雪。 毕竟傻羊说,她喜欢雪。 * 天色渐渐昏沉,没有温度的日光终于落入无际无涯的夜幕大网之中。 苏不遮察觉到,傻羊似乎情绪很低落。 她晚饭没有吃多少,便怏怏不乐地到羊群里去窝着了。 苏不遮把她从臭烘烘的羊群里提出来,谢今爻才抬眼伤心地望了他一眼。 苏不遮还没有问她,她便情绪低落道:“花死了。” 少年朝着洞口的方向望去。 果然,那一株属于山麓的向日葵,昨夜就已经被冻死了。 苏不遮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伤心。 大概是少年困惑的眼神太过真切,谢今爻道:“我养的花死了。” 苏不遮似乎看见了小羊尾巴也蔫巴巴地垂了下来。 少年天生的低音在黑夜之中并没有展现出半分温柔:“冻死了。” 她终于明白了,柔弱的花朵不能在这里生长的道理。 谢今爻看见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在黯淡的夜色中折射出冷金色。他对她说:“你太弱小了,不适合待在这里。” 谢今爻第一次听见有人对她的评价是弱小。 她下意识道:“我不弱。” 魔界现在还流传着她一剑霜寒的传说。 苏不遮蹙着眉尖,少年俊朗深邃的轮廓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怜悯。 “谢......”他记不起她的名字,因此吞下了后面的话,“谢小羊,承认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我会保护你。 少年很快想通了:“你是害怕我扔了你吗?”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被山洞的冷光,渲染上一层瓷质的光晕。 “我没有。”谢今爻否认。 少年望着少女蔫巴巴的眉眼,眉宇紧锁。 半晌,谢今爻听见他开口:“你害怕是应该的。” “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灵力的人族小姑娘。”少年沉默片刻,“你害怕是应该的。不用因此感到羞耻。” 谢今爻怔了怔。 她在心里小声说,不,我不是普通的,没有灵力的人族小姑娘——我不怕。 而且,我害怕才是不应该的事。 “我不会扔了你,至少在暴雪结束之前。”苏不遮简单利落地说,“我非常讨厌抛弃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雪豹一族,天生多情,喜欢独居。成年公豹和成年母豹,唯有露水情缘,小雪豹由母亲抚养长大,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到它的父亲。 而苏不遮遇到的情况更糟。 他不仅没有父亲,他的母亲,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发现了他的体质之后,也将他抛弃了。 苏不遮艰难地长大,因此他非常厌憎雪豹一族这种不负责任的习性。他若是有了伴侣,定然不会离开她,让她独自面对魔界悍然风雨,更不会让她独自抚养一个幼小的孩子。 谢今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他的注视下,干巴巴地答:“哦。” 苏不遮望着她低垂的眼帘,继续道:“谢小羊,等到暴雪结束,我会送你出去。” “这里不适合你,你应该回家。” 谢今爻猛然抬起眼睫:“这里很适合我......” “你不会做饭,不会打猎,没有半点应付魔兽的经验和手段。”苏不遮声音低而冷,“你待在这里,会像那朵花一样,死。” 他难得对她说了这么多话。 谢今爻有点慌了。她心想,要不把霜寒剑拿出来给他看看?可是拿出来,自己不就掉马了? 怎么办? 他说得好像也对,自己的人设本来就是普通的没有灵力的人族少女。 可是,谢今爻犯难了,不封印修为不能靠近他,封印了又要被他送走,进退两难。 苏不遮没有再刺激她,谢今爻也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无边的黑夜之中,谢今爻躺在稻草堆里,辗转反侧。 她觉得猫猫应该是生气了。但是她不明白猫猫为什么生气。 谢今爻没敢去拉猫尾巴,只能抱住自己,可怜又弱小地缩进草垛里。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寒颤。 她这副身体还是那么怕冷。因为霜寒剑在体内蕴藏,所以内外寒冷加剧,让她难以入眠。 苏不遮注意到了她不断翻身,还有细微的吸鼻子“抽泣”声。 少年不太习惯她不笑得春光灿烂,而是流眼泪的样子。 她不仅身体弱小,心理也很弱小。苏不遮想。 而且总是做一些和她的弱小放在一起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的事情,比如救他,比如想要抓鱼,比如用五头羊换住宿的地方,比如想要做饭。 逞强。他一直这么觉得。 奇怪的是,他也没能入睡。 那小声的抽泣声始终让他心口有点痒,如同有一只小羊幼崽在他怀里乱拱。 谢今爻正吸鼻子,怀里便落进一条软软的毛茸茸。 她望着这条无意垂下的猫尾巴,没敢伸手抓,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了石床上。 老祖宗觉得,炸毛的猫,摸不得。 苏不遮有些燥意。 她果然还是害怕他的。 不过也很正常,苏不遮想,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没有灵气的人族少女。 第9章 谢小羊,帮我看看。…… 谢今爻在辗转反侧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那株花死了。 谢今爻灵光乍现。 好家伙,那要是那花没死,她不就不用走了! 谢今爻暗道自己机智,兴奋地翻身爬起,蹑手蹑脚走向洞外。 她后知后觉地回头看,石床上的猫,似乎已经睡熟了。于是谢今爻带着激动的微笑,摩拳擦掌地走出了洞口,开始了长征。 外头的风雪还在打旋,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进了雪里。 老祖宗能忍的时候还是很能忍的。 谢今爻此刻忘记了严寒,只希望底下还能剩下一株花给她用来李代桃僵。 她屏住呼吸一路小跑下山,雪堆上留下一排散乱的脚印。 苏不遮几乎是在她出洞的时候就醒来了。 她要离开?他困惑。随后他了然,人族小姑娘的自尊心很强。从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弱的时候,他就应该看出来。现在应该是不愿意被他赶走,所以自己离开了。 可是时候选的实在不凑巧。 这一遭出去,几乎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雪豹慵懒地掀开眼睫。 就这么难受被赶走吗? 苏不遮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有了一个念头。 她吃的不多,个子也小,不费粮食,不占空间。收拾干净了还算美观——他也许,可以尝试着饲养一个人族小姑娘。 但他几乎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可能。她来历诡异,也许留下她,会带来不好的后果。放她走,是最正确的选择。 谢今爻正握着霜寒剑化成的小花铲子铲冰土。 她看到这片花田里,还有为数不多几棵剩下的大脸盘子花。谢今爻松了口气。 现在只需要在猫咪醒来之前,把花换掉就可以了。 谢今爻如愿以偿,被冻得通红的面庞上现出幸福的笑容。她将霜雪剑化作一把小花铲,俯身去铲地面被冻结得僵硬的泥土。 谢今爻正蹲在花田里兢兢业业干活,忽然听到一阵陌生的交谈声。 “确定是在这里吗?” “是吧,我看最后他们俩传来的位置就在底下那片林子里.......” “他们不会是真让那小崽子给吃了吧?” “谁知道呢,不过雪豹兽丹珍贵,他们要是被吃了,就不用和他们分了,咱俩可以平分。” “唉,不过咱们动作得快点了,听说过几天,王都那边就有动作,说是要趁修界不注意开战了。” “真的?” “那还有假,据说王的探子去探,发现那姓谢的根本不在边境——前不久那姓谢的,不是还失踪了好一段时间才回来吗?” “那又怎样?有人敢在她头上动土?” “修界那边探子传来消息,似乎那位遇到了点不好的事情,据说,修界单是算天命,最近都算了三次,如此阵仗,你觉得能是为了谁?” 那两个魔修踏着松软的雪堆继续上山,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在风里。 “那么说,那位是要死了?” “谁知道呢。不过那位活了那么长时间,也该是寿终正寝了吧。” 谢今爻放下了挖冰土的铲子。她眉宇间如同结了万重霜雪,冰原万里。 开战? 寿终正寝? 谢今爻真切地怒了。 那又是横尸百万,血流成河。 她抬起手将花铲往空中一掷。 * 魔尊正于殿内与美人纵情声色,好不快活,忽的,只听飒然一声,见天边飞过一道雪色银光。 只听铿锵铮然一声,门板巨剑削平了整座殿宇的屋顶,直直插在了魔尊头顶一寸之上的梁柱之上。 随后,只听不堪其重的崩裂瓦解之声,尘土飞扬之中,大殿轰然倒塌! 风雪自四面八方而来,灌得他脑子瞬间清醒了。 虽不知人在何处,但是见到剑,他怎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谢今爻,真是老成精了。 竟有如斯恐怖心机,深沉城府。自己这魔宫里,不知道有没有她安放的眼线? 真是祸害遗千年,老不死的。魔尊神色阴鸷。 不过他已经找到办法,能够杀了她...... 四面放风的废墟之上,唯有那门板巨剑的剑意分神斜插于□□的顶梁柱上。剑下钉着一道清音铃。他伸出手,触碰到那金色符箓。 美人们瑟瑟发抖地望着魔尊触碰到那一记清音铃。 那一瞬,剑意金辉散作漫天星子,灼烧如岩灰石火,只听悠然冷澈铃声玎然响彻天地,遥震万里。顶梁柱伴随剑意的迸碎,化为齑粉。 随后是那肃杀的,清凌凌的声音: “千里送死,以杀止杀。” 合宫美人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脊背似无形之中压弯。不见其人,威压都已至此,若是在那人剑下,是否还会记得呼吸? 这熟悉的威压与魔尊胸腔内的陈年旧伤共振,竟让他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好一个千里送死,以杀止杀。 乱雪排空,声音远传,整个魔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今爻没死。 很快,魔界军队惶恐地传遍了这个消息。 而且她说。千里送死,以杀止杀。 没人敢再往边境线靠近一步。 * 谢今爻接回了从半空中降落下来的小花铲子,继续挖土。 等到抱出来一株完整的花,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那两个魔修剩下的话。 谢今爻咀嚼了一遍。 谢今爻回味了一遍。 她抱着花站了起来,随后往回走。 她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唔,雪豹,兽丹,前人死了,他们上山找。 谢今爻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们要找的,不会是猫猫吧? 老祖宗心率加快了一秒,随后她很淡定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谢今爻觉得十分可笑,甚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们要找的是雪豹,和我猫猫有什么关系。 谢今爻抱着花,加快了脚步,心想必须要在猫猫睡醒之前把花换掉。 * 苏不遮嗅到了陌生的气味。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这几日由于和谢小羊相处,他感受到人的气息,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合理地做出攻击。 也就是这迟了半秒,那两个人已经踏进了山洞。 “在这里!” 那贪婪而让人厌恶的眼神让苏不遮后退弓起了脊背。 猛兽喉咙里滚动着低低的警告的声音。 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 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明明这几日他并没有在山麓地带频繁活动。 苏不遮脑海里掠过了两个可能。 第一个,这两个魔修是从之前死去的魔修那里得到的消息。第二个,有人告诉他们,他在哪里。 死去的魔修追踪了他半个月,身边并没有出现同伴。同时他们死得十分蹊跷。苏不遮很确定的一点只有,自己必须搬家了。 自己身在此处的消息可能已经被更多魔修知道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但如果是有人告诉了他们,那个人只有可能是...... 此时,谢今爻慢吞吞抱着花进来了。 谢今爻蹲在了地上,谢今爻满怀欢喜,谢今爻把拿着小铲子哼哧哼哧地铲——把花埋了进去。 沉默的氛围之中,只有她单调重复的铲土声音。一铲子,两铲子....... 谢今爻松了口气。 “这下就看不出来了。”她拍拍手,站了起来。 苏不遮的所有怀疑,土崩瓦解。 傻羊没有那么聪明。 此时谢今爻才看见昏暗的岩洞里,三双眼睛注视着她。她下意识想到,自己不会又走到哪个魔兽的洞里了吧。 但是对上最里面那双熟悉的冷金色的眼睛,她迟疑了片刻,试探性地喊:“猫咪?” 苏不遮动了。 雪豹银白的身影如同暗夜里一道电光,谢今爻只看见它扑向自己,随后她便被衔在了嘴里。 雪豹身影如箭,穿梭在无边无际的雪海荒原之中。 谢今爻颠颠簸簸,左右摇摆,吃了满嘴的风雪。随后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怀里。 谢今爻可怜无助又弱小地把猫咪的尾巴抱住。 雪豹的习性,在林海雪原奔跑之际,大多数雪豹会衔着自己的尾巴前行,以免吸入过多的冷气风雪。 那两个魔修后知后觉地从洞里追出来,对着那灵动的身影射出几箭,也不知中没中。 “跑了!”其中一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只雪豹戒心很重,警惕性极强,想必很快就会搬家,再找到,就是难事了。 他们望着早已看不见人影的茫茫雪原。 “刚刚,好像看见了个姑娘?”另外一人谨慎开口。 二人目光落在了门口那朵无辜的大脸盘子花上。 * 苏不遮带着谢今爻去了更高的山上。 等到苏不遮松口,谢今爻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辜抬眼看他。 少年化作人形。 长久的奔跑让他微微出汗,呼吸急促。 谢今爻望着他潮红的脸,忽然觉得猫咪精灵看上去没有那么冷冷淡淡,圣洁遥远了。反而,看上去多了一点奇怪的感觉....... 谢今爻沉思片刻,心想,是多了点什么呢? 少年的声音因负重奔跑而格外低沉沙哑,翡翠色眼眸注视着她,极具压迫感:“你去了哪里?” 谢今爻猛然心虚,低头抠手指。 少年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应答。 谢今爻抠指甲里的泥巴。 忽的,谢今爻听见一声喘息,她抬头,错愕地看清楚了冷青色光照下,他因为疼痛微微眯起的眸子。 那翡翠碧的眼眸方才的压迫,化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和濒临破碎的美感。 “猫咪?”谢今爻下意识想摸猫爪子,摸到少年青筋暴起的手背。 她莫名心里突突一跳。 他银白的发丝沾染了雪,此刻雪化,氤湿的发丝垂下,缀在潮红的,同样湿润的面颊旁。 他反手握住了谢今爻温暖的手,以谢今爻从未经历过的力道,几乎把她的手指全部包裹了进去。 谢今爻呆呆地望着他痛苦的神情,吞了一口口水。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眉间滴落的汗水上,那一滴汗水灵巧地滑落到他雪白的微微颤动的眼睫上。然后顺着蔷薇一般的面颊,落到了下颌,再是一滴——落到了谢今爻另一只手食指上。 他咬着唇,那唇瓣比湿润的花瓣还要鲜艳上几分,三道牙印,并不难看,也不狰狞,只是让人觉得很热——会让谢今爻想起,花绽放时,现出的那一点粉色的蕊。 少年湿漉漉的眼睫一颤。 那翡翠色的眸子如同一片湖泊,平静无波清稚内敛,谢今爻望他,被那睫羽的阴影摄进眼波里。 湖泊底下,潜藏着的近乎暴烈的东西被克制收敛地锁好。 苏不遮想起自己抓住的是她的手。 随后他强忍着脊背上的疼痛,松开了她的手——他怕他的力气太大,会捏碎她的手骨。 乍一松手,浑身卸去力气,谢今爻肩头一沉。 她后知后觉侧脸望去。 少年伏在她肩头,纤细耸起的蝴蝶骨伴随呼吸起伏,如同折翼的精灵,但更像是未出鞘的薄刃。她背靠岩洞洞壁。苏不遮怕把她压扁了,甚至还是用双臂撑在洞壁上,他一用力,伤口裂得更开。 谢今爻看见了他从尾椎延伸到到线条凌厉的肩胛骨的血痕,感受到连他的指尖都是紧绷的——淋漓汗水下那贯穿脊背的伤痕。 虽不是致命,却将旧伤一同崩开了。 晦暗的洞穴里,她只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 他牙关紧咬。 “谢小羊,帮我看看。” 第10章 照顾猫猫。她想,我应该…… 谢今爻愣了愣,随后慢吞吞道:“好。” 其实不用掀开衣裳都能够看见伤势,他脊背上的伤痕已经粗暴地穿刺开衣裳,如同某种茁壮成长的力量蛮横的树木。 谢今爻看得更清楚了些。 猫猫的背比她想象中要不一样一些。 谢今爻摸过普通的猫,普通的猫的脊背柔软而松弛,像是软软的云团,融化的奶油。 谢今爻的手指触碰到那伤口,伤口上有萦绕的灵气,此时感知到她的存在,依恋地缠绕她的指节。 猫咪是脊背线条粗粝野性,薄薄衣衫下的肌肉熨帖而勃发,包裹着同样不容小觑的倚靠她的脊柱。 谢今爻很老实地告诉他:“猫咪,你伤得很严重。” 苏不遮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热而喑哑:“你走吧。” 此时,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和一阵战栗,谢今爻被苏不遮压倒在了地上。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随后想,他似乎昏过去了。 他没有灵力,能扛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而谢今爻并没有将他那一句“你走吧”放在心上。 片刻后洞内荧华漂浮,下一瞬,白衣美人俯下身去,将指尖落在他眉心。美人神情淡漠平静,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不容玷污,不容置疑。 然而她指尖冰蓝色的灵气,自他额头出飘散如烟。 谢今爻再度感受到自己指尖的灵力从他身体四面八方溢散出去。 美人皱起英气而秀丽的眉,喃喃自语:“还是不行啊。” 他只能依靠物理治疗。 谢今爻不会物理治疗。 谢今爻琉璃般的眼眸一转,望向外头一片冰天雪地。 照顾猫猫。她想,我应该照顾猫猫。 * 苏不遮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暖融融的火光和空空如也的洞穴。 傻羊不在。 应该是离开了吧。少年垂眸,虚弱的苍白面容上染上一层自嘲的殷红。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期待她留下来照顾他吗?不可能的。 是他亲口让她走的,为的就是不要再让自己自取其辱。 因为自己不能以灵气修行,连母亲都放弃了他,她又怎么会留下,所以不如自己先开口让她走。 若非族类天生的狩猎优势,习性优势——魔族弱肉强食,他早就死在这里了。 苏不遮憎恶自己的弱小,憎恶自己的羸弱,同时憎恶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期待。 还没被放弃够吗?为什么总是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天生就是一个,有着这样恶心体质的魔族。他其实一点都不在乎上天给了他一条崎岖的路,让他不能如同他人一般以灵气修行。 他在乎的是,上天同时指给了他一条可耻的,仰人鼻息的修行方法,而只有那样,他体内才能灌入灵气,甚至于可以让修行一日千里。 可那样龌龊的修行方法,让他宁愿保持现在的弱小——宁愿被人抛弃,也不愿如此不齿肮脏。 他翡翠碧的眼眸落在火堆上,克制而冰冷,那么就习惯吧,习惯一个人,习惯被人抛弃。 这是你的选择。 随后苏不遮察觉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 傻羊竟然会处理伤口吗?她似乎是那种被父母宠爱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他垂眸望向自己胸前那个绷带的结。 他脑海中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样娴熟的手法——她经常受伤吗? 火苗烧得噼噼啪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同时,谢今爻哈着气,抖抖索索地走进了洞:“好冷啊——” 下一秒,她撞入一双翡翠碧色的眼眸中。 她的眼睛仿佛被擦亮的星火,灼而热烈地望着他,随后笑眼弯弯地跑过来:“猫咪,你醒啦!” 苏不遮胸膛处仿佛传来一阵春风拂柳的痒意。一切冰寒的东西都解冻,而他只是神色不变地望着她。 她没有走? 脉搏跳跃的弧度弹起一片隐秘的欢喜。 谢今爻在靠近他的时候想起了克制,生怕把小猫撞夭折了,于是减慢了速度,俯身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身上还夹带着风雪寒气,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后颈,带起一阵奇异的酥麻。 “你没走?”谢今爻听见耳边他平静的声音。 谢今爻松开了手臂,席地坐在他身边,摇头晃脑,眉飞色舞:“本来走了。” 她看着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眸望着她,随后一笑。 “现在又回来了啊。”她的声音轻快,春日的鸟儿似的。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苏不遮心想。 不过,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想,走了,还会回来的吗? 他从来没有想过。 父亲走了,不会再回来。母亲走了,不会再回来。 被抓住的猎物逃走了,不会再回来。他离开了过去的洞穴,不会再回来。雪离开了天空,不会再回来。河流离开了雪山,不会再回来。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离开,不会回来—— “现在又回来了啊。”她这样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会有人会回来呢? 怎么会有人选择回到他身边....... 不可思议,不能理解。 谢今爻又打了个哆嗦,她最畏寒,此处比原先的洞穴还要再高,自然更冷。 而苏不遮这才看见,她的裙摆边缘有被撕裂的痕迹。 因为那一块缺损的布料,她露出一截被冻得通红的小腿,不住微微发颤。 苏不遮垂首望向自己胸前包扎使用的绷带。果然,是她裙摆上的布料。 谢今爻此刻只能看见他平阔的脊背,带着血痕的紧绷肌肉,银色的发丝,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今爻想,猫猫被吓坏了,炸毛了。 于是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膝盖前不远处,那颗低垂的圆圆的银色脑袋,与此同时,她再度打了个寒战。 苏不遮听见她软而脆,轻快如同鸟儿的声音:“别怕,我看到他们已经离开了。” 但她似乎比他更怕,少年垂眸。声音都在发抖,可是竟然还在安慰他。 “你很冷。”他低声道。 谢今爻点点头,很真挚:“一点点。”她不会被冻死。 “坐近一点。”他抬起眼。谢今爻望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将掌中握着的木叶扔进火堆里。 漂亮的猫爪子。谢今爻心想。 同时谢今爻十分欣慰,要知道,之前猫咪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离她很远。 谢今爻笑眯眯地挪到火堆旁。 火焰跳跃下,她望着光影在他面容上跳跃所勾勒出的轮廓。 热烈的红色揉在他自身冰冷的色调之中,让他看上去如同湖泊里燃烧的雪。 * 二人在这个山洞度过了几天。 期间苏不遮不准谢今爻出去。 谢今爻每次想出门打猎,都会对上那双冷酷的眼睛。苏不遮对她说:“危险。” 你太弱了,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这倒不是吓唬她。没有动物能够在连续多天的暴雪下还能保证充足的粮食供应,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候——猛兽们都将出门狩猎了。 他不吃人,其他的魔兽可不会拒绝她这道送上来的美餐。 谢今爻企图说服他,自己是出门打猎,不是出门被猎。 苏不遮不会相信。她太过弱小,是个出门一脚踩进雪里都可以被埋到肩膀的小东西。而且,他的伤口虽然没有好,但是生存不会等待他伤口结痂。 谢今爻只能很无聊地坐在山洞里等他回来。 每次谢今爻都很想说,其实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难的,就是五个脑瓜崩的事儿。 你要是愿意,还可以点菜呢。 但谢今爻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魔兽,苏不遮的确很厉害。 他在没有任何灵力的情况下,能保证他们都能够吃到新鲜的肉食。 而与此同时,谢今爻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苏不遮身上有那么多伤痕——他根本没有好完全的机会。对于猫咪而言,为了生存,一切都是不能等待的,包括伤口愈合。 而他的自愈能力更是强悍到可怕。 谢今爻目睹他在没有灵气的情况下受了重伤,没有任何高热或者感染的迹象,还能捕回三头羊。 谢今爻吃得欢实,夸奖他:“你真厉害。” * 终于,暴雪过去,魔界迎来了和暖的春日。 谢今爻喜欢春天。因为春天有各种各样漂亮的香气扑鼻的花朵,春天有可爱的生灵自破冰的大地上苏醒跳跃。谢今爻喜欢春天那种生命力。 而暴雪结束,苏不遮也总算同意她出门了。 谢今爻穿着温暖的毛茸茸靴子踏出了洞穴——那是猫咪为她做的靴子。猫咪用岩羊的皮毛为她做了一双精巧的靴子——猫咪的爪子非常巧。洞穴在雪线之上,她踩在了经年不化的冻雪上。吱吱呀呀几声,她蹦来蹦去,脸上露出一点童稚的笑意。 苏不遮望着她的背影,少年冰冷的眼眸终于融化,透出点点不自觉的温柔。 苏不遮将要去狩猎,他不能一直跟在她身后。他掌心凝聚魔气,想以魔气为链接,知晓她的情况。 谢今爻忽的想起自己还未完成的任务。 “可以不用魔气呀。”小姑娘一本正经道,“可以用这个。” 她粉润的手腕上,是一条细细的红线。 苏不遮垂下眼睫,银发落在眉睫上,一时神色莫辨。 “这是什么?”少年压下心底不断浮起的疑虑,脑海中再次想到,因为朝夕相处而被淡化的古怪之处。 少年指腹触碰到那条红线,莫名胸口传来一种奇异的感召,让他接受那根红线的邀请。 他猛然警惕,瞬间收回手指。 谢今爻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忌惮。 谢今爻非常不喜欢这个眼神,但那偏偏是谢今爻最熟悉的一种眼神。很多人都这样看她。 谢今爻以为猫咪是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的。 猫咪在日光折射中变幻为冰蓝色的眼眸,也同样结冰一般望着那根红线。 那里面有着磅礴浩瀚的灵气。 同时,他嗅到那灵气力,有着和谢小羊极度相似的气息。 谢今爻雀跃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低落。 她将背下来的台词,一句句重复。 “将它送给别人,别人就可以感知到我的存在。” “我把它给你,你就能感知到我。” 谢今爻伸出手:“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苏不遮望着她的眼睛,少女清澈的,琉璃一般的眼睛。 他本来应该很简单利落地拒绝她,但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厌恶被任何东西掌控的感觉。但是面前是谢小羊,她如此坦然地,真实地望着她。 那是一双纯然的眼睛,毫无防备,清澈见底,却如同一个漩涡,深不可测。 “你是从哪里拿到它的?”他问道。 第11章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 谢今爻没有背过回答这个问题的台词。 于是她实话实说了:“别人帮我用我的心头血做的。” 苏不遮默了片刻:“心头血?” 谢今爻抬头,一双坦然而真挚的眼睛毫无保留地望着他,让他心头忽的一抽。 谢今爻心想,我没说谎。于是她更是一点都不心虚,理直又气壮。 没有说谎的人,天不怕地不怕。 谢今爻伸出三根手指,满脸无辜:“真的。三滴心头血。”非常新鲜。 “三滴?”苏不遮怔了怔。竟然要三滴。 “我没骗你。”谢今爻言之凿凿。 只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对方就不会质疑。谢今爻眨了眨眼,非常自豪。 心头血,谁帮她取的?少年心中唯有这个问题。 她没有灵力,取血过程那么危险,她又是怎么撑过去的? “谁帮你做的?父母亲?”谁会有感知她存在的需要?谁家的父母又会为了感知孩子的存在,而取孩子的心头血? 心头血,三滴心头血。苏不遮想起她很怕冷,风一吹,她就脸色雪白,不断打寒战。 “唔,”谢今爻想了想自己和那群老头子之间关系,简截了当下了定义,“我没有父母——是他们把我养大的。” 那一年,谢今爻出生,长老们算天命算到了她的存在,将还是婴儿的谢今爻带上了山,全力培养这位罕见的天才。 没有父母。苏不遮望着她平静而不知所以的面庞,那平静却让他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谢小羊在伤心。 她总是逞强。狩猎,做饭,还有在难过的时候的忍耐。他在那天赶她走,半夜听见她抽泣的时候,就应该知道。 他答:“我也没有。”你不要伤心。 谢今爻点点头,表示十分同情。 可怜的猫咪。 “为什么要做这个东西?” 谢今爻回忆着长老们圆桌会议时严肃的脸:“他们说,这是为我好,为了大家好。” 她觉得自己不会死在情劫里,可是他们觉得提早渡劫才是万全之法,有时候她也挺不理解那群老头子的——他们很信任她,在他们眼中她几乎是修界的顶梁柱,同时,他们又很不信任她,比如他们总是害怕她死在情劫里。 谢今爻看着苏不遮的脸色霎时变冷。 傻羊这样的,无论是在魔界,还是在修界,都会被吃得渣都不剩——太好骗了,说是为了她好,她便听话。 “也是他们送你到这里来的吗?”苏不遮想起那日感受到的强大威压。 谢今爻摇摇头,很诚实:“不是的,我自己来的。” 苏不遮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少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让你来魔界?” 谢今爻点点头。 修界智囊团忽的全体后背发凉。 他们抛弃了谢小羊。苏不遮垂眸。 “他们是修界的人?”他继续问道。谢小羊手里这东西所蕴藏的灵气,实在是恐怖。 谢今爻犹豫一下。 苏不遮看出来她不想说。 “很厉害?”苏不遮望向那条红线。 “大家是这么说的。”谢今爻想了想,不过他们都打不过她就是了。 苏不遮望着面前这一只傻白甜小羊。 谢今爻猛然醒神,打了个激灵:“我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你可别怀疑我啊。 少年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苦涩的内情,所有的怀疑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谢小羊生长在修界的一个大家族里,因为父母双亡,被族中其他人抚养长大。单纯的谢小羊将那些人当做了亲人,十分信任他们。但那群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抚养谢小羊,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在没有得手之前,他们让谢小羊留在族里,在得手之后,他们就取了谢小羊的心头血,将她扔到了边境,让她无法反抗犯案,只能自生自灭。 而为了确认她已经再无反抗能力,他们甚至跟踪她,所以那日他才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威压。 将一个没有灵气的,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扔在这里,用心险恶至此。 而傻羊依旧相信着所谓的亲人是为了她好。 苏不遮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谢今爻见苏不遮不说话,慢半拍地心想,她说错话啦? 她将红线取下,试探性递给他:“真的不要啊。”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拉过她的手,往她掌心里放了一缕浅浅的魔气。 他松开手:“这样就行了。” 那是谢小羊的心头血。 少年望着谢今爻不明所以的面庞。而谢今爻望着掌心里一道黑色的印记,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猫咪。” 她笑得很甜,毫无芥蒂。 谢今爻心想,总体来说还是我赚了。 “我去狩猎,你别走得太远。”少年嘱咐她,随后他顿了顿,“有什么想要的吗?” 谢今爻愣了一瞬。 这是猫咪第一次问她,她有什么想要的。 以往猫咪都是沉默着去狩猎,沉默着烤着日复一日的羊肉。 苏不遮看见谢小羊脸上放出光彩,随后她大声道:“我要吃鸡腿!” 她这激烈得过分的热情让他一愣:“喜欢吃鸡腿?” 谢今爻点头,笑得眼弯弯。 她毫不吝啬赞美之辞:“猫咪你真好!”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猫咪了!” 谢今爻还嫌不够:“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 她眼眸亮如星子,灼热烫人。 少年雪白的眼睫垂下,声音冷淡:“嗯,知道了,别乱跑。” 谢今爻点头如小鸡啄米。 她从来不乱跑的,她只是四处跑。 “不要去危险的地方。”少年认真地嘱咐。 谢今爻乖巧:“嗯,不会的。” 世界上没有危险的地方。 她目光灼灼,伸手去推苏不遮:“你快走吧,别担心我。” 你快去抓鸡。 我要吃大鸡腿子。 苏不遮看着她两条小腿急不可耐地小跳,雪地上留下无数个乱糟糟的脚印,终于离开了。 而谢今爻一直为那天他没有吃到自己煮的蘑菇粥而感到遗憾。 于是谢今爻今天的目标格外明确。 找蘑菇,找米,煮蘑菇粥。 少女一路朝着少年的反方向奔跑,撒着欢下了山。 第12章 谢小羊是想毒死她自己吗…… 她一路脚踩风火轮一般,以前所未有的高速抵达了山下的林子。 谢今爻率先来到了记忆中的那棵树前。 谢今爻觉得这里既然以前有蘑菇,现在也会有。 但是她大失所望——树上光秃秃,什么也没得,甚至树皮都被什么动物啃完了。 谢今爻只能蔫巴巴地寻找下一处地方。 但是阴暗潮湿的密林之中,蘑菇的确生长迅速,很快,谢今爻就找到了一丛新的蘑菇。 老祖宗蹲下来和蘑菇大眼瞪小眼。 蘑菇:....... 谢今爻叹气,不容置疑道:“你不够漂亮。” 这丛蘑菇长得毫无主见,没有亮点。 它和谢今爻在修界看见的蘑菇一模一样。灰扑扑的颜色一点都不鲜亮。 谢今爻不喜欢丑东西。 她果断离开了这里。在密林中继续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遇到了无数丛普普通通的香菇后,谢今爻总算找到了自己中意的蘑菇。 隔得老远,谢今爻就看见了那丛独一无二的缤纷色彩。 谢今爻大喜,便伸手去采。 这蘑菇和最初的缤纷彩菇又有所不同。 谢今爻手指一碰,蘑菇的伞盖就会冒出一阵同样色彩缤纷绮丽的烟雾。 谢今爻震撼。谢今爻赞叹。谢今爻非常欣赏它特立独行的品质,于是她迅速将这里的彩色蘑菇薅了个精光。 满载而归。 谢今爻坐在这一片沼泽前的空地上,满脸安详。 她很快想起自己还有米没有搞定,于是她在短暂的休息后站起了身。 因为她总是喜欢用裙子兜东西,苏不遮给她编了一个竹篮子,专门让她装任何想要装的东西。此刻,竹篮子里装满了漂亮的彩菇。 谢今爻越看越满意,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万籁俱寂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咕嘟。 谢今爻把耳朵贴在蘑菇上——不是蘑菇。 她一时觉得有些可惜。 但与此同时,又是一声浓重粘稠的咕嘟之声。 谢今爻目光落在了沼泽之上。 此时,咕嘟声加快了频率。 谢今爻看到黑色粘稠的沼泽中,冒出一个又一个小泡。 谢今爻恍然大悟。 鱼,这里面有鱼。 水,沼泽,鱼,猫饭。 谢今爻的眼睛猛然点亮。 她放下了小竹篮,靠近了沼泽。她等待着鱼儿的出现。 冒泡的速度加快了,但小鱼并没有出现。 谢今爻等不及了,伸出手就掏向了那泡泡的来源之处。 她触碰到了鳞片,随后猛地一拉。 谢今爻欢欢喜喜地将“鱼”抓了上来。 与此同时,她看清楚了自己手上是个什么东西。谢今爻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绿色的液体包裹着一对血红的眼睛,不,那甚至不可以说是眼睛。那是一张嘴。 那巨大的嘴巴合上,谢今爻才看清楚它的全貌。 这是一条畸形的鱼。它的脑袋有半个谢今爻那么大,方才谢今爻抓住的是它的一个萎缩的眼球。 谢今爻愣了一秒。 丑东西。 好大一个丑东西。 巨大的鱼,对着谢今爻张开了嘴。 浓烈的恶臭腥气充斥了这一片空气,而它口中的牙齿寒光烁烁,正在不断交错,发出清脆而令人胆寒的声音。 谢今爻下意识收紧了手指。 随后那坚硬的仿佛已经风干的眼球,在她掌心爆裂了。 那鱼怪发出凄厉的嗥叫,交错的牙齿迅速逼近谢今爻的脑袋。 谢今爻后退一步,避开它口腔内不断滴落的黏液。 鱼怪没想到她速度这么快。 谢今爻看见它就犯恶心,将它一把夯回沼泽里,顺便对着它额头给了一个肘击,随后转身就走。 只听一声笨重的拍打水面的声音,那鱼怪很快就爬了上来。 鱼怪很明显误解了谢今爻的意思。它灵智不高,根本没想到为什么小姑娘能把自己推进水里。 它只知道食物要跑了。 它自沼泽中翻出笨重的身体,向着谢今爻追过去。 同时大地也为这横冲直撞的巨物所震动,摇晃不止。它不断撞倒树木,血红的眼睛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谢今爻一点都不想碰到它,所以跑得更快了。 苏不遮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巨型鱼怪追逐着少女,而少女跑得飞快乃至于踉跄。 下一秒,谢今爻再度感受到被叼住后衣领的感觉。 她摇摇晃晃道:“猫咪?” 猫咪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音,那鱼怪在猫咪眼前,掉头就跑。 苏不遮放下她,谢今爻摊开腿坐在地上,呆滞地望着他。 少年化作人形,他蹙起眉:“你去了哪里?” 谢今爻心想,好丑的鱼。 苏不遮见她不说话,当她是被吓呆了,也不再问,握住她冰凉的沾着黏液的手:“谢小羊?” 谢今爻心想,好丑的鱼。 少年翡翠色的眼眸沉静地望着她。 谢今爻心想,好丑的.......随后她回神,对上猫咪剔透宝石般的眼睛。 好漂亮的猫猫。 谢今爻瞬间好了。 这是我的猫咪。 谢今爻十分欣慰,随后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我的蘑菇!” 苏不遮怔了怔:“什么蘑菇?” 谢今爻心急火燎就往回跑。 苏不遮勾住她后衣领:“谢小羊,你去哪里?”别乱跑。 谢今爻对上他眼睛,十分焦急失落:“我采的蘑菇。” 少年也没问她为何,简洁利落道:“在哪里?”我去给你拿。 少女被他放下,脚尖接触到地面。 谢今爻耷拉着眉眼,想起刚才那个丑东西,顿时不愿意回去了,她忍痛对苏不遮道:“算了,别回去了,刚刚那个怪鱼........”怪鱼太丑了。 苏不遮以为她担忧自己被怪鱼所伤。 少年挑了挑眉,一双翡翠碧眸落在她的脸颊上,低声道:“没事,它很弱。” 谢今爻心里念叨,我知道它很弱,但是问题是它很丑啊。 少年带她走到山麓的花丛边。 他叮嘱她:“在这里等着我。” 谢今爻喜欢这些大脸盘子花,当即掏出袖子里的小花铲。 苏不遮有些头疼,但是他并没有阻止她。 谢小羊总喜欢玩泥巴,每次都弄得一身泥。但是谢小羊很久没有出门了,就让傻羊撒撒欢吧。 苏不遮走进密林。 他很熟悉那只鱼怪,那只鱼怪胆子很小,灵智也近乎于无,所以才终日藏身在泥潭里,吞食一些类似于兔子的小动物。 鱼怪一般不会上岸,一般只在受到威胁或者捕食猎物的时候露头。 这次追着谢今爻跑,可能是因为谢小羊太弱了,在它眼里和兔子没差别。 少年蹙眉,如果不将谢小羊看紧一点,她真的容易被吃得渣都不剩。 苏不遮不屑于收拾这种级别的魔兽,但是谢小羊被吓坏了。 他的羊不能被一只小小的鱼怪欺负。 苏不遮嗅着鱼怪的鱼腥味一路前进。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伴随着靠近鱼怪,那恶臭泥泞的鱼腥味中,染上了另一种奇异的气息——血。 少年顿了顿脚步。 鱼怪是吃了什么动物,还是说它受伤了。 转过一片残破的林木,苏不遮看见了躺倒在地面上的鱼怪。 那东西进气多出气少地苟延残喘。 苏不遮有些惊讶——在这短短的半盏茶时间里,这鱼怪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他感受到附近并没有任何大型魔兽出没的气息之后,靠近观察那只鱼怪。 一蹲下,苏不遮一眼就看见了这只鱼怪的致命伤。 鱼怪的眼球破裂,额头上也破了个大洞,血流如注地在陆地上抽搐。它明显察觉到了苏不遮的靠近,奋力摆动鱼尾。 苏不遮踩在它鱼尾上。 他掌心黑色魔气化为白骨长刀。只听噗嗤一声,粘稠的血液喷溅,鱼怪不再动弹。 等到鱼怪死透了,苏不遮俯身查看那额头的致命伤。 奇怪,少年心想,看上去并不像是任何兵器。 上头也没有任何灵力魔气。 是什么捅破了它的额头? 此时,一棵被鱼尾扫荡过的树木歪歪斜斜地倒下,插进了鱼头里。 少年心中有了答案。 看来是上岸时撞倒的那些树伤到了它。 骨刀在修长如竹的手掌中消失化为一团黑气。苏不遮没有忘记谢小羊心心念念的蘑菇。 不带回去,羊得急死。 少年走到了沼泽边,找到了那个沾满了尘土竹篮子,不幸的是,竹篮子空空如也。 而色彩缤纷的蘑菇洒落周遭。 少年雪白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一颤。 毒蘑菇。 他心中一震。 这就是谢小羊采的蘑菇? 而当他环望四周,发现周围再也没有别的蘑菇的影子时,苏不遮心情复杂地将这些蘑菇放回了竹篮子里。 谢小羊是想毒死她自己吗? 第13章 看,好可爱的小蛇!…… 想起花丛前蹲着的谢小羊欢快的小羊尾巴,苏不遮忍了忍,还是将篮子里的蘑菇倒进了沼泽里。 没毒的蘑菇明明到处都是,谢小羊为什么偏偏要采这些密林里极为少见的毒蘑菇? 苏不遮面无表情,确定清理干净了竹篮子,准备回去问问傻羊。 回到山麓前,苏不遮就看见那个显眼的羊屁股。她正半俯身,从一个大坑里抱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她听见了苏不遮的脚步,回头去望他,笑得春暖花开:“猫咪,你看,我挖到了这个!” 看着她满脸灿烂,苏不遮的目光落在了她怀里抱着的东西身上。 长条的,盘成一团的。 谢小羊还在笑,满脸都是花:“看,好可爱的小蛇!” 春日虽然来到,但是冬眠的蛇类还没有醒来。 “它睡着了吗?”谢小羊满脸好奇,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为什么会睡在土里?” 魔界的蛇,果然特立独行。 下一秒,她手上的蛇被抛到十米开外。 谢今爻手里空了:“?” 抬头她就对上猫咪的眼睛,猫咪依旧面无表情。 她眨了眨眼:“猫咪?你为什么要扔它?” 见她屁颠屁颠还要去捡,苏不遮额头上青筋一跳,把她拎了起来:“谢小羊,那是蛇。” 毒蛇。 她没有灵力,就是个普通人族,中了蛇毒只有一死。 “我知道啊,”谢今爻觉得好笑。 “你是猫咪。”手指向苏不遮。 “我是人。”白白嫩嫩的手指向她自己。 “它是蛇。”那根手指漫无目的地找了找,没找到对象在哪里,便收了回来。 “我又不是傻子。” 唉,笨蛋猫猫。 望入她弯弯的眼眸,苏不遮意识到,可能她并不知道蛇类的危险性。 将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连蛇是危险的都不知道的小姑娘扔在这里,那群人是真的想要谢小羊死。 他眼中染上一层戾气。 修界智囊团再度集体背后一凉。 “谢小羊,蛇很危险。”他言简意赅。 “密林里很危险。”他补充,“不要去。” 谢今爻眼睫颤动,大惑不解:“危险?”危险吗? 就,就还好? 苏不遮已经拉过她的手臂细细检查。 谢今爻新奇地看着猫猫抓住她的手臂。 “你在看什么呀猫咪?”她笑盈盈的眼睛望着他。 少年银发垂在漂亮的宝石般的眼睛旁,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寸寸掠过她的皮肤。 谢今爻不厌其烦:“你在看什么?” 她晃来晃去。 少年抬眼,冰冰凉凉的眼眸带着淡淡警告望着她笑嘻嘻的脸。 傻羊笑容不变:“嘻嘻。” 少年有些无奈地抬眼,谢今爻莫名觉得,他浸凉的眼眸中带着些许柔软。 少年天生的重低音让她耳廓酥酥麻麻的:“别动。” 他温暖的指腹拂过她的手腕,为她整理好了衣裳。 谢今爻笑眯眯望着他。 苏不遮顿了顿,凝望着她的面容。 谢今爻不明所以——忽的,少年的掌纹覆盖在她左脸上,随后轻轻地蹭了蹭。 “有土。”皮羊。 谢今爻不止脸上有土,身上也是土,苏不遮一点点给她拍干净了。 他俯身给她拍膝盖,谢今爻看见他银色的发顶,又没忍住手痒摸了摸。 少年抬起头来,神色冷冰冰,谢今爻无辜:“有土。” 拍干净她身上的土,苏不遮将小竹篮交给她。 谢今爻接过小竹篮,愣了愣:“蘑菇......” 少年瞥过她手中的竹篮,脸不红心不跳:“鱼吃了。” “鱼吃了?”谢今爻顿了顿,忽然悲愤,“那是我采给你的!” 苏不遮:原来你想毒死的是我。 少年神色复杂:“谢小羊,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蘑菇?” 谢今爻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好看又好吃的蘑菇啊。”笨蛋。 “我找了好久呢。”她有些可惜。 风一吹,她又吸了吸鼻子。 苏不遮下意识以为她又要哭:“我去给你采。” 谢今爻手里一空,竹篮子被拿走。 她下意识要跟上去:“猫咪,你去哪里?” 苏不遮转身嘱咐她:“在这里等着我。” * 看着少年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谢今爻百无聊赖地继续蹲下来挖土。 “你在做什么呀?”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 谢今爻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那个声音再度出现了:“你在做什么呀?” 谢今爻转身一看,不知何时,自己身后出现了个小姑娘。 一个黑发黑眼的小姑娘光着脚踩在泥泞里,呆呆地望着她。 谢今爻感受到了她身上浅浅淡淡的一丝魔气。她看破了小姑娘的真身——一只蜜袋鼯。 阿蜜看见这个漂亮的人族小姑娘歪了歪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蜜有些脸红地缩回自己踩在泥土上脏兮兮的脚。 谢今爻望一眼手里的小花铲,又望一眼她,答道:“挖土。” “为什么挖土。”小姑娘结结巴巴,“底下有蛇。你不怕蛇吗?” “因为想要挖土,所以挖土。”谢今爻觉得她问这个问题很奇怪。 小蜜袋鼯结结巴巴:“那,那我陪你一起挖。” 她蹲下来,帮助谢今爻挖土。 谢今爻夸奖她:“你好厉害。”挖得好快。 阿蜜羞红了脸,闷声不吭:“没,没什么。” 谢今爻正准备问她名字,忽然,那小姑娘脸色一变,转瞬消失不见。 谢今爻正觉得奇怪,就看见苏不遮自密林里走了出来。 少年皱了皱眉,嗅到空气中残留的陌生气息。 “谢小羊,刚才有人来?”他轻轻将一篮子蘑菇放在她脚边。 谢今爻站起身,苏不遮半蹲着给她拍新沾上的泥土。 谢今爻垂下眼睫,答:“有一只可爱的蜜袋鼯。” 苏不遮动作顿了顿,随即,谢今爻无遮无碍地俯视他一整张美丽的脸。苏不遮垂眸,谢今爻看见他高高鼻梁下的阴影和细密纤长的雪白眼睫。 “嗯。”苏不遮没有告诉她,在这一带有一只蜜袋鼯是个惯偷。 这些事情不适合告诉谢小羊,谢小羊也不会懂。 谢今爻踩着新靴子,目光落在篮子里的蘑菇上。她有些失望:“不漂亮。” 原来是因为漂亮才采毒蘑菇。 爱漂亮的皮羊,却滚得一身土。 谢今爻看见少年微微翘了翘唇角,也跟着傻笑。 傻羊,少年心想。 第14章 都说了有急事。…… 谢今爻不明白猫猫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么冷的山上。 这里的雪经年不融,烈风会刮得人耳朵疼。 谢今爻一踏出洞口就会被冷风劝退。只有在天清气朗的时候,谢今爻才会跟着苏不遮一起出门。 那时候,苏不遮狩猎,她就挖土。苏不遮修炼,她就抓鱼。 总之,苏不遮只要睁开眼,就可以看见雪白的傻羊陀螺一样永远精力充足地绕着他跑来跑去。而他只要看傻羊一眼,傻羊就会傻乎乎对他笑。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暖和的日子到来了。 这一天,二人吃烤鸡腿的时候,谢小羊告诉他:“我想下山挖一株花带上来。” 少年有些困惑,不明白比起挖出一条蛇,她更愿意在挖一株花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谢今爻一看就知道他忘记了,她好心提醒他:“上一次花死了,你就要送走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花死了他就会送走她,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花,所以生气吧。 她用真挚的目光看着他:“这一次我会好好养的,绝对不会死的。”所以让我养吧。 她眼睛圆圆,带着渴求。 少年凝望了她半晌,眼神复杂,随后道:“随你。”笨。 谢小羊黑黝黝的眼睛亮晶晶,给了他一个拥抱:“谢谢猫咪,你真好。” 苏不遮再度发现她很喜欢夸他。 他捕到羊,她夸他厉害。他准许她养花,她夸他真好。 明明都是很小的事情。 少年心想,蠢。 指缝里漏出一点,她也乐得欢呼庆祝。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微微弯了弯唇。 于是谢今爻迈着小腿蹦蹦跳跳跟着苏不遮下山了。 苏不遮看着谢今爻满脸兴奋地用那造型奇特的花铲挖土。 很快,她连着根挖出一朵大脸盘子花,放进了竹篮子里。 苏不遮又陪着她把花种在洞前。 少年心里很清楚,这花活不过明日。这里到处都是雪,这样娇嫩的花朵,经受不起风霜雨雪。 但是看着傻羊无形晃动的短短羊尾巴,他没有告诉谢今爻。 第二日清晨。 他早上捕猎的时间很早,此时谢今爻还在睡梦之中。 他走到洞口一看,果不其然,花已经被冻得半死不活。 少年叹口气,将花朵自土壤里挖出来,再细心地将土一点点填埋好。 一道雪白的身影轻盈地跨过山间的飘雪,来到了山麓——随后带走了山麓处一株花。 娇柔的花瓣没有一点损毁,他满意地检查了一遍,随后将新鲜的花种到了山洞前,仔细填好土。 等他捕猎回来,正好看见刚刚醒来的谢今爻笑眯眯地蹲在地上看花。 她流光溢彩的眼眸望着他:“猫咪,花没有死。” 少年眸光冷而薄:“没死。”死了你要哭。 就当做他每次晚上回洞,看见洞里有温暖篝火的报酬吧。 * 在山间居住的这期间,谢今爻尝试过无数办法想要送出那根红线。 但是遗憾的是,猫咪一直没有接受。 谢今爻只能作罢——反正和猫猫待在一起就很开心啊。她其实并不担心情劫的问题。只是凶多吉少而已,又不是必死无疑。 直到她又收到了修界的消息。 修界告知她,边境魔军再度出现前进的意图,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局势紧绷。 谢今爻表示知道了。 随后她抬起眼,天生的弯弯笑眼对着苏不遮:“猫咪,我想出去了。” 苏不遮嘱咐她:“就在山脚。不许进林子。” 谢今爻慢吞吞点头:“好哦。” 她悠悠下了山,心想,这次要多长时间呢?赶得上吃午饭吗? 她本想通过密林到达边境,想了想自己答应了猫咪,不能进林子,于是绕了个路,从另一边的山头出发。 翻过山头的那一瞬间,她回首遥望一眼雪山的方向,确认绝对不可能被看见之后,掌心那那沦落为花铲的霜雪剑,剥落了身上的泥土,迅速变得宽阔,周身如霜赛雪,晶莹剔透。 白衣高挑女子,身着银色铠甲,手持门板巨剑,她眉眼冷淡高华,令人望之不敢侵犯。眨眼间,人剑俱消失不见。 魔军见对面修界毫无反应,更加确定了谢今爻确实将陨落,修界不过苟延残喘。 修士见魔军还要前进,脸色难看。 修界如今安居乐业,并不想肆意开战。 而魔族距离边境线,不过还有寸许。只消一步,修界和魔界的战争,也许就要再度拉开序幕。 到那时,尸山血海,两族都不会好过。 “魔界近来是发什么疯,受了什么刺激。”有人终于忍不住唾骂。 前些年,魔军压根不敢靠近这里,更别说上前挑衅了。 老祖宗都不用出现,他们就自愿后退百尺。 为首的魔族,脚掌已然踏过界线,只消刹那时间,修界边境结界将起势发作。 嚓。 银光掠过穹宇,率先飒然落地,钉在地面,岿然不动犹如门板。 锵然一声,那为首的魔族,跨过边境线的脚掌,硬生生被沿着边境线整整齐齐削断。 “老祖宗!”修士们皆眼神狂热地望着上空身着银甲的身影,如同注视唯一的守护神。 谢今爻声音冷如碎冰:“退。” 一干修士立即便退。 那钉在地面的霜雪剑一声清越嗡鸣,炸出万千霜花,冰冻三尺,又寸寸迸裂。细小微末也如冰刀,直插入干枯土壤。 随后,霜雪剑微微一动,悍然自拔。 碎裂尖锐的冰片,与剑意同动,逸然如羽箭,唰一声破风而去。 无数魔族,皆自心底震颤不止,甚至遏制不住下跪的欲望。 那断了脚掌的魔族,恐惧不似人色,浑身战栗,随后仰面倒下——竟在威压下站立不稳。 谢今爻今日不想沾染鲜血。 她漫不经心地想到,杀了人,就吃不下鸡腿了。不划算。 而且今天猫咪做的,是她最喜欢的烤鸡腿。 一干魔族皆以为自己将殒命于此,准备赴死,迎接她磅礴怒意,却听她声音淡淡:“后退。” 声音清凌凌,不怒自威。 “再无下次。” 众魔族头皮都是一炸。 “主君说,只要您愿意,尽可谈判......” 忽的,那发声的魔族如同被掐住咽喉,他瞪大了眼睛看她。 只看她慢悠悠垂首,神情似笑似奇。那眸光如冰窟一般令人砭骨生寒。她眼尾飞扬,眉目开阔,敛住那过于夺目的风华,剩下的唯有那不可名状的冷冽森然。 半晌,她叹息一般,似怜似蔑:“待他接得住我一剑。” 待他接得住我一剑,再与我谈判。 他现在,没有资格。 她收回了视线。那被扼住咽喉的魔族也重获自由,如同缺水的鱼急剧喘息,恐惧地望向她。 谢今爻这么强。可是主君的任务,他不能不完成。 他绝望想到,今日,他必死无疑了。 修士们眼中尽是狂热的崇拜,谢今爻避开那些过于炽热的目光,转身便要离去。 此时,魔军内传来一阵骚动。 修士们纷纷惊呼:“老祖宗,小心.......” 浓烈魔气化为有形羽箭,破空直直弹射。 那方才被削掉脚掌的魔族再度拉开黑色短弩,瞄准了谢今爻的脊背。 两支羽箭,一前一后,在空中炸出火花,随后化为一支带着倒勾的巨型羽箭。 巨型羽箭尖端淬毒,泛着阴冷晦暗的幽光目的只有一个——捅穿谢今爻的脊背。 修士们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见那长箭尖端,触及谢今爻脊背。这一幕分外凶险,众人都屏住呼吸,甚至有人妄图飞身上前阻拦那箭的趋势。 然而,那长箭永久地停在了那距离谢今爻铠甲不过微末的地方。 下一秒,灌耳尽是风雷声烈,众人都睁不开眼,只能看见茂盛的光芒,自谢今爻的脊背燎起。 那光芒如烈日灼灼,须臾之间强悍吞没那支羽箭。 随后那支羽箭一寸寸被金色的火光烧成黯淡灰烬,飘扬落地。 众人这才看清楚那光芒的来源。 那是—— 霜寒剑。 霜寒剑发出暴怒的嗡鸣。 此时,高坡上,沟渠里,终于露出原本排兵布阵的魔族头部军。 一场早有蓄谋的剿杀。 修界众人皆是一惊。 “魔尊疯了吗?” “竟然真的要开战?” “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咬牙切齿:“卑鄙无耻——他们准备以多胜少,对老祖宗不利!” 只是不知他们何时将兵将派遣到这里的?修界竟然没得到一点消息? “放箭!”只听魔军内一声令下。 数万支箭矢带着浓重魔气,直直对着谢今爻和修界的队伍。 谢今爻蹙了蹙眉。 “你们,要杀我?” 她神色异常平静,但语气中的真诚不解已经是最大的蔑视。 “谢今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那断了半掌的魔族咬牙切齿。 谢今爻困惑地想,我为什么会死。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自己不会死,至少不会在今天死。 于是她开口,认真解释:“我不会死的。”我很好,猫猫每天给我烤羊肉烤鸡腿,我吃得很多。我还种花养菜钓鱼玩雪,早睡早起,生活很健康。 那断了半掌的魔族:....... 此时,自对面的埋伏的魔军内部,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阴鸷:“谢今爻,我们又见面了。” 谢今爻看见个老熟人。 正是魔尊麾下大将,昔年常常暗算她的。 谢今爻几不可察地蹙眉,声音淡而平静:“我有急事的。” 伴随她声音,魔军中,无数羽箭绷弓。 因为忌惮她,所以他们并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刹那间,万支箭发。 半盏茶后。 地面上魔族尸体惨不忍睹,血花残肢断臂四处炸裂,犹如人间炼狱。 谢今爻叹口气。 她低声慢吞吞道:“都说了有急事。” 还不听。你看,死掉了吧。 她正要离开,却被人抱住小腿。 谢今爻低头,对上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正是那暗算了她几百年的老熟人魔将。 谢今爻见他似乎要吐血的样子,蹲了下来。 “谢今爻,你......死.......”那魔将口中不断溢出血沫,似乎极恨。 谢今爻端详了他一阵。 “我没死哦。”她纠正他,举了个例子,“你看,你死了我都不会死的。” 那魔将双眼圆瞪,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来。 谢今爻等着他说话,却见他翻了个白眼,竟然咽气了。 谢今爻觉得有点可惜。随后她站起身来。 她只嘱咐了身后修界众人一句话便朝着前方去:“守好边境。” 底下人忙问:“老祖宗,你去哪里?” 她微微侧了侧脸,众人只能看见她一点莹润的鼻尖。 她淡然道:“魔界。” 回家吃饭。 第15章 当然是原谅她。 进入魔界之后,谢今爻身上银白铠甲寸寸消失,半晌之后,又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模样。 谢今爻站在原地冷静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挪动步子。 她手里握着小花铲,穿过密林——没办法,不快一点,赶不上吃午饭了嘛,只能抄近路。 纵是谁也看不出来,这个懒懒散散的柔弱小姑娘,方才拿着把巨剑砍过人。 谢今爻慢吞吞地走在路上,此时,忽的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吼。 随后是爆发的魔气,浩荡如波涛席卷而来。 那里头除了猫咪的气息,还有别的陌生的恶臭气味。 谢今爻蹙了蹙眉,靠近了声音的来源处。 “赚了赚了,老早就听说这山里头还剩了只体质特殊的。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不过藏起来也没用。” “一旦抓住了,既可以卖了他的兽丹,又可以卖了他,啧,稳赚不赔啊。” 谢今爻在草叶后头蹲着,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 她心想,笨蛋,我蹲在这里你都发现不了我,还说藏起来没用呢。 “是啊,这只可是天生的适宜双修的体质,据说和这种体质的东西欢好,二人修为都会大有提升呢。” “幸好这蠢物不走那条路子修炼,不然我们还不可能抓得到他呢。” 几人哈哈大笑,叽叽喳喳,似乎料定了猎物会中圈套。 “现在无路可逃了,只能躲进林子里了哈哈哈.......” 随后是熟悉的低声咆哮。 谢今爻脑子里,小小的火花呲一声亮了一瞬。 “哦。”悟了。 难怪猫咪一直被人盯着,总是处于危险之中——原来除了天生不能修炼,他还有个这么招眼的体质啊。 这种体质不算是炉鼎,炉鼎是牺牲自己别人获利,这是依靠双修达到二人共赢局面。不过在恶人眼中,这体质和炉鼎也没差。 在魔界,都是可以贩卖的货物。 个子小真是好事,谢今爻想,她每次一蹲下就能听见重要的事情。 以后要多听听。 “这东西跑哪里去了,走到树林里就不见了,跑得还挺快......” 猫咪根本没有走。 笨蛋,猫咪就在你面前那棵树后面呢—— 方才想到这里,空气中便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谢今爻拨开草叶,正看见地面上躺着方才那几个追踪猫咪的魔修的尸体。 此时几人死状可怖,血流成河。竟是连一声都没有发出就死了。 谢今爻方才见了血,如今更不喜欢血,她撇开了目光。 随后,她身体一轻,被人提了起来。 谢今爻抬起脸,茫然望向自己头顶。 少年脸颊上都是血,一双幽幽碧瞳泛红,就连那雪色眼睫都染了点红色。他带着未歇的戾气注视着她将她从草丛里揪了出来。 但看见是她的那一秒,少年眼中的杀意化作错愕。 他下意识将沾满鲜血的手往身后一藏。 谢今爻被他那眼神吓了一跳,慢吞吞缩了缩脖子,垂下了眼睫。 啊,被抓包了。 他说过让她不要到林子里去的。 此时,谢今爻心虚,苏不遮也心虚,二人面面相虚。 二人一时无话,不知过了多久,谢今爻才听见少年低沉的声音:“你看到了?” 谢今爻抠手指。 “你看到了?”少年闷声再问了一遍。 谢今爻继续抠手指。 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在林子里? 苏不遮蹙了蹙眉,望着她六神无主四处乱飘的眼神,心中不知为何沉而烦闷。 他心头燥意涌动:“别动。”随后动作极快地将她脑袋上的草叶摘下来。 她为什么不说话? 他松了手,谢今爻一屁股坐在地上,吓了一跳。 察觉到她被吓到,苏不遮心中更堵。 她在怕他吗? 他拉她起来,于是他掌心的鲜血和她的掌纹相触。黏腻的触感,让谢今爻下意识一缩——是刚刚霜寒剑的触感,她不喜欢。 察觉到她的闪躲,少年指尖猛地一颤,如同清风中的微叶。 他本来还想给她拍干净身上的泥土,但是他现在不能。 他目光落在自己手掌上淋漓的鲜血之上,抿紧了唇。 谢今爻感受到黏腻的触感还未消退,下意识低头看手,又抬头看他。 傻羊呆呆的,似乎已经被吓得更傻了。 她眨巴那双呆眼睛看他。 他本来应该说的,他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他。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傻羊? 这样的话,怎么能对傻羊说? 谢今爻心里琢磨,手有点脏。 猫猫很爱干净的,她要不要擦一擦? 犯愁。 苏不遮见她还在发呆,心头更沉:“谢小羊。” 谢今爻从不可思议的沉思中被打断,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少年见她一副神游天外,惊吓过度的样子,心中如同落下一块大石,唇线紧绷。 “谢小羊,你害怕?” 谢今爻回神,想了想作为一个普通的没有灵力的人族少女应该怎么说。 于是她干巴巴地,极其没有诚意地说:“我害怕。” 少年胸膛处莫名压抑。 她看见了。她说她怕他。 他唇瓣一动,想说,不用怕,我不会那样对你。但是终究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沉默着与她对视片刻,随后独自转身。 谢今爻没想到他没追究自己为什么在林子里。 她松了口气。 少年原本不想再看她——但是她独自一人,被吓成那样,呆呆傻傻地站在林子里,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跟着我。”他声音平静冷淡。 谢今爻听得清楚,欢欢喜喜跟了上去。 她正要搭话,发现他连头也不回,越走越快。 在生气吗?谢今爻心想,是因为我没有听话,到林子里去了吗? 果然猫猫的记性都是很好的,根本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嘛。谢今爻焦愁。 她努力跟上他,认错态度良好:“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跑进林子里来的,我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少年没有说话,压根没有回头看她。 她道歉让他心里更堵。 为什么道歉?是因为害怕他吗?害怕他也杀了她吗? 谢今爻没能赶上他的步伐。自从和她一起住之后,他很久没有走得这么快了。 谢今爻小跑着跟上:“猫咪——” 忽的,他停下,声音冷而硬:“你听见了?” 谢今爻眨了眨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好凶。 他翡翠色的眼眸如同底下藏了岩浆的火山湖,强硬地逼迫她和他对视。 猫猫生气了。 苏不遮有很多话想要说。你听见了吗,他们所说的,我那令人恶心的体质。 但对上她迷茫纯然的眼睛,他不想把话再说一遍。 那不适合她听。 但是他不能自欺欺人,她不可能刚好只撞上他杀人。 她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这恶心的体质。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能够养活她,都是因为他依靠那种方式修炼? 苏不遮望着她无垢无邪的坦然眼眸,无法克制自己最坏的想法。 不过单单是撞见他杀人,已经够了。 她见了他杀人,她说她怕。 那么她听见了自己体质的秘密,会不恶心他吗? 不会的。 谢今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为什么猫咪的眼神不断复杂变幻,偏偏一句话都不说。 她正要开口,便听见少年冷声道:“别跟着我。” “雪停了,你该走了。” * 走是不会走的。永远都不会走的。 谢今爻一路蹦蹦跳跳跟着他。 中途她爬雪山打滑,还是苏不遮眼疾手快把她捞起来的。 不过少年脸色冷硬,依旧一言不发,像是在和谁生闷气。 谢今爻冒头:“猫咪?” 少年没给她眼神。 谢今爻又冒头:“猫咪?” 少年依旧没有搭理她。 谢今爻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馁。 是她先违背承诺,到密林里去的,猫咪生气也是对的。错了就要认错吗。 “猫咪,送给你,你别生气了。” 苏不遮面前出现她一张傻乎乎的脸,还有一捧同样傻乎乎的花。 高傲的猫咪视而不见。 谢今爻不明白为什么他喜欢花,她送了他花之后,他还会继续生气。 不应该啊。 谢今爻奋力思索。 难道,应该送点别的? 谢今爻啊谢今爻,你得快点想,得在午饭前让猫咪原谅你,不然待会儿就吃不到烤鸡腿了。 谢今爻绞尽脑汁。 她正在思索,冷风一吹,又被冻了个哆嗦,吸了吸鼻子。 太难了,谢今爻觉得自己要愁白了头。可是她好想吃鸡腿啊。 少年听见了她吸鼻子的声音。 哭了? 他忍住没有回头看——反正她害怕他,不是吗? 看什么看。有什么道理看。 纵然是这么想,少年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思绪。 他把她吓哭了? 他就这么可怕吗。 少年没有忍住,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少女低垂着头,似乎半点不想让人发觉她在流泪。 少年顿了顿。 随后心想,他是不是对她太严厉了一点。 她只是个普通人族少女,这辈子恐怕都没见过几次血,更别说是死人了,所以她害怕他杀人是理所应当的。 普通的魔族能习惯的事情,他不能要求她也习惯,她不一样。 她那么胆小,脸皮也薄,方才送花求和,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再说,她离开了岩洞,又该住到哪里呢,又怎么能活下去呢。 她什么都不会,只会挖土种花。 而且连种花也种不活,他还必须天天换成新的。 傻羊傻到看不出来每天的花都不一样,上次他记错了,换成了朵蓝色的花,她也没怀疑。 现在土里也没有多少吃的,先不说饿死,如果又挖到蛇怎么办? 冬眠的蛇还好,她这样没有戒心,又这么弱,如果又碰到那天的鱼怎么办? 离开了岩洞,她去哪里都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他是唯一可以保护她的人。 难怪这么害怕他,还要拿着花求和—— 怕就怕吧。应该的。 那就......原谅她吧。 不过下次杀人要注意不让她看见。 毕竟他也有错,杀人之前为什么没有谨慎点检查她在不在附近呢? 小姑娘总是好奇心强一点,她被关在家里那么久,想去林子里玩也是正常的。 苏不遮抬眼的时候,正看见一个落寞的羊背影,蹲在洞口看那朵和最初的大脸盘子花截然不同的蓝色花朵。 少年不知为何,心口微微发麻。 少女纤细的背影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阴翳,看上去脆弱易折。 谢今爻正想,可能是刚才的花还不够大,不够漂亮。 不如,把这一朵花送给他吧。 傻羊还在呆呆地伤心看花。少年已经擦拭干净了手上的鲜血。 随后谢今爻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低而重的独属于猫咪的声音。 “谢小羊,过来。” 第16章 因为她需要他,所以他抓…… 傻羊听到了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眼睛星子一般滚烫灼人。 就这么高兴吗。他甚至又看见了那一条无形摇动的欢快羊尾巴。 他心头紧绷的弦也好像被柔软的羊尾巴拨弄了一下。 谢今爻眉眼弯弯地跑到火堆边,看着烤得金黄油灿的鸡腿,又看了他一眼。 她暗戳戳地想,原谅她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吃鸡腿了。 苏不遮知道傻羊喜欢。 但是他依旧冷着脸,傻羊很听话,惴惴不安地用那双呆眼睛看着他。 圆圆的羊眼睛里写满了渴望。 傻羊想吃鸡腿。他弯了弯唇角,觉得有些好笑。 谢今爻看他笑,也跟着笑。 随后她悄悄向着鸡腿伸出了手。 下一秒,谢今爻的手被他握住。 谢今爻心想,猫猫的爪子没有肉垫,摸上去有点硬。 她垂下眼睫,望着完全包住自己手的那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嗯,适合拿剑。那种窄窄的长剑最衬他这手。 “猫咪,你的手好暖和。”她反握住了他的,随后拉住晃了晃。 少年垂眸,看见那双白而软的小手,拉住自己的手晃来晃去。 少年莫名心口一痒。 她笑嘻嘻,“也好漂亮。” 她举起他的手,对着光细细端详。 她的脸无遮无碍地映入他的视线。 面容上还有他手指的阴影,这么一望,看上去倒像是他在寸寸抚摸她的颊侧。 圆而黝黑的天生笑眼,微微翘的鼻尖。她的唇不薄,粉润而柔软。她鼻尖上有淡淡的灰土痕迹。 她的呼吸仿佛在侵蚀进入他咽喉的空气。 少年雪白的眼睫如同银蝶般一颤。 她笑颜纯真无邪,还带着几分稚气。 他的指腹揉过她的鼻尖,那片肌肤就开始微微泛红。 这让天生的狩猎者,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暴虐燥意。 想要将她衔进巢穴深处,将利齿抵在她的微微起伏的柔软咽喉...... 他想咬她。 他忽的不想看见她乱眨的眼睛:“手给我。” 谢今爻听话地摊开手,少年忍耐着奇异的凌虐欲,轻而慢地将她手上的血痕和泥土擦干净。 人族身体羸弱,他需时时注意。 “现在可以吃了。”他言简意赅。 谢今爻点头,眼眸弯弯:“嗯。谢谢猫咪。” “你真好!”她大声而充满感情地对他说。 少年神色不变,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谢今爻刚拿到鸡腿,忽的眼前一花。 她动作顿了顿,知道是取心头血的后遗症来了。 三滴心头血,她方才还放了霜寒剑。再度化作一个没有灵力的小姑娘,肯定不能支撑灵力的外泄。 还好,是在到家之后才发作,有猫咪在,是很安全的。 她坚强不屈地想要在昏厥之前尝上一口鸡腿的味道,奈何已经开始昏沉。 啪嗒一声,鸡腿滚落在地。 谢今爻眼角湿润了。 在战场上铁血无情,雷霆手腕的老祖宗面容上缓缓淌下一滴清泪。 我的,鸡腿...... * 少年凝望着在石床上躺着的昏迷不醒的少女。 她面容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少年伸出手,顿了顿,还是放在了她脸颊上。 烫。他蹙了蹙眉。 还有微微汗湿。 谢今爻接触到那只温暖干燥的手,下意识要躲开。 她发声:“热。”像羊叫。 苏不遮几乎是立刻判定了她发烧的原因。 魔界的瘴气浓烈,她发烧是正常的事情。能撑这么久,身体素质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魔界瘴气导致的高烧,会让人陷入梦魇之中。 梦魇结束,她就会苏醒。 苏不遮拿着块软一点的垫子想要垫在她脑后,谢今爻不太配合。 “羊。抬头。”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 他托住了她后脑勺,垫上了垫子。 谢今爻在做梦。 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她出生那一日,修界上空霞光漫天,紫气东来,那时并非春日,然而漫山遍野花朵次第绽放。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父母的长相,便被送到了几个老头的手里。 从此,她的世界便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 她天生体内就有极为纯净的灵气之时,他们很快开始教她强身健体,练剑习法。 而多年来,谢今爻未曾外出,一直在长老们居住的灵山,日复一日的练剑修习。她未曾见过外人,只有几个侍女陪伴,而时间久了,那几个侍女也离开了她,成为了天地间的一抔黄土。 长老们很高兴她没有再向他们索要新的婢女。 他们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你和旁人不一样。” “你不需要感情——一旦付出感情,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不过她到现在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后来告诉她这句话的长老也死了。死在了一场情劫里。 再后来,小老头们对她也再没有什么话说——她已经很强,他们打不过她了。 她是一把优秀的剑,是修界的定海神针,是面对魔界的底牌。 不过在那之前,谢今爻还是很少和人说话,也很少见人,直到那一天,魔界攻修界边境,她被带上了战场。 谢今爻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 他们用她无法拒绝的,热烈而沉重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代表着太阳,代表着光。 谢今爻在灵山见过一种大脸盘子花,大脸盘子花虽然没有灵智,但是可以像有灵智的花一样动——而他们就像那种花,一直望着她,伴随她的动作转移颈椎,就像望着太阳。 谢今爻在那些眼神里,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是为了他们存在的。 谢今爻很兴奋。 她默默想,原来我是为了他们存在的。 我练剑,习法,锻体,都是为了他们。 与此同时,她看到对面黑压压的魔军。 长老们告诉她:“那是魔族孽障,必须杀死,否则我们修界便会血流成河。” “能杀死他们的,只有你。”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杀那么多人。 谢今爻满脸鲜血,喘息之间,露出一个微笑。 我要保护仰望着我的花。 这是我的意义。 苏不遮看见,高热熟睡之中的少女露出一个淡淡的幸福的微笑。 他有些不适应。 这个笑,看上去太不像谢小羊了。 这个微笑,更近似破碎的白瓷,燃烧殆尽的烛火——一种尽头的揉皱的,痛苦。 后来,谢今爻从一开始的兴奋,变得迷茫。 她开始成日做噩梦。 她的剑下亡魂让她无法安眠。 那些亡魂有着和她的花朵近似的面容,让谢今爻常常从睡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她害怕极了,在下一次战斗的时候,精神恍惚。 修界惨胜,人心惶惶。 大家问她:“您怎么了?” 谢今爻想说,我害怕。但是望着他们依赖而恐惧的目光,谢今爻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害怕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于是在又一次的战役之中,她面临那些幻觉,告诉自己,怕的话,要克服。 她很聪明,很快克服了这些幻觉。 但是在高热的梦境之中,她再度回到了过去的噩梦之中。 她时时刻刻观望着自己保护着的花。 但是那些花朵,却在她眼前慢慢枯萎。 谢今爻慌了神,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花丛之中,试图寻找营救他们的方法。 她不断挖土,不断浇水,花朵也不断枯萎。 苏不遮听见她喃喃自语。 “花......不要死。” 少年下意识想起了那朵他印象里,带给她痛苦恐惧的花。 果然是吓到她了。苏不遮垂下眼睫。 傻羊不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花死了才要送她走。 是因为他不想让她面临今天这样的状况——他不想让傻羊死在瘴气,饥饿,魔兽的威胁之中。 傻羊应该好好的,开开心心地活着。 她这么蠢,除了那样活着,还有什么别的活法? 少年俯首,在她耳畔,哄孩子似的低声道:“羊,羊.......” “花没有死。” 别怕,我不会赶走你。 我会每天都换成新的,所以花永远不会死。 “......别怕。” 谢今爻蹲在枯萎的花丛中伤心之时,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她听不清内容,只隐约知道,那个人似乎是说,花没有死。 谢今爻抽抽搭搭地抬眼,看见了自己面前站着个人。 看不清容貌,她只知道,对方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像是翠鸟的羽,像是湖泽的波光。 谢今爻问他:“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 他为她种花。 他帮她仔细擦干净了手上的泥土,他帮她拍干净身上的灰。 谢今爻没有再哭。 她说:“谢谢。” 此时场景一变,她来到了战场。 她眼前再度出现了幻觉,面对着魔军,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子民。 他们那么相似。 可是她却必须要杀了他们——为了保护她的花。 但是她悲哀地发现,她下不去手。 “您在犹豫什么?” “您也害怕了吗?”无数声音在耳侧,幽怨如同诅咒。 谢今爻往后望,是黑洞洞的深渊。 那是死亡。 她离深渊很远,但是她身后的人在她的带领下。她如果后退一步,就会有一部分人掉进黑暗之中。 不能懦弱。 不能退。 苏不遮看见她的手指在颤。 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 因为她害怕。 他一直都知道傻羊很脆弱,但是他从未真正见过这样的她。 她的牙关在格格作响,额头淌着大滴大滴的汗水。她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仿佛即将溺亡的人抓住一片浮木。 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在绝望飞舞,濒临崩溃。 所以他抓住了她。 谢今爻很努力地前行,但是她身后还是不断有人落入深渊之中。 她救不了他们。 她难以遏制绝望,恐惧,她想要后退,想要逃避。 可是不能。 谁都能退,她不能。 我要保护他们....... “我要,保护.......” 少年听见她溢出唇齿的呓语,他短暂地困惑一阵,犹豫片刻随后俯身,在她耳畔低语。 “我会的,我会保护你。” 所以别怕。 第17章 傻羊振振有词:我要亲…… 战役过去,修界和魔界维持了和平。 谢今爻回到了灵山上。 她有了随时出入灵山的自由,同时,一向孤单的她身边有了很多人。 谢今爻过了一段相当幸福的日子。 只要在灵山内,她可以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以做任何事情,长老们已经很少管她了。 那一年,有人送了她一只猫。 谢今爻非常喜欢那只漂亮的猫。它一身雪白的皮毛,还有一双翡翠碧的眼睛。 它爱吃鱼。不喜欢她随便摸它,一摸就炸毛。 谢今爻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每天给它做猫饭。虽然它并不会吃...... 谢今爻是看着它死去的。 谢今爻将它抱在怀里,一点点察觉到它的冰冷。 大家都告诉她,就算是开了灵智的猫,活了一百年已经算是很长寿了。 他们说,它年纪大了,死亡是一种解脱,他们都为它高兴。 那是谢今爻第一次发脾气。 她不需要他们为它的死去而感到高兴——因为她为它的死去感到难过。 他们没看出来她生气,他们说,他们很快会送来新的猫,她不会无聊的。 可是我不是无聊啊。谢今爻想。 我是伤心。 我的猫咪死了,我很伤心。 但是没有人觉得她伤心。在战场上铁血强悍的谢今爻,怎么会为了一只猫伤心呢? 她那么强大,剑下有多少亡魂。 她一点都不害怕亡灵来寻仇,她每天都能睡得很好。 她不会怎么样的,她养一只猫,不过是因为无聊罢了。 自此谢今爻再也没有养猫。 “猫咪,猫咪。”苏不遮听见了她在唤他。 尽管她的手指正握着他的食指。 苏不遮回答她:“我在。” 随后,一只胡乱挥舞的手,摸到了他的腰腹。 那只手迷途的旅人似的,一通乱摸。 苏不遮额头青筋一跳,随后立刻抓住了那只为非作歹的手。 谢今爻没有摸到预料之中的软软的猫咪。 她开始挣脱那只钳制她的手。 苏不遮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想要控制她的动作,又担忧自己用力过猛把她伤到。 少年咬了咬唇——只能如此了。 谢今爻摸到了融融的猫毛,总算不再动弹。 巨大的雪豹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侧趴下。 她一探头,就钻进暖暖的皮毛之中。 谢今爻的梦开始变美。 幸而是兽态,少年红着的耳尖并未被发觉。他忍耐着这只羊爬虫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谢今爻好久没有撸过猫了。 她迷迷蒙蒙睁开了双眼,看见了自己面前是什么之后,两眼放光地爬了起来。 苏不遮看她还不清醒的模样,忍了忍,什么都没说。 她一路从猫咪的颈椎摸到尾椎骨,连尾巴尖都没放过,放进她滚烫的掌心,还用脸蹭了蹭。 谢今爻埋进了猫里。 猫咪好烫。 谢今爻在这只大猫面前爬来爬去。 “好大一只猫猫虫。” 苏不遮对上她微微泛红的带着水泽的眼睛。随后她又开始在他身上拱来拱去。 少年心想,你才是傻羊虫。 高傲的猫咪忍住了衔起羊羊虫后衣领的欲望,任由她胡作非为。 谢今爻玩累了,她从猫猫虫的背上爬到它脖颈前,搂住了它的脖子。 谢今爻含情脉脉地凝望着猫咪宁静如同湖泊森林的眸子。 她咽了咽口水,忽然将它的脖子往下一拉。 苏不遮顺应她的方向,低下了头。 谢今爻呆呆地望着它。 随后露出一个笑容。 像是生命力旺盛的野花,像是冰湖里腾跃的活泼的鱼。 是莫名让人心跳的鲜活。 苏不遮下意识撇开目光。 谢今爻却继续认真地看他。 半晌后,她说话了:“猫咪,你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呀?” 少年的耳根红了。他咬牙。 这问的什么问题。 谢今爻见猫咪没有回应,便问道:“你为什么不叫呀?” 长久的寂静。 谢今爻随着它目光转:“为什么?” 苏不遮看向另一边,她就跑到另一边,探出头:“为什么?” 在她的凝视下,猫咪忍了忍,他咬牙,半晌后,终于慢吞吞地叫了。 “为什......” “喵。” 他记住了。 谢今爻歪了歪头。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呢。 一只低音猫猫。 看着她明显不太满意甚至有点惊讶的表情,苏不遮平息自己的呼吸,随后心肌梗塞地听到了她的评价:“声音怎么这么奇怪。” 苏不遮:“.......” 随后一只柔软滚烫的手落在他下眼睑,苏不遮看见一张放大的傻羊脸。 “你好漂亮。”她真挚而草率地夸奖。 傻羊振振有词:“我要亲你。” 苏不遮瞳孔一震,下意识就要躲开,没想到傻羊像是只爬脸虫一眼,死死抱住了他。 不是说中了瘴气毒的人会梦魇吗? 谢小羊不像是梦魇了,她是要来让他梦魇! “谢小羊.......”他咬牙切齿。 傻羊的眼睛亮晶晶:“你别动啊。” 苏不遮挣扎。 “你为什么动?”她大惑不解,“你不喜欢我吗?” 雪豹持续挣扎。 他的脖颈被圈进她臂弯,偏偏他半点不敢用力——要是用力,说不定这只傻羊就被拍扁了。 “猫猫乖,让我亲一口。” “谢小羊!”他警告她。 傻羊力气大得出奇。 “你不喜欢我吗?”她泫然欲泣。 “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都畏惧她。 “你也不喜欢我。” 苏不遮想起她的身世,眼前是她烧得绯红的脸和迷蒙的眼睛。 “我没有不喜欢......” 话音未落,谢今爻悲伤之色烟消云散,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嘻嘻。 与此同时,雪豹猝不及防被她拉进怀里。 随后是一声响亮的啵唧。 亲完了,傻羊得偿所愿,总算乖乖躺下了。 荧光散去,雪豹化作少年。 少年银发下,露出半张通红的脸。 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唇角,把上头她留下的口水擦干净。 他忽略过快的心跳,望着少女平静含笑,双眸紧闭的面容。 蠢羊。他平复着呼吸,有些恼色。 就算她面对的是别人,只要是发烧了脑子不清醒,就能亲下去吗? 他翡翠色的眼眸笼着一层薄薄的水泽。 他有些烦躁地跃下石床,唇畔似乎还有她滚烫的余温。 这样没有戒心,只要出门,一定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她记得她刚才亲的是谁吗? 他望向她。 傻羊翻了个身,露出个傻笑:“嘿嘿,鸡腿.......” 少年咬牙切齿。 咬死算了。 * 谢今爻醒来的时候,洞里依旧烧起了明晃晃的火。 她揉了揉眼睛,面容毫无阴翳。 她看见猫咪已经在准备晚饭了,于是笑得甜蜜:“猫咪,我饿了。” 猫咪一脸冷淡地将盘子递给她。 谢今爻笑眯眯。 “谢谢猫咪。” 盘子里不是日常的烤肉,而是香喷喷的小蘑菇。 谢今爻接过苏不遮递给她的碗,碗里的粥热气腾腾,氤氲了她的视线。 谢今爻大声道:“猫咪,你好厉害。你还会煮粥。” 少年拨弄火堆的动作顿了顿,压住上扬的唇角,似乎无悲无喜。他微微侧过小半张脸,声音平静:“吃吧。” 堵住你的......嘴。 谢今爻吃完了清淡的小蘑菇,暗戳戳道:“我想要.......”苏不遮正在火堆旁吃烤肉。 “你不想要。”少年截断了她的话头,暗含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谢今爻闭嘴了。 她小口小口喝粥,默默无声。 她怎么觉得今天猫猫火气有点大。 唉,那就吃饭吧。猫咪会自己消气的。谢今爻已经有了经验。 洞穴里只剩下火焰燃烧噼噼啪啪的声音。 苏不遮见她这么快就老实了,下意识想到,他刚刚是不是太粗暴了。 她本来就受了惊吓。 而且小姑娘,喜欢吃肉也很正常。 他那样说话,她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更害怕? 见谢今爻窝在石床上小小一团,少年说话了。 他的声音还是冷而硬:“不是不给你吃。是你生病了。” 谢今爻抬起埋进碗里的脑袋。 半晌,她仍然呆呆望着他。 猫猫第一次说这么长两句话,好新奇哦。 过了一阵,她慢吞吞道:“......哦。” 苏不遮一瞬间觉得心底的火差点就窜上来了。 谢今爻却已经低下头,继续埋头苦吃。 她打了个饱嗝,随后笑眯眯看着猫咪:“好吃,猫咪你真棒。” 苏不遮的火气泄了。 他矜持地压住唇角:“嗯。” 谢今爻吃得干干净净,还觉得饿:“猫咪,我还是饿。” 苏不遮蹙了蹙眉。随后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你不能再吃了。”烧死你。 谢今爻蔫巴巴地点头:“好哦。” 苏不遮上前检查她的温度。 少年的手掌贴在她额头,她正对着他胸膛,抬起头来仰望他。 他的下颌线流畅精致,是猫科动物特有的薄而巧。 还有咽喉处一抹淡淡光晕勾勒的弧度,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握。 “应该没事了。”他眉舒展。 谢今爻脸颊微微一痒。她下意识捉住了那个让她痒的东西。 那东西闪着细碎的薄光——是少年的一簇银发。 “好漂亮啊。”她下意识道。 不过,怎么感觉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忘了什么东西? 苏不遮心跳乱了半拍,莫名觉得唇边有些烫——仿佛什么软软的东西再度轻絮般贴了上来似的。 谢今爻摇了摇头,轻松愉快地将想不起来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 她松开了握住他银发的指尖。 那盘缠在她指节的银发,招摇出一道飘曳的微光,而后在他的阴影里黯淡。 苏不遮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遗憾。 随后谢今爻撞入他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那眼神意味不明,混沌又晦涩,偏偏眼睛那纯粹浓郁的碧色如同清澈见底的冰湖。 于是便像是湖泊之下藏着一只蛰伏的兽一般,莫名显得森冷严寒。 不过也只是一晃眼。 苏不遮起身,黑暗中他的瞳孔变为冷金色,淡漠又锐利。 “谢小羊,这几天不要出门。” 谢今爻昏睡的这几天,边境越发不太平。 苏不遮眼眸低垂。 魔界和修界之间,将注定有一战。 谢今爻眨了眨眼,但是还是乖巧地点头:“好的。” 她才犯了错,应该老实点。 苏不遮顿了顿,随后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这样的话,能让她感觉到善意吗?他这样想。 谢今爻没有被人这样抚摸过,她好奇地看着他,随后露出一个笑。 他会想办法保护她的,少年望着她傻乎乎的笑容。开战是灾祸,也会是他的契机。 第18章 羊拱糖葫芦。 苏不遮在清晨回到洞口的时候,再度发现洞口被人放了东西。 这次是一颗圆圆的南瓜。 少年皱了皱眉,随后目光落在从洞里头跑出来的欢天喜地的傻羊身上。 谢今爻也发现了那颗圆圆的品相极好的南瓜。 那颗土橘色的南瓜散发着清新甜蜜的香气,青翠的藤蔓上还挂着点露水。 谢今爻:“哇!” 她美滋滋地蹲下,想要将南瓜抱进怀里。 不过在她手指距离南瓜还有一寸的时候,她忽的抬头望他,充满渴望:“猫咪,我能带回洞里吗?” 看着苏不遮默认了,谢今爻欢欢喜喜将南瓜兜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在洞口收到这类似于礼物的东西了。 起初,谢今爻毫无戒备地想将送来的东西带回洞里去时,苏不遮告诉她,这可能是危险的东西。 苏不遮嗅到了,这些送来的东西上头有蜜袋鼯的气味。 蜜袋鼯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送东西过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东西没有被接受,但是送东西的人越发用心起来。 起初只是一些普通浆果,后来就变成了漂亮诱人的蔬菜水果,甚至有极为罕见的花蜜。 谢今爻没有忍住偷偷吃了一勺花蜜。 随后她望着将花蜜收走的少年:“猫咪,很好吃的。” 于是苏不遮在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中同意了。 小姑娘喜欢吃甜丝丝的东西,无可厚非,人之常情。 察觉到东西被收走之后,那个送东西的人,开始送新种类的礼物了。 今天,除了一个边境罕见的大南瓜,还有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谢今爻爱不释手地盘着南瓜,随后就想吃糖葫芦。她抬头望着拿着糖葫芦的少年,努力暗示:“这个也可以吃。” 苏不遮没有嗅到糖葫芦上有任何奇怪的气息。他颔首。 “擦手。”他言简意赅。刚刚摸了南瓜。 谢今爻伸出手。 她手上没有意料之中的灰尘泥土。 苏不遮才发现,这个南瓜已经被人细心地洗过了,上头一点磕碰尘土都没有。 过分的用心让他莫名有些不悦。 他早看出来这些东西是送给谢小羊的了。 此时,谢今爻已经开始磕糖葫芦:“好甜,这是什么呀?” 少年有些意外:“糖葫芦。”她竟然没吃过。 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应该是娇养出的小姐,但是,似乎不怎么出门。 为什么?是有人特意关着她吗? 想到傻羊呆呆傻傻被关进羊圈里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 修界智囊团再度集体后背一凉。 谢今爻忙不迭点头:“原来是糖葫芦。”真好吃。以后叫小老头长老们给她找很多很多糖葫芦。 “喜欢?”他弯了弯唇。 羊拱糖葫芦。 与糖葫芦奋战,沾了一嘴巴糖渣子的傻羊,忙大声回应:“喜欢!” “那我下次带你去买。”不能让谢小羊记住第一串糖葫芦是别人送的。 “猫咪你真好!”她不吝惜赞美,“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 谢今爻特意给他留了半串。 看着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期待着自己把她留下的糖葫芦吃了,苏不遮把她留给他的糖葫芦吃完了。 “猫咪你脸好红。”她新奇道。 她伸手戳他脸。 少年忍受着她直白的视线,唇齿间是甜蜜而酸涩的气息,躲开了她的手指。 随后他嘱咐她:“下次不能把自己吃过的东西给别人。” 谢今爻点点头:“哦。” 随后,她十分有求知欲地追问:“为什么呢?” 猫咪说话还是那么简短:“不礼貌。” “哦,”傻羊恍然大悟,随后真诚道歉,“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猫咪真好,他没有责怪她不礼貌。谢今爻愉悦地伸手摸摸猫咪银色的圆圆的脑袋。 苏不遮看见她又欢快地拥抱着那圆圆的南瓜,开始重复性动作的玩耍。 她脸上仿佛开着无形的花,与此同时,无形的短小羊尾巴也在迅速颤动。 “谢小羊,过来,擦嘴。” 她吃了糖葫芦之后,嘴唇也是糖葫芦颜色。 红嘴巴羊。 苏不遮弯了弯唇。 他认真而细致地给她擦干净嘴。 * 猫咪很快再次出门了。 谢今爻说:“你早点回来,今天我们一起吃南瓜。” 少年颀长的身影在光晕之中,他回过头来,似乎是应答了一声好。 谢今爻再度百无聊赖地在识海里和修界联盟的老头子们打麻将。 如果不是打麻将,她这么能在洞里无聊地待上这么久。 不过她没有将她无聊的事情告诉猫咪——她非常地善解人意,谢今爻自豪地想。 识海里,三个老头子已经坐好,就等着她一个人了。 看他们仙风道骨的模样,不知道的也许还以为他们面前摆着一副旷世清绝的棋局。 谢今爻在识海里并非外头那副小姑娘的模样。 她面无表情,神情冷淡而岑默,让人恍惚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氤氲生寒的一捧雪,又或者是切肤封喉的一把剑。 她坐下,一言不发就开始推牌。 三个老头子惴惴不安。 他们都是被修界联盟挑出来的陪老祖宗玩的。 但谁看见老祖宗这样的神情,能轻松得起来? 谢今爻垂眸,手指漫不经心地动作,眼睫鸦羽似的勾勒出眼尾上扬的锋利弧度。 她声音清凌凌如同薄冰:“该你了。” 那发呆的老头这才恍然大悟,惶恐出牌。 也不知道老祖宗是为什么,最近似乎很喜欢打麻将。 他们总觉得老祖宗这行为里带着点难以琢磨的深意。 难道,他灵光一闪——这和老祖宗的剑道有关吗? 他仔细琢磨着老祖宗每一步,却发现毫无章法可言,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老祖宗就是老祖宗,果然玄妙。 谢今爻不会告诉他们,是因为自己闲得无聊。 谢今爻输了半个下午。 但偏偏没有人敢叫停。 直到她察觉到自己附近有陌生人靠近,这场一家输的麻将才就此结束。 识海荡然一空,她睁开了眼睛。 光线昏暗的山洞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没有察觉到谢今爻已经醒了,她小心翼翼地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山洞门口的地面。 看上去是个很害羞的客人。 谢今爻半闭着眼睛,察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尽量不要惊吓到这位常常送来礼物的客人。 她送了她糖葫芦呢。 与此同时,那位客人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在洞口,向洞里望了一眼。 谢今爻听见了她急促的细弱的呼吸声。 她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半晌,她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将门口的东西捡起来,走进了洞中。 这倒是谢今爻没有料到的。 阿蜜望着洞里睡着的少女,咬了咬唇。 她的手指都在发抖。 阿蜜掌心里握着的,是一块漂亮的石头。 她想把这块石头交给,里面睡着的少女。 她犹豫地望着少女的睡颜——她长得真漂亮啊,笑起来也很可爱。 而且她好厉害,她上次看见她杀死了两匹很凶很凶的魔狼呢。 她会和她做朋友吗? 算了!先把礼物交给她吧!阿蜜鼓足了勇气,踏进了这个充满着大型猎食者气息的岩洞里。 她下意识打个寒噤,努力克服对于岩洞主人天生的恐惧。 她靠近了那熟睡中的少女。 随后阿蜜悄悄地将这块晶莹剔透的漂亮石头,放在了她的胸口。 这是阿蜜花了两天,趁着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做成的石头项链。她在这块石头上凿了两个小洞,又用绳子穿上,手指都磨破了。 谢今爻感受到什么东西轻轻落在自己胸口,带着花蜜的香气。 随后那小姑娘逃也似的往洞外走。 阿蜜在离开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用极低极小的声音道:“送给你,你愿意.......”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风吹草动,阿蜜吓得一个激灵,话都没说完便化作原型想要飞奔下山。 太冷了。阿蜜想,那只豹子根本不会照顾人呀。 察觉到小姑娘离开之后,谢今爻眼睫一颤,睁开眼睛。 她记得这个小姑娘。 是那天那只要和她一起挖土的蜜袋鼯。 原来这些天的东西,都是她送的啊。 谢今爻拿着石头项链,对着光看清楚了它的全貌。那漂亮的原石,带着点淡淡的粉,如同春樱初绽时日光下倒映的光辉。 极其微渺,又莫名显得璀璨。 谢今爻很高兴。 礼物,她默念,这是礼物。 石头不会死。 它会陪伴她很久。 谢今爻迫不及待地将原石项链戴上,走出洞口。 虽然不知道小姑娘还在不在,她还是大声对着山坡里的雪道:“谢谢!” “我很喜欢!” 阿蜜察觉到没事之后,悄悄躲在洞边的草丛里,偷偷望着她甜甜的笑脸,羞涩地笑了。 她喜欢这份礼物。真好。 谢今爻正要问她在哪里,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雪而来。 谢今爻忙缩回脑袋。 猫咪回来了。 不过真奇怪,她为什么这么紧张? 阿蜜也看见那凶猛的猎食者,她吓得躲进了草垛里,直到他完全走进洞里,她才依依不舍地望了洞一眼,随后离开。 苏不遮特意提前回家。 他记得傻羊让他早点回来一起吃南瓜。 谢今爻平日里看见猫咪踏着雪回来,都会非常开心。 毕竟是非常赏心悦目的情景。 他是天生属于雪和冬日的存在,他拥有精灵一般的美貌。 每当那翡翠色的眼眸凝望她之时,她都会想让他笑。 今天除外。 苏不遮诧异地看见傻羊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他试探着唤她:“谢小羊?” 羊挪了挪屁股,极其平淡而别扭,甚至还有一点失望?她说:“你回来啦。” 非常敷衍。 她迟疑了片刻,随后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 非常不情愿。 苏不遮:?不是你叫我早点回来? 第19章 不是说最喜欢他吗?…… 谢小羊情绪不高。 少年敏锐地察觉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是他第一次遭受到谢小羊这么冷淡的对待。 甚至他将他的尾巴主动递到了她手里,她也只是叹了口气,将尾巴重新放到了石床一边。 为什么? 苏不遮很久都没有入睡。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检查过她额头的温度,并没有生病。 他第一次养人,没有丝毫经验。 苏不遮冥思苦想到半夜,才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谢小羊生气了,是因为他总是把她一个人扔在洞里。她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实则表现了她对于他扔下她时间过长的不满。 他好像有点过分。 而且他太严厉了。 今天谢小羊没有对他笑,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呢。 傻羊每天一个人在洞里,没有人和她说话,对于傻羊来说,是多大的折磨啊。 而且她连糖葫芦都不知道的事情上来看,她以前也是这样被关在家里的。他重复地做了谢小羊讨厌的事情。 他想的实在是太少了,竟然没考虑到洞里虽然安全,但是谢小羊会寂寞。 少年霜雪般的眼睫遮盖重重思虑。 所以——应该带谢小羊出去走走。 翌日,谢今爻在吃完早饭之后,勾了勾苏不遮的衣袖,毫不掩饰心中渴望:“你今天晚点回来。” 苏不遮:“......” 少年神情复杂,随后问道:“想出去吗?” 谢今爻大惊失色。 “我没有啊。你怎么知道的?” 傻羊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自己前言不搭后语。 谢今爻低头抠手指,眼神飘忽。 少年叹口气:“今天带你出去玩。”免得憋死你。 谢今爻猛地抬头,神色兴奋:“真的?” 见她终于露出熟悉的傻乎乎的笑,少年无意放缓了语调:“嗯。”太好哄了。 谢今爻跟着苏不遮欢快地踩着雪花飘下了山。 看着她专注地盯着花丛,苏不遮叮嘱她:“就在这里等着我。” 傻羊已经开始挖土大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好!”她等着送礼物的客人出来呢。 苏不遮再度在她手掌上留下了自己魔气印记,随后补充道:“不许碰蛇。” 谢今爻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果不其然,猫咪一走,谢今爻就见到了自己的新朋友。 穿着白裙子的蜜袋鼯少女,缩在花朵后面,偷偷望着她。谢今爻目光迅速锁定了她的位置。 阿蜜没想到被谢今爻发现了,吓得转身就跑。 谢今爻忘记了自己的花铲:“等等我!”霜雪剑只能跟在她身后飞。 阿蜜自然跑不过谢今爻的。 阿蜜天生体弱多病,不常出门,哥哥也不允许她带着病体走太远。 谢今爻抓住了她,阿蜜吓得满脸通红,咳嗽起来。 “喂!你在做什么?” 谢今爻抬起头,茫然对上声音的来处。 只见一个蜜色肌肤的壮实小少年迅猛如风地跑过来,一把推开谢今爻——当然是没推开的,少年自己摔了个屁股蹲。 小少年吓了一跳,当即戒备地望着她:“你是谁?” 阿蜜咳出眼泪,拉住哥哥的手:“哥哥,这是我的朋友!” 小少年听见妹妹这么说,脸色僵了僵。 谢今爻手里握着糖葫芦,小少年臭着脸望着她。阿易本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偏偏妹妹常年病态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还带着真心的笑——阿易不愿意让妹妹伤心。 “瑶瑶,你叫瑶瑶啊。”小姑娘将这两个字反复在唇舌间滚动,带着羞怯的笑意,“我叫阿蜜。这是我的哥哥,阿易。”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只是我身体不好,不常出门。” “你喜欢那条项链吗?谢谢,不,我一点都不累。” 看得出来阿蜜是真的非常兴奋,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说个不停。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吵了?” 谢今爻喜欢身边有热闹的小辈,这可能是年纪大的人们共同的爱好。 阿蜜察觉到了她的眼神里坦诚真实的和善。 “我们明天还能一起玩吗?”她问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女。 “好。”谢今爻眼睛亮而圆,“我该走啦,明天见。” 阿易抓住妹妹的手:“我们也该回家了。”山间冷,阿蜜出来这么久,手已经冰凉。 等她走后,阿易才听见妹妹细细弱弱的声音:“明天见。” 她怔怔的望着谢今爻消失的方向,随后悄悄地弯唇笑了笑。 真好,我有朋友了。 苏不遮回来的时候,谢今爻已经满脸带笑地等着了。 果然是把她关得太久了。少年松了口气。 谢今爻跟着苏不遮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看着羊在雪地上撒欢,少年微微沉重的心情才有些舒缓下来。 他方才发现,魔界边境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魔修。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他也会上战场,无需担忧这些人的威胁。 只是唯一让他难以抉择安排的就是傻羊的安危。 傻羊不能和他一起上战场。 傻羊也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这里的环境,会将傻羊吃得渣都不剩。少年抿唇。 只能带她去那里了。 谢今爻听见他问:“羊,你想搬家吗?” 谢今爻以为又要去更高的山上,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说:“太冷了。” 少年的阴影将她的身躯完全笼罩。 他低而重的音质总是让她耳廓发麻。 他说:“我们去一个暖和的地方。” 一个可以把你藏好的地方。 * 谢今爻没有想到搬了新家,自己第一个看见就是阿易。 小少年瞳孔地震地望着这不速之客,甚至在雪豹靠近之时都忘了逃跑。 苏不遮下意识想要攻击,但是由于谢今爻在场,他担忧又把她吓出个高烧,所以一动不动,只是将她拉到了身后。 没想到傻羊满脸春光灿烂地又跑了出来,甚至叫出了那只蜜袋鼯的名字:“阿易!” 苏不遮眯着碧绿的眼眸,打量这只蜜袋鼯。 住在这里的魔族都知道这只蜜袋鼯。 狡猾,擅长偷盗。 阿易下意识想跑,却被谢今爻抱了个满怀。 少年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他垂下眼睫,压抑了心头的燥意。 他很想把傻羊拽回来。 她是谁都可以抱的吗? 谢今爻兴奋地晃阿易:“你们也住在这里吗?” 你们? 高傲矜贵的猫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汇。 还有别人? 少年瓷质的肌肤在日光下看上去更加冰冷。 随后远处冒出个小脑袋,她也激动地跑上前来:“瑶瑶!” 瑶瑶是谁? 苏不遮烦躁地想,这里只有谢小羊。 没有瑶瑶。 谢小羊也抱了那个女孩。 谢小羊向他们解释,他们已经搬过来了。并且告诉蜜袋鼯兄妹,他是一只温驯的猫。 温驯.......的猫。 苏不遮胸腔里有点痒,同时牙也有点痒。 谢小羊对着那两只蜜袋鼯喜笑颜开,暂时忘记了身后猫咪的存在。 明明之前怎么也不会忘记他的。 不是说最喜欢他吗? 不是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吗? 苏不遮默默咬了咬唇。水泽柔润的翡翠碧眸转向一旁的花草。 罢了。 她今天开心,随她吧。 猫咪不允许自己出现这种过分严格的行为。 小姑娘,都是喜欢交朋友的—— “瑶瑶,这是你的.......”阿蜜小心翼翼地问。 谢今爻本笑得开朗明亮,此时忽的犹豫了。 猫咪。 她好像不能说他是她的宠物。 毕竟猫咪变成人形之后和人没什么区别。 那么,朋友?可是,好像也不是很恰当。 天天住在一起,互相照顾陪伴......谢今爻找到了一个绝对正确的词汇。 “家人,他是我的家人。”谢今爻斩钉截铁,无比自信。 猫咪撇过脑袋,去看一旁的蝴蝶,努力压住上扬的唇角。 家人,是比朋友更亲近的关系。 阿蜜点头,随后犹豫道:“他是,你的哥哥吗?” 谢今爻思忖了半晌。 猫咪看上去不像是她的儿子,也不像是她的爸爸呢。 哥哥,好像她年纪上占了点便宜呢。 不过,老祖宗一向觉得脸皮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她点了点头,轻飘飘地道:“对啊,他是我哥哥。” 苏不遮脑子里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咬死算了。 第20章 你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随后苏不遮带着谢今爻来到了那座小木屋。 木屋在河谷之中,河谷并不深窄,因此阳光可以自上空自由而温暖地洒落。木屋周围开放着柔软鲜妍的各色花朵。 这里如同世外桃源,没有瘴气,没有危险。 谢今爻没有想到在边境竟然能有这样的地方。 苏不遮望着她新奇地四处摸索,心中松了一口气。 谢今爻发现门前全是大脸盘子花,她欢呼一声,便冲进了木屋里。 少年的面容在日光上带着琉璃般透明柔软的色泽,他望着羊的背影,勾起一个笑。 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他想。 “羊,喜欢这里吗?”在谢今爻围着篱笆转了几圈之后,他问她。 谢今爻很喜欢这里。 她积极回应:“喜欢!” “那我们就搬到这里来。”少年翡翠碧的眼眸映照着日光和她的影子,透明而温软。 谢今爻没有问他为什么。 她只是点头,用力地回应:“嗯!”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 她笑得很灿烂。 苏不遮弯了弯唇角。 很久没有回来了,没想到那两只蜜袋鼯就住在河谷里。苏不遮心想。不过,有了他们,他不在的话,谢小羊也不会无聊了吧。 毕竟他之后,会有很长的时间不在这里。 二人回到岩洞,准备搬家。 正要开始搬家,谢今爻忽的犹豫了一瞬。 她拉了拉苏不遮的衣袖:“猫咪。” 苏不遮听见她说:“你会不会不习惯住在那里?” 猫咪应该是习惯住在雪山的。 少年动作顿了顿,随后道:“不会。”那是他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傻羊没有怀疑:“那就好。”她伸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苏不遮嘱咐她:“你不用管这里。”交给他就行了。她太弱了。 谢今爻困惑:“那我做什么?” “去把你的花挖出来带上。” 谢今爻喜欢这份工作,她美滋滋地蹲下开始挖土。 少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 傻羊。 望着她笨拙的动作,他却莫名觉得安心。 这是他第一次平和的,有准备的搬家。 不是为了逃亡,不是为了生存——仅仅是为了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也正是此时,静谧被打破。 自底下的密林里传来爆破的声音。 少年脸色一变。 “谢小羊,你在这里等着我。” 谢今爻掌心里落入他的魔气印记。 她点点头,看着少年化作一只大猫,潜进无边的雪色之中。 忽的,大猫转身回来,再度嘱咐她:“危险,不要离开这里。”只有洞里才是最安全的。 看见她点头,他才放心离开。 迎面是看见漫卷着雪粒的风,谢今爻从里面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那日魔军羽箭上面东西的味道。 那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捻起一片雪花。 依稀记得,好像是.......抑制灵力。 此时,修界一派仍旧平静,毫无准备。 修界联盟忽然收到了离开已久的老祖宗的消息。 “守好边境。” * 猫咪一直没有回来。 谢今爻听话地一直等待着。 夜色渐深,风雪更重,寒意一层叠一层,如附体熨帖的衣衫,让谢今爻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好冷啊。 她在火堆前,望着外头无边无际的暗紫色穹宇,还有中天一点荧月。 终于,她听到了脚步声。 细细密密与雪纠缠的声音,鞋底紧贴着雪团的潮湿声音。 不是猫咪。 猫咪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随后她又听见了呼着气抱怨的对话。 “该死的天气,怎么这么冷。” “忍着点吧,找到两只魔兽就可以回营地了。” “你说他们之前怎么没想到魔晶不够用,非要我们大晚上的出门找。” “你忘了,今天下午炸了一批魔晶?我们要补的,是炸没了的那些。” “唉,不过真没想到上头那群尸位素餐的能想到这种办法.......” “是啊,真下流啊。” “你小命不要了?敢说上头的人下流。” 对方嬉笑着打岔:“唉,这里只有你我,你不说,谁知道我这么说?” 他的同伴默认了这句话,长叹一口气,打个寒战:“也是,用已经有了灵智的魔兽炼出极纯的魔晶,这么阴损的办法.......” “有用就成,”同伴叹口气,“反正咱们不炼,它们也会死,边境这边的魔修捕杀弱小已经是惯例了。与其被边境这些魔修杀了,还不如被我们魔军抓了,至少还能为魔界做点贡献呢——上次前线的战报不是说,那魔晶箭有用吗?” “——咦?那个岩洞里有火?” 两个魔兵提高了警惕。 谢今爻本来下意识想要离开岩洞。 但是她想起猫咪说过的话。 ——谢小羊,你在这里等着我。 ——危险,不要离开这里。 谢今爻一翻身,躲进了柜子里。 * 冰冷的雪夜,纷飞的细小白雪。 他粗喘着,以手中的骨刀为支撑,一步步向着雪山上爬。 少年的脊背几乎被劈裂,正涟涟低落下血珠。 他银色的发丝几乎全被鲜血和雪花浸湿,连眼睫都是朦胧的,黏结成一片模糊的视野。 一支长而粗的羽箭,正插在他脊背上,也正是这个东西,让他的身体如同被火焰灼烧,同时又如坠冰窟。 原来他们准备用这种办法打败修界。少年喘息着,眼睫已经泛上冰花。 他停下了脚步,反转过手,将羽箭狠狠一折! 崩裂伤口迸出一串血花,他闷哼一声,随后额上大滴大滴冷汗滑落。 他眼神短暂地空茫了一阵。 喉头腥甜点染了苍白的唇瓣,殷红而病态。 此时只剩下尖端的魔晶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半跪在雪地上,随后不出意料的看见了那陌生的脚印。 与此同时,失焦的瞳孔,在心神震颤和剧烈疼痛带来的下意识抽搐下复苏。 谢,谢小羊? 脚印已经被风雪吹淡,填满。 他猛地抬头,望向漆黑深沉的岩洞。它似乎可以吞没一切类似于呼救的声浪,可以舔舐所有孤寂恐惧的鲜血。 雪白的身影上带着淋漓的赤色,如同翻滚红梅的香雪海。 它奔向那沉默黯淡的岩洞。 “谢小羊?”他声音已经哑了。 岩洞里一片狼藉,可想而知这里经历了什么。 两个人?或者更多的人的侵犯破坏。 带着绝对的恶意。 小叉子被踩断,被包裹在尘土和肮脏的雪泥之中。 苏不遮的身形一晃。 不,他告诉自己,她也许逃出去了。 她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他很清楚,雪山上下去的脚印,只有那侵犯者的。 谢小羊能去哪里? 这么晚了,她要是逃下山,只会遇到更多的危险。 她会遇见什么?他根本不敢想象。 他只知道,必须要找到她。 此时他完全遗忘了他留在她掌心的魔气印记,只知道,她也许被那几个侵犯者带走了。 他脑海里只有她的声音。 小木屋,花丛,她的笑脸。 她说:“我们一直住在这里!” * 两个魔兵在半山腰生了一堆火。 “这雪越下越大了,看来今天我们是回不去喽。” 同伴叹口气:“只抓到了一只,就算是回去,咱也进不去门。” 二人面上愁云惨淡。 “本来以为刚刚能抓够的,”其中一个叹气,“谁知道进去一看,毛都没有。” “应该是雪豹的洞,”同伴叹口气,“那东西机警得很,戒心强。” “不过也幸好咱们没有正面对上它。那东西可要命了,之前好几个魔修不都是折在这座山的雪豹手里?” “咱们要是再多上五六个人,兴许可以抓住。” “你说搞笑不,我刚进去看到那些叉子盘子还以为是母豹子带着小崽子呢。” 二人正在说笑,忽的其中一人咦了一声:“怎么这么安静啊。” 就算是夜里,也该有点小动物的声音...... 汩汩的鲜血带着温度和热气,在雪地上蔓延。 两个身躯轰然倒地。 来者急切地上前,又险些将背后的伤口撕扯地更大。 他想将那两个魔兵带着的口袋勾在爪子上,没想到前爪牵连着后背一崩,痛得几乎抽搐。 于是他忍耐着剧痛,将那个口袋衔起来,向着山上一拐一瘸地走去。 与此同时,他嗅到了口袋里的血腥味。 岩石后,雪豹再度化作少年模样,他指尖微微因疼痛颤抖,解开了那个袋子。 里面是僵硬的。 他呼吸一凉,心跳加快。 不是谢小羊。 里头是一只小型魔兽。 如同涸澈之鲋再逢大泽,他的意识松弛复苏。 他因为缺氧而模糊的听觉里传来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呼。呼。呼。 不是她。 太好了。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被自己遗忘了的事。 对,他怎么把这个忘记了。 他咬牙,支撑起如同要散架的身体——印记。 有了印记,他会知道她在哪里的。 夜色中,黯淡的魔气如同一道幽暗的星河,牵引着他,寻找她的所在。 少年再度回到了岩洞里。 魔气指示,她就在这里。 他俯下身,后背的伤口如同春日解冻的冰面。像是有蠢蠢欲动的鱼类要从他身体里跃出来。 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弯腰的弧度。 他知道,那不是鱼,那是裂开的肌肉。 他咬住唇,弯腰,半跪,打开了柜门。 吱呀一声。 幽茫的光在她面容上游走,魔气的另一头系在她的掌心。 明明山洞黑暗,他却觉得她的面容带着光。 她紧闭着眼睛,倚靠着柜壁,两只手臂圈住了自己。 小小的一团,缩在柜子里。 她睡着了。 少年翡翠色的眼眸微动,起伏的胸膛归于一片安宁的沉寂。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天地间似乎只有她细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皆归于无声侘寂。 那一道呼吸声,像是无形的风筝线,系上飘摇的他,带他重返人间。 是她。 苏不遮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要把她吵醒了。 他轻轻将她抱出来。 温暖的羊被抱紧一个湿冷的怀里。 苏不遮想,是她。 她眼睫颤动一下,随后迷迷蒙蒙睁开了眼睛。 他觉得他的心都像是,被雪白小羊一般的云轻轻踩上。 “猫咪。”她看见是他,先是露出一个笑。 “有人来过了,”她揉了揉眼睛,“我们快点走吧。”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天生为了读睡前童话而生的。 谢今爻脑子还懵懵的,她点了点头:“嗯!” “你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她露出个笑,像是邀功请赏。 “这次我没有乱跑哦。” 第21章 不会再怀疑她 山间的清晨,花扑人面,云出青岫。 谢今爻醒来的时候,小木屋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似乎被废弃已久的小木屋里,竟然有这么齐全的配置。 谢今爻甚至在房间的一角看到了一架织机。这里气候和暖,木制的织机没有丝毫腐朽。 苏不遮进门的时候,看见她指尖无意拂过这笨重而精巧的机器。 谢今爻抬眼,看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恍惚。 这是猫咪的东西。谢今爻笃定地想。 他很快回过神来:“羊,过来。” 谢今爻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同时好奇地望向他的后背。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侧过脸来,淡淡道:“没事了。”不用担心。 谢今爻点点头。 她也看出来没事了,就是很好奇,为什么昨日他伤得那么严重,今天就能自如行走,甚至看不出一点受伤的迟钝。 苏不遮没有多解释,少年垂下心事重重的眼眸。 是那支魔晶箭。 魔晶箭是吞噬灵力的东西,寻常修士只要体内有灵力,一旦中箭,便会被吸成一具干尸。甚至包括现在以灵气修行的魔修们,也会因为灵力被吸走而丧失修为。 可是,他体内没有灵力,只有赖以修炼的魔气。 所以昨日那一支直中心脏的魔晶箭——被他吸收了。 他甚至能够更加自如的操控魔气。 那暴烈的魔晶,已经被他驯服吞吃,成为了流动在他体内的万千魔气之一。 “想去外面看看吗?”他只是问刚睡醒的傻羊。 傻羊头发都是乱的,但是眼睛还是亮如星子,像是个瞪着眼睛等天亮的夜猫子。 她大声回应:“好!” 随后她看见少年微微弯起的唇角,谢今爻也笑。 “先吃东西。”傻羊。 吃完了早饭,谢今爻跟着他顺着河谷前进。 这一切对于她而言都是新鲜的。他们不止搬了这一次家,可是只有这一次,他没有让她只待在家里,相反,还主动带她出门游览。 亦或者说是,介绍这个她非常喜欢的新家? 谢今爻很开心,觉得这是猫猫把她当做自己人的表现。 很快,走过一环狭窄的转弯,在短暂的黑暗之后,她看到了这一次游览的目的地。 花扑人面,风卷清野,开阔明朗。 是漫山遍野的花。 它们泛着淡淡的萤光,似乎察觉到了客人的到来,次第开放,如同数万盏明灯。 苏不遮听见她欢呼一声,扑进了花田里。 他似乎又看见了那条无形的短短羊尾巴。 随后他看见羊满脸沾着花瓣花粉抬起头来,对他兴奋地笑。 花羊。满头花。 他默默牵起唇。 春天的羊虫在拱花。 他想过她也许会很开心,只是没想过她的反应热烈得超乎他预料。 “猫咪,你也进来呀!”谢今爻遥遥看见苏不遮还站在原地。 随后她听见他回答:“我不能进来。” 苏不遮看见傻羊又跑了回来。 她又用那双呆呆的羊眼睛看他,里面全是不解。 果然,她问:“为什么?” 苏不遮直接展示了为什么——他抬起手,指尖触碰到离他最近的那一朵花。 那是极具美感的一幕。 他的指腹触碰到柔润的花瓣,花瓣微微一颤,滚落下一滴未晞的晨露。随后,那朵花中心的萤火微光,归于寂灭。 花虽然还是原来那一朵,但是谢今爻知道,它已经不一样了。 它变得如同外界的任何一朵花一样了。 谢今爻有些可惜:“死掉了。” 少年翡翠色的眼眸倒影她低垂的眼睫。 随后他想起了她不喜欢花死。 之前那大脸盘子花死了,她难过了一个下午。 于是谢今爻眼看着他指尖再一触碰,那朵花便叶片瑟瑟,萤火再次被点亮——起死回生了。 “此花名为无妄。” 无妄花,生于虚无,也寂灭于虚无。 无忘,为什么叫无忘呀。谢今爻心想。 “传说有一女魔,天生容貌丑陋。因为自己的容貌,她不愿见人,所以藏在花中,只有夜晚才出现。 而有一天,一位受了重伤的人族少年闯入了这片花田里。女魔救了他。少年被她救治后醒来,只见到了一片美丽的花海。于是少年一心觉得是花海里的仙女救了他,因此少年不愿离开,想要见她一面。女魔一开始不愿意现身,而少年格外坚定,一直守在花前,为她遮挡冰雹,为她浇水,讲故事逗她开心。 女魔在少年的精心照顾下爱上了这个少年。因此在少年的苦苦哀求之后,她相信他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在他面前现出原形,结果没想到少年当场就被吓晕了。 女魔伤心至极,散去修为,再无灵智,将魂魄化作漫山遍野的花朵。 而那位少年醒来后,追悔莫及,漫山遍野寻找爱人的踪迹,却再也没能找到。” “因此,此花,名为无妄。” 无妄,无妄。莫要有不该有的妄念。少年垂下眼睫。有些人,注定是不会被真正爱着的,就像女魔之于少年,少年不曾真正爱她,爱的只是她的施救,和他眼中的她。女魔的妄念让她有了期待,让她走向必然的死亡。 就像母亲之于父亲——她抱有太多的妄念,注定会受到惩罚。 “这是惩罚之花。”少年声音低沉,十分动听。 猫咪的声音果然很适合讲故事呢。谢今爻眨了眨眼,这样想到。 无忘呀。她漫无目的地想,是这个意思吗? 少年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犯下的过错,不会忘记自己伤害过的爱人,不会忘记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因为那一次错过将抱憾终身,因为永失所爱将一直在注定没有结果的寻找之中孤独死去。 这是惩罚的花呀。 谢今爻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苏不遮看出来她情绪的低落,道:“不过这只是传说罢了,无妄花是只是由魔气化成的一种花罢了,我体质特殊,会自动吸收花中的魔气,所以它才会消亡。” 谢今爻忽然抬头,认真地问他:“猫咪,如果你是那个女魔,你也会选择变成花吗?” 苏不遮怔了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少年顿了顿,随后笃定开口道:“不会。” 他不会变成花—— “那你会怎么做?”谢今爻好奇道。 他会杀了那个骗他的人。少年眼中划过一丝阴戾。让那个骗子不得好死。 但是问他这个问题的人是谢小羊。 他怕吓到她。 于是,望着她好奇而纯然的眼眸,少年淡然道:“不会怎么样了,桥归桥,路归路。他不过活得了百来年罢了,日后他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看着傻羊了然的神情,苏不遮心想,没有关系才怪。他决不罢休。就算那负心汉死了,只要那负心汉转世出生一次他就杀他一次,直到杀到魂飞魄散,堕入畜生道或者永不轮回最好。 谢今爻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毫不作伪地真挚夸赞他:“猫咪你真坚强。” 少年指尖微微收紧:“那你呢?” 谢今爻仔细想了想,随后道:“我不知道。” 少年眉峰微微一动,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毫无预料。 “为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她。 傻羊神色坦荡,奋力思索:“唔......。” 看她想得艰难,他也没有再为难她:“想不出来,那就不想了吧。” 傻羊也不会面对这样的问题。 她这么傻。 他不会让人有机会骗她,就算有人骗她,他也不会让她知道。 傻羊不适合知道这些复杂的事情。 谢今爻答应得干脆:“好。” 她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深爱着一个欺骗自己的人的样子。既然要爱上,那肯定得原谅对方。可是对于女魔来说,这明明是不可能原谅的事情嘛。 所以说,既然骗了她,她又怎么会爱他呢? 大家都不会爱上骗子的。谢今爻点点头。 骗子应该被挂在耻辱柱上! 老祖宗在心中强烈谴责骗人这种行为。 随后她对猫咪说道:“那个故事肯定是假的。哪有被骗的人爱上骗子。有的话,那个被骗的就是笨蛋了。” 少年望着她又扑进花丛里打滚。 随后,谢今爻又听见他的声音朦朦胧胧传来。 “所以,你千万不要骗我。” 那声音简直不像是平常的猫咪,所以谢今爻下意识抬起头来。 阳光下,少年的面容在花影婆娑中模糊又温柔。那双翡翠碧的眸子,如同春日夜宴里暖的酒,似乎涤荡着什么飘摇的情绪。 随后,尘埃落定,盖棺定论。 那异样的感觉消失殆尽。谢今爻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她身上有太多的疑点。苏不遮心想。 此时,傻羊编了一串不太漂亮的花环。她小跳着绕着他转圈,想要把花环戴在他脑袋上。 可惜她个头不高。 于是苏不遮低下头,谢今爻顺利地将花环给他戴上。 她满意地拍拍手,心想,圆圆的脑袋果然最适合插花啦! 风拂过少年的银发。他如同精灵一般的容颜在被吹得近乎虚无的花海之中,如同沐泽而生的神子。 少年在她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带着笑。 所以,他想,既然选择了相信,那就再也不要怀疑。 第22章 猫咪,你好香啊。…… 苏不遮本以为那块魔晶已经被完全吸收,却没想到半夜被生生痛醒。 浑身如同烈火焚烧,皮肤上的灼热痛感几乎让他以为自己说不定已经被烧成了灰。与此同时,身体内部的冰冷感觉又如同身在三九寒天的冰窖,呼吸之中都化霜结雪。 他不愿意把傻羊吵醒,强撑着起身,却摔到了床下。 谢今爻眼睫一颤,悠悠转醒。 下一秒,又是眼前一黑。 有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随后是一声强装镇定的:“别看。” 苏不遮痛得根本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谢小羊胆子小,还是别让她看了。 到时候被吓哭了不好哄。 而且.......在她心里,他是漂亮的,不是吗? 苏不遮咬牙,压抑这自己喉头的腥甜,努力用平淡的语调:“睡吧。没事。” 谢今爻皱了皱眉。她感受到了他异常的温度。 她伸手扒拉他覆盖着她眼睛的手,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要。” “让我看看。”她轻松地挪开了他的手。 她看见了一个低垂的银白色圆脑袋。 谢今爻翻身下床,蹲下去看。 少年声音有些不稳:“我没事。” 谢今爻不信:“猫咪,你在发抖。” 她笃定地下结论:“你一定有事。” 他现在看上去不止是狼狈,几乎像是立刻要死去了一样。谢今爻借着月光,看到了他浑身都湿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猫。 与此同时,谢今爻还闻到了一阵异香。 “什么味道?”她皱了皱鼻子。 像是花的香气,像是猫的味道,又像是诱惑人的鸡腿子——谢今爻成功地被勾起了食欲,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她顺着气息的来源嗅了过去,找到了源头。 “猫咪,你好香啊。”她蹙眉。好奇怪,平常没有这么香的。 苏不遮知道是自己那见鬼的体质在发挥作用了。 只要是在垂死至极,那该死的双修体质就会为他吸引来可以双修的对象,而吸引的方式类似于幻术,可以让对方嗅到自己最喜欢的香气。随后他便可以在体内引入灵气——对于将死之人,一点灵气是可以救命的东西。 夜间幽冷的微光流淌过他的发梢,像是凝了蜜一般,让他看上去分外令人垂涎欲滴。 谢今爻擦亮了蜡烛。 这次看到的是一个圆圆的头顶和一对红彤彤的耳朵。还是不给看脸。 耳朵像桃子,又像是渗了粉霜的雪耳羹。 谢今爻喜欢吃桃子,喜欢雪耳羹。 看上去特别的——好吃。 不过她觉得现在的猫咪需要安抚。 然而她才伸出手,便见少年猛地扬起头颅向后闪避。 猫咪凶神恶煞:“出去!” 谢今爻心口突突一跳,随后很老实地说:“你吓到我了。” 苏不遮动作一滞,带着点狼狈的委屈。 谢今爻现在能看见他小半个下巴。 唇层层叠叠花瓣似的渐变,被死死咬住的地方苍白,但点染着殷红的血,有种奇异的瑰丽感,而没有被咬住的地方又是粉的。谢今爻是第二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的嘴唇,也是第二次发现,一个人的嘴唇也可以这么好看。 谢今爻手指拂过他的脊背,感受到了那里头有什么东西暴烈而不知轻重地不断冲撞。 同时她放下心来。 好像只是身体里什么东西没能吸收,他将那东西释放出来就可以了。 苏不遮额头上青筋一跳。 随后他强忍着疼痛将谢今爻拎了起来——不,没有力气。 少年化作原形,衔着她后衣领,将她赶出了门外。 他恶狠狠地威胁一般道:“不许进来。” 门扉关闭,他一身冷汗跌坐在地。 犹如业火焚身,每一刻都在召唤他放弃驯服体内的东西。 不可能的。少年面容上淌下大滴冷汗,但是心中却比以往更加镇定。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听话? 那东西在经脉里四处乱窜,如同发疯了一般。他闷哼一声,咳出一口血。 得快一点。 谢小羊还在外面。 外面似乎有点冷。而且突然被丢出去她会害怕。 与此同时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不能发出声音。她听见了会更害怕。 你可以做到的。忍住。 * 谢今爻没等多久。 很快,少年打开了门,他的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随后,她听见他喑哑的声音:“进去。”外面冷。 苏不遮改变了主意。 随后谢今爻望着他走进无边无际浓稠的夜幕之中。 “猫咪,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傻羊立刻跟了上来。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平静道:“方才只是经脉里魔气有些紊乱,现在没事了,我出去狩猎。” 现在,的确是猫咪平日里狩猎的时候。谢今爻犹疑片刻:“你受伤了,我不想你出去。” 她飞快地跟上他:“我跟你一起。” 猫咪一次性说了那么长的话,肯定有问题。 她指尖触碰到他衣袖的那一刻,少年身体一歪,随后谢今爻对上他那双因为一瞬剧烈疼痛而眯起的眼睛。 她的每一次触碰都让炙烤之中的皮肤疼痛异常。 谢今爻错愕。 方才她明明感觉到他身体里的东西已经平静了,为什么现在又突然? 谢今爻从未反应如此迅速过。 他在骗她。他冒着很大的风险暂时压制了那个东西。他决定出门解决身体里的东西。 为什么要出门解决? 家里明明更安全......为什么? 谢今爻心底漫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愤怒?好像不是。伤心?好像不是。讨厌?好像也不是。 这是什么感觉? 苏不遮看见她眼睫慌乱地颤动,以为自己还是把她吓到了。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她只是个娇生惯养人族小姑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她害怕是应该的。 想到自己心脏里这颗魔晶的来历,他也更加清楚,在现在的边境,带着她搬家根本不能躲避任何灾祸。 下一次,谢小羊藏在柜子里还能够不被发现吗? 下一次,自己中箭还能撑得住不死吗? 他不止要对自己的性命负责,还要对谢小羊负责——这是他的羊。 娇生惯养的羊,应该继续被好好地养着。喜欢笑的傻羊,应该继续笑。喜欢花的傻羊,应该一直有花。 如果他带着她只能躲避灾难,那么她会吃苦。她胆子那么小,在躲藏之中会整日害怕,再也不会笑。她那么喜欢花,可是在战争中,边境不会再有花朵。 苏不遮闭上了眼睛。 随后他咬着牙,对她道:“我不走。” 是他昏了头了,如果他独自一人出事了,她怎么办? 谢今爻跟着他回了房间,亦步亦趋,像是戒备他会突然跑掉。 羊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悄悄盯着他。 苏不遮想笑,但是肌肉如同移位一般,除了咬住牙关再也做不了别的表情。 苏不遮不喜欢冒险,但是却总是不得不冒险。 冒险通常代表着死亡。但是从幼崽时期开始,他早已经清楚,只有冒险,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否则他早就饿死了。 现在又是需要选择的时刻。 那个东西在他心脏里,他无法将它释放。 是死是活,无法判断。 如果失败了,他将会一日日枯竭而死。 如果成功了—— 他会有更强的能力保护自己,保护她。 “睡吧,等三个时辰之后叫醒我。” “别怕。”他昏厥了过去。 第23章 (一更) 第一次跑路。…… 经脉寸寸断裂的疼痛。 火苗吐息舔舐过他身体的每一寸,随后骤然而来的失重冷意。 如此交替进行,一时让他觉得眉眼都将结上霜花,一时又让他觉得自己要被烤成焦炭。 死亡的阴影如同泥淖般握住他的手脚,他喉咙里也如同被铁水浇灌过一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牙关打颤。 苏不遮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做什么,自己又在哪里。只有一个催眠的声音在耳畔低语:“睡吧,睡过去吧,睡过去便不再痛苦。” 渐渐的,他如同被抛下的锚一般沉沉坠入墨蓝色的海浪之中。 睡吧,睡吧,就这样......永远睡下去吧。 “猫咪,猫咪......”遥远的,来自水面的呼唤。 那个幻影漂浮在水面上,如同隔着冰面和他对视。 苏不遮清醒了。他模糊的视线追随着那影子的目光。 那影子问他:“猫咪,我想进来。” 是她,她可以进来。 伴随着这个想法的产生,那幻影也一瞬消失。 与此同时,他脸颊处一凉。 这凉意如同深秋时节的晚风,他刹那间苏醒,与此同时,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红气。 它在一片墨蓝之中飘荡游曳着,如同一尾小鱼,或者一只柔软的水母。 红气围绕着他打转,飘过他的手腕,亲密地接触他的脉搏。 它在牵引着他一点点疏导身体内暴烈的魔气。 是傻羊的气息。 谢今爻也没想到那条红气可以顺利地进入他的意识之中。 他没有丝毫排斥。 床上的少年死咬着下唇,雪白的眼睫正不安地颤动,似乎沉溺于可怕的梦魇之中。他的右手正覆盖着她的手,修长的指节上青筋毕露。 然而谢今爻知道,他只是笼罩着她的手罢了。 他指节的阴影之下,是她始终被笼住的手。 苏不遮感受到脉脉如温泉的引领,随后迅速地跟随着那引领疏导。 谢今爻心想,真是只聪明猫猫。 她默默退出了他的魔气识海。 * 苏不遮醒来的时候,一双灼灼的羊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流转的魔气,他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谢小羊,”他声音是哑的,“饿不饿?” 傻羊默默揉了揉肚子。 不过她其实不会饿。她只是会馋。 少年明白她的意思。他微微弯了弯唇角。 谢今爻心想,猫猫果然是不一样的。 关于方才的红线,他什么都没有问呢。有点开心。 天光已亮,苏不遮做好了饭,盯着她吃完,叮嘱咐她:“不要离开河谷。” 随后他又补充一句:“我很快回来。” 经脉深处重获新生,魔气在体内如同浪潮般汹涌澎湃。 如果失败了,他将会一日日枯竭而死。 如果成功了—— 他会有更强的能力保护自己,保护她。 他成功了。 伴随着太阳的升起,山坡的阴影追逐着日光,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漫山遍野的无妄花被风鼓动得瑟瑟摇晃,少年的背影隐没在河谷宽阔的金色出口。 忽然,不知为何他似有所感,向后望去。 小木屋前,白裙少女的身影仿佛要被灼热的阳光虚化成一道要消失的线。 她遥遥对他挥了挥手。 毛茸茸的光辉中飘摇的无妄花瓣之上,她的影子仿佛可以被握在掌心。 少年伸出手,虚握住那一盏无妄花。 缥缈四散的晨光里,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却又鲜活得惊心动魄。 那一瞬间的心跳,如同血脉里的先天启示般怦然。 这是谢小羊。 指尖拂过她的发丝,指腹掠过她的面颊。微微一收,可以握在掌心,好好藏起。 这是——他的小羊。 谢今爻站在木屋前,很疑惑为什么猫咪要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用力挥手。 猫咪不走。 谢今爻有点急了。 她今天和阿蜜约好了趁着猫咪不在一起去抓可爱的小蛇呢。 忽的,她心虚了一下——猫咪不会是知道了吧? 她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不可能,同时警惕地望着猫咪的一举一动。 谢今爻急死了,心想,你快走,快走啊。 她要迟到了! 终于,猫咪的身影一晃,消失在了谷口。 反复确认他不会再回来,她关上院门迅速溜了出去。 谢今爻狂奔。她早就想抓一只可爱的小蛇了。 谢今爻跳过小桥。桥下的河面上迅速飘过她的影子。 谢今爻翻过岩石。这副身躯尚且不太灵活,被绊了一跤,摔得浑身泥。 谢今爻用短暂的半秒想到了说法。身上这么多土,她当然是挖土去了。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从地面上爬起来,跳过被她砸出来的大坑。 蛇!蛇!可爱的小蛇! 谢今爻撒腿继续跑。 天上的云是蛇,地上的草是蛇,岩石是蛇,山坡是蛇,蛇蛇蛇...... 谢今爻猛地一个刹车。 “老,老祖宗?”面前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鹤发老者满脸惊恐。 他算是见证到这情劫的凶险之处了。 老祖宗浑身是泥地狂奔在旷野之上,形容狼狈,发髻散乱,一张脸被泥巴糊得只剩下眼白。 老祖宗一边跑还一边在笑:“嘿嘿。” 老者瞳孔地震。 随后痛心疾首。 老祖宗她现在不止是傻,她已经,已经......老年痴呆了啊! 谢今爻怔怔望着来者。 矮个子老者望着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似乎快要哽咽。 她歪歪头,费力地想,这是智囊团里的谁呀? 她毫不拖泥带水:“几号?” 脑子还是清醒的!老头子大喜。有救! 他迅速吸了吸鼻子,严肃回答道:“一百三十八。” 于她而言,除了几个还活着的初代长老,修界智囊团更新换代非常之快,她来不及记住几百个长老的名字,所以智囊团内每个长老各有代号。 谢今爻蹙了蹙眉:“我记得你,你是......那个让我本色出演的那个。” 老头子热泪盈眶:“没错没错就是我。” 谢今爻觉得奇怪:“你为什么来魔界?” 老头子当即半跪:“请老祖宗快些随我回到修界边境,魔族大军蠢蠢欲动,已经向修界正式开战了。” “我们来不及联系您,只能亲自来找您了。” “开战?”谢今爻几乎立刻想到了那天晚上来捕猎魔兽的两个魔兵。 本以为现任魔尊早已经被老祖宗打孬了,最多不过在边境挑衅,一百三十八叫苦不迭,可是谁知道今天他们借着雾气对着修界边境的修士营地抛下无数火石。 若非修士们早有准备,只怕全被烧死在里头。 最可怕的是,他们创造出了一种奇异的羽箭,一旦被这羽箭射中,修士会慢慢被吸干灵气,成为一具干尸。 “老祖宗,现在情况危急,请您随我快些离开此处......” “瑶,瑶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谢今爻回头望去,只见草垛里冒出一只小小蜜袋鼯的脑袋。 蜜袋鼯的眼睛又圆又亮:“你要走了吗?” 谢今爻俯身:“嗯。” 小蜜袋鼯点点头,随后道:“嗯——不过,他是谁呀?你要和他一起离开了吗?”她犹疑了片刻,问出了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还会回来吗?” 谢今爻揉了揉蜜袋鼯软软的毛发。 她垂下了眼睫:“他是我的家人。” 蜜袋鼯问:“大猫也是你的家人,那大猫也会和你一起离开吗?” 此时,蜜袋鼯见那老头子在打量她,吓得一缩。 老头子作望天吹口哨状,耳朵却竖得老高。 老祖宗的情劫对象,原来是一只猫啊。 谢今爻顿了顿:“他不会——放心,我会回来的。” 蜜袋鼯望着她,有些结巴:“瑶瑶,你又要变得很厉害了吗?” “又?”谢今爻怔了怔。 蜜袋鼯打了个磕巴:“就是,就是像你之前杀掉那两头魔狼的时候一样。” “你要变成那个样子了吗?” 第24章 (二更) 准备死遁。…… 谢今爻这才想起。在她和猫咪的初遇之前,她杀了两头魔狼——原来她早在那个时候就被阿蜜看见了。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没错。 “嗯,”她郑重道,“不过这是一个秘密,不能告诉猫咪。” 蜜袋鼯用力点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告诉他的。” 随后蜜袋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这是惊喜吗?” 老头子心想,这怕不是惊喜,是惊吓。 谢今爻抿唇。 她认真告诉蜜袋鼯:“这不是惊喜,这是秘密。” 一个永远不会告诉猫咪的秘密。 暮色四合,河谷率先被夜幕笼罩,而周遭山坡上的无妄花随风摆动,摇曳着点点萤火,如同穹宇亿万星辰的倒影。 萤火簇拥着一条中央狭长的窄道。 漆黑的河谷深处,藏着小小的木屋。 少年的银发被萤光照耀着,如同月色下的雪。 他走到木屋前,先是蹙了蹙眉。 木屋里,灯没有亮。 压抑住心中那一点不祥的预感,苏不遮轻轻推开了房门。 与此同时,仿佛和多年前的某个场景重叠。 他呼吸颤了颤,随后握紧了手中的糖葫芦。 “谢小羊?”他试探着呼唤了她一声。 风吹过空荡荡地面的低垂的月光,窗子的影子落在床榻的位置。 如同回到多年前的那场梦魇之中。 苏不遮强行稳住了心神。 他告诉自己。相信她,相信她。 他下意识转身,深呼吸一下,眼睛却被大片的无妄花刺痛。 无妄。无妄...... 他又转过身来,他宽慰自己,也许她还在外面玩呢。 他得等她回来。 不,他擦亮了灯,葳蕤的灯火点染着他微微失焦的眼睛。 必须点着灯。 他焦躁不安地坐了一阵子,随后站起身来,走进夜色之中。 阿蜜一直在等着他来。 她藏在无妄花丛里,露出小半张脸,怯生生地告诉他:“瑶瑶走了。” 苏不遮神情不变。 阿蜜鼓起勇气:“她和一个老爷爷一起走了,那个老爷爷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她说那个老爷爷是她的家人,你不用担心......” 家人? 那他算什么? 这是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眼前的少年分明表情和平常一样冷淡,却让阿蜜比平常更害怕。 与此同时,周遭的无妄花,尽数熄灭。 太碍眼了,这些花。苏不遮唇线紧绷。 阿蜜被吓得细细尖叫一声就躲进了黑暗里。 太可怕了! 此时,远在边境的谢今爻,掌心的魔气印记,一点点在黑暗中亮了起来,随后光芒一寸寸扩大,照亮了她大半张脸,在夜色中显得分外诡异。 “糟糕。”她喃喃自语。 对面的修士是这次的临时主帅,他看见老祖宗手心里升起一团魔气,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担忧:“您没事吧?” 谢今爻单手捏碎了那魔气印记。 不能让猫咪找到她。 那魔气碎如星尘,与此同时,她松了一口气。 临时主帅见她如同卸下千斤重担的一声叹息,下意识心头一紧:“您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今爻心想,可不是,我差点被发现了。 然而苏不遮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大致方位。 夜色里,属于猫科动物冷凝的目光森然望向边境的方向。 谢今爻回到营帐,鹤发长老们已经围着坐好了一桌,个个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其中一位步伐敏捷地掀开帘帐,向外看了一眼,发现没有人之后,这才落座。 沉默的期待中,大家等待着她说话。 “老祖宗,”终于有人试探性地开口了,“您的情劫,渡完了吗?” 谢今爻张口,大家连忙洗耳恭听,面露期待。 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是:“一个鸡腿一个问题。” 最上头坐着的那位初代长老,青筋暴跳:“......给她。” 与此同时,他牙关咬紧:“老祖宗,您知不知道,您藏着那三个鸡腿,臭了一个月?” 谢今爻仔细思考,诚实摇头:“不知道啊。”她又不在。 她啊呜一口咬在了鸡腿上。 唉,没有猫咪烤的好吃。她漫无目的地想。 她吃完了鸡腿,擦了擦嘴,伸手:“还要。” “老祖宗你不是早已经辟谷了......” “鸡腿不是谷,”她一本正经,“鸡腿是鸡的肉。”唉,笨蛋。 她再次开口:“还要一个。” 等到她吃完第二个鸡腿,才想起自己没有擦手。 啊,谢今爻后知后觉,给她擦手的猫猫不在。 也没人想起需要提醒老祖宗擦手。 谁会想到她需要擦手呢。 谢今爻忽然很不开心。 “老祖宗,情劫对象是不是很棘手......” “老祖宗,您有没有受伤......” 小老头们包围着谢今爻,问题不断。 谢今爻叹了口气,真诚地给出建议:“我很好,猫咪也很好。” 小老头们竖起耳朵。 猫,老祖宗的情劫对象,是一只猫?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有好多话想要问,但是现在不是时机。 众多小老头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问她:“那老祖宗,您渡完情劫了吗?” “渡完情劫了,咱们是不是该给那位,嗯,尊贵的猫阁下,说清楚您的身份?” 谢今爻心想,告诉猫咪是不可能的,这是秘密。 “对啊对啊,现在正值战乱,您绝对不可能一直留在魔界啊。” 谢今爻觉得他们的想法太好笑了:“我当然不会一直留在魔界。” 留在魔界,怎么打仗呀。笨蛋。 难不成她两头跑吗?谢今爻想了想,摇了摇头。那敌军突袭的时候,她要是不在,不就完了吗? 留在魔界是不可能的,修界需要她。她不希望看见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的场景,这也是她存在的意义。 “那,您的情劫渡完了......” 话音未落,谢今爻坦然地摇头:“没有。” 众人:!! “老祖宗,这都大半年了......”小老头们都要哭出来了,随后又看见谢今爻手掌上欢快飘飞的红气,倒吸一口凉气,“不是,您怎么还没把这个送出去?” 谢今爻也觉得奇怪:“对啊,我怎么忘了。”不应该啊。 小老头们都要被气哭了。 “算了算了,”其中一个心理素质强一点的,强颜欢笑,“情劫,咱们可以打完仗再渡。” 谢今爻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她看了看,发现正是那位编号一百三十八。 不过一百三十八又开始愁:“不过要是真的打起来,等到仗打完,猫的寿命估计也到头了。” 谢今爻顿了顿,心中漫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猫咪也会死吗?她认真地思索。 好像......是的。 她的十指悄悄握住霜寒剑,霜寒剑感受到她的不安,也微微颤动着。 唔,谢今爻想,从小到大,好像身边只有霜寒剑是不变的。 谁都会离开,连小老头都换了一拨又一拨——她悄悄抱紧了霜寒剑。 只有霜寒不会。 得小心一点,谢今爻。她告诉自己,差点有忘记了。 她想起那位将她抚养长大的长老驾鹤前,众人将她带到他的床边。 她第一次发现他已经如此苍老。 他脸上遍布着皱纹,那是死亡的阴影篆刻上的标记。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躺在床上,阴凉的屋子,众人让开一条让她去往床边的路。 他一直望着她,等待她的到来。 她那时茫然得很,根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大家太过安静,让她有些不安。 “师父怎么了?”她稚嫩的声音带着困惑,“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床上的人面色蜡黄,白发枯槁。 谢今爻听见他发出陌生的声音:“阿爻,过来。” 谢今爻听话地走了过去。 随后他嗬嗬喘着粗气,手剧烈颤抖着抬起来,想要抚摸她的发顶。 谢今爻低下了头,随后感受到那不堪支撑的手掌,几乎是砸到她脑袋上。 有点疼,她想。 但是她一动不动。同时,她心里很疑惑,师父为什么这么奇怪。 她记得,她闭关之前,师父坐在葡萄藤下,上面结满了青色的小葡萄串。 师父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她出关了,葡萄就会成熟的。 师父说,他埋下了一坛酒,等她出来,两个人一起喝。 师父还说,到时候他带她下山去看看这人世间...... 她不安:“师父,我想吃葡萄。” 身后有长老长叹一口气。 “今爻,”他有些不忍,“葡萄藤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谢今爻闭关这么多年,出来之后,已经和他们这群老头子有着云泥之别。 谢今爻觉得奇怪:“你骗我。我记得我闭关前,葡萄马上就要熟了。” 她执拗地摇晃着师父无力的手:“师父,师父,我要吃葡萄!” “他们不给我吃,你起来给我拿葡萄嘛。” 随后她看见师父浑浊的眼睛,那里面是熟悉的慈爱,他不舍地望着自己这个注定和自己不同的可怜小徒弟。 这么重的责任,以后就要压在这么小的肩膀上了。 这么多年,是他错了,他爱这个孩子,为师为父,难分难舍。 他错了,事到如今,他才真正明白了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那是天命。 他要努力为她上最后一课。 谢今爻看见他嘴唇颤动,似乎有话想说。 声音这么小,是悄悄话吗? 谢今爻弯了弯眼睛,她就知道,师父一定是把葡萄藏起来了。 现在是要告诉她,葡萄在哪里了吗? 她将耳朵凑过去,仔细倾听。 众人不忍地闭上眼,转过头去。 谢今爻听见他说:“你和旁人不一样。” “你不需要感情——一旦付出感情,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阿爻,不要付出感情,你不需要感情。” “对于旁人来说的福祸相依,对于你来说,只会是劫难。” 谢今爻有些茫然:“师父......” “阿爻,修界就交给你了。” 谢今爻望着他急促喘息,闭上眼睛,她忽然开始害怕:“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不说话,只是用力呼吸。 谢今爻只觉得在他脸上的陌生阴影让她觉得恐怖。 她下意识想跑。离开,她不想看见。不想看见师父这样。 她迷茫地想,师父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 然而师父无力的手,这个时候如同钢钳。他不准她离开。 他厉声道:“阿爻,看着我!”看着我怎么死去,记住这种痛苦,不要再犯相同的错误! 谢今爻下意识听话了。 然而那莫名的恐怖让她浑身震颤,满脑袋空空如也。 谢今爻鼓励自己,想想星星,想想葡萄。 夏夜,师父会带着她到葡萄架下乘凉,他们一起看星星...... “阿爻,仔细看着我。”师父的声音将她从夏夜拉了回来。 谢今爻一个激灵。 师父的脸陌生而扭曲,他如枯死的老树,缠住一旁的新芽。 随后他不动了。 长久的安静,比那可怖的喘息更让人失重。 谢今爻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 死亡。 有人问她:“痛苦吗?” 他告诉她:“那就忘了他。这是你师父为你上的最后一课,记住他说的话。” ...... “那怎么办?”此时修界智囊团的交谈声将她拉回现实。 谢今爻回过神来。 修界智囊团开始开小会,小老头们嗑着瓜子开始交头接耳,如同一群仓鼠拱来拱去。 谢今爻很快忘记了刚刚自己在想什么。 她转念想,为什么魔尊忽然要开战? 一盏茶后。 结果出来了。 “老祖宗,现在情况危急,您是必须要回到边境战场的。”他们派出一百八十二作为代表。 “那位呢,是不可能等得到您打完仗回来的。” “所以我们建议您,最好立刻离开,不要再回去了。” 谢今爻想了想。 离开? 她现在要马上离开吗? 一百八十二和一百三十八对视一眼,随后道:“古往今来,一旦渡劫成功,没有一个不离开情劫对象的。” “其实就算是您已经成功渡劫了,现在也应该功成身退了。而且您决定现在继续渡劫,若是出了岔子——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发生过,若是情劫太过凶险,换了情劫对象,也一样有陨落的可能。您现在陨落了,修界黎民百姓将遭受最可怕的灾难。” 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那些望着她,全心全意信赖她为神明的人会遭受最可怕的一切。 而他们,是谢今爻的意义。 我要保护仰望着我的花,这是我的意义。谢今爻笃定地想。 “所以,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可以再找新的情劫对象。” 大能们大部分的情劫对象都是普通人。 “而现在您离开的方法,可以参照之前大能们常用的,有杀情劫对象渡劫的——当然我们都知道这种办法非常的残忍,所以我们推荐您另外一种伤害小一点的。” “死遁吧。”一百三十八谨慎道,“这样也不会存在情劫对象再来找您的局面。断的干干净净,对彼此都好,可以说是万全之法了。” 随后,他小心翼翼问她:“您,觉得怎么样?” 众人心底其实都有些莫名不安。他们望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谢今爻只思考了半秒。 她慢吞吞道:“好。” “您打算什么时候死遁?”小老头们个个目光灼灼。 谢今爻仔细思索片刻,随后道:“怎么死遁?” “您先封闭经脉进入假死状态,等到对方将您下葬之后,我们会带走您。”一百三十八补充,“万无一失。” 谢今爻点点头:“知道了。” 她言简意赅道:“明日你们躲远一些,我会解决魔军的那些箭。” 小老头们松了口气:“您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第25章 (三更) 猫咪,如果我死…… 天光破晓。 倾颓的人墙之中,银色铠甲折射出一道光芒,其中露出张浴血的面庞。 她望着周遭的断臂残肢,眼中露出短暂迷茫。 随后她喘息着,右手以霜寒剑为支撑,站了起来。 解决了。 要——要回家了。 猫咪在等着她呢。 * 走过密林,树影投射在她面容上。 那是一张白皙的干净的脸,一双黝黑的天生笑眼。 她手里握着小花铲,哼着歌。 想到能见到猫咪,就非常地开心。 此时,密林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 “救命,有人吗......” 这里是,她当时救了猫咪的地方。 谢今爻脚步一顿,转了方向。 她顺着声音的来源寻找着发出求救者的方位。 谢今爻想,她果然还是更喜欢救人。 杀人很累,手酸。而且很容易吃不下饭的。 她拨开了草丛。 只见草丛之后,藏着个脸色惨白面带恐惧的少女。 她如同濒临死亡的坠河之人看见了唯一的浮木,她一把抓住了谢今爻的裙摆:“救我,救救我。” 谢今爻认真打量她,随后很诚恳道:“你身上没有伤,你可以自己走。” 少女被噎了一下,面露哀色:“我走不了路......” 眼前这个人没什么戒心,她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谢今爻皱了皱眉:“你的腿走不了路?” 她的腿是好的,谢今爻知道。难道是什么别的原因导致走不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少女忙点头:“真的,真的,你若是不救我,我只能死在这里了。” 她正要多加解释,面前忽然伸出一只白皙软和的手。 地上的少女都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 这么,这么好骗? 地上的少女,也看到了谢今爻身后的东西。 谢今爻疑惑:“你不是要我拉你起来吗?” 迷梦草没想到她真的相信了她。 对方甚至蹲下身来,一脸纯真:“没力气吗?” 真是个柔弱的妖族。谢今爻想。不过好奇怪,妖族一般都在修界,不会往魔界来的。 因为过强没有太多戒心的老祖宗拉住了她的手。 迷梦草咽了咽口水——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她指尖的尖刺有迷幻效果,一旦扎上,就会任由摆布...... 与此同时,整片林子忽的寂静下来。 谢今爻看见地上的少女眼睛瞪大。 她惊恐地望着谢今爻身后,那双碧绿的眼睛。 迷梦草连滚带爬地起身就逃:“吃她吧,别吃我!” 哪里看得出来半点腿脚不灵便的样子。 谢今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后熟悉的气息。 她转过身,对上一双幽碧翡翠色的眼睛。 * 少年一直没有说话。 谢今爻小跑跟在他身后,都险些没跟上。 “猫咪,你慢点啊。”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少年的手臂一滞,下意识放满了脚步。 也就是这一个停滞,她闪到了他身侧。 她眼眸圆而亮,纯然无垢,随后她露出一个笑:“猫咪。” 苏不遮胸腔里仿佛荆棘破土,他被刺得疼。 他停下了脚步。 她有些困惑:“猫咪?” 猫咪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很冷,甚至冷过他们初见。少年雪白的眼睫低垂,望着她毫发无伤的脸。 傻羊见他看她,摸了摸鼻子,露出个傻笑。 消失的一天一夜,他四处寻找她,她毫发无伤地出现。 她甚至没有想起给他留一句话。 刺心。 他不想理她,可是偏偏有很多话想要问。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给我留消息?带你走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带你走? 你又......又为什么跟他走。 他抿唇。 “猫咪,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呀。”傻羊的羊尾巴耷拉着。 最可耻的是,她一句话,他就会心软。 她过的好吗?有没有吃苦?晚上住在哪里?饿不饿? 他不在,她被带走,会不会害怕?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被带走了。 谢今爻被他猛然拥进怀里,她眼睫缓慢地一眨,看见他肩侧飘落下的一片无妄花瓣。 猫咪在伤心。 少年的心跳在她的耳侧,脉搏热烈。 如此年轻而鲜活,仿佛只要她侧耳倾听,就会生生不息....... 就连霜寒也跟着一颤。 谢今爻说:“我错了。”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问。谢今爻想。可是她好希望他问一个问题。 总比这样悲伤好。她的心,沉沉的,湿漉漉的,仿佛那双碧色眼眸里流下的泪浸湿了她的心一样。 可他明明没有哭。 难过的话,应该哭的。猫咪可以哭,可猫咪没有哭。 她忽然想起了离开前夜他发作的时候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样子。 谢今爻:!悟了! “猫咪,你哭的话,也会很漂亮的。”她犹豫片刻,悄悄道。 “你是最漂亮的猫咪。”她补充。 察觉到他没有回应,她又慢吞吞道:“真的。”我不骗你。 苏不遮被她逗笑了。 傻羊。 他一点点松开了她。 他连抱她都控制着自己的力量,他害怕那消失的一夜里,她哪里受了伤。就算是没有受伤,她那么胆小,脆弱,也需要小心再小心地对待,小心再小心地表达。 只要他不在,她总会容易遇到各种危险。 她太容易被骗了,刚刚差点又被骗了。 他仔细检查她身上露出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伤口。 他知道,这种事问谢小羊是不行的,谢小羊连自己什么时候受伤的都不知道。 事实证明,谢小羊没有受伤。 他松了口气。 谢今爻却看见他手指上的血痕,颊侧的划痕,还有一道擦过眉骨的痕迹。 “猫咪,你受伤了。”她踮起脚,指尖拂过他眉骨掺杂着砂石的伤口。 苏不遮毫不介意,他低下头,避开她的手指:“没事。” 他找了她一夜,因为不清楚具体方位,当然哪里都要去找。 他才不会告诉他,眉骨上的伤口是因为找她的时候,以兽态钻进一个矮洞里撞的——这件事太谢小羊了,他不会承认的。 谢今爻望着他低垂的雪白眼睫,悄悄地伸出手,搂过他的腰,随后收紧了手臂。 少年怔了怔。 她生涩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抬头看着他,试探道:“我也要抱你了哦。” 苏不遮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轻轻地收拢手臂,却比任何经验老到的猎人设置的陷阱圈套更加可怕。 那一双细细的手臂,不比枷锁囚笼,却可以让他被困在其中。 她的眼睛像是像是清澈见底又深不可测的湖泊,像是盛开着花朵的深渊。 而他清醒地走向她。 少年喉结微动。 “嗯。”他低声道。 谢今爻露出一个笑,随后抱紧了他。 “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了。” 她甚至蹭了蹭他的胸膛:“我永远喜欢你。” 痒痒的土壤彼此剥离的声音。 如同尘埃正中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在它探开花蕊的一瞬,雪都会为它停止在半空中,长野漫漫里再美的花都会熄灭了光芒。 当它盛开,它就是天地间的唯一,再无其他。 * 庭院之中。 “你买了糖葫芦。”谢今爻笑眯眯地吃掉半串,“你真好。你最好了。” 他熟稔地接过剩下的半串。 今晚星河闪耀,银汉灿烂。 仿佛所有的美好都会被储存在星空之下。 清风拂面,他侧脸雪白的眼睫都沐浴着流萤的光。谢今爻数着他的睫毛:“一,二,三.......” 一直等到她数蒙。 “谢小羊,你知道吗,这里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他低声道。 谢今爻眨了眨眼,随后道:“嗯。” “我母亲在这里定居。父亲无意间来到了这里,随后就有了我。” “我一出生,父亲就离开了。” 谢今爻问:“为什么呀?” 苏不遮给她擦嘴角的糖葫芦渣,他神情专注:”因为这是我们这一族的天性。” “我们这一族,天生多情。常日独居,即便遇到了爱人,也不会与她长相厮守。” “因此我们这一族的孩子,小时候都是由母亲带大。” 谢今爻点了点头。 “但是我的母亲不一样。”少年翡翠色的眸子转向山坡上开满的无妄花,神色平静,“我的母亲,没有那种天性。” “因为父亲离开不愿带走她,她将一切归根结底为她生下了一个无法修行的我。” 谢今爻:“唔。” “我要抱你啦?”她眼睛倒影着天上的星汉历历,如同一面镜子。 她陷进了他心里。 是怎样的巧合,可以让她在与那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擦身而过的瞬间,奔向他的身边。 冰雪之地因她有了花,黑暗深处因她有了火。空空荡荡的宇宙因她有了亿万星辰。 “你是最好的猫咪。”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弯了弯眸子。 “嗯。” 你是我的小羊。 “猫咪,你的母亲也死了吗?”她问他。 也? 苏不遮想起了她的身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再也没见过她。” 猫咪的语气平静。 “你伤心的话,我可以再抱抱你吗。”她真挚地说。 苏不遮轻笑了一声。 那是谢今爻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的笑容。 她呆呆地看着这抹笑意。 “我已经不伤心了,”他眸光一转,含着笑意,“所以你不会抱我了,是吗?” 看着谢小羊不知在嘟嘟囔囔些什么,苏不遮忍俊不禁。 但他没想到她还是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一刻,苏不遮的心从未这样软过。 她说:“那这个拥抱,就给以前那个还在伤心的你吧。” 随后,她问:“那猫咪,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第26章 (四更) 湿漉漉的猫咪冷冰…… 少年面容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谢今爻心口一跳,她抠手指头:“我的寿命和你比——不是很短嘛。” 少年望着她细细密密的眼睫,和明显有些不安的动作。 半晌,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谢今爻嘟囔:“我是说如果嘛。” 她发牢骚的样子让他禁不住又笑了笑,他故意逗她。 “如果我说不会呢?” 谢今爻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失落还是什么,她点点头:“那就好。” 少年笑了笑,眼里都是她的影子。 他说:“谢小羊,你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魔尊为什么突然开战,想我该如何保全我的子民,谢今爻想。想......想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猫咪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她的人,甚至胜过她的子民,她的子民尚且担忧神明糊涂。 “谢小羊,你还会走吗?”蛩音声声中,他这样问她。 可是她却要对他说最多的谎。 谢今爻笃定地点点头。 她听见自己说:“不会。” 猫咪笑了,他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好不好?” 她问:“你要去哪里呀?” 猫咪翡翠般漂亮的眼睛望向星河,云霞明灭。 “我要去一个可能有点危险的地方......” “是战场吗?”她忽然开口。 “修界和魔界将有一战,你要去战场吗?”她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苏不遮凝望着她。 “是吗?”她又问。 静谧的夜空下,少年的眼睛比星星更漂亮。 他回答:“嗯。” 谢今爻默了默。 苏不遮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随后他温柔而不容拒绝地说:“必须去。” 他需要变强,才能保护她。 谢今爻没有再说什么。 她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再过一段时间。”他回答,“我会经常回来。”他会保证她的安全。 * 谢今爻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是熟悉的边境,熟悉的战场。 金戈铁马,兵进如潮。 她在其中厮杀,无人能挡。 最终,修界获得了胜利,她带着兵将们转身离开。 忽然,她在废墟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血污之中,尸横遍野。那张脸如此熟悉,如同废土之上唯一的花——一朵血红的蔷薇。 她如同沉入海水之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是他曾经温暖的面庞。 雪白的眼睫低垂在眼睑,破碎的蝴蝶一般再不颤动。 苍白的面容,死亡的阴影。 她猛然从梦中苏醒。 她迷茫而失焦的瞳孔凝望进一片黑夜。 她第一次面对了这个之前一直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是魔族。 他为魔族而战。 在战场上,他们只会是敌人,你死我活的关系。 她也许,真的会亲手杀了他。 她浑身裹着浸凉的月光,就那样呆呆地僵直地躺在床上。 身侧猫咪的呼吸声,触手可及的温度,此刻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般令她想要逃避。 那消散多年,今天又被不断想起的梦魇一次次在她脑海里拉响警钟。 “阿爻,看着我!”那熟悉的,以为早已经不会作痛的伤疤被狠狠拉扯下疮疤。 她急促地喘息。 不,不能,她不可以看着他死,更不可能亲手杀了他。 可是......可是这是不可避免的对立。就算她认出了是他,也只能对他挥刀相向。 师父,我又犯错了。 她空洞的眼神望着无人的黑暗。 * 她又消失了。 依旧是一句话都没留。 少年很冷静地出门,顺着边境去寻找她。 * 谢今爻回到营帐的时候,长老们都下了一跳:“老祖宗,您怎么回来了,情劫渡完了吗?” 她没变回本来的样子,依旧是个小姑娘的模样,若非神态相似,他们都险些没认出来她。 而看见她手腕上那条鲜明的红线之后,他们知晓了答案。 “老祖宗,您这样反复无常,红线会反噬您的。” 但谢今爻坐下就开始啃鸡腿,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 她这次啃得尤为凶猛,仿佛那鸡腿是她几生几世的仇人。 长老们没一个敢贸然上前打断她的“发泄”。 等到吃完了鸡腿,谢今爻才蔫巴巴地抬起头:“怎样才算是渡过一个情劫?” 只是送出来这条线吗? 区区一条线,送出去,她就会安全吗? 谢今爻眼底青黑,很明显没有睡好,显而易见的憔悴。 见她这副模样,老头子们都没再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呢。 但是他们依旧不明白,为什么老祖宗会为了这场还未开始的情劫而如此憔悴。 谢今爻站起了身,晃晃悠悠:“那我不要他当我的情劫对象了。” 霜寒撑住她。 她眩晕的脑袋这才得到了一刻喘息的余地。 老祖宗讲话现在毫无逻辑。老头们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个讯息。 “我不要他当我的情劫对象,”谢今爻笃定道,“这样,我可以不用死,带他回修界吗?” 猫咪会死的。 如果上战场的话。 她宁愿不要和他断的干干净净,她不要他当那个注定被抛弃的情劫对象了。 “老祖宗,您......”一百三十八愕然之后,只能叹息一声。 修界还是藏得下一个魔族的。 如果他是个寻常魔族,老祖宗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那只猫咪的身份不同,它不是普通的魔族,是老祖宗的情劫对象,换言之,就是放在老祖宗身边,随时可能被点燃引线的炸药。 面对情劫,一个不小心,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老祖宗的生死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的性命联系着一整个修界。 而且老祖宗这过分的在意,总让他们对那素未谋面的情劫对象,产生了忌惮。毕竟老祖宗平日里虽然不守规矩,但是极其注重原则。 让她如此破格的情劫对象,到底是何许人? 谢今爻的手指掠过红线。 长老们没有注意到,她指尖冰蓝的灵气,一点点注入了红线之中。 手腕上的红线传来一阵锐痛。 她咬了咬牙,随后道:“我要找一个新的情劫对象。” 长老们立刻安排。这是当然,如果找不到新的,他们也不会同意将那个旧的威胁者带回修界。 他们也松了口气。如果找到了新的,那老祖宗的要求也就可以满足了——毕竟,那时候,那只猫咪就只是个普通的魔族了。 确实,当时他们为了情劫对象找遍了修界,但因为边境需要人守着,他们并未召回所有的兵将。 边境这群兵将们,其中可能有可以替换的情劫对象,也不无可能。 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毕竟一个人能够更改多少天命呢?无数大能翻遍了世界也没找到一个可以替换的情劫对象。 老祖宗要是有两个可以替换的,那运气可就太不是人了—— 然后事实证明,还真有。 长老们呆滞地看见,红线亮了。 谢今爻唇角牵起一个笑。 与此同时,边境忽然响起一声炸雷。 金光熠熠,仿佛上天震怒。 谢今爻强压住自己喉头的腥甜,控制着自己输入进红线的灵力。 灵力让红线一直亮着,甚至红线都带了点血色。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异常的面容。 一百三十八颤着嗓子:“老祖宗,这天上,怎么在打雷?” 金雷罩顶,是天道发怒。 老祖宗找到了新的替换情劫对象,为什么天道会发怒? 谢今爻神色纯真无垢。 小姑娘的面庞是天生的人畜无害,她一脸真挚:“我怎么知道。” 又是一道金雷。 这次劈到了谢今爻的脚边。 修界长老们瑟瑟发抖:这都还说没什么,老天爷都在劈你了...... 谢今爻面色如常地往后一闪:“没想到新的情劫对象就在边境啊,那我送给你这条红线,你要不要啊?” 她念台词一般毫无感情的对话,和骤然伸出来的手,让被“选中”的对方下意识向后一个闪躲。 打雷还不够,现在开始下起瓢泼大雨。 谢今爻随意施了个术,金色的罩子隔绝了她和外头的人。 那被选中的冤大头神色慌张:“老祖宗。”谁都看得出来那红线亮得不正常啊! 他要是接了,说不定下一道天雷就劈到他头上了! 谢今爻唇角溢出点血,被她动作极快地擦拭干净。 她再度伸出手,要把那根红线递给她:“拿着啊。” 老祖宗甚至和蔼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一笑,他更害怕了。 谢今爻鼓励他道:“拿着它,我不会让你出事。” 只要能将猫咪带回修界。 虽然身为修界的中流砥柱,她不可能再见猫咪一眼,但只要他安全就好。 外头观望的长老们都是一张苦瓜脸,纷纷对他表示爱莫能助。 虽然老祖宗外头这层罩子只是单独避雨用的,谁都可以进去,但是谁敢进去听她在威逼利诱什么? 毕竟现在强买强卖的是老祖宗,谁能证明红线亮错了? 没有人有这个能力。 只要老祖宗想要让它亮,它就算碰到颗石头也会亮啊! 不知道老祖宗对着可怜的冤大头说了什么,那冤大头终于要哭出来似的,伸出了手。 老祖宗露出满意的微笑将红线套了上去。 也就是在这一秒。 “谢小羊。”暗含着怒意的声音打断了黑箱操作的进行。 谢今爻自然听出了来者是谁。 她以极快的速度将红线从冤大头手腕上撸了下来,还欲盖弥彰地转身,将亮得灼人的红线藏在了身后,和来者打了个招呼。 她抠手指,讨好地笑:“猫咪,你怎么来了?” 她简直满脸写着“我好心虚快来问我”。 长老们眼皮一跳,十分有眼色地望天吹口哨,一时口哨声如同大型合唱团。 正主来了。 而老祖宗身后红光灿灿,几乎映亮了半边天,简直不能不让人在意。 长老们不忍直视。 偏生在此时,天雷滚滚停下了,瓢泼大雨停下了,甚至老天爷也掀开了云团,送出了金灿灿的太阳。 穹宇上,甚至出现了一道彩虹。 猫咪远远站着。 湿漉漉的猫咪冷冰冰地望着她。 谢今爻看着他步步走近。 水洗过的宝石一般的眼睛,此时真的显得格外无机质。 谢今爻总觉得自己好像要没命了。 她连忙露出笑脸:“猫咪,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了.......” 苏不遮这次并没有买账,他咬牙切齿:“谢小羊,你打算把这个送给谁?” 随后,他也注意到了她过分苍白的脸色。 各种兴师问罪的话从嘴里绕了一圈,却只是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正竖起耳朵等待吃瓜的修界众长老们齐齐叹气。 天哪,就没见过这么不争气的! 第27章 除了我,你还想给谁…… 苏不遮淋了很久的雨,此时银色的发梢正滴着水珠。然而水洗过的容色,反而比往常更加鲜焕浓灿,就连此时透过湿漉漉眼睫的翡翠碧眸,也莫名显得冰冷且香艳。 谢今爻回答:“有一点受伤。” 苏不遮神色冷凝。 是他们伤了她? 他刚刚看到了,她手里是那条她准备送给他的红线。 少年面容上生出戾气。 “他们逼你,把这个送给别人?”他问她。 谢今爻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消化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 随后长老们看见她迟缓地点了点头。 修界智囊团大惊失色! 不是,这不是您要送的吗? 眼见有人要开口,谢今爻果断甩锅:“就是他们让我必须要送给别人。” 随后,谢今爻传音入密:“压修为。” 长老们愤恨地照做了。 “他们要带你走吗?”他问她。 谢今爻面不改色地用袖子遮住自己总是忍不住抠的手指头,与此同时一脸无辜地点头。 随后长老们听见传音入密里真诚的道歉:“对不起。谢谢你。” 有什么用啊! 苏不遮神色森冷地望着那可怜的冤大头。 随后他问道:“那红线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今爻眨了眨眼:“唔......一种用来寻找我的有缘人的东西。” 猫咪的面色黑如锅底。 谢今爻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他是你的有缘人?” 有缘人是他想的那种有缘人吗? 如果是的话,他不介意杀了他取而代之。少年面容透着残忍和冰冷。 谢今爻极为真诚且狗腿地拉住他的衣袖:“不是。” “可是你的红线亮了。” 谢今爻说:“它很随便的,这是在乱亮,你看——” 她手指一点,将注入的灵气放出去,红线顿时黯淡无光。 苏不遮好了。 他心想,如果他没有及时赶来的话,谢小羊怕是要被这群人算计得渣都不剩。 “给我。”少年伸出手。 谢今爻怔住:“什么?” “你不是最开始就想把那个东西给我吗?”少年脸颊绯红,极力遏制住自己不要撇开眼神,只是专注直面地望着面前的呆羊,“那现在给我吧。” 谢今爻下意识将那红线往身后一藏:“等等......” 少年声音温柔而坚决:“给我。” “除了我,你还想给谁?” 谢今爻犹豫片刻,小声问他:“我不能谁都不给吗?” 少年脸色难看:“你说呢?” 谢今爻慢吞吞地将目光转移到周围的长老身上。 长老们立刻吹口哨望天。 谢今爻急中生智:“这个红线是要给能带我回家的人的。” 猫咪不可能能带她回到她在修界的“家”。 苏不遮一瞬间明白了——谢小羊是在害怕周围那群老头。 伴随着那冰冷目光周转,修界智囊团后背又开始发凉。 谢今爻看到他冰冷的眼睛,拉住了他的袖子,道:“猫咪,这是我的家人。” 苏不遮忍住了没有动手——这是谢小羊的家人。 于是谢今爻又体验了一次被他衔起来晃晃悠悠荡来荡去的体验。 谢今爻呆滞地悬在空中。 她看着自己飘来飘去的脚尖,深刻地思考着自己该怎么解决这个可怕的局面。 刚刚,猫咪将红线套在了手腕上,随后对她说:“我会带你回家。” 他本想着,要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 她是娇生惯养的姑娘,他之后会带她搬去瘴气较少的魔都,会置办一座大宅子。他会让她过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她喜欢花,他就给她一片大花园。她以前是千金小姐,他就给她更好的。 但是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还是想回“家”。 那个没有他的“家”。 谢今爻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 随后她听见身后的少年开口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家?” 明明声音和往常是一样的,偏偏谢今爻莫名打了个寒战。 “喜欢花园吗?我会给你修。” 谢今爻第一反应是觉得他不一定有钱修。她真诚地说:“不用了,太费钱了。” 苏不遮被气笑了:“你觉得我没钱养你吗?” 他走到她面前,对上她真诚的表情,顿时再度被气得咬牙切齿。 她是真觉得他没钱养她。 苏不遮道:“你以为这个河谷是谁的?” 谢今爻想了想,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大自然的。” 苏不遮看着她黝黑剔透的眼睛,忍住了没有伸手揉她那张呆脸:“所以你才觉得我连花园都修不起?” 谢今爻点头,觉得他问得问题简直太奇怪了:“我们一直住在山洞里。” 她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吗”。 苏不遮并不在意生活在何地何方。 他只选择最有利于修炼的地方居住。毕竟在魔界,是力量至上。 但是他从来没想到,这样自强自立的举动在谢小羊眼中就是一个淳朴的“穷”字。 算了,这是他的问题。 谢小羊的脑瓜哪里能想得到那么多。 他对她太严格了。 谢今爻听见他轻轻叹口气。 “你想回的那个家,长什么样子?” 她要是实在喜欢,修个一模一样的自然是可以的。 谢今爻想了想,随后形容了自己的宫殿。 少年点点头,耐心问:“还有什么?” 谢今爻太久没回去了,也记不太清了。 她对猫咪道:“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回去就知道了。” 随后她看见猫咪的脸色变得晴朗。 少年压住微弯的唇角。 她是准备带他回去的。 是他误会她了。 谢今爻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她坐在石凳上,剥开一块糖。 半晌后,少年眼眸里带着真切浓郁的笑意。 他说:“谢小羊,等到我回来,我们就成婚吧。” 谢今爻手一抖。 糖块,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 压抑多年的战争,终于拉开了残忍血腥的序幕。 谢今爻无法阻止他走向战争,也无法阻止自己走向他的对立面。也许在他戴上红线的那一刻,两个人就已经无法回头。 苏不遮离开的第三天。 之前谢今爻杀死了第一波前来挑衅的魔兵,魔界短暂偃旗息鼓。但随后在苏不遮离开的第三天,魔界忽然对修界发动突袭。 修界毫无防备,以为魔界和之前的数百年一样,被打压一次之后便不会再敢进犯。 火光映照天空。 硝烟晕染大地。 铁蹄浩荡,奔雷万里。长沙浮血,铁甲叠残肢,刀光破天光。 箭羽火蛇,如坠流星。惨叫声,尸体的焦臭,黑云压断了旌旗,剑锋狠擦咽喉,带出无数喷涌血线。 浩浩平沙,穿骨嘶吼,山川震眩,江河齐崩。 千万并骑,于浓烟中遮盖荒芜的原野,如同波涛海潮,密密麻麻压了过来。 犀角穿透天地,回荡于飞扬尘嚣之中。 “老祖宗!” 风雷声烈,天地金戈。 她面容上覆盖着银白的面甲。 如同遮天蔽日的黑雾中唯一的皓月。 “嚓”一声,雾破,月出。 一剑霜寒十四州。 * 一场惨胜。 营帐内穿行而过的医修,彻夜点着灯,无人在此夜入睡。 谢今爻疲倦的闭上眼睛。 她面颊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手指已经被霜寒剑磨破,右臂自袖管里潺潺留下涟涟的血。 医修想上前为她处理。 她睁开眼,淡淡道:“不用,小伤。” 太多人伤得比她更严重。 没有她应允,没有医修敢动她。 谢今爻觉得口渴,头昏脑涨。 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今天几乎透支了。 好累,她迷茫地想。 一百三十八上前来,不忍地问她:“老祖宗,您是不是太累了,不如进帐休息一下......” 伤员,医修,兵将,此刻齐齐看着她。 谢今爻掀开眼皮,平静道:“我没事,我不累。” “不过是一场战斗罢了,”她淡淡垂眸,无意识抠手指,随后哑声道,“我已经经历过无数场这样的战斗了。” 一百三十八问她需不需要丹药。 谢今爻费力地摇了摇头。 她闭上眼睛,道:“不用,我没事。” 她不能有事。 昏昏沉沉之中,耳边似乎有人在说:“饿不饿?” 谢今爻在心里悄悄地回答:“有一点。” “但是我不能说。”她小声补充道。 “你呢?”她问。 没有人回答。 她银白的铠甲上全是血雾尘土,此刻没有人为她擦拭干净。 谢今爻睡着了。 * 尸山血海里,苏不遮微微睁开了眼睛。 失焦的翡翠色眼眸在血红的眼睫下,显得更加妖异诡谲。 眼中是高阔的昏黄天空和直插云霄的狼烟。落日圆,衰草寒。 他低低咳嗽一声,咳出一口血。 他费力地将被压住的手从尸山中抽了出来。 随后他喘息一声,笑了笑。 他专注地望着手腕上那一条细细窄窄的红线。 在他鲜血的点染下,红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他手腕游走。 还好......没丢。 他送了口气,将右手放在胸口,低低地笑了笑。 白日逐渐落幕。 他想,谢小羊现在在做什么呢? 会不会又在挖土,或者和那只蜜袋鼯一起玩? 他留了很多钱给那只蜜袋鼯,请她照顾傻羊。 傻羊,也和他一样,现在饿了吗? 他眼中倒映着星河。 幸好谢小羊不在他旁边,不然肯定要被他这副样子吓一跳。 幸好—— 幸好他没死啊。 不然那只傻羊得哭成什么样啊。他想。 第28章 这是不是就是那一句老话…… 短暂的休战后,谢今爻回到了小木屋。 休战了,猫咪很可能随时会回来。 而阿蜜早就答应了会为她瞒着猫咪她不在河谷的事情。 谢今爻在院门前给花浇水。 猫咪离开之前,给了她很多大脸盘子花的种子,他告诉她,他不在的时候,她要好好照顾这些花。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都是阿蜜在照料这些花和种子。 不过现在封闭得紧紧的土壤里,没有半点发芽的意思。 阿蜜也和她一起,等着哥哥阿易回来。 阿蜜安慰她道:“很快就会发芽的。” 天气晴朗,暖风鼓起漫山遍野的无妄花,如同指引归人回家的灯盏一般。 阿蜜也很忐忑:“瑶瑶,你说哥哥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哥哥说了,一旦休战,他会回来看我。” “我今天站在山上偷偷看了看,修界和魔界好像休战了。” 阿蜜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你哥哥和我哥哥今天都回来的话,你就刚好可以躲过你哥哥的盘问了。” “我还担心了好久,万一你哥哥回来发现你不见了该怎么办呢。”阿蜜叹口气,随后她小心翼翼伸手,“这是我那天出门去买的糖,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有回来,所以我一直给你留着呢。” 谢今爻望着那颗糖。 她接过那颗糖,已经快要陌生的甜很快包裹了一整个口腔。 谢今爻想,她应该期盼他不要回来的。 如果他回来了,她和他的情劫就无法阻止了。 在多日来的战斗之中被可以忽略的誓言再度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和让她惶恐的情意。 他说:“谢小羊,等到我回来,我们就成婚吧。” 他根本不明白,他戴上了那条红线意味着什么样的灾难。 意味着她必须完成情劫,死在他眼前,意味着她再也没有机会带他回到修界,他们只能永远分道扬镳。 可是,他如果不回来。 她会更害怕。 谢今爻垂下眼睫,无神地望着种下种子没有动静的地面。 好多年,她闷闷地想,都没有想过这样复杂的事情了啊。 那天她告诉长老们红线已经被他戴上之后,长老们神情严肃地告诉她。 “那您最好快一点完成情劫,现在局势紧迫,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她问:“怎样算是完成情劫呢?” 长老们告诉她,现在她需要做的已经很简单了。 红线是他自愿戴上的,说明他已经对她有了情。 “老祖宗,只要您和他成为一对有情人,然后您斩断情丝,死遁就可以了。” 他们口中说的话听上去真的很简单。 于是谢今爻问他们:“怎样算是有情人,怎样又算是斩断情丝呢?” 却没有人回答她了。 他们叹口气,说:“老祖宗,这就是情劫的凶险之处啊。” 最难是斩断情丝。 * 魔军死伤惨重,无数魔兵的尸体被扔出营帐外的深渊。而剩下的伤员被集中在了一个大帐子里,但魔军内军医人手不足,就算没有被立刻扔在深渊里,帐子里的人也会在几天之后被抬出去。 苏不遮自愈能力极强——应该说,自从他那次中了魔晶箭,将魔晶吸收为自己可以御使的魔气之后,他的修行速度便日行千里。 他习惯了受伤,并不会休息,只会在不断的前进修行之中刻不容缓地进步。 阿易是看着他修炼的。 阿易从来没有见过以魔气修行的魔修。苏不遮是第一个。 不过也是苏不遮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对自己狠得下心和如同天才一般的修行速度。 不,称他为天才,是侮辱了他。 阿易是看着他肉眼可见地付出代价的,他身上的伤从来没有好过,就算是大家晚上休息的时候,他也不断在修炼打通自己的经脉。 很快苏不遮就变成了他们这一个营帐里最强的魔修。 也有很多其他营帐的魔修听说有个以魔气修行的魔修慕名而来挑战他,一开始,苏不遮基本都是惨胜,后来,苏不遮可以轻松将人打趴下。 但是他“打架”的那副样子实在是让人害怕。 从一开始的惨胜开始,他就与他那看上去冰冷美丽且易碎的皮囊完全相反——只要他还有呼吸的力气,他就绝对不会认输。 这就是狩猎者天生的信条吗?阿易想。 阿易曾经看到过,在当挑战者认输离开,围观人群散去的之后,他从笔直站着到半跪在尘土中,不断地咳血。 阿易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仿佛为了变强他可以不顾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他浑身都是尘土,美丽冰冷面目中终于透露出一丝忍痛的狰狞。 他透着被血模糊的视线看见了阿易走过来。 阿易看见他雪白的眼睫被血染红,黏结在一起,遮盖住翡翠碧的眼眸,几乎让人产生他眼瞳也是赤红色的错觉。 苏不遮银白的发梢上不断低落着血和汗水,顺着他仰起脖颈滑落。 那一瞬间,阿易以为自己看到了火焰般盛放在废墟灰尘中的一朵红蔷薇。 阿易问他:“你还好吗?” 他认出了他的声音,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在血色之中莫名显得格外妖冶。 他咳出一口血,随后说:“死不了。” 他不需要他的帮助,阿易知道了。 正因为他的狠厉和自虐式修炼,渐渐的,一整个营帐都开始天然地服从他。 而这只是战争的第一个月而已。 两界短暂地休战。家住附近的魔修们都打算私下回家一趟。 但阿易惊讶地发现,苏不遮竟然没有想要立刻回到河谷。 非但如此,他近两天都再也没有自虐式修炼。 整个人看上去和平常都不一样了。 阿易和他最为相熟,也受他庇护——当然,这在以前是阿易完全想不到的事情,自己竟然能成为这可怕的巨型猛兽的追随者之一。 阿易问他:“您为什么不回去?” 经过这些天的战斗,少年原本薄而巧的面部线条逐渐变得粗粝野性。他原本过分美丽的容貌也让人看着更加有压迫感。 苏不遮尝试着用魔气遮盖住自己身上的伤口,但是遗憾地发现这个方法并不可行。 苏不遮抬起头,翡翠碧的眼眸望着阿易,阿易下意识打个寒战。 苏不遮已经习惯了阿易这样,他站起身来,走出营帐外,对着阳光查看自己魔气掩盖伤口的成果。 他并不擅长这样的术法,所以拿拙劣的手法,只要是长眼睛的人一眼就可以看破。 阿易总算明白了:“您是害怕瑶瑶看见吗?” 阿易很想说,其实您不用这么担心的,瑶瑶那个个性,恐怕根本看不出来您受伤了。 但是现在他根本不敢对苏不遮说出任何的冒犯之言。 阿易主动道:“我擅长障眼法,我可以帮您掩饰。” 苏不遮想起了阿易以前的老本行,点了点头,声音冷淡:“好,多谢。” 阿易一开始还觉得苏不遮的低音不太适合他冰冷美丽如雪国精灵的外表,现在反倒觉得,他天生就适合这样极具压迫感的声线。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雪国精灵的缘故了吧。阿易想。 哪有雪国精灵不是唱歌跳舞,而是整天浑身都是血的呢。 他又想起苏不遮征服那些挑战者时冷瑟暴戾的模样,打了个寒战。 此时,他正准备将苏不遮右脸上一道小擦伤解决。 苏不遮却顿了顿,说:“这个留着吧。” 阿易心情复杂。 他想,你们豹子真复杂。 二人这才离开营地。 但苏不遮并没有立刻回到河谷之中。 他先和阿易一起去抓了五六只鸡。 阿易觉得他有病,可是阿易没有说。 于是,苏不遮就提着鸡,和阿易一起回到了河谷中。 他想,不知道谢小羊瘦了没有。 * 隔着远远的篱笆墙,谢今爻看到了日光下走来的那一抹亮色。 既陌生又熟悉。 仿佛如同之前在山间的时候一样,他每一天都会带回猎物。 阿蜜猛地站起身来,蝴蝶似的扑到了自己哥哥的怀里。 阿易温声安慰她。 苏不遮看见谢今爻还在挖土。 他有些无奈地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 羊尾巴耷拉着,没精打采。 谢今爻低垂着眼睫,没有看他。 “生气了?”他问她。 谢今爻没有回答。 别扭羊。他心想。 随后他低声道:“给你做鸡腿,要不要?” 鸡腿! 谢今爻好了。 看着傻羊的眼睛再度爆发出光芒,许久没有好好笑过的少年弯了弯唇角。 日光下,他的发梢都是流光溢彩的。 他瘦了些,面容的线条更冷峻,也更野性。 轮廓瘦削了些,被凸显出的眉眼显得更神秘而冷艳。 谢今爻默了默,随后真挚地开口:“猫咪,你变得更好看了。” 少年怔了怔。 他撇开目光,偷偷压下因为被取悦到而勾起的唇角。 傻羊越来越会说话了。 这是不是就是那一句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才平复下愉悦的心情,就听见傻羊又道:“我爱你,猫咪。” 少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望着一脸真诚的傻羊。 她眼神不躲不闪,格外认真。 过了许久,他才明白——傻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少年有些狼狈地回过神来。 他问她:“谁教你的?” 傻羊眼睛亮而圆,直直望着他:“我们成婚吧。” 第29章 (一更) 好了,现在我们已…… 他冷艳而神秘的面庞上染上薄薄的红,一路迤逦到耳根脖颈。 “猫咪,你为什么不说话?”她问他。 随后她戳戳他的手臂,后知后觉地发现,猫咪比以前更硬了。 她上手捏了捏他的小臂,惊叹:“猫咪,你变硬了!” 少年的唇总是在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弯起。 她认真地望着他,随后困惑道:“我说了我爱你,为什么你不说你也爱我?” 他咬唇,忍住了那点羞赧,心头的压抑,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随后低声道。 “我也......爱你。” 过分的真挚,过分的轻柔,又过分的深刻笃定。 傻羊。 他手指拂过她柔软的发丝,随后蹙着眉对她说:“你瘦了。” “没有好好吃饭吗?”他问道。 谢今爻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夏天到了嘛。” 苏不遮没有怀疑。 谢今爻继续说:“我在谷里可好玩啦,阿蜜天天带我出门,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漂亮的花!” 血红的天幕在她脑海里闪过。残肢断臂,鲜血贴在身上的黏腻触感,自血海中支撑起不堪重负的身体,不断站起,不断挥剑。 苏不遮含笑道:“傻羊。”之后让阿蜜多带她去看看花。 谢今爻补充道:“我每天都睡得很好,晚上河谷里有好多星星!特别的漂亮!” 黄沙漫卷的空气,无法呼吸的腥臭营帐,向上看,永远只能看见覆盖视野的浓重狼烟。她有时会在夜晚听见修士啜泣的声音,但更多的是,他们重伤难以入睡的呻吟。 那是谢今爻罩顶不散的阴翳。 但一旦能够入睡,每天晚上她都会在梦里和他一起看星星。 “以后带你去更高的山上看星星。”他回答。 谢今爻用力点头,露出个笑:“嗯!”那她又可以做新的梦了! 她一点点攥紧他的手指。 与此同时她看到了他脸颊上的伤口。 “猫咪,你受伤了。”她说。 她柔软的手指掠过他的伤口,微微发痒。 她专注的眼睛凝望在那一处伤口,让他心中的春芽被南风吹过,柔软摇曳。 他说:“只有这里受了点伤。” 如果他一点伤都没有受,未免太过奇怪。 他柔声道:“所以,其实战场也没有那么危险,你不用担心。” 她手指顿了顿。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真的吗?” “真的。”他说,“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谢小羊露出个傻乎乎的笑。 她点头:“好哦。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晚上,苏不遮给她做了鸡腿。 谢今爻还在外头和阿蜜玩,灰头土脸的,闻到鸡腿的香气就走了进来。 苏不遮给她擦手,拍干净身上的灰土。 谢今爻正要拿起鸡腿,但看见那雪白的肉,忽然想到些不太好的东西。 她动作顿了顿。 不过也只是一顿罢了,在猫咪眼皮子底下,她还是吃了很多个鸡腿。 她对猫咪说:“真好吃!猫咪你真棒!” “谢小羊,带你去看星星。”他说。 谢今爻用力点头。 谢今爻回答:“等一等哦。” 她忍不住想吐,随后吃了好几颗糖,才若无其事地从屋子里出来。 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想,以往就算是想起断臂残肢也不会想吐的。为什么呢? 她心中没有答案。 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换了条更漂亮的裙子。 淡淡的杏粉色,衬得她眼睛更亮,脸颊更粉,像是不染尘俗的天真小仙子。 苏不遮看着她朝着自己跑过来,心都塌陷下去,软得像是千万只柔软的小羊在上面轻盈跳舞。 他带着她去长坡上看星星。 她软软倚靠在他怀里,手指间是他银色的发丝。 苏不遮没有抬眼看星星——因为垂眸就可以看见她眼睛里倒映着好多星星。 他想,今晚的星空格外的美丽璀璨。 没有战火硝烟的点染,显得分外宁静而开阔。 谢今爻有点困了,苏不遮看见她不断的点头,点头,终于快要睡着—— 随后是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谢今爻猛然惊醒,下意识就要拔剑。 但是她及时刹住了车。 苏不遮也自静谧之中望向了声音的方向。 是—— 边境线。 又开始了。 虽然是短暂的休战,但是双方每天都会有这样一次交火。 只是没想到恰好被他们赶上了。 浓烟弥漫,逐渐遮蔽了半边天空,苏不遮蹙了蹙眉——看来今天这星星是看不成了。 怀里的羊已经被惊醒,直起身子,无神地望向边境的方向。 她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他闷哼一声。 谢今爻下意识回头,却被他遮住了眼睛。 她鼻端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说:“别看,没事。” 苏不遮有些懊恼。他只是想到了用障眼法,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况。 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变得僵硬,苏不遮有些遗憾——看来还是把她吓到了。 嗅到血腥味的那一瞬间,心魔一般的低语在谢今爻心间响起,带起一片灼烧般的熟悉痛感。 他怎么可能会没事。 你将他留在这里,他只会死在战场上。 你必须快点渡完情劫,这样长老们才会同意将他带去修界。 虽然要渡完情劫,就再也不能和他见面。 但是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反反复复魔怔般的诉说在她脑海里回荡,让她的头开始痛。 苏不遮胸口处的伤在他眼里看来其实并不严重,他想,只要稍作休息,很快就会好—— 但下一瞬,他捂在傻羊眼睛上的手,被傻羊趁他不注意拉了下来。 他错愕地对上傻羊的眼睛。 她眼睛圆圆的,坚定地望着他。 而星空都是那双眼睛的点缀。 他未曾料到的是,谢小羊俯身,生涩地捧起了他的脸。 猫咪看上去被吓呆了,竟然一动也不动。 谢今爻欣赏了一阵那张漂亮的美人脸,随后她慢吞吞地说:“我要亲你啦——” 这样,应该就是渡完情劫最快的方法了吧。 谢今爻心想,只要她之后再快点死遁,就是渡完情劫了吧。 那她就可以带猫咪回修界了——她要带猫咪到修界去。她不想让他死。 因此她坐在他腿上,更加卖力地又啃又咬。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随后,一个天旋地转,她便被压在了草地上。 她睁开眼,对上猫咪幽碧的眼睛。 漂亮的平静的翡翠湖泊不再平静,重重枷锁下的巨兽隐忍欲发地浮出水面。 谢今爻眨了眨眼。 苏不遮瞳孔转深,带着浓郁的危险色泽。 他问:“谢小羊,这又是谁教你的?” 他嘴唇都被她咬破,血色点染得本就殷红润泽的唇更加昳丽妖媚。 谢今爻想了一阵。 随后她说:“没人教我。” 苏不遮不信。 但下一秒,他唇上的血滴在她唇边,她自然而然地舔了舔,一双无邪纯然的眼睛望着他的唇,随后道:“就是我想这么做。” 她大声而充满感情地说:“猫咪,我想和你双修!” 藏书阁的书,她其实还是看了一些的。 少年瞳孔不可思议地一缩,随后有些狼狈地转过头:“谢小羊!” 谢今爻只是想,睡了他,然后再死遁,情劫应该就渡完了吧:“我们成婚吧!” 她无辜地望着他。 少年垂首,平复下有些紊乱的呼吸,望着她澄澈的眼睛。 他一点点靠近。 谢今爻闭上眼睛。 随后感受到一个轻轻的吻,落在眼睫。 谢今爻的眼睫随着他的呼吸微微一颤。 他低低的声音在她耳侧。 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傻子。” 随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问她:“困不困?” “回家了。” 谢今爻执拗地摇头:“不行不行。” 苏不遮被她逗笑了:“谢小羊,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谢今爻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随后回答道:“猫咪,我们结为道侣好不好?” 谢今爻动作麻利,拔了一堆无妄花,随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编花环。 苏不遮并没有阻止她。 因为速度过快被编得歪歪扭扭的花环,被谢小羊攥在手里。 她踮起脚来想给他戴上。 不过她现在才抵他胸口,甚至不能顺利地为他戴上。 少年嘴角噙着抹笑,双手扶住她的腰,随后低下了头。 他低下头的同时,把她抱了起来。 谢今爻脚尖悬空,成功地给猫咪圆圆的脑袋上插上了漂亮的无妄花。 猫猫虽然变了很多,但是脑袋还是圆圆的。谢今爻满意地想。 在黑夜中发光的无妄花让猫咪看上去更像一个花仙子了。 “猫咪,你像一个花仙子。”她的眼睛被无妄花的萤光照亮,里面盛满了他的影子。 但就在话音刚落的这一秒,无妄花的魔气接触到了苏不遮的魔气,迅速被吸收,闪耀的花环顿时熄灭了。 谢今爻:? 与此同时,苏不遮怕她失望,魔气迅速地周转,将花环也变成了他的一体。 谢今爻夸他:“好节约魔气哦。” 苏不遮又弯了弯唇角。 他也给她编了一个。谢今爻发现,一旦涉及到动手方面,猫咪总是有着过人的天赋。 猫咪修长洁白的手指翻飞,很快就做出了一个精致的花环。 不过他没用无妄花。 小小的花环上,被编进了两朵灿烂的大脸盘子花。 苏不遮将花环戴在了她的脑袋上。 谢今爻露出个大脸盘子花一样的笑。 苏不遮心里软得不像话。 但谢今爻很快不满意了:“我们的不一样啊,你的会亮......” 少年掌心输出魔气,很快让大脸盘子花也亮了起来。 现在三朵比她脸还大的大脸盘子花熠熠生辉,照得她整张脸都要反光了。苏不遮忍住了笑。 谢今爻说:“我比你更亮。” 少年翡翠碧眸里含着笑。 他回答:“对,你最亮了。” 谢今爻很满意。 她说:“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结为道侣了。” 少年很迁就她。 他温柔道:“嗯。” * 谢今爻并没有放弃对于成婚大事的渴望。 苏不遮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热衷于这件事。甚至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是什么会让一个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另一个人成婚呢? “肯定是爱啊。”阿易很笃定。 与此同时母胎单身多年的阿易也很羡慕。 谢今爻的热情感染了苏不遮,让他前所未有地喜悦。 她真的很喜欢他。他想。 他因此难以遏制地感到快乐和幸福。 不过她不知道,他其实比她更期待能够成婚,能够永远在一起。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根本不适合和她真正意义上成为道侣——战争是险恶的,不可逃避的。 苏不遮虽然不愿意这么想,但是这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事。 倘若他和谢小羊成婚了之后,他在战场上遇到什么不测,她该怎么办。 但望着谢小羊眼中执拗的热情,他无法将这些话告诉她。 这不是她应该想的事情,她也不适合想这些事情。 而且是他告诉她的,战场并不危险,不用担忧,他很快会回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美好的期待会成为自己现在抉择的束缚。 心底的自私让他可耻地想要答应,但是他不能。 他是想要保护她的。因此不能伤害。所以无法回应。 “猫咪,你不喜欢我吗?”她问他。 他不能撒谎。 因此她困惑:“那为什么不能现在和我成婚?” 他无法回答。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狩猎完回到河谷时,会看见这样一副场景。 第30章 一梳梳到…… 漫山遍野的无妄花绽放的光团之中,揭开一条通往小木屋的道路。 而道路两侧除了随风轻轻摇曳的无妄花,还摆着一些漂亮的,释放着彩色烟雾的毒蘑菇。 看得出来是用了很多心思。苏不遮被逗笑了,微微弯了弯唇。傻羊。 谢今爻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很有成婚的氛围。 她自道路的另一侧,小木屋里悄悄往外望,看见漫山遍野的美丽毒气,十分满意。 猫咪踏着毒气烟雾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苏不遮靠近了院子,看到了窗边一闪而过的影子。 屋子里一片黑暗,透着月光,能看见门旁悄悄躲着的人的影子。 她微微勾着脑袋,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更隐蔽一点。 苏不遮从影子微微颤动的频率里,都看出了她的兴奋。 无形的羊尾巴,透着窗子薄薄的纸,抖来抖去。 苏不遮并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这是谢小羊的惊喜,他必须要更用心地接受惊喜。 他凝望着她的影子。 似乎是因为他一直没有进来,所以她有点着急了,抬起头努力从门缝里往外看。 苏不遮很配合地装作没看见那黑漆漆的眼珠子。 他憋着笑,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他垂眸望向那勾下腰的小影子,心想。 想抱。 傻得不行。 苏不遮不再逗她,推开了门。 谢小羊似乎没想到他磨蹭了这么久才开门,此时站在黑暗里无所适从地望着他。 月光照在她面容上,露出一张傻乎乎的脸。 她磨磨蹭蹭过来,牵起他的手,随后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 是一束大脸盘子花。 苏不遮有些诧异地望着手里的东西。 随后,谢今爻开口真挚道:“猫咪,我要抱你了。” 在得到了他的许可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圈住了他,收紧了双臂。 苏不遮的心很软,此刻只想拥抱回去。但是他没有,他等待着她的“仪式”结束。 只是没想到,这个“仪式”并没有结束的意思。 傻羊抱紧了他,随后踮起了脚。 谢今爻遗憾地发现,这个高度完成不了目标。 随后她申请:“猫咪,你低一下头。” 猫咪望着她,眼睛里像是流淌着星河一样漂亮,他听话温驯地低头。 “猫咪,我要亲你了......” 随后,她勾住他的脖颈,迎了上去。 猫咪似乎有些错愕,她怕他跑了,所以将手收得更紧。 不过他并没有跑的意思。 因为谢今爻感觉自己反而被抱得更紧了,就是踮着脚有点累。 不过很快就不累了。 他托起她的腰,将她放在一旁的木桌子上,俯下身吻她的眼睫。 她觉得有点痒,下意识笑嘻嘻地一闪。 “惊喜,猫咪。”她回应。 月光流淌在她的面颊上,照得她像是一团雪白而柔软的云朵。 谢今爻努力吻他的脸:“猫咪,你好香。” 这次明明没有受伤,苏不遮心想。 但空气之中的异香更加甜蜜诱人。 是因为—— 情动。 而在谢今爻的鼻子里,空气中的气息就是香喷喷的大鸡腿和花的味道,还有猫咪的香气。 她食欲大增,忍不住轻轻啃一口他的脸。 她的牙齿没有丝毫攻击性,轻轻的触碰像是食草动物软绵绵的撒娇。 然而她柔软,黏糊糊的撒娇,却让他无法克制本能的暴烈。 傻羊主动将自己送进天敌的嘴里。 他也想咬她,只是和她这样的咬不一样。 他也想吃掉这只羊,只是和她这样的吃掉不一样。 他不是温驯的猫——他是野兽,是生存在荒野里捕猎弱者的天生食肉者。 这只软趴趴的羊会被咬得哭,吃得叫。 然而她一点都不明白。 翡翠碧绿的湖泊下,游曳着焦躁不安的,即将出笼的怪物。 他克制着抽身:“谢小羊,停下。” 傻羊已经完全被这异香迷惑,抱着他不撒手。 她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十分不解:“为什么?” 好问题。苏不遮想。 “不行。”他只是这样回答。 黑暗的屋子里,空气之中的异香越发浓烈,他按捺住焦躁:“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今爻没有搭理他,只是抱住他的脖颈嗅来嗅去:“你好香,你好香......” 苏不遮感觉自己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可能随时会崩断。 他耐心地柔声道:“谢小羊,先下来。” 她死死抱着他:“不行。” 她声音不像平常那样清脆甜蜜,而是带着点甜腻的哑意:“我们成婚好不好?” 还是一如既往地执拗。 她摇晃他:“猫咪猫咪猫咪。” 她重复不止:“成婚嘛,成婚嘛。” 苏不遮几乎就要被这软磨硬泡的法子给磨得答应了。 随后她委屈道:“我今天都已经准备好了,就今天成婚的。” 苏不遮恍然大悟。 原来她今天准备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婚”。 他一时很想笑,但是又要忍住。 她又爬上来,抱脸虫似的:“我们快一点,你明天就要走了。” 清风吹过,他有些意乱情迷的脑子在理智的边缘刹车:“谢小羊,不是说,等到战争结束再说吗?” 她波浪鼓似的摇头:“不行。”到时候我怎么保护你。 她从桌上跳下去,点燃了蜡烛,给他看自己一天的心血。 她拉开厚厚的床帐,只见散发着萤光的无妄花铺了满床。 她邀请他:“今晚我们在这上面睡觉。” 她得意洋洋:“好看吗?” 他深刻地怀疑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成婚要做什么。 于是他顺着她的心意,道:“好看,我们今晚就在这张床上睡。” 盖着被子纯睡觉的那种。 傻羊很高兴:“好啊,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睡觉吧。” 做些奇奇妙妙令她好奇的事情的那种。 她殷勤地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关上了门。 少年正要化作兽态,便被她一把抱在怀里。 傻羊笑得甜蜜蜜:“脱衣服吧。” 她伸手扒拉他的衣服:“脱了衣服我们一起睡觉。” 她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这次是一口咬在他下唇上。 殷红的血珠顺着下巴流下来,被她舔得干干净净。 屋子里的香气又变重了些。 苏不遮翡翠色的瞳孔转深,难以遏制的喉头滚动一下。 还是那样羊羊虫式的黏糊糊亲近:“猫咪,你好香啊。” 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这一切的发展了。 少年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谢小羊,停下。” 她吻过他的下颌。 “谢小羊。”他喉咙被柔软的唇瓣轻轻蹭过,像是经过了一朵花,他强忍着偏过头,艰难道,“停下。” 傻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只是一味地撒娇:“猫咪,你好漂亮。” 她面颊在烛火的照耀下,嫣粉,她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柔润而靡丽。 他必须叫停,不管接下来的话如何伤人。 他开口:“谢小羊,你不明白,我可能会死......” 谢今爻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 “我知道。”她有些委屈,“所以我才想要和你成婚啊。” 那一瞬间,一切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天翻地覆。 她的每一个字都让他禁不住地狂喜,同时又为自己的狂喜感到可耻。 每次欣喜,都是他在欺负她什么都不懂。 于是他偏过头,再度躲过她的吻:“谢小羊.......” 她不放手:“我就想嘛。” 难以拒绝。 也就是这一刻的愣神,傻羊扑进他怀里,随后好奇道:“咦,猫咪,这是什么......” 苏不遮身体微微一颤,看得出来是在忍耐:“谢小羊,走开。” 走开是不会走开的,永远都不。 羊羊虫拱来拱去地放火。 羊羊虫甜言蜜语说不完:“我只想要猫咪,别人都不要。” 最终,平静的湖面掀起惊涛骇浪,湖面下的巨兽划出一道水痕,悄无声息地上浮。 它最终难以遏制地选择咬住猎物,将她拖回自己的领地。 但咬牙切齿的同时又爱怜不止。 一直被拖进湖水中,稍微用力就可以撕碎的柔软小猎物还在不知愁地张牙舞爪。小羊嫩生生的脖颈在利齿下晃来晃去。 花团锦簇里的小羊爬来爬去。 直到察觉到自己要被吃掉了,才开始害怕,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抓住自己的猎人,不知所措地面对一切陌生的情况。 偏偏那双眼睛里还是充满着好奇,初生牛犊不怕虎。 羊被咬得哭,还是不放手。 听着细细弱弱的羊叫,奇怪的凌虐欲却不断高涨。 最后羊被顺利地拆吃入腹,一点都不剩下。 猎物已经开始抽抽搭搭,猛兽强忍住食欲。 然而遍体鳞伤的小羊眼泪巴塌地邀请他继续。 * 裸露在空气之中的身上包裹着柔软的银发,如同披上了一层月光做的绸缎。 苏不遮眼睫微微一颤,深碧色的眸子睁开。 怀里的羊还在呼呼大睡。 他温热的指腹蹭过她柔软的侧颊,她蹙着眉,将脸颊放在他的掌心。 她乌黑的长发和他霜雪般的银发交缠在一起,无妄花瓣细细碎碎,落在柔润肩头。 傻羊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随后对他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像是雏鸟的依恋,逢春的幼芽,让他心底缓缓绽出一朵花。 手腕上殷红的血线熠熠生辉,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波波流动。 他的手指落在她柔软的黑发上,一片雪白之中,只有她的黝黑眼眸,乌木黑发,浅绯嘴唇在无妄花中成为唯一。 空气之中浓郁的异香少了点甜腻的欲色,如同沉淀良久的,令人心安的沉香。 他声音依旧低沉柔和,不过多了几分沙哑:“睡吧。”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以人形相拥而眠,他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她的眼睛。 傻羊眨了眨眼,朦朦胧胧地看着他,只是笑。 她声音比他更哑,一双弯弯笑眼笑眯眯望着他,她大声道:“猫咪,早上好!” “咦?”她睁大了眼睛,“你的头发……” 一夜之间变长了好多! 嗓子都哑了,还这么大嗓门,他指尖擦过她嘴唇:“好了,不说话。” 她乖巧地点头:“好哦。” 曦光之中,他才看见床畔摆着个木盒子。 伴随他站起,铺在她身上的银发一点点抽离而去。 一点点裸露在曦光下的腰线在摇曳长发下若隐若现。 他踩在遍地散落的雪白花瓣上,将木盒打开。 谢今爻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木盒。 银白色的布匹在日光下展开,流光溢彩,清朗明亮。 他后知后觉地回头,看见傻羊坐起来,笑眯眯看着他。 他披上衣衫,转身用被子将她裹好。 厚厚被子里露出个傻笑的羊头,期待的圆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 傻羊 :-d 他忍不住弯了弯唇,随后俯首,在她脸颊上轻轻地蹭了蹭。 她微微小幅度地蹭回去,努力小小声道:“送给你。” 这是她找修界的人准备的衣服,据说是结为道侣时大家都会穿的衣服。 她开心地悄悄在他耳边道:“我们现在是道侣了。” 一瞬间他的心被难以言喻的幸福填满。 她脸颊还有欲色未却的粉,却比一切更纯真动人。 她叽叽喳喳在他耳边道:“猫咪,我爱你。” 随后她看见,他银色长发下冒出两只雪白而带着浅黑环状花纹的兽耳。 谢今爻呆住,随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握住。 苏不遮垂首,半跪在床榻前,神色柔软。 兽耳微微颤动,羞赧又诱人。 谢今爻露出个笑:“猫咪,你好漂亮。”有耳朵更好看了。 他不说话,只是任由她肆意抚摸。 他身上还披着流光溢彩的云纹外衣,微微透着粉的肌底上残留一点咬痕。 谢今爻忽然松了手,迅速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他感受到那充满爱意的抚弄消失,抬眼。 眼前是个被子包包,耸起小山。 苏不遮心里咯噔一下—— 他有些焦急地试图掀开被子的一角。 “羊?” 面对的是她漆黑的后脑勺。 他翻上床,掀开另一边,这才看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随后她迅速拉下被子。 苏不遮:?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将她的被子小包抱起,终于将羊捞了出来。 她脸通红像是发烧。 随后她慢吞吞,老气横秋地说:“啊。” “我有点……害羞。” 苏不遮怔了怔,随后失笑。 才觉得害羞吗? “是因为你太好看了,所以我害羞了。”傻羊振振有词。 “你没穿好衣服。”她眼睛瞟了一眼他的胸口,随后道,“所以我害羞了。” 哪有害羞都这么理直气壮的。 他哑然失笑,随后把绣着金色云纹的雪白衣裳穿好,一点点扣上,不留下一点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仔细观望,满意地露出笑。 随后严肃道:“以后要好好穿衣服。” 他垂首,很温柔地点头:“嗯。” “你的头发变长了。” “现在我要给你梳头。”她通知他。 他含笑纵容道:“好。” “但是先要洗澡。”他告诉她。 她思忖片刻,觉得有道理,点头:“好。” 她说:“我来帮你洗澡。” 猫咪顿了顿,随后温柔提醒道:“这是新衣服,待会儿要穿的。” 她点头:“我知道啊。我的新衣服在那边。待会儿一起穿。” 她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想。 他把她跃跃欲试的脑袋按下去:“好了,躺下。” 洗完澡,两个人坐在温暖的阳光和花丛中,苏不遮给她擦头发。 她面前是灿烂的大脸盘子花开成一片,她尝试把脑袋埋进大脸盘子花里。 随后两个人相对而坐,互相给彼此擦干头发。 阳光撒在她面容上,她的眼睛没有半分阴翳,坦然开朗,天真烂漫,像是小小的,可以藏在冬日夜晚的太阳。 擦干了头发,他背对着她,半跪在花丛中。她一点点给他梳理银白的长发。 她的头发早已经被他编好。 猫咪涉及到动手的事情总是格外擅长。 她乌黑的长发里甚至被编进去几朵小雏菊。 细细痒痒的触感传来,梳子一点点滑过他的发丝。 他这才听见她喃喃自语:“好像是要梳到尾来着。” 梳子一梳,梳到尾。 窸窸窣窣,酥酥麻麻,甜到心里。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她的面容闪到他眼前,她笑眼弯弯:“真好看。” 第31章 (一更) 魔军内部出现了新的…… 短暂的休战就这样过去了。很快,魔界卷土重来。 苏不遮在临走前,告诉谢今爻:“羊,在我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河谷。” 他叮嘱她:“千万记住。” 谢今爻点点头,露出个笑:“好。” 她叹气:“要是这世界上没有战争就好了。” 苏不遮沉默着望着她。 她眼睛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谢今爻看着他翡翠般明丽的双眼。 他笃定地说:“会的。” 而在送苏不遮离去之后,谢今爻也离开了河谷。 离开前,阿蜜问她:“瑶瑶,我送你的项链呢?” 谢今爻从衣领里将粉色的原石项链拉出来。 阿蜜松了口气。 她露出一个笑:“瑶瑶,你一定要把这个项链一直戴着哦。” “这颗粉色原石会给你带来幸运。” “它一定会保护你平平安安。” 望着谢今爻离去,阿蜜叹口气。 阿蜜心想,希望瑶瑶不要在战场上受伤啊。 而这场仗,一打就是大半年。 为了能够随时知晓谷中的情况,谢今爻甚至放了一缕灵息在谷中。 然而在这紧张的半年战役中,猫咪并没有回来。 不过他却经常写信让阿易带回来。 阿易匆匆送信之后也就离开了,耿直的阿易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久以来,那些信都是阿蜜收下,回信也是由阿蜜送出。 终于,谁也没有想到,这场荒谬的战争,竟然是以魔军内部反叛作为结束。 那一夜,魔军整夜没有熄灭灯火。 最可怕的是,修界这边丝毫没有听见任何魔军内部喊杀惨叫打斗的声音。 似乎是和平叛变。 修界长老们暗自惊心——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不消耗一兵一卒,完成十万大军的策反? 据说魔军内部出现了一个新的首领,看得出首领现在没有和修界开战的意思,而是一路后退,反戈而战,打到了魔界王都。 魔界为了这场和修界的战争倾尽了全力,因此王都里并没有多少军力。修界几乎都可以预见,魔界王座以及贵族内部的一场大换血。 虽然这位新首领带领的魔军还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内战,它将建立一个全新的王朝。 魔界内部的权力倾轧修界并不想管。 应该说,修界虽然厌恶魔界贪婪,但也不会主动开战——毕竟修界百姓安居乐业,修界所有的战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和平。 而那位新首领似乎也很清楚修界的想法,反叛第二天就毫无顾虑地撤下边境线。 修界依旧隔岸观望,等待最后的结果,和新任魔主登位后的态度。 最后的观望和谈判阶段尽数交由修界智囊团。 修界如今能用得上谢今爻的地方已经寥寥无几,于是长老们经过商议之后,决定让谢今爻去渡完她的情劫。 但是望着谢今爻离去的背影,一百三十八长长地叹了口气。 众长老忧心忡忡,谁也没告诉明显很开心的老祖宗,她的情劫还有一个可能。 这场仗打了大半年了,若是老祖宗手里还有红线还好,可以通过红线知晓情劫对象的生死状况。 可是老祖宗现在就连红线也送给了对方。 他们也见过了,那只所谓的猫咪,根本就是个魔修。 住在边境的魔修无一不被充军上了战场。 所以那情劫对象,现在不知道还活着吗? 老祖宗曾经托付他们寻找帮助天生废体的人修炼的药草,联系上那魔修来到营帐,浑身毫无灵气,只有魔气的模样,他们都可以猜出结果。 一个没有灵气的魔修。 应该是死了。 只能是死了。 虽然看得出来他有用魔气修炼的痕迹,但是,魔气修炼哪里有灵气修炼来得快? 一个毫无灵气的魔修上了战场,能剩下完整的尸体就算不错了。 想必老祖宗这三滴心头血,是被浪费了。 * 谢今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河谷的小木屋。 幸好猫咪还没回来。她想。 桌上留着阿蜜的信,阿蜜说,她担心极了,去找哥哥了,找到了哥哥就会回来。 看字迹和日期,应该是魔界反叛的第二天。那时候军营全面封锁,也不知道小姑娘安全与否。 谢今爻担忧阿蜜的同时,还是觉得,她还是应该在这里等着猫咪回来。 猫咪之前说了,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能离开河谷。 那她应该装作从来没有离开过河谷的样子,直到猫咪回来。 就这样,谢今爻等了七天。 * “魔主怎么样?”阿易额头上低落汗水,他一脸焦急地望向才从营帐里出来的军医。 军医也是满面愁容。 “魔主体质特殊,我们并没有应对魔主这种体质的经验,现在只能看魔主自己能否抵抗......” 魔主在攻城之时中了一支魔晶箭。 谁都知道,魔修中了那东西,必死无疑。 那东西会吸干体内所有的灵气,虽然魔主并不以灵力修炼,但是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什么别的后遗症...... 他们本以为魔晶箭只有边境才有,没想到沿途城池的其中一个城主,以半个城池的百姓的性命,炼制了一批魔晶箭。 阿易啐了一口,想起攻城后进去城池时看到的人间惨剧,不由感到由衷恶心。 阿易暗自惊心,如果他不是跟在魔主身边,恐怕也是这种弱肉强食价值观下的第一批牺牲品。 有了解修界制度的魔修说,修界那边的一城之主,理应庇佑百姓,哪怕自己死去,也会保全一城的人民平安无虞。 可是魔界的城主并非靠道德人品遴选,而是全靠力量和血统。因此那魔狼血统的城主才会为了自己活命,轻而易举地牺牲了半个城的百姓。 那魔狼城主被抓住的时候,还拉了个下属挡剑...... 这样的领导者,确实让人失望心寒。 阿蜜在阿易身边,看着这样陌生的暴躁的哥哥,安慰道:“哥哥不要担心,魔主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身侧几个追随苏不遮的魔将也点头道:“魔主吉人天相,怎么会有事?” 阿蜜叹口气:“幸好瑶瑶不在这里,否则魔主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呢。” 阿易闻言,想起谢今爻,摸了摸妹妹的头:“幸好魔主早有远见,把你们都留在了河谷。行军途中,这样危险的事情并不鲜见——谁知道你这丫头自己跟上来了。” 阿蜜道:“我担心哥哥啊。” 旁边一个魔将倒是听了进去:“魔主在故乡还有姊妹吗?” 阿蜜下意识戒备地望着他。 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要保护好瑶瑶,那么就不能透露出瑶瑶的所在。 阿易神色冷肃:“追风,有些话最好不要问。” 这魔将有些尴尬地收回视线。在心中暗自咒骂这蜜袋鼯兄妹一个样子,像是苏不遮养的狗似的。 不过等到苏不遮死了,他还用看他们脸色? 他本来是其中一个营帐的首领,听闻了苏不遮的存在,上门挑战,结果没想到那小子尽管没有灵气,却可以用魔气打败他。 真是见了鬼了。 颜面扫地还被收为追随者,他早在心里暗恨许久。 他早就知道,跟着这种反叛军,根本没有一点胜利的保障。 一旦苏不遮死了,他们这些叛军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日回到王都那一方。 他走到一边,准备今夜守在帐子前,听苏不遮的消息到底如何—— 如果苏不遮不行了,他就立刻离开这里,投靠王都。 * 帐内,少年半裸胸膛,看似紧实而完好无损的肌肉包裹着白色纱布。 修长而粗粝的十指解开白色的纱布,露出里面带着点血色的肌底。 他垂下雪白的眼睫,手指拂过自己先前险些被射穿的伤处。 魔气一点点凝聚,在他胸前织云而起。 不过片刻,那深可见骨,直到肋骨的可怖伤口,迅速恢复了。 军医满头细汗,不敢说话。 苏不遮抬起眼睛,淡淡看他:“让阿易进来。” 阿易听到军医唤他,下意识有了不好的预感。 什么情况,会让魔主在这样重伤的时刻召见他?他心中顿时全是悲壮。 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看到了曙光——竟然毁在了一支魔晶箭上。 阿易面色沉重地走近帘帐。 他已经做好准备,进去看见苏不遮面色惨白的一张脸了。 如果没有魔主,军队如何能对抗魔都的压力? 王都的人血腥残暴,他们横竖都会是一个死字。 阿蜜在门口,同样心情沉重。 出乎意料的是,魔主已经坐在桌前,除了唇色有些白,精神状态好到让阿易觉得莫不是回光返照了。 苏不遮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不遮身着主帅红衣,本就生得高的眉骨因为撩起额发更加开阔英挺。他抬眼的一瞬间,阿易又险些打个寒战。 不过这熟悉的感觉让阿易心安。 魔主非但没有奄奄一息,甚至依旧意气风发。 阿易嘴一瘪,眼泪险些出来。 苏不遮蹙眉:“哭什么哭。” 话虽然说得冷,但他眉目间还是生出融融暖意。 “过来。”苏不遮的眉眼在灯光照耀下看上去更易亲近。 阿易从营帐内出来的时候,满脸悲壮。 早在外头等着的魔将魔兵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狗,该转风向的已经开始做好准备。 被王族奴役许久的他们,并没有抢走叛军话语权的意识。 他们其中很多人只是见风使舵,迅速夜半出逃,去寻王族的军队。 不过这也是整个军队之中的少数了。 逃走的魔兵并不多,更多的是原来的王族旧部魔将。 大部分魔兵诚挚地追随他们的铁血而不失仁慈的主上——苏不遮。 逃走的魔将追风同为魔狼族,他投诚的筹码就是一个确切的消息。 他为镇压叛军的王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苏不遮中了魔晶箭,如今性命垂危。 “此话当真?” 追风颔首:“自然,他已经请了他的亲部进帐,估计已经在安排后事了。” 王军大振,立刻整军,次日便发动了突袭。 追风作为次将,在右翼领头。 这一场战争,似乎就将是最后的结束了。 次日,血照残阳,两军铁蹄交锋。 王军首领看到了叛军前列,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红色主帅身影。 那人影的剪影模糊而熟悉,自头盔边缘露出一截闪耀的银发。 长沙之上,他红袍透出铠甲,烈烈生风。 随后掌中白骨长刀自空中一划,一落。 入耳是犀角层层叠叠荡过群山,随后是对方那熟悉而令人闻风丧胆的低沉声音。 “杀。” * 后方城池的军队正等着第一梯队的捷报。 然而,他们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捷报,而且得到了一个噩耗,苏不遮苏醒了。 并且,据说这一次受伤并没有让他留下任何的隐患,反而,他变得更强了。 他们本来不相信,谁能受了伤还能更好呢,结果等到和苏不遮打了一仗之后,他们绝望了。 苏不遮真的变得更强了。 五天,苏不遮一路从王都三百里处的城池杀到了王都脚下。 叛军已不再是叛军。 百姓称之为义军。 据说义军头领是个英俊如神明的青年人。 据说义军所到之处,决不烧杀劫掠,只保护弱小。 义军振臂,一呼百应。 魔界,彻底反了。 第32章 (二更) 万丈深渊…… 苏不遮进入王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阿易带人去接谢小羊。 他想,希望习惯住在大房子的谢小羊能习惯魔宫的宫殿。 上一任魔尊耽于享受,宫殿修了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谢小羊喜欢的。 阿易得知了苏不遮的想法之后,摇头叹息,心想,得了,还没正式登基,已经开始昏庸了。 看看他整天脑子里想除了谢小羊还有什么啊。 但事实证明,除此之外,苏不遮脑子里的确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他并不是对敌人心慈手软的人。 入王都第二件事,就是斩杀魔狼王族,不留活口。 旭日东升,伴随着魔狼族的鲜血飞溅上青年的眼角,他冷淡地收回白骨长刀。 魔界从此易主。 望着青年寒意冷厉的眼眸,魔兵们重重低下头去,铁甲叩击地面的声音整齐划一。 心中敬意大于惧怕——这是他们追随的主人。 他值得追随。 许多魔界百姓在攻陷魔都的这一天都热泪盈眶。 年幼的小崽子都走街串巷,唱着歌颂他的童谣。在大家心中——魔主是唯一能够给他们带来和平和安居乐业的主。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苛政下的课税徭役,再也不用担心被王族肆意贩卖妻离子散,再也不用担心因为“血统低下”被官兵抓走,用来炼那可怕的魔晶箭。 修界听闻这位新魔尊备受爱戴,同样等待着他正式登上魔尊之位之后对于修界的表态。 * 第十三天。 谢今爻等待着。 门前的大脸盘子花被她挖来挖去换了无数个位置。 修界智囊团联系她,问她怎么样。 谢今爻没精打采地回复:“他还没回来。” 这更坐实了修界智囊团的猜想。 也许那一位,真的是已经殒命在修界和魔界两军的战乱,亦或者是叛军王军的内战中了。 否则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没能回来,甚至没个消息? 不过现在没人想去刺激老祖宗触霉头。 大家都知道,老祖宗有自己奇怪的固执。 老祖宗的反应很慢,但是只要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那绝对就是只认死理。 比如保护修界,比如情劫对象。 而在第十四天的早上,河谷口出现了两个魔修。 他们打量着河谷里的情况,偏偏因为河谷口的魔气封印进不来。 魔气封印在魔界比用灵气封印更加管用,因为有了魔气天生的滋养,封印非但不会像灵气封印一样变弱,还会增强。 谢今爻路过的时候,他们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谢今爻有点失望。 不是猫咪。 她正打算走,那两个魔修就叫住了她。 “小姑娘,你认不认识,苏不遮?” 谢今爻停下了脚步。 她困惑地消化了一下他们的话。 随后她回答:“不认识。” 那两个魔修的面容顿时变得狰狞。 “你不会又被阿易那条狗耍了吧?”同伴质问,“还说什么有威胁苏不遮,用来转圜的余地呢。” 追风恼恨道:“该死。” 望着同伴怀疑的目光,追风咽下一口气:“怎么会呢,这消息绝对是真的。” 他差点杀了,好不容易运气好活了下来,却被苏不遮那家伙砍断了一条腿,自此成了废人。 他眼中透出狠戾。 他当然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所以,他只是打算报复苏不遮罢了。 苏不遮现在万人之上,他现在当然没有任何机会能够伤到他。 所以,只能从这个女人下手了。 这个女人身上,有苏不遮的气息,苏不遮的气息,就算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追风咬牙切齿。 追风尽量和颜悦色道:“小姑娘,我们是有人派来接你的。” 谢今爻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猫咪在走之前三令五申过的,不许出谷。 她这么多天都没出去呢,要是现在出去,刚好像上次送红线一样被猫咪抓包了,那多亏啊。 谢今爻觉得这个决定很聪明。 她果断摇头:“你要是来接我的,那你就进来吧。” 追风额头青筋一跳。 他心里骂娘,我要是能进来,能待着这儿一动不动这么久吗?! 他平心静气,强颜欢笑:“小姑娘,我进不来。” 谢今爻有些失望:“那你怎么来接我。” 追风忍住发脾气的欲望:“相信我,我真的是来接你的。” 谢今爻点头:“你是谁派来接我的?” 她迟疑地问:“是猫咪吗?” 追风和同伴对视一眼。 二人欣喜万分——有门。 追风作悲戚状:“是他,他受了重伤,快要死了.......” 谢今爻眨了眨眼,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 重伤,要死了。 心里泛起奇怪的感觉。 猫咪怎么会死呢。 不是已经停战了吗? 刚想到这里,她才发觉自己把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你快出来,和我们走,再去见他一面吧。他是在战场上被修界重伤......” 这句话,和多年前的一句话,重叠在了一起。 “阿爻,再去看看你师父吧。” 午后令人窒息的阳光再度落在那张她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脸上。 师父睁开了眼睛,他声嘶力竭地抓住她的手:“阿爻!看着我!” 谢今爻猛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眼睛无神地四处乱飘。 不,不会的。 我不想看。 不要带我去。 我不想去的—— 我不要看他死。 两个魔修看见小姑娘脸色发白,手指也紧紧抓住裙摆,心中大喜。 追风愉悦地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他心想,苏不遮,你毁了我的腿,我就折磨这个女人。 然而谢今爻后退一步,竟然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追风一愣:“你去哪里?” 谢今爻并不听他的。 谢今爻慌乱地想,我得赶紧走,不然会被抓住的。 追风急了:“你不见他最后一面,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你.......他想见你,一直在念的名字!” 这当然是扯谎,他根本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谢今爻只是摇头。 她想,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她想,我绝对不能去见他的——我去见他,他就真的死了。 我们已经结为道侣了。 现在只要我成功死遁,和他断得干干净净,长老们就会答应我带他会修界的。 去了修界他就不会死了。 医修会好好医治他的! 谢今爻忽然又有了信心。 情劫就快要渡完啦! 她露出个笑,随后转身,穿过河谷的屏障。 两个魔修看着她穿过了屏障,走到了面前,都没想到得手这么容易。 眼前这个少女,浑身没有半点灵力,也没有任何魔气。 就是个纯正的弱小人族。 她眼睛无神,瞳仁漆黑,望得他莫名一个战栗。 她说:“他在哪里?” * 天上飘着细细的雨,谢今爻坐在破旧的,吱呀作响的马车上。 她问:“还有多久到啊?” 自从她上了马车,这两个人就没再和她说话了。 追风听见她第四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嗤笑出声。 他露出个狰狞的笑,伸手抓住谢今爻的手腕。 谢今爻并没有觉得疼,反而是追风发觉他一旦想要用力,手掌下原本柔软的皮肤就变得和钢铁一样坚硬。 他骇然想,这又是苏不遮留下的什么东西在起作用? 同伴不耐烦地问:“你说那人会派人追过来,怎么还没到?”不到,他们怎么交涉啊。 话音刚落,追风干净利落地一脚,便将同伴踹下了马车。 同伴愕然地望着马车绝尘而去,总算明白了这走投无路的废人到底想做什么。 “蠢货!”他骂一声。 竟然打算直接杀了那小姑娘泄愤。 简直是蠢到家的东西! 谢今爻是看着他把同伴踹下去的。 追风回头,本以为会看见她害怕恐惧的脸,但出乎意料的是,小姑娘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双大而圆的眼睛没什么神采地望向外头的雨幕。 追风忽然起了恶意。 他告诉她:“你要找的人,早就死了。” 谢今爻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难以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追风看她还没回过味来,继续道:“你知道吗,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呢——那修界的老祖宗,出了名的霜寒剑,你知道吧?” 小姑娘一双黝黑无垢的眼睛望着他。 追风难以忍受恶意带来的极致愉悦,他一字一顿地说:“只消一剑——他的头就落在了地上。” 一直被苏不遮压一头的苦闷,和变成废人的现状,已经让他开始变态。 “那颗头,就落在我脚边。” “他长得那么好看,你知道吧?” “我踩爆了他的眼珠子——我最讨厌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他精神已经开始错乱,脸皮开始兴奋地抽搐,与此同时,他狠狠踏了一脚马车的车板。 仿佛就有那么一颗眼珠子被他踩爆似的。 “马踏碎了他的脑袋!”他高声道,满脸泛着红光。 谢今爻战栗一下,往后一缩。 他在说什么? 望着小姑娘煞白的脸,和收紧的雪白手指,他继续愉快地说了下去。 “身体也成了一堆烂泥——你想不想看看呀?嗯?” 那个噩梦和现实交错变幻,让她难以辨别现在究竟是梦还是什么。 那个梦……她斩落了…… 面前的人神情狰狞,嘴唇不断开合。谢今爻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望着他。 只消一剑——他的头就落在了地上! 谢今爻打了个寒战。 看着她惨白下去的脸,追风心头被苏不遮压一头的恶气总算出了。 “现在,我送你下去陪他,好不好啊?”他在她耳边残忍地低语,手中的匕首已经迫近她的咽喉。 谢今爻忽然就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 也许,就是她杀了……? 也许就在那千千万万次举剑里。也许就在那无数断臂残肢之中藏着…… “谢小羊?” 眼前掠过他含笑的眼睛。 随后漂亮的眼睫一眨——溅上血珠。 “是我啊。” “为什么?” 而她只是收剑。 谢今爻看见自己面无表情地跨过那颗熟悉的头颅。 追风望着她煞白的脸,手中一道寒光起。 与此同时,没有人驾驶的马车,忽然一歪。 追风面目狰狞:“去死吧!” 泥泞的道路上,车辙岌岌可危地往旁边一滑。 也就是在这一瞬,马车坠下了旁边的万丈深渊! 第33章 给我擦擦,好不好…… 潮湿的烂泥里,一道影子从车底爬出来。 小姑娘满脸是血,呆呆地望着周遭的树木。 周遭的一切是那么陌生,让她下意识低下头。 手好脏。她想。全是泥巴。 给我擦擦,好不好? 此时,似乎真的有那么一双温柔的手,穿过她的手掌。 却不得触碰。 她回答着无人询问的问题:“我没事的。” 她当然不会有事。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此时一旁已经摔得七窍流血的魔修已经断了呼吸。 路过的风似乎轻轻叹息一声。 一片空寂的山林。 忽的,她干巴巴地说:“我好像有点害怕。”你快来。 从来没有说过的,我害怕。 她其实并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但是她觉得也许现在自己就是在害怕,因为手指有点抖。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了。 她孤孤单单地站在细细雨丝中,手足无措地面对着漆黑一片的山林。 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深渊下露水深重,实在是太冷了。 她说:“好冷。” 然而还是没有回答。 于是她就这样坐在地上,却没有人管她了。 眼睫都被淋得很重很湿。雨珠一滴滴滚落下来。她睁不开眼睛。 她喃喃道:“我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不知是对谁说的。 不过也依旧没有人回答就是了。 就这样,她坐到了天黑。 在因为太冷不断发抖之后,她站起身,和修界联盟联系。 一百三十八听见她平静的声音:“他死了。” * 一百三十八叹口气。 就知道是这样。 “老祖宗,您现在在哪里?” 谢今爻四面望了望,随后说:“我在一个悬崖下面,我不认识路。” 一百三十八问她:“怎么会在悬崖里?” 谢今爻将方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一百三十八冷静道:“所以说,您后面还有一个魔修或者说是追兵?” “现在新任魔尊将要继位,魔界修界关系正是最为复杂的阶段。”一百三十八斟酌措辞,“您若是被发现了,不利于我们两界之间的关系。” 修界智囊团经过紧张的商议,得出了结论。 “这样,老祖宗,我们立刻会来接您,您先不要走动。” 谢今爻打断了他们的话:“我还是要‘死’,是吗?” 一百三十八犹豫片刻,道:“确实,毕竟您在魔界是‘存在’的。” 若是让魔界知晓了修界老祖宗因为什么原因而来魔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现任魔尊并没有对修界表现出敌意,但是谁知道,他在知道修界最重要的底牌谢今爻,刚刚渡过了个性命攸关的情劫时,会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无论如何,这都将是修界的重要的机密。 等到光芒熄灭,谢今爻才说出那句话。 “能不能快一点来,我有点难受。” 然而光芒已经熄灭了,没有人听见这句话。 好吧。谢今爻想。 也是,不能说的话,不被听见也好。 她乖乖地漫无目的地开始等候。 * 一百三十八来接老祖宗的时候。 老祖宗正站在那魔修惨不忍睹的尸体旁边,看见他来了,还是平常那一副冷冷淡淡,置身于状况之外的样子。 看上去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一百三十八想到。好事。 一百三十八自己都觉得自己来之前打好的安慰她的腹稿都是白搭而且十分可笑。 他就说,老祖宗怎么会对一个魔修产生什么深刻的感情。 她又怎么会因为情劫对象的死去而过分难过呢? 老祖宗可是正经战场上几百回来来去去的,见过多少生死啊。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习惯性问了一句:“老祖宗,您没事吧?” 谢今爻点点头,随后冷淡问道:“我没事,修界边境如何?” 老祖宗还是那个老祖宗。一百三十八放心了。 一百三十八颔首:“边境没事,就等着您回去了,您的情劫.......” 谢今爻回答:“渡完了。” 她垂下眼帘,冰冷的睫羽沾着雨水,越发漆黑疏冷。 她甚至露出个笑。 那个笑不知为何,也许是被雨淋湿了,也许是皮肤太白,头发瞳仁太黑,看上去总是瘆人得慌。 “我和他已经结为道侣。虽然他现在已经死了,但是现在我斩断情丝,死遁就行了吧。” “理论上是这样——”一百二十八回答。 谢今爻声音清凌凌:“挺好的,情劫渡完了。” “我现在可以全心全意保护修界子民了。”她补充一句。 她露出个轻快的笑容。 一百三十八不忍道:“老祖宗,您别笑了。” 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让人难受。一百三十八将其归结为自己心疼那位无妄之灾的情劫对象身上。 老祖宗是挺没心没肺的。一百三十八想到。只是可怜了那一位啊。 他觉得,之前那位在他们面前带走老祖宗的,对老祖宗应该是真心的。 真是……可怜啊。 不过比起一个魔修,关于老祖宗的情劫,他们最担忧的地方还是老祖宗这边会不会出问题。 不过,现在看她这样,也确实是斩断了情丝。 真是有点过于没心没肺啊。 一百三十八迅速调整心态——确实,老祖宗渡过情劫,对修界也是好事。 谢今爻望着一百三十八等几位长老放好了伪装好的尸体,随后道:“回边境吧。” “老祖宗,走错方向了。”一百三十八看着她南辕北辙的路,连忙道。 谢今爻蹙了蹙眉,随后说:“我记得这边是向着修界的。” 一百三十八笑了笑:“老祖宗,那边是对着魔界王都的!” 谢今爻点点头:“哦,好吧。有点忘记了。” 她召出霜寒剑,众人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片寂静的树叶瑟瑟声。 第34章 (二更加三更) 谢小羊碎掉了…… 天空中擦过一道银色光影。 雨滴落在阿易的鼻尖上,他抬起眼。 他疑惑地想,刚刚是不是看到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此时,阿蜜掀开马车的帐子,问他:“哥哥,是不是快到了?” 阿易被她一打岔,迅速忘记了方才看到的东西。 他点点头,在心底估摸了一下距离,随后道:“嗯,快了。” 阿蜜望着苍青色的天空,有些忧愁地皱起眉头。 她好不容易才劝说魔主留在王都,没有亲自前来。 不知道瑶瑶从战场上回来没有啊。 瑶瑶可一定要回来啊——不然就露馅了。 * 苏不遮处理完了王都的事情,还是觉得应该亲自去接谢小羊过来。 边境到王都,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自己手下的人,除了阿易,都是谢小羊没接触过的生面孔。 他又嘱咐过谢小羊绝对不能离开河谷,想起谢小羊那么听话,他觉得那群人可能没办法让谢小羊从河谷出来。 少年弯起唇角—— 而且,他想要给谢小羊一个惊喜啊。 少年长期来的沉重肃穆心境因为想起她而变得轻快愉悦。 他唇角不自觉再次带上一抹温柔的笑。 随后他又想到,那群人哪里有照顾人族小姑娘的经验,他应该自己去。 据阿蜜说,她离开河谷之时,从边境采买了不少东西回去。但是他还是担心谢小羊会饿瘦。 少年蹙了蹙眉。 随后想到,幸好河谷里没有什么毒蘑菇。 不过他回去,还是得先向谢小羊道歉才行。 这么久没有消息。留她一个人在谷里。 苏不遮都觉得自己太残忍了。 他思维跳跃极快,随后转念一想,不知道谢小羊会不会喜欢魔都? 这里没有魔气瘴气,她不会再发烧。 这里非常安全,他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害她的机会。 他会给她喜欢的花园,会一直陪伴着他。 他又转念一想。 只是,谢小羊会不会害怕? 自己突然变了,她会不会害怕? 苏不遮轻松的心情,迅速变为有些忐忑不安,但随后他想,害怕也没用了,他已经是她的了。 她亲自给了他红线,给了他花环,让他成为她的道侣。 她给他梳头,亲吻,拥抱…… 她是他的羊。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掩住唇角的笑。 伴随着马蹄疾奔。他的身影没入一片灿烂的朝阳之中。 * 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河谷空空如也。 阿易心头一跳,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 而马车内的阿蜜,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瑶瑶上车,便掀开了车帘想要询问,她望见哥哥这样冷厉的神情,便担忧道:“哥哥,怎么了?” 阿易深呼吸一口,冷空气进入他的咽喉,让他发声都有些艰涩:“她不见了。” 与此同时,他下令:“进谷的,仔细找。” 现在还有机会,也许谢瑶瑶只是没在小木屋里。 阿易心想,幸好主君没有跟着一起来,否则主君着急起来,情况只会更糟。 就这样,他们翻遍了整个河谷。 别说谢瑶瑶了,羊毛都没一根。 阿易有些焦灼,阿蜜也跟着去小木屋里查看,发现信已经被拿走了。 瑶瑶近期回来过。 就在这样搜寻中,天色暗了下去。 他们只能在这里扎营。 阿易怎么也想不通,她不过是个连灵气都没有的小姑娘,怎么会就这样没留一点痕迹,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众人都有些焦愁。 与此同时,阿易也再次暗自庆幸,幸好主君没有一起来,不然这么久找不到人,主君得疯。 希望谢瑶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毕竟前朝炼制那一批魔晶箭,边境的大型魔兽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而此刻,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从远处遥遥传来一阵马蹄声。 随后是勒马声,阿易看见自家意气风发的主君,神情有些彷徨无措地迅速跳下马。 阿易心头一跳,正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苏不遮只犹豫片刻,便掀开了马车车帘。 苏不遮在掀开帘子的时候,心中掠过无数想法,终究化为苦涩而满足的欢喜。 她好久没有见过他了,她会不会认不出他? 她瘦了没有? 她会不会生他的气? 然而无数个问题过去,他看见,光线昏暗的马车里,只有阿蜜。 阿蜜看见是他,攥紧了裙子。 阿蜜直到现在还是很怕他,准确地说,应该是比以前更害怕他了。毕竟对现在的他撒谎,和对以前的他撒谎,所需要承受的压力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主君怎么来了?阿蜜心中更慌。 苏不遮蹙了蹙眉。 他干脆利落地放手,马车车帘也落下。 他问阿易:“谢小羊呢?” 阿易半跪下去。 他咽了口口水,随后道:“主君,我们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已经派人四面排查.....” 苏不遮手指猛地收紧。 他幽碧瞳孔所有视线尽数落在阿易苍白的脸上。 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谢小羊还没回来? 苏不遮第一反应是,谢小羊的亲人,不会又将谢小羊带走了? 但是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离开时在河谷上施了结界,修界的人进不来——除非,谢小羊是主动跟着他们离开。 苏不遮心口漫起一阵刺痛。 他又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告诉自己,要相信谢小羊。她不会再这样丢下她。说不定过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呢? 就像她说的“我本来走了,现在又回来了”一样。 “主君,谷中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应该是她自己出了谷,您说有没有可能是她的家人来接她......” 阿易感觉到自己后颈一阵凉意,连忙道:“属下失言。” 苏不遮按捺住内心的焦灼,走进了谷中,自己亲自查看。 此时,派去四面查探的人已经陆续回来,并未在周围发现有人族的踪迹。 在火光之中,苏不遮的目光落在谷口。随后他瞳孔一眯——谷口有熟悉的魔狼气息。 苏不遮顺着那气息,一路向前。 只见自河谷绵延至远方,是一道泥泞之下厚厚的车辙。 苏不遮俯身观察——按照车辙压痕来看,马车上不止有两个人。 阿易跟随在苏不遮身边这么久,此时怎么也猜得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应该有人知道了谢瑶瑶的存在,提前将谢瑶瑶劫走了。 主君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阿易神色肃穆,心中不详预感在夜色之中更加浓厚。 阿易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有魔狼的气息,应该是寻仇......” 不等他说完,苏不遮已经跨上马,沿着车辙一路追了上去。 阿易忙带人跟上。 阿蜜抓住阿易:“哥哥,带上我。” 阿蜜不相信瑶瑶会被几个魔修轻易带走,她是亲眼看见过瑶瑶斩杀魔狼的——她咬了咬唇,随后想到了,瑶瑶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必须要跟上主君,保证瑶瑶的谎言不会被拆穿。 追踪的人并没有走多远,就从路边的草丛里抓到了一个魔修。 那正是苏不遮伪装重伤那一夜出逃的魔将之一。 苏不遮没有给他多费口舌的机会。他神色阴鸷地一把握住那魔将的喉管,言简意赅:“说。” 那魔将立刻就招了。 “主君饶命,我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听信追风的话。我并没有伤害那位姑娘的意思啊,只是我也没想到,追风真的疯了,那厮是真的想要和您鱼死网破,求主君放我一条生路......” 苏不遮没给他机会,一把掐碎了他的喉管。 那魔将的身体软如烂泥,苏不遮没有再给一个眼神,循着他所说的方向而去。 阿易等人一个字都不敢说。 谁见过这样的主君? 仿佛谁敢挡着他,谁就会立刻被杀死。 没过多久,夜色之中,他们到达了一片山崖路。 雨天的山崖路格外湿滑,火把下,那明显的车辙滑落的痕迹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悬崖深不可见底,细雨之中,雾气弥漫。 阿易看见,主君的眼睛一瞬就红了。 阿易心头一酸,知道谢瑶瑶恐怕凶多吉少。 苏不遮十指紧收,从脑海中绵密的阵痛中回过神来,强行控制着自己冷静。 还没找到谢小羊——不许多想。 他能将谢小羊从熊,从蜘蛛,从鱼手里救出来,这次也一定可以。 他已经变得更强——他一定,一定可以保护她。 然而伴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山崖路前方,他还是难以遏制地心悸了片刻——山崖路前方是一片泥泞,而泥泞之中没有半个脚印。 据方才被抓住的魔将说,追风已经断了一条腿,是个废人了。 他不可能带着谢小羊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地往前走。 话虽如此,但是苏不遮还是吩咐人往前找。 往前找的人心里都已经知道前面恐怕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主君冰冷的目光让他们下意识服从了任何吩咐。 阿蜜望着那万丈深渊,也愣住了。 瑶瑶,真的从这里掉下去了吗? 阿蜜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指,直到十指将掌心掐出鲜血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有些慌乱地想,不行,她必须去看看。 她得去找瑶瑶! 而苏不遮早已经化为兽态,迅速自悬崖上头往下跳跃而去。 悬崖高深陡窄,就算是他也难免受伤,众人有些不忍地收回目光,从另一侧下崖,追随他而去。 苏不遮只一味近乎狂乱地下坠,奔跑。 他反复告诉自己,谢小羊不会有事的。 他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往别处想——也许这是哪个过路人发生了意外呢? 不可能是谢小羊的,谢小羊怎么会坐马车呢? 她那么胆小…… 直到看到被挂在岩壁上的马车残骸的那一刻,苏不遮都不相信是谢小羊掉下来了。 应该说,他想都不敢想,这里这么高,谢小羊要是掉下来—— 他打了个寒战。 不可能的,他反复告诉自己。 谢小羊这么小,这么弱,怎么会从悬崖上掉下来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这么小—— 虽然这么反复告诉着自己,他的速度还是伴随着几乎再也不能控制的下坠越来越快。周围尖利的岩石划破他的皮毛,带出长长一道血痕,他恍若未觉,只知道继续往下跳,奔跑,跳,奔跑。 很快,在湿漉漉的雾气深处,他对上一张脸。 魔族的颅骨被摔得粉碎,面目全非,鲜血纵横流淌的痕迹已经干涸。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他曾经的部下,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他本应该停止在这里,不再下望。 但他看到了被揉皱的似的,小小的白色的一团。 她躺在地上,血淋淋的,像是碎掉的白瓷。 碎掉的白瓷,扎进了什么地方,让他的呼吸都要在这一瞬停止。 雪豹茫然地上前,嗅了嗅她身上的气息。 那气息熟悉得让他害怕。 他有些焦躁地围着她打转了一阵,随后他将尾巴放进她怀里。 她冰冷僵硬的手没有反应。 他又去衔来一朵花,放在她身边,她没有反应。 雪豹将脑袋抵在她怀里,蹭了又蹭,她没有反应。 随后他迷茫地守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没有火光的黑暗之中,只有他陪伴着她。 半晌后,他喉咙里传来一声不平的像是呜咽的呼唤。 在他身后赶来的阿易,撇开了眼睛。所有人都沉默着望向远处。火光彻底照亮了她的面容。 巨兽化为人形。 “谢小羊?”他唤她,“你怎么不说话?” 他的手指拂过她覆盖面容的染血黑发,露出底下那张破碎的面容。 已经僵冷的女孩,自然不会说一句话。 他难过地喃喃道:“你怎么又不听话,到处乱跑。” “你让我怎么找你啊。” 他似乎在怨她,似乎在生气。 但是她不说话,他又怕她被他过分严厉给吓到。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摔倒了——痛不痛?” 少年雪白的睫羽上,已经坠下一滴淡淡的红色的液体。 那抹红色,洇染了他衣襟,他浑然未觉。 点滴的细雨落在她的面庞上。 苏不遮伸手给她挡雨。 阿蜜这才看见他在用力,他浑身紧绷着,像是不肯松的弓弦,泄了力,便会铮断。 雨幕的声音,都归为天地间唯一的侘寂。 全是她。 无声的,静寂的疼痛蔓延到身体每一个角落。昔日的记忆如同复苏的浪潮,一点点卷过他脑海里深刻的,不深刻的影子。 伤口迸开,鲜血直流。 “猫咪,我们去哪里?” “你不会说话吗?”她偏过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谢瑶瑶。” 她露出个笑脸。 苏不遮木然地看着此刻臂弯里,再也认不出的脸。 她好软,好软,抱着的是她,又不是她。 是她的身体,但是她不在身体里面。 要在那一瞬间脱离身体,她得多疼。 他和她一样疼。 那时候,他赶她走,她却没有离开。 “你没走?”他问她。 她偏过头,笑得傻乎乎:“走了啊——然后又回来了。” “猫咪,你要吃鱼吗?我给你抓鱼?” 他冷淡地回答:“两清。” “有鱼叫做两清吗?好吃吗?长什么样?” 他甩开她,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你等等我呀......” 她跟不上他,找不到他时焦急的脸,四处喊:“猫咪!” 看到他的那一瞬两眼放光:“我在这里!” 她用小叉子吃饭,夸奖他做的羊肉真棒。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在熟睡的她耳边道:“谢小羊,你饿不饿啊?” “饿了就起来,我给你做鸡腿吃。” 她没有回答。 浪潮卷过她掌心的灰土——她送了他一株花,还提醒他:“猫咪,记得给花浇水哦。” 那个雪夜,她怯怯地抬眼:“我抓到了羊。” “为什么给我?” 她傻乎乎地回答:“吃不完。” 苏不遮将尾巴放在那双手里。多么奇怪,那双手无力到已经抓不住他的尾巴,却又有力到能够一直不变。 他鼓励她:“谢小羊,你冷不冷?冷就抱住我的尾巴。” 她没有回答。 苏不遮的尾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脊背打了个颤,有些茫然地想起曾经她抱住他的尾巴,在睡梦之中:“我就蹭蹭。” 她身上有很多刮擦的痕迹,几乎没有一处好的。他一点点珍重地拂过她遍体鳞伤的身体。 轻柔的海浪卷过他流血的伤口,让他的面容不可抑制地开始抽搐。 但是他想起她说:“猫咪,你真好看。” 他哑着嗓子捂住她的眼睛。 掌心是潮湿的黏腻的触感,如同眼泪。他又想起,她因为被他赶走偷偷哭。 单纯以为是花死了所以他才赶她走时,她偷偷早起挖了一株新的花回来。 谢小羊这么胆小的。他想。 他抱住了怀里软软的谢小羊,太软了,都不像是谢小羊了。 像是春天柔软的泥,没有形状的水,随时可以从臂弯里流淌而去。 “不要怕,”他说,“我来了。” 谢小羊不回答。 他挪开遮挡住她眼睛的手,才发现她并没有流泪,而是一直在流血。 他掌心里的红色流淌到了手腕的红线上。 他又想起,她送给他红线:“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她大声说:“我要吃鸡腿!” 她总是笑弯了眼睛:“谢谢你,猫咪!” 他悄悄给她换了新的花。第二天她高兴地蹲在那里一直看:“猫咪,花没有死。” 她撞见他杀人,她说她害怕,他没理她,最后却是她拿着一束花对他说:“猫咪,送给你,你别生气了。” 她发高烧,做噩梦时抓住他的手。 她夸他漂亮,迷迷糊糊亲了他的嘴唇。 只要他做一点事情,她就会说:“猫咪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 吃糖葫芦她会给他留半串,被糖渍染红的嘴巴笑嘻嘻。 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久,只要他带她出门一次,她就会立刻开心又满足。 她向别人介绍:“他是我的家人。” 他带她住进河谷,她笑得很灿烂:“我们一直住在这里!” 因为她答应了他不要乱跑,所以就算是坏人来了,也只是躲进了柜子里。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柜子里睡着了。 她醒来时的毫不自知危险的笑脸像是太阳:“你让我在这里等着你。这次我没有乱跑哦。” 她在无妄花海里,为他编织了第一个花环。 此时,他脑海里全是她的声音在呼唤他。笑着的,难过的,兴奋的,时时刻刻,她都在呼唤他:“猫咪!猫咪!” 他濒临死亡之际,经脉破碎,也是带着她气息的红线,将他唤醒。 他望着怀里不说话的安静的人,目光死寂地落在自己手腕上的红线上。 她突然消失,他将她找回来的时候,她说:“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猫咪了。”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我永远喜欢你。” 他们一起在木屋看着满天星河,她听他讲述他的身世。他说他已经不再难过。而她给了他一个拥抱,随后说:“那这个拥抱,就给以前那个还在伤心的你吧。” 她问他:“猫咪,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她说,她要带他回家。 她不知从哪里学会的生涩的亲吻和表白:“我爱你,猫咪。” 她用无妄花给他编了花环,她笑眯眯:“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结为道侣了。” 她给他梳头:“一梳梳到尾。” 一梳…… 苏不遮死死咬住了嘴唇。 他眼睫变得更湿,更重。 他仿佛听到了回应,她的声音远远的:“猫咪!” 是带着笑意的。 他茫然抬起脸,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谢小羊,你去哪里了? 他固执而不解地想着。 有人拉住他的手:“魔主,切勿伤心过度,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什么叫斯人已逝? 苏不遮不说话。 谁死了?他不知道。 “谢小羊,你快说话。”他执拗地晃了晃怀里的人。 怀中人的头无力地偏向另一边。 没有丝毫回应。 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怖让苏不遮的动作仿佛被凝固直至万年。 “谢小羊?” 她不回答。 同时,他再度死死抱住了她冰冷的身躯。 阿易听见他牙齿交错打架的声音,他也不忍再阻止,松开了手。 他碧绿的瞳孔湿漉漉的,失焦一般望着怀里那张破碎的,再也认不出来的容颜。 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我们不是会永远在一起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 “谢小羊,谢小羊,”他彷徨无措地晃她,“你说话啊。” 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随后他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太黑了,你不想说话?” 他固执地让所有人把火把举到她身边。 但也是这一刻,他心中的幻象完全被打破。 他颤着手。 前不久她还会对他笑,她的唇还吻过他的唇。他握住她柔软带着点凉意的手——现在已经变得僵硬。 令人崩溃的是,那只手,轻轻地,滚落了。 他如梦初醒。 谢小羊碎掉了。 完全碎了。 第35章 (一更) 不用打仗了。真好啊…… 魔宫的寝殿内,幽幽的灯火,映照着床榻上人的容颜。 纤长的雪白眼睫在高秀眉骨的阴影中,沉寂地落在他下眼睑。 银色的发梢落在颊侧,闪耀着细碎的荧光,让他的容颜如同沉睡千年的神祇一般笼罩光辉,圣洁而不可侵犯。 然而于他气质容颜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身侧包裹着厚厚一层黑色的魔气。 苏不遮又做梦了。 他见到了她。 她给他戴上花环,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站在无妄花海里,背对着他,像是一场破碎的美好旧梦。 她俯身时,那双眼睛依旧黑而明亮。而他与她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到她的手。 苏不遮追着她,追到了一片黑夜之中。 随后下一秒,是一辆失控的马车,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猫咪!” “我好害怕!” 随后是她抽泣的声音。 “猫咪,你在哪里?” 他无论如何回应,都无法让她知晓自己的存在。 他无论跑得多快,都接不住她坠落在自己面前的影子。 是他害死了她—— 她再次在他眼前被打碎。 碎片溅起,刺痛他的胸腔。 在这场无尽头的噩梦结束后,他掀开了眼睫。 面容清冷疏离,一双幽碧瞳孔落向殿门口。 他身着玄色衣袍,极其板正禁欲,不露除了脖颈和手以外的皮肤,明明生了一张极美的脸,却被浑身可怕的压迫感冲淡。 是不会让人生出邪念的令人敬畏的绝对力量。 阿易自殿门进来,便垂首道:“魔主,信函已送往修界,修界回复,待两日之后,便会派人前往签署和平条约。” 他半跪下,呈上信件。 苏不遮在阶上,垂眸接过他呈送上的信函。 他因为常年不见光白得过分的指尖掠过信函上的字迹。 阿易叹了口气。 魔主对于谢瑶瑶的死执念过深,以至于对修界态度堪称十分亲和。 就连邀请修界的人来参加魔主尊位大典,修界的人并没有全部参与,魔主也没任何怒色。 苏不遮冷淡的声音像是极凉的一捧雪擦过他耳畔:“准备好,务必好好招待。” 阿易听见他微微有些哑的声音,抬眸便看见他微微皱眉揉了揉眉心。 阿易目光落向沉寂的香炉—— 果然,里面的安神香又被魔主熄灭了。 苏不遮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惫懒:“阿易,都说了不要给我用安神香。” 用了安神香,做不了梦,见不到她的。 阿易无声地叹口气,随后恭敬道:“是。” 他退下去。 偌大的寝殿内,又只剩下了苏不遮一个人。 他走向桌案,将灯火点亮。 上一种能够带她重返人间的方法也失败了。 他恬淡地目光掠过这失败的一页,随后翻向下一页。 该尝试第十二种了。 他拉开玄色的衣袖,右臂上的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如同狰狞的蜈蚣盘旋在白瓷般的肌底上,他的皮肤是近乎晶莹剔透的白,看上去羸弱而病态,在幽惑的烛光下莫名有一种裂纹崩坏的美感。 随后他指尖凝聚起一丝魔气,魔气如同逗引蛇类一般,牵出一条细细的红气。 红气像是一条虚弱的小蛇,盘桓在他的指节处,眷恋地旋转。 青年声音温柔而低沉:“羊,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而此刻,远在灵山的谢今爻,忽然面色一白。 自灵魂之中生出的感召和陌生的温柔呼唤让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仿佛千里之外,有故人在遥遥呼唤她的姓名,召唤流离失所的游魂归家。 苏不遮低声念着远古如同歌谣一般磁性模糊的语言。 他垂眸念着的字句,如同化而有翼的灵蝶,腾旋扶摇,溯流而上。 随后灵蝶化为碎片。 那如同轻燕一般的感觉如同退潮一般散去,谢今爻睁开了眼睛。 她轻轻喘息。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似乎总是能感受到这种……呼唤。 此时她正身处修界一场宴会之中。 她只需坐在高座上,下望而不动,因此此时她的异样并未被任何人觉察。 苏不遮有些遗憾。 方才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可是偏偏触及的那一刻,那一股潮涌迅速退缩,如同藤蔓遇上铺天盖地的秋意,凋谢枯萎。 殷红的血线自他唇便流淌而下,他叹口气,对那缩回去的小红气道:“谢小羊,是不是那边太黑了,你害怕?” 红气摇头摆尾,也不知在说什么。 他用白绸一点点擦拭干净唇边的血珠,随后道:“没关系,我没事。” 谢小羊怕黑,他是在强迫她。他拂过那细细的红气,随后道:“对不起。” “我再想别的办法。” 红气悄悄滑进他的衣袖,又开始在他的皮肤上游走。 为了保存这一抹将要散去的红气,苏不遮将自己的身体炼成了容器。 这也是他唯一修炼的邪术了。 苏不遮微微蹙着眉,闭上眼睛。 此时,有人叩门。 “主君,王都内抓到了一批魔狼残部。”阿易神色带着厌恶,“正准备潜入宫中,等待修界来人,将其刺杀。” 这群残兵用心之险恶。 如若他们刺杀成功,得之不易的和平又会被破坏殆尽。 “老规矩处理吧。”他甚至没有睁开眼,慵懒而华丽的声线如同破冰的河,“记得要从高一点的地方扔下去。” 阿易听出了他心情不悦。 望向桌案上翻开了一半的书页,阿易了然——这是刚刚失败了一次。 高一点。阿易明白苏不遮的意思。 自从谢瑶瑶死后,主君性情变得阴晴不定,难以琢磨,对待叛党和前朝余孽也越发狠厉。 最初跟随主君的时候,主君斩杀叛党和前朝余孽,祸不殃及五族外。但在谢瑶瑶死后,主君整个人变得极其冷酷无情,除了叛党和前朝余孽一律诛九族之外,他还创造了别的惩罚方式,而最为显著的处理手法就是,主君现在用在魔狼残部主要人物身上的刑罚,名为“坠刑”。 何为坠刑。 便是将人放在黑暗的马车中,使马车沿着陡峭岩壁奔跑,那人便会在马车的不断奔跑中,绝望等待死期。 所谓高一点,就是将悬崖的选址,选的高一点。 之前还没有“高一点”这个说法的时候,有个运气好的死刑犯,被挂在了树上。 阿易记得主君当时望着那吊在半空的死刑犯,怔怔看了一阵。 那人在上头挂了足足一个时辰。 随后主君问他:“阿易,你说,为什么他没有被摔死呢?” 阿易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记得主君当时神情奇异,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令人迷惑的重大命题。 随后,主君了然:“是不够高啊。” 随后主君亲手将那死刑犯从树上取了下来,找了个更高的悬崖,将人丢了下去。 那声惨叫,戛然而止在躯体破碎之中。 主君满意了。 阿易头皮发麻:“主君,这是......” 苏不遮露出个困惑的表情。 他说:“没什么。我只是看见他,就会想到——” “为什么她掉下去了,没有树枝挂住她呢?” “太不公平了。” “都是一样掉下去,死的竟然不是他,太不公平了。”他摇了摇头。 随后他淡然嘱咐阿易:“这上头的树,都砍了吧。” ...... 阿易领命。 谢今爻早就被老头子们讲得昏昏欲睡。 终于,她作为镇场工具的任务完成了,谢今爻出了会场,四处乱转。 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是容易心慌。 起初长老们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找来医修为她细细诊断。 在医修神情复杂,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老祖宗最近吃得太多了,给撑着了,有点积食之后,长老们就断了她的粮。 所以她有了经验,有问题再也不会上报了。 几个同样出了会场的修士和她迎面对上,连忙打招呼:“老祖宗,近来身体如何?” 长老们提前就打招呼让谢今爻少说话,凡是有人问好,点个头就是。 谢今爻点了点头。 随后,她脚边传来一阵柔软的毛茸茸触感。 谢今爻垂眸一望。 那女修吓了一跳,连忙抱起那毛团子:“雪球,你怎么到处乱跑。” 据说老祖宗最讨厌猫了。 女修却见老祖宗怔怔望向那雪白的团子,神色似有动容。 女修一惊,心中暗想,难道传言有误? 但老祖宗面容依旧如霜雪一般高不可攀。 她沉思片刻,随后转身离开了。 女修心中不免遗憾——看来传言是真的,老祖宗真的不喜欢猫。 她悻悻然地抱着雪球。 身侧几个修士都说她好运。大师兄还责备她道:“早让你不要把雪球带上,老祖宗最讨厌猫一类的动物。” “我出生那一年,老祖宗收了份生辰礼物,是只猫。那猫死后,老祖宗便厌上了猫。” “啊?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举个例子,你收到了一把新奇的剑作为生辰礼物,然而那把剑没过多久就在众人面前碎掉了。你会如何?” “啊,破剑。” “这就对了,像是老祖宗这样强的修士,却收了一只不争气的短命猫,可不就像是这样吗?” 女修懵懵懂懂点头,随后道:“可是猫又不是剑,它是有生命的,不是武器啊......” 大师兄睨了她一眼,随后道:“在我们眼里是这样,但是以老祖宗格局里,你觉得,一只猫,和一颗尘埃,有什么区别?” 在老祖宗悠长的生命里,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浮云罢了。 也是,方才看老祖宗的模样,的确是个极冷淡无情的人。传闻也说,老祖宗只痴迷剑道,对外物无情漠然。女修想通了:“师兄说得在理。” 是啊,老祖宗那样的人会将目光放在弱小的短命的东西上吗?听上去就像个笑话。 猫死了,她应该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吧。毕竟老祖宗的寿命那么长,就连他们,在老祖宗眼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一片粉润的杏花花瓣飘落在她肩头。 谢今爻轻轻将花瓣拿起。 眼前又闪过什么模糊的身影。 谢今爻心想,我忘记了什么呢? 许久之后,她才从繁冗的记忆里寻到深埋的一双翡翠碧眼睛和方才凝望的眼睛重叠。 随后她了然。 想起那个人了。 曾经的,故人啊。 按照长老们算的日子,如果她没有提前渡劫,应当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渡劫了。 不过她的情劫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眨了眨眼,心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啊。 真好,现在修界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那双模糊的眼睛,被覆盖上一层层雾气,再度沉入她格外悠长的记忆之河里。 如同石子,如同流星。 一百三十八见她不在,沿着路追了上来。 果然,在杏花林里找到了看花的老祖宗。 他擦了擦汗:“总算找到您了,您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谢今爻回眸看他一眼,闲闲道:“我记得这里以前是桃花。” 一百三十八被逗乐了:“老祖宗,那花林子早十年前就被铲啦。” 谢今爻默了默,随后指尖拂过霜寒的剑身。 她不使用霜寒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把霜寒变成把小铲子挂在腰间。 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习惯了,只是知道,这件事,她已经做了很多年了。 谢今爻问:“我依稀记得之前那个五十九说,他在这里埋了酒——酒也被铲了吗?” 一百三十八神色复杂地默了默,随后道:“老祖宗,之前那个五十九,嫁女儿的时候就把酒挖出来了。” “桃花林被铲的时候,他外孙女都已经入灵山来修习剑术了。” 谢今爻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唔。” 谢今爻望向天上的流云,有感而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见她似有愁思,一百三十八安慰道:“是老祖宗山河长春。” 谢今爻也没了下文,一百三十八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又默默蹲下身来挖土了。 一百三十八叹口气。 老祖宗就有这习惯,一旦无聊了就挖土。 谢今爻挖了一阵,觉得更无趣,随后站起身来,就往宴席里走。 一百三十八忙拉住她:“老祖宗,您先用个清尘诀。” 谢今爻怔了怔,随后望向自己沾满灰土的手。 陌生的熟悉感划过她脑海。 依稀记得,以前她的手,在挖了土之后是不会脏的,可以直接吃东西来着。 虽说是这样想的,到底手里的灰土是真的。她还是用了个清尘诀,这才走进会场。 进了会场,她才知道为什么一百三十八要四处寻找自己了。 她方才坐上座位,长老们就宣布了一条重要消息。 魔尊有意签署和平协议,两界自此亲如兄弟。 与此同时,魔尊邀请修界联盟人员一同前往魔界,以示友好善意。 不用打仗了。谢今爻想。 真好啊。 她下意识想找谁说话,却发现自己高座旁,并没有任何人。 谢今爻觉得有点无聊,又有点失望。 到底是为什么,今天她总觉得不太舒服呢? 第36章 聊一聊魔尊的八卦…… 谢今爻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魔界了。 谢今爻察觉到,一百年之间,魔界似乎变了许多。魔族虽然依旧缺乏灵气,但是各个城池之间并不会像原来一样彼此之间争抢灵气资源了。而魔界原本贫瘠的商业也开始逐渐发展,与此同时,据说,魔界原本占商业大头的奴隶贩卖业在新魔尊上台之时便被终结了。 带领他们进入魔界的礼节官告诉他们,这是因为现在的魔界,大部分人都像魔主一样,用魔气修炼,因此对灵气再不是刚需。而奴隶贩卖的终结,也是以魔主和法律官们钦定的法典保护每一个魔族的权益为基础。 低头下望,一个路过的魔族小姑娘还对谢今爻露出一个无邪的微笑—— 因此还没见到魔主,谢今爻便对那位魔主产生了好感。 避免内部争斗的领袖是明智的。爱护人民的领袖是仁善的。懂得改革的领袖的永远不会被淘汰的。 这是谢今爻从小接受的教育。 谢今爻点头,对新魔尊表示十分欣赏。 礼节官彬彬有礼地带着修界的队伍进入的王宫。 妖族的几大首领的队伍已经抵达了王宫,此时两队相遇,彼此间也淡淡致意。 妖族天□□好自由,因此并不像修界,魔界一样自成一界。而且妖族天生美貌且多情,因此他们大多和修士们一同居住在修界,双方都是老熟人了。 妖族本是由万物灵力而生,有着用灵力修炼的先天优势和绵长寿命,所以几大首领大多和谢今爻年纪相仿,甚至有比谢今爻年长的前辈。谢今爻许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因此还觉得有几分亲切。 感受到心情不愉快几天的老祖宗终于变得开心起来,一百三十八松了口气。 所以说老年人还是要多做团建,有益身心健康。 反正剩下这些繁文缛节也不是谢今爻擅长的东西,因此谢今爻被放走,欢快地和招呼她的妖族南方首领一起嗑起了瓜子。 谢今爻很喜欢和南方首领聊天。 南方首领是一只翠鸟,乌黑的长发上点缀着青翠的羽毛,叽叽喳喳,话多且密。最重要的是,南方首领是长相最可爱的一个,面嫩到看上去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小萝莉模样。 翠鸟的声音悦耳动听,才达到谢今爻耳朵高度,她一点不怕生地缩进谢今爻的怀里给了她一个拥抱。 “阿爻,据说这次签署完和平条约,这位新魔尊还会让我们在王宫里住一阵子,到时候我来找你玩,好不好?”她亲昵地贴了贴谢今爻的脸。 谢今爻点头,兴奋极了:“刚刚好,北狐狸没来,咱们可以凑一桌麻将了。” 翠鸟抽了抽嘴角,没想到她还能拐到这件事上,随后敷衍道:“行啊。” 谢今爻摩拳擦掌:“那......” 翠鸟见势不对,迅速转开话题:“不过阿爻,你之前有没有见过这位新魔尊啊?” 谢今爻实诚地摇摇头,并且尝试将话题拉回正轨:“没见过——麻将。” 翠鸟用尽全力转移她的注意力:“据说这位新魔尊,长得可好看了。” 谢今爻“唔”了一声。 翠鸟察觉到她兴致缺缺,思索了一阵,随后道:“不过我没见过这位新魔尊啊——东小鱼见过。” 东小鱼是只可以化而为鸟的鱼,算上去和翠鸟同族,所以翠鸟而东小鱼关系很不错。 翠鸟东张西望了一阵,终于看到了迷茫死鱼眼的东小鱼。 东小鱼这家伙是天生的不认路,而且十米之外人畜不分,于是翠鸟直接把他衔到了谢今爻面前。 东小鱼和翠鸟长相是一个路数,东小鱼是个清俊青涩的十五六岁少年模样,长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因为近视,看谁都放电,因此方才被一堆不知他底细的魔族围起来了。 毕竟无论魔族妖族,都对漂亮的人物有着天生的取向。 东小鱼当即给了谢今爻一个拥抱,委委屈屈道:“阿爻姐,阿翠欺负我。” 随后他被翠鸟狠狠赏了一翅膀:“你比阿爻大了三百岁,不要脸!” 大概是看出谢今爻没打算管他,东小鱼也不再多说。 翠鸟便道:“东小鱼,快和我们细细说说,那新魔尊长什么样。” 东小鱼方才一副可怜相顿时不见:“不是吧阿翠,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想老牛吃嫩草,那新魔尊比阿爻还小呢。” 阿翠伸出翅膀威胁要打掉他的鱼头。 东小鱼这家伙,外表看上去柔弱无害,内向安静,其实是个话痨,还最爱八卦,无论是妖族,魔族,修士之间的秘辛,没几个他不知道的。 此时众人正等着那新魔尊出现,才好开接风洗尘宴,除此之外,各族都没什么安排,于是三个人也乐得闲暇可以头凑到一块嗑瓜子。 东小鱼道:“先说啊,这一位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魔族了。” 阿翠迫不及待拍他:“长什么样?你倒是说啊。” 东小鱼温温吞吞捂住脑袋:“长什么样,不就是鼻子眼睛嘴......不过打个比方吧,如果说,北狐狸一出现,全场最美的就是这骚狐狸的话,那么这位新魔尊出现,全场你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他了。” 东小鱼很诚恳地夸奖:“像是雪一样的人。” 谢今爻努力脑补了一下,随后点头,也很诚恳地应和:“那确实很好看。” 阿翠脑补不出来,但是也很诚恳:“对。” “非但好看,人家还不像咱们几个妖界首领,基本都靠继承家族衣钵的——他是全靠自己打拼上来的。” 阿翠迫不及待:“这个我知道,阿爻肯定也知道,当年他带领义军反叛的时候,阿爻还在边境呢。” 谢今爻顿了顿,随后慢吞吞道:“唔。” 也许吧,她忘了。 阿翠和东小鱼并没有注意到,东小鱼自顾自地说下去:“人家那可是实打实的刀锋血雨啊。一路从边境打到王都,只用了半年不到就坐稳了江山。” “这位天生不能用灵气修炼,便另辟蹊径,用魔气修炼,你们都知道用魔气修炼效率多低吧......” “手段硬,心够狠,上台就搞了很多大动作,废除奴隶制度,发展魔界商业,推广用魔气修炼的方法——除此之外,前朝余孽一旦冒头就能立刻诛杀,任何叛党出现就株连九族,是个绝对连娃都不剩下的主。称得上的是雷霆手腕,杀伐果断了。”东小鱼竖起大拇指。 阿翠拍手星星眼:“好厉害!” 谢今爻也很诚恳地表示欣赏:“确实,少年英才。” 阿翠叽叽喳喳:“我要听八卦,八卦!” 东小鱼嗑瓜子:“别着急嘛。” “据说这位魔尊,昔年也是个铁骨柔情的人呢。在继位之前,这位有个早逝的白月光道侣。据说是被魔尊的仇家给杀了。” “所以是个鳏夫?”阿翠大惊。 东小鱼点头:“可以这么说。” 阿翠立刻来了兴致:“有孩子吗?我没听说过有孩子。” 东小鱼煞有其事:“这个就不知道了,但是没听说过,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有孩子。” 阿翠长吁短叹:“倒也是个可怜人。” 谢今爻点点头。 “而且至今未娶,魔宫内空空荡荡,连个姬妾都没有——据说是因为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的道侣魂魄已经消散。百年之间,他也寻遍了各种方法想要带那香消玉殒的道侣重回人间。” 谢今爻“唔”了一声,随后漫无目的地像四周望。 阿翠见她神色并无多少波动,于是戳了戳她,好奇道:“你一点都不感动吗,阿爻。” 谢今爻目光落在她脸上,随后道:“非常感动。” 很敷衍。 但是阿翠很满意。 三个人围在桌案前,谢今爻面前落下一片杏花花瓣。她鸦青色睫羽垂下,勾勒出眼尾上翘冰冷的线条,眼中毫无波动。 她将杏花花瓣捻起,随后抬起眸子,望向自己头顶。 果然,她们正坐在一棵杏花树下。 所以才会有落花吗?她想。 东小鱼见她没兴趣,正觉得挫败呢,看她看着杏花树,立刻来了兴致:“阿爻,这魔宫是历代以来,最美的一座了——这位魔尊非常喜欢花,将花栽满了宫殿呢。” 阿翠托腮:“还是很有情趣一个人呢。” 东小鱼嚷嚷:“阿翠你不会真的想老牛吃嫩草吧!” 阿翠扇他脑袋:“想什么呢。” 阿翠道:“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晚辈。”最重要的是,阿翠知道,抢什么都不要和死人抢——抢不过的。 阿翠喜欢听爱情故事,因此喜欢那位魔尊,换言之,如果她真的得到了对方,那么这个爱情故事就被破坏了,她可不喜欢这种感觉。 阿翠低声道:“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多愁善感的阿翠继续嗑瓜子。 “对了,为什么这次北狐狸没来啊?”阿翠问。 东小鱼道:“据说是北狐狸准备渡情劫了呢。” 其乐融融聊了一阵北狐狸的事,阿翠便戳了戳谢今爻:“阿爻,你的情劫,算算是不是应该到了?” 东小鱼:“就你嘴碎。”东小鱼对阿翠使个眼色。 是个正常的都不会喜欢别人提及自己的情劫。 没渡劫的,提及就是在预告危险,渡过的,更不能提及。 毕竟情劫时,大能们可是会对一些普通人,甚至敌人对家动情过呢——这就叫黑历史。 没想到谢今爻一点不在意,漫不经心答道:“渡过了。” “啊?”连东小鱼都没想到。 “什么时候的事?”阿翠连忙问。 谢今爻打个哈欠:“一百年前。” 阿翠觉得奇怪,怎么算,也不应该这么早啊。 东小鱼捂住她的嘴。 东小鱼是个人精,一看就知道,恐怕是修界太过珍惜阿爻这张底牌,用了什么特殊手段,所以最好不要问。 与此同时,前方礼仪官宣告,魔尊到了。 第37章 阿翠告诉她:抬…… 阿翠和东小鱼立刻站起了身,神情极其正经,哪里还有方才打打闹闹的样子。 阿翠恨铁不成钢地将还在状况之外的谢今爻拉起来:“阿爻,别嗑瓜子了。” 谢今爻这才反应过来,将瓜子往怀里一揣。 他们这群人,不说话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正经。 如今谢今爻一身雪白衣裙,眉目冷如霜雪,开阔秀致,面无表情,如同一把人形兵器似的直直“插”在原地。 谁也不知道,老祖宗现在想的是,魔尊来了,总算可以吃饭了。 自从上次积食,修界联盟已经克扣她的鸡腿很久了,整座灵山连根鸡毛都看不到。 谢今爻无声地叹口气,深邃的眼神望向天际。 积食是鸡腿的问题吗?积食是她的问题啊。 唉,笨蛋。这是不买鸡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魔尊来了。谢今爻倒没兴趣看他,只知道等他发话,自己就可以吃鸡腿了。 在漫长的安静之中,魔尊终于邀请大家坐下了。 剩下的事情,都是修界智囊团需要去交涉的了,谢今爻一身轻松。 修界智囊团上去前,专门让一百三十八来嘱咐她:“老祖宗,少吃点。” 谢今爻点头,很是乖巧配合:“嗯。” 少是十个,多是三十个。 她会少吃点的。 阿翠戳了戳吃鸡腿的谢今爻:“阿爻,我总觉得,那个魔尊哪里不太对劲呢。” 谢今爻一心一意对付鸡腿:“哪里不对劲啊?” 现在在高台上和魔尊交谈的修界智囊团们,也顺着魔尊的目光,望向了高座底下。 一百三十八眼前一黑。 老祖宗又开始了,也不怕又积食。 一百三十八硬着头皮继续和魔尊继续交谈。 好在魔尊也很快收回了目光。 一百三十八说完了话,等着魔尊回应。 魔尊点了点头,随后漫不经心问道:“和诸位一同前来的,除了首领,还有哪些人呢?” 一百三十八回答:“修界还带了一部分精英弟子一同前来。” 这是在试探修界现在的底细吗?一百三十八打起了万分的精神,正准备侃侃而谈,没想到对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辛苦诸位了。” 这就是委婉地告诉他,你可以下去了。 魔尊声音低沉动听:“诸位好好休息,明日签署和平协议。” 一百三十八并不觉得委屈,这位魔尊已经比往日那几位好相处多了,前几天修界宴会,他还千里迢迢送了礼物过来——而且妖族派来和魔尊谈话的好歹都是首领,然而他们修界的领袖还在底下啃鸡腿。 而此刻阿翠锲而不舍:“阿爻,你抬头看看啊......” 然而此时已经轮到她和东小鱼上去了。 阿翠恨铁不成钢:“撑死你吧。” 谢今爻慢悠悠抬眼,随后道:“撑不死的,我就没听说过有那位大能是撑死了。” 阿翠翻个白眼——你也知道没有啊。 那你就是要做第一个喽? 谢今爻见阿翠翻白眼,露出个笑。 翠鸟翻白眼。 好玩。 阿翠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始傻笑,心口猛地一跳,捂住她的脸:“你忘了,修界那群老家伙让你不要随便笑的?” 明明长着一张冷艳御姐脸,可笑起来就像个傻子,也是没谁了。 阿翠顺手嫌弃地给她擦擦嘴上的油:“好啦,我上去了。” 谢今爻挥挥手,随后继续埋头苦战。 其实她吃鸡腿还是很斯文的,现在本来也就是入宴的时候,小辈已经开始用宴,只是因为周遭妖界首领,还有上头那位没有吃,所以她才显得格外显眼。 阿翠很快回来了。 接下来是各界觥筹交错,更不可能有谢今爻的事情,她只需要坐在原地便好。 清风吹过,身侧的东小鱼还在和因为近距离见到魔尊而十分激动的阿翠叽叽喳喳。 一片杏花花瓣,再次坠落在桌案上。 谢今爻捻起花瓣,将它放在掌心,随后一吹。 花瓣飘飘摇摇,随着风,翩翩而上。 谢今爻抬起头,目光百无聊赖地随着花瓣飘飞而动。 谢今爻诗兴大发:“花瓣啊花瓣,飘来飘去。” 苏不遮一直望着那个人。 而在她抬起脸的那一刻,苏不遮的呼吸何周身的血液几乎在一瞬间静止。 他魔怔一般想到。 太像了。 与此同时,已经习惯的刻骨疼痛,再次随着浑身骨髓蔓延发作。 漆黑的马车,她哭喊着呼唤他。 她该有多害怕? 他怎么可以将她一个人丢下? 怎么可以? 她会有多绝望,她一定呼唤了他很多次,然而他却没有出现。 那天在下雨,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一定很痛很冷。 阿易看见魔主的表情不对,随后朝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是呼吸一窒。 一双微微上翘的笑眼,带着茫然的冰冷,开阔朗然的眉...... 难怪魔主心神动摇如斯。 连他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杏花下,女子一身雪白衣裳,不断于昔年的姑娘的身影重叠。 “猫咪!”清脆明快的声音。 雪白的无妄花环,他垂首,看见她黝黑澄澈的眼眸。 那双笑眼里是他的倒影。 她说:“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结为道侣了。” 苏不遮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抽痛不止。 他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却忍不住再次望过去。 东小鱼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变化。 东小鱼戳了戳阿翠。 阿翠也看见了,于是阿翠沉默地戳了戳处于目光中心的谢今爻。 谢今爻看着杏花花瓣坠落,随后对上阿翠的脸。 阿翠告诉她:“抬头。” 谢今爻抬起头——随后望见一双翡翠色的眼瞳。 对面的人容色鲜焕,眉目中依稀有熟悉影子。 他微微眯起的眼眸,透着一片深深的碧色。 谢今爻手指微微一颤。 在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之后,她脑海中第一个想法迅速滑过—— 今年,似乎恰好是情劫之期的第一百年。 她温吞望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修界智囊团。 把红线送给原情劫对象,会怎么着来着? 谢今爻抠手指,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神,望向一边。 苏不遮被那一转头晃得眼花,随后回过神来。 那人肖似她,但是他默默收回了目光——不是,不是谢小羊。 谢小羊若是还活着,怎么会这么多年,留他一个人在世间? 她不是他的谢小羊。 面对着对方越发高深莫测的神情,谢今爻感觉自己在漏气,她很快明白,这种久违的感觉,叫做心虚。 谢今爻慢吞吞地站起来,随后拽了拽一百三十八。 一百三十八:? 只听老祖宗犹豫片刻,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回修界一趟。” 一百三十八:?? 他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谢今爻:“老祖宗,您是不是让鸡腿塞住脑袋了。” 谢今爻继续真诚道:“我想回修界一趟。真的,有急事。” 一百三十八摇头:“老祖宗你想什么呢。” 谢今爻默默看他一眼,随后道:“其实我没有告诉你,我在藏书阁里藏了五个鸡腿。” “如果不回去,鸡腿会在藏书阁里一直待满半个月。” 一百三十八青筋暴跳想打人:“现在回去不可能,和平协议还没签呢。” 谢今爻想到对于和平协议充满希望的修界人民,随后默了默,慢吞吞道:“好吧,那我签完就走。” 但是此地不宜久留。 她果断自顾自踏出了宴席场地。 谢今爻心想,好心虚哦。 而宴厅内,魔尊也已经准备离席。 阿易为他撑开一把墨黑色的伞,黑伞下,他苍白到剔透晶莹的皮肤更加醒目。 底下的阿翠觉得奇怪:“东小鱼,他为什么打伞?下雨了吗?” 东小鱼嘲讽:“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据说,这位魔尊为人极为刚正不阿,向来厌恶邪门歪道,而他唯一做过一件打破原则的事情,就是修炼了一种邪术。” 阿翠好奇道:“是什么邪术啊,竟然连太阳都不能晒?” “那不是很可怜吗,要一直待在没有太阳的地方。”阿翠怜悯道。 东小鱼答道:“据说是为了保存他道侣的一部分遗物而修的邪术——太阳嘛,也许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或者没有那个遗物来得重要。阿翠不自觉在心中接上。 而此时,魔尊的衣角已经转过回廊,消失在日光之中。 阿易等着苏不遮开口。 果然,主君声音冷淡:“阿易,她们很像。” 他不信,世界上能有人如此相像。 阿易垂首,随后道:“属下立刻去查。” 而苏不遮,接过阿易手中的黑伞,转过昏暗的游廊,沿着她方才离开的方向而去。 第38章 老祖宗家中,可…… 谢今爻走进了一片小花园里。 花园里种满了她喜欢的大脸盘子花,此时正在日光中招招摇摇,煞是可爱。 谢今爻那点短暂的心虚尽数消失。 她想,他怎么可能会成为新任魔尊呢。只是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罢了。 于是谢今爻俯下身,取下身侧的花铲,开始挖土。 遥遥跟在她身后的一百三十八叹口气,深感老祖宗今天这反应绝对有问题。 老祖宗自己不知道,他们却清楚得很。她有时候想起不高兴的事情,或者困惑不解的事情,就会挖土看花,没个半个时辰是好不起来的。 老祖宗其实很好猜。 一百年前他新上任的时候,还担忧会遇到一位高深莫测的大家,自己做不好该做的事情也许会为家族蒙羞。但一百年后,他已经明白了,老祖宗其实还是个孩子。 她因为不接触凡俗人世而格外天真纯净,本来应该懂的一些事却没人教她,于是她只能向山,向水,向花朵树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人”。修界联盟在避免她和任何人或事物产生感情,因此她习惯了孤独。她只接触过保护修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观念,所以把这个当做自己唯一的原则。 因此有什么事情她不情愿去做,只要提起修界百姓,她便会松口了。 老祖宗最近不高兴,别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来。老祖宗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眨眼,忍不住抠手指头,像是最普通的儿童一样。老祖宗不高兴的时候,因为习惯了不告诉别人,所以会独自一人挖土,吃鸡腿消愁,像是一棵只会吸收养料的没有思想的沉默大树。 一百三十八正看着老祖宗的背影无声叹息,忽然,自花丛中冒出一个小影子。 谢今爻缓慢地抬起眼:? 对方却热烈地扑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脖子,随后清脆的童声响起:“羊羊!” 谢今爻被他一把抱住脸,什么都看不清,然而她似乎还没醒过神来,只是蹲在原地,任由那小影子将她抱紧。 纤长卷翘的眼睫,在阳光下微微一闪。 一百三十八再度叹气——老祖宗这个毛病也该改一改了。 她总是因为自己的强大而缺少应有的戒心。 终于,小影子松手了。 谢今爻面前出现一张陌生的灿烂的笑脸。 该怎么去形容这个孩子呢? 像是一轮冉冉升起,充满活力的小太阳。他的笑相当感染人心,坦诚而活泼。 就连他乌黑的头发在日光下也闪耀着阳光的光泽。 谢今爻谨慎辨认了一下,随后困惑道:“你是谁?” 这看上去三四岁的小孩,却依旧口齿相当清晰地唤她:“你是羊羊!” 他再度露出一个可爱而感染力十足的笑容。 随后他的手抓住谢今爻的指尖,将柔软的小脸贴在她的手心,蹭了蹭。 随后他小小肉肉的手指指向自己,露出一个无邪的笑:“我是花花。” 随后孩子的手指指向谢今爻的身后,大声道:“猫猫。” 孩子明亮剔透的大眼睛闪着光,补充道:“大猫猫,嗷呜嗷呜,小羊羊,咩咩咩——我是花花,噗噜噗噜。” 谢今爻没听懂。 还没来得及问,那孩子已经化作金色的碎光消失在花丛之中。 随后,谢今爻的面前落下一片阴影—— 她抬眼。 黑伞也微微抬起,露出底下那张冰雪般美丽圣洁的容颜。 对方翡翠色的眼眸如同冰冷的无机质,落在她面庞上时,只是顿了顿,随后伸出了同样苍白的手。 苏不遮看见她手里握着的一把熟悉的小花铲,随后,心口莫名一窒。 谢今爻手上还有泥土。 但她下意识将手掌搭在了他的掌心。 指腹触及冰冷的掌纹,是陌生的温度。 猫咪是温暖的,甚至热烈的,不会这样寒冷,谢今爻心想。 明明距离这样近,却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 谢今爻站在了黑色的伞下,与阳光隔绝出一道影子的距离。 这把伞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作而成的,在底下站着,和进了冰窟窿似的。 苏不遮眉眼冷淡地松开手,谢今爻也下意识后退一步,撤进了温暖的阳光之中。 苏不遮的手指再度落回了黑色木伞笼罩的阴影之下。 “那是内子昔年手植之花。”他淡漠的声线让谢今爻回过神来,望向他风华绝代的面容,“百年有余,已有灵识。” 谢小羊离开的那一年,他交付给她种下的葵花种子,冒出了嫩芽。 谢今爻见他目光似沉湎,似淡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想要离开这里。 苏不遮却不说话,神色漠然。 青溪流萤,蛩声惊梧桐,一叶知秋。他披着夜露,将小小的嫩芽一点点挖了出来,如同珍藏稀世珍宝。 那也是谢小羊留下的东西。那时他似哭似笑,悲喜难辨。 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他那时才知道,她留下最深的刻痕,从来不是这些东西。 是那些美好到令人身心作痛又舍不得忘的记忆。 取出嫩芽之后,于木屋旁安她坟冢。 他侧脸消瘦,眼神落在花上,却像是看着遥远的地方,更显得眉目高寒,不可亵玩。 随后他将目光收回,似是感受到她身体内磅礴的灵力,随后问道:“你是?” 谢今爻答道:“修界,谢今爻。” 原是那位远近闻名的老祖宗。苏不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无意识攥紧伞柄的指节上。 不是,他想。 不是她。 他指节紧握时如同青玉,谢今爻望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低头看腰间的霜寒剑。 她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极其冷漠。 宴席上和妖界那几位谈得拢,所以才笑。苏不遮恍然想起,谢小羊最爱对他笑的。 她不会对他连个笑脸都没。 不是,苏不遮想。 不是她。 谢今爻心想,他可真冷啊,离了一臂远,还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寒意重重。 脑海中出现一双模糊的眼睛,还有温暖的手掌。 不一样的,她悄悄告诉自己。完全不一样。 苏不遮心里并无多少失落。 谢今爻是修界的老祖宗,她不会是她的转世。 而且他这么多年,尝试了很多种办法,也没能带她回来,现在再空欢喜一次,也不如何。 阿翠自房檐上观望,随后对身侧的东小鱼说:“这魔尊,真是个多情种啊。” “听闻他和他那道侣,不过短短一年相伴,竟如此铭心刻骨吗?” 东小鱼沉吟片刻,道:“谁知道呢,对于有些人来说,那个人出现之前的日子,都是空白的。而那个人离开之后的日子嘛——” “对他们来说,哪怕是一千年,也和一瞬间没什么区别。” 阿翠听了他的话,面上露出些难过之色。 东小鱼听见她说。 “那他多可怜啊。”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奔流不息,他却不再前进,固执地停留在她走出的那一段时光中等她回来。 “东小鱼,你说,那他的道侣,真的能回来吗?”阿翠戳了戳东小鱼。 东小鱼目光短暂地落在谢今爻身上,随后神色有些微妙地道:“人死不能复生。” 阿翠叹气:“我就说嘛,那他是在做无用功。真可怜。” 东小鱼目光落在黑伞下,那人消瘦的下颌线上,随后想到。 人死不能复生。 那倘若人没死—— 谢今爻干巴巴夸赞了他一句:“魔主有情有义。” 此时,一百三十八转身就走——救是救不回来的了,还是让她自己和魔尊说吧。 此时苏不遮玄色衣袍下,露出一截温润的手腕,谢今爻偷偷瞟了一眼,随后再次松了口气。 没有红线呢。 不一样的,她悄悄告诉自己。完全不一样。 苏不遮垂下雪白的眼睫,望着她四处乱瞟的眼神。 谢今爻听见他低沉冷淡的声音:“老祖宗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谢今爻:“啊?” 一副在状况之外的模样。 随后她看见苏不遮一双幽碧的眼瞳,后知后觉道:“没有。” 她自从被发现之后,便被带离父母的身边,至今为止,再未见过一面。 长老们说,她自登上灵山的那一刻,便和父母再不相同了。 她一次闭关,他们说不定就已经成为了一抔黄土。 青年的眼睫如同银蝶翅膀,微微一颤。 他似乎有些遗憾。 谢今爻便问道:“魔主家中有兄弟姊妹吗?” 苏不遮看她一眼,随后淡然道:“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看来这天是聊不下去了。东小鱼百无聊赖地带着阿翠往回走。 没想到,阿爻那个傻子竟然接上了话。 她慢吞吞道:“好巧哦,我也是。” 东小鱼险些一个脚滑,摔在地上。 第39章 她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他轻声道。 东小鱼诧异地看见,那冷冰冰的魔主,竟然对阿爻露出一个笑。 他笑起来,比逢春化雪还让人难忘。颔首如同一朵白色的水莲花,静美又深谧。 不过苏不遮的笑意也只是一闪而逝罢了。 谢今爻一本正经点头:“对啊。” 所以她没有兄弟姊妹。他微微收紧手指。 同样姓谢,容貌相似。苏不遮的手指摩挲过黑伞的伞柄,随后对谢今爻道:“老祖宗的本家,也无小辈吗?” 谢今爻蹙了蹙眉:“没有。” 在修界,谢家是并非大族,几代下来,并无太多香火流传。到了这一代,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也曾有人说,是因为谢今爻寿数太长,福泽太深,夺了谢家旁人的运道,谢家才如此不振。 谢今爻问道:“怎么了……?” 青年颔首,道:“没什么。” 他声音平淡:“只是想起,故人也姓谢,所以问问罢了。” 谢今爻很真诚:“很多人姓谢的。但他们不一定都和我有关系。” 这个魔尊怎么笨笨的。 苏不遮再次被她认真而执拗的神情逗笑了。 阿翠看呆了。 和阿爻待在一起不过短短一刻钟,这位魔主便笑了两次。 他的笑意浅,浮光掠影似的飘过,但足以摄人心魄。 也许是因为与此地过于格格不入的黑伞,也许是因为过于苍白的肌肤,让他看上去像是尊冰雪做成的人,蕴含着点冰雪特有的灵气寒意。 阿翠觉得他像是那种才死了丈夫的美貌小寡妇,是自带忧郁的,让人无端怜爱。 然而他对面的谢今爻半点都不带异色:“魔尊有情有义。” 夸来夸去,也都是有情有义了。 随后苏不遮问她:“你也喜欢花吗?” 谢今爻点点头。 苏不遮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腰际的那把熟悉小花铲。 谢今爻便道:“这是我的本命剑,霜寒。”仿佛听见了主人的呼唤,霜寒从一把花铲,化为了门板巨剑。 随后,她听见苏不遮问:“你们都喜欢将本命剑变成花铲吗?”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吧,于是她笃定道:“嗯。” 苏不遮握着黑伞,随后自言自语一般道:“是吗。” 谢今爻隐约觉得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和怅然若失,于是问道:“魔尊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黑衣银发的青年,目光落在花丛,随后平静道:“内子以前很喜欢花,也常带着一把花铲。” 谢今爻点头赞许道:“那好巧,我也是。” 半晌后,她才发觉苏不遮的目光竟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地上下打量自己一番,随后好奇道:“魔尊看我做什么?” 苏不遮神色不变,随后道:“内子和您长得很像。” 谢今爻恍然大悟:“睹物思人。” 她觉得这个痴情人也挺可怜,于是很大方地展示给他看自己的脸。 与此同时,谢今爻心想,太巧了,我看你和我之前那个情劫对象也长得很像。 她目光坦荡纯然,无邪平淡,让苏不遮总想起另一个人。 若是这位老祖宗再年轻个几百岁,也许二人看上去会更像。 不过现在已经很像了。 除了声音和气质,两个人的神态都极其相似。 若非苏不遮亲手将她葬下,兴许会以为,这就是谢小羊,只是离开他,而且长大了罢了。 毕竟连说话方式都像得不可思议。 但是她不会是谢小羊。苏不遮想。 因为就算谢小羊暂时离开了他,也不会像这样疏离地对待他。 而且谢小羊,怎么会在知道他在找他的同时,躲起来不见他呢? 不会的。她不会那么残忍。 所以不是。 谢今爻本以为他会继续看,没想到在她的盛情邀请之下,他却收回了目光,礼貌而冷淡道:“多谢。” 真是阴晴不定啊。谢今爻心想。 二人正无话,忽的,阿易匆匆自庭院外走来,于苏不遮耳边低语了什么。 谢今爻虽然不想听见,但是绝佳的耳力是无法调整的。 原来是前面的宴会差点出事了。 又是魔界的前朝余孽,想要挑起魔界和修界的事端,借此渔翁得利。 苏不遮自然知道这位老祖宗听见了,于是他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谢今爻:“您愿和我同去吗?” 是指审讯,苏不遮这个举动是有避嫌的意思在的。 谢今爻本也无聊,于是便点点头应了下来:“好啊。”一拍即合。 很快,二人便到达了那被控制的余孽面前。 谢今爻隔得老远就嗅到了熟悉的气味——魔狼。这让她想起一些不太快乐的事情,心情更加不美丽起来。 那余孽见谢今爻来了,当即两眼放光,正要说话,苏不遮眼疾手快,漫不经心地一伸手,直接卸掉了他的下颌。 他的面容还是如同先前一样静美,垂颈的时候,让人想起白鹤。 但是美丽的白鹤下手不点都不轻。 苏不遮并没有给那余孽说话机会的打算。 那余孽含恨望着苏不遮,如同要生啖其肉。 谢今爻很少见到这种令人不适的目光。 尤其是他那样看着苏不遮的时候——于是谢今爻下意识闪身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知为什么。 也正是此时,那余孽口中闪过一道银光。 谢今爻下意识就将霜寒剑化作的小铲子伸进去,卡住了那即将喷出的毒刃。 顿时那余孽嘴巴被撑大,又处于脱臼之中,痛苦得不止嚎叫。 谢今爻也没手软。 阿易看着一脸平静的谢今爻,和同样神情没什么变化的魔主,哽了哽。 苏不遮淡然道:“不必拷问,直接找。” 从这余孽口中也挖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于是谢今爻想把小铲子□□,结果小铲子在他嘴里卡住了,于是谢今爻手往后收了两次,才撼动了小铲子,随后小铲子从那魔狼嘴里带出几颗牙齿。 染着血的牙齿,咔吧咔吧作响,滚落在地上。 毒刃也噼里啪啦下雨似的往下掉。 魔狼: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谢今爻下意识望了黑伞下的苏不遮一眼,还好,东道主并没有说什么。 相反,苏不遮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 他的笑意总是如同漂浮在云端一般沉浮不定,难以琢磨。 这位魔尊身上并没有什么昔日魔族嗜血嗜杀的影子,反而总是让人觉得他像是高高浮动的云波,明灭不定的烟霞。浑身不带丝毫攻击性,如同摆在庭院里供人观赏的花朵一般。 谢今爻终于找到了最贴切的说辞。就像是—— 活了很多年的树木一样。 没有多余的感情,除了有关他死去的道侣的问题会让他偶尔流露出淡薄的一丝不同,其余的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似乎都是一样的。 他好像把自己做成了一个黑色的茧,有着没有裂缝的,别人不能侵入的世界。除了那个世界,看着茧之外的东西,他眼神总是淡漠的。 那把黑伞在地面上的阴影,似乎就是他和他们之间分割明确嶙峋的界限。 就像是守了一百年灵的未亡人,自动隔绝了除了亡灵之外世界的人间。 谢今爻忽然问他:“你这样看着我,是因为我刚刚也和您的妻子相像吗?” 总是被人说相像,在旁人眼中也许是令人不悦的事情,但是谢今爻只觉得好奇。 青年的笑意如云如雾,他低声道:“不。” “初见时觉得像,后来便不觉得了。” 苏不遮轻声道:“她胆小,容易害怕。” “被吓到就会悄悄哭。” 不会像我一样把铲子捣人嘴里。谢今爻想。 看来是个安静内秀,娇小惹人怜爱的小姑娘呢。 若是说谢今爻心里还有一点浅淡的怀疑,现在怀疑便已经烟消云散。 她怎么会胆子小呢? 而且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哭过嘛。 谢今爻对于提起他的伤心事表示非常抱歉:“节哀。” 苏不遮并没有回答她这句话。 他只是问她:“我方才来的时候,似乎看见有一位长老在找您。” 谢今爻几乎是立刻想起了老妈子似的一百三十八,恍然大悟:“一百三十八啊。” 苏不遮怔了一瞬:“一百三十八?” 连阿易也好奇,修界人取名字这么奇怪的吗? 谢今爻自然而然接道:“他们人太多啦,让我一个一个记,实在是记不住。” 难怪那些长老胸前都挂着个小木牌,没写名字,原来全写的是代号。 青年霜雪般的银发光华蕴籍,他银白色的眼睫垂下,似有所感。 随后他对谢今爻道:“不如老祖宗先去前厅,也许他还在等着您。” 阿易明白,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适宜这位客人观看了。 谢今爻点点头:“好哦。” 她和苏不遮告别,转过游廊便消失了。 阿易不免有些感慨:“竟是连名字都记不住吗?”那些长老未免有些太过可怜了。 魔主都还记得当年追随他们的大部分兄弟的名字呢。 苏不遮垂眸,如同安婉的睡莲。 他开口,声音沉沉如雪:“太多了,自然记不住。” “当寿命可逾越百年,身边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 一个个死去的人的名字不再被提及,于那位老祖宗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伤痕。 所以不如用代号,原来的人兴许走了,但他的名字会被下一个人继承。 随后他伸手,叹息一般道:“阿易,我总觉得,她很像她。” 那魔狼眼球暴突。 清脆的咔吧一声,苏不遮收手,那魔狼如烂泥一般倒地。 那只玉竹一般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捏碎了那魔狼的喉咙。 阿易没想到,这次他甚至没有用坠刑。 那么看上去魔主的心情是相当不好了。 青年眼神淡漠,望向她离去的方向,随后道:“你说,如果谢小羊回来了,她会这样对我吗?” 对面不相识一般。 阿易生怕又刺激到他,于是笃定道:“不会的。” “她不是那样的人。” 阿易补充一句:“她对阿蜜很好,对我很好,对您也很好,怎么会是连身边的人的名字都记不住的人呢。” 苏不遮颔首失笑,喃喃道:“......是吗?” 第40章 不会有人这么不…… 月华如水,黑夜荒芜之中,悠远的蛩音此起彼伏。 殿内,有无数银光跃点漂浮而起。 苏不遮雪白的眼睫低垂,银发下,覆盖着他玉一般赤/裸的肌肤。 玄色衣袍褪到腰际,终于露出了窄腹旁细细的红线。 它色泽妖冶如血,在他黑夜中接近莹白的肌底上,莫名显得魅惑香艳。 它还在他身体上游走。 偶尔会在指节处眷恋地蹭一蹭,亦或者亲密无间地和他的腰侧相贴。 有些痒。 他眼睫微颤,睁开眼睛。 青年翡翠碧色的眼睛带着些许无奈,随后道:“今天怎么这么兴奋?” 随后他想起了谢小羊因为被关在洞里,萎靡不振的样子,随后问:“是喜欢人多吗?” 也是,小姑娘都爱热闹,喜欢交朋友。 他又问:“想和阿蜜见面了吗?” 红线绕在他咽喉处,飘过锁骨。 看来是想要。苏不遮想。 “明天,可以吗?” 月光一点点自窗棂浮动而过,时辰到了。 苏不遮莹白的肌肤一点点变为白瓷玉质,与此同时周遭银白的光点也一点点消失。 而这次红线定格在了腰侧的位置,像是一道细细的伤痕。 青年将玄色衣袍自腰侧拉起,随后收紧,不露一点肌肤在外。 随后,他点燃了灯,翻开书页,垂眸,目光落在其中一行。 苍白的指腹一点点摩挲过那一行字。 以心头血,可制契约。 这条红线是契约物的一种。 单纯用红线制作的契约物,不知为何不足以寻找到谢小羊的魂魄。现在只能去寻谢小羊的家族,看看有没有谢小羊的魂灯。 修界有能力制作契约物的家族并不多。 谢今爻......他想起那张极端熟悉的脸,五指无意识收紧。 羊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无论怎样,他必须去一次修界了。 * 寒山一带雾色,伤心碧云出岫。 山中独有的寒意包裹着湿重露水,自草叶,滚落于一片柔软的火红皮毛上。 少女面上覆盖着白绢,自树林深处走来。 忽的,她听见那一声细弱的呻吟。 秀丽的眉目微微一蹙,她循着声音而去。 叶愫伸手,触摸到一片粘稠湿润的皮毛,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小狐狸,你受伤了吗?” 少女轻盈的声音穿过刺痛的迷雾,让茕灯微微清醒过来。 北茕灯只来得及看见少女半张雪白的侧脸,随后便被疼痛激得险些昏迷过去。 它甚至都来不及威胁她,便被她抱进了怀里。 与此同时,北茕灯感受到血脉深处传来的微弱感召。 她是谁? 她又在做什么? 他现在在哪里? 他......又是谁? 北茕灯发现自己已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抱着自己的少女,身上带着一丝野花的馨香,让他莫名信赖。 少女抱着小狐狸的纤细背影,消失在山林之间。 * 魔界之中,阿翠和东小鱼睁开了眼睛。 他们同时感受到了,北茕灯的情劫,方才波动不止。 看来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北狐狸是他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如今情劫必然是万分凶险。阿翠深深叹口气。只希望他能安然度过吧。 此时,幽暗的魔宫寝殿内。 “情劫......”苏不遮的指尖拂过书卷。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这两个字上,神色变幻莫测。 * 要签署和平协议,修界和魔界的人都准备得周全完备。因此成功签署,并无什么挫折。 和平协议的末尾,一边是瘦长嶙峋的“谢今爻”,一边是风骨遒劲的“苏不遮”。 一百三十八收回了目光,望向一旁已经进入自己世界的老祖宗。 她看上去神情冷肃,不可侵犯,但一百三十八早就摸透了她——就是在发呆罢了。 他心想,回去之后,得给老祖宗加一节书法课了。 如今游走在话题之外的谢今爻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被安排了一节新的修身养性艺术课。 签署协议顺利结束。 只是修界没想到,待签署的最后一笔金字结尾,魔尊问了一个问题。 “签署了和平协议,那么我现在可以进入修界吗?” 一百三十八着实没揣测出来他是个什么意思,谨慎答道:“自然可以,如果魔尊愿意,修界十分欢迎。” 苏不遮点了点头,随后道:“也欢迎诸位随时来魔界作客。” 随后他坦然地转向另一边,对阿易道:“把入界令牌拿过来。” 一百三十八抽了抽嘴角。 这位行动能力是真的强。既然对方立刻给了入界令牌,他们也得立刻给出个什么信物了。 苏不遮满意地将修界手令交由阿易收起,随后道:“多谢诸位长老。” “不过魔尊是准备最近来修界吗?我们也好提前准备,为您接风洗尘。”一百三十八问道。 苏不遮垂眸,众人都看不清他神情,只听他低沉声音:“不必了。不过是办件事。” 魔尊来修界办事,前所未有。因此一百三十八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魔尊想要办什么事?兴许我们可以帮上忙。” 苏不遮抬眼,那一眼淡而远,似乎看着遥不可及的什么地方,让一百三十八想起寒风凛冽中,北国漫野香雪海一瞬绽放,扑面而来的气息。 一百三十八不由慨叹。 不论如何,这位魔尊的确是历代来,生得最好看的一位,对修界最友善的一位了。 至少一百三十八在和平协议签署后对他的印象不断拔高。 苏不遮倒也没打算隐瞒:“去寻内子家族。” 魔尊言下之意,众人听得分明——看来又是找到了法子复活那位早夭的白月光。 不过大家都没想到,魔尊的道侣,原来是个人修吗? “不知夫人家族为哪家?”一百三十八沉思片刻问道。 苏不遮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 “内子姓谢,出身修界大家。” “修界大家?”一百三十八怔了怔。 可是修界大家族哪有姓谢的? 不过他识趣地没有说出来。 既然魔尊这样说,他们便不用质疑,只用去找——这便是最大的诚意了。 “敢问尊夫人姓名?”一百三十八问道。 “瑶瑶。”面前的青年顿了顿,答道,“谢瑶瑶。” 一百三十八觉得听上去哪里耳熟,但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里耳熟,于是只当这名字大众了。 而一旁发呆许久的吉祥物摆件谢今爻迟钝地抬头。 随后她问他:“谢......谢瑶瑶?” 苏不遮也抬起眼,眼神掠过她迷茫的眼睛,顿了数秒,随后饶有兴致地问:“老祖宗认识内子?” 谢今爻下意识抠手指。 她神态极其老实:“不认识。” “只是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她补充道,“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从哪里听过了。” 谢今爻挠了挠脑袋,努力挖掘自己的记忆。 她冥思苦想,到底是在哪里听见过呢? 苏不遮凝望了她数秒,随后对一百三十八露出个笑:“还请您帮我多多留意了。” 一百三十八俯身:“应当的。” 谢今爻还在冥思苦想。 她对这位漂亮魔尊感官也很好,于是她在离开大殿之前郑重对苏不遮道:“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苏不遮似乎被她逗笑了,他微微弯起翡翠色的眼睛,漂亮得像是一尊玉人,他开口道:“多谢老祖宗了。” 待到众人离开宫殿,苏不遮才淡淡对阿易道:“太像了,不是吗?” 阿易心想,从长相神态,到各种小动作,不能说是完全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但是阿易摇了摇头。 “若说我先前心里也十分怀疑,那么现在我便觉得她不会是夫人了。” “夫人不会抛下魔主这么多年,也不会在见到魔主的时候装作不认识。” “若是装作不认识,那也太......”阿易想不到该如何形容了。 若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在一百年前欺骗了魔主然后跑路了,现在还能对魔主一派正常的话...... 阿易沉思片刻,觉得:“不会有人这么不要脸的。” 苏不遮声音如同叹息。 他雪白眼睫垂下,如同破碎的蝶翼轻颤。 “是吗?” 第41章 不,就是瑶瑶,…… 阳光灿烂,清风拂过,谢今爻又听见了熟悉的敲窗户的声音。 随后是一张可爱的小脸,透过窗户兴奋地望着她,像是浑身有着永远用不完的活力。 谢今爻推开窗户,笑眯眯望着他:“花花,你来啦。” 按照安排,签署和平协议之后,他们会在魔界小住几日,以示二界关系和谐,也是增进彼此了解。 长老们业务繁忙,每日和魔界的官员沟通,谢今爻作为吉祥物,便清闲了下来。 谢今爻每日都和花花阿翠出去四处乱逛,也没有再遇见过那位魔尊。 据说那位魔尊也不常出门。阿翠戏称他是深闺大小姐,怕晒日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花花对此表示很不满意:“不是的,不是的!” 他乱挥的小胖手总是会被阿翠抓住,阿翠便故意逗他:“每次遇见他,都撑着把黑伞,浑身也穿得乌漆麻黑,扣得死紧死紧,寡言少语,不喜欢笑,还长得那么好看,不是深闺大小姐是什么?” 花花贫乏的词汇量让他被急得眼圈通红,可怜巴巴地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谢今爻,拽着谢今爻的衣袖晃来晃去,似乎笃定她会为苏不遮说话。 谢今爻对上他可怜的目光,顿了顿,随后道:“唔,似乎是有点像。” 花花生气,一把丢开谢今爻的衣袖。 不过他气哼哼之后,又害怕谢今爻也生气,又抓住谢今爻的手指头:“羊羊不能这么说。”他会伤心的。 谢今爻补充道:“不过,他确实也长得很好看。” 阿翠并不知道花花的身份,不过她并没有打算直接问,而是迂回道:“花花,你的名字就叫做花花吗?” 如果花花是魔尊的孩子,就叫做苏花花吗? 苏花花抠手指头,有些不满道:“猫猫,取名字,易尧。” 原来是叫苏易尧吗?阿翠心想。 苏小花说出了名字,随后眼睛亮闪闪地望向谢今爻,似乎期待她做出什么反应。 没想到她只是“唔”了一声,随后很平静地表示赞许:“还是苏小花,苏花花好听。” 苏小花:qaq。 但是苏花花坚持不懈:“苏易尧,苏易尧。” 企图让她想起什么似的。 然而铁血无情老祖宗并没有被刺激到任何感官的表现。 她揉了揉苏花花的头,并且很敷衍地重复:“好听,好听。” 三人正在花园之中,远远看见座小轿子,被抬向了魔宫。 阿翠问身侧的随官:“那是谁?” 魔宫内未曾听说有女眷来着。 随官低头颔首道:“是主君传召阿易大人的妹妹。” 阿翠起了兴趣:“你们主君传召的?倒有些意思。” 竟然有权力在魔宫内乘轿。 随官道:“小姐是夫人的朋友。” 这言下之意,成功将阿翠的想法塞了回去。 能在宫内行便利,也是因那故人罢了。 阿蜜低声咳嗽着,掀开了帘子。 她身侧的随官忙打好帘子:“小姐,你怎么又不听话?”小姐身子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本就容易感染风寒,偏生今日还总是掀开帘子看外头风景。 阿蜜恍惚了一阵,随后道:“今年的杏花又开了。” 随官叹息一声:“小姐也不必过分伤怀。” 阿蜜又掀开了帘子:“我无碍的......” 阿蜜的目光忽的停顿一下。 隔着重重叠叠的杏花花枝,她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随后,那影子一闪而逝。 阿蜜失声唤道:“瑶瑶!” 随官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可是魇住了?” 这有的没的,怎么还唤了一声夫人的名讳? 随官见她双眼发直,不由有些毛骨悚然,当即将帘子放下:“小姐,咱们得快点去魔主那里了!” 阿蜜忙夺过她手中的帘子,哀声道:“随官姐姐,我看见瑶瑶了!我们快去找她!” 见随官不信,阿蜜忙道:“真的,我真的看见了,就在那边杏花林子里,你让我去看一眼,我们去找找,瑶瑶回来了,真的!” 见她神态激动,面色潮红,随官哪里敢让她下车,只是苦口婆心道:“小姐莫要为难我了,您身子不好......” 阿蜜再往外看,竟是要跳下来,随官吓了一跳:“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阿蜜跌跌撞撞便冲着杏花林子里跑,一路跑,还一路气喘吁吁道:“瑶瑶?瑶瑶?你在哪里?我是阿蜜!” 随官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她一起跑,心想,小姐这一回去,铁定又要大病一场了。 杏花树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方才那道影子。 见阿蜜痴痴地望着树下,随官只得劝道:“小姐,这杏花影子晃来晃去的,认错人在所难免的......” “不,就是瑶瑶,我不会认错的!”阿蜜笃定道。 随后她冷静下来,告诉自己,瑶瑶一定回来了。 只是她有难言之隐,现在暂时不能现身罢了。 她知道的,瑶瑶没有死。 她替瑶瑶保守这个秘密,保守了一百年,现在到了关键时候,更加不能暴露。 阿蜜整理了一下衣裙,随后跟着随官回到小轿子上。 魔宫内,苏不遮已经等待良久了。 阿蜜不敢望向座上的男人。 他坐在桌案之前,垂眸下望,随后道:“她想见你了。” 随后一道细细的红线,自他重重叠叠的衣领漂浮而出,向着阿蜜而来。 阿蜜摊开手掌,神色温柔地将红线包裹其中。 她低声道:“瑶瑶,我也想你了。” 苏不遮望着红线亲昵地围绕着阿蜜的手腕,闭上银白的眼睫。 眼不见心不烦。 似乎感受到了苏不遮隐藏的不悦,红线的游走速度变得迟缓。 苏不遮听见没了声音,眼睫一颤,看见红线似乎有所顾忌。 青年翡翠色的眼眸一弯,随后和颜悦色道:“谢小羊,去玩吧。” 红线瞬间变得欢脱,绕着阿蜜的脸颊蹭来蹭去,阿蜜笑着:“痒!” 苏不遮指尖微微一收。 但下一瞬,他努力按捺住了心底的不悦。 他太严格了。 谢小羊胆子小,他不能这样,会吓到她的。 小姑娘之间,亲密点,也是应该的—— 红线开始绕着阿蜜的腰转,像是一尾小小的红鲤。 桌案上的书册,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红线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疑惑,“望”向了苏不遮的方向。 只看见一双温柔鼓励的笑眼。 红线继续放心大胆地玩耍起来。 阿蜜清楚地看见了,红线一开始玩闹,魔主便瞬间变脸,哪里还有刚才温柔小意的样子? 阿蜜有些怕苏不遮,但是只要有瑶瑶,她就不怕了。 阿蜜悄悄想到,瑶瑶会保护她的。 她已经回来了。 一百年前,在山前看见“谢瑶瑶的尸体”她就知道那不会是瑶瑶。 瑶瑶会飞,不会摔死,而且瑶瑶很厉害,可以打死两头魔狼,根本不会被抓走。 她悄悄去看了,尸体脖颈上,根本没有她送给瑶瑶的粉色原石项链。 那不是瑶瑶,瑶瑶答应过她,会一直戴着原石项链的。 她一定是又有事,必须要用这种方法离开。 她上一次跟着一个老爷爷离开河谷的时候,就告诉过她,她不会带大猫走,这是永远不会告诉大猫的秘密,而且——她说过她会回来的。 瑶瑶是阿蜜唯一的朋友。她带走了原石项链,所以她会再回来的。 她之后得想办法再去杏花林子那里找一找她才是。 座上的青年,微阖双眼,斜倚着右手,凝霜结雪般的发丝落在肩侧。 他目光落在北妖领主递送来的信件上。 北茕灯因为渡情劫,所以不能来参加和平协议的签署。 情,劫。 又是情劫。 这两个字在他唇舌间无声滚过。 他若有所思,目光落在窗外一枝开得正盛的杏花上。 下一瞬,沙沙。轻轻剥落的声音。 他望着身侧的一炷熄灭的矮香上,随后平淡道:“时间到了。” 阿蜜知道,她该离开了。 她依依不舍地和红线告别。 红线也回到了苏不遮的手腕边,蹭了蹭。 青年露出一个微笑,柔声道:“你现在还不能离开我太久。” 他的身体是保存它最好的容器。 离开太久,它会消散的。 红线闷闷不乐地飘在半空。 苏不遮微凉的指腹揉过红线。 “谢小羊,过来。” 于是红线不情不愿地回到了他的皮肤上,定格为一道淡淡的痕迹,不再动弹。 苏不遮有些无可奈何:“听话。” 谢今爻莫名觉得脊背有点痒酥酥的,下意识摇了摇头。 阿翠问她:“阿爻,你怎么了?” 谢今爻也不知道:“好像,有人揉了一下我的背......” 此时,送阿蜜去苏不遮那里的随官们正好路过,正叽叽喳喳:“你说这大白日的,小姐非说看见了夫人......” “好了别说了,这杏花林子邪乎得很,不是说,魔主当年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全是尸体吗......” 阿翠咽了咽口水,随后拉着谢今爻和苏小花迅速远去。 阿翠叮嘱谢今爻:“以后咱们可别往这林子里去了啊!” 苏小花见她严肃,也跟着严肃起来:“好。” 谢今爻点点头,也没问为什么:“好。” 第42章 他告诉她:不能…… 日光渐暮,苏不遮撑着伞,走出殿外。 殿外的花丛里,苏小花早就等待着他了,他满脸带笑地扑上来:“猫猫!” 苏不遮目光落在他和谢今爻有七分相似的面容上,终究没有甩开小孩黏糊糊的手。 他俯身,冷淡问道:“怎么样?” 一旁的阿易瞠目结舌。 他实在没想到,主君竟然用个小孩子去试探那位老祖宗。 他本以为主君已经忘记了那位老祖宗来着。 二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主君竟然露出个笑。 只是那个笑冷得让阿易打了个寒战。 苏不遮垂眸,揉了揉苏小花的脑袋,在他耳畔低语了什么,随后苏小花点点头,化作荧光回到了花朵之中。 阿易看着撑着伞的主君面无表情地向自己走来。 随后主君道:“北茕灯的情劫,打听一下。” “是。”阿易垂首。 * 谢今爻一大早就听说了魔尊邀请大家今晚一起入宴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一早,苏小花并没有来敲她的窗户。 谢今爻颇有些无聊地出门,想去寻阿翠,却没想到走到花圃,半路就碰到个熟悉的身影。 黑鸦色的伞下,他微微俯身,如同玉石一般温凉的手指,正落在苏小花的脑袋上。 谢今爻第一个感觉就是新奇。 他唇角微微弯着,弧度漂亮。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能够让人赏心悦目的人,实在是很少。 他身侧的阿易为他撑着伞,一言不发。 谢今爻没有打扰三个人的意思,看着苏小花和他玩得开心,也没有再上前,而是转身就走了。 她离开的那一瞬,苏小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他有些着急,小肉手抓住了苏不遮的衣襟,急不可耐地小声道:“猫猫,猫猫!” 词汇量很少的苏小花脸都憋红了。 苏不遮只是颔首,低声道:“别急。” 他的目光带着点不明的意味,掠过她的背影。 “老祖宗出门散步?”阿易提高了声音。 谢今爻离开的步伐停顿片刻,随后她慢吞吞转过身。 “是啊。”她点了点头,“魔尊也是?” 苏不遮定定望了她一阵,忽的露出个笑,随后他开口道:“那老祖宗便随意转转吧。” 真是阴晴不定啊。谢今爻再度这样想。明明是他主动搭话,也是他主动结束话题。 看上去是个孤僻的人。 看见谢今爻的衣摆消失,苏小花眼泪都要急出来了:“不行的,不能让羊羊走!” 苏不遮看他着急,冷淡道:“她不是谢小羊。” 她永远也不会那样冰冷地对待他。 她是他再冷淡,也会跟上来的谢小羊,她是会为他梳头,给他拥抱的谢小羊。 她怎么会这样对待他。 他擦干净手掌上的血痕。 她是连他的擦伤都会询问的人,怎么会不看他受伤的手一眼。 “那主君为何要这样反复尝试?”身后传来阿易的声音。 苏不遮顿了顿。 “阿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他只是这样说。 主君明明就已经把那位老祖宗当做了谢瑶瑶。阿易几乎可以确定。 可是为什么他又不承认? 阿易从未这样希望过那位老祖宗就是谢瑶瑶。 毕竟在爱里,人只会沉溺,在恨里才会清醒。 如果她是谢瑶瑶,他不信主君不会恨她,怨她。 毫不愧疚地将主君留在一百年前的时间中。再度出现,却换了一个身份,毫无感情地对待被自己囚困在时间里永不得前进的人,冷眼旁观他的挣扎,痛苦。 亦或者,一开始就是欺骗,来到主君的身边就是单纯为了让他更深刻地疼痛。 像是个以折磨人为乐的愉悦犯一样。 如果是这样,该多好。 那么主君不必再为一个长辞人间的人滞留在过去,为窥不破的痴心而痛苦。 他们都已经默认了谢瑶瑶不会再回来了。世界上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人死而复生?不可能的,谢瑶瑶,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主君一直保存在身体上的红痕,不过是因为被主君泽被,才能这样充当“谢瑶瑶”的角色罢了。 但是偏偏谁都不敢对他说,那不是谢瑶瑶。谁知道那会不会是崩溃。 魔气如同织云一般,迅速覆盖了苏不遮的伤痕,他深碧色的眼眸抬起,随后遥遥望着天际的云。 他神色太过虚幻,如同一触就破的泡影。 半晌后,他低声道:“再试一次。” 就在今晚,再试一次。 宫殿内觥筹交错,众人皆欢畅痛饮。看得出来签署了和平条约后,修界的众人都放松了不少。 连一百三十八都喝得压根管不上一旁的谢今爻了。 酒席中,也唯有谢今爻还维持着清醒。 她有些困惑地望着这些沉醉在美酒之中的脸庞。 她在席间,依旧端坐着,仿佛与世人隔绝一般。 上首,那位漂亮的魔尊,掌心也握着酒杯,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沉沉郁郁地望着虚空之中某个方向,一言不发。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如同某种机警又迷糊的猫一样,微微蜷了蜷手指。 有点可爱。谢今爻默默地想。 似曾相识。 就好像在百年前,曾经被这一双眼睛这样注视过一般…… 谢今爻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将掌心的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随后,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好辣。 但是莫名觉得舒服。 她有些晕晕乎乎,摸摸索索拿到了酒壶,再度举起手掌中杯子的时候,又是一饮而尽。 像是囚困在笼子中的鸟,忽然饮到一滴名为自由的露水。 自由。 像是飘起来了一样的自由。 “别喝了。”冷而低沉的声音传来。 她昏昏沉沉地抬眼,看到一双翡翠碧的眼睛。 她费力地思考了很久,露出一个笑。 那一瞬,强烈的心悸,让他眼眶一红。 这么像。 怎么可以这么像。 他承认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但是他只是想试一试,就只是试一试—— 如果,她还记得他呢? “你记不记得,我是谁?”他问。 她眼睛里像是被揉进了雾气,迷迷蒙蒙,什么都看不清。 飘摇的灯火,周围的人影,只不过是那双眼睛的陪衬罢了。 她摇头,缓缓而坚定地开口。 “不记得。” 记得太难受了,所以不记得。 他眼里的光,一瞬熄灭。 他垂下眼睫,看着她失焦的眼睛:“……是吗。” “不记得,不记得。”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 说罢她又要伸手去摸酒壶。 他将酒壶举起,放到了一边。 他告诉她:“不能再喝了,谢小羊。” 她费力地掀起眼睫,随后问。 “谢小羊是谁?” 他怔了怔,随后自嘲地笑了笑。 “对啊,谢小羊是谁。” 谢小羊是他给她取的名字。 而他是她可以丢下的人。 所以这个名字,不重要,不是吗? 星河流淌,谢今爻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的院子走。 她胸口发闷,也许这就是那短暂的“自由”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她扶着廊柱,歪倒在地上,徒然望着天上的星星,闭上眼睛,又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每晚都会梦到的眼睛。 生长着青草的长坡上,他眸子里倒映着好多好多,灿烂的星星。 我们一起看星星。她想。 看星星,看星星呀。 虚空中那双形单影只的眼睛,逐渐渲染出别的轮廓。 她挥了挥手,随后露出个笑。 她笑得灿烂得像星星。 “猫咪,你看,好漂亮。” 虚幻的影子,露出个微笑,俯身伸出了手,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带着人间烟火气。 他说:“累了吗?” 她点点头。 “困不困?”他又问。 她再度点点头。 在睡着的前一秒,她黏糊糊的声音。 “你在哪里呀……”我怎么找不到你了呢。 她睡着了。 第43章 谢小羊,你回来…… 苏不遮是不会轻易喝醉的人,他看着她在墨色沉沉的黑夜中离去的背影,眸中清明。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阿易见他似乎是在沉思,也没有再说话打扰。 终究不是的,再像,也不是。阿易心想。 阿易叹了口气,随后道:“主君,回去休息吧。” 青年雪白的眼睫覆盖在眼睑上,如同枝头抱睡的鸟儿,难得露出了几分脆弱和哀伤。 很久没有见到主君露出这样的表情了。但是这样,主君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活人了。阿易想。 他心中有几分复杂。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望着席间闷头大睡的众人,苏不遮将掌心的酒杯轻轻放下,只听孤寂的“当”一声,他起身,披上外衫。 玄色的衣摆绣着金缕花纹,一层层繁复地滚下台阶。 他嘱咐阿易:“记得将他们都送回去。” 阿易垂首称:“是。” 为了今夜这一次试探,主君将酒窖里存了百年的酒取了出来,酒香浓醇,宾客们沉醉其中,只能让他和随从一个个送回去了。 “主君,你去哪里?”望着苏不遮走出殿门,阿易忙问。 主君今晚也喝了不少。 苏不遮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小半张侧脸,淡淡道:“出去走走。”月色星光下,他露出的鼻尖微微带着点萤光,墨黑的衣袍都像是沾染了露水一般被勾勒出淡淡的光芒轮廓。因此也看上去更少了些烟火气,方才那点让他有了活人气的淡薄哀切,再度消失。 阿易没来得及说什么,主君的袍角便消失在了门旁。 阿易苦笑一声,叹口气。 他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酒壶上。 酒壶内还残留着薄薄一层酒液的光泽。 这是魔主亲自酿的酒。用的是无妄花。初入口,馨香扑鼻,恬静淡然,似乎像是甜香的花露。 但这无妄酒,酒性极烈。 不过伴随着这一百年的酿酒,魔主再也不会喝醉了。以前的魔主…… 阿易怔了怔。忽然发觉魔主过往的模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擦除,只留下一个鲜明的,孤独的,茕茕独立的单薄剪影。 而就连剪影,也和他们隔着一道水岸的距离,咫尺之遥,却再触不可及。 他不自觉叹了口气。 阿易收敛了思绪,心想,不过魔主左右不过是去了那个地方罢了。 由他去吧。 * 他转过廊角,行走过重重画角楼宇,推开了一扇门。 那扇门没什么花纹,只是由最普通的木头打造,带着天然的陈旧气息,和周遭连廊柱都雕刻着花纹的宫殿格格不入。 吱呀一声。青年踏进门。 窄长的月光一点点铺陈开来。 月光照耀的正中心,是一件如同白雪的衣裳。云纹舒展,高华圣洁。 冰凉的指腹一点点珍重地摩挲过那件衣裳。 他小心翼翼地抚平上头的褶皱,将额头抵在衣袖。 他低声道。 “没有战争了。” 不会再有了,只要有我在。 多天来和妖界修界谈判,不断修缮条文的疲惫,惘然,似乎在此刻荡然一空。 他长睫搭在眼睑上,初生的婴儿入睡般,像是脆弱的琉璃人。 过了一阵,他睁开眼睛,起身点燃了身侧的灯烛。 这寂寞的一百年,他学会了很多东西。 他静静坐在同样陈旧的桌案前,取过一旁的刻刀。 酒醉的朦胧无法驱散他的专注,他只是一点点旋转着木料,谨慎而耐心地刻画那张容颜。 木屑掉落,苍白手指间,姑娘的裙摆露出最后一点弧度—— 随后他停下了动作。 他叹口气。 随后喃喃自语。 “错了。” 他有些茫然地放下刻刀,站起身来,再度拂过那雪白的衣裳,仿佛汲取甘露的枯死植物。 但是他又很快彷徨地收回手。 他转身,和整座屋子缓慢对视,随后走出了屋子,再度合上了门。 地面上的月光,伴随着他合上门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窄,最终,咔哒一声,屋中沉默的事物,吞没在黑暗之中。像是伫立千万年的朽木,沉默地望着千帆飘过。 红线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情绪,飘到了他的手腕上,抚慰一般盘旋。 他冰凉的手指抚过红线,露出一个笑:“我没事。” 接下来,转过游廊,再行过小桥,就可以到达他的寝宫了—— 忽的,脚边踢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苏不遮这才发觉廊柱下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人。 黑暗中,那人漆黑而闪亮的眼眸凝望着他,迟疑地一眨。 苏不遮错愕地望着她慢吞吞起身,月光一点点从她面容,脖颈滑过,如同自淤泥中生长出一朵花一般。 如梦似幻。 像是——她破碎的肌骨,机缘巧合得到了莲花的帮助,以此为契机,重新生长出了躯体一般。 她沉默地凝视着他,随后露出一个熟悉的傻乎乎的笑容。 那一瞬,像是方才被那刻刀划破指尖一般,他迟钝得现在才开始痛。 他无法否认这熟悉的感觉。 不是因为那一张过分相似的脸,而是因为一种感觉—— 就像他认识的,始终是躯壳中的那个魂灵。 冥冥之中,一眼就可以确认,击中心魄的那个魂灵。 是一个,只要想到容器破碎的过程,就足够让他痛至今日的魂灵。 是心里始终栩栩如生的容颜,是纵然不归,也依旧永恒的人。 他魔怔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像是机缘巧合抓住一只逃走的小鸟,他也许抓住了她逃脱躯体的透明魂灵。 “谢小羊,你回来了。”他平静道。 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自雪白羽毛一般的眼睫上,微微扑闪一下,下坠,下坠,下坠——落在她的掌心。 烫得她一颤。 第44章 (补上一更) 谢,今,爻。…… 他也许是醉了。 很久没有这样真切地妄想了,哪怕是做梦,也知道是假的的人,今夜却有点难以遏制地走火入魔。 他伸出手,拂过她的面颊,她是柔软的,微凉的。 像是他的手指。 她说:“你好冷。” 他指节一蜷,随后露出一个笑。 他答:“嗯,可能以后也不会暖和了。” 对不起啊。 多年前的冬夜,外头风雪呼啸,她依偎在温暖的怀里,脸颊通红,沉入美梦。 那原本是足以让北风变得缱绻的温度。 此时却如同秋夜的露水,沾湿衣裳就是一阵微凉。 红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他周身四处乱绕,气息紊乱。但苏不遮无暇顾及。 “你别哭。”她说。 “嗯。”他回答,随后露出一个笑。 云山染雾色般遥远的笑意。 “你哭起来,我很难受。”她皱紧了眉头,这么告诉他。 半晌,她见了他的笑,又眨了眨眼,道:“你这么笑,我好像更难过了。” “我不哭了,哭了不好看。”他不是她心里最漂亮的吗? “你哭的话,也会很漂亮的。”她认真地告诉他。 清风拂过,竹叶瑟瑟。 “猫咪,你哭的话,也会很漂亮的。”昔年的话语仍然在耳边啊。 好真实的一场幻梦。真实得让他的心都缩紧了。 “嗯。”他很迁就她。 他深碧色的眼眸,像是凝聚了很多年泪意一样,颜色变得越来越沉。 她伸出手掌,他迟疑了片刻,深深凝望她一眼,随后自然而然地垂首,像是引颈就戮而心甘情愿的白鹤。 像是明知道是海市蜃楼也义无反顾陷入流沙的无望旅人。 他的侧脸,在她掌心眷恋地蹭了蹭。 空虚的幸福让他的眼泪干涸,只能露出淡淡的笑意。 “头发,变得更长了。”她手指穿过他身侧的银发。 因为没有再修剪过。他想。 一切有她的痕迹的事物,理应一点不差地封存。 那个午后,木梳一寸寸滑过他的长发,身后是她喃喃自语:“一梳梳到尾......” “我给你剪头发。”她露出个笑,“好不好?” 虚幻和现实不断切换,让他眼花缭乱,只是乖巧地点头:“嗯。” 她吻了吻他侧脸,眼眸比星星更亮:“真乖。” 折翼的白色小鸟躺在救助者的掌心,一动不动,睁着一双依赖迷蒙的眼睛。 萤火虫自宫墙旁的腐草中升腾而起,围绕着垂在泥土上的银发飞舞旋转。 她和他半跪在草丛中。 面前是湿漉漉的草地,他黑色的衣袍被沾湿,洇上水痕,像是草的泪迹。静谧的夜色下,无人的小亭旁,二人就这样跪坐在草叶之中,一言不发,又无比融洽。 谢今爻将手里的霜寒变成了一把小剪刀。 透明的剪刀,一点点擦过他的发丝,伴随着发丝的摇曳,嚓嚓作响。 长至脊背的银发,如同凋落枯萎的花瓣,落在他身侧。 谢今爻想起某种需要换羽的鸟类,就是这样,蜕下陈旧的,束缚的羽毛,换上崭新的,自由的双翼。 酒意袭来,她捧起手中的银发,任由它自掌心滑落。 她兴致大发,颇有些稚气地道:“飞吧!” 身侧落下雪花般的发丝,像是寂灭炉火的灰烬,沐浴火苗涅槃的凤凰。 苏不遮任由她胡闹。 随后她歪倒在他肩头。 苏不遮这才看清楚她因为醉酒而酡红的面颊。 鼻端是熟悉的无妄花气息。 苏不遮顿了顿。 等等。 酒? 无妄花? 心中漫上的温情,不可思议地如同退潮般散去。 不,不是梦。 他背对着她,她跪在地上,下颌放在他肩头,沉沉的滚烫呼吸在他耳边,呼,吸,呼,吸。 错过心中强烈的震撼,他一动不动如同木石。 半晌后,苏不遮沉静的眼眸一转,随后再是一动,她便落进了他的臂弯。 沉睡的小船,回到了温柔的小溪水流之中。 还是方才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少了方才那幻梦般的轮廓。 苏不遮深呼吸一下。 头颅内的眩晕一点点消散,只剩下震撼大树根基时的颤动。 大树的叶片被寸寸剥离,成了飘落的碎金片羽—— “谢,今,爻。” 第45章 为什么不看看我?…… “谢,今,爻。” 一字一顿,恍然大悟,咬牙切齿。 谢今爻醒来的时候,面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她有些茫然地四望,险些以为自己失明了,揉了揉因为宿醉而微微发痛的太阳穴,站起身来。 透过窗户外照射进来的弱弱光线,她看见身侧熟悉又陌生的事物。 谢今爻:“咦?” 手边是熟悉的小木桌子,脚边是熟悉的织机。窗明几净,恍若隔世。 仿佛下一瞬,有人便会推开门,神情温柔地唤她......唤她什么来着? 谢今爻想,好像忘了。 随后她脚步轻快地走向大门。 先出去。她想。 然而,下一瞬,她的脚步顿了顿。 墙上挂着一幅画。 她难以控制地将目光落在那副画上,随后,沉默不动。 她抬起了手,一寸寸拂过画轴的边缘。 黑暗中,画中的容颜对她持之以恒地微笑着。 非常的,眼熟。 随后她顺手拿起了旁边的烛台,点亮。 编着辫子的少女,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融融笑意,望向画外的人。她乌黑的发丝中,缠绕着许多小小的细碎雏菊。她身侧簇拥着几朵烂漫的大脸盘子花。 然而少女的笑颜却比那几朵花更绚烂璀璨。 她笑得真诚坦然,极富感染力。 也极其让谢今爻瞳孔地震。 谢今爻的指尖,一点点迷茫地拂过那张熟悉得不可思议的脸。 随后,是难以遏制的想跑。 她下意识再度四望周遭的背景。 偏偏一切手感真实得不可思议,木桌的纹理,破旧的织机,柔软的床榻—— 桌上的花瓶中,甚至插在新鲜的无妄花。 谢今爻心神震荡了一阵,心中那唯一的念头被强化到盖过天地—— 跑!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具体是什么她不太愿意去想,总之,先跑再说。 然而时间并没有宽容地给予她离开的机会,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日光倾泻进来,像是赏赐给囚犯临死前的最后馈赠。 门外,站着身形颀长的青年。他玄色衣袍,微微抬起的黑色伞面下,唯有露出的脸,和手指肌肤是莹白的,在一片墨黑中,显得宣扬夺目。 那两点碧色,深深而浓郁,像是暗夜风雪里潜伏的猛兽。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后缓缓开口道:“老祖宗怎么在这里?” 对啊,我怎么在这里。谢今爻想,我也想知道啊。 然而谢今爻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激灵,随后慢吞吞回答道:“我喝醉了,好像走错屋子了。” 她诚恳而歉意十足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对方只是望着她,随后极浅极淡地弯起唇。 “是吗?” 面前的女子冷霜一般的神情足够刺心。 尤其是在他已经知道,她记得他的情况下。 一想起这个可能,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走火入魔。 他带着温和笑意,踏过门槛,步步走近她。 谢今爻下意识握紧了手边的霜寒。 稳住。她告诉自己,稳住。 他的面容并不因为过分昳丽而显得缺少压迫感,冰冷而无机质的眼眸,微微一垂,落在她一张宿醉过后,有些颓靡艳丽的面庞上。 偏偏那一双熟悉的弯弯笑眼,已经显露出模糊迷雾下最本质的模样—— 那是一双线条冰冷利落的微微上翘的眼睛,因为眼睫外侧比内侧更纤细浓长,所以勾勒出更鲜明的轮廓,与此同时,也显得更冷漠。 正如她于外界的传说一般。 寿数绵长,身经百战—— 不染凡俗,不落尘嚣。 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刀子,没入心脏,红刀子出的同时,还能勾连出一片滚烫血肉。 谢今爻,除了那一把霜寒剑,什么都不会在意的无情剑。 谢今爻对上那双猜不透的眼睛,心头忽的突突跳了几下。 “不如再休息一下?”他状似无意道。 谢今爻摇头:“不用了。”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有些不安地补充道。 见她一脸真挚,苏不遮险些被气笑了。 但他微微一笑,随后道:“不客气,毕竟为了两界的和平。” 谢今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实则心里只想快点走:“魔尊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她还是那么会夸人。 但见苏不遮并没有侧身让她过去的意思,谢今爻的心,终于再次虚得四面漏风。 “魔尊还有什么事吗?”她稳住了自己的表情,平淡问道。 与此同时,她迟疑片刻,望向面前青年的耳侧。 看见他宛如绸缎的长长银发,她脑子里飘过几个抓不住的片段,让她头痛欲裂,所以她下意识选择了不再去想。 毕竟,他的面容,和脑海里刻意遗忘的面庞,不能说是完全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好巧不巧,此时,方才被她触碰过的画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而且,画轴咕噜噜滚到谢今爻的脚边。 谢今爻强忍着没有低头去看,但是不用看都知道,画面上那熟悉的面容正望着自己。 她自己都瘆得慌。 面前的青年俯身,动作极慢地拾起画轴,谢今爻觉得他捡画的时候,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万年。 “看到了这副画吗?”他声音平静。 谢今爻老实点头:“看到了。” 见他神色不对,她求生欲极强地补充一句:“魔尊的画,栩栩如生,非常传神。” 可不是吗,刚刚把她吓了一跳。 见对方似笑非笑,谢今爻机警道:“这应该就是先夫人吧,魔尊有情有义,令人钦佩。” 青年目光落在面前的卷轴上,苍白的十指,一点点收拢画轴。动作细慢,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琉璃。 谢今爻死去多年的良心,忽然挣扎着动了一下——随后被她按了回去。 她面不改色:“现在您和修界签订和平条约,我们便都是您的家人。” 怎么能说没有亲人呢。不应该啊。 她这么说,应该没错吧,毕竟一百三十八就是这么说的来着。 “所以,老祖宗,也是我的亲人?”他似乎对这个亲人的说法产生了兴趣。 谢今爻点头,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分外真诚可信:“当然。” 只是他久久凝望着她的面容,让她浑身僵硬。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极浅极淡地笑了笑:“不是说,睹物思人吗?亲人……” 谢今爻这才想起,那一天他一直看着她,她听他说,他的道侣和自己长得十分相似问的话——睹物思人? 老祖宗吞了吞口水,抠手指慢悠悠道:“我似乎听见一百三十八在叫我。” 然而对方微微颔首,似乎极其认真地侧耳听了听。 随后,玄色的衣袖横在狭窄的门缝。 他弯起眼眸,笑了笑。 “似乎并没有,老祖宗兴许听错了?” 谢今爻欲言又止,随后坚定道:“是在识海里叫的,你听不见。” 苏不遮有些遗憾,随后道:“是吗?” 谢今爻从未如此讨厌过这两个字。 是吗,是吗。 充满着怀疑,不理解,嘲讽……和悬在人头顶的大刀没什么区别。 她依稀记得以前,他是不会这样说的——是因为,她不是“谢小羊”了吗? 谢今爻心里闷闷的。 苏不遮终于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表情。 只是,唯独没有愧疚。 真刺心啊。 不是记得他吗? 为什么? 他并非傻子,竟然连装也不愿意装得更像几分吗? 但偏偏,他还不愿意用更深的恶意的揣测她。 因为,谢小羊不会。 她那么简单的脑袋,怎么会想那么复杂的事情。 两个人之间,苏不遮只觉得自己快要将自己气死急疯。 与此同时,那根已经断掉的风筝线,终于拉扯着他,重返人间——虽然是以这种他不愿意面对的方式。 为什么要这样躲着他?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苏不遮胸腔内的阵痛不能止息。 看见她眼神下意识闪躲的一瞬,他闭上眼睛,试图调节自己的呼吸。 心平气和。 她胆子小,不能吓到她。 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听她的解释—— 然而,下一秒,谢今爻一个躬身,极其灵活地从他的臂弯下钻了出去。 谢今爻高声道:“我在这里!” 随后她跳过台阶,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那一刹那,没顶的愤怒和悲哀几乎吞噬了他的心。 千疮百孔不为过。 他甚至连伞都忘记,就要直直冲进阳光里。 奈何手指才裸露到阳光下,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便让他咬紧了唇:“嘶。” 她明显听见了,动作微微一顿——但是她也只是顿了顿罢了。 望着她毫不犹豫在灿烂日光下离开的背影,他站在阴影之中,雪白的眼睫轻轻垂下。 一双幽碧的眼眸里,只有苍白手指上迅速泛起的红色血泡,还有她一去不回头的背影。 手指痛,不小心晒到的眼睛也痛。 寒风贯穿了胸腔。 为什么,不解释? 显得他像个笑话。 显得他没有尊严。 显得他......根本不重要。 黑沉沉的阴影和外头的阳光泾渭分明,像是她刻意划出的界限,“刺啦”一声,戳进他心里。 我受伤了,为什么,不看看我? 无名的火,伴随着浓烈的委屈,让他难以言喻地收紧了手指,只是执拗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为什么? 第46章 我到底算是什么…… 一双苍白的手,将雪般浓灿的花朵一点点揉皱,捏碎。 汁液顺着他温凉的指腹一点点流淌到轮廓锐利的手腕。他垂眸,以干净的白绢擦拭干净手腕上的痕迹。 月色下,他银白的眼睫一闪,随后又是幽幽抬起,此时,他身上的锦缎裁剪合体,雪白衣料上金色云纹舒展。正是那日摆放在房间里的衣裳。 手腕上的红线,顺着肌骨的线条攀爬而出,在月光下肆意盘桓。他一寸寸抚过那根红线。 他一直望着那扇窗。 窗是紧闭的,因为夜晚的寒凉。 他想起这几日,苏小花一次次敲响这扇窗,随后她会掀开窗户,对着苏小花笑。 就像是—— 以前无数次对着他笑一样。 夜色中,两点冷金色的萤光,一眨不眨,不知在想什么,在杏花树下,他久久伫立着。 晚风吹过,花影簌簌,片片坠落在他衣衫上。他沉默的雕塑回魂似的,踏出一步。 第四天。 距离那夜醉酒,已经过了四天,她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 就像这期间的一百年一样。 没有答复,不见踪迹。 他固执地没有治疗手上那个血泡,这明显的瑕疵停留在他的手背上——他要让她看见。 和当年初次从战场回来,留下那道擦伤的初衷完全不同。 他已经不再是那样好打发的少年人。 青年像是一棵沉默的树,推开了房门。 倾泻的月光照在床榻之上,床榻上是一个小小的山包。 身为雪豹,夜视超常,他不需点灯,只是转身,把门掩上,随后走到了她的床前。 她一如既往地毫无戒心。 但是这在他眼里已经换了另外一种解释——并非没有感受到危险的靠近,而是因为,她太强了。 因为太强,所以毫无戒心。 他站在床头,于一片黑暗之中注视着那个小山包。 他蹙了蹙眉,没有看到她的脸在哪里,俯下身,掀开被角,这才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又是一瞬间击中灵魂般的疼痛和震颤。 她细密的眼睫乖巧地搭在下眼睑,呼吸浅浅,双臂抱膝,将半张脸埋进了膝盖之中,因此成了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要这样? 他明明是要来找她算账的—— 露出膝盖的部分只有一双紧闭的眼睛。 这么睡怎么会觉得舒服。 他小心翼翼的将被角挪了挪,尽量不吵醒她的同时,为她通风。 他凝望着她的脸。 还是明天吧。他蹙眉咬唇。 这样鲜活的纠结在这一张冷艳的脸上,竟然有几分好笑。 他想,就明天吧。 她和他作息时间不一样的,雪豹习惯了昼伏夜出,她不是。 可是,为什么这么睡呢? 以前,他半夜醒来时,会看见怀里一张带着浅浅微笑的睡颜,她柔软的身体和他无限贴近,严丝合缝,温暖恬静。 是因为冷吗。苏不遮想到。 虽然现在是初春,但是她是很怕冷的吧。 明天得让人送点炭来....... 等等。苏不遮蹙了蹙眉。他明明是找她算账的。 于是他伸手,触碰到她的额头。因为被蒙在被子里所以格外滚烫的额头和他冰冷的指尖相触的瞬间,谢今爻皱眉,咕咕哝哝:“别弄我。” 苏不遮下意识猛然收回了手指。 心中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能吵醒她。 就像是以前无数个去狩猎的清晨夜间,他轻手轻脚从她身边离去时一样。 时光穿梭不断,这些记忆,却意外地深刻,如同磐石上的刻痕,无法变迁。 苏不遮怔了怔,随后自嘲地笑了笑。 长线般放远的回忆,只要悄悄拉起一边,便会剥落于水面,露出所有潜藏的暗礁河川。 他又是在做什么呢? 这样反复地没有结果的试探,只会让人更绝望,不是吗? 简直可悲。他为之寻找百年的答案,竟然是一场也许是蓄谋已久的欺骗。 他的个性并非天生偏执,却因为百年前她的离去而变得顽固而偏激。 深碧的眼眸,落在她沉睡的容颜上,随后,他隔着一层空气,轻轻抚过她的脸。 似乎感知到这咫尺之遥的触摸,谢今爻眼睫一颤,随后迷蒙睁开双眼。 那没有实质的抚摸,停顿在了空气之中。 但苏不遮没想到,她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某种安静无害的野生小动物。 随后她露出了个笑。 如同枯木逢春般,他的胸腔中心脏跳跃地弧度,可耻地雀跃起来。 二人都没有说话。 谢今爻直起身来,苏不遮收回了手。 一时复杂的心绪,让他偏过头去。 没有想到,下一瞬,熟悉的温度透过衣料,撞入他的胸怀。苏不遮心头一震,随后下意识要推开她。 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这么好打发吗? 随后是黏糊糊的软趴趴羊,蜷在他背后,蹭来蹭去:“今天也是带我出去看星星吗?” 最近,她梦见他的题材总是发生改变。以前每晚是和他一起看星星来着,上一次醉酒做的梦,是给他剪头发,这次又是他站在她床前。 苏不遮虚推了一下她,她贴得更紧,一双熟悉的黝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忘记告诉你,我要抱你了。” 随后她干净利落地松开手。 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胸口空了一块。 但下一秒,她在他耳边道:“我要抱你啦。” 随后,柔软的拥抱再次撞进他心怀。 太过温暖而熟悉,总是会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而过去是一场幻梦—— 苏不遮冷声道:“松开。” 谢今爻不解地眨眼:“为什么?” 熟悉的人,站起身来,冷漠地俯视她:“没有为什么。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解释......” 然而,对上那双伤心失落的羊眼睛,苏不遮剩下的话,就像是卡在喉咙里一样,再也说不出来。 谢今爻孤独地坐在榻上,垂眸抱紧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阴影。 她开口道:“你好凶。” 苏不遮心头一慌。 他是不是太严格了?她只是一个....... 等等。他为什么要想这些? 苏不遮忍住了没有再说话,只是冷淡地注视着她。 过了一阵,她偷瞄他一眼,随后悄悄伸出手。那手指像是小蜘蛛一样,慢慢地爬过来。 随后,勾住了他的小指。 心中痒痒的,像是无奈,又像是难过。于旁人看来深不可测的冰原上本就很薄的冰面,因此一点点融解。 她的手指抓住他的小指,摇晃着,摇晃着,像是撒娇的柔软的羊在他手上蹭啊蹭。 她小小声问他:“能不能不生气啊。” 心中那道高筑的围墙,一点点露出裂缝,岌岌可危,也许下一瞬就会轰然倒塌。 她捧起他的手:“你手好冷哦。” 他强忍着没有去看她。 她偷瞄他一眼,发现他神情不变,随后双手将他的手包裹住,随后放在嘴边呵气:“呼。” 春风掀开帘帐帷幕,惹得雪人都化了。 “我也好冷。”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此时被子都没盖,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能不能不生气啊。” 并不是每次都能梦到他穿这件衣服的,穿这件衣服的话,还是不要生气,好不好? 苏不遮没有说话。 “是因为太冷了吗?”她问他,更加努力地暖他的手。 他不回答。 “是因为太黑了吗?”她小心翼翼追问,随后点燃了烛火。 然而他还是不回答。 她忽然变得很沮丧。 她松开他的手,随后爬到床榻另一边面对着墙坐着。 纤细的背影看上去落寞又孤单。 但过了半盏茶时间,她又慢吞吞爬回来,坐到了床边。 那只缠人的小蜘蛛,再次爬上他的手指,一点点将他冰冷的手指包裹。 苏不遮闭上眼睛,头偏向一边,不愿看她。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问道。 她很颓丧地继续道:“对不起。” 苏不遮的眼睫微微一颤,随后强忍着依旧合拢。 她默默地捂着他的手。 他想告诉她捂不热的。 再也捂不热了。 因为要保存那根红线,他再也不能站在阳光下,不能有常人的温度。 然而她坚持不懈地捂着他的手。 “这一只捂不热,那我们换一只。”她鼓励自己一般这样说道。 她捉住了他另一只手,随后顿了顿。 苏不遮不知道她为什么停下了。 随后,一滴微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苏不遮雪白的眼睫一颤。 谢今爻看见那颗血泡,突兀地在他的手上盘踞着,像是美玉无暇上的格外明显的一道裂痕。 她忽然哽咽道:“对不起。” 伴随着抽噎,她反反复复重复着那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苏不遮的心,细细密密的伤口崩裂开来,为她再度流出鲜血。 “别捂了。”然而他冷漠地抽回手。 随后一字一顿地说:“捂不热的。” “永远也不会捂热了。” 再也温暖不了你了,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再也暖不起来了。 “我暖不了你了。” 谢今爻茫然望着那双碧绿的熟悉的眼睛,如今那里头全是陌生的残酷。 她呆呆看了一阵,随后迅速擦了擦眼泪。 她露出一个难过的笑:“没关系的。” 她认真地将他的手捧起,包裹住。 “那就让我来暖你吧。” “呼。” 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 他将她按倒在床榻之上,咬牙切齿问她:“我到底算是什么?” 既然是丢掉的东西,能够轻易舍弃的东西,为什么现在又要流泪? 为什么这么舍不得,却偏偏不肯解释? 为什么? 难道非要这样逼迫,来提醒他和她彼此之间过去的记忆,让两个人都难受,她才会说实话吗? 从一开始他就想问,在她心里,他到底算是什么? 动容之后,心中便只剩下恼恨和戾气——明明知道他曾经最厌憎被抛弃,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这一百年,她可曾想过一分,他该如何度过? 没想到下一秒,她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往下一拉。柔软的东西触碰到他的唇,随后是那熟悉的舔舐啃咬,带着眷恋和难以言喻的欲色。 苏不遮瞳孔转深,随后,毫不犹豫地吻了回去。 谢今爻错愕,在这个吻里几乎不得喘息。 曾经温柔亲吻,坚定拒绝的人,此刻凶狠异常,攻城掠池。 这个吻不再是小心翼翼,而是带着血性和怒意,如同周旋在囚笼多日的猛兽,终于找到了那个困住他的笼子的唯一突破口。 随后涸辙之鲋一般,紧紧相依,不愿松手。 好凶。谢今爻想。 今天这个梦,真是奇怪。她竟然梦到猫咪这么凶。 明明她最近见到的他,也不是这样的啊。 果然是梦吧。 现实中的猫咪,明明已经是一朵忧郁的,安静的水莲花,或者是一只幽静,娴雅的白鹤。 美丽的水莲花扼住她的手腕,优雅的白鹤衔住她的唇肆意凌虐。 终于,这个血腥纠缠的吻结束。 苏不遮垂眸,望向她红肿润泽的嘴唇,和好奇的水汪汪的眼睛。 她没见过他这样,那双眼睛里写满了这一句话。 没关系,他想,他就是这样的。 他不可能永远做得到那样温柔地对待她的欺骗,抛弃,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失望,愤怒。 他冷静地想。 看着吧。习惯现在的我。 不会再轻易对你心软的我。 随后他看见她闭上了眼睛。 苏不遮顿了顿,随后不可置信地发现—— 谢小羊,睡着了。 第47章 在她心里,他的智…… 谢今爻清晨醒来,很是愉悦地揉了揉眼睛。 真好,她打个哈欠,心想,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好梦来着。 她起身时,阿翠已经来敲窗户了。 她推开窗户,便看见阿翠一张漂亮而快活的小脸,她开口道:“阿爻,今日有个游园活动来着,你怎么还没醒?” 游园?谢今爻怔了怔,属实没想起来有这一茬。 阿翠热情洋溢地道:“似乎是因为我们要在这里小住一阵,所以魔尊安排了不少节目活动呢。” “据说,今天还有新鲜的折子戏可以看呢。” “折子戏?”谢今爻眼睛一亮,来了兴趣,“这是什么?” 她从来没看过。 阿翠倒也没想到她连折子戏都没看过,便耐心解释道:“总之就是一种戏剧啦,一群人在台上表演故事给我们看,那些故事通常都有些什么教育启迪的意义——哎呀,别问了,快点收拾好出来吧。” “而且据说今天有许多王公贵女会一起来参加呢,一定很好玩!”阿翠星星眼,摇晃她的手臂,“阿爻一定会和我一起去的,是不是?” 见谢今爻依旧不为所动,阿翠补充上最重要的一句:“魔尊身边的随从特意说了,今天游园会,鸡腿全天无限量供应呢!” 谢今爻的眼睛噌地一亮。 她稳重而成熟地点头:“不错,那我就和你一起去看充满教育和启迪意义的折子戏吧。” 阿翠很唾弃她这种道貌岸然的行为,但是因为好不容易才说动她,阿翠肯定道:“不愧是修界的表率呢,想必一百三十八长老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对,谢今爻告诉自己。我是去看教育类型的折子戏,一百三十八一定会非常欣慰。 话不多说,谢今爻以极快的步伐到达了会场。 会场设在宫殿中最大的那片葵花田中。 谢今爻依稀觉得此情此景有哪里特别熟悉,但是偏生怎么都想不起来。 于是她轻松愉悦地将一切抛诸脑后。 高座上的苏不遮,望着她四处寻找鸡腿的模样,露出一个微笑。 果然来了。 看来她真以为昨夜是梦。 他必须让她好好清醒一下,面对事实。 此时,那只羊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无形的羊尾巴在空气中欢快摆动,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簇拥着一圈无形的粉色小花。 而自始至终,她始终没有想起往他这里看一眼。 苏不遮觉得牙根有点痒。 当真是半点都不心虚。 傻羊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她,迟钝又机敏地抬起了头,随后和他的目光对上。 黑色伞面下,他一身尘封般的黑,鸦羽一般包裹着玉石般的洁白,殷红的唇微微一勾,碧色的眼眸也随之弯了弯。 谢今爻也对他笑:“嘿嘿。” 阿翠在谢今爻身侧悄悄道:“大小姐今天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秀美而纤长的眼睫轻覆在眼睑,随后在谢今爻垂首时一闪。 与此同时,结冰般的冷壳子再度漆上周身,让人不敢轻易侵犯直视。他侧过身,谢今爻再次抬头的时候,只能看见被黑色丝带掐住的窄腰背影。她才发现,他雪白的长发垂至腰际,被细细的一线乌黑丝带于半腰绾起。 很好看,不过,那丝带,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她眨了眨眼,心想,就像是—— 就像是谁的头发。 随后她摇了摇头,觉得这个想法十分可笑。 那个傻瓜会用别人的头发扎头发呀。 用头发扎头发,她想到这句话,随后露出一个笑。 就和翠鸟翻白眼一眼好玩。 而此时背对着她的苏不遮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用别人头发扎头发的傻瓜。 阿易在他身侧询问:“魔主,接下来可是要开始看折子戏?” 苏不遮几不可查地颔首,随后道:“阿易,安排你妹妹和她一起坐。” 阿易并不明白魔主的意思,但是他还是照做:“是。” 谢今爻拿着鸡腿跟着阿翠入座了。 她所在的位置十分适合欣赏戏台子上的戏——居中最佳视野。 不过奇怪的是,她左右两侧的位置,都是空缺的。 阿翠并没有被安排到和她一起坐,而是在她下首,虽然是一抬头的距离,但是阿翠也十分幽怨。 这折子戏来得并不拖延。很快,演员们便纷纷上台了。 锣鼓喧嚣之中,谢今爻咬下第一口鸡腿。 今日这幕戏,叫做《负心人》。 谢今爻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据说极富教育意义的折子戏。 折子戏的内容,大抵讲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相爱,但是男子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离开了女子且没有给女子留下任何信息。于是怀有身孕的女子,为了寻找爱人一路北上,最终发现爱人是侯爷之子,与高门大小姐早有婚约。 女子不断质问,然而负心汉却一再表示自己根本不认识她。 阿翠唏嘘:“这还是人吗?渣男!” “老祖宗也觉得,这负心汉太过分了,对吧?” 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今爻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答:“太过分了。” 不过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这嘴里的鸡腿,越发不是滋味? 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 那怀有身孕的可怜女子,却不愿意放弃那负心汉,真的相信了那负心汉是失忆了,坚持要唤醒他的记忆,不断想办法,坚持不懈地带着那负心汉去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结果负心汉依旧毫无反应。 阿翠的声音传来:“天哪,我觉得他一定是装的。” 谢今爻慢吞吞往外挪了一寸。 怎么觉得这凳子,怪烫屁股的,烧得慌。 谢今爻咀嚼着鸡腿肉,随后慢吞吞地想。 我不太喜欢教育片。 一幕折子戏完,苏不遮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身侧她的表情。 阿易在他的身侧,俯身问道:“主君,这一幕折子戏结束了,下一幕,不如定在今夜?” 苏不遮幽深的瞳孔微微一转,落在下首阿翠的身上。 阿易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但是却无从寻找答案。 只听苏不遮淡淡道:“继续,演完。” 阿翠正看到兴头上,突然听见背后一声轻轻的叹息,她回过头去,这才看见魔尊忧郁的面容。 他似乎被面前这幕戏剧触动,秀美的面容上,无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戏台,似乎在追忆什么遥远往事。 阿翠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这样的爱情故事,也许会刺痛这位永失所爱的可怜人。 她下意识就想要安慰一句,但是对方似乎一直沉浸在难以克制的哀思之中,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 阿翠捅了谢今爻一下。 谢今爻原本就食不知味的,这下垂下眼睫看她:? 阿翠示意她靠近,谢今爻便弯下腰来,只听阿翠在她耳边悄声道:“阿爻,魔尊似乎很难过,你安慰他一句吧。” 谢今爻迟钝地抬起头看她,脸上写满了“你在说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阿翠恨铁不成钢:“呆子,你就安慰他一句,不要伤心都好啊。” 谢今爻这才回味出来意思:“可是他在哪里啊。” 青年碧色眼眸深深,唇角勾起个浅浅弧度,阿易望之,简直惊心动魄,刀光剑影。 谢今爻抬起头,往右边看看。 随后她顿住了动作。 右侧的少女,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谢今爻,将目光转向别处。 阿蜜? 谢今爻正想开口,却见阿蜜迅速转过身,谦卑有礼道:“老祖宗。” 竟然没认出她吗? 苏不遮见谢今爻明显愕然了一瞬,险些被她气笑。 看得出来她觉得阿蜜应该会认得出她。 所以在她心里,他的智商是有多么低下,才会被她理所应当地认为绝对不会认出他?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随意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吗? 第48章 好累啊,做一个年龄三位…… 随后,阿蜜局促不安地垂首,对着她再次开口:“魔主。” 谢今爻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脖子。 对方讶然,歪了下脑袋,挥了挥手,对她露出一个弧度标准的微笑。 “老祖宗,好巧啊。”他声音低沉而磁性,像是最温柔的刀,刀刀剖开她的皮囊,直直探向她的心脏。 谢今爻慢吞吞地点头。 “好巧。” 阿蜜手指不自觉绞着衣角,不安地望向阿易。 如果她能够说话,第一句绝对是:“哥哥救我!” 然而钢铁一般的真男人阿易,自然不会明白自家妹妹求救的眼神,而是一脸正直地继续给魔主站岗。 阿蜜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谢瑶瑶。 这不带一点掩饰的毫无演技——她甚至怀疑瑶瑶是不是根本不怕被发现,所以才如此自然,敢于与过去表现得如出一辙。 因为现在的老祖宗,无论是在大事上,还是在小事上,和过去的谢瑶瑶,不能说是完全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 你能不能不要抠手指!大家都知道你抠手指是准备撒谎扯淡啊。 瑶瑶啊瑶瑶,一百年过去了,你能不能像你的剑术一样先进起来啊! 随后阿蜜对上苏不遮冷淡的近乎无机质宝石的眼睛,自尾椎骨到脊背传来寒意,浑身一颤。她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魔主怕是早就把瑶瑶认出来了。 阿蜜一脸沉痛,看着浑然不觉的谢今爻,心想,瑶瑶,你自求多福吧。 心里吐槽的话虽然很多,但是温柔的阿蜜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转头,继续看台上的戏。 还是要给瑶瑶留一些面子。 此时,戏演到了过去的回忆。 原来,这位王侯公子,单纯是为了贪欢享乐,所以欺骗了那位女子。 “真是太过分了。”阿翠义愤填膺,“是吧阿爻。” 谢今爻慢悠悠地收回在苏不遮身上的目光,在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开口道:“是啊。” “太过分了。”她语气漂浮。 苏不遮忽然突兀地轻笑一声。 谢今爻觉得屁股更烫了。 阿翠抬头问:“魔尊在笑什么?”这也不是喜剧啊。 苏不遮神色坦然,眼神中毫无阴霾,他苍白手指拂过下颌,真挚道:“在笑,老祖宗说得很有道理。” 谢今爻心想,我说了什么?我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两个人的椅子靠得很近很近,谢今爻悄悄地缓缓往外挪了一寸。 身侧坐着一座人形冰雕,也就是如此感受了吧。 对方的广袖垂落在她鞋面,微凉的长长银发因为偏过头来擦过她的手背:“怎么了?老祖宗是太热了吗?” 谢今爻说话有点咬舌头:“唔,有点。” 对方弯着眉眼,随后道:“那可以离我近一点。” “是的,魔主身体寒凉,体质如此。”阿易一脸正义地追加一句。 为了客人服务,是魔宫大臣的职责。 谢今爻温吞道:“不用了。”其实我挺冷的。 “这种负心汉,真是可恨啊。”阿翠慨叹。 “骗了人还不承认,太卑鄙了吧。” 谢今爻的屁股更烫了,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 “好没道德。”阿翠唾弃三连。 谢今爻小小声道:“或许他有什么苦衷呢?” 苏不遮淡淡笑着:“老祖宗何出此言?” “可能他家里有事,或者是为了那个女子好.......”谢今爻仔细地斟酌字句。 青年宛然一笑。 “哦?是吗?” 谢今爻更冷了。她闭上了嘴巴,茫然地望着戏台子。 阿蜜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瑶瑶啊瑶瑶,既然有些事情你已经做了,我也没办法帮你反驳。 谢今爻迷茫而空洞地看完了魔尊亲自选择的教育类折子戏,步伐漂浮,如同梦游一般离开了看折子戏的场所。 这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谢今爻接受完正义的教育,缓缓走向了席间,决定用别的食物填满自己空虚破碎的心灵。 阿翠跟在她身边,见她神色呆滞,便问道:“阿爻,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谢今爻是觉得自己有哪里不舒服,但是偏偏说不出来是哪里不舒服,于是她摇摇头,很是沉重:“我没事。” 苏不遮目送她到达了席间,随后对身侧的阿易道:“最后一折,安排在吃完饭之后吧。” 阿易突然有点同情这位老祖宗。 看她之前对那折子戏的反应,吃了晚饭之后再看,说不定会吐吧。 他虽然不太明白魔主为什么要让这位老祖宗遭受如此的精神折磨,但是他还是听令了:“是。” 谢今爻方才准备吃饭,又感受到一阵熟悉的寒气,自背后而来。 随后是黑云罩顶般的阴影,覆盖了她面前的食物。又是一闪,影子落座在她身旁。 对方施施然坐下,随后侧过脸,对她微微一笑:“好巧。” 谢今爻很想说你能不能不要挨着我坐,我压力真的很大。 结果对方率先看出了她的为难,随后善解人意地询问道:“你怎么了,亲人?” 那一声亲人叫得谢今爻动作一顿,三位数起步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沉痛的无力和想要吐血的感觉。 这就是一百三十八平常所说的,和自己说话时,他的感觉吗? 阿易心想,这样一来也算是好事,吃不下饭,这样这位老祖宗待会儿就不会吐出来了吧。 虽然不知道这位老祖宗面对魔主的姿容为何会吃不下饭。 魔主带着淡淡的优雅的笑意,坐在她身侧,悉心为她片鱼肉。 他的动作利落而不失秀致,看上去分外赏心悦目。 “这是两界友谊的象征啊。”一百三□□受感动,只后悔自己没有带上留影球记录下这珍贵的一刻。 不,谢今爻缓缓想到,等到我掉马了,估计那把刀就不是什么友谊的象征了。 金属制的小刀,快捷迅速地让鱼肉片片落在谢今爻碗中。 动作之熟练利索,让人只觉得他是不是为人服务了千百遍。 随后苏不遮贴心地递给她一把小叉子,嘴角噙着微笑,温柔地望着她,似乎极其期待她能吃下面前的东西。 谢今爻握着叉子,与他对视。 阿翠看着深闺大小姐脸上珍贵的温柔笑意,戳了谢今爻一下:“阿爻,吃啊。” “魔尊很熟练啊。”随后阿翠和苏不遮搭话。 苏不遮颔首:“以前做过很多次。” 他带着淡淡哀伤的笑意:“内子以往最爱吃我亲手为她做的烤肉,每次都是由我为她处理干净。” “魔尊和夫人感情真好。”一百三十八竖起大拇指。 “魔尊真是个体贴的人啊。”阿翠也跟着称赞。 谢今爻两眼无神地吃鱼。 她深刻地思考着,我为什么在这里呢?我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呢? 身侧的声音温和:“老祖宗,鱼可合您口味?” 谢今爻呆滞抬头,随后道:“合。”太合了。 明明已经被他细心地将鱼刺一点点摘干净了,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扎得慌呢? 看见一百三十八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谢今爻支棱起一个微笑:“魔尊真是有情有义。” 一百三十八露出满意的微笑。 谢今爻知道自己哪里扎得慌了。 就挺,扎心的。 “魔尊和夫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呀?”阿翠好奇道。 此时,东小鱼不知从哪里也冒出来了。 阿易蹙了蹙眉。魔主向来不喜欢别人提及谢瑶瑶,这些人怎么一再犯忌讳。 此时阿翠收到了他的信号,也捂住了嘴,歉疚道:“对不起。” 然而苏不遮阻止了他的动作,随后柔和道:“无碍。”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阿翠和一百三十八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冷冰冰不好接近的魔尊,竟然私底下是个这么温和的人。 “那日我受伤,她无意中找到了我,为我医治——” 谢今爻以光速干完盘子里的肉,就想要离开。 “咦,阿爻你去哪里?你不是最喜欢听故事了吗?”阿翠拉住她的衣袖。 谢今爻想,我是喜欢听故事,但我并不太想听那个我自己的故事。 “老祖宗去哪里?”不过对方一句话就将她拦截在了三步之内。 谢今爻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眼神乱飘,脸上写满了心虚:“我就走走。” 好累啊,做一个年龄三位数起步的大能。 “嗯,那我陪您四处走走?”对方一如既往地温柔。 谢今爻还记得分明他前几日阴晴不定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十分真挚。 “不用了。” 她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还是能够自理的。 她现在觉得,他要是能像那个梦里,凶一点还好。 总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无碍的,我无亲无故,那日老祖宗告诉我,我们是亲人之后,我便被老祖宗打动了。”他温声细雨。 “我们是亲人,无需这些虚礼。” 一百三十八简直要当场热泪盈眶。 这是两界和平多么大的进步啊。 他用眼神“鼓励”谢今爻,谢今爻迟缓而沉重地点头:“好吧。” 跑不掉了。 谢今爻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身侧的人缓步跟随着她,始终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他撑着黑伞,在她回眸时便对她浅笑。 很养眼,同时也很扎心。 第49章 是你的话,那我愿…… 就这样,魔尊亲自陪伴修界老祖宗赏花,赏了一个下午。 苏不遮的手指微凉,若有若无地拂过手腕上不断冒出头的红线。 每抚摸一下,谢今爻就觉得自己的脊背发麻。 她面无表情地想,还不如把这个红线捏碎,也比这样摸要好。 阿翠询问:“这是什么呀?” 此时,东小鱼可比阿翠有眼色得多:“想必这就是夫人留下的东西了。” 貌美而温柔的魔尊点头:“是的。” 他蹙了蹙眉,秀美如同雪白小扇子的眼睫一眨,状似无意地开口:“只是不知为何,最近它这样激动。” 与此同时,他微凉的指腹,再次擦过红线。 他敏锐地注意到,谢今爻战栗了一下。 是心虚了吗? 随后他再度抚摸了红线一下,对方又轻轻战栗了一下,随后,耳尖染上一层薄薄的红。 唔。苏不遮弯了弯唇。原来是这样吗? 虽然不是心虚,但是也是值得庆幸的大发现啊。 她和这条红线,竟然是通感的吗? 谢今爻也发现了,伴随着这百年之期,她似乎能感知到红线所感知的一切了。 甚至包括,红线所在之处他皮肤的温度。 微凉如玉,线条流畅又锐利的肌骨,丹田处蕴藉的温度炽热的魔气,窄腰和腹部的伤痕,胸前心脏的勃勃跳音。 无一不在彰显着这具身体的年轻朝气和力量。 “总感觉它是想要去找老祖宗?”对方带着无奈的语气。话音刚落,红线已经亲昵地飞出来,盘桓着谢今爻的手腕,蹭来蹭去。 红线上还带着他寒凉的体温。 阿翠和东小鱼看着她。 谢今爻面无表情道:“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灵气比较充沛的缘故吧。” 苏不遮只是静静凝望着她,随后温柔道:“也许是吧。” 撒谎。他冷静地想。 他温柔地浅浅一笑:“内子说过,这的确是以灵气制成的。”骗子。 此时,阿易走来,告诉大家,新的折子戏已经开始了。 谢今爻心底十分抗拒这折子戏,但是又不能不去。 夜间的折子戏是最后一幕了,据说这就是大结局。 谢今爻苏不遮阿蜜几个人入座,等着折子戏开场。 不过还真是一场令人意想不到的好戏,谢今爻呆滞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神发展。 那女子见负心汉一直不愿承认和自己的关系,还要继续和那高门小姐成婚,于是选了个月黑风高的良辰吉日,把那负心汉鸩杀了。 那女子温柔又小意:“大郎,该喝药了。” 一碗下去,一命归西。 戏剧落幕,最后的影子,是那负心汉轰然倒下的身影。 谢今爻突然觉得有点冷。 她漫无目的地想,也许,可能,不至于吧? 苏不遮侧脸看见她煞白的脸,和漆黑漆黑的无神眼睛。 他似担忧:“老祖宗,你怎么了?” 阿翠爽了:“渣男死了,大快人心呐!” 谢今爻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老祖宗第一次正视了自己,并且发出了灵魂提问。 什么叫做渣男? 谢今爻浑浑噩噩的点头:“唔,没事。” 谢今爻侧首,悄悄问了阿翠一个问题:“他是渣男吗?” 阿蜜觉得她真是太天真了:“当然啊,阿爻你这样也太容易被骗了吧。” “你看,他骗色骗感情,这还不叫渣男啊。” 骗色,骗感情。谢今爻默默咂摸一下:“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是骗了......” “得了吧。”阿翠不屑,“就这还说不是骗呢。” “最过分的就是,故人千里迢迢来寻找他,他还装不认识!”阿翠义愤填膺,“我看这姐姐杀得好,这种祸害怎么能留在世界上呢。” 谢今爻吞了口口水,随后下意识看了身侧的苏不遮一眼。 苏不遮见她看他,似乎有些讶异,随后含笑颔首。 “南方领主说得很有道理。”他微笑道。 “莫说是这位姐姐了,我碰到这种渣男也必要除之后快!”阿翠捏紧了拳头,一张生气勃勃的萝莉脸上都是怒意不平。 东小鱼看见谢今爻面色惨白,忍住了笑意,制止了阿翠:“好了,别再说了。魔尊阁下,失礼了。” 阿翠被东小鱼捂住嘴,扭过身子。 “我倒觉得,南方领主说得很有道理。”然而,低沉的声音平静传来。 谢今爻脊背一僵。 只听苏不遮似叹息,似遗憾。 “的确应该好好惩罚一番。” 谢今爻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了百年前熟悉的情景。 阳光下,她问他:“猫咪,如果你是那个女魔,也会选择变成花吗?” 他顿了顿,随后笃定地告诉她:“不会。” “那你会怎么做?” 他那个时候平淡地回答:“不会怎么样了,桥归桥,路归路。他不过活得了百来年罢了,日后他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谢今爻心中一沉,悲壮想到。 猫咪,他变了。 苏不遮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一点点轻轻叩响桌面。面带微笑,似乎根本没有想到那里去。 百年之前,无妄花海之中。 那日他骗了她,因为怕自己真实的想法吓到她。 那时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会罢休,那负心汉转生一次,他便杀他一次,直到那负心人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或者直接堕入畜生道为止。 不过现在,他发现自己对她还是太温柔了。 苏不遮俯身,一双美丽如同宝石的翡翠眼瞳温柔如水:“明日还有一场戏,老祖宗一定要来啊。” 谢今爻耳边是他的吐息,凉得如同山风。 现在他已经想明白了。苏不遮玄色衣袍被烛火勾勒出一个圆润弧度,随后扬长而去。既然骗了他,那就要付出代价。 既然舍不得杀,就要好好罚。 “明日又是什么戏?”谢今爻茫然。 她身侧的阿蜜不忍心道:“明日,据说是以魔界多年来的传说作为背景创作的故事。” 谢今爻心中顿时生出不妙预感。 “似乎是叫《无妄花》来着。”阿蜜小心翼翼地补充。 谢今爻仰望天空,深吸一口气。 若非对方表现如常,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不过应该不会的,猫咪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猫咪天天在魔界看的就是这些东西吗?谢今爻越发觉得觉得自己的性命岌岌可危。 在这样的价值观熏陶下,她觉得自己如果让猫咪发现了自己就是当年的“渣男”,不,“渣女”,猫咪可能真的会给她端来一碗药。 谢今爻想象着那个场景。 猫咪给她片好了鸡腿,随后用小叉子送到她嘴边。 随后是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谢小羊,吃饭了。” 谢今爻打了个寒战。 果然还是应该快点跑才对。 原来情劫的凶险之处,就在这里了,难怪长老们算出她凶多吉少。 谢今爻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快点离开的念头。 * 今夜,月色如水,潺潺流入室内。 谢今爻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熟睡之中的谢今爻,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 身着雪白云纹衣裳的青年站在她床前,随后俯身,将她禁锢在自己双臂之间。 谢今爻脸上落了个凉丝丝的东西。 她皱了皱眉,随后眼睫颤动,睁开了眼睛。 随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纤长细密的雪白眼睫,高鼻深目,伴随着眼睫无辜的扑闪,他神情如同圣洁的雪国精灵,一双翡翠碧的眼眸一望见底,周身垂落的银发,为他周身笼罩上一层霜色光晕,如妖似仙,毫无恶念。 她脸上那凉丝丝的东西,正是一缕柔软的发丝。 谢今爻第一反应竟然是往后滚,滚出了他的臂弯。 猫咪神色却无丝毫不悦。 等到她滚出他的操控范围,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胸膛。 那衣裳半掉不掉的,云雾般在黑暗中,勾勒出紧致的□□。 他俯身之时,谢今爻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今晚分外罪过。 猫咪一脸纯洁地爬上床,谢今爻才看见他是赤脚的。 他低而重的声音在耳侧,勾引人的小钩子似的:“怎么还没睡?” 苍白的微凉的肌肤相贴,她僵硬了一瞬。 不是以前的猫咪了,猫咪变大了好多。 太可怕了,她现在做梦梦到的都是现实中的猫咪了。 他一点点收紧双臂,谢今爻皱紧了眉头。 以前猫咪从来没有这么抱过她睡觉。 通常都是她缠在他身上来着。而且被猫咪抱着的感觉,和以前也不同了。 现在的猫咪,更有压迫感了,有点让她喘不上气。 像是锁链,要把她层层囚困一样。 他问她:“谢小羊,你喜欢什么颜色?” 谢今爻顿了顿,答道:“银色。” 苏不遮弯唇:“嗯,知道了。” 那就制出银色的捆仙索吧。 他问她:“可以吻你吗?” 谢今爻觉得这个梦的走向变得糟糕起来。 她想要转身,绕回他的正面:“等等.......” 下一瞬,后脖颈已经传来了令人下意识打寒战的触感。 那是冰冷而柔软的嘴唇,一点点吻过她脖颈后念珠一般的骨头,像是描摹山水的润泽画笔,一路迤逦。 谢今爻浑身一颤。 对方在身后的鼻音微微沙哑:“嗯?” 谢今爻觉得这个梦绝对有颜色。 她乘机转身,义正言辞地拒绝:“我们睡觉吧。” 盖着被子纯睡觉的那种。 “好啊。”他弯了弯眉眼,“那我们现在开始睡觉吧。” 做些奇奇妙妙事情的那种。 谢今爻躺平,闭上眼睛。 没想到对方十分温柔地开口道:“那就脱衣服吧。” 谢今爻一个激灵。 怎么感觉刚刚这些话,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听过了。 她睁开眼睛,已经被温凉而勃发的身体压倒。 对方一双无情无欲的眼睛,纯真而无邪地看着她,几乎让谢今爻以为面前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想歪了,理解错误了他的行为。 他的手指粗粝而骨节分明,指腹一点点摩挲着扣紧了她的手腕。 他微微一笑,如同清风明月般坦然爽然,与此同时,云白衣襟一滑,露出半个肩头。 谢今爻瞳孔地震。 这个梦有问题! 快跑啊! 谢今爻一个翻身想要出去,对方长臂一伸,阻挡了她的去路。 随后一句魔鬼一般低语唤醒了谢今爻的记忆。 他俯身,幽深而美丽的瞳孔在她面容上凝视。 “羊,你好香啊。” 复苏的记忆开闸一般流淌而来,那些刻意遗忘的,不小心遗忘的,全部都自长河中浮起。 那个夜晚,她兴致勃勃:“我们现在就开始睡觉吧!” 她捉住他的手:“脱衣服吧。” “猫咪,你好香啊。” 苍天绕过谁。 他柔润而靡丽的唇,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像是冰雪一般。 毛茸茸的东西勾上谢今爻的腰,谢今爻垂眸望一眼,随后震惊——是尾巴。 猫咪的尾巴。 随后谢今爻霍然抬头,看见了那银白发丝中,露出的雪白的,点缀着环状花纹的耳朵。 融融的耳朵一颤一颤,勾得谢今爻的心也一颤一颤。 那条尾巴若有若无地一弯,带着高傲的讨好,在她的颊侧蹭过。 月光下,雪白的衣袍下,露出玉雕一般的四肢。 谢今爻想说话:“等等.......” 对方的牙齿已经抵在她的喉咙,带着猫科动物的捉弄一般轻轻磨蹭,堪称柔情蜜意:“怎么了?” 裸露在月光下的脊背如同沐浴水泽而成的水仙花瓣,谢今爻的手指拂过他的腰。 那是一条殷红的线。 那红线游龙一般,围绕着他的腰腹,穿越纹理整洁的没有赘余的肌肉,镌刻印记似的盘了细细密密一圈。 谢今爻喃喃自语:“原来在这里......” 她手指无意识的触碰已经让人难以忍耐了,偏偏他冰冷的体温并不会给她预兆危险和威胁。 软软的力度缱绻的猫科动物的尾巴连着尾椎骨,扫过她的脸颊。 野兽的本能让他此刻的模样有些失控,然而他只是伸手合上她的眼睛。 “对,在这里。” 但指缝里还能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羊眼睛。 “猫咪——”她还在呼唤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愿意吗?” 不愿意的话,他温柔地想,咬死算了。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觉得这个梦好奇怪。” 一片黑白的夜色之中,唯有那双眼睛。 雪白羽扇似的眼睫在月色下投下的阴影,一点点揉过鼻梁的浓郁墨色,摇曳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又鲜明。 他轻声一笑:“是吗?” “你不太像你了。”她皱眉,“但是确实又是你。” “都不像是梦了。”她补充道。 他莞尔一笑:“是吗?” 她真挚的迷惑取悦了他。 随后他告诉她实话:“不是梦。你愿意吗?” “猫咪?”她又试探着呼唤他。 他颔首:“嗯?” 她小声说:“是你的话——” “愿意。” 这句话比什么都能让他兴奋。 鼻尖划过脊背,一路微凉。 “猫咪?” “唔。” 战栗的水痕透过唇舌和下颌线的弧度流淌。 “猫咪.......” 碧色的澄澈眼眸,只要眼睫一抬,就是无辜或委屈的水色和微微的空茫。 “嗯。” 当她闭上眼睛,那双无邪的眼眸里便划过一丝狡黠。 伴随着无边无际的顶撞和心跳的跃动,缭乱的呼吸是绵长的风筝线,系着彼此的足踝。 红线寸寸上移,紧紧地缠在她和他的手腕指尖,盘缠百结。 因为猫咪过于凶猛,无助的羊试图爬开,但是又被带着凉意的手指,握住脚踝拖了回来。 吃掉了。 他于她耳边问:“还会离开我吗?” 她迷迷蒙蒙回答:“不会了,不会了......” 他满意地一笑,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带着警告。 “这次不许再骗我。” 再骗,不会再有机会。 第50章 魔主对瑶瑶,可没…… 谢今爻醒来的时候,嗅到空气中隐隐的异香。 她本来还没在意,却在挪动身体的时候,感觉自己周身的经脉好像更加通畅了? 魔界的山水这么养人吗? 她直起身,随后皱了皱眉。 腰酸背痛的。 难道自己梦游了?出门修炼了? 谢今爻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可笑。 回忆起昨夜那个荒唐的梦,她顿了顿,随后面无表情地脸红了。 谢今爻摇了摇脑袋,把昨夜迷乱的梦抛到脑后。 随后,窗户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爻,起床啦,我们该去看戏啦。”阿翠活泼的声音。 谢今爻顿时觉得脑袋疼起来了。 谢今爻走出房门,穿过花园,恰好遇到苏不遮。 他身着鸦色衣裳的背影,在黑伞下伫立着。 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内敛而秀致,像是不显山露水的写意画。 谢今爻的目光掠过他穿戴得极其板正的衣袍,以及苍白的皮肤。 不可能。眼前的猫咪,一本正经,温柔忧郁,禁欲冷淡——怎么可能和梦中是同一只猫咪呢? 他似困惑,似疑虑地望着她:“怎么了?” 谢今爻摇了摇头,自己都替自己感到羞愧。 不过老祖宗的羞愧是面无表情的,不容易被发觉。 神情清冷的女子被小萝莉缠着手臂,二人向前而去。 苏不遮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忽然轻声笑了笑。 “傻羊。” 一如既往。 阿易莫名这个笑有点冷。 这两个字,冷冰冰如同丝绸布料的摩擦,但是偏生因为那点咬牙切齿而温情十足。 今日,他的银发还是由黑色的“丝带”绾成,松松垂在背后。 花圃中,金色的光华升腾,小娃娃带着笑意出现。 他肉乎乎的小手抓住苏不遮的衣摆:“猫猫。” 随后他似乎是在四处寻找什么的似地探头探脑。 苏不遮冰冷的手掌将他的脑袋按回去,告诉他:“她在戏台。” 苏小花了然:“我去找羊羊。” 懂事的小孩身先士卒地往前跑。 事情的走向变得越来越奇怪。 魔尊带着个小娃娃,来到了会场。 而且,那个孩子,看到老祖宗,笑眯眯地伸手:“羊羊!” 谢今爻并未察觉到众人眼神有哪里不对的地方,她只是泰然自若地伸手,将那小娃娃抱在怀里。 那与老祖宗相似足足有□□分的娃娃,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依恋地在她怀中爬来爬去。 随后小孩一脸兴奋地望着台阶上的苏不遮,随后也伸出手:“猫猫,过来坐。” 谢今爻骇然一惊。 随后她反手就把苏小花送了出去。 前排被迫接手苏小花的阿翠:? “阿爻,你做什么呢?”阿翠讶异。 谢今爻一本正经告诉她:“他说他想你了。” 阿翠恍然大悟,抱紧了温软可爱满脸问号的苏小花:“我们花花想我啦?” 苏小花迷茫:“我没......” 但是善良的苏小花,不能让充满期待的鸟儿伤心。 苏小花带着悲痛点头:“是的,想鸟了。” 阿翠满脸幸福。 而苏不遮温和如水的目光自谢今爻脸上掠过,致意一般点了点头。 耳边还是昨夜她黏糊糊的呢喃:“不会了,不会了.......” 骗子。他有些遗憾地心想。 看来那条捆仙索,得赶赶工了。 他需得往里头注入很多魔气,才能抵抗她的挣扎。 他并没有往后排去,而是顺其自然地坐到了阿翠身边。 苏小花伸手讨他抱。 苏不遮目光落在苏小花与她格外相似的面容上,随后将他接了过来,让阿易拿了个小椅子,安放在他身侧。 苏小花一脸严肃地观看教育片。 谢今爻看着面前这认真观影的一大一小,心口突突跳。 这种东西,真的要给小娃娃看吗? 这个会不会太残忍? 不过还好,谢今爻心想,不是昨天那个折子戏了,《无妄花》的结局,是那女魔变成了一朵花。没有什么暴力杀人的血腥场面。 想到这里,老祖宗正襟危坐,望向戏台。 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戏台上已经演到了,那女魔出现在少年眼前。 阿蜜在她右侧,微微收紧了手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但是她正要开口,便见魔尊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与她对望,阿蜜住嘴了。 好吧,看来高能剧情是无法预警的了。 戏台上,那少年已经惊惧过度,昏倒在地。谢今爻正等着变花剧情呢,忽然,那女魔神情狰狞。 台上的女魔幽幽道:“原来什么情啊爱啊,都是骗我的啊。” 谢今爻:?她记得剧情好像不是这样发展的? 那女魔俯身,手指拂过少年的面容。 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竟然下意识要逃。 那动作让谢今爻忽然想起了,昨夜那温凉的触感。 她下意识往苏不遮那里望,只看见一个颀长板正的背影。 苏不遮是魔军出身,身形如同修竹松柏,格外养眼。 谢今爻收回目光,目光落在戏台子上。 只见,戏台子上的女魔,流下泪水:“我平生最恨别人骗我。” 阿翠唏嘘:“他人笑她面目丑陋也就算了,这爱人还欺骗她——真可怜啊。” 随后,那女魔不知从哪里抽出一道白骨长刀。 谢今爻瞳孔地震。 只听那女魔高声道:“去死吧。” 伴随着白骨长刀穿胸而过,那少年吐出一口鲜血,抽动了一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谢今爻:!! 仿佛自己也被那白骨长刀穿体而过一般,谢今爻迷茫地捂住胸口。 等等,这个故事的走向怎么这么可怕啊! “真可惜,”低沉而轻飘飘的声音,“如果他早点认错,也许不会被这女魔杀掉的。” “真可惜啊。” 谢今爻打了个激灵,手指下意识落在腰际的霜寒上。 “如果他不跑的话,也许女魔并不会杀了他。”阿翠叹息。 此时,身侧的阿蜜犹豫片刻,终于开口:“老祖宗,这故事是由最近魔界最为有名的说书人执笔改编,若是老祖宗以往听过不一样的版本,也情有可原。” 谢今爻呆滞地望向晴朗明媚的天空。 好不起来了。 得赶紧走。 她不可能再和猫咪在一起,这样对两个人都不好,她身后有着被末日预言威胁的子民,她和他注定凶多吉少,但偏偏这件事不能告诉猫咪,告诉了猫咪,自己就掉马了,一旦掉马,凭借现在猫咪的性子,他不会放过她的。 谢今爻悲怆地面对着这几乎无解的局面。 老祖宗三位数起步的人生,现在才开始了地狱模式。 苏不遮这次没有回头,只是在折子戏结束之后,便离开了会场。 终于,偌大的会场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谢今爻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可,怎么办啊。 一百三十八见谢今爻迟迟没有自戏台前出来,便亲自去寻找她。 见老祖宗瘫软在椅子上,他忙上前道:“老祖宗,都快回修界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 却没想到,不知是这句话的那个字,触动了谢今爻,谢今爻缓缓地抬眼,凝视着他。 一百三十八被她盯得忐忑起来:“老祖宗?” 却见谢今爻露出一个微笑。 谢今爻身心舒畅了。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这个。 她是来魔界签署和平协议,随后小住的啊。 小住,就代表着她是会离开魔界的啊。 只要她离开了魔界,他不就不会有机会能够怀疑她了吗? 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啊。 谢今爻好起来了。 只要不见面,就没有什么情劫发生的条件,情劫不发生,她便不用面对那“凶多吉少”的预言。 她还是那个,可以庇护修界子民,令他们远离灾难的谢今爻。 她站起身来,跟着一百三十八离开空荡无人的戏台子,决定到外头去吃点东西。 今天的宴席,是烤羊肉。 谢今爻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了烤羊肉旁的蒸南瓜上,而除了蒸南瓜,还有一盘糖葫芦球。 谢今爻下意识抬眼,四处搜寻那道身影。 奇怪的是,纵观全场,都没有那道黑色的影子。 阿翠在她身侧,好奇地问她:“阿爻,你找什么呢?” 谢今爻困惑道:“魔尊呢?” 阿翠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魔主今日似乎身体不适,早早就回了寝殿。”阿蜜小心翼翼答道。 谢今爻恍然大悟,随后心定了几分。 阿蜜望着谢今爻,欲言又止。 终于,在宴席过半后,阿蜜终于迟疑着开口:“瑶瑶,你过得好吗?” 谢今爻回答:“我挺好......” 随后她震了震,慢吞吞开口道:“什么瑶瑶?你认错人了。” 阿蜜眨了眨眼,随后问道:“项链,还在吗?” 谢今爻努力饰演着困惑:“什么项链?” 阿蜜于心不忍,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她,她的演技太过拙劣的问题。 于是她给了谢今爻几分面子:“没什么,认错了。” 谢今爻松了口气,心想,还好她演技不错。 老祖宗忧心忡忡,不过还是得早点回去啊。 阿蜜心想,瑶瑶已经认出了魔主,魔主也认出了瑶瑶。 魔主之所以没有揭穿瑶瑶,是因为魔主等着瑶瑶承认错误,情有可原。 如果瑶瑶愿意坦白身份,这二人,应该很快就会和好如初了。 毕竟,阿蜜悄悄想到,魔主对瑶瑶,可没有什么原则可言。 第51章 一百年,原本应当…… 黑暗的房间之中,散落着金色的星尘,中央聚拢的光芒簇拥着墨色的身影。 光影在他面容上游走,照耀得雪白眼睫都染上金红色光辉,瑰丽又浓灿。 殷红的血线,自他胸口处的一点伤痕,流淌而出。 心头血,共心头血,发丝,共发丝。 红线缠绕着墨色发丝,缓慢而柔滑地系成一个蝴蝶结。 墨色发丝与银白的发丝寸寸纠缠,化作一条银色的绳索,一滴血珠落在银色绳索之上。 他睁开眼睛,纯粹澄澈的碧色竟显得分外妖异。 掌心处的绳索,柔软而坚韧,像是无形的水,又像是不可抵挡的急流。他一点点收紧了手指,黑色的魔气自其上逸散。 绳索凭空消失在他的掌心。 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若非到了不可挽留的地步。他不会用这个方法。 用锁链拴住喜欢到处乱跑的羊—— 太残忍了。 只要她不对他残忍,他不会这样做的,永远不会。 绳索中的红气流动着,似乎并不喜欢被束缚。 苏不遮叹息一声,苍白的手指将它牵引出来,低声道。 “对不起。”是他太偏执了。 那银色的锁链,一瞬失去光华,变得脆弱干枯。 玄色衣袍坠落在地,随后是云纹白裳曳地而行。 他低咳一声,心想,要去见她了。 穿过游廊画角,经过星汉灿烂,苏不遮推开房门。 令人意外的是,今夜床榻上空空如也。 他怔了怔,随后嗅到空气中熟悉的灵流气息——是苏小花。 他大概知道她去哪里了。 看来今夜并不能看她了,他垂眸,随后顺着游廊走向花圃。 果然,在灿烂星河下的花圃之中,他看见了她和苏小花的背影。 她抱着苏小花,躺倒在草地上,闲适又放松,让苏不遮想起以前在河谷的时候,她最喜欢这样看星星。 谢今爻的眼眸中倒映着无边星汉,苏小花也一脸严肃地陪着她看星星。 苏不遮在一旁的阴影中悄悄看着。 今日满月,他也不能晒月光。 因此,触不可及。 他静静站在阴影之中,默默望着她。 越是这样看着她,越是觉得自己方才做的事情可恶。 他在骗她,如果他那样做的话。 她如果发现他在骗她,恐怕再也不会相信他了吧。 小心躲藏好心中潮湿阴影之中的想法,他继续望着她。 她久久没有眨眼,似乎万顷银河之中的谜底,就在此刻眼底之中。 在看什么呢?他想问。 也没有发现他在。 星星很好看。他想。 无论是百年之前,还是百年之后,我们都在同一片星空下。 只是百年前,我在你身侧,如今,我只能站在影子里,悄悄望着你。 唯一不变的就是,你在看星星。 我在看你。 晚风轻轻吹来,他小心翼翼在月光中隐匿自己的身形。 满月时的月光,对他而言也是不可触碰的,一旦触碰,比日光更糟。 日光会让他皮肤灼伤,满月的月光会让他骨髓作痛。 忘记带伞了,他手指裸露在月光下,如同被一捧冰雪浇下。 恬静美好的夜色之下,能够看着她,似乎都让他的疼痛减少了。 原本今日早早离席,就是为了躲避满月的月光,不过想起还没见她,就将这日期忘了个干净。 “小花,我要走了。” 却听见她这样说。 他雪白眼睫如同风中凌乱的蝴蝶,慌乱而茫然地一颤。 苏小花很高兴:“好,我们走,我们和猫猫一起......” 她打断他,很认真地说:“不,只有我。” 有些耳鸣,苏不遮下意识踏出一步,与此同时,面容和露出的皮肤上,都透过一层冰针般砭骨的月光。 如同跌入万丈冰川,失重和痛苦并在,他的真心如同清辉寸雪,被人踩在脚底,成了肮脏不受怜的污泥。 那一瞬间,悲怆如同潮水一般袭来。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那年的小木屋,她告诉他。 “不会走。”前夜的耳鬓厮磨之间,她告诉他。 为什么,还是不带我走? 魔怔一般的问句在心中盘桓。 面对她冰冷而破碎的尸体的痛苦,再次袭上心间,刻意忽略的经年伤痕被剥落血痂。 几乎让人走火入魔。 他死死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听她说,她到底想说什么。 苏小花被她的决然所震惊,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当即落下大滴大滴眼泪:“为什么?” 谢今爻默了片刻,随后给他擦眼泪,告诉他:“我不是他要找的人。” 苏小花猛地摇头,抽抽搭搭:“不不不,你答应过的话,我记得,记得。” 苏小花一挥胖胖的手。 以星河为幕布,过去的场景重现。 苏不遮站在原地,望着那过去的旧梦。 随后,旧梦破碎成荧光万点。 苏小花震惊地望着亲手搅碎重现幻境的谢今爻。 她眉目冷如雪,带着绝对无情的表情,望着苏小花。 “苏小花,那不是我。” 苏小花张着嘴,声音都哭不出来了。 他茫然地望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羊羊”,想要说什么,但是却是徒劳。 苏不遮低低笑了一声。 他被满月的月光折磨地弯下腰。 好得很,好得很。 看来还是他太愚蠢了。 对啊,既然是犯过错误的人,又为何不会犯第二次呢? 苏小花与他感同身受,如今大声哭起来:“痛,痛,羊羊,痛......” 苏小花,是被他血泪浇灌出来的。与他悲喜同在,意志相通。 苏小花才发芽,他因为她的离去,于花前流下血泪。 便有了苏小花。 谢今爻不解地望着苏小花哭花的小脸:“哪里痛?” 苏小花说不明白,只能一直哭喊:“痛,痛,羊羊......” 羊羊让我痛。 羊羊为什么不知道? 谢今爻手忙脚乱地哄苏小花,然而这并没有消解苏小花的半分疼痛。 苏小花是因为苏不遮痛才痛。 苏不遮支撑起身体,于月光中狼狈转身,向着自己的寝殿走去。 他冷汗覆盖了满面,面容因为疼痛而狰狞。紧绷的手指,一把握住了因为恐惧而四处盘桓的红线,将它揉进了自己的掌心。 不知走了多久,他跌坐在草地之上,疲惫地躺倒下去。 雪白的云纹衣裳和长发,沾染上湿漉漉的泥土,变得肮脏。 他虚弱地喘息着,胸口处的伤口沾湿了衣襟,开始蔓延。 身体仿佛要裂开了。 他的骄傲和尊重已经被她再一次踩在脚下。 他低低笑出声来。 “哈。” 似嘲弄自己,似失望。 看来还是对她太好了。 月光下,雪白的杏花花瓣落入污泥,谢今爻踏过它,随后心口突突一跳。 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已经睡熟的苏小花,枕在她肩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苏不遮在泥泞之中,挣扎而起。好冷。 然而这极端的寒冷并不能让他平息心头岩浆一般翻滚的恶念。 他好像要走火入魔了,他想。他止不住自己的思绪,向着深渊游走,摇摇欲坠。他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战场上,她是不是也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忘记他? 如果没有这一百年—— 不,一百年,原本,应当是他的一生。 而如若他死了,就是死生茫茫,再无思量。 她这样没心没肺!这样没心没肺,当然会忘记他。 只有让她好好记住,他必须让她好好记住—— 记住他,再也不离开。 第52章 (二更) 毕竟,婚礼没有新娘…… 谢今爻第二日便发现了整个王宫都分外热闹起来。 宫人们都面带喜色,走来走去地忙活起来。 阿翠牵着她的手,好奇地四处打量。 对于一切保存着纯粹好奇心的阿翠拦住了个礼仪官:“这王宫里,可是有什么喜事?” 礼仪官笑得灿烂:“自然是有喜事!” “我们魔主,总算要娶妻了。” 谢今爻缓缓地眨了眨眼,随后在心里反复回味这句话。 魔主,娶妻。 她有些迷茫地抬眼。 阿翠惊道:“娶妻?” 礼仪官笑眯眯:“是啊,我们魔主终于想开了。” “那新娘是谁啊?”阿翠皱着眉头追问。 这事情未免来得太突然了吧。 此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礼仪官的名字。 礼仪官忙碌得很,摆出个彬彬有礼的姿态,随后和二人告别:“两位自便,因为消息来得急切,今日不能和二位聊天了。” 望着礼仪官行色匆匆地离去,阿翠喃喃自语,不可思议道:“他不是爱极了那位早逝的道侣吗?怎么会突然成婚了?” 谢今爻鸦羽似的漆黑眼睫垂下,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 要成婚了吗? 阿翠又是震惊,又是八卦,拉着谢今爻望葵花花田走:“阿爻,走,我们去问问苏小花。” 等到二人走到葵花花田,阿翠呼唤:“苏小花?苏小花?” 没有回应。 谢今爻也尝试着呼唤了一声:“花花?” 昨夜她抱着花花回到了寝殿,但今天早上一睁开眼,花花就不见了。 苏小花昨天哭得很厉害,怎么哄也哄不好。 谢今爻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畅。 阿翠见谢今爻眉头紧皱,安慰道:“阿爻,别担心,苏小花兴许是上哪儿玩了吧。” 谢今爻恍然大悟,原来我是在担心苏小花。 她点点头道:“也是。” 苏小花喜欢到处玩耍,不然也不会天天来敲她的窗户了。 阿翠听到不了解内情的八卦,第一个就想起了打听八卦的圣手东小鱼,她见谢今爻神色怔怔,便道:“阿爻,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哦,我去把东小鱼找来。” 阿翠化作翠鸟,越过墙柳,朝着东小鱼居住的地方飞去。 阿翠实在很不放心将谢今爻一个人留在那里,一盏茶时间还没过,谢今爻便见两人从小门里头出来,双胞胎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到底是什么事啊?”东小鱼一脸困惑。 原来是阿翠还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于是谢今爻很老实地开口道:“阿翠想问,你知不知道,魔尊即将大婚的事情?” 东小鱼神情比阿翠更夸张。 少年原本就高度近视的眼睛散开神光,震惊不已:“啊?” 他见鬼似的望着谢今爻:“你不会要和......”但他很快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群老头子早就疯了。” 阿翠困惑道:“你在说什么呢?” “魔尊大婚,关阿爻什么事?” 谢今爻附和:“对哦。” “关我什么事。” 谢今爻垂下眼睫,神情空茫,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霜寒的剑身。 霜寒似乎察觉到了她迷茫的情绪,发出清鸣应和着她。 东小鱼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去打听打听。” 东小鱼嘴巴甜,长得又讨喜,放他出门打探消息,简直是无往不利。 东小鱼忧心忡忡地望向谢今爻,随后对阿翠道:“阿翠,你看好阿爻啊。” 谢今爻迟钝地抬眼,似乎一直处在状况之外。 “唉!你.......”东小鱼见谢今爻神情,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被急性子的阿翠推搡着要走,只好小跑着出了院子。 谢今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对阿翠道:“我好像还是有点担心花花。” 她握住系在腰上的小花铲,蹲下身来,哼哧哼哧就开始挖土。 阿翠瞧她一眼,叹口气:“阿爻,你这本命剑,怎么老变成花铲啊。” 别人的本命剑,该威风的威风,该漂亮的漂亮,偏偏就是阿爻的本命剑,变来变去没个样。 难怪修界那群老家伙,时时刻刻都盯着阿爻,连情劫都要守着阿爻提前渡了。 嗐,那群老家伙就是欺负阿爻读书少嘛,提前渡情劫这种偏方,要是有用的话,北狐狸还用渡这次这么凶险的情劫吗? 想起北狐狸,阿翠又有些担忧。 他们妖界四方领主,彼此都是至交好友,她前几日心中总有不详预感,总觉得北狐狸可能会出事—— “刷”一铲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翠抬起眼睛,看见个熟悉身影。 她拽谢今爻:“阿爻,你看!” 谢今爻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是个雪白的背影。 谢今爻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 银白色的发丝,白色云纹衣裳,一掐的腰,像是松柏铺翠般站在那里,正和阿易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自旁人的目光,他回过头来。 二人目光相撞。 苏不遮淡然收回视线,又和阿易说了句什么,阿易便离开了这里,苏不遮转身,走向谢今爻和阿翠。 阿翠原本是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但是偏偏,这些问题对着正主怎么都问不出来。 她有些沮丧,小声对谢今爻道:“阿爻,站起来。” 谢今爻后知后觉地站起身。 此时,苏不遮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原本以为那一身黑色已经是他的巅峰,却未曾想过,他穿白衣竟然能这样惊艳。阿翠都愣了愣神。 并非弱不禁风的白衣公子,而是令人想起,山上重重叠叠的晶雪冰凌,虽然冷,但是折射出足够好看的光芒。 谢今爻被她拖起来,此时连肩膀上的衣服都是皱巴巴的。 她手里握着花铲,像是做错事被抓住的熊孩子,但是偏偏神情没有半点熊孩子的理直气壮,反而淡得像是一团云雾。 是苏不遮先笑了,他还是那样温柔如水地微笑:“老祖宗,南方领主,今日并没有游园会。二位可是无聊了,若是无聊的话,明日我再安排戏班子。” 阿翠怔了怔,随后道:“并非如此——只是听闻,王宫内喜事将近?” 苏不遮雪白眼睫被弯起的眸子勾出一道上扬的弧度,恍然大悟:“是,事情匆忙,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 “是......有些匆忙。”阿翠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问道,“婚期是何时?” 苏不遮目光,不动声色地拂过谢今爻的侧脸。 她安安静静站着,仿佛一切都和她无关似的。 苏不遮收回目光,随后道:“五日之后。” 五日之后? 谢今爻心想,那恰好是她定好回修界的日子的第二天。 苏不遮温文尔雅地笑:“南方领主会留下参加我的婚礼吧?” 阿翠颔首:“当然。” 然而苏不遮并没有问谢今爻是否会留下。 谢今爻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苏小花在哪里呢? “只是阿爻,”阿翠的声音响起,“阿爻她似乎在那日之前就会回修界?” 谢今爻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恰好撞入一双晶石琉璃一般的翡翠眼眸之中,对方眼中澄澈明朗,毫无阴翳。 苏不遮微微一笑:“不会的。” 他声音低沉而含笑:“老祖宗一定会来参加的,不是吗?” 毕竟,婚礼没有新娘,怎么能叫婚礼呢? 谢今爻“唔”了一声,正准备说话,却见面前雪白衣摆飘然一曳。 苏不遮离开了。 可是—— 她话还没说完。谢今爻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下意识抠了抠手指头。 阿翠她不知在想什么,神游似的发呆,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爻?你怎么了?” 谢今爻被这一拍拍得回过神来,随后道:“没什么。” 不过总觉得,心里闷闷的,是什么感觉呢? 她仔细思索了片刻,随后握着花铲走出了院子。 身后的阿翠喊她名字:“阿爻,你去哪里?” 谢今爻回首,一字一顿道:“去找花花。” 她好像是因为担心花花,所以才会觉得难受——那么找到花花了,应该就不会难过了吧。 谢今爻这样笃定地想着。 然而下一秒,她的手腕被阿翠捉住。 阿翠义正言辞:“傻瓜阿爻,你忘了魔尊大婚,我们也要准备礼物的吗?” 她有些愁:“事情来得太快了,我们都没有来得及准备送什么呢。” 谢今爻暂时忘记了自己方才准备去哪里。 她思索片刻,随后道:“你准备送什么东西?” 阿翠皱了皱眉头,随后道:“随便送点什么药材锦缎修界特产?” 阿翠有些心烦:“唉,好不容易看到个爱情故事,结果就这么没了,弄得我都有点讨厌那位魔尊了。” 她挥了挥手,长出一口气:“你呢?” 谢今爻思忖:“这些向来是不归我管的。” 她一脸认真:“这不是我的工作。” 好家伙,阿翠明白了,看来修界那些老头子们,又得脱一层皮了。 “不过他们最近似乎并没有怎么管你?”阿翠有些好奇。 谢今爻想了想,随后道:“兴许是因为最近没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了吧。” “毕竟现在也不用打仗了。”她补充一句。 阿翠看着谢今爻茫然而平静的脸,听着听着,忽然有点心酸。 “幸好你傻。”阿翠道,“不然你得多难过啊。” 第53章 阿爻并不是天生如…… 不过修界的长老们确实有的忙了。 魔尊说,两界的商业法律似乎有些出入,想要让两界的官员共同修缮一番。 魔界的灵气虽然不丰富,但是独特的自然资源对修界来说有着天生的吸引力。 比如魔界常见的一种菌类,就是修界医修难以得到的珍贵药材。 这样一来,两界通商法律修缮的建议,便足够让长老们喜不自胜,自然无暇去顾忌谢今爻了。 总之,在他们看来,老祖宗最近也越来越懂事,让人放心了。老祖宗上次还主动对魔尊自称亲人,会说漂亮话了——真是可喜可贺,令人欣慰。 长老们整日在修法院中,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些什么。 修法院在王宫外侧,加上修法院内部结构齐全,非常适合废寝忘食在其中办公,因此长老们和在修仙联盟时一样,尽心尽力地被压榨着而且十分满足。 谢今爻和阿翠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东小鱼也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少年人脸上都是一层薄薄的细汗,乍一来就歪坐在石桌前,牛饮下一壶茶。 阿翠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东小鱼终于缓过一口气,第一句话就是:“我去打听了,五日之后......” “五日之后成婚我们知道,”阿翠打断了他,“问题是,为什么会这么着急成婚?” 这么仓促的重大决定,任凭谁都会觉得有问题好不好? 阿翠并非如同外表一般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她已经做了好几百年的首领,怎么能不为魔界异常多思量? 魔界原本就和修界不睦,这位魔尊虽然自上位开始便对修界极其友好亲善,但是,这友好亲善,联系到小住的邀约,以及这突然的大婚—— 任凭谁都会觉得不安。 东小鱼摆摆手:“我怎么也打听不到那位新娘是谁——据说就连准备的礼仪官都不知道那位新娘子的名讳容貌。” “外头都说,应当是被魔尊金屋藏娇了。” 阿翠:“要是金屋藏娇,那他那几日在我们面前提及那位前道侣,怎么没有一点异常之色?” 这个问题的答案,纵然是身为人精的东小鱼也想不出来。 他目光掠过一旁与世隔绝的谢今爻,长叹一口气。 不对劲啊。 东小鱼到底还是觉得不对劲。 魔尊看阿爻的眼神,分明就是余情未了啊。 “可是,我看魔尊对那位白月光道侣,似乎是余情未了啊。”东小鱼喃喃道。 阿翠也觉得奇怪:“对啊,都已经等了一百年了,到底是什么人,能够让他立刻放下那位白月光?” 阿翠慨叹:“如果不是有问题的话,那得是有多喜欢那位新夫人啊。” “不过,”阿翠正色道,“也不是没有被下了情蛊这种东西的可能性。前些日子,前朝余孽的刺杀不是被拦下了吗?看得出来他们还没死心,如果是前朝余孽,用什么东西控制了这位新魔尊......” “也不是没有可能。”东小鱼沉思片刻答道。 “所以我们还是必须留在这里,以免出什么岔子,殃及修界和妖族。”阿翠笃定道。 她戳戳谢今爻:“阿爻,听见了没?” 谢今爻眼睫一闪,随后干巴巴道:“听见了。” 随后她皱着眉头道:“我想出门转转。” 阿翠叹口气,挥挥手道:“出去吧出去吧。” 东小鱼望了谢今爻一眼,随后道:“我陪你一起去。” 谢今爻点头:“好。” 东小鱼跟紧了谢今爻。 阿翠看不出来,他可是猜了个一清二楚阿爻和这位魔尊的底细。 他是看着阿爻长大的,知晓阿爻的性子——此刻她还未与苏不遮坦白,足以说明,她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在乎苏不遮。 一开始他以为阿爻是因为欺骗了别人的感情所以感到心虚不愿意承认。 但是阿爻看上去虽然没心没肺,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分得十分清楚。 她自幼便被耳提面命教导成为修界的守护者,责任感极强,若是在前几日折子戏的提醒下,知晓了自己过去的行为是不负责任,那么一定会承认错误。 阿爻并不是这样逃避责任的人——除非,她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 阿爻反应慢,性子钝得要命,他无法想象是因为什么让她这样机警地一味逃避。毕竟,在阿爻心中,最重要的似乎就只有修界的子民了。 可是,修界的子民,和她这个已经渡过情劫的对象之间,又能有什么冲突?东小鱼百思不得其解。 阿爻这样选,倒是有种彼死某活的感觉。东小鱼觉得有几分怪异,但他很快驱散了这个念头。修界的子民怎么可能遇上那种生死大危机? 不过阿爻和苏不遮现在,确实是一个死局——苏不遮守着自己的骄傲,带着被抛弃的委屈,等着阿爻主动承认她的身份,但阿爻又过分逃避。你追我逃的,谁也不肯多让一步。 可惜了。但是站在双方角度看,都情有可原。唉。 “阿爻,你没事吧?”他只看得到谢今爻的背影。 “我没事啊。”谢今爻眼睫一眨,回首露出小半张侧脸。 东小鱼叹口气,也是,他指望从阿爻嘴里打听出什么来呢,这孩子,问她有没有事,她永远只会说没事。 数百年之前还在和魔界打仗的时候,阿爻硬生生扛过穿过小腹的剑伤,还打了场胜仗。众人庆祝的时候,阿爻早早就退场了,东小鱼觉得不对,跟着她才发现她一拐一瘸的,身上还在涟涟滴血。 问她为什么不说,她说,仗还没打完,她是主帅,不能露出一点羸弱之态。 不过也正是这样,她才成为了修界子民口中的“神”,也成为魔军闻风丧胆的“老祖宗”。 东小鱼叹口气,他看过不少话本子,但是偏偏没有一个女主角的性子能和阿爻这种反套路的性格对上,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和她说些什么。 阿爻并不是天生如此迟钝。 东小鱼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阿爻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小姑娘。 当时是她生辰,修界第一次对外披露她的身份,大肆宴饮,四方领主都来为她祝寿。 东小鱼在听闻修界找了个天才封闭培养的时候就觉得是个笑话——好家伙,不过是个孩子,怎能将那样的重任交托给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群老家伙疯了吗?不知道这样会培养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这么想着,他对还未谋面的小姑娘,便油然而生一种不喜。 当时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坐在东小鱼的上首。东小鱼察觉到,她一直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也看着自己,便更加不喜她。 那时候的长老们可和现在不是同一批,东小鱼离得近,听得清楚,那些长老嘱咐她:“小爻,不能笑,做得到吗。” 她乖巧地点头,随后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呢。”她肉眼可见地有点兴奋,然而长老们忙着招呼宾客,没来得及听她说完话就离开了。 她也并不难过,很快忘记了这一茬,继续四处打量。 完完全全是个孩子样子。东小鱼看她一眼。 小姑娘眼睛又大又灵,看见少年哥哥看着自己,便全然遗忘了自己已经答应了长老不能笑,情不自禁地露出个漂亮的笑来。 她生就一双笑眼,不笑实在可惜。东小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 可惜,逾越几百年,阿爻越来越少笑了。 修界为她制定了独有的规矩。 那是身为“老祖宗”的规矩。 同时讲话不能超过两句,两句加在一起不能超过二十五个字。 在大场面不能笑,遇到不明白的事情,颔首即可。 不能随意出门见人,需得好好修习剑术——后来又变成了,不能随意出门见人,原因未知。 东小鱼沉重地叹口气。 随后在心中冒犯地想到,说是神,说是老祖宗,不如说是把阿爻当做了怪物。那种用重重锁链锁着的,自幼开始驯养的,听话小怪物。 当年他和阿爻的初见之后,寿辰烟花放过,他实在不喜欢那时候的宴会气氛,便提前离席,结果在去后山时遇到了她。 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铲子挖坑。 她浑身脏兮兮的,她那时修为并不及他,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东小鱼眼看着那小姑娘挖了个大坑,随后自假山后面搬出香油烛火,还有一麻袋子的纸币。 东小鱼挑眉,随后问道:“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回头,茫然看着他,认出了这位少年:“烧纸。” 他起了兴趣,踱步到她身后,蹲到她旁边,随后道:“给谁烧纸?”那些老家伙不是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吗? 小姑娘黝黑的眼一弯,看上去灵秀漂亮,然而说出的话却让东小鱼意想不到。 她说:“给我自己。” “这样的话,下了地府,我也可以做一个有钱人。可以买很多鸡腿和好吃的。” 人还是个半大娃娃,竟然就有了提早烧纸存钱的理财计划? 他被她这童言稚语逗笑了,心中对她的不喜冲淡了几分:“小丫头,你才多大?况且,就算是你死了,以后也会有人为你建庙。何必自己来烧?” “而且你想吃什么,难道他们不会给你买吗?” 她认真地看着他:“你不明白。” 她一直是个真挚的孩子:“建庙的话,那得是我能够保护我的子民的情况下。” 她抠了抠手指头,小声道:“万一我不行呢。” 她有点悲伤:“而且我已经辟谷了,长老们说我不能吃五谷了。” 她说话的表情真诚忧伤,看上去好笑又可怜。 但是他那时候就知道了,阿爻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她已经被养成了一个特殊的,外表钢铁内里琉璃的,灵力的容器。 她知道的太少,但是每一份认知却超出了该承担的重量。 阿爻告诉他:“所以这是我每年给自己的生辰礼物。” 东小鱼顺着她的思路一想,随后道:“那怎么一想,我给你送的礼物也不是很有用呢。” 他当时只是随意找了份价值贵重的礼物罢了。 “不如我重新送你一份礼物?” 他微微一笑:“不过这得让我好好想想了。” 小姑娘在火光中的面容染上一层金红,她露出个笑:“好哦。” 有人在呼唤他,他便和她告别了。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回眸看,便是她在火堆前,灿烂温暖,又孤独的背影。 纸钱飞起的白金色灰烬,散落在虚无的星空焰火之下。 送什么呢?他想。 看上去很孤单的样子。 那就送个能陪伴她的礼物吧。 于是,他在修界四处游玩的时候,看到了那只猫。 翡翠色的眼瞳,雪白的毛发,漂亮黏人又高傲。 他将它送给了她。 她惊喜万分的接过,明明是无数次见面了,但那是她第一次记住了他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被她记住名字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他能够理解——因为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流沙般易逝的人的名字,记住反而是一种伤痛。 “东小鱼。”她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东小鱼恍然回过神来,对上她的眼睛。 她带着点无趣道:“我想吃烤鸟。” 东小鱼打了个激灵,立刻忘记了方才自己对她的怜惜。 她飞身而起,随后对他认真道:“我们比谁抓的鸟最多。” 随后,她身后的霜寒,化为数十道虚影,对着天际的鸟群而去。 你确定你不是在发泄? 谢今爻今日心情的不舒畅,也总算彻底找到了缓解的办法。 * 而远处的亭中,身着雪色长袍的青年抬眼,望着面前木箱子里的雪白衣裙。 衣裙上绣着和他身着长袍相差不离的云纹,历久弥新。他手指一寸寸拂过,随后将其上的腰带取下,换做一根银色的新腰带。 那新腰带,带着璀璨而奇异的光泽,紧紧系在了衣裙之上。 这是苏不遮第三次大婚。 第一次,是在河谷中和她。 第二次,是在王宫中和她的灵位。 第三次,便是五日之后。 这是最后一次,永永远远——不能再让她有机会离开。 第54章 老祖宗可喜欢这…… 魔尊差人给参加婚礼的众人送来了新的礼服——这一点非常贴心,就连挑剔的阿翠都对此也找不出错处。毕竟他们身在魔界,魔尊的婚礼又来得匆忙,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好礼服。 阿翠换上礼服,去寻谢今爻。 阿翠掀开窗户,这才愕然发现,阿爻房间里有不少人。 那些侍者围着阿爻打转——就好像阿爻才是今天的新娘子一样。 阿翠压下这怪异的想法,随后想到,也不奇怪,修界的那群老头子是将阿爻当做修界的门面底牌来看待的,在大场面上用心一点也不为过。 阿爻看见她来了,随后露出一个笑。 她身着的是一件雪白绣大片金色云纹的衣裙,其中,腰间那条腰带尤其漂亮,像是有生命一般璀璨发光。 阿爻本就生得漂亮,只不过因为平时被那些长老们管控得面无表情,且身份不同寻常,浑身上下都是种冷冰冰的杀伐气质,才让人容易忽略她的好看。 阿翠原以为,最适合阿爻的配饰便是霜寒剑那一类的宝剑。 有的美人适宜浓妆艳抹,珠宝玉石,才能为其美艳增色。阿爻不笑的时候,真是十足冰美人。 但如今珠玉宝钗在她墨发间,看上去竟然也万分适宜。 此时,正有一个侍者在替阿爻插上一支发簪,那支发簪出乎意料,是木料所制,朴拙而雅致。那侍者手指苍白,在阿爻墨色发丝间,如同一幅静默的黑白画,却带着种莫名的纠缠靡丽。 阿翠无意间看见那侍女的手掌贴着阿爻的发髻擦过去,触碰到她的面颊,不知为何凝视了一阵。 这个侍女,看上去有些奇怪。阿翠心想。 生得简直过分高挑,第一眼望过去,背影甚至不像个女孩子,那贴着阿爻发髻擦过去的手指,也是修长而骨节分明,若非指间带有粗粝的一层薄茧,看上去倒像是双世家公子的手为人簪花的风流手。不过那苍白的肌肤,如同纸一般,带着点润泽的浅粉。 是很少见的那种肤色——不过,有几分眼熟。 到底是在哪位姑娘哪里曾经看到过呢? 记忆里,似乎是出现过这么一双手。苍白的肌肤,冰冷的温度,只是这双手,比那一双多了点人烟气和血色。阿翠实在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不过看来修界是真的很爱重阿爻,阿翠想,看那侍者,对待阿爻的动作温柔如水,轻而慢,千挑万选地在那珠宝匣子里挑出各种不一样的珠钗在阿爻发间比划。 仿佛.....在打扮属于自己的新娘?这个念头过分滑稽,阿翠付之一笑,随后抛诸脑后。 真的是十分用心了。阿翠不由赞叹。 阿翠见谢今爻似乎还要许久才能完成打扮,于是道:“我先去找东小鱼,我们在会场等着你哦。” 阿爻在里头坐着,以与容貌极端不符的乖巧点头:“好哦。” 于是阿翠放下窗户,心情不错地往外走。 今日阳光灿烂,是个黄道吉日。阿翠这样想着。春风拂面,带着空气中一点花香,惬意温存。一路而来,见到不少熟人,大家虽然都对这桩婚事有些怀疑,但是都不动声色地互相打招呼祝福。 不过总感觉哪里怪怪的?阿翠想,就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到了会场内部,阿翠才明白哪里怪怪的。 会场里,除了他们妖界的人,那数十位长老,竟然一个都没到。方才一路上,她也未曾看见一位出席婚礼的长老。 东小鱼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异常之处,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更加怀疑这场婚宴会否是一场鸿门宴了。 阿翠询问礼仪官:“魔尊呢?” 礼仪官彬彬有礼地笑:“魔尊自然去寻新娘了。” 随后礼仪官引着他们入席。东小鱼又问:“怎么现在还没见修界长老?” “啊,”礼仪官摆着极其官方的笑容,了然道,“修界长老们因为要修缮商法,可能过于劳累了吧,于是魔尊嘱咐他们好好歇息,夜间再来也无妨。” 阿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就说嘛,那群循规蹈矩的老头子,怎么会连魔尊的婚礼都不参加?原来是有对他们而言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快,阿翠在会场里又看到了熟人。 是上次和阿爻搭话的那位病弱的魔族小姑娘,据说她的哥哥是魔尊最为信任的肱股之臣,她也是先夫人最好的朋友。 阿翠瞪大了眼睛,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阿蜜。而且阿蜜此时还着了一身,看得出来是陪伴新娘的伴娘的礼服。 小姑娘注意到她的注视,面色通红,咬紧了唇,颇有些不安地移开目光。 阿翠这才收回视线,对东小鱼道:“这场婚礼也太奇怪了吧,就没有听说过让先夫人的挚友来当现夫人的伴娘这种事。”魔界应该不缺贵女吧? 随后,更令人惊讶的是,穿着礼服的小男孩也一脸严肃地出场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阿翠怎么看怎么觉得头晕目眩——等等,为什么苏小花会在这里? 阿蜜见苏小花来了,俯身温柔地嘱咐着什么,阿翠和东小鱼听得分明:“花花,记得待会儿拿好篮子,牵好......的裙子哦。” 苏小花义正言辞地点头:“嗯!” 阿翠和东小鱼更加迷惑。 这到底是个什么操作?苏小花虽不算是先夫人的“遗孤”,好歹也是先夫人种出来的花而产生的花灵,怎么还要给现在新娶进门的夫人当花童? 这魔尊,是脑子坏掉了吗? 东小鱼和阿翠对视一眼,无不忧心忡忡。 * 修法院里,终于完成了修法大典的长老们醉成一团。 桌上摆满了魔尊昨夜宴请他们的无妄花酒的空壶,一群小老头连眼睛都睁不开。 忽然,一百三十八听见外头热闹的声音,费力地撑起了眼皮:“这外头是在做什么呢?” 阿易神色清明地站在他们身侧,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没什么,长老们安心睡吧。魔主说,让诸位好好休息,辛苦诸位了,明日他会亲自送诸位出城回修界。” 一百三十八觉得自己眼皮子沉重,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正要陷入睡眠之中,一百三十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对了,老祖宗那边......” “老祖宗明日会和诸位一同启程。”阿易垂首,有礼有节,“我们很快会通知她的。” 一百三十八这才松了口气,睡眼朦胧地答道:“多谢。” 阿易在屋子里站了一阵,确保所有人都睡着了之后,俯身在香炉里,点燃一支安神香。 香雾缥缈之中,阿易关上了房门。 随后他转身向着会场走去。 阿易虽然不知道魔主想要做什么,但是他还是按照苏不遮的吩咐一一照做了。 虽然至今他都不知道,要和魔主成亲的人是谁——但是,只要是成亲,他就满意了。 魔主不可能永远困在谢瑶瑶身上。选择再成婚,这是好事。 为了谢瑶瑶,魔主做过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修炼保存红线的邪术,寻找各种各样的方法想将她复活,百年之内也未娶妻。 在阿易看来,谢瑶瑶已经成为了魔主的执念,一个走火入魔的信号,让魔主这么多年以来难以自拔。所以只要是能够将魔主从这泥淖之中解救出来的方法就行,和谁成婚,都无所谓的,总比困在已经离开的谢瑶瑶身上好。 而且瑶瑶当初走的时候,必定也不是抱着让魔主痛苦一生的念头,不是吗? 幸而有了这一场婚事,阿易心想,自几日前开始,魔尊就再也没有修炼保存红线的邪术了。今日再见,已经无需用伞,就可站在日光之下了。 阿易长吁一口气。不过也是奇怪,阿蜜似乎知道魔主想要和谁成婚,否则依照自己妹妹那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是不会愿意当伴娘的。 可偏偏,知情的阿蜜和魔主都不告诉他。阿易挠了挠头,甩开这些想法。算了,反正只要魔主走出了过去的阴影,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吗? 他踏进阳光里。 * 谢今爻一大早就被叫醒了。 面前摆满了珠宝匣子和各种衣裳,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侍者告诉她,她们是负责打扮贵宾的,而在每位贵宾居住的院子中,都有负责为他们打扮的人。 于是谢今爻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早早起了床,任由她们在自己身上脸上下功夫。 不过也真是奇怪,谢今爻一一打开了装衣裳的木箱子,发现里头全是一水的大红色。 别人成婚,她穿什么大红色?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疑问,为首的侍者上前,柔声道:“我们似乎是拿错了箱子。” 谢今爻蹙了蹙眉。那穿什么好呢? 侍者们一一打开了木箱子,直到最后一个—— 那侍者松了口气:“幸好这里还有一套白色的礼服。” 谢今爻原本也不在意礼服的样式颜色,如今避开了选择的麻烦,便道:“那就这件吧。” 女子眉目疏冷,似乎并不在意。 那为首的侍者微微一笑,苍白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她竟然如此平静,苏不遮心想。 谢今爻总觉得她的目光太过熟悉,但是回头一看,又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 她见这侍者久久不动,困惑道:“怎么了?” 侍者垂首,在她耳侧笑道:“请您起身,我为您穿衣。” 这侍者靠近了她,谢今爻才发现她的身量挺高,几乎比过男修。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哪里见过。苏不遮微微一笑。以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身份在你身边,你都快要认出我,为什么之前却无法认出和百年之前相比毫无改变的我? 而且,现在觉得见过我,好像有点太晚了。 苏不遮眼睫低垂,望她一眼,道:“我们怎么可能见过呢。” “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没有灵力的普通魔族罢了。” 他眼眸一弯。 “怎会有幸认识到您这样的人物?” 谢今爻也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一号人,她点头道:“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她解开外袍道:“我自己可以穿的。” 然而这侍者却接过她的外袍,将礼服披在她肩头,笑得温文有礼:“这是我该做的。老祖宗不必感到不自在。” 这是他的新娘,他自然得亲手打扮。 谢今爻想了想,好像也是。毕竟这是别人的工作,而且她本来就不会穿这种繁复的礼服。 穿上了礼服,这侍者半跪在地,为她整理裙摆,随后自木箱中,拿起最后的部件——月光一般美丽干净的腰带,在侍者苍白的掌心之中流光溢彩。 谢今爻总觉得那腰带上也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但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那侍者冰冷的手,已经将腰带自她身后穿过,对折到了腰前。 这侍者的手生得过分好看,像是玉竹子般修长干净,不像是寻常女孩儿的十指如葱,而是多了一份秀雅的硬朗。 谢今爻垂首,便可以看见这侍者的脊背,肩膀平阔,线条直畅,像是插进刀鞘里的窄长墨刀。她正一丝不苟地为谢今爻系上腰带,如同对待一项极其精密的工作,一点都不可分神松懈。 骨肉匀亭,睫羽低垂,竟是神奇地让人忽略了她那平平无奇的外貌。 谢今爻正看着出神,忽然,她抬眼,对着谢今爻极浅极淡地一笑:“老祖宗可喜欢这腰带?” 谢今爻下意识点点头:“喜欢,很好看,辛苦你了。” 侍者的手指离开腰带的结,宛然一笑,像是温婉纯净的水莲花。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55章 逆天命。…… 苏不遮想要亲手打扮她。 他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热衷。但自从初遇起,他便格外喜欢打扮她。 他过去曾经为她做了一双鹿皮小靴子,她蹦蹦跳跳地踩雪。脚印就像是印在他心中一样,让他想起便忍不住微笑。 终归是回来了,不是吗? 侍者的手指动作轻柔地为她整理好衣裳,随后在众星捧月之中,带着谢今爻坐在梳妆台前,打开珠宝匣子,耐心地尝试哪一枚簪子更适合她。望着她镜中安恬的神情,他不自觉地再度弯了弯唇——镜中二人的动作,就如同举案齐眉的夫妇一般亲昵。 他日后也会这样,亲自为她挑选衣裳首饰,亦或是将最好的东西放在她面前供她挑选。他会亲自为她擦剑,为她洗手作羹汤。 已经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战争了,苏不遮虽然不知道她在躲什么,但是笃定地认为,他们之间只需要他走出那一百步,走到她面前就好了。 她掀开眼帘,望向镜中,与他相视。只那一望,他似乎也就忘记了,已经过了多少年。 如同初见。他想。 日光朦胧地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像是点缀眉眼的天然配饰。安谧的光芒让这段时光如同脉脉流动的暖溪一般让人下意识放缓呼吸。 此时,窗户处传来轻轻敲击的声音。 苏不遮抬眼,瞥见那一丝翠绿的额羽,随后一个侧身,将自己的面容转向另外一边。 谢小羊不会想那么复杂的事情,所以不会认出他,但是这些妖界领主就不一样了。 幸而那妖界领主并未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很快便离开了。 谢今爻无意望见镜中侍者一双含笑的眼睛,莫名觉得熟悉,却说不出来有什么原因。她费力地思考了一瞬,随后道:“你很好看。” 是一种模糊的好看的感觉。无关眉眼的好看。 侍者的手顿了顿,随后温柔一笑:“.....是吗?” 就是这种神态了,谢今爻抓住了那点相似的精髓。这个问句,这个神情,像极了猫咪。 谢今爻仔细观察着镜子中的侍者。阳光点染在“她”眉峰鬓角,像是山水云雾中拨开的日光,清朗而明亮。然而这是一双平平无奇的黑眸,和她一样的黑发。 分明哪里都不像,但是她又觉得哪里都像。 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苏不遮不动声色地挪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随后俯身为她换了一支珠钗。 他是万万不可以在谢小羊面前掉马的。 为了亲手装扮她而穿上女装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泄露的。 骄傲的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裙再往里头拢了拢。 谢小羊却突然转身,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里的手指,是温热的,甚至热过常人。 他看见傻羊歪了歪脑袋,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不解。 随后她道:“你的手很暖和。” “天生如此。”他笑道。 谢今爻手中的手掌摸上去格外熟悉,她指尖摩挲两下。对方并没有收回手指的意思,而是纵容她握在掌心。 随后她有些犹疑地问道:“你真不认识我?” 面前的侍者笃定答道:“不认识。” 甚至还追问了一句:“老祖宗为何一再问这个问题?” “若是老祖宗怀疑我的身份,那又是将我怀疑成谁了呢?” 谢今爻摇摇头:“没什么。” 望着对方静待下文的模样,谢今爻想起,现在的自己,口中绝对不能出现“猫咪”二字,不然说不定就被怀疑,虽然猫咪不在吧,但是现在必须万事小心才行。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猫咪不可能在这里。 今日猫咪是新郎,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猫咪是那样的猫咪,他怎么又会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呢? 谢今爻自己将自己的猜测否定了,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极其好笑。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 她又不是今天的新娘,他怎么会在这里呢?猫咪又怎么可能穿女装来给她打扮? 唉,笨蛋。 于是谢今爻毫无疑问地收回了落在侍者身上的视线,她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侍者含笑,状似无意道:“今日婚礼,来客并不多。” 谢今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脸皱得像是饺子:“唔。” 明显又没听进去。苏不遮单看她表情,都知道她在走神。 “不过也是奇怪,魔尊等了先夫人一百年,怎么就突然娶妻了。”旁边一位侍者悄悄道。 谢今爻默默垂下了眸子。 苏不遮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这只软绵绵的羊,一如既往的软,她没什么精神地眨眼,随后闭着嘴什么都没说。 他掌心握着她柔软温凉的发丝,手中握着梳子,一点点细心梳理。意料之中,她什么都不会说。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今爻开口了。 她掀开眼睫,淡淡道:“这是好事。” 苏不遮的手一顿,随后问她:“老祖宗觉得是好事?” “成婚自然是好事。”她认真道。 随后她垂下眼睫,他看不见她眼底有无情绪,只听见她开口道:“他不能一直等着不会回来的人吧。” “可是,魔主一直相信,先夫人没有死。”苏不遮低声道。 镜中的人神情未变。 忽然,她抬起脸,一张和谢小羊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个半点不谢小羊的表情。 那是一个倏忽闪逝的疲惫表情。 是很累,很累的表情,像是黄沙中跋涉已久的旅人。 她轻声道:“斯人已逝,剩下的人,终究还是要继续前进的。” “将自己困在已经离去的人留下的幻影里,”她继续道,“会很难受的。” 侍者沉默片刻,道:“有人离开了老祖宗吗?” 谢今爻忽然笑了笑,随后道:“很多,很多人离开了我。” “如果我将自己困在了过去,那么会有更多需要我的人离开我。” “如果先夫人没有死,却没有回到他身边的话,”苏不遮手指滑过她长发,“那就是希望他不要再等她了吧。” 谢今爻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随后,苏不遮问道:“老祖宗怎么看呢?” 谢今爻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思考了片刻,随后道:“也许吧。” 苏不遮手指微微一颤。 随后他镇定道:“不会舍不得吗?” 随后听她开口道。 “如果是我的话,不回来,正是因为舍不得。” 她的面容依旧如此冰冷,却更像是一尊雪娃娃。 她开口道:“那是没有结果的事情,所以不会做。” 情劫,何谓情劫? 渡成情劫,即为断情,如若无情,那么对方该如何是好? 未能渡成,就是死。自己死了,那么对方如何是好? 长老们算的卦象,是凶多吉少。什么是凶多吉少?可能是渡成情劫的过程凶多吉少,也有可能是渡劫失败的的死亡。谢今爻原本觉得自己不会在情劫上出任何岔子。但是,她垂眸,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真的能为了渡成情劫活下来,抛下他一个人吗? 她想,我做不到。 已经抛下了一次了。不能再抛下他一次了。 那么,就要渡劫失败,然后死去吗? 那还是抛下他。而且,那样的结果,是面临末日预言的修界无法承担的。 正是因为舍不得,所以才要避免情劫的开始。 然而谢今爻听见自己身后那位侍者开口道:“为什么是没有结果的事情?” “对于别人来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谢今爻平静望向镜中的自己,“但对我来说,那是天命,无法违抗的命运。” “有什么命运是无法违抗的?”侍者微微一笑,“您看,就连不能以灵力修行的人,都能成为魔尊。” 谢今爻沉默片刻,随后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吧。” “但是我不能冒险。”她说。 “为什么?”他问道,“是因为不值得吗?” 谢今爻摇摇头,随后道:“不是不值得。” “是因为我不能死。”她上眼睑冰冷的弧度下,一双眸子平静地低垂,“而违抗天命,对双方都会是劫难。” 一百年前,她回到修界,看了很多关于情劫的记载典籍。她也想过能否违抗天命,但遗憾的是,并不能。 因为他们依靠天命给予的灵气而活,逆天命而为,注定迎来灭亡。 “就像是北方领主正在经历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她似乎惊讶于他的问题,但还是很有风度地告诉他:“是的。” “看来您也曾经历过那些。”他颔首。 谢今爻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睫。 随后她转移话题,开口道:“快一点吧。我还打算,抢......” 苏不遮的手指无意识收紧,青玉般的指节带着喜悦紧绷。 抢什么? “抢在一百三十八来之前多吃点鸡腿呢。” 苏不遮面无表情,随后微微一笑:“好的。” 简直好得不得了。 谢今爻忽然背后一寒,对上镜中那双默然冷凝的漆黑瞳孔:“怎么了?” “没什么。”侍者手中握着一把极其眼熟的木梳子,谢今爻也只晃了一眼,并没有看清楚那梳子的模样,便收回了视线。 苏不遮手中是她温凉的黑发,他默默从发根,一点都不慢待地梳到发尾。 这次他不念那劳什子的梳头歌,只是沉默地梳理着:“只是想起,似乎这次长老们并不能都来参加婚宴。” 谢今爻沉思了一阵,干巴巴道:“不来吗?”竟然也不告诉她的吗? 看见她困惑的眼神,身后的侍者也跟着惊讶起来:“老祖宗竟然不知道吗?” 谢今爻心中莫名空落落的。 看来她现在并不被子民们需要着。她悄悄想道。 “也是,”侍者温和道,“毕竟现在魔界修界和平,老祖宗并不需要多加操心了。” 所以你不用回去了。 他一双眼眸弯弯,像是天上的皓月。 终于,耗时良久,她终于梳妆打扮完毕。 为她穿衣选首饰的这位陌生侍者告诉她:“您需记得戴上礼冠。” 她才看见,面前还有个木匣子未曾打开,于是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此时,侍者们又开始为她涂涂抹抹,而那位先前侍奉她的侍者,倒是退到了一边去,再找不见踪影了。 谢今爻从未被这样细致得像是姑娘家似的伺候,倒是有几分新奇,不过这新奇也没持续多久,她就无聊地打起了盹儿。 终于,有人唤醒了她:“老祖宗,妆容已经好了,现在只需戴上礼冠了。” 谢今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随后头上便被戴上了个沉重的东西,她也不在意是什么了,起身道:“走吧。” 没想到参加一个婚礼都这么麻烦,她以后再也不想参加了。 出了门,便有一顶轿子已经等在外头了。 是笼罩着魔气的白色轿子,谢今爻并未坐过轿子,看见轿子四角缀下的金色铃铛,还有几分好奇地触碰一下。 随从们都带着微笑,俯身道:“还请老祖宗上轿。” 谢今爻很认真地告诉他们:“我可以御剑过去。”其实可以不必准备这些的。 然而随从们摇头:“不可,今日宫中大家都是步行或坐轿子。” 谢今爻思忖片刻,随后问道:“是吗?”她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自然。”随从们异口同声。 谢今爻掀开轿子的帘子,坐了上去。 唔,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她漫无目的地想。 轿子颠簸了一阵,没过多久,她到达了目的地。 谢今爻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帘子外的光芒一寸寸漏进来,随后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青年眉目含笑,眼眸中像是落入亿万星子,温柔缱绻。 第56章 没错,我找的就…… 谢今爻有几分迷惘地望着他,方才睡醒的眼眸茫然而水润。 他并没有催促她,而是站在原地等候着。 长身玉立的人,眉眼如同揉进了雾气的山水画一般,像是站在遥远的梦里。谢今爻总算回过神来,想要说句什么,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见她终于回神,便伸出手,随后道:“跟我来。” 谢今爻有些茫然:“去哪里?” 苏不遮翡翠般的眼眸像是世间最为干净澄澈的湖泊一般,无垢无邪,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交付出自己的手掌。 谢今爻被他牵出了轿子,这才注意到,他今日还没有换上喜服,甚至还穿着一百年前自己送给他的那件衣裳。而且,他并没有撑伞。 谢今爻心头的迷茫如同驱不散的浓雾,越发看不清:“怎么这么安静?” 青年的手放开她的衣袖,反而交扣住她的手指。 他掌心温热,像是握住一手掌的阳光温泉——反常的温度,谢今爻想要挣脱开,然而他十指扣得极为珍重而小心,丝毫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谢今爻心头终于浮现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你不是要成婚?” 青年听见她的问题,停下步子,耐心的告诉她:“对,我是要成婚。” 他眸子像是化不开的浓雾墨色,带着点无机质的冰冷质感,却翻涌着炽烈而冰封的情绪。 那眼神如此复杂,几乎镇住了谢今爻。 谢今爻第一反应就是:“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她那日听见阿翠猜测情蛊之类的东西...... “对,”他顺遂她心意,“被控制了。” 谢今爻为他的反常找到了理由,反而松了口气:“没事,不用担心,我们都会帮你的。” “是吗?”他离她很近,谢今爻抬眼,竟然觉得他有些过分高了,“你准备怎么帮我?” 谢小羊的脸上都是认真的表情。他想,她竟然还真的想帮他。 脑海中掠过方才为她梳妆时,她说过的那些话。 原本已经冷硬下来的心肠,似乎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不断变得柔软。 青年雪白的睫羽覆盖在眼睑上,像是枝头抱睡的鸟儿,他弯了弯唇,随后手指拂过她的侧颊:“明明已经看到画像了......” 他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应该认出我了吧?” “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谢今爻被他温热的手指抚上眉尾。她有些迷蒙,然而背后的鸡皮疙瘩已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来炸了一片。 她几乎是立刻否定:“你在说什么?” 她补充道:“我不明白。” 苏不遮再也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凝眸望她,随后含笑道:“没事,不明白,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明白。” 而面前的人还尝试着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没有打伞?” 他眼睫缓缓一眨,随后道:“对啊,我为什么没有打伞呢?” 谢今爻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像是风雪夜里潜伏的猛兽一般。但是极端对立的是,猛兽的眸光,似乎并不凶狠,甚至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温柔。 他缓缓道:“打伞是为了什么呢?” 谢今爻摇头,很诚实地回答:“我哪儿知道。” 他低声笑了笑,随后抬头,望向她,谢今爻被望得胸口突突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苏不遮见她后退,也没有前进一步,只是问她:“如果没有这场婚宴,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谢今爻谨慎回答:“昨天。” “昨天。”他恍然大悟道,随后手指拂过空空如也的手腕。 红线已经被融进了捆仙索里,他再也不用成为红线的容器。 而融合了她心头血的捆仙索,会将她紧紧绑住。 苏不遮对她笑,看得谢今爻瘆得慌。 随后他缓缓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谁?”虽然被梳妆时她说的那些话弄得心软了,但是幸而他还能记得自己之前想说的话。 说实话是不会说的,永远都不会说。谢今爻用她的行为充分地证实了这一点。 “你在说什么?”她甚至摇了摇头,“我没听懂。” 而苏不遮一直看着她。 方才软下来的心肠,已经被崩了回去。他倒要看看,她还能撒多少个谎。亦或者说,她到底还能自欺欺人多久。 不过,虽说已经做好了她会否定不承认的准备。苏不遮垂眸,手指收紧。 但是,这简直——太欺负人了。 谢小羊不过是欺负他舍不得对她如何罢了。 青年银霜般的发丝垂落在腰侧,翡翠般美丽的眸子中,染上几分怒意。 谢今爻也没明白,为什么他突然生气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灼灼的目光。苏不遮垂眸,站在阳光下,沉默不语。 谢今爻没明白他这操作的意思。 苏不遮却道:“我现在并不像之前一样不可以站在日光之下了。”红线已经取出,他自然不再需要成为一个容器。 他眼一抬,其中书写的意思就是,你明白吗? 谢今爻点头:“唔。”看出来了。 “我并非没有能力保护你。”他不再是那个没有能力可以周全保护她的魔族。 “唔。”谢今爻想,不过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 “所以,你还要骗我吗?” “唔。”谢今爻心不在焉地想,也许吧。 她其实并不想骗他的,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沮丧。 苏不遮原本是等着她认错服软的,如今看见她沮丧模样,却难以再说些什么重话。 谢小羊不会故意伤害他。他知道。 谢小羊是傻的,不是坏的。他知道他的羊是什么样的。 他只是难以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谢小羊。如果有误会,她这样简单的脑袋,第一反应一定是解释,而不是欺骗,瞒天过海。因为谢小羊知道她自己不擅长撒谎。 那么能让她一直撒谎,抗拒他的靠近的,必定有别的重要原因。 他起先是想到了修界魔界两界的对立,但是在签署和平协议之后,她依旧没有选择和他相认。那么这就不是她担忧的问题了。 那么,她到底在担忧,亦或者是害怕些什么? 他很想能够与她相对而坐,听她慢慢讲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现在只会跑,除了逼一逼她说出实话,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耐心地等待着他。 他本以为自己会难以控制情绪,然而在她面前,他似乎真的只能做一只温驯的“猫”。 温驯到,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本质的地步。 遇到她之前,他并非是这样善解人意的。因为她,所以他有了理解她的能力。他似乎永远能因为她,从歪路上走回来。所以他想听她解释,胜过想将她绑在身旁。 她小声道:“我不喜欢骗人。” 她抬起眼,一双带着伤心的眼睛望向他,却让他一寸都动不了。面对她这样的表情,他还能做什么呢? 苏不遮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既然不喜欢骗人,那谢小羊,你为什么又要骗我?” 这句话一出口,周遭的风都像是停了下来,周围一片侘寂,谢今爻缓缓地眨了眨眼,随后望向她。 她神情过分宁静而坦然,几乎让人咬牙切齿:“我不是谢小羊。” 她本来就不是谢小羊,她是谢今爻。 谢小羊能够做的事情,她不能做。 谢小羊可以一辈子留在爱她的猫咪身边。不用面对什么所谓的末日预言,不用履行属于谢今爻的职责,没有什么情劫。那是一个美丽的河谷童话。 而她能做的事情,谢小羊又不能做。 谢今爻有足够的能力保护爱戴信任她的子民。不用来回奔忙想办法圆上每一个谎,不用在喜欢的人面前伪装,渡过了情劫,她依旧是她。那是她原本的现实,原本的生活。 大家都说她傻,其实她不傻的。 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只知道,属于自己的责任没有履行,那么她永远会不得安宁。 不为什么,正是因为,她有心,所以不能辜负那些信任他的人,不能辜负他。 如果他注定是代表凶多吉少的情劫,那么靠近他,情劫渡成功了,自己必须脱离永远不和他相见,是对他的不负责任,情劫失败了,是对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这个世界和一无所知的他,不负责任。 大家都说她是神,但是她不是的。 她并不是传说中那样“天上神女降世身负使命保护子民”,而是,承担了她应该承担的责任。 子民给了她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给了她她所拥有的这一切,那么无论在何时,她都不能成为一个逃兵。 因此她甚至不能解释。因为一旦解释,全盘俱崩。现在的猫咪对她绝对不可能放手,而猫咪不放手一日,悬在她头上的,名为“情劫”的大刀就一日在那里威胁着她绝对绝对不能丢失的性命。 她的命,不是自己的,是牵系着千千万万人的丝线。 她眨了眨眼,随后笃定地重复道:“我不是谢小羊。” 苏不遮连气都生不起来。他只觉得无可奈何。面对她,他总是束手无策。 就连风声都在二人之间静止,苏不遮幽碧的眼睛,无奈的神情,谢今爻望着他,像是渡过了千万年亿万年。 现在的否认会是一时的伤害,但是如果承认,就会是新的,更深刻的伤痕,谢今爻深谙其中道理—— 她其实在努力学习一些道理,从过去的生活中学习一些没有人教过她的道理。 就像她虽然不记得那些长老们的名字,却记得他们的脸一样,哪里能自然而然地忘记呢?她只不过是悄悄把那些记忆藏起来了,不去触碰,不去想,就不会伤心。后来,就是不去认识,不去相熟,不去交朋友,朋友就不会离开她,她就不会伤心。 如果结局是注定的,那么为什么现在还要走上那条铺满荆棘的道路,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呢? 如果注定知道花朵会凋谢,那么就避免种下它。 有些原本就是应该她独自承担的东西,然而这个世界却将她和千千万万的人联系在了一起,让无数人和她生死与共,不可抛弃。 那么她就不可能再只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承担那些应该独自承担的东西,她必须为了无数人活下去,解决掉自己的不应该产生的问题。 那就是从一开始就避免问题的发生。 这就是谢今爻。 带着谢小羊的影子,却不完全是谢小羊的谢今爻。 她低头,随后给自己加油鼓劲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但是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那么多的伤心和无奈,她便说不出口了。 谢今爻见他久久没有反应,转身便要离开。 苏不遮见她离开,握住她的手腕。 “我说了,我不是谢小羊。”她很平静,等着他放手。 然而许久都没有回应,她回过头,才看见一双眼睛委屈而愤怒地看着她。 他忍了忍,随后道:“那你是谢今爻吗?” 谢今爻没想到他问这个问题,于是点点头,困惑地望着他。 苏不遮一字一顿:“没错,我找的就是谢今爻。” “就是你,”他咬牙切齿一般一字一顿,“百年前是你,百年后是你。” “就是你。” 谢小羊就是谢今爻,谢今爻就是谢小羊,这一点他很清楚,只是她还不明白。 亦或者说,谢小羊才是真实的谢今爻,谢今爻只是一具按照修界法则生长培养出来的身体,而里面藏着谢小羊的灵魂。 她没有变,只是她钻进了一条死胡同。 现在他抓住了她,要牵着她的手,带她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第57章 (重归于好) 猫咪和小羊重归…… 谢今爻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说找的就是自己。 她摇了摇头,道:“你现在不太冷静,我去找阿翠他们过来帮你看看。” 随后她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挣脱开束缚。 自己没有灵力了。 谢今爻面庞上迟钝地一点点染上惊讶。 咦? 而下一秒,苏不遮已经将她打横抱起:“你暂时走不了。” “你今日不是要成婚?”她眼睛睁大,苏不遮垂眸望她,倒是看出藏在冰冷皮囊之下,原本那只探头探脑的熟悉的小羊灵魂。 将她抱在怀里,才有踏实的感觉。苏不遮心想。 “是,我要成婚。”他答道。 二人一路环佩叮当,谢今爻才伸手摸向自己头上的礼冠和腰上的佩带。 “好沉。”她喃喃自语。 苏不遮银白的发丝落在她怀中。她尝试和他讲道理:“你今日成婚,应当去抱新娘子,不是抱我。” 她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随后道:“不然这样是很渣的。” 结合这几天所看的教育片来看,这种是渣男行为。 苏不遮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错,还学会举一反三了,谢小羊这样简单直线的脑子,能想到这种办法来回击他了,真是有长进。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他应该是不会放人的了。于是谢今爻尝试着张嘴—— “别喊了,这里有结界,没人会听得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发出声音的前一秒就打断了她。 见傻羊呆呆地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反应,苏不遮停下,将她放在地上,随后手指一扣,将她下巴合上:“傻。”随后才抱着她继续走。 谢今爻犹豫片刻:“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垂眸望她,随后温柔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老老实实摇头。 看他这样,谢今爻知道他绝对没有被什么劳什子的情蛊之类的东西控制。她只是很迷茫。 她无意识握了握十指,心想,为什么没有灵力了? 难道是因为装久了人族小姑娘?不至于啊。 他看着她虚握住手指的动作,随后道:“不用试了,我已经用了捆仙索,你的灵力暂时被限制了。” “捆仙索?”她重复了一遍。 猫咪用捆仙索让她没有了灵力—— 她费力地思索着,终于理清了头脑里那乱糟糟的思绪。 猫咪暗算她! 看着她有些悲伤而难以置信的表情,苏不遮心头的郁结竟然奇异的解开,甚至弯起唇微微一笑。 “为什么?”她问他。 “为什么。”他重复一遍,随后道,“并不为什么,你忘了,今日是我大婚之日?” 头上的礼冠上垂下珠玉,相击发出泠泠的撞击声,清脆又悦耳。 她恍然大悟,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今天早上,是不是你?” 他没想到她竟然第一个问了这个问题,转开视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绝对不可能承认穿了女装的,绝对不可能。 谢今爻觉得困惑:“但是你们特别像......” “她是女,我是男,有什么像的?” 话已出口,苏不遮才发觉不对。 谢今爻眼神深邃地看着他:“我还没说你和谁像呢......” 青年带着点恼怒的幽碧色瞳孔看着她:“谢小羊。”不要转移话题。 谢今爻收声,随后一脸无辜地瞧他。 此时,他已经抱着她踏进了寝殿,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谢今爻也没反抗,反正现在也反抗不了。 苏不遮先是给她把礼冠取下来了——太沉了,她被压得脖子酸。谢今爻终于恢复自由,松了口气。 看见她难得鲜活起来的表情,他忍住压下了唇角。 苏不遮平时摆放公文的书案上放着各色小点心,做成了各种小动物的形状,看上去令人胃口大开。 他久久地凝望着她,而谢今爻也等着他和她说话。 他开口了。 并非谢今爻以为的指责,而是一句淡淡的:“饿不饿?” 早上因为婚礼准备了那么久,应该饿了吧。 她谨慎地回答:“有点。”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小点心上,苏不遮给她取来点心,将她的花铲没收,随后以魔气化锁链,将她的右脚踝扣上。 这锁链软得像是云一样,谢今爻想。 苏不遮怕把她脚给磨破了,所以才用了这个锁链。虽然不想这样对她,但是在能够和她交流沟通之前,不能让她跑了。 他正要走,又看见她伸手在玩那个软软的锁链,随后将黑色的锁链转为银白色。 谢今爻见锁链变色,困惑抬头看他:? 苏不遮想,她喜欢银色。 随后,他又想到,她怕冷,要给她盖好被子。 于是谢今爻被裹成一个球,面前摆放了数十个装满食物的盘子,像是被圈养的小动物一样。 “等我回来。”他离开了寝殿。 谢今爻原本想趁着他不在尝试一下能不能跑出去的,但是没过多久,殿里又来了人。 谢今爻看着穿上礼服的阿蜜和苏小花,一时有些懵。 此时的苏小花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了,小跑过来就抱着她;“羊羊!” 阿蜜叹口气,坐在床边,随后道:“瑶瑶,我们来陪你了。” 苏小花兴奋得小脸通红,在殿内跑来跑去,清脆稚嫩的童声在谢今爻耳边:“羊羊!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谢今爻沉默望苏小花,知道找苏小花绝对没用,于是坚决地转头望向阿蜜。她抖落了身上的被子,抓住阿蜜的手:“阿蜜救......” 阿蜜抽出了手,温柔而深刻地开口道:“你确实做得太过分了,瑶瑶,我帮不了你了。” 当初原本以为你也就是三五天之后回来,谁知道过了一百年,你还没回来——替你瞒了这么久,我心理压力也很大的。 “幸而我早就发现尸体上没有那条项链,不然我还真以为你已经......唉。” 殿内响彻苏小花的声音和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苏小花的词汇量在迎宾的时候得到了量的提升,他感到十分开心。 但是谢今爻却觉得自己好不起来了。 看来纵是有阿蜜和苏小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们都不会帮她。 谢今爻丧里丧气地抓住被角。 温柔的阿蜜叹口气,开始喂她吃东西:“瑶瑶,你有什么难处,就和魔主说清楚吧。” “你们两个一起面对,怎么也比两个人一起难过好。” “帮你骗了魔主一百年,”阿蜜再叹了口气,“我也并不好受。” 谢今爻吞下那块糕点,垂下了鸦青色的睫羽。 她悄悄伸出手,握住阿蜜的手指。 阿蜜揪住了柔软的羊毛,将那只缩头缩脑的鸵鸟羊拉回来:“我知道,你也是。” 谢今爻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后看她。阿蜜露出一个笑,反握住她的手指。 谢今爻原本升起的一点微末的诉说欲望,但是很快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阿蜜让她将难处告诉猫咪,可是这并不是猫咪能做的事情。 情劫,末日,哪一个都很危险。 这是她该一个人面对的事情——这是,会连累他的事情。 阿蜜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谢今爻发髻上的钗子一颤,像是眼泪一般熠熠。 “魔主是可以信任的人,瑶瑶。”她声音像是蜜糖一般甜而柔和,“我们都知道,你有秘密。” “但是你不能一直是一个人面对那些事情啊,”阿蜜的手握住她的,“你还有我们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谢今爻摇了摇头。 “不,不一样的。” 她小声道:“阿蜜,不能告诉他。” 告诉他,我的情劫就会真正开始,无论成功失败,都会伤害到他。而失败的代价她无法承受。 她轻轻道:“阿蜜,如果告诉他的代价是,我有可能会死呢。” “可是已经没有战争了......”阿蜜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道,“瑶瑶,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太多了?” 谢今爻缓缓地摇头,随后道:“真的,我也许会死。而且如果我死了,修界会有很多人死。魔界也会有很多人死。” “所以我必须离开猫咪。” 阿蜜怔了怔,随后温和道:“是这样吗?” 谢今爻抬眼看她,确信她眼中没有一点怀疑。 随后谢今爻点头,很认真地告诉她:“是。” “阿蜜,你有没有办法,能够放了我?” 要挣脱这捆仙索,她需得费很多功夫,毕竟这上面有她三滴心头血。心头血加上情劫对象天生的制约,就连她也需要小心应对。 “我没有能力放你走,瑶瑶。”阿蜜轻轻摇头。 “而且这寝殿,除了我和苏小花,也没人能够再进来帮你。” “不过,”阿蜜默了片刻,随后道,“瑶瑶,我同你打一个赌,好不好?” “什么?” “我赌,如果你让魔主放了你,他一定会放你走。”阿蜜道。 阿蜜眼眸温柔而坚定:“你信不信?” 若当真如此,谢今爻想,当然再好不过。 阿蜜微微一笑:“瑶瑶,其实只要你说两句话,他就一定会放你走。” “什么话?”谢今爻困惑道。 “第一句。” “唤他一声。” “第二句也很简单,只要说,放我走。” “瑶瑶,如若我打赌输了,我立刻向修界长老们传信,”阿蜜咬破指尖,立下心魔誓,“并且通知你的妖族朋友们来救你。” 谢今爻抓住她的手:“不用。” 阿蜜为她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她相信她。她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发这样的毒誓。 阿蜜露出个笑,惬意轻松地一笑,随后拿起一颗糖葫芦球,喂到谢今爻嘴里。 她喟叹一声:“瑶瑶,你这个傻子。” 看似没心没肺,无所顾忌。阿蜜凝望着谢今爻晶莹的眼睛,但实则,实在是太固执了。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孑然一身。 魔主还需要努力,才能走进属于瑶瑶的世界。 阿蜜拂过谢今爻柔软的发丝,想到,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 阿蜜在寝殿内,一直陪伴谢今爻直到夜幕低垂。 她告诉谢今爻,苏不遮去负责婚宴事务去了,他担忧谢今爻无聊,所以让她来陪她。 苏小花也玩累了,睡倒在桌案上,脸蛋上全是汗水。 阿蜜看了看时辰,随后对谢今爻道:“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记得我们的赌约。” 阿蜜将苏小花抱起,随后道:“魔主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今日的婚礼,你没有露面,外头的宾客一定有所怀疑。” 这是魔主留给瑶瑶的一条后路。魔主是习惯了给瑶瑶留好后路的,只是瑶瑶不知道,魔主自己也不知道。这也是她为什么敢和瑶瑶打赌的原因。 就连魔主自己都不清楚,其实无论如何,他都是会放瑶瑶走的。不然他就会让瑶瑶在今日婚宴上盛装入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新娘,到底是谁。 然而现在,除了她,苏小花还有魔主本人,谁都不知道新娘是谁。 所以,纵然是正主离开了,这莫须有的新娘也不会惹起怀疑。 阿蜜叹口气——这一场婚礼,真是魔主一百年间,做过最不计结果的荒唐决定了。 阿蜜收回了落在谢今爻身上的目光,随后站在殿外,低声道:“瑶瑶,我走了。” 大门关上,偌大的寝殿内,又剩下谢今爻一个人。 谢今爻叹口气,手指拂过腰间的腰带,随后又被一道屏障弹回。 现在没有人能够帮她,猫咪也坚信他没有认错。 情况不会更加糟糕了,当下唯一能够离开的办法,就是等到一百三十八和阿翠东小鱼找到她,或者阿蜜去报信。 不过,等到一百三十八找到她,还不如等到自己恢复灵力之后挣脱开呢。 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在识海里呼唤他们了,除了自己短暂失去灵力的缘故,还有对方那头的原因——他们似乎都已经失去意识了。 比起已经失去意识的一百三十八,还不如寄望于阿翠和东小鱼来救她。但阿翠和东小鱼半点不知道一百年前的事情,哪里会想得到她在当今的“魔尊”手里呢? 尝试着挣脱这捆仙索的束缚不得,谢今爻不由想到,一百年过去,猫咪竟然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若是猫咪用的是灵力还好,她能借力使力,但偏偏这腰带上全是魔气封印,她一时难以解开。她从来没有对抗这样纯然不掺杂灵力的魔气的经验。她之前能一剑劈裂魔气屏障,不过是因为那不是纯净魔气,其中含有灵力罢了。 她蹙了蹙眉。而且她自幼所学,也没有对抗魔气的内容——毕竟在数百年前,便没有纯粹使用魔气修炼的魔族了,那时候,就算是用魔气修炼,也是掺杂着一些灵气的。 这封印是有时间限制的,并不能困住她太久。但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在挣脱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在如此笃定的猫咪面前说自己不是谢小羊了。 他太过坚定了,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他的想法。她的否认全然没用。 而和他待在一起越久,情劫的威胁越大。谢今爻焦虑地皱眉。她必须快点离开。 到底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像阿蜜所说的一样,试一试吗?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但是用了这个方法,不就抖落了自己的身份了? 猫咪会理解她吗? 谢今爻大道理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这些复杂而晕晕绕绕的问题却一点也想不明白——没有人教过她啊。 此时,殿门开了。谢今爻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只见一片倾泻的月光下,颀长的熟悉身影被拉得更长。 殿内暖融融的,点了灯,因此谢今爻清楚地看见他的眉眼。 猫咪翡翠般明澈幽深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瑶瑶,我们打个赌。”她想起阿蜜的话。 雪白的衣袍一寸寸曳过台阶。 “他一定会放你走。”阿蜜这样说。 谢今爻的脑袋都要被阿蜜所说的话,和如今面对的奇怪状况给搅乱成一团浆糊了。她晕晕地看着他走近。 他坐在她身侧,随后撤下了那魔气锁链,伸出了手。眉眼疏冷,垂下眼睫时显得郁郁寡欢。苍白的手指在炉火旁烤了烤,随后握住她的右脚踝。 令他诧异的是,傻羊没有躲开。他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看得完整齐全,细致小心又雀跃。 她今天穿的一身,连带着珠宝首饰,全是由他一手操办。 初春微寒,她的脸被炉火照得红彤彤,一双黝黑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复杂的神情,他一边揉她的脚踝,一边低声漫不经心道:“有什么想说的?” 他声音冷淡,和白日里温柔的皮囊相差很大,像是一只高傲的猫,施舍给得罪它的羊一次解释的机会。 他想,仅此一次。 傻羊张了张嘴,随后犹豫道:“一百三十八他们呢?” 苏不遮替她揉脚踝的动作顿了顿,随后阴恻恻道:“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谢今爻闭上嘴巴,随后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他。 苏不遮叹口气,一百年的时间,他本以为重逢后,她也许会有许多话和他说,但是却没有——但是这种感觉,却又奇异地让他觉得,他们似乎从未分别过一样。 谢今爻注视着他,他银发落在她手臂上,扫得有点痒。 虽然神色不太好看,猫咪还是回答她:“他们都很好,在修法院内修缮法典。” 谢今爻点点头,随后干巴巴地道:“哦。”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后她又小心翼翼问道:“你饿不饿?” 苏不遮下意识望向糕点盘:“你饿了?”她没吃吗? 可是糕点盘明明空了。 青年赤足半跪在她面前,她唯能看见一个下颌,一个鼻梁,还有骨肉匀亭的脊背,伴随这声询问,他抬眼看她。 出乎意料的是,猫咪没有再主动开口问些什么。谢今爻便又道:“你累不累?” 苏不遮雪白眼睫一扬,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随后道:“并不累。” 话好像接不下去了,谢今爻迟钝地发现。她有些沮丧地垂下眼,望着他的手。 苏不遮因为她吃瘪,唇角微弯。心里是酸胀的欢喜,带着淡淡的涩意。 很久,很久,没有再和她围坐于火苗前了。 苏不遮一直沉默地坐在她身侧。他身量长了不少,如今单是影子也能罩谢今爻一头。 傻羊还在发呆,似乎依旧在状况之外。 苏不遮很是认真地看了她一阵。现在的小羊,和以往的小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不太爱笑了。 冷酷的苏不遮开口道:“笑一笑。” 谢今爻下意识配合地露出一个笑。 是个熟悉的傻乎乎的笑,一笑,小羊就回来了。 他走丢的小羊回来了。失而复得的小羊。 看着他倒映着火光的眼睛,谢今爻如今也不愿意再撒无用的谎来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味发呆。 她不断想起和阿蜜打的赌,又不断将想说的话压回肚子里——实在是太难了。 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将苏不遮逗笑了。 苏不遮起身,给她穿上鞋袜:“出来吧,带你看星星。” 谢今爻原本以为即将面对的是滔天怒火,但是他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 她惴惴不安地踩在地上,心想,也许现在可以尝试着跑一下? “敢跑,就打断你的腿。”猫咪阴恻恻的威胁。 谢今爻歇下了心思,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苏不遮见她乖巧柔顺的模样,只觉得牙痒痒。 她还真以为他会打断她的腿? 谢今爻现在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前几日看的“教育片”。什么被刀穿胸而过啊,被有毒的鸡腿肉给毒死啊,所有场景全在脑海里上演了一遍。 这种情况,谁不跑谁是笨蛋。 但是问题不是跑不跑就能够解决的,而且她现在也跑不掉。 她颇有些苦恼地蹙眉,偷瞟了他一眼,又一眼。 苏不遮甚至没有牵她的手,就任由她跟在自己身后。他雪白的发丝伴随着夜风,蹭过她的手指。 柔软冰凉的触感在指尖,风轻轻吹过,宁静又安谧。她心想,可是猫咪不会杀我。 苏不遮忽然道:“想不想看看现在的魔界?” 谢今爻怔了怔。他银发雪睫在月光下像是染了一层萤光般缥缈模糊,如同画中人一般。 他开口道:“魔界再不是原来的魔界。” “我们不再需要掠夺,不再需要战争。” 他顿了顿,随后道。 “答应你的和平,我做到了。” 他答应她做到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兑现了承诺。 他一双幽碧眼瞳望向她,看得她莫名心头一跳。 他神情过分认真,像是在寻求困惑多年答案的少年人般赤诚。 “我带你去看看。”他轻描淡写道。 * 谢今爻没想到是这种看。 巨型的雪豹,毛发柔顺而漂亮,而她正在这一团柔软的东西之中抱住他的脖颈。 夜风吹过照夜的万家灯火,她微微睁开眼,如同临高楼看夜景。 他带她没费多久便登上了王都最高的山峰,随后谢今爻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在夜风中下望。 谢今爻想,他所言不虚,王都内部,繁华明亮,与修界丝毫不差。 一阵萤火飘过,他化作人形。 谢今爻还在他背上趴着,他也没放下她的意思,温暖平阔的脊背,让人觉得安心,似乎可以托付一切沉重的东西一般。 他静静带她看着如今歌舞升平的魔界,并没有再多说一句。 谢今爻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猫咪已经成为了魔尊,而这个认识比以往流于表面的认识深刻不知多少倍。 他也有自己的子民了,他也是守护着属于自己的花朵的猫咪。 他和她,越来越靠近。他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他甚至能够困住她了。 谢今爻眨了眨眼,心头奇异的感觉浮动,随后道:“很漂亮。” “魔界,很漂亮。” 入魔界那一天记忆犹新的一切再次在脑海中浮现。日渐发达的商业,完全消弭的奴隶制度,孩童们天真的笑颜。 “你是一位很好的主君。”她开口道。 这样好的一位主君,她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好的一位主君。她小看他了。 他站在了和她同等的地位,仅仅用了一百年。 谢今爻莫名有些心潮澎湃,一如自己于灵山下望,第一次看见修界万顷河山时的模样。 眼看着翠峰碧霞,些小人群,人来人往,车马纷纷,画舫廊桥,若非天上星辰闪烁,便是一如白昼。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她鼻端嗅得到他银发裹挟着夜露的冷冷花香,就在她眼前。 苏不遮弯了弯唇。 夜风吹落花瓣,沾上故人肩膀。她忽然有点眼热。 “猫咪。”她呼唤他。 “你没死,真好。” 正是因为他没有死,所以才有了现在的魔界,才没有了修界魔界之间的战争。 她不必再杀人。 一滴液体顺着银发与肩膀的缝隙,淌进了晶莹的心窝。 他有些慌乱:“谢小羊,你哭了?”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她默默的哭了一阵,抽抽搭搭的,然后打了个哭嗝。 他又是想笑,又是心疼:“怎么了?” “你真的很厉害。”她忍住了下一个哭嗝,由衷地夸赞他。 苏不遮松了口气,原来是给乐得。他唇角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就像是回到了过去,他猎到一头岩羊,她也睁大眼睛惊叹的模样。 “傻。”他轻声道。 身后的羊,八爪鱼似的爬下来,站在原地树下的阴影里,泪眼婆娑,一脸感动地望着山崖底下的灯火。 苏不遮被她的表情都逗笑了。 他伸手替她揩下眼泪:“还哭?”真是笨死了。 “谢小羊,我不是为了让你哭。”他无奈道,“只是想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放心地告诉我了。” “以前那些不能告诉我的,也可以告诉现在的我了。” “我并不是不能承担。” “你忘了,就算是以前,也是我狩猎养活你吗?”他眼眸是弯弯的,“你就算后退一步也不用害怕。” 她总觉得身后是黑黢黢的悬崖,不能后退。可是他会为她在崖下结网。 往后退,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会退进他的怀抱——谢小羊,兜得住,别害怕。 他竟然是能理解她的,她分明一个字都没有解释,没有说。她茫然睁大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 这让她几乎难以说出,她想要离开他的话了—— “谢小羊,明天,你就和长老们一起离开吧。”然而他却抢在她前头将话说了出来。 谢今爻愕然地眨了眨眼。 苏不遮轻轻叹口气。他知道她是绝对会走的,他也并不想逼迫她,掠夺她的自由。但凡对象是她,他似乎就变得格外无私,格外“软弱”。因为是谢小羊,所以忍不得她一点伤心,只要她承认了她是谢小羊,似乎就比什么都好了。 事情要慢慢来。 想要走进谢小羊的世界,然后将胆小的谢小羊从洞里牵出来——那就万万不能逼迫。 她那样闻风丧胆的性子,一旦被他那样粗暴简单地对待,以后便再也不会将脑袋从沙坑里□□了。 唯有徐徐图之,才能走进谢小羊的世界。他要的不是牵强,不是掠夺,他有他的骄傲。而他的骄傲,正应该以这样的方式保持,而非以刚愎自用的揣测。 毕竟,他要的是完整的谢小羊。所以,他更加不会主动去打碎伤害她。 就算在旁人看来,是在替她找千万个借口,他也会这样做。因为只有“猫咪”,才是最了解谢小羊的,所以,其他人的话,还有什么听的必要吗? 谢今爻没有想到阿蜜的赌约竟然真的实现了。 她甚至没有说第二句话,只唤了他一声。 谢今爻迷茫地眨眼。 随后听见猫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所以,能够相信我了吗?” 他转身,灿烂的灯火之中,眉眼缱绻温柔,明明是冰凉的手指,却仿佛能够烫进她的心窝里。 他甚至并没有立刻要求得到她的回答,而是开口道:“我会陪着你。” “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不与我相认,为什么默不作声地离开的原因,我等着。 “我相信你。”他雪白的眼睫,像是扑闪的蝴蝶双翼,却在她心中掀起一道足以摧垮一切原始认知的飓风。 谢今爻想,她所有的猜测,都没能中。 没有动怒,没有囚困,只有信任,陪伴,还有温柔。因此,谢今爻心中甚至浮现起一层迷茫的慌乱。 苏不遮垂眸,认真望着她:“我只相信你说的话。” 所以我甚至不会去信我自己,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揣测着你而已。 必须完整地交托自己的信任给这只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敏感至极的羊。苏不遮知道。她既然无法向他走出一步,那么这中间横亘的一百步,都由他走——只要不将这只敏感的羊吓跑就好,哪里还管她向不向着他走。 夜风中,谢今爻有些睁不开眼睛。 半晌后,她干巴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就连以前的他,也是腼腆内敛容易害羞的。 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让她格外慌乱无措。 我该说些什么呢?她想。 苏不遮揉揉她的脑袋:“那就什么都不用说。” 他牵起她的手:“带你回去休息了。走吧。” 夜风中,雪豹轻捷地越过山石,带着背上的人一路行到宫中。他将她送回了她一直居住的小院中。 随后他带着她走进了房间,替她拆下了那条腰带。 腰带一松,周身的灵力如同复苏的春水一般潺潺流动。 腰带中的红线,自发自动地回到了他的手腕上,亲昵地盘桓。 小花铲子正挂在墙上,如今感应到主人,发出阵阵清越嗡鸣。 苏不遮轻轻抱着失而复得的羊,躺在床上。 他似乎有些累了,雪白的眼睫还带着一丝湿漉漉的露水潮气:“睡吧。” 谢今爻的心,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也跟随着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 天光破晓。 他睁开眼睛,怀中的温度,温热而熟悉。 浅浅的呼吸声,在胸口处。 她抱着他的手臂,依恋地偎在他身旁。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阿爻?快出来,有急事!” 苏不遮听出来了,是那只常常陪伴在她身侧的翠鸟。 他支撑起身体,垂眸望她一眼,随后起身,整理好衣裳,推开了房门。 阿翠怎么都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他。 阿翠身后的东小鱼,却毫不意外似的,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魔尊......”阿翠震惊之余,几乎忘记了如何说话。 然而对方,只是扫了她一眼,如霜雪般冰冷的眸子转向她身后的东小鱼,随后露出个微笑:“早。” 等到他走远,阿翠才回过神来。阿翠按捺不住惊恐,对身后的东小鱼道:“天哪,死鱼,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昨天他不是才成婚吗?” 东小鱼无语,敲一下她的头:“你脑子里天天都是些什么啊。” “可是......”阿翠正要反驳,便被东小鱼截过话头。 东小鱼道:“你忘了,我们来找阿爻是有正事。” “对哦。”阿翠后知后觉。 她向着室内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呼唤:“阿爻?” 床榻上有个人,只是那人没有理她。 阿翠心中出现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她回头惊恐脸:“东小鱼,阿爻她该不会被魔尊给杀......” 东小鱼面无表情。 阿翠这才发现东小鱼的表情里充满了无奈的鄙夷,他戳一下她的背:“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翠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探谢今爻的鼻息。 好家伙,还有呼吸。 阿翠松了口气,晃晃谢今爻的肩头。 “阿爻,阿爻......” 谢今爻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阿翠一张放大的脸,迟疑了片刻,随后慢吞吞道:“吓我一跳。” 阿翠见她看上去还是正常的,放下一颗心,随后道:“阿爻,我刚刚看到,那个魔......” 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咳嗽。 阿翠后知后觉地回头,对上东小鱼那双蕴藏深意的眼睛。 阿翠及时地将话头收了回来。 “摸什么?”谢今爻好奇道。 阿翠忙道:“没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找我?”谢今爻揉了揉眼睛。 往外看,还能看到东小鱼的衣角。 阿翠这才想起自己所行的目标。 她慌忙抓住谢今爻的衣袖,疾声道:“阿爻,我们得快点回修界。” 谢今爻迷茫:“什么?” 阿翠急切:“北狐狸出事了!” 第58章 (二合一更新) 他终于,来到…… “北狐狸渡情劫所在的那一座城池,现在已经被掩埋在风沙里了,一个城的人都生死不明。” 谢今爻才睡醒的朦胧双眼一瞬变得清明:“怎么回事?” “修界已经派人去交涉了,但是北狐狸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还将修界派去的人也带进了城内,如今那几个修士也跟着下落不明。”东小鱼焦灼,“虽然魂灯还是亮着的,但以北狐狸现在的状态......只能说是凶多吉少。” 谢今爻起身,墙上的巨剑霜寒已经飞到她身侧。 她一双寒星璨璨的眼睛凛冽如刀:“北狐狸为何走火入魔?” 于情劫之中走火入魔,大多只有一个“死”字。况且北狐狸现在身上拴着城中百姓和那几个修士的性命,稍走岔路,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是回去解救他,还是怎样收拾残局,现在都说不准。 “情劫。”东小鱼神色郁郁,“是情劫对象,似乎在情劫完成之前便死去了。” 谢今爻猛然收紧了十指。 “那为什么不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们?”阿翠脸颊气鼓鼓,“这么简单的事情,说清楚就好了啊。” 东小鱼长叹一口气,正要开口,便听谢今爻道:“这件事若是能依靠说清楚就解决,那么北狐狸一定会说的。” 谢今爻垂眸,声音平静:“北狐狸没有说,那么这件事就不是说说能解决的了。” 阿翠不明白:“阿爻你脑子糊涂啦?不过是情劫,千古以来,大家都渡劫的,有什么不能说的。” “情劫对象而已,北狐狸那家伙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为个小姑娘伤心成那样吗?” “我看问题应该是出在别处。你说那狐狸平日话那么多,怎么这点小事都不说清楚,要是说清楚,至于修界人心惶惶,误会成这样吗?”阿翠不以为意。 东小鱼叹口气。阿翠未解情爱,只看过些风月话本便觉得无论如何走火入魔这个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然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她以为。面对诸多复杂因素,谁能完全坦然毫无秘密?哪怕是亲人之间,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即刻启程吧,趁着他还未铸成大错。”然而东小鱼只道。 等到日后阿翠身临其中,便会知道为何北狐狸不说出口了。 东小鱼继续道:“北狐狸是我们之中,除了阿爻之外,修为最强的一个——” 他顿了顿,随后道:“所以,这次,我们以保命为上。” 言下之意,以他们的能力,若是护不住北狐狸的修为,那便只求保住他的性命了。 “尤其是阿爻。”东小鱼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东小鱼道:“阿爻要护住自己,这次好不容易才让那群老头子松口放你来,你要是受伤了......”剩下的话未说完,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确。 阿爻是修界的底牌,就算是情劫,那群老头子都愿意帮她挡住。所以他们可不敢让阿爻冒太大的险。 谢今爻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声音平静,清冷如冰:“我不会受伤的。”更不会死。 我死了,我的花怎么办呢? 我死了......猫咪怎么办呢? 这句话说得太过笃定又近似喃喃自语,几乎让东小鱼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和谁说话。 东小鱼望向她的目光中带了些复杂:“那好,我们就出发吧。” “先和魔尊道个别吧。长老们年纪大了,并不能随我们一同走,只能慢慢来。”东小鱼道。 谢今爻颔首。 苏不遮并不意外她们的离开,只是没想到她甚至没有等一百三十八他们一起走。 东小鱼口舌灵活,第一个解释清楚了他们离开的缘由是为了北茕灯。 苏不遮没有理由不应允。随后他转头,望向谢今爻。 此时,谢今爻站在门边,身影与夕阳融为一体,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苏不遮道。 谢今爻的身影,在夕阳下成了小小单薄的一片,像是纸,像是枯萎的树叶,一吹,就会飞走。 苏不遮险些以为她又要冷冰冰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开口道:“等我回来。” 她眉目洗练过一般干净纯粹,像是明白了什么困惑良久的命题一般豁然开朗。望着她的眼睛,苏不遮弯了弯唇角。 虽然不知道她心中此刻在想什么,但是他已经知晓了她的态度。 坦然,不加遮掩,不再逃避。 “阿爻?”阿翠有些讶异。她困惑惊奇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断跳跃。 随后眼看着苏不遮走了下来,来到了谢今爻的面前。 一向和人不怎么身体接触的阿爻,露出一个笑,随后伸手,给了苏不遮一个拥抱。 柔软的羊撞在怀里,带着心跳都柔软起来,于是他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 “谢小羊,你想不想我和你一起去?” 谢今爻睁大了眼睛。 苏不遮也有些忐忑。就连一旁的东小鱼也跟着心提了起来,生怕谢今爻拒绝。 然而,只见她笑意纯然,随后满心欢喜地重重点头:“想!” 仿佛一瞬春暖花开,苏不遮的心落进了胸腔之中——她接受他了。 * 修界人马出城的同时,魔宫内,疾驰出一匹白马紧紧跟随他们之后。 马上的人,着了一身白衣,头戴幕离,只自幕离中隐隐看得见一双碧绿的眼睛。 马蹄踏过飞花,踩过边境的雪泥,进入了修界边缘。 修界人马先入了边境,跟在他们身后的,这一身魔气的人也很快被边境修士注意,正要阻拦,对方便自马上下望,一言不发地露出了修界手令。于是,修士们放他入城。 一入城门,便是一阵喧嚷。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小贩走街串巷,两侧被视野撕开一道热情热闹的路。 他想,这是谢小羊的家。 望着大街小巷中恣意生长的葵花。他想,这是谢小羊的世界。 他终于,来到了她的世界。 他翻身下马,手指触碰着那浓灿的花盘。身形颀长的男子,像是一柄温柔的长刀,和花簇拥一处,沾染了香气日光。 谢今爻自空中御剑而下,来到他身侧。她看到周遭人来人往,竟然是比他还新奇。 但她迅速收回了目光,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指,随后悄声道:“还要往前再赶路。” “你到我的剑上来吧。” 然而苏不遮却道:“愿意走野路的话,其实你可以骑着我。” 谢今爻眼睛一亮。 “好!”她一双笑眼弯弯,面容上似乎都现出一圈粉色小花。 她甜蜜蜜地笑:“你最好了!” * 带着冰冷气息风沙之中,出现了模模糊糊的身影。 阿翠被这风沙呛得难受,勉强睁开眼睛,再往前踏出一步。 谢今爻脸上带着面甲,如今并不觉得这飞沙多么难捱,于是只是俯身,问自己身下的巨兽:“猫咪,你怎么样?” 苏不遮雪白的眼睫阻挡着风沙的侵袭,与此同时,碧绿的眼眸透过飞沙,已经看见了前方的城池。 他低而重的声音,透过风沙极其清晰地传来:“往前走,走过这里,有座城。” 响彻天地一声轰然。 周遭的风沙刹那间消失殆尽,卷入一片素白晴空。如同迷雾散尽,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又一村—— 面前出现了一座城池。 一片静寂之中,荒凉的城池内蔓延出大片大片的死气。 这座城池之中,俨然已经没了活物。 东小鱼心底一沉,没想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北狐狸若是真杀了那么多人,天道不会允许他存活。 “死气虽重,但是并不纯正。”苏不遮打断他的思绪。 银色的雪豹化为人形,站在谢今爻身侧。他低沉而冷静的声音现在听上去让人格外安心:“这满城池的人,都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 “满城的人都是?”阿翠讶然。 苏不遮在这百年间,研读最多的便是杂札,对于魂魄和邪术,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了解。 他雪白的眼睫不染尘埃,目光落在洞开着散发白光的城门之内。 “城门里什么都看不清。”阿翠忧心忡忡,“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现下也只有进城门这一个选项了。 “北狐狸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东小鱼特意叮嘱,“千万小心。” “嗯。”谢今爻点头。 与此同时,城内。 透过半空之中的水镜,身着一身雪白滚火纹的北茕灯,静静望着城池之下的四个人。随后他轻声叹口气。 “你们都来了。” 他赤金色的瞳孔带着一丝迷惘,随后道:“为什么要来呢?” 他心情不好,并不想见老朋友的,但是出于礼貌,他喃喃自语道:“不过,老朋友来,还是要好好招待一番。” 那双神采黯淡的赤金色眼瞳,终于燃起一点亮光,不过那亮光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都是来阻止我的,他想。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来阻止我? 他面容微微颤抖着,兴奋地捏紧了手中的金色光芒,那金色光芒形成的球体内,便爆发出一阵悲鸣。 那悲鸣尖锐又低沉,是无数人发出的求饶声,然而北茕灯只是垂眸饶有兴味地望着那团球体。 “求饶吗?”他有些神经质地露出一个笑,随后修长的十指反复紧握住那一团球体。 那球体之中纷乱的人声发出更恐怖的尖叫。 他静静听了十多次,随后了无兴趣地将手中的球体放在面前的匣子中。 “没意思,”他自言自语,“你们还有什么玩法吗?” 然而众多灵魂形成的球体中出了悲鸣,再无其他回答。北茕灯觉得烦。这些恶人的魂魄,怎么还在求饶? 叶愫请求他们放过她多少次?然而他们都没有放过她。 他们怎么有脸求饶? “闭嘴。吵死了。”北茕灯将匣子中的光团取出,过分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划过球面,十指之上,窜出金色狐火。 终于安静了。 而此时,跨入城门的谢今爻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翠问道。 “方才有人死了,城中除了死气,还生出了新的怨气。”苏不遮言简意赅。 东小鱼神色凝重,随后道:“北茕灯开始杀人了。” 阿翠有些着急:“我们得快点找到他,不能让他再犯错了。” 杀人越多,走火入魔的程度越深,如果放任北茕灯杀人,他可就再难从走火入魔之中醒来了。 而且若是让这座城持续产生怨气,这一整座城都会被炼化成邪物的。 “可是北茕灯现在在哪里呢?”阿翠皱紧了眉头,焦虑不已。 “现在一整座城里都是他的气息,”谢今爻沉声道,“要找他并不容易。但是他见我们来了,不可能不出现。” 话音刚落,谢今爻面前便闪过一片红色的影子,她侧身一闪,霜寒剑铮然出,只见一道银光破开那欺上咽喉的手指,北茕灯眯起眼睛,微笑着望她,虎口处渗出鲜血,如风般飘扬上荒芜城池的废墟之上。 随后,他赤金色眼瞳与谢今爻身旁一双杀意凛然的碧眸相望。 他垂眸望向自己虎口处的伤痕,伤痕此时正萦绕着一层黑气——破开他虎口的并非霜寒,而是一把白骨长刀。 而且长刀方才正抵在他喉头,已经带出一条窄细血线,只差一点,就能彻底割破他喉咙。如今,虎口和脖颈处的伤口带着魔气,并不能如往常一般自愈,而是不断滴血。 半晌,北茕灯才轻笑出声。 “北茕灯,你疯了?”阿翠不可思议,“这是阿爻,你怎么能对阿爻动手?” 而废墟上的北茕灯,身上裹着的衣袍在猎猎风中带出冷硬的弧度。他再度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柔和微笑,无视了阿翠的话:“老朋友,你们都来看我了?” 北狐狸已经不正常了,东小鱼清楚得很:“阿翠,他现在不是北狐狸。小心点。” 北茕灯一双赤金色的眼睛弯成月牙,随后道:“欢迎你们来看我。” “你们是来陪着我审判他们的吗?” 随后,他霍然抬起衣袖之中的手指,五指之上,冒出金色火焰。金色火焰之上,炙烤着一团金色的光球。伴随着火焰颜色的加深,一时天地间都充斥着凄厉的惨叫。 “是城民的魂魄!”阿翠下意识往前走一步,想要夺回那一团金色光球。 然而方才还微笑着的北茕灯,忽然神色悲戚,流下一滴眼泪。 “实在是太令我伤心了。”他声音哽咽。 随后他笑中带泪,手指一寸寸收紧,竟然将那金色光球捏得粉碎! “老朋友,你们竟然不是来陪我审判恶人的吗?”他以袖掩面,声音如悲泣,露出一双赤金色的狐狸眼却是笑着的。 他仿佛此时才看见满地化为流萤的碎片一般,讶异道:“啊,碎了。” “好可惜。”他放下掩住面容的手,脸上哪里有一点遗憾之色,分明是在狂喜。 随后他面色迅速转为平静。 “不过我还有很多个这种小球,可以随时捏着玩。” 阿翠震撼地望着废墟之上微笑的北茕灯和他掌心里出现的新光团:“北狐狸,你......”简直是疯了! “我们当然是来陪您来审判恶人的。”然而,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阿翠要说的话。 苏不遮碧眸沉静,手中的白骨长刀化为虚空碎粒,他向前走一步,完美地遮盖住了身后的谢今爻。 谢今爻还是第一次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只看得到前面的人的脊背。 “北方领主,只是不知道,您准备如何审判?”苏不遮一双碧眸微微一弯。 北茕灯饶有兴味地看了苏不遮一眼。 他安恬地坐在废墟之上,注视了四人一阵,随后问道:“不行。” 他带着纯粹恶意的赤金色眼瞳冰冷地落在四人身上:“你们怎么能和我一起审判呢?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北茕灯临时变卦,让东小鱼都有些焦灼起来。 北茕灯脸上带着恶意的笑:“不过你们既然来看我——” “那么看在好朋友的面子上,不如由我来为你们解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荒芜的城墙上,映照着一片火把投射的影子。 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跑在长夜之中,脚步绝望而沉重。 空气之中的血腥味几乎让人想吐,她喘息着,反复从沾染了寒霜的草叶上爬起。 忽然,自身后黑黢黢的夜色之中,出现了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 女孩柔弱的身躯被狠狠一掼,柳絮似的撞上坚硬的城墙。城墙上很快出现一片血痕,女孩瘫软着,从城墙上滑落,一双黝黑的眼瞳,在剧烈疼痛中逐渐失去焦距。 她湿淋淋的发丝之中,氤氲出一片红色的液体。她如同破碎的娃娃一般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带着恨意的声音:“去死吧。” 随后,场景猛然一变。 女孩跪在地上,身上全是镣铐锁链,她奄奄一息地望向面前迷雾深处的人形,空洞的眼睛中流下一滴泪水。 她苦苦哀求:“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然而,换来的只是无数毫不留情抽得她皮开肉绽的鞭声。 很快,女孩便垂下了头,湿漉漉的眼睫搭在下眼睑,再无声息。 场景又是一变。 村落的小道之上,女孩跌跌撞撞行走于黑暗之中,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人,她眼睛猛然一亮:“救救我......” 然而不知发生了什么,女孩向却着草丛边歪倒一下,滚落长坡。 长坡之下的女孩,被石头划得遍体鳞伤,双目紧闭。 女孩惨白的面容隐没。一片黑暗的星空,很快变成火焰的颜色。 女孩在火光之中,被挂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像是没有生命的人偶。她干枯的唇瓣已经变为浅褐色,脏污得不成样子的衣裙随风摇摆着,裙角被火焰不断舔舐。 只听铮一声,挂着她的绳索被崩断! 女孩直直坠向了火堆。 没等看到坠入火堆的结果,水镜上的画面便消失了。 北茕灯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回答我问的问题,只要答对了,就可以和我一同审判,答错了——我就只能请你们出去哦。”北茕灯斜斜倚靠在废墟上伫立的廊柱旁,神态慵懒无邪。 “不过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觉得你们一定能答对哦。” “什么问题?”东小鱼追问。 北茕灯眯起眼睛,随后露出个诡异的笑。 “到底是谁,杀了她?” 第59章 (二合一) 她一定会好好保护…… 难道答案便在方才走马灯一般的场景之中吗? 东小鱼仔细思索片刻,随后道:“方才那女孩被推下坡时,头上有血,身上有鞭痕。” “那么便只剩下火和长坡了。”阿翠神色中透露出几分怜悯,“到底是谁,这么对待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简直是过分心狠手辣了。 眼看着北狐狸笑而不语,东小鱼商量道:“如今只剩下两个答案,我们都试试,刚好有四个选项,若是猜错了,好歹能留下一个人在这城中。” 苏不遮思索片刻,眉头紧锁。 情况必定没有那么好解决。 谢今爻也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后她恍然大悟,阻止道:“等等。” “阿爻,虽然你是个孩子,但是也不能无视我的规则啊。”北狐狸喟叹一声,眼中带着警告,“既然想要参与我的审判,自然要遵守我的规则。” 东小鱼暗骂一声这骚狐狸还是一点都没变,一样的不好对付。 阿翠和东小鱼虽然不知道谢今爻和苏不遮想到了什么,但是笃定了答案必定是在火和长坡两者之中。 阿翠答:“火。” 北狐狸一双眼角上挑的眼睛笑起来风流惬意又亲近:“是吗?” 他颇有兴致地转向东小鱼:“你也觉得是火吗?” “长坡。”东小鱼回答。 北狐狸眼眸闪过一道光芒,随后他笑出声,他笑声格外优雅又瘆人:“都猜错了哦,老朋友。” 东小鱼神色愕然,与阿翠对望。 然而此时,他们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城外的风沙之中。 这座荒芜城池本来就是基于北狐狸的幻术,他们踏入其中,若是不想让幻术破裂北狐狸受伤,便只能任由北狐狸摆布。 阿翠狠狠一跺脚:“竟然不是?” 东小鱼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安慰阿翠道:“我们四个人,四个答案,总有一个人留下的。” “一个人留下多危险?”阿翠眉头紧皱,焦躁不安,“要在不杀了北狐狸的情况下抓住他,一个人怎么做得到?” “我们和阿爻只知道如何杀人,哪里知道如何救人?” 北狐狸一双赤金色眼睛,转向苏不遮:“那么这一次——客人,你先回答吧。” 听他这样说,谢今爻下意识站在苏不遮身前,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难得带上几分执拗的护短:“等到。我先来。” 北茕灯深深注视她一眼,当即笑出声来。 正在这惴惴不安之中,他又询问谢今爻:“如果阿爻这么想的话,那就让阿爻先来吧。” “不过阿爻真是一点都没有变,无论发生了什么,遇到了危险,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北茕灯笑眯眯看着她,“真是个好习惯,不是吗?” 他似乎意有所指。 但是谢今爻充分地向他证明了所谓的意有所指都是听不懂的,谢今爻很真挚地点头:“我也觉得。” 北茕灯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谢今爻悄悄转身对苏不遮说:“别怕,他就是这个性格。” “除了笑,我都没在他脸上见过什么别的表情的。” 苏不遮压住了唇角的笑意,纵容地摸摸她的后脑勺,轻轻“嗯”了一声。 一团雪白小羊一脸戒备地望着不怀好意的狐狸,挡在巨大的雪豹身前保护它,护犊子似的。 苏不遮唇角止不住上扬。 这股傻劲儿,真是让人遏制不住地心生欢喜。 苏不遮第一次觉得,被认为是弱者是一件还不错的事情。 北茕灯自然将二人的悄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染上一层含笑的泪雾:“我倒不知道阿爻交了新朋友。” 谢今爻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解释:“不是朋友。” “哦?”北茕灯扬眉。不是朋友是什么,那还能是路上萍水相逢的? 面前这位客人,可是个魔族,若是没猜错,银发雪睫,翡翠碧眸——应当就是魔界那位魔尊了。 谢今爻抬眼看他,大声而充满感情道:“我们已经成亲了!” 北茕灯年岁比东小鱼还大,也是看着谢今爻长大的,在谢今爻心里,除了是朋友,和半个长辈也没差。谢今爻倒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妥,如果北狐狸没出事,她也是一定要给他介绍苏不遮的。 北茕灯怔怔看着她,随后重复一遍:“你们已经成亲了?” 他脸上的迷茫让他看上去总算有点人而非邪魔的样子。 魔尊?阿爻? 为什么? 眼看着北茕灯满脸问号,谢今爻笃定万分地点头:“嗯!” “客人。”北茕灯似乎极力压抑着身体里躁动的力量,青筋暴起,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阿爻说的是真的吗?” 看他这流窜体内的力量将发未发的样子,谢今爻一把抓住苏不遮的手,随后忧心忡忡道:“不能去。” 这位北方领主方才第一个攻击的便是谢小羊,他不相信北茕灯是随便选了个人就攻击的。因此苏不遮不想让傻羊站在前头。 可是往前跨两步,这只傻羊一定会因为他站在最前头而感到不安。 于是,苏不遮收敛了脚步,跨了一步—— 不多不少,正和谢今爻站在一条线上。 随后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我是她的夫君。” 苏不遮明显察觉到谢今爻的手指下意识一缩,转头一看,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已经泛上一层淡淡的红。 谢小羊害羞了。他心想。 她很容易害羞。 北茕灯揉了揉额角:“你和阿爻?阿爻有夫君了?她能有夫君?” 听他这明显不信的口吻,谢今爻觉得自己被深深地鄙视了。 什么她“能”有夫君?谢今爻愤愤不平,然而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稳健又平淡。算了,不和这只走火入魔的狐狸计较。 谢今爻默默想,不过要不是看在北狐狸这老家伙走火入魔糊涂了,她可不会这么轻易地绕过他。 她得用霜寒剑把他的新衣服都划破。 苏不遮自然捕捉到了她眼里那点孩子气的愠怒,险些被她逗笑,但是生生忍住了,只是更加笃定眼前这一位,应当是对谢小羊而言意义非凡的长辈。 不能伤到对方。 北茕灯赤金的眸子逐渐变得更浓烈冷硬,他方才柔软下来的表情一瞬又转冷:“该回答问题了。” 他重复一遍:“是谁杀了她?” 都说他不应该滥杀无辜走火入魔,那么到底谁是应该被杀掉的呢? 倒是告诉他啊。 城池中的风,伴随着他逐渐烦躁起来的心情,再度卷起沙尘。 “阿爻,我本不想杀了你,你为何要来?”赤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风沙中二人模糊的身影。 “快点离开这里。” 北茕灯如同分裂成了两个人,如今的这一个又是要放过谢今爻苏不遮。 然而很快,这个要放人的人格再度消失,又是冷冰冰的声音:“回答问题。” 两个人格像是立刻要掐架似的反复转换,最终伴随着一声嘶吼,留下了那冷酷无情的“恶”。 苏不遮看着他北茕灯这模样,眼神微动。看北茕灯这样,倒不只像是走火入魔,更像是还用了一种邪术的后遗症。 当初他在谢小羊离开之时,几欲疯魔,搜寻方法想要将她复活,便曾看见过这种方法。只要有用魂魄制作而成的光便可以做一盏引魂灯,引魂灯可以用来牵引还未散去的魂魄重返人间。 但是这个法子是有代价的。 使用这个方法的人,自己的精神将会联系上那些被使用的灵魂,很容易造成北茕灯现在的人格分裂的情况。 现在这个“恶”人格,一定要让他们回答问题。 “方才翠鸟和东小鱼回答错了,被扔了出去,不过,现在你们回答错了,可就没有他们那么好运了。”北茕灯含笑。 苏不遮垂眸望向谢今爻,与此同时,北茕灯道:“而且现在,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答错了,另一个人也会一起接受惩罚哦。” 苏不遮忽然道:“引魂灯并没有那样好做。” 北茕灯的动作一顿,随后饶有兴味看着他:“什么引魂灯?” 他脸上带着浓重如泥淖一般的流动恶意:“这便是你给出的答案吗?” “如果是的话,恭喜你,答错了。”北茕灯十指成爪,跃跃欲试地看着他,眼中杀机毕露。 谢今爻鸦青色的眼睫迟疑地一闪:“引魂灯是什么?” 苏不遮看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不安。 一听便不是个好东西,谢今爻想,如果不是好东西,那么猫咪怎么会知道那个东西? 苏不遮怔了一瞬,随后想到,这是不能告诉谢小羊的事情。 在这一百年间,他曾经走过多少歪路,都不能告诉谢小羊。 “没什么。”他手指落在她发顶,带着点抚慰之意揉了揉,温柔又熨帖,“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眼看着北茕灯又要陷入狂乱状态,苏不遮道:“你不是想要答案?” 青年身影颀长,于半空中的狐妖对立,像是一柄宠辱不惊的刀,他眼神淡淡:“她是被,这座城里的人害死的。” 久久的沉默之后,北茕灯忽然爆发出一阵笑。 他笑起来风流写意,眼下的泪痣更添风情邪气:“你确定?” 谢今爻已经握紧了霜寒的剑柄,霜寒剑意凛冽,化霜结雪,清越嗡鸣带着警告之意。 然而北茕灯却并未上前,而是神色狂乱,低声道。 “是他们所有人,一起杀了叶愫。” “你们答对了。” 他霍然抬起眸子,望向谢今爻,灼灼的眼神带着浓烈的恨意。没有什么正确的答案,只有他认为正确的答案。 “所以,你们现在还觉得我错了,要阻止我杀人吗?” 北茕灯俊美面容上青筋暴跳,笑容却依旧挂在唇角:“他们都该死啊。” 走火入魔之后,最浓烈的便是杀人的欲望。而妖族天生情绪浓烈,在这走火入魔之下便更加爱憎分明,如果不加克制,北狐狸很快会被反噬,彻底无法救回。 “可是,这一个城的人,里头还有不少稚子婴儿。”谢今爻打断他。 北狐狸挑了挑眉,短暂地恢复了理智:“可是他们没有帮她——所以你不觉得他们都该死吗,阿爻。” “所以你刚才,在我出现的时候,想要杀了我。”谢今爻面容平静。 北茕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几乎要流出眼泪一般愉悦:“阿爻,我才发现,你还挺聪明的。” 然而他望向谢今爻的眼神之中,杀意却更加刻骨勃发。 伴随着走火入魔,人的情绪会越发浓烈,恨之欲生,恶之欲死,北狐狸方才因为那些人和谢今爻之间的关系迁怒于她,所以第一反应才是杀了她。 “叶愫的灵魂因为怨恨不得安宁。”北茕灯含笑,“她一直在我身边,跟随着我。” “所以你用了一个城池的人的魂魄,来做叶愫的引魂灯。”苏不遮望向北茕灯掌心的光团。 北茕灯笑出声来:“不错。” “不过就连这个你都知道,那么看来你和我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 苏不遮并没有答话,反而是谢今爻以平生最快的反应开口了:“他没有害过人。” 谢今爻非常认真地告诉北茕灯:“他很好。” 北茕灯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声:“阿爻啊,你怎么还是这么傻乎乎的?几百年了都没什么长进?” 谢今爻没有回答他,苏不遮却开口了:“她不傻。” 小羊并不笨,只是反应慢了一点罢了。 这两个人互相护着彼此,让北茕灯看着觉得更加刺眼。 他暴躁道:“够了。” 苏不遮并不因他所言有半分不愉悦的神色:“问题答对了,那么我们可以参加审判了吧?” 北茕灯神色莫测,忽的露出个笑。 “自然可以。” “现在我可以继续讲一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他始终如同带着一层笑脸假面一般看着谢今爻和苏不遮。 * 画舫楼阁,万家灯火喧嚣。 谢今爻推开窗户,一任目光开散,只见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便是现在的荒芜城池,原本的繁盛人家——也是北茕灯的故事第一页。 这个故事非常身临其境——因为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北茕灯亲手造出来的幻境。 此时,北茕灯已经不知去往何处,只剩下他们两个站在楼阁之上。红木窗前,飞过点点荧光,指向一个唯一的方向,似乎是要带着他们去那里的引路人一般。 谢今爻牵着苏不遮:“走吧。” 二人一路下行,伴随着光点的指引向前走。 光点的尽头,是一处小院子,院墙上还浮着好几层青苔,自里头传来一阵哭声。 “没人要的扫把星!没人要的扫把星!”伴随着几道童声交叠的嘲笑,那哭声越来越小,直到连最后一丝抽噎都被淹没在推搡之中。 谢今爻尝试着想要推开这扇门进去,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奇异地穿过了折扇门,根本无法进入里头的空间,她这才又想起,这是北狐狸的幻境。 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中年妇女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手里还揪着那女孩的头发。 小女孩身架小,枯柴似的在地上蜷成本一团。 谢今爻下意识要伸手拉她,手指触碰到的地方却化作萤火。 她抿了抿唇,随后才收回手指。 苏不遮握住她虚空中的指尖,随后道:“害怕吗?” 谢今爻怎么可能害怕,自幼就没有什么能让谢今爻害怕的东西! 看着傻羊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又圆又亮,苏不遮弯了弯唇,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有些无奈。 谢今爻眼眸亮如星子,一点没变,她振振有词地告诉他:“猫咪,我会保护你的。” “我真的很厉害。”她补充道。 以前曾经说过的话,苏不遮没有放在心上的话,当时他以为她是在逞强,现在看来,这真是是一只很强的小羊。 是手里握着小花铲的小羊战士。 苏不遮拂过她背后的长发,随后道:“嗯,我知道。” 他很喜欢她这样说,于是他用他的方式鼓励她:“那你要保护好我。” “我一点都不了解北狐狸,现在怕是帮不了什么忙。”他一双清澈纯粹的碧眸像是宝石一般熠熠真诚,“就靠你了。” 谢今爻觉得这话说得真是让人身心舒畅! 她露出一个笑,心中更加有底:“好哦,你放心吧。” 苏不遮苍白十指背在身后,悄悄处理掉画卷之外的黑暗中冒出的一个小小触须,随后微笑道:“嗯!” 出了魔界,来到了修界,那么就都要仰仗小羊了。 看得出来他的投靠让谢小羊很开心。 她开心他也开心。 谢今爻收回了笑脸,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北狐狸尤其擅长幻术,现在还只是一个开端,之后我们可能会进入一个和现实世界相差无几的世界——到时候你一定要小心。” “幻术越是深入,我们越难分清幻境现实,那时,可能就连你身边的人都会换一个。” 傻羊一本正经地细心讲述,他垂首能看见她脸上一层绒绒可爱的光。 他乖巧应声:“好,我会小心的。” 谢今爻很欣慰。 猫咪还是一只温顺的猫咪。听话,懂事,可爱! 她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此时,画卷已经打开了下一幕。 出乎意料的是,这副画卷尤其恬静祥和。 一派扩展而升的淡蓝云天,一线延伸的翠绿深棕山林,青草萋萋随风摇曳,就连草叶上低落的露珠都逼真得紧。 自远处走来一个身影。 她一头墨发甚至未曾束起,就那样自然而快乐地撒在身后,于阳光中勾勒出圆润的弧度。 这个姑娘,像是山中野生野长的山鬼一般自由。 谢今爻只看一眼就觉得十分喜欢。 唯一的缺憾是,这位姑娘面容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绢布。 并没有原本谢今爻想象的,小鹿一般剔透的眼睛。 是盲女吗? 谢今爻蹙了蹙眉。 苏不遮眼神落在姑娘覆盖在面颊上的白绢上,随后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方才北茕灯让他们看的幻境之中,这姑娘脸上没有白绢,眼睛能够清楚视物,所以才会在被推下长坡的时候,露出那样惊愕绝望的表情。 是因为将她推下长坡的,是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吗? 谢今爻率先跟上了姑娘的脚步。 苏不遮也跟上了谢今爻的步子。 二人跟着这道记忆之中的幻影走进了碧绿山野之中。 谢今爻告诉苏不遮:“等到幻境深入,我们就可以和她交流了。” “谢小羊,你曾经进过这样的幻境?”苏不遮不动声色地询问。她竟然这样了解这个幻境。 谢今爻老老实实告诉他:“北狐狸以前常常做幻境给我玩的。” 那时候她不能控制自己的力气,把灵山拆得七零八落的,有一次北狐狸来拜访,还被她削落的牌匾险些砸中脑袋。 苏不遮在心中记住,北茕灯是看着傻羊长大的。 终于,伴随着画面逐渐变得更加生动,画卷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身影。 是—— 北狐狸。 北狐狸一双上挑的赤金色瞳孔落在前来寻他的少女身上,随后嘴角带着点恶劣笑意,伸手去拍了拍少女的肩头。 叶愫皱紧了眉头,有些无措:“谁?” 北茕灯不说话。 他再度伸出手去拍了拍叶愫的脊背。 盲眼少女四处张望,慌乱地后退一步,却被石头绊倒,跌坐在地。 雨后的草地上多是泥泞,她的衣裙上沾上了湿漉漉的泥土,看上去脏兮兮。 北茕灯似乎终于对于逗弄她失去的兴趣,化为一只小小的火红狐狸,拱进了她的怀里。 叶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纤细的手指在北茕灯火红的皮毛间显得越发白皙。 她声音极其温柔:“小狐狸,你果然又到这里来了。” 北茕灯懒洋洋地看她一眼。 【自然。】 谢今爻和苏不遮听得到北茕灯心中所想。 “小狐狸,你是想回家了吗?”叶愫抱着北茕灯从草叶中站了起来。 北茕灯的尾巴扫过她的手臂,闭上一双狐狸眼开始打盹。 【当然。】 叶愫察觉到它依靠着自己的手臂,小心翼翼去摸它的耳朵。 北茕灯的耳朵不耐烦的颤了颤,叶愫悄悄弯了弯唇。 【要不是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才不会忍受你摸我的耳朵呢。】 谢今爻望着姑娘和小狐狸的身影走远。 “这应该就是刚刚我们看见的那个小女孩了。”谢今爻喃喃道,“只是,她长大了。” 苏不遮颔首:“而且,现在她覆住了眼睛。” “这就是情劫吗?情劫会让渡劫者忘记自己是谁吗?”苏不遮状似不经意问道。 谢今爻想了想,很认真地解答:“并不是,北狐狸这是特殊情况,他受伤了,脑子不好使。” 苏不遮在心中记下了一笔。 原来起初不认我,不是因为不记得我了啊。 谢今爻不知为何打个寒战,回首却只看见对方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怎么了?” 谢今爻看猫猫歪头无辜脸,也没再多想:“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冷。” 她自然而然伸手握住他温热的手掌:“还是你暖和。” 那一只手握住他手指的同时,他心中一软,顿时将方才所想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今爻现在对于猫咪的情绪非常敏锐,于是她立刻露出一个笑,开始输出甜言蜜语:“你真是最好的猫咪了。” 苏不遮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好了。 “好了,先跟上他们吧。”他压下唇角。 真是一如既往爱撒娇。他有什么办法。 第60章 (二合一) 她到底是觉得他原…… 今爻牵着苏不遮的手,两个人一高一矮跟在了叶愫的幻影身后。 眼看着叶愫走进了田野上的一处小草屋,谢今爻便要跟着进去,伸手一推门,门被触碰到的部分却再次化为萤火。 谢今爻叹口气:“又是不能看的。” “真不明白有什么秘密。” 见她一脸沮丧,苏不遮低声道:“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秘密。” 若是让他编织一场幻境,怕是连根羊毛都不会让人看见。现在北狐狸让他们看到叶愫,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姑娘很快从小草屋里走出来,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她抱着小狐狸,严厉嘱咐:“这次可不能乱跑了,这几日正是打猎的时候,外头危险得很。” 【知道了。】 叶愫推开柴门,回头叮嘱:“才洗了澡,不许乱跑,把身上都晒干了。” 【知道了。】 少女的背影,逐渐隐没于画面之外。此时,谢今爻和苏不遮才又听见一声。 【嘁。真没意思。烦死了。】 等到叶愫走了,谢今爻才推开面前小草屋的柴门。 二人走了进去。 草屋的小院子里,狐狸正晒着太阳,眯着眼睛惬意得不行。 谢今爻有些新奇地望着它,眼睛灼灼发光。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北狐狸呢。”她对苏不遮道。 平日里的北狐狸就算是在他们面前也不会这样懒散的。北狐狸永远会穿着最好看的衣服,风流倜傥地出现在人最多的场合。 总而言之,虽然为老不尊,但是不会呈现出一点“不体面”的样子,更别说在农家小院里化作原形咸鱼躺晒太阳的。 火红的狐狸一身皮毛尤其漂亮,此时已经在阳光下打起呼噜了。 谢今爻觉得这样的北狐狸很陌生,但是也很可爱。 “原来失去记忆,竟然会变得可爱吗?”她饶有兴味。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摸那被阳光晒得蓬松的大尾巴,正要触摸,掌心已经被塞进了个别的东西。 那是她两只手才能够拢住的雪白尾巴。 猫咪蹲在她身边,一脸乖巧:“不是摸不到它吗?” “可以摸我。”他声音低而重,让谢今爻耳廓有点发麻。 谢今爻捧着他的尾巴,惊叹道:“耳朵!” 漂亮的猫耳朵再次出现了! 谢今爻顿时忘记了方才想摸那条蓬蓬松松的火红尾巴,反手抱住雪豹尾巴蹭了蹭。 此时,地面上的火狐狸忽然睁开了眼睛,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似的,朝着他们的方向望过去。 谢今爻被火狐狸的动作吸引,转移了目光,却感受到手下柔软挺立的猫耳朵,猛然紧绷起来。 蹲在她身侧的长大了的猫咪,柔软耳朵上的细密绒毛都炸了起来。 谢今爻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猫耳朵,她惊艳地摸了摸,又捻了捻。猫咪的耳朵抖了抖,在她掌心瑟动。 “真好看。”她由衷地称赞道。 一只蜜袋鼯,一只翠鸟,一只半鱼半鸟的——可不能再让谢小羊身边再多一只狐狸了。 而自地面上慵懒起身的火狐狸,径直经过了他们,向着篱笆门走去。 “它去哪里?”谢今爻猛然站起了身,追了上去。 猫咪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然而他还是轻盈地跟上了她。 算了,和一个幻境里的狐狸计较什么。他是谢小羊的长辈,谢小羊关心点,应该的。 此时的火狐狸已经化作人形,朝着田野之外城镇的方向走去。 【好饿。】 “原来是饿了呀,”谢今爻下意识想要四处寻找食物给他,但是手指一旦触碰到那些“实物”,那些“实物”便会化为萤火,她叹口气,“看来是没办法的了。” 伴随着进入城镇,北狐狸的发色瞳色都转为黑色,看上去与寻常人无异。少年磊落开朗,一双狐狸眼风流倜傥,只消一眼,周遭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 这个时候的北狐狸,和原本的性格倒是相差不离,只是幼稚了点。 只是伴随着飘来的风,谢今爻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谢今爻蹙眉。 受伤了还出来到处跑。苏不遮眼眸微动。 “不过,叶愫这个时候在哪里?”苏不遮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叶愫一个女孩子,独自居住在偏僻的荒野,一定事出有因。如果她决心远离人群,为什么今日寻到了北茕灯就出门去了? 而且那个方向,也是向着城镇而来。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城镇的画面便一点点褪色了,眼看着北茕灯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点点褪色,谢今爻下意识要上前去追。 也就是这一刹那,她跨进了这副已经快要消散的画轴中。 这是进入画中记忆世界的一道门。 北茕灯站在废墟之上,吃痛地闭上眼睛。 他轻轻呵笑一声:“阿爻啊阿爻......”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眸已是一片澄明,他抬头望向天空。 “你这样明辨是非的人,一定会站在我这边吧。”他露出一个微笑。 只是那位魔尊让他难以遏制地产生厌烦。 此时的北茕灯,身处幽暗的小房间之中,周遭浮动着无数金色光团。 四面墙壁上挂着四副画,如今都是一片模糊,只见两个身影于其中不断穿梭。 北茕灯收回落在画上的目光,走向光团簇拥的中心,随后俯身,赤红的发丝垂落在一只雪白的手背上。 椅子上的黑发少女,紧闭双目,下眼睑出流下两道不可磨灭的血痕。沾染着血痕的白绢带着被火焰烧焦的痕迹,落在她的脖颈,绕了一圈。 北茕灯俯身,认真地和她“对视”。 半晌后,他叹口气道:“叶愫,你怎么这么蠢,还要我费这么大功夫救你。” 他的手指拂过叶愫的脸颊,随后道:“真是一点都不想管你。” 他霍然直起身体,脚步极快地走到了桌案前,有些烦躁地抓挠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道:“烦死了。” 他绕着桌案踱步,随后暴躁地拂袖,桌案上的画卷书册滚了一地。 他一字一句,额头上的青筋跳成一片:“北茕灯,你是不是贱啊。” 自己做这些事情难道不是在犯贱吗? 叶愫那么烦人。 他卸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很快又开始昏昏沉沉。 他的精神力牵系着城中百姓,此时又加上谢今爻和苏不遮,精神随时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如果谢今爻在幻境里,再刺激他一下,他就得彻底成疯子。 “还是疯了好。”他金红色的眼睫垂落在下眼睑,脸上的暴躁被浓烈的疲惫替代,“叶愫你怎么这么烦人,人都死了还给我找这么多事。” 与他相对而坐的少女在金色光团中,皮肤近乎晶莹的洁白,面容栩栩如生。 他陷进椅子里,像是个狐狸崽子一般蜷成一团,梦呓断断续续。 “真无聊,烦死了。” 他金红色的眼睫划过一道水痕。 苏不遮和谢今爻此时进入的这幅画,又让他们回到了田野上的小草屋。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刚刚才进来,谢今爻面前便悠悠晃动着一条腿,险些踢到她鼻尖。 她缓缓抬眼上看,这才看见脚的主人——正是一脸大爷样的北茕灯。 身着雪白滚火纹的少年栖在树上,自树杈上漏了条长腿下来,晃晃悠悠荡来荡去。 少年嘴里还衔了一根狗尾巴草,自疏疏落落的树影里看天。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少女走进来,随后唤他:“小狐狸?” 北茕灯才不耐烦搭理她呢,他翻身从树上跳下来,随后戳了戳她的脸颊。 叶愫也不生气,知道他在就好。 叶愫问道:“今天没有四处乱跑吧?” 北茕灯眯起眼睛,似乎对她的盘问很不满意,一点都不想回答:“没有乱跑。” 叶愫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你不是喜欢在镇子里玩吗?我给你带了新玩意儿回来。” 少女自手中的竹筐里掏出个圆圆的筒状物:“你将眼睛对准这个,可以看到好多花呢。” 北茕灯沉默片刻,随后不耐烦道:“你不是说没钱了吗?” 叶愫抿唇笑笑,北茕灯见她这样就生气:“我又没说什么要这个。” “你怎么这么烦?” 少年浑不在意地又翻身上树:“没意思的东西罢了。” 叶愫有些手足无措:“小狐狸......” 少年翻个身:“别和我说话!你不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你要是哪天饿死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叶愫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小狐狸,这个是万花筒,可有意思了,你先试试吧。” 少年禁不住她求,满脸不爽地伸出手,取过那万花筒。 他对准万花筒的筒眼一望。 随后满脸不在意地往叶愫手里一扔:“什么也没有嘛。” 谢今爻悄悄和苏不遮咬耳朵:“别听他的,他可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了。” 北狐狸年纪虽然大,在外头看着也庄重,但是谢今爻他们和他亲近,知道北茕灯最喜欢这种凡间小玩意。 谢今爻又补充一句:“你瞧,他尾巴都翘起来了。” 北狐狸最擅长口是心非那一套。 谢今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随后对苏不遮道:“猫咪,你喜不喜欢那个东西?” 长着毛茸茸尾巴的北狐狸喜欢,猫咪会不会也喜欢呢? 她跃跃欲试:“我有好多钱!” “你来了修界,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说!”她眼睛亮晶晶。 耀武扬威的小羊老板对猫咪道:“可以给你买所有的!” 苏不遮忍笑,随后迁就地点头:“好。” 此时,叶愫更慌乱了:“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姑娘看上去可怜极了,偏偏她也看不见。 “你被骗了呗。”北茕灯无情地告诉她,“你这么笨!” 少年修长的十指戳一下她额头:“今天下午我去帮你退了。” 叶愫脸皮薄,胆子又小,再让她去退货,她怕是得烧起来。 叶愫闷闷道:“好吧。” “以后不要自作主张给我买东西。”他声音听上去很不愉快。 只有谢今爻知道,北茕灯心里怕是在放烟花。而叶愫走后,他很快举起手里的万花筒,将它放在眼前,随后露出一个笑。 谢今爻看见北茕灯这样,回首很是郑重地对苏不遮道:“你可不能这样,要是遇到喜欢的东西,就告诉我,我不差钱。” 也就叶愫脾气好,才能迁就北茕灯这个性子。 画面又是陡然一转,兵荒马乱的火把齐亮,照得夜色几乎透明。 苏不遮和谢今爻继续穿梭于画中,又一脚踏进了另一幅画。才进这幅画,苏不遮和谢今爻便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这画中的气息是陌生的,充满恶意的。 眼前是少女被绑在椅子上,她面容上的白绢早已经被人狠狠扯落,勒得她脸颊一片红。 面容模糊不清的男人上前,扬起了手,只听鞭声破空,噗嗤一声,抽破了叶愫的右臂。 叶愫的眼眸睁大,惊恐地望向那人:“为什么......” “闭嘴!”那暴戾的男人开口,“你再出去胡说八道,城主会立刻杀了你!” “滚吧,这是城主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叶愫手指颤抖着解开身上已经被抽破的绳索,咬紧了唇,在男人阴鸷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小妖女,若非你那一双眼睛管用,还能让你活到现在?”男人啐一口。 叶愫呼吸急促地跑出了城主府,在幽暗的小巷中瘫坐在地,随后惊恐地抬起手,慌乱地准备将手里的白绢重新覆盖在面庞上。 此时,谢今爻和苏不遮才和她面对面。 谢今爻看见,少女苍白寒凉的面容上,那一双光彩熠熠的美丽眼睛。 眼睛...... 她不是盲人。 谢今爻心头一震。此时,那白绢因为少女颤抖不止的手指无法系上,掉落在了地面。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地面上的白绢拾起,随后递给叶愫。 叶愫眼神吓得失焦,惊惧不安地望向面前突然出现的两个人:“你们,你们是谁?!” 谢今爻对苏不遮道:“开始进入深幻境了,万事小心。” 北茕灯制造的深幻境,使他们开始能够和幻境中的人接触,交流,和面对真人毫无差别。 同时,在深幻境里的死亡可能性远远高于浅幻境。 感受到谢今爻的精神毫无顾虑地连接上自己的精神,幻境之外的北茕灯眼睫微颤。 阿爻的胆子太大了。他无奈一笑,神色竟有几分柔软,随后又化为冷厉。 但是无论如何,阻挡他的人,都只有一死。 叶愫望着面前的少女。 谢今爻和苏不遮已经化作年龄和她相差不离的少年少女形象。 谢今爻露出个笑:“你好呀,我叫谢瑶瑶。” 叶愫四下望去,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头顶的东西。 “不可能啊......”她喃喃自语。 “你在看什么?”面前的少女眼眸圆而亮,像是纯良的小鹿或者小羊。 她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这是你掉的东西。” 在谢今爻这张纯善好骗的脸面前,叶愫所有的戒备一瞬化为乌有。 随后她又看见了少女身后,神色冷淡的少年。少年冷淡地望着她,随后开口道:“苏辙辙。” 谢今爻脸上的笑慢慢消失—— 苏辙辙是个什么名字? 谢今爻回头望向苏不遮,只看见对方一双无辜的翡翠眼眸,发现她在看他,对方还惶惑地眨了下眼。 谢今爻目光掠过叶愫小臂上的伤痕,随后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叶愫下意识将小臂往身后一缩。看得出来叶愫是个非常温柔内向的孩子,因为谢今爻的善意,她也释放出善意,对着谢今爻笑了笑:“没什么,城中已经宵禁了,你们快点回家吧。” 她并没有告诉他们她的名字。 叶愫匆忙间四望,果然看见黑暗之中,有一双盯着自己的冰冷眼睛。 她冷汗一下就流了下来,推开谢今爻就跑。 叶愫咬紧唇:“别管我。”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扯上关系,她已经被城主盯上了。 叶愫正要跑出小巷,便听见“嚓”一声,黑暗的小巷都被银光照亮。 霜寒直直插在那监视者眼睛旁边的墙体上,墙体瞬间裂开无数缝隙。那监视者被吓了一跳,当即掉头就跑。 那名为谢瑶瑶的少女声音脆而甜,她笑眼弯弯地望着茫然回头的叶愫:“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天幕上的星辰已经垂落,茫茫四野不见一点亮光。 “叶愫,你去哪儿了?”刚踏进院门,叶愫便听见身侧传来北茕灯的声音。 叶愫朝着他的方向露出个笑来:“我就是出去走走。” “你最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北茕灯一脸危险质疑地靠近,指尖无意勾起她脸上的白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叶愫,这里就是你家吗?”然而叶愫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 北茕灯眯起眼睛向叶愫身后望,暂时忘记了对叶愫的盘问。叶愫紧攥着裙角的手指一松。 随后叶愫露出一个微笑,向北茕灯介绍她身后的少女:“小狐狸,这是谢瑶瑶。” “哦。”北茕灯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兴致缺缺。 然而,谢瑶瑶背后,又冒出一个身影。 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仿佛天地间只有那一双碧绿澄澈的眼眸。北茕灯下意识也惊艳了一瞬,随后便觉得危险。 危险—— 银发少年面无表情地紧跟在那名为谢瑶瑶的少女身后,谢瑶瑶一回头,那双冷冽结冰的眼睛就变得含笑温暖:“怎么了?” 谢瑶瑶露出个傻不愣登但意外看着舒心顺畅的笑,她对北茕灯道:“他叫苏辙辙。” 北茕灯心想这名字怎么娘们儿唧唧的,也懒得搭理他们俩,对着叶愫问道:“他们是谁?” 叶愫早已经没有了在城主府外的慌乱无措,现在看上去俨然是个成熟稳重又温柔的大姐姐形象:“小狐狸,他们是我的朋友?” “朋友?”北茕灯从鼻子里轻嗤一声,“你少哄我,你能有什么朋友?” 叶愫也没对他这态度生气。然而北茕灯抬眼看一眼谢瑶瑶:“叶愫,你从小就被赶出村子,你告诉我,这是你的朋友?上哪儿交的朋友?你当我傻?” 银发少年微微一笑,将他指着谢瑶瑶的手指轻轻一触,随后“友好”道:“你又为何和叶愫住在一起?” 北茕灯卡了一下,眉头皱成一团麻线,随后哼了一声,对叶愫道:“我懒得管你。”随后便翻身上了树。 以双臂为枕的北茕灯悄悄掀起眼皮子下望,却正对上那双幽如暗火的翡翠眼眸:“哼。” 谢今爻悄悄告诉苏不遮:“我还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幼稚。” “以前他除了喜欢穿金戴银的,倒也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谢今爻思忖片刻,“难道失忆会让人变得幼稚吗?” “他现在的灵气似乎全部堵塞在身体之中。”她皱眉道,“到底是为什么?” 北茕灯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仅仅只能化形的狐妖罢了。 苏不遮收回了落在北茕灯身上的眼神,随后含笑对谢今爻道:“这应该就是他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没有修为的受伤小狐妖”是必须被保护的。 偏偏北茕灯现在失忆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当然只能待在叶愫这里。 “只不过,为什么叶愫会住在这样的荒野里呢?”谢今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苏不遮看得出来她没在思考,更多只是在神游。 那一双看似又亮又机灵的眼睛,更多只是单纯用来看世间美景的。 那些事情,自然是交给他来想的。 她那羊脑瓜子简单,怎么想得通这些事情呢? 傻羊还在思考,眼神已经越来越朦胧。她得把她自己绕晕。 于是他适时地开口:“明天我们去村子里看看。” 这种不干净的事情就交给他来想就行了。 “你还要保护我呢,”他含笑道,“去休息吧。” 进入了深层幻境,这里的时间流速便和外界等同了。而且,苏不遮眼眸隐晦地望向树上的少年。北茕灯这次应该是把真正的城池作为基底来排布的幻境。 他们所处的空间,也不一定完全是幻境了。 北茕灯目的绝对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不遮总觉得自己接收到了来自北茕灯的信号。北茕灯,似乎是想让他们,改变什么? 这想让他们改变什么的北茕灯,是好的,还是坏的那一位呢? 叶愫被赶出村子,假扮盲女的原因,一定和这个有关系。 叶愫为他们准备好了房间,随后欲言又止道:“家里只有一个房间了,对不起。” 谢今爻不明白她为什么说对不起,正要开口问呢,便被苏不遮接住话头。霜雪般冷淡美丽的少年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没关系。” 总之是名正言顺可以一起睡的关系。 谢今爻也没再纠结,等到关上门。她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苏不遮被她看得心头一跳。 过了半秒,怀里便撞进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她抬头望他,随后道:“猫咪......” 苏不遮在她这样的眼神里,只觉得她下一句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了:“怎么了?” 他声音温柔而缱绻:“说吧。” 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轻轻安抚她的脊背,随后便听见她兴奋道:“你可不可以,化作原形陪我睡?” 苏不遮的手指一僵,一双美丽的翡翠眼眸下意识瞪大了点。 他默默咬紧了牙。 失算了。早知道不应该让她骑着他过来的。 “好不好?”黏糊糊的小羊望着他。 一盏茶后,谢今爻抱着粗粗长长的雪豹尾巴,幸福地闭上眼睛,蹭了又蹭。 她真诚而快乐,大声而充满感情地夸赞他:“猫咪,你真好看!” 慵懒的雪豹闭上眼睛:“睡吧。” 百年之前,她是第一个夸他好看的人。百年之后,他却开始深刻地怀疑,她到底是觉得他原形好看,还是人形好看? 苏不遮觉得自己可能要有点失眠了。 第61章 叶愫,是假的。 谢今爻醒来的时候,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那温暖的皮毛之中了,她有些遗憾地抬头,随后在晨光中对上他的面容。 雪白的眼睫低垂着,安静如蝴蝶。他少年状态的银发并不长,也许是因为常在山间狩猎的缘故,应该是时常修剪的。没有长发的时候看上去冷艳不可亵玩,反而多了几分轻盈灵动。 猫咪精灵。她想。 他原本因为邪术苍白的皮肤已经重新变为晶莹的玉白色,谢今爻伸手去戳,柔软得像是奶糕。于是她想了想,没忍住去吸溜了一口奶糕冻。 苏不遮的侧脸上很快现出一团可疑的红痕。谢今爻伸手揉了揉,没散开。她又揉了揉,还是没散开。 谢今爻呆了。 随后,苏不遮睁开了眼睛,一双有些空濛的眼眸像是烟雨雾树里的重山叠翠,让人不愿意去惊扰。 只是侧脸上那团红痕,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滑稽的可爱。 他声音低而重,还带着点晨起的哑意:“醒了?饿不饿?” 恍惚之间,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谢今爻想起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便觉得心里欢喜,上前吧唧亲他一口:“我们快去村里看看吧。” 他被她亲得有点蒙,下意识也吻了她一下:“嗯。” 谢小羊露出个傻笑,他也禁不住跟着弯了弯唇。 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是他先起身了,随后给她梳头。 谢小羊似乎很惊叹于他梳头编发髻的精湛手艺,自告奋勇要给他梳头。 他现在头发短,不梳的时候看上去懒懒的,发梢微翘,是熨帖的可爱。 谢今爻又想给手下这颗圆圆的脑袋上插花了,她心想,待会儿去村道上看看有没有漂亮的花。 她要给他插满头的花。 他看着她眼里流动的抑制不住的笑意,垂眸有些无奈地笑了。 倒没想到是在这幻境里,可以感受到最真挚的幸福感。 真好啊。若非幻境不安全,他都几乎想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然而就是这一瞬,他听见一个声音。 【留在她身边,似乎也不错?】 是北茕灯的声音。 苏不遮眼眸微动。 啊,原来如此,他们在北茕灯的幻境里,受到的自然是北茕灯情绪的影响。 这个“心声”被触发,是因为北茕灯对叶愫有眷恋。 “谢小羊,”他不动声色问她,“这幻境,可以由我们改变吗?” 谢今爻回答道:“可以啊。” 她乐在其中地收回梳子,随后好奇道:“幻境,难道不都是可以改变的吗?” “以前北狐狸给我做一种幻境玩,在那种幻境里,只要想着能够做到一件事,那就一定能做到的。”她补充道,“不过这个幻境倒是和那个不一样,并不能让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所以,幻境都是可以改变的,这个幻境又能够被改变什么呢? 谢小羊方才并没有听见那个声音,苏不遮知道。 所以,那是因为他和北茕灯,恰好在那一瞬间有了共同的想法,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才听见了那个声音呢? 或者,是那个原本的北茕灯,在告诉他一些什么呢? 他起身,随后道:“走吧,我们出发。” 踏出房门的一瞬间,谢今爻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真想,永远没有遇到过她啊。】 是北狐狸的声音? 谢今爻抓住了苏不遮的衣袖:“猫咪,你听见了吗?” 苏不遮回眸,随后问她:“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北狐狸在说,‘真想,永远没有遇到过她啊。’”谢今爻懵懂看他。 苏不遮下意识收紧了手指。 那看来不可能是那个精准的时间点里他和北茕灯感同身受了。 谢小羊不可能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他告诉她:“我听见的是,‘留在她身边,似乎也不错’。” 原本不打算告诉她的,因为担忧这是一个必须由他赴险的信号。但现在,北茕灯已经将她也拉了进来,这便不是他一个人做的事情了。 如此割裂的,判若两人的想法。 谢今爻眨了眨眼,随后道:“怎么会又想留在一个人身边,又想从未遇见呢?” “引魂术可能已经让北茕灯人格分裂了。”苏不遮道。 她回味了一下,随后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引魂术是什么呢?” 此时并不是适合隐瞒这些的时候,苏不遮道:“一种邪术,以他人魂魄为灯引,带着已经死去的人死而复生。” 傻羊的眼神依旧澄明,看来并没有怀疑什么。 苏不遮松了口气。 他不愿意让她知道,当年她离开后自己的模样。 虽然他没有走歪路,可是这些邪术,并不是谢小羊该知道的事情。 谢今爻似乎的确没有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她留了一张字条给叶愫,随后道:“这也不像是人格分裂。” 她真诚道:“我想了想,这种想法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像她先前很想留在猫咪身边,但是又必须要离开一样。 “不是人格分裂,是时间问题。”她垂眸,“我听到的,可能是——” “现在的北茕灯的想法。” “现在的北茕灯的意识,也深入了幻境。”她声音清脆,说出的话却让苏不遮一震。 随后她抬眼看他,眼中一派明媚:“猫咪,我会保护好你的。” 这一句话,并非开玩笑的。 她很认真。 她牵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先到村子里看看吧。” 他们都在保护她,让她不看世间的黑暗,蒙蔽她的眼睛。苏不遮后知后觉地想,但如果他也这样的话,和修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这是对她不负责任。 如果有一天,他不能再保护她了呢?她该怎么办? 毕竟她不是愚笨,而是单纯。将她原本能懂的,能接受的隔绝在外,并不是好事。隐瞒,并不是好事。 是他想岔了。他叹口气,随后柔声道:“好,走吧,一起去看。” * 这个小村庄比想象之中热闹多了。 垂髫小儿们扑着蝴蝶,互相追逐着笑闹跑过谢今爻和苏不遮的身边,稻田里的老农抬起头抚摸老牛的脊背,村妇已经做饭,炊烟袅袅,乡野里的人们一派安详和乐。 “这就是把叶愫赶出去的村子?”谢今爻疑惑道,“一点都不像.....” 这里的人们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冷酷无情啊。 甚至路过的人还会给他们两个外来客人打招呼。 谢今爻开口去问路过的孩子:“请问这里,有没有姓叶的人家?” 那小孩被拦住,随后彬彬有礼地回答:“我们这里是叶家村,家家户户都姓叶,姐姐是要找谁吗?” 苏不遮含笑道:“我们是来找人,但是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家住何处。” 那小孩子点头了然道:“那由我带你们去找村长吧。” “村长那里有族谱。” 说罢,这孩子便主动带他们走向村长的家,丝毫不见方才玩闹时的模样,反而分外沉稳老成。 小孩的手指温暖,还带着细微的汗,牵着谢今爻一路往前走。 这一村的都是普通人,一路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修士。此地民风淳朴,村人看上去都不像是将年幼的孩子驱赶到荒山野岭的恶民。 很快,二人便被带到了村长家。 村长见二人远道而来,只听是找人,便热心肠道:“二位找的人,姓甚名谁,年纪多大?” 面前这两位来客,那小姑娘一身清气令人不敢侵犯,那少年人也是深不可测,村长因此更加热情。 苏不遮道:“故人托付,我们来寻一个女孩儿。年岁大抵在十六七,只知道是叶家村人,并不知晓姓名。” 村长心中咯噔一下,只道是谁家孩子有此福分接得到仙缘,哪里还顾得上质疑。 他们叶家村,要出修士了! 村长忙不迭将二人引到祠堂前,给二人翻阅族谱。 “叶家村也有搬出去的孩子,现在住在城中,若是要找,我立刻叫人去找。” 随后村长便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这两个看上去年龄加起来也没他大的少年少女发话。 那看上去冷如冰霜的美少年一点都没有他想象之中的架子,笑起来温柔又疏离:“待我们先看看。” 他手指迅速翻到最后几页。 然而算下来和叶愫年纪差不多的一辈里,并没有叶愫的名字。 苏不遮眼神沉沉,随后问村长道:“都在这里头了吗?” 村长下意识点头:“当然。”随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里掠过显而易见的慌乱。 “叶愫有没有可能被族谱除名了?”谢今爻皱了皱眉,随后道:“我曾经有个小徒孙,因为犯了错,被除名了。” 苏不遮掀开眼睫,带着点诧异看她:“你有小徒孙?” 谢今爻点头,一派正常的样子:“有啊,算了算,那应当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苏不遮默了默。 两百年前,他还没出生呢。 他带着几分庆幸想到,幸好谢小羊的年龄都是虚长的。 村长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只是见二人神色不对,下意识伸手要来夺走他们手中的族谱。 苏不遮轻轻抬手,未能让他如愿。 村长温热苍老的手指,擦过谢今爻的手臂,谢今爻诧异了一瞬,随后沉默地望了村长一眼。 有体温? 再顶级的幻术,也不会让幻影自带体温,只能操控进入环境之中的人的感受。 北茕灯不可能完全操控她的感受,所以她此刻的感受是真实的。 那么,面前这个村长,到底是不是幻影? 村长没能抢回族谱,而且,眼前这神情柔婉平顺的少年,将族谱轻柔地放在桌案上,手指按住族谱,声音低沉而有礼地询问:“我们要找的人,似乎并没有被记录在族谱上。近年来,有小辈被族谱除名吗?” 村长满头冷汗,明白自己已经躲不过去这个问题了,于是抬头看一眼祠堂上首的灵位,神情遮掩:“二位先放下族谱,随我出来吧。” 等出来祠堂,村长才长叹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在祠堂说这些,是对祖宗的不敬。” “我们叶家村民风淳朴,若非穷凶恶极之辈,都不会将其逐出宗祠,除名族谱。” “你们要找的人,应当现在就住在山前的草屋子里。”村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喃喃自语一般开口,“也是,叶愫的爹没死之前,是我们村里出的唯一一个修士,她继承了父亲的天赋,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不遮温声询问道:“那这位叶愫姑娘,又是做了什么事情,被赶出村子的呢?” 村长神色一凛:“这位公子莫要胡说,并不是我们将她赶出村子的,是她自己要出去的。” 不过这话的真假就需要再考虑考虑了。 村长叹口气:“她克死了她亲爹,又克死了这村子里不少的人,谁还敢和她住一块儿?” 克死?谢今爻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词。人的死亡多种多样,倒是没听说过被克死的。 她勾了勾苏不遮的手指,虚心求教:“猫咪,克死是什么意思?” 村长倒是奇了,这世上竟然有人不知道克死是什么意思,于是村长笑呵呵解释道:“这位姑娘,克死的意思,就是害死。你想,有那么一个人,她身边所有人都死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活着,那不是很奇怪吗?” 谢今爻:“唔。” 随后村长见这位姑娘抬起眼,一脸困惑:“这是奇怪的事情吗?” 谢今爻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她不就是这样吗?她身边很多人都死了,她还活着呢。 她咕咕哝哝:“原来这就叫做克死呀......” 村长脖颈一凉,便看见方才那温和有礼的美少年,眼神如同冰封万里一般。被他看一眼,便油然而生一种被扼住咽喉的恐惧,像是被某种猛兽盯上了似的。 苏不遮垂下眼睫看她,柔声道:“谢小羊,那不叫克死。” “世界上有很多人很难遇到巧合,她只是遇到了比别人更多的巧合而已。” 谢今爻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眼睫毛颤颤的,眼珠子倒是没动,像是认真思索。 我也是比别人遇到了更多的巧合吗? 记忆中那些刻意被模糊的面容再度浮现——“谢小羊,走吧。中午了,该休息了。” 他的话像是一只柔软的猫爪子,将冒起头来的吐泡泡小鱼按回了池塘里。 谢今爻眼睛亮晶晶看他,很高兴:“好,你给我做烤肉。” 幻境里的各种感觉都十分清晰,包括吃东西的感觉。 苏不遮被她逗笑了,眉眼柔软,仿佛方才千里冰封的一眼只是幻觉。 村长听见少年开口和他告别。 等到二人的身影走远,他才回过神来,跌坐在地。 随后,村长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感觉面前这两个人这么陌生?不,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可是,总感觉,他们好像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一样。 他苍老的面容因为头颅处传来的阵痛而皱成一团,随后他站起身来,捶捶自己的腰:“真是老喽。”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 叶愫本准备进城镇买些吃的,却听见门吱呀一响。 随后是轻快的脚步啪嗒啪嗒。 谢瑶瑶的声音:“我们抓了兔子回来,你喜欢吃烤肉吗?” 谢瑶瑶总是让人觉得莫名地心生亲近,叶愫含蓄地开口:“谢谢。” “我来吧。”随后是个低沉的声音。 叶愫吓了一跳,险些跌坐下去。 这人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谢今爻将叶愫扶好:“你怎么了?” 叶愫摇摇头,随后开口道:“多谢苏小哥了。” 半晌没有人回答,叶愫试探地唤一声:“苏小哥?” 谢瑶瑶笑吟吟:“他刚才就走啦。” 叶愫也没听到他走的声音:“苏小哥动作真轻啊。” 谢今爻点头:“对啊。”因为是猫咪嘛。 她又想起,他踩在雪地上的一排梅花爪印,有点心痒痒。 “你们去打猎了?”叶愫坐在小石桌旁。听了听周遭的声音,随后问谢今爻:“你们有没有看见小狐狸?” 谢今爻摇摇头:“没有,他不在院子里。” 叶愫叹口气,有些无奈:“都说了让他不要到处跑。” 谢今爻道:“一直让他待在院子里,他也憋得难受。没关系,我待会儿把他找回来就行了。” 她扶着叶愫,可以感受到叶愫手指上冰凉的温度,随后问道:“你冷吗?” 叶愫茫然道:“我不冷哦。” “可是你的手好冷。”谢今爻无意道。 随后,她眼睫迟钝了眨了眨。 等等。 叶愫的这个温度,才是正常的幻影的温度。 那刚才,村长的温度—— 这里好像不止是一个简单的幻境。 正常的幻境里,应该是只有她和苏不遮是有常人体温的。 那村长也和他们一样,是被北茕灯带入幻境的吗?可是看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是演出来的。而且整座城池,哪里还有能够被北茕灯拉进来的活人? 村长是凡人,也是活人,这两点毋庸置疑。 谢今爻很快想起,牵着她的手来到祠堂的小孩。 小孩的手,也是暖的,还有因为奔跑玩耍产生的汗水。 此时,北茕灯也走进了院子里。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谢今爻抓住了手。 北茕灯吓了一跳:“你做什么?阿......” 然而他的话就卡在了这里,他的头有点痛,脑子也乱麻一片。北茕灯费力地思考,他刚才想叫她什么来着? 而谢今爻感受到,自己手里,北茕灯的手也是温热的。 好像,谢今爻想到,只有叶愫,是假的。 第62章 我是你祖宗。 苏不遮的手指触摸到灶台的那一刻,忽的一顿。 灶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将沾染了灰尘的手指抬起,指尖轻轻一捻。指腹晕染上的灰尘,如此真实。 这也是幻境吗?叶愫和北茕灯每日都在这里生活,为什么会有这么厚的灰尘? 苏不遮垂下碧色的眼眸,忽的想起,距离北茕灯情劫出事,似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修界的人也是在发现城池上空聚拢的浓浓死气才发觉不对。 这一段时间够不够让这座城池内,积下这些灰尘——似乎,是刚刚好的。 他们并不在完全的精神世界的幻境之内。 他们在一场基于现实物体的半幻境之中。北茕灯将他们拉到这样的幻境里,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诸多疑点,浮上心头。苏不遮将指尖的灰尘拭去。北茕灯的这一场情劫,实在来得诡异。 根据谢小羊所说的,情劫不至于失忆,但是北茕灯却是以失忆重伤的状态被叶愫捡到的。 这一整件事情,充满了人为的刻意痕迹。 虽然就像是他今日对谢小羊所说的,叶愫只是比其他人遇到了更多的巧合而已,但是叶愫身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 一个盲女,为什么会和城主府扯上关系?这是他昨天就疑虑重重的问题了。一个举目无亲的,被本家赶出来的“盲女”,为什么会被城主的人监视着? 甚至这一城之主,还对她下手了——昨夜,他们看得清楚,叶愫的手臂上有鞭痕。 按照村长说的,叶愫是因为克死了身边的人,才被赶出去,那么,叶愫身边的人,又都是因何而死? 苏不遮压下心中的思虑,擦拭干净灶台,简单处理了野兔—— 先要喂羊。 正午,四人围坐在石桌旁,开始吃饭。谢今爻心中还是将北茕灯当做熟人的,所以并不觉得拘束。 看她没心没肺吃得高兴,苏不遮心头不祥的阴霾也散去几分。 叶愫眼睛覆盖着一层白布,北茕灯一脸嫌弃,一边挑剔一边给她夹菜。 场景意外的祥和宁静,这一顿午饭吃完,叶愫拉住了谢今爻的衣袖。谢今爻回头看她:“怎么了?” 谢这些年来,因为身边的人都读得懂她的表情,加上修界对她本身的说话限制实在是太过麻烦,谢今爻原本是不太习惯说这么多话的。 但是想起叶愫“不能看见”她,她还是躬下身,极其有耐心地开口询问道:“我在呢。” 叶愫小心翼翼松开她的衣袖,随后问她:“瑶瑶,你们今天早上,去了哪里?” 昨夜她带着谢瑶瑶二人回来,是因为这二人帮她斩断了城主的监视,出于报恩,再者,他们说,他们是来找人的。 他们要找的人,也姓叶。叶愫有些焦虑。她不希望他们去叶家村。 就算叶家村的人对她的事情三缄其口,但是她还是担忧两个人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 她孤孤单单地长大,好不容易遇到了小狐狸,不再孤独,现在又难得遇到了这样的善意——她担心他们知道了那些传言,也误会讨厌她。 谢今爻这才想起早上给她留了字条,随后蹲在坐在椅子上的叶愫面前,随后诚挚道:“抱歉,我忘了你不能看见。” “我们出门之前给你留了张字条。”谢今爻道,“我们去了叶家村。” 叶愫手指一颤,随后有些不安地咬唇。 谢今爻却握住她的手,声音平静而笃定:“你在害怕吗?” 谢今爻见过最多的表情就是害怕和敬畏。在她眼里,这两种情绪没什么差别,但是叶愫不会对她敬畏,那么就只能是害怕了。 叶愫没想到她会握住自己的手。 她自幼遇到的身体接触,大多都是带着恶意的,这握手让她恍惚了一瞬。 谢今爻手里的手,冰冷而毫无生机,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别的表情,只是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叶愫震了震,随后垂首。 北茕灯早到树上去了,此时搭了二人一眼,轻嗤一声:“幼稚。” 他吐掉嘴里含着的狗尾巴草,望着眼前开阔的天空,又开始心烦意乱。 总感觉忘记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实在是很容易让人焦躁。 谢今爻问叶愫:“你在担心什么?” 叶愫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没什么,只是担忧你们。那日你出剑时吓晕的人,是城主的手下。” 叶愫欲言又止:“你们找到了要找的人就快走吧。”千万别和她扯上关系,不然城主不会放过他们的。 谢今爻点点头,随后道:“不过我们去叶家村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可能还要再住两天。” “没关系,”叶愫感受着她握住她的手的温暖,“你帮我赶走了坏人,还带了食物回来。” 坏人。谢今爻抓住了这个词。原来城主是坏人吗? 她点点头:“谢谢你,叶愫。” 她声音清脆而软甜,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的。” 听她此言,叶愫奇异地开口:“那件事你们解决不了。很难。”乍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但是对方给出的反应并不大,以至于让她觉得自己所担忧的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 谢瑶瑶声音里带着笑意:“就是要难的事情,才会找人帮忙啊。” 修界遇到“难事”的时候,都会来找她的。 “我最擅长解决难事了。” 叶愫被她这样的真诚逗笑,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叶愫还记得,面前这少女和那少年,自己都看不见他们的未来。他们头顶都是雾蒙蒙一片。 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这不代表可以将他们牵扯进来。 叶愫午后便出了院子,向着城镇的方向而去。只是她未曾注意,自己身后早已经跟上两个人。 谢今爻和苏不遮已经交换了信息,二人如今都知道这幻境并不完全是假的。 “村中的人都是真的,城中的人应该也是真的。”谢今爻蹙眉道,“只是,之前修界的人都说,北狐狸已经将那些城民的魂魄抽了出来。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 少年翡翠碧的眼眸在眼光下带着一点幽碧的蓝,讳莫如深。 他声音沉沉如水:“谢小羊,修界禁修邪术,有什么地方能够找到这些邪术的书籍吗?” 谢今爻也跟着严肃思索:“......没有。几百年之前,因为邪术祸乱修界,所以已经都把书烧了。” 谢今爻也才反应过来,那北茕灯的又是如何知道引魂灯的呢? 于是她很诚实地立刻抬头望苏不遮:“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苏不遮:......承认是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他微微一笑,转移开了这个话题:“叶愫进镇子了,我们快跟上。” 谢今爻立刻被转移开了视线,拉着他的手:“跟上吧。”她不想说的,他没有问,那他不想说的,她也暂时不问吧。总之都是会告诉对方的事情,她相信他。 出乎意料的是,进了城镇之后,叶愫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了面上覆盖的绢布。 叶愫在强烈的日光下被刺激得流出几滴眼泪,随后立刻望向了周围的行人。 行人们头顶上都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虚空之中,浮现着许多镜子一样的东西。那些镜子,只有叶愫能够看见。 镜子里,是他们的死期。 叶愫上了高楼,俯身望去,整座城池乌泱泱的人头上,全是同样的死期。 她自幼所预见的死期,从来没有出过一次错。叶愫咬唇。怎么办? 她本来永远也不会解开自己眼睛上的白绢。因为这个奇异的能力,只会给她带来灾祸。 她还年幼的时候,因为告诉大家他们头顶上的死期而被大家认为是妖女赶出了村庄。大家都认为是她克死了那些人,她无论怎么解释,换来的都是死者家人的毒打。 可是机缘巧合,上一次她的白绢掉落在地,被一个孩子捡起来还给她,她无意中看见了他头顶上岌岌可危的死期。孩子的父母亲在人潮中找到孩子将他抱起时,叶愫也看到了他们的死期。 随后便发现了,整座城池的人们的死期,出离一致到了可怕的地步。 她喃喃自语:“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去寻求城主的帮助,城主却勃然变色,说她妖言惑众。争执之中,她将自己奇异能力的秘密无意说出,随后城主便和善地邀请她作客,还给了她许多金银财宝。 而叶愫在见到城主的时候才发现,只有城主的死期和大家不一样。她察觉不对,想要逃出城主府邸,却被城主威胁。他说他会派人盯着她,要不是她的眼睛有用,他早就杀了她。 城主还知道小狐狸的存在:“你若是管不住你的嘴,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死在箭下。”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叶愫一惊,险些坠下高楼,被一只手拉住才幸免。她这才看见谢瑶瑶的脸。 她身后的少年,神情冷淡:“小心些。” 叶愫被吓得一身冷汗,随后狼狈地想用白绢遮住眼睛,谢今爻却道:“不用了,这样走路不方便。” “你们,你们都知道我的事情了?”叶愫扭过头去,不愿看他们。 苏不遮眼神一沉,不置可否。 叶愫满面痛苦,脱力地跌坐在地,却被谢今爻扶起来,谢今爻认真告诉她:“地上凉。” 叶愫心中的痛苦被她冲淡几分,有些自嘲地笑笑,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来帮你的人。”银发雪睫的少年冷如霜雪,看上去根本不屑于欺骗她。 “这座城有问题,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少年顿了顿,继续道。 苏不遮说的并非假话,只是将不知道的事情模糊化了。 他神色淡然地望着她:“若是你能放任这件事发展下去,便什么都不用告诉我们。” 叶愫咬唇,见谢今爻平淡而莫名让人心安的神情,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这座城的大家,很快便要死了。” 谢今爻本就迟钝,也就这么顺遂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静候下文。苏不遮微微挑了挑眉,压下心中的讶异。 叶愫在心中却道,他们果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能力。叶愫道:“我可以看得见大家的死期——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只是奇怪,我看不到你们的.....”叶愫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触摸谢今爻头顶的一片空气,这场景在外人眼中看上去似乎诡异,而叶愫却能看见那一片镜面上的浓雾,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谢今爻:“唔。”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能力。 她很好奇,但是看叶愫现在的状态忍住了问问题的欲望。 现在似乎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 苏不遮已经大概猜出来了发生了什么,少年银白的眼睫像是蝶翼一般微微一颤,随后他竟然露出一个了然而毫无温度的浅笑:“所以你看到,大家的死期都是一样的了?” 叶愫点头,随后摇头:“大家都是一样的——除了城主。” 苏不遮眼神一沉,随后问道:“北.....小狐狸知道吗?” 叶愫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他。”小狐狸那样的性格,要是知道了城主说过什么话,怕是抄着刀子就上门去了。 “你能看见你自己的死期吗?”苏不遮眼眸如静影沉璧,让叶愫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叶愫摇了摇头:“我的头顶什么都没有。”她自嘲一笑:“能看清别人的命运,却看不清自己的。” 此时,自高楼中的暗影里,冒出几个人影,打断了三人的话。 “小妖女!”伴随着这一声叱骂,叶愫下意识颤抖一下,谢今爻回头,这才看到身着城主府差役衣裳的一群人。那群人中为首的那位,直接伸手来拽叶愫,笑容中都是恶意:“又在胡说八道了?” “跟我们走一趟!”说罢,便要拽着叶愫走。谢今爻将叶愫护在了身后。 老祖宗还没碰到过这么不文明的修士。 她心想,猫咪带她去看魔界的时候,魔界歌舞升平的,结果她带着猫咪来修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修界——实在是太不好了。 那差役诧异地望着这个小姑娘:“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这还有个小妖?”差役皱着眉头,搡一把苏不遮,“走开,你们妖可不归我们管。” 一推没能推动,差役这才抬头与这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妖族少年对望,大眼瞪小眼。 谢今爻没想到他动手,急了:“猫咪!” 苏不遮听见她唤他,心头一动,顺势就后退几步。 谢今爻见他被狠狠推这一下,拉着叶愫便去扶他:“你没事吧?” 她就知道,猫咪都是很娇贵的啊!怎么能这么粗暴地对待猫咪? 谢今爻心想,我都没推过我的猫咪,你怎么还动手呢? 苏不遮见她一脸心疼地给他揉胸口,压住了上扬的唇角,“虚弱”道:“我没事,可能是到了这里,没什么魔气,所以刚才有些站不稳。” 谢今爻完全忘记了这里是幻境,给他拍拍背,道:“很快就出去了。” 差役被这“柔弱易推倒”的妖族少年唬了一跳,随后伸手向谢今爻讨人:“快点,把你后头那个交出来,不然我就把你们一起带走了。”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一起带走还挺划算,他们本来就打算去一趟城主府,如今正合心意,于是便道:“那就把我们一起带走吧。” 叶愫万万没想到她这么讲义气,有些感动:“瑶瑶,你们快走吧,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谢今爻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走。”还等着去城主府看看呢。 这问题应该就出在城主府里城主本人身上。 谢今爻顺手戳了一下差役,感受到差役也是有温度的,随后松口气。 看来城里的,也都是活人。只有自己手里牵着的这个不是活人。 真好。 谢今爻束手就擒了,随后叮嘱苏不遮,揭露自己的本意:“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城主府看看。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要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闭目养神。” “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见她一张水蜜桃似的脸上眉头皱紧,他总觉得自己在难为她,可是偏偏又从其中觉察出更多的非凡乐趣,于是顺其自然地乖巧点头:“好。” 谢今爻见他全身心地依赖自己,当即也责任感十足地又拍拍叶愫:“别怕。” 叶愫被她这莫名的乐观感染,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要被抓的人,竟然也点点头。 差役倒是没见过被抓了还这么开心的,带着叶愫等人便到了城主府。城主交代过,一旦发现这小妖女妖言惑众,就立刻送到城主府里。 只是没想到城主还是太宽容了,这小妖女昨日才被抓了,今天便又耀武扬威地进城了,也亏得是城主仁善,见她年纪还小,没有将她烧死。 修界的法律里,修炼邪术,传播邪术的人,都得被烧死的。 谢今爻才进入城主府,便感受到府中浓重的血腥味。 苏不遮身为魔族,对于死气感知更为强烈,二人对视一眼,随后便望向了府中带路的侍者。 谢今爻伸手去触碰那侍者,那侍者并无反应,体温冰凉,只是良久后,回头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不言不语。 叶愫被看得瘆得慌,垂下了眼睫。谢今爻却与那侍者认真对视了一阵,仔细观察,随后抬头对苏不遮道:“没死。只不过和死了快没什么差别了。” 眼前这个人,原本应该是个修士,只是现在,她体内的灵力已经干涸了。 侍者闻言并不生气:“城主仁慈,我也不与你们这群妖人计较。” 叶愫颤了颤。谢今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怕:“有我呢。” 却听见叶愫颤巍巍道:“她的死期,变了......” 此时,那侍者脖子一歪,在这寂静的道路上倒下。□□沉闷的落地声,让叶愫瞳孔变大,下意识想跑。 谢今爻握着她的手,提醒了她现在身处何处。 叶愫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瑶瑶,走,我们快走!” 原本紧握着她的手却是一松,她诧异地看见谢今爻蹲下去,查看那死尸的情况。 苏不遮沉默着望向地面上的尸体,随后道:“她的魂魄,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话音刚落,周遭的一切如同垂直降落下雨一片黑夜一般黯淡下去,一片黑暗之中,唯见苏不遮眼眸的碧绿,和谢今爻霜寒的冷光。 谢今爻后退一步,率先抓住叶愫的手。 一片浓稠的流动的黑暗里,伸出一只柔软的触须。 叶愫的脚腕,被一只枯瘦的手指握住,吓得她爆发出一声尖叫。 唯一的光亮来自于握住她脚腕的人形,不,那也许不能再称之为人形。 那只是一团泥在流淌,泥稀稀拉拉地剥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阴森森地露出一个笑,几乎裂到耳根,头机械地一歪:“说过,给你一次机会。” “你的眼睛很有用,我不杀你。” 城主的脸在稀泥里拼凑出一个类似于满意的神情:“不如你帮帮我......”他现在正需要更多的灵力呢。 只听“嚓”一声,一道白光穿刺而下,戳破那一团漆黑。 城主尖啸着扭曲,泥状的身体盘旋而起,像是一道飓风,便要吞噬面前的人。 谢今爻对着那张黑洞洞的嘴巴,眨了下眼,随后不假思索地将霜寒拔出,穿刺过去。 城主:?! 谢今爻吁了口气,很是遗憾,声音轻轻:“你吓到我了。” 苏不遮默默将手中的白骨长刀收了回去。 谢今爻就着霜寒的劲儿,捅穿了那摊泥,随后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城主泥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声音:“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霜寒熠熠生辉,周遭那浓稠的黑暗一点点褪去,露出原本的清朗天际。 谢今爻想了想,说名字可能没有说民间封给她的称号来得通俗易懂。 她眨了眨眼,随后道:“我是老祖宗。” “微服私访来的。” 第63章 交错的幻境。 叶愫被人狠狠一拉,便见眼前出现个熟悉的脊背。她讶然道:“小狐狸?” 看到北茕灯来了,苏不遮眼眸微微一弯。 原来如此。 怕是连北茕灯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最浓的情绪并非仇恨,而是悔恨。北茕灯将他自己一并送入了这幻境之中,并非只是为了让他们审判害死了叶愫的人。 北茕灯的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也是在审判席位上的一员。 如同此刻,原本叶愫被城主抓住的时候,他并不在叶愫身边。而现在,在幻境内,他及时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保护了她。 若是走火入魔,北茕灯更像是想要弥补不可弥补的事情而迷失心智,而非因为仇恨。 这也是为什么他和谢小羊能够听到他不同的心声的缘故了。 第一道是想要留在叶愫身边,第二道是希望永远不要遇见叶愫。发出的第二次心声慨叹,是一种“修改”,这个幻境,也是一种“修改”。为了修改过去记忆中难以忘怀的遗憾,所以——这个幻境是可以改变的。 这并不是回忆的幻境,而是可以改变的“现在”。 苏不遮望向北茕灯的眼眸微微一动。原来如此。 北茕灯含着泪的癫狂笑容还在眼前,苏不遮下意识颤了颤,谢今爻察觉到他不对,握住他的手:“猫咪,你怎么了?” 北茕灯,和他太像了。 只是因为他比北茕灯幸运一分,所以才没有走到北茕灯这个地步。他声音微微沙哑:“没事。” 当年,他在浑浑噩噩沉沦的边缘走了回来,正是因为谢小羊还留下了一线生机——那根红线,承载着她死而复生的希望。 北茕灯将叶愫护在身后,后退一步:“你瞒着我,就是到了这里?” 叶愫咬了咬唇,压下心头的错愕:“小狐狸,你怎么来了?” 谢今爻轻轻掸去霜寒上恶臭的污泥,随后告诉苏不遮:“这个人没有魂魄,剩下的只是尸体。” 北茕灯在这座已经荒芜的城池里,用无数人的魂魄和尸体,用真实的场景,上演了一场追溯修改过去的幻境。 那地面上的城主开始抽搐,竟然化作一摊污泥,再无生命力地渗透流淌下去,也正是此刻,周围的场景开始崩裂,彩色的画面开始褪色。 随后倏忽之间,画面一转。 空间猛然变幻,斗转星移。 无边无际的夜色压了下来,像是一张大网一般无可避免。 谢今爻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剧烈惊惧的喘息,身侧的风带着凉意,随后一道长影向着她这边袭来。 苏不遮伸手便握住了那鞭子。鞭风带着刺痛刮破他的手掌,苏不遮额头上流下冷汗,翡翠眼眸眯成一线。 霜寒对着那暗夜房间中的影子噗嗤一声戳过去。 摇曳欲灭的灯火罩着那张毫无生机,眼珠泛白的苍青脸颊。 正是方才的城主。他神情诡异地平静,唇角带着机械地弧度,像是没有生命的人偶一般重复着一句话:“去死吧!” 更诡异的是,他的鞭子,道道落在房间正中央一张空空如也的椅子上。 椅子旁,散落着带着血痕的麻绳,已经断成好几截,无一不在昭告着这椅子上曾经困住的人,已经逃出生天。 城主似乎也终于注意到他的目标已经逃走了,他无神的眼珠,落在了谢今爻和苏不遮的身上。 他胸口此刻还插着嗡鸣的霜寒,几乎将他的身体割裂成两半。 “灵力,灵力,”他凄厉地惨嚎,“我的灵力!” 一道又一道虚无缥缈的气息自他张大的嘴里,胸口处的伤痕里溢散出来,他两眼暴突,伸手去抓那空气中的灵力。 谢今爻的霜寒并没有再给他挣扎的机会,很快他就漏成了一张干枯的皮,形销骨立地站在原地,像是风干多时的尸体——不,就是早已经死透的尸体。 这是第一个对叶愫造成伤害的人。 谢今爻查看苏不遮鲜血淋漓的手掌,尝试以灵力治疗,但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效果。 苏不遮轻轻覆盖她的手掌,露出一个温柔地笑:“不必担心。” 魔气如同织网一般,慢慢织好了那一片血痕,苏不遮的手完好如初。 谢今爻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治好过他的伤。她有些颓丧:“对不起。”说好了会好好保护你的。 苏不遮看着垂头丧气的谢今爻,随后道:“因为保护你受伤,我愿意的。” 他的银发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像是刷上一层金色的瓷釉,更带上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然而,谢今爻忽然后退一步。 苏不遮不解地看她:“谢小羊?” 谢今爻摇了摇头,默默道一句:“不对......” 与此同时,房间正中央站着的像是瓷娃娃一样的苏不遮,离她越来越遥远,直至化作一阵尘烟。 猫咪不会这么说话。谢今爻想,猫咪受伤了,一定不会愿意让她知道,更别说这样直白地说我愿意因为你受伤了。 这太不像是猫咪了。 猫咪一直告诉她的都是——因为你,我感到幸福。 谢今爻果断退出这一片黑暗,转身,只见面前四壁黑暗倒塌如纸,与此同时,她已经走入长满寒草的田野之中。天幕上点缀着许多星星,像是摇曳的冰棱一般熠熠生辉。 这一片美丽荒凉的星空下,她一步不停地走向前方的黑暗。 穿过霜叶露重,前方即将破晓。 * 苏不遮睁开眼的时候,正被人潮推挤着向前走。几乎是刚睁眼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浑身紧绷地寻找着谢小羊。 不见了。他心中一沉。 眼前这个是一个全新的幻境,苏不遮冷静地观察着。 今日应该是个什么重要的日子,城中万户灯火亮如白昼,街边巷口都聚集满了人。 苏不遮看见了叶愫,她的脸在灯火下被勾勒出空幻的轮廓,她身边正站着另一个少女。 那个少女十分脸生,苏不遮走上前去,叶愫远远看见了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来。 苏不遮走过去,眼神仔细掠过那陌生少女和叶愫的脸,叶愫向他介绍:“苏小哥,这是我的朋友,名唤.....” 这是叶愫在叶家村的时候的玩伴,今日竟然主动来找她说话了。叶愫兴奋的脸都泛红。 然而叶愫口中昙花一现的名字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拭去了一般,苏不遮只看见她开口,没能听见那个名字具体是什么。 但他依旧颔首,问道:“你看见谢瑶瑶了吗?” 叶愫有些诧异,随后问道:“谢瑶瑶刚才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叶家村的人,愿意接受你了?”苏不遮状似无意地询问道。 叶愫也不可置信:“我也没想到。” “原本我只是想试一试,”她眼眸都带着光,“但是没想到他们真的相信了我说的话。” “你告诉他们了?”苏不遮不动声色地套话。 叶愫颔首,有些忧心忡忡:“大家头上的死期显示,就是今天。”她握住裙摆的手因为不安而绞起来。这件事不能不告诉大家。 苏不遮注意到,叶愫身侧的少女听见这话,眼神微微一闪。 不对劲。苏不遮想。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按照叶愫的意思,她已经将城主和死期的事情告诉了大家,可是大家竟然相信了她? 叶家村可是因为叶愫“克死”了人,将她赶出了村子。 他们会相信叶愫?怎么看都不可能。 那又是为什么靠近了叶愫? 叶愫悄声庆幸一般道:“他们接受我了,我现在不用遮住我的眼睛了。” 与此同时,苏不遮身后的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叶愫,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苏不遮回眸,正看见常年一脸不爽的北茕灯的脸,北茕灯无视了叶愫身边的少女,伸手拉过叶愫:“别和陌生人说话。” 方才想和北茕灯打招呼的少女脸色一僵,有些不悦地收回了视线,随后对叶愫道:“叶愫,有时间就回叶家村看看吧,你家那个老屋子不能住了,可以到我家来。” 叶愫下意识推脱:“不用了。我住在现在的屋子里,就很好。” 那无名少女对叶愫友善道:“我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睡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少女对上北茕灯一双带着明显的质疑敌意的赤金色眼瞳,悻悻然离去。 她在心中暗道,要不是你跟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妖怪混到一块去了,城主至于现在还不能收拾你吗? 还是城主仁慈,还让她们不要对她做什么,什么都不要说,等着今晚处置她便罢了。 真是晦气。少女撇了撇嘴,眼中都是鲜明的憎恶,和这样的扫把星接触,简直值得她回去洗几十遍手,沐浴焚香了。 克死了自己父母,克死了叶家村那么多人,现在又胡说八道想克死一座城的人——还真当有人相信她的鬼话啊? 幸好这扫把星今天就要死了,不会再祸害别人了。 无名少女脸上漂浮过一层怨毒的阴霾。她的姐姐就是被叶愫克死的。 她还记得年幼的时候,姐姐时常带着叶愫到她们家玩,那是叶愫的父母已经去世,无依无靠。姐姐不止一次叹气,说叶愫是个可怜的孩子,让她多多照顾她。 姐姐对叶愫那样好,然而,叶愫有一天却对姐姐说,姐姐要小心,最近会遇到危险。 那时她就开始害怕叶愫了。她就像是个怪物一样魔怔般看着姐姐头顶那片虚无,随后告诉姐姐,她的死期快到了。 姐姐当时还怀着孕,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叶愫这个小怪物说的话放在心上。 结果从那天开始,叶愫就一直跟着姐姐,怎么也甩不掉。 而在深冬,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姐姐。姐姐在水里漂浮着,叶愫站在岸边,回眸看她。 是叶愫杀了姐姐。就算不是叶愫亲自动手,那也一定和叶愫有关系。 姐姐的葬礼上,叶愫还假惺惺地落泪了。无名少女嫌恶地想到。 叶愫是这样的不祥之人。她眼看着叶愫在各家辗转,却被每一家每一户都扔出来,最终被赶出叶家村的。 叶愫害死了这么多人,还说是城主要杀了她们,真是荒唐。不过,今夜总算能有个终结了。 苏不遮将那无名少女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已经猜出了个□□分。 叶愫应当是为了救人,伴随着死期越发临近,便将自己的能力告诉了别人,希望大家能相信她。 然而那杀人的罪魁祸首却借此将杀人的嫌疑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而且还联合那些人一起欺骗叶愫,让她以为自己已经被所有人相信着。 这姑娘挺傻的。只凭借别人给出的一点善意,就乐意奉献出一整个自己。 北茕灯看不惯她傻笑的样子,伸手戳她额头:“你怎么又去和他们说话了?你忘了,是谁把你从叶家村赶出来的了?” 叶愫摇了摇头,带着点笑意,随后应声道:“我知道了,知道了——只是他们已经不像原来那样了,不是吗?” “之前都是因为误会,现在他们都相信我了,不是吗?”叶愫微微一笑,“只要在今晚,将事情解决了。大家就都不会死了。” “小狐狸,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吗?”叶愫眼眸弯弯,“等到今夜的事情结束了,你就带我去,好不好?” 北茕灯的面容染上一点不自然的红,随后别扭道:“谁说要带你去哪儿了?” “你这么麻烦,我巴不得你离我远点呢。” 叶愫并不在意北茕灯的话,而是在漫天的天灯下,露出一个笑。 “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她喃喃自语。 第64章 (一更) 别笑他人着魔。…… 少女的衣摆被火光映照着,伴随着热浪的气息漂浮不定,像是盛开的花朵。她低垂着头颅,筋疲力尽地抬起眼,望向底下的人群。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脸庞,戴着憎恶。 他们方才对她展现出的善意,已经被舔舐着她裙摆的热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叶愫如同一个破布娃娃高高悬挂在城墙之上,费力地向下望着。 火堆四周的人们带着足够恶意的眼神望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控诉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她在城墙之上的声音根本无法被愤怒的民众们听见。 身上的鞭伤还在灼烧疼痛,叶愫隐忍着疼痛,茫然四望。她没有害死过任何一个人。原本以为已经干涸的泪腺却再度分泌出泪水。叶愫连啜泣都无法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让她拥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要让她承担这能力所带来的一切? 明明,明明她只是想要救人,为什么却被诬陷成为杀人者?真正的杀人者,叶愫霍然抬起头,回眸努力挣扎着望向城墙头黑暗之中污泥一般的生物。 那邪恶的生物对她露出一个泥泞的笑。 是城主杀了那些人,如今却带着她想要救的人,审判她。 谢今爻走在长野之中,穿过无数高至腰际的寒草。再跨一步,眼前便是猛然一道冲天火光起。 谢今爻出现在了人头攒动的百姓之中。 因为突然的光亮导致她有些不习惯地眨了眨眼。周围的人神情狂热地望向那岌岌可危的一根绳子。绳子末端,系着破衣烂衫的少女。 少女的头颅低垂,根本看不见面容。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像是随风飘荡的飞蓬。 谢今爻耳朵都被身边这些人喊得疼。 然而她身侧的人却丝毫觉察不到自己异样的狂热一般,依旧没有降低一点音量。 谢今爻听见了他们的话:“老祖宗显灵,审判这个妖女!” 谢今爻默了默。老祖宗显灵。 我没死啊? 这时谁都没想到,他们千呼万唤的老祖宗就正在人群中。 我来是来了,你也得往旁边稍稍,我才能出来啊。 然而谢今爻已经被人群挤到外侧。周遭的所有人都像是□□控的傀儡一般拥上了火堆,活像是一群飞蛾,一个个看上去都像是要活吞了那火堆上的少女一般。 谢今爻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她回眸向着对面的城墙望去,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片黑蒙蒙的深夜里,仿佛只有这一堆火在燃烧。 叶愫为什么被称作妖女,她不知道,但是想来应该是和叶愫那特殊的能力有关。 不过,谢今爻蹙了蹙眉,北茕灯的幻境的意义,难道就是将过去的场景重演一遍吗? 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谢今爻再次抬头,望向火堆上悬空的少女,随后,后退了一步。 伴随着这一步后退,那些热情高涨的傀儡城民们,诡异地同时扭过头向她望来。 她和猫咪参与进了北茕灯和叶愫的生活。因为她的存在,叶愫并不是独自一人进入了城主府。而北茕灯又在原本叶愫要被城主带走受皮肉之苦的时候突兀地出现,拉了叶愫一把,将叶愫护在了身后。 那么——现在这个场景,北茕灯会让叶愫就这样落进火中吗? 像是过去一样? 叶愫,并不是死在火中的。谢今爻想起了最初阿翠和东小鱼答错的答案。 不是火,也不是长坡。 北狐狸说,是那些人一起杀了叶愫。 叶愫已经遭受过了城主的鞭刑,现在是这一群城民的审判。还差长坡和那城墙前的一撞。 北茕灯是为了让他们看见叶愫所遭受的一切才让他们进入幻境的吗? 不可能的—— 霜寒自手中清越铮铮,横空掠过,竟直直向着那悬挂在高空的女孩而去。 那本就在重量和火焰威胁下而岌岌可危的绳索,啪一声断开了,伴随着坠落,化为一阵青烟。 啊。 谢今爻恍惚听见了一声叹息,自那坠落的女孩体内发出。 像是解脱一般,她便要坠落进火堆之中,被火舌吞噬得一干二净。 然而正是此刻,一道同火焰相比毫不逊色的红自夜空中如流星般划过! 巨型的火狐像是照亮穹宇的日落一般,金属般精致而美丽的赤金色眼瞳,冷漠而愤怒地望着面前的城民。 与此同时,火狐狸抬起头来,对上谢今爻的眼睛。 只消遥遥对视的那一眼,谢今爻便知道,北茕灯已经认出了她。 然而狐狸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秒,便回头,驮着少女向着野外奔跑。 谢今爻又听见温柔的一声叹息自虚空之中传来。谢今爻这次确定了,这个声音,就是叶愫。但是这个声音,似乎只有她能够听见。 朝着星野奔跑的狐狸脚步越发缓慢。北茕灯的狐狸耳微微颤抖着,喉咙之中滚动着悲恸的声音。 “呜,呜......” 原本坠落在他脊背上的少女,再次消失了。 就像是之前的无数次尝试一样,无数次噩梦一样——他救不了她。 周遭的人群迅速褪色,默然的人群僵直地在原地如风化尘埃般散落。 谢今爻穿过空气之中的风与尘,在熠熠之后迅速干枯的火苗灰烬之中,费力地睁开眼,朝着北茕灯走去:“北狐狸!” 没有应答,狐狸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谢今爻看不见那一双熟悉的赤金色双瞳。那狐狸站起来,在金色星尘闭拢成的漩涡之中被吞噬。 谢今爻想起了,北茕灯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叶愫的魂魄一直在他身边,不得安息。 疾风袭面,谢今爻以手臂挡风,再度睁开眼之时,面前已经是一片昏黑,随后是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带着冷意,瑟瑟发抖,她看见一双湿漉漉的翡翠色眼眸。 “猫咪?” 这一次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紧紧拥抱着她,谢今爻几乎能听见他牙关打架的声音。 他的身体在发抖,像是淋湿了雨的小狗,紧紧依赖在主人的怀抱。 这是她的猫咪。 谢今爻任由他抱着。 她并没有问他看见了什么,而是下意识说:“我在。” 苏不遮的呼吸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多年来克制的担忧恐惧,似乎都在这倏忽天地间一刻尽数爆发。 他知道了北茕灯到底在做些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完全能够理解北茕灯这样做。 北茕灯将这一座城池作为一个容器,除了做引魂之用,还在引魂之前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 北茕灯打乱了时间,打乱了空间,反反复复去救同一个人。 那个他永远救不了的人。 北茕灯从头到尾最想惩罚的,竟然是自己。就连北茕灯自己,都在被审判的位置上。 他将自己困在了这座城池里。 要说北茕灯在炼引魂灯,还不如说是这座城池在用死气煞气炼化有着深刻执念的北茕灯——这座城池的死气煞气绝对不是因为北茕灯杀人,但也是为了北茕灯而产生的。 是谁会用这样的方法将大妖炼化? 炼化北茕灯这样的一方大妖,又是为了什么? 收复己用?可是已经快要疯了的大妖,又会听谁的话? 苏不遮又想回了那个问题——是谁,告诉北茕灯引魂灯的做法? 忽的,脸颊被人捧起,苏不遮垂眸下望,才看见谢今爻仰头担忧地看着他。 他沉默地望着谢今爻。谢今爻等着他说话。 “谢小羊。幸好你还在。” 谢今爻眼睫一颤,随后心脏也像是被那银白霜雪一般的眼睫淋湿了,说不出的感觉,有点酸,有点难受。 于是她只是点头,笃定地告诉他:“我一直会在的。” 这熟悉的话语,百年前同样的承诺进入耳朵,却是另一般滋味。 苏不遮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睛,随后低哑道:“希望吧。” 谢今爻正要说话,便见他睁开眼睛,他凝望了她一阵,随后捧起她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无比珍重地垂首,闭上眼睛蹭了蹭。 随后开口道:“最好是这样。” 那样的伤痛,他再也受不了第二次。 谢今爻被水淋湿的心,仿佛又被架在火上炙烤。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凶多吉少的预言,那个关乎修界存亡的所谓“末日”。 北茕灯的情劫都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她的情劫,只会更难。 “我这么厉害。”她认真地告诉他。 “我一定不会死的。” 她会很小心,很小心地保护自己。 不再是为了修界而保住自己,而是为了自己。 “猫咪,我们出去之后,我告诉你两件事。”她笨拙地哄他,“两个秘密,好不好?” 心脏仿佛被千万钢针齐齐戳破一般的窒息感,谢今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她眨了眨眼,随后道:“别难过,我会一直在的。” * 苏不遮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反反复复的一幕又一幕。 分明是极其平淡,却又极其惨烈。 自从进入北茕灯的幻境开始,他便会反反复复认识叶愫,反反复复在城主府和谢今爻失散,反反复复进入无数个幻境。 再度见到谢小羊的时候,他庆幸谢小羊的时间流速和他不一致。他在谢小羊之前,做完了所有,而且是一遍又一遍。 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北茕灯会选择他。 他庆幸北茕灯选择了他,而非谢小羊。 虽然旁人说谢小羊迟钝,但是她看到这反反复复的一幕又一幕,应当会很不好受。她忘记难过,也是需要耗费很大的功夫的。 他陪伴着北茕灯,认识了叶愫一次又一次。 小狐狸,别怕,我会帮你处理伤口的。那个女孩将这句话说了无数次。 他陪伴着北茕灯,救了叶愫一次又一次。 好疼。那个女孩痛了一遍又一遍。 看着叶愫消失了一次又一次,看着叶愫死亡了一次又一次。 看见叶愫被鞭打数百次,看着叶愫坠落火中数百次,看着叶愫被人推向城墙数百次,看着叶愫,在夜空下闭上眼睛一次又一次。 叶愫在幻境里死了很多次。 苏不遮像是回到了谢小羊没有回来的那一百年。北茕灯和他一样,期盼着在噩梦里,和她再遇见。 别笑他人着魔。就是望不穿,就是看不透啊。 没有办法。 第65章 (二更) 如同纸牌做的小屋一…… 谢今爻和苏不遮在一片蚕蛹般的黑暗里。伴随这二人的前进,蚕蛹如同墨浪一般翻涌舒展,最终露出了最后的面貌。 是一片黑暗的夜色。 一只脏兮兮的毛茸茸的东西,在荒芜泥泞的草地上一动不动。 苏不遮和谢今爻走近它,它一双漂亮的赤金色瞳孔才抬起来,身体微微一动。 它费力地,挣扎着爬起来,却一用力就摔倒。 就这样,一路挣扎着爬起。 是谁打伤了这个时候的北茕灯,让他无法去救叶愫? 北茕灯拖着毛茸茸的尾巴,一步步往前挪动。随后,苏不遮在雨后湿淋淋的土地上,看到了一排细致的梅花爪印。 苏不遮的眉头微微一蹙,随后移开了视线。 城内。 点燃的篝火之上,少女如同被献祭的羔羊一般,无力地任人宰割。 火狐狸一直向前跋涉。光滑的皮毛上,全是泥土尘埃。 它狼狈地钻过城门,随后在人声鼎沸中穿过,一步步艰难地走向那篝火的方向。 随后,目睹了少女的坠落。她看上去那么轻,那么旧,却在掉落的时候格外沉甸甸。 她运气好,落在了正中的草叶上。 火焰迅速舔舐过她的裙摆衣角,烧卷她的一缕头发。 火狐狸的瞳孔紧缩,伴随着它猛烈的一个抽搐,那火堆上的火苗,竟然瞬间熄灭了。 周遭人群哗然。 谢今爻下意识穿过人群,想要将火堆里的少女拉起来,却发现,这一次,她这么也无法接触那些人了——她指尖所触及的地方,才是一片虚空。 她怔了一瞬,随后还是伸出手,企图将叶愫从地上拉起来。 毫无意外的,手指成为虚影,和另一个时空的少女,交错而过。 叶愫并没有看到那只皮毛卷脏的火狐狸,她只是咳嗽着,支撑起千疮百孔的身体,向前奔跑逃离人群。 而人群也正因为火焰忽然熄灭的异象,忌惮地望着她。 然而她方才逃到城门,身后便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长发,随后是一声:“妖女,还我哥哥的命来!” 是个大汉,眼中含着毫不作伪的愤怒。 不,不,你的哥哥是被城主害了......叶愫想要说话,却没能得到机会。她被猛地一掼,身体像是一只破碎的纸鸢,斜飞出去。 一声闷闷的,她自城墙上缓缓滑下,拉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远处的火狐狸发出一声悲鸣,却无法从愤怒的人们那里博得半点注意。 它站不起来了。 它根本没有办法救她。 那大汉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手中好像出了人命,他两眼发直,望着地上似乎了无生机的叶愫,随后转身就走。 他疯魔一般念叨着:“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周围的人望着叶愫倒下,竟然没人敢上去。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生命力格外顽强的妖女,竟然就这样,倒下了。 就像是—— 任何平常人家的小姑娘一样? 方才狂热的潮水自头脑中退下,他们这才觉得有些后怕。 这自发自动的烧死妖女的祭祀,在月夜里仓促地落下帷幕。 没有人去碰叶愫,他们只是默念着些什么,迅速地走开了。 很快,夜深人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谢今爻缓缓走上前,手指穿过了叶愫的脊背。 还是无法将叶愫扶起来。 谢今爻抿唇,忽地心中更闷,不知道是何种感受。 她努力琢磨着自己心头的感受,身侧却忽然有个影子蹲下。 苏不遮和她一起伸手,想要将那地上的女孩扶起来,两个人自然都失败了——他们和这少女不处于同一个时空,根本无法接触。 谢今爻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将苏不遮也拉起来,随后攥紧了他的手带着他向北茕灯那头走。 谢今爻一本正经地问地上奄奄一息的狐狸:“你为什么不救她?” 那狐狸眼神已经朦胧空洞起来,一道声音从遥远的不知何处的地方传来:“我没有办法救她,我没有灵力......” 那是北茕灯的声音。 谢今爻仔细听了那个声音,随后认真道:“你灵力不够,那就让我来帮你。” 他们和叶愫不属于一个时空,但是他们和北茕灯,绝对属于一个时空,不可能无法触碰。 谢今爻伸出了手,落在了狐狸身上,萤蓝色的灵流,像是一条星河一般注入地上小狐狸的身体。 小狐狸的眼眸,逐渐现出一点灵光。然而谢今爻纵是给它注入了这么多灵力,它却依然不能使用,只是堪堪能站起来罢了。 “你到底被谁打伤了?”谢今爻又问。 虚空中传来北茕灯的声音:“我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虚空中的北茕灯虽然在不断回应,幻境内的小狐狸也在不断向前。 最终,它走到了叶愫的身边,拱了拱她的手臂,嗅了嗅。 叶愫虚弱地呼吸着,此时被鲜血糊了一脸,看上去可怜极了:“小狐狸,你怎么来了?” 北茕灯不言不语,只是垂首,衔住她的衣领。 叶愫察觉到了它想要做什么,唇角颤抖着一弯:“别管我了,你受伤了。” 虽然不知道它是如何受伤的,但是它伤这么重,叶愫根本不敢让它再留在这里。 北茕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前行着。 平时那么话多,嫌弃她的小狐狸此时安静得不像话。叶愫安静地看着他。 谢今爻和苏不遮十指相扣,带着他跟着叶愫和北茕灯身后。 啊。 谢今爻又听见一声温柔无奈的叹息。 谢今爻这次确定了,这虚空之中传来的,的确是叶愫的声音。 想起北茕灯所说的,叶愫一直无法安息的话,谢今爻想,她要是叶愫,她也不安息。 知道北茕灯这样胡闹的话,她也会不安息的。 苏不遮看她神色有异,猜到了她大概听到了什么。谢今爻抬头实诚地告诉他:“叶愫的魂魄应该还在这座城池之中。” 不然她不可能这么频繁地听见叶愫的叹息声。 他们现在还是在幻境,而非回忆之中。所以在北茕灯带着叶愫来到荒野时,场景一变,是叶愫一个人跌跌撞撞在旷野黑夜中咳嗽着前进。 叶愫的眼皮很重,她快要睡着了。 浑身上下,就没有哪里不痛啊。叶愫昏昏沉沉地望向前方的道路。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在灯会重逢过的,她童年的玩伴。她下意识求救:“救救我......” 那少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震惊:“叶愫,你怎么了?” 少女扶住叶愫歪倒的肩头。只有谢今爻和苏不遮看得见她眼中的恐惧。 伴随着接触到叶愫,她眼中的震惊也开始寸寸崩裂。 叶愫还活着。 方才心中的恐慌和害怕,早已经被一层层的恶意覆盖。 她柔声道:“走吧,我扶着你,到我家休息。” 叶愫倚靠在她肩头,无助道:“谢谢。” 随后,少女带着叶愫,走向了荒草覆盖的高坡。 叶愫似乎感受到空气中不安的气氛,睁开了眼睛,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少女面容狰狞,伸手一推。 叶愫猝不及防地滚落。 她不可置信的神情定格在了生命的最后一瞬。 我以为你会帮我的。 坡上的少女喘着粗气,双眼放空,转身就跑:“姐姐,我替你报仇了......” 在叶愫坠落的下一刻,谢今爻想要接住她,手指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面前的一切,无比在提醒着他们如今的阴阳两隔。 伴随着最后一次叶愫的死去,周围的幻境开始崩塌。 如同纸牌做的小屋一般,露出了外头的天光。 谢今爻和苏不遮毫不意外地发现,他们的确站在了叶愫死亡时的长坡上。 不远处的田埂上,红发赤金眼瞳的人正逗着一只麻雀,他优雅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后抬眼看他们一眼,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依旧顽劣而十足恶意:“好玩吗?” 随后他手指上聚起一团红色光芒,那红色光芒裹着一层萤蓝色灵流。 那玩鸟玩稻草的狐狸,抬起头,向天际望去,随后眯起眼睛笑:“呀,时间到了。” 他优雅闲适地起身:“感谢二位参与我的审判——” “不过我现在没时间和你们一起玩了。”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的灯快要做好了,你们要看看吗?”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一句:“差点忘了说,谢谢阿爻在幻境里给我的灵力。” “有了阿爻的灵力,想必引魂灯能更加顺利呢。” 他目光落在苏不遮的身上,又落在苏不遮和谢今爻十指紧扣的手指上,随后有些无奈又厌恶地一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他烟波一转,收回落在苏不遮身上的视线,“你知道吗?” 他没有等回答的意思,自田埂上迅速消失了。 谢今爻抿唇。 此时,他们已经在荒芜的城池之外了。 阿翠和东小鱼早在外头望眼欲穿,此时看见他们出了城,迅速上前来:“没事吧?” 北狐狸还是将他们二人扔出了城池。 谢今爻北茕灯向来嘴硬心软,说是要杀了她,到底没有动手,而是选择将他们送出城外不伤及他们性命。 北茕灯肯定想过杀她的,谢今爻知道,自己这一身灵力,要是用在引魂灯里,一定胜过千万常人魂魄。但是最终他还是将她送了出来。 城池内,金光熠熠,引魂式起。 银发雪睫的青年,冰冻的神色里流淌着一点悲哀。 阿翠急不可耐:“我们直接破城吧。” 谢今爻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他不会成功的。” 叶愫那样的人,真的会跟着他,踏着整座城池的人的尸骨,重返人间吗? 北茕灯那样的人,真的会一点都察觉不到自己被人算计了吗? 第66章 前往西方领主处。 引魂式途中,不得有任何外物干扰。所谓引魂,先要以魂魄做成的魂灯招魂,招得魂后,手提引魂灯,将魂魄自黄泉路上引回,亡魂会跟随着灯光前进,重返人世。 在这期间,作为引路人,决不可以接触到脆弱的魂魄,否则魂魄便会飘散破碎,再无召回的可能。 这座城池,因为怨气死气的笼罩,加上已经快要被炼化的北茕灯,如今正好固若金汤。 北茕灯将金色的光芒小心翼翼地笼进了衣袖,随后神色有些仓皇地看着无尽头的黑暗里,出现的身影。 那是叶愫,一如既往地温柔又怯懦。 “小狐狸。”她开口唤他。 但只有这么一句,之后她再也无法说什么。她紧紧闭上了嘴,不让自己的气息从嘴里逸散。 她的眼神哀伤。北茕灯声音有些沙哑,开口道:“蠢死了。” “跟上我吧。” 他自顾自道:“你也是,究竟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城池中,只是你无法感知到我。】叶愫在心底默默道。 北茕灯自然是听不见的,在一片黑暗之中,叶愫轻轻跟上了北茕灯。 北茕灯继续在这一片寒冷的黑夜中和她说话:“叶愫,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叶愫无声点头。 北茕灯叹口气,随后更努力的笼住袖口里的光芒,轻轻叹息一声。 “可能去不了那个地方了。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他回头,望着叶愫,叶愫的眼神在黑暗中朦朦胧胧,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影子。 “北狐狸如果真的成功引回了叶愫的魂魄,”东小鱼忽然冷静了下来,“他也逃不开修界的追捕。叶愫还会受到他的连累。” “不过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北茕灯收回了目光,随后难得地温柔道,“叶愫,你愿意到我的身体里来吗?” 他现在已经被割裂成了两个人。 叶愫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跟着他走。 “如你所想,这灯盏,来之不易。”北茕灯道,“是以这座城池的所有人的魂魄聚集而成。” 叶愫眼睫轻微一颤。 “叶愫也不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无数人性命重要的人。”谢今爻低声道,眼眸澄明,“她在年幼时遭受了一次说出异能的伤害,却因为城民的安危,没有隐瞒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叶愫在黑暗中,轻轻地摇了摇头,倔强地止步。 北茕灯感受到身后无人,于是回头看她。 看着她的表情,他就知道了她的意思。 然而他只是笑了笑,有几分寂寥地自语:“果然是这样。” “跟上我吧。”他抬眼,“我等了你很久了。” 随后他也不管叶愫跟不跟上,便自顾自往前走了。 叶愫看着他袖子里的光芒,面容上闪过一丝悲戚,跟上了他。 “叶愫,你记不记得,你之前对我说过一句话。”北茕灯叹口气,“你说,你不想我去找叶家村的人的麻烦。” 那一日,叶愫出门,被叶家村的村童戏弄,灰头土脸地回家。 他当即就要出门找人算账。 叶愫却笑了笑道:“算了吧。不必去找叶家村人麻烦。” “在我没有说出那些关于死期的话之前,”叶愫垂眸,浅浅笑了笑,“他们对我真的很好。” 任凭谁说出了那些不适合的话,大家都很难接受吧。 如今不能轻易开口说话的叶愫,还维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伤痕累累。 她眷恋地注视着北茕灯。 黑暗的甬道,已然要走到尽头。 忽然,北茕灯听见叶愫开口了:“小狐狸,我不想回去。” 北茕灯的身影顿了顿,随后他缓缓转过身看她。 叶愫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双给她带来无尽灾祸的眼睛,注视着他头顶虚空的位置。 她笑了笑,却有眼泪自面庞滑落:“小狐狸,早在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的寿数绵长。” 她知道他是怎样特别的狐妖,只是她自私,擅自将他留下罢了。 北茕灯望着她,并不说话。 叶愫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 她有些无奈:“只要想着要说出那个人,就说不了话了。” 魂息自她的口中不断逸散,她浑然不觉似的,继续道:“小狐狸,你要小心啊。” 她伸手,想要触摸他,却被他躲开。 他声音有些颤:“不能碰到我,碰到我,你就会消失。” 叶愫叹口气,随后道:“小狐狸,我想在消失之前,再抱抱你。” 北茕灯赤金的眼睛布满血丝,他咬牙切齿:“你现在脏死了,想都别想。” 叶愫想起了自己从荒野上将他带回的那一晚,她给他处理完伤口,看见原本是小狐狸躺着的地方,多了个凶神恶煞的少年。 她身上还有抱他回家时沾上的泥土,所以她靠近他,他就说:“别碰我。” 她说:“我给你处理伤口。” 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咬牙切齿:“你现在脏死了,想都别想。” 她捡到了一只爱干净的小狐狸啊。叶愫叹口气,因为说了太多话,而不稳定的魂魄逐渐有些抽离感。 “有人要害你。”她温和又无奈,“你带我出去,不是好事。” 她自幼有这样窥视生死的能力,对于自己的死亡,竟然都能顺其自然地接受。 北茕灯直直盯着她看了一阵。 “这座城池,已经成了炼化北茕灯的容器。”苏不遮低声道,”若是北茕灯真的被炼化了......” “不可能,北狐狸那老家伙不会被炼化的。”东小鱼打断了苏不遮的话,眼神中全是笃定,“北狐狸有执念,因此被人利用还情有可原。被炼化就完全不可能了。” “那老家伙活了一千年了,兴许一时脑子犯糊涂,但是以他的性子,他的骄傲,完全不可能接受自己被炼化。” 叶愫的魂息已经开始不稳定,透出飘散之相。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虚空之中,传来一阵清越的铃铛声。 北茕灯听闻这铃铛声,头颅剧痛,脑海之中那模糊的记忆段落,断断续续地浮现出一星半点痕迹。 有人将他打伤了,随后抹去了他一部分的记忆,因此他根本不记得是谁打伤了自己 而现在,那虚空之中妄图控制他的铃铛声,再度喧嚣响起。 北茕灯半跪在黑暗的甬道之中,叶愫下意识上前,却被他满脸狰狞的异态唬了一怔:“小狐狸,你怎么了?” 脑海里的铃铛声,如同魔怔的咒语,让他逐渐走向失控。 他开始意识模糊。 袖中笼着的金色光芒,化为锁链,将他捆绑。 北茕灯面容上逐渐现出狐狸相,呲牙闷吼。 也正是这时,城池外侧出现一息漏洞。 谢今爻等人看见这破绽,迅速进入了城中。 原本自困的城池,因为外来者的闯入开始松动。北茕灯感受到友人们的到来,同时也感受到脑海中的铃铛声更加激烈。 时刻诱导他失控。 他一整张脸已经不再是人形,脑海里唯有一个声音。 【这世间的一切如此荒谬,不如都杀个干净。】 那赤金色的眼睛,如同流光淬火,更加灼灼。 火狐狸的周身,真的燃起了一片吞噬它身影的大火。 也正是这时,北茕灯将袖中的金色光团,悉数放出。 那铃铛的声音,戛然而止。 北茕灯抬起头,半狐半人的脸上,露出个顽劣的笑。 “怎么?想杀人?不如你自己杀?” “你是没有手?只会使些阴损花招,还敢来我头上动土利用我?” 北茕灯袖中的金光,此时悉数流星般落回在了北茕灯的身上。 面前叶愫的影子,也如同幻影空梦一般消失了。 北茕灯咳嗽一声,唇角一线鲜血低落,他垂下头,低低笑了笑。 他有些遗憾:“还挺像她的——可惜。”可惜到头来,都是个假的。 与此同时,整座城池的行尸走肉一般的居民,刹那间回过神来。 北茕灯以自己的魂魄,做了一盏半魂灯。 那些匣子里的城民的魂魄,在方才的一刹那,四散去到自己的身体之中。 “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就只会造一个假的,是吗?”他对着虚空之中不知何处的人道,“你永远不会想到,她的魂魄在哪里。” 那虚空之中的,仿佛不存在的对手却不与他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不断摇响那控制他心神的铃铛。 北茕灯唇角流血不止,却笑道:“就只会这个了吗?” 他是有执念,他是杀了人,但是他杀的人,捏碎的光球里,就是城主那个傀儡。 身侧伸出一只手,将他搀扶起,北茕灯错愕地望向那张脸:“阿爻?” 谢今爻淡淡答应了一声,看上去很不高兴。 北茕灯有些无奈,随后道:“我没事。” “你已经处于半炼化的状态了。”阿翠恨铁不成钢,“还说什么没事。” 北茕灯倚靠着谢今爻站起来,随后道:“半炼化也好。” “你说什么浑话?”阿翠差点跳起来打他。 然而北茕灯只是垂首,虚弱道:“半炼化了,我才镇得住这里的灵脉。” 谢今爻顿了顿,随后问他:“什么意思?” 北茕灯笑了笑,随后答:“城主炼化百姓魂魄,是因为他的灵府逐渐枯竭了。” “城主灵府忽然枯竭,是有人动了手脚,动手脚的那人,和打伤我的是同一个人。” “若是我没猜错,那个人想要的是最终炼化我,并且将这座城的灵脉掏空。” 北茕灯意有所指地抬眼望谢今爻:“阿爻,那个预言,似乎已经开始了。”灵气枯竭的末日预言已经拉开了序幕。 “所以,”阿翠恍然大悟,”你是故意被炼化的?” 北茕灯笑了笑:“若是我不被炼化,怎么能知道那个想要掏空灵脉的人究竟是谁呢?”那个人想要用城民的魂魄控制他,让他彻底走火入魔,那么他便被控制,才能在这座城池里,反客为主。 “所以,那个人是谁?” 北茕灯蹙眉:“我还是记不起他的容貌,只是方才感知到,他在西方。” “西方?”阿翠怔了怔,随后与东小鱼默契地对视一眼。 西方领主那边,的确是很久没有消息了。 亦或者说,西方雪山上的领主一直十分孤僻,从未出席过任何活动,和他们有过任何交流。 北茕灯将他们的思绪拉回:“此处灵脉,由我镇守,我与这座城,从此一体。” 阿翠和东小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也很快回去,查看灵脉是否有异。” 谢今爻望着狼狈的北茕灯,随后抬眼看向苏不遮:“猫咪,我要去一趟西方雪山。” 苏不遮没有犹豫:“我和你一同去。” 他熟悉雪山,能给她带来很大助力。 第67章 老人家如果不用点手段,…… 修界长老们知晓了预言即将应验之后,也迅速回到了修界联盟准备联合妖界魔界共同抵抗。 苏不遮将口信传给了阿易,魔界也严兵阵列。 御剑飞行至西方雪山,不过须臾。不过到达雪线之上后,便再难前进。自穹顶处似有无形威压结界,严丝合缝地抵抗着外人的入侵。 二人如今只能徒步上山。 于是,风雪之中,便缀下纷纷整洁的梅花爪印,谢今爻面覆面甲,手握霜寒,抱紧了雪豹的脖颈。 雪豹咬住尾巴,于林海雪原中轻盈闪转。 悬崖陡峭,轻轻一跃便踩上了顶峰。如此一来,竟然是比御剑更快上几分。 在谢今爻和苏不遮不断前进的同时,与城池合为一体的北茕灯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守在他身侧的一百三十八见狼狈的北方领主抬头,忙问道:“怎么了?” 北茕灯痛苦地皱眉,记忆逐渐回笼。 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一再隐忍,面容狰狞。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痛苦才恍惚脱离,随后一百三十八听见沙哑的一句:“......白骨长刀。” “什么?”一百三十八没听明白,“什么白骨长刀?那不是魔尊的兵器?” 北茕灯抬头,额头的青筋跳成一片,在断断续续的回忆里,只有隐约闪着冰冷光芒的白骨长刀。 那长刀挑破了他的肋骨,险些将他的肚腹洞穿。 伴随着那长刀在记忆里的晃动,他又听见了清越的铃铛声。 “呵。”北茕灯有些意外地低笑一声,“原来,是白骨长刀。” 是白骨长刀的主人打伤了他,也是白骨长刀的主人,想要将他炼化。 难怪第一眼看见苏不遮他便下意识觉得不喜。 不过现在还不能轻易下定论——毕竟魔尊,一直跟随在阿爻身侧。 所以到底是谁?那位魔尊又和他是什么关系? 现在阿爻身侧也只有那位魔尊。 这一线的怀疑而无动作,也许会要了阿爻的命。 北茕灯言简意赅,对着一百三十八道:“阿爻都已经先去了雪山,你们怎么还没出发?” 一百三十八有些讪讪:“老祖宗吩咐我们,将您照顾好。” 北茕灯自鼻腔里嗤笑一声:“我不需要你们照顾。” 他露出半化为泥淖的手掌,平静道:“现在我和城池融为一体,它已经快被我炼化成法器。” “你们又能照顾我什么?”北茕灯挑眉,“我没有性命之忧,反倒是能够镇压住这里的灵脉之眼,避免那西方不知藏到哪里去的窃贼偷走灵气——” 望着一百三十八的神情,北茕灯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是担心,叶愫死了,我会走火入魔?” 他哈哈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本座好得很。倒是现在阿爻站在最危险的地方。” “你们不是很在意阿爻吗?那就快点去帮她啊。” “我老早就看你们修界联盟这群道貌岸然的人不顺眼了,”北茕灯轻蔑一笑,“你们依赖阿爻,教化阿爻,却半点不珍惜她。” 哪里来得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不过是这些人用来逃避责任的借口理由罢了。 随后北茕灯垂首:“滚吧。” “我不会有事。”他厌恶道,“妖族也是修界的一员,我不会放任这种情况发展——不止是为了妖族,也是为了阿爻。” 一百三十八沉默地看着他,随后道:“请您保重。” 北茕灯没有答话。 望着一百三十八走出城池,这座城中,便又只剩下了北茕灯和叶愫。 北茕灯开口,露出个恶意的笑:“叶愫,你看这些人——阿爻真是错付了。” 叶愫叹口气,回答:“好了,你也消消气吧。” 她温柔道:“阿爻那么聪明,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本以为她看不出来你在我身体里,”北茕灯新鲜道,“倒是没想到,阿爻变聪明了。” 谢今爻听见叶愫的叹息的时候便猜到了。 在北茕灯的幻境里,为何会一直听见除了北茕灯心声之外的不同心声? 那并非走火入魔而陷入的性格极端。那本来就是,一个身体里,住下了两个灵魂。 北茕灯露出个笑:“都说过,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死呢?” 他声音诡异地缱绻:“这样也好——只要我不死,你便不会死。”同生同死,共同消弭。 他半垂下头,足踝处已经化为与土地相连的污泥。 狐狸带着骄傲,对着夕阳眯起狭长妖媚的眼睛。 “没有人能够算计我。” * 这座雪山极高,听着风声呼啸,二人已不知走了多远。见天幕渐黑,苏不遮带着谢今爻找了个岩洞钻了进去。 因为霜寒的缘故,谢今爻格外怕冷,苏不遮给她揉了揉僵硬的手脚,随后道:“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些柴火。” 谢今爻颔首,黑暗之中,露出个信任的笑:“我等着你回来。” 苏不遮见她笑,心头便软成一片,他低声应道:“好。” “记得不要出去,外头风雪大,冷得很,你受不住。” 他嘱咐完这一句,便出了洞穴。 雪白淹没在雪白之中,在夜色下闪过一道迅捷的影子。 谢今爻长途跋涉,如今到了休息的时候,便倚靠着岩壁,微微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身上冷得如同结上一层霜,便睁开了眼睛。 只见月色如钩下,流动的雪花蜂拥,黑暗洞口前站着一个人。 雪白的毛发在月夜上如同鎏辉镀银一般,一双碧色眼瞳,冷淡地注视着她。他背负着一身月光,光影斑驳中站着,如同画。 谢今爻迷迷糊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猫咪?你回来了?” 猫咪走路一如既往没有声音,他手中握着白骨长刀,靠近了她。 谢今爻并未有任何防备,也正是这一刹那,白骨长刀起,倏忽插向了她的胸口。 谢今爻一闪,白骨长刀擦过她的小臂,带出一道长长血痕。她有些错愕:“猫咪?” 借着月光,她更清楚地看见那完全一模一样的眼睛,然而眼神却十足陌生残酷。 像是——像是对着陌生人。 这让谢今爻想起,自己在北茕灯幻境里见过的那只假的猫咪。 霜寒嗡鸣声和战意按捺不住,谢今爻看见面前的猫咪,依稀歪了歪脑袋,眯起眼睛笑了笑。 那笑也是陌生的,谢今爻听见他的声音:“可惜了。” 随后是一道刀光又起,谢今爻眼神洞明,只听铿锵火光闪过,霜寒和白骨长刀顺锋擦过。 谢今爻冷声道:“你是谁?” 然而对方并不说话,只是再度笑了笑。 那笑中并无恶意,却带着十足的审视,让谢今爻禁不住皱了皱眉。 眼前的人周身裹挟着风雪,她可以清楚地辨别,这并不是任何一场幻境。 这是一个真实的,和猫咪有着相似眼睛的人。 他的脸,也并不是假的。 伴随着逐渐清明的意识和战斗,谢今爻如同明镜的霜寒,映照出一道剑光,照耀了面前人的脸。 谢今爻看见了他的脸。 一张同样美丽的却冷漠的脸。那眉眼是相似的,只是猫咪更温暖,更善意动人。 那张脸也有着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相似。 “你到底是谁?”谢今爻冷声道。 “老祖宗年幼时,我们曾经见过一面。”对方声音粗噶,与俊美的面貌极端不符,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只是没想到,老祖宗能活这么多年。” 这样冒犯的话,却被他说得格外彬彬有礼。 “修界制造出来的就是这样的怪物啊。”他微微一笑,“不过修界并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你的价值。” “我并不想杀了你,你很有用。”他俯身,望着谢今爻,“不枉犬子追随你一路。” “只是小儿不知大业,”他手中的白骨长刀向身旁一侧,“之前他说过的话,老祖宗就当做是戏言吧。” “你是西方领主?”谢今爻就算先前不知,如今也猜出大半。 西方领主噗嗤笑出了声,随后答道:“小姑娘挺聪明。” “你周围的人都很有意思,你也是。”他笑起来像是个和蔼的长辈,“若不是实在是需要炼化,我也不愿意对西方领主出手的。” “不用想着犬子来救你。”他含笑道,“父子初次相逢,我欣喜万分,已经将他困在阵中了。” “只不过没想到当年应情劫和筏子结合时出生的稚子,竟然能成为如今的魔尊。” 筏子。谢今爻于心底重复一遍。 猫咪的母亲,只是他渡过情劫的筏子罢了。 “我真的很欣慰。”他手中的白骨长刀划过她身侧的凝雪,“所以跟着我走一趟吧,老祖宗。” “你不是,也想要答案吗?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而且,修界要是出了事,你一定会成为弃子的。”他惋惜道,“所以,不如和我合作。” “和你合作?”谢今爻重复一遍,随后冷然道,“西方领主是想要炼化我吧?” 他究竟是准备了什么样的邪术,竟然能够让人的灵力枯竭? 西方领主望着他,那一双和苏不遮相似得令人不适的眼睛温和地看着谢今爻:“不是炼化啊。” “如果炼化的话,就不能物尽其用了。” “老祖宗真是没有一点应该有的戒心啊。是因为这些年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足够令你忌惮的对手吗?”他若有所思,目光落在她小臂的伤口上,“亦或者是,只要是看到这张相似的脸,就无法生出戒心?” “还是,两者都有?” 话音刚落,谢今爻的脑海已经有些空濛。 她迟缓地眨了眨眼。 “很惊讶吗?”西方领主含笑,“小姑娘,听说你无亲无故,那就让我来给你上一课?” “不要把对手看得太高尚了。” “像是我——打不过你,我就会用淬毒的兵器,就会用暗器。” “唉,”他叹口气,“不能控制北茕灯,就走点邪门歪道。” “那老家伙骄傲过头,也很好对付,只要卑鄙一点,就足够对付你们很多人了。”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叹口气,“孩子们都这么强了,老人家如果不用点手段,还真的很难获胜呢。” 第68章 那我们一起把这个世界…… 苏不遮在一片空濛之中睁开眼睛,细密的雪白眼睫和眼前的景色几乎融为一体。他被困在了这一场暴风雪之中。 他伸出手掌,手掌上落下的晶莹雪花很快化为澄澈的水珠。 就连这雪也是如此真实——看来自己并非被困在了幻境里。苏不遮在狂风下抬眼向着面前唯一的峰顶上望。 究竟是谁要困住他们? 他手中带着黑气的白骨长刀,在这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之中,毫无施展的余地。这个地方,似乎被人做成了一个结界。 奇怪的是,结界的气息,不仅带着灵力,还有奇异的熟悉的——魔气。 苏不遮蹙了蹙眉。 面前的白雪之上,是逐渐被狂风抹去的脚印。他继续沿着雪道上的脚印前进。 这脚印正通往面前的高山。许是因为雪豹的习性,他并不畏惧这雪山的严寒,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在一片夜色茫茫的雪白之上,望见一豆萤光。 随后,风雪渐消,他也终于感知到,这条路,正是归途方向。 雪地上那一层层的脚印,却并非是他的。他霍然抬头,随后望见那萤光位置。 那是个洞口。洞口之上,一弯银月如钩,几乎要戳破了这夜色。苏不遮浑身绷紧,加紧了速度,而后便在那暖融融的洞口里看见个身影。那身影显得格外形销骨立,被风一吹,衣袖都鼓起,轮廓也被衣衫的线条勾勒出。 他端坐在篝火之前,面容平静,似乎并没有感知到苏不遮的到来。 金红色的火光点染了这人雪白的眼睫,带着点奇异的诡异妖异之感,苏不遮踩着雪,并没有声音。 苏不遮面带困惑地站在原地,随后莫名打了个寒噤——这场景,过分地熟悉。 面前这个人,也过分的熟悉。 他走到了雪堆旁,怔怔地望着那熟悉的面容。那人也似乎终于觉察到他的注视,眼睫一颤,无比优雅庄重地掀开眼帘,沉静地望着他,随后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你来了。” “为何不唤父亲?”那人形容昳丽如幻,身着大红色氅子,那颜色鲜艳如血,夸张的艳丽如同疯魔臆想。 他一双点碧的眼眸,带着天生的高高在上的漠视冰冷,望着自己唯一的子嗣,随后施恩般微笑:“过来坐。” 苏不遮冰冷无机质一般的眼眸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半秒。 随后刀光起,带着汹涌澎湃的魔气。 西方领主后退一步,轻盈如鹤,与苏不遮隔着极近的距离,他垂眸望苏不遮的脸,喟叹一声:“倒是和我长得很像。” “看来你与你母亲,都是一个性子。”他缓缓摇头,“我有点失望。” “还记得我抛下你和你母亲的仇恨吗?”西方领主叹息一声,随后笑容依旧慈爱,“傻孩子——” 苏不遮声音低沉,打断了他这温情脉脉的长篇大论,只是简短道:“她呢?” 西方领主的面色一僵。 他确实没有想到过,苏不遮的情绪波动,与他毫无关系,甚至和他母亲毫无关系。 西方领主含笑:“她在宫殿里头等着你呢。” “你当真愿意一直跟着她?”他微微一笑,“你看,她身上有太多责任,百年前能为了那些事抛弃你,百年后——” “那是我的事。”苏不遮神色冷淡,并无他意料之中的丝毫恼羞成怒之色。 西方领主看清楚了他眼眸里确实对他毫无情绪,也不再气恼:“为父知道你喜欢她。所以为父替你将她抓住了,不是吗?” 苏不遮刀刃立起,险些自西方领主咽喉擦过。 西方领主面容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看来你是认真的了。” 随后,他手指隐秘一翻,数道银色影子飘逸而过,苏不遮连眼都未曾眨一下,闪身一避,同时再没给北方领主逃离的机会,只听“刷”一声,刀影划过,割下西方领主一缕银色长发。 苏不遮面容上流露出一点无情的可惜之色。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再出手。 “孩子,你不想知道谢今爻在哪里了?”西方领主及时开口。 苏不遮闻言,面容上却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带着几分讥嘲。自一百年前他就知道,没有必要和面前这种人废话,越是废话,谢小羊才越是危险。 他连话都懒得和西方领主说,便要抹掉西方领主的脖子。 与此同时,他捏在西方领主肩头的手却传来一阵诡异的刺痛——是灵力刺痛魔族的感觉。 手中的白骨长刀,也微微反震动着他的手,几乎磋磨开他的虎口。 苏不遮只是皱了皱眉,随后继续下手—— “你要用我留给你的武器,来对付我?”西方领主叹息一声,“大逆不道。” 苏不遮面无表情,只是推进了刀刃一寸,反抗着刀上传来的反推力。 他从来不在意武器是谁的,只要能杀人就够了。 “她知不知道,你这么冷血?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下手?”西方领主默不作声地反抗着苏不遮的力量。 苏不遮总算给了他一个正眼,只不过是依旧带着嗤笑之意。 他像是看个可笑的物什似的,看了西方领主一眼,随后斩钉截铁道:“你死了,她不就不知道了。” 身为自血海沙场中打拼出江山的上位者的气息,也终于在这温驯皮囊下露出些端倪。 白骨长刀不能推进,他便有些无趣地将白骨长刀抛掷一旁,伸手来握住面前人的脖颈。 西方领主未曾想到他直接上手,喉头被紧紧攥住,一时竟难以呼吸。 苏不遮的手指还在寸寸收紧。 西方领主袖中飞出无数刀影,苏不遮一避躲开,随后大概猜到了谢今爻是什么被抓住的了。 羊绝对不会想到有这些法子可以攻击别人。 见手底下的人还不老实,苏不遮步步逼近岩壁,随后“咚”一声,西方领主被掐着喉咙抵在了岩石墙壁之上。 这猛烈的一撞,几乎把他喉头震出血来。 也正是这时,苏不遮手中一轻,随后便是一空。 西方领主凭空消失在了这洞穴之中。 然而身侧的魔气,妖气,灵力暗潮汹涌,苏不遮知晓,西方领主依旧在自己附近。 然而,地面上传来弱弱的一声:“猫咪?” 随后,那一团人影,怕了起来,周身穿过月光,朦胧望他:“你怎么才回来?” “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你已经将火生起来了吗?”谢今爻的面庞被暖融融的篝火照耀着,看上去真实又空幻,“难怪这么暖和。” 苏不遮神情冷硬。 谢今爻正要继续开口,就被一把白骨长刀抵住了咽喉。 苏不遮面带厌烦之色:“别用她的脸骗人。”别给她抹黑。 迷梦草神色一僵,被识破的虚假皮囊逐渐褪色,她露出点嫉恨之色,随后隐没在黑暗里。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望着对面那双自黑暗中逐渐闪现的碧绿眼瞳,苏不遮面容平静。 西方领主叹口气,随后极其温和道:“你就没想过,如何得到修界吗?” “真奇怪,历任魔尊明明都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苏不遮已经看出了他身上的奇诡之处。西方领主现在像是个半人半妖半魔的怪物,超脱于世间无数物种,不受五行法则克制。 普通的法子,根本没办法伤害到西方领主。 而且,方才那迷梦草的模样,有一种他非常讨厌的熟悉。 西方领主看他脸色,便知道他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 西方领主愉悦地笑了笑:“知道吗?一百年前,若不是我及时知道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谢今爻,她早就被迷梦草控制了。” “而你,和现在的北茕灯就没什么差别了。” “所以,你原本的目标是我。”苏不遮平静道。 最初想要炼化的是他,而非北茕灯。 “毕竟是妖和魔结合生出的孩子,”西方领主耸了耸肩,“哪有比你跟合适的容器呢?” “不过,你真的该庆幸。”西方领主悠悠道,“谢今爻比你更合适。” “而你,现在有更有价值的事情做。” “我的儿子,你应该承担你应有的责任。”西方领主含笑晏晏,“你也不喜欢修界,是吗?” “那我们一起把这个世界推翻,建立一个更好的,好不好?” 第69章 她会是你的奖励。 西方领主含着笑意望着这个他意料之外的优秀孩子,等待着他的答案。 苏不遮眼中神色莫测,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好啊。”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白骨长刀隐没,随后答道:“不过你先将她交给我。” 西方领主微微一笑:“先等等吧。” “等你帮助我完成了我想要做的事情,她会是你的奖励。” 苏不遮握住白骨长刀的指节微微一收:“她现在在哪里?” 西方领主有些惊讶,答道:“我说了,那会是你的奖励。‘ “现在跟着我回家吧,孩子。” 白雪皑皑之中,穹顶处跃出一轮粲然的太阳。 偌大的冰晶般剔透的宫殿中,西方领主示意他:“坐。” 冰殿中并不暖和,甚至比外头还要严寒,西方领主却丝毫未能察觉一般,倚靠在冷澈的高座上。 “你不会背叛我吧,孩子。”他笑起来是与容貌完全对立冲突的异样慈爱,“毕竟你很想要那个奖品,不是吗?” 苏不遮神色不变,淡淡道:“我没有答应过你。” 西方领主却并没有生气,他笑了笑,随后道:“险些忘记了这个——兴许我们应当互通姓名,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也未曾告诉我你的名字。” 若是在寻常陌生人之间,这兴许是一种礼数,然而这话放在父子之间,就显得分外可笑了。 然而两人都面无异色、 “虽然我知道你的名字。”西方领主含笑,“可是你应当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从母姓苏。”苏不遮眼睫都不眨一下,“取不掩不藏,光明磊落之意,是不遮。” 有种莫名的讽刺意味。 西方领主却毫无觉察一般,随后颔首道:“你母亲很会取名字。” “本座名,倚雪。” 苏不遮平淡地点点头。 而西方领主似乎在苏不遮的面容找到了点熟悉影子,神色中有些怀念之意。 “可惜,若非情劫的缘故,兴许我能将她带回来也未可知。” “你母亲还好吗?”他询问道。 苏不遮抬眼,十分平静:“我以为你会知道。”他越是平淡,越是显得嘲讽无比。 毕竟早在一百年前就盯上他了,不是吗? 西方领主有些遗憾:“我以为我们的对话会比现在好一些。” 苏不遮并没有兴趣和他走这种毫无作用的流程,毕竟他知道西方领主肯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那失踪已久的母亲的现状。 苏不遮也不和他多废话,坐在了冰冷的座椅上。 “说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西方领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随后道:“孩子,你知道情劫吗?” 苏不遮不置可否,微微掀起眼皮看他。 西方领主道:“你母亲便是我的情劫。” “所谓大能,顺应天道,遭遇劫难,生者少,罹难者多,你可曾想过为何?” “天地之间,万物平等。”苏不遮垂下眼睫。 说得通俗一点,得到的越多,就要承受越多相应的风险。 比如谢小羊的天生灵体,修炼进益的同时,也让她比寻常大能早数百年遭遇情劫。 如同上天修剪自己花园里的花朵一般,不止剪去腐坏的,也剪去惊艳的——养分均等。 西方领主颔首,随后露出个笑:“我昔年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之中,有一个名为上者的存在,上者之下,便是我们这样的子民——可否觉得与我们这个世界相似?” 苏不遮眼眸微微一动。 这个世界,类似于上者的存在,便是虚无缥缈,无人知晓的天道。 天道平均一切,天道主宰万物。 “而那个梦中,由于对于资源的渴求的欲望,人们开始了战争,自相残杀。听上去是否与我们的世界也很相像呢?” 就像是魔族和修界曾经经年的战争一样,都是为了争夺灵灵力资源而不断开战,欲壑难填。 “原本没有战争的时候,大家都和谐共处,每个人都做着天赋给予的工作,可是后来,那个世界总会出现和别的同类不一样的超群存在,他们有的更聪明,有的天生巨力,有的甚至能与动物交流沟通——每个人拥有的不一样多了。” “那些异于常人的人,总是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变得更富有,更强大,然而剩下的人,便沦为他们争夺资源的工具。” “你猜后来,那个世界怎么样?” “那些天赋异禀的人,总会比平常人更容易遇到灾祸。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头——后来,出现了一个除了上者之外,最高的统领者,他蔑视上者的存在,刚愎自用,肆意开战,争夺自己想要的一切,奉行自己的意志。” “最终,上者淘汰了许多人。” “他重新创造了这个世界。”西方领主雪白的眼睫搭在眼睑上,面容在光辉折射下,显得莫名不似活人,带着种令人心悸的朝圣狂热感。 “而在做了这个梦醒来之后,我明白了天道神谕。” “天道想要让我帮助它重塑这个已经腐朽的世界。” “大家都应当是一样的——所以我首先帮助天道剥夺回那些引起争端的,没能平均分配的资源。灵力。” 他睁开碧绿的眼瞳,随后叹息一声:“但是后来我发现,灵气并不是能够轻易收回的。” “灵脉里的灵力,很容易就能溯流收回,但是有一部分灵力,并不是简单溯流就能收回的。” 那一部分灵力,是已经被吸收为身体一部分的。 哪有该如何收回呢—— 落叶归根。让那些人身死道销,与天道两清不就可以了。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还回灵力。”西方领主叹口气,“这让我非常为难。” 不主动还回来,那就只能由他来想办法用些手段收回了。 “不过你放心,”他眼眸眯起,“我不会对谢今爻怎么样。” “她不会被我杀死,我暂时不会收走她体内的灵力。” 苏不遮不可能相信他的说辞。毕竟在眼前这个人眼里,所有的暗算手段,不过都是为了达到大道不足挂齿的。 “我说过了,她会是你的奖励。” * 谢今爻于一片黑暗中醒来,周遭是如同浮游生物一般的萤火。 此处是个山洞。 她正在一片水潭里,水潭截腰高度,她手腕被造型奇异的锁链紧紧扣住,无法挣脱。 谢今爻仔细分辨,发觉锁链上头不仅仅有灵力律动,还有缠绕的妖气魔气。 她一时难以挣脱开,抬眼见霜寒亦是被紧紧捆绑在洞壁之上,连嗡鸣都不得发出,只能在她醒来之际,散发出莹莹光芒。 这水潭通体呈现晶蓝色,微微发光,像是块巨大宝石,其中灵流之充沛活跃,让谢今爻都意料不到。 那灵流被困在这片水潭之中,谢今爻这样猜测,只是不知道那个和猫咪长相相似的人准备拿这些灵流做什么。 方才想到这里,潭水便传来一层层波动,自一点微光的遥远洞口处,蓝色的灵流如龙一般,引探而来。 它似乎寻找着一个突破此处的地方,最终将目标放在了谢今爻的身上。 谢今爻浑身一战,面容因剧烈的痛苦而失色苍白。 那强悍不知何处而来的灵流,正在绵绵不断地注入到她的身上。 谢今爻这才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她被人当做了灵力的容器。 她天生灵体,经脉极强健,灵流虽然带来痛苦,但是完全在她身体承受范围之中。 所以她甚至不能昏厥,只能在强烈如闪电雷击般的灵流之中清醒地接受痛苦。 她抬起头,努力克制着体内灵流的翻涌不止,随后唤:“霜寒?” 霜寒光芒大震,那灵流便被霜寒引向岩壁四周,向周围溢散而去。 谢今爻得以喘息片刻,随后借助身体中旺盛得超乎想象的灵流与枷锁对抗。 “别动,小姑娘。”岸边传来个熟悉声音。 谢今爻抬眼望,看见岸边伫立着个瘦削人影,一双幽碧眼瞳正在暗夜中灼灼发光。 可看得出这人心情不错,正在微笑。 谢今爻蹙了蹙眉,懒得理他。 谢今爻觉得这人一看就有病,和北茕灯之前一样。 她继续和手里的枷锁镣铐做斗争。西方领主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挣扎,顺便也指导她:“这是妖魔灵气共同制作的,你也许能够挣脱它,但是得花点功夫,但是,你的时间也不太多了。” 倚雪并不担忧和自己那便宜儿子之间的承诺。 反正便宜儿子也是要用来做容器的。 他这一生撒的谎已经数不胜数,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只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早已经想好了,谢今爻和便宜儿子送上门的时间也刚刚好。 谢今爻用来装灵力,便宜儿子用来装魔气,他用来装妖气,然后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就带着这些东西归化天地。 “听说你也是接我儿子来渡情劫的?” 谢今爻自然猜得出他儿子是谁,这两个人长得这么像,猜不出来才奇怪。 她并不想理他。 谢今爻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不要脸的对手。 明明是个长辈,明明字里行间和北狐狸一个调调的重面子,却半点脸都不要,打不过就用毒。 “所以我说,你们都很好对付啊。”倚雪百无聊赖道,“你没戒心,北茕灯太过高傲,我儿子一遇到你的事情就乱了章法。” “小姑娘,被修界当做武器培养起来是什么感觉啊?”他微微一笑,“看来你已经习惯了?” “凡是都冲在前面,现在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啊——你知道吗,原本我选中的是北茕灯的,这一切,你都替北茕灯受了。” “北茕灯没有告诉过你,他遇见过我吧?让我想想,他为什么不告诉你呢?” “明明你这么在乎他,把他当朋友,是吧?”倚雪若有所思,“我记得,你入城的时候,他也是准备第一个杀了你吧。” “小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未曾出生的那些年里,北茕灯似乎是整个修界和妖界放眼望去的最强者?” 谢今爻停止了动作,随后表达了自己的不喜欢:“你很吵。” “小姑娘没礼貌。”倚雪嘴上这么说,面上却毫不在意的模样,“不过你要死了,你一点都不害怕。” 谢今爻觉得他奇怪:“你才没礼貌。” “这才是第几次见面,你就说我要死了。” 就连一百三十八他们也都是认识了她很多年才预言她的情劫凶多吉少。 倚雪顿了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倒是有点意思。” “我觉得你也很有意思。”谢今爻面色不变,继续和手腕上的锁链做斗争。 “哦,你倒是说说,我有意思在哪里?”倚雪俯下身去。 谢今爻懒得再看他:“我少见人这么无聊。” 谢今爻实在是很不喜欢面前这个人。所以她并没有一点好脸色。 倚雪被她怼得很开心:“如果不是你的作用太大,也许我可以把你留到最后一个。” “但是很可惜,你是要先被回收的。”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天生灵体呢,方才那样程度的灵流冲撞,你都安然无事,难怪北茕灯在你出生没多久之后就被你夺走了最强的称号。” 谢今爻认真看他,随后道:“是四百年。” “好吧,四百年。”倚雪无所谓地耸耸肩。 “这么一想,我也没有离开我那儿子多久,他便长到这么大了。”倚雪思索道,“魔族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快吗?” “不对,”他自言自语道,“人族也是,比如你。才几百岁就这么大了。” “没离开多久吗?”谢今爻抬眼看他,“四百年,生死都多少轮了。” “魔族寿命并不长。”倚雪叹口气,“和凡人也没什么差别啊。” “否则我当年可能也会一不小心忍不住把他们带回来的。” “他们?”谢今爻重复一遍。 “啊,”倚雪露出个浮于表面的怀念神情,“是啊,我曾经也是想过要带小遮和他母亲回来的呢。” “可惜小遮天生是个废体,估计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我只好自己离开了。” “废体,所以就离开了吗?”谢今爻蹙眉。 “是啊,我原本也没想到他能长大。”倚雪愉快道,“所以我都快把他忘了。” 这几百年来,他有时会想起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孩子,随后庆幸自己没因为一时意动将他带回来—— 他要是半路反悔了,估计会把那孩子掐死的。 现在想来,还不如当年带回来养着,反正现在也还是要杀的。 如果当年带回来,兴许能把苏不遮养废物一点?那么今天杀的就不是他了。 倚雪心中浮起罕见的一丝温情,随后可惜道:“不过太可惜了,他长大了,还超乎我意料的好。” “不,是超乎我意料的合适。”倚雪叹口气。 “小姑娘,你知道吗,那孩子的母亲和他一样是个天生废体。” “当年渡情劫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可是我倒是没想到,这废体加上我的妖气灵力都无法改善分毫。” “所以我才觉得失望。”他深深叹口气。 谢今爻难以分辨出他那句话真,那句话假。 对她说这些虚虚实实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只会觉得烦,就像是以往刚开始练剑的时候一样,累极了却还得忍受着炎热骄阳。 谢今爻咕咕哝哝:“你好烦,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倚雪被她逗笑了:“这么不喜欢我啊,我只是闲得无聊,来找你说说话罢了。” 随后他站起身,也不再多说,走向洞口:“还有两天,明天我会让小遮来陪你的。” 不过是陪生还是陪死,就不清楚了。 第70章 等我回来。…… 倚雪走后,整个洞穴再度陷入一片沉寂。 谢今爻努力思索如何才能自此处离开,随后,察觉到自己胸前微微发烫。 她垂眸去看,才看见自己胸口闪亮灼灼的东西,竟是那枚粉色的原石。 原石项链和这里强悍涌动不止的灵流共振,越发剔透晶莹。 谢今爻想起阿蜜的笑颜。 “瑶瑶,你一定要带上这个哦。”她想起阿蜜曾经无数次这样说过。 “它会保护你平平安安的。” 她久久凝望着自己胸前衣服中的原石,隐约被启发出了个模糊念头。 * 苏不遮走进这幽暗的洞穴之时,谢今爻正湿淋淋地在水中,紧闭着双眼,安恬又宁静。 她脸色苍白,但是呼吸均匀,并非昏厥。 他蹚下潭水,随后感受到自己身侧的灵流,都以难以遏制的巨力推动着自己来到那潭中央石柱旁——谢今爻所在的地方。 随后他眼看着幽蓝色的灵流,一头扎进她的身躯里。 她微微不适地蹙了蹙眉,却没有睁开眼。 苏不遮的手指拂过她淋湿的额发上,随后以衣袖轻轻擦拭她的脸,谢今爻被这熟悉的触碰唤醒,朦朦胧胧睁开眼,随后露出个笑:“猫咪,你来啦。” 苏不遮的心都被她此时此刻所说的话揪紧。 她很确定他会来。 苏不遮颔首,二人在水波荡漾折射的光线中抵额:“别担心,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谢今爻乖巧地一动不动,随后皱巴巴的一张脸望着他:“猫咪,你有没有听到修界的消息?” 她这么久没有回信,修界估计都要乱套了。 苏不遮叹口气:“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谢今爻一张苍白的脸上依旧是笑意:“我没事的,我真的很厉害的。” “以前小时候习法,我掉进冰窟窿里都没事,如今这个程度,不算什么。” 她的话并没有宽慰他半分,反而让他皱紧了眉头。 谢今爻愕然地望着他变得更加糟糕的脸色。苏不遮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神情不太对,叹口气,舒展了眉头,再三劝诫自己不要太过严厉;“谢小羊,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忍耐这些。” “对不起。”他闭上眼睛。对不起让你遭遇了这些。 “但是你也许可以多想想你自己——就算是为了我。”他声音低沉,在洞中回荡。 谢小羊并不懂得她自己多么珍贵,多么重要。苏不遮的胸腔闷闷的有些疼。 她和他生活在雪山之上的时候,他何曾让她受过她认为只是尔尔的委屈? 她畏寒,冬日冷到极致的时候,他亲自给她做鹿皮靴子,将她冷冰冰手脚焐在怀里,生一夜的篝火,并不是为了听见她此刻的这句话。 谢小羊本来就是个弱小的人族姑娘,是需要被照顾的,需要精心对待的。 她并不是铜墙铁壁,她会像寻常任何小姑娘一样发高热,撒娇要东西吃,喜欢吃甜食—— 一一都可以满足她,偏偏她要在自己眼前理所当然地受委屈。 “这件事结束之后,修界应该不再需要你时时看顾了。”苏不遮告诉她。 谢今爻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小羊,也许,没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之后,你可以多考虑考虑自己。” 谢今爻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中,有“离开修界”这个选项。这像是一波新奇而让人畏惧的浪潮一样,冲淡了她的所有想法。 多考虑考虑自己吗?可是,我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其他需要考虑的事情。 “除了修界之外,我需要考虑的就只有你。”她认真地告诉他。 苏不遮并不奢求在她心中排上个第一位,他只是收起了令她不安的神情,随后解开了她手腕上的锁链:“我背你出去。” 谢今爻有些茫然:“我们去哪里?” “西方领主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我能够阻止,把你留在这里,我处于下风。”他冷静的声音透过风雪清晰地传来,“我已经和一百三十八联系了,他会立刻来接你。” “等等,修界需要我留在这里......” 谢今爻的话乍一出口,便被苏不遮打断:“不需要。” 他认真地重复一遍:“不需要。” “谢小羊,相信我一次。”他轻声道,“我不愿意将你放在这么危险的情况里。” 谢今爻在这风雪中被他用大氅裹成一团,听见他的声音:“等我回来。” 随后是一次颠倒挪移,她便被推出了西方雪山的结界,与此同时,被熟悉的人扶住,谢今爻回头才看见一百三十八那张严肃的脸。 “老祖宗,跟我们回一趟修界吧。” 谢今爻摇头:“不行。”随后她回首唤苏不遮:“猫咪,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苏不遮的身影在风雪的包裹中,带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他轻轻叹口气:“这是只有我能够做到的事情。” “等我回来。”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漫天皑皑大雪之中。 一百三十八拉住谢今爻:“老祖宗,若是你现在再冲进结界,对魔尊没有半点好处,还是先跟着我走吧。” “妖界剩余的三位领主,已经来到了修界联盟,就等着您了——魔尊和西方领主在一起,正是里应外合之计,这才是解决此事的最佳处理方法。” 然而这一次谢今爻并没有像原先一样好说话了。 她神情困惑地询问一百三十八:“阿易他们知道吗?” 一百三十八顿了顿,随后道:“魔尊嘱咐过,暂时不要告诉魔界这件事。” 谢今爻的手指微微一收,随后道:“所以你们便真的听了?” “我们并不想让你承担风险。”一百三十八并未退缩,“老祖宗,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您平安。” “所以就可以让他来代替我承担这份风险吗?”谢今爻难以理解。 她原本以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所以毫无怨言。 但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从头到尾都无法决定自己的位置。 修界联盟希望她平安,所以默许了先牺牲苏不遮的可能性。 怎么——怎么能这样做呢? 是她之前做得不够好,不够让他们相信自己处理解决事务的能力吗——不,不是的。谢今爻打了个寒战。 他们知道这件事情危险,所以找了个替代她承担死亡风险的人。 “老祖宗,冷静一些。”一百三十八身侧的长老劝慰她,“您要记得,您和魔尊之间还有一段情劫没有结束。” 谢今爻在寒冷潭水中都未曾觉得浑身这样冰冷。 她望着眼前陌生的,自己视为“家人”的人。就连她都听出了他们的话外之意。 他们想要让她与猫咪划清界限,如果猫咪出事了,自己也能避开情劫——谢今爻再度打个寒战。 “老祖宗,结界已经封闭,您若是一定要进去,势必会惊动西方领主。”一百三十八有些不忍,“您还是先跟着我们回去吧——这也是魔尊希望的。” 谢今爻闭上眼睛。 随后冷淡道:“可以,等我把这个交给他。” 谢今爻将脖颈上的粉色原石项链放在了雪堆之上,这才后退一步。 她深呼吸一口气,随后道:“走吧。” * 苏不遮回到大殿的时候,便被一阵无形威压压倒在地上。 他猝不及防地半跪在地,白骨长刀支撑着身体,没有低头。 “说好了,那是你的奖励,你怎么能在没有完成的时候,自己去取呢?” 面前飘过一片淡白带蓝的影子,苏不遮起身,与他对视,随后宛然一笑。 看着他这笑,倚雪原本沸腾着杀意的眼中掠过一丝恍惚。 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个什么人似的。 然而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倚雪露出个和蔼又冰冷的笑:“是因为气息与我相似,所以才能在山间畅行无阻吗?” 他俯身,如同蛇吐信子一般,曼丽又冰冷:“我对你的耐心就快要完全结束了。” “我不介意,明天就把你当做容器,取代谢今爻的位置。” “你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亲手将你炼化打碎。”倚雪轻轻叹息,“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你没有那小姑娘好骗。”倚雪总结道。 “所以只能先处理掉了。” 此时,苏不遮察觉到,倚雪身上的气息,除了旺盛的灵气妖气,又裹挟上了一丝魔气。 “你猜,我去了哪里,能让你有这么长的时间带走那小姑娘?” 第71章 耗空这座山。 “你去了魔界?”苏不遮并不意外。 西方领主叹口气,随后道:“我去寻你母亲了。” 苏不遮并不意外:“嗯。” 他敷衍的态度并没有让北方领主露出一丝怒色,相反,北方领主方才阴鸷的神情转为笑意,随后他开口道:“你猜你母亲现在在哪里?” 苏不遮连眼睫都没掀起,眼中毫无波澜。 他淡淡道:“我有点累了。” 西方领主的目光落在他湿漉漉的衣摆上,随后平静道:“你母亲抛弃你之后,有了新的孩子。” 苏不遮眼眸微微一动,并未说什么。 “你今日送走了谢今爻,若是让她活着,来日她身边可不会是你。”西方领主微微弯唇,带着点恶意的笑。 “你身上有血腥味。”苏不遮眼眸扫过他染上血迹的衣摆。 “唔。”西方领主抬手,将衣摆上的血痕扫去,随后道,“碰了点不该碰的东西。” “你受伤了。那是你的血。”苏不遮冰冷道。 他嗅得出来,那是倚雪的血。 倚雪眉峰微微一挑,随后冷冰冰道:“你不是累了?” “那就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要用上你。” 苏不遮并没哟多问,转身便离开了冰殿。 倚雪冷淡的神情在苏不遮转身的那一刻倏忽变为吃痛。他额头上青筋乱跳,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剑锋入了一寸半,差点剜出他心脏。 他坐在冰雪王座之上,手中祭出的魔气妖气混合如网,一点点缠绕攀爬上了他的胸膛。 很快,那剑锋引出的一道伤口便痊愈了。 他出神地望着苏不遮前行的背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外头的雪光闪闪晃到了眼睛,才自空荡荡的雪地上收回目光。 越发觉得这个世界糟糕。 倚雪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睛。 快点结束吧,让这个世界重新开始一次,不要这么糟糕了。 苏不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窗外的雪地里,一抹鲜明的颜色夺去了他的注意。 那是橘黄色的,如同太阳的温暖颜色。 它骄傲而灿烂地盛放着,追随着上空的一轮无温度的日光。 雪地里,竟然会生长出这样的花朵吗? 苏不遮微微蹙了蹙眉,走近了窗,俯身下望。 随后,他的瞳孔微微瞪大一点。 只见花瓣之上,挂着个小小的粉色原石吊坠。 苏不遮自然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它——那是阿蜜送给谢小羊的。 可是谢小羊明明早已经被自己送了出去,这里有重重结界,她也不可能再进来。 这项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忽然,那花叶微微瑟动一下,像是有灵始一般,贴上他的手掌心。 * 次日,在幽暗的潭水之中,苏不遮紧闭着双眼。 岸边,西方领主正望着他,一言不发,绕有兴趣。 “天生废体也是有用的。”西方领主赞叹道,“但倘若你不是天生废体,些许能比现在更强。” 苏不遮连眼皮都没有掀开。 北方领主淡淡笑道:“你的伤好了。” 他目光落在苏不遮渐渐趋于完美的身躯上。 “看,让你作为容器真的是很好的决定——至少你还能将你身上那些难看的陈年疤痕祛除。” “也许你作为魔气的容器,还能再吸收灵气?” 话音刚落,他的手指便凝聚起一团淡淡的灵气,注入到苏不遮的体内。 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的是,那灵气一如既往,很快逸散开来。 反而是苏不遮因为灵气和魔气在体内的双重倒荡,一声闷哼,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没用。”西方领主叹口气,随后收回了手。 只是他很奇怪,为什么苏不遮好像变弱了许多。 他将这一切归结于他到底还是个天生废体。 “看来还是需要谢今爻啊。”西方领主叹口气。 既然有着那样令人嫉妒的天赋,那么就更要承担起天道给予的责任了。 随后他喃喃自语:“唔,不过要将她抓来,实在是有点难。” 现在看来,还是要用些小手段才行啊。 西方领主的目光落在苏不遮身上,随后弯了弯唇。 他走出幽暗的洞穴,向着自己庞大的宫殿前进。 苏不遮在他走后,微微掀开了眼睫。 他拭去自己唇角的鲜血,随后眼中带着一层薄薄的笑意。 他咳嗽着将自己怀中系着的粉色原石项链取出,此刻,那原石项链已经晶莹剔透到了如同水珠的地步。 谢小羊为何留下这个,他了然于心。 这原石是由天地灵气化成,所有涌动到他身上的灵力,都会被这原石吸取一部分。 所以他不至于在成为容器的时刻受伤。 然而,他唇角再次溢出鲜血。他将原石项链放回胸口。 现在并不是灵力的过分涌入让他受内伤,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西方领主如今是妖气魔气灵气的容器,他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苏不遮无法将他彻底磨灭。 最多只能让他受伤,他依旧有喘息的余地,这无法解决现在的灵气衰竭问题。 西方领主现在已经是个行走的吸收灵气的器物,修士们一旦靠近他,灵力就会被吸干。 由此看来,苏不遮大概也猜到了一百年前推动修界魔界战争,创造出魔晶箭头的人是谁了。 看来一开始西方领主是想让世界自毁,只是后来因为他和谢小羊的出现,以及修界和魔界和平协议的签署,逐渐没了耐心。 苏不遮越发察觉到自己和北茕灯的相似之处。 他如今这样做,也是受了北茕灯的启发。 他要让西方领主将他炼化,才能反客为主,解决西方领主。 他也找到了保住性命的方式——只是需要大胆地铤而走险。 * 修界的人马不止一次攻打西方领主的雪山地带,也因此折损了不少兵马。 修界联盟在死伤惨重的情况下再也没有贸然出手。 说来也奇怪,这西方雪山现在就像是座妖山一般,一旦靠近了结界,灵力便会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许多修士死并非是被攻击致死,而是修为尽散,生生老死的。 而且根据观察来看,现在这个结界,更有意于去吸收高阶修士的灵力。 看着这可怕的伤亡人数,修界联盟再不敢轻易地让谢今爻出手。 因为各界领主的合力镇守,及时地阻止了灵力流向此处。修界联盟如今的意愿,便是一个耗字。 魔界妖界修界在这次灾难中体现出了绝无仅有的团结。 大家都等着耗空这座山,只要耗空了,西方领主终究会出来应战。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场战役来得这么快。 第72章 那就给她一剑,证明你的…… 乌云黑压压袭来,带着阴冷的风和漂浮的雪意。 谢今爻揉了揉额角,在受伤的修士营帐之中穿梭,随后抬眼,向着黑云罩顶的天际望去,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她身侧,自魔界和自家哥哥一同赶来的阿蜜拍拍她的肩,给她披上一件衣裳:“瑶瑶,莫要太过担心,魔主绝对不会出事的。” “还是没有找到苏小花吗?”谢今爻蹙着眉,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下。 阿蜜叹口气,随后不得不回答道:“莫要担心,哥哥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如今时局纷乱,苏小花不知去向,我理解你担心,但是瑶瑶,就算是为了修界众人,为了魔主,你千万要保重好身体。” 阿蜜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一句:“你莫要太拼了。” 这段时间,她将瑶瑶的努力都看在了眼里。 瑶瑶没日没夜的练剑修习,帮助受伤的被吸走灵力的修士们恢复身体,她看得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劳累过度了。 谢今爻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种程度的工作在她眼中根本不算是什么——她年幼时修法习剑术的时候,日夜颠倒,和现在也相差不离,更别说之前魔界修界战争的年代,她常年在战场上血雨来去,已然习惯了。 只是担心他。 谢今爻垂眸,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惊异于自己的变化。原本她可以坚定地在修界和其他事物中取舍,而如今,她却害怕自己不够坚定了。 如果西方领主用他的威胁她,她该怎么办? 谢今爻每每想到这个可能都觉得分外无措,但是偏偏,她什么都不能说。这句话说给任何人听都是一种无礼冒犯。 她不是什么寻常小姑娘,她没有资格在大局面前耽于情爱,所有人都依赖着她,仰仗着她,她的强大毫无破绽让他们在战斗中变得更加勇敢—— 他们需要的是她这样的精神支柱,所以她更不能显示出半点担忧焦虑。 尽管这是她最为焦虑忧心的时刻。 谢今爻闭上眼睛,随后在轰隆隆的冷风中裹紧了大氅。 在西方领主的地带,几乎常年处于严寒的冬日,这对她的身体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条件。 早年因为要提前通得剑灵更快修习剑术,她在幼年时期就和霜寒通灵,导致寒气过分入体,比常人畏惧寒冷。之前在魔界修界的战场上她的缺点并未展露,而如今到了这里,她每夜如坠冰窟,难以入眠,甚至连手脚都时常发颤。 阿蜜头一次看见谢今爻这样的表情,这让她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疲惫。 阿蜜无声地叹口气,随后揉揉她的脑袋:“瑶瑶,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啊。” “我虽然没用,不能做什么,但我会一直在的。” 谢今爻眼睫微微一颤,她露出一个笑:“好。” 又是这个表情。阿蜜蹙紧了眉头。在旁人问瑶瑶身体如何,感觉战况如何的时候,她总是露出这种轻松的表情。 希望瑶瑶的这个坏习惯能够早日改掉。 阿蜜叹口气,嘱咐她:“快点进帐子哦,外头太冷了。” 谢今爻颔首:“好。” 偌大的雪地之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一片天地之中。 谢今爻口中哈出一口热气,随后缓缓眨了眨眼:“又下雪了啊。” 她伸出手掌,掌心落下一片雪花。 “你冷不冷?”她喃喃自语。 此时,山风卷着冷冰冰的雪,落在她眼睫眉峰之上,她静静望着雪山之上,也不知在看哪里。 正在此刻,远处传来倏忽一阵破空风声。 谢今爻抬手,霜寒已然到了手中,便是悍然一挡。 “哈哈哈,”那粗噶的声音笑得爽朗,“小姑娘身手好。” 谢今爻面无表情:“你偷袭。”无耻。 倚雪笑了笑,一双格外肖似的眼睛一弯:“是啊。” “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用点手段,太难获胜了。” 此时,营帐内的众人,已经听见了那金石破裂般的兵器相击一声,纷纷拿着武器迅速跑出。 “你们反应好快。”倚雪慨叹道,“年轻就是好啊。” 谢今爻这次没有给长辈寒暄完再偷袭的机会,她抬起手,手中的霜寒便擦过倚雪的脖颈。 倚雪身轻如燕,轻轻后退,便无声轻盈地落在了远处的雪地之上。 “你似乎很想小遮。”他颔首笑道,“我也想清楚了,似乎不应该拆散你们两个。” 谢今爻并不打算听他多说,吩咐身后:“摆阵。”随后面冷如霜般扛着门板巨剑一挥而斩! 然而,倚雪身侧织起一张散发着浓郁黑气的大网,抵挡了这一次攻击。 倚雪抬首望着挥落巨剑的谢今爻,露出一个笑,随后侧首对着身后道:“幸好你来得及时啊。” 众人和谢今爻这才错愕地看见,那白雪覆盖的黑气深处,出现了一只苍白的熟悉的手。 那手透过一层黑雾,如同撕裂一道时空的缝隙一般,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一点,那卷起的黑气便收到了他的掌心,化为一道漩涡,回归到了黑色雾气之中。 那黑色雾气如同触手一般,缓缓收回,这才现出里头那一张苍白而惊艳的容颜。 那人如同上好瓷器做成的瓷人,亦或者是一尊玉石像,透着一种没有生气的机械美丽。 他一双翡翠碧绿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的人,随后俯身半跪下。 他声音一如既往,可却让谢今爻觉得陌生。 他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掠过谢今爻的面庞,随后转向另一边。 与此同时,他开口道:“父亲。” 倚雪含笑,随后呼唤他:“过来,我的孩子。” “这小姑娘想要见你,你想见她吗?” 谢今爻紧紧咬住了牙关,随后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身上。 那熟悉的人一点点走近,无机质的冰冷目光落在她身上。随后,他毫无眷恋地收回目光,道:“不想。” “孩子,你认识她吗?她说她认识你。”倚雪含笑继续道。 这一次,苏不遮连看都没有看面前的人,只是平静冰冷地开口。 “不认识。” “真的?”倚雪循循善诱。 “父亲为何一直问我?”苏不遮蹙了蹙眉,“我不认识她。” 倚雪还是怀疑,现在这个已经被做成了容器的人。 毕竟这个孩子不容小觑,即使是天生废体,也能另辟蹊径。 现在装成被炼化了骗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倚雪笑意宛然:“那给为父证明一下?” “既然你说你不认识她,那就给她一剑,证明你的真诚。” 第73章 灾厄。 苏不遮的目光淡淡的,像是一层雾气一般笼罩在谢今爻的身上。 随后他十指中化出一团黑色雾气,雾气再度凝结成了一把白骨长刀。 伴随着他的走近,修界的修士们纷纷上前一步,一时甲胄之声不绝,一旁的魔界一众却不知应当做什么了,此时也只能分外无措地站在原地。 谢今爻淡淡嘱咐道:“后退。” 修士们便遵从命令,后退一步,手中武器却一点不敢放下,俱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谢今爻的背影和苏不遮的面容。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紧张。 就连阿蜜的手指也攥紧了,险些掐进了掌心——魔主现在的状态看上去实在太过陌生了。 西方领主在一旁含笑看着谢今爻和苏不遮的对峙,等待着那刀锋入体时悦耳的一声。 苏不遮缓缓抬起了手掌,随后,刀锋所指之处,便是谢今爻的咽喉。 谢今爻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在他脸颊上寻找一丝他并未受控制的证据。然而令在场所有人失望的是,那白骨长刀,就这样直直下移,戳向了她的胸膛。 谢今爻身体微微一颤,众人都是惊呼一声。 只见刀锋没入她身体一寸,随后苏不遮的手腕被石子打中,松开了刀柄。 谢今爻脚下的雪地上开出一朵葳蕤的血色花团。 苏不遮抬首,不解地望着西方领主:“父亲?” 他满脸真诚的质疑,像是在询问西方领主为何突然反悔。 西方领主皱紧眉头,心中并没有因为这场好戏而感到舒畅,相反,更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有种无力的感觉。 他口气并不好:“回来。” 那如他所愿一般听话的儿子便走回到他身边:“父亲,怎么了?” 西方领主眉峰微抬,了无趣味道:“没意思,走吧。” 没有人知道西方领主到底想要看到什么,众人只看见谢今爻俯身,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胸膛,低垂下头,看不清表情。 众人的心都是咯噔一下,不安地注视着谢今爻。 人心惶惶之中,西方领主带着苏不遮消失在了一片雪白天地之中,仿佛他唯一的目的便是来让苏不遮捅谢今爻一刀似的。 眼看着雪地里再无二人的声音,以及谢今爻缓缓跪下的背影,一百三十八忙上前去搀扶:“老祖宗,你没事吧。” 谢今爻额角还有一丝虚汗,她双眼却异样的有神,注视着白茫茫的雪山。 一百三十八这才发现她捂住的是自己的侧腰,手指间还在渗出鲜血。 不是插中了胸口?一百三十八还没来得及想到这里,便见老祖宗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只见那衣裳上半点血痕也无,只是手指上沾染了血痕,伴随着谢今爻伸出手,那血珠涟涟的继续低落在了雪地上。 一百三十八眼看着她的手指一点点舒展开来,露出了里头的一枚血色覆盖的粉红原石。 日光下,原石之中,透出晶莹的色彩。里头竟有一枚小小的种子。 像是琥珀封存无数年前的生命一般,这一粒粉红色的原石,被人注入了生命。 谢今爻的手指间全是令人骇然失色的血迹,但是十指之中,全是完好无损的皮肤,没有一点伤口。 谢今爻的眼前浮起苏不遮方才的面容,他神情冷淡,随后手指拂过刀刃,擦出一道长长血痕,将手中的东西连同着刀刃的一送,送到了她掌心。 谢今爻并不知道他此举是何意,但是能够知道他绝对没有被控制。 阳光下,那枚粉红原石熠熠生辉,折射出万千生机勃勃的光辉。 * 那夜暴雪。 长老们的预言总算有了立刻兑现的一次,透过天象,他们都看出,代表着世界覆灭的森森冷意。 是夜,天宇之中,刺出一道长长电光,直插云霄,惊得人半夜醒来,巨型妖兽们也开始躁动。 据魔界边境的人通传,魔界边境的魔兽们因为不安已经开始自相残杀,践踏同类了。 最终,谢今爻还是带着修士们连夜上了雪山。 御剑飞行不能穿透的结界再度阻拦了他们,东小鱼道:“这东西是由妖气魔气灵气共同织造而成的,算是三界之外的东西,我们怕是进不去。”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传来烈烈风雷之声。这一层透明的强劲的结界便像是被狂风撕扯出来一个缺口似的,破碎瓷器一般四分五裂开来。 众人抬头看,这才发现是雪山之中那一行冲天的金色光柱发出的声音。 那山顶屹立着的松树,瞬间被这道天雷炸出一片火海。 只是因为大雪的不断叠加覆盖,没能烧成罢了。 谢今爻神色变幻,凝望着那光柱所在的位置,随后对身后的阵修道:“列阵。” 阵修们迅速带着几队法修剑修们去往阵眼处。自虚空之中升腾起一片灵气面甲和银色甲胄,一重重叠在谢今爻身上,随后她御剑向着那光柱所在之处飞行而去。 伴随着光柱处的炸裂声音,远在荒芜城池中的北茕灯也跟着吐出一口鲜血。 他能够感知到,那吸走灵力的东西,如今力量旺盛,正一点点通过这条灵脉吸收修界的灵气。 他身处阵眼之一,如今更是岌岌可危。 他咬牙,忍住喉头的腥甜,将阵眼压得更死。 看来胜败就在今夜了,他垂下头颅,额头上青筋一片,冷汗大颗大颗滑落。 这个人很强。但话虽如此,北茕灯却没有一丝退缩之意——侮辱谋害了他和叶愫,他可万万没有放过的意思。 “现在我们同生同死,”北茕灯微微一笑,“两个人对上一个人,可没有输的道理。” 谢今爻带着众人一路飞向光柱所在之处,随后果不其然,在哪里看到个熟悉身影。 “终于来了啊。”西方领主微笑着再旺盛的光柱旁和蔼地望着自己的客人。 随后他带着恶意向谢今爻问好:“老祖宗身体还好吗?” 谢今爻没有回答他的意思,而是下意识转过了目光—— “再找小遮吗?”西方领主含笑道。 没等谢今爻回答,他便好心的指认道:“没有看见吗?这么显眼。” “小遮就在这里面啊。” 阿易眉心一跳,随后咬牙切齿:“老匹夫,你对魔主做了什么?” 众人这才看见,那一道包裹着电光雷声之中的身影。 那一道包裹着强烈金色光芒的影子半跪在地,昳丽的面容上了无生气。 他低垂着眼睫,似乎未曾察觉到这一场灾厄的降临。 与此同时,天地之间,开始坠落下流星火石,只听无数轰隆隆声奔雷一般,大雪骤停,日月都化为一片黑暗。 第74章 还是我来吧。 随后是一阵剧烈的强光带着地动山摇的裂响,劈开了这片黑暗。 天地之间,便只有那道金色光柱和那强光共同发光。 谢今爻手中的霜寒并着她身上灵力流动的熠熠光辉,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中靠近了中央的灿烂光柱。 然而正在此时,听见金石铿锵之声,谢今爻面前的黑暗之中,露出一双幽碧的眼睛,那眼睛微微一弯,被剑光照得眯起。 随后便消失了。 谢今爻在这一片黑暗之中,闭上了眼睛,压抑住身体中暴动的灵力。 此时她在明,他在暗,情况不利。 众人早已经借助她方才那一劈之力认准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不再惊慌,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谢今爻耳边有风,她一个侧身,躲过了那白骨长刀的袭击。 随后她听见一声轻轻嗤笑,带点点不紧不慢的意味,再度不遮不掩地靠近了她。 谢今爻皱了皱眉,随后挥剑。黑暗之中,那双发亮的幽碧瞳孔微微一缩,有些错愕——谢今爻的夜视能力,竟然能和他不相上下? 但伴随着靠近谢今爻,他才发觉了她为何能够察觉到他。 谢今爻并不是依靠夜视能力,而是依靠听觉触觉嗅觉。 无论他行走时多么轻巧缓慢,总会发出一点声音,比如衣袖带出的风声,手中长刀破空的呲声。稍有风吹草动,谢今爻便会机敏地朝着他所在的位置转过去。 谢今爻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强,自己第一次抓到她,不过是凭借了一点机缘巧合罢了。 所以啊,这世界上的某些天才,真是容易遭受天妒啊。倚雪回首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金色光柱,随后毫不犹豫地上前去,举起了白骨长刀,利落干脆地带出一道血花。 谢今爻咬唇,向后撤一步,随后迅速转身向着发动攻击的地方破去。 剑气一路破雪,横空落在倚雪的手臂之上。 谢今爻面颊上被划出的小口落下一滴血珠,她有些喘息地望着那黑暗深处。 暂时没有声音。谢今爻侧耳仔细倾听。 转瞬,她凝神,手腕一动,向着天际轻轻一抛,手中的霜寒便飞上了上空,与此同时,银色光辉大震! 在霜寒的照耀下,这一片漆黑里,谢今爻迅速捕捉到了倚雪的位置,霜寒感知到她的指令,向着倚雪所在的位置飞去。 倚雪疾退数尺远,险险避开了霜寒的剑气,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伤。 如今他体内的魔气已经被金色光柱内不断吸收魔气的苏不遮带走不少,实力有所下降,但是他也丝毫不担心这一场战斗的结果—— 因为但凡有人靠近那道金色光柱,便会被吸走灵力。 就连谢今爻也逃避不了,只是谢今爻比旁人幸运些,因为她独特的天生灵体,会被金色光柱吸收成为光柱吸收天地灵力的一部分。 既然已经不能抓住她,那么他只需要将谢今爻引进那道光柱就可以了。 倚雪的目光掠过金色光柱内的苏不遮,唇角微微一弯。这并非难事,只要苏不遮在这里,谢今爻也会进来。 谢今爻就着霜寒追踪倚雪的光芒已经看见了倚雪的位置,她并没有手软的意思,只想要一剑封喉,然而此时,倚雪却不再后退,手中的白骨长刀对着金色光柱内的苏不遮飞出,猎猎生风。 谢今爻眼皮一跳,便要收回霜寒,霜寒改变了轨迹,向着白骨长刀飞行的方向而去。 而在那金色光柱里低垂头颅的人,却一点都没有反应。他只是自顾自半跪在地,低垂着头颅,银色长发遮盖住他的面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谢今爻收回了目光,无意识攥紧了手指。 只听叮一声,白骨长刀被击出一道金色闪花,便退回到了主人的手中。与此同时,白骨长刀再次出手,向着谢今爻而去。 还在半途的霜寒带着一阵剑气敏锐地弹回,然而那白骨长刀距离谢今爻已经只有咫尺距离。 谢今爻飞身后退,然而白骨长刀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狼一般紧追不止—— “阿爻!”众人都在那一道剑光之下,心惊肉跳地呼唤她一声。 带着阵修镇压四方的其余两位领主,都吐出一口鲜血。 阵眼松动的片刻,金光更盛,谢今爻几乎被晃花了眼睛,根本无法看见那太阳般灿烂灼眼的光辉下,白骨长刀究竟在哪个方向。 只听一声暴怒的嘶吼,谢今爻落在了一片柔软的火红色皮毛上。 北茕灯的狐火比金色光柱更加浓亮。巨型的狐狸叼起谢今爻便将她甩向了另一边,直勾勾与倚雪对上了。 狐狸在燃烧的狐火中化为人形,带着浓重的厌恶望着倚雪。 “就是你算计了我和阿爻?”北茕灯嗤笑一声,眉峰抬起一角,随后毫不犹豫地,狐火成数团向着倚雪飞去。 冰火相克,白骨长刀迅速收回选择了护主。 北茕灯甚至没有再对倚雪说一句话,伸手将谢今爻往光圈外一推,随后便向着中央的金色光柱飞去。 谢今爻脱口而出:“北狐狸,你做什么?” 北茕灯还是一副懒得回答她的样子,只回首对着她微微一笑。谢今爻看着他似乎在说什么,偏偏听不见内容。 伴随着北茕灯跨进光圈,天地间的雷声更盛,倚雪来不及将北茕灯拉出,便见北茕灯从苏不遮腰际将属于苏不遮的白骨长刀拔了出来,随后掂量掂量,在紧闭着双耳的苏不遮耳畔说了句什么。 北茕灯的脸色伴随着进入光柱中央区被吸走灵力而变得越发苍白。 光柱中,三界有三位。魔界为苏不遮,修界为谢今爻,妖界为西方领主。 然而此时伴随着北茕灯的进入,光柱秩序被打乱,修界的位置被多出的妖界领主填补上,灵力迅速回流。 倚雪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染上暴躁:“北茕灯!” 他咬牙切齿地飞身上前,偏生又不能立刻进入光柱,否则光柱的平衡便真的被破坏了。 北茕灯没什么所谓一般笑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这下好了,三个位置都满了,你快进来吧。” 倚雪神色难看到了极致。 他不能动手杀了北茕灯,但是同在光柱内的苏不遮可以。 “杀了他。”他开口对着地面上低垂着头颅的苏不遮吩咐道。 原本如同沉睡的苏不遮睁开眼睛,与此同时起身,伸手便夺回了北茕灯手中的属于自己的刀。 倚雪松了口气,欣慰微笑道:“杀了他。” 然而瞬间,胸口处却传来噗嗤一声,他身体一歪,脚下的雪地上便染上了一团血色。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插在胸口的白骨长刀之上,随后一寸寸上移目光,终于看到了那刀的主人。 “苏不遮,你......”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血腥味更加浓重。 然而,他对上的唯有一双赤金色的嘲弄眼瞳。 北茕灯干净利落地拔出刀,随后露出个笑:“他杀了你,坏心情,阿爻杀了你,也坏心情,所以,还是我来吧。” 第75章 种出一只猫猫。 苏不遮几乎无法在倚雪的控制下时刻保持清醒,倚雪的鲜血溅上他面容的那一刹那,苏不遮眼眸微微一动,其中亮光多了几分,然而却并不能完全苏醒。 伴随着倚雪的倒地,天地之间终于恢复正常,浓稠如墨,缓缓压下的天幕有了一点收势,然而,正在此刻,地上因为失血过多而开始抽搐的倚雪,手指紧紧握住了苏不遮的足踝。 他抬起头,满额头的青筋暴起,喉间声音破碎喑哑:“杀了......谢今爻。” “然后,自裁......” “算了吧,”北茕灯俯身,在金色光柱下弯腰,拿白骨长刀的刀背拍了拍倚雪的面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苟延残喘吗?” “你死了,苏不遮死了,阿爻也死了的话,阵法就能继续完成吗?”北茕灯弯起赤金色的眉眼,随后微微一笑。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白骨长刀,噗嗤一声,倏忽刺透了苏不遮的胸膛。 倚雪怒目圆睁,手指死死抓住手下的土地,本就粗噶的声音更加沙哑:“你......违背天道。” 北茕灯吊儿郎当地一笑,随后向后一靠,正靠在光柱中心,手中的白骨长刀也留在了苏不遮的胸膛。 光芒大盛,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谢今爻的血液冰冷,只是死死盯住里头的三个身影。 “修界,保住了。”修士们俱是喃喃自语,不由狂喜落泪。 但是也正是在此刻,他们注意到了谢今爻的灰败脸色,悻然又无措地收势。 但是老祖宗本就沉默寡言,沉稳安静,谁也没有再继续多想,直到谢今爻一步步走向了那坡上的光柱中心。 血液顺着草叶滴落,金色的光芒总算消失了。 谢今爻默默走到了北茕灯身侧,北茕灯叹口气:“阿爻......”却被谢今爻打断:“没事。” 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几乎是以极其平静的状态将倒在地上的苏不遮扶起来,随后将他背在背上。 她方才下了坡,便有人围了上来,谢今爻摇摇头,温和道:“不用了。” 她叹口气,随后对背上再无气息的人开口道:“说了带你回修界,一直没兑现承诺。” 周遭的修士们似乎方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偏偏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上前接过苏不遮,谢今爻淡淡扫他们一眼,随后问一百三十八道:“那个末日的预言解决了吧。” 一百三十八忙道:“按照推算,已经迎刃而解——” “所以,修界现在不需要我了吧。”谢今爻的目光冷澈,几乎让他觉得自己被望进了灵魂里。 一百三十八悲哀的目光落在谢今爻平静的脸上,随后颔首:“老祖宗想去哪里,都可以去的。” 谢今爻松口气,有些怅惘地抬起头,随后喃喃自语道:“我又能去哪里呢。” 不知道能去哪里。 先回灵山去吧,谢今爻漫无目的地想到。对,灵山,师父也在灵山。 谢今爻背着身后的人,感受到身后的湿润,脚步一顿,然而还是回首,对众人温声道:“我走了。” 这是修士们第一次看见老祖宗如此模样,虽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总让人觉得有些揪心。 阿翠哽了哽,终究什么阻拦的话都没有说,而东小鱼也点点头:“去吧,注意安全。” 此时,手握着白骨长刀的北茕灯身形瘦削,站在高坡上,身影像是被剪碎的纸片一般摇摇欲坠。他站在背光的地方,看不清表情,只有飞舞发丝的轮廓。 他手中的白骨长刀折射出一道光,伴随着此刻日出,点染着高坡上的血色——随后他消失了。 谢今爻收回目光,对着众人点点头道:“好,那我走了。” “你们也早点回来。” 云雾翻涌,太阳升起,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 阿翠和东小鱼跟着修界众人回到灵山的时候,谢今爻已经不见了。 他们不知道她去了何处,又会不会回来,终究只能沉默。 魔界的人和修界的人早已经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阿翠猜测道:“阿爻她会不会是带着苏不遮回魔界了?” “不可能。”东小鱼笃定摇头,“阿爻师父的墓碑前都没有阿爻来过的痕迹,她要是离开修界,不可能不见师父一面。” 所以,阿爻现在还没有回到灵山。 那她究竟先去了哪里? * 魔界边境,鲜花的香气簇拥着大片美丽的蝴蝶,缀在衣衫。 谢今爻坐在坡道上,俯瞰着寂静安详的树林。 她身侧的向日葵依旧热烈地开放着,她仰倒在花丛之中。 不知待在这里多久,夕阳西沉,逐渐落幕,落在她面容上。她以衣袖遮挡住眼睛,长长地叹一口气。 “怎么办呢。”她喃喃自语。 她手边湿润的土地上,小花铲带着泥土躺在那里。 唯有那一片土地上没有青草,没有花朵。她睡在花丛里,他却不能睡在花丛里。 谢今爻移开手臂,望着天际飞过的鸟儿,眼眸倒映着灼伤眼眸的太阳:“你去哪里?” 鸟儿没有回答她,谢今爻长长叹口气,终于又带着一身青草香气,坐了起来。 与此同时,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衣袖上。 谢今爻垂眸才看见那枚折射着光芒的东西是什么。 风裹着花浪层叠拔地而起,吹动着她的衣袖裙摆。 谢今爻手中的东西微微发烫,随后,那原石竟在她掌心一点点融化开来。 最终,只剩下了一枚小小的种子。 那种子在夕阳湖泊的倒影之中,发出呲咔一声,破开了壳。 随后谢今爻听见个熟悉的声音:“羊羊!” 谢今爻回首望去,身后大片大片的花田之中,露出一张熟悉的小脸。 “苏小花?”她怔了怔,“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小花只是朝着她奔跑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浑身是温暖的花香气:“羊羊,我结出种子啦!” 谢今爻眨了眨眼:“种子?” 苏小花笑的时候,眼眸弯弯亮晶晶,胖胖小手抓住她的手指:“对啊,我开了花,就会结种子的!” 谢今爻才想起魔界初见时,苏小花在一片开得灿烂的花田之中,一把抱住了她。 她露出个微笑:“嗯。” 苏小花笑眯眯地看着她,随后道:“我是猫猫的种子。猫猫是我的种子。” 谢今爻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然而苏小花已经伸出了手,将谢今爻手中带着荧光的小小种子捧起来。种子漂浮在苏小花掌心的虚空之中,苏小花奶声奶气对着手中的种子道:“我会把你种出来的!” 第76章 终章 谢小羊,回家了。 谢今爻在魔界边境度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深秋的雪山便已经开始落雪了。 她没有回到河谷里,而是选择在高山上那个二人曾经一起居住的山洞里过冬。 谢今爻带着苏小花爬上半山腰,跨过雪线。她如今越发的沉默而温柔,夜间的时候,苏小花在外头呼啸的风雪之中,只会缩在她怀里睡。 此时,谢今爻正牵着苏小花的手继续往前走。苏小花抱着一个小小的花盆,花盆里除了一层泥土之外空空如也,然而苏小花却视之如同珍宝似的将它裹在怀里。 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苏小花的脚很快便被浸湿了,谢今爻便抱着他走。 苏小花打了个喷嚏:“羊羊,我们去哪里呀?” 苏小花只知道自己要搬家了,从山底下的温暖河谷搬到半山腰的某个地方。 谢今爻的声音被裹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我们去我和猫咪以前住的地方。” 苏小花一听便笑得眼睛晶亮:“好哦。” 在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中,雪花飞扬,一片孤寂,林海如晦。 终于,二人抵达了山洞,山洞里早已经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尘。 谢今爻将苏小花放下,先进了山洞探查情况,点燃了火折子四处走了一圈。幸运的是,这些天似乎并没有其他动物入住这里。 如今不需要像之前一样抑制自己的灵力,谢今爻回忆起从前种种,唇角怅然地一弯。 她施了个清洁咒,山洞便焕然一新了。苏小花哒哒哒地跑进来,随后抱住谢今爻的腰:“羊羊!厉害!” 谢今爻被他逗笑了:“谢谢小花。” 她如今有灵力在身,收拾住处便格外轻松起来。而且因为苏不遮本就是个细心的人,所以山洞里基本没什么缺的。 谢今爻点燃了篝火,在苏小花睡后,静静地望着火焰发呆。 外头的风雪呼呼地灌进来,她在火堆边都有些冷,她目光落在苏小花放到一边的小花盆上。 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 她还不敢轻易离他太近烤火的时候,他告诉她,她可以靠近一点。 谢今爻起身,将一旁的花盆抱到自己身边,先是放在身侧,随后又犹豫了片刻,抱在了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单纯地想让这朵花温暖一点。虽然这还不算是一朵花——寂静的土壤里,并没有绿芽。 谢今爻叹口气,喃喃自语道:“你什么时候会开花呢?” 【你什么时候会开花呢。】 层层叠叠的回音之中,花盆之中的种子,微微瑟动了一下。 开花......我在这里开花。 你希望我发芽吗?我会努力发芽的。 小小的种子下意识地这样想着,随后开始努力破开土壤。 我会开花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想为你开花。 * 冬天过去得比想象中更快。 谢今爻走出山洞的时候,天气已经逐渐晴朗。 这一日清晨,苏小花惊异地抱着花盆跑过来将她叫醒,欣喜万分道:“羊羊!猫猫发芽了!” 谢今爻睡眼朦胧地看着那小小的花盆,的确在其中捕捉到几分绿意。 她起身,垂眸接过那小小的花盆。 春暖花开,雪融冰消。谢今爻从其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与此同时,葵花嫩芽迅速生长着,最终,须臾之间,在花茎中央,出现一朵小小的花。 花瓣次第舒展开,露出晶莹剔透的花蕊。 那花蕊是碧色的,像是一双含笑的温柔的,久别重逢的眼睛。 谢今爻眼睫微微一颤,随后在朦朦胧胧的视野之中,看到那熟悉的面容。 花朵还在绽放。一寸寸地铺陈开一片温暖阳光的颜色。 他声音低沉,像是拂柳的春风般温柔。 “谢小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