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太子白月光带球跑了》 1、【1】 时值二月,冰雪消融,但长安城依旧笼罩在料峭春寒中,渭河边上的柳树也才抽出一点嫩绿的芽儿。 永平侯府,溪兰院。 身着月白色小袄的顾沅斜倚在窗边,神情平静,莹润的黑眸看向窗外那枝晚开的磬口腊梅,兀自出神。 一个月前,她突然害了一场病,那病来势汹汹,又急又险。 长安城里有名望的大夫都来瞧过,她的父亲永平侯还特地跑去皇宫请了御医过来。纵然如此,她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到了后期,只能靠汤药吊着一条性命。 万般无奈之下,广济寺的高僧给了母亲一道平安符,母亲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拿回来给她挂上。 不曾想,第二日她竟奇迹般醒了过来。 再次回想那段浑浑噩噩的病中时光,顾沅秀美的黛眉紧紧地蹙起,她是真的病了吗? 身子并没多难受,脑子却沉甸甸,像是做了一场梦,冗长又真实。 可是,每当她努力回想梦中场景,却是什么都记不清。 或许,是自己病得糊涂了吧? 她这般想着,院外倏然传来一阵热闹的说笑声。 丫鬟谷雨绕过障屏瞧了瞧,随后笑着转过头道,“姑娘,是卢姑娘和张姑娘来了。” 闻言,顾沅娇美的脸庞露出清浅的笑意,“快请她们进来。” “欸。”谷雨脆生生应了一声,忙出去相迎,不一会儿,就引着两位姿容娇美的年轻娘子走了进来。 “月娘,素素,你们来了。”顾沅笑眸弯起,与两位闺中密友打着招呼。 “沅沅,你今日感觉如何?” 说话的是位身着镶金边红裙的娘子,名唤张韫素,是云忠伯府的二姑娘,年方二八,生着一张圆圆的脸,浓眉大眼,明艳如海棠花。 “我好多了。”顾沅笑道,目光落在另一位身着藕色锦缎长袄的娘子身上,“月娘,你手中提着什么好物?” 月娘,闺名唤作卢娇月,御史大夫家的嫡幼女,性情软弱胆小,在外人面前她寡言内敛,但在从小玩到大的好友面前,话还是比较多的。 现下听得顾沅问了,她轻笑答道,“是你爱吃的那家太平坊梅花豆腐。” “梅花豆腐……” 顾沅怔忪片刻,后知后觉回想起来,轻轻颔首道,“是了,他家的梅花豆腐嫩滑香甜,没有半点豆腥味,最是美味。” 见她这反应,张韫素扭头看向卢娇月,打趣道,“月娘,你看沅沅病了一场,是不是变傻了许多?这都好几回了,上次提到我家那只鹦哥儿,她也是想了许久才记起来。” 卢娇月坐到榻上,温声道,“沅沅躺了这么久,应当还没恢复过来,多养几日就好了。” 张韫素上下打量了一遍顾沅,摸着下巴道,“啧,咱们沅沅真不愧是长安第一美人,便是病了一场,还是这般端丽冠绝……甚至比之前还多了几分弱柳扶风、楚楚可人的气质。” 她夸了这么一大串,顾沅面颊微热,娇嗔道,“就你嘴甜,成日臊我。” 张韫素笑道,“夸你你还不乐意了?要我长你这样,天天抱着镜子不肯撒手,做梦都能笑醒。” 卢氏跟着笑,打开食盒,拿出那一份梅花豆腐。 豆腐细腻洁白,面上撒着一层蜜糖,用蜜渍樱桃点缀成朵朵红梅的模样,宛若红梅傲雪,好吃又好看。 丫鬟很快备上三份碗筷,三个小姐妹盘腿坐在暖榻上,边吃边聊。 张韫素挖了一大块豆腐送入嘴里,说道,“明日便是春闱最后一场了,再过不久,新科进士打马游街,肯定热闹非凡。沅沅,你到时与我们一道去瞧瞧吗?” 顾沅恍惚,“春闱?” 卢娇月放下筷子,温声道,“是呀,这一回文家哥哥也下场了。他文采斐然,此次定会榜上有名。” 张韫素嘴快,“何止榜上有名,他肯定要铆足劲考个靠前的名次,不然哪好意思上门向沅沅提亲呢!要我说,他若没考到前三甲,就别登侯府的门了,咱们沅沅可不是那么好娶的。” 顾沅瓷白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嗓音轻软道,“你又来编排我。” 张韫素狭促笑道,“我说的可是实话,文家哥哥与你青梅竹马,他对你的情意,明眼人都瞧得真真的。” “咱们几家都住在这永兴坊,若说青梅竹马,你与月娘不也是同他一起长大的?” “那不一样,文家哥哥拿我和素素当妹妹,待你却是……”卢娇月没往下说,但大家心知肚明。 她们仨人口中的文家哥哥,正是太常寺卿家的独子文明晏,刚及冠不久,生的斯文俊秀,风度翩翩。 小时候长辈们就爱打趣顾沅与文明晏,笑着要给他们订娃娃亲。长大后,两家长辈虽然没有明说小儿女的婚事,私下却是有意撮合。 不过按照高嫁低娶的习俗,文家三品官的门楣到底比不上永平侯府的显贵。 但文明晏是个有抱负的,十年寒窗,埋头苦读,只想着取得功名后再来侯府提亲,也不会委屈了心上人。 张韫素满眼期待的看向顾沅,“沅沅,这样的热闹要是错过了,下一次又得等三年呢,你跟我们一起去吧。难道你不想看文家哥哥骑马游街的潇洒模样么?” “你别拿文家哥哥当幌子,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去看陆小侯爷。”卢娇月不客气的拆台道。 张韫素脸红着否认,“才不是!” 卢娇月也不跟她辩,只看向顾沅,“你一直在屋里闷着对身体也不好,不如就随我们一同去,就当透透气?” 顾沅见她俩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好扫兴,唇角扬起一抹温婉笑意,点头道,“行,回头我与母亲说一声,她应当会同意的。” 定下这事后,仨人又说起长安城近日的新鲜事来。 其中最震撼的一件事,莫过于前几日,东宫那位乖戾冷僻的太子殿下从马上摔了下来。 “唉,太子可真是倒霉。听说后脑勺着地,流了好多血,当场就不省人事了!” “这事儿我也知道,听说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那日陪在太子身旁的宫人都处置了。”张韫素说着,还抬手抹了下脖子。 不知为何,听到“太子”、“东宫”这些词,顾沅的眼皮猛地跳了好几下。 她捏紧手指,勉强压下心头异样,乌黑的眸子带着些许好奇,“那太子情况如何?” 张韫素吐出瓜子皮,摇头道,“现下是个什么状况,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还活着吧。” 顾沅垂下眼眸,思索片刻,自顾自点头道,“嗯,应当是无性命之忧的,否则长安城早就一片缟素了。” 张韫素和卢娇月,“……” 好像,有点道理? 这边厢三个小姐妹叽叽喳喳的八卦着,另一边,东宫紫霄殿,太子缓缓地睁开了眼。 裴元彻盯着床顶绣着青竹云纹的石青色幔帐,浓眉拧起。 “殿下,呜……殿下您总算醒了!!”一声欣喜的嚎声在耳畔响起。 裴元彻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内侍那张哭到变形的年轻脸庞。 他审视片刻,嗓音有些喑哑,“李贵?” 内侍李贵擦了把泪,“欸,殿下,奴才在。” 是李贵,而且是变年轻的李贵。 裴元彻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他撑着身子想起来,后脑勺却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李贵忙上前去扶,“哎哟,奴才的好殿下,您才刚醒呢,可不能乱动。” 裴元彻一把抓住李贵的手臂,黑眸沉沉,语气冷冽,“孤怎么受的伤?” 很快,他便从李贵的解释中明白了一切。 他重生了。 明明不久前,他还躺在病床上,抑郁而终。不曾想再次睁眼,他竟然回到二十三岁。 这时的他还是太子。 而顾沅,尚未嫁入东宫,甚至这个时候,他们还未曾相识。 裴元彻很快便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深邃的脸庞上神色晦暗不明。 沉吟半晌,他猛地偏过头,面容冷肃,“李贵。” “奴才在。” 裴元彻压低眉眼,沉声吩咐,“去,派两个机灵点的盯着永平侯府,侯府每日进出些什么人,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尤其……多多留心永平侯府的大姑娘。” 李贵,“……?” 殿下,你不对劲啊。 怎么死里逃生一醒来,尽惦记着人家姑娘呢? 2、【2】 转眼到了二月底,一场绵绵春雨吹生了粉粉白白的杏花,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卖花的小童。 今日是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好日子,一大早朱雀大街就已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全是等着瞧热闹的人。 明净的阳光下,一辆华帷翠盖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长安城最豪华的如意酒楼。 “到了,快下车。”张韫素第一个从马车蹦了下来。 “来了来了,瞧你急的,这不还没开始么。”顾沅昳丽的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戴着帷帽,与卢娇月先后下了马车。 如意酒楼里早已坐满了人,就连走廊处都挤满了看进士游街的人。 顾沅仨人一走进门,店小二立马迎上前去,抱歉道,“三位姑娘,真是不巧,咱们店里客满了,一张桌子都没了。” “没事,我月中在你们这里包了个雅间,云忠伯府,兰字号雅间,你让你们掌柜查一查。” 说罢,张韫素还不忘朝小姐妹嘚瑟,“得亏我有先见之明,早早就订好了。” 还不等顾沅与卢娇月夸她,只见那小二的脸色变得尴尬,弯腰悻悻道,“姑娘,兰字号雅间……已经有人了。” 张韫素的笑容凝住,下一刻眉毛就扬了起来,“什么叫有人了?” 小二擦着冷汗,正迟疑着该如何解释,另一头的掌柜瞧见这边的动静,连忙走了过来,哈腰赔罪道:“半个时辰前,有位姑娘得知兰字号雅间还空着,直接就坐了进去。小的看那姑娘的排场与气势,显然非富即贵,小的开店做生意,实在是不敢得罪啊……”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定黄澄澄的金元宝,双手奉上,“这是那位姑娘给的赔偿。” 这锭金元宝分量不小,足以抵得张韫素这半个月包下雅间的费用。 可张韫素缺这么一锭金元宝么?显然不缺! “先来后到的道理她不懂?一锭金元宝便想占了本姑娘的雅间,做梦呢!嘿,我倒要看看哪家贵女能干出这等厚颜无耻的事!” 张韫素撸起袖子,气哄哄的就往楼上跑,顾沅和卢娇月想拦都拦不住,只得提起裙摆追上去。 兰字号的雅间门并未锁上,只轻轻带上,但左右两边站着两个带刀侍卫,膀大腰圆,气势凛然。 看到蹬蹬蹬跑过来的三位姑娘,侍卫们身子站得更直,表情也愈发冷酷。 张韫素脚步一顿,“……” 呃,好像有点不好惹? 顾沅见到这场面,也不禁蹙眉。她上前一步,先将胆小的卢娇月护在身后,旋即拉了拉张韫素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素素,别冲动。” 张韫素忿忿嘀咕着,“那位置我早就订了,凭什么就给人抢了?这口气我咽不下。” 顾沅安抚道,“先礼后兵,若是讲不通道理,咱们再动手也不迟。” 说着,她上前一步,仰头看向那两位侍卫,从容不迫道,“两位,这个雅间我们早半个月就订下了,如今被你们主子不由分说的占了,你们总得给一个说法。” 两位侍卫板着张脸,上下打量了顾沅一番,见她气度不凡,显然不是一般人家,一时间有些犹疑。 顾沅见他们不动,乌黑的眸子眯了眯,嗓音虽娇柔软糯,语气却是强硬无惧的,“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若你们主子不想讲道理,我们也不介意去京兆尹那里评评理。” 她话音才落,虚掩着的雅间门“唰”的一下打开了。 只见里头走出个大红茶花穿蝶刻丝对襟袄的娇艳女子,她不过十五六岁,生的雪肤花貌,一双明艳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凌然傲气,通身的气派更是贵不可言。 顾沅怔了片刻,旋即认了出来,美眸中迸出一丝诧异,“五公主?” 五公主扫了一眼她们,挑眉道,“你们认识我?” 顾沅抬手,掀起帷帽的轻纱,露出一张洁白如玉的娇丽脸庞,不卑不亢道,“我是永平侯府的顾沅,这两位是云忠伯府的张韫素与御史府的卢娇月。” 五公主一看到顾沅这张脸就记起来了。 长安第一美人,绝色倾城,瑰姿艳逸,见过一面想忘记都难。 “原来这雅间是你们包的……嗯,那就更不用啰嗦了。这雅间本公主要了,你们去别处吧。”五公主抬起下巴,语气倨傲。 张韫素本就憋得一肚子的不满,如今见五公主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忍不住怼了回去,“你便是公主,也得讲点道理吧?我们才没说要把雅间让给你,是你自己不问就坐了进去!” 五公主柳眉倒竖,一脸不满道,“本公主又不是没给你钱。” “谁稀罕你的钱!” “你别不知好歹!就凭你敢这般与我说话,我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眼见公主要发火,顾沅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忙挡在两人中间,“都别吵了。” 五公主和张韫素一怔,本来还想骂回去,但看到顾沅那张镇定娴静的面容,不知怎么的,都悻悻的闭上了嘴。 耳边总算静了下来,顾沅松口气,但秀眉还是蹙着,缓声道,“五公主,大家今日都是来瞧热闹的,何必闹得如此难看?要是再闹下去,热闹没瞧见,咱们都要变成热闹了……况且,此事的确是你理亏在前。” 五公主美眸圆瞪,盛气凌人道,“那又怎样。反正这雅间我是要定了,我可是公主,难不成你们还能将我赶出去不成?” 眼见她明目张胆的仗势欺人,顾沅一阵头疼。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可就这般忍心吞声,她心里也不甘。 就在她郁闷不已时,一道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景阳,你又在胡闹了。” 这嗓音低沉又有磁性,像是酿酒多年的醇厚美酒,平静中却透出一种不容小觑的浑厚气势。 五公主的脸色陡然变了。 顾沅心头微诧,能让五公主这般敬畏的,会是何人? 她缓缓转过头,当看清楚来人时,目光陡然怔住。 眼前的男人身姿颀长笔挺,五官端正的如同用尺量雕刻般,凤眸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又分明。 他头戴玉冠,身着玄色云纹锦袍,银灰色腰封上挂着一枚纯白羊脂玉佩,这身装束算不得华丽,却难掩男人矜贵清冷的气质。 顾沅看向这男人时,男人的目光也定定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周遭一切仿佛都静了。 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墨色翻涌,其间复杂的情绪似惊涛骇浪般朝顾沅扑来,她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捏住,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皇兄,你怎么来了?”五公主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两人间的对视。 顾沅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旋涡中逃了回来,忙撇开视线,胸腔里的心脏却咚咚咚跳得厉害。 她咬紧红唇,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见到这个男人,她的情绪会有这么大的波动? 还有,五公主叫他皇兄? 顾沅心下微沉,再次惊愕抬眼,轻软的声音带着些许轻颤,“不知……不知殿下是哪位皇子?” 当今圣上子嗣繁多,总共有十三个儿子,能被五公主称作皇兄的皇子就有八个。 还不等裴元彻答,五公主便不客气道,“见到太子殿下,你们还不赶紧请安。” 竟是太子。 顾沅眉心一跳,忙不迭屈腿行礼,“臣女顾沅,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身后的张韫素和卢娇月也都回过神来,皆惊慌不已的朝着太子行礼。 “都起来吧。” 裴元彻嘴角绷得直直的,面色冷肃,他强忍着伸手去扶顾沅的冲动,黑眸深深地盯着眼前娇柔温婉的小姑娘。 隔了那样漫长的岁月,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她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没有怨恨,没有排斥,平静又客气,宛若上一世初见时。 若不是怕吓坏了她,他真恨不得上前紧紧抱住她…… 可现在,他只能努力克制着脑中那些疯狂的念头。 五公主见自家皇兄脸色凝肃,心中不由得一阵忐忑:皇兄的脸色怎么这样严肃,他不会跟自己计较吧?怎么说她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去帮眼前这几人? 然而,事实证明,太子的确胳膊肘往外拐。 裴元彻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语调严厉,“不问自取便是偷,主人都找上门了,你还不知改过,便是抢。光天化日之下,你做出这等持强凌弱之事,若是传到御史的耳朵里,定要狠狠参你一本。” 提到那些烦人古板的御史,五公主脸色微妙,撇了撇唇,瓮声瓮气道,“我也不是故意的,这没位置了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与那些臭烘烘的贩夫走卒挤在一块儿吧!” 听到这话,顾沅心底咕哝:你没位置也不能抢别人的呀。 几乎同时,裴元彻冷声道,“你没位置就能抢旁人的?你是公主还是山匪。” 顾沅,“……!” 她飞快的瞥了太子一眼,心下诧异,他会读心术不成? 裴元彻批评了五公主两句,又让她致歉。 五公主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了,耷拉着脑袋,犟着不肯开口。 太子能出来说句公道话,顾沅她们就觉得很难得了,哪里还敢奢望公主低头道歉。 卢娇月和张韫素不约而同的扯了扯顾沅的衣摆,顾沅会意,轻声开口道,“五公主,你若不介意的话,不如与我们共用一个雅间吧?反正这雅间够大。” 五公主一听,立刻精神了,但她好面子,也不好表现得太兴奋,只哼了一声,“行吧,既然你真心实意的请求了,那本公主就勉为其难的接受这个建议。” 说完,她不再堵在门口,身子往里头让了让,“你们都进来吧。” 张韫素忙带着卢娇月走了进去。 顾沅慢了一步,面对着裴元彻,垂下头,轻声道,“多谢殿下主持公道。” 她今日穿着件杏黄缎面底子的交领长袄,领口还镶着一圈白色的绒毛,这般低下头的姿势,乌鸦鸦的鬓发下显出半截白腻腻的颈子。 那抹纤长,如同工匠精心打磨的暖玉一般,娇嫩得让人想咬上一口,在上头留下些专属的痕迹。 裴元彻知道那抹雪白有多么嫩滑,喉结上下滚动,眸色也暗了下来。 见她还低着头等他回应,他压下眉眼,嗓音沉哑道,“不必客气。” 顾沅这才朝他福了福身子,转身进了雅间。 五公主见自家皇兄还杵在门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抹杏黄色的身影,不由得哼道,“我说皇兄怎么替她们说话呢,原来你也被那个顾沅迷住了?你这是见色忘妹!” 裴元彻敏锐的捕捉到她话中的那个“也”字,浓眉蹙起,“你还知道谁被她的美色所迷?” “那可多了去了。她这容貌多扎眼,见过她的男人十个有八个都挪不开眼,我若是男子,肯定也会被她迷得团团转。” 听到这话,裴元彻面上多了几分冷戾。 是了,上一世就是她太惹眼,太招人,他才会生出掠夺的心思,想将她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以金屋供之,再不让旁人觊觎她半分。 默了片刻,裴元彻冷肃道,“以后你对她客气些。” 五公主,“凭啥?” 裴元彻沉默,只心中添补着,凭她是你未来嫂嫂。 3、【3】 兰字号雅间,大而清幽,正中摆着长桌园椅,墙上挂着山涧兰花图,一侧摆着的香炉也是兰花纹。 顾沅她们并未入座,而是走到雅间外的栏杆旁,兴致盎然的看着喧闹的大街。 大街上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其中大部分是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显然,无论哪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无法抵挡翩翩读书郎的魅力。 “怎么还没来呀?真是急死个人!”张韫素趴在栏杆上,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顾沅在一旁斜坐着,无奈劝道,“你小心点,别栽下去。” 忽的,卢娇月轻轻扯了扯顾沅的袖子,“沅沅。” 顾沅微怔,“怎么了?” 卢娇月没说话,只拿眼睛往屋里撇。 顾沅看去,只见那架朦朦胧胧的轻纱山水画屏,一道挺拔的身影端正的坐着。 她心下微诧,太子殿下竟然没走? 默了片刻,顾沅抿了抿唇,猜测道,“他应当是陪着五公主,怕她再与咱们起争执……” 说话间,街上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礼乐声,穿着青袍的礼部官员在前头领路,新科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其余十七位进士,都身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朝朱雀大街而来。 大街上顿时欢声雷动,人声鼎沸,“来了来了!!” 张韫素也一脸激动,麻利的打开带来的雕花漆盒,从里头抓出一把绣帕、鲜花、荷包之类的,就往顾沅与卢娇月的怀中塞,“沅沅,等会儿你朝文家哥哥砸,我朝陆小侯爷砸,至于月娘……你中意哪个就砸哪个。” 顾沅和卢娇月抱着满怀的脂粉物,哭笑不得。 五公主听到街上的动静也走了过来,没想到一过来,就听到张韫素要朝陆小侯爷砸香包,她顿时沉下了脸——这个无礼跳脱的女人,还敢肖想陆小侯爷?她配吗! 顾沅敏锐注意到五公主不虞的脸色,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忙起身拿了两个荷包一把花儿,“五公主,这些你拿着吧。” 五公主瞥了她一眼,心道这个顾沅倒是个会来事的,淡淡“嗯”了一声收下,也走到了栏杆旁。 随着仪队走来,街上的议论声更为热烈。 “这届的进士真是不错啊,个个都长得这般出众。” “是啊是啊,陆小侯爷的风姿自是不用多说,不曾想这状元和榜眼的容色也毫不逊色。一个萧萧肃肃如劲松,一个温雅翩翩如修竹。” “听说前三甲都还未及冠,这般年轻就拿了这般名次,真是年少有为。” 议论声中时不时还掺杂着几声尖叫,“啊啊啊啊,看这边!看这边!荷包接着!” 无数的荷包香帕跟不要钱似的,疯狂的往前三甲的身上砸去。 其中探花郎陆小侯爷是被砸得最多的,他骑着马,俊美的脸庞上噙着风流的笑意,当荷包手帕之类的砸来,他会接一两个揣进怀中。每每这时,姑娘们的尖叫声更加疯狂。 相比于陆小侯爷的怡然自得,状元郎郑泫则是肃着一张冷俊的脸,身板笔直,眉头蹙起,仿佛砸在身上的不是香帕荷包,而是石头臭鸡蛋。他这般古板冷漠,渐渐地姑娘们也不太朝他砸了。 至于榜眼文明晏,他面色自然,由着她们砸,反正他也不接。他只顾抬着头,目光沿街两道寻着什么似的。 “沅沅你快看,文家哥哥是在寻你呢!你快扔个荷包给他呀!”张韫素跟五公主比赛砸陆小侯爷之余,还不忘提醒顾沅。 顾沅垂下眼,见到那身骑白马一袭红袍的翩翩郎君,正朝着楼上看来。 他显然是寻见了她,清隽的脸上露出个灿烂笑容来。 顾沅如玉的耳根不由得染上一层浅浅的绯红,朝他轻轻挥了下手,算作回应。 屏风后,裴元彻修长的手指捏紧了瓷杯,黑眸鹰隼般锐利,直直的盯着那道杏黄色身影的一举一动。 他想抓住她的手,捂住她的眼,将她的脑袋按在怀中,警告她不准看旁人。 疯狂的念头如同蔓草般在心头肆意生长着,他努力克制着,眸光闪动:沅沅,别扔。 他这般盼着,下一刻,却见顾沅抬起手,轻轻的扔了个荷包下去。 这一幕实在太过刺眼。 裴元彻心口一窒,她这哪是扔荷包,分明是往他心上扔刀子。 捏着瓷杯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手背上青筋明显,他浓郁的眉眼仿佛凝着一层寒霜,冷戾横生。 内侍李贵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天爷呐,这力气要再重些,杯子怕是要被捏碎了。 他顺着裴元彻的目光看向栏杆处的那道倩影,心里是一千一万个疑问,他日日跟在太子爷身边,太子爷到底是从何时看上这侯府姑娘的? 明明后脑勺的伤口还未养全,一听说侯府姑娘出门了,拆了绷带,换了新衣,巴巴的就往这边赶…… 偏生人家姑娘对他客客气气,半分情意都没有,他自个儿倒是杵在这生起闷气来。 李贵想不明白,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谨慎的伺候着。 倏然,屏风那头传来那云忠伯家姑娘的声音,“哎呀,没扔中!不过没事,沅沅,你再多扔几个,总有能扔中的。” 侯府姑娘则是摇头道,“不扔了,我准头不够,还是别糟蹋荷包。” 李贵眼睛一亮,垂眼去看太子爷,果不其然,太子清冷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不曾想下一刻,又听云忠伯府姑娘道,“也行吧,回头你绣个荷包送给文家哥哥,你亲手做的,他肯定更欢喜。” 感觉到周围气压明显变低的李贵,“……” 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偏长了张嘴呢! 游街队伍继续缓慢向前,这处热闹没多久,人流就跟着仪仗一起往前涌去。 等连背影都看不清了,张韫素和五公主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经过刚才一番较量,两人都意识到对方是“情敌”,这么一来,本就不对付的两人,如今愈发看不顺眼了。 眼见两人势同水火,顾沅连忙将张韫素拉到身后,客气的对五公主道,“今日能与五公主共赏进士游街盛况,也是缘分。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五公主自便。” 五公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顾沅客客气气,她也不好发作,只淡淡瞥了她们一眼,便甩袖走开。 顾沅她们戴好帷帽,收拾停当,缓步走了出去。 外间,裴元彻正低声与五公主说着什么,见她们出来,他略掀起眼皮,不动声色的看了顾沅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顾沅衣袖下的手轻轻收紧。 缓了缓心绪,她走上前,轻声道,“殿下,我们先告辞了。” 裴元彻深色的瞳孔闪着暗光,好半晌,才沉沉道,“嗯,路上小心。” 他的嗓音磁沉,无端带着某种撩人心弦的力量。 顾沅眉心微动,屈了屈膝,随两个姐妹一起离开了。 直到走出如意楼,上了马车,她紧绷的一颗心才松泛下来。 卢娇月见她长舒一口气,疑惑道,“怎么了?可是哪儿又不舒服了?” “没事。”顾沅摇了摇头,道,“只是许久没出门,这一出门就碰上太子与公主,难免有些紧张。” 卢娇月附和道,“对对对,我开始也吓个半死!要是真惹到五公主了,咱们可讨不到好。幸亏太子是个公道的……不过太子的威严甚重,我都没敢抬眼看。沅沅,还是你胆子大,还敢与太子说话。” 面对小姐妹投来的敬佩目光,顾沅扯了扯嘴角,瓷白的小脸上笑容有些勉强,“其实我也有点怕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太子看她的目光太过炽热,直叫她心里发慌。 张韫素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叭叭叭道,“外头不是说太子是个乖戾冷僻的性子吗?今日看来,也没传言中那么可怕嘛。虽说板着一张脸怪吓人,但还是很讲道理的。倒是那个蛮横的五公主,她与太子一母同出,区别怎的就这么大呢?” 顾沅看向张韫素,柔声劝道,“素素,她到底是公主,今日是太子在那压着,公主不好发作。以后你若再与她碰上,还是收敛些脾气,不然你要吃亏的。” 张韫素摸了下鼻子,“知道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嘛。” 顾沅抬手点着她的额头,温柔一笑,“这才对。” 不多时,马车也回到了永兴坊,三个小姐妹也暂且告别,各自回家。 临走时,卢娇月和张韫素还打趣着顾沅,“文家哥哥如今高中榜眼,估计再过不久就要上门提亲了,沅沅你回去可要做好准备。” 顾沅面露羞赧,没接她们的话茬,只娇娇的嗔了她们一声,便转身回府。 4、【4】 为表恩宠,顺济帝特赐新科进士曲江游宴。是以一众进士游街过后,径直来到曲江池畔的杏园。 正值杏花盛开的时节,花木繁茂,烟水明媚,亭台楼阁在纷纷杏花疏影中,美不胜收。 这种宴会,一般都由吏部侍郎和礼部侍郎共同主持,可此次,太子忽然驾到,要与诸位新科进士共同宴饮,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吏部侍郎偷偷问礼部侍郎,“殿下不是前几日才苏醒么,这么快就恢复了?” 礼部侍郎摊开手,一脸迷茫,“我也不知。” 沉吟片刻,两人一致决定不多说不多问,反正太子殿下一向行事乖张,心血来潮要见见新科进士,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因着太子的来到,曲江游宴的气氛严肃了许多,新科进士们也不敢太狂放,生怕惹得储君不悦。 裴元彻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首,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指节分明的手散漫的把玩着一个酒杯。 须臾,他将酒杯搁下,“添酒。” 李贵弯着腰,小心翼翼提醒着,“殿下,您脑后的伤口还未痊愈,这酒还是少饮为妙。” 裴元彻掀起眼皮,寒星般的黑眸淡淡的乜向李贵。 李贵一怔,忙垂下脑袋,拿起酒壶添酒。 自从太子爷苏醒过来,整个人变得比之前更有气势,心思也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一个眼神就让人骇得心惊胆战。 待酒水满上,裴元彻目光平静的扫过下首一行人。 他首先看向右手边第一位的状元郎郑泫,薄唇微掀,这个郑泫,他记得。 上一世的郑泫是个能臣,不论在何处当官,都能将当地治理的欣欣向荣。除此之外,裴元彻能记住郑泫,还因为郑泫后来娶了顾沅的好友卢氏,俩人鹣鲽情深,倒是一对恩爱夫妻。 思绪回转,裴元彻朝郑泫举杯,扬声道,“来,状元郎,咱们来喝一杯。” 郑泫此时还不到二十岁,年纪虽小,眉宇间却有一种刚毅清正之气。 见着太子举杯,他端着酒杯起身,“臣敬太子殿下。” 说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裴元彻浅啜一口,示意他坐下,视线越过郑泫,到了顺数第二位 榜眼文明晏。 看到文明晏那斯文清隽的脸庞,裴元彻狭长的凤眸眯起,咬紧了后槽牙。 前世,他与顾沅不知道为了这个文明晏争吵过多少次。 没错,前世他的确厚颜无耻的横插了一杆子,明知道文明晏已经与她订婚,还是硬逼着顾沅嫁入东宫,拆散了他们。 为了这事,顾沅一直对他爱答不理,他认了。 可后来文明晏在前往儋州赴任时遇到水匪,惨死途中,顾沅却认为是他心思歹毒,派人暗杀了文明晏,这点他实在冤枉。 当然,他不否认他的确动过杀心,可这一回,的确不是他下的手。 犹记得前世,文明晏的死讯刚传回长安时,顾沅就难掩愤怒的找上门来质问他。 她眼圈泛红,似是哭过,伤心又愤怒,“我都已经嫁到了东宫,你也将他调任到儋州那等贫瘠偏僻之地,为何你还是不肯放过他?裴元彻,你真是太卑鄙了。” 他当时年轻气盛,脾气又傲,不欲解释太多,只冷声否认着,“孤没有害他,这只是个意外。” 顾沅像是听到笑话般,轻呵了一声,“意外?你才派他去儋州,他就横死在了路上,这未免也太意外了,你当我是三岁稚童么。” 他已经说了不是他,她不信,还要他怎样? 他总不能说,偏偏就这么巧,你那情郎就是这么的倒霉短命。 这要是说了,她肯定更生气。 眼见她冷冰冰的瞪着他,他心头也冒出一阵邪火来,上前狠狠掴住她的腰,单手捏起她的下巴,狠声道,“便是孤杀了他,你又能怎样?别忘了你现在是孤的太子妃!你替其他男人掉眼泪,将孤置于何地?”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顾沅那双湿漉漉的眼眸中,渐渐暗下去的光芒。 或许,从那时开始,他们俩之间就注定悲剧。 思绪回转。 裴元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心虚稍定,他朝文明晏举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来,文榜眼,干一杯。” 文明晏恭敬起身,嗓音清越,“臣敬殿下。” 饮尽杯中酒后,他拱手落座。 看着文明晏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文雅有礼,裴元彻弓起手指轻敲了一下黄花梨木的桌面,沉吟片刻,低声问李贵,“你觉得文榜眼如何?” 李贵微怔,心头斟酌片刻,谨慎答道,“文榜眼仪表不凡,年纪轻轻就中了榜眼,实属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他边说着边观察着太子的神情,见太子面色如常,刚想松口气,却又听太子问道,“那与孤相比呢?” 李贵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毫不犹豫道,“太子您乃天之骄子,龙章凤姿,文榜眼哪能跟殿下您比!” 这话也不全是恭维。 文榜眼虽长得一表人才,但太子殿下却生的一副玉质金相的英俊相貌,身高八尺,器宇轩昂,再加上那天生的矜贵气质,文榜眼在太子跟前,无论是相貌亦或是气质,都是被碾压的份。 裴元彻听到李贵的话,神色没什么变化,只自顾自喝闷酒。 他自问容貌、身份、才华,哪一样都比文明晏强,可偏偏顾沅眼中没有他,只有那个文明晏。 说来说去,文明晏胜在与顾沅认识的早,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那又怎样? 这破楼台,他上辈子能拆,这辈子照样能拆。 那轮月,只能是他的。 夜凉如水,冷月洒清辉。 永宁侯府,溪兰院。 摇曳的烛光下,侯夫人赵氏拉着顾沅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红润,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看来出去透透气对你身子是有益的。” 顾沅抿唇浅笑,嗓音轻软,“母亲无须担心,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 “这就最好。”赵氏说着,问起今日街上的热闹。 顾沅温声细语的与她说了一遍,但遇上太子与五公主的事,她并没有提。左右已经过去了,若此时再提,只是平白给母亲多添烦忧。 说到进士前三甲的风姿,赵氏也跟着笑,“这一科的进士真是不错,陆小侯爷自有天资聪颖,咱暂按不表。就说这状元郎郑泫,我听你父亲说,他是荥阳郑家的,颇有才名,此次来长安考试,本是陪着他本家兄弟来的,不曾想他本家兄弟落了榜,他倒成了状元。” 顾沅眨了眨水眸,讶然道,“陪考都能考个状元,如此看来,这状元郎真是文曲星下凡。” “可不是嘛。” 说完状元与探花,赵氏无比自然的提起了榜眼,“我打小看晏哥儿便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昨日金榜一出来,你父亲与你兄长也对他好一顿夸呢。听说再过不久,他就会调去翰林院当差!这般年纪就进了翰林院,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翰林学士专职服务于皇帝,为皇帝起草各类机密诏制,有“天子私人”之称。若是得了皇帝青眼,升官发财,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沅沅,我与你父亲都很中意晏哥儿,你文家伯父伯母也有这个意思。如今晏哥儿功名定下……你这边怎么想的?”赵氏笑吟吟的看向顾沅。 顾沅微微一怔。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明着提起她的婚事,看来……她的婚事真的要定了吧。 不知怎的,她的脑中突然浮现太子清冷肃然的模样。 顾沅羽睫微颤,不由得攥紧手指,她怎么会突然想起太子来,真是莫名其妙。 赵氏见她蹙眉,笑意敛起,担忧道,“沅沅?” 顾沅掐紧指尖,朝赵氏轻笑,“母亲,我没事。” 赵氏端详她片刻,见她面色如常,放下心来,继续问,“那我刚才提的那事儿……” 顾沅垂下眼,“婚姻大事,女儿旦凭父亲母亲做主。” 得到女儿的回答,赵氏心里也有了数。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赵氏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顾沅起身送了赵氏两步,丫鬟谷雨伺候着顾沅梳洗,压不住好奇的问,“姑娘,那你真的快要嫁给文公子了?” 望着菱花镜里那张娇媚绝色的脸庞,顾沅恍惚片刻,抬手摘下耳珰,淡声道,“终归是要嫁人的。” 文家哥哥长相好、人品贵重,又待她温和有礼,且两家相交多年,知根知底,这样一门婚事,她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嫁一个谦逊上进的好夫君,生一双儿女,夫君在外当忙差事,她在宅中主持中馈、伺候公婆,抚育儿女,平安顺遂的过一生,便是她一个闺阁女子最朴素的愿望。 夜愈发深了,烛光灭了几盏。 烟霞色轻纱幔帐静静垂下,顾沅平躺在紫檀水滴雕花拔步床上,大抵是今日出门一趟有些累了,她刚阖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她睡得不算安稳。 在梦中,她看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有一双漆黑的凤眸,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般,直勾勾的凝视着他。 她被那目光看得有些畏惧,转过身想要跑。 可那男人却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他的身量很高,肩宽腰窄大长腿,长臂一张,就将她抱得严严实实。 她单薄的背脊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那一块块肌肉坚实如铁。 他的怀抱像一团火,炽热的厉害。 她吓得肩膀直颤,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害怕道,“你是谁,你放开我、放开我……” 男人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的唇从后背吻上她的脖颈,温热而急促的鼻息轻拂过她的耳根,那强烈的男性气息让她身子都发软。 她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可男人的力气那样的强大,他惩罚似的咬了下她的耳垂,“沅沅,听话。” 顾沅眼圈红了,嗓音轻软怜人,“你放开我好不好。” 男人不放,只哑声道,“沅沅,你是孤的。” 这话如同某种咒语,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回响着。 等她从梦中惊醒时,外面的天色已然泛着淡淡的蟹壳青色。 丫鬟谷雨托着灯盏走过来,担忧的望向她,“姑娘,你做噩梦了?” 顾沅心有余悸的“嗯”了一声,盯着幔帐出了会儿神,扭过头对谷雨道,“这会儿还早,我想再躺一会儿。” 谷雨应了一声,“奴婢就守在外间,姑娘有何事就喊奴婢。” 幔帐再次放下,顾沅双目清明,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脑中仿佛回想着刚才的梦。 “沅沅,你是孤的。” 梦里那个男人自称“孤”。 而如今这天底下,能自称孤的只有一人。 顾沅扶额,细细的秀眉蹙起。 她是疯了不成,才见太子一面,竟做出这种离奇又胆大的梦来。 转念想到梦里,男人对她又亲又抱的,她面上发烫,心头也涌上一阵浓浓的羞愧。 这实在太荒谬了。 她怎能这般……这般羞耻的去想太子! 5、【5】 三月三,上巳节。 这一日,晋国公府举办春日宴,长安城内有名望的夫人贵女们大都前去赴宴。 永宁侯府、云忠伯府、御史卢家,也都收到了帖子。 张韫素和卢娇月精心打扮了一番,来侯府找顾沅同去时,顾沅却摇头道,“这春日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你为何不去啊?这春日宴可热闹了,大半个长安城的贵女郎君都会去呢。去年咱们去了,不是玩得挺高兴的。”张韫素和卢娇月皆是不解。 顾沅迟疑片刻,也不想对她们隐瞒,说出实情来,“我也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要去赴宴,我的眼皮就不停的跳,心口也慌得厉害,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啊?会有什么事啊?” “我也不知。反正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了。左不过一场宴会,不去也没关系。” 顾沅清凌凌的眸子看向另两人,柔柔笑道,“你们俩去吧,我自个儿在家里练字也挺好的。” 闻言,卢娇月摇头道,“沅沅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我留着陪你说话。” 她本就是喜欢清静的人,平日里去凑那些热闹,也是想跟姐妹们步调一致,如今顾沅不去,张韫素满心满眼都是陆小侯爷,自个儿去晋国公府也没甚意思。 张韫素一听,顿时一脸纠结。 顾沅知道她一直想见陆小侯爷,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最好热闹的,想去便去,回来也好与我们说说有什么有趣的。” 张韫素也不忸怩,应道,“行吧,那我去了,回来给你们带仙居馆的酱炙牛肉。” 晋国公府,明净阳光下一派桃红柳绿的繁闹景象。 后花园里,贵夫人们聚在一起品茶聊天,贵女们三三两两说笑着,或斗草,或捶丸,或玩六博棋。而与花园隔着一方池塘的竹林里,世家公子们吟诗作对,把酒言欢,自有自的乐趣。 忽然,竹林那边响起一阵异样的喧闹,就连池塘这边的贵夫人与贵女们也被吸引了目光。 “那边怎么了?”居于上座的晋国公夫人问着匆匆赶来报信的婆子。 婆子躬身,气息还有些喘,“回、回夫人,是太子…太子殿下驾到。” 晋国公夫人目露惊讶,这一位怎么来了? 她直了直腰背,正要让婆子给小公爷传话,叫他好好招待太子,话才说一半,就见不远处一伙人往这边走来。 国公夫人微怔,稍稍伸长脖子眯眼打量 只见似锦繁花里,一袭玄青色锦袍的裴元彻大步走来,气势凌然矜贵。 而她的嫡子崔小公爷跟在裴元彻身旁,显得矮小猥。琐,活像个伺候人的小厮。 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就在国公夫人纳闷间,裴元彻已然走到亭中。 亭中及四周一干女眷纷纷起身,恭敬朝裴元彻行礼。 裴元彻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免礼”,又拱手朝国公夫人道,“舅母万福。” 晋国公府是当今皇后崔氏的娘家,裴元彻虽不是崔皇后亲生的,但他的生母李嫔在生下五公主景阳后,血崩而亡。那时裴元彻还不满六岁,景阳还是个嗷嗷待哺的柔弱婴孩。 崔皇后入主中宫多年,膝下却始终没个一儿半女,所以见到裴元彻及五公主幼年丧母,便求顺济帝将他们记在了她的名下。 裴元彻之所以能当太子,崔皇后与崔家起了不可磨灭的巨大作用,否则他一个卑贱宫女所生的皇子,怎能登上储君之位? 与国公夫人见过礼后,裴元彻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亭中的贵夫人们。 并没见到永平侯夫人赵氏。 他心下微沉,又转过头,扫过亭外的贵女们。 也没见到顾沅。 他两道浓眉拧起,难道她今日没来? 这不应当。 前世,他与顾沅初次相见,便是在晋国公府的春日宴上。 他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出错。 那一日,春光融融,槐花飘香。 顾沅身着一条烟紫色云纹锦裙,梳着飞仙髻,耳边是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坠。 她似是在等人,一只手支着下巴,有些散漫的凭栏而坐。 恰好一阵风吹过,一树槐花簌簌,飘下几朵素色花儿来。 她抬起眼,伸出手去接一朵翩翩落下的槐花,娇媚倾城的眉眼间漾着一种极致的温柔。 接到花朵后,她像是得了趣的小猫儿,娇嫩的红唇扬起一抹怡然自得的浅笑。 而他站在不远处,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刹那间,他觉得他的魂被这一笑给勾走了。 也不知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多久,最后还是表哥崔小公爷在耳畔提醒着,“殿下,那位便是永平侯家的嫡女,咱们长安城的第一美人,顾沅。怎么样,不错吧!” 他堪堪回过神来,无声呢喃着她的名字,顾沅。 那时的他,早就听过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声,却一直没多大兴趣。 毕竟,他对女色,并不热衷 直到遇上了她,他才方知,他不是不热衷于女色,而是没有遇到她。 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他只知道,在见到顾沅的第一眼,他就疯狂的想得到她。 他想将她护在怀中,给她锦衣华服,给她珠宝首饰,便是星星月亮,只要她开口,他也会想办法送给她。 他还想与她生儿育女,男孩像他,女孩像她,他们定会是极其幸福的一家。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编织好了他们俩的未来。 他停留在顾沅身上的目光太过直白炽热,崔小公爷是纵情风月的老手,一眼就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男女之间,不就那么些事。 崔小公爷有意卖好,故意咳了一声。 这一下,栏杆旁的小姑娘就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惊慌失措的抬眼看来。 那双乌黑的眼眸澄澈泛着光,怜人,又勾人。 崔小公爷道,“顾姑娘,见到太子爷还不行礼么?” 她回过神来,明明慌得不行,却还得强装镇定朝他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她的声音极悦耳,温温柔柔的,像是春日里飘扬的柳絮,轻轻落在他的心间。 他沉着声,让她免礼。 再然后,她的好姐妹寻来,她匆匆的便与她们离开了。 这便是他们上一世的初见。 思绪回转。 裴元彻遍寻不到顾沅的身影,眸光愈发的幽冷,难道她真的没来? 倏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试图避开的身影,裴元彻凤眸眯起。 那好像是张韫素? 按照她们三人秤不离砣的性子,张韫素来了,顾沅肯定也来了。 这一回,依旧是崔小公爷注意到了裴元彻的视线,他顺着过去瞅了瞅,“那位好像是云忠伯府的姑娘……殿下,她怎么了?” 裴元彻状似无意道,“听说她与永平侯府的姑娘关系甚密,怎么不见那位?” 一提到顾沅,崔小公爷就明白了 他就说嘛,哪有男人不喜欢美人的! 旁人都说太子不喜女色,现在还不是问起了那长安第一美人? “听说她今日身体不适,所以没来。” 崔小公爷语气颇为惋惜,今日有不少世家子弟都是冲着顾沅来的,她没来,连带着这场春日宴都失色不少。 听到这话,裴元彻眸光一沉,“可有大碍?” 崔小公爷嘴角微抽,心说这我哪里知道,面上却道,“应当没什么事吧。这三月天最是容易感染风寒,许是这个原因。” 他边说边观察太子脸色,见太子冷沉着一张脸,不由得奇怪,难道太子殿下看上了永平侯家的?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结论,裴元彻忽然转过身,朝国公夫人拱了拱手,淡声道,“舅母,孤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说罢,他大步流星的离开。 晋国公夫人和崔小公爷皆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起身相送时,裴元彻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花团锦簇的园子中。 园内的女客们也都暗自纳罕,太子殿下怎么来去匆匆的,真是奇怪。 . 廊下一处,正三品兵部尚书之女周明缈盯着裴元彻离去的方向,眸光痴迷。 都说太子行事荒诞不羁,冷僻乖戾,她从前一直以为太子是个皮肤苍白、削瘦阴冷的瘦高个。 没想到今日一见,他竟然如此出众,不论是英俊的容貌,还是高大的身材,亦或是那浑厚的上位者气息,都让人下意识折服。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男人并非池中之物,日后定荣登大宝,有一番不凡的作为。 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她嫁的! 坐在她对面的崔家嫡幼女崔敏敏丢下手中棋子,冷哼道,“他有那么好看吗?” 听到这话,周明缈回过神来,挤出一抹悻悻的笑,道,“从前常听人提到太子殿下,今日第一次见到,心里好奇,所以多看了两眼。” 崔敏敏眉眼间满是不屑。 周明缈瞧出不对,关心问道,“敏敏,你……好像不高兴?” “哼,我最看不惯他那个样子!既乖张又无礼,与我母亲和兄长说话时,都这般趾高气昂的。他也不想想看,若不是我们崔家抬举他,他哪有今日的地位!” 周明缈眸光闪动,面上作出一副惊惶的样子,低声道,“敏敏慎言,这话可不能乱说。” 崔敏敏不以为意,撇唇道,“最可气的是,我姑母和母亲都想让我嫁给他。” “竟有这事?” “我是不乐意的,可我母亲成日在我耳边念叨,烦都烦死了!”崔敏敏忿忿道,想到太子刚才过来,看都没多看自己一眼,更是不高兴,他凭什么忽视她啊?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周明缈没接茬,只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 崔皇后到底不是太子生母,若是能将亲侄女嫁给太子,亲上加亲,的确更加保险。 不过……就崔敏敏这般草包货色,当太子妃?配么。 周明缈心头冷笑,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茶水,再次抬眼时,眉眼间满是关怀,“唉,我看太子冷冰冰的,一副不知疼人的模样,你日后嫁入东宫,怕是要受委屈了。” 崔敏敏果然撇下嘴角,闷闷不乐。 周明缈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不过你别担心,婚事还没定下,说不准就有转机呢。你若需要人倾诉,随时来找我,我虽做不了什么,但陪你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崔敏敏动容的反握住周明缈的手,“明缈,你对我真好。” 周明缈笑得越发善解人意,“谁叫咱们是手帕交呢。” 6、【6】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1] 曲江池旁,不少郎君娘子出来踏青,空旷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搭起的步障。 湛蓝高远的天际间,飞舞着许多只风筝,形状各异,颜色鲜艳。 “姑娘,那边!高点,再高点……”丫鬟谷雨看向天边那只越飞越高的蝴蝶风筝,兴高采烈。 “沅沅,你的风筝飞的好高啊!我的怎么弄都飞不高,气死我了。”卢娇月纳闷道。 本该“抱恙”的顾沅,此刻从善如流的操纵着风筝线,娇美的脸颊上笑容明媚,“月娘,你别把风筝线拉的那么紧,像我一样,一放一扯,风筝才能飞得高。” 见卢娇月还不得要点,顾沅索性将手头的风筝交给谷雨控制,自己去帮卢娇月放。 本来她们今日的确是打算在府中练字的,可无意中看到天边飞的风筝,突然就来了兴致,索性驾车来曲江池玩。 在顾沅的操控下,没过多久,卢娇月那只玉兔抱月的风筝也飞得高高的。 卢娇月惊喜抚掌,“沅沅,你好厉害呀。” 顾沅笑眸弯弯如月牙儿,瓷白的脸庞露出些许小得意,“玩旁的我不太行,放风筝我还是可以的。” 俩人正说笑着,身旁的谷雨突然“啊”的惊呼了一声。 顾沅转脸看去,谷雨一脸惊慌道,“姑娘,风筝、风筝线断了。” 顾沅一惊,忙向天边看去。 只见那蔚蓝如洗的天空上,她那只蝴蝶风筝跟断了翅膀似的,正直直的往下坠。 “都怪奴婢,刚才起了风,奴婢一着急,手上力气重了……”谷雨诚惶诚恐,圆圆的眼中泛着泪光。 “别着急,线断了也是常有的事。”顾沅温声安抚道,“你去捡回来便是。” 听到这话,谷雨松了口气,一脸感激的应道,“那姑娘您稍等,奴婢这就去捡。” 说着,小丫鬟拔腿就往那风筝落下的方向跑去。 卢娇月将手中线轴递给顾沅,“沅沅,你先玩我的吧。” 顾沅摇了摇头,轻笑道,“你玩吧,我也玩累了,正好坐着歇歇。” 她走到步障后坐下,手边的黄花梨木小方几摆着一大壶乌梅饮,并两样糕点、三样蜜饯,还有一盒肉脯。 优哉游哉的饮了杯乌梅饮,又吃了两块糕点,她这边正准备尝尝厨房新腌制的牛肉干,就见卢娇月快步走了进来。 她两道细眉紧皱着,急怯怯道,“沅沅,你快出来看看,谷雨好像遇到麻烦了?” 顾沅一怔,忙放下手中那双四楞象牙镶金筷子,起身往外去。 一炷香前。 不远处的大树后,裴元彻跨坐于马上,深邃的黑眸紧盯着草地上那婀娜的烟紫色身影,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没去晋国公府的春日宴,而是来曲江池畔放风筝? 看她笑得这般鲜活,丝毫没有病态,可见什么“身体不适”全是借口,只是……她为何不去春日宴? 毕竟风筝随时都可放,晋国公府的春日宴却是一年仅一回的盛宴。 裴元彻凤眸眯起,难道重生一回,有些事发生了变化? 跟在后头的李贵小心打量着裴元彻的神色,心里不禁嘀咕:太子爷今日兴冲冲往晋国公府去,又兴冲冲出来,完了又去永平侯府门前溜达了一圈,得知顾姑娘来了曲江池畔,又巴巴的策马赶了过来 不过他赶来作甚呢?就为了这样远远看上一眼?那多不划算。 李贵想了想,建议道,“殿下,要不……咱也买个风筝放着玩?” 裴元彻眉头拧起,“未免太刻意了。” 李贵,“……” 沉吟片刻,裴元彻沉声道,“咱们走过去,就当出来散心。” 李贵,“……?” 难道这样就不刻意吗? 不过主子的决定,他也不敢置喙,忙跟着下了马。 主仆俩前脚刚越过大树,后脚天上直直的掉下来一个风筝。 “殿下,小心!” 李贵惊呼提醒着,尾音还没落,那风筝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裴元彻的头上。 刹那间,李贵大惊失色,苍白着脸跑上前去,“殿下,您怎么样?” 裴元彻一张俊颜阴沉如水,低头瞥了眼地上的风筝,修长的手指又抚上额角。 手指刚一碰上,额间就传来一阵刺痛感,顿时,他周身的气势愈发冷戾。 李贵绕到前头,看到裴元彻额头红了一片,还有两道明显是风筝竹签给刮破的血痕,心下大骇,“殿下,您的额角破皮了!” “还用你说。” “都怪这破风筝!” 李贵捡起那蝴蝶风筝,忿忿道,“殿下稍等,奴才这就去打听这风筝的主人是谁。敢伤了殿下您,没他好果子吃!” 裴元彻默不作声,只抽出块帕子按了按额角,看着帕子上淡淡的血丝,他喜怒难辨的哼笑一声。 看来日后出门得翻看黄历才是,今日真是诸事不顺。 李贵这边拿着风筝去讨说法,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过来。 李贵停住脚步,定睛一瞧,这小丫鬟不是顾姑娘身边的吗? 他忙折返回去,半惊半喜的禀报道,“殿下,这风筝好像是顾姑娘的那只,奴才看到她身旁的丫鬟过来捡了。” 裴元彻目光在那只蝴蝶风筝上停了停,须臾,他掀起眼皮,语调微扬,“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贵一听这话,心中纳罕,怎么着,太子爷已然将顾姑娘看成一家人了? “风筝给孤。” “喏。”李贵双手奉上。 裴元彻拿着那风筝,左右看了看,前世他与顾沅做了快十年的夫妻,他却从不知道她喜欢放风筝,而且还放得挺好。 从前他觉得他对她是了解的,可如今看来…… 他目光沉郁,眉宇间浮现一丝嘲意。 不一会儿,谷雨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刚想致歉要回风筝,一抬眼,见到跟前的男人,顿时吓傻了。 上回进士游街,她在如意楼见过太子的,虽没敢看太子的脸,但太子身旁这位公公,她却是记得真真儿的。 谷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裴元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着风筝道,沉声道,“你说,你若迟迟没回去,你家姑娘会找过来吗?” 他的语调清冷,平静的没有丝毫感情。 谷雨听着这话,自动理解为“孤要杀你灭口”,登时趴在地上磕头求饶,“奴婢错了,奴婢不该、不该……不该贸然冲撞殿下,还请殿下饶命啊。” 裴元彻充耳不闻她的哀求,幽深的视线只直直盯向不远处的步障。 当看到那抹烟紫色身影从步障里出来,他嘴角微掀,总算赏了一个眼神给地上的小丫鬟,“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孤把你怎么了。” 小丫鬟磕死都无所谓,他只怕顾沅误会。 这一世,他得给她留个好印象。 乍一见到树荫下站着的玄袍男人时,顾沅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等走近一看,她眸中满是诧异,定了定心神,忙带着丫鬟和家仆朝裴元彻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裴元彻看向她,抬了抬手,“在外不必多礼。” 顾沅飞快的瞥了一眼涕泗横流的谷雨,手指不由得捏紧,垂下眼道,“没想到太子殿下今日也出来踏青……只是不知臣女的丫鬟何处冒犯了殿下,臣女替她向殿下赔罪。” “她没冒犯我。”裴元彻往前走了两大步,盯着她乌鸦鸦的发髻,修长的手抓着风筝,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的?” 顾沅迅速看了眼,小脑袋埋得更低了,小声道,“是、是臣女的,没想到被殿下捡到了,多谢殿下。” 她恭敬的伸出双手去接,才拿到那风筝,头顶骤然响起那道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孤是豺狼虎豹么,你从刚才到现在,都未曾抬头看孤一眼。” 顾沅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轻声道,“太子威严,臣女……” 不等她说完,裴元彻直接道,“抬起头来。” 语气不容置喙。 顾沅轻轻咬了咬红唇,到底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缓缓抬起眼来。 入目是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英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还有……他泛红的额角。 顾沅眉心微动,讶然出声道,“殿下,您的额头……” 裴元彻狭长的凤眸定定的盯着她,漫不经心的道,“被风筝砸的。” 他说得这样直白,顾沅的脸立马烧了起来,心头也溢满愧疚。 她抬起头,水灵灵的眼眸中带着担忧,白嫩嫩的小手紧捏着风筝,局促不安的低头道歉,“臣女……臣女不知风筝会砸到殿下,实在是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眼他的额角,见上面隐隐有血痕,柔声问,“殿下,您额角好像在流血,最好用帕子按着。” “没带帕子。”裴元彻淡淡道,不动声色的将放在袖口的帕子往里塞了又塞。 自己的风筝砸了人,而且砸的还是太子,顾沅心头又是自责又是忐忑。 见他没带帕子,迟疑片刻,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来,羞窘的递给他,细声细气道,“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暂且用这方吧……是新做的,还未曾用过。” 裴元彻稍稍挑眉,抬手就去接。 这一接,两人的手指不经意的碰到。 虽然只轻轻碰了一下,但顾沅纤浓的羽睫猛地颤了颤,忙不迭收回了手。 裴元彻拿过帕子,看她又一副受惊小鹿般,垂着头不敢看他的模样,胸口有些发闷,她就这般怕他吗? 他扯了扯嘴角,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顾姑娘,孤并无怪罪你之意。既然风筝已经物归原主,那你……继续去放风筝吧。” 顾沅愣了愣,反应过来,略显惊喜的抬起眼,不过也就一眼,她立刻想起眼前人的身份,立刻压下情绪,屈膝道,“殿下宽宏大量,臣女感激不尽,那臣女先行告退。” 她福了福身子,拿着风筝,又轻轻唤了一声谷雨的名字。 谷雨如梦初醒般,忙跟上自家姑娘。 裴元彻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跟随着那抹纤细的身影,不曾想,顾沅忽然转过身来,那双乌黑清澈的眸子直直朝他看来。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顾沅眼中划过一抹慌张,很快又挪开视线,只轻轻软软的叮嘱道,“殿下,您赶紧回去找个大夫看看额角吧,尽快敷药,也许不会肿得太厉害。” 说罢,她略一欠身,转身离开了。 这一回,她没再回头。 直到她走远了,裴元彻拿起那方浅蓝色的丝帕,端详着。 帕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精巧雅致。细闻之下,这帕子仿佛透着一缕清幽的兰香,又像她身上独有的淡雅香气。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朵兰花,他冷峻的眉眼如同冰雪消融般,舒展开来。 她刚才关心他了。 不但给他递帕子,还叮嘱他去看大夫。 而且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柔,眸中的关怀也是真切的,不是在梦里。 他捏紧手中的帕子看了又看,须臾,仔细的放入衣襟内,贴着心口的位置放。 “走,回去。”他语调轻快,利落的翻身上马。 李贵听到吩咐,忙转过身,只见殿下额角明显红肿了起来,看起来就挺疼,可殿下脸上没有半分不快,反倒透着一阵春风得意的神采。 等反应过来,李贵忍不住嘀咕,人家顾姑娘不过就递块帕子而已,殿下您至于高兴成这样么? 7、【7】 出了这档子事,顾沅也没心情继续玩乐,稍作收拾,便坐上回程的马车。 车上燃着清雅的熏香,顾沅靠坐在窗边,单手撑着额头,兀自出神。 卢娇月给她倒了杯酽的茶,轻声道,“沅沅,你别担心了。我觉着太子殿下人挺不错的,他既然将风筝还给你,定然不会再为此事计较。” 顾沅接过茶杯,有些无奈的摇头道,“你说这叫什么事,这风筝早不断晚不断,偏偏那个时候断,断就算了,还正好砸中了太子……他也是倒霉。” “可不是嘛,这运道真是没谁了。”卢娇月咂舌,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凝眸看向顾沅,“话说回来,这小半个月咱们竟然与太子遇上了两回?这会不会太巧了点?” 顾沅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目光,“月娘,你有话就说。” “沅沅,太子殿下是不是看上你了?” 顾沅瞠目,脱口而出,“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自打你病好后,你通共就出了两回府,偏偏这两回都与太子遇上了,长安城何时变得这么小了?从前那些爱慕你的世家子弟,不也常常搞些偶遇么。” 卢娇月越分析越觉得有道理,看向顾沅那张白嫩娇媚的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长得这般好看,太子爱慕你也正常……” 顾沅本就为着今日的“偶遇”而心思纷乱,如今听卢娇月这般说,一颗心更乱了。 最要命的是,脑海中还不合时宜的浮现不久前那个古怪旖旎的梦。 她的脸颊微微发烫,打断卢娇月的话,“月娘,我都是快定亲的人,你可别乱猜了。” 卢娇月见她态度严肃起来,也不再说这个,笑吟吟的将话题引到文明晏身上。 说话间,马车也回了永平侯府。 两个小姑娘手挽手,沿着抄手游廊说笑,穿过一扇月洞门时,打眼就见两个高大俊朗的男人迎面走来。 右边那个穿褐红色长袍,腰系明蓝色香囊的英武男子,是永平侯府嫡长子,顾沅的亲哥哥顾渠。他今年二十有五,现任长安府正四品折冲都尉,今日他虽未穿那套绣着猛虎补子的官服,可周身那份凛然正气却是遮都遮不住,官威甚重。 左侧那位穿着绀青色文士袍的年轻郎君,白净面庞,眉眼斯文,一阵浓浓的书卷气息,正是顾沅她们聊了一路的文明晏。 几人相见,皆是一怔。 卢娇月小声咕哝道,“看来背后果然说不得人,这才进门就碰到了。” “你还说呢,我看你刚在车上说得挺高兴的。”顾沅扯了扯嘴角,哭笑不得。 待顾渠和文明晏走到跟前,她也整理好了表情,优雅有礼的与他们见礼,“哥哥,文哥哥。” 卢娇月道,“顾大哥,文哥哥。” 顾渠看了一眼丫鬟手中拿的风筝,浓眉扬起,朗声道,“沅沅,月娘,你们出去放风筝了?难得出去一趟,怎么不多玩些时辰,这么早就回来了?” 顾沅轻声答道,“已经玩了挺久,觉着累了就回来了。” 闻言,顾渠点点头,“也是,你病才好没多久,还是得多歇息。” 他抬手拍了一下文明晏的肩膀,状似无意道,“慎禹最近得了一副池越子的字帖,特地送来给我欣赏……我记得沅沅你也很喜欢池越子的字帖是吧?正好我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出空研读,不如我晚上派人给你送去,你先练着。” 池越子是大渊朝有名的书法大家,顾沅最喜他的狂草,游龙走凤,恣意潇洒,平日一得空就会临摹学习。 现在听到有新的字帖,她眼睛一亮,颔首应下,“好啊。” 她又偏过头去看文明晏,浅笑道,“都是托文哥哥的福。”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他又即将成为她未来的夫婿,是以顾沅在他面前不像对其他外男那般生分,一向都大大方方,很是自然。 文明晏看向眼前袅娜纤巧,巧笑倩兮的小姑娘,心头一热。 她太过美好明艳,他一时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她。 他低着头,嘴上一叠声说着“不必客气”,又忍不住关怀道,“沅妹妹,你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文哥哥关心,我身子已经恢复了,能吃能喝,还能放风筝玩。” 文明晏松口气,白净的脸庞上露出笑来,“那就好。” 顾沅弯起眼眸,乌黑的眼眸清澈如水,“文哥哥此次高中榜眼,我还没好好恭贺你呢。第一次下场就能取得这般好名次,你真是了不起。” 文明晏笑得腼腆,谦逊道,“功名只是个开始,学无止境,待明日进了翰林院,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顾沅笑道,“你有这份锐意进取的心,定会前途无量的。” 两人到底是未婚男女,杵在半路上聊太多也不好,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各自分开。 绕过一处竹石盆景,卢娇月回首望了望。 确定他们离远了后,她掩着唇朝顾沅笑,“沅沅,你瞧见了没,你刚才夸了文家哥哥一句了不起,他的耳朵唰的一下就红了,你个姑娘家都没脸红呢,他倒先不好意思了。” 顾沅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在他们跟前不声不响,在我面前,一张小嘴就没停过。” “好好好,不说了。”卢娇月眯眼笑,上前挽住她的手,“咱们快回你的院子吧,我有些饿了。” 这边两人往溪兰院去,另一头顾渠将文明晏送到门口。 眼角余光瞥见文明晏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顾渠抬手放在唇边,重重的咳了一声。 文明晏晃过神,看向顾渠,“清许兄,你嗓子不舒服么?” 顾渠扯了扯嘴角,心说幸好这小子只在妹妹面前才这般傻愣愣的,若是考场上也这般迟钝,哪里能考上榜眼? 他正了正神色,目光如炬的盯着文明晏,“慎禹,如今你已经金榜题名了,那你打算何时洞房花烛夜啊?” 文明晏怔了怔,须臾,他清俊脸庞微红,轻声道,“我考中那日便与家母提了此事。她近日正在物色合适的媒人上门提亲,应当……快了。” 顾渠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可一直盼着你做我妹婿呢。” 妹婿这个词,听得文明晏心口一阵熨帖。 一想到再过不久,他就能正式向心上人提亲,他只恨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些。 东宫,紫霄殿。 裴元彻刚一踏入殿中,就见五公主盘腿坐在暖榻上吃糖蒸酥酪。 见他回来,五公主忙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扭头打着招呼,“皇兄,你可算回来,我都等你好久——天爷呐,你的额头怎么伤了?” 裴元彻往榻边走去,掀起袍摆坐下,语气淡淡道,“没事。” 五公主柳眉拧在一起,盯着他肿起来的额角,担忧道,“还说没事,这么一个大包,又红又肿的,到底是怎么弄的呀?” 裴元彻垂下眼,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散漫道,“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柱子。” 五公主,“……” 她觉得皇兄是在诓她,可她拿不出证据。 五公主一脸无语,倒也没继续追问,扭头瞪向李贵,“你还愣著作甚,赶紧去请御医,明日皇兄还要上朝,这副样子要是让父皇和朝臣看见,指不定怎么编排他呢。” 李贵弯腰,赔着笑道,“五公主莫着急,奴才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 五公主道,“那你带其他人下去,本公主要与皇兄单独说会儿话。” 李贵没动,抬起眼皮看向太子。 见太子不紧不慢喝着茶,李贵心下也有数,挥了挥手,带着殿内一众宫人退下。 庄严华美的大殿内很快静了下来。 裴元彻放下茶杯,见五公主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眉梢微挑,“又是谁招惹你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你说你,上个月坠马,伤得那么严重,流了那么多血,好不容易醒过来也不好好休养,尽日往外跑。今日出去一趟,又带了伤回来……你怎么半点不让我省心!” 五公主越说越气,拿一双圆眼睛瞪着裴元彻,脸颊气呼呼的鼓起。 裴元彻默不作声的看着才十五岁的五公主景阳,这时的她,是这样天真活泼,眸光如山间泉水般清澈,无忧无虑。 可按照前世的发展,再过两年,父皇会病重薨逝,他作为太子,虽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却更像是崔家操纵的傀儡,处处受到掣肘。 后来,他蛰伏着,精心密谋了两年,总算掰倒崔家。可没过多久,各地蠢蠢欲动的藩王带着兵马攻入长安,试图篡位。 朝中崔家余孽尚未肃清,外面又来了叛军,腹背受敌,情况一时变得极不乐观。 就在这时,景阳站了出来。 她自请嫁去陇西,给陇西谢国公当续弦。 谢国公谢纶,三岁丧母,十五岁丧父,十六岁奔赴沙场打仗杀敌,立下赫赫军功,二十五岁便手握陇西八十万大军,战神威名赫赫,可止小儿夜啼。 战事平息后,他定下一门婚事,不曾想新娘子过门第一晚,就突然暴毙。 一时间,谢纶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的名声,传得沸沸扬扬。 之后,谢纶一直没再娶,就算他已然年近二十八,膝下无一子嗣,他也丝毫不急。 这谢纶实在邪门,裴元彻不知道景阳嫁过去会是个什么光景,坚决不同意。 可景阳坚持要嫁,虽然她嘴上说着是因为陆小侯爷另娶她人,她心灰意冷,再不相信爱情了,但裴元彻清楚,妹妹这是用婚姻笼络陇西,给他添势。 景阳嫁人的时候,刚满十七。 出嫁那日,她凤冠霞帔,嫁衣如火,那双眼睛不再清澈天真,而是一下子长大般,成熟又坚定。 记忆中的杏眼,渐渐地与眼前这双杏眼重合 “皇兄,你在想什么呢?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五公主不高兴的噘着嘴。 “听见了。” “那你答应我,下次可不能再受伤了,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哥哥,以后我要是嫁人了,还得靠你给我撑腰呢。” 裴元彻看向五公主的目光变得柔和,“你放心,孤一定会给你安排一门好婚事,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五公主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一听这话小脸绯红,嗔道,“我还小,才不想这么早嫁呢,起码还得过两年。” 说到这里,她恍然记起正事,抬手拍了下额头,“对对对,皇兄,我今日过来找你,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裴元彻凤眸眯起,“嗯?” 五公主一脸神秘兮兮,凑上前道,“我今天上午去给母后请安,她又念叨起给你选太子妃的事。还说过两天要搞什么赏花宴,把各家适龄的姑娘都请进宫里来,让你好好挑一挑……” 裴元彻嘴角微抿。 他依稀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出。 五公主往石青金钱蟒引枕一靠,撇了撇唇,“母后明面上说让你自己选,可我瞧得明明白白,她分明就想把舅父家的崔敏敏嫁给你!哼,就崔敏敏那样的,要长相没有长相,要脑子没有脑子,性格比我这个公主还要横,她要是嫁进东宫,你日后可没得安生了。” 裴元彻一脸平静,依旧没出声。 五公主急了,“皇兄你怎么不说话呀?难道你真的要听母后的,娶了这崔敏敏?不行,我不喜欢她,我不想她当我嫂子!” 裴元彻掀起眼皮,薄唇带着一抹倦懒冷淡的笑,“放心,孤不会娶她的。” “那就最好不过了!” 五公主眼前一亮,下一刻,又黯了下去,愁眉苦脸道,“可是,若母后非得让你娶她呢?” 裴元彻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英俊的眉眼间透着掌控一切的从容,“你且瞧着吧。” 翌日。 早朝刚散,裴元彻便被崔皇后请去了凤仪宫。 8、【8】 凤仪宫。 崔皇后穿着一袭玫瑰紫丝绣宫装,腰系着一条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高耸的发髻间插着一枚精巧的累丝嵌珠金牡丹簪,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当,自有一派华贵雍容的气度。 她靠在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上,面容和蔼的看向下首的裴元彻,“太子,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父皇像你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你倒好,身旁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都没有。就连你父皇也催了好几回,说是尽快将你的婚事提上议程。” 浅啜了一口云雾茶,她继续道,“我打算三日后在御花园安排一场赏花宴,届时邀请长安城内品貌兼优的贵女们进宫,太子,你觉得如何?” 隔了一世,再看上座举止优雅的女人,裴元彻心绪复杂。 打从崔皇后将他和景阳记在她名下时,他就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罢了 崔家需要一个皇子,而他与景阳需要一个在后宫生存下去的靠山。 虽说崔皇后待他们一向薄情疏离,从未有过半分真心,但前世刚登上皇位时,他依旧感念崔家的襄助之功,决心保崔家一世荣华。 不曾想崔家贪心不足蛇吞象,想做那祸国乱政的外戚。 他们不仁,也就怪不得他不义。 他灭了崔家满门,把他们的脑袋割了,在城墙上挂了一排。 至于崔皇后,他到底留了她一条性命。只是她不领情,在冷宫服毒自尽。 她临死时,瞪着一双怨毒的眼,嘶哑着嗓子骂他,“裴元彻,你个白眼狼,你不得好死!” 他觉得有些可笑,“成王败寇,若是朕没扳倒你们崔家,此刻挂在城墙上,或许是朕与景阳的脑袋吧?” 她语塞,还没等她争辩,鸩毒发作,她吐血而亡。 思绪回转。 裴元彻缓了缓心神,呷了一口茶,淡声道,“母后安排便是。” 他答应的这般干脆,崔皇后眸中闪过一抹惊诧,不过很快她就收好情绪,唇边笑容深了几分,“好,那我待会儿就安排下去。” 顿了顿,她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打量,“听说你昨日去了趟晋国公府?” 裴元彻不疾不徐的放下手中茶杯,语调平缓,“是,听说舅父府上的春日宴很热闹,就去瞧了瞧。后来发现也就那么回事,便离开了。” “宴会嘛,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消遣。”崔皇后扯出一抹笑,又问,“那你昨日可有见到你崔家表妹?” “儿臣并未在国公府停留太久,是以未曾见到。” “这样啊……” 崔皇后语气有些惋惜,凝眸看向裴元彻,笑容不冷不淡,“不过也没事,三日后的赏花宴,敏敏也会进宫来,到时候你们再好好说说话。” 这话中的暗示太过明显。 裴元彻没拒绝也没答应,脸上表情也不曾变过一瞬,只抬起手从一旁的缠丝白玛瑙碟子拿起一枚黄澄澄的杏子吃,“这杏子味道不错。” 崔皇后嘴角笑意微僵,过了片刻,也拿起一枚尝了尝,颔首道,“是不错。” 裴元彻一颗接一颗吃,吃到第五颗,觉着坐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待他走后,崔皇后抬手按了按鬓角,长眉蹙起,轻喃道,“之前与他说婚事,他都顾左右而言他,怎的这回办赏花宴,他答应的这么快?” 在她身旁伺候多年的万嬷嬷道,“许是上次坠马,经历了一番生死,太子便开了窍?” 崔皇后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道理,点着头道,“要真是这样,我也能少费些心力。” “娘娘辛苦了。”万嬷嬷上前替她揉肩。 “唉,谁让我兄长就敏敏这么个嫡出的女儿。她资质虽然差了些,但入宫后我亲自调。教,坐稳太子妃这个位置应当没问题。” 崔皇后阖上眼睛,闲适的往后一靠,慢慢的说,“我也不求太子对敏敏有多少感情,两人能相敬如宾就好。” 万嬷嬷附和道,“娘娘放宽心,敏姑娘可是您的亲侄女,看在您的面子上,太子都会待她好的。” 崔皇后扯了扯嘴角,没接这话。 歇息半晌,她命宫人取来长安城中适龄贵女的名册,一一念给她听。 当宫人念到“永平侯府嫡长女顾沅”时,崔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顾沅?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万嬷嬷提醒道,“娘娘,三年前的除夕宫宴,她随永平候和永平候夫人一起入宫,您是见过她的,当时您还赏了她一顶赤金坠万事如意金锁的项圈。” 崔皇后眯起眼眸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那小姑娘长得很标致,穿着一件银红色绣梅花的袄子,跟仙女下凡似的……” “娘娘真是好记性。” “当年她稚气未脱,就已经生的那般漂亮。也不知这三年过去,她出落成什么模样了。”崔皇后感慨道。 万嬷嬷笑道,“咱们长安城中的第一美人,便是这位顾姑娘呢……等三日后她入宫赴宴,娘娘就能见到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崔皇后摇了摇头,抬眼对那记录名册的宫人道,“将顾沅的名字划掉吧。” 万嬷嬷微愣。 崔皇后盯着小拇指上戴着的雕花嵌珐琅翡翠金护甲,漫不经心道,“男人都是好美色的,她既能被称作第一美人,定然姿容不凡。她要是来了赏花宴,别说敏敏,其他贵女怕是也会成为她的陪衬……一个女人长得太美,容易招惹祸事,她还是不来的好。” 宫人听命,提笔将顾沅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 此时的顾沅尚不知道她消无声息的避开了一场宴会,她正与嫂子白氏对坐在窗前作针黹。 白氏将文家即将提亲的消息与她说了,顾沅只羞赧的笑了笑。 要说惊喜,倒没多少,更多的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平静感。 白氏看着淡定的小姑子,夸道,“沅沅,你性子可真稳。我当初得知你兄长上门提亲,紧张得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呢。” 顾沅手中针线没停,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柔声道,“大概因为我从小与文哥哥相识,所以没什么好紧张的。” “也是。”白氏点了点头,笑道,“嫁到同一坊市就是好,待你嫁过去,什么时候想回娘家,出门走两步就到了。” 顾沅也觉得这点很好,明亮的眼眸弯着,“到时候我经常回来玩,嫂子可不许嫌我烦。”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妮子,我是那样狭隘的人?”白氏拿眼睛瞪她,面上堆着笑,“我可巴不得你能多来串门子,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姑嫂俩其乐融融的聊着,等到外头天光稍暗,白氏才先行离开,去前头安排晚饭。 顾沅从榻上起身,走到桌边的缠枝莲纹白瓷大鱼缸旁,捏了把鱼食,逗着水中的两尾红彤彤的小金鱼玩。 谷雨收拾着绣棚和针线,见到自家姑娘绣到一半的鸳鸯戏水锦帕,眉开眼笑的夸道,“姑娘,您这鸳鸯绣得可真好,栩栩如生的。之前可从未见过您绣这样喜庆如意的图案呢……您这块帕子是要送给未来姑爷吗?” “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可别乱叫。” “奴婢这是太高兴了,还请姑娘恕罪。”谷雨嘿嘿笑道,又指着那绣帕问,“那这帕子,奴婢给您放着?” 顾沅将手中鱼食撒入缸中,语调温软道,“收起来吧,今儿个有些累了,改日有闲心了再绣。” 反正三书六礼走起来要挺长一段时间,在过文定之前,这种寓意着情意缠绵的绣帕,她是不会送出去的。 三日后,宫内的赏花宴如期而至。 正如裴元彻脑中的记忆一样,崔敏敏因着花粉过敏,面生红斑,所以没能进宫赴宴。 她没来,崔皇后办这场宴会就没了意义。 裴元彻倒是很给面子的过来点了个卯,见崔皇后眉间难掩郁色,也没多坐,喝了杯茶就走了。 一场宴会早早散去。 崔皇后一回到凤仪宫,就忍不住朝晋国公夫人冷了脸,“我早就与你们交代过,这次赏花宴很重要,没准就能将敏敏的名分定下来。现在倒好,白白浪费我这番安排!” 晋国公夫人一脸惭愧,连忙弯腰告罪。 她心里也纳闷,女儿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去首饰铺子逛了一趟,回来就生了红斑呢。 待崔皇后气稍微顺了些,晋国公夫人小心翼翼道,“娘娘,不然等过些时日敏敏脸上好了,您再安排个机会让他们见一面。亦或是,您直接与陛下商量商量,定下这门婚事?” 崔皇后鄙夷的瞥了她一眼,“我直接去找陛下,说我要将娘家侄女嫁给太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我?” 晋国公夫人一噎。 崔皇后轻抚着手腕上的牡丹金镯,冷淡道,“这婚事,我只能从中引线,最后还是要太子亲自向陛下开口。你得明白,我开口与太子开口,是两码事。” 晋国公夫人悻悻垂着头,“娘娘说得是。” “行了,你先退下吧。回去后仔细看着你女儿,让她别再往外乱跑。” 崔皇后颇为不耐的挥退了晋国公夫人,喝了一整杯茶水后,心头的郁闷之气还是无法散去。 她咬牙,狠狠骂了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娘娘您消消气,切莫为了这事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万嬷嬷连忙安抚着,又道,“今日老奴仔细观察太子,发现他对其他贵女也并不上心,多看一眼的都没有。左右也不急这么几天,您大可慢慢筹划……” 听到这话,崔皇后眯起眼眸,嘀咕道,“说来也是奇怪,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对女色这般冷淡?不着急纳妃纳妾也就算了,竟是连个暖床宫女都没有。难道……他不喜欢女人?” 万嬷嬷惊愕,“应当不是吧?” “最好不是。” 崔皇后揉了揉眉心,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吩咐万嬷嬷,“你让咱们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警醒一点,尤其注意他有没有与什么男子交往过密……” 万嬷嬷垂下眼,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与此同时,晋国公府。 崔敏敏在菱花镜前左照照右瞧瞧,看着脸上那点点红斑,心道:丑是丑了些,但起码今日不用进宫,而且……还能测试一下太子的心意。 明缈说了,若是太子关心她、在乎她,听到她过敏,肯定会来探望的。 若是太子没来,便意味着他心头没她,她也不必再对他有什么指望。 崔敏敏觉得周明缈说的很对,还觉得周明缈对她真好,给她想了个这么好的办法。 她才不要被太子挑挑拣拣呢。 她得让太子捧着她,求着她,她才肯嫁给他,毕竟她背后可有整个晋国公府。 9、【9】 避开了赏花宴这档子破事,裴元彻便开始寻思着,该如何再与顾沅见一面。 前世,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三月三春日宴,第二次见面是在五月初五端午节,还不等他们第三次见面,他就被顺济帝派去了江南巡盐。 等三个月后他从江南回来,文家的聘礼早已送入永平侯府的库房了。 知道这噩耗后,他气急了眼,丝毫不顾“抢臣子妻”的恶名,硬是逼着她嫁给了他。 后来,她的确嫁给了他,但她也因此恨上了他。 那时的她,总是沉默寡言的,看他的眼神是淡漠的,像是一个漂亮精致的泥偶,冷冰冰的,没有灵魂。 裴元彻捏紧了手中的狼毫笔,这一世,他得利用先机,多制造些见面的机会,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才是。 就在他思索着该从何处入手时,李贵火急火燎的走了进来,“殿下。” 被打断思绪,裴元彻浓眉蹙起,不虞的扫了他一眼,“怎么了?” 李贵小心翼翼看了眼裴元彻,迟疑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是、是永平侯府的事。” 裴元彻眉梢挑起,唇角迅速拂过笑意,“她出门了?” 见太子爷这份期待的劲儿,再想到自己即将要禀报的事情,李贵心中叫苦不迭,踌躇一番,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豁出去道,“顾姑娘没出门,是有人登了永平候府的门。” 裴元彻凤眸眯起,语调明显冷淡起来,“何人?” 李贵艰难道,“是、是太常寺卿文家请的官媒。” 几乎刹那间,强大森然的气场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李贵只觉得头皮发麻,牙齿都哆嗦着,“太子爷……” 裴元彻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水,深邃的瞳孔幽幽的泛着寒光,咬牙切齿,“官、媒?” 李贵双腿发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子爷您消消气。” 裴元彻紧紧地捏着桌角,极力克制着心底澎湃的情绪。 静了半晌,他嘴角扯起一抹冷戾的笑意,“人已经进府了?” 李贵战战兢兢道,“是、是进府了。这会儿,估计也出来了吧。” 裴元彻将手中的狼毫笔随手一掷,像是平静下来,坐在紫檀透雕卷草纹圈椅上,双手放在扶手上,一言不发。 原来两家的婚事这么早就开始了…… 还好这一回他派人去盯着了,若是像前世走到纳征这一步他才反应过来,恐怕又得走之前的老路。 所幸现在才是六礼的第一步,还有充分的回旋余地。 冷静之后,裴元彻略一沉吟,很快有了对策 “李贵。” “奴才在。” 裴元彻倏然起身,整了整玄色袍服,面无表情道,“备轿辇,孤要去紫宸宫。” 李贵一怔,殿下这要是去找陛下?找陛下作甚?莫不是想让陛下赐婚了? 今日天气晴朗,天空瓦蓝如洗,万里无云。 进入紫霄殿前,裴元彻没有心情欣赏这明媚的天气。 从紫霄殿出来后,他眯眼享受着这金灿灿的明净阳光,俊美的眉眼间再无方才的冷戾阴郁。 李贵躬着身子,堆着笑试探地问,“殿下,您这是好事将近了?” 裴元彻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你想的那件好事……不过,也算是一件好事。” 李贵有些懵,耷拉着两道稀疏的眉毛想了许久,还是没明白。 裴元彻这会儿心情不错,大发慈悲的给他解了惑,“孤举荐文明晏外放至秦州当长史,父皇答应了,月底他便要离开长安。” 至于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的。 诸如文明晏是个不可多得的才俊,尤其于屯田及水利方面见解独到,留在翰林院当个伺候笔墨的学士,发挥不了他的才干,反倒耽误他的年华。不如外放到州郡锻炼几年,待干出一番政绩来,再调回中枢任职。 顺济帝是个心慈仁厚的皇帝,身形胖又贪欲,导致气虚体弱,精力不振,早几年他就于政务懈怠起来,很多事情都交给太子和几位皇子处理。 今日裴元彻特地跑到他跟前,将新晋榜眼大夸特夸了一番,搞得顺济帝都有些晕乎,不禁自我怀疑起来:他点榜眼的时候,也没觉得这榜眼有多么稀奇,怎么到了太子嘴里,夸得仿佛都能与管仲、伊尹相媲美了?难道自己真的老糊涂了? 不管怎样,一个五品秦州长史而已,算不得多大的官,太子都亲自举荐了,顺济帝便应了下来。 李贵这边反应过来,忙笑着吹捧了一堆,但他到底没忍住心头困惑,壮着胆子问,“殿下,既然您都求陛下将文榜眼外放秦州了,为何不顺便求陛下赐婚呢?” 裴元彻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 只是想到没有问过顾沅的意愿,就直接求了圣旨,好像比前世的做法好不了多少。 他瞥了李贵一眼,沉声道,“总得她心甘情愿的嫁给孤,孤才能去求圣旨。这般贸然去求赐婚,她怎会高兴?” 李贵不解,“您想娶她当太子妃,这可是她天大的福气,她怎会不高兴?这世间哪还有比您身份更加尊贵的夫婿!怕是赐婚圣旨一到,整个永平侯府都得敲锣打鼓的庆祝呢。” 裴元彻听到李贵的话,觉得有些耳熟。 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他从前的想法么? 他将他对她的爱,当做是给她的一种恩赐,她应该感恩戴德、欢欣雀跃的接受才是,怎么还会抵触,反抗呢? 然而,事实证明,她会反抗。 甚至不惜,对他做出最决绝的反抗——饮下毒药,死在了他的怀中。 那一日,他抱着她,疯了一般的往太医院跑。她一路都在吐血,大红的血啊,染红了他的衣襟,她的脸苍白如雪。 再次回想到那惨痛的画面,一阵刺骨的痛意瞬间占据他的心口…… “殿下,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李贵看着裴元彻陡然苍白的脸色,立马慌了,上前搀扶着。 裴元彻摆了摆手,待心神稍定,大步上了轿辇,有几分疲惫的吩咐道,“走吧,回东宫。” 轿辇很快挪动。 裴元彻一只手搭着雕花扶手,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方洁白绣兰花的帕子,轻轻握紧,心口那令人窒息的疼痛得到安抚般,渐渐平息。 他垂下眼,狭长的凤眸凝视着帕角的那朵兰花,眸光幽深。 他相信,这一回他能一点点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这块手帕,就是个好的开始。 再过不久,文明晏调走了,他与顾沅之间更是没了阻碍。 前世文明晏是去儋州,需过海岸,才遇到水匪。这回他去的是西北秦州,官道笔直平坦,全程走陆路,总不会再遇到水匪! 算了算了,还是派一队侍卫暗中护送他一程,谁知道这短命鬼会不会又遇到山匪恶霸之流。 等裴元彻意识到他竟然为了情敌的安危思虑得这般周到,眉眼间浮起一阵燥郁,狠狠的磨了磨后槽牙:文明晏,你他娘的这一回最好平平安安到达秦州,若敢死在半路上,孤一定刨了你的坟! 10、【10】 文明晏才在翰林院任职没两日,突然就要被调去秦州,整个人都有些迷茫。 他试图从翰林院使的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院使却是意味深长的朝他笑,“这是圣上对文学士您的器重,文学士您可莫要辜负了圣恩。”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文明晏还想再问,院使抢他一步,掸了下拂尘,客气道,“时辰也不早了,咱家便先回去复命了。” 文明晏抿了抿唇,退到一侧拱手道,“院使慢走。” 待文明晏回到衙署内,屋内的同僚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他,有探究的,有奚落的,有嘲讽的,有好奇的。 陆小侯爷陆景思与文明晏关系不错,见他肃着一张脸,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慎禹兄,借一步说话。” 文明晏略一颔首,与陆景思走到廊下。 天色蔚蓝,春日阳光明净又和煦,有鸟雀在枝头欢啼。 陆景思挑眉,语调轻缓,态度却是极严肃的,“慎禹兄,不论陛下将你调去哪,那都是皇恩。你这般脸色,若是让有心人瞧见,告你一个不敬圣上、心怀怨怼之罪,那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文明晏一愣,忙敛了神色,沉重道,“多谢敬之提醒,方才是我失态了。” 陆景思扶着他的手臂,略一沉思,沉声道,“不过你这任命的确来的有些蹊跷。但仔细一琢磨,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秦州是中州,长史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五品官,算起来,你还算往上升了两级。或许……真的是陛下欣赏你的才干?” 文明晏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勉强,“或许吧。” 陆景思宽慰了他一番,又说想办法帮他打听打听,看看这其中是否另有内情。 文明晏连声道谢。 . 从翰林院下值后,文明晏踏着橘红色的残阳余晖,怀着一肚子困惑与郁闷回到家中。 饭桌上,他将月底即将前往秦州赴任的事情说了。 文寺卿与文夫人一听,皆是大惊,手中筷子险些跌落在地。 文寺卿考虑的是,圣上为何突然做出这等安排? 而文夫人考虑的则是,儿子月底就要前往外地赴任,那他的婚事该怎么办? 他们前日刚去永平侯府提的亲啊,这……这该如何是好?! 翌日,永平侯府,溪兰院。 “沅沅,文哥哥要去秦州了,那你该怎么办啊!” 张韫素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来回走动。 顾沅坐在支摘窗旁,娇美的脸上虽有忧色,但神色还是很镇定的。她抬眸看向张韫素,无奈叹道,“素素,你先坐下吧,你晃得我眼都花了。” “你怎么还这么淡定?文哥哥要离开长安了啊!” “我知道。但我不淡定能怎么办?像你一样团团转,还是去找文哥哥让他别走,亦或是去京兆尹敲登闻鼓,哭诉陛下铁石心肠,生生拆散我与文哥哥的姻缘?” 张韫素噎住。 卢娇月在一旁想笑又不好笑出来,连忙起身按着张韫素坐下,柔声道,“你这个急脾气真该改一改了。” 张韫素撇了撇唇,抬眸看向顾沅,“沅沅,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今日已经是十五了,也就是说还有半个月,文哥哥便要离京。这一去秦州,怕是两三年都不一定回来……” 顾沅垂下眼,纤浓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绪,她的语气异常的冷静,“半个月说长不长,但抓紧一些,还是能过文定的。” 张韫素与卢娇月愣住,“?!” 顾沅自顾自说着,“只要过了文定,换了庚帖,我与他的婚事也算定了下来。两家再约定一个婚期,他也可以安心去秦州赴任。至于两年还是三年,我可以等,反正我也不急着嫁……” 卢娇月瞠目道,“那,万一他两三年也不回来呢?” 顾沅像是早就料到这个问题一般,乌黑的眸子一片透彻,淡然道,“两三年后,他应当已经在秦州安定下来了,文府可以先办婚礼将我迎进门,我再收拾行装去秦州与他团聚。” 一听这话,张韫素急切切道,“那你多委屈啊!而且秦州那种荒芜贫瘠之地,你去了岂不是要吃苦受罪?不行,你可不能这样干!” 顾沅拍了拍她的手背,清浅一笑,“是,大婚连个新郎都没有,这么听着是挺委屈的。但我细细想了,大婚固然重要,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仪式,更重要的还是往后的日子。只要能与他安稳的过日子,受这一时的委屈算什么。” 张韫素,“……” 好像有点道理? 但是,就算有道理,张韫素也不想顾沅这般做,可她脑子一时卡壳,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卢娇月。 卢娇月的眉头早已皱了起来,她看向顾沅,疑惑的问,“你就这般喜欢文哥哥么?” 顾沅羽睫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 张韫素闷闷道,“月娘,你这问的是傻话!她都愿意为文哥哥做到这份上,你说她喜不喜欢?” 卢娇月没理张韫素,只定定的盯着顾沅的眼睛,认真的,一字一顿问,“沅沅,你喜欢他么?” “应当……是喜欢的。” “我说的不是那种寻常的喜欢,而是男女之情的喜欢。你到底是把文哥哥当兄长、朋友,还是将他当做你的心上人?” 顾沅的眼眸微微睁大,眼底浮现一丝慌乱与迷茫,轻喃着,“心上人……” 见她这副反应,卢娇月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张韫素,“素素,我问你,你每次见到陆小侯爷,会有什么反应?你见不到陆小侯爷,又是什么心情?” 张韫素虽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但一提到陆小侯爷,她那张小圆脸不禁泛起甜蜜的笑来,嗓音都变得软绵绵的,“每次见到他,我的心都会跳得好快,浑身有股热气乱窜似的,又欢喜又忐忑。他要是看我一眼,我能高兴一宿;他要是能与我说一句话,我能乐个好几天!见不到他的时候,我就会经常想起他……看到好吃的,我会想让他一起尝尝;看到好玩的,也想让他玩;哦对,有一回我晚上梦到了他,他摇着扇子朝我笑……嘿嘿,愣是把我笑醒了!” 卢娇月转头看向顾沅,“素素刚说的这些反应,你对文哥哥有过吗?” 顾沅心下一沉。 没有。 从没有过。 卢娇月从她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也没多说,只轻轻叹口气。 顾沅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莫名失落的情绪。 又不是每个人都像素素那般幸运,在恰好的年华遇到那个恰好令人动心的郎君。 难道她努力做个好妻子不够吗?还必须得对文哥哥有那样的喜欢? 男女之间,到底是喜欢更重要,还是合适更重要呢? 她思绪纷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有点凉了,舌根下泛着涩。 重新放下茶杯,她抬起眼道,“文哥哥会是个好夫婿,我也会是个好娘子,我与他会过得幸福的。” 她的语气坚定,字字清晰。 也不知道是说给卢娇月和张韫素听,亦或是说给她自己听。 卢娇月和张韫素对视一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毕竟顾沅这话也不假。 以她和文明晏俩人的性子,他们会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至于那澎湃又热烈的男女感情,话本子里比比皆是,但现实日子里,有多少女子能如愿嫁给第一次爱上的男子,又有多少男儿刚好娶了最初倾慕的女子呢? 就连张韫素自个儿心里都没谱,她现在喜欢陆小侯爷喜欢得要命,那以后呢,他们能在一起吗? 这般想来,还是顾沅选择的路较为稳妥。 东宫,紫霄殿。 黄花梨木的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及各种彩色颜料。 裴元彻头戴玉冠,一袭玄色长袍,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支狼毫,细致的描绘着一只蝴蝶风筝,英俊的眉眼间满是专注。 上回在曲江池畔,他注意到顾沅那只风筝破了一道口子,想来不能再用了。 所以,他想亲手补一个给她。 不多时,风筝已经画好了一大半,彩色明亮鲜艳,蝴蝶的翅膀纹落都画得一丝不苟,栩栩如生。 裴元彻欣赏了两眼,换了支毛笔,打算继续画。 倏然,殿外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 再一看,又是火急火燎的李贵。 若是换做从前,裴元彻定然要把这冒失的奴才拖出去打上一顿。 但这几日他心情不错,且念及前世李贵忠心耿耿的服侍了他一辈子,他便没计较,只沉声道,“出何事了?” 李贵躬身上前,忐忑道,“殿下,刚才探子回话,说是……那文郎君去了永平侯府。” 话音还没落,裴元彻狭长的凤眸骤然眯起,嗓音也冷了下来,“他不抓紧时间准备行囊,还去侯府作甚?” 李贵把头埋得低低的,“探子说,明面上是顾家郎君顾渠请文郎君过府下棋,可实际上……是顾姑娘要见文郎君。” “啪嗒”,一滴饱满的绿色颜料直直的落在风筝上。 那抹绿色很快弥漫开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那蝴蝶的头部,绿得鲜亮,绿的显眼。 裴元彻:…. 他捏紧了笔,竭力压下心头的燥郁。 或许,她寻文明晏过去,只是想做个了断。 嗯,一定是这样的。 他可是掌握先机的人,得沉住气才是。 11、【11】 永平侯府,苍梧院。 顾渠的书房后面种了一大片的梧桐和翠竹,绿荫浓郁,雅致又幽静。 西边凉亭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棋子,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刚开局时,两边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可渐渐地,黑子乱了阵脚,显露颓势,而白子步步沉稳,势不可挡。 在黑棋又落下一步错招时,文明晏白皙的脸上露出惭色,拱着手朝对面的人道,“沅妹妹,这局是我输了。” 与他对弈之人,不是顾渠,而是一袭淡蓝色锦罗裙衫的顾沅。 顾沅不紧不慢的捡着棋子,娇美的面容上并没有赢了棋局的喜悦,始终是淡淡的。她抬眼看向文明晏,微微笑道,“文哥哥心神不宁,这局棋自然下不好。” 文明晏默了一默,脸上是心事重重的郁色。 顾沅将棋子收好后,转过头对一侧伺候的谷雨道,“你去前边守着。” 谷雨一向忠心,知道自家姑娘肯定是有要事与文郎君说,应了一声,便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月洞门旁,门神般一动不动的守着。 见没了旁人,顾沅坐直了身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看向文明晏,柔声道,“文哥哥,今日我贸然请你过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我们的婚事……” 文明晏来之前就有预感,如今听顾沅直接了当的提了出来,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手指也不由得捏紧。 她是不是想拒了这门婚事? 也是,他家才上门提亲,他就要调去秦州,这门婚事怎么都难办。 剩下的短短十几日,若是着急订婚,仓促且失礼,还平白叫她受委屈。且若是定下了婚期,他去了秦州也不知道何时回来,岂不是让她赌上青春年华,空等着他? 文明晏越想越觉得愧疚,一颗心在苦水里浸泡过似的,沉甸甸的。 缓了缓情绪,他看向顾沅,挤出一抹艰涩的笑,“是该谈谈婚事。还好只是媒人上门提亲,这事也没多少人知道,只要侯夫人出面拒婚,也不会耽误你日后的婚嫁……” 顾沅微诧,水眸望着他,“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没说要拒婚呀。” 文明晏惊愕一阵,旋即眼中浮现喜色,“真的吗?” 顾沅认真的点了点头。 文明晏顿时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他压住心头喜悦,温声问道,“那你今日找我过来,是想说什么?” 他的眸光真切又热烈,像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火。 顾沅有瞬间失神,等回过神来,她浅啜了一口茶水,垂下眼眸问,“文哥哥,你喜欢我么?” 文明晏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问,整个人愣怔住。 等反应过来,他盯着她细嫩如白瓷的温婉侧颜,觉得胸膛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顾沅也知道这话问的直白,毫无规矩,但她就是想知道个答案。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顾沅抬眼看向他,只见眼前俊秀清逸的男人像是喝醉了般,脸和脖子都红了一片。 一触到她的目光,他像是受到鼓励般,深吸一口气,郑重的点头道,“沅妹妹,我心悦你。” 从很早开始,他就想娶她为妻,想要与她白头偕□□度余生。 这个回答在顾沅的意料之中,但真听他说出来,顾沅心里更安定了几分。 她卷翘的睫毛微动,缓缓抬起头,朝着文明晏轻笑一下,“我相信文哥哥会是个好夫婿的。” 说着,她便将她心头的打算说了出来。 文明晏听完后,又是惊讶又是感动,看向顾沅的目光愈发温柔,担忧道,“沅妹妹,可若按照你说的这般去做,便要让你受委屈了。” 顾沅轻摇了摇头,鬓边坠着的珍珠流苏晃出一道明亮的光影,她笑意清浅,“一时的委屈算不得什么,我图的是日后的安稳。” 少女的嗓音软糯清甜,宛若一缕山涧清泉,潺潺流过心间。 文明晏心情激荡,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只觉得他何德何能,能让顾沅这般真心相待?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抬起手,指着天道,“我文明晏在此发誓,我日后若是负了你,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最后八个字,字字铿锵,足见他心意坚定。 顾沅深深地看向他,抿了抿唇,温声道,“文哥哥,你这誓言我记住了。” 两人既已定下约定,又聊了半盏茶功夫,便各自离开,去与自家父母商量此事。 . 文寺卿与文夫人得知此事,自然是喜不自胜,长松了一口气,连连感叹能娶到这么好的儿媳妇,真是文家的福气。 末了,二老语重心长的叮嘱着文明晏,“沅沅是个贤德明理的好孩子,她在婚事上做出这般迁就,待她进门,你得更加敬她、爱她,若是你敢负她,我们定不饶你!” 文明晏作揖称是,心说:不等你们饶,我自己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 永平侯府,侯爷和侯夫人赵氏得知顾沅的打算,并未直接反对,只是心疼自家女儿受委屈。 顾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来安抚他们。 永平侯知道女儿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捋着胡子道,“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委屈,那我与你母亲也没什么好反对的。晏哥儿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品贵重,且他有抱负有才干,不像那些庸庸碌碌的世家纨绔,你若真能嫁给他,我与你母亲也放心。” 赵氏对婚礼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但想到能有文明晏这样一个好女婿,那份耿耿于怀也被压了下去。 毕竟女儿说得有理,婚礼不过是个过场,更重要的是成婚的那个人。 她上前拉住顾沅的手,满脸慈爱道,“那就按你说的,趁着还有些时间,抓紧过文定,两家再约定个婚期,过个一两年再嫁。” 顾沅亲昵的往赵氏肩膀上靠,嗓音轻软的撒娇道,“女儿又能多陪父亲母亲一些时间了。” 赵氏看着乖巧漂亮的女儿,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也眯起眼睛笑,“好,多陪陪我们,反正我与你父亲也不舍得你这么早就嫁了。” 在文家和永平侯府飘了好几日的愁云总算散开了,两家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起聘礼与回礼,一片欢喜。 东宫这边,却是黑沉沉的乌云密布,太子的脸色简直比乌云雷霆还要阴沉可怖。 偌大且华丽的殿内,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静。 地上是砸得稀烂的茶盏,桌案上的那些笔墨纸砚、摆件书册,也都七零八散的落着。 一众宫人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注意得罪了上头那位祖宗。 裴元彻拧着眉坐在靠背椅上,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漆黑的眼眸仿佛冰冷的深渊般,泛着泠泠寒意。 好半晌,他嗤笑了一声,“真的是情深意重。”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着阵阴恻恻的狠劲儿。 匍匐在地的李贵只觉得背脊发凉,心头那叫一个欲哭无泪 谁能想到太子爷这一番安排,非但没拦住这婚事,反而加快了这婚事的进度呢? 还有那顾姑娘也真是的,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非得嫁给那文郎君吗?就她那身份、那样貌,还怕找不到如意夫婿? 现在宁愿这般仓促的订婚,都不愿意拒了文家的婚事,这不是往殿下脸上甩巴掌吗! 就在李贵怵然惊心时,上座的裴元彻忽然站起身来,迈着大步走了下来。 李贵心底打了个突,忙抬头看去,“殿下,您这是去哪儿?” “备马,孤要出宫。” “这……殿下,外头的天瞧着有些阴,没准就要落雨了,您……” 裴元彻扫了他一眼,黑眸慢慢的眯起,眼底深处是翻涌的冷戾,“再敢说半句废话,孤剁了你脑袋!” 李贵只觉得脖子一凉,再不敢多说,麻溜的往外安排去了。 裴元彻转过身,看着博古架上放着的那只蝴蝶风筝,狭眸中迸射出明显的恼意。 一瞬间,他脑中想起许多事,想到她对文明晏的温柔,想到上辈子她对文明晏的念念不舍,再想到这一世,她宁愿忍受仓促的婚仪、宁愿去秦州那种贫瘠荒凉之地吃苦,也要嫁给文明晏…… 他觉得可笑又荒唐,心口痛得厉害,像是被利刃扎出一个血窟窿,里头还空荡荡灌着冷风。 没一会儿,李贵匆匆走了过来,恭顺道,“殿下,马已经备好了。” 裴元彻低低的嗯了一声,步伐矫健的走上前,一把抓过那个风筝,转身就往外走。 李贵一怔,看到那个风筝,立马意识到什么,赶忙跟在后头劝,“殿下,您切莫冲动,冷静一些……” 裴元彻俊美的眉眼间仿佛凝着一层寒霜,脚步生风,半点没停。 冷静? 再冷静下去,他的女人都要跟别人跑了! 走到殿外,裴元彻一个利落翻身,跨上那匹黑色骏马,将那画好的蝴蝶风筝别在一侧。 风筝想飞,不是不行。 但这线,必须得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由他掌控。 12、【12】 疾风中,骏马穿过平整宽阔的宫巷,穿过巍峨庄严的宫门,一路踏过朱雀大街,直直奔向永兴坊。 到达永平侯府后,裴元彻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双蹄高举,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李贵匆匆赶来,满脸的虚汗,苦着脸道,“殿下,太子爷,祖宗!您千万冷静啊,这可是侯府,您要是贸然闯入,让陛下知道了,那可不好交代……” 永平侯府的大门敞开着,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两个小厮分立两侧,门房后还坐着两个身形魁梧的护院。 裴元彻凝视着那扇写着“永平侯府”四个大字的赤金九龙青地大匾,面容沉静。 一路疾驰,他原以为他那激昂奔涌的情绪也被冷风吹得静了不少,可现在看到永平侯府的门,他的视线却恨不得穿过重重叠叠的房屋,直接望进顾沅的闺房里。 李贵见裴元彻并未冲动的闯进去,暗暗松口气。可见这天越发阴了,心头焦急,生怕落下雨来。 也不知道在这拐角处静立了多久,就在裴元彻准备牵马回去时,永平侯府前停了一辆翠盖珠缨的华车。 裴元彻握着缰绳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去。 只见一道纤细的藕荷色身影缓缓从府门中走了出来,她头上戴着帷帽,可裴元彻一眼就认出她来。 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那道婀娜身影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马车摇摇晃晃往坊市口驶去。 李贵一喜,“殿下,那好像是顾姑娘?” 裴元彻面部线条还是冷硬的,不动声色的勒紧缰绳,冷声道,“跟上。” 马车行驶的并不远,走了两个坊市,就停在了一家其貌不扬的寻常书肆门前。 裴元彻凤眸眯起,竟是来了书肆? 不过转念一想,她的确是喜欢读书的。女子要读的《女则》《烈女传》,她会读。男子要读的四书五经,她也会读;除此之外,骈文诗歌、游记传记、医书农书,杂文话本,这些她也读。 前世她入宫后,每日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看书练字,勤读不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考秀才。 顾沅那头留了个丫鬟守在马车内,只带着谷雨一起下了车。 入了书肆,书肆掌柜见到她,熟络的朝她打招呼,“姑娘来了。” “掌柜好。”顾沅客气点了点头,缓声道,“上回你说店里会到一批新的《四海图鉴》,不知现在可有货?” 书肆掌柜笑道,“这套书卖的可火了,昨日才到货,今日就卖的差不多了。小老儿记得姑娘上回说要买,所以特地给你留了一套!” “那真是太好了!多谢掌柜的。” “姑娘客气了,你来我们书肆买过那么多书,也是我的老主顾了。你且稍等,小老儿这就让人去后头取来。” 说着,掌柜的点了个小帮工去后头取书。 顾沅也没闲着,朝著书架里头走,看看有什么新书。 书肆不大,除却靠墙的三面大书架,中间摆着四个又长又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空气中都弥漫着纸墨独有的淡雅香味。 顾沅将帷帽的白纱撩起,乌黑的眸一一扫过那些书籍,看到感兴趣的,拿出来翻上两页,看过后还觉得有趣,便拿在手上,等会儿去前头付账。 才走完第一扇书架,她手中已然捏了两本书,等走到第二扇书架时,外头忽然传来“轰隆”一声雷响,吓得她的手都抖了一下。 顾沅转头朝外看去,只见一阵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碎珠般乱跳,屋外的景色就像被蒙上一层白蒙蒙的轻纱般,朦朦胧胧,看都看不真切。 出门前她就猜到今日有雨,只是没想到下得这么急。 反正她也不着急回府,感叹了一下雨势凶猛,便慢悠悠收回视线,继续挑书。 不一会儿,前头传来两道凌乱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对话声,应当是有路人进来避雨。 顾沅没在意那些动静,只仰头看向书架最上面一层的那本《秦州风物志》,这书瞧着好像不错。 她踮起脚,伸着手,想要去够。 可她身形娇小,每次就差那么一点。 就在她又一次尝试失败,准备去叫掌柜帮忙时,一只手忽然越过她的头顶,轻轻松松将那本书拿了下来。 顾沅一怔,下意识的转过身去,却险些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里。 她心头惊讶,都没来得及去看那人的模样,只本能的往后退,急声道,“抱歉。” 不曾想她才往后退两步,那人忽然勾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前一拉,“小心。” 那人的嗓音低沉悦耳,还很熟悉。 顾沅一时呆住。 透着薄薄的春衫布料,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手指是炽热的,仿佛还带着些许雨水的湿气。 脚步站稳后,她惊愕的抬起头,当看到面前的英俊男人时,莹润水眸中的惊讶更甚,“太子殿下?!” 裴元彻此刻是有些狼狈的,玄色锦袍的肩背处沾了水渍,两缕发丝也被雨水沾湿,紧贴着棱角分明的脸侧,将他本就白皙的脸庞衬得越发冷白。 他狭长的眼眸漆黑如墨,居高临下的,直直的盯着虚拥在怀中的顾沅,似有些失神。 她今日打扮的很素雅,藕荷色轻纱裙衫,梳着简单的发髻,髻间插一根点翠镶宝石蝴蝶葡萄纹头花,或许是太过紧张,她耳垂上挂着的白玉耳环滴水般颤晃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清澈透亮,又惊又怕……又勾人。 裴元彻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每每她这样怯生生的看他,他就恨不得狠狠占有她,将她揉碎在怀中。 屋外暴雨如注,雨很大,声很响,他的心跳声却比这雨声还要鼓噪。 顾沅明显感觉到男人捏着她肩膀的手加重了力气,强压下恐惧,娇柔的嗓音微颤道,“殿下,你放开……” 裴元彻眼波微动,恍然回过神般,松开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孤不是有意冒犯。若不拦着你,你要撞到书架了。” 顾沅尴尬的没做声,咬了咬唇,飞快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也不知道是男人的身形太过挺拔高大,还是这书架之间的确狭窄,她就算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还是显得很近。 勉强朝后退了三步,顾沅疑惑的看向裴元彻,问道,“殿下,您怎么会在这?” 裴元彻道,“外头突然下了雨,孤是进来躲雨的。” “这样。”顾沅轻喃道,脑中冷不丁响起月娘之前的话来——你每回出门都能撞见太子,长安城何时这样小了? 若说一次两次是巧合,那这第三次又撞见,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裴元彻淡淡的扫过她手中另外拿的两本书,“你来买书?” 顾沅轻轻点头,“嗯。” 裴元彻将他刚拿下的那本,递给她,“给你。” “多谢殿下。” 顾沅伸手要去接,白白嫩嫩的手指刚捏到书的一端,就感到另一端紧紧地捏着不肯松。 她不解的抬眼看去,只见刚才神态还算平静的太子,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深邃的瞳孔闪着暗光,泛着冷戾。 顾沅不知他为何突然沉了脸,心中一紧,小声道,“殿下?” 裴元彻眯起眼,盯着那书册上《秦州风物志》五个字,须臾,薄唇掀起一抹凉薄的弧度来,“秦州?孤没记错的话,翰林院有个文学士不日便要调去秦州了。” “是,是有这么回事。”顾沅尴尬的回道。 “顾姑娘这书是要自己看,还是替他买的?” “殿下,这是臣女的私事……”顾沅蹙着眉,心想太子殿下前两回还算和善,怎么这会儿变得这般无礼了? 她书也不想要了,收回了手,同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见她这副刺猬般的防备姿态,裴元彻心口一窒,随即唇边的笑意愈发嘲讽,“你就这么怕孤?” 他捏紧了那本薄薄的书册,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堵墙般,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 身后是书架,身前是逼近的男人,顾沅只觉得背脊发寒,紧张的看向喜怒难辨的男人,“殿下,你、你这是作甚?” 裴元彻垂下眼,沉声道,“孤还听说,这文学士家好像上门提亲了,顾姑娘,他是向你提亲么。” 不知为何,顾沅心头一阵慌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与心虚感。 她晃了晃脑袋,不对,她为何要心虚? 她与文哥哥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 这般想着,她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强装着镇定答道,“是。” 裴元彻见她这般肯定的回答,心头更是恼怒,他的女人当着他的面,亲口承认要嫁给别的男子? 实在可恶。 倏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弯着腰,冷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咬牙道,“你就这般喜欢他,非他不嫁了?” 他本就生的人高马大,手劲十足,紧紧地捏着她细嫩的手腕,她疼得眼中泛起一层水光来,羞恼、委屈、愤怒,一股脑的涌上心头。 “你放开我!” 她小脸泛白,那双精致妩媚的桃花眼迎上他质问的目光,黛眉紧蹙着,冷淡道,“殿下,我喜欢谁,想要嫁给谁,都与你无关,还请你自重。” 13、【13】 裴元彻怒极反笑,“与孤无关?” 顾沅,“……” 本来就与你无关,你谁啊。 她觉得太子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的抓着她问这些与他不相干的事。 她想要抽回手,可她的力气到底比不过男子,裴元彻不肯松手,她也无法挣脱。 顾沅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又复述了一遍,“太子殿下,请你放开我。” 裴元彻看着她排斥冰冷的眼神,冷不丁想到前世的种种场景。 她这眼神,他太熟悉了。 他心下一沉,迟疑片刻,还是松开了她的手。 “是孤失礼了。”他沉声道。 顾沅默不作声,离他又远了两步,垂下眼眸,只见她那细润如脂的手腕上明显多了一道红痕,根根指痕很是清晰。 裴元彻也注意到这点,下意识朝前跨了一步,想要查看一番。 顾沅警惕抬眸,喝道,“你别过来!” 裴元彻的脚步一顿。 顾沅眉头蹙起,清凌凌的目光定定的看向他,“殿下,男女授受不亲,请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你继续避雨吧,臣女不打扰你了。” 她也没行礼,转过身,脚步匆匆的往柜台去。 柜台处,掌柜的和谷雨两人都被李贵看得死死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着顾沅出来,俩人求救般的朝她这里看来。 可求救的目光还没持续多久,他们的神色立刻变得惊恐起来。 谷雨更是疯狂朝顾沅使眼色,眼泪都快滚下来。 顾沅都不用回头,就能猜到裴元彻肯定就在她身后。 袖口下的手指缓缓捏紧,她努力忽视他的存在,走到柜台前,轻声道,“掌柜的,这两本书,还有那本《四海图鉴》,我都要了。” 掌柜战战兢兢的,他虽不知道这位姑娘怎么就惹上这样威势逼人的男子,但还是赶紧拨着算盘,报了几本书的价钱。 顾沅示意谷雨拿出荷包,从里面掏出五两银子,“不用找了。” 掌柜忙不迭应道,“多谢姑娘。” 外头的雨势还是很大,天色沉沉,厚厚的黑云层层叠叠的聚在一起,明明是下午,却阴沉的如同傍晚般。偏偏时不时还刮着风,更添了几分凉意。 若放在从前,顾沅定是要等雨势小一点再走的,可现在,有个性情古怪的男人在旁边,她只想尽快离开。 “谷雨,我们走。” “是。”谷雨应了声。 她们这边刚要撑伞,却见裴元彻忽然大步走上前。 他转头看向顾沅,语气沉冷,“你等着。” 顾沅,“……?” 他这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警告? 还不等她细想,就见男人步履矫健的冲入了雨帘中,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模糊在雨中。 顾沅瞠目,他这是做什么? 莫说她了,就连李贵也惊了,这样大的雨,太子爷要是感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没过多久,裴元彻就踏雨走了回来。 他浑身上下彻底湿透了,薄薄的玄色衣料紧贴着他的身体,显露出结实遒劲的肌肉线条来。 他大步走到顾沅面前站定,雨水沿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缓缓滑落,他抬起手,将手中的东西递到她面前,“拿着。” 顾沅一怔,这才注意到他拿回来的是一只风筝。 一只绢布做的蝴蝶风筝。 一部分画得很精细,一部分被雨水浸湿了,颜料晕成一团模糊。 她错愕的,脑子有些空白。 裴元彻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怕她拒绝一般,将那风筝往她怀中一塞,“给你画的。” 雨水给他的面容笼上一层朦胧水雾,他那双凤眸却亮得厉害,灼灼的,气势逼人。 顾沅失神,等反应过来,男人颀长的身躯重新没入了雨帘中。 她拿着风筝,直愣愣站着。 没多久,她就看到裴元彻骑着马离开,速度之快,宛若一支穿过雨幕的利箭。 马蹄声哒哒哒的远去,她的心口却像是被什么敲击一般,咚咚咚,越敲越沉重。 “姑娘,姑娘。”谷雨急切切的唤了两声。 顾沅堪堪回过神来,轻轻眨了下眼睛。 谷雨紧张道,“姑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顾沅扯了下嘴角,笑得也很无奈,“我也不知道。” 谷雨指着她手中的风筝,“姑娘,那这个风筝……您打算怎么办?” 顾沅低下头,看着手中丑丑的风筝,陷入沉默。 他刚才说,这风筝是给她画的。 所以,这是他亲手画的? 若真是这样,那他送给她作甚! 她要是收了,岂不是成了与他私相授受? 顾沅顿时觉得这风筝变得无比烫手,恨不得直接丢开。 一直没做声的掌柜见她一脸郁色,忍不住插话道,“姑娘,刚才那位郎君……是在追求你吧?” 顾沅心头猛跳,面上却是不显,平静否认道,“我与他不熟。” 掌柜叹道,“姑娘你可得小心些,小老儿看刚才那位郎君不是什么善茬。瞧他离开时的表情,他显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顾沅咬着唇,不会善罢甘休,那他还想怎样? 她强压下心头纷乱,转身对掌柜道,“多谢掌柜提醒,刚才给掌柜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事。”掌柜摆了摆手,将用油纸包好的书递给谷雨。 主仆俩撑着伞,重新上了马车。 书肆的小帮工惊魂未定的凑到掌柜身旁,感慨道,“也不知道那位郎君是哪家的公子爷,那气势真是骇人,他刚走进来,我看都不敢看他。” 掌柜将算盘放在一旁,想到那男人偏执冷冽的目光,不由得摇了摇头,“被这样的人缠上,那姑娘怕是……难脱身了。” 华盖马车内,金珐琅九桃小薰炉燃着上好的苏合香。 顾沅将那湿漉漉的蝴蝶风筝丢在对面的座位上,避如蛇蝎般,瓷白小脸没有太多情绪,可捏着衣摆的手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慌张。 谷雨见自家姑娘一直盯着那风筝,小心翼翼道,“姑娘,要不咱们回去把这风筝烧咯?” 顾沅抿了抿唇,“先回去再说。” 半个时辰后。 顾沅看了看脚边的火盆,又看了看手边的蝴蝶风筝,咬了咬牙。 得烧,烧了一了百了。 她拿起风筝,伸向火盆边。 也不知怎么的,她的眼前忽的浮现太子浑身湿透,将风筝塞入她怀中的模样来。 她的动作一僵,心中略有踌躇。 最终,她肃着一张脸,将风筝递给谷雨,语气透着几分疲惫,“收进库房里,反正别让我看到。” 谷雨虽不解,但还是按吩咐去做了。 这场雨一直下,从下午落到深夜,雨势半点没变小。 顾沅上榻就寝时,豆大的雨点敲击着木质雕花窗棂,噼里啪啦的,格外响亮。 谷雨从金钩上取下烟霞色幔帐,一边放,一边问道,“姑娘,这雨声怪吵的,要不奴婢点盏安神香吧?” 顾沅因着白日里的事,还有些心绪难定,便听了谷雨的建议,颔首道,“点吧。” 谷雨应诺,放下幔帐,燃了香。 姑娘不喜太亮,谷雨按照惯例将内室的两盏灯熄灭,一切做好后,才缓步走到外间的小榻上整理她自己的铺盖。 黑暗中,清幽的淡香从缠枝牡丹翠叶熏炉中袅袅而出。 顾沅侧身躺着,耳边是潇潇雨声,她闭上眼睛,想要让自己快快睡去,可大脑偏偏不听控制,总是想起白天书肆那一幕。 她想到裴元彻突然的愤怒,想到他冒雨送风筝的行为,还想到掌柜那句他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他真的对她有那种念想? 顾沅使劲掐了掐手心,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些? 可除了这种解释,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但他为何会喜欢她呢,算上今日,她与太子不过才见过三面而已。 她越想越不明白,白日里受了惊吓,再加上安息香的作用,她的眼皮很快越来越重,渐渐地,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晚,她又做个浑浑噩噩的梦。 梦里也下着雨,窗户似乎没关进,被风一吹,打开了。 有瑟瑟凉风往屋里灌,掀起幔帐,吹到她的肌肤上。 她冷得缩成一团,想要张嘴喊谷雨关窗户,但意识又昏沉得厉害,毫无力气。 在她冷得蹙眉时,一只温热微粝的手抚上她的眉心,轻轻摩挲着。 她仿佛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 还没等她细想,她被拥入一个温暖坚硬的怀抱中,一阵清冽的松木香味将她紧紧地包围。 这是个男人的怀抱。 她意识到这点,下意识的想要挣脱,男人却将她拥得更紧,像是惩罚她不听话一般,还用力捏了下她纤细的腰身。 她吓得不敢动。 男人高挺的鼻梁埋入她柔软的脖颈,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他低哑道,“沅沅,你好狠的心。” 这声音太过熟悉,顾沅如遭雷击。 怎么又是太子。 男人眼尾发红,紧紧地拥着她道,“你怎么能嫁给别人,你是孤的,你只能是孤的。” “你放开我……”她反反复复呢喃着这句话。 突然,男人像是被激怒一般,俯身欺来,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像是疯了般,他吻着她,痴迷的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 末了,他的手掌盖着她的眼睛,哑着嗓音道,“恨我吧,孤宁愿你恨孤,也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接下来,一切变得不堪。 .… “姑娘,姑娘……” 一声声轻唤将顾沅叫醒,她猛地睁开眼,眼前是谷雨担忧的脸庞。 “姑娘,你怎么了,又魇着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顾沅按了按胀痛的额角。 “快到辰时了。”谷雨答。 顾沅撑着身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寝衣,整整齐齐。 她又朝外看了看,窗外果然透着蒙蒙的亮光。 幸好,幸好只是一场梦。 她长松了一口气。 谷雨担心道,“姑娘,您的脸怎么这样红,是哪里不舒服么?” 闻言,顾沅抬手摸了下脸颊,果然滚烫一片。 她几乎立刻想到梦中那不堪且疯狂的场景,不由得捏紧了锦被。 疯了,真的是疯了,她竟然梦到与太子做了那等事。 她在心头狠狠唾骂着自己的不知廉耻,同时又觉得困惑不已,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总是梦到了太子,还总是这般亲密暧昧的场景… 人人常道,梦中情郎。若是梦到心仪的情郎,倒还能理解。 可自己梦到太子,难道说自己的情郎是太子? 不。 这绝无可能! 思来想去,顾沅觉得应当是最近糟心事太多,压力一大,导致她心乱了。 她决定去寺庙住上一段时间,吃斋念经,将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驱赶掉。 不过在这之前,她让谷雨将那风筝找了出来,烧了。 火舌将那蝴蝶风筝一点点的吞灭。 顾沅虔诚的闭着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菩萨保佑,邪祟避让,平平安安。” 14、【14】 东宫,紫霄殿。 莲青色帷帐用金钩挂起,锦绣铺就的床榻上,裴元彻两道浓眉拧着,双眸紧闭,冷白的脸庞两侧透着不自然的红,嘴唇苍白且干燥。 五公主弯着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立刻烫到般收回手。 “你是怎么伺候的,主子烧成这样,你都没发现!”她转过头,美眸瞪着李贵。 李贵缩着脖子,“昨日夜里殿下就有些咳了,可他不让奴才去找御医,奴才、奴才也没辙啊。” 五公主眉心蹙起,担忧的喃喃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感染风寒了……” 李贵脑袋埋得更低,不敢出声。 昨日殿下冒雨赶回来后,一个人枯坐在书房许久,之后晚膳也没用,直接回了房间,不让任何人打扰。 谁曾想他竟然烧得这般厉害! 今日又正好是休沐日,不用上朝。若不是五公主一大早找了过来,他们恐怕至今还不知道殿下病了。 大殿内一片安静,宫人们齐刷刷跪在地上,惴惴不安。 好在没过多久,御医挎着药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你快给我皇兄看看。”五公主身子让到一旁,把位置留给御医。 御医一看裴元彻的脸色,态度愈发谨慎起来。 他坐在床边,拉起裴元彻的袖口,伸手按在他的右手脉上,凝神屏气的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才缓缓收回手,抬头对五公主道,“公主,我们外面说吧,别扰了殿下休息。” “好。”五公主颔首,忙跟着御医出去。 . 御医低眉垂眼道,“殿下的身子一向强健,极少生病。微臣看他脉象,他这是郁结于心导致气虚,再加上寒气入体,邪风侵脉,才会烧得这样厉害。不过公主您放心,待微臣开一副药方,伺候殿下服用,再静养个两三日,殿下便能大好了。” “那就好。”五公主稍稍松了口气,须臾,又疑惑道,“郁结于心?皇兄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这后半句话是朝着李贵问的。 李贵脸色一白,忙弯着腰惊惶道,“奴才、奴才也不知啊。” 五公主想了想自家皇兄那阴沉难辨的性子,也没继续追问李贵,只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一问三不知,真不知道你平日里怎么伺候皇兄的!行了,你也别愣着了,赶紧伺候王御医写药方子。” 李贵冷汗涔涔的嗳了一声,忙取了纸笔给御医。 五公主自顾自地回了寝殿内,刚走进去,就听到榻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 她心头一喜,忙不迭走过去,“皇兄,你醒了啊?” 然而,走近后,她才发现榻上之人并未醒来。他依旧阖着眼睛,只是薄薄的嘴唇微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五公主好奇俯身,“皇兄你说什么?是要喝水么?” 男人薄唇微动,“沅……沅……” “圆圆?啥圆?” 五公主一头雾水,她扫了一遍屋子,桌上的瓷杯是圆的,案上摆着的白玉璧是圆的,还有几个圆圆的雕花漆盘。 “皇兄,你到底要什么呀?你说清楚些。” 裴元彻烧得厉害,压根听不进她的话,只机械般,反反复复念着那一句。 五公主无奈了,把李贵叫了进来,怎么说李贵也是他的贴身内侍,应该比她更能明白皇兄的意思。 “皇兄一直念叨着圆圆,他是要何物?”五公主困惑道。 李贵一听,登时觉得膝盖一软,支支吾吾道,“奴才、奴才……” 五公主一眼就瞧出不对劲来,冷着一张俏脸,厉声道,“好你个李贵,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公主?你今日若是不说明白,我定饶不了你!” 公主到底是公主,冷起脸来,威势甚重。 李贵纠结一阵,半晌,才支支吾吾吐出三个字,“顾姑娘。” 五公主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脸色倏然变了。 顾沅? 她瞪圆了眼眸,扭头看向床榻上的裴元彻,竖起耳朵辨了辨,可不是在叫沅沅嘛!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自家皇兄病成这样,八成与顾沅有关系。 默了片刻,五公主板着脸将李贵叫了出去,她也不说话,只死死地盯着李贵。 李贵到底受不住这死亡凝视,含含糊糊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五公主听着,一张俏脸跟变色龙似的变来变去,还没等她开口作出反应,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道细长的通报声 “皇后娘娘驾到。” 五公主眉心猛动,稍整神情,快步迎了出去,“女儿拜见母后,母后金安万福。” 崔皇后一身紫金赤凤袍,发髻高耸,满头珠翠,环佩叮当,极是雍容端丽。 见着五公主,她眸光淡漠,面上却是笑得温和,“景阳不必多礼。” 五公主起身,抬眸看向她,“母后,你怎么来了?” 崔皇后道,“本宫听闻东宫请了太医过来,心下担忧,便过来看看。你皇兄他人呢,是哪里不舒服了?” 五公主心说你消息可真灵通,御医才请来不久,你那边就得了消息。面上却是客气答道,“皇兄在床上歇息,御医说是感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没事便好。”崔皇后抬手轻轻抚了下胸口,眉目舒展,“我进去看看你皇兄。” 五公主想到裴元彻这会儿还迷迷瞪瞪的,万一他嘴里还念着什么圆圆扁扁的,让皇后听到了,那可就不妙了。 思及此处,她忙上前拦了两步,“母后,您还是别进去看了。御医说皇兄风寒挺重的,您千金贵体,要是过了病气可不好了。” 崔皇后满不在乎道,“本宫哪有那么娇弱,且太子是本宫的儿子,儿子病了,做母亲的怎么能看都不看一眼呢。” “可、可是皇兄这会儿形容憔悴,衣衫不整……” “无妨,他病着,仪容不整也正常。” “可……”五公主可了半天,愣是可不出一个因为所以然。 崔皇后斜眼乜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抹不悦,刚要绕过那扇高两米的紫檀嵌玉云龙纹地屏时,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沉哑的咳嗽声。 崔皇后的脚步一顿。 随后又听到里头道,“母后,儿臣咳得厉害,您还是别进来了。您今日前来探望的关怀之意,儿臣铭感五内。” 崔皇后挤出一抹笑意,“太子你没事就好。” 皇后身旁的万嬷嬷见缝插针,一半身子探进屏风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躺在床上的太子。她飞快的打量了一番,然后扭过头,朝崔皇后略一颔首。 崔皇后缓缓收回目光,温声关怀了太子两句,说完那一套客套说辞后,恰好小太监端上熬好的汤药来。 她站起身,瞥了一眼那汤药,黑漆漆的透着浓郁的苦味,“汤药来了,那太子你先服药,吃完药再躺着休息……本宫就先回去了。” 屏风后答道,“等儿臣病愈了,再去凤仪宫给母后请安。景阳,替孤送一送母后。” 五公主脆生生应了一声,陪着崔皇后一直走到殿外。 崔皇后温雅笑道,“好了,你回去陪你皇兄吧。” “是。”五公主福了福身子,转身回殿。 看着那道渐渐离去的娇俏背影,崔皇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起,眼底只余冷漠的凉意。 一个两个,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待坐上轿辇后,崔皇后拢了拢鬓发,慢条斯理地问万嬷嬷,“你可瞧出什么了?” 万嬷嬷垂眸答道,“回娘娘,老奴并未瞧出任何蹊跷,太子殿下的确病恹恹的躺在床上。” 崔皇后眯起眼眸,“那景阳为何遮遮掩掩,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沉吟片刻,她轻剥了一下金丝琉璃护甲,淡声道,“太子这病来的突然,你派人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万嬷嬷应道,“是。” 紫霄殿内,裴元彻端起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五公主在一旁看着都替他苦,小脸皱成一团,等他喝完,忙让李贵奉上香茶给他漱口。 待他这边收拾好,五公主将一干闲杂人等屏退,迫不及待的走到裴元彻跟前,板着小脸道,“皇兄,你病迷糊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喊……一个名字。” 裴元彻缓缓地掀起眼皮,“嗯?” 五公主咬唇,急急地跺了跺脚,“顾沅!你一直在喊顾沅的名字!” 裴元彻黑眸微动。 见他这反应,五公主更惊了,“皇兄,你喜欢她?” 裴元彻沉沉“嗯”了一声。 五公主连连摇头,叹道,“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她?我听说她都要与文家嫡子定亲了,怕是再过没几日,聘礼都要抬去永平侯府了。” 提到这事,裴元彻的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清冷道,“那又怎样?” “文家要下聘了啊!待下聘后,顾沅便算是文家媳妇了。” “想下聘,也得看文家有没有那个能耐。” 昏黄的光线洒在裴元彻的脸庞,将他的轮廓衬托得越发深邃,他那双狭长的凤眸,眼尾弧度上扬,透着浓郁又强烈的掠夺气息。 五公主看着自家皇兄这副样子,觉得不妙,急急道,“皇兄,你、你不会要抢臣子妻吧?你疯了!这要是传出去,你名声还要不要了?二皇兄、三皇兄还有五皇兄他们一个个都想抓着你的把柄,在父皇面前给你使绊子,你可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裴元彻冷声道,“其他的孤都可以让,唯独顾沅,孤上辈子、下辈子,上下八百辈子都不会让。” 没有她,当皇帝有什么意思。 不过一个孤家寡人,站在万人之巅,守着无边孤独。 五公主只觉得他脑子烧糊涂了,忿忿道,“你这是横刀夺爱,文家肯定不服,顾沅肯定也不乐意,皇兄你何苦做这恶人!” “孤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裴元彻敛眸,凉薄道,“文家若不服,孤可以补偿,赐他文明晏高官厚禄、娇妻美妾,赐他文家满门荣华。至于顾沅……” 他闭了闭眼,英俊的眉宇间泛起一抹讽意,“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一步。” 她若是恨他,那就恨吧。 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就算她想拿刀捅他,他也由着她杀。 15、【15】 万嬷嬷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日午后,便将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禀告给了崔皇后。 崔皇后刚睡过午觉醒来,慵懒的坐在美人榻上用玫瑰花瓣水泡手,听到万嬷嬷的话,嗤笑了一声,“冒雨送风筝?呵,没想到太子那冷清冷心的人,还能做出这事来。” 万嬷嬷弯着腰,“娘娘,太子这回莫不是真的动了心?” 崔皇后面色淡淡,不以为意道,“动心又怎样,不过是一时被那副漂亮皮囊迷了眼,难不成帝王家还能出什么痴情种不成?况且,你不是说,那顾沅快要与太常寺卿家定亲了么。” 万嬷嬷道,“是要定亲了,二十七是这个月的吉日,听说文家打算在这一日去下聘。” 听到这话,崔皇后更放心不少。 顿了顿,她抬起眼眸,幽幽的问,“敏敏那边恢复的怎样了?若是好了,本宫也好安排他们再见一回,尽快将这婚事定下来,省的夜长梦多。” 万嬷嬷低声道,“前两日国公夫人递信进来,说是差不多好了。” 崔皇后轻轻的嗯了一声,见手泡的差不多了,缓缓抬起,立刻有宫人拿着丝帕擦净、抹精油、按摩疏通。 十指纤细如玉,白嫩又饱满,丝毫不看出是双四十多岁女人的手。 她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又漫不经心的提道,“这顾沅也是个有本事的,一边与文家郎君商量着婚事,一边还能将太子勾得五迷三道的,本宫都有些好奇她长得有多美。” 此时此刻,“有本事”的顾沅,正坐在前往广济寺的马车上,听她两个小姐妹叽叽喳喳的闲聊。 一听说她要去广济寺小住几日,张韫素和卢娇月也回去收拾了箱笼,要与她作伴。 顾沅心头自然是高兴的,毕竟一个人在寺庙里住着难免冷清,有素素和月娘陪着,又能互相照应,还更热闹些。 张韫素这边刚聊完某个官员家婆媳斗法的八卦,抬眼见到顾沅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得眨了眨眼,关心道,“沅沅,你是昨晚没睡好么,我看你整个人都蔫蔫儿的。” 顾沅单手撑着脑袋,卷翘纤浓的睫毛微微垂着,娇美清丽的眉眼间难憔悴。她轻叹了口气,“我这两日是睡得不大好,所以才想着去寺庙里小住几日,有神佛庇佑,没准夜里能睡得安心些。” 卢娇月戏谑笑道,“你这话说的,像是有什么邪祟缠着你似的?” 顾沅清澈的眸光微闪,心道,那古怪冷戾的太子可不就与邪祟差不多么,被缠上了,准没好事。 张韫素啃了口藕粉桂花糖糕,看向顾沅道,“听说文哥哥二十七日便去你家下聘呢,那不就是五日后?” 提到这个,顾沅面色稍显轻松,浅笑的点了下头,“嗯,所以我打算二十六日用过斋饭,就赶回府中。” 张韫素和卢娇月都笑道,“那这几日你可得好好去菩萨面前求一求,让菩萨保佑你的婚事圆圆满满,文哥哥去了秦州能尽快调回来。” 顾沅也调侃回去,“素素,难道你不求菩萨保佑你与陆小侯爷么?还有月娘,你也求菩萨赐你一个如意郎君呀。” 仨人有说有笑的,在日暮时分,马车到达了广济寺。 接下来的四日,晨钟暮鼓,或是听经,或是在禅房打坐,亦或是去后山散步赏景,寺庙里的日子清静又自在。 让顾沅觉得玄乎的是,自从她住进寺庙后,每日都睡得很安稳,再没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避世的清静日子转瞬而逝,眨眼到了二十六日,顾沅她们也该离开了。 这日早晨,山间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那根根如银针般的雨从灰白色云层里落下来,将寺庙随处可见的草木冲刷的嫩绿清透。 用过早膳后,顾沅像前几日一样,照常去前殿上香。 有小沙弥站在门槛外探头探脑,等她上完香后,立马走上前,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嗓音清越道,“女施主,我们住持请您一叙。” 顾沅错愕。 广济寺的住持明远法师,是大渊朝深具名望的得道高僧,轻易不见客。 上回永平侯夫人来广济寺求平安符,二月的寒冬天气,她站在雪地里腿都冻麻了,人也差点撅过去,明远法师才大发慈悲见她一面,并给了她一道开过光的平安符。 这般算起来,明远法师也算是顾沅的救命恩人。 虽不知道法师为何突然找到自己,但顾沅还是跟着这小沙弥去了。 穿过一道曲折的繁茂的花木幽径,顾沅总算见到了明远法师 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清瘦老和尚。 两人互相见了礼,顾沅恭敬问道,“不知法师找我过来,是为何事?” 明远法师示意她坐下,不紧不慢的给她倒了杯香气清雅的白茶,又缓缓抬起眼,凝视了她一番。须臾,他嗓音苍老的感叹道,“姑娘果真是大贵之相……” 顾沅微怔,一侧的谷雨接话道,“我家姑娘是侯府嫡女,可不就是大贵之相。” 明远法师摇了摇头,捧着茶杯道,“老衲说的富贵,远不止此。姑娘你乃天生凤命,将来定会手握凤印,母仪天下。” 顾沅眉心猛地一跳,讷讷道,“法师,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就一寻常女子,从不敢奢求那样的富贵。” “有些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非人力能改变的。” 这话说得玄,顾沅白皙的小脸严肃的板起来,淡声道,“法师,明日我的未婚夫便要来我家下聘了……我未婚夫家不过三品文官,忠心事君,绝无二心。” 明远法师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喝了一大口茶,自顾自的说道,“按理说,你天生凤命,本该顺遂一生,只是你命中有一道情劫。若是能过了这道情劫,你便能圆满一生,若是过不去,唉……” 他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看向顾沅,“这回,你莫要重蹈覆辙了。” 说完这些,他便将顾沅请了出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顾沅还一头雾水。 就连谷雨都忍不住嘟囔,“姑娘,你说这明远法师是不是念经念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儿啊。” 顾沅抿了抿唇,敛眉道,“谷雨,今日这事,你不准跟任何人说。” 谷雨见她语气严肃,心头一凛,也端正起态度,“是,奴婢知道。” 顾沅稍稍抬眼看了下天空,雨停了,是漂亮的雨过天青色。 她缓了缓心神,只当没刚才那件事,神色自若的回到了客房。 用过午间斋饭后,顾沅一行人也收拾好箱笼,回城里了。 张韫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兴高采烈道,“总算要回来了,这几天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快把我闷死了。” 卢娇月则是个好清静的,她一脸恋恋不舍,“下次若是有机会,咱们再来这边小住吧?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相比于她们的反应,顾沅一路上格外的平静。 她心里还在琢磨着明远法师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古怪。 而且随着离侯府越来越近,她的心头莫名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为了过大礼的好日子,侯府这几日也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门堂恍然一新。 翌日,顾沅早早的就被叫醒,坐在菱花镜前梳妆打扮。 虽说这种场合,她也就简单露一个面,但她母亲赵氏认为,得打扮的漂亮喜庆,才能应了这吉祥的好日子。 巳正时分,是这一吉日里的最佳吉时。 永平侯和赵氏、兄长顾渠与嫂子白氏,提前一炷香就在花厅候着,顾沅则坐在锦绣江山图的屏风后,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条红玛瑙念珠手串。 等了没多久,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侯爷,夫人……” 花厅内众人精神皆是一振,面露笑意。 永平侯的腰背挺得更直了些,转脸对赵氏笑道,“倒是来早了些,不过也不妨事,等聘礼搬进来,估计就到吉时了。夫人,咱们去迎一步?” 赵氏也微微笑道,“好。” 可还不等他们起身,就见管家踉跄的跨进门,面露惊惶道,“侯爷,夫人,不是文家来了,是宫里的天使带着圣旨来了![1]” 16、【16】 “不是文家来了,是宫里的天使带着圣旨来了!”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 屏风后也传来“咯噔”一声,是珠串坠落在地的清脆响声。 永平候一脸严肃,沉声问,“人到哪儿了?” 管家道,“马车一停下,奴才就赶来报信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过了正院,快到仪门了。” 永平候立刻起身,正色庄容的对赵氏、顾渠夫妇道,“快快与我一道出门接旨。” 赵氏扭脸看向屏风,迟疑问道,“那沅沅呢?” “圣上降旨,阖府都要相迎。”永平候稍稍提高声音,“沅沅,你也一道来接旨。” 顾沅在屏风后应了一声,很快就走了出来。 这圣旨来的突然,一家子心怀忐忑,惴惴不安的往屋外走去。 还没走两步,就见三位内侍迎面走了过来。打头的内侍身着深绿色长袍,手中捧着道明黄色圣旨,白胖的脸上挂着笑意。 永平候一眼就认出这内侍是顺济帝身旁的御前总管李平,心下更是紧张起来,陛下竟然派了李平来传旨,可见是有大事发生! 李平客客气气的与永平候一家打过招呼,旋即站直身子,展开圣旨,吊起嗓子念道 “圣旨到,永平侯嫡女顾沅接旨。” 下一刻,满院子无论主子奴才,都哗啦啦跪在地上,埋头听旨。 顾沅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有些懵。 这圣旨是给她的? 可是圣旨这种东西,与她一个闺阁女子有什么关系?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头顶继续响起李平尖细的嗓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平侯嫡女顾沅持躬淑慎,赋性安和,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朕与皇后躬闻之甚悦,兹特赐婚于皇太子裴元彻,以册宝封尔为太子妃,一切婚仪交由礼部操办,钦天监择吉日完婚,钦哉!” 宣读完毕,李平将圣旨合上,看着依旧跪在地上呆若木鸡的侯府众人,笑吟吟提醒道,“圣旨宣毕,诸位可以起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动作僵硬的起身。 顾沅是被谷雨扶起来的,她完全蒙了,娇美的小脸泛着苍白,脑子里混沌一片。 她竟然被赐婚了。 而且,是嫁给太子? 几乎是同时,她想到书肆里,太子那双深邃漆黑的凤眸,还有前几日的梦境中,他疯狂又执着的抱着她,一遍又一遍说着她只属于他的场景。 不知怎么的,顾沅后背泛起一阵泠泠寒意。 李平将圣旨送到顾沅面前,满脸堆笑道,“顾大姑娘快快接旨吧。” 顾沅怔了怔,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求助般的看向永平候,乌黑的水眸中带着几分惊慌无措。 永平候心头的震惊并不比旁人少半分,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这个时候也得扛起事来。稳了稳心绪,他上前一步,一脸为难的对李平道,“李总管,实不相瞒,小女已经许了太常寺卿文家的郎君,今日正是我们俩家过定的日子。” “难怪咱家下马车的时候,看到贵府门口摆着不少箱笼呢。” 李平语气平淡的说完这话,脸上的笑容不变,只将圣旨往前送了送:“侯爷,这可是陛下亲自下的圣旨,咱家不过是个跑腿传信的,您也别为难咱家。既然您家姑娘不接,您便替她接了吧。陛下那边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呐。” 永平候心下一沉,李平这淡然的态度,显然说明顺济帝是知道文家下聘这事的。 顺济帝虽算不得什么贤德明君,但也不至于干出这等拆人姻缘的事来,所以……他到底是因何缘故,突然下了这道赐婚圣旨? 永平候满怀疑惑,视线再次落在那明黄色圣旨上,只觉得手臂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见他迟迟不动,李平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了。 还不等李平开口再劝,一双纤纤玉手忽然伸了过来,一把接过那圣旨,轻软的嗓音适时响起,“臣女接旨,叩谢陛下隆恩。” 李平一愣,偏头看去。 这一看,眼中顿时浮现不加掩饰的惊艳。 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袭浅绯色绣花流苏垂绦锦裙,云发丰艳,蛾眉皓齿,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饶是李平这种见惯了后宫佳丽的内侍,见到眼前的女子也呆了半晌,心说,这长安第一美人还真是不负虚名,难怪太子殿下宁愿受杖责,也要求下这门婚事。 “既然顾大姑娘已经接旨,那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 顾沅淡淡道,“有劳公公。” 李平低眉顺眼道,“不敢当,咱家的分内之事罢了。” 永平候客套的要留李平喝杯茶,李平只说要回宫复命,拱了拱手就离开了,只留下永平侯一家呆立在原地。 顾沅垂下眼,紧紧地盯着手中黄绸制成的圣旨,只觉得胸口压了块巨石似的,沉甸甸的,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赵氏见她脸色发白,担忧上前,“沅沅……” 顾沅回过神,咬了咬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母亲,我还好。” 说罢,她偏过身,莹润的眸子看向永平候,轻声道,“父亲,文伯父和文哥哥他们应当在门口等着,还劳您去与他们解释一番。” 永平候面色凝重,“沅沅,你若不想嫁入皇家,我这就进宫面见陛下,拒了这门婚事,大不了拼了这一条性命……” “父亲,您别冲动。” 顾沅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若是抗旨不遵,惹了圣怒,那可不是您一条性命就能平息的。” 永平候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一侧的顾渠捏紧了拳头,忿忿道,“今日本该是慎禹向你下聘的好日子!那太子性情乖张,阴晴不定,绝非良配……” 顾沅认真的盯着他,“哥哥,慎言。” 白氏赶紧拉住顾渠的袖子,提醒他别乱议天家。 一时间,院内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春日阳光和煦,可他们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最后,还是顾沅打破了这份寂静,“父亲,母亲,文家这门亲事就此作罢吧。左右聘礼还没进门,婚事也不算彻底定下,尚有周旋的余地,只是要劳烦你们费心解释。” 她低垂着脑袋,乌黑的鬓发堆在耳边,淡淡道,“女儿就先回院子了……” 她知道自己再继续待着,只会让家里人更加担心,倒不如先离开,大家都冷静下。 永平候沉吟片刻,颔首道,“你先回去吧,外头的事我与你母亲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 顾沅福了福身子,便握着圣旨,带着丫鬟退下。 看着她缓缓离去的背影,侯夫人赵氏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道,“这都叫什么事啊。” 永平候浓眉拧着,重重叹了口气,“好了,文家父子还在外头候着,咱们先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待这事解决了,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赵氏讷讷的点了点头,便与永平候一道往外门而去。 17、【17】 溪兰院。 顾沅坐在美人榻上,又将那道圣旨逐字逐句的看了一遍,越看她的心越沉重。 她是真的被赐婚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始终有种不真实感。 谷雨捧了杯香茗上前,眼睛红红的,轻声劝道,“姑娘,您别再看了,省得心里难受。” 她话音刚落,就见自家姑娘猛地抬起头,一脸惊讶的盯着自己。 谷雨被她这样瞧着,一脸不解,紧张道,“姑娘,您这般瞧着奴婢作甚?” 顾沅黑眸笼上一层恍惚,黛眉皱着,小声道,“刚才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被赐婚、你上茶安慰我、还有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这一切,好像之前都发生过一样。” 谷雨讶然,“姑娘,是不是您心情不好,才有这种错觉?” 顾沅伸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有些疲惫的应道,“也许吧。” 谷雨这边又说了一堆话来宽慰顾沅,顾沅心不在焉的听着,脑子里回想着裴元彻相遇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从第一次在如意楼见面,他就出现的无比凑巧。 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碰面,他对她的态度,更是非同一般的热忱。 那她是不是可以猜测,这门婚事是裴元彻去向陛下求来的? 若是这样,那文哥哥突然被调去秦州,还有昨日广济寺明远大师的那番话,会不会也与他有关呢? 如果一切都是他为了得到她的手段,那这个男人简直太可怕了。 顾沅的脸色越发沉重,捧着茶杯的手也不由得捏紧,一颗心满是紧张与惶恐。 她无法想象嫁给这样的男人,日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后院的顾沅惴惴不安,前院的气氛也十分凝肃。 永平候和侯夫人赵氏满脸歉意的与文家父子解释了一番,文家父子听后,也都是震惊不已,迟迟缓不过神来。 那一箱箱系着红绸带的聘礼才抬到侯府门前,连门槛都没进,又被人一一抬走。 如今场面变得这般尴尬,文家父子连半盏茶都没喝完,便起身告辞。 永平候亲自将文家父子送到门口,眉间带着忧色,再三致歉道,“文兄,这事实在是对不住,” 文寺卿摇头道,“侯爷这话生分了,陛下这旨意来得突然,你们先前也不知情。要怪也怪不到你们,只能怪……” 他顿了顿,换了措辞,笑意牵强,“只能怪这两孩子缘分浅了。” 文明晏本就心中郁垒,听到这话后,垂下的手指倏然握紧,手背青筋突起,开口道,“父亲,我……” 不等他话说完,文寺卿就严厉的瞥了他一眼,扬声道,“你不必再多说,这婚事已经退了!你与沅沅有缘无分,既做不成夫妻,日后以兄妹之礼相待,情谊也是一样珍贵的。” 文明晏深吸一口气,不欲争辩,只侧眸看向赵氏,恭敬问道,“夫人,沅妹妹她还好么?” 赵氏怔了怔,挤出一抹艰涩的笑来,“她……她还好。” 文明晏从赵氏的神情中也猜到一些,沅妹妹宁愿为了他去秦州,她肯定也是很抗拒这门婚事的。这会儿,她一定也很难过吧? 想到顾沅此刻或许在暗自垂泪,文明晏心下愈发沉重。想了想,他抬起双手,郑重的朝赵氏一拜,“夫人,还请您多陪着沅妹妹,好生宽慰她,千万让她保重身体。” “我自然是会开导她的。” 赵氏虚扶了他一把,心头颇为唏嘘:这小辈多好啊,都这个时候了还关心着自己女儿。若是沅沅嫁给他,那日子定然是过得顺心自在的。 可偏偏顺济帝昏了头,无缘无故搞赐婚这么一出,硬是拆散了一段好姻缘! 看着眼前温雅有礼的文明晏,再想到素来行事乖张、阴晴不定的太子,赵氏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她可怜的沅沅呐!皇家本就是个藏污纳垢的是非地,太子又是这样一个人,沅沅嫁过去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将文家父子送走后,赵氏垂泪不断,永平候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哄了许久,才劝住了她的泪。 “你个当娘亲都这般难过,待女儿见着了,岂不是更难过了?当务之急,你得好好开导沅沅,让她别太伤神……” 赵氏擦了擦泪,应道,“侯爷说的是,我这就回屋梳妆一番,再去陪陪沅沅。” 永平候摆了摆手,“去吧。” 打从聘礼没送进侯府的门,就有人跑去与文夫人报信,说这婚事出了岔子,可能要黄了。 那报信的人说得不清不楚,弄得文夫人一颗心吊到嗓子眼,坐立不安,只巴巴的盼着他们父子回来。 好在也没等多久,她就见到那俩父子 老子板着一张脸,神情凝重。儿子则是紧握着拳头,清逸的脸庞铁青,眉眼间满是不忿。 文夫人心头“咯噔”一下,忙不迭迎了上去,“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文寺卿淡淡看了她一眼,没立刻回答,只是冷声对屋里的一干丫鬟奴仆道,“你们都退下吧。” 丫鬟奴仆应诺,低着头退了下去,还顺便将门带上。 屋内的光线稍显晦暗,一片寂静无声。 文寺卿走到上首,施施然坐在太师椅上,文夫人见文明晏还愣愣的杵着,上前拉了他一把,“晏哥儿,你也坐。” 文明晏却站得直直的,如修竹般,不肯动。 见他这般,文夫人奇怪,“这是怎么了?” 文寺卿沉沉道,“他不坐就不坐,你由着他站着。” 文夫人扭头去看文寺卿,蒙头蒙脑的问,“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与永平侯府的婚事不是早就商量好了么,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呀。” 她说完后,一时没人接话,短暂的静默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好在下一刻,文寺卿开了口,“在我们下聘之前,陛下将顾侄女赐给太子为正妃了。” 他的语调平静无波,那向来肃板的脸上却露出一丝不快。 文夫人听后,惊得直往后退了两步,等回过神来,她瞠目圆瞪,不可置信道,“这、这怎么会这样呢?!” 文寺卿道,“你问我,我哪知道。圣上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测的?” 文夫人一时语塞,脸色发白的捂着胸口,慌张的跌坐在竹节椅。 这时,沉默了一路的文明晏总算开了口,“父亲,我想进宫面见陛下。” 仿佛早有预料般,文寺卿不紧不慢的抬起眼皮,深深地看向他,“你去作甚?” 文明晏清俊如玉的脸庞上满是坚定,道,“我要与陛下说明此事,我与沅妹妹两情相悦,两家也早有结亲之意。陛下此举是棒打鸳鸯,我想请求他收回旨意。” 他掷地有声,文寺卿却是冷笑了一声,“刚才侯爷说得还不够清楚么,陛下那边早知道咱们两家有意结亲的事!他既然知道,依旧下了圣旨,这其中意思你还不明白?你今日若是敢进宫,明日咱们文家就要大祸临头!” “那就只能这样么?” 文明晏的脸涨的通红,咬牙恨恨道,“父亲,母亲,今日本该是我与沅妹妹过定的日子!我对沅妹妹的情意,你们应当是了解的。说句失礼的话,儿子从很早就想娶她为妻了。她本该是我的妻子……” “闭嘴!” 文寺卿骤然喝道,中气十足的嗓门吓得人心颤。 他肃着脸盯着文明晏,“这些话你从今以后不准再说。她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是太子的妻子,与你已经没关系了。” 文明晏眼角泛红,握紧拳道,像是一只困兽般,嗓音沙哑,“父亲,我不甘心。” 文寺卿道,“就是再不甘心,你也得认!” 文明晏的肩膀颤抖着,那愤怒的情绪弥漫到四肢百骸,心口也钝钝的疼得厉害。 文夫人见儿子这样,也心疼不已,但她明白,圣旨一下,这婚事就再无可能了。 再深厚的情谊,也比不过皇权。 “晏哥儿,你冷静些。娘知道你心里难受,也知道你一直心悦沅沅,可是……陛下已经赐婚了,你就是再不甘、再不愿,也得认了!你以为你进宫面见陛下,陛下便会改变旨意吗?君无戏言,他是不会改的。他只会恼怒于你违抗圣意!你的前程不想要了么?” “母亲,我……”文明晏呼吸粗重,胸口因着激荡的情绪而上下起伏着。 文夫人站起身,拉住文明晏的袖子,含着泪光道,“就算你枉顾前程,你就不为我和你父亲考虑考虑?我们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活啊!而且你跑去陛下面前,说你与沅沅之间的情意多么深厚,岂不是坏了沅沅的名声?若太子知道了,心生芥蒂,等沅沅嫁过去,能有她好日子过?晏哥儿,你听娘一句劝,为了你的前程,咱们府中的平安,还有沅沅的名声,你莫要节外生枝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唉,就这样吧,认了吧。” 文寺卿的语气也稍稍缓和,规劝道,“你有才华有抱负,怎能为儿女情长所牵绊。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待你在秦州站稳了脚跟,再让你母亲给你挑个贤淑聪慧的妻子便是。” “是啊是啊,你放心,母亲会好好给你选的。”文夫人连声附和着。 看着眼前这两张熟悉的脸庞,文明晏唇边扯出一抹怅然又嘲讽的笑,缓缓垂下头。 旁人纵有千般好,却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 可他……除了无能愤怒,又能怎么办呢? 那可是圣旨啊! 他的前程暂且不说,他总不能置父亲母亲的安危不顾,也不能让顾沅陷入困境……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紧紧地笼罩着他,他心底满是苦涩。 过了许久,文明晏弯下腰,朝着父母亲深深一拜,“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儿子不会闹了。” 说罢,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 一步,两步,三步…… 雕花木门被推开,晌午明亮又纯净的阳光直直照了过来,文明晏那张白皙的脸庞被照得愈发惨白。 他动作僵硬的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会那明晃晃的太阳 萤火岂敢与太阳争辉? 他自嘲的想。 下一刻,整个人如同木头般,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屋内传来文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晏哥儿!” 18、【18】 东宫,紫霄殿。 高大的屏风后,裴元彻趴在榻上,玄色锦袍褪到窄腰间,精壮的上身赤着,由着李贵给他上药。 只见他那宽厚结实的背上,红肿与乌青交错着,累累伤痕,很是骇人。 李贵一边动作小心的上着药,一边苦着脸道,“殿下,要是疼了,您就跟奴才说。” 裴元彻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面上却是畅快的神色,淡淡道,“这点疼算什么,能把这婚事定下,别说五十棍,便是一百棍孤也乐意。” 李贵脸色复杂,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两日前,为了求顺济帝赐婚,裴元彻一下朝就跪去了紫宸宫。 从晌午跪到天黑,末了,还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棍子。 就算被打到连吐两口血,他依旧强撑着身子,跪得笔直,目光坚定的对顺济帝重复着同一句话,“儿臣想娶永平候府嫡女顾沅,恳请父皇赐婚。” 看他这般固执,顺济帝气得脸铁青。 但到底是亲儿子,顺济帝也不能真的打死他,无可奈何下,只好写了赐婚圣旨,恨恨骂道,“与臣子抢女人,你可真是好能耐!” 裴元彻怕顺济帝把圣旨撕了,没有与他争辩,只在心里补充着:聘礼还没过门,就不算抢。 且说这边上好药后,裴元彻动作缓慢的坐起身来。 李贵一边手脚麻溜的伺候他穿戴衣袍,一边感叹着,陛下也真是狠心,殿下可是他亲儿子啊,下起手半点不含糊。 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李贵转头去看,见是个慌慌张张的小太监,不由得瞪向他,“这般毛毛躁躁的作甚!” 小太监忙弯腰行礼,有些结巴道,“殿、殿下,皇后娘娘往咱们这边来了,奴才看她脸色……好像不大好。” 李贵一听,也有点慌。 他一直在太子跟前当差,怎么会不知道皇后娘娘想将侄女嫁到东宫的心思? 太子爷特地挑了皇后娘娘去太庙行亲蚕礼不在皇宫的空档去求陛下赐婚,就是避免皇后娘娘来搅局。现下皇后娘娘一回皇城,直奔东宫,摆明着是来算账啊! 李贵担忧的去看太子,却见太子只淡淡的“嗯”了一声,脸色毫无波澜。 没过多久,殿外就响起一声细长的通禀声,“皇后娘娘驾到!” 裴元彻没着急起身,只静静地坐着榻上,斜靠着一方石青金钱蟒引枕,好整以暇的等着。 李贵不解,“殿下,您这……?” 裴元彻慵懒的乜了他一眼,薄唇轻启,“孤伤得严重,动弹不得。” 李贵,“……” 说话间,崔皇后绕过那扇九尺高的紫檀嵌玉云龙纹地屏,疾步朝着长榻走来,一张保养得当的姣好容颜本就阴沉,待见到裴元彻从容淡定的模样时,脸色更加难看了。 “儿臣拜见母后。还请母后恕罪,儿臣前两日才挨了五十棍子,这会儿实在无法给母后行礼。”裴元彻无比真切道。 崔皇后冷凝着脸,目光扫过殿内宫人,“你们都先退下,本宫有话要与太子说。” 李贵一怔,下意识看向裴元彻。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轻敲了下檀木桌面,淡淡道,“都出去吧。” 一干宫人连忙退下。 很快,偌大的殿内变得安静起来,错金螭兽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空气中除了沉水香的味道,还有跌打药酒刺鼻的药味。 裴元彻抬手示意,“母后坐下说话。” 崔皇后坐到一侧的楠木交椅上,冰冷的目光扫过案几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药瓶,冷哼一声,“太子可真是好本事啊。我就不在宫里两日,你自个儿便将太子妃定下来了,果真是儿大不由娘,你的主意越发大了。” “儿臣的婚事有了着落,母后难道不为儿臣高兴吗?” “高兴?是高兴你自作主张,还是高兴你丝毫不把我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崔皇后明显气的不轻,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直接把话挑明了,“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我心头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一直是敏敏。” 裴元彻眸光清明,不紧不慢道,“知是知道,只是儿臣娶妻,自然是要娶儿臣属意之人……儿臣对崔家表妹没半分男女之情,何必娶进东宫。” “男女之情?呵,你若是寻常世家郎君,想娶个可心的美人为妻倒也罢了,可你别忘了你是太子!你娶的太子妃是胖是瘦,是美是丑,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娘家能否帮到你,成为你的助力!” 崔皇后神色沉郁,肃然道,“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一直将你当亲子来培养,真心实意想助你登上那个位置。你若娶了敏敏,与你舅家亲上加亲,晋国公府上下定然会全力帮扶你!可你倒好,背着我干出这等糊涂事来!” 若是裴元彻没有重生,或许还会为她这话动容几分。 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可笑。 不过互相利用罢了,何必说得这么温情脉脉。 他漫不经心的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语调懒怠,“母后,你想让崔家表妹进东宫,无非是想将儿臣与崔家绑得更紧些。要儿臣说,完全没那个必要,儿臣与崔家的情分有你维系便够了,何必还要搭一个人进来,东宫可不缺什么花瓶摆设。” 顿了顿,他凤眸眯起,似笑非笑的看向崔皇后,“再者,儿臣最厌恶被人摆弄了。” 触到他那冷冽犀利的目光,崔皇后心头一凛。 这一刻,她猛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糊弄操纵的孩子,她的嘴角绷得直直的。 彼此静默了良久。 裴元彻轻抿了一口茶水,抬眸道,“母后,你若真想让儿臣与你、还有崔家一条心,不如卖儿臣一个好。” 崔皇后拧起柳眉,“什么意思?” 裴元彻正经容色,坐直身子道,“顾沅乃儿臣心之所向,若母后愿意帮儿臣顺利娶到她,这份情意,儿臣必铭感五内,永不敢忘。” “你不是已经求你父皇赐婚了么?难不成她永平侯府还敢抗旨不遵。” “虽说如此,但我不想让她觉得是我用权势强娶了她。” 崔皇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挑起眉梢,“这不就是事实么。” “是,是事实。” 裴元彻并不否认,黑眸幽深,“所以儿臣才想让母后帮忙。待顾沅入宫,你就说是你相中了她,才有了这门婚事。” 崔皇后瞬间便明白他的意思,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啊。” 一个虚伪又卑鄙的情种。 裴元彻将她的嘲讽尽入眼底,俊美无俦的面容始终淡然,毫不遮掩道,“儿臣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只要能娶到她,再卑劣的事,他也能做出来,现在这些算什么? 他这般坦荡荡的承认,反倒让崔皇后不知该如何说了。 她也很清楚,圣旨已下,无论她答不答应他这个请求,都改变不了顾沅即将嫁进东宫的事实。 与其两边闹僵,倒不如卖他一个人情。 况且,他对敏敏无情,就算敏敏真嫁进来了,也左右不了他。反倒是这个顾沅,若是能好好利用,也不失为一个好棋子。 崔皇后心头权衡一番,最后答应了下来,“行,我会对外宣称,是我相中了她,这才求陛下给你们赐婚的……拆了她姻缘的恶人我来当,你在她面前,清清白白。” 裴元彻敛眸含笑,朝她拱了拱手,“儿臣多谢母后。” 崔皇后皮笑肉不笑的叮嘱他好生休养,坐了没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在她走后不久,李贵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 裴元彻心情正好,自顾自倒了杯湄潭翠芽,轻嗅茶香,觉得分外清甜沁心。 见着李贵,缓缓道,“你刚去哪儿了,唤了你两声都不见人进来。” 李贵眼睛发亮,面带喜色道,“殿下,奴才刚才得到一个好消息!” “说来听听。” “是关于那文学士的!听说他昨日得知退婚的事后,气急攻心,一下子晕过去了。”李贵幸灾乐祸道。 他本以为太子听到这消息,也会高兴的,不曾想太子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锐利冰冷的目光直直看了过来,语气森然,“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这个反应,让李贵心头七上八下的,悻悻道,“是啊,好像这会儿人还迷迷瞪瞪的,情况不大好。” 裴元彻脑仁突突直跳,拿着茶杯的手微不可查的收紧 这文明晏到底怎么回事? 前世遇水匪,今生气急攻心,就故意与他作对是吧?! 深吸了一口气,裴元彻冷脸道,“人还活着么?” 李贵点点头,“是,还活着。” 裴元彻略一沉吟,低声道,“你传孤的口谕,找个御医去文家给他看看。” 李贵呆住,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殿、殿下,你是要派御医给文学士看病?” 殿下不是极厌恶这文学士的么?怎么还关心起他的身体情况了。 裴元彻掀了眼皮睨了他一眼,燥郁道,“还要孤重复一遍?” 这一眼看得李贵浑身一颤,忙垂下头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他转身,还没走两步,又听身后传来,“等等——” 李贵脚步顿住,这是改变注意了?他转过身,“殿下?” 裴元彻道,“皇后应当还没走远,你派个跑得快的,去给她递个信。就说孤近日想见顾姑娘一面,让她寻个由头请顾姑娘进宫一趟,越快越好。” 李贵很快反应过来,欸了一声,忙下去安排了。 午后阳光明媚,透过雕花窗牖斜斜照进来,一室静谧。 裴元彻垂下眼,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眸光愈发幽暗。 他得与她见一面,好好解释解释,这回可不能再让她“误会”他了。 两日后。 永平侯府,溪兰院。 支摘窗旁的长榻上铺着一条簇新的秋香色绣海棠花大条褥,两边设着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顾沅与卢娇月、张韫素相对而坐。 张韫素嘴快,一进门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文明晏昏迷的消息说了。 说完,她还摇头叹息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嘛,本来好好的喜事,愣是变成这样!” 顾沅心下一惊,两道黛眉紧蹙着,“你说他在赐婚那日便晕过去了?” 张韫素颔首,“对啊。” 赐婚已经是三日前的事了,可她现在才知道文哥哥昏迷的消息。若不是今日素素她们来了,父亲母亲还想瞒她多久? 顾沅小脸泛白,神色低落,咬着下唇,“都是我连累了他……” 张韫素忙安慰道,“哎呀沅沅,你别自责啊!这事又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陛下,瞎点什么鸳鸯谱!” 一侧的卢娇月扯了扯张韫素的手,严肃摇头道,“可不敢妄议圣上。” 张韫素扁了扁嘴巴,小声嘀咕着,“本来就是嘛,若不是他斜插一杠子,沅沅现在都已经与文哥哥过定了,文哥哥也能安安心心去秦州赴任。现下一个待在院子里愁眉不展,一个气到昏迷……这多造孽呐。” 卢娇月不去听她的碎碎念,抬眼看向顾沅,安慰道,“沅沅,你也别太担心。我听说宫里给文哥哥派了御医,他如今已经清醒了,没什么大碍。” 顾沅诧异,“御医?” 卢娇月点点头,“对啊,好像还是太子殿下派去的。” 顾沅更加惊愕了,几乎脱口而出,“他怎么会……” 明明上次在书肆里,那个男人提到文哥哥还一副要吃人的冷然模样,又怎么会主动给文哥哥派御医呢? 因着上次太子在如意楼解围的事,张韫素对太子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捧着姜蜜水浅啜一口,轻声道,“这么看来,太子人还是不错的,心胸豁达,不会斤斤计较。” 顾沅,“……” 若是素素知晓赐婚之事很可能是太子搞的鬼,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夸太子人不错。 不过关于赐婚的原因,顾沅也只是猜想,没有真凭实据,她便没有与张韫素和卢娇月说。 卢娇月看出一些端倪,面上却不显,只柔声安抚她,“圣旨已下,从前的事,多想也无益,还是朝前看吧。” “是啊,沅沅你也别太难过了。虽说你跟文哥哥挺可惜的,但……嫁给太子也不错呀。太子长得英俊伟岸,唔,人是瞧着冷了些,但你们若成了夫妻,他应该会温柔些?而且你若是嫁了过去,你就是太子妃了,那是何等的尊贵荣耀呀!日后太子登基,你便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张韫素附和着,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顾沅嘴角噙着一抹苦笑,“可这份尊荣,却不是那么好享受的。平日当一府的主母,就够劳累操心了,等进了宫,要管着整个东宫上下……若像你说的,以后真的当了皇后,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在一起……” 说着这里,她心口莫名传来一阵钝痛。 见她话音骤停,张韫素和卢娇月都不解的看向她,“沅沅,你怎么了?” 顾沅白着小脸,捧起茶杯连喝了两口茶水,那种不适感才稍稍平息。 缓了缓,她故作轻松朝小姐妹们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到要与那么多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有些不舒坦。” 她之所以觉得文哥哥是个极好的夫君人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文家有一条“妻有所出,不纳妾。妻过三十无出,方可纳妾”的家规。 试问,这世间哪个女子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到顾沅的话,张韫素和卢娇月也都沉默了。 静了一会儿,卢娇月闷闷道,“我若嫁人,顶多允许夫君纳两个,太多了不行,我应付不来。” 张韫素颔首,“我也是。” 顾沅,“……” 看到顾沅美丽眉眼间的无奈,张韫素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嫁到皇家,这方面……的确有些难办。” 自古帝王,不论昏君还是明君,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佳丽如云的?便是有一两个忠贞不渝的,那也是凤毛麟角,少得可怜。 顾沅垂下眼睫,眼底一片怅然,没说话。 “唉,哪里可以找个不纳妾、始终如一的好夫君啊?”张韫素托腮叹道,陆小侯爷那副招蜂引蝶的好皮囊,日后姨娘起码也得两个起步吧? “说得我都不想嫁人了。”卢娇月也悲观的垂着眉,甚至有种去尼姑庵带发修行的冲动。 一时间,三个正当妙龄的少女,陷入了对未来婚姻的迷茫中。 最后,还是顾沅受不住这般沉闷的气氛,伸手在她们面前晃了晃,挤出一抹温柔的笑,软声道,“好了,咱们都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说了,你们不是来开导我的么?怎么反倒唉声叹气起来。” 卢娇月和张韫素都有些不好意思,忙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仨人聊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偏暗,才起身告辞。 顾沅前脚刚将两个小姐妹送出门,后脚侯夫人赵氏就急匆匆的找了过来。 赵氏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份精美的帖子,递给顾沅。 顾沅伸手接过,“这是?” 赵氏一脸凝肃道,“皇后娘娘下的帖子,邀请你我三日后去凤仪宫品茶。” 皇后? 顾沅微微一怔,快速看完那张帖子后,她隐约觉得这次进宫,不仅仅是喝茶那么简单。 19、【19】 三日后,阳光明媚,鸟雀欢鸣。 在家中用过午饭后,赵氏便带着顾沅一起入宫。 这并不是顾沅头次进皇宫,从前每逢节日,或是宫里有什么盛大宴会,她们这些贵族女眷也会受到邀请。但这样的次数也不会太多,一年差不多三四次。 顾沅不喜欢皇宫里那些束手束脚的规矩,所以每逢要入宫,她都会称病不去。反正宴会上百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她记得上回入宫,还是三年前的除夕宫宴。 虽然隔了三年,但看到这巍峨恢弘的宫墙、青瓦朱墙的重重宫室,她却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就仿佛……她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似的。 这种荒谬的错觉,让她哑然失笑。 赵氏见她笑了,不由得疑惑道,“沅沅,你笑什么?” 顾沅朝她眨了眨眼,柔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 赵氏瞥了一眼前头带路的内侍,压低声音叮嘱顾沅,“待会儿见到皇后娘娘,可得规矩些。路上我与你说的,可都记住了?” 顾沅点点头,“母亲放心,女儿一定谨慎恭顺。” 自家女儿一向乖巧守礼,赵氏便不再多说。 在内侍的带领下,两人缓步进入了凤仪宫。 凤仪宫画栋雕檐,富丽堂皇。正门三大间,一色水磨朱墙,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庭前花圃种着富贵的牡丹花,姚黄魏紫,花瓣重重绽放,姹紫嫣红,很是赏心悦目。 待入了内殿,粉璧椒墙,珍珠帘幕,比外间还要雅致华丽不少。 宫人让她们先入座等候,没多久,一袭绯紫色金线绣花宫装的崔皇后便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走了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身着石榴红裙的五公主。 顾沅与赵氏忙起身,恭敬朝她们行礼。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崔皇后优雅的坐在紫檀嵌牙彩凤纹宝座上,微微抬手,等她们重新坐下后,又温和道,“今日请你们过来,只是喝喝茶,闲聊两句家常罢了,你们不用太拘着。” 赵氏面上堆着笑,柔顺应道,“是。” 崔皇后吩咐着宫人上茶点,须臾,打量的目光不动声色的落在顾沅身上。 因着要入宫,所以一大早,赵氏亲自来到溪兰院,从头到脚把顾沅打扮了一遍。 今日她穿着一条新做的品月色洒银丝长裙,外搭一条天水碧衫子,腰间的淡紫撒花缎面束腰将她的身段勾勒的愈发婀娜。 一头乌发梳成垂云髻,单边插着一支珠玉步摇,简单不繁杂,又透着几分少女的小娇俏。 她瓷白的小脸不过巴掌大,五官是极精致的,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睫毛纤长浓密,那小小的朱唇樱桃般水润,勾着让人想尝上一口。 崔皇后收回视线,轻轻吹了吹杯中的茶水,心道,还真是个雪肤花貌,玉骨冰肌的美人。 难怪能让太子这般惦记。 若自己是个男子,肯定也会选这个顾沅,而不是敏敏。 想到自家那个干啥啥不行,犯蠢第一名的侄女,崔皇后心头略过一抹恼怒。稍缓情绪,她笑着说道,“侯夫人,顾姑娘。这是临安府新进贡的明前龙井,你们尝尝看。” 赵氏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直夸着不错。 顾沅也捧起那精致的定窑白瓷杯,只见那茶汤清澈,呈青黄色,一叶一芽,清香扑鼻。茶汤入口柔润,半点不涩,很是清雅。 崔皇后含笑看向她,“顾姑娘,你觉得怎样?” 顾沅浅浅一笑,乌黑清澈,“皇后娘娘这里的茶自然是极好的。” “你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带两罐回去。” “臣女多谢皇后娘娘。” “都快是一家人了,不必这般见外。” 崔皇后目光和善的看向她,缓声道,“上回见你,你还是个不满十三的小姑娘,那时本宫一见着你,就觉得这小姑娘长得真标致,一脸富贵相。眨眼三年过去了,这期间本宫虽没再见你,却听说你长安第一美人之名……” 顾沅一怔,忙道,“臣女愧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本宫见过那么多贵女,没谁能比过你。所以此次给太子选妃,本宫一翻那适龄贵女的名册,一眼就相中了你……像你这般出众的好女子,与太子真是绝配。” 顾沅呆了一呆。 赐婚这事,是皇后决定的? 崔皇后很快捕捉到顾沅这一闪而过的反应,面上笑意愈发深了,像是回答她的疑惑般,肯定道,“你与太子的婚事,是本宫求陛下赐的。” 说到这,她又敛了神色,颇为自责道,“本宫也是在陛下赐婚后,才听说文家有意与你家定亲的事。唉,都怪本宫心急了,一心想着赶紧给太子觅得一位佳妇,都没仔细打听一番……不过好在是赶在了文家下聘前,不然就有失体面了……” 顾沅眉心微动。 现在也不怎么体面啊…… 赵氏见女儿不说话,忙出来打圆场,直说能被皇后看中是多么的荣耀,他们全家是多么的欢喜感激。 接着,崔皇后又笑吟吟的与顾沅聊了一会儿。 基本是她问一句,顾沅答一句。 到后来没什么好问的了,崔皇后便转过头,对一侧的五公主道,“景阳,御花园的垂丝海棠好像开得不错,趁着外头天气好,你带顾姑娘去逛逛?” 本来还昏昏欲睡的五公主,一听到这话,立刻精神起来,脆生生应道,“好啊。” 顾沅一怔,有些迟疑的看向赵氏。 崔皇后弯眸,“本宫与你母亲聊得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你们小姑娘家的听着也无趣,倒不如出去走走,莫辜负这好春光。” 赵氏略一沉吟,也朝顾沅点了下头,“你与公主去吧。” 五公主是沅沅未来的小姑子,姑嫂关系处得好,日后沅沅在宫里也能过得好些。 顾沅也明白母亲的意思,略一颔首,“是。” 五公主大步朝她走了过来,黑亮的眼眸定定看向她,“咱们走吧。” 顾沅起身,与皇后告辞后,便跟着五公主一起离开。 .…… 刚出凤仪宫,五公主那份端庄劲儿一下子消失殆尽。 她扭过头,两道柳眉拧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顾沅一番后,小声嘟哝道,“除了长得漂亮些,也没什么长处啊。也不知道皇兄怎么想的,着了魔似的非你不可。” 顾沅,“……” 公主,我还没聋呢。 五公主想了又想,最后只得承认自己皇兄就是个看脸的色。胚。 这般理解后,她看向顾沅的目光多了几分莫名的同情,轻咳了一声道,“虽说我不是很喜欢你这慢吞吞软绵绵的性子,但你做我嫂子……也还行吧。” 起码比那个眼高于顶的崔敏敏好百倍! 顾沅默了默,笑的有几分无奈,“那我……多谢公主的肯定?” “别客气。”五公主很是大气的摆摆手,又碎碎念着,“主要是我皇兄他喜欢你,我就这么一个亲哥哥,他喜欢的,我总不能跟他唱反调。” 提到裴元彻,顾沅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左右身旁没其他人,五公主又是个性情爽利的,斟酌片刻,顾沅柔声问道,“公主,我与太子的婚事,真的是皇后娘娘定下的么?” 五公主眸子闪了闪,虚张声势道,“那肯定啊,母后乃后宫之主,皇子公主的婚事都是由她做主的。” 像是怕顾沅再问,她凶巴巴道,“哎哟我说你这么磨磨唧唧的,不是要去御花园看海棠么,再不快走天都要黑了。” 顾沅看了看天边明晃晃的大太阳,“……” 春光融融,御花园里青松拂檐,玉栏绕砌,树木山石,蓊蔚洇润。各色花草繁茂秀美,蝴蝶蜜蜂在花间翩翩飞舞,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气象。 顾沅与五公主边逛边聊。 虽然相处的时间短暂,但顾沅看得出这位五公主除了有些骄纵,人并不坏。 走了没多久,五公主指着不远处假山上的那座四方小亭子,问,“你累不累,咱们去那边亭子坐坐?” 顾沅本想说不累,但见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期待的看过来,便随她一起去了。 俩人才坐下不久,五公主又道,“我有些内急,先去更衣,你在这坐着等我回来。” 顾沅柳眉微蹙,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也不等她回答,五公主就带着宫女匆匆走了。 顾沅心头轻轻叹了一声,旋即倚着栏杆,盯着亭中摆放的那盏点着精巧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心中默数着:一、二、三…… 都不用数到一百下,数到七十三下,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的响起。 顾沅睫毛扑闪两下,缓缓抬眼,就见那嶙峋奇秀的假山后,晃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个面容英俊的男人,身着玄色蟒纹斓袍,腰系九环蹀躞带,足蹬金丝绣云纹的黑色皂靴,气质矜贵,通身气派。 在午后明净的阳光下,他原本漆黑的眸色好似淡了些,直勾勾盯着她时,干净又纯粹。 顾沅一时有些恍神。 等她回过神来,裴元彻已然走到亭间,一贯冷硬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几分,沉声道,“顾姑娘,真巧。” 20、【20】 看到裴元彻的一瞬间,顾沅的第一反应是,果然是他。 第二反应是,这“偶遇”也巧得委实明显。明显到她都不知道该装傻,还是直接拆穿他。 纠结片刻,顾沅敛眸,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先朝他行了个礼。 “臣女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她垂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纤细的颈子,天水碧色的衫领衬得她肌肤如雪,葱段般水嫩。单边步摇上挂着的宝石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裴元彻喉结滚了滚,淡声道,“不必多礼。” 顾沅施施然起身,只是脑袋依旧垂着,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她的态度,依旧是客气而冷淡的。 并未因着那封赐婚圣旨,就对他亲近起来。 虽然早料到这么个情况,然而亲眼见到,裴元彻的心还是往下沉了一沉。 沉默片刻,裴元彻道,“是母后宣召你进宫的?” 顾沅答道,“是,皇后娘娘邀请臣女母亲入宫品茗,叫臣女一道陪同。” 裴元彻低低的嗯了一声,本还想再问她“那你为什么在御花园”,话没说出口,就听到她继续道,“至于臣女为何一个人在御花园,是因为皇后让五公主带臣女来看垂丝海棠,刚到御花园没逛多久,五公主便先行去更衣,让臣女在这等她……再然后,殿下您就来了。”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她抬起头,一双小鹿般黝黑清澈的眸子,直直的看向他,带着看穿一切的沉静。 裴元彻清隽的眉眼微不可查的动了下,旋即又恢复一贯的冷静,沉声道,“是,孤想见你。” 他这样干脆的坦白,反倒让顾沅愣怔住。 须臾,她皱起眉,疑惑道,“不知殿下有何事找臣女?” 裴元彻伸手指着一旁的石凳,“坐下说吧。” 他的嗓音低沉,虽不是命令的口吻,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大力量。 顾沅顺从的坐下,小腰下意识挺得直直的。 裴元彻瞥了她一眼,略掀袍摆,也坐了下来。 他没有坐在她对面,而是坐在她右手侧的位置,只要稍稍偏头,就能看到她的侧颜。 坐的这样近,仿佛他们有多熟悉亲昵一般,他都不知道避讳一下么。 顾沅心下一紧,白嫩嫩的手指悄悄捏紧,上身也稍稍往后斜了些,小脸严肃,“现在殿下可以说了么?” 裴元彻见她这防备的姿势,眼眸暗了暗,薄唇轻启,“你也不必这般紧张,光天化日之下,孤又不会把你怎样。” “臣女、臣女没紧张。” “既然没紧张,你一张脸怎么绷的比大理寺狱的官差还要严肃?孤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 顾沅说不过他,只得稍稍放松神情,抿唇挤出一个笑来,“这样行了么。” 裴元彻唇角勾了一下,旋即淡淡开口道,“孤找你来,是想说上次的风筝……” 顾沅一怔,就这……? 下一刻,又恍然记起那个丑丑的风筝被自己烧了。 她脸色微变,一阵心虚。 他要是知道自己把风筝烧了,肯定会生气吧,那他会不会跟她算账? 短短瞬间,她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裴元彻这边浑然不觉般,继续道,“那个风筝做的仓促,而且被雨打湿后,颜色堙了……这个礼物不作数,你别放心上。” 听到这话,顾沅松了口气,露出个真心实意的浅笑,“无妨,无妨。” “孤改日再画一个新的给你。” “不敢劳烦殿下。一个风筝而已,想玩的话,去铺子里买就行。” “不麻烦。” 裴元彻凝视着他,目光灼灼,“给你画风筝,孤乐意。”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热烈直白,顾沅的心头猛地跳了两下。 她有些无措,忙扭过脸,不去看他,眼睫扑闪道,“殿下费劲让五公主引臣女来这,就为了风筝的事么?” 裴元彻扬了扬眉,没说话。 石桌上摆着乌梅饮,还有一碟五白糕和一碟新鲜饱满的杏子,都是才摆上的,没有动过。 他自顾自倒了两杯乌梅饮,指节分明的手指推着另一个杯子到顾沅面前,“御膳房的乌梅饮味道还不错,是不外传的配料方子。” 深色的乌梅汁用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盛着,很是精致。 可顾沅这会儿没心情品尝,只伸手握着杯子,并没有喝。 裴元彻也不勉强,只掀起眼皮,幽幽的看了她一眼,“你就没什么想问孤的?” 见他这样说,顾沅压在心底的那些疑问一个又一个冒了出来。她到底没忍住,先问出最关心的那个,“殿下,赐婚的圣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问的虽委婉,但裴元彻看得分明,她潜台词是在问——“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他会承认么。 显然不会。 “母后没有与你说么?”裴元彻诧异道,“孤以为她与你说了的。” 顾沅好看的眉头蹙起。 裴元彻面不改色,“这段时间,母后一直在为孤挑选太子妃,孤让她全权做主。后来,她与孤说,她相中了你……” 他顿了一顿,清冷目光瞥过顾沅倏然捏紧的小手,嗓音越发平静,“孤觉得你不错,便说可以。之后,孤无意中得知你与文明晏在相看,一时失态,便有了书肆那回的冒犯。等回宫后,孤便因着淋雨病了一场……” 顾沅略怔了下,他病了么。 见他停着没往下说,明显是在等她的反应,她想了想,略一颔首,“那样淋雨,是很容易病的。” 裴元彻,“……” 他的表情微僵,不过很快就恢复寻常,修长的手指轻抚了一下袖口,语调平静道,“等孤病好了,母后那边却已经求父皇下了圣旨。之后的事,你也知晓了。” 顾沅精致的小脸写满愕然。 真相竟然这样吗? 乍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见她眉心蹙起,裴元彻眯起狭长的凤眸,冷然道,“你不信孤的话?” 顾沅,“……” 裴元彻幽深的黑眸宛若寒星,定定的盯着她,似是带着几分薄怒,语调也骤然冷了下来,“难不成你觉得孤在诓你?” 顾沅对上他锐利的目光,心头一慌,磕磕巴巴道,“殿、殿下,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信不信孤?” “……” “行,你若不信,孤带你去太医院,你随便打听,看那日大雨之后,孤是否病了。若是你还不信,孤再带你去母后面前,你亲口问她。” 说罢,他作势便要起身。 “殿下,我信,我信了。”顾沅忙道,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为难。 裴元彻垂眸道,“真的?” “真的……”也就一半半真吧。 但她怕说了实话,这喜怒不定的男人真的会拉着她去太医院!那多尴尬。 裴元彻静静的凝视她,好半晌,才重新坐下。 “孤没你想的那么卑劣。”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琉璃杯,慢悠悠道,“孤既然知道你与文家的事,又怎会强拆你姻缘?” 顾沅被他的说得脸颊发烫,难道真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静了一会儿,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又小声道,“臣女听说殿下特地派了御医给文哥哥看病。” 她对他,一口一个臣女、殿下,疏离又客气。 对文明晏却是文哥哥长、文哥哥短的叫的亲昵。 裴元彻面部线条愈发冷硬,清清冷冷的乜向她,“你是不是认为,孤是出于愧疚,才派人御医过去?” 被说中心思,顾沅不自在的咬了咬唇。 裴元彻心头嗤笑,他文明晏算是什么东西,值得孤对他愧疚? 别说顾沅与他只是在相看的阶段,就算她真的嫁给了他,他照样会不择手段抢过来。 眸中阴冷散去,转而替代的是一阵浓浓的惭愧之色,裴元彻看向顾沅,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是,孤对他,的确是心有愧疚。” 顾沅眨了眨眼,一脸错愕。 “赐婚这事虽不是孤的本意,但你与他的缘分,的确是因为孤而断了。就这点而言,孤的确有愧于他。除此之外,孤也很欣赏他的才干,不忍看一个英才折损,这才派了御医过去。” 他说这话死,正色庄容,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顾沅再次在心底反思,难道真的是她误会了他? 冷不丁的,裴元彻问她,“顾姑娘,你很厌恶孤么?” 顾沅啊了声,睁大眼睛看他,“并…并没有呀……” 裴元彻颔首,又道,“那你非文明晏不嫁么?” 这个问题,好似有点耳熟。 顾沅思忖片刻,恍然记起上回在书肆,他也这样问过她 “你就这般喜欢他,非他不嫁了?” 不过那时的他是愤怒的,咬牙切齿,气势冷冽,像是只发狂的狮子。 现在……还算冷静。 顾沅迎上他的目光,讷讷道,“殿下为何又问起这个。” 裴元彻手指微屈,轻轻叩了叩桌面,一本正经道,“作为你的未来夫君,孤想知道你的心到底在哪,不行么?” 夫君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顾沅的脸蛋一阵发烫,她强压下心头的羞怯,佯装镇定的说道,“殿下大可放心,若……若臣女真的嫁到东宫,定会安分守己,不会再惦念旁人。且臣女与文家哥哥相交,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过半分。” “那就好。”裴元彻将杯中的乌梅饮喝了,唇边翘起一抹弧度,“味道不错。” 顾沅握着杯子,没喝,只静静坐着。 心头却是有点煎熬的想。 五公主怎么还没回来?难道她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若真是那般,她也不再傻等了,反正她还记得回凤仪宫的路。 “殿下,时辰也不早了,想来我母亲与皇后娘娘也聊得差不多了。” 她这般说着,同时站起身来,朝着裴元彻行了一礼,“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女便先退下了。” 裴元彻也站起身来,他身形高大魁梧,又站在向阳面,像是一堵高墙般,将阳光通通遮住,浓重的阴影瞬间将顾沅整个笼罩。 顾沅仰着小脑袋看他,小声问道,“殿下,还有事?” “有。”他道。 说话间,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这骤然缩短的距离和他周身浓烈的气息,把顾沅吓了一跳。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平日就是再稳重,这会儿一个八尺高的男人凑了过来,心头还是虚得慌。 裴元彻低着头看她,深邃的眼眸眯起,一字一顿道,“以后,在孤面前,别再一口一个臣女臣女的,孤听着不舒坦。” 顾沅眉心一跳,两只手握的紧紧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雾蒙蒙的,似有水光潋滟,“可,这是规矩呀……” 她规规矩矩的按照礼数来,他有什么好不舒坦的?真是搞不懂。 顾沅心头暗暗腹诽着,殊不知她这副无措又迷茫的小模样,让裴元彻一阵恍惚。 前世,她很少,不,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有过这般娇柔的小女儿姿态。 她总是冷冰冰的,像竖起尖刺的小刺猬,拒他于千里之外。 思及此处,他的眼神褪去了凌厉,变得柔和,甚至还想抬手摸摸她的头。 可手才伸出,身前的小姑娘下意识的往后躲。 他动作一僵,意识到这动作逾矩了,讪讪的收回。 掩饰尴尬的轻咳了一声,他垂下眼,温声道,“规矩是对旁人的,你在孤这里,没这条规矩。” 顾沅愣了愣。 他这是在表示亲近? 那她该做何反应? 想了想,她试探的问,“那臣女该自称什么?” 裴元彻眉头微扬,他的沅沅在男女情爱这方面,好似有些迟钝? 这要换做其他女子,早就哥哥妹妹娇滴滴的叫上了。 不过,她迟钝些也没关系,他对她,有足够的耐心。 “你在你亲人面前如何自称,在孤面前也那样。” 顾沅迟疑片刻,轻点了下头,“那……好吧。” 说罢,她屈膝道,“殿下,那臣……我,我先告退了。” 这会时间的确不早了,裴元彻便低低的嗯了一声。 顾沅直起腰,转身离开。 一开始,她还走得端正,不慌不忙,从容优雅。等离得远了些,她大概是觉得他看不到她了,便提起裙摆,逃一般似的加快了脚步。 前世,无论她是太子妃,或是后来当了皇后,举止一向是端正沉稳,一丝不苟的。 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不规矩的一面。 裴元彻忍不住笑了。 一直躲在假山后的五公主走了出来,一边揉着手臂上红红的蚊子包,一边扭头看着顾沅飞快离去的背影,转脸再看到自家皇兄笑得那副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皇兄,她跑的那么快了,你还笑得出来?” “你不觉得她很可爱么?” “……?” 五公主嘴角抽了抽,再看自家皇兄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得鸡皮疙瘩都冒了一层。 至于么?不过就提个裙子小跑两步,哪里可爱了! 况且,从前她走得步子大了些,速度快了些,皇兄总是一脸严肃的说她这样不够矜持,不够端庄。 怎的差不多情况,顾沅就是可可爱爱,她就是不够端庄? 五公主越想越来气,这顾沅到底给他灌的什么迷魂汤? 不行,等有机会,她一定得好好去问问这个顾沅 嫂子,这迷魂汤怎么熬的!教教我呗? 21、【21】 一直到申正时分,顾沅与赵氏才离宫回府。 进宫时是一辆马车,出宫时是两辆马车,其中一辆装满了崔皇后的赏赐 新进贡的御茶各两罐,十九件精美的文玩摆件,一檀木盒子的珠宝首饰,各种绫罗绸缎堆得小山高,光那精美华丽的大红妆缎和蟒缎就有二十匹,其中还有四匹苏州府进贡的软烟罗和霞影纱,皆是难得的上品。 “皇后娘娘虽不是太子的生母,待太子却是很不错的。我在她宫中坐了一下午,她一直在夸太子殿下的好处,她还叫我放心,等你进了宫,一定会好好对你。你看临走前,她还送了这么多礼物,真真给足了咱们脸面。” 赵氏眯着眼睛笑,又拉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的交代,“沅沅呐,待你嫁进东宫,可得好好侍奉皇后,切莫因为她不是太子的亲娘而有所懈怠,知道么?” 顾沅笑了笑,“母亲放心,女儿知道的。” 赵氏慈爱的看着女儿娇美如玉的脸,伸手轻轻替她理了下额发,忽而低低的感叹道,“一想到再过不久你就要嫁给太子,我还像是在梦中一般,觉得怪不真实的。” 她与侯爷一直以为女儿会嫁去文家的,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准备,一朝突变,女儿成了太子妃,他们心理还有些转换不过来。 不过今日去皇宫走了一遭,看到皇后和五公主客气亲近的态度,她也安心不少 只要未来婆婆和小姑子不刁难人,新媳妇的日子能舒坦一半! 她是命好,嫁到顾家二十多年,并未受过嫡母和小姑子的磋磨,但她娘家一表姐,就是被那恶毒婆婆和尖酸刻薄的小姑子逼得上了吊,最后一尸两命,死时不过十九岁而已。 想到这桩往事,赵氏心头依旧唏嘘不已。 缓了缓心神,赵氏对顾沅道,“今日皇后与我说,太子年纪不小了,所以她和陛下想让你们尽快成婚。钦天监那边选出的最近一个好日子,是在六月初三。” 顾沅惊讶道,“这么快?” 现下已经是四月了,也就是说离成婚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赵氏点着头道,“是啊,我也觉得快了些。但皇后娘娘说了,她早几年就开始为太子的婚事打算了,一应流程她都了如指掌。她叫我们放心,时间虽紧了些,但该有的排场与聘礼,不会含糊半分。她还说,六月初三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是今年最好的吉日,这要是错过了,下一个大吉日就得明年五月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顾沅还能说什么呢。 “那就这个日子吧。”她淡淡道。 反正早嫁晚嫁,都是要嫁过去的。 从皇宫回来后,顾沅便安安分分的待在侯府备嫁。 得知她六月便要出嫁,张韫素和卢娇月皆是万般不舍,毕竟顾沅嫁入东宫之后,她们再想见面,又得递牌子又得规定时辰,而且次数还不能太频繁,怎么都不会像现在这般方便自由。 是以这段时日,俩人一有空就往永平侯府跑,只恨不得日日夜夜都腻在一起。 眨眼又过去七日,文明晏的身子也恢复了大半,吏部那边便发了文书催他尽快前往秦州赴任。 临出发的前一日,顾渠来到溪兰院,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顾沅。 彼时顾沅正在做针黹,听到这话,一时恍神,银针不小心刺了一下指腹。 好在只是浅浅的刺痛,并未流血。 顾渠见状,心头有些后悔,觉得是自己给妹妹添烦恼了,忙道,“我只是来与你说一声,你别多想。” 顾沅将手中的绣帕放下,缓缓抬头看他,黑眸泛着澄澈的光,“哥哥,明日你会去送他么?” “我与他这么多年的朋友,他此去秦州不知何年返回,我自是要送他一程。” “那……能不能带我一起呀?” “啊?” 顾渠怔了一下,却见自家妹妹眉眼舒展,神色坦荡。 “哥哥你别误会,我想送他,是因为这些年的……邻里之情。正如哥哥你说的那样,他此去秦州山高路远,我不日也要嫁入东宫,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或许此生再不会见了,也是有可能的。” 何况那日赐婚后,他回去遭了那样大的罪,她心下始终有些愧疚。 顾渠想了想,颔首道,“也是,撇去婚事不谈,大家都是从小长到大的情分,送一程也不过分。” 顿了顿,他道,“那明日我坐马车……你要不要装成我的小厮?避讳一下?” 顾沅摇头道,“本就没什么,何必遮遮掩掩。而且太子殿下心胸豁达,就算他知道,也不会为此等小事介怀。” “心胸豁达?”顾渠浓眉挑起,“沅沅似乎对太子印象不错?” 顾沅微闪,垂下眼,小声咕哝道,“就,还可以吧。” 如果上回在御花园里,他说的都是真话的话。 翌日,顾沅便与顾渠一起坐马车去了安化门。 说是相送,顾沅全程都没有下马车,只是静静的坐在马车里。 顾渠则是下车与文明晏话别。 暖阳和煦,清风拂柳。 他们俩聊了一阵,大概是顾渠提了一句,文明晏便抬眼朝马车这边看了过来。 只见那辆朱轮华盖车,金丝藤红锦帘稍稍掀开一角,其后是一张白皙昳丽的脸庞。 两厢遥遥,四目相对。 顾沅弯起眼眸,温柔又平静的朝他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 文明晏悄悄地握紧了拳,强压住心头苦涩,清俊的脸上扯出一抹温和笑意,也朝她点头示意。 没有交谈,简简单单,却胜过千言万语。 车帘很快放下,阻断了彼此的视线。 顾渠见文明晏还紧紧地盯着马车,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慎禹,你在秦州好好保重。” “我会的。”文明晏收回视线,温和道,“如许兄也要多多保重,沅妹妹……也一样,千万珍重。” 不多时,顾渠回了马车。 “慎禹已经走了。”他道。 顾沅嗯了一声,动作优雅的倒了杯茶水,递给他,“哥哥喝茶。” “本来慎禹当我的妹夫多好,现在换成那个太子!”顾渠接过茶杯,牛饮而尽,有些愤慨道,“不过沅沅你放心,他若是敢欺负你,就算他是太子,哥哥也会揍他一顿,替你出气!” 顾沅浅浅一笑,“我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 马车粼粼回了府。 转眼到了四月下旬,太子来永平侯府下聘了。 22、 东宫来下聘的那日,阳光明媚,喜鹊叽喳。 送聘的礼官是本朝的裕王爷,裴元彻的四叔,这位王爷乃是顺济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无论是尊荣还是地位,都不是其他王公贵族能比拟的。 此次太子特地请他担任婚仪正使,足见东宫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从隅中时分开始,一抬抬系着大红绸缎的箱笼,流水似的,络绎不绝的抬入永平侯府的门槛。 钦天监的官员立于左边报时,礼部的官员手捧厚厚一沓礼单,每抬入一样聘礼,便高声唱名 除了黄金白银,珍珠珊瑚,翡翠玛瑙,项圈耳坠,各色妆花绸缎,狐皮、貂皮、獭皮等皮草,还有各式袄褂被褥、日用的银盘银碗银壶银碟,骏马牲畜等……直叫人目不暇接,看得眼花缭乱。 永平侯府所在的永兴坊,从坊口到坊尾,熙熙攘攘,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天爷呐,这么多聘礼!这都抬了快两个时辰了吧,还没抬完?” “还早呢,你没看到那礼官大人手中的礼单才唱完一半么。” “啧啧,可不得了,这永平侯府嫁个女儿,可赚大发了!” “你这人就是眼皮子浅,张口闭口就是钱的,堂堂一侯爵府能缺钱么?我可听说这永平侯爷和侯夫人最近购置了不少东西,想来这侯府姑娘出门的时候,嫁妆肯定也不菲。” “那当然,谁不知道永平候和侯夫人最宝贝女儿了。哎哟,你们快看那株珊瑚树,那起码有五尺高了吧?可真漂亮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珊瑚!” 百姓门议论声不断,那足足一百八十八抬的聘礼,从早上送到了傍晚。光是唱礼单的官员都换了三个,嗓子喊得都冒火了,不换吃不消。 外头热闹喧嚣,侯府内也是忙忙碌碌。 永平候和顾渠父子负责在正厅招待太子与裕王爷,赵氏与白氏则是张罗着酒宴,接待前来吃过定酒的宾客们,婆媳俩忙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整个侯府上下,最清闲的莫过于未来太子妃本人了 溪兰院内,顾沅正与卢娇月坐在窗牖旁下棋,张韫素则是盘腿坐在一旁,捧着长长的礼单惊叹不已。 “我的天爷呐!” 这句感慨,张韫素说了不下五十次。 等她好不容易将礼单看完后,圆脸上依旧挂着震惊之色,瞠目咂舌道,“沅沅,太子这是把整个东宫都搬空了?这聘礼也太太太太多了吧?” 卢娇月抬起眼,看向对面一袭藕荷色裙衫的顾沅,莞尔笑道,“我听我父亲说,按照礼部的规格,太子娶正妃原该是一百零八抬的聘礼的。可礼部那边准备好了后,太子又另外拿出一笔银钱来,愣是多加了八十抬聘礼。啧,若不是看在他是娶你的面子上,我父亲都想写折子弹劾他奢靡铺张了。” 御史大夫的职责,便是监察百官的言行。就算太子是储君,行为有差,御史照样弹劾不误。 顾沅抬起头,哑然失笑道,“那月娘你回去替我谢过卢伯父。” “好说好说。”卢娇月缓缓落下一枚棋子后,又道,“沅沅,我觉得你嫁给太子,应当会过得不错。就看他今日送来的这些聘礼,足见他对你的心意。”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裕王爷本来是去五台山游玩的,车马都出了长安城,愣是被太子截回来当媒人了。”张韫素摇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盈盈笑道。 “竟然还有这事。”顾沅乌黑的眸中闪过一抹诧异。 “是啊!可见太子对你真是上心了。” 张韫素一只手托着腮,耳边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前院传来的热闹礼乐声。 或许是被这份喜庆给感染了,她满眼期待的看向顾沅,“说实话,我都有些迫不及待看你成婚的模样了。你平日里就够漂亮了,等穿上嫁衣,那得美成什么样子呀?太子会不会一揭盖头,就被你美晕过去了?” 顾沅脸颊微微发烫,美目流转,娇嗔道,“你昨日还说舍不得我嫁呢,今日就巴不得我嫁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张韫素嘿嘿一笑,小猫似的往她身上腻,无赖道,“我哪里没良心了,我和月娘不是天天都来找你玩嘛。” 卢娇月拿起浅色绣帕,掩着唇轻笑,“沅沅说的是你没良心,你可别拉上我。” “月娘!还能不能当好姐妹了!”张韫素佯装生气,上前就要挠她痒痒。 “哎哟,好素素,我错了我错了……”卢娇月躲着。 仨人在屋内闹成一团,欢声笑语不断。 前院正厅里,青鹤瓷九转顶炉燃着上好的沉香,清香袅袅,格外雅致。 裕王爷与太子居于上座,永平候和顾渠在左右陪坐。 裕王爷是随性风趣之人,有他在,屋内的氛围还算融洽和谐。 只是顾渠会时不时瞥向上首,面容严肃,深沉的目光一点一点的,从头到脚将一袭朱色圆领斓袍的裴元彻打量了一遍。 裴元彻端坐在紫檀透雕卷草纹圈椅上,素日冷淡的面容因着这大好日子,也温和不少。 他知道顾渠在打量他,也知道他这位大舅哥一直看他不顺眼。 前世他强娶沅沅,下聘的那日,喝得酩酊烂醉的顾渠就狠狠地揍了他一拳。 文明晏死讯传来,顾渠又记了他一笔。 等沅沅去世后,顾渠更是直接藏了把匕首进宫,想要了他的命。 其实,当那把匕首刺过来的时候,凭着他的身手,是完全可以躲开的。 但那一刻,他没躲。 他只想着,死就死了吧,没准还能追上沅沅去黄泉的脚步,与她做个伴。 他由着那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他的胸口,温热的鲜血立即濡湿了一片。 他倒也不觉得有多痛,只是想着,沅沅是服毒而死,毒药蔓延到五脏六腑的时候,她肯定更痛吧? 可惜顾渠那一刀每刺中要害,偏了一点,不等刺第二刀,就被反应过来的侍卫给拿下了。 那之后,他昏迷了七天七夜,求生意志基本为零。 他是不想活了的 直到他听到小太子悲伤的哭声,那是他与沅沅的孩子,才将将五岁。 小太子的泪落在他手背,啜泣着,“父皇别丢下儿子……” 儿子才没了母后,若是再没了父皇,该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活下去? 他这般想着,一口气还是缓了过来。 再后来,满朝上下弹劾顾渠弑君之罪,永平候为了保住儿子,以死谢罪。顾家爵位被褫夺,满门流放至西北。 “殿下,殿下?” 一声低低的呼唤将裴元彻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稍稍敛神,侧眸看向身侧的裕王爷,语带歉意,“侄子刚才有些分神,没听到四叔说的话。” “我是说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告辞了。”裕王爷捋了捋胡子,又笑呵呵朝永平候父子解释道,“太子这是高兴昏了头,都不舍得走了。” 永平候也很上道,笑容满面的接话,“左右婚期也近了。” 又一番客套话后,永平候父子亲自送了裕王爷和裴元彻出门。 裕王爷与永平候走在前头聊着,裴元彻故意慢了一步,等了等后头的顾渠。 顾渠见主动接近的太子,浓眉拧起,难道是自己刚才打量太子的次数太多,惹得他不悦了? “殿下有事交代?” 他试探的问了句,当看到太子英俊的面容满是严肃,深邃的黑眸直勾勾凝视自己时,顾渠愈发觉得是自己惹得太子不高兴了。 他停下脚步,打算赔罪。 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太子一脸郑重的对他道,“兄长放心,孤会好好待沅沅,绝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的。” 顾渠,“……?” 他脚步顿在原地,刚毅的脸庞上表情十分复杂。 兄长? 才刚过定呢,这就叫上了?未免太自来熟了。 还有,他刚才称呼妹妹为沅沅? 妹妹还没嫁过去呢,他就叫得这么亲密,实在是孟浪无礼! 顾渠站在原地腹诽时,永平候那边已经将裕王爷和裴元彻送走了。 永平候转过身,见自家儿子依旧杵着,不由得板着脸,沉声教训道,“你也不过来送送太子与裕王,站在这发什么愣。” 顾渠尴尬的摸了下鼻子,旋即抿了抿唇道,“父亲,我觉得太子殿下与我印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永平候也怔了怔,伸手摸着胡子,缓声道,“好像与从前相比,是端方守礼了些。嗯,大概是快成婚,人也稳重了一些。” 顾渠拧起浓眉,是这个缘故么? 永平候仰头看了眼天色,绯红的晚霞将天空染红一片,他不由得想到,女儿身着嫁衣出阁的那日,一定比这漫天红霞还要漂亮吧。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自己乖巧懂事的宝贝女儿就被旁人定下了。 老父亲心头感慨,须臾,抬手拍了拍顾渠的胳膊,“好了,咱们去看看你母亲和你媳妇,她们今日肯定累得不轻。” “是。” 顾渠收起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23、 东宫下聘之后,永平侯府着实热闹了一番,平日里来往的或不怎么来往的,都纷纷前来道贺。 这些人情往来的事,从前顾沅都不掺和。但定下婚事后,赵氏就带着她一起应酬,给她介绍着来人的身份,暗中又提点着此人的性格如何、有无喜好等。 用赵氏的话来说,“与咱们府上交往的大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她们家中的男人在朝堂上都是能叫得上名字的,你作为未来的太子妃,若是能与这些官眷打好关系,对太子也是有所助益的。” 顾沅知道母亲是为了她好,更知道太子妃这个位置,不单单是尊荣,也是一份职责。 虽心里有些惫懒,但每每见客,她还是会维持得体的微笑,从容应对。 她记性好,待人和善,且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女人要是一般般漂亮,就容易招来嫉妒与嘲讽。 但一旦漂亮到一个极致的程度,反倒不容易招来敌意。 顾沅便长了一张漂亮到令人无法挑剔的脸蛋。 她顶着这样的脸,温声细语,笑意盈盈的与人说话,只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有种春风化雨般的舒坦。 渐渐地,凡是与她打过交道的贵夫人们,一提到她,都是赞不绝口,打心眼里喜欢。 日子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过去,步入五月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没多久,便到了端午。 大渊朝惯例,端午期间休沐三日,天子与百姓同乐,共庆佳节。 休沐第一日,街头巷尾便随处可见推着青色艾叶与菖蒲叫卖的小贩,酒楼饭馆里也飘出粽子浓郁的米香以及雄黄酒独特的刺鼻气味。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端午最为热闹的地方,当属渭河畔 每年端午,京兆府都会在渭河畔举办龙舟赛,胜利的队伍可得白银三百两,这样丰厚的奖金,自然吸引不少龙舟队来参加,这些队伍有长安城内的,还有城郊的一些村落。 不论是为了名誉,亦或是那丰厚彩头,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力争上游,比赛自然也精彩万分。 端午这日一早,张韫素这个凑热闹积极份子就按捺不住游玩的心情,先是去拍了御史家的门,将早饭吃到一半的卢娇月拉了出来,又带着卢娇月,直奔永平侯府去。 她们到达溪兰院时,顾沅已然用过早饭,且梳妆完毕。 黛眉朱唇,纤腰盈盈,楚楚动人。 张韫素见她这副随时可以出门的状态,眉开眼笑,转脸佯装嫌弃的对卢娇月道,“月娘你看看,平日里沅沅总是起的最晚的那个,今日她都收拾停当了,你还慢吞吞的。” 卢娇月手中还拿着半个胡麻饼,一边啃,一边怨念满满的瞪她,“哪里慢了,吃一张饼能花多久!” 莫名被夸了的顾沅,面露赧色,软着嗓音道,“其实我也不想起这么早的,可今日皇宫有端午宴,我母亲要我入宫赴宴,所以天不亮就将我叫起来梳妆了。” 张韫素脸上笑容一顿,失落的啊了一声,“你今日要进宫啊?” 顾沅抿了抿唇瓣,也很无奈,“我是不想去的……可我母亲说,我再过不久就要嫁到皇家,就不能像从前那样一直躲着。她还说没准今日还能见到陛下,顺便给他请个安。” 开始还快活的气氛,因着顾沅的缺席一下子沉郁不少。 卢娇月也没心思吃胡麻饼了,撇了撇唇,“你在宫外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这样热闹的日子,还要去那么无聊的宫宴,也太惨了吧。” “就是啊,听说今年的龙舟赛,还有洛阳来的队伍呢,要是错过了,那多可惜呀。”张韫素附和道。 顾沅轻轻咬了咬唇,想到往年渭河畔热闹的景象,再想到宫宴的无趣与束手束脚,心里更加纠结了。 思忖片刻,她抬眼道,“那我去求一求我母亲?” 张韫素和卢娇月对视一眼,默契的笑了,“我们跟你一起去!” 于是乎,没过多久,赵氏就被她们三人团团围住了。 三个小姑娘娇滴滴的,三张漂亮的小脸蛋满是哀求,表情可怜巴巴,又哼哼唧唧,轻轻软软的求着。 顾沅每喊一声“母亲,求求你了”,另两个立马跟着喊“伯母,求求你了”。 这般你唱我和,弄得赵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顾渠正好路过,见到这场景,也忍不住劝了句,“母亲,沅沅以后参加宫宴的机会多着呢,倒是这宫外的龙舟赛,她入了东宫后,怕是再难瞧见了。你就让她们再自在畅快的玩一回吧。” 三个小姑娘立刻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软声道,“是啊是啊,哥哥说得对!” 赵氏,“……” 须臾,她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笑道,“真是怕了你们三个了,都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这般撒娇。” 顾沅漂亮的眸子一亮,“母亲,您答应了?” 赵氏点点头,“是,你今日就不必入宫了,皇后那头若是问起,我就说你身体不适。你今日就安安心心,随素素和月娘去玩罢。” “太好了!” 顾沅弯眸笑了,像得了糖果的小孩子般,笑容清甜。 三人飞快的谢过赵氏后,就手拉着手往外走。 经过顾渠面前时,三个小姑娘都甜甜一笑,很是默契的齐声道,“多谢哥哥!” 顾渠很有兄长范的点了点头,习惯性的温声叮嘱道,“你们就站在观景台上看龙舟赛,别乱跑,更不能靠近河边,注意安全,知道了吗?” 三人道,“知道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顾渠眉目温和的看着那三道很快走开的娇俏背影,失笑道,“这三个小丫头,还跟小时候一样。” “是啊。”赵氏轻喃道,“若是能一直这般下去,那多好。” 女人这一辈子,也只有做姑娘的这段时间最是快活自在。 等嫁了人,公婆、妯娌、夫君、子女、家务事,一样又一样的烦恼纷至沓来,再难这般无忧无虑了。 “母亲,那你还要入宫么?”顾渠问。 “嗯,我怎么的也得替沅沅在皇后面前解释一句。” 赵氏说罢,又对顾渠道,“你今日不是还要陪媳妇回她娘家么,也快去吧,莫耽搁了,那些备好的礼记得都拿上,可别落下了。” 这边母子俩分别散开,另一边,顾沅等人兴致勃勃的往渭河畔赶。 五月炎炎,黄浊的渭河水时而平缓,时而激浪。 两岸彩幡迎风,仕女如云,罗衣成群,围观的百姓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你们快点,位置在这边。” 张韫素走的很快,蹬蹬蹬就上了端阳楼的第五层。 端阳楼,是一座专门为了端午龙舟赛而建造的观景楼,每年只有端午这三日开张,其余时间皆是关闭状态。 所谓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说的便是这儿 楼内的每一个位置的价格都奇高,且不卖庶民,只卖四品以上的官眷。 像往常一样,张韫素老早就开始抢位置,虽说没抢到雅间,但抢了个靠窗的桌子,已经很不错了。 在小二引领下,三人纷纷入座,各色茶点和果子也很快端了上来。 顾沅侧眸看了眼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直叹道,“人可真多呀。” 卢娇月早上没吃饱,拿了个豆沙水晶粽子就剥了起来,顺带又哀怨的瞥了下张韫素,“看吧,你这么着急赶来,龙舟赛还得半个时辰才开始呢。” 张韫素讪讪一笑,“也快了,耐心点嘛。”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副叶子牌来,“来,咱们玩个两把,龙舟赛估计就开始了。” 于是乎,三人就玩起了叶子牌。 就在她们玩的正开心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嘲讽的冷哼,“真是上不了台面。” 顾沅等人一怔,不约而同的朝那声源处看去。 只见在那朱红色柱子旁,站着两位身着锦衣的年轻少女,瞧着与顾沅她们差不多的年纪,身量矮些的站在前头,一袭鹅黄色留仙裙,娇俏的鹅蛋脸上写满倨傲。 而她身后的杏色裙衫的女子,身形高挑,容貌艳丽,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但嘴角好像天然往上翘一般,配着她毫无感情的眼神,这淡淡的笑就显得有些虚假。 这两人,顾沅她们也都认识 鹅黄色裙衫的是晋国公家的嫡女崔敏敏,那杏色裙衫的是兵部尚书之女周明缈。 长安的世家贵女通共就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上,也能碰上几回。 但见过是见过,话却没说过几句。 是以崔敏敏忽然阴阳怪气的蹦出那么一句话来,顾沅她们都一脸疑惑。 静了片刻,三人幽幽的收回看向崔敏敏和周明缈的视线,开始眼神交流 卢娇月:好像是来找茬的,怎么办? 张韫素:咱们打个叶子牌而已,这也找茬?她们吃错药了吧。 顾沅:先不理她们。 三人达成共识,便继续玩起牌来。 一旁的崔敏敏脸色变了又变,一脸不可置信。 而周明缈适时凑到她身旁,压低声音,语调委屈道,“敏敏,她们真是太过分了,竟然无视你。” 这话正是崔敏敏心头所想,就像往干燥的柴火堆里丢了一点火星,“哗啦”一下,火势就冒了起来。 崔敏敏一张脸猛地拉了下来,大步走上前,伸手就将桌上的散牌给挥到一旁。 张韫素这边蹭的一下就要蹦起来,硬是被卢娇月给按住了。 顾沅也沉下脸,蹙眉看向崔敏敏,冷然道,“崔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崔敏敏柳眉挑起,语含讥讽道,“原来会说话啊,我还当你们哑巴了呢。” 顾沅乌黑的眸子微动,平静的扬起脸,淡声道,“你有事吗?” 她这般平淡的态度,让崔敏敏更是不爽了。 这个顾沅总摆出这副温温柔柔的样子给谁看啊?做作,矫情,假模假样! 可偏偏,她这副样子就招男人喜欢。太子为了求娶她,甚至不惜惹怒陛下,足足挨了五十棍! 一想到那本该属于自己的太子妃之位,竟然被顾沅给占了,崔敏敏就恨不得将顾沅这张画皮给撕下来。 “狐狸精!”她咬牙道。 顾沅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是了,在自己被定为太子妃之前,不少人都觉得崔皇后会将侄女嫁给太子,亲上加亲。 看崔敏敏这态度,难道她喜欢太子?亦或是她觉得自己抢了她太子妃的尊荣? 心头略一斟酌,顾沅缓缓站起身来。 她的神色太过平静,倒让崔敏敏有些莫名慌张,脚步也忍不住往后退。 不过她也没退多少,因为站在身后的周明缈悄悄的抬起手,轻轻顶在了她的腰间,像是要给她撑腰的意思。 崔敏敏受到鼓舞般,稳了稳表情,心说自己为何要怕这个顾沅?她父亲不过一个侯爷,自己父亲可是国公爷,姑姑还是当朝皇后! 思及此处,她扬了扬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顾沅确实不能拿她怎样,当众争吵,甚至当众打起来,传出去双方都丢人。 何况崔家,到底是太子名义上的舅家,以她的身份,不好闹得太僵。 沉吟片刻,顾沅心里也有了数。 她眸光沉静,直视着崔敏敏,语调平淡道,“崔姑娘,若你是为了太子妃这个位置而针对我,那大可不必。首先,这门婚事并不是我决定,而是陛下赐婚,我也觉得很突然。你如果觉得这桩婚事不好,你进宫找陛下去评理,找我我也没办法改变。 其次,你骂我狐狸精,这也很没道理。在赐婚之前,我与太子不过见过寥寥三面,每一次见面,都是大庭广众,我未曾有过半分轻佻不规矩的举动。实在担不起你这句狐狸精的罪名……”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轻声道,“你若不忿太子钟情于我,便去找太子,让他改变心意。或是你自己想办法,把你变成他喜欢的模样……你跑我面前骂有什么用?顶多让人觉得你有失身份,粗鄙无礼罢了。” 她的声音不大,轻轻柔柔的,不知情的人往她们这边看来,还当她们在聊什么严肃的话题。 崔敏敏这边被她这一套话说下来,神色很是不自在。 这个顾沅,虽然态度依旧招人烦,但她说的这些,好像有点道理? 不,不对! 自己怎么能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呢! 崔敏敏脸色乍青乍白,眼神有些飘忽。 周明缈又在后面顶了顶她。 崔敏敏回过神来,磨了磨牙,恨恨的瞪着顾沅,“行,你说得有点道理,但那又怎样,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顾沅,“……” 卢娇月和张韫素,“……” 就连崔敏敏身后的周明缈脸色都冷了下来,心头啐道,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废物! 顾沅眨了眨眼眸,点头道,“嗯,我知道你看不顺眼我了。那你可以选择离我远点,眼不见心不烦,你说是吧?” 崔敏敏一噎,须臾,涨红一张脸,“你你你……” 啊,好气!这个顾沅怎么瞧着软绵绵的挺好欺负的,嘴巴却这么厉害! 张韫素险些都想为顾沅拍掌叫好了,卢娇月一把扯住她,用眼神告诉她:绷住,不能飘。 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崔敏敏到底败下阵来 打是不可能打的,她今日要是动了手,明日定会被父亲母亲姑姑狠狠训诫,没准还会被押着去永平侯府致歉,那多丢人。 至于骂…… 顾沅这副油盐不进、仿佛看淡一切的样子,骂她简直毫无快感,甚至显得自个儿像跳梁小丑似的。 崔敏敏越想越不得劲,只得忿忿的瞪向顾沅,嗤道,“你别得意!太子妃这个位置我也没有多稀罕。而且你别以为太子有多喜欢你,要不是你长得漂亮,他才不会看上你。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你且等着吧,过几年有你哭的。” 顾沅眸光微黯,不动声色的抿紧了嘴角。 静了片刻,她刚想说话,忽见楼梯处摆设的牡丹屏风后影影绰绰。 随后,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顾沅黑眸倏然睁大,满是诧异。 崔敏敏见着顾沅这反应,只当自己的话让她害怕了,总算有了点成就感,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嗐,你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也好,不然你自作多情,以为太子是真心爱慕你,那你多可笑啊。” “有多可笑,说来听听。” 一道沉金冷玉般的声音骤然插了进来。 崔敏敏扬眉道,“那当然……” 她很快卡住,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意识到刚才那道声音分外的熟悉,她的脸色几乎“唰”的一下就白了。 周明缈那只一直抵着她腰身的手,也猛地颤抖了两下,忙不迭收了回去。 顾沅最先反应过来,纤浓的羽睫扑闪两下,旋即低下头,朝着来人一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张韫素和卢娇月也慌慌张张的行礼。 崔敏敏和周明缈两人则是宛若被雷击一般,站在原地,身子绷得直直的,脸上也一片僵硬。 身着绯色蟒纹锦袍的裴元彻,英俊深邃的脸上不带半分情绪,步履沉稳的走上前。 他越过周明缈与崔敏敏两人,径直走到顾沅的身旁站定,凝眸看向她,“你可还好?” 顾沅几乎同时感受到好几道目光朝她这边看来。 她悄悄地捏了捏手指,敛眸,轻轻的“嗯”了一声。 “那就好。” 说罢,裴元彻转过身,面向崔敏敏和周明缈。 看着眼前两人,他狭长的凤眸眯起,稍稍上扬的眼尾透着几分极其危险的冷戾,嗓音森冷,“你们是想死么?” 24、 眼前的男人玉质金相,清冷俊逸,只是那薄唇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的冷漠无情。 崔敏敏和周明缈都被他这气势给骇住了,脸色发白,膝盖都有些发软。 周明缈最先反应过来,忙往崔敏敏身后缩了缩,用极小又极害怕的声音,轻轻唤了句,“敏敏。” 崔敏敏被她这一声也唤回来神,顶着发麻的头皮,挤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讪讪的看向裴元彻,“表哥,你、你怎么在这?” 裴元彻神色严峻,依旧道,“孤问你们,是不是想死?” 若他第一次这样问,她们还能理解为是他一时情绪的狠话,可现在他又说了一遍…… 周明缈嗓子发紧,壮着胆子悄悄朝前瞅了一眼。 不曾想,男人锐利的目光直直看来,她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忙不迭垂下头。 刚才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死人。 难道他看出什么了么? 不应该啊。 明明他才来不久,而且刚才都是崔敏敏这个蠢货上前,自己站在后头一句话都没说。 周明缈强压住心底的恐惧,低垂眉眼,自顾自朝裴元彻屈膝,怯怯道,“殿下,刚才是我们失礼了,我们不该与顾姑娘她们起争执……还请殿下恕罪,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 裴元彻黑眸幽深,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倒是聪明,主动放低姿态道歉,既显得她明事理,又能在崔敏敏面前卖好。 前世,他真是瞎了眼,竟然将这种外表柔顺、心如蛇蝎的女人留在身边 按皇室规矩,太子纳正妃时,同时会纳两位良娣,四位良媛。除此之外,还有承徽、昭训、奉仪等数名妃妾。 前世,周明缈便是他的良娣之一。在他登基后,她又按资历封了德妃。 那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顾沅,每日一忙完政务,就往她的凤仪宫那里跑,一门心思守着她,再未碰过其他女人。 可顾沅厌恶他,就算他费尽千般心思,想要讨她欢心,她总是淡淡的,或是看书,或是作针黹,或是兀自发呆…… 明明他就在她身旁,她权当他空气一般。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要激怒她,让她打他、骂他,总比这样冷冰冰的忽视要好。 但纵然她这般,他还是喜欢她,痴迷她。 有时他都觉得他犯贱,堂堂天子,放着那些娇媚柔顺的女人不要,非得凑到她这里受冷遇。 每次他决心不再去见她,也冷着她一阵。可熬不过三日,他又会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他继续守着她,迟早能把她的心焐热,然后便又巴巴的往凤仪宫跑。 后来有一回,文明晏的忌日,顾沅替他烧纸钱,他气愤的把火盆给踢了,不小心伤到她的侍女谷雨。 两人又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那天,他燥郁的很,喝了个酩酊烂醉。 迷迷糊糊中,他看到顾沅在照顾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不再冰冷疏远,而是温柔的,崇拜而爱慕的。 他抱住了她,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意乱情迷时,他向她道歉,“沅沅,是朕错了,我们不吵了好不好。” 梦中的女人柔顺的对他说,“好。” 他大喜过望。 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身旁躺着的女人,不是顾沅,而是德妃周明缈。 周明缈,长了一双极像顾沅的眼睛。 这次之后,周明缈有了身孕。 他心中很是不悦,他与沅沅都还没有孩子,怎能允许别的女人生出他的长子。 可周明缈是极其狡诈的,在他让人给她灌堕胎药的时候,她悄悄派了宫女去找顾沅救命。 那碗堕胎药到底没灌下去,只因顾沅站在他面前,疏离又平静的对他说,“陛下,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吧。” 那时,顾沅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是他们的孩子。 他喜不自胜,自然凡事都顺着她,饶了周明缈的肚子一回。 后来,顾沅生下他们的儿子。他当即立为太子,大赦天下,庆祝的筵席开了七天七夜。 两个月后,周明缈也生下一个儿子。 或许从那时,周明缈就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故作乖顺,在顾沅面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后来更是意图谋害小太子,将五岁的小太子推入冰湖之中…… 回想起前世种种,裴元彻眸中墨色翻涌,看向周明缈的眸光愈发凛冽。 这辈子,他不会再给这条毒蛇伤害顾沅的机会。 周明缈维持请罪的姿势站了许久,却始终没听到太子出声,反倒他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心头不禁疑惑,难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她抬起水光盈盈的黑眸,楚楚可怜,娇滴滴唤道,“殿下。” 裴元彻只觉得厌恶,语气淡漠,“不会好好说话?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给谁看。” 周明缈表情一僵。 偏生张韫素一下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顿时,周明缈的脸色更加难看,一阵红一阵白,精彩纷呈。 崔敏敏见裴元彻这么不给周明缈面子,自然也不高兴,怎么说周明缈也是帮她说话的! “表哥,我们也没把顾沅怎么样,不就是说几句话吗,你至于这么大题小做么?” 崔敏敏扬起下巴,又斜眼看向顾沅,“顾沅,你说话啊!” 莫名被扯进来的顾沅,“……?” 默了默,她道,“崔姑娘,你是不是忘了刚才你还在跟我针锋相对,现在你想让我帮你说好话?” 顾沅觉得崔敏敏这个人,坏倒称不上,就是被家里惯得有点没脑子,且过分自信。 崔敏敏一顿,气得跺脚,伸手指着顾沅道,“表哥,你看吧,我就说她不是什么好人,外表装的无辜善良,实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裴元彻瞥了一眼崔敏敏的手指,厉声道,“你手指是不想要了?胆敢这般指着她说话。” 他眸光锋利如刀,崔敏敏心头一颤,仿佛手指真的要断了一般,忙不迭收回手。 “你你你……你就偏袒她吧!” 崔敏敏狠狠咬牙,一把抓住周明缈的胳膊,“明缈,我们走!” 周明缈这会儿再不敢有什么动作,压下心头的恼恨,立即跟着崔敏敏走了。 看着她们俩灰溜溜的背影,顾沅心头舒了一口气。 裴元彻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她今日打扮的也很好看,一袭烟霞色盘金彩绣绵裙,乌鬓如云,簪着一朵三翅莺羽珠钗,细嫩洁白的耳垂是一对玉柳叶耳环,玉色青翠清透,温婉中又添了几分清新。 上次见面还是在御花园,算算日子,他也有一个月没见到她。 思及此处,裴元彻面部线条柔和了几分,对她道,“刚才她们说的那些蠢话,你别往心里去。” “嗯,我知道的。”顾沅点点头,又眸带疑惑的问裴元彻,“不过殿下你怎么会在这?这会子你不是应该在宫宴上么。” 裴元彻黑眸微动,淡淡道,“景阳觉得宫宴无聊,听说渭河畔有龙舟赛,便央求孤带她来这玩。” “这样啊。”顾沅一怔,“那五公主呢?” 裴元彻道,“她……在下面看热闹,所以耽搁了一步。” 说来也是巧,他话音刚落,一袭红裙的五公主就拿着两根糖葫芦,从楼梯间走了上来。 她小脑袋左右寻了寻,等看到裴元彻身旁还站着顾沅等人,先是一惊,旋即眸中露出一抹了然 怪不得呢!! 她开始在宫中投壶玩得好好的,皇兄忽然找到她,说什么宫宴无趣,不如去渭河畔看龙舟赛。 她虽然对龙舟赛挺感兴趣,但想到皇宫到渭河畔有一段距离,懒得动弹,就说不去。 至于她最后为什么来了,全因皇兄说,陆小侯爷是龙舟赛的裁判之一,她这才肯过来。 可她刚才找了一圈,根本没有见到陆小侯爷的身影! 现在她看到顾沅,一下子就明白了 什么陆小侯爷,分明是皇兄知道顾沅在这,拿自己当幌子了! 啊啊啊,可恶! 这什么狗皇兄啊! 五公主捏着糖葫芦,风风火火的走上前去,“皇兄!” 顾沅等人赶紧与五公主行礼。 五公主瞥了一眼顾沅,再看到张韫素时,撇了撇唇,闷闷的嗯了一声。 裴元彻看到五公主气呼呼的模样,凤眸微眯,给了五公主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温声笑道,“景阳,你看多巧,正好与顾姑娘她们碰上了。” 五公主,“……” 嘴角抽了抽,她呵呵道,“是啊,真巧。” 说着,她又看向裴元彻,“皇兄,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崔敏敏和一个叫周什么的?啧啧,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她们那是怎么了?” 裴元彻眼角余光看了眼身旁的顾沅,嗓音清冷道,“没什么。” 五公主这边还想再问,忽然,楼下锣鼓喧天,同时响起一番热烈的欢呼。 也不知道是谁尖声喊了一句“陆小侯爷”,五公主和张韫素俩人就像是嗅到了香油的小老鼠似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 “皇兄,他真的来了啊!”五公主惊喜道。 裴元彻嗯了一声。 五公主立刻将糖葫芦往桌上一丢,提起裙摆就往外跑,“那我先去找他了!” 她一跑,张韫素也急了,赶紧走上前,“沅沅,月娘,我也去看看。”说着,她又朝裴元彻福了福身子,也提着裙子跑了。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顾沅和裴元彻,卢娇月,“……” 就,很多余,很尴尬。 思绪飞转,她悻悻挤出一抹紧张的笑容,小声对顾沅道,“沅沅,我、我先去下净房,等会儿再回来。” 顾沅咬唇,试图用眼神挽留: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呀! 卢娇月:可太子殿下看我的眼神很恐怖啊!你知道我胆子小。 顾沅:…… 最后,卢娇月还是带着丫鬟火速溜了。 刚才还热闹的桌边,一下子就剩下顾沅和裴元彻两人。 顾沅抿了抿唇,莫名有些紧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裴元彻开了口,“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看龙舟赛吧?” 顾沅垂下眼睫,应了一声,“好。” 两人先后坐下,这一回,裴元彻依旧挨着顾沅侧边坐。 安静一会儿,顾沅温声道,“殿下,刚才……谢谢你。” 虽然他开口又是要她们死,又是要断手指,听着怪吓人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也维护了她,她心头还是很感激的。 听到她的感谢,裴元彻眼底迅速拂过一抹笑意,面上不显,只低声道,“你是孤的太子妃,孤自然是要护着你的。” 顾沅眼睫微颤,双颊一阵发烫,不知该如何接话。 裴元彻垂下眼看了她两眼,“月余没见,你好像瘦了些。” 顾沅一怔,细白的手指轻抚上脸颊,轻声道,“或许是天气热了,胃口就会小一些。” “前些日子去你家下聘,孤本来以为能见你一面的。” 然后从早上待到黄昏,她始终没露面。 他也不能贸贸然闯入后院——虽然这种事他前世干过,然后惹来顾沅的怒目而对。 顾沅轻声道,“那种场合,我出来不合规矩。” 裴元彻道,“孤知道。” 接下来,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好在没多久,龙舟赛就开始了。 顾沅趴在栏杆处往外看,乌黑的眸中透着浓厚的兴致,伸着纤细的手指数了数河岸上的龙舟队伍,惊叹道,“今年竟然有十八支队伍,比去年还多两支呢。” 裴元彻慢条斯理的倒了杯茶水,问道,“你每年都会来?” “是呀。”顾沅道,又侧眸问他,“殿下,你之前看过么?” “没有,孤往年都是在皇宫中过端午。” “那你这回可以饱眼福了,这龙舟赛很有意思的。” 听着她这软糯又轻快的嗓音,裴元彻唇边扬起一抹弧度,“你说得这么有趣,那孤这回也好好看看。” 说着,他顺着顾沅的目光看去,须臾,他嘴角的笑容一凝。 只见那宽阔的河岸上,几十个身形魁梧的精壮男人脱下外裳,只留一条薄长裤,精壮的膀子光着,露出胸背处花里胡哨的吓人纹身。 在阳光的照耀下,男人们身上汗流浃背,晶莹的汗水沿着遒劲的肌肉流下,阳刚气十足。 而两岸站着的各种大姑娘小媳妇老大娘,见到这场景,情绪都变得更加激动起来,偷笑的,欢呼的,鼓掌的…… 裴元彻侧眸,身旁的顾沅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神色专注的看向岸边。 他强忍住把她眼睛蒙住的冲动,嗓音沉哑,“好看么?” 顾沅没注意他的语气,诚实道,“好看呀。” 裴元彻捏着杯盏的手指,不动声色的收紧。 赛龙舟就赛龙舟,光膀子算怎么回事。 有伤风化。 25、 赛龙舟的选手几乎人人都有纹身,且面积大,图案多为面目可怖的妖魔夜叉等,据说这样是为了震慑水中的蛟龙,让蛟龙不敢出来作祟,以保比赛过程的安全。 顾沅兴致盎然,看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裴元彻面色不虞,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茶杯,浅啜了一口。 “这什么茶,这么涩。” 他拧眉道,将茶杯“咯噔”一下放在桌上,动静不小。 顾沅闻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大概茶水放凉了,所以味道不不好了。我再让店小二送一壶吧。” 也不等她叫店小二,一侧的李贵立刻恭敬道,“不敢有劳顾姑娘,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在一旁可看的明明白白,殿下哪里是觉得茶水难喝,分明是醋了! 不多时,李贵就端了两杯上好的君山银针过来,茶叶鲜嫩,茶汤清澈,香气扑鼻。 茶水问题解决了,顾沅便继续去看岸边的盛况。 再一次被忽视的裴元彻,“……” 就在他思索着该怎么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时,楼下忽然响起一阵热闹的吆喝声。 只见楼下众人皆往一处摊子凑了过去,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裴元彻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就听顾沅轻轻软软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那边是在设赌局,看好哪支队伍,就给哪支队伍下注,若是押对了宝,也能得一笔不少的银钱呢。” 裴元彻转头,对上她莹润的眸子,“你从前玩过么?” “没有。”顾沅摇了摇头,眉眼间有些遗憾之色。 每年她都是与素素和月娘她们一道出来,随行的也都是丫鬟。可那下注摊子围着的大都是男子,她们到底是闺阁娘子,也不好参与这些市井赌博,若是传出去了,有失体面。 裴元彻也猜到其中原因,眉梢扬了扬,直直的看向她,“想玩么?” 顾沅错愕,黑眸微微睁大,“可以吗?” 裴元彻嘴角掀起一抹弧度,“只要你想玩,当然可以。” 顾沅莹细腻的脸颊泛起两团淡淡的红,踟蹰片刻,咬了咬唇,小声道,“想,我想玩。” “好。” 裴元彻略一颔首,旋即朝李贵勾了勾手,淡声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怎么下注的。” 李贵弯腰应诺,忙下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跑了回来,同时递上一根细细长长的竹子做的签筹。 那签筹上削得精细,上头还刻着花纹与数字,倒是挺别致的。 “殿下,顾姑娘,那摊主说了,每支队伍都有一枚独特的签筹,你想压哪个队伍,便买哪支队伍的签筹。等到比赛结果出来了,便持着签筹去铺子里兑换奖金。每根签筹是十文钱一支,不同的队伍赔率不一样,那些大热门的队伍赔率较少,冷门的赔率高……” 接着,李贵还细致的将每支队伍的赔率都说了一遍。 顾沅听完后,朝李贵浅浅一笑,真心夸道,“李公公,你记性可真好,才这么一下子功夫,就记得这么清楚。” 李贵受宠若惊,忙道,“顾姑娘过奖了,在宫里当差,没个好记性可不成。” 裴元彻将手中那根做示范的签筹递给顾沅,“规则弄清楚了,你想买哪支队伍?” “等等,我再看一看。” 说着,顾沅倚着栏杆,认认真真的将那十八支队伍扫了一遍,心里也大致有了数。 她没立刻说,只客套的问裴元彻,“殿下看好哪支队伍?” 裴元彻慢慢昂起头,朝河岸看了看,须臾,漫不经心的伸手一指,语调慵懒,“那一支瞧着不错。” 顾沅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当看到那片写着“丰邑”的旗帜,莹润的眸子划过一抹诧异。 竟然是与她选的是同一支队伍! 见顾沅睁着水灵灵的眼眸,呆愣愣的看向他,裴元彻眯起眸子,“为何这般看着孤?” 顾沅心说你是会读心术么,面上却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想押那一支。” “那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裴元彻语调上扬,含着几分笑意。 他一笑,平素冷硬的面孔就多了风流蕴藉的光彩,再加上他这句有些暧昧的话,直叫顾沅心头乱跳了两下。 她忙避开他的视线,盯着那枚放在桌上的签筹,轻声道,“那就买那支丰邑队吧。” 裴元彻嗯了一声,转脸看向李贵时,笑意敛起,又恢复一贯的清冷,“你去看看铺子里这支队伍的签筹还剩多少,都买回来。” 顾沅惊愕,“殿下,会不会买太多了?若是输了……” “买个乐子,花不了几个钱。”裴元彻道。 李贵很快就下去买签筹了。 顾沅纠结一阵儿,还是忍不住问了裴元彻,“殿下,你为何会看中丰邑队啊?” 裴元彻也不好说,是因为她在观察队伍时,他在观察她,因此注意到她的目光在丰邑队多留了一会儿。 他斟酌道,“孤看他们队伍里个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且秩序井然,不似其他队伍懒懒散散,想来应当不会差。” 说完,他看向她,“你呢?为何会选这支?” 顾沅默了一瞬,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瓷白小脸染上绯红,“我觉得他们身上纹的青凤挺好看的。” 裴元彻,“……?” 下注铺子给每支队伍制作的签筹是两百枚,那些热门队伍的签筹很是抢手,甫一摆出来,没多久就被卖光了。只剩下一些不上不下的队伍,销路颇为冷清。 而顾沅和裴元彻选中的那支丰邑队,也在这“卖不出”的队伍之列。 丰邑队是从洛阳来的队伍,此次是他们第一回参加渭河畔的比赛,长安百姓一来对他们并不了解,二来觉得他们外乡人来长安,肯定比不上长安本地的队伍对渭河熟悉,是以押这支队伍的人,简直少之又少。 所以当李贵出现,一口气承包了丰邑队剩下的一百九十八支签筹,立刻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围观。 有人笑他,“真是人傻钱多,不懂瞎买。” 也有人好心劝他,“这支队伍不是额们长安的,是打洛阳那边的,他们才来,压根不熟悉这条河,你还是改买别的队伍,没准还能赚几个铜板。” 李贵和和气气笑道,“无妨,我家主子和夫人想押这支,就图一乐呵。” 说着,他朝端阳楼那边拱了拱手。 劝他的人一看就明白了,能上那座楼的宾客,哪里会缺这区区二十两银子,便也不再咸吃萝卜淡操心。 等李贵捧着两大筒签筹回来,龙舟赛也在一声号令之下,热热闹闹的开始了。 只见渭河之上,各色龙舟如离弦之箭一般,“咻”得一下往前冲去,龙舟上的桡手们个个意气风发,整齐划一的挥动着船桨,河水翻涌,激起一阵阵水花,真可谓是“千顷水面琉璃滑,百艘龙舟竞争先”。 烈日高照,岸边咚咚咚的响着振奋人心的锣鼓声,两岸的百姓们也纷纷呐喊鼓劲,现场的气氛格外的热烈。 顾沅在楼上看得也颇为热血沸腾,或许是因为下了注的缘故,参与感比往年要强烈许多。 她黑亮的眸子紧紧地追随着丰邑队的龙舟,看到激动处,忍不住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往外那边瞧。 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攥紧着,嘴里小小声念叨,“快点,快点呀……” 见她这样兴奋,裴元彻侧眸看去。 初夏明媚的阳光洒下来,将她白皙的小脸照得明亮,这个距离,他还能看到她脸颊上细细浅浅的绒毛,仿佛是一层朦朦胧胧的柔光。 或许是阳光太大,亦或是她看比赛看得太激动,她的脸颊渐渐透着淡淡的绯色,像是晕开的胭脂般,多添了几分可人的妩媚。 一时间,裴元彻看得有些出神。 倏然,楼下传来一阵更为热烈的欢呼声。 “太好了!” 眼前的小姑娘脸上也激动的蹦跶了两下,转过脸看向他,娇美的脸上满是笑容,嗓音婉转莺啼般,“真是太好了,殿下,我们的队伍赢了!” 她眉眼弯弯,月牙儿般,莹润的眸子仿佛笼着一层潋滟的水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裴元彻的脑中下意识浮出这句诗来。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生动的模样,这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声音、事物,仿佛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她。 她朝他笑了,还笑得这般欢喜,纯粹,真挚。 裴元彻只觉得胸口鼓噪得厉害,恍若置身云端般。 前世的端午节,他也曾见过她这般明媚的笑容 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彼时,她一袭湘色裙衫,站在楼阁上,顾盼生辉,笑意温柔。 只是那笑不是对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文明晏身上。 上一刻心动,下一刻心寒,便是他那时的感受。 随后,他心头起了两个疯狂的念头: 其一,杀了文明晏,一了百了。 其二,将顾沅抢过来,关进他的东宫,让她只对他一个人笑。 后来,文明晏的确死了,顾沅也被他锁在了金殿之中。 可她的脸上,却再没有过当初的笑容。 “殿下?” 顾沅轻轻唤了一句,见裴元彻一副严肃的模样,心中懊恼,是不是自己刚才太不矜持,所以他才这副表情? 可她方才实在是太高兴了。 丰邑队后来居上,势如破竹般越过前面三个对手,直冲终点,船上桡手们挥臂高呼,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幕,太振奋人心了! 若不是身份受限的话,她都想像岸边那些平民姑娘一样欢呼鼓掌。 裴元彻这边也被她这轻轻柔柔一声唤了回来,稍定心神,就见到顾沅略显不安的望向他。 他眸光稍柔,温声问,“我们赢了?” 顾沅眨巴眨巴大眼睛,笑着点头,“嗯!” 这般娇柔乖巧,小猫儿似的。 裴元彻眸子暗了暗,想要去摸摸她的发,更想将她牢牢地拥入怀中甚至是…… 手掌握成拳,他压住那越发荒唐的念头,迅速转过身,嗓音沉沉,吩咐李贵,“去兑奖。” 李贵眉开眼笑,小跑着去了。 丰邑队是冷门队伍,赔率高达一比二十。 二十两银子,转眼成了四百两银票。 真是搏一搏,板车变马车。 在裴元彻的示意下,李贵满脸堆笑,将那四张银票呈到了顾沅面前,“顾姑娘,恭喜啊。” 顾沅一愣,摆了摆两只白嫩的小手,“这我不能要。” 李贵一顿,手依旧举着,眼神飘向一侧的裴元彻。 顾沅仰起小脑袋,看向裴元彻,眸光澄澈,“殿下,本金是你的,队伍也是你选的,这笔奖金应该你拿着。” “是因为你想玩,孤才下注的。” “可是……” “拿着吧,四百两而已,就当孤给你做添妆。” 顾沅呆了呆,随即面颊发烫的垂下眼,小声咕哝道,“哪有未婚夫婿给新嫁娘添妆的!” 这个男人,有时斯文规矩,有时又乖张孟浪! 裴元彻道,“你就当最开始那二十两,是孤借给你的。现在你赚了四百两,还孤二十两,剩下的三百八十两都是你的。” 顾沅本来还想拒绝,但抬眼对上他不容置喙的深邃目光,心头不禁颤了颤。 她轻抿唇瓣,低低道,“那、那我现在也没碎银子找你。” 她与卢娇月、张韫素一起出来玩时,钱财都是一齐放在心细谨慎的卢娇月那里。这会子卢娇月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不用那么麻烦。”裴元彻道,伸手轻轻指向她雪白的手腕,其上系着一条五色丝线编制的饰物,“孤出来的急,都忘了系五彩丝。不如你将这条送给孤,抵了那二十两银子?” 端午节俗,这一日无论男女老幼,皆会佩戴五色丝线,除了辟邪外,还有祈福纳吉的寓意。 顾沅没想到裴元彻竟然管她要这个。 这五彩丝是她戴过的,也算是贴身之物了…… 就在她羞怯无措时,五公主和张韫素俩人吵吵囔囔的回来了 顾沅顿时看到救星般,忙看向她们,“你们回来了!” 等走近了,张韫素和五公主也都消停下来,一个走到顾沅身旁,一个走到裴元彻那边。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卢娇月也回来了,也不知道她是去哪了,脸颊红得跟打翻了胭脂盒似的。 现在龙舟赛也结束了,两拨人也得分开。 临上马车时,李贵追着赶来,苦着一张脸对顾沅道,“顾姑娘,您行行好,收下这些银票吧,不然太子爷要怪奴才办事不利了。” 顾沅见他眉毛都耷拉成八字,也不忍为难他,想了想,收了下来。 “李公公,这个,麻烦你交给殿下吧。” 李贵一看,是一条五彩丝。 再一瞥,顾沅的腕间空荡荡的。 他顿时会意,笑吟吟接过,说了句,“多谢姑娘。”便小跑着回去复命了。 顾沅脸颊红红的上了马车。 张韫素看到她手中的银票,哇了一声,好奇道,“沅沅,这钱哪儿来的?” 顾沅缓缓坐好,将下注赌比赛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叹道,“我想着,等出嫁后,我拿这四百两给他买些礼物吧。” 张韫素道,“嗐,夫妻一体,你再过不久就要嫁给殿下了。这钱他既然给你,你就拿着呗。你若是与他算得这么清楚,反倒显得生分。再说了,你不是送了根五彩丝给他嘛。嘿嘿,我猜他这会儿,肯定高兴着呢。” 她胳膊肘轻轻撞了下沉默许久的卢娇月,“月娘,你说是吧?” 卢娇月晃过神,木楞楞的点了点头,“是,是。” 顾沅望向卢娇月,凝眉关心道,“月娘,你怎么出去一趟再回来,整个人好像心不在焉的。” “对啊,你怎么了?”张韫素附和道。 卢娇月眉眼怯懦,咬了咬唇,纠结了好半晌,才一脸羞窘道,“我、我撞倒了一个男人。” 顾沅和张韫素皆是一惊。 卢娇月便将她的一番经历说了 她带着丫鬟离开后,便寻思着去顶楼看看风景,打发时间。 可当她经过一个雅间时,无意听到里头传出些羞耻的响动,她心下一慌,急忙离开。 她走得太急,在楼梯拐角处,刚好与一个男人迎面撞上。 “我也不知道我那会儿的劲怎么那么大,直接就把他给撞倒了……我、我还压在了他的身上……那男人看起来好凶的样子……” 卢娇月越说越觉得丢人,眸中泛着泪光,捂着脸道,“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我的天爷呐。”张韫素惊叹,又语重心长的看向卢娇月,“叫你早饭少吃些,吃了那么大张胡麻饼不够,来了这,又吃了两个粽子,劲儿能不大么。” 卢娇月哭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顾沅无奈的瞪了张韫素一眼,忙伸手将卢娇月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柔哄道,“月娘乖,不哭了。左右现场的只有你和那个男人、还有小眉。小眉对你忠心耿耿,她肯定不会往外乱说的。” 张韫素也赶紧哄着卢娇月,自己伸手拍嘴巴,“哎哟我这张破嘴!月娘别哭了,我替你打这破嘴了。” 卢娇月很快又被她逗得破涕为笑。 张韫素为了给她转移心情,开始说起她与五公主一道的情况。 与此同时,另一辆华盖朱轮的马车里,五公主也一脸郁闷的嘟囔道,“陆景思竟然朝那个张韫素笑了,他都没对我笑!我可是公主啊!” “难道我比张韫素长得丑么?而且那张韫素又不温柔又不矜持,她就嗓门大一些。难道陆景思喜欢嗓门大的?” “皇兄,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五公主哀怨的瞪圆了眼睛,看着裴元彻摩挲着那根五彩丝若有所思的模样,很是无语,“不就一根五彩丝么,宫里要多少有多少,至于这么宝贝么。” 裴元彻英俊的眉目舒展,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这是你嫂子给的,自是不同的。” 五公主,“……” 她或许该在车底,而不是在车里。 马车辚辚驶入皇宫后,兄妹俩在承天门分开。 一回到东宫,裴元彻先是将那条五彩丝放进一个雕花楠木盒子里,仔细保管。 然后,他走到一面等身铜镜前,面容肃穆的站定了脚步。 一旁的李贵看着太子皱着眉在镜子前停驻良久,心生疑惑。踌躇片刻,他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裴元彻压低眉眼,沉声道,“女人是不是都喜欢高大魁梧的男子?” 李贵心说男女之事您问我一个太监?面上却讪讪道,“应当……是的吧。” 裴元彻又问,“你觉得孤够魁梧,够高大么?” 李贵不假思索答,“那肯定的。” “那与今日赛龙舟的那些桡手相比呢?” “殿下您英明神武,气宇轩昂,岂是那些卖蛮力的粗人能比拟的?” 说完这话,李贵恍然明白过来,殿下这是还记着之前顾姑娘看那些赤/身桡手的事呢? 裴元彻盯着铜镜看了看,他身形是高大,肩背也够宽厚,但若真脱了衣裳,浑身的肌肉不一定比得过那些桡手。 尤其这几个月来,他先是坠马,后被风筝砸脑袋、淋雨发烧,又挨了五十棍子…… 仿佛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病痛中度过,他已经许久没有练武强身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她既然喜欢那种精壮结实的,他得向她证明,他脱了之后,不比那些桡手差。 他还可以由着她随便看,随便摸。 这般想过,他目光愈发坚定,大步往外走去,“走,随孤去演武场。” 他要抓紧时间练练。 等到新婚之夜,得让她挪不开眼才是。 26、 端午节一过,顾沅的婚期也就近了。 因着即将来临的喜事,永平侯府上下又是清扫布置府邸,又是收拾箱笼嫁妆,忙忙碌碌中又透着洋洋喜气。 转眼到了五月底,天气热了起来,蝉虫趴在树枝上从早叫到晚,宣告着夏日的来临。 这一日,顾沅与宫里派来的教导嬷嬷学完礼仪后,回来就累趴在美人榻上,双眼放空。 谷雨见自家姑娘累成这样,也是心疼不已,一边替她捶背,一边安慰道,“姑娘再坚持坚持,反正还有五日,您便要出阁了。” 顾沅掰着手指算了算,眉心微动,轻轻呢喃道,“日子过得真快啊。” 谷雨动作娴熟的揉着肩膀,笑吟吟道,“是啊,人一忙起来,时间就咻咻窜过去了。姑娘您这些日子从早到晚都跟兰嬷嬷她们学习礼仪,半点空闲功夫都没有,自然觉得日子过得快。” 说起这事,顾沅垂下眼,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第一次见到宫里派来的教习兰嬷嬷时,她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学习那些繁冗的礼仪时,她也得心应手,很快学会,就像曾经做过千万遍似的。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很是疑惑,可想也想不出个因为所以然来,最后她也索性不去想。 谷雨按摩了一番后,顾沅觉着浑身松泛不少,翻了个身,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谷雨见姑娘这边不需要服侍了,便继续去收拾箱笼。 可没过一会儿,她又折返回来,走到榻边站定,低低唤了声“姑娘”。 “怎么了?”顾沅翻著书,没抬头。 谷雨迟疑片刻,鼓足勇气般,小心翼翼问道,“姑娘,这个,您打算怎么处置?” 顾沅从书卷里缓缓抬起眼,视线落在谷雨手中拿着的物件时,微微一顿。 那是条绣了一半的帕子,鸳鸯戏水图案。 雌鸳鸯绣得差不多,雄鸳鸯才刚刚勾了个大致样子。 这条帕子,还是她与文明晏相看时绣的。 那个时候,她还想着,等到过了定,就将这条帕子送给他。 可现在,他远在七百里之外的秦州任职,而她即将嫁入东宫为妃。 还真是恍如隔世一般啊。 纤长的羽睫轻颤了颤,顾沅将视线从那方帕子挪开,淡淡道,“拿剪子绞了吧。” 谷雨愣了愣,私心觉得这样绞了有些可惜,但看自家姑娘神色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忙拿着帕子下去了。 顾沅漫不经心看着透过窗户投在地上的点点光斑,心想,现在婚事已定,她与文明晏过去的牵绊都该断得干干净净才是。 毕竟她现在还琢磨不透太子那人的性格,万事须得谨慎为上。 转眼到了大婚的前日。 赵氏和白氏在溪兰院陪顾沅说了近一日的话,口若悬河的,仿佛要将此生的叮嘱都说尽一般。 说来说去,归根结底都是“恭顺贤德”那一套。 顾沅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念及母亲与嫂子都是一片关心,也只能强压着打瞌睡的念头,努力听着。 这般聊到傍晚时分,一家子齐聚在饭厅,吃了出嫁前最后一顿团圆饭。 黄花梨木的大圆桌上,摆着各色珍馐美味,色香味俱全。饭桌上的气氛很温馨,可温馨中又带着一阵淡淡的伤感。 永平候和顾渠都喝了酒,有些上头,絮絮叨叨的朝顾沅说醉话。 “为父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小猫儿似的,脑袋还没我拳头大。我去看你,你也刚好睁开眼睛,眼珠子圆圆的像葡萄似的,直溜溜的看着我。哎哟,真是可爱极了。接生婆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呢。我当时就想着,我一定要当个好父亲,好好将你养大,不让你受半分委屈……没想到一眨眼,你就成了大姑娘,要嫁人了。” 说到这里,永平候有些哽噎,眼眶泛红的扭过头。 见父亲不说了,顾渠接着说,“沅沅,你要记着,无论你嫁给谁,嫁去哪儿,娘家的门永远为你敞开。你若是过得不高兴了,或是受委屈了,你就跟哥哥讲,哥哥替你讨回公道。咱们顾家的女儿不要忍心吞声,更不能委屈自己……” 说着说着,他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一脸难受,连着痛饮了三杯。 赵氏和白氏的眼眶也都泛着晶莹的泪花儿,殷切的叮嘱着。 顾沅心头也是万般惆怅与不舍,可她强忍着没哭,使劲掐了掐手心 她知道自己若是掉眼泪了,这场面估计就收不住了。 “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你们也别伤怀了,嫁过去又不是见不着了,你们若是想见我了,便递牌子来东宫,一样能见的。”顾沅娇美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声线却是有点干涩的。 一直守在顾沅身后的兰嬷嬷也严肃的提醒道,“侯爷,侯夫人,明日是顾姑娘大喜的日子,你们这般哭,不合规矩。” 兰嬷嬷是宫里派来的人,代表着宫里的眼睛。 她这样说了,永平侯他们也收敛了一些情绪。 待用罢晚饭,兰嬷嬷温声提醒着顾沅道,“顾姑娘,明日您还得早起梳妆,得早些回去歇着了。” 顾沅看了眼桌边的亲人们,她还想跟他们再多说说话,不想这么早回去。 兰嬷嬷看出她的心思,面无表情的将刚才那话又复述了一遍,临了,朝赵氏那边斜了一眼。 赵氏一怔,旋即似是明白了什么,肃了面容,抬手拍了拍顾沅的手背,“沅沅,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早母亲去陪你梳妆。” “……好吧。”顾沅点点头。 简单告别一番,她便与兰嬷嬷回了溪兰院。 兰嬷嬷见她有些闷闷不乐,恭恭敬敬的弯了个腰道,“姑娘莫怪老奴唠叨,实在是今夜还得与你讲授一些大婚的事。” 顾沅施施然在榻边坐下,疑惑道,“嬷嬷不是已经将大婚的流程和礼数讲过一遍了么?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兰嬷嬷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抹隐秘的神色来。 她走到顾沅跟前,压低了声音道,“是夫妻床帷间的那些事。” 顾沅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其中意思,双颊一阵发热。 兰嬷嬷瞥了眼屋内守着的两个丫鬟,问着顾沅,“姑娘是要老奴现在与您讲授此事,还是……先将丫鬟们屏退?” 这事本就令人羞涩,要是还这么多人在身旁,岂不是更尴尬。 顾沅垂下眼,纤长的鸦睫覆盖住眼眸,声音细若蚊蝇,“谷雨,白露,你们先退下吧。” 俩丫鬟对视一眼,忙乖乖地退下了,还顺带将门也给带上。 灯烛静静燃烧,暖黄色的光倾洒,几声清脆虫鸣从窗外传来,显得屋内愈发静谧。 兰嬷嬷从宽大的袍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来,双手呈给顾沅,“姑娘先看看这避火图,大致了解后,老奴再与你讲解这夫妻敦伦之事。” 顾沅踌躇片刻,还是伸过白嫩的小手,接过那本软皮册子。 只略略翻开第一页,一团绯红立刻从她雪白的脸颊弥漫到耳朵尖。 她眸光颤动,扭过脸道,“这、这些,怎么学呀……” 兰嬷嬷笑道,“老奴知道您对此事感到羞涩,但您还是多了解一些,这样明日夜里的洞房花烛,您与太子殿下床笫之间也能更欢愉。” 她不提太子殿下还好,一提到太子,顾沅脑中迅速闪现许多旖旎缠绵的画面来。 梦中的动作,似与这避火图上的第一页是一样的。 可问题是,她之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些东西,为何脑子里面会梦到呢? 而且春。梦的对象,还是太子…… 一想到太子在梦中比平常还要孟浪千百倍的样子,她心如擂鼓,咚咚咚的猛敲着耳膜,一张白皙娇嫩的小脸更是红的能滴出血似的。 兰嬷嬷只当她闺阁女儿脸皮薄,耐着性子劝导她一番,又说了这事的种种妙处。 若换做其他人,兰嬷嬷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但与顾沅相处的半个月下来,她渐渐发现这位侯府姑娘,不仅美若天仙,聪慧过人,还待人温和宽厚,是位极好的姑娘。 是以兰嬷嬷也真心实意想多教教她,希望她嫁入东宫后,能尽快适应。 顾沅也明白夫妻间是要行周公之礼的,纠结一番,还是重新拾起那本小册子,眯起眼睛快速翻了一遍。 兰嬷嬷也不勉强,自顾自的讲解起来。 …… 当天夜里,顾沅又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仿佛也是在新婚之夜。 她一袭红裙的坐在床上,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张开双臂,伸手去抱她,她像是个木头人似的,由着他抱。 再然后,他想亲她,她却眉头一皱,吐了。 霎时,男人的脸色变得铁青。 顾沅在梦里也觉得奇怪,她吐了?为何会吐? 醒来之后,她还忍不住在心里嘟囔,这个梦真是太奇怪了。 不过也没等她细想,她就被叫起来洗漱。 这会儿时辰尚早,天边泛着淡淡的蟹壳青色。 等用过早饭,张韫素和卢娇月穿着簇新的衣裙来了溪兰院。 屋内有一堆内廷女官守着,她们不免有些拘谨,一人搬了张月牙凳,老老实实的坐在顾沅身边陪着。 喜娘拿着五彩纱线替顾沅开面,她都没有喊疼,倒是张韫素哎哟一声捂住了脸,目露害怕道,“新娘子出嫁一定要有这么一遭么,我可不想开面,看起来怪疼的。” 卢娇月笑道,“你看着沅沅出嫁,也想嫁了?” 张韫素摊开手,“我可不想这么嫁,只是我家那位伯夫人巴不得我尽快嫁了。” 听到这话,卢娇月和顾沅脸上的笑容也都敛了。 张韫素口中的伯夫人是她的后娘小扈氏,张韫素的生母大扈氏的亲表妹。 大扈氏体弱多病,生下张韫素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第二年,她父亲便娶了小扈氏当继室,原本是指望小扈氏看在表姐妹的情分上,能对张韫素慈爱一些。小扈氏刚嫁进来的前两年倒还好,等她先后生下一子一女后,张韫素就成了个多余的累赘。 虽说云忠伯挺宠爱张韫素这个女儿的,但后宅还是女人做主,小扈氏早就想将张韫素嫁出去,这两年一直在给物色人选。 幸亏张韫素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扈氏若敢逼她,她也敢跑到外面哭诉继母恶毒,大不了两败俱伤,谁也别想讨到好。 其实张韫素自己也清楚,她再怎么拖,也就这么两三年了。等年纪大了,也就拖不下去了。 见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张韫素忙打哈哈道,“沅沅,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咱不说这些不开心的。反正你现在是太子妃了,要是我那后娘让我受委屈了,我就跑去东宫让你给我做主。” 顾沅一听,弯起眼眸,颔首道,“好,我给你撑腰。” 卢娇月笑道,“还有我!沅沅,你也要护着我。” 顾沅一一应了,屋内气氛又活跃起来。 新娘子这边忙着梳妆,新郎官那边也没闲着。 辰初时分,身着红色蟒袍补服的裴元彻便随着礼官去祭庙,待祭拜完,还得去顺济帝和崔皇后面前行三跪九叩之礼,走完这一遍流程,已经是午后。 銮仪卫已经在宫外清理亲迎的道路,从东宫至永平侯府,一路护军围守,朱雀大街的主道上空空荡荡,两侧却是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生怕抢不到一个好位置。 待到黄昏时分,裴元彻带着迎亲的卤簿鼓吹,自皇宫出,前往永平侯府亲迎。 绯红色的晚霞铺满了整个天空,像炽热的火焰,又像是朵朵盛开的花,透着一抹胭脂的薄媚。 没多久,一道又一道难掩兴奋的通禀声传遍了永平侯府。 “太子殿下来亲迎了!” 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水中,溪兰院等待的众人立刻精神起来。 卢娇月和张韫素满脸是笑,朝着顾沅眨眼睛,道,“可算是来了!” 顾沅画着精致妆面的小脸挤出一抹苦笑,“是啊,再不来,我的脖子都快要撑不住了。” 她头上这顶太子妃凤冠做工精致,璀璨华丽,重约五斤,半天戴下来,她只觉得脖子又僵又沉,脑袋都发晕。 凤冠沉重,她身上的褕翟婚服也是华美又繁复,里着一层素纱禅衣,外着青色为底,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的长袍,腰系镶嵌着珍珠玉石的腰带,戴着整套青色玉佩,每走一步,环佩叮当,头上的花钗也轻轻晃动,真是光彩照人,美若神仙妃子。 喜娘知晓她站起来艰难,立刻上前搀扶着,“姑娘慢些。” 在众人的簇拥中,顾沅缓缓地走出溪兰院。 在这之前,她并没有多么伤心不舍,可跨出院子门槛的那一刻,一种强烈的伤感涌入心头。 顾沅转过头,看着这个住了十六年的院子,乌黑的眸中不禁泛起一层水光。 张韫素和卢娇月俩人也有些失落,强忍着眼泪走到顾沅面前,一人拉着她一只手,哽噎道,“沅沅,你嫁到东宫,一定要好好的。” 顾沅泪光盈盈,努力的露出个笑容,“你们俩别招我哭了,脸上的妆可画了许久呢。” 小姐妹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喜娘便催道,“姑娘该去正厅拜别侯爷与侯夫人了,可别误了吉时。” “我知道了。”顾沅低低应了声,暂且与张韫素她们分开。 待顾沅到达正厅时,永平候和赵氏坐在堂前,顾渠和白氏坐在一侧,四人皆是一副悲喜交加的表情。 按照规矩,出嫁女拜别家中长辈,长辈给出嫁女一番告诫勉励。 在礼官的指引下,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不多时,门外响起宫人的通报声,“太子殿下执雁来了。” 一屋子人站起身来,顾沅缓缓地退到一旁,却忍不住抬眼往外看去。 只见昏黄余晖下,裴元彻提着两只精神奕奕的大雁阔步走来。 他一袭大红礼服,腰系镶白玉腰带,头戴冠冕,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扬起,噙着一抹春风得意的浅笑。 这般装束,真是龙章凤姿,绝世无双。 顾沅眸光闪了闪,心道,单看外表的话,他还是很不错的。只是不知道会不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边厢,裴元彻一走进正厅,就想往顾沅那边看。可这会儿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瞧着,他也只能克制住。 规规矩矩的与永平候夫妇见礼,又将象征忠贞的大雁交给主婚人后,他才侧过头,一双狭长的凤眸直直的朝着顾沅看去,眼底迸出一抹惊艳。 盛服浓妆,云髻峨峨。 他的太子妃静静的站在对面,宛若一轮明月,皎皎清柔,撩人心怀。 裴元彻从未觉着这般紧张过,胸腔中的心脏疯狂跳着,兴奋,激动,有一种美梦成真的眩晕感。 他的沅沅,要嫁给她了。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平静且温柔。 良久,他稳了稳心绪,不动声色捏紧垂下的手,款步朝她走去。 27、 在一阵庄重又不失喜庆的礼乐声中,顾沅缓缓走出侯府大门。 只见彩红铺地,恢弘仪仗,那辆接亲用的厌翟车更是无比华丽,四边车檐各挂着一盏小而精巧的水晶琉璃灯,在这半明半暗的傍晚,亮着璀璨的光。 在礼官唱喝的祝福声中,顾沅拖着长长的裙摆,登上厌翟车。 夜幕低垂,伴随着十八声震天作响的礼炮声,迎亲队伍井然有序的离开永兴坊,走向朱雀大街。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队伍,憋了许久的赵氏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沅沅……” 白氏连忙柔声安慰着她,“母亲,您别哭了,今日是沅沅大喜的日子,咱们应当高兴才是。” 赵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心头担忧道,“也不知她嫁去东宫能不能适应。” “沅沅一向聪慧机敏,母亲您别太担心。而且我刚才注意到,太子殿下看向沅沅的眼神热乎着呢,想来新婚燕尔,定是如胶似漆,恩爱甜蜜。” 听到白氏这话,赵氏心神稍定。 只要女儿能笼络住太子的心,不愁日子过不好。 暮色苍茫,天边隐隐约约浮现一勾弯月。 裴元彻骑着高头大马,将他心心念念的太子妃娶回了东宫。 仪仗到达东宫门外,降辂乘舆,行至西殿,舆轿缓缓停下。 帷幕掀开一角,顾沅一只手扶着沉重的凤冠,另一只手习惯性的伸向帘外宫人递来的手上,弯腰而出。 可她的手刚碰到外面那只手,眸光不禁猛然一颤。 这只手很大,稍硬,格外炽热,明显不是宫女的手。 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收回手时,那手掌的主人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直接握紧了。 顾沅蹙起黛眉,探出脑袋,刚一转过脸,就不偏不倚的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 “殿下,你……” “孤扶你下舆。”男人的语气不容置喙。 顾沅眼角余光瞥见一旁恭顺站立的宫人们,心下了然,轻轻的“嗯”了一声。 男人温热的手掌握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稳稳地扶着她下车。 顾沅双脚一站定,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出来,可男人却握得紧紧的,不肯放开。 她扬起小脸,黑眸盈盈的看向他,解释道,“殿下,你先松开,我的凤冠有点歪了。” 裴元彻看着那比她两个脑袋还大的凤冠,眸中划过一抹暗色,这样重的冠,她肯定累坏了。 “孤帮你。” 他抬手帮她调整着,低声问,“现在好些没?” 顾沅眨了眨眼,“嗯,好些了。” 裴元彻嗯了一声,再次牵住了她的手,在她“牵手是不是不合规矩”的诧异目光中,他嗓音淡漠道,“在东宫,孤便是规矩。” 顾沅,“……” 裴元彻牵着她往西殿去,“走吧,快些行完同牢合卺之礼,你也能早些回去歇息。” 顾沅心头微诧,他好像……挺会体贴人的? . 同牢,便是夫妻二人同吃一份肉食,意味着俩人从此成为一家人。 那肉食并不好吃,用盐水简单煮熟,并未加其他作料,又腥又腻。 顾沅尝了一口,便觉得难以下咽。 可按照规矩,这肉是得吃完的。 她做了下心理建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伸出筷子。 可还没等她的筷子碰到那肉,就见对面的裴元彻一筷接着一筷夹起盘中的肉,接着,他又一块接一块的塞入嘴里,咀嚼起来。 看着光光的盘子,还有裴元彻面无表情吃肉的模样,顾沅呆住。 裴元彻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孤饿了,你不介意孤全吃了吧?” 顾沅一怔,摇了摇头,“不介意,不介意,你随意。” 不过,他怎么会饿成这样啊? 而且,这般吃肉,他不会觉得腻得慌么? 裴元彻垂下眸,艰难的将嘴里的肉咽下去,恶心的不行。 心头燥郁的想,那些准备祭肉的礼官把肉做好吃些会死么?等这婚事过去,他非得把准备祭肉的礼官找出来,让他生吃二十斤……不,生吃一头猪! 同牢礼之后,便是合卺礼,礼官将盛满美酒的水瓢递给两人。 顾沅浅浅抿了一口那清冽的美酒,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人仰头将一瓢酒都喝尽了。 她想,一定是刚才吃肉噎着了吧。 顿了顿,她将手中的水瓢伸向他,“殿下,你要是还渴,喝我的吧,我喝不了太多酒。” 一侧的礼官刚想说着于礼不合,就听太子殿下凤眸眯起,沉声道,“你的酒,给孤喝?” 礼官心道:完了完了,殿下不悦了。 顾沅看着男人骤然暗下来的眸光,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失礼,她刚想把水瓢拿回来,就见对面的男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她指尖一颤,他拿过她手中的水瓢,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喝的位置上面有道浅浅的胭脂印,正好是她喝的地方。 顾沅脸颊发烫,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出现昨晚那些避火图上的画面来。 完了,她怎的变得如此……不正经! 顾沅羞恼的垂下头,生怕对面之人看出端倪。 好在行完同牢合卺之礼后,太子便要去含章殿招待宾客,顾沅则是回瑶光殿等候。 分别时,裴元彻凝视着顾沅,淡声道,“孤会早些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顾沅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小声应道,“好。” 天色已经全黑了。 东宫上下张灯结彩,瑶光殿内灯火通明,庭前种着各色花草,其中以海棠为主,西府海棠、垂丝海棠、秋海棠、贴梗海棠等,一应俱全,齐齐盛放着。 见顾沅驻足打量,宫人恭敬笑道,“殿下知道太子妃喜欢海棠花,特地命人移栽了这些。” 顾沅眉心微动,道,“原来是这样。” 待缓步走进殿内,只见珠帘绣幕,紫金熏笼,一片金碧辉煌,恍若仙宫。 这未免也太奢华了些。 顾沅这般想着,就见谷雨守在床边,一见到她,小丫头眼睛发亮,忙上前搀着她到榻边坐下。 主仆俩简单聊了两句,就见一个模样清秀的宫女躬身上前,“奴婢秋霜,拜见太子妃,太子妃金安万福。” 谷雨一个下午都在瑶光殿,对这里的宫人也稍有了解,忙俯到顾沅耳畔道,“秋霜是瑶光殿的一等宫女。” 顾沅会意,“你起来吧。” 秋霜起身,当看到顾沅的容貌时,眼睛都直了,这是仙女下凡吧? 等缓过神来,她的语气愈发恭敬,“太子妃,奴婢伺候您卸冠梳洗吧?” “现在可以卸冠?” “按理说要等殿下回来,方可卸冠。可殿下特地交代了,让奴婢们伺候太子妃您洗漱。”秋霜抬眼,语气带着一丝讨好,“太子妃,殿下这是心疼你呢。” 顾沅愣怔,又想到他替她调整凤冠的模样,心口微暖,轻声道,“那便替我梳洗吧。” 摘下凤冠,褪下翟衣后,秋霜又问道,“太子妃可要吃些东西?” “可以么?” “殿下怕太子妃饿着,特让膳房备了碧玉羹、梅花豆腐、银芽鸡丝、樱桃凝露蜜……” 秋霜报了一长串,末了,低眉顺眼道,“殿下还说,如若太子妃还有什么想吃的,只管交代。” “不用了,这些就很多了。” 顾沅哭笑不得,裴元彻当她有多大的胃口? 秋霜忙下去摆膳,谷雨低声笑道,“姑娘,殿下可真体贴,备下的菜都是您素日爱吃的呢。” 顾沅嗯了一声,心里有些触动。 且不说太子性情如何,单就这一日下来,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重视。 或许,这门婚事,并没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用过晚膳后,顾沅沐浴洗漱,换上束腰红色寝裙,静坐在床边等候。 不知不觉,夜愈发深了,龙凤喜烛燃烧着,时不时发出荜拨声。 就在顾沅昏昏欲睡时,门外总算传来了动静。 谷雨和秋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往外走去。 她们一走,顾沅不由得紧张起来,忙挺起小腰,正襟危坐。 不一会儿,裴元彻高大的身影从屏风后出现。 顾沅飞快的打量他一眼,他似是有些醉,英俊的脸庞微红,径直朝她这边走来。 咚咚咚…… 她心跳的极快,两只小手绞着。 离她还有五步距离时,裴元彻脚步停住。 他盯着床边的女人,她一袭红裙,身姿婀娜,一头柔顺乌发用青玉簪子固定,暖黄烛光洒在她姣美的脸庞上,如暖玉生辉。 那样的不真实。 他忽然有些害怕上前,怕走近后,这场美梦就醒了。 顾沅见他半天没动静,一阵忐忑,缓缓抬眼看他,“殿下?” 这一声唤,让裴元彻回过神。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走上前去。 随着那高大身影的靠近,浓重的阴影渐渐将顾沅笼罩,她偷瞄了他一眼,小声道,“殿下,你喝醉了么?” 裴元彻道,“多喝了几杯,没醉。” 顿了顿,他的眸光落在她额上那一道红红的印子上,那是凤冠压出来的。 他抬手抚上她的额头。 顾沅呆住。 裴元彻喜好骑射,指腹有茧子,粗粝又炽热,轻轻摩挲了两下,薄唇抿得直直的。 以后皇后的凤冠,他得命人做得轻简些。 思绪回转,他看到顾沅那张雪白的小脸渐渐染上绯红,喉结不禁滚了滚。 默了默,他收回手,自顾自去解衣袍。 顾沅见他这动作,心跳的更快,这是要行那事了么? 想起兰嬷嬷的教诲,她咬了咬唇,起身道,“殿下,我、我伺候你……” 裴元彻黑眸微动,没有拒绝。 她在他面前站定,白嫩纤细的小手轻轻抚上他的衣带,动作有些颤抖。 裴元彻静默的看着她,不自觉想前世的新婚夜。 她头戴凤冠,身穿着繁复厚重的礼服,坐的端正,漂亮的脸庞上没有半分表情。 像个精致却又冰冷的傀儡娃娃。 他去抱她,她也不拒绝,一副随他摆弄的模样。 那时,他明明抱着她,却感觉彼此之间仿佛隔着天堑一般。 “殿下……” 一声轻唤响起。 裴元彻回过神,只见顾沅小脸通红,有几分无措道,“……这个腰带我解不开。” 裴元彻看着她放在腰带上的手,大掌按了上去,语气柔和,“没事,孤来就好。” 顾沅乖乖退到一旁。 裴元彻让她坐下,不要拘谨,自行解着衣袍。 顾沅越发羞涩,不敢去看,像只小鹌鹑,脑袋垂得低低的。 “沅沅。”他忽然喊道。 顾沅愣怔,还有点不适应他这般亲昵的叫她。 男人走到她面前,嗓音低沉,“你抬头。” 顾沅缓缓抬起了头,眼睛却是闭着的。 裴元彻哑然失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淡淡道,“睁开眼。” 顾沅纤浓的睫毛颤了颤,小心脏咚咚咚疯狂的跳着,拖了半晌,还是睁开了眼。 当看到眼前的画面时,她眸中满是惊诧。 面前的男人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裤,肩宽腰窄,身形健硕,手臂肌肉线条格外遒劲,腹部一块一块的肌肉,形状分明,看着就很结实。 更让她惊讶的是,男人转过身,背上竟是一副繁复精细的青凤纹身,在摇曳的烛光下,那青凤栩栩如生。 顾沅呆了好半晌,直到男人问,“好看吗?” “殿下……”顾沅心如擂鼓,“这是画的,还是纹的?” “你可以伸手摸摸。” 摸?顾沅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心下犹疑。 裴元彻看她一副好奇又不敢的羞怯模样,嘴角不自觉翘起,哑着嗓音诱哄着,“孤是你夫君,你想怎样都成。” 顾沅想了想,还是压不住心头好奇,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背。 男人的背很坚实,那青凤图案与皮肤紧密相连,不是画的,而是一针针刺上去的。 这样大面积的纹身,他少说也挨了上万针。 顾沅黑眸水光潋滟,小声道,“殿下,你为何要纹这个?” “你喜欢。” 裴元彻转过身,大掌握住她的小手,垂眸道,“而且,孤不喜欢你看别的男人。” 果然是为了端午那日的事么。 顾沅心头颤动,有些懊悔道,“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 “放心,孤在宫外找人纹的,没人知道。” 他压低眉眼,认真的盯着顾沅,“而且,这青凤从今往后,只给你一个人看。” 顾沅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愕的抬起眼。 他这话的意思,与她理解的一样么? 裴元彻一眼看出她无声的询问,郑重点了下头,“孤不会再纳其他女人。” 这话让顾沅心头大震。 她愕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元彻看她这副又呆又可爱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孤对你的承诺,时间会证明。” 说罢,他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朝着红帐而去。 金钩微动,大红色绣百子千孙幔帐缓缓落下。 他高大的身躯覆上,粗糙的手掌抚过她娇嫩雪白的肌肤。 顾沅颤颤发抖,紧张地连脚指头都绷着,乌黑的眼眸泛起一层雾蒙蒙的水光,泪盈于睫。 裴元彻高挺的鼻梁蹭过她的脸颊,轻轻吻着她的发,她身上那淡雅的幽香,勾得他浑身发热。 脑中叫嚣着,占有她,狠狠的占有她。 可她抖得厉害,他实在不忍。 敛起眸中的病态痴迷,他将她绵软的身躯圈在怀中,哑声哄道,“沅沅,别怕。” 顾沅咬着唇瓣,点点头,像是给自己鼓劲般,细声细语,“我、我不怕……” 裴元彻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顾沅还是怕,小脸沾满了泪水,脑子里乱糟糟的。 理智告诉她,他们是夫妻了,行这事天经地义。且太子已经这般温柔耐心的哄着她。 可身子却控制不住的颤抖,绷得紧紧地。 裴元彻看着她吓得苍白的小脸,黑眸一暗,最终放松手臂,在她身旁躺下。 顾沅心里“咯噔”一下,他是不是生气了? 兰嬷嬷说了,在这事上,女人要是太木讷,也会失了男人的心。 她正慌张不安时,男人结实的手臂又伸了过来,一把将她娇小的身子捞入怀中。 她的脸颊靠着他健硕的胸膛,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盈盈泪珠儿,见他不说话,她迟疑片刻,细声道,“殿下,要不,再试试吧……” 床帷间静了静。 良久,裴元彻摸了摸她的脸,语气平静的听不出情绪,“不必勉强,来日方长。” 顾沅垂眸,湿热的泪水落在他胸口,心头又羞怯,又觉得委屈,“我是不是太娇气,太没用了。” 估计没几个新娘子新婚夜像她这般吧,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她不行呢。 见她哭了,裴元彻心头慌了一阵。 他忙哄着她,“乖,不哭了。你今日累了一天,而且你与孤相处的时日尚短,紧张也很正常……反正咱们还有许多的日子,不急于这么一时。” “那你不怪我?” “不怪。” 虽说忍着身体的燥热很折磨,但他不想吓着她。 他将她脸上的泪水一点点擦干,又吻了吻她的脸,极尽温柔道,“好了,明日还得早起给父皇母后请安,睡吧。” 顾沅的情绪也渐渐平复,点了点头,从他怀中离开,兀自平躺着睡下。 才这样睡了没一会儿,身旁的男人突然侧过身子,再次抱住了她。 顾沅呼吸屏住。 男人低声解释道,“孤习惯侧着睡。” 这样啊,顾沅松口气,“嗯。” 一阵静谧后,黑暗的帷帐中又响起动静。 “殿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膈着我了……” “别动。” 男人按住她轻扭的腰身,气息急促,嗓音沉沉,“过会儿就不膈了。” 顾沅,“……?” 下一刻,似是明白了什么,她双颊滚烫,再不敢乱动。 28、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裴元彻便醒了。 他一向醒得早,今日因着意识里记着他娶到了顾沅,却又有些不确定真假,睡意一浅,索性睁开了眼睛,往身旁看去。 淡淡的晨光透过红色幔帐,身侧的小美人阖着眼眸,黑发如云般堆在耳畔,衬得一张娇美的脸庞越发洁白如玉。 她睡得很安稳,两道黛眉舒展,纤长的睫毛自然卷翘,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前世他们也有许多个同床共枕的夜晚,她却从未睡得这般自在香甜。 一开始他想与她共寝,她冷冰冰的“请”他走。 那时他年轻气盛,哪里受过这份气,甩着袖子摔门而出。 走就走。 别的女人都巴不得他去她们宫里,哪有像她这样往外赶人的? 他这般想着,抬步去其他妃嫔宫中喝茶,还派人去她面前“无意”透露他要留宿别宫的消息。 可她知道后,照常吃喝,一到天黑,燃了香便上榻安歇,没有半点不悦。 他气狠了,再看其他谄媚讨好的女人,只觉得心头厌烦,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还是踏着夜色去寻了她。 她的睡眠很浅,被钻进被窝的人吓了一跳,等发现是他,骂他无耻、卑鄙、下流。 她第一次第二次这般骂,他还有些气。骂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之后多个同床共枕的夜晚,都是他这般赖来的。 赖到后来,顾沅也懒得再费口舌骂他,由着他夜里过来,只是另外给他准备了一条衾被。 那个时候,她躺在他身旁,便是睡着了,眉头也是微蹙着,闷闷不乐般。 渐渐地,记忆中那张带着郁色的脸庞,与眼前这张睡意香甜的脸融合在一起,裴元彻压低眉眼,忍不住抬起手,抚上了身侧之人的脸颊,那双凤眸中满是痴迷与疯狂。 沅沅,他的沅沅。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眉眼,恨不得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入骨血中一般。 顾沅睡得好好的,忽然感觉脸颊上有些痒痒的,她下意识伸手去赶。 赶到一半,她恍然察觉不对,蓦得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的脸,剑眉星目,眼尾弧度稍稍上扬,那衣衫稍显凌乱的男人单手撑着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醒了?” 顾沅先是懵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有点紧张,她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只睁着双雾蒙蒙的眸子盯着他。 活了十六年,一睁开眼枕边躺着个男人,纵然这个男人是她夫君,她一时之间还是有些难适应。 裴元彻看出她的不自在,垂眸道,“时辰尚早,你若是还想睡,可以再睡一会儿。” “殿下。”顾沅轻唤了一声,刚醒来的嗓音娇娇糯糯的,还透着几分勾人的慵懒,“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裴元彻掀开幔帐,探出半边身子,沉声往外问了一句。 殿内很安静,是以他这一声显得格外清晰,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宫女答道,“回殿下,刚至卯初。” 裴元彻躺回去,见顾沅要起身,他伸出手将她重新按回怀中,语调平静道,“离巳初请安还有两个时辰,再陪孤躺会儿。” 顾沅睁着一双大眼睛,欲言又止。 她想着都已经醒了,干脆起身得了。否则两个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的,又无话可说,那多尴尬。 身侧的男人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幽深的黑眸深深盯着她,薄唇紧紧地抿着。 顾沅也直直看向他,莹润眼眸中有些迷茫。 下一刻,男人忽然俯身,手指轻轻插入她蓬松乌黑的发,炽热的吻落在她的眉眼、脸颊、嘴唇、锁骨…… 燎原之势般,令她的身子一点点变软。 顾沅的小手抓着枕头,失神的盯着红色的帐子,晕乎乎的想,这事不都是晚上做的么,他怎么一大早就这样了? 就在她以为裴元彻是要昨晚未完成的事时,他却并没有继续,只呼吸粗重的,紧紧地将她抱住。 “殿…殿下?” “嗯。”他嗓音沉哑得厉害。 “你这是……?” “早上容易冲动。”他安抚似的吻了吻她的耳朵,“别怕,让孤抱一会儿就好。” 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顾沅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某处的反应,心跳怦然,本想壮着胆子说,那再试一试? 但昨夜光线昏暗,她还能说得出口。现下□□的,她若是说了,岂不是成了缠着他白日宣。淫的妖姬么? 这可不成,她做不到。 于是,两人就这般静静相拥着,谁都没说话。 也不知道是刚才被吻得有些发软,亦或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不知不觉的,顾沅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身旁已经没了裴元彻的影子,只有谷雨和秋霜站在床榻前,满脸笑意道,“太子妃您醒了,奴婢们伺候你梳洗。” 顾沅抱着丝滑的大红遍地锦被,目露疑惑,“殿下呢?” 秋霜道,“殿下一个时辰前就起了,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后,怕打扰太子妃您休息,便去侧殿沐浴更衣了。” “噢,这样……”顾沅缓缓起身,心说他的精力可真充沛,起得这么早练拳,转念又想到晨间他那宛若钢板的滚烫身躯,白皙的小脸不禁泛起两抹绯红。 一侧的谷雨见着自家姑娘泛红的脸颊,关切问道,“太子妃,您很热么?脸怎的这样红。” 顾沅啊了一声,手轻抚上脸颊,不知该如何解释。 秋霜年纪比谷雨大,知晓的也更多,抬眼见到太子妃气色娇媚,再看她领口处那细碎的吻痕,立刻反应过来,忙笑道,“天气是愈发热了,等再过些日子冰窖开了,有冰供在屋内,便能凉快许多。” 顾沅看着机灵的秋霜,莞尔一笑,“那就好。” 一炷香后,在两婢的伺候下,顾沅梳洗完毕。 因着待会儿要去拜见帝后,她今日的穿戴也是很是端正盛重的,但她脸上没画浓妆,只略施粉黛,轻点朱唇,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温婉与清新。 裴元彻掀帘进殿时,顾沅正缓步往外走。 水晶珠帘叮当乱晃,流光溢彩间,两人眸光对上,一人惊艳,一人羞怯。 “殿下。”顾沅屈膝行礼。 裴元彻上前一步,很是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肃声道,“以后见着孤,不必行礼了。” 顾沅讶然看向他,“这……” 他道,“孤说过,在东宫,孤便是规矩。” 闻言,顾沅习惯性咬唇,心说他可真是骄矜又独断。却不料下一刻,男人温热微粝的指腹就按在了她饱满朱红的唇瓣上。 这动作很是暧昧,他却浑然不觉般,眯起凤眸道,“不准咬自己。” 顾沅眨了眨眼睛,片刻后,点了下头。 裴元彻这才收回手,拉着她的手道,“你这是要去用早膳?正好孤也没吃,一道去。” 水晶帘再次晃动,两人一起往外走去。 谷雨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松口气般道,“看来太子真的很喜欢太子妃。” 秋霜满脸堆笑,“何止是喜欢,我看太子满心满眼都是太子妃。咱们运道好,能在太子妃身旁当差,脸上也有光。” 说到这,她回头看了一眼床榻,见床榻上干干净净,心头有些奇怪,难道昨晚太子与太子妃未行周公之礼? 不可能吧?像太子妃那般的绝色美人在怀,若还能忍住不做点什么,那还是男人么? 况且太子妃身上那些遮不住的吻痕,可不是作伪。 …… 用过早膳后,裴元彻与顾沅一同乘着轿辇,出了东宫。 俩人先前往紫宸宫拜见顺济帝。 顺济帝头戴玉冠,身着明黄色团龙纹常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精神也不大好,一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虚弱模样。 待太子夫妇行完三拜九叩之礼,顺济帝便将两人叫起,态度还算温和。 顺济帝对于太子这位新妇还是很好奇的,打量的目光看向那低垂眉眼的小妇人时,浑浊的眼眸中也迸出一抹惊艳。 怪不得能让一向乖戾恣意的太子舍下面子,宁愿挨打挨骂,也要娶到手……这等姿容倾城的绝代佳人,若嫁给了小小的官吏,倒真是可惜了。 转念想到自己后宫佳丽无数,却没一个能比得上这个儿媳妇般美貌,顺济帝眼底浮现一抹遗憾。 男人总是最懂男人的。 裴元彻略掀眼皮,淡漠一扫,就猜到顺济帝在想些什么,他心头不悦,上前一步,不动声色的挡到顾沅面前,阻断顺济帝的视线,“父皇,若无其他吩咐,儿臣便先带太子妃去凤仪宫请安。” 顺济帝慢吞吞的瞥向裴元彻,静了片刻,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带你的新妇给你母后请安去。” 裴元彻带着顾沅告退。 一走出紫宸宫,顾沅长长的松了口气。 刚才顺济帝打量她的目光,让她怪不舒服的。 好在太子及时挡在了她的面前,不然她肯定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 她尚在闺阁时,便听闻顺济帝是个贪花好色的,每回选秀都会选一大批妙龄少女进宫,除此之外,若是看到面容姣好的宫女,他也会宠幸。 比如裴元彻和五公主的生母李嫔,原先只是崔皇后身旁的一名负责洒扫的三等宫女,偶然机会下被顺济帝看中,一朝宠幸,有了身孕。 顺济帝先是封她为八品采女,诞下皇子后,晋了个六品贵人。又过了几年,她再次被顺济帝宠幸,怀有身孕。 只是生产的时候,她胎位不正,血崩,竭力生下五公主后,当晚就撒手人寰,后来顺济帝给她追封了个嫔位。 李嫔去世后,刚满六岁的裴元彻,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迈进了凤仪宫的门,从此成了崔皇后膝下的子嗣。 想到裴元彻的身世,顾沅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 裴元彻恰好转过头,捕捉到她看来的视线,浓眉微拧,“怎么了?” 顾沅有些尴尬,挤出一抹笑,“没、没什么。” 裴元彻目光如炬,带着看穿一切的锐利,薄唇吐出两个字,“撒谎。” 顾沅一噎,默了默,小声道,“我在想,我们待会儿给皇后请完安后,要不要给李嫔娘娘上柱香。” 裴元彻黑眸微闪,没想到她竟是在想这事。 一阵沉默后,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纤细的手腕,淡声道,“你若有心,回东宫孤带你给她上香。不过在母后面前,你最好别提孤生母之事,免得她对你心生芥蒂。” 顾沅明白,颔首道,“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半个时辰后,顾沅与裴元彻一起来到了凤仪宫。 29、 顾沅与裴元彻刚至凤仪宫门口,石青色裙衫的万嬷嬷连忙相迎,恭恭敬敬引着他们入内。 赐婚之后,崔皇后也邀请顾沅进过几回宫,态度一直和蔼可亲,是以顾沅此时倒不是特别紧张。 俩人一道步入殿内,崔皇后一袭绛紫色凤袍,发髻高耸,头戴九凤朝阳簪,端坐在紫檀嵌牙彩凤纹宝座上,眉目舒展,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顾沅与裴元彻异口同声道,又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崔皇后平静的受了他们的礼,抬了抬手,语气温和道,“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了,不必这么拘束,都落座吧。” 顾沅刚坐下,很快就感受到崔皇后投来的审视目光。 她眸光闪了闪,小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也不知道崔皇后知不知道她昨夜没有与太子没有圆房这事? 唔,应当是知道的吧? 虽说这是她与太子的床帷私事,但皇家到底不是寻常百姓家,按照规矩,妃妾侍寝都要记档,东宫也不例外。 正如顾沅猜测的那样,崔皇后的确知道了昨夜之事。 崔皇后心里也觉得奇怪,明明太子妃生得娇媚可人,宛若沾着晶莹露珠的花骨朵似的,太子竟然能忍住不做些什么?真是想不明白。 浅啜了一口茶水,崔皇后笑意盈盈的与顾沅聊了起来,聊得都是些家常,比如在东宫还适应吗?昨晚睡得好吗?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顾沅一一答了。 待说得差不多,崔皇后身旁的万嬷嬷捧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走上前来。 “太子妃,你过来。”崔皇后朝着顾沅招了招手。 顾沅起身,缓步走上前去,低眉顺眼的唤道,“母后。” 崔皇后笑了笑,伸手将那木盒的盖子揭开,“来,这是特地为你选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顾沅垂眸,只见那柔软的浅黄色锦缎上放置着一整套千叶攒金红宝石头面,在晨间明亮的阳光下,金光灿灿,耀眼夺目。 且不说那一枚枚光泽透亮、色泽浓艳的红宝石有多么珍贵,就光看这套首饰的精致做工,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份见面礼,很重。 崔皇后拿起其中一枚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笑着看向顾沅,“本宫知道你一向不喜奢华,但如今你贵为太子妃,也不能太过素净。来,你低头,本宫替你簪上这支步摇。” 顾沅配合的半蹲下身子,低下头。 崔皇后替她戴好后,眯起眼眸打量了一番,很是满意的点点头,笑吟吟夸道,“不错,真不错。你这般好颜色,戴红宝石最合适不过了。” 顾沅恭谨谢道,“儿臣谢母后赏赐。” 崔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本宫之前就与你母亲说过,待你嫁进来,便将你当亲女儿看的。” 说完,她又与裴元彻交代了起来,无非是些夫妻间要好好相处,相敬如宾的道理。 裴元彻坐得板正,耐心的听了。 这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喝完了一盏茶,崔皇后缓声道,“时辰也不早了,太子妃你刚嫁进来,应当还有不少事要忙,我就不留你们了。” 顾沅会意,与裴元彻起身,一起告退。 看着俩人离去的背影,崔皇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她面无表情的端起茶杯,轻轻吹了茶末,淡淡道,“看他俩这样子,并没有龃龉,怎的昨夜……那般平静?” 万嬷嬷揣测,“或许昨夜太子喝多了?” 崔皇后抿了一口茶水,美眸眯起,“他费尽心思娶到手的新妇,怎舍得喝醉误了新婚夜?当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不符合他的性情。” 万嬷嬷不知如何接话,又听崔皇后道, “管他的,反正人已经娶进东宫了,他们俩是好是坏,本宫也不在乎。” 崔皇后抬手拢了拢鬓发,“左右一个月后,还要给太子纳两个良娣进来服侍。老二、老三都儿女成群了,就连比他小的老五,去岁也得了个嫡长子。最迟明年中秋,太子也必须让本宫抱上孙子才是……” 崔皇后口中的老二老三老五,分别是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皆是怀着狼子野心,不容小觑的角色。 老话常说,隔辈亲。顺济帝年纪大了,对于孙辈就格外的亲近,是以这几位皇子时不时就带着家中儿女给顺济帝请安,把老皇帝哄得直乐呵。 崔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顺济帝被哄得晕了头,偏了几位皇子那边。 万嬷嬷在一旁附和道,“娘娘放心,太子殿下都娶亲了,子嗣也不远了。” 崔皇后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吧。” .…. 另一边,出了凤仪宫,裴元彻与顾沅坐上轿辇,回到东宫。 下了轿辇,顾沅就被裴元彻牵着,一路往紫霄殿里走。 紫霄殿是太子的宫殿,前殿处理政务,后殿是他的起居寝殿。 在这之前,顾沅一直觉得太子的审美是比较浮夸的,毕竟她的瑶光殿弄得那样金碧辉煌,宛若一个镶满各色璀璨宝石的黄金笼子。 但步入紫霄殿后,她目之所及都很阔朗古朴,前殿庄重大气,后殿清静素雅,那些花里胡哨的摆设很少,架子上多是字画书卷、弓箭刀剑之类的,半点奢靡气氛都无。 顾沅一边打量,一边忍不住想:难道在他眼里,她是喜好浮夸奢靡的? 他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思忖间,身量颀长的男人已然将她牵到了一处低调的小侧间里。 这是李嫔的灵堂。 正中的黄柏木箭腿平头桌上,摆着一块黑地金字的牌位,青瓷香炉中插着三根香,两侧摆着大支的白色蜡烛,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烛泪。 裴元彻将内侍挥退,亲自动手点了香,分了三根给顾沅,“拿着。” 顾沅的面容也肃穆起来,接过那三根香,朝着那牌位拜了拜,“儿媳顾氏,拜见婆母。” 她将香插进炉中,又按照规矩,行了四肃二跪二拜之礼。 裴元彻看着她规规矩矩的行完全套礼数,眸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顾沅浑然不觉,行完礼后,转头看向裴元彻的手,讶然道,“殿下,你手中的香快烧完,你赶紧插上炉子呀。” 虽说男人皮糙肉厚,但刚燃烬的香灰落在手上还是挺烫的。 裴元彻薄唇抿了抿,淡淡道,“孤知道了。” 他将香插好,拜了三拜,退到与顾沅并肩的位置,大掌忽然一把握紧了她的手。 “母亲,儿子娶媳妇了。”他郑重道,黑眸凝视着那牌位。 良久,他侧身对顾沅道,“走吧。” 顾沅点点头。 俩人刚一走出小灵堂,就见回廊处,一袭红色石榴裙的五公主风风火火的走了过来。 “皇兄!”她脆生生的唤了声,走到跟前,看着裴元彻身侧的顾沅时,表情顿了顿,有些别扭似的唤了句,“皇嫂。” 顾沅弯起眼眸,朝她浅浅一笑,“五公主。” 裴元彻道,“你现在是她皇嫂,直接唤她景阳便是。” 顾沅没说话,只一双澄澈的眸子盈盈看向五公主。 五公主顿了顿,旋即瓮声瓮气道,“嗯,你叫我景阳。” 顾沅这才温温柔柔唤了句,“景阳。” 五公主看着她和善的笑,心底的疏离也淡了几分,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刚拜祭完母亲?” 裴元彻嗯了声,垂眸看向五公主,“你来的正巧,过会儿其他皇子家中的女眷会来东宫给你嫂嫂请安,你嫂嫂才嫁进来,不了解她们的性情,你陪她回瑶光殿,路上也好与她讲讲。” 顾沅知道嫁过来第一日她要向帝后请安,也知道其他皇子的妃妾也会来东宫向她请安。这些兰嬷嬷都与她说过。 至于那些皇子、公主的情况,兰嬷嬷也都大致给她讲了一遍。 不过这会儿裴元彻让五公主再与她讲,她自是求之不得的 兰嬷嬷不敢随便议论,讲的比较笼统。五公主却不一样,从她的嘴里没准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 “沅沅,你先与景阳回瑶光殿,孤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裴元彻那双漆黑的凤眸深深地看向她,语气温和,“晚上孤陪你用膳。” 顾沅朝他点了下头,“那我们先退下了。” 五公主在一旁看着他们俩都觉得腻歪,忙扯着顾沅的袖子,“走了。” 裴元彻幽幽扫她一眼,严肃道,“对你嫂嫂恭敬些。” 五公主撇了撇唇,“知道了。” 说罢,她和顾沅离开了紫霄殿。 此时正值午初,烈日炎炎,蝉鸣不断。 回到瑶光殿,姑嫂俩先简单用了一顿清爽简单的午膳,随后便坐在糊了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窗纱的窗牖下,边饮用姜蜜水,边聊起皇室的其他成员。 “我父皇统共有十三位皇子,十五位公主,公主暂且不谈,就先说皇子吧。大皇兄十岁时染疾而亡,所以目前年纪最大的皇子是二皇兄裴元皋,乃贤妃之子,今年二十八,其妻是范阳邹氏……他们俩口子呢,看着和和气气的,其实是笑面虎,靠不住,也不可信,反正邹氏的话,你随便听听就好,别当真。” “然后便是三皇兄裴元峎,良妃之子,今年二十四,其妻是海宁钱氏,是良妃的本家侄女……钱氏是书香世家,这位三皇嫂呢,心性还行,话不多,不大爱与人交往。其实她挺可怜的,我三皇兄是个贪财好色的,府中姬妾众多,与她并没有多少夫妻情分……” “我五皇兄今年二十,是嘉贵妃之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顾沅,“嘉贵妃你知道吧?” 顾沅眨了眨眼睛,“嗯,我听说父皇很宠她。” 除此之外,嘉贵妃还是后妃子嗣最盛的那个,五皇子,十皇子,四公主,八公主,都是她所出。 “说来也奇怪,她都跟了父皇二十多年了,还能盛宠不衰,真是有本事。”五公主摇了摇头,继续道,“反正她在父皇跟前很得宠,所以五皇兄也很受宠。” 五公主着重说了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剩下的一些皇子公主,只简单介绍了一遍,并未细说。 全部介绍完后,五公主一脸凝肃,凑到顾沅身旁,压低声音道,“总之,二皇兄、三皇兄、五皇兄都不是安分的,他们都想将我皇兄从太子之位拉下来,你可别傻乎乎的与他们家的女眷交心,或是送了什么把柄出去。” 顾沅尚在闺阁时,也听到过一些皇子之争的事。 那时她只当做闲话听,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卷入其中。 静默片刻,她朝五公主柔声道,“我有分寸的。” 五公主拿起一块百合酥啃着,“那就好。” 顾沅静静地看向面前的五公主,她看着粗枝大叶,骄纵蛮横,心思却是极清透的,才十五岁便懂得这么多,可见皇家真是个催人早熟的地方。 “你这般看我干嘛?”五公主吃糕点的动作一顿。 顾沅莞尔一笑,眸若新月,“我觉得你很厉害。” 五公主,“……?” 顾沅,“有你陪着我,待会儿她们来请安,我心里也有底多了。景阳,多谢你。” 五公主一怔,旋即脸颊有些红,扭过脑袋,嘟囔道,“小事一桩。” 未正时分,一群皇子妃及好几位公主,说说笑笑的来了。 霎时间,偌大的瑶光殿仿佛都变得拥挤喧闹起来。 顾沅捏紧手指,挺直腰杆,摆出太子妃该有的气势,缓步朝花厅走去。 30、 这些个皇子妃与公主,环肥燕瘦,各有性格。正如五公主说的那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妯娌、姑嫂之间互相见过礼,便一齐坐在花厅内品茶闲聊。 顾沅端坐在釉里赭花卉宝座上,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们。 二皇子妃邹氏是个能言善辩的,一张端正的鹅蛋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意,八面玲珑,说话又好听,无论众人聊起什么,她都能恰到好处的融入话题。 三皇子妃钱氏是个不言不语的闷葫芦,只捏着一条红麝珠串转啊转,静静的聆听着,有人提到她,她才会应和两声。 五皇子妃孙氏,生得天庭饱满,珠圆玉润,眉眼间落落大方,与顾沅说话时,没有刻意讨好,但也没有多恭敬。 顾沅心想:有个得宠的贵妃婆母就是不一样。 “早听闻太子妃嫂嫂是长安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怪不得太子哥哥宁愿推了崔家那门好婚事,也要娶到你呢。”说话的是四公主昌月,五皇子的同胞妹妹,年方十六。 她这话听起来是夸,后半句语气又带着讽意。 对于这个对自己莫名有敌意的昌月公主,顾沅抿了抿唇,没出声,只噙着一抹客气的笑,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便将视线看向别处。 昌月公主脸色僵了僵,还想说话,就见对面坐着的五皇子孙氏朝她轻轻摇了下头,示意她不要惹事。 五公主捧着乌梅汁饮了一口,冷眼在旁边瞧着,嘴角微抽,心道,这昌月发什么疯,第一次请安,无缘无故提什么崔家,是想恶心谁呢?好在顾沅没搭理她! 撇开这个小插曲,现场的氛围总体来说还是很和谐的。 花厅坐了十几号人,叽叽喳喳,每人聊上两句,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瑶光殿的掌事女史兰嬷嬷走上前,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恭敬道,“启禀太子妃,三寺五局的监正在门外求见。” 顾沅缓缓抬眼,温声道,“让他们稍候片刻罢。” 兰嬷嬷默默地退到一旁,在座众人也是有眼力见的,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二皇子妃作为代表开腔道,“太子妃刚嫁进东宫,定有不少宫务要忙,我等便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顾沅客气笑道,“那诸位姊妹日后有空,便常来东宫坐坐,今日我就不留了。” 众人笑着应下,纷纷起身,行礼离开。 五公主走的最晚,挑眉看向顾沅,“外面那些奴才,你可以应付吗?不用我作陪了吧?” 顾沅弯起眼眸道,“嗯,我能处理好的。” 五公主点点头,临走时,犹豫一瞬,还是补充了一句,“我皇兄跟崔敏敏毫无瓜葛,都是母后和崔家剃头的挑子一头热,我皇兄从未答应过,你可别误会了。” 顾沅微怔,旋即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误会的。” 端阳节那日,裴元彻对崔敏敏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五公主这边走后,兰嬷嬷很快领着一群内官进来。 他们穿着浅青色、深青色、藏青色、浅红色、棕红色、暗红色的内侍服,按照官阶整整齐齐的排列站好后,又异口同声的拜道,“臣等拜见太子妃,太子妃万福金安。” 顾沅抬了抬手,面带浅笑,“诸位免礼。” 为首的内官上前一步,拜道,“启禀太子妃,臣等今日前来,一是向太子妃请安,二是将东宫内务移交给娘娘管理。”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众内官托起各司的名簿和帐簿,高举过头顶。 顾沅让秋霜和谷雨下去接,不一会儿,面前那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上就垒了高高两沓文书。 顾沅淡淡扫了一眼,并没有多大的压力,赵氏从她十岁就教导她管理内院事务,她自问学得还不错。 她既然能管理大宅院,管理东宫这个更大更华丽的“宅院”,应当是也没问题。 接下来,顾沅勉励加告诫,恩威并施的与众位内官交代了一番,就让他们下去了。 内官们退出瑶光殿,三三两两散开后,忍不住小声聊起来。 “太子妃瞧着年纪轻轻,可那从容不迫的气质不简单啊。” “是啊,我见她刚才看到那些账簿时,一副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的样子,想来在闺中就掌握了管家之道。” “话别说的这么早,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强装稳重喔。” “嗐,等着瞧呗,反正咱们该交上去的都送交上去了,她能不能管好内务,过一个月不就见分晓了?” …… 时间无声流淌,窗外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瑶光殿内,谷雨磨墨,秋霜打扇,顾沅端坐在桌案前看账,兰嬷嬷静候在一旁随时答疑。 裴元彻走进瑶光殿时,殿内已经掌灯,四周静悄悄的。 宫人们见着他,忙要请安,他抬手止住,只压低声音问个小太监,“太子妃在里头?” 小太监道,“是,太子妃在配殿整理账册呢。” 跟在裴元彻身后的李贵适时上前,解释了一嘴,“想来是三寺五局的监正们来过了。” 裴元彻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前世顾沅嫁进东宫,他怕累着她,从未让她管过宫务。也不知道这一回,她是否应付得来。 “走,进去看看。” 裴元彻大步往殿内走去,李贵快步跟上。 配殿是裴元彻特地为顾沅布置的书房,一扇檀木云母雕花月洞门隔开里外,三面墙都打成书架,摆着各种类别的书籍。正中是一张花梨大理石桌案,案上放着一堆字帖,数十方珍贵砚台,各式笔筒、印章、毛笔等。 此时,殿内灯火明亮,一袭浅青色夏衫的顾沅正端坐在桌案前,一只手压着一册账簿,另一只手拿着沾了朱墨的狼毫笔,写写停停。 她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到有人来了。 倒是一侧的兰嬷嬷等人见着裴元彻来,赶忙要行礼,都被裴元彻给止住了。 兰嬷嬷会意,给了秋霜和谷雨两个眼神,继续做着手头的事。 裴元彻的脚步放得很轻,缓缓地朝着桌案走去。 他接过谷雨的位置,站在顾沅身侧磨墨,黑眸微垂,目光落在她写在账本的批注上。 字迹,是雅致清秀的簪花小楷;每一条批注,言简意赅,又条理清晰。 只看这么一页,裴元彻就确信,她会是一位很好的东宫女主人。 须臾,他欣赏的目光从字上,一点点往上挪。 她纤细的手,烛光下专注的姣美侧脸,墨色发髻下那一截若隐若现的雪白颈子…… 裴元彻眸色深了几分,喉咙发紧。 这时,顾沅正要沾墨,稍稍一偏头,就发现不对劲——谷雨的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粗大了? 她惊讶的抬头,看到身旁站着的俊雅男人时,吓了一跳,“殿下?!” 裴元彻嗯了声,取了方帕子擦了擦手,垂眸道,“嗯,是孤。” 顾沅放下毛笔,下意识的想起身行礼,削瘦的肩膀却被一只沉沉的大掌压住,“孤今早与你说了,不必与孤行礼。才半天没见,你又给忘了?” 顾沅眸光闪了闪,只好继续乖乖坐着,“殿下何时来的?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我也好及时相迎。” “孤看你忙着,不想打扰你,就没让人通报。” 裴元彻朝顾沅走了一步,俯下身子,从后头虚虚搂着她,“你的字不错。” 他高大的身形化作浓重的阴影,将顾沅完全笼罩住,两人投在桌上的影子融为一体似的。 感受到男人那强烈的气息,顾沅身子不由得一僵,咬唇道,“殿下谬赞了。” 裴元彻似是没看出她的紧张般,继续道,“东宫事务冗杂繁琐,你若有不清楚的地方,就问兰嬷嬷,或者来问孤。” 顾沅点了点头,这会儿裴元彻就在她身后,她也没心思再理账了,便小声问道,“殿下,你用膳了么?” 裴元彻凑到她的耳畔,沉声道,“孤说过要陪你一起用膳的。” 顾沅记起他午间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只是她下午忙忘了,这会儿被他提醒,不由得有点心虚,忙道,“那我让他们摆膳。” 说着,她要起身,可男人还在她身后,一只手撑着桌子,将她圈在他怀中。 她扭过脸,面色为难道,“殿下,你让一让?” 殿内还有这么多宫人,他这般亲密的姿势,实在叫她不好意思。 裴元彻看着她淡粉的脸颊,薄唇忽然扬起一抹弧度,说了句“好”,缓缓的站起身。 顾沅悄悄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吩咐着秋霜下去传膳。 晚膳很丰盛,除寻常的鸡鸭鱼肉,还有咸香可口的新鲜烤鹿肉,软嫩滑爽的醉虾。 裴元彻剥好一只醉虾后,径直送进了顾沅的碗中,在她微怔的目光中,他若无其事的问,“你今日下午过得如何?与那些皇妃和公主相处的怎样?” 顾沅瞥了一眼碗中那只剥得完整的虾,心头微暖,浅笑答道,“相处的还不错,她们都挺和气的。” “那就好。”说话间,他又剥好了一只虾,递到她的碗中。 顾沅低低道,“殿下,你吃吧,我自己会剥的,怎敢劳烦你。” “剥虾而已,有什么劳烦的。”裴元彻掀起眼皮,语调慵懒道,“你我如今是夫妻,孤希望你能与孤亲近些,别拘着。” 他的目光认真且真切,顾沅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她心头拨了一下。 裴元彻见她呆住的模样,温声道,“吃吧,早些吃完,夜里也能早些上床歇息。” 他是看她眉眼间有淡淡的疲色,才这般说的。 不曾想顾沅听后,耳朵尖渐渐染上粉红。 他说早些上床,是想尽快完成昨晚那未完成的事? 思及此处,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心底一片慌张纷乱。 待用过晚膳,两人先后去沐浴。 顾沅先洗漱完,坐在梳妆镜前,谷雨帮她擦香膏,秋霜帮她梳发,铜镜中那张白皙的脸颊明艳昳丽,浅白色寝衣似乎做得有些小,显得曲线山峦起伏般。 谷雨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自家主子脸颊为何那么红,晚上好像没那么热了吧? 秋霜眼珠子一转,倒是猜出些来,看来今晚太子与太子妃应当是要促成好事了? 想到这,秋霜笑意盈盈,俯身对顾沅道,“太子妃,这天气越发热了,奴婢看您身上的寝衣有些厚实了,不如换一条云织纱制成的小衣,又轻便又凉爽?” 那云织纱,薄若蝉翼,如云如雾,无论是烟粉色、水红色,亦或是素净的天水碧、霜白色,穿在身上若隐若现,比这拢得严严实实的丝绸寝衣香。艳不少。 顾沅一下子明白秋霜的意思,脸颊发烫,有些意动。 但转念一想,自己若那样穿了,太子会不会觉得她很热衷那事,不够矜持,行为轻浮? 默了默,她还是摇头,“寝衣都穿好了,不用换了。” 秋霜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看太子妃就算穿得这般严实,依旧难掩楚楚动人的姿容,说了句“下回再穿也一样”,便不再多说。 没多久,顾沅乖乖地平躺在床上,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绞着。 她乌黑的眸子盯着绣百子千孙图案的红帐,默默在心里给自己鼓劲:顾沅,你可以的,不要紧张,不要怕。 殿下待你那般温柔,你全力配合便是了,新婚都要有这么一遭的。 兰嬷嬷不是也说了,初时是会有些疼,但配合的好了,也会得趣的。 她一遍一遍的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总算响起动静。 顾沅立刻闭上了眼睛,小心脏却是砰砰砰的疯狂跳动。 砰、砰、砰。 那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床帷外。 31、 大红幔帐垂下,暖黄色烛光摇曳。 裴元彻掀开幔帐时还在想,她今日应当是真的累了,所以这么早就躺下了。 他的动作轻缓的在床边坐下,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沅沅睡姿安稳,双眸闭着。 说是睡着了,可她的睫毛明显颤了两颤。 裴元彻凤眸眯起,她这是在装睡? 静默思考了半晌,他最后只想到一种可能 她还是在害怕。 害怕他会对她行那事,所以选择装睡,想要逃避。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沉了一沉。 他自问昨晚已经极尽耐心,十分温柔,小心翼翼的生怕让她疼,尽他所能的去取悦她,让她可以放松。 可她始终是紧绷着的,小脸惨白,乌黑的眸子泛着水光,小鹿似的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副难以忍受的畏惧模样…… 他也不是什么急色之人,虽然内心很想占有她,与她融为一体,但这事,总得两情相悦的好,否则他重回一世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般想着,裴元彻掀开轻薄的锦被,在顾沅的身旁躺下。 幔帐垂下,光线变得愈发昏暗。 属于少女的清甜馨香一直往裴元彻的鼻子里钻,他盯着幔帐看了会儿,忽然侧过身,伸手一搂,便将顾沅香香软软的身子拥入了怀中。 他明显感受到怀中人的身子颤了一下,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似的。 果然是在害怕么。 裴元彻自嘲的闭上眼,修长的手掌轻轻抚着她削瘦的背,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他想起这布料之下遮掩的滑腻白皙,身上一阵燥热。 顾沅忐忑极了,一开始太子躺下时,迟迟没有动作,她心慌。 现下太子搂着她,且某处贴着她的腿,她更心慌了。 馨香的幔帐仿佛是另外一方小天地,在昏昏光线中,所有感官的敏锐度都被放大了许多遍。 他胸膛的温度,仿佛要将她融化似的。 顾沅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有其他动作,不由得想,难道他不想要?唔,要不然自己主动一点? 可还没等她伸手,男人的轻吻就落在她的脸颊旁,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嗓音沉哑,“乖,孤今晚不碰你,安心睡吧。” 顾沅一怔,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他,惊讶道,“殿下?” 裴元彻扯了扯嘴角,果然如他想的那般,一听他不碰她,她就醒了。 “今日你也累了。”裴元彻揉了揉她的发,将她往怀中又拉紧了些。 只要能这般抱着她,他就觉得很满足了。 顾沅粉嫩的嘴唇动了动,她想说其实她不是很累,应付那事的体力应当还是有的。 但他都这般说了,她实在是有些难开口。 静默片刻,她轻轻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不再去想这事。 两人相拥着,一夜安稳。 这一觉顾沅睡得格外香甜,等醒来时,裴元彻已然不在身边。 秋霜伺候她起床时,看着整洁的床铺,一阵诧异,难道昨夜又没成? 她心头奇怪,忍不住将这事与兰嬷嬷说了。 兰嬷嬷是看着裴元彻长大的,一向忠心耿耿,所以裴元彻才放心让她照顾顾沅。 听到这事,兰嬷嬷也很是不解。 一个男人睡一个女人,他不一定喜欢那个女人。但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一定会想睡她。 “殿下待太子妃这么上心,按理说,应当早就行了好事的。难道是太子妃那边出了岔子?” 秋霜摇头道,“那不应该,奴婢昨夜看太子妃的神色,她分明也是想和陛下行周公之礼的。” 兰嬷嬷蹙眉,很是困惑。 秋霜小心翼翼问,“嬷嬷,会不会是殿下……殿下他……” 有隐疾。 这三个字,秋霜没胆子说,只朝兰嬷嬷挤眼睛。 兰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拉下脸,喝道,“胡说什么,殿下他身强体壮的,会是你说的那样?” 秋霜蔫蔫的缩了缩脑袋,嘴里咕哝道,“那嬷嬷您说,太子妃没问题,太子也没问题,怎么就成不了事呢?” 兰嬷嬷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太子如今二十一了,在太子妃进门前,身旁连个暖床宫女都没有。 比他小一岁的五皇子府中除了一位正妃,还有两个侧妃,四名侍妾,三个通房,且膝下已有二女一子。 在太子迎娶太子妃之前,她一度也怀疑太子是不是不好女色,喜欢男色。 现在太子妃娶是娶进门了,俩人却同床共枕了睡了两夜,却相安无事的什么都没发生,这真是叫人费解。 太子妃多么娇媚可人呀,便是她这老妇人见着都欢喜,看着那白嫩嫩的小脸都想摸一把……对着这样的女子都不能行事,难道太子他真的有隐疾? 兰嬷嬷忧心忡忡的打发走了秋霜,踱了两步,忽然有了主意般,抬步就往膳房去。 不知道多吃些补气壮。阳的食物,能不能有用? …… 当天夜里,瑶光殿的饭桌上多了一道鹿血,还有各种腰子做成的菜肴。 可惜太子被顺济帝叫去紫宸宫商议政务,这些菜顾沅也不喜欢吃,左等右等不见太子回来,这些菜便怎么端上来,又怎么撤了下去。 兰嬷嬷瞧着有些发愁,私底下委婉的问了顾沅一句。 顾沅面红耳赤,含含糊糊的敷衍着兰嬷嬷。又说明天一早还要回门,忙去沐浴洗漱了。 等裴元彻到达瑶光殿时,顾沅已然洗的香喷喷,好生生的躺在被窝里睡得香甜。 他看了一会儿,也去洗漱了。等重新躺回床上,身旁的小美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也不知道看没看清他的面容,小声咕哝了一句,“殿下你回来了。” 裴元彻侧着身子,粗粝的指腹抚在她吹弹可破的娇嫩面颊上,“嗯,孤回来了,吵醒你了?” 顾沅懒懒的说没有,然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翌日,正是新妇三朝回门的日子。 顾沅早早的就醒来了,不过不是被宫女唤醒的,而是被身侧的男人。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男人半边身子覆在她身上,细碎的吻着她,深邃的黑眸里有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痴迷。 见她醒了,他只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吻并没有停,修长的手在被子下握住她的腰,轻柔又沙哑的唤着她,“沅沅,孤的沅沅。” 他唤得那样深情专注,尾音仿佛带着钩子似的。 顾沅有点懵,下意识想要推开,转念想到他是她的夫君,便没推,乖乖地由着他亲。 她还记得他之前说的,男人晨间容易冲动……所以,她忍一忍,应该很快就过去了? 渐渐地,裴元彻的冲动劲儿过没过去,她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的身子有了些奇怪的反应。 她忍不住咬唇,轻轻哼了一声。 听到她这软糯的轻吟,男人似乎受到鼓舞般,炽热的唇密密麻麻落在她身上。 当他吮吻她的脖子时,顾沅忽然想起前两日秋霜替她梳妆时的暧昧眼神,神志立刻清明了两分,小声道,“殿下,不要落下痕迹,今日还要回门……” 裴元彻看她水波潋滟的眸子带着些许请求,眸色愈深。他伸出一根指节分明的食指,轻点了点她精致的锁骨,“那这儿呢?” 顾沅哪里好意思回应,扭过头不语。 男人低低笑了声,随后,脑袋伏在她的锁骨处。 一点,一点,又往下。 这般痴缠腻歪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宫女的提醒声,“太子殿下,太子妃,已是辰初了。” 顾沅满面羞红,推着身上的男人,“殿下,该起了。” 裴元彻吻着她的发,“嗯。” 方才那一番动作,她明显没有新婚夜那般排斥,可见继续相处下去,她也会慢慢接受他。 这个认知,让裴元彻心情很是不错。 俩人先后在宫人的伺候下起床。 女子梳妆总是要耗费些时辰,顾沅坐在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描眉点唇时,裴元彻就静静坐在一侧看。 顾沅被看得不好意思,连着两次让他出去,他才起身离开。 谷雨一边往顾沅乌鸦鸦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缠枝菱花,一边笑道,“殿下可真爱缠着您,半刻都离不得似的。” 顾沅娇嗔道,“别乱说。” 谷雨笑笑,见着太子这般宠爱自己主子,她是打心眼里替主子高兴的。 一番梳妆后,顾沅缓步走出内殿。 因着是新嫁娘,她打扮的很是鲜亮,上着一件锦缎烟霞红提花衫子,配着条明蓝色十二幅湘裙,小葡萄蝴蝶织金纹在裙边摇曳,如云如露,如风似岚。梳着飞云髻,头戴着一套红宝石头面,略施粉黛,额心贴着一抹朱红色花钿,衬得眉眼愈发如画精致。 这般柔桡轻曼,明艳照人,就连瑶光殿的宫人都忍不住偷看,遑论裴元彻。 他将手中的书册放下,缓步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薄唇微掀,“你这般装扮很美。” 顾沅脸颊微红,“多谢殿下夸赞。” 收拾停当后,俩人坐上马车,带着仪仗与回门礼,往宫外去。 太子妃回门,排场自然不小,一路上禁军开路,礼乐奏鸣,热热非凡。 永平侯府从女儿出嫁那日,就开始为回门日做准备了。 这三日,赵氏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颗心只惦记着女儿在东宫过得适不适应。 好不容易盼到回门这日,一大早她就张罗起来。 等到内侍前来禀告,说是太子与太子妃的仪仗快到永兴坊门口,永平候和赵氏立刻带着一家子出门迎接。 隔壁的卢御史家和云忠伯府的门也半开着,有小丫鬟探头探脑,然后麻溜回去报信的 卢娇月和张韫素俩人也很想去找顾沅说话,可碍于规矩,她们也不好在这样的大日子里上门打扰,这心里就跟猫爪子挠痒似的,难受极了。也就只能让丫鬟做个实时通报,以解思念。 约莫巳正时分,东宫的仪仗井然有序的到达永平侯府的门口。 那宽敞华丽的翠盖珠缨八宝车缓缓停下,两个内侍一左一右的开门,先下车的是太子裴元彻。 他今日穿着绯紫色金线蟒服,头戴金冠,腰间坠着玉佩香囊等物嗯,线条分明的脸庞神色冷峻,气质矜贵,只一言不发的站着,周身的强大气势就不容忽视。 裴元彻站定后,转过身,朝着马车伸出手来,随后,一只细腻白嫩的柔荑,轻轻的放在他的掌心。 他亲自将顾沅扶了下来,拉住她的手后,就没撒开。 眼见着这体贴又亲密的举止,永平侯夫妇彼此对视一眼,惊讶又欢喜 看来太子对他们家沅沅挺不错的? 32、 顾沅刚一站定,见着熟悉的门楣和家人们亲切的脸庞,眼眶蓦得有些酸胀。 虽说只短短分别几日,但再次回来,她已是出嫁女的身份,心境远不是从前。 裴元彻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握着她的手稍稍紧了紧,算作安抚。 顾沅缓了下心神,抬眼朝他轻笑一下,旋即与他一起朝前走去。 永平候府众人立刻行礼,恭敬拜道,“臣等恭迎太子殿下,恭迎太子妃娘娘,殿下金安万福,娘娘玉体安康。” 顾沅一见父母兄嫂朝自己行礼,忙上前去搀扶。 裴元彻也不拦她,由着她去。 顾沅一一扶起,每扶起一个,都轻唤一声称呼,等一圈扶下来,她乌黑的眸中已然泛着盈盈泪光。 永平候刚毅的脸上露出感慨的笑,温声道,“厅内已经备了茶水点心,太子,太子妃,咱们进去聊吧。” 裴元彻略一颔首,态度客气,“好,侯爷前头带路。” 说罢,他走到顾沅身旁,再次牵起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道,“怎的就这样爱哭?” 顾沅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眸光深邃又锐利,忙垂下纤浓的睫毛,低低道,“没哭。” “没哭就好。”裴元彻道,“要把小脸哭花了,那就不好看了。” 顾沅知道他这是在哄她,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也不再哭了。 绕过一堵高大的砖雕照壁墙,又过了一道门,一行人才算到正厅。 彼此寒暄了半盏茶的功夫,裴元彻与永平候父子留在正厅聊着,顾沅则是跟着赵氏、白氏回了内院。 内院里,闲杂人等一退,门一关,顾沅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看着依旧规矩站着的母亲和嫂子,她连忙去拉赵氏的手,柔声道,“母亲,现在没外人了,你不必拘谨。”又对白氏道,“嫂嫂,你也快坐下吧。” “是。”赵氏和白氏笑了笑,坐了下来。 刚一坐定,赵氏就迫不及待的关切道,“沅沅,你在东宫可还好?殿下他待你如何?” “母亲放心,女儿在东宫一切都好。” 顾沅笑着应道,又将这两日做了些什么事,见了些什么人,与赵氏她们讲了一遍。 赵氏和白氏听了,也都安心了几分,连连点头,嘴里念着“那就好,那就好。” 内院里聊得热闹,前院的氛围却有些尴尬。 裴元彻性冷少语,顾渠平日里话多,但对太子不熟,不知道该从何聊起。 三个男人坐着,全靠永平候没话找话,聊到后来,永平候也没了话题,只得端起茶杯,一遍一遍喝茶。 茶水喝多了,他一时内急,便起身去方便,让顾渠陪着太子。 顾渠表情略僵,“……” 看着上座那清冷的男人,顾渠沉吟片刻,道,“外头天气正好,臣带殿下在府内逛逛?” 裴元彻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好”。 两个大男人便一起逛起了园子,永平侯府不算特别大,但亭台楼阁,峥嵘轩峻,后花园里树木山石,蓊蔚洇润,也别有一番雅趣。 沉默的走了一道,裴元彻忽然出声道,“兄长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顾渠被他这一句“兄长”叫的头皮发麻,悻悻道,“臣何德何能,能担得起殿下一句兄长。” 裴元彻盯着院子里那棵青翠苍劲的松树,沉声道,“你对沅沅好,沅沅也敬重你,这一声兄长,你自然担得起。” 前世,他挨过顾渠的拳头,被顾渠指着鼻子骂过,后来还挨了顾渠一刀,那时候他觉得顾渠实在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现在回头再想,沅沅有这样一位疼爱她的好兄长,他该为她高兴的。 “不若去前头的亭子下一局棋?”裴元彻提议道。 “是。”顾渠应道。 他自然看得出裴元彻是在亲近顾家,大家都是为了顾沅好,他便暂且放下之前的种种偏见,一边与裴元彻下棋,一边聊起些闲杂爱好来。 老话常说酒品见人品,下棋亦如是。 下过三局棋后,顾渠对这位太子殿下也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就冲这运筹帷幄的稳重棋风,足见太子并非外界传得那般恣意狂放。 不多时,就有下人过来传话,说是花厅摆饭了,俩人这才收了棋局。 见到裴元彻与顾渠说说笑笑的走进花厅,顾沅还有些诧异,之前兄长不是不待见太子的么?现在看起来,他们俩相处的挺不错的? 裴元彻在她身旁坐下,垂眸看她,“这般看着孤作甚?” 顾沅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见殿下与我兄长相处得好,我心里高兴。” 说话间,一群奴婢捧着各式佳肴、碗碟、酒水、糕点果子鱼贯而入,很快那张黄花梨木大圆桌就摆满了。 永平候满上酒水,举杯对裴元彻道,“府上饭食简陋,还请殿下见谅,将就着用。” 裴元彻不动声色扫了一眼桌子,虽比不上东宫的精细,但看得出是用心准备的,他也举起杯,唇角噙着笑,“孤敬岳丈一杯。” 这一声岳丈叫得永平候受宠若惊,满面红光的将酒喝了,又笑着让大家都动筷。 男人们喝着酒,女人们饮着各种浆饮,气氛倒也热闹和谐。 用过一顿午饭后,众人皆先回房歇息,下人也引着裴元彻去客房歇息小憩。 顾沅不舍得将这样珍贵的时间用来午睡,去了赵氏的院子,母女俩继续闲话家常。 没了白氏在旁,赵氏更自在些,拉着女儿的手,压低声音问起洞房之事。 毕竟太子之前没其他女人服侍,又生得那般高大健壮,自家女儿娇娇柔柔的,也不知道床帷之间受不受得住。 顾沅没想到母亲会突然问起这个,尴尬的垂下脑袋,支支吾吾。 赵氏只当她害羞,低声道,“这事原该是你出门前,我教导你的。但宫里派了兰嬷嬷来,我寻思着有她教你,也不用我多费口舌。你与太子正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时候,夜里他若是要得勤了,你也不能纵着他,免得纵。欲过度,伤了身子,那可就不好了……” 赵氏这边自顾自絮絮叨叨的,顾沅越听越心虚,踌躇片刻,她低下头,小声道,“母亲,我与殿下他……还没圆房。” 赵氏的唠叨戛然而止,顿了顿,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顾沅,“沅沅,你说什么?” “我、我与太子,没圆房。” “怎么会这样?!”赵氏大惊,瞠目道,“你都嫁进东宫三日了……” 顾沅垂着眼,不敢去看她。 赵氏这边惊愕好半晌,等缓过神,蹙眉道,“你们这几日,是睡在一起吗?” 顾沅道,“嗯。” 赵氏道,“那是他不碰你,还是怎么回事?” 顾沅手指捏着裙摆,咬了咬唇,道,“他……他碰我,可是我太紧张了,他一碰我,我就抖得厉害。” “这有什么,女子新婚第一夜都是这样过来的,眼睛一闭,忍一忍就过去了。” “说是这么说,可我也不知为何,就是对他害怕,尤其是做那事,他一碰我,我就控制不住的掉眼泪。” 顾沅也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从灵魂深处,对那事有阴影一般。 赵氏眉头皱得更深了,捏着她的手,面容严肃道,“你们一直不圆房可不行,不圆房叫什么夫妻?现在东宫只你一个女人,太子对你还有些热乎劲,你就得趁热打铁,尽快笼络住他的心。否则日后他身边添了些良娣、良媛,那你怎么办?” 顾沅轻抿唇瓣,“殿下说了,他不会再纳其他女人的。” 赵氏摇头叹息,“你这傻孩子,这种男人哄女人的话,你怎能当真?他可是太子,身边怎么可能就你一个女人?要我说,你还是得尽快与他圆房,等你生下他的嫡长子,那你也能高枕无忧了。” 顾沅眸光微闪,他说的那些话,是哄她的么? 见女儿心神不定,赵氏一阵心疼,安抚道,“你也别太紧张,左右太子还会在你殿中住几日,你现在抓紧也不迟。” 按照规矩,太子大婚,前七日都是要住在太子妃寝宫的。待七日过后,太子即搬回紫霄殿住。 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顾沅突然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 若剩下这几天,她还是无法跟太子圆房,那他会不会失了耐心,搬去紫霄殿后,就再不理她了? 临从赵氏院子里出来时,赵氏还给她支招,“你要是实在害怕的话,就饮些酒水,人喝得半醉,胆子也能大一些。” 顾沅听后,点了点头,“好,我今晚回去,试试看。” 33、 申初时分,日头西斜。 永平候一家送着顾沅和裴元彻出门,面上皆是恋恋不舍之色。 赵氏捏着顾沅的手,目光慈爱,郑重交代着,“沅沅,回宫好好过日子,母亲与你说得那些话,你千万要记在心里。” 顾沅明白她的意思,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来,“母亲放心,女儿知道的。” 赵氏见永平候他们那边已经聊得差不多,正往她们这边看,也不好多说,松开顾沅的手,温声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随殿下回去吧。等下个月我往宫里递牌子,再去看你。” 顾沅颔首称是,与赵氏、白氏告别后,又缓步走向门口,与永平候和顾渠道别一番。 有微风刮过,裴元彻握着顾沅的手,俩人一起坐上了马车,宫人将车帘放下。 伴随着嘹亮的唱和声,仪仗在稍黯的光线中,逶逶而去。 白氏扶着婆母,望着那远去的盛大仪仗,轻声感慨道,“太子待沅沅可真好,午间用膳时给沅沅添菜不说,上下车还都亲自搀扶着沅沅,实在是体贴。” 顾渠闻言,瞥了她一眼,“不过一些小事,这就觉得他好了?” 白氏本想说“你个五大三粗的莽夫,你哪里懂这些”,但公婆都在身边,她只能将话压住,缓声道,“细节也能彰显许多……” “行了,你们也都陪了一整日了,回房歇息去吧。”永平候道。 白氏和顾渠应了声,夫妻俩先行退下。 见赵氏还定定的站在原地,目光怔忪,永平候上前一步,轻唤道,“夫人,沅沅他们已经走了,咱们也进去吧。” 赵氏堪堪回过神来,点点头,与永平候并肩往里走,永平候宽慰道,“你也别担心,今日看太子待沅沅种种体贴,想来她在东宫过得也不错。” 赵氏笑得勉强,“是啊。” “那你为何愁眉不展的?可是沅沅私下里与你说了什么?”永平候疑惑盯着她。 赵氏一怔,连连摇头,否认道,“我只是不舍得女儿罢了。她私下里也与我说,太子与她相敬如宾,夫妻俩挺好的。” “这就好。”永平候放心下来,又道,“夫人,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先回书房。” “好,你去忙吧。” 夫妻俩在二门处分开,赵氏回去后,重重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兰嬷嬷到底是如何教导沅沅的,怎么让她这般畏惧那事呢? 也不知道沅沅这次回去,能不能与太子顺利圆房?若是还不行,自己得另外再想些办法才是。 .…. 宽敞舒适的马车里,金珐琅九桃小薰炉燃着清雅的苏合香,清香弥漫。 裴元彻弯着腰,拿起紫檀卷草纹束腰三弯腿小几上的茶壶,沏了两杯宝珠茉莉。 车内很静,只听得茶水倒入杯中的细细流水声。 他将茶杯盖上,抬眼看了眼身侧的顾沅。 她靠在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上,姣美的脸庞上没有表情,垂着小脑袋,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舍不得么?”裴元彻忽然问道。 顾沅睫毛颤了颤,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男人沉静如墨的眼眸,她心跳蓦得漏了一拍,避开视线,掩饰慌张的说,“还好。” 裴元彻见她这反应,眉梢微扬,“你刚才在想什么?” 顾沅总不能说她大白天的在想洞房的事,索性装傻,“没,什么都没想,就是在发愣。” 裴元彻怎看不出她这是敷衍,但她不想说,他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喝杯茶吧。”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杯盏,递到了她面前,“若是想家人了,尽管请她们进宫陪你。与你交好的那两位手帕交,也可请入宫中。” “多谢殿下。”顾沅接过。 马车内又陷入安静,裴元彻掀开车帘往外瞧,过了片刻,冷不丁说了句,“那边怎的那么多人?” 顾沅浅啜茶水,听到他这话,顺着他那边看了过去,随口解释道,“那是福记烧鸡,他家的烧鸡物美价廉且味道好,所以生意一直很不错。” 裴元彻扭头看她,“你这么了解,之前吃过?” 顾沅道,“吃过呀。” 说完,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带着些许笑意,不由得怔了怔,心想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馋嘴的?于是,她又添补了一句,“主要是他家的烧鸡味道的不错,我父亲与兄长也经常买来下酒。” 裴元彻道,“听你这么说,看来味道真不错。那你现在想吃么?” 顾沅啊了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就掀开帘子,对外道,“停下。” 车马仪仗很快就停下,李贵快步跑到马车边上,恭敬问道,“殿下是有何吩咐?” “去那家买两只烧鸡回来。” 李贵错愕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是,奴才遵命。”说罢,他拔腿朝着烧鸡铺子跑去。 裴元彻放下车帘,转头见顾沅呆呆地看着他,薄唇微掀,漫不经心道,“买回来尝尝,才知道好不好。” 顾沅,“……” 太子行事,果然如外界传得那般恣意不羁。 另一边,身着内侍服的李贵,手执拂尘,带着两个小太监一道走到烧鸡铺子门前。 开始还喧闹聊天的百姓一下子安静下来,下意识的退到两边,让出一条道路来。 那掌柜的埋头烤鸡,掌柜娘子拿着菜刀剁块,忙得停都停不下来,忽见周边安静了下来,俩人也都奇怪的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见着三名气度不凡的内侍走上前来,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以为自家是犯了什么事。 掌柜的赶忙将那一批烤的半熟的鸡从火上拿下来,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堆着笑脸,诚惶诚恐的凑上前去,“三位公公好,不知三位公公莅临小店,有何贵干?” 李贵淡淡瞥了掌柜的一眼,又挪开视线,打量了一番这家其貌不扬的小铺子。 虽说狭小了些,但还是挺整洁的。视线又落在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烤鸡上,每只烧鸡大小差不多,油脂被火烤出来,薄而焦脆的皮上泛着鲜亮诱人的油光,李贵下意识耸了耸鼻子,那鸡肉的香味浓郁扑鼻,直通心底似的,惹得人不自觉分泌出口水。 难怪太子要专门停下来买呢,这卖相的确挺不错的。 李贵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听说你家烧鸡不错,我家主子要买两只,你快点装好,莫要磨蹭。” 原来是来买烧鸡的?掌柜长松了一口气,弯腰道,“是,公公稍等,小的这就替您装好。” 那掌柜麻溜的选了两只又大又肥,烤得最好的烧鸡,小心翼翼问,“公公,您看这两只如何?” 李贵扫了一眼,从鼻腔闷出个“嗯”来。 掌柜忙将烧鸡取下,见自家媳妇还发着呆,拿手肘撞了她一下,急急地催道,“还愣著作甚,赶紧把鸡剁好,给贵人包起来。” 掌柜娘子如梦初醒般,战战兢兢的按着烧鸡,拿起刀咔咔咔的剁。 多亏她多年下来手熟了,否则照她这般惊慌,怕是烧鸡没剁好,手指都要剁下来了。 “公公,好…好了,您的烧鸡。”掌柜娘子托着荷叶包,肩膀都是打颤的。 “多少钱?” “可不敢要钱,公公您尽管拿着,吃得好,下回再来!”掌柜一脸讨好的笑道。 “那可不行,我家主子可不是白吃白拿的。”李贵接过那烧鸡,又问了一遍价格。 掌柜的这才开口,“一只烧鸡五十文,两只一百文。” 李贵嗯了一声,转身对身后的小太监道,“顺子,掏钱。” 他这边先走一步,那叫顺子的小太监忙从荷包里冒出一两银子,递给那掌柜的,“你拿好。” 掌柜的接过那银子,见小太监年纪小,瞧着是个好说话的,于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小公公是宫里当差的?不知是在哪位贵人手下当差?” 小太监扬起下巴,面露得色道,“没瞧见那仪仗前的牌子么,那是东宫的卤簿,咱是给太子当差的。” 掌柜的一脸惊诧,腿都有些发软,“太、太子?” 另一个小太监扯了扯同伴的袖子,示意他别耽误时间,俩人就一起转身走了。 掌柜的依旧处于震惊中,还是其他客人先回过神来,七嘴八舌的恭喜他:“掌柜的,你这可是走了大运了啊,那可是太子的马车呢。” “是啊,今日正好是太子成婚第三日,他肯定是陪太子妃回娘家省亲了。” “哎哟哟,可不得了啦,掌柜的,就连太子和太子妃都吃你家的烧鸡,你家烧鸡要出名了啊!” “快快快,掌柜的别愣着了,赶紧给我拿两只烧鸡,今儿个买了你们家烧鸡,我晚上还能跟家里婆娘吹一波,说咱们与太子他们吃了一样的鸡!” “有道理!我也要买,掌柜的,快给我来两只,哦不,三只!” “我要四只!!” “我也要……” 烤鸡铺子的热闹,顾沅不得而知。 她看着摆在桌几上的两只香喷喷、热乎乎的烧鸡,愣了一愣,还真买回来了? 不过两只,会不会太多了些? 裴元彻拿着一块湿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语调慵懒道,“看起来的确不错,趁热尝尝看?” 顾沅看着桌上放着的碗筷,又看了看那烤得油亮酥香的烧鸡,真觉得有些馋了。 迟疑片刻,她还是拿起银筷子,夹起一块烧鸡,送入嘴里。 烧鸡外表烤的焦脆,咬下去还会发出“咔嚓”的脆响声,其上布着各种调料,咸香之中带着淡淡的辛辣。提前腌制好的鸡肉鲜嫩无比,一口咬下去,层次分明,不柴不干,反倒有极其鲜美的汁水滑过舌尖,给予味蕾极大的满足,真是唇齿留香,百吃不厌。 顾沅这边心情愉悦的吃着,嘴角微翘。 裴元彻静静的看向她,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喜欢玩、喜欢吃。 只是上辈子她在他面前一直压抑着,掩饰着…… 他想到他前世的儿媳妇,一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却有一手精湛的好厨艺。凭着那手好厨艺,不但征服了东宫一众人,还征服了他儿子的心。 他也曾尝过几回儿媳妇做的菜,味道很不错,每次他都会让人分一些去顾沅的牌位上供奉着。 那时他总是想着,若是顾沅还活着,她一定会很满意他们的儿媳妇吧。 一想到前世,一阵痛意迅速的撅住了裴元彻的心。 倏然,一只油亮喷香的鸡腿伸到了他的眼前。 他顿了一下,垂下眸光,就见顾沅夹着那只鸡腿,眼眸弯弯,柔声对他道,“殿下,你也吃呀。” 裴元彻心口猛跳,她竟然会主动喂他吃东西! 顾沅见他迟迟不接,眨了眨眼眸,疑惑道,“殿下,你不喜欢吃吗?” 裴元彻脸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孤喜欢。” 说罢,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他缓缓张嘴接过。 顾沅本来以为他会拿筷子接过的,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用嘴接过。 双颊不经意染上一层绯红,她忙垂下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须臾,她又忍不住抬眼问他,“殿下,味道怎么样?” 裴元彻一脸认真,颔首道,“这是孤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鸡腿。” 顾沅,“……” 好吃是好吃,倒也不必这么夸张。 吃完一个鸡腿,裴元彻也给顾沅夹了一块肉,“你也多吃些。” 顾沅谢过,端起碗慢慢吃着。 裴元彻看着她慢条斯理进食的模样,越发觉得前世的自己可笑 沅沅明明很好哄,可前世他愣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好面子有什么用?傲气有什么用? 当初他若是能心平气和的与她道歉,遇到误会后耐心与她解释,她怎么会心灰意冷到选择用服毒来逃离他? 顾沅不懂为什么裴元彻吃个烧鸡,都能吃出一脸凝重的模样。 或许是在想政务?她这般猜着,也没多问。 傍晚时分,马车踏着漫天红霞,回到了东宫。 一开始顾沅还觉得两只烧鸡买多了,没想到裴元彻一个人就吃了一整只,她也吃了两个鸡腿和一双翅膀。 白日吃的多了,晚膳就用得少了些。 宫女们撤下膳食时,顾沅悄悄找到兰嬷嬷,鼓起勇气问,“嬷嬷,东宫有酒么?” 兰嬷嬷一顿,诧异看她,“有自然是有的。太子妃想饮酒?” 顾沅眉眼闪动一下,“嗯,我想喝点,夜里喝些酒,也好助眠。” 兰嬷嬷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了,一颗心也磨炼的玲珑七窍,一看太子妃这般神色,心底即刻冒出个猜测来 太子妃也着急了吧! 她一张脸笑得皱巴巴的,忙不迭道,“太子妃您稍等,老奴这就去给您拿一壶来。” 顾沅道,“嬷嬷,等殿下去沐浴了,你再拿来。” 兰嬷嬷给了顾沅一个“我懂”的眼神,笑容更深,“老奴明白。” 顾沅被看穿了心思,脸颊发烫,强装镇定的嗯了一声,转身回了殿内。 半个时辰后,一壶上好的美酒就送到了顾沅手边。 顾沅的酒量不好,从前她喝了三杯酒就晕晕乎乎,天旋地转了。所以她一直很少沾酒,逢年过节时,也只会倒一杯沾沾唇,浅尝辄止。 看着桌上那盛酒的芙蓉翠云碧玉壶,顾沅不禁叹了口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为了行那事,喝酒壮胆。 静坐片刻,她拿起酒壶,一杯又一杯,连喝了三杯。 不多时,她的身子开始发热,眼前也有点晕。 顾沅想,宫里的酒果然不一样,这么快酒劲就上来了。 34、 夜深了,天色沉沉,无星也无月,反倒起了风。 裴元彻从净房洗漱回来,看了眼天边,心道今晚怕是要下雨了。 他缓步走向寝殿,见谷雨和秋霜两人守在门口,随口问道,“怎不在里头伺候?” 谷雨和秋霜脑袋垂得低低的,回道,“太子妃让奴婢们在殿外守着。” 裴元彻想大概是今日出去了一趟累着她了,早些睡也正常,于是沉沉嗯了声,抬步往殿内走去。 外间的窗牖半开着,初夏的晚风透过纱窗吹进殿内,内殿的烛火却是亮着的。 裴元彻眉心微动,灯还亮着,难道她还没睡? 待绕过那扇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他的脚步猛然一顿,整个人怔在原地。 烛光在微风中摇曳,顾沅慵懒的趴在美人榻上,内着素色绣云纹的缎面小衣,肩上披着件浅杏色云织纱衫子,松松垮垮,如云如雾的堆积着。她那头丰茂长发用白玉簪子斜斜的挽了个矮髻,乌黑如缎,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般细嫩。 似是听到脚步声,她纤浓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朝他这边看来。 粉腮红润,秀眸惺忪,回眸这一瞥,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殿下。”榻上美人柔柔唤了一声。 裴元彻顿时觉得身子酥了半边,魂都要叫她勾去。 垂下的手握成拳,他定了定心神,抬步朝她走去。 “你喝酒了?”他走到榻边,居高临下,黑眸凝视着她绯红的小脸,两道浓眉拧起。 顾沅撑起身子想要坐起,可她头晕的厉害,只好继续躺着,一双莹润的眸子仿佛泛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娇憨道,“嗯,喝了点!” 说着,还举起四根手指,“不多,就三杯。” 裴元彻,“……” 他从不知道她的酒量这般差,更不知道她喝醉酒后,竟是这般……勾魂摄魄的妖精模样。 今晚,怕是难捱了。 “殿下,我想去床上歇息。”榻上之人又出了声。 裴元彻压低眉眼,见她直勾勾盯着他,眸中透着几分依赖,心头不由得一震。 有一瞬间,他都怀疑是不是他喝醉了,才会出现这种幻觉。 须臾,他俯下身子,温声道,“孤扶你回床上。” 顾沅摇头,娇美的眉眼间偏偏是无辜的神色,“不要扶,要抱。腿软……走不动。” 裴元彻眸色深了几分,薄唇抿着,弯下腰,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很轻,柔软的像是一团云,小脑袋靠在他的怀中,因着这样的姿势,那件素白色小衣显得愈发鼓鼓囊囊,显露一道浅浅的沟壑,每看一眼,身子更热一分。 裴元彻本想挪开眼,下一刻,这念头就被打消。 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他有何看不得?这个时候装正人君子,实在虚伪至极。 大红色床帷轻轻晃了晃,周遭的光线暗了下来。 顾沅刚躺在柔软的锦被里,下一刻,一具炽热又坚硬的身躯覆压了上来。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那张轮廓深邃的俊颜,有些迷茫似的,轻轻软软道,“你好热啊……” 男人狭长的凤眸眯起,其间浓郁的墨色翻涌,嗓音沉哑道,“衣衫脱了会凉快些。” 丝绸衣料滑动,响起龙龙窣窣的声音。 随后,一件件衣衫从幔帐里丢了出来,堆在印团花的羊绒地毯上。 帐内的温度在节节攀升。 感受到即将发生的事,顾沅攀着他宽阔肩膀的手忍不住收紧,嗓音带着怯,“殿下……” 裴元彻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但还是强忍着,吻着她的唇角,哑声诱哄道,“乖,闭上眼。” 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眨了眨,随后轻轻阖上。 一声吃痛的闷哼。 她的唇被堵住,那吻炽热又疯狂。 她的手指划过男人的背,眼角有些湿润,倒不全是疼的,更多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涌上心头。 她感觉她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可不等她细想,她就被男人坚实的双臂抱了起来,抵在了墙上。 束发的玉簪子被晃得掉了下来,一头乌发散下。 夜愈发深了,隐隐约约传来几道闷雷声,雨很快就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敲击着窗子。 殿外,兰嬷嬷听着里头传来的声响,笑得像颗晒干的枣子似的,转身就吩咐宫人去准备热水。 谷雨还有些不解,秋霜凑到她耳畔嘀咕了几句,她才明白过来,一张脸火烧一般。 约莫一个时辰后,殿内响起低哑的吩咐声,“送水。” 早已准备好的宫人们抬着浴桶与热水鱼贯而入。 裴元彻将顾沅抱到一旁,宫人们立刻上前换被褥。 看着忙忙碌碌的宫人们,顾沅不好意思的将脸埋得低低的,声音细弱,“殿下,你放开我。” 裴元彻垂眸,看着她被汗濡湿的额发,温声道,“乖,孤抱你去清洗。” “这…与礼不合。” “什么礼不礼的。” 裴元彻满不在乎,抱着她,大步就往浴桶走。 见顾沅耳朵尖都泛着红,他沉吟片刻,吩咐一众宫人,“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闻声退下。 裴元彻动作轻柔的将顾沅放进浴桶里,热水氤氲着白色雾气,顾沅有气无力的坐在里面,浑身的的疲累黏腻,在这热水中得到了抚慰。 还不等她放松,男人也脱了外袍,跨步走了进来。 她诧异的看着他,羞耻得恨不得将脸埋进水中,“殿…殿下……” 裴元彻从后头拥着她,“孤伺候你洗漱。” 一开始他的确只是单纯的帮她清洗,但他显然高估了他对她的定力。 水波晃动,层层清水伴随着她难耐的声音涌出浴桶。 情到深处,他捏着她的腰,恨不得将命都给了她。 等宫人们再次进来收拾,地上是一大摊水,浴桶里的水少了一大半,空气中是淫。糜的气味。 夜深了,外头的雨还在下。 顾沅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碾过一般,累得连根手指都不愿意动了。 裴元彻知道她今夜辛苦,吻了吻她的眼眸,轻抚着她的背,像是哄孩子般,“睡吧。” 听到他这话,顾沅才放松下来,窝在他温暖的怀中,昏昏睡去。 裴元彻垂下眸,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右边锁骨下方的那一颗红痣。 小小的红痣,妖媚如血。 在欢。好时,随着动作而晃动,迷得人挪不开眼。 他自问不是贪欢之人,可经过今日,他方理解为何食髓知味。 顾沅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还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也是一个雨夜,那时她刚与文家过定,尚未出阁,睡得正香甜时,窗户开了。 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潜进了她的闺房,他的身子很沉重,像是一座山压着她。 她惊慌失措,挣扎着,哭喊着,“放开!” 男人禁锢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毫无畏惧的说,“你若将人喊来,就非嫁给孤不可了。” 风吹动幔帐,借着朦胧的光,她看清男人那张分外冷戾的脸庞。 是太子。 她又惊又慌,脑子尚一团乱时,男人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带着惩罚一般,半点不温柔,唇齿间似有鲜血弥漫,分不清是谁的血。 “孤才去江南三个月,回来就知道你与旁人定亲的消息,你怎能嫁给旁人?是了,是孤失策,应当先一步求父皇赐婚的。” “殿下,你醉了,你清醒点!”她嗓音发颤,双手抵在身前。 “孤现在很清醒。” 他啃咬着她的脖颈,气息灼热,“顾沅,你是孤的,只能是孤的,旁人敢染指你半分,孤定要杀了他。” 她吓得不敢出声,眼前的男人像是发了疯,冷漠又可怖,眼尾泛着红。 他扯开她的小衣,她的挣扎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渐渐地,那张疯狂的脸变成一副温柔的脸,那人也是太子。 他轻吻着她,小心翼翼待她如珍宝。 顾沅懵了,一时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 她猛地睁开双眼,淡淡的光影透过轻纱,洒在她的眼前。 她呼吸急促,想要起身,身上却是一片酸疼。 “太子妃,您醒了。” 秋霜和谷雨难掩喜色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顾沅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轻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想来是昨夜的缘故。 “回太子妃,刚过巳正。”秋霜道。 “巳正?!”顾沅诧异,掀开被子就要起身,“你们怎么都不叫醒我,今日我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啊。” “太子妃您慢些,不着急。殿下一早就让人去凤仪宫传话,说您身子不适。皇后娘娘那边也说了,让您好生歇着。”秋霜解释着。 谷雨凑上前去扶顾沅,见着她雪白肌肤上那遍布的痕迹,心疼极了,这太子也忒野蛮,怎的都不知道心疼一下主子! 听到裴元彻已经替她告假了,顾沅稍稍放下心来,可下一刻,梦里的场景又涌上心头。 她拧起眉头,自己怎么会做那样奇怪的梦。 殿下他或许是冷漠严峻了些,但他待她一直挺好的,她怎么能那样想他呢? 她晃了晃脑袋,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忘掉。 谷雨见她这般,关心道,“太子妃,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顾沅露出一抹轻笑,“没事,就是睡得太久了,脑袋还有点不清醒。你们伺候我洗漱吧。” 她刚站起身,双腿就一软,还好秋霜和谷雨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她。 顾沅脸颊一红。 兰嬷嬷没跟她说过,敦伦竟会这般消耗体力。 35、 紫霄殿,九孔錾金铜香炉幽幽燃着上品沉水香,青烟袅袅。 裴元彻今日心情很是不错,就连处理政务时,嘴角也是上翘的。 李贵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太子爷心情好,他们这些当差的奴才也能舒坦不少。 “殿下,这是礼部送来的折子,是此次陛下五十寿诞的章程。” 坐在楠木交椅上的裴元彻接过那本折子,翻看了起来,当看到最后附上的各州府的献礼单子,他凤眸微眯,紧紧盯着“陇西府”三个字。 陇西府大都督,谢国公谢纶,此次要亲自进京贺寿。 裴元彻眉眼间笼上一层肃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紫檀雕螭桌案。 他依稀记得,前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谢纶来长安贺寿,住了小半个月才回陇西。回去后就议亲,娶妻,不料新娘进门当日就暴毙了。 过了三年,景阳嫁了过去,与谢纶养育了一儿一女,也算得上是一桩美满的婚事。 裴元彻思忖着,他重生一回,这世已经与顾沅修得圆满,再无遗憾。既有余力,那他也得帮景阳一把 他何不趁着谢纶还没议亲前,撮合一下景阳和谢纶? 若是能成,景阳就是谢纶的原配妻子,谢纶也不用再担着克妻的恶名,还有那个短命的新娘,没准也能保全一条性命。 裴元彻刚自得于想出个一石三鸟的好主意,旋即又想起景阳这会儿正被陆景思迷得七荤八素,眼中怕是再难容下其他人。 这倒是有些棘手。 李贵见太子爷拧着眉心,心头惴惴,难道这折子出了什么问题? 借着奉茶的档口,他谨慎问,“殿下,今日晚膳还在瑶光殿用么?” 提到这个,裴元彻抬起眼皮,淡淡的乜了李贵一眼,“净说些废话。” 虽是冷淡的语气,但神态却是带着几分轻快的。李贵脸上堆满笑容,忙不迭道,“是奴才蠢笨,那奴才这就下去知会瑶光殿一声。” 裴元彻低低嗯了一声,又将手中折子合上,心道,景阳的婚事,还是等谢纶先进长安,再从长计议。 不论怎样,此生他决计不会让景阳像前世那般身不由己的嫁去陇西。 .…… 黄昏时分,日头西斜。 被雨浸润的青苔越发苍润,庭院里的海棠花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花瓣微垂。 顾沅坐在榻前整理东宫账簿,见宫人们掌灯,她放下手中毛笔,抬手捏了捏眉心。 就在她准备问秋霜今晚太子会不会来用膳,就听得殿外传来嘹亮的通报声,“殿下驾到。” 顾沅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忙将桌案上的账册收好,从桌案前起身相迎。 这厢才走到门边,就见一袭玄青色锦袍的裴元彻大步走了进来。 “拜见殿下……” 顾沅下意识的行礼,膝盖刚弯,双手就被两只有力的大手给托起,“孤说过不用行礼的,怎的又给忘了?” 他掌心的炽热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到她的肌肤,这般触碰,让顾沅想到昨夜的缠绵悱恻。 她的脸颊微烫,蝶翼般卷翘的眸子闪了闪,轻应了一声,“是,这次记住了。” 说完,她本以为裴元彻会松开她,不曾想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牵着她往里间走去,边走边问:“今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晨间起晚了,用过午膳又歇息了一个时辰,起来后便一直在整理宫务。”说到这里,顾沅看向裴元彻,“还得多谢殿下替我向皇后娘娘告假。” “说什么谢不谢的,真要论起来,是孤害得你起晚了。” 裴元彻在榻边坐下,见她要走,手上稍稍一使劲,便将她拢入了怀中。 顾沅一时没站稳,稳稳地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小脸登时变得通红,垂着头不敢去看他,小声道,“殿下,还有这么多宫人在……” 裴元彻搂紧她的腰,黑眸淡漠的扫了一眼殿内的宫人们,“都退下。” 宫人们本就恨不得一个个把头埋进地里,一听到这话,立刻退了下去。 “现在就剩下我们了。” 裴元彻伸手,手指轻轻捏起怀中人的下巴,眼眸深邃又热忱,勾唇道,“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不过是些奴才,你将他们当成物件便是。” 顾沅一怔,不知道该如何答这话。 裴元彻也不用她答,将她往他身上拉得更近了些,灼热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脸颊,亲昵问道,“沅沅,今日可有想孤?” 有许多人叫过顾沅“沅沅”,可唯有从裴元彻的嘴里唤出来,带着一种缠绵的暧昧。 顾沅哪里听过这般直白的话,她下意识想低下头,逃避回答。 裴元彻像是早预料到她的反应,大掌稳稳地捧着她的脸,不让她逃,不依不饶的又问了一遍,“想不想?不说的话,孤就继续问,一直问到你回答。” 这委实无赖了。 顾沅雪白的脸颊红了一片,磕磕巴巴道,“我…我……” 这实在难以启齿! 裴元彻见她一脸为难,到底不忍心逼她。他有些无奈的抬手,将她的小脑袋按入胸口,沉声道,“孤很想你,从早上踏出这个门,就开始想你。” 他说这话时,顾沅的耳朵正贴着他的胸口,她能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声,擂鼓般咚咚直响,聒噪的厉害。 她眨了眨眼,好奇的想,他的心怎么跳的这样快?难道男人的心比女人跳得快吗? 她思绪正跑偏,男人的吻冷不丁落了下来。 顾沅惊愕抬眼,正好对上男人欲。念沉沉的眸子。 “殿下…不行……”她推搡着,他怎么突然就变得不正经了。 “为何不行?” “现在还早,外面的天还没黑,还有…还没用晚膳。” 见她惊慌,裴元彻也怕吓着她,只好作罢,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两下,“好,听你的,先用晚膳。” 说着,他稍稍松开她的腰,扬声对外道,“来人,摆膳。” 外头候着的宫人立即应喏。 没一会儿,宫人们端着金银托盘鱼贯而入,方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一道桂花鱼条、一道鸡汤氽海蚌、还有一道香酥鹌鹑,另有花香藕、樱桃肉山药,一壶在井水里湃过的乌梅饮,并一盘饱满鲜嫩的时令杂果、六样糕点的拼盘。 裴元彻与顾沅对坐着,他肩背端正,神态自若,拿起筷子便吃。 相比于他的淡然,顾沅脸上还有淡淡未褪去的绯红,她没有立刻拿筷子吃菜,而是倒了一杯乌梅饮。 乌梅饮酸酸甜甜,清清爽爽,在这稍显闷热的初夏夜晚饮用,最是合适不过。 裴元彻看着她磨磨蹭蹭喝饮子的模样,沉吟片刻,冒出一句,“今日还要不要喝酒?” 顾沅一顿,险些没被乌梅饮呛到。 一想到昨夜喝酒后的事,她满脸羞窘,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瓮声瓮气道,“不喝了,不喝了。” 裴元彻薄唇微勾,夹了一块桂花鱼条,放在顾沅手边的合云纹填瓷小碟里,开口道,“那尝一块鱼。” 顾沅轻轻颔首,端起鱼慢条斯理的吃。 裴元彻眯起眼,盯着她看了会儿,淡淡问,“可是这些饭菜不合你的口味?” 顾沅抬起头,答道,“没有呀。” 裴元彻眉心拧起,“那为何吃的这么少?” “我一向就吃得不多,再加夏日到了,有一些苦夏……” “那不行,你本就纤瘦,孤瞧着你下巴都尖了。” 裴元彻拧着浓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就不断往她碗中添菜,一本正经道,“得多吃些。” 看着堆起一座小山的饭碗,顾沅哭笑不得,“殿下,太多了,真的吃不下了。” 裴元彻微微挑高了眉,道,“昨日夜里喊着没劲儿的,是你吧?” 顾沅,“……” “今夜你若是还喊……”裴元彻威胁着,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听顾沅道:“我吃,我吃!” 顾沅已经臊死了,身边还这么多宫人呢,他能将这些宫人当物件,她却做不到。 她拿起筷子往嘴里塞着吃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像是小仓鼠般。 裴元彻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心都要化了,若不是两人之间隔着张桌案,他真恨不得将她搂入怀中,狠狠地揉一揉。 待用过膳食后,裴元彻随手拿了个果子吃,又道,“下个月初七,便是父皇的五十寿诞。” 顾沅想了想,一脸认真的问道,“殿下打算送何礼物?咱们是一起送一样,还是各自都要准备?” 她话中那个“咱们”很大程度的取悦了裴元彻。 他语调慵懒,“这要放在五年前,咱们夫妇送一样便可。可自打五年前,二皇兄、三皇兄和五皇弟都娶了正妃,那些女人都会另外准备一份贺礼,好在父皇跟前表现一番。” 顾沅抿了抿唇,又睁着一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问,“她们往年都送些什么呀?” “大都是些花心思的,譬如编琴谱、作画写诗,还有亲自做帽子、靴子、大氅等……总而言之,要体现她们这些儿媳妇的贴心与孝心。”裴元彻语气平静的说着,英挺眉眼间却带着很大的不满。 老头子就是脑子不正常,后宫那么多女人给他绣香囊做靴子还不够,还想儿媳妇们也捧着他?为老不尊的东西。 一想到顾沅亲自做的鞋帽衣袜会穿到老头子身上,裴元彻的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冰冷的寒霜。 顾沅低头思考着要给顺济帝准备什么礼物,并没注意到对面男人的脸色。 等她有了主意,刚一抬起头,就见裴元彻阴着一张脸,浑身都透着不好惹的强大气势。 顾沅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怎么了,突然变脸? 她咬了咬唇,轻轻唤道,“殿下?” 裴元彻沉沉“嗯”了一声。 “不如我给父皇绣一副万寿图吧?”顾沅道,“制作衣物帽子这些我不太擅长,但我的字写得尚可,以万寿作底,用苏绣的针法绣成图,再用琉璃或紫檀木架子裱起来,当礼物应该能拿得出手。” 裴元彻将果核吐出,取了方洁净的帕子擦手,慢条斯理道,“你写字便可,刺绣让司制局的绣娘去做。” 顾沅啊了一声。 裴元彻道,“刺绣费神又伤眼,你有那个精力,不如……” 顾沅,“……?” 裴元彻长臂一伸,一把勾住她纤细的腰肢,高大的身躯猛然朝她倾去。 顾沅心头猛地一颤,都来不及躲避,他薄薄的唇擦过她的脸颊,径直凑到她的耳畔,淡声道,“不如多陪陪孤。” 顾沅愣了愣。 裴元彻坐直了身子,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哑然失笑。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戏谑的语气收敛,又恢复正经的口吻,“好了,你听话。就按孤说的,写字即可,别亲自绣,知道了么?” 顾沅垂下羽睫,点了点头,“嗯。” 既然他都这般说了,那她就听他的。反正她也不是很喜欢刺绣,也省得她辛苦一遭。 接着,她又问了裴元彻一些寿宴的事。 有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问题太多,话密了,可裴元彻总是极具耐心,没有半分不耐烦,甚至见她话说得多,反而很高兴似的,满脸只差写着“孤很喜欢听你说话,你多说些”。 待她无话可问了,裴元彻伸手将她从榻上拉起,那双深邃的黑眸灼灼的盯着她,“夜深了,该就寝了。” 顾沅,“……” 突然觉得一阵腿软。 36、 这一晚,红帐晃动,鸳鸯交颈,又是一番激烈纠缠。 事毕,裴元彻坐起身,掀开幔帐,嗓音低哑的吩咐道,“备水。” 顾沅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借着朦朦胧胧的光线,看到男人宽厚的肩背。 只见那背上的青凤被汗水浸润,栩栩如生,展翅欲飞。视线再往上,是四五道红色的抓痕 是她情动难耐时,不小心留下的。 看着那些抓痕,顾沅有些心虚,恰好裴元彻转过身来,见着她那闪躲的目光,压低了眉眼,低低的问,“怎么了?” 顾沅扯过被子掩住胸前,指了下他的背,眸中带着几分愧疚,“我…我不小心抓伤了你,会不会很疼?” 裴元彻往后瞟了一眼,什么都没瞟见,伸手摸了一把,倒是有点轻微的刺疼。 “无碍。” 见顾沅还一副自责的模样,他索性伸手将她捞入怀中,眼尾弧度上挑,笑意恣意,“孤在你身上留了痕迹,你也留些给孤,很公平不是?” 顾沅呆了呆,等反应过来,双颊通红,抓起被子就要去遮脸。 裴元彻先她一步,按住她两只白嫩的小手,低笑一声,旋即就吻上了她的耳根和脖颈。 唇下是娇嫩腻滑的肌肤,鼻尖盈满她身上独有的幽幽清香,裴元彻的呼吸逐渐浓重,又起了那种心思。 顾沅咬着唇瓣,刚才不是才要过么?怎么又来了…… 这时,外头传来宫人送热水的声音。 “殿下,有人进来了!”顾沅忙扭过头,脖间雪白的肌肤红了一片,也不知是被某人胡乱亲的,还是羞红的。 裴元彻吻着她的脸,黑眸带着极致的疯狂与沉迷,哑声道,“你说,孤怎么就这么喜欢你?” 喜欢到恨不得将她时时刻刻抱在怀中,揣入袖中,活着与她日日夜夜,死后与她同穴共眠。 他从前听过西南地区有死后火葬成灰的习俗,当时只觉得不理解,死后化成灰,连具全尸都没有,何其悲惨。可现在他忽然觉得火葬挺好的,若是他死了,他的骨灰可以与顾沅的骨灰混在一起,那便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生生世世再不会分开了。 顾沅不知男人脑中所想,她还诧异于他那句“喜欢你”的呢喃:自己夫君这般宠爱自己,她应当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头却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欢喜,有迷茫,有不解,还有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无措。 宫人们备好热水后,裴元彻拿被子将顾沅卷起,包成粽子般,打横抱起,大步往浴桶而去。 这一清洗,又如昨夜一般,耗了大半个时辰,费了大半桶的水。 宫人们进来收拾时,还能听到内殿中,太子爷喁喁哝哝的哄着太子妃,极尽温柔。 “太子爷还真是宠爱太子妃啊。” “谁说不是呢?自打太子妃嫁进来,太子爷那性子都温和了不少,再不似从前那般成日冷着一张脸。” “太子爷器宇轩昂,太子妃仙容玉姿,外表登对不说,就连性情都这般相投,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啊!” 宫人们私底下感慨着得太子与太子妃的恩爱,另一边,宫外也都传着太子待太子妃的体贴温柔 原因也简单,那日太子爷特地停下轿辇给太子妃买烧鸡的事情,不少人都见着了。 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原本一件简简单单的小事,经过你一言我一语的添补加工后,俨然成了一个新的故事。 “且说太子妃嫁入东宫后,因着思念家人,成日郁郁寡欢,便是御厨变着法子给她做山珍海味,她依旧胃口不佳。眼见佳人愁眉不展,日渐消瘦,太子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等到太子妃回门省亲的日子,非但亲自陪同不说,在回程的路上,见太子妃闻到那烧鸡香味颇为意动的模样,当即就命宫人去买,他一拿到烧鸡,还亲手喂给太子妃吃……太子妃尝过那烧鸡后,终于绽开笑颜……” 茶肆里的说书人这般讲完后,女人们皆是感叹,“太子可真是心细体贴,太子妃不过食欲不佳,他都能这般上心,再看我家那混人,成日喝酒赌钱打屁,哪有半点体贴心肠。” 男人们则是振振有词的回怼道,“太子妃长什么模样,你长什么模样。你长成太子妃那般,别说烧鸡了,便是要吃神仙肉,咱也想办法给你供上。” 随着烧鸡事件越传越广,那福记烧鸡铺子的生意也越发兴隆。往日他家生意也很不错,但这事之后,几乎每日早市开张半个时辰,他家的烧鸡就被闻讯赶来的客人一扫而光。 掌柜和掌柜娘子知道这都是托了太子与太子妃的福,遂特地去寺庙里给太子和太子妃请了两盏长明灯,日日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平平安安,恩恩到老。 .…. 这一日,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晋国公府内的朱栏旁,看着婢女将那荷叶包的烧鸡打开,崔敏敏面露嫌弃的皱起眉头:“明缈,你怎么让人买外头的吃食啊?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万一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好。” 一袭水粉色裙衫的周明缈坐的端正,故作诧异的看向崔敏敏,“这可是太子爷亲自买给太子妃吃的烧鸡呢,长安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敏敏你难道没听说过?” 崔敏敏柳眉倒竖,闷闷道,“我前些日子被我母亲押着去庙里清修了,哪里知道这些事。” 周明缈眸光闪了闪,便将这福记烧鸡的事与崔敏敏讲了一遍,末了,还道,“现下这家店生意可好呢,我心里也好奇是何等美味,竟惹得太子与太子妃特地停轿去买。这不,今日特地遣人买了,正好与你一道尝尝。” “我才不吃。” 崔敏敏哼了一声,“她顾沅也是奇怪,好歹也是个侯府嫡女,一个烧鸡就把她馋成那样?这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么?” 周明缈笑了笑,“或许这烧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反正我不吃,你要好奇你自个儿尝。” “……也好。” 周明缈拿起一双乌木三镶银箸,夹了一筷子烧鸡送入嘴里,下一刻,她眼中迸出一丝诧异,待细细品尝后,也不住点头,“滋味的确不错,难怪太子特地去买。” 崔敏敏自顾自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不冷不热道,“就算味道不错,但贸然吃宫外铺子里的食物,太子也不怕遭人算计了。” 周明缈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状似无意的问道,“敏敏还惦记着太子的安危,可是心头还有他?” 这话一出,崔敏敏拿着茶杯的手一顿。 下一刻,她一张脸又红又青,撇了撇唇道,“才没有!他都娶妻了,我还惦记着他干嘛?白费感情。” 周明缈眯起眼眸,轻轻的笑道,“若敏敏你心中还有太子,当不成太子妃,做太子良媛也是行的。” 崔敏敏眉头一拧,很是不高兴的瞪着周明缈,“你胡说什么,我这等身份,怎么能给人当妾侍!” 周明缈心下不慌不忙,面上却是做出一副失言惊慌的样子,一双美眸很快泛起一层泪光,委屈巴巴道:“敏敏,你别误会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是想着,太子良媛虽是妾侍,但日后太子登了大位,良媛起码也是四妃之一,地位岂是寻常妾侍能比?再者,眼光放长远来看,你若是诞下皇嗣,日后母凭子贵,当上太后,也不输给那正宫啊……我只是好心为你着想,忠言逆耳……唉,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她这番说得恳切,崔敏敏心下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重了些? 沉吟片刻,崔敏敏缓了脸色,与周明缈说了几句好话。宽慰之后,依旧语气坚定道,“我不管什么妃不妃,太后不太后的,总之,做妾是不可能做妾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 再说了,在太子大婚那段时间,她也仔细想过,其实她并没有多喜欢太子,顶多是觉得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放着自己这样一个家世背景雄厚的公府嫡女不娶,却一味贪图皮相娶了那对他没多少助益的顾沅,因此,心头有些不忿罢了。 见崔敏敏意志坚定,油盐不进,周明缈这边也不再多说,免得惹她怀疑。 兴致缺缺的尝了两块烧鸡,又聊了半盏茶功夫,她便从晋国公府告退。 经过东市门口,看到那门庭若市的福记烧鸡铺子,周明缈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美眸泛起一抹阴冷的光。 前两日,她打听到的一个消息,说是崔皇后打算在顺济帝五十寿宴之后,就开始给太子挑选良媛、良娣等妾侍。 太子良媛有两个名额,她本意是想和崔敏敏一起占了这俩良媛之位,一来,良媛之位仅次于太子妃,也就是说除了顾沅之外,其他女人的位份都没她高。 二来,崔敏敏是个好操纵的蠢货,自己正好拿她当棋子对付顾沅,她们鹬蚌相争,不论谁死谁亡,对自己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崔敏敏在这事上,竟这般坚持。 面无表情的将车帘放下后,周明缈掐紧了指尖,心道:崔敏敏不去就不去,凭着她的姿容与聪慧,还怕入宫后斗不过那些女人? 现在她要做的,是好好准备,等到圣上寿宴时,给圣上和皇后都留个好印象,最重要的是——让太子也注意到自己! 37、 眨眼到了七月初,夏木繁茂,蝉鸣匝地。 月初赵氏递牌子进东宫探望了顾沅一回,见顾沅的瑶光殿金碧辉煌,除了庭院外那一水儿的名贵海棠,还有殿内各种昂贵不菲的古玩摆件,心头惊惶,觉得这未免太过铺张奢靡。 对此,顾沅也很无奈,“这些都是太子安排的,我与他说过几回,不要再往这儿送了,可他不听。” 一旁的谷雨麻利的奉上香茶,笑眯眯的对赵氏道,“夫人您是不知道,太子对咱们太子妃可好了,一得了什么好东西,转头就送到瑶光殿来,变着法儿想让太子妃高兴呢。” 赵氏听后,也宽慰不少,心道,太子乐意待沅沅这么好,送些东西怎么了?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总是会很大方的。 “来之前我还有些担心,如今见太子对你这般宠爱,我也能把心放回肚子了。”赵氏满脸慈爱。 “母亲,你别挂念我,反倒是你在宫外,要与父亲多保重身体。女儿虽不能在你们跟前尽孝,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你们的。” 赵氏一脸动容,连声答应。 母女俩聊了一会儿,赵氏便让顾沅将宫人屏退,母女俩好说说体己话。 顾沅隐约猜到几分,便叫宫人退下了。 果不其然,殿内一清静,赵氏迫不及待的俯身上前,直勾勾盯着顾沅,压低着声音道,“沅沅,你与太子……应当成了吧?” 顾沅垂下眼睫,红着脸点了下头,“嗯。” 自从大半月前他们行了那敦伦之事,裴元彻几乎一得空就缠着她,像是怎么要都要不够般,床帷之间狂放又恣意,她也只能在癸水期间得几日的空闲。 赵氏见顾沅这反应,大喜,一叠声说着“好”。喝过一口茶后,又带着期盼的瞄了眼顾沅的肚子,柔声道,“明日我便去广济寺拜一拜,求观音菩萨能快快给你送个喜信。” 顾沅一怔,手不自觉的抚上肚子。 可她刚做完这个动作,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就仿佛她曾经很多次做过这个动作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 她才十六,才刚嫁人,怎么会对这种动作这么熟悉? 大概又出现错觉了吧? 她自嘲的摇了摇头,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煮得酽的茶,舌间的淡淡苦味让她稍稍缓神。 赵氏并未在东宫待太久,她怕待得太久,失了规矩,给女儿添麻烦,用过午膳,就匆匆忙忙的出宫去了。 顾沅亲自送赵氏出门,见时辰还早,便回殿内小憩。 内殿的窗牖换上了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窗纱,殿后的一大片竹影映入朦朦胧胧的轻纱,让整个殿内都变得清清凉凉,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顾沅躺在玉簟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时间线,是那个可怕的雨夜之后。 想到清白已失,她惊惶不已,不愿再拖累文明晏,便私下里去找他,想要让他退婚。 文明晏自然是不愿的,他不理解两家都过了定,婚礼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办着,为何未婚妻突然变了卦。 他急急地想要个解释。 梦中的顾沅脸色惨白,心力交瘁,抵不住他一遍遍的追问,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哭着将实情说了出来。 文明晏怒不可遏,当即红着眼要去找太子拼命 拼命,他的命,拼得过太子么? 她哭着去拦他,让他退婚,不要再牵扯此事。 文明晏问她,“那你呢?沅妹妹,你怎么办?” 她以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流出,唇瓣微动,反反复复嗫喏着“不知道”。 她从小被父母亲人娇宠着长大,哪想到会有这样不堪的遭遇,又怎知该如何办? 这时,文明晏带着一腔孤勇般,拉住她的手,面容坚毅且严肃,“我们逃吧。” 他想带她去青州,文家的祖宅在那,那儿瓜果香甜,盛产蜜桃、银瓜、山楂,那儿名川遍布,往东可去看辽阔的大海,往南可抵繁华的金陵。 她是犹豫的,这实在太过冒险。 文明晏努力说服她,并道,“我会护着你的,你相信我。” 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如水,闪着坚定而热烈的光,那一刻,她被打动了 他们决定逃了。 然而,马车行驶至城外五十里,当晚就被太子追上了。 那个男人在梦里依旧威风凛凛,只是威势更重,脸色更冷,地狱修罗般。 他一身朱红色蟒袍,头上玉冠未褪,明显一下朝,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暮色茫茫里,太子跨坐在黑色骏马上,深邃的面容线条冷硬,居高临下的盯着他们,狭长的凤眸中满是阴冷的戾气。 文明晏挡在她的面前,质问他,“你是太子,就能不遵王法吗?” 太子漠然的乜了他一眼,薄唇轻启,满是不屑,“是啊。” 文明晏气急。 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能与带刀的禁卫抗衡?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太子低低的嗤笑一声,旋即,握紧手中长鞭指着文明晏,目光却是死死地盯着她,“到孤身边来。” 气势凛冽,不容置喙。 她只犹豫了一瞬,文明晏就挨了狠辣的一鞭子,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至此,她再不敢犹豫,麻木的,一步步走出文明晏的身后,又一步步走到太子的面前。 他一弯腰,就将她拉入马上,圈入怀中。 炽热的手掌掐紧了她的腰,捏的有些疼,带着浓郁的惩罚意味。 他低下头,嗓音低沉的在她耳畔道,“孤今日已经请父皇赐婚了,本来孤打算亲自将圣旨送到你府上,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先给了孤一个‘惊喜’……跑?你能跑到哪里去。” 她用力的掐着手指,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逃跑是我的主意,与文哥哥无关,你莫要迁怒旁人。” 他怒极反笑,黑眸挑起,冷淡的瞥了一眼被禁卫死死地压制在地上的文明晏,“你求孤,孤就放了他。” 她肩膀颤抖着,窒息般,低低的垂下头,沙哑道,“求…求你。” 他一把攫住她的下颚,迫使她与他对视,黑眸如深渊,语调清冷,“再说一遍。” “求你!我求你,放过他。” “那你还跑不跑了?” “不跑了……”她闭上眼,泪水簌簌落下。 “乖。” 太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披风一裹,她便隐入他的怀中,眼前是一片黑暗。 头顶上传来他冷漠的声音,“这次看在太子妃求情的份上,饶你一条命。再有下次,莫怪孤心狠手辣。” 接着,马调了个头,飞奔而去。 身后是文明晏愤懑的喊声,不断喊着她的名字…… 沅妹妹,沅妹妹……一遍又一遍。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可是喊又有什么用?她不还是被带走了。 “别追了,别喊了。” 顾沅在心里这般说着,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无比沉重的巨石,快要让她喘不过气。 再次睁眼时,她的眼眶湿润一片。 那梦的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她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顾沅缓了缓心绪,撑着身子准备让谷雨倒杯水来,一转头,就见纱帐外站着道模糊的人影。 “谷雨?”她轻唤一声。 账外没有回应。 顾沅心头一顿,恍然意识到这身影很高大,明显不是谷雨的。 一个猜测浮上脑海,她迟疑片刻,伸手掀向纱账。 那葱绿色的纱账外,从窗牖照进来的光影斑驳,逆光而站的裴元彻绷着一张脸,黑眸如寒星般,直勾勾盯着她:“你在喊,文哥哥?” 38、 乍一见到裴元彻立在床边,顾沅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 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居高临下的男人,深邃又锐利的目光,还有那冷淡骄矜的语气…… 她一阵恍惚,一时有些分不清这会儿是梦境,还是现实中。 裴元彻伸手挑开纱账,垂下眼,见她莹润的黑眸仿佛笼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怔怔的看着他,透着几分困惑。 他眉心一拧,她这是个什么反应? 本来他还为着她梦中唤文明晏的名字而愤懑不悦,可现在见到她这副无辜又迷茫的样子,便是有满腔火气,也无法撒出来。 裴元彻的嘴角紧绷着,上前一步,走到床边坐下。 他尽量压制着心头情绪,手放在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上,却明显感觉到她的手颤了一下。 裴元彻大掌将她的手捏的更紧了,像是不容她躲避,他抬眼,深深地看向她,“你怎么了?” 说着,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温热粗粝的指腹擦着她的眼角,“眼睛红红的,哭了?” 顾沅怔忪片刻,等回过神来,嘴唇微动,想要解释,喉咙却像是梗住一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裴元彻替她擦好泪,捏着她的手用了些力,凤眸眯起,沉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顾沅知道他这是误会了,嗓音有些哑,“我…我刚才做噩梦了。” 他的语气是极其轻柔的,目光却带着危险的威压气势,“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与孤说说。怎么还喊着文明晏的名字,你是为了他掉眼泪?怎么,难道他死了不成?” 顾沅轻抿嘴唇,如果真说出梦中的场景,裴元彻恐怕更生气,毕竟在梦里他是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 若放在平时,她还能随意编一个,现在他听到自己喊文哥哥…… 顾沅心底长长叹了口气,手指收紧,旋即抬头看向裴元彻,轻声道,“是梦到文哥哥了,我梦到他……出事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梦与现实是相反的!文哥哥一定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裴元彻听到顾沅的话,面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 难道文明晏那倒霉鬼又出事了? 顾沅见裴元彻脸色阴沉,只当他不信。迟疑片刻,她反握住他的手,又稍稍往他怀中靠了靠,软了语气道,“殿下,你别误会,我既嫁给你了,与文哥哥就只有邻里之情,再无其他。” 她这般乖顺,小猫儿似的往他身旁靠,裴元彻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被她这两句软乎话给浇灭了。 就算对文明晏的存在耿耿于怀,他又能怎样? 杀了文明晏?须知,死人总是比活人更让人怀念。 裴元彻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抬手将顾沅绵软馨香的身子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真是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罚又不舍得罚,骂也不舍得骂,她掉眼泪,他心口疼。 或许是他前世欠她太多,这辈子是来偿还的。 顾沅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应,有些不安的唤了一声,“殿下?” “今儿这事就算了,孤不与你计较。” 裴元彻握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轻咬了一下,低低道,“不过,日后不准再叫他文哥哥,他算你哪门子的哥哥,你亲哥哥是顾渠。你的情哥哥……只能是孤。” 顾沅愣了愣,小声咕哝着,“文哥哥是因为从小时候就那么叫的,素素和月娘也都那样叫他的……” 裴元彻捏了捏她的脸,让她与他目光对视,“你过去怎么叫,孤不管。但往后不准那样叫了,听到了没?” 顾沅眸光微动,轻轻“嗯”了一声。 裴元彻道,“那你唤孤一声哥哥来听?” 顾沅惊愕的啊了一声,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裴元彻一本正经,等着她叫。 顾沅呆住,试着张了张嘴,可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等,一个纠结。 僵持了一阵,屋内安静无比,只听得殿外传来声声蝉鸣。 最后,裴元彻无奈的揉了揉她的发,“算了。” 顾沅如释重负的松口气,想了想,又怕他不高兴,于是抬起脸,飞快的亲了他一下。 她本来是想亲嘴巴的,无奈他身量高大,她这个姿势,只勉强亲到他的下巴。 纵然这般,裴元彻也怔住了。 一瞬间,仿佛脑内有万千焰火齐齐绽放,耳畔轰鸣。 她,竟然主动亲他了? 顾沅见他僵硬的样子,心头惴惴,难道刚才的动作太不矜持,他不喜欢? “殿下?” “嗯。” 顾沅试图转移话题,“你今日回来的好早。” 裴元彻低低的嗯了一声,“今日政务不多。”又问,“今日你母亲来探望你,你欢喜么?” 顾沅点头,“自然是欢喜的……” 裴元彻捏着她的手,看着她张嫣红水润的嘴唇一张一合,想到刚才这嘴唇印在下巴上的柔软触感,喉结上下滚了滚。 就那样一个轻吻,根本不够。 他的眸色变深,下一刻,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占据了她的唇。 顾沅睁大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 他的鼻梁很挺,睫毛也很长,眸色墨黑,宛若深不见底的深渊,要将她的灵魂吸纳进去。 她这样靠在他怀中的姿势,让他的攫取变得愈发容易,她只能被动承受着。 这个吻,一发不可收拾。 等裴元彻压着她躺回床榻间,顾沅才反应过来,又惊又羞的推着他,“殿下,天还没黑……” “无妨。”他吻着她圆润的耳垂。 夏日里本就穿得单薄,再加上她本来就在午睡,身上只穿着一件雾白色丝绸小衣,男人的手熟稔的扯开她的衣带,鹅黄色绣芙蓉花的肚兜露出一角。 半遮半掩,最为诱人。 幔帐再次被拉上,掩住帐内风光。 情到深处,也不知男人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愈发激烈。 顾沅白皙的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感觉她像是一只小船,在大海中飘荡,一阵阵凶猛的海浪朝她扑来,将她冲荡得失去方向,只能随着海浪的节奏而动,却依旧时时刻刻像是要被海浪给吞没一般。 男人浓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眼皮上,他压低眉眼,眸中是疯狂的痴迷,坚硬的手臂紧紧掴着她的腰,咬牙狠狠道,“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你的梦里只能有孤。” 顾沅都快喘不过气了,无力的搂着他的脖子,像是答应,又像是别的什么,糊里糊涂的嗯了几下。 幔帐不断摇晃着,窗牖外的天色一点点的暗下来。 等到一勾新月缓缓出现在天边,谷雨小脸都白了,急急地问秋霜,“门怎么还没开啊?这都过去这么久了!” 一开始还能听到几声难耐的哭声,可这会儿,什么声音都没了。 谷雨想到太子爷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再想到每回这事过后,自家姑娘身上总是有些不轻不重的痕迹,愈发担忧起来。 秋霜也有些没底,今日太子爷折腾的时间也忒长了些。 但看着谷雨这般着急,还是柔声安慰着,“别担心了,没准太子与太子妃睡下了。” 谷雨道,“咱们去找兰嬷嬷吧,让兰嬷嬷来问一问是否传膳?” 她们这等小宫女要是贸贸然询问,扰了太子爷清梦,那铁定要倒霉。兰嬷嬷资历深,在太子面前地位不一样,兰嬷嬷来询问,太子爷应当不会责怪。 秋霜点头,“好,去找兰嬷嬷。” 两人这边刚走了没几步,就见兰嬷嬷也踱步走了过来,开口就问,“怎的这么晚还没传膳?” 秋霜忙将内殿的情况说了。 兰嬷嬷咂舌,心道太子妃嫁进东宫都快一个月了,太子爷竟然还这般有兴致,夜夜欢歌,可见太子妃的确有些笼络男人的本事。不过这一天天下来,怕是也挺遭罪的……再过些日子,等东宫添了良媛良娣,太子妃这边也能轻松些。 面上却是不显,只对俩小丫头道,“太子爷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也不是不能理解。行了,我去叫一声,再怎么着,晚膳还是得用的。” 谷雨和秋霜默默跟在身后。 兰嬷嬷走到殿门外,毕恭毕敬的朝里问道,“殿下,已是戌初了,可要传膳?” 殿内静了好半晌,才响起男人慵懒的嗓音,“摆膳。” 不多时,晚膳便送入殿内。 裴元彻将一众宫人屏退,又转身回帐内,抱起软成一滩水般的顾沅走到桌边。 “沅沅,吃些东西再睡。” 顾沅晕晕乎乎的,白瓷般的小脸透着一阵朦胧轻盈的胭脂色,有气无力的靠在他的怀中,累的眼睛都不想睁开,话也不想说。 想到床笫之间的孟浪,裴元彻摸了摸鼻子,这回是真的累到她了。 一想到她梦到文明晏,他还是压不下那口气,忍不住狠狠欺负她、占有她。 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他端起一碗人参鸡汤,一口一口喂着她。 喂了小半碗,见她困到不行,也没再喂,只让人准备水,给她清洗了一番。 待她安静躺在床上熟睡,裴元彻坐在床边静静看了片刻,替她掖了掖被角,才起身掀帘而出。 夜凉如水,几颗星子在漆黑的天幕间闪烁。 裴元彻披着件玄色外袍,身形颀长,面色冷硬道,“你去秦州一趟,看看文明晏是死是活,是否遇到什么涉及性命的麻烦?” 一身漆黑的暗卫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裴元彻稍一挥手,那道漆黑的身影便如风般一闪,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39、 从秦州一去一回,最快也得十日。 在得到文明晏是死是活的消息之前,顺济帝的五十大寿如期而至。 这一日,从晨间开始,前朝后宫都忙活起来,宫人们换上簇新的衣裳,花团锦簇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 顺济帝喜欢热闹,此次又恰逢是整寿,是以办得比往年更加隆重。 辰正时分,顺济帝一袭团龙纹礼服,满面红光,精神奕奕的端坐在金龙殿上首,接受着一众皇子与王公百官的朝贺,除了长安城的官员,还有百余名其他州郡的长官,纷纷献上他们精心准备的寿礼。 各式各样精致珍贵的寿礼,诸如盆景、插屏、织绣、皮草、金玉如意等物品,流水般的涌入顺济帝的私库之中。 献完寿礼后,已是午时,顺济帝照往年一般,宴请群臣。 整个前殿设满宴席,廊下设了五十席,丹墀内设了两百席,左右甬道和丹墀外也设了两百字,皇室子弟、内外文武大臣等上千人,熙熙囔囔,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又喜庆。 前朝热闹非凡,后宫也没闲着。 作为如今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半月前后宫操办起寿宴之事时,崔皇后就将顾沅叫到身边,让她也能观摩学习。虽没教得太细致,但大致如何操办,顾沅心里也有了数。 这日一早,她就踏着晨光赶来了凤仪宫。 与崔皇后一道用完早膳后,后宫诸位妃嫔纷纷来到凤仪宫请安。 顾沅从前只知道顺济帝后妃众多,但是亲眼看到这么多桃红柳绿的女人齐齐聚在眼前,她还是吃了一惊 这也太多了! 怪不得上次见到顺济帝,他一副脸白气亏之相,这么多女人,他不肾。亏,谁肾。亏? 还没等顾沅看清楚这些妃啊嫔啊婕妤的脸,又有太监传报,说是诸位公主、皇子妃及侧妃来了。 对于这些公主和皇子妃,顾沅还算是熟悉的,所以见到她们,也都应付得体,进退有度。 五公主今日也盛装打扮一番,她偏爱热烈的红色石榴裙,上身一件绣着金线的长衣,梳着望仙髻,戴着一套红宝石头面,唇上涂着大红的胭脂,越发显得五官明艳。举手投足间,也满满皇家公主的贵气与骄矜。 她一请完安,就凑到顾沅身边,先是唤了一声“皇嫂”,后又眯起眼上下打量了顾沅一番,摸着下巴道,“真是奇了怪了,你身上这礼服又笨又重,颜色还老气,怎么你穿着却怪好看的?” 嫁入东宫这一个月,顾沅也渐渐摸清了这位小姑子的脾气。 小姑娘人不错,就是有些别扭,明明想要夸你,嘴上却得拐上几道弯,就是不肯直白的夸。 顾沅也打量了她一番,温温柔柔的笑了笑,“你身上这套石榴裙也很衬你,还有你耳朵上这对红宝石耳坠儿,很衬肤色。” 五公主听后,脸颊泛着一丝微红,眉梢微扬起,“就还好吧。” 其实心里想着:那必须得好看呀,等会儿前头赐宴结束,父皇会留下一批臣子再参加晚上的宫宴,陆小侯爷也在其中。算算日子,她已经有大半月没见到他了,这回见到,可得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 姑嫂俩这边聊着,几位皇子妃走到顾沅面前打了个招呼。 顾沅微笑着与她们寒暄了一番,扯着扯着,话题就被扯到了寿礼上。 二皇子妃邹氏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意,柔柔的问顾沅,“不知太子妃此次准备了什么寿礼呢?我们都有些好奇呢。” 一侧的三皇子妃与五皇子妃一叠声应和着。 顾沅微微一笑,从从容容的答道,“不是什么精细物,只是准备了一副万寿图,想着这样的日子,送这样的礼也应景儿。” 听到她这话,二皇子邹氏等人皆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须臾,笑着夸道,“万寿图,听起来就是花心思的。你准备这样一份礼,父皇见着一定会喜欢的。” 顾沅也不指望顺济帝能多喜欢这份礼物,反正裴元彻的意思,是叫她随便应付了事,挑不出错又拿得出手,这就足够了。 裴元彻是顺济帝亲儿子都这般,她这个隔着一层血脉的儿媳妇,自然也不用表现得多热忱,按照太子的意思办事便好。 没多久,各府的王公女眷及诰命夫人们前来凤仪宫觐见。 自然又免不了一番应酬。 顾沅虽不喜欢这些应酬,但看到自己母亲赵氏和嫂嫂白氏,还有张韫素和卢娇月也都随着府中主母进了宫,眸中的笑容也变得真心实意了。 赵氏、白氏身份较高,靠的位置比较前,两人见着崔皇后身旁的顾沅,也只敢短暂的看一眼,然后垂着头恭敬退到一旁。 卢娇月和张韫素也是想看顾沅的,卢娇月胆子小,只瞄了一眼,就飞快的低下头,像是得了糖果的猫,满足的翘起嘴角。 张韫素胆子大,朝顾沅看了好几下,还朝她挑眉眨眼。 顾沅看着亲人好友熟悉的脸庞,乌黑的眼眸也弯了起来,笑意盈盈。 “周夫人,这位应该就是你家二姑娘吧?” 冷不丁的,身着凤袍的崔皇后问了这么一句。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正殿中央,兵部尚书家的妻女身上。 周夫人端庄大方,暂不多说,且说她身旁的周二姑娘周明缈 今日她身着月青色蹙金疏绣绡纱长裙,乌鸦鸦的发鬓上簪着一枚羊脂白玉兰花步摇,身段窈窕纤细,鹅蛋脸儿,眉目如画,肌肤赛雪。宛若秋夜中的一弯溶溶淡月,端的是清雅秀美。 众人一瞧,惊叹其美貌的同时,也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这位周二姑娘,眉眼瞧着似乎有几分太子妃的模样? 就连身旁伺候的谷雨都忍不住悄悄凑到顾沅耳畔,小声嘀咕道,“太子妃,奴婢瞧着这周姑娘的这身打扮,与你平日里的风格很是相像。” 自家姑娘不爱大红大绿大金那些浓色,偏爱清雅素色。平日里也常常画远山眉,唇妆也只淡淡一抹,稍提气色便可。 现下这位周二姑娘,穿着月青色裙儿,戴玉兰花步摇,画远山眉,略点朱唇…… 谷雨捏紧手指,一脸闷气,若要说这周二姑娘是在模仿自家姑娘,具体也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毕竟这大渊朝也没规定就自家姑娘能穿淡色裙,画淡妆。可见这周二姑娘矫揉造作的姿态,谷雨只觉得心里说不上的膈应。 顾沅端坐在榆木红漆贴金藤面椅上,面色平淡的看了周明缈一眼,也不由得抿紧了唇。 崔皇后那边还在夸着周明缈,“雪肌妙肤,朱唇柳眉,不错,真不错。” 说着,她还侧眸看向顾沅,温和询问道,“太子妃,你说呢?” 顾沅一怔,下一刻忽然明白了过来,皇后现在就开始替太子物色起妾侍了。 她作为太子妃,东宫要进新人,崔皇后自然也会问一道她的意思,也算对她这个太子妃的尊重。 可这会儿,她的情绪却不受控制的低落下来。 她没那么伟大包容,能毫无芥蒂、笑容满面的替自己的夫君选女人。 何况…… 她依旧记得新婚之夜,裴元彻目光坚定的与她说,他此生不会再纳其他女人。 虽然母亲说这是男人哄女人的话,但她的心里,还是希望裴元彻说的是真的…… 但现在,事实提醒她,她应该正视自己的身份。 她若是寻常人家的主母,或许能够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她现在是太子妃,她的男人是储君。 或许,是自己贪心了吧? 顾沅勉强扯出一抹笑,象征性的看了一眼下首的周明缈,又飞快收回视线,对崔皇后颔首道,“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周明缈低眉顺眼,嗓音娇柔,“太子妃谬赞,臣女惶恐。” 崔皇后又与周明缈说了两句,正准备叫她退下,倏然,坐在一侧的四公主昌月出了声,“我怎么越看这位周二姑娘,越觉得像太子妃呢?” 她说着,还去问左右的人,脸上带着天真又随性的笑,“你们觉得呢?” 左右的人讪讪笑着,没出声。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五皇子妃孙氏,作为四公主的亲嫂子,也不好看这个小姑子被冷着,便笑着道,“瞧着眉眼是有些像,但仔细看了,还是很不一样的。” 周明缈低着头,很是谦卑道,“太子妃倾城绝色,臣女蒲柳之姿,星辰哪敢与明月相较?四公主与五皇妃这话,真是折煞臣女了。” 四公主还想再说,崔皇后淡淡一个眼神扫了过去,她只好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崔皇后稍稍偏头,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右手侧的顾沅,见她面色寻常,眼睫微垂,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心头微定。 像是没有刚才那回事般,崔皇后语调平淡道,“快到午时了,诸位随本宫一同入席吧。” 前朝设宴,后宫也为女眷设了宴席。 除此之外,崔皇后还安排了戏班子唱戏,准备了六博棋、投壶、捶丸等娱乐,好让女眷们打发时间。 一用完膳,张韫素和卢娇月就手拉手,迫不及待来找顾沅玩了。 赵氏前些日子来东宫见过女儿,这会子也就不霸着女儿,只笑眯眯道,“月余没见,素素和月娘一定有许多话要与你说,你们仨找地儿慢慢聊去,我与你嫂子去听听戏。” 顾沅浅浅笑道,“那你们先听戏,我晚些再来与你说话。” 说罢,三个小姐妹有说有笑的回了东宫。 40、 瑶光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素素,你好歹也是个伯府闺秀,怎么东摸摸西瞧瞧,像个乡下老太太头回进城似的。”卢娇月捧着青瓷茶杯调笑道。 张韫素也不恼,摸着件龙凤山河玛瑙花觚,咂舌道,“啧啧,沅沅这里太多好东西!我活了十几年,许多东西还是头次见。” 说着,她伸手到处指着,“你看那件彩翼云凫白玉樽,那玉质,那做工,起码上千两吧?还有那对九枝春艳绣花灯,那绘图,那精细度,还有那上面坠着的琉璃珠。对了,还有那外间的那些名家砚台与字画……” 她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通,直把瑶光殿夸成仙境似的。 末了,张韫素捧着一杯酸酪,朝顾沅眨眼,嬉笑道,“上回端午,太子殿下将那四百两给你,你还琢磨着如何还。现在好了,你这整个瑶光殿加起来,起码几十万两,你该如何还?” “怎么着,我们沅沅这般姿容,他便是打一座纯金的宫殿也是应该的。”卢娇月道。 顾沅小脸羞红,忙岔开话题,“你们也别总说我,与我说说你们的事吧?你们最近如何,可有什么趣事?” 一提到这个,张韫素就蔫了,兴致缺缺的托着腮,“还不就跟从前一样,噢不对,应当是比从前更无聊了些。你知道的,月娘就是个闷性子,从前你在的时候,咱俩一起劝她,她还会跟我们一同出去玩。现下你嫁入东宫了,她就越发不爱出门了。” 卢娇月不好意思解释道,“天气越发热了,出一趟门汗流浃背的,在园子里喝茶钓鱼不好么?” “我也没怪你。”张韫素摆摆手,又道,“还有我家那位伯夫人,一见到我就念叨,说什么你看太子妃都嫁人了,你也该收收心,别成日往外跑,老老实实在家等着嫁人。成日念得我烦都烦死了……” 顾沅沉吟片刻,问道,“那你与她提过陆家吗?” “说到这里,我更是一头火!前段日子,我在院子里绣荷包玩,陆字才绣了一半,就被张娇玉那个手贱的蠢货给抢了过去。她一看上面半个字,就问我是绣给谁的,我当然懒得搭理她。没想到夜里坐一块儿吃饭时,她竟把这事拿到桌面上说。” 张韫素的后娘小扈氏,生了一子一女,女儿便是这张娇玉,生的刻薄尖酸,打小就爱跟张韫素抢东西,抢不过就哭哭啼啼去告状,张韫素烦都烦死她了。 “然后伯夫人就当着一众人问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这耳朵旁的姓氏是谁家儿郎,茂林侯府陆家,勇威候府陶家,还是太史令陈家的?我还没说话,张娇玉就在旁边阴阳怪气的笑,说陈家和陶家我还能盼一盼,陆小侯爷是何等人物,岂是我能肖想的?他娘的,气得我当场撂筷子,恨不得撕烂她那张破嘴!” 听到张韫素爆粗,顾沅和卢娇月面面相觑:看来素素那天肯定受了大委屈。 “他们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我母亲去得早,伯府哪里还有他们娘仨的事?”张韫素闷闷不乐。 顾沅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又端了杯冰糖燕窝羹给她,“犯不着为她们那种人置气,我觉得我们素素最好了!” 卢娇月也道,“对对对,素素最好,我若是男子,定会娶你。” 张韫素噗嗤一笑,看向卢娇月,“那我才不要嫁你,你这么闷,我嫁给你,也要跟你一起变木头。” “嘿,你这不识好歹的,我哄你,你还嫌弃我了。”卢娇月笑着就要去拧她。 “哎哟,沅沅救命!”张韫素直往顾沅身后躲。 顾沅脸上满是笑意,她许久没这样灿烂的笑过了。在宫里虽然过得挺舒适的,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便是笑,也不过是浅笑罢了。 “话说回来,月娘你呢?你近日如何?” “我啊,也与之前一般,在家看书绣花,偶尔与素素上街逛一逛。”说到这里,卢娇月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眸光闪了闪,小声道,“倒是有一件事……” “什么事?”顾沅好奇道。 “就是…唔…就是……” “哎哟你倒是说啊,支支吾吾的,急死个人!再不说太阳都要下山了!”张韫素急道。 卢娇月两只白嫩的小手绞着帕子,咬了咬唇,低声道,“就上次端午,我不是说我不小心撞倒了一个男人吗?那个男人,我前阵子又见到了。” 顾沅,“……?” 张韫素,“这么新鲜的事,你竟然没跟我说!” 卢娇月悻悻道,“你嗓门那么大,我要跟你说,你怕是要喊得整个院子都听到。再说了,这事……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顾沅按住张韫素的手,不让她打岔,只看向卢娇月,“那人是谁,你在哪儿见到的?他可有认出你?” “那人你们应当也听说过,就是此次的新科状元郑泫。” “!” 张韫素兴奋了,双眼闪动着光芒,像是看到小鱼干的猫,直直的盯着卢娇月,“快快快,继续说。” 卢娇月垂下眼睫,缓声道,“他如今在我父亲手下做事,前段时间恰逢休沐,我父亲便请了他们御史台的一些同僚来府中饮宴。我那时在花园里钓鱼,那郑泫似是在园子里迷路了……然后我们就见着了。” 张韫素,“哇哦。” 顾沅看着卢娇月那布满红霞的小脸,桃花眼微挑,柔声道,“我猜,他应当也认出你了?” 卢娇月点点头,“认出了,他还跟我赔礼道歉……啊,我当时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不想见到他了。” 午后明净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殿内,在刻着莲花图案的地砖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影。 不知不觉,三人就聊到了申正。 裴元彻刚走到瑶光殿门外,就听到里头传来的阵阵笑语声。 问过宫人后,得知是顾沅带着好友回来了,他心头了然,难怪这般高兴。 听到门外传来“太子驾到”的通报,殿内的笑语立刻停了下来。 张韫素和卢娇月忙不迭从榻上起身,恭敬的给太子请安。 顾沅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换成平日里那副淡而不失礼貌的浅笑,缓缓起身,低眉顺眼的轻唤,“殿下。” 裴元彻将她的神色变化尽入眼底,黑眸微黯。 她虽不像前世那般疏离冷漠,但他很清楚,她将她的心保护得严严实实,让他触碰不到。 她只将他视为夫君,而不是能真心相对的爱人。 无论那道赐婚圣旨的对象是他裴元彻,亦或是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只要她嫁过去,她都会这般对待她的“夫君”。 这个认知,让裴元彻很是不悦。 “都起来吧。” 裴元彻淡声道,大步走到顾沅身边,垂眸看了一眼妆容精致的她,“现在也不早了,再过半个时辰,咱们还得去太极宫赴宴。” 顾沅明白他话中意思,点了点头,轻声对另俩人道,“素素,月娘,我让人送你们去太极宫吧。” 张韫素和卢娇月虽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理解宫中规矩,且太子都来了,她们再赖在这里也不像话。 俩人齐声应下。 正准备告退时,裴元彻忽然叫住了张韫素,“孤听闻你一直爱慕着茂林侯府的陆景思?” 张韫素人傻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太子会突然问话,而且还是问这种事! 顾沅也一脸惊诧,蹙着眉头,低低唤了句,“殿下。” 裴元彻道,“是五公主与孤说的。” 顾沅语塞,心道,五公主跟你说就说了,你听听就好,无缘无故问这么一茬,多尴尬。 张韫素那边也反应过来,大脑飞速运转,太子莫不是要替五公主打压情敌?不会吧不会吧,这也忒不讲道理了吧! 一侧的卢娇月: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 裴元彻浓眉皱起,“说话。” 两个字掷地有声,惊得张韫素一个哆嗦,“回殿下,臣女…臣女……” 就算太子是向着五公主,她也不能违背自己心意说瞎话!何况爱慕陆小侯爷的贵女多着呢,五公主她自个儿不也喜欢么? 张韫素咬了咬牙,“是,臣女爱慕陆小侯爷。” 一阵静默后,裴元彻问道,“若是十几年后,陆景思不再俊美了,你依旧爱慕他?” 张韫素一噎。 这,她倒没仔细想过。 那样俊美秾丽的翩翩郎君,怎么会不俊美呢? 眼珠子一转,张韫素壮着胆子看向裴元彻,道,“殿下这个假设,臣女答不出。往后十几年的事,谁能知道呢?” 裴元彻心道,孤知道。 接下来的十年,陆景思会先后连丧两位妻子,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成日里以酒消愁,逐渐发福臃肿,形容憔悴邋遢,再不似如今的意气风发,郎艳独绝。 他还知道,张韫素的婚事一拖再拖,最后拖到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才不得已嫁给了勇威候府的陶博松。那陶博松是看张韫素与顾沅的感情深厚,才娶了她回家,想要靠皇后这条关系,平步青云。 张韫素嫁给陶博松的前几年,陶博松装的人五人六,对张韫素敬爱有加,就算张韫素只生了一个女儿,也不曾纳妾纳通房。 直到第五年,顾沅服毒自杀,永平侯府一朝被流放西北,小太子又落水,落下病根,成了个病弱之身,陶博松对张韫素的态度渐渐冷淡起来。 又过一年,云忠伯重病而亡,张韫素的后娘之子继承了伯爵位,张韫素在云忠伯府也就再没了倚靠。 陶博松发现张韫素再无利用价值,便原形毕露,一门一门的妾侍抬入府中,后院里莺莺燕燕一大群,庶子庶女下猪崽似的生了一窝又一窝。 前世,直到张韫素的女儿与小太子成婚之后,张韫素才下定决心和离 但人生中最绚烂宝贵的二十年,却再也寻不回来,到底白白蹉跎了。 思绪回转,裴元彻看着眼前的张韫素,年轻,鲜活,不再是前世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也是看在前世他们是亲家的份上,且她生的女儿,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儿媳妇,才特地问上一句。 “罢了,孤也就随口一问,你们退下吧。”裴元彻淡声道。 张韫素和卢娇月皆是一怔,旋即忙低着头退下了。 等走出瑶光殿的门,张韫素凑到卢娇月身旁,压低声音,气呼呼道,“我看太子就是嫉妒陆小侯爷长得俊美!陆小侯爷怎么会变不好看呢?美男子就算变老了,也是老美男!” 卢娇月,“……” 41、 宫人们动作利落的将黄花梨木桌几上的杯盏、瓜子壳、果脯等收拾干净,又重新奉上新的茶点。 裴元彻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盏茶杯,浅啜一口后,淡声吩咐道,“都下去。” 宫人们毕恭毕敬应诺,双手叠在身前,快步退下。 等人走后,裴元彻抬眼看向顾沅,“到孤身边坐。” 顾沅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还没等她坐下,他扣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的将她拉倒他的怀中。 他似乎很喜欢她坐在他腿上,刚开始顾沅还有些无所适从,渐渐地也习惯了。 裴元彻一只手勾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捏着她纤长柔软的小手,像是把玩一块温润洁白的美玉般,语调慵懒的问,“早间都忙了些什么,与孤说说。” 顾沅坐在他怀中,汇报事务般,将上午的应酬大致的说了遍。 裴元彻随意的听着,等她说完,一双深邃的黑眸凝视着她,问,“可累着了?” 顾沅摇了摇头,语气轻松道,“还好,主要是母后在应酬,我只是在一旁帮衬着。” 裴元彻嗯了一声,又道,“孤刚过来时,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你们欢声笑语的,说什么呢?聊得这般开心。” “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罢了。” “你嫁进东宫这些日子,孤从未听你像今日这般笑过。” 顾沅愣了愣,敛眸低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 裴元彻见她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心头叹口气,捏了捏她的手,语气尽量放的柔和,“孤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既然她们陪着你,你这么欢喜,你大可经常叫她们进来与你作伴。” 他本以为这般说了,顾沅应当高兴才是,没想到顾沅睫毛颤了颤,一副更加紧张的模样。 安静片刻,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般,抬起小脸看向他,“殿下,素素和月娘,她们……她们的性子,一个刚烈,一个怯懦,都不适合在宫里。而且,我与她们从小长大,还曾在七夕对月盟誓,义结金兰,虽不是亲姐妹,彼此的情谊却远胜亲姐妹……” 裴元彻,“……?” 顾沅那双乌黑如小鹿般的瞳眸,满是请求的看向他,“还请殿下另择佳人,让素素和月娘能在宫外觅得良婿。” 裴元彻,“……” 顿时,他那张俊颜变得难看无比,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冷冽。 顾沅眉心猛跳,忙不迭要起身告罪,可那只放在她腰间的手却是越捏越紧,仿佛要将她的腰掐断一般。 她眸中水光潋滟,盈盈望向他。 裴元彻太阳穴突突直跳,只觉得胸口一团火烧着,他压了又压,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的话,“在你心中,孤是色中饿鬼,见着个女人就要纳入东宫么?” 他好心好意想让她两个好姐妹多进宫陪陪她,她竟然将他想的那般不堪。 顾沅一张小脸一阵青一阵白,错愕的盯着他。 难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么? 她的嗓音有些颤抖,紧张道,“我、我见殿下突然问素素那样的问题,还以为殿下你,对素素有意。” 裴元彻板着脸,嘴唇抿得紧紧地。 倏然,他单手捏住她的小脸,凤眸眯起,沉声道,“你忘了孤之前与你说过的话么?” 顾沅顿了顿。 “孤在大婚那晚便说了,此生,只有你一人。” “殿、殿下,莫要开这种玩笑了……” 裴元彻好看的浓眉一拧,他一言九鼎,她却当他在开玩笑? 他定定的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的目光躲开,语气愈发严肃庄重,“孤没有与你说笑。” 见顾沅不说话,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耳朵,又一字一顿道,“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孤再说一遍,孤这辈子,唯你一人。”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坚毅,没有半点戏谑糊弄的情绪。 顾沅心头大震。 震惊的同时,又有些难以理解。 裴元彻仿佛看出她的疑问,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沉声道,“孤喜欢你,想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沅沅,你当真看不出孤的心意么?” 顾沅眸光闪动,还没等她说话,又听得男人道,“你若还是不信,孤也可指天对地发个毒誓。” 说着,他就要举起手指,顾沅忙按住他的手,“信了,信了。” 裴元彻看她这副样子,真是又气又爱,一把握住她的手,猛地朝她柔软的小脸亲了好几口。 末了,还有些不解气,便咬牙切齿警告道,“下次再胡思乱想,就别怪孤……” 狠话说到一半,看到她清澈的眸子,硬是压了回去,只凑到她耳畔,磨牙根道,“就别怪孤把你欺负得下不来床。” 顾沅怔住,旋即,白瓷般的小脸染上一片娇媚的绯红。 接着,裴元彻抱着她好好亲昵了一阵,才叫宫人进来替她梳洗打扮。 …… 半个时辰后,俩人都换下庄重繁复的礼服,穿上轻便又不失规矩的常服,宛若一对璧人般,一道往太极宫而去。 坐在轿辇上,顾沅还是忍不住心头疑惑,问了裴元彻为何会突然问起张韫素和陆景思的事。 裴元彻也不好说,还不是看在你和咱前世的儿媳妇面上,孤想着能拉一把是一把,总不能明知道陶家是个火坑,还眼睁睁看着张韫素往里头跳。 虽说前世的儿媳妇不错,但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他与沅沅会有几个孩子,是男是女,都说不准。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道理他很清楚。 “孤只是想着,若是她与陆景思能成一对,景阳也能死心了。” “原来如此。” 顾沅恍然,原来殿下这是为五公主着想呢,不过 “殿下,你不喜欢陆小侯爷么?他年少有为,相貌英俊,家世也不错,与五公主也算得上良配。” 裴元彻眼眸一眯,“他英俊,还是孤英俊?” 顾沅,“……?” 裴元彻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顾沅忽然想到端午节那回的事,于是讪讪地笑道,“殿下龙姿凤章,英武非凡。” 裴元彻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回归正题,“孤给景阳看中了一门更好的婚事。” “不知是哪家?” “陇西谢国公府,谢纶。” 裴元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待会儿他也在宴上,孤指给你看。” 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艳丽的红色,一群鸟儿擦着琉璃瓦掠过,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剪影。 轿辇在太极宫停下时,殿内已然宾客满座,喧闹无比。 裴元彻牵着顾沅的手,想到此次是她第一回参加这般隆重的宫宴,且所坐位置也在显眼之处,于是垂下眼,低声道,“别紧张,有孤在。” 顾沅点了下头,心里却是半点不慌。 她也不知怎么的,按理说这种场合她应当是有些怯的,可走到这宫殿门口,她忽然有种应付自如的熟悉感。 尤其是裴元彻这般拉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大殿走进去,那种熟悉感愈发强烈。 “太子殿下驾到,太子妃娘娘驾到——” 伴随着这道细长的通禀声,嘈嘈杂杂的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肃立于一侧,抬齐齐行礼。 一袭朱红色夔纹圆领袍的裴元彻牵着顾沅,面色淡淡,语调清冷,“免礼。” 说罢,他与顾沅踏着红色地衣,一步步往上座走去。 两侧的王公重臣及女眷们不动声色的抬头,当看到那裴元彻身旁坐着的太子妃时,眼里都控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之色。 顾沅今日穿着一件蜜合色折枝花刻丝外衫,下着一条雾白色暗纹宫裙,梳着端庄寻常的同心髻,发髻后别着两朵镶着七色宝石的珠花,鬓边插着一支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凤钗,在明亮的烛火之下,熠熠生辉。 她那张脸不需要浓妆艳抹,只淡描了眉,稍点了唇,自有一种明艳端丽的美。 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虽然只那般安安静静坐着,却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宛若一颗散发着柔和亮光的明珠。 众人皆惊叹于太子妃的美貌。 之前没见过她的人评价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太子妃真不愧是长安第一美人啊!”[1] 之前见过她的人评价道,“从前的太子妃宛若一朵深谷幽兰,高洁清雅,不染尘埃般。如今嫁了人,多了几分风韵,像一株开得正艳丽的牡丹,艳冶柔媚,光艳逼人。” 这些私下里的议论,顾沅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身旁男人好像又不高兴了? “殿下,你怎么了?”她疑惑的问。 裴元彻面部线条冷硬,看到顾沅那娇媚的小脸,心头又生出那强烈的冲动,将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她的美。 他捏紧手中酒杯,淡声道,“无事。” 须臾,又对身后的李贵吩咐着,“太子妃饮不得酒,去备些葡萄汁来。” 李贵应诺,忙下去了。 邻桌的二皇子妃邹氏笑眯眯对顾沅道,“殿下待你可真体贴,这新婚燕尔的就是不一样,像我与你二皇兄,成婚十五年了,早没了这份暖心。” 顾沅眼角余光扫过装作没听见这话的二皇子,扯着嘴角笑了笑,只道,“我酒量不太好,殿下是怕我酒后失态。” 说话间,外头传来太监的唱和声。 顺济帝与崔皇后来了。 殿内众人再次起身相迎,齐齐拜道,“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 帝后入座,态度温和的说了一番开场白后,便让众人入席。 在宴饮之前,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特殊环节——后宫女眷献上贺礼。 先是崔皇后带着后妃们一个个献礼。 顺济帝坐在上座,笑容满脸,见着好的,便点头夸赞两句,那被夸的妃嫔自然是受宠若惊,递一个多情的媚眼,再娇滴滴的谢恩。 顾沅坐在下首瞧着,都忍不住想,当皇帝可真是享受,有这么多环肥燕瘦的美人儿捧着、围着,一个个俏生生、千娇百媚的,便是当物件摆着跟前,也是赏心悦目的。 转念再一想,皇帝是享受了,可从那些妃嫔的角度去想,要与这么多女人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那是何等的压抑与悲哀。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侧脸轮廓深邃,鼻梁立体又挺拔。 似是感应到注视的目光,裴元彻略一侧眸,见她正若有所思的望着他,凤眸一眯,“怎么了?” 顾沅忽然弯起眼眸,朝他笑了下,“殿下,你真好。” 这一笑,霞光荡漾,满室生辉。 裴元彻的心脏猛地跳了两下,她夸他了。 她夸他真好…… 内里翻江倒海,他面上却是不显,不动声色的挺直了腰背,“怎的突然这般说?” 顾沅没说,只朝他眨了眨眼。 这时,正好轮到她们这儿媳辈的去献礼,顾沅忙提着裙摆起身。 裴元彻表情严肃,抬起手按住胸口。 只有他知道,她看向他时,他的心跳得多么疯狂。 …… 顾沅虽为太子妃,献礼却是按照长幼顺序来的。 二皇子妃与三皇子妃先献礼,她们一个送了块亲手绣的天和长泰绣迎手坐褥,一个送了亲自画的寿山福海图。 顺济帝只扫了一眼,和蔼的点了下头,一侧的太监就麻利收下。 下一个,便轮到了顾沅。 她刚一上前,明显感觉到顺济帝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 虽有些不适,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大通的祝福话语,又道,“父皇,儿臣奉上的寿礼是副万寿绣屏。” 话音落,立刻有太监将那副檀木万寿绣屏呈了上来。 顺济帝黏黏糊糊的目光在顾沅脸上流连片刻,才抬眼看向那副绣屏,夸道,“这些寿字写的端正遒劲,绣工也细致精巧,不错不错,太子妃,你用心了啊。” 还没等顾沅说话,一侧的四公主昌月嗤笑了一声,“用心?父皇,这绣屏可是司制房绣娘的手艺,要说用心,也是绣娘们用心,又不是太子妃亲自绣的。” 此言一出,殿内登时静了。 昌月的生母是荣宠不衰的嘉贵妃,爱屋及乌,顺济帝平日也格外宠爱昌月这个女儿。 虽然顾沅早知道嘉贵妃母子一直与东宫暗中较劲,但昌月公主猝不及防的来这么一下,她的心也不由得“咯噔”一声。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不慌不忙的屈膝,从容对顺济帝道,“请父皇恕罪,这副绣屏的刺绣的确不是儿臣绣的。说来惭愧,儿臣的针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为了让这份寿礼尽善尽美,儿臣只好让司制房的绣娘代劳。不过这为底的寿字,都是儿臣亲自写的。” 她这般解释了,再加上那轻柔嗓音,恭敬的态度,真是叫人想责怪都不忍。 顺济帝本就是最“怜香惜玉”的人,见着他那绝色的儿媳妇低垂着头,如画的眉眼间是不卑不亢的神情,半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夸道,“快起来快起来,朕又没有怪你。其实,是不是自己绣得也没那么重要,重要是你们这份孝敬的心意。” 其他皇子妃及公主,“……” 待顾沅起身后,顺济帝还扭头,埋怨的看了昌月一眼,“你啊你,都是你母妃平日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下回再这般贸然插话,仔细朕罚你。” 昌月公主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父皇非但没责罚太子妃,反倒呵责自己? 一旁的五公主景阳忍不住笑了,幸灾乐祸的看向昌月:让你冒坏水,想害我皇嫂倒霉?现在被父皇教训了,没脸了吧,活该! 42、 献礼结束,顾沅重新回到自个儿的位置上。 她刚一坐下,裴元彻在桌面下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一层冷汗。 裴元彻看向身侧的人,她面上还是端着笑,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心头忽的一软,倒了杯葡萄汁,挪到她跟前,“喝点。” 顾沅喝了一口,朝裴元彻轻笑道,“殿下,我没事。” 裴元彻沉沉嗯了一声,视线扫过嘉贵妃、五皇子夫妇,还有昌月公主,眼底深处是阴冷的杀意。 很快,宫人们捧着精细的金银杯盏鱼贯而入,先是热菜二十品,其后是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蜜饯果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零九品,鸡鸭鱼肉自不用说,更有鹿、羊、野鸡、野猪、獐子、狍子等物,丰盛无比。[1] 大殿里笙歌曼舞,觥筹交错,语笑喧阗。 裴元彻这边忙着与顺济帝及官员们聊天饮酒,便是这样,只要他一瞧见顾沅的碟子是空的,就立马拿筷子给她添菜。 一回两回还好,次数多了,就惹人注意。 眼见着四面八方投来或讶异、或艳羡、或嫉妒、或轻蔑的目光,顾沅有些不大自在。 她都能猜到旁人会怎么评价她,定是说她矫情、恃宠而骄、不守规矩、不分尊卑…… 在裴元彻再一次给她夹菜时,顾沅忍不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殿下,我自己可以添菜的,不用麻烦你。” “这有什么麻烦。”裴元彻不以为然,“这道炭烤鹿肉不错,你多吃些。” 见她迟疑,他心头了然,眼尾弧度挑起,淡声道,“你个小古板,又在想那些个规矩礼仪了?” 顾沅讪讪的。 裴元彻抬手,动作轻柔的将她一缕发挽到耳后,见她又惊又羞的盯着他,他眸中泛起笑意,带着几分挑逗,低声道,“那么在乎旁人的目光作甚?做人夫君的疼爱自家娘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孤就是要宠着你,爱着你,让他们都知道你是孤心尖上的人。” 听到他这话,顾沅面颊一阵发烫,心头却是暖意融融的。 台下众人瞧着太子与太子妃之间情意绵绵的,都不由得在心头感慨:之前长安城里一直流传太子多么宠爱太子妃,他们还半信半疑的,毕竟太子那冷僻古怪的性子,实在难以想象他如何宠爱一个女人。 现在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们算是见识了,牙也要酸倒了。 瞧太子待太子妃这细致体贴的程度,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回家,分明是供了个祖宗。 哦不对,每年去太庙祭祖,也没见太子这般上心。 永平候夫妇见到太子待自家女儿这么好,心里头也是无比的熨帖。 张韫素和卢娇月瞧着,也忍不住掩着嘴唇偷笑,真心实意为自家小姐妹高兴。 而两座之隔的周明缈,心情却没那么好了。 想到端午那日,裴元彻看向自己时,那冰冷如刀的目光,再一对比他望向顾沅的深情脉脉…… 周明缈掐紧了手指,眼底泛起不甘的寒意。 她虽不如顾沅那般姿色,在长安诸多贵女中也是佼佼者,为什么他看向她的眼神那般冷淡厌恶? 明明,她有自信,她能比顾沅那个空有一张皮囊的女人,更能帮助到他。 就在她陷入愤懑时,上座的裴元彻忽然起身离席,看样子应当是去更衣。 周明缈眸光闪了闪,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跟着站起身来。 一侧的周夫人诧异道,“明缈,你是去哪?” “母亲,女儿想去方便下。” “那你快去快回,莫在外乱走,仔细迷路。” 周明缈眼角余光瞥见裴元彻的身影消失在偏门外,便敷衍的嗯了两声,忙提着裙摆,急急跟了上去。 …… 宫内各处走廊挂上寿字图案的大明角灯,两溜高照。 裴元彻从侧殿缓步走出,正准备回正殿,就见那长长走廊的柱子旁站着一道盈盈身影。 皎白月色下,那道月青色背影亭亭玉立,他一瞬间有些恍惚,还以为是顾沅出来了。 等那人转过身后,裴元彻的脸登时沉了下来。 周明缈清清楚楚看到男人那骤然变幻的脸色,心头更是委屈了,他就这么厌恶她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强行压住心头的紧张,她缓步走上前,柔柔弱弱的行了个礼,“臣女拜见殿下。” 裴元彻看着眼前故作娇柔的女人,嗓音冰冷,“你好大的胆子,在这堵着孤?” 周明缈肩膀微颤,忙道,“殿下恕罪,臣女……臣女是想来向陛下致歉赔罪的。” “端午那回,臣女不是有意为难太子妃的,实在是敏敏脾气上来了,臣女实在拦不住她。事后臣女再回想那事,自责不已,心头始终难安。所以想亲自与殿下解释,表达歉意。” 裴元彻冷嗤一声,“你若真的心中有愧,该去找太子妃道歉,找孤道哪门子歉。” 周明缈脸色白了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裴元彻也懒得与她浪费时间,抬步就要走。 “殿下,殿下……” 周明缈急急地堵在裴元彻面前,突然身子一软,直接朝着他怀中倒去,“啊——” 裴元彻黑眸一冷,见闪躲不及,毫不犹豫抬起手,一把推开她。 周明缈脚下一个不稳,惯性的扑倒了裴元彻身后的李贵怀中。 李贵,“……” 周明缈忙从李贵怀中站起身,一张俏脸青青白白的。 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她推开了?! 然而,更让她没想到是,她才站稳,一柄闪着冷光的匕首,破风而来,直直的抵住了她的额心。 周明缈顿时吓得大脑空白,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裴元彻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握着镶满了宝石的匕首,神情淡漠至极。 那匕首锋利极了,刀尖一转,再次对准周明缈的眉心 只要他手上稍微用力,那刀尖就会划破她的肌肤,刺穿她的头颅。 周明缈睁大了眼睛,心肝儿都在颤抖,脸白如纸,哆嗦道,“殿、殿下……殿下……” 他想杀了她。 她切切实实的,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怒火,与浓浓的杀意。 可是,这是为什么? 周明缈泪水涟涟,“殿下,臣女做错了什么?臣女刚才只是不小心崴了脚,一时没站稳……” 裴元彻冷哼,“崴脚?” 平地崴脚,当他眼瞎不成。 周明缈哭的愈发梨花带雨,抽噎道,“殿下,你为何这般厌恶臣女?臣女自问并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你是怎样的人,你心里没数么?” 周明缈接触到他犀利的目光,只觉得他好像直直的看到了她心里,窥破了她的伪装,她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裴元彻见她这副心虚姿态,心头冷笑。 再想到她刚才扑过来的样子,情绪愈发烦躁,手中的匕首捏紧,真想就这样割下她的脑袋,一了百了。 一旁的李贵也感受到了太子爷的杀意,心头骂道这个周二姑娘真是不知好歹,太子爷是她这点小伎俩就能糊弄的么? 但该劝还是得劝,他忙凑上前去,小心翼翼提醒道,“殿下,今日可是陛下的寿宴呐。” 潜台词是,今日这大喜的日子,您要是就这样杀了个大臣之女,岂不是给陛下找不痛快?而且您这边也不好交代啊。 听到李贵的话,裴元彻眸光暗下,强忍住杀人的冲动。 可就这样放过这个胆大放肆的,他心头那口恶气也咽不下去。 尤其是她今日这副打扮,摆明了是照着顾沅的装扮来的,她存的什么龌龊心思,当他不知? 一想到前世自己就是将她误当成顾沅才引出后头那一堆恶心事,他的眼神愈发冰冷。 周遭安静了片刻。 忽然,他抬起手,用力一挥,只见一道冷光闪过。 “殿下!!”李贵惊呼。 “啊——”周明缈尖叫。 她只觉得一阵风从脑袋划过,下一刻,脑袋就轻了。 大脑空了两瞬,一团黑影直直的从前头掉落。 许久,周明缈麻木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脑袋还在,那刚才的是? 她动作僵硬的低下头,当看到地上那一大团头发时,浑身的血液仿佛冻住般。 男人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若下次再让孤见到你,掉的就是你的脑袋。” 说罢,他大步离开。 周明缈整个人吓到魂飞魄散,浑身发软的坐在地上,待回过神来,先是低头盯着那一团厚厚的发,随后,又抬手摸了摸头顶。 原本整整齐齐梳好的发鬓,被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平整的削掉了一大半。 夏日晚风吹过,一阵凉飕飕。 43、 这边厢,吓傻了的小宫人总算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上前搀扶着周明缈,“周姑娘,您……” 目光触及地砖上那一团落发,“可还好”三个字愣是问不出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女子的头发多么宝贵,活活被削掉了这么一截,一整半头皮都秃噜了,这搁谁身上能好啊? 周明缈一只手捂着发,怔了一刻,伸手捡起地上的一枚金簪。 那小宫人微愣,旋即想起什么似的,忙要去拦,“周姑娘,今日是陛下的寿宴,你可莫要做傻事啊。” 周明缈眸含怨毒的瞪了她一眼,“我知道。” 她抬起手,那金簪并未划向脸蛋或是喉咙,而是划向她的衣裙。 她从衣裙撕下一大块缎子,将脑袋包了起来,又捧起那团发,咬牙从地上站起来,沉着嗓音对那小宫人道,“你去殿内与我母亲说,我忽感身体不适,先往马车那边去,就不回席上了。” “可是……” “我记得你的脸,今日之事,你最好保密,否则……”周明缈面无表情看着她,又从手中褪下一枚质地上佳的翡翠手镯,塞到她的手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当明白。” 她的目光太过阴寒,小宫人瑟瑟发抖的接过那镯子,一叠声道“奴婢明白”,转身快步往正殿去。 看着那宫人离去,周明缈捏紧了手中的发,一口闷气在胸口跌宕起伏,直憋得她嗓子眼一阵腥甜。 深深做了好几下呼吸,周明缈才勉强压制住心头恨意,提步准备离开。 忽然,某个角落传来“咯噔”一声。 她心下蓦得一沉,还有人? 正当她准备上前查看一番,又听到一声细微的猫叫。 是猫?周明缈眯了眯眼睛,虽半信半疑,到底还是停了脚步,她如今的情况就算上前察看,也只是徒增耻辱罢了。 将那团断发塞入袖口,她转过身,跌跌撞撞的离开。 那狼狈的身影,很快融入朦胧的夜色中。 角落里,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死死地捂着五公主景阳的嘴。 见廊上的人走了,景阳狠狠地踩着那人的脚,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哼声。 那只大手总算放开了她,景阳大口大口呼吸着,好家伙,这人手劲也忒大了,他是想闷死她么! “冒犯了。”男人低醇的嗓音传来。 景阳抬起手背擦着嘴,一边转身,一边忿忿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么,就敢这般待……欸?!”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她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他,长得好高,五官也好英俊啊…… 就是瞧着有些面生,好像之前从未见过?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景阳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借着宫灯的昏黄光芒,她打量着他身上的衣袍,见他胸口绣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柳眉不禁蹙起。 麒麟,一品武官的象征。 这男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就一品了? “你是谁?”她警惕的问。 眼前的男人掸了掸衣袍,微微弯腰,拱手道,“臣谢纶,见过五公主殿下。” 谢纶?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五公主?”大殿内的公主那么多呢。 谢纶垂下眸,看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不紧不慢道,“刚才那女子纠缠太子殿下时,你很紧张。若不是拦着你,你就冲出去了。这般关心太子殿下的,想来应当是太子的同胞妹妹。” 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景阳有些尴尬。 想了想,她叉着腰,凶巴巴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份,还拦着我作甚?刚才那个臭不要脸的往我皇兄身上黏,我还想上去骂她一通呢!难道……你与周明缈是一边的,你替她打掩护?” 她狐疑的盯着他。 谢纶觉得好笑,这小公主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臣只是碰巧路过。” “你觉得我信么?” “你不信也得信,你也没证据。”谢纶摊开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景阳嘴角微抽,心里骂了句无赖,又不好朝他发难,怎么说这人穿着一品的官袍,轻易不好得罪。 默了默,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今日的事,你不准往外说!” 谢纶挑眉,“公主指的是何事?是指那女子纠缠太子殿下之事,还是指臣刚才拦着你的事?”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景阳立刻想到自己刚才被他圈在怀中,紧捂住嘴的事。 男女授受不亲,这个男人不但抱了她,还碰了她的嘴! 她两边脸颊红霞灼灼,莹润的眼眸因着心头羞愤而泛着水光,狠狠地跺了跺脚,“都不许说!否则,否则……” 谢纶来了兴致,语调慵懒问,“否则怎样?” “我要你的命!” 景阳放下这句狠话后,忙提着裙摆跑了。 幢幢灯光下,她那金线绣花的大红裙摆晃动着,艳丽生辉。 这让谢纶想到他们陇西的丹霞山,当金灿灿的阳光往山上照耀时,一片五彩斑斓的红,壮丽又秀美。 他深褐色的眸中流转一抹笑意,低喃道,“五公主,有意思。” .…… 另一边,裴元彻黑着脸,返回了正殿。 顾沅见他脸色不好,有些诧异,他不是去更衣了么?怎么一副触霉头的表情。 待他坐定后,她轻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裴元彻强压住戾气,面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转过头看向她,“没事,只是刚才出去,遇到了一只耗子。” 顾沅,“……?” 她好看的黛眉蹙起,不解道,“这太极宫日日有人打扫,怎么会有耗子呢。”顿了顿,她又安抚似的对裴元彻道,“殿下别怕,一只耗子而已。” 她给他倒了杯酒水,“压压惊。” 裴元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这是以为他怕耗子? 他接过酒杯,一本正经道,“孤不怕耗子。” 顾沅想,如果不怕怎么脸黑成这样呢?不过殿下一个大男人怕耗子传出去也丢人,他定是不好意思承认的。 她一脸“我理解”的表情,点点头,“嗯,殿下不怕。” 裴元彻,“……”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似是还解不了心头的郁闷,又倒了好几杯。 顾沅怕他醉,劝了一句,他就听她的,放下酒杯不再喝了,转而去拿琉璃碟上的荔枝。 这个时节,荔枝从岭南快马加鞭的从来,数量本就不多,每人案上一碟,数量也不过六个而已裴元彻记得前世他刚登基那会儿,岭南一进贡荔枝,他就献宝似的,巴巴的给顾沅送去。 他只想给她一个人吃,可她转身就把荔枝分给后宫诸人,这就惹得他很不高兴,觉得她糟蹋了他的心意。 她当时说,荔枝吃多了上火,她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多。 他就回,吃不完这么多,你可以晒成荔枝干,慢慢吃。 她又说,她作为皇后,须得照顾六宫,得了贡品,不好独享。 她一口一个臣妾,又处处强调皇后的职责,就仿佛他们是搭伙做生意的,没有半点情意可言。 他实在不懂,她怎么就不明白,这哪里是荔枝,这分明是他对她一个人的情意,她怎么能往外分? 为了此等小事,俩人又是一番争执。 现在再想前世的争吵,裴元彻只觉得好笑。 “给。”他剥好了荔枝,递到她嘴边。 顾沅一怔,垂眸看着那晶莹剔透的荔枝肉,脸颊微红,见左右都往她这边看,很是不好意思的伸手接过,“多谢殿下。” 她刚将这颗荔枝吃完,裴元彻又剥好了一个送来。 她忙道,“殿下,你自己吃。” 裴元彻道,“孤不爱吃这些甜的,你吃便是。” 顾沅还想说什么,就听得上首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嗓音,“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可真好呀,这又是添菜又是剥荔枝的,当真是羡煞旁人。” 又来了。 顾沅心头叹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抬起头看去,眸光微顿,没想到说话的竟然是嘉贵妃。 嘉贵妃今年三十八岁,虽孕育了两子两女,却保养得当,身段婀娜,那张脸蛋也妩媚明艳,风韵十足。她与崔皇后分别坐在顺济帝的左右手,位置虽比崔皇后略低一些,但却离顺济帝近上不少,足见顺济帝对她的盛宠。 此时,嘉贵妃正语笑嫣然的朝着顾沅这边看,嘴里继续说着,“还是皇后娘娘会挑人,挑了这么个水灵的美人儿当儿媳妇。” 顺济帝也朝顾沅看来,看着仪表堂堂的儿子,再看那娇美如花的儿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略带醉意的眼睛有几分迷离。 见状,崔皇后眼皮跳了跳,宽大袍袖下的手指渐渐收紧,皮笑肉不笑道,“妹妹你这话说的,你给老五挑的媳妇也不赖啊,进门第一年就给你添了个大胖孙子,这肚里又揣了一个,若是个小郡主,那真是儿女双全,福气满满。” 嘉贵妃抬手拢了拢发,眉眼间也有几分得色。 裴元彻见顺济帝还往他们这边瞧,敛眉,淡淡道,“太子妃乃是孤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孤不对她好,该对谁好呢?” 这话一出,上座几位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明媒正娶,结发之妻。 崔皇后心酸,嘉贵妃脸疼,顺济帝则是颇为尴尬的将脸转过去,摸了摸鼻子,端起杯酒喝。 见上头消停了,裴元彻若无其事般,继续剥荔枝。 顾沅虽觉得太子这般行事有些张扬,但吃着那饱满多汁的荔枝,只觉得格外的甜,仿佛甜到了心坎里。 接下来,宴会相安无事。 顺济帝到底年纪大了,熬不到太晚,就挽着嘉贵妃先行退席。 寿宴的主角都走了,没多久,这场宴会也散了。 .…… 月明星稀,晚风轻拂。 浓郁的夜色中,一辆辆华美的马车井然有序的自宫门而出。 这场宫宴是热闹非凡,大多数宾客皆微醺陶醉,回去的路上也是欢声笑语的。然而,这其中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里,却是哭泣叱骂声不断。 周夫人看着狠狠咬牙的女儿,心情也复杂的难以表述。 “太子是出了名的乖戾性子,你怎敢去招惹他?现在弄成这副样子,你该怎么出去见人!这头发,唉……” “我也没想到他竟这般的心狠!我也没怎么得罪他!他就突然拿出匕首……” “本来今日上午看皇后对你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你若不整这么一出,没准东宫选良媛时,就能定下你。现在好了,你都……” 周夫人到底念着母女之情,生生将“秃了”两个字咽了回喉咙。 周明缈也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压根过不了东宫采选那一关 这么多头发,没个三年五载长不回来的。 “母亲,我现在该怎么办啊。”周明缈抬起头,双眼通红,泪痕斑斑。 周夫人眉头紧锁,脸色也很差,沉声道,“还能怎么办,只要你别再出现在太子面前,他应当不会再与我们家计较了。” 周明缈心有不甘,“可是……” 周夫人冷着脸打断她,“别什么可是不可是了,你就死了对太子的那条心,他已经厌恶你到如此地步,你就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父亲与你兄长的前途考虑。总不能为了你的事,搭上咱们全府。太子是何人,那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说句大不敬的话……” 她压低了声音,“陛下如今已五十岁了,且看他那气色,并非长寿之相,他在那把龙椅上怕是坐不了几年了。日后这天下便是太子的天下,咱们可千万不能得罪他。” 周明缈眼底滑过一丝的诡谲,尖尖的指甲深深陷进肉中,咬唇道,“我就是知道他是人中龙凤,才会想嫁给他。本朝的朝华皇后,不过是个掖庭奴婢出身,都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何我不能呢?” 周夫人叹道,“你啊,就是心气太高。” 周明缈冷笑道,“既然他看不上我,那我也不必与他继续死磕。皇子那么多,最后谁能登上皇位还不一定呢。” 周夫人大骇,瞠目看向她,“你这什么意思?” 周明缈面抿唇不语,那双眼眸中却闪动着怨毒狠辣的冷光。 裴元彻,今日之耻,我周明缈永生不忘! 44、 寿宴过去后,生活又恢复寻常的状态。 不过还是有些不同 这几日,顾沅收到了许多拜帖和礼物,永平侯府也是门庭若市,男人们请永平候父子喝酒吃席,女人们则是约赵氏和白氏喝茶赏花。 兰嬷嬷说,太子面黑心冷,外头的人巴结不到他,一是不敢,二是太子不理。但经过寿宴那一回,众人都瞧见太子对太子妃的宠爱,又知道太子妃是个和善心软的,便想从她这边走门路。 顾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一概按照太子之前的态度去处理。 她还特地写了家书回去,叮嘱家人多多注意,莫要牵扯进这些事里。 永平候一家一向不是什么贪财好利之辈,他们本就心疼女儿嫁入东宫,诸多规矩限制,哪里还忍心在外给她添乱,令她为难。 是以对于那些上门送礼的人,永平侯府一概不予理睬。 态度摆在这,渐渐地,众人心里也有了谱,便消停了。 这日清晨,谷雨伺候着顾沅梳妆,笑意盈盈道,“主子,您的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 顾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肤如凝脂,面色红润,相较于闺阁时,的确多了几分不一样的风情。 秋霜打着帘子进来,听到这话,抿唇笑,“太子宠爱咱们主子,主子日子过得舒心,自然气色好。依奴婢看,照这样下去,估计再过不久,咱们瑶光殿就要添小主子了。” 谷雨满脸期待,雀跃道,“那真是太好了,有了小主子,那就更热闹了!” 听着这话,顾沅脸颊微红,嗔道,“你们俩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嘴里这般说,心头却也忍不住去想这事。 自打她嫁进东宫,裴元彻几乎日日宿在她的瑶光殿,除了有两三回他忙于政务,夜深怕扰了她,便留在紫霄殿歇息。 他来得勤,要得也勤。有时兴致来了,夜里缠她好几回。 这般频繁,想来再过不久,她腹中真的要有孩子了吧。 顾沅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腹部。 她与殿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呢? 谷雨和秋霜见着她这神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唱一和道:“太子殿下生的英武不凡,主子您又生的花容月貌,若是生了个小太孙,那定然像太子般伟岸英俊,聪颖过人。” “若生的是小郡主,那就像主子您一样,冰雪伶俐,人见人爱。” 顾沅轻轻笑了笑,刚想说话,不曾想胸口突然一阵发闷。 她眉头皱起,手下意识的撑住梳妆台。 几乎同时间,她的脑中忽然冒出个小男孩的模样,耳畔仿佛也响起一声奶声奶气的“阿娘”唤声。 她表情一僵,这是产生幻觉了吗? 她摇了摇头,想要回想那个孩子的模样,可怎么想,都是一团模糊。 可心口的那股闷气,却是越来越沉重,像是有无数巨石压着她,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谷雨和秋霜见她刚才还好好的,突然脸色苍白如纸,皆吓了一跳,“主子,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一个忙去端茶水,一个上前扶着她坐下,替她顺气。 顾沅一只手捂着胸口,脸色凝重,闭着眼,慢慢地自我缓和着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接过茶水喝了,又深深吐了一口浊气,“我没事。” “这还说没事,主子您脸色都煞白煞白的。秋霜,你快去请御医来一趟吧。”谷雨急急道。 顾沅叫住秋霜,缓声道,“不用麻烦,我真的没事。大概是没用早饭,所以有些头晕。” “那奴婢先扶您去用膳,过会儿再让御医给您请平安脉。”秋霜道。 想起那突如其来的胸闷,顾沅也很不安,略一颔首,“也行。” 用过早膳后,御医就带着药箱赶了过来。 兰嬷嬷不放心,在一旁作陪,面上不显情绪,眼中却是带着几分期盼的。 她一听秋霜说太子妃胸闷,当即就想,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顾沅放松的靠在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上,袖口微掀,露出白皙的手腕来,御医伸手按在右手脉上,稍作调息,屏气凝神的诊断了半刻。 诊毕脉息,御医恭敬道,“太子妃的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说明身体康健。至于晨间的晕眩之症,应当是未用早膳,气血不足而致。女子十有八九都有气血不足之症,老臣待会儿写一道补气血的方子,给太子妃调养。” 顾沅轻柔的笑了笑,“有劳甄御医了。” 之后,御医开了道方子,秋霜和兰嬷嬷一道送着御医出去。 行至门口,兰嬷嬷还有些不死心,低声问着御医,“太子妃没有喜脉么?” 御医道,“并未见喜脉。” 兰嬷嬷面露失落。 御医安慰道,“怀孕之事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太子妃入东宫还未满两个月,哪有那么快。嬷嬷也别忧虑,太子正当壮年,太子妃身体康健无虞,他们夫妇恩爱,喜脉也是迟早的事。” 兰嬷嬷点点头,“也是。” 她这头刚客客气气的将御医给送走了,还没转身,就见一太监打南边过来。 兰嬷嬷眉心微动,转脸堆满了笑容,“哎哟,这不是王公公么,今儿个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这王德喜是崔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笑吟吟的跟兰嬷嬷打了个招呼,便道,“太子妃可在殿内?皇后娘娘遣奴才请太子妃去凤仪宫一趟呢。” 兰嬷嬷一边引着他进去,一边旁敲侧击问是什么事。 王德喜只讳莫如深的说了句,“太子妃已入宫有两月了。” 兰嬷嬷也是人精,立刻猜到了。 按照皇家的规矩,皇子娶正妃三月后,侧妃就该入院。崔皇后八成是请太子妃过去商定人选了。 事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当顾沅坐在凤仪宫花厅里,听到崔皇后说起这事时,纵然有些心理准备,脸色还是微微变了变。 崔皇后看到她的神色变化,幽幽叹了口气,安慰道,“本宫懂你,当年本宫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你放心,那些良娣良媛,说白了都是些妾侍,是些玩意儿。你是正妻,是东宫太子妃,这心胸得放宽广些……只要你稳坐太子妃之位,她们就是翻出花儿来,也越不过你去。” 顾沅垂下眼,纤长的睫毛掩盖住她眼底的情绪。 崔皇后让人将备好的名单呈给她,“这几家是我挑出来觉得不错的。你也看看,若是觉着可以,咱挑个日子,请她们进宫来,再观察一遍。” 顾沅接过那册子,还没打开,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 “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慢些!” 45、 听到门外的动静,花厅内的顾沅和崔皇后皆是一怔,下意识抬眼朝门口看去。 只见裴元彻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袭玄色圆领袍,发髻高束,用镶着白玉的金冠固定。腰间系着同色白玉腰带,佩着香囊与玉佩,深邃的眉眼间看不出情绪。 轻扫了顾沅一眼,他脚步站定,朝上座的崔皇后拱手,“儿臣给母后请安。” 崔皇后面露诧异,“太子怎么来了?这会儿你不是应当在东宫忙着么。瞧这一头大汗的,赶紧坐着喝口茶。” “来得急了,是要喝些茶水。” 裴元彻走到顾沅身旁坐下,这会儿宫人还没端上新的茶盏,他也不等,直接端过顾沅手边的茶杯。 顾沅错愕,裴元彻却是淡定自若的喝了起来。 末了,眉梢微挑,看向她,“孤口渴,喝了你的,不介意吧?” 顾沅心道你喝都喝完了,我就是介意也没用啊。面上却是轻轻摇头,“殿下喝便是了。” 崔皇后瞧着他们小两口的互动,见怪不怪,太子行事一向随性恣意,共用一个茶杯喝水而已,这才哪到哪。 这边裴元彻放下茶杯后,又拿过顾沅手中的那本册子,随意翻了翻,面色淡淡的。 “你来的正好,我与太子妃正替你物色新人,你若是有空,也一起挑挑。”崔皇后适时出声。 裴元彻捏着那册子,只翻了几页,就丢到一旁的桌案上。 他抬眼看向崔皇后,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眼尾弧度上扬,带着几分不羁的笑意,“儿臣刚翻了下,都是些胭脂俗粉,实难入眼。” 崔皇后脸上的笑容一僵,心说你就那么草草翻了下,能看出些什么? 缓了缓,她语气平和道,“这册子里的,可都是长安城里品行容貌上佳的世家娘子,你再仔细瞧瞧?” 裴元彻道,“看过了,都不中意,没一个能比得过太子妃。” 突然被提到的顾沅,“……” 她抿了抿唇,默不作声。 一是不知道如何接话,二是此时此刻,她明显感觉到太子与崔皇后之间似有无声的硝烟弥漫,她也不敢插话。 崔皇后淡淡的瞥了一眼乖巧安静坐着的顾沅,再看裴元彻那副混不吝的神情,隐约有了些猜测。 默了半晌,她不冷不热道,“太子妃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你若处处以她为标准,怕是很难挑到符合的人选。” 裴元彻干脆道,“很难挑的话,那就不必再挑,东宫有太子妃就足够了。” 崔皇后凝视了他片刻,转脸看向顾沅,笑得意味深长,“看来太子是真的喜欢你。” 顾沅心头一震,忙垂下头,惶恐道,“母后,儿臣……” 裴元彻长臂一伸,宽大的手掌按住她微颤的肩,温声道,“你先去侧殿坐坐,孤与母后单独聊聊。” 顾沅抬起头,乌黑清澈的眼眸看向他,略带担忧,似是无声在说,你能应付么? 裴元彻看到她这个眼神,心里一阵熨帖。 多好,她现在会关心他了。 轻轻捏了两下她的肩,他颔首道,“去吧。” 顾沅咬了咬唇,朝他点了下头,又看向崔皇后。 崔皇后面无表情,眼皮半阖,“万嬷嬷,引太子妃去侧殿歇息。” 万嬷嬷屈膝应诺,走到顾沅面前,恭敬道,“太子妃,请随老奴来。” 顾沅起身,与她一道走出花厅。 那道纤细娇小的背影甫一消失,崔皇后略带讽意的声音便在花厅内响起,“我也没把她怎么样,你就这么着急让她避开了。” 裴元彻缓缓收回视线,脸上也没了虚与委蛇的笑容,只压低眉眼,沉声道,“母后,你吓到她了。” “又不是琉璃做的人儿,哪有那么容易吓到,你未免太护着她了。” “儿子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娶回来的媳妇,自当要好好护着的。” “……” 崔皇后无语了一阵儿,盯着他道,“你这急匆匆的赶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裴元彻不语,只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扣了扣桌上的那本册子。 崔皇后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旋即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末,慢悠悠道,“现在就你我母子二人,你也不用顾忌太子妃……其实她就算在,你也不必顾忌,堂堂东宫太子纳几名妃妾,天经地义的事,便是寻常的官宦子弟,哪个房里没几个姨娘通房的。她作为太子妃,得有正妻的肚量。” “喏,这册子你再看看,左右是选来服侍你的,须得你满意才最重要。” “儿子今日来,是想与母后把这事说清楚,东宫有太子妃足矣,不用再添其他女人。” 崔皇后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眸中带着诧异与怀疑,审视着面前的年轻男人,“你可别拿此事说笑。” “母后看儿子像是在说笑么。” 裴元彻肩背笔挺的坐着,清隽英挺的眉眼间,清风明月般,一片坦荡。 崔皇后眉头皱得深深的,语调因着不敢相信而略显尖利,“你打算就守着顾沅一个人?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日后可是要继承大统的,哪有一个皇帝,后宫就一人的?” “从前没有,到儿子这里就有了。” “你这会儿刚与顾沅成婚,夫妻俩蜜里调油,我也能理解。但你一个太子,身边只一个女人,像什么话?没准等你们这热乎劲儿过去了,你又想选妃妾了……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省得日后打嘴。” “母后信不信是一回事,儿子今日前来,只是想告知母后一声,日后不用再忙活这些,也不要再在太子妃面前提起这些。” 裴元彻很清楚崔皇后是如何想的,也知道一时想转变她们的想法费心又费力,他才没那个耐心 他的耐心只对顾沅一人。 崔皇后静默了片刻,严肃道,“既然你现在不乐意,我可以停下。只是我须得提醒你,老二、老三、老五他们一个个有儿有女,在子嗣上,就压过你一头。” “母后放心,儿子与太子妃年轻康健,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 裴元彻想到前世他与顾沅的孩子,那样的出色、聪颖,岂是旁人家那些歪瓜裂枣能比的? 崔皇后搞不懂裴元彻那忽然的得色是怎么回事。 她肃声道,“你与太子妃能有嫡子嫡女,那自然是好事。只是单靠太子妃一个,怕是很难子嗣繁茂?” 裴元彻浅啜一口茶水,不紧不慢道,“在皇家子嗣繁茂,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母后,你说呢?” 崔皇后眉心微动,想到顺济帝这么多皇子,再想嘉贵妃与自己明争暗斗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男人的宠爱是靠不住的,在后宫有了子嗣,才算有了保障。 嘉贵妃有五皇子十皇子,而自己下辈子想要过得顺遂安逸,只能靠眼前的太子。 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要是管得多了,反而惹得他不痛快,何必呢? 思绪回转,崔皇后摆了摆手,叹道,“罢了,你不想选就不选,只要你明年能让我抱上孙子,选良娣的事我就不再提了。” 裴元彻嘴角微掀,“多谢母后体谅,父皇那边若是问起……” “我会与他解释。” “儿子多谢母后。” “行了,我也乏了,你带着你的心肝儿回去吧。” 崔皇后伸手揉了揉眉心,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裴元彻,“还有一事。” 裴元彻脚步停住,崔皇后抿唇,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嫌恶,“你父皇那人是个什么德行,你应当清楚。若无必要,让太子妃老实待在东宫,少来这边走动。” 想到这两回顺济帝看向顾沅那暧昧虚浮的眼神,裴元彻的眸色也冷了下来,沉郁道,“儿子谨记母后叮嘱。” 从凤仪宫出来,天色依旧明亮。 过了东宫与皇宫内苑相连的至德门,途径一片开得正烂漫的蔷薇花,蜂飞蝶舞,生机勃勃。 顾沅便与裴元彻从轿辇下来,手牵手走了一段,经太阳一晒,蔷薇浓丽的幽香袭人,沁人心脾。 赏了一会儿花,顾沅扬起脸,看着身侧高大的男人,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殿下,你是如何与母后说的,她怎么就答应不再给你选侧妃了?” 裴元彻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插到她的鬓边,语调慵懒道,“想知道?” 顾沅乖乖点头,“嗯。” 裴元彻侧头,垂下眼,弯唇笑道,“你亲孤一下,孤就与你说。” 顾沅,“……” 眼角余光瞥见后头跟着的一队宫人,她脸颊滚烫,这人怎么就越来越孟浪了呢。 从前还只是在夜里,后来白日偶有放纵,那也是在殿内,现在倒好,在外头也能提出此等无礼要求。 黑眸半嗔半羞的瞪了他一眼,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小声咕哝道,“不说就不说。” 裴元彻一把捉住她的小手,颇为无奈,“还真是个小古板。” 顾沅心道,哪里是她古板,明明是他不要脸。 “不亲就不亲,等回去孤亲你也是一样的。” 裴元彻说了这么一句,见她羞得满脸通红,怕把她逗恼了,便将话题引到他是如何说服崔皇后之上。 末了,他一本正经的盯着顾沅,“母后说了,她明年就要抱上孙子。孤是答应了,你这边呢?” 顾沅纤浓的睫毛颤了颤,只觉得脸在烧,两只白嫩的小手绞在一起,支吾片刻,她轻声道,“应该……可以吧。” 裴元彻眸中笑意更深,握紧了她的手,“孤也觉得可以。” 这一晚,瑶光殿又折腾到半夜,足足叫了三回水。 46、 自从裴元彻去凤仪宫表明态度后,崔皇后也就停下给东宫选妃妾之事。 转眼到了盛夏,夏树苍翠,赫赫炎炎。 这日午后,声声蝉鸣从窗外传来,顾沅百无聊赖的躺在美人榻上看书。 谷雨隔着纱窗逗鹦哥,教它学舌,“娘娘万福,殿下金安。” 那绿毛鹦哥也张开黄色小嘴叫起来,“娘娘万福,殿下金安,恭喜发财,早生贵子!” 谷雨回头朝顾沅笑,“主子,你看这小家伙还会自己添词呢,真有意思。” 这只鹦哥是裴元彻前几日送来的,他怕顾沅待在宫内无趣,这才专门找了个机灵的给她解闷。 顾沅看着那鹦哥,笑道,“这话应该是先前喂养它的小太监教导的。” 话音一落,就见那鹦哥扑腾着翅膀,喳喳叫,“娘娘万福,娘娘金安!” 主仆俩正忍俊不禁,隔着一扇雕花长窗,只见秋霜火急火燎的小跑了进来。 刚一站定,她朝顾沅福了福身子,素日里稳重的一张脸也布满了慌张,“太子妃,不好了,出事了。” 顾沅愣了愣,将手中手册往边上一放,坐起身子,脸色也郑重起来,“出什么事了?” 秋霜道,“奴婢刚听到的消息,说是五公主从马上摔下来了,是被人从曲江池的马球场抬回来的!” “什么?!” 顾沅睁大了眼睛,身子往前倾去,满脸担忧道,“好端端的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她伤势如何?现在人在哪里?” 秋霜答,“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只听人说五公主好像摔得不轻,回来的时候又哭又骂的。皇后娘娘和御医都已经往五公主的玉明殿去了。” “殿下那边呢?他知道了吗?” “李贵总管消息一向灵通,殿下应当也知道了,不过今日东宫好像在议什么大事,殿下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身。” 顾沅两道柳眉紧蹙着,略一思索,忙从榻上起身。 “谷雨,你替我梳妆。秋霜,你去库房挑些补品。” “是。”两婢应下。 半个时辰后,顾沅坐上去玉明殿的轿辇。 就算轿辇左右放置小冰鉴降温,酷暑的热浪依旧让人难捱。 等顾沅到达玉明殿时,雪白的肌肤也热得泛红,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来。 宫人抚着她下轿辇,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五公主带着哭腔的骂声 “昌月那个小贱人,她就是故意的!她见着我快要赢了,心里不服,就使阴招,故意去打我的马!” “她一贯喜欢装无辜装可怜!她还有脸哭啊!” “啊,气死我了,我要去找她算账——哎哟,哎哟我的胳膊,哇呜呜!” 随后,崔皇后严肃的声音响起,“你消停点,好好躺着。要我说,你就不该出门,好好在宫里待着,哪会出这些事。” “母后,明明是她害的我,你怎么还来怪我?” “你自己说说,你若是不爱出风头,不就没这事了?” “我爱出风头?我打马球比她好,她技不如人,怎么就成了我爱出风头了?” “行了行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你一路喊打喊杀,又是骂她贱人又是骂她小人,那么多人听着,一传十十传百,你就是有理也成了没理。现在好了,嘉贵妃带着她去你父皇跟前请罪了……你也知道她们娘俩是惯会哭的,你父皇又最吃这一套……” 崔皇后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烦得很。 这大热天的本来就燥得慌,偏偏这不省心的又给自己找麻烦。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一点都不乖巧懂事,哪有点嫡公主的端庄斯文?! 她转身交代了御医两句,便对五公主道,“你安安分分在殿内养伤,至于其他的事,别想那么多,本宫会处理的。” 说罢,她从殿内出来。 顾沅刚才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会儿见崔皇后走出来,不动声色的捏了捏手指,屈膝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崔皇后见着一袭天水碧裙衫的顾沅,只觉得眼前一亮,这白嫩清丽的美人儿还真是赏心悦目。转念又想到刚才殿内说得那些话,面上又有些不自在,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太子妃也是听说五公主坠马的事了?” “是。” 顾沅略一颔首,黑眸清澈如水,“也不知道景阳妹妹现在如何了?” 崔皇后叹道,“算她命大,得贵人相助,否则就不是断一条胳膊的事了……唉,她这会儿正难受呢,你进去陪陪她,开导开导她。” 顾沅轻轻道,“儿臣会的。” “好孩子。”崔皇后赞许的看了她一眼,又道,“嘉贵妃母女还在陛下那儿哭呢,我先过去看看。” “儿臣恭送母后。” 顾沅目送着崔皇后离开后,缓缓转身,朝着殿内而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五公主的住处。 虽比不得瑶光殿的奢华辉煌,却也是锦笼纱罩,金彩珠光。 绕过一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只见寝屋内,楠木窗牖半敞开,金色的阳光斜斜照进屋内,铺着翠玉凉簟的长榻上,五公主靠着簇新的青缎靠背引枕,一脸郁卒。 待走近了,还能看见她那张俏丽脸蛋上的斑斑泪痕。 见着顾沅进来了,五公主抬手抹了下眼睛,将脑袋扭向里头,瓮声瓮气道,“你怎么来了?” 顾沅知道她这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让人见着她掉泪,于是放柔了嗓音,温声道,“听说你坠马了,我很担心,所以过来看看你。” 顿了顿,她扫了一眼殿内的宫人,“你们先下去吧,我与五公主单独说说话。” 宫人们纷纷退下。 人一少,殿内显得越发清凉。 顾沅搬了张月牙凳,坐在五公主榻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五公主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衫,浅粉色衫子,一头乌发披散着,褪下粉黛,一张年轻素净的脸蛋,相较平日的装扮,少了几分张扬倨傲,多了几分水灵清纯。 她脸上倒是没什么伤,只左手胳膊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周身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 顾沅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轻声道,“还好没大碍,我刚听到你是被人抬回宫里,真的吓了一跳。” 五公主扭过脑袋,看了一眼顾沅。 见她一脸担忧不似作伪,眸光也柔和了一些,慢慢转过身子,小声道,“你倒是赶来的快。我皇兄呢?” “殿下在东宫与臣子们议政,估计过会儿就来了,我先来看看你。” “嗯。”五公主点了下头。 两人沉默了一阵儿,顾沅放软了声音,柔声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听到你与母后有些争执。你若不介意,不如与我说说来龙去脉?” 五公主抿着嘴唇,手指抠着腿上盖着的丝缎薄毯,半晌没出声。 就在顾沅准备换个话题时,五公主总算开口了。 到底是个小姑娘,遭受这般祸事,憋着满肚子的委屈,自然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和昌月各带一支队伍,我赢了她三分,眼见着一场快结束了,她心有不甘,就故意往我身边跑,拿马球棍去抽我的马,害得我的马受惊乱跑!”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她竟这般大胆?” “就是!那么多人瞧见了,等我摔下来,她还跑我身边哭,假惺惺的跟我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骗鬼啊,她明明就是故意的!” 五公主越说越气,捏紧了拳头,忿忿道,“哭哭哭,成日里就知道哭,她是水缸吗!” 顾沅无奈的安慰道,“好了,别生气了,气坏自己身子多不值当。还有,你既知道这是她卖乖的手段,怎么还去钻她的圈套。方才母后有一句话说得对,你一路骂骂嚷嚷,就是有理也变成无理了。你静下心来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五公主眉心蹙着,撅着嘴想。 渐渐地,她脸色的怒意平静下来。 顾沅知道她是个明事理的,缓了缓,又问,“我听母后说,多亏贵人相助,你才没受重伤。不知是哪位贵人?” 一提到这个,五公主刚平静的情绪顿时又不淡定了,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渐渐红了,带着哭腔骂道 “哪门子贵人!那就是个扫把星,遇到他就没好事!” 顾沅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五公主羞愤欲死,哽噎道,“我宁愿摔死,也不要谢纶救我。” 顾沅一怔,觉得谢纶这名字耳熟,再仔细一想,这不就是裴元彻给五公主相中的良婿么。 “他救了你的性命,你怎么这般……”顾沅很是不解。 “他抱我!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我!而且还被陆小侯爷看到了!呜呜,我的名节没了,陆小侯爷肯定不会娶我了!估计这会儿,整个长安城都要知道这事了,我…我……我该怎么办啊!” 五公主一头埋在枕头里,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顾沅恍然,怪不得五公主这般伤心。 大渊朝的民风虽没有前朝那般古板,但未出阁的女子与其他男子搂抱在一起,的确有损名节。 更何况,还被五公主一直爱慕的陆小侯爷撞了个正着。 顾沅伸手,轻轻拍了拍五公主的肩膀,“好了好了,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哦。” 五公主顺势靠在她的怀中,抽抽搭搭,“那谢纶就是克我的……怎么走哪都是他……现在出了这事,我不会嫁给他吧?我不要,我不想去陇西那种偏僻地方……” “不会的,你若不愿,你皇兄会想办法的。”顾沅柔声安慰了她一阵。 不多时,宫女捧着个小连环红漆面托盘走了进来。 闻着那黑漆漆又苦涩的药味,五公主小脾气上来,摆着手,“拿开,拿开,我不喝。” 顾沅耐心哄着她。 她觉得某种程度上,五公主与素素有许多相似之处,俩人瞧着都咋咋呼呼,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实际上,内心都是很缺爱、很没安全感。 素素虽没了亲妈,但亲爹待她还是挺不错的,且小姐妹们从小一起玩,邻里长辈和蔼可亲,也算是在个较好的氛围下成长了。 同样没了亲妈,五公主情况更糟糕一些 崔皇后原本就只想要个皇子,五公主不过是买一送一的赠品罢了,于崔皇后来说,累赘一个。 顺济帝有那么多子女,有时候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得,遑论给予父爱。 在这烟波诡谲的后宫之中,其余兄弟姐妹对五公主来说,不是手足,更像是竞争对手。唯一的亲哥哥疼爱她,却又是个冷面冷情,不善言辞的…… 想到“不善言辞”这个词,顾沅默了默。 裴元彻与之前宫人口中的太子殿下相比,好像改变了不少。起码在她面前,他挺善于表达的。 等今日回去后,她就与他讲一下,让他平日里也多关心问候五公主。 这般决定后,顾沅接过药碗,亲自喂着五公主喝药。 见五公主还是一脸抗拒之色,顾沅黑眸弯起,耐心道,“我变个戏法给你看?” 五公主愣了愣,惊诧,“变戏法?你会吗。” 顾沅眨了眨眼睛,纤纤细手一晃,就从袖口抽出一条手帕来。 “瞧好了啊。” 只见她将手帕展开,将相对的两个角叠在一起,打了一个牢牢的结,又扯了扯,拉了拉,“这个结够紧了吧?” 五公主点点头。 顾沅一只拳头握住那个结,凑到五公主嘴边,“喏,你朝着这个结吹口气。” 五公主吹了口气。 只见顾沅再次将手张开,丝帕轻轻那么一拉,那个结实的帕结就直接解开了。 “这、这……” 五公主瞠目,拿过那块丝帕左看看右看看,也没看出端倪,“你这怎么做到的?我没看到你解开啊?” 顾沅莹润的眼眸透着浅笑,“想知道?你先喝药,我就教你。” 五公主一听,迟疑片刻,点头道,“行,你说话算话。” 顾沅端起药碗,喂她。 五公主见状,眸光微闪,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乖乖地由着顾沅喂。 午后阳光和煦且明净,半空中有浮动的粉尘,轻轻柔柔的飘着。 粉衣的小美人慵懒的靠在榻上,一侧坐着的浅碧色裙衫的大美人,乌发低绾,喂药的动作斯文优雅,唇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宛若吹散闷热天气的一缕清风。 裴元彻走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宁静温馨的一幕。 47、 “皇兄,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杵在那里不出声啊?” 一碗药喂到一半,五公主注意到屏风后出现的那道颀长身影。 顾沅也扭过头,乌黑的眸子透着诧异,直直的看向一袭雾白色夏袍的裴元彻,“殿下?” 裴元彻抬手放到唇边,轻咳一声,“孤刚来没多久。” 他走到顾沅身旁,看了眼那半碗药,再看榻上躺着的五公主,“伤筋动骨一百天,御医说了,接下来半年你得好生养着,你以后就别再往外跑了。平日里若是闲着无事,就来东宫找你皇嫂玩,多学学你皇嫂的温柔娴静,一个姑娘家成日像个猴儿蹦蹦跳跳,像什么话。” 五公主脸都气红了,“你才是猴!” 顾沅埋怨的看了一眼裴元彻,哪有这样说自己亲妹妹的? 转脸又去哄五公主,“他个男人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五公主撇撇唇,咕哝道,“真难为你受得了他。” 喂完剩下的半碗药后,五公主往嘴里塞了两个蜜饯,边嚼,边迫不及待道,“皇嫂,你快教我变戏法!” 裴元彻眉梢微挑,“变戏法?” “是啊,皇嫂可厉害了,她拿个帕子就能变。她还说,要是多拿几条帕子,她还能变出花来!” 感受到裴元彻投来的目光,顾沅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下,不好意思道,“就是一些雕虫小技。小时候过年,家里来了戏班子,我跟一个小戏子学了两招,平日里逗趣玩的。” “好了好了,你快教我。”五公主拉着顾沅,跃跃欲试。 顾沅便拿出帕子,认真的去教五公主,耐心且温柔。 裴元彻神情专注的看着,黑眸中墨色翻涌。 他上辈子与她做了十年的夫妻,却从不知道,她竟然还会这些。 他自嘲的想,他不了解她,还奢望她爱他,当真是可笑。 日头式微时,橘红色的霞光布满了天际。 经过这一下午的相处,五公主对顾沅多了几分依赖。待顾沅临走时,还特地提醒道,“皇嫂,你记得常来找我玩啊,不然我一个人养伤很无聊的。” 顾沅自是笑着应下。 回东宫的路上,顾沅对裴元彻道,“我听五公主说,这回是谢国公救了她。殿下,你若有空,最好备些礼物,亲自登门道谢。” 裴元彻颔首道,“嗯,孤也是这么想的,这回多亏了他。” 一开始听说景阳出事,他也是心惊肉跳,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前世并没有这件事。 等听到是谢纶救了景阳,他惊讶之余,更加确定这一世的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前世,在景阳嫁到陇西之前,她与谢纶从未碰过面。 这一回,俩人不但提前见面了,谢纶还对景阳有了救命之恩…… 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戏文里常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裴元彻牵住顾沅的手,温声问,“沅沅,你觉得景阳与谢纶凑一对如何?” 顾沅啊了一声,咬了咬唇,姣美的脸庞露出些为难神色,柔声道,“可是我看景阳的态度,她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位谢国公。” 她将五公主的哭诉讲了一遍。 闻言,裴元彻浓眉拧起,若有所思。 顾沅斟酌片刻,轻声道,“殿下,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咱们还是不要强求。你若是硬要将他们撮合在一起,没准弄巧成拙,将佳偶变成怨偶,那可就不好了……” 她的嗓音轻轻软软的,落在裴元彻耳中,字字句句却像是沉甸甸的铁块般,狠狠地砸进他的心里。 不要强求。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线条分明的下颌紧紧绷着,眉眼间无声笼着一层偏执之色。 怎能不强求。 他若不强求,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会成为旁人的妻。 强求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他们这会儿,不是挺好的么? 便是再来百回千回,他依旧会将她夺回身边,让她只属于他。 顾沅不知身旁男人所想,见他脸色凝重,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试探地唤了声,“殿下?” 裴元彻垂下眸,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嗯,孤听见了。” 等他明日与谢纶见上一面,直接问问谢纶的态度。 若是想娶,谢纶他自个儿想办法去。 若是不想娶,他妹子也不怕找不到其他好男儿。 这边厢裴元彻决定任其自然发展,另一边,谢纶已然跪在顺济帝跟前,字字铿锵的求娶五公主。 “……虽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然五公主与臣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还请陛下为五公主的名节着想,将五公主下嫁给臣,臣感激不尽。” 这话一出,哭哭啼啼的嘉贵妃母女止住了哭泣,前来分辨的崔皇后傻了眼,龙椅上坐着的顺济帝也面露惊诧。 谢纶虽跪着,背脊却是笔挺,身姿疏朗如竹,端正的脸庞上满是坚定,“还请陛下成全。” 顺济帝眯起眼眸,抚着胡子思忖着。 崔皇后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眼睛直发亮。 陇西谢国公府啊,那么雄厚的兵力,若是景阳能嫁过去,太子岂不是如虎添翼?届时,嘉贵妃和五皇子算什么,二皇子三皇子又算什么? 思及此处,她忙不迭上前,一脸动容的帮腔道,“陛下,既然谢国公有此意,您不如成人之美。景阳那孩子可怜极了,胳膊断了,躺在床上痛得直掉眼泪,又觉得众目睽睽落得那样狼狈,难受得直跟臣妾哭诉,说是名节有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一头撞死,落个清白……” 说着,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嘉贵妃也回过神来,心道不好,怎么能让太子一派与陇西连在一起呢? 她脑子飞快的转着,想着该如何阻拦一下,又听得谢纶道,“臣今年二十有五,至今尚未娶妻。此番进京能救下五公主,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若能娶得公主,臣定铭记陛下恩德,誓死效忠陛下。” 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顺济帝抚了抚花白的胡子,颔首道,“爱卿的意思朕知道了,不过赐婚这事事关重大,等朕与皇后商议一番,再给你答复。” 谢纶沉声道,“多谢陛下。” 半盏茶功夫后,谢纶阔步离开了勤政殿。 没多久,嘉贵妃脸色铁青的走了出来,昌月公主郁闷的垂着头跟在身后。 崔皇后则是脚步轻快,经过她们母女时,嘴角忍不住上翘,“景阳这次真是因祸得福。断了条胳膊,却换了桩顶顶显赫的好婚事,不亏!” 嘉贵妃母女气结。 48、 这晚,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沐浴后,顾沅坐在铜镜前梳发,裴元彻耐心坐在一旁看着,像是一只耐心等待猎物的狮子。 顾沅隐约猜到他怕是又想要了,虽然他们已经赤诚相对过许多回了,但被这般虎视眈眈的盯着,还是有些莫名紧张。 等她放下手中玉梳,还没站起来,榻上的裴元彻就起身走了过来,稍一弯腰,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顾沅惊呼,“殿下!” 裴元彻抱着她,直接入了床帷。 用錾铜钩挂着的烟霞色撒花幔帐轻轻那么一扯,便垂落下来。 没多久,床帷间轻轻摇晃着。 一浪未平一浪又起,好几次顾沅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只能攀着他宽阔的肩膀,低低问道,“殿下……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是为了白日五公主坠马之事心头不快,还是政务遇到了麻烦? 男人也不说话,看着她的锁骨下那颗鲜红的痣,宽大的手掌稳稳地托住她的腰,将她抱坐在怀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吻着她的脖颈,哑声喊了声“沅沅”。 顾沅有气无力的趴在他的肩头,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两人谁都没有动,就这般紧紧相拥着,彼此心跳都很快,浑身都是汗水,也不觉得黏腻。 “再过不久,孤要去江南一趟,此去可能要三个月。” 裴元彻的手抚上她光滑细腻的背,高挺的鼻梁深深地埋在她的脖颈间,“才和你在一起没多久,就要分开,孤舍不得。” 顾沅开始还累得有些迷迷糊糊,听到他这话,意识也回来了几分,错愕道,“三个月,要去这么久。” 难怪今晚他这么不对劲,敦伦也比平日更加狂野。 “殿下今日在东宫与官员们议政,说的就是这事?” 裴元彻勾起她一缕发丝把玩着,“嗯,淮扬两府的盐务出了些问题,父皇想派人去巡视禁约,催督盐课,孤领了这份差事。” 江南巡盐的差事,若能办的漂漂亮亮,那可是一份大政绩。 前世,这份差事一出,皇子们也是争先恐后想去领。 后来他领到了——他原想着做好这份差事,等回来父皇问他要何奖励,他就趁机求父皇赐婚,把顾沅嫁给他。 他在江南那阵,不敢有半分懈怠,勤勤恳恳办事,回京途中还遭遇水匪流寇,险些丧命。 但只要一想到回来就能见到顾沅,就能抱得美人归,他半点不悔。 不曾想马不停蹄赶回长安,却得知她与文明晏定下婚约的消息,真是不啻于晴天一霹雳。 他气红了眼,恨不得拿刀去砍了那姓文的,被李贵抱着腿求了又求,才丢下刀。 只是一到夜里,愤怒、嫉妒、不甘,一股脑的冲上脑子,借着酒劲,他翻了侯府的墙,想要亲口问一问顾沅,她怎么就要嫁给旁人了? 那一晚他喝的太醉了,醉到发生了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楚。 第二日睁开眼,他好好的躺在酒楼的房间,他只当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直到顾沅薨逝的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一夜,他对顾沅做了什么。 他才知道,为何她那样怕他、恨他、排斥他,宁愿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与文明晏私奔。 她怀着身孕嫁给他,新婚之夜,吐了他一身。 他还误会她,以为她腹中的孩子,是她与文明晏的孽种…… 想到他与顾沅的第一个孩子,那个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自己误会、冷淡对待的小皇子,裴元彻心口一阵钝痛。 他亏欠那个孩子,太多太多。 “殿下,殿下?” 裴元彻回过神来,眼前是顾沅那张泛着瑰丽绯色的小脸,她黑眸清澈,羞怯道,“夜深了,叫水吧?” 大夏天的,激烈运动后,两人都汗津津的。 而且身上未着寸缕,抱了这么久,实在怪羞人的。 裴元彻吻了吻她的脸,掀开幔帐一角,朝外吩咐道,“送水。” 外头早就准备好了,一听这吩咐,立马忙活起来。 烟气氤氲的浴桶中,裴元彻细致的替顾沅清洗着。 顾沅一开始还不自在,几番抗议无果,也只得乖乖趴在浴桶边,由着他伺候她。 清洗完毕,裴元彻又将她从浴桶中捞出,她浑身都泛着淡淡的粉色,像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瞥见她眉眼间的困倦时,到底压下那股意动,将寝衣披在她身上,抱着她回了床榻。 宫人们收拾完后,夜色更深了。 安静的床帷间,裴元彻拥着顾沅绵软馨香的身子,一想到即将的分别,他只恨不得将她揉入身体里。 甚至忍不住去问,“沅沅,你随孤一同去江南可好?” 顾沅靠在他怀中,困得厉害,尽量保持清醒的说,“殿下,你去办正事,带我一个女子出门,于礼不合。” “那你舍得孤?你就不想孤,不念着孤?” 感受到男人燥郁的情绪,顾沅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小脸往他怀中蹭了蹭,软了语气,哄道,“我会想殿下的。” “你安心在外忙正事,我好好的在家等你回来,好么?” 像是被顺了毛的狮子,男人的气息平和下来。 想到她刚才那个“家”字,裴元彻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头吻着她的脸颊,“也好,你乖乖在家等着孤。” 顾沅低低的嗯了一声。 周遭安静了下来,她迷迷糊糊的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到小腹上多了一只温热的手掌。 耳畔是男人低低的呢喃,“沅沅,给孤生个孩子吧……” 之后他还说了些什么,她却听不清了,她实在太困了。 .…. 确定出发去江南的日子,是在八月初。 顾沅便开始替裴元彻准备起该带的行李来。 她这边正忙活着,母亲赵氏突然递牌子进宫来,实在叫她又惊又喜。 待听到赵氏带来的好消息后,顾沅更是笑容满面,忙道,“这可是大喜事呀,哥哥嫂嫂肯定高兴地合不拢嘴了吧?” “可不是嘛,那大夫一诊出喜脉,你嫂嫂当时就高兴的落了泪,把我都吓了一跳,劝了半天才止住。后来等你哥哥下值回来,我们把这消息一说,他先是呆了半晌,等反应过来,抱起你嫂嫂就开始转圈,真是的!你嫂子都有身子了,他还半点不知道轻重的!” 赵氏嘴里埋怨着顾渠,眼角眉梢却堆满了喜色,“我想着你平日里与你嫂子那般要好,如今她有了这样的好消息,一定要亲自告诉你,这才急哄哄的递牌子进来了。” 顾沅自然是高兴的,嫂子白氏嫁进顾家也有三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大夫说她身子柔弱,不好受孕,须得好好调养着。 虽说顾渠没有纳妾之意,公婆也不催着她,但夫君和婆家越是这般宽容优待,白氏越发觉得愧疚,背地里不知道为了这事偷偷吃了多少药,掉了多少泪。 作为小姑子,顾沅看在眼里,也很是心疼嫂子。 “嫂嫂这回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顾沅眉眼弯弯道。 “是啊。她娘家知道了这消息,特地送来了一大堆的补品。白夫人还亲自去庙里求了尊送子观音像,专给你嫂子安胎。” 顾沅颔首,深以为然道,“白家是个厚道好人家。” 母女俩又聊了一会儿白氏,赵氏顺势将目光放在了顾沅的肚子上,语带期待道,“你嫂子那边我可以放心了,现在,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顾沅脸红,娇嗔道,“母亲,您怎么每回都提这个啊。” 赵氏拍拍她的手,一脸感慨道,“嗐,你也别嫌我烦。你嫁了人,我盼你夫妻恩爱,盼你儿女双全,盼你婆媳妯娌相处和顺……我这个当娘的,盼来盼去,还不就是盼你和你哥哥过得好。” “母亲,我没嫌你烦。” “我知道,我的沅沅是最可心的。”赵氏笑道。 得知太子不日便要去江南巡盐,一去便是三个月,她语重心长的拉着女儿的手,“那你可得趁着这几日殿下还在,多加把劲儿啊。” 顾沅,“……” 她默默地摸了摸酸软的腰,心道,不用她加劲了,某人已经很使劲儿了。 母女俩又聊了一通家长里短,赵氏便起身告辞。 顾沅备了一堆礼物,让她带回去送给白氏,算作贺礼。 当天夜里,裴元彻回来,顾沅将这个好消息与他提了一句。 第二日,裴元彻出宫,亲自去了一趟永平侯府,送了一大堆丰厚的礼品,永平侯府上下受宠若惊。 顾沅听说了,觉得他这样未免有些张扬。 裴元彻却是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又亲又摸的腻歪了一阵,才道,“只是顺路去一趟罢了,今日出宫主要是与谢纶道谢。”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嗤笑了一声,“这谢纶还真是个人才。” 顾沅扯了扯有些凌乱的领口,脸上红霞一片,却忍不住好奇去问,“怎么说?” 裴元彻凤眸挑起,语气喜怒不明,“景阳出事那日,他便入宫面圣,向父皇求娶景阳。” 顾沅错愕,那双漂亮的黑眸睁得大大的,“竟有这事?” “嗯,他今日亲口与孤说的。说是要对景阳的名节负责,真心求娶。” 裴元彻轻轻摩挲着顾沅的脸颊,黑眸微微眯起 今日谢纶与他说这事时,他一度怀疑谢纶是不是也重生了?不然这家伙这辈子下手怎的这样快? 他也不过提前几月将顾沅娶回了家,好家伙,谢纶直接提前三年! 49、 对于谢纶求娶五公主之事,顾沅与裴元彻的态度截然不同。 顾沅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担心五公主知道这消息,会情绪失态,反应激烈 “殿下,五公主她知晓此事么?” “父皇还没答应赐婚,她还不知道。” 裴元彻揉捏着顾沅的小手,淡声道,“不过这两天,父皇就会给谢纶答复,到时她就会知晓了。” 顾沅急切切的问,“父皇会答应么?” 裴元彻嗯了一声,没有半点迟疑,“谢国公府世代煊赫,到这一代只剩谢纶这一根独苗,且谢纶手握兵权,又有战功在身,无论是安抚,还是拉拢,嫁个公主去陇西,对朝廷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莫说谢纶求娶的是景阳,就算他求娶父皇最宠爱的昌月,父皇也会答应。” 顾沅眉心微蹙,想了想,乌黑的眼眸看向裴元彻,“那五公主若是不愿意呢?” 裴元彻沉吟片刻,慢声道,“孤会劝她。” 顾沅轻抿唇瓣,只觉得无能为力。 公主的婚事自有皇帝与皇后做主,轮不到她这么个嫂子置喙,何况,就算她置喙了,也没有用。 或许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头天夜里顾沅还担忧着五公主知道赐婚的事会不会闹,第二日午后,五公主的贴身宫女就急急忙忙找上门来 “太子妃,您去看看我们公主吧,她从早上就开始不吃不喝,御医给她换伤药她也不让。太子殿下今日又不在宫中,皇后娘娘那边……公主不让奴婢们去找皇后……” 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愁容的宫女,顾沅直皱眉头,唉,果真开始闹了。 搜思忖片刻,她温声安抚着那宫女,“你先在外候着,我这边收拾一下,便随你过去瞧瞧。” 宫女忙不迭叩谢,由秋霜引着出去了。 谷雨伺候着顾沅梳妆,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大热天的,外面日头那么大,主子您还得来回跑,多累啊。” 顾沅挑了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递给谷雨,轻声道,“她是殿下的亲妹妹,便也是我的妹妹。这会子她心情不好,我陪她说说话,能开导几分也是好的。从前我在家时,若是有些头疼脑热的,嫂子不也一样来探望我?那时你不是成日在我跟前夸嫂子好?” 谷雨愣了愣,有些脸红,脑袋埋得低低的,“主子说的是,是奴婢狭隘了。” 略作梳妆,顾沅便从瑶光殿离开,径直往玉明殿去。 绿荫浓郁,蝉鸣阵阵。 顾沅刚到达玉明殿,五公主就捧着个受伤的胳膊,委屈巴巴的扑到她的怀中,“皇嫂!” 顾沅,“……” 就,一动不敢动。 五公主靠着她,叽里呱啦一顿乱哭乱骂,哭她自己好惨,又骂谢纶臭不要脸。 等她哭痛快后,顾沅给递了块帕子过去,嗓音轻软道,“擦擦眼泪吧。” 扭头又吩咐宫人,“冲一杯玫瑰蜂蜜茶来,给公主润润嗓子。” 大概是哭累了,五公主也消停了,捧着茶水一点一点的喝,像只小猫似的。 她那双大眼睛被泪水洗过之后,越发的明净黝黑,直直的盯着顾沅,抽噎着问道,“皇嫂,你说父皇会答应赐婚么?” 顾沅迟疑片刻,也不忍瞒着她,就将昨夜裴元彻的原话说了一遍。 五公主一听,眼眶又盈满泪水,“完了完了,皇兄都这样说了,那我是躲不过了。” 顾沅安慰她,一会儿夸谢纶的家世,一会儿夸谢纶的才干。 末了,她想起之前裴元彻问过张韫素的问题,于是也问了五公主,“若是陆小侯爷多年后风采不再,公主还会倾慕他么?” 五公主怔了怔,打了个哭嗝,瞪大了眼,半晌回答不出。 顾沅见状,心头叹气,好嘛,又一个看皮相的。 “你是见过那谢国公的,难道他面目可憎,难以接受?”顾沅问。 五公主支支吾吾,也不能昧良心说谢纶丑,便道,“就……还可以吧……” 顾沅知晓五公主的傲娇本性,她说还可以,那定然是一表人才了。 姑嫂俩相对而坐,一个温柔耐心的开导,一个渐渐吐露心事。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但我没想到要嫁那么远……我原本就想嫁在长安的,不想离皇兄太远了,不然我要是在外头受到欺负了,皇兄都不能及时替我出头。” 顾沅也是有哥哥的,能理解五公主对哥哥的这种依赖。 倏然,五公主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拉住顾沅的手,“皇嫂,你让皇兄替我安排一番,让我与谢纶见一面吧。” 顾沅微诧,“你要见他?” 五公主一脸认真的点点头,补充道,“你放心,我不是找他算账,也不是要跟他吵架。我只是想跟他好好聊一聊……” 她说这话时,明艳眉眼间是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顾沅心头微动,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回去与殿下说一声,看他能不能安排。” 五公主露出个笑容来,脆生生道,“只要是你开口,我皇兄一定会答应的,他那么喜欢你,别说这等小事了,就算你开口要月亮要星星,他也会想办法给你弄来。” 顾沅被她说得脸颊微烫,忙岔开了话题。 蝉鸣不知疲惫的叫了一下午,等外头的日头渐渐转暗,顾沅起身告辞。 五公主道,“皇嫂,你别忘了跟皇兄说啊。” 顾沅道,“你放心,我记得的。” 这头顾沅离开,五公主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肩膀塌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贴身宫女瞧着很是心疼,上前问道,“公主,您为何不让太子妃帮你说些好话,让太子去求求陛下,没准陛下就回心转意了呢?” 五公主一只手托着腮,幽幽道,“皇兄都说了,无论出于何种考量,父皇都会答应谢纶的请求。除非谢纶不想娶我了,否则父皇这边是不会变的,所以何必费那个劲儿呢,没得连累皇兄被父皇斥责。” “那公主你想见谢国公,是想让他……改变主意?” “我也没想明白。总之,先见一面,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再做下一步打算。” 五公主这会儿心头也乱的很,摇摆不定的。 顾沅来之前,她情绪上头,心里是百般排斥这门婚事。 可顾沅来了之后,温声细语的与她顺了一遍,那上头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她的排斥也没那么强烈了。 她觉得顾沅这人有种说不清楚的魔力,同样是讲道理,崔皇后和皇兄都是说教的口吻,长篇大论,枯燥无趣,听得人心里烦得很。可顾沅讲道理,更像是个引导者,抽丝剥茧的,一点点打开思维,让人心悦诚服,又如沐春风。 五公主心想,难怪皇兄喜欢她呢,自己要是个男人,也想娶个这样的媳妇,多招人爱啊。 …… 顾沅并不知道五公主对她的好感直线上升,她这会儿坐在轿辇上,昏昏欲睡。 傍晚的微风轻拂,吹散几缕暑热,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莲花清香。 顾沅缓缓地睁开眼,朝着南边看去,只见夕阳霞光下,一片碧色莲叶层层叠叠,如绿浪般烂漫,而那碧色之间,点点粉色莲花,亭亭玉立,开得正好。 见她朝那边看,秋霜笑道,“那是碧妆池,这会子正是莲花盛开的时节,太子妃若不急着回去,咱们过去看看?” 谷雨也踮起脚尖往那头瞧,兴致勃勃道,“这花香味真是飘十里,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结莲蓬?” 顾沅早就听说后宫御园景致秀美,可嫁进东宫这么久,她大都待在瑶光殿,很少出门。 现下看到这一大片莲花池,心头也起了几分兴致。 今日裴元彻出宫,应当会晚些回来,自己赏一会儿景色,也不会耽误多少时辰。 这般想着,她轻声吩咐道,“到那边停下,咱们一起逛逛。” 秋霜和谷雨平日在瑶光殿也闷得无聊极了,现下听到主子想逛园子了,皆面露笑意,忙不迭应下。 轿辇在碧妆池旁停下,顾沅缓步走下。 这池子约莫两亩,四角种满了各种品种的莲花,有千瓣莲、古莲、舞妃莲、翠盖华章、仙女散花、小三色莲、明媚莲、杏黄、玉蝶等。在橙黄色的夕阳下,朵朵莲花仿佛镀上一层明艳的胭脂色,多了几番妩媚。 “主子,听说前头还种了紫色和蓝色的莲花,您要不要去瞧瞧?”秋霜建议道。 “哇,莲花还有蓝色和紫色的?”谷雨一脸惊奇。 “是啊,听说是番邦进贡来的,几百颗种子,只培养出两株来,稀奇的不得了。” 顾沅眉梢微动,轻声道,“我之前也听说过。这两株莲花格外名贵,陛下和皇后还分别给这两株莲花赐了名。” 秋霜笑吟吟道,“太子妃说的是,那一株紫色的,陛下赐名为旭日,至于那蓝色的,皇后娘娘赐名为皎月。” 顾沅兴致更浓,笑道,“来都来了,自然要看一眼。” 主仆一起往前头走去。 紫莲花与蓝莲花种植的地方格外不同,池子旁堆砌了一圈晶莹剔透如玉石般的围栏,水也是极其清澈的,还能瞧见几尾金红色的小鱼儿在水中嬉戏游动着,的确是风雅至极。 “主子,这两朵莲花可真漂亮啊。”谷雨一副长见识的惊喜模样。 秋霜之前远远见过几回,这次凑近了看,也一脸高兴,“是啊,太美了。” 顾沅静静地欣赏着,心想着晚上回去没事,可以画一副莲花图玩。 清风徐徐,淡紫色莲花与明蓝色莲花随着风微微摇曳,橙色霞光之下,宁静又柔美。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1] 倏然,一道熟悉的男声出现在身后。 顾沅愣了一愣,转过头,当看到一袭明黄色团龙纹袍的顺济帝时,心头一抖,赶忙屈膝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顺济帝缓步走到她面前,站定脚步,略显浑浊的眼眸盯着她那白皙娇嫩的脖颈,微微眯起,继续念道,“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2] 他最后那句话,似是浓重叹了口气,顾沅心下咯噔一沉,身子也下意识绷紧。 “不必多礼,起来吧。” 顺济帝伸出手,似要搀扶。 顾沅往后退了一步,缓缓起身,“谢父皇。” 她的头是一直低着的,她压根不敢抬头,此时心里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一下风景,没想到却遇见了顺济帝。 早知道如此,她就该直接回东宫的。 只是皇帝来了,怎么都没个人通报一声?就这样突然出现,真是吓人一跳! 顺济帝凝视着顾沅,她今日出门出的急,只随意梳妆一番,上着一条粉色大袖对襟罗纱衫,配着雾白色轻罗八幅湘裙,挽着堕马髻,斜插着两枚镶红宝石珍珠花钗,耳着一对东珠坠子,素雅清纯,站在碧色莲池旁站着,宛若粉荷仙子降临凡间。 真是美啊,这般低垂眉眼的姿态,就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太子可真是有福分,娶了个这样绝色的美人。 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以为收集天下各色美人,可那些女人与眼前的一比,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值一提。 可惜呐,若是他早些见着她,没准……这美人就是他的了。 “你今日怎么来这边了?”他温声问道。 “回父皇,儿臣去玉明殿探望五公主,正准备回东宫了。” 顾沅一板一眼的答,衣袖下的手不动声色的收拢。 她很不喜欢顺济帝看向她的目光,这种目光,毫不避讳,压根不是一个公爹对儿媳该有的眼神。 转念一想,若是正常的公爹,见着儿媳单独在这,只会避嫌的离开,哪里会像他这般,消无声息的往前凑呢。 她一颗心紧紧得吊着,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却只能尽量安慰自己。 没事的,这大庭广众之下,还有这么多宫人在身旁呢。 “噢,景阳胳膊摔到了是吧?她怎么样了?朕这两日政务繁忙,也抽不出空去瞧瞧她。” 顾沅心道,还政务繁忙呢,你这会儿不是闲着么,怎么不去看景阳。 面上却是不显,淡淡道,“御医说景阳的胳膊需要静养三月,其他的并无大碍。” 她已有些不耐与顺济帝继续废话,便福了福身子道,“父皇,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太子应当也回宫了,儿臣先行告退,省得他寻不到儿臣而担忧。” 她一口一个父皇儿臣,又特将太子扯进来,是何用意,顺济帝心头也清楚。 看着娇滴滴的小儿媳这般戒备,顺济帝反倒生了几分另类的趣味,他深深地感慨道,“太子可真是宠爱你啊。当初他在朕跟前苦苦跪了一日,又生生挨了五十棍子,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险些昏死过去也不改心意,非得娶你……也是,这般辛苦娶回来,自当要多疼爱些的。” 顾沅纤浓的睫毛猛地一颤,心头震惊。 跪了一日?五十棍子? 她怎么不知道这些事。 “殿下他……是何时求的父皇?”顾沅抬起脸,疑惑问道。 顺济帝盯着她那漂亮的小脸,半花白的眉毛挑起,道,“那赐婚圣旨是他向朕求的,你不知道?” 他又抚了抚胡子,长长的嗯了一声,“他大概是怕你知道了心疼。” 顾沅脑子一时乱糟糟的 那赐婚圣旨,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定下的,是他裴元彻亲自求来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骗了她? 50、 有风刮过,莲花清香越发浓郁。 顾沅使劲掐了掐手心,尽量让自己情绪稳定,轻声道,“多谢父皇告知儿臣此事。若无其他事,儿臣先行……” 不等她说完,顺济帝打断她,“来,陪朕到那边亭子坐坐。” 顾沅眉心猛地一跳,头发也一阵发麻,声线紧紧地绷着,“父皇,时辰不早了。” 这天眼瞧着都要黑了,他要她一个儿媳妇陪着坐,算怎么回事? 顺济帝毫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你嫁过来这么久,朕也没好好与你说上几句话。这回正好遇见了,也是有缘。” 顾沅越听,小脸越是泛白,只觉得恶心无比,有缘?呸。 秋霜谷雨等一众人也听得心惊肉跳,心里担心不已,又不敢上前——那可是皇帝啊! 见顾沅还杵着,顺济帝抬手,就要去拍她的肩膀。 顾沅一怔,又忙往后退了一步。 不料脚下一个没站稳,身子一晃,只听得“噗通”一声 “顾氏!” “太子妃!” “主子!” 那道淡粉色身影宛若一瓣莲花,倒在粼粼波光之下。 而在那粉色之下,又有一缕鲜红色,缓缓地晕开。 夕阳如血,最后一片霞光铺满碧妆池,半边瑟瑟半边红。 …… 在外忙碌奔波了一日,一回到东宫,裴元彻先在紫霄殿梳洗一番,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袍,之后才带着在宫外买的烧鸡和小礼物,直奔瑶光殿而去。 烧鸡自不用说,是顾沅喜欢吃的。 他还买了一支坠珍珠流苏金玉步摇,顾沅喜欢珍珠,所以他看到这支步摇的第一眼,就觉得她会喜欢。 裴元彻坐在轿辇上,从袖中拿出那块绣兰花的帕子摩挲着,心想着,也不知道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可有好好吃饭,可有念着他? 待会儿把这支步摇送给她,她一定会很高兴,他得亲手替她戴上才是。 这般想着,轿辇忽然抖了一下。 裴元彻浓眉拧起,刚想呵斥,就见李贵一只手指着前头,磕磕巴巴道,“殿、殿下…前头……” 裴元彻抬眼朝前看去。 只见前方,好几个御医急匆匆的走进瑶光殿,秋霜和谷雨两人亦步亦趋的跟着,红着眼,流着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裴元彻的心口忽得一阵刺痛,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停下!” 他呼吸粗重,沉声喊道。 轿辇忙放下,裴元彻攥紧手中的丝帕,三步并作两步,大步往瑶光殿走去。 “拜见殿下!” 瑶光殿宫人们见他来了,一道又一道的跪下。 直至内殿,看着满脸郁色的兰嬷嬷、刚放下药箱的御医、涕泗横流的秋霜和谷雨,还有 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的顾沅。 黑色瞳孔骤缩,裴元彻紧握着的拳头骨节泛白, “这是怎么回事?” 他语气平静,平静得令人背脊生寒,心惊胆战。 谷雨当即跪在地上,委屈哭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主子她掉池子里了……” 在谷雨断断续续的哭诉,以及秋霜的补充下,裴元彻弄清了来龙去脉。 顾沅不慎落入池中后,立刻有太监下去打捞,只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可问题是 她落水时,后脑勺不慎磕到那专门为紫蓝莲花砌的玉石围栏上。 “主子流了好多血,呜呜呜,等人捞上来,就昏迷不醒了。” 谷雨哭的不能自已,恨不得掉下池子里的是自己,让她替自家主子受这一份罪。 裴元彻盯着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人儿,漆黑的凤眸幽暗,墨色情绪剧烈的翻涌着,周身迸发出浓烈的杀意来。 呵,父皇? 好一个不知廉耻、不顾人伦的老东西。 他握紧拳,竭力克制着上前抱住顾沅的冲动,只缓步挪到御医身旁,语气冰冷道,“给她好好治,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孤摘了你们脑袋。” 御医们浑身一抖,赶忙应道,“臣等定然竭尽全力。” 裴元彻直直的站在一旁,不错眼的凝视着床上的顾沅,深邃的侧颜线条愈发冷硬。 半盏茶功夫后,御医们起身,请裴元彻移步殿外。 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后,御医们推出个代表,出来禀告病情:“殿下,太子妃没有溺水之症,但后脑遭到撞击,流血过多,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苏醒。臣等商议后,先给太子妃开几副补血治伤的汤药,以观后效。” “多久才能醒来。” “这……这……” 裴元彻掀起眼皮,冷冽的睨了御医一眼,“说。” 那御医心肝直打颤,冷汗涔涔道,“起码,得三五日吧。” “若三日后,太子妃没醒来,你们得死一个。”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御医们跪成一团,连连求饶。 裴元彻觉得吵闹,修长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眉心,眼底是掩不住的燥郁,“李贵,把他们带下去,熬药。” 李贵应诺。 裴元彻重新踏入内殿,嗓音低沉,“都出去。” 宫人们忙退下。 内殿顿时安静下来,掐丝珐琅花鸟香炉里燃着百合宫香,遮盖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以及,血腥味。 裴元彻走到床榻边,缓缓坐下。 昨日夜里她还窝在他的怀中,眉眼温柔,笑意盈盈,转眼间,她便这般虚弱又安静的躺着…… 粗粝指腹轻抚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他压低眉眼,温声唤着,“沅沅。”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谧。 “孤今早离开的时候,答应给你买烧鸡的,孤买回来了,还热着的。” “还有,孤给你买了一支步摇,是南海珍珠制成的,孤觉着你戴着一定很好看。” “……” 他宽大的手掌紧紧地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她的手很冰,明明是盛夏七月,那冷意却直直的侵入皮肤里。 “那个老东西这般辱你,孤会替你讨个公道的。” 他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轻吻着,狭长的凤眸好似冰冷的深渊般,泛着寒意。 按照前世的情况,顺济帝明年就会薨逝 死法,对外说是突发急病。 所谓突发急病,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罢了,只有寥寥几人知道,顺济帝为了一夜御三女,贪服壮-阳丹药,死于马上风。 反正都是要死的,他这个做儿子的,提早送他一程,让他体体面面的死,也算尽了孝道。 这一日,裴元彻衣不解带,守了顾沅整整一夜。 翌日清早,他报病,没去早朝。 顺济帝特命人送来一堆贵重补品,让他好好养病,保重身体。 裴元彻叩谢隆恩,暗地里将那些补品喂了狗。 这般又过了两日,直到第三日,顾沅还没醒来。 整个瑶光殿,乃至东宫,皆笼着一片肃杀之色。 御医们在殿外跪了一地,脸色灰败。 秋霜战战兢兢地送药,放在桌几上,偷偷瞥了一眼床边那个高大又尽显孤冷的身影,心底叹口气,又战战兢兢地退下。 像之前一样,裴元彻伸手拿起药碗,先灌了一口,然后俯身,一点一点的渡进顾沅的口中。 一口又一口,也不觉得苦涩。 等一碗药喂完,他拿着帕子,轻轻替她擦拭着嘴角,低声道,“还不醒么。” 他眼底泛起猩红的煞气,薄唇却是扬着的,语气轻柔的哄着她一般,“你一定会醒的,肯定是那些庸医无能,孤去杀了他们,再换些医术高明的。” 将帕子放在一侧,他起身往外走。 刚走两步,衣袖忽觉一阵牵扯。 裴元彻宽厚的背陡然僵住。 他徐徐的垂下眸,只见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拉着袍袖的一角。 她醒了。 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涌遍全身,他转过身,看着床上缓缓苏醒的人,眼角泛红,双拳紧握。 好半晌,才低哑的唤了声,“沅沅。” 床上的人依旧躺着,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他。 宛若琉璃般,耀耀生辉。 裴元彻心口温热,坐到她身旁,满是关怀的凝视着她,“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声音都放得很轻,小心翼翼的,唯恐大点声就会吓到她。 顾沅默不作声,只静静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他年轻,英俊,高大,双眸是热忱而纯粹的爱意,如炽热的火焰,快要将她融化。 他也狼狈,英挺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疲累,眼窝深陷,下巴也冒出一圈青色胡茬。 他就这样,不眠不休的守了她整整三个晚上。 这些,她都知道。 这三日,她的意识躲在躯壳中,能听到他与她说的每一句话,能感受到他的焦急与悲伤,可她……却不想苏醒。 她脑子很乱,乱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记得,她明明是死了的。 在她二十六岁那年,在她与裴元彻第一个孩子的忌日里,她饮了一杯鸩酒,选择解脱。 可她怎么又活了过来? 重新回到了十六岁,再一次嫁给了裴元彻,成了这东宫太子妃。 前世种种,与这辈子的种种,两拨记忆,在她的大脑中交错闪现,像是一团混乱交错的丝线。 她记得前世,裴元彻毁了她的名节,她与文明晏逃跑,被他抓了回来。 她想一死了之,他将她压在墙上,捏着她的下巴,警告她,“你若敢死,孤会让你的父母兄嫂,或者你的文哥哥,与你一同陪葬。孤说到做到的,你不信,尽可以试试。” 她不敢试,裴元彻就是个疯子,她不能拿亲人与无辜之人的性命去冒险。 她自暴自弃的想,既然他想娶她,那就娶吧。 她嫁给了他,在新婚夜,她发现她怀孕了。 孩子,便是在那一个噩梦般的夜晚留下的。 那一刻,她捂着小腹,心情很复杂,复杂到无法言喻。 裴元彻气得脸都绿了,质问她,这个孩子是她与文明晏的孽种么。 她只觉得可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带着报复的心理,对他道,“是啊。” 她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 他拳头捏得很紧很紧,狠狠地朝她砸来。 她以为他要打她,平静的闭上眼睛,心道,打吧打吧,最好打死她,反正情况也不能更糟糕了。 但拳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用力的砸在床边。 “砰”的一声,那精致的雕着龙凤的床柱,裂开了一大块。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答流出。 他恨得眼睛发红,抱着她,发疯般吻着她,占有着,掠夺着。 比那个风雨大作的中秋夜,更加狠辣。 之后过了段日子,他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了下来,待她浓情蜜意,温声细语。 直到有一天,他端来了一碗药。 他温柔的诱哄着她,“沅沅,喝下这碗药,我们重新开始。” 那是一碗堕胎药。 她颤抖着打翻那碗药,指着他的鼻子叫他滚。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紧紧地捏着她的手腕,眸中是疯狂的执着,又带着几分卑微的祈求,“这药是孤特地找人配的,对身子损害很小。咱们再好好调养,还是会有孩子的……属于我们俩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他癫狂的眼神,让她害怕。 最后那碗药,她以死相逼,到底没喝下去。 她原以为,他该死心了。 不曾想,她听到了文明晏的死讯。 人一派去儋州,就死在了半路,说是巧合,简直巧合得过分。 她毫不怀疑,裴元彻干得出这事。 他就是个疯子,杀个人而已,对他来说算什么。 他连她腹中的孩子都想杀了,遑论文明晏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沅沅?” 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顾沅蓦得回过神来。 再看眼前这张脸,眸光不由得闪了闪,身子也下意识往里缩了下。 是了,这一世的他,也很可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与前世不一样了,但他依旧是使了手段,她才嫁给他的。 文明晏突然调去秦州,皇帝突然赐婚,这一切,都是他的手段。至于背后,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顾沅咬着下唇,心绪复杂。 裴元彻看到她这受惊慌张的模样,一阵心疼。 又是被顺济帝膈应,又是掉入池中,她肯定被吓到了,可怜见的。 他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哄道,“沅沅不怕,没事了,孤在呢。” 对于他这般亲密,顾沅潜意识有些排斥。 她轻轻挣了一下,纤长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绪,小声道,“我渴,还饿。” 裴元彻一怔,眸色暗了暗,“好,你先躺着,孤去给你倒水,顺便叫人送膳。” 他扶着她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开。 待他出去后,顾沅重重的闭上了眼。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湮湿了枕套上绣着的鸳鸯戏水。 51、 得知太子妃醒来,殿外跪着的御医们都长舒了一口气,真是老天开眼,上苍保佑,他们的脑袋可以继续挂在脖子上了。 进内殿给太子妃诊断一番后,御医恭敬对裴元彻道,“太子妃如今已经苏醒,便没有大碍了。就是后脑勺的伤口需要好生养着,饮食也需忌口,按时服药,慢慢调养即可。” 裴元彻语气淡漠道,“这回算你们走运。滚下去开方子罢。” 御医们麻溜的闪了。 饭食也端了上来,都是些滋补又不油腻的汤汤水水。 裴元彻想要喂顾沅,顾沅却摇摇头,白着一张小脸看向他,挤出一抹虚弱的笑,“殿下,我这里有谷雨与秋霜服侍便是。这几日你也累着了,先去梳洗歇息会儿吧。” 见顾沅刚醒来就惦念着他,裴元彻眉心微动,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没事,孤看你用过膳后再去休息。” 顾沅抿了抿唇,轻声道,“殿下这般为我,我心头有愧……” 裴元彻见她眼圈微红,怕她会自责的掉眼泪,只得站起身来,“好,好,孤先回去梳洗,好好睡上一觉,再来陪你。” 顾沅这才朝他点点头。 待裴元彻离开后,她眸中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殿外,天色蔚蓝,万里无云。 裴元彻盯着着好天气,前几日垒在胸口的郁气也烟消云散了。 守在门口的李贵见太子爷这么快就出来了,还有些诧异,忙凑上前,察言观色道,“太子爷,太子妃不是才醒么,您不多陪陪?” 裴元彻淡淡瞥了他一眼,面上浮现几分得色,“你懂什么,太子妃怕孤累着,让孤先歇息。” 李贵先是错愕,旋即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哎哟,奴才蠢笨,竟没想到这层。还是太子妃心细,时时刻刻都惦念着殿下您的身体,殿下待太子妃情深义重,太子妃也待太子情意绵绵,真是珠联玉映,佳偶天成呐!” 裴元彻薄唇微掀,哼笑道,“贫嘴。”心里却熨帖极了。 他想,沅沅应该爱上他了吧。 .…. “主子,您多吃些,这几日您瘦了一大圈,可得多补一补。”谷雨红着眼圈道。 “是啊,这些日子奴婢们真是担心极了。”秋霜在一旁轻轻打着扇子,想起当日太子妃落水的事,依旧心有余悸。 顾沅的目光依次在谷雨、秋霜的脸上扫过,时隔这么多年,再次见到这两张熟悉的脸庞,她心头也是感慨极了。 尤其是见到谷雨的小圆脸光洁如初,没有半点疤痕,她更是欣慰。 前世她与裴元彻争吵时,裴元彻火气上来,打翻了炭盆,谷雨一心护主,脸上被四溅的炭火灼了一块。虽然用了上好的祛疤药膏,可下巴处还是留下一块浅浅的印子。 顾沅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的碧玉羹,朝她们安抚的笑,“好了,你们也别哭鼻子了,我现在不是没事了么。” 谷雨点点头,“主子您是有福的!” 顾沅用完膳,又询问这几日外头的情况。 秋霜压低声音道,“太子妃您掉入池子的事,被压了下来。”她伸手指了指天。 顾沅心下明了,这事只能这般处理 虽然是她不小心脚滑跌入池子,但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老皇帝不顾伦理逼迫儿媳妇,儿媳不堪受辱,自跳池塘以存清白。 这等皇家丑闻传出去,丢得不单单是顺济帝一个人的脸,裴元彻与她都会受人指摘,甚至于她娘家永平侯府也会被人议论。 “对外只说太子病了,太子妃您这几日一直在东宫照顾太子。皇后娘娘和五公主也来探望过,但都被挡在了外头……这事,她们也不知道。” 见秋霜凝重的神色,顾沅忽然想到一事,蹙眉问道,“那日随行的宫人们呢?” 一提到这个,秋霜和谷雨皆面露惊惧,双腿都发颤。 好半晌,秋霜才艰涩开口道,“他们都……都被处置了……奴婢与谷雨,是殿下保下的,不然……” 不然她们俩也难逃一死。 顾沅虽然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颗心还是沉了沉,将手中汤碗放在一侧,她沉声道,“叫兰嬷嬷从我账上拨出一笔银子,好生安顿他们的后事。” 待谷雨与秋霜将碗碟撤下,顾沅便让她们退下,“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寝殿内很快安静下来。 顾沅缓步走到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打磨细致的镜中,她的脸庞是那样的年轻。 脑袋后缠着一圈的白纱布,巴掌般的脸颊苍白,只有嘴唇稍红,瞧着有几分鲜活气息。 她静静地坐在镜前,梳理着脑子里的那些事。 根据顺济帝的话,她可以确定,赐婚这事,是裴元彻在背后搞的鬼。 回想这一世,从第一次与裴元彻相见,再到这两个月来,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第一次如意楼初见,他主持公道。第二次曲江池畔,他被她的风筝砸中;第三次书肆相见,他冒雨送风筝,情绪失态。还有端午节那日,裴元彻对周明缈那强烈的杀意,还有他们成婚后,他发誓只守着她一人,再不会纳其他女人…… 对了,还有他相中谢纶给五公主当夫婿。又突然问素素,关于陆小侯爷的问题…… 在她的印象中,裴元彻从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且他从没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在他眼中,那些妃妾不过是些逗趣的玩意儿,小猫小狗似的,就是不碰,也能当个花瓶摆设放着,他是太子,后来又成了皇帝,后宫空荡荡算是怎么回事。 不过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又爱挑事,他怕她心烦劳累,就想遣散后宫,让她们削了头发去当庵子当尼姑。 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做事由着性子来,总不会想她的难处 那段时间,那群女人一个个跪在她的凤仪宫门口哭嚎着,倒弄得她是什么大恶人一般。 她不想管,但裴元彻管的方式太粗暴,命人将那群女人拖走,有闹得凶的,直接一剑杀了,听说脖子的血喷的老高。 她不能再让裴元彻疯下去,只能求裴元彻别再折腾后宫,她作为皇后,能管理好后宫,他这才消停。 回想前世的裴元彻,再想到这辈子的,顾沅觉得,这辈子的裴元彻倒还像是个正常人。 但就是太正常了,反而不对劲。 一个胆大的猜测隐隐约约在顾沅的心中冒出 既然她可以重生,那裴元彻他会不会也是? 不然这辈子的他,怎么与前世那样的不同。 这个念头一出,顾沅心情愈发复杂。 .…. 很快入了夜,半暗半明的天空一片浓郁的紫红色,一弯新月在云后淡淡显露。 裴元彻心情愉悦的来了瑶光殿。 刮了胡子,沐浴更衣,换了熏香的衣袍,睡了一个囫囵觉,整个人又精神奕奕的,再无之前的颓废之色。 他走到门外,见谷雨和秋霜守在门口,便问道,“太子妃在里头歇息?” 秋霜垂眼答道,“是。” “今日孤走后,她都做了些什么?” “主子用了午膳后,就说要歇息,奴婢进去送了一回茶水,她就坐在镜子前,似是在想事。” 裴元彻低低嗯了一声,吩咐道,“准备晚膳。” 他推门走了进去。 外殿的灯盏点亮了,内殿却是昏暗的,窗牖半开,朦胧的光线从外头照进来。 床帷间,烟霞色幔帐静静地垂着,地上摆着一双青色缎缉线绣凤纹鞋。 还在睡么。 裴元彻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床榻边,掀开幔帐。 只见昏昏床榻间,那娇小的身躯侧卧着,膝盖曲着,缩成小小一团,秋香色薄被只遮了她半边身子,另半边,是她那头乌黑如缎子般的长发。 似乎做了噩梦,她的眉心紧蹙着。 见她睡得这般不安稳,裴元彻一阵心疼。 他在床边坐下,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她的眉心,一点一点,想帮她抚平。 掌下那纤浓的睫毛颤了颤,那双乌黑的眸子缓缓睁开,像是蒙着一层水光般,刚看到他时还懵了一下,旋即她的脸色白了白,脸也往一侧避开。 裴元彻的手僵在空中。 默了默,他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沅沅,别怕,是孤。” 顾沅清醒过来,小手紧捏着被子,朝他挤出一个笑,“殿下,你来了。” 裴元彻往里坐了些,伸手将她捞入怀中,亲昵道,“做噩梦了?” 顾沅低低嗯了一声。 她做噩梦了,梦到她的儿子,她乖巧的宣儿,小小的人,才五岁。 明明上午还笑着凑到她身边,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奶声奶气的说,弟弟在母后的肚子里要乖乖地哦,哥哥给你背三字经。到了傍晚,他就成了一具冰凉凉的尸体,小小的手中还捏着一把小花儿,他想摘回去给他母后的。 她抱着宣儿的尸体,眼泪止不住的掉,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啊。 裴元彻将她怀中的宣儿抱走,叫人收殓,又按着她的肩膀,叫她振作,叫她为着身体着想,为着肚子里的另一个着想。 振作?她要怎么振作,她的孩子没了啊。 她的宣儿那样乖,那么懂事,知道父皇不喜欢他,他背地里偷偷掉眼泪,转脸将眼泪一擦,在她面前装没事人似的,朝她笑,反倒替她擦眼泪,让她不要因为他,跟他父皇吵架。 她用拳头去砸裴元彻,让他将宣儿还给她,好好的孩子怎么会突发哮喘,说没就没了呢。 他杀了一大批的宫人,却无法将孩子还给她。 他给她喂安胎药,盯着她的眼睛,叫她别闹了,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一个新的孩子。 她好恨呐,恨这个孩子来的不合时宜,恨她怎么不能去陪她的宣儿一起去死。 五岁的孩子,孤孤单单的走黄泉路,她舍不得啊。 想到那充斥着痛苦的梦,顾沅掐紧了手心,从裴元彻的怀中挣脱。 裴元彻按着她的肩膀,脸贴着她的发,嘴唇靠着她的耳垂,气息灼热道,“别动,让孤好好抱抱你。” 顾沅身子一僵,她强压下心头情绪,低声道,“殿下,该用晚膳了。” “嗯,再抱一会儿。” “我饿了。” “……” 裴元彻深深地吸了一口她发间的馨香,又吻了吻她的脸颊,好歹松开了她,“好,先用膳。” 顾沅坐直了身子,心头才松口气,又听男人道,“今晚搂着你,好好睡个安稳觉。” 52、 晚膳备得都是些好克化的,顾沅有心事,只随便吃了一些。 裴元彻见她心不在焉的,替她添菜,黑眸盯着她尖尖的下巴,淡声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顾沅摇了摇头,“刚醒来,吃不下太多。” 裴元彻放下筷子,舀了一碗紫参乌鸡汤,递给她,“这几日你瘦了不少,既吃不下,就喝点汤。” 他的目光直直的看向她,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多谢殿下。”顾沅接过,慢慢的喝着。 用过晚膳后,裴元彻握着她的手,在庭外散步,晚风吹动庭前海棠花,送来淡淡的清香。 不多时,秋霜上前提醒,“殿下,太子妃,药熬好了。” 裴元彻嗯了一声,搂着顾沅的肩膀,“走吧,回屋喝药。” 两人一道回屋。 看着红漆托盘上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顾沅眉心微蹙。 裴元彻注意到这点,戏谑的看她道,“良药苦口,若是你自己喝不下去,孤来喂你?” 说着,他伸手伸向药碗。 想到这几日他喂药的方式,顾沅脸颊微烫,忙道,“不敢劳烦殿下,我自己喝便是。” 她端过药碗,一口气闷了下去。 这边才放下药碗,一枚带着糖霜的杏脯便递到了唇边,裴元彻好整以暇看着她,“张嘴。” 她轻启嘴唇,果脯的甜味就在舌尖弥漫着。 “若是还苦,就多吃两枚。” “一枚就够了。” 顾沅将嘴里的果脯吃完,沉默的坐着。 便是与他做了两世的夫妻,她依旧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也不知现在该与他说些什么。 她觉得尴尬,裴元彻却半点没感觉一般,等她喝过香茶漱口后,单手支着下巴,慵懒道,“你今日才醒来,得多多休息。不如让她们伺候你沐浴,早些歇息?” 顾沅水眸扑闪一下,想着早点歇息,总比这般大眼瞪小眼的坐着发愣要好,便点头道,“也好。” 秋霜和谷雨扶着她去净房沐浴,想到晚上得与他同床共寝,顾沅下意识拖延着时间。 可再怎么拖,还是得面对。 半个时辰后,她换好寝衣回到寝殿时,寝殿内并无裴元彻的身影。 一问宫人,才知他将这几日积压的政务搬到了瑶光殿,这会儿正在书房处理。 顾沅稍稍松口气,自顾自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睡下。 她盯着帐子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婴戏图,自我催眠着,睡吧睡吧,快点睡着,睡着了就不用面对他了。 或许是白日睡了太久,又或是心理作用,她越想睡,大脑却越发的清醒。 这一清醒,她又忍不住去想从前的事。 想到前世她与裴元彻的十年牵绊,想到她的两个孩子,想到她的父母兄嫂,还有素素月娘她们…… 忽然,身旁的床榻往下陷了一些。 她睫毛微颤,并未睁开眼。 男人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涌入鼻尖,下一刻,她被一双手拉入了一个坚硬温热的怀抱中。 “还没睡,在等孤?”他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顾沅抿着唇,很想继续装睡,但她清楚他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只好睁开眼,低低的嗯了一声。 幔帐放了下来,床帷间光线晦暗,他宽大的身躯将她紧紧地圈住,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俩人似的。 裴元彻的下巴抵着她的发,温声道,“你醒来后,好像与孤疏远了些。是在生孤的气么?” 顾沅心头一跳,他察觉到了什么? 不等她答,裴元彻又道,“这次是孤没有护好你,害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你放心,这笔账,孤迟早会替你讨回来的。” 他语气森然,顾沅更是心惊,思忖片刻,轻声道,“殿下,是我不慎脚滑才跌入池中。” 裴元彻低头,唇瓣滑过她的脸颊,极尽亲昵,“往后若非必要,你少往那边去。好了,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你没事,便是万幸。” 顾沅偏了偏头,想避开他的触碰,却又怕表现得太明显,惹他怀疑 她重活一世的事,实在匪夷所思,若是让人知晓,保不齐会惹来什么麻烦。 何况,她这会儿也不确定裴元彻是不是与她同样的情况。 若他不是,自己态度突然转变,他没准以为她被邪祟上身了。 若他也是重生的,那……就更麻烦了! 略作思索,顾沅两只手抵在他的胸口,轻声道,“殿下,前几日我去找景阳,她想让你安排一番,让她与谢国公见上一面。” 裴元彻轻抚着她的发,沉吟片刻,道,“孤知道了。” “那你答应了?” “嗯,赐婚圣旨不日就下来了,他们见上一面,彼此熟悉一下也好。” “殿下,你……你为何看中谢国公?” 顾沅试探的问,见他没立刻答,又补充道,“唔,我是觉得陇西那么远,她若是嫁过去了,日后想见一面都难。而且我上次与景阳聊了,她也不愿意远嫁,更想在长安找个驸马。殿下,你就她一个妹妹,怎么舍得让她远嫁呢?” 裴元彻道,“谢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景阳嫁给他不会错的。” 顾沅蹙眉道,“谢国公有才干不假,但这与景阳嫁给他,有何干系?” 裴元彻一噎。 他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怀中的顾沅。 她低着头,他一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静默片刻,他抬手捏了捏她的小脸,语气有些无奈,“你今日的问题有些多。” 顾沅抿了抿唇,小声道,“我只是看景阳不大乐意……” “你才刚醒来,最重要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他的事情不要去想了。” 顾沅听出他不愿再提这话题,也不好再继续问。 “乖,睡吧。”裴元彻吻了吻她的眉心,沉声道,“这几日孤都没睡好,只有抱着你,孤才能好好睡个安稳觉。” 他这般温情脉脉的的样子,让顾沅有些无所适从。 她强迫自己适应他的怀抱,闭上眼睛。 前世,他们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最开始嫁给他,她不想与他同床共寝,冷脸对他,他也不在乎,硬是赖在她殿中。 后来他似是受不住了,摔门离开,跑到其他妃妾的殿里去。 她原以为能得个清静,不曾想半夜他又跑了回来,钻进她的被窝,咬牙切齿的压着她,骂她没良心,骂她不识好歹。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大半夜憋着火气无处发泄,不去抱那些千娇百媚的妃妾,跑来骂她个有身孕的? 不过经过那一回,她再怎么冷淡待他,他也无所谓了。天一黑,就往她殿里来,陪她用晚膳,钻她的被窝。 他那个时候也喜欢抱着她睡,但大都是等她睡着了,他才凑上前抱着她。通常那个时候她困得厉害,也懒得与他计较,大半夜吵架,她也累。 反正第二天醒来时,他早已离开了。 这般乱糟糟的想着,耳畔传来男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顾沅稍稍抬眼,借着幔帐透进来的淡淡光线,凝视着男人深邃的轮廓。 他阖着眼,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无疑是极其英俊的。 若她没有记起前世种种,这一世,她应当会好好与他过吧? 起码在落入池塘之前,她还想着,去敬他、爱他,替他生儿育女,替他收拾去江南的箱笼,替他管理东宫庶务,在东宫乖乖等他回来。 但现在,她有了前世的记忆。 她清楚的知道,身侧的男人不是什么善类,他是个控制欲极强,不择手段的疯子。 为了得到她,他卑劣的毁了她的清白,用她的家人威胁她,还杀了无辜的文明晏。为了逼她接受宣儿离世的事实,他将她锁在殿中,不让她见任何人,待她生下第二个孩子,他才解除禁令…… 那段日子,暗无天日,浑浑噩噩,她觉得她快要疯了。 在那金碧辉煌又空空荡荡的大殿中,她挺着个大肚子,枯坐着,一天又一天。 她经常想,她为什么还活着呢?这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任何事引不起她半点兴趣,她在这个怎样都摆脱不了的金笼子里,苟延残喘着。 她好几次寻死,都被救了回来。 裴元彻抱着她,眼尾发红,命令着她好好活着,不然就杀了伺候的宫人,牵连她的家人。 他总是这般威胁她,她也就不再寻死了。 后来她生下了延儿,他欣喜若狂,抱着小襁褓看了又看,一会儿与她道谢,一会儿又夸孩子,说眼睛像她,鼻子和下巴像他。 他是那样的宠爱延儿,当天就封延儿为太子,又宣告百官,大赦天下。 延,是他给孩子取的名字,延续血脉的意思。 他越是宠爱延儿,她越是自责,越觉得对不起宣儿,她是个糟糕透顶的母亲 如果她没有争一时之气,告诉裴元彻实情,那他应该也很宠爱宣儿的。 都怪她,都是她的错…… 她半点没有因为延儿的诞生而振作,反而陷入了更压抑的情绪中。 仿若掉入了泥淖中,她努力挣扎着,却越陷越深,无法呼吸。 后来,周明缈跑来告诉她,宣儿的死,是裴元彻一手操纵的。他一直对宣儿的存在耿耿于怀,见她再度怀孕,便想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腾出一个“嫡长子”的位置。 她信吗,也不尽然。 但她也不想去问裴元彻了,问了也没意义,无论是不是他,她的宣儿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底,都怪她这个母亲太差劲了,没有保护好他。 她真的很累了,不想再面对这一切,她只想去陪她的宣儿,向他赔罪,所以她选择服毒自尽,来逃避一切。 .…. 忘记前世一切,这辈子与裴元彻好好过吗? 不,她做不到。 上辈子的纠缠已经够了,她这辈子不想再与他纠缠了,他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虽说她现在已经嫁给了他,所幸的是,现在他们还没孩子…… 顾沅咬了咬唇,深深地凝视着身侧熟睡的男人,无论如何,她得想个办法,离开他。 反正她都已经死过了一回,既然重来一世,她怎么也得换个活法,为自己活一次。 心头做下决定,顾沅动了动身子,轻手轻脚的从他怀中挣脱。 她这边刚起身,手腕忽然被抓住。 顾沅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去。 只见上一刻还熟睡的男人睁开了眼睛,眸色深沉,凤眸稍挑,薄唇掀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笑得完全不似平日那般,“沅沅,你要去哪?” 53、 顾沅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醒了? 面对他幽暗的眸光,她迅速镇定下来,放软了嗓音,“我口渴,想起来倒杯水喝。” 光线昏沉,她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殿下,你捏疼我了,是我吵醒你了么……”她挣了挣手腕,语气透着无辜。 裴元彻回过神来,松开她的手腕,也坐起身来。 他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沉声道,“口渴与孤说一声便是,孤给你倒。” 顾沅靠着柔软的枕头,看着男人宽阔的背,小声道,“我怕扰了殿下歇息。” “无妨。” 裴元彻说着,掀开烟霞色幔帐,随手挂在金钩上,踏鞋往外走。 不多时,他端了杯温水回来,在床边坐下后,径直递到顾沅的唇边。 顾沅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淡的望向她,她垂下眸,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裴元彻见她只饮了一半,便端起茶杯,将剩下半杯喝了。 见顾沅看着他,他淡淡的解释了一句,“孤也有些渴了。” 顾沅抿了抿唇,没多说,只垂下头,将被子往身上稍稍拉了些。 不一会儿,裴元彻重新在她身旁躺下,动作娴熟的将她拥入怀中,温声道,“以后半夜想喝水,或是别的什么事,记得叫醒孤。” “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孤不觉得打扰。” 他大掌轻轻拍了下她的臀,语调满是慵懒,“好了,睡觉。” 这轻佻的动作让顾沅僵了一瞬,心头骂了句不要脸,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这回,她没再乱动,而是保持着依偎的姿势,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泛着蟹壳青色,身侧早已不见裴元彻的身影。 他已经三天没上朝了,现在她恢复了,他也该处理正事去。 这日的天气依旧闷热得很,就算殿内用了冰,也闷得人心慌。 午膳过后,顾沅就坐在书桌前刻章。 练字与雕刻印章,是她的两大爱好。 她心情好时,爱作画练字;心情烦闷时,就会摸一块玉石或是木头开始雕刻,这个过程能让她的心变得沉静下来,有助于她思考。 就比如现下,她就在思考着,既然已经决定逃离裴元彻的掌控,那她该怎么逃? 若她还没嫁进东宫,大可直接削了头发去当姑子,圣旨总不能逼着尼姑嫁人。 可现在,她已经嫁给了他。这就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涉到永平侯府。 她要是直接跑了,侯府难逃其咎。更何况,她现在居于深宫,重重宫禁,可不是说逃就逃的。 直接逃跑这条路,行不通。 那就只剩下另外一条路——诈死。 顾沅面色严肃,手中捏着刻刀,一笔一划,细细在那块精巧的墨玉石上雕刻着,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傍晚时分,裴元彻踏着夕阳来到瑶光殿。 “听说你刻了一日的章?” 裴元彻掀袍,大马金刀的坐在榻上,见顾沅要坐在他对面,他朝她伸出手来。 顾沅眸光微闪,缓缓走到他身旁,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捏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熟练地勾住她的腰,将她环抱在腿上,像是抱孩子般。 “这手上的伤,是今儿个弄的?”他盯着她指间小小的伤口,浓眉紧拧着,“刻了些什么,拿来孤瞧瞧?” “闲来无事,刻来玩玩罢了。”顾沅抬眸,看了一眼谷雨。 谷雨会意,很快将那枚小小的印章呈了上来。 裴元彻接过那不到一掌长的精巧印章,凤眸微眯,凝视着下头刻的几个字,念了出来,“琴瑟和鸣。” 他眉梢挑起,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向顾沅,“将这送给孤如何?” 顾沅尴尬的扯了下嘴角,“我是打算刻来送给景阳的。” 裴元彻面露不悦,“你还未送过孤礼物。” 顾沅,“……” “这个章孤要了,改明儿你得空了,再刻一个给她便是。”他不容置喙道。 拿那小小的印章把玩了片刻,也不知道又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他挥手将宫人挥退,俯身搂着顾沅亲了好几下。 顾沅被他亲的有些懵,等他要吻她的唇,她回过神来,伸手直接捂住了嘴。 裴元彻黑眸一眯,似是有些不虞。 顾沅心头猛跳了两下,讪讪的缩回手,乌黑的眸子盈盈盯着他,轻声道,“殿下,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与你商量。” 裴元彻见着她眉眼间的认真,低低道,“什么事?” 顾沅鼓起勇气般,迎上他的目光,“我想与你一同去江南。” 裴元彻微怔,端详她半晌,他粗粝的手指抚上她白皙的小脸,散漫的问道,“之前孤要你一同去,你不是不答应么?怎的改变了主意。” 他的轻抚弄得她的脸颊痒痒的,顾沅压住想把他手拍开的冲动,咬了咬唇,水眸潋滟的望着他,“我怕。”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裴元彻神色一凛。 他手中动作停下,又见顾沅委屈巴巴道,“殿下,我不敢一个人在宫里。你这一去就是三个月,万一,万一父皇那边……” 她没说下去,脸颊涨得通红,眼圈也红红的,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裴元彻心头一软,忙揽住她的肩,将她按入怀中,轻哄道,“不怕。” 顾沅纤浓的睫毛垂下,遮住眸中的清冷,两条软绵绵的手臂环抱住他的腰,柔声道,“殿下,带我一同去吧,我保证乖乖地,不会给你添麻烦。平日你若是出门办事,我就在住处等你回来……” 她的声音软糯怜人,勾得人心痒痒。 裴元彻本就不舍得与她分开,如今见她这可怜害怕的模样,更是心疼不已。 说实话,他也不能完全放心将顾沅一个人留在宫中,谁知道紫宸宫那老东西会不会色-胆包天,做出些什么混账事来。 黑眸冷了几分,他沉声道,“好,孤带你一起去江南。” 顾沅心头松口气,这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 按照她的想法,在宫内搞诈死,难度太高,且长安作为皇城,各处的守卫都是一等一的严密,她逃跑也是个难事。 但在江南,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起码临时居住的府邸护卫肯定没有皇宫那么严密,她若想出门,也比在长安自由的多 只要与裴元彻撒撒娇,说几句软乎话,他九成九会答应。 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此去江南,她还得与他虚与委蛇一路,不能露出马脚,惹他怀疑。 一想到这,顾沅有些心累。 但转念想到以后的自由生活,便觉得忍这一时,算不得什么。 缓了缓心神,顾沅露出一抹柔柔的笑容,扬起小脑袋,看向裴元彻,“殿下,你对我真好。” 这一笑,笑得裴元彻身子都酥了半边。 他修长的手指捏起她的下巴,盯着那樱桃般娇滴滴的唇瓣,喉结上下滚了滚,下一刻,狠狠地吻了上去。 顾沅呆住。 男人疯狂索取着,呼吸粗/重,辗转缠/绵。 等他的手滑入她的衣襟,她瞳孔猛缩,按住他的手,“殿、殿下,不……不行……我头还疼……” 裴元彻动作一顿,黑眸扫过她头上缠着的纱布,眸中的欲/念也渐渐压下,恢复清明。 若不是念及她才苏醒,他定要将她抱去床上,好好折腾一阵。 他松开她的下巴,俯下身,高挺的鼻梁埋在她柔软的脖颈处,鼻尖盈满她身上的馨香。 强压下。身体那阵燥热,他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垂,哑声道,“先不碰你,等你伤好了,孤再好好疼你。” 54、 东宫,紫澜阁。 镏金鹤擎博山炉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窗牖大开,明净的阳光透过碧影纱照进阁内。 一张红木雕平头桌两边,谢纶和五公主相对而坐,一个神态自若,举止优雅;一个满脸郁闷,浑身不自在。 他们已经谈了半盏茶功夫了。 五公主挂着个胳膊,喝完杯中最后半盏乌梅饮,一双杏眼直勾勾看向对面的男人,“你既然答应三年后再来迎娶,就要信守承诺。” 谢纶道,“公主放心,只要你愿意嫁,三年,臣还是等得起的。” 五公主撇了撇唇,小声嘀咕着,“真是搞不懂你,看中我哪儿了,莫名其妙的。” 谢纶耳尖,修长的手指轻叩了下桌面,解释道,“臣看中公主有情有义。” 五公主,“……?” 难道他指的是寿宴那晚的事? 就为这? 她嘴角抽了抽,呵呵道,“那谢国公择妻未免草率了些。” “臣父母早逝,族中长辈所挑的女子大都无趣。公主出身高贵,生的花容月貌,性情活泼可爱,你我又格外的有缘……”谢纶挑起眉梢,含着笑意看她,“臣很期待你嫁过来的日子。” 他笑吟吟的,五公主却觉得背后嗖嗖冒寒气。 这人明明生的端庄俊朗,与别人说话时也一副正派,唯独每次朝她笑时,就像只老谋深算的大狐狸,憋着坏想算计她似的。 她避开他的目光,虚张声势般的拔高音调,“嫁过去还早呢,三年后再说。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那……那我就先走了。” 她站起身来,又看他一眼,“你记得跟我父皇说啊!” “不敢忘。” 谢纶施施然起身,朝她一作揖,“臣恭送公主,公主慢走。” 五公主捏了捏手中的帕子,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便抿着嘴角,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好远,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看来的炽热视线。 一想到他那又邪又痞的笑,她伸手按着莫名发烫的脸颊,闷闷腹诽道,军队里出来的莽夫,果真粗鄙无礼。 唉,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嫁给这样一位夫婿 “虽说他没有陆小侯爷皮相俊秀,但长得也不赖,家世也好,自个儿也有本事……无礼是无礼了些,但还能沟通,我跟他说我这会儿年纪尚小,想再在长安留三年,他也答应了。” 从紫澜阁出来后,五公主径直去了瑶光殿,闲适自然的坐在长榻边与顾沅分享着她与谢纶的谈话。 “唉,嫁谁不是嫁。相比嫁去燕北苦寒之地的大姐姐,还有所嫁非人的二姐姐,我嫁去陇西,好像也没那么坏。” 顾沅见她托着腮帮子自我安慰着,温声安慰道,“你能想通那就最好了。我也打听了一些谢国公的事,他品行高尚,无不良癖好,你嫁过去也没有公婆要侍奉,尽可安心当你的国公夫人。” 上辈子,景阳这个小姑子是为了借陇西府的兵力,才答应嫁给谢纶。 那时的谢纶还结过一门亲事,正妻进门当日就暴毙,给他“克父克母”的天煞命格又添了一项“克妻”的恶名。就算国公府煊赫势大,克妻之名一出,没几个世家贵女愿意嫁去送死。 景阳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嫁过去的。 顾沅还记得前世景阳出嫁时,拉着她的手,哭哭啼啼说了一大通,大意是让她与裴元彻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吵架。 她最后一句话是,“若我此去没了,皇兄在这世上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了。他虽性情冷漠了些,手段狠辣了些,但我看得出,他待你真是掏心掏肺,连命都能豁出去的。” 隔了两辈子,顾沅也不知道她为何还将这句话记得这么清楚。 “皇嫂,皇嫂?” “嗯……”顾沅堪堪回过神,面前是五公主疑惑的表情。 “我与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顾沅朝她笑了笑,“你刚才说了什么?” 五公主道,“我说你脑袋上的伤恢复得如何了?要我说,你还是在宫里好好休养,何必要与我皇兄下江南呢?江南好玩归好玩,但皇兄此去是有公务在身,也不能陪着你玩呀。” 顾沅垂下眼眸,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轻声道,“我与殿下刚成婚不久,想到要与他分别那么久,我不舍得。” 五公主嘴里塞着桃花酥,乍一听到这话,差点没呛住。 她咳了两下,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打量了顾沅一番,将桃花酥咽下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江南出美人,秦淮有名妓,扬州有瘦马,你是不是怕我皇兄在外面收别的女人呀?” 顾沅倒没想过这个,既然五公主这般说了,她也懒得解释,就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五公主给了她一个“我懂你”的眼神,说道,“那你还是一同去比较好,听说那些女人可会勾人了,你可多留心点。” “公主不想殿下多纳妃妾?” “那当然了!虽说他是我皇兄,但我是个女人,又与你处得不错,这方面我自然是偏你这边的。” 闻言,顾沅眸光闪动,有些诧异,又有些暖心。 前世她与景阳的关系算不上好。 景阳看不上她,觉得她矫情做作,嫁到东宫,受尽荣宠,却还冷着一张脸,总与裴元彻争吵冷战,实在是不识抬举。 但碍于裴元彻的关系,景阳对她也不敢冒犯,只不冷不淡,点头之交。 没想到这辈子,小姑子竟会说出偏向自己的话来。 顾沅朝五公主友好的笑了笑,又命谷雨将她新雕刻的印章取来。 “这个是我做的,送给你玩。” 五公主接过那枚羊脂白玉的圆形印章,念道,“鹣,鲽,情,深……” 顾沅道,“是对你与谢国公的祝福。” 这印章雕刻的精巧,上头还有雁纹,上好的白玉触手生温。 五公主稀罕得很,放手上把玩了一阵,“你竟然还会刻章?” 顾沅笑道,“你喜欢么?” “就……还行吧。”五公主努了努嘴,将印章收进小荷包里,又一本正经的看向顾沅,“这个我收下了,但这不是添妆哦,等我出嫁,你个当皇嫂的,可得给我备一份丰厚的嫁礼,别想拿这个小东西糊弄我。” 顾沅含糊的笑了笑,心头不无遗憾的想,这辈子怕是不能给你添妆,也不能送你出嫁了,但你与谢纶一定会幸福的。 这边厢姑嫂俩聊有说有笑,另一边的凤仪宫,却是一片肃穆。 裴元彻面无表情的将顾沅受伤的原委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一袭玫紫色金丝凤袍的崔皇后端坐在宝座上,握紧了扶手,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 待裴元彻言毕,她伸手捏了捏眉心,神色凝重道,“既然你决定带她去江南,那就带吧。你带在身边也好,不然你父皇要是真鬼迷了心窍,我也不一定能护住你的心肝儿。” 丢人,实在太丢人。 那老东西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不知廉耻,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情,竟也干得出! 幸好顾沅是个外柔内韧的,但凡换个软弱怯懦的,后果不堪设想…… 崔皇后这边暗自庆幸着,下座的裴元彻放下手中杯盏,淡淡道,“儿臣此去江南,有一件事还需母后帮忙。” “何事?” “不知母后可知道兵部尚书之女,周明缈。” “周明缈……” 崔皇后在心里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眼前也渐渐浮现出个具体的形象来。 她看向裴元彻,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语调扬起,“有些印象,是个模样周正的,眉眼间还有几分太子妃的影子……怎么,太子看上她了?” 她这话一说,花厅的气氛明显又冷肃了几分。 裴元彻沉着一张脸,浓眉拧着,冷声道,“儿臣眼瞎了才看上她。” 崔皇后笑意凝结,心头略过一阵诧异,须臾,她眯起眼眸,打量着下首的年轻男人,慢声道,“看来是我误会太子的意思了。只是不知这周家姑娘如何招惹了你,竟让你这般厌恶?” 裴元彻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眸一片寒意,“端午那会儿,她怂恿崔家表妹去找太子妃麻烦,被儿臣撞了个正着。还有不久前,父皇寿宴期间,她溜出来,想往儿臣身上蹭。” 崔皇后微怔,上回见着那周家姑娘,一副乖顺娇柔的模样,她还觉得是个不错的,没想到竟是个惯会做戏的。 裴元彻继续道,“儿臣还打听到,先前崔家表妹花粉过敏,也是这周明缈支的招。” 多的他也不用多说,这些女人间弯弯绕绕的心思手段,崔皇后自然明白。 正如裴元彻所料,崔皇后心下略一斟酌,脸色就沉了下来。随即,她恨恨的一拍桌子,咬牙道,“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算计!” “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裴元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不紧不慢道,“儿臣听闻,她近日有意接近老五。” 崔皇后美眸眯起,“老五?” “上次寿宴,儿臣一气之下,削了她半边头发,她怕是怀恨在心,惦记着报复。” 想起前世,周明缈带着她的儿子妄图弑君造反,裴元彻眸光越发冷戾,这个女人要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崔皇后问道,“你想本宫怎么做?” 裴元彻抬眸,笑吟吟道,“儿臣只一个要求,从江南巡盐回来,再不想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至于其他的,母后你怎么方便怎么来便是。” 崔皇后若有所思,半晌,朝裴元彻颔首,“她交给我收拾,你且安心办好你的差事。” 裴元彻抱拳,拱了拱手,语调慵懒,“有劳母后了。” 55、 暮色沉沉,远方的天仿佛抹上一层厚重的胭紫色。 裴元彻来到瑶光殿时,顾沅正坐在廊下纳凉,海棠花香气轻拂,她手执一枚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扇着。 丰茂的乌发如云堆在耳畔,天水碧的衣衫衬得她肌肤欺霜赛雪,这从容自若的状态,宛若一幅静谧唯美的美人图。 “殿下回来了。” 她轻柔的唤了一声,将宫扇放下,从竹椅上起身,缓步迎上前。 裴元彻朝她走去,自然的握住她的手,“这是在等着孤?” 顾沅浅笑,“我估摸着这个时候殿下该回来了……而且这会子庭前也凉快。” 听到她是等他回来,裴元彻眸光变得柔和,捏着她的手也紧了些。 两人一道往屋内去,裴元彻牵着顾沅的手径直往内室走,秋霜谷雨等人都极有眼力见,忙垂下头,借口传膳,一一退了下去。 一到内室,没了外人,裴元彻就开始解衣袍。 他拧眉道,“这天气真是越发热了,出门一趟,浑身都汗津津的。” 顾沅见状,走到南墙的双开雕花衣橱旁,取出一件轻薄宽大的竹青色夏袍。 刚一转过身,就见男人脱得只剩一条亵裤,精壮的腰背上,那只青凤栩栩如生的展示在眼前。 她脸颊微烫,垂着脑袋走了过去,将手中的袍子递给他,“殿下。” 裴元彻本打算自己穿的,见她这幅含羞带怯的模样,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没伸手去接,反而语带笑意道,“沅沅帮孤穿可好?” 顾沅啊了一声,抬头见他期待的看着她,纤浓的羽睫颤了颤,还是点了头,“好。” 裴元彻见她这般温顺,本就轻快的心情愈发愉悦,张开手臂,配合着她的动作。 顾沅一边替他穿衣,一边闷闷的想着,前世这男人虽死缠烂打,厚颜无耻,但行事也没这般轻佻张扬…… 或许这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前世的他一直压抑着天性? 男人真是太复杂了,搞不懂。 腰带系好后,顾沅轻声说了句“好了”,她正准备往后退,身前的男人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 稍稍一带,她便撞入他的怀中。 “殿下!”她惊呼着,清澈的黑眸中满是诧异。 他抱着她,“沅沅真是贤惠体贴。” 顾沅愣怔。 只是帮他穿件衣袍罢了,这就贤惠体贴了?那他对贤惠的标准挺低的。 裴元彻的身形高大,像堵高墙般将她拥得紧紧的,她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与汗味,这些味儿倒还好,就是他的体温格外热,这大夏天的抱着她,像是盖了件棉被。 “殿下,你不热么。”顾沅细声细气问。 男人醇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不热。” 她的身子又凉又绵软,还有清甜的幽香,夏日抱着怀中,格外的舒服。 顾沅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小声道,“我有些热。” 裴元彻垂下眼,见她娇美的小脸红扑扑的,也分不清是热的还是羞的。 他松开她,轻咳一声道,“走,去外间坐,孤给你打扇,再让他们端些冰湃果子吃。” 他牵着顾沅往外间去,顾沅观察了他一阵,好奇道,“殿下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裴元彻拿起宫扇替她扇着,低低的嗯了一声。 “是遇到什么好事了?”顾沅试探地问。 “解决了一个碍事的麻烦。” 裴元彻并不想多提周明缈,败兴。 他凝视着顾沅的脸,心情愉悦的想,沅沅待他这般温柔体贴,这辈子又没有那些恼人的阻碍,他相信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对沅沅好,迟早有一日,她也会爱上他。 如今景阳与谢纶的婚事也订下了,其他的事只要按照前世的方向走,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现在的情况,可谓是很圆满了。 . 用过晚膳,裴元彻拉着顾沅去了书房。 暖黄烛光下,她看书,他伏案作画。 顾沅开始还想看看他画什么,裴元彻不让她看,她也就作罢,继续看手中的地志游记。 近日她一直在考虑,既然准备逃离他,那她该去哪儿? 还有,她以后该做些什么?以何谋生?身上该备上多少钱财才合适? 她虽想用诈死的方式离开,但也不能保证天衣无缝,况且裴元彻此人生性多疑,执念又深,若是让他发现她诈死,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长安城是万万不能回的。 江南虽然丰饶,但为防止裴元彻找到,还是跑得越远越好。 她一开始想到北边的燕州,可那儿太冷了,风又大,且戎狄常出没,太过危险。 她又想到南边的岭南和儋州,那边太热,瘴气重虫蛇多,听说还有些蛮夷部落会吃人,想想就怪骇人的。 若往东走,文明晏提到过的青州似乎不错,但那边世家大族太多,保不齐会遇到熟人,还是算了。 思来想去,她初步确定两个路线: 一是往西去沙洲,那是中原与西域的交界处,地处偏远,但商户多,人口繁杂,便于安家。 一是入蜀,虽说重峦叠嶂路途险恶,但蜀中乃是膏腴锦绣之地,安定下来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至于到底往哪条路线…… 顾沅盯著书页上蜀地的描述,两道好看的黛眉蹙起,陷入沉思。 “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 身侧冷不丁冒出个声音,吓得顾沅小心肝一颤。 仰起头,就看到裴元彻抱着胳膊,深邃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回巡视着。 顾沅忙将手中游记合上,坐直了身子,讪讪道,“没什么,就看些游记,打发时间罢了。” 裴元彻弯下腰,拿过她手中的游记随手翻了翻,没瞧出什么稀奇的。 他居高临下的看向她,温声道,“等日后有空,孤带你出去游山玩水。” 看着他英俊眉眼间的认真,顾沅抿了抿唇,稍定了情绪,嗓音轻软道,“好啊。” 裴元彻将游记放在一侧,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凤眸挑起,饶有兴致道,“来看看孤作的画。” 闻言,顾沅心头开始斟酌着该如何赞美,可等她走到桌案旁时,那些赞美之词都噎在喉咙中。 只见那张黄花梨木的大桌案上,铺着一张描绘生动的美人图。 开得烂漫的重重海棠后,一位绿衣美人手执团扇,慵懒斜倚着栏杆。 裴元彻从她身后圈着她,语调懒怠,“怎么样?” “殿下画的是我?” “除了你,还会是谁。” “……” 顾沅默了默,过了一会儿,挤出一抹笑来,“殿下画技高超,将我画得很美。” 裴元彻听着她的回应,想到上辈子她离世后,他每回想念她时,只能看着她的画像,或是去凤仪宫,抱着她的牌位说话。 那些日子真是难捱,还是现在好。 他捧住她的脸颊,昏黄的烛光洒在她如玉的肌肤上,显得愈发莹白。 端详片刻,他摇头道,“画得再好,也画不出你一半的美。” 这话说得极腻歪,顾沅身子发麻,又觉得羞赧,忙将脸扭了过去。 她与他做了十年夫妻,前世他只有在床笫之间才会说些缠腻的话,这会子两人衣冠整齐,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叫人怪不适应的。 将画作收好,时间也不早了,两人皆去沐浴。 裴元彻想与顾沅一起沐浴,顾沅哪敢答应,忙装傻糊弄过去了。 她只祈祷着她头上的伤口能慢些好,能拖多久算多久,最好在她到达江南逃跑之前,他都别再碰她。 男人沐浴时间短,等顾沅洗漱完毕回到寝殿,裴元彻早已躺在了床上。 她这边一躺下,他下榻灭了两盏灯,放下幔帐,就贴了过来。 倒也没有碰她的意思,只是单纯抱着她睡。 顾沅一开始还推说太热,想要他放开她,各自平躺着好好睡。 哪知道裴元彻轻轻啃了下她的脖颈,说道,“若是觉得热,不如脱了睡。” 他的语调平静,顾沅一时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忙缩了缩脖子,悻悻道,“心静自然凉……睡着了,应该就不那么热了……”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笑,他搂着她的胳膊收紧了些。 顾沅心底无语了一阵。 没多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见他此刻心情不错,就翻了个身,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元彻垂着头,鼻腔里发出一声慵懒低沉的“嗯”。 “在去江南前,我想回侯府一趟。” 此次一别,再次回到长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想再回家一趟,见见父母兄嫂,若是可以再见见素素和月娘,那她也无憾了。 床帷间一片安静,只听得两人节奏不一的呼吸声。 顾沅兀自忐忑着,悄悄捏紧手指,小声道,“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麻烦,若是不行,那便罢了。我请母亲进宫来,也是一样的……” 她还没说完,就听身旁男人道,“亲孤一下,孤就应了你。” 顾沅一呆。 裴元彻松开她,平躺着睡下,昏黄光线里,他那双狭长的凤眸亮得出奇。 见顾沅一动不动,他偏头看她,“怎么,你有求于孤,总得给孤一点好处。” 顾沅回过神来,撑起半边身子,水灵灵的眼眸扑闪扑闪眨了两下,半信半疑道,“我亲你一下,你就答应我么?” “不然呢。” 更进一步的要求他倒是想提,可她头上还有伤,提了也白提。 顾沅心头踟躇着,要她主动亲她,实在违背她心意,可亲一下,她就能回去见着家里人…… 权衡一番后,她还是凑了过去。 裴元彻大大方方的平躺着,一副任她采撷的姿态。 顾沅咬了咬唇瓣,深吸一口气,一点点的低下头。 男人俊朗的脸在眼前放大,他的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不笑时分外严肃,笑起来亦正亦邪。 靠得越近,呼吸越炽热。 她闭上眼,飞快的啄了一下。 正准备离开时,男人像是早猜到一般,一只手勾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重新按了下去。 顾沅一时支撑不住,整个人就趴在他的身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两人紧贴着。 她的脸瞬间滚烫,好在帐内昏暗,掩住她满脸的红。 也不知道亲了多久,她都快喘不过气了,他才松开她,在她耳边平息半晌,低骂了句什么似的。 顾沅听不大清楚,又见他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殿下?”她双眼迷茫。 “孤应你了。” 裴元彻揉了揉她的发,眸光沉沉,哑声道,“你先睡吧,孤去下净房。” 顾沅先是一顿,旋即明白了什么。 她垂下眸,印证般、悄悄地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脸颊霎时更烫了。 她忙扯过薄被遮着脸,支支吾吾道,“多谢殿下……那你……你去吧,我先睡了。” 裴元彻哑然失笑。 这能怪谁?要怪只怪他高估了他的自制力,本想着亲一下解解馋,没想到越解越馋。 半个时辰后,他带着一身凉气回来。 看着怀中安静睡着的小美人,裴元彻低下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静了片刻,他低喃道,“我们何时会有孩子呢。” 他们这辈子的圆满,就差孩子了。 上辈子他们有两个孩子,第一个有母爱,却没有得到父爱。第二个有父爱,却没得到多少母爱。 对那两个孩子,他们实在亏欠许多。 这辈子若是有了孩子,他定会好好的对待,让这个孩子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成人。 顾沅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男人的这句呢喃,登时清醒了过来。 孩子。 她阖着眼睛,像是细细密密的针齐刷刷扎下,一阵痛意占据了她的心。 他们曾经拥有两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可他是个糟糕的父亲,她是个糟糕的母亲…… 不配,她和裴元彻都不配。 她不想要孩子了。 56、 江南之行的第一站定在扬州,临出发的前三天,裴元彻守诺,带顾沅去了一趟永平侯府。 虽没有三朝回门时的排场,却也是金吾开路,内侍并行。 巳时到达,永平侯府一家相迎。 在前厅客气寒暄后,一回到内院,关上门,赵氏就忍不住念叨顾沅,“你若是想家里人了,就写信回来,或是我递牌子进宫看你,哪有又让太子带你回娘家的道理。寻常的外嫁女都不宜回娘家太勤,遑论你现在是东宫太子妃,一言一行都许多人注意着……” 顾沅不愿打断赵氏的话语,一双乌黑的美眸凝视着她,隐隐有水光闪动。 虽说前不久在寿宴上见过,但那时见到母亲的心情,与如今是截然不同的。 前世她与裴元彻关系僵硬,母亲在宫外没日没夜的挂念她,宣儿去世那一阵,她在宫里流了多少泪,母亲在宫外就流了多少泪。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母亲时,母亲两鬓斑白,尽显老态,一双眼睛因为经常落泪,水洼洼的,看东西都看不太清楚。 如今见到康健精神的母亲,顾沅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赵氏见女儿笑着含泪的模样,停下了唠叨,满脸担忧道,“沅沅,你这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么?你可别吓我。” 顾沅摇了摇头,亲昵的挽住赵氏的手坐在榻上,放软嗓音道,“我想母亲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父亲、哥哥、嫂嫂……我好想你们。” 赵氏看她不是受委屈的样子,便放下心来,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无奈的笑道,“你呀,嫁了人还这般任性。幸好殿下性情好,愿意纵着你……不过你也得收着些,别仗着殿下宠着你,就恣意妄为。男人对女人的宠爱也是有度的,过犹不及的道理,你要明白,啊。” 顾沅低低的嗯了一声。 赵氏又问了她近日的情况,在东宫可还好啊,与殿下相处的如何,此行去江南可得多多注意,要照顾着殿下,也得保重自身。 顾沅静静地听着,等赵氏说痛快了,她才道,“母亲,咱不提殿下了,您与我说说您的近况吧。” 赵氏拢了拢发,嗐了一声,“我的日子不就这样,有什么好说的。” 嘴上虽这般说着,但还是挑了些有趣的琐碎事与顾沅一一说了,顾沅听得津津有味。 用过午饭后,顾沅又去兄嫂的院子坐了坐。 白氏的肚子还不显怀,但害喜挺严重,手边常备着酸梅子和杏干,一边吃一边皱着眉。 顾渠在旁边瞧着,一脸心疼,与顾沅抱怨道,“这孩子真是折腾人,这阵子你嫂子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瘦了一圈……等这皮猴子生出来,我定要揍他一顿,替你嫂子出口气。” 顾沅记得前世白氏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第二胎才得了个儿子,便开玩笑的问顾渠,“若是个小侄女,哥哥还舍得揍么?” 顾渠一噎,摸了下鼻子,笑道,“那肯定不能揍的,怎么能揍闺女呢,女儿家得娇养的,我疼都来不及呢。” “嫂子,你看兄长这偏心眼的。”顾沅朝白氏挤眉。 白氏轻抚着小腹,也笑了笑,她知道自家夫君一直期待她生个女儿,但她私心希望这胎是个儿子。 生出个儿子来,她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这些年,背地里那些指指点点、娘家给她的压力,真快叫她喘不过气来。若不是公婆和夫君一直宽慰她,她怕是早撑不下去了。 白氏看了一眼顾沅的肚子,柔声道,“我先前喝得那坐胎药很是不错,待会儿我将方子给你,你喝着调养身体也是好的。” 顾沅唇边笑意僵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刚想谢过,就听一旁的顾渠道,“沅沅还小呢,急什么。我听闻妇人太早怀孕生子,对身体不好,晚个两年也没关系……” 白氏一叠声“呸呸呸”,娇娇的瞪了他一眼,“你个男人懂什么……好了,我们女人家说话呢,你还是先出去吧。” “你嫂子怀了孩子,脾气愈发大了,我也不敢惹。”顾渠耸耸肩膀,朝顾沅无奈的笑,“你们聊着吧,我去客房找太子下两盘棋。” 顾渠起身走了。 白氏客气的朝顾沅道,“你哥哥就是一粗人,他胡吣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顾沅轻轻柔柔笑了笑,“我知道哥哥是一心为我着想。” 姑嫂俩闲聊了一阵,顾沅与白氏交代了许多,拜托她以后多看顾着父母,多劝着哥哥的脾气。 白氏一一应了,末了,她笑着打趣顾沅,“你此去江南,左不过就三个月的时间,怎的交代这么多?你放心,父亲母亲我与你哥哥会照顾的,我也会盯着你哥哥,让他好好当差,绝不在外头惹事。等你从江南回来,我与母亲一道递牌子去东宫看你,我还想听你说说一路的见闻呢。” 顾沅面上笑着应了,心头却是一阵酸涩。 待到申时,顾沅与裴元彻从侯府辞别。 临上马车前,顾沅的目光从家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深印在心中。 待上了马车后,她掀起半边帘子,恋恋不舍的往外望。 直至出了坊市口,才放下车帘。 刚一转头,一只修长的手拿着块洁净的帕子,递了过来。 “擦擦泪。” 顾沅神色一滞,稍稍抬眸,便对上男人深邃如墨的眼眸。 见她眼圈泛红,泪眼朦胧,裴元彻叹口气,索性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替她擦起泪,“这有什么好哭的,从江南回来后,孤再带你来一趟。” 以后他登了皇位,只要她高兴,将赵氏接进宫里陪她住都没问题。 顾沅不好意思的坐直了身子,“让殿下见笑了。” “不哭了?” “嗯……” “那笑一个。” “啊。”顾沅瞠目。 裴元彻见她这幅娇憨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怎的就这样招人喜欢。” 顾沅,“……?” 裴元彻没多说,只含笑看着她。 她后脑勺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今儿个要回娘家,就没再缠绷带,梳了同心髻,伤口用乌发遮着,完全看不出是受了伤的。 裴元彻心头盘算着,照这个恢复速度,半个月应当能好了,那他也能碰她了。 夏日里衣衫本就薄,日日见着她,夜夜搂着她,能看能摸却不能吃干抹净,实在是煎熬极了。 半个月,再忍半个月便是。 …… 接下来的两日,便是再三检查行囊。 让顾沅欣喜的是,出发前一日,张韫素和卢娇月来了瑶光殿。 得知顾沅要去江南,她俩倒没什么不舍,更多是一脸羡慕。 “殿下待你可真好,愿意带你一同出门!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长安地界呢。”张韫素托着腮感慨道。 卢娇月也附和着,“江南多好啊,有山有水有美人,想想都觉得有趣。” 顾沅靠着秋香色绣卷草纹的大引枕,一会儿看看张韫素,一会儿看看卢娇月,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张韫素奇怪的摸了摸脸,“沅沅,你怎么这样看我们啊?” 顾沅弯着眼眸笑,“不舍得你们。” 她对卢娇月没什么好叮嘱的,月娘心思玲珑剔透,是个会过日子的聪明人。按照上辈子的规律,再过一年,她会与郑泫结成良缘,夫妻双双把家还,日子过得和美又自在。 比较让人记挂的是张韫素。 “素素,你若真心喜欢陆小侯爷,寻个机会与他表明心意吧。”顾沅认真看向张韫素。 张韫素睁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去摸顾沅,嘴里咕哝着,“也没发热呀。” 她不解道,“往日你不是总说这个不合礼仪,那个不合规矩的么。怎么会突然让我去找陆小侯爷……那个啊……” 顾沅笑得无奈,“事急从权。” 张韫素迷茫,卢娇月意识到一些,皱起眉头,“沅沅,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沅抿了抿唇,斟酌片刻,压低声音道,“陆夫人近日在给陆小侯爷相看妻室……” 上辈子陆景思第一任妻子难产去世后,某次陆夫人进宫觐见,随口提了一句,说是当年她曾经前往云忠伯府,有意结亲。可伯夫人一听是要聘伯府嫡长女,便直言拒绝了。 刚知晓其中还有这样一桩时,顾沅心头很是不忿。 不忿归不忿,却也不能再挽回什么。那时陆府已经在相看继室,而张韫素也已嫁为他人妇——终究是错过了。 既然知晓前世之事,顾沅也想帮张韫素一下,若能撮合她与陆景思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便再好不过了。 “至于如何得知他的心意,你让月娘替你想个主意,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场合,让人也挑不出错处来。” 顾沅耐心的交代着,“除此之外,你还要多注意你府上那位……她虽不能直接决定你的婚事,但到底是伯府的当家主母,若是她想使些阴损手段坏你姻缘,也不是做不到。” 听着听着,张韫素的态度也严肃起来。 卢娇月拍了拍张韫素的肩,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我会帮着你的。” 顾沅见卢娇月这般说,心头松了口气,浅笑道,“有月娘帮衬着你,我也能放心了。” 仨个小姐妹嘀嘀咕咕的聊了整一个下午,直到日头式微才分开。 目送着张韫素和卢娇月离去的背影,顾沅的眼眸泛起一层朦胧的光。 她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将那悲伤的情绪压下去。 望着辽阔天际布满的橘紫色霞光,她捏紧手指,乐观的想 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金牢笼了! 57、 八月初三,天高云淡,艳阳高照,这是钦天监择定的的吉日,宜开工,宜出行。 一大早,队伍便出发了。 顾沅没上她自己的马车,打从瑶光殿一出来,裴元彻就抱着她上了他的马车。 太子的马车自然是最宽敞舒适的,车内摆着茶几香炉,地上铺着浅灰色羊绒地毯,座位宽大,其上铺着柔软的坐垫、软枕、薄毯。窗牖糊了一层碧莹莹的影纱,既透气又美观。 虽然大清早就醒来,顾沅的精神却格外的好。 她坐在窗边,一只手支着下巴,透过轻纱往外看。 长长的朱红色宫墙往后倒退,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马车辚辚的驶向巍峨高大的朱雀门,核实令牌后,继续往前行进,周遭也由安静渐渐变得热闹嘈杂起来。 熟悉的朱雀大街,熟悉的街景和坊市牌楼,顾沅静静地看着,心里默默的与这座她生活了两辈子的城池告别。 长安,暂别了。 也许多年后,尘埃落地,她会寻个机会再回来看看…… 她看着窗外的风景,裴元彻坐在一侧,手捧着茶杯看着她。 落水之后,顾沅似乎变得更安静了。 有的时候她坐在桌案前看书,会给他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上辈子的顾沅。 那样的安静,沉默,愁郁,像一株秋雨后的兰花。 这让他心生忧虑。 可不等他问,只要她抬头看见他,她就会露出温柔清甜的笑来,嗓音轻软的与他打招呼。 仿佛穿过云层的一缕光束,冲散了所有的阴郁。 他也就放心下来,觉着是自己多疑了。 马车平稳的驶向安化门,过了这道门,就意味着出了长安城了。 顾沅缓缓收回视线,刚一坐正身子,就见裴元彻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她心下略沉,抬手捋了下耳侧的发,淡淡道,“殿下,我们出城了。” 裴元彻的眸光微动,低低的嗯了一声,又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孤见你挺高兴的,怎么,这么想出长安?” 顾沅扯出一抹笑,“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长安城,这回能出去看看外头的风景,是挺期待的。” 她垂下眸,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转移话题道,“这君山银针滋味不错。” 裴元彻瞥了她一眼,慢声道,“上个月得了六罐,孤送了五罐去你瑶光殿。” 言下之意,之前都没听你夸过,这都过了一个月才夸,你这话题转移的未免太过明显。 顾沅,“……” 讪讪一笑,将茶杯放下,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又扭过头去看风景。 刚出城这会儿没什么景色可言,等马车往东行了一段路,外头的景色才有了变化,绿荫盎然,崇岭叠嶂,时不时有清爽的风吹进马车内。 顾沅兴致勃勃看了一段,到后面最初的兴奋劲淡了些,就开始觉得累了。 见她小腰左扭扭右扭扭的,裴元彻觉得好笑,长臂一伸,就将她给拉入了怀中。 顾沅一个不备倒在他的怀中,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微怔。 “累了就躺着。” 他轻声道,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纤细的腰肢。 顾沅身子一僵,清凌凌的黑眸中浮现几分惊慌。 “别动。”裴元彻按住她,凤眸垂下,嗓音醇沉,“孤只是帮你揉揉腰,没别的意思。” 顾沅眨了眨眼,在他俯视的目光下,很是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睫,“那…多谢殿下。” 裴元彻唇角微弯,“这力道可以么?若是重了或是轻了,张嘴说。” “这样的力气就可以了。” 男人的手掌宽厚又温热,这般力道适中的按摩,的确挺舒服的。 顾沅觉着腰上的酸疼缓解不少,享受之余,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裴元彻。 她如今是仰躺在他怀中,这般角度,看不清他的全脸,只能看到他好看的下巴与高挺的鼻梁…… 马车里很安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她听到车外的马蹄声、车轮滚动声,还有他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她自己的。 从前,她压根不会想过会有这一天,她能心平气和,且如此亲昵的与裴元彻相处。 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人。 但此刻,她却没有排斥的感觉…… 这复杂又矛盾的情绪,让她胸口愈发沉闷。 裴元彻稍一低头,就看到顾沅紧蹙黛眉,小脸发白,心头蓦得一紧。 他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沉声道,“是哪里不舒服了?” 顾沅轻轻摇了摇头,脸色依旧不太好,细声道,“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头晕胸闷。” “孤让随行御医给你瞧瞧。” “别。” 顾沅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望向他,“若是停下来叫御医,那就耽误赶路了。天黑前没赶到驿站,咱们就得在路上过夜……我不想睡马车。” 她的小脸在裴元彻怀中蹭了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般,“殿下,我没事的。大概是车里比较闷,开窗透透气就好。” 裴元彻无奈,侧身将两边窗子都打开,外头的新鲜空气哗啦啦的灌进来。 “来,喝点水。”他倒了杯温水,递到顾沅嘴边。 顾沅就着他的手喝了,胸口那股浑浊的闷气好似也压下去一些。 裴元彻将她圈在怀中,又伸手将她发间冰冷碍事的珠翠取下,如瀑的乌发柔顺垂下。 顾沅捂着脑袋,惊诧道,“大白日的披头散发,不妥……” 裴元彻按着她躺下,语气不容置喙,“闭上眼睛,睡觉。” 顾沅,“……” 裴元彻道,“不闭眼睛,孤就亲你了。” 顾沅立马闭上眼。 裴元彻,“……” 他又好笑又好气,屈着根手指,敲了敲她的眉心,低叹道,“你啊。” 顾沅阖上眼睛,或许是今早起得太早,又或是坐车太累,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感受到怀中人平稳的呼吸,裴元彻低头看去。 明净的阳光细碎的洒在她的脸上,本就光滑细腻的肌肤在光的照耀下,宛若上好的白瓷,光洁如玉,让人挪不开眼。 裴元彻单手支着额头,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一缕发,薄唇不自觉往上扬。 带着她一起来江南,真是个好决定。 在宫里让人牵肠挂肚惦记着,还是在跟前,看得见,抱得着,他才放心。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着,裴元彻揉了揉眉心,也靠着车壁小憩。 黄昏茫茫时,马车在暮色中到达驿站。 赶了一天路,顾沅也睡了一路。 被裴元彻叫醒时,她睡眼惺忪,还有些懵,“到了么?” “到了。”裴元彻答。 见她这迷迷瞪瞪的模样,他略一思忖,索性拿披风将她一裹,打横抱着进了驿站。 随行的宫人们面面相觑,谷雨和秋霜也都面露惊诧,小声嘀咕,“平日在宫里就罢了,怎的出门了,还这般啊……” 李贵则是见怪不怪,他从小跟在太子爷身边,知道太子爷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极端性子,现下太子爷与太子妃感情好着呢,自是恨不得捧在手心,眼珠子宝贵对待着。 他朝发愣的宫人们挥了挥拂尘,捏着嗓子道,“好了好了,都看什么呢,主子们都进去了,还不赶紧收拾箱笼,跟上去伺候?” 宫人们作鸟雀散。 另一头,顾沅被裴元彻抱回了房中。 驿站的房间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屋内用果子熏过,有淡淡自然的清香。 裴元彻坐在床边,侧头看她,“还困么。” 顾沅道,“不困了。” 就是有些累,只想躺着,懒得动弹。 裴元彻看出她犯懒,扯过被子,给她盖了半身,“不想起的话,就再躺一会儿。等用晚膳了,孤给你送进来。” 他这话时,语气温和,手又轻轻抚着她的背,温柔得不像话。 这份温情,让顾沅失神。 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来,被子下的手用力掐紧,她警告着自己,不要沉浸于他编织的这份温柔里。 半个时辰后,驿站就备好晚膳。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裴元彻端上来的晚膳虽比不上宫里的精致丰盛,却也有荤有素,卖相尚可。 只是顾沅刚喝一口,就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但裴元彻在身边,她也不好直接吐——她相信只要她这一刻吐了,下一刻裴元彻绝对带着御医过来。 麻烦,还显得她太娇气。 将那口粥强行咽下后,顾沅放下粥碗。 裴元彻眯起黑眸,“怎么只吃一口?” 顾沅装作若无其事,“天气闷,不想吃太油腻的。”又拿筷子夹了蔬菜,“偶尔吃素也不错。” 她都这样说了,裴元彻也不好逼她继续吃,只拧着好看的浓眉,沉声道,“这才第一日便如此,等赶到扬州,你岂不是要瘦一大圈?” 顾沅轻抿唇瓣,小声道,“应该不会吧?” 等十日后,一行人到达扬州城时,顾沅果然瘦了一圈。 这一路上,她基本是睡了吃,吃了睡,但睡得多,吃得少,一副恹恹的懒散模样。 看着她尖尖的小脸,裴元彻脸都黑了。 在东宫日日盯着她多吃些,好不容易养了一些肉,短短十日功夫又瘦回去了! 顾沅见他眉眼间的郁色,忙讨好的去抱他的胳膊,清澈的眼眸笑意温柔,“听说扬州菜别有风味,我今晚多吃一些,好么。” 裴元彻用手掌丈量一下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又压低眉眼,瞥了一眼她锁骨之下,一本正经颔首道,“嗯,是该多吃些,瘦了不少。” 顾沅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小脸顿时红了 不要脸!! 58、 太子亲下江南巡盐,纵使有意低调,也很难低调。 车队才至扬州城门,扬州刺史及别驾、长史、司马等高级官员皆衣冠齐整,毕恭毕敬的等候相迎。 因着扬并未修建行宫,随行的东宫官员安排入住官驿,裴元彻与顾沅则是被迎入刺史府中。 半月前得知太子与太子妃将至,刺史夫人便开始修葺装修府院,还特地托人打听了太子与太子妃的喜好。打听来打听去,太子没什么特别喜好,倒是得知太子妃喜欢海棠,刺史夫人便将太子妃暂居的院里摆了各式的海棠花。 日子越近,刺史夫人越发紧张,恨不得每天都让人将院子打扫个三四遍。得知太子与太子妃今日将至,更是亲自在两个院子来回检查了三遍,确定一尘不染,没有差错,这才心安的出门相迎。 另一边,裴元彻在马车上交代着顾沅,“今日孤怕是有的忙,等到了刺史府,你先安心在府中休息,孤将李贵给你留下,这奴才机灵,有什么事你交代他便是。” 说罢,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道,“乖乖等孤回来,嗯?” 顾沅眨眨眼,乖顺应道,“我知道的。殿下你忙你的,别担心我。” 裴元彻见她这乖乖的小模样,心里爱极了,伸手将她搂在怀中,一番亲昵。 弄得顾沅面红耳赤,按着发鬓,小声嗔道,“别把头发弄乱了,待会儿还得见人呢。” 裴元彻这才收回手。 恰好这时,马车也停下。 裴元彻先下了马车,又回身牵着顾沅下车。 刺史府内乌泱泱一群人站得整整齐齐,一见到那两道锦绣身影,立马跪下,齐声请安。 裴元彻面色自然的示意众人起身,转身与顾沅交代了两句,便与刺史往前厅去了。 顾沅看着一侧站着的女眷们,稍缓神色,柔声道,“诸位不必拘着。” 她嗓音温柔好听,又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让人愈发好奇起来。 刺史夫人缓缓抬眼看了过去,当看清眼前之人的容貌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满是惊艳。 今日顾沅穿着一身寻常的藕荷色窄袖襦裙,梳着飞仙髻,饰以珍珠发簪和红宝石金钗,因着天气热,她脸上的妆容化得很淡,傅一层薄薄的粉,描着细细的黛眉,朱唇一点,艳若樱桃。 这装扮算不得华丽,可她那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还有那温婉矜贵的气质,只这般静静地站着,便让满庭生辉,周遭一切都自动沦为她的陪衬。 刺史夫人咂舌,天爷呐,早就听闻太子妃乃长安第一美人,如今瞧来,便是叫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刺史夫人都这般惊讶,其余人更是惊得挪不开眼,看傻了。 一旁的李贵咳了一声,客气提醒道,“刺史夫人,太子妃一路舟车劳顿,得歇息了。” 刺史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道,“是是是,院子已经收拾好了,臣妇这就引着太子妃去。太子妃,您请——” 顾沅打量了一眼刺史夫人陈氏,她约莫四十岁左右,身着整套命妇朝服,体态丰腴,头戴花冠,画了全妆,也不知道是太阳太大,亦或是她太紧张,流了不少汗,将妆容都冲花了。 顾沅不是摆架子的人,又见陈氏年纪与自己母亲赵氏差不多,便略一颔首,语气也放得温和,“有劳夫人了。” 陈氏更是诚惶诚恐,“不敢不敢,这都是臣妇分内的事。” 此次江南巡盐,主要是在扬州、金陵、苏州、杭州、绍兴这几个州府,按照安排,他们会在扬州住上半个月。 顾沅心里盘算着,既然要跑,自然是越早越好。 她了解裴元彻,他虽于感情上有些疯魔,但在国政和民生方面,前世的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皇帝。就算他发现她跑了,有巡盐的差事绊住他,也能给她多争取些时间。 扬州是第一站,四通八达,水陆便利,便是最好的逃跑地点。 “太子妃,到了。”陈氏停下脚步,恭敬道,“院子简陋,比不得皇宫辉煌,太子妃您将就着住。” 顾沅缓步走进去,这是个宽敞清雅的院子,庭前略略有几点奇秀嶙峋的山石,墙上爬着薜荔,角落种着芭蕉,两边摆着开得烂漫的重瓣海棠,一溜回廊上吊着精巧的鸟笼,养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待走进门里,无论是正厅还是左侧书房与右侧寝屋,皆是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处处见风雅,就连地上的砖石头,都是碧绿凿花的。 收回打量的视线,顾沅扭头对陈氏笑道,“夫人用心了。” 陈氏见她这般反应,心知这是挺满意的,暗暗松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太子妃客气了,这是臣妇分内之事,您住着舒适就再好不过了。” 顾沅与陈氏聊了几句,末了,轻声道,“接下来的半个月,多有叨扰了。” 陈氏一叠声说不敢,又道,“太子妃一路辛苦,臣妇就不打扰太子妃歇息,先行告退。太子妃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顾沅颔首,示意谷雨送陈氏出去。 稍作安顿,她让人备了热水沐浴。 天气炎热,人又闷在马车里颠簸,顾沅自己都嫌弃汗水黏腻,偏偏裴元彻半点不觉得,依旧又亲又搂的不肯撒手。 泡在温热的水里,秋霜一边替她沐发,一边说道,“这刺史夫人挺不错的,奴婢瞧院子里摆着的是海棠花,屋内用的瓷器也都是主子您惯用的汝窑青瓷,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顾沅懒懒的嗯了一声,脑子里想着,陈氏看起来是个话多外向的,自己与她多聊聊,应当能打听不少消息。 当前最重要的,是摸清扬州城几个城门关卡的情况,熟悉路线,才方便行事。 她闭了闭眼睛,心头微叹,接下来有的忙了。 到了夜里,刺史等官员于扬州城最出名的醉仙居招待裴元彻,刺史夫人则在府中设宴,邀请顾沅。 顾沅身子还有些乏累,本不想去的,转念想到人家一番心意,若是不去,保不准对方多思多想,也就去了。 宴席十分丰盛,大都是扬州的特色菜,金葱高邮麻鸭、扬州老鹅、天香荷藕、佛手芽姜、宝塔酱菜、蟹粉狮头、紫檀虎尾、大煮干丝,滋味也都清淡平和,鲜醇兼备。 顾沅一一尝了些,但依旧吃的不多。 陈氏有些忐忑,“可是这菜色不合太子妃胃口?” 顾沅摇头,笑道,“夫人不必多虑,只是这几日坐车有些劳累,没什么食欲。” 陈氏心下稍安,又让人做了两道酸甜开胃的菜肴和糕点奉上。 这回,顾沅倒是多吃了几口,陈氏记在心里,寻思着明日多备些这种口味的。 及至戌正,宴席散去,顾沅回了院子。 想到裴元彻在外应酬,应该会很晚回来,顾沅也不等他,换了寝衣,自个儿上床歇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被窝里钻进一个人。 那胸膛热得厉害,像只粗莽的熊,不由分说的将她抱在怀中,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气息灼热的扫过她的肌肤。 顾沅惊醒,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气味,稍稍松口气,可转念意识到他身上的酒气,又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是喝了多少。 “殿下?”她轻轻唤道,刚醒来声音还有些沙哑。 “嗯,是孤。” 他鼻音有些重,在她脖间蹭了蹭,带着醉意道,“孤把你吵醒了?” 顾沅在他怀中挣了挣,柔声道,“殿下,您喝醉了?我让人给你熬些醒酒汤。” 裴元彻将她按了回去,凤眸半阖着,懒声道,“你好好躺着,让孤抱一会儿。” 顾沅被他两条胳膊钳着,想动也动不了。 男人抱着她,喊了好几遍她的名字,又说着什么不要离开他之类的话。 顾沅无奈,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想让他早些睡,便配合着应着,好,我不会离开你。 男人总算消停一些。 就在顾沅以为可以好好睡觉了,他的手滑进她的寝衣,又吻上她的脸…… 顾沅的困意一下子没了。 她试图推开,男人一个翻身,束缚住她的手,黑眸发亮,哑声哄着,“乖,就亲一下。” 顾沅分不清他这会儿是清醒还是糊涂的,莹润的眸子泛着水光,还没说话,男人就吻了上来。 她认命的闭上眼,鼻间嗅到那酒味,蹙起眉头,忍受着。 或许是酒味太重,她有点晕,还有点想吐。 就在她快忍不住的时候,裴元彻总算放开了她。 顾沅松了口气,同时,心底又隐隐约约浮出个可怕的猜想 不。 不会是那样的。 她摇了摇头,自我安慰着,肯定是她想多了。 59、 翌日一早,外头起了风,下起了蒙蒙细雨,天色也变得灰暗。 顾沅醒来后,披了件莲青色长衫,静坐在窗户边出神。 朦胧烟雨下,庭前种的蔷薇、月季、宝相、海棠在风中摇曳,经过雨水的浸润,色泽愈发鲜亮顾沅紧了紧身上的外衫,纤细的手不自觉的抚上腹部,眉眼间笼上一层郁色。 她不是没生养过新嫁娘,前世她有过两个孩子。 想到她落水前的那段日子,裴元彻要的那样勤快。还有近日来的乏力、头晕、食欲不振和时不时的反胃…… 这到底是因为身体娇弱,受不住这舟车劳顿,还是她腹中有了动静? 思及后面那种可能性,顾沅心下一沉,手指也不由得捏紧。 要找御医来瞧瞧么?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给压了下去。 不行,要是找了御医,发现真的怀了,裴元彻定然会让宫人时时刻刻盯着她,更不会轻易让她出门,到时候她还怎么跑? 再过几日就到了她该来癸水的日子,她的小日子一向很准,且再等几日,便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顾沅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腹部,眸光闪烁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 用过午膳后,雨势稍小,顾沅拿了方石料,坐在榻上刻章。 刚勾勒出个模子,守在外间的秋霜进来禀报,刺史夫人带着府中嫡女前来请安。 顾沅将石料朝里转了下,没抬眼,慢声说了句,“请进来。” 秋霜应诺一声,弯腰退下。 顾沅将刻刀与石料放在小篮子里,扯过浅青色布料掩住。 很快,陈氏与她的小女儿宋书意缓步走了进来,俩人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顾沅温声叫起,又让她们坐下。 她淡淡打量着陈氏身后坐着的宋书意,小姑娘十四岁左右,生着一张标准鹅蛋脸,杏眼琼鼻,肤白细腻,穿着一条芙蓉色宽袖襦裙,配着鹅黄色披帛,额前几缕碎发,衬得模样越发水灵清纯。 一番客套寒暄,顾沅夸着宋书意,“都说江南出美人,今日一见宋三姑娘,果然不假。” 宋书意被夸得小脸通红,细声细气道,“太子妃过誉了,您仙姿玉颜,国色天香,臣女不过蒲柳之姿。” 顾沅笑了笑,也没多说,只将视线放在陈氏身上,与她攀谈起来。 扬州城的大致情况,顾沅先前也从书册中了解一些,如今与陈氏聊天,偶尔道出一二,都惹得陈氏与宋书意惊喜不已。 她们见太子妃对扬州这般感兴趣,也愈发热情的与顾沅介绍起来,大到扬州城的风俗、美食、风景名胜,小到那条街巷的首饰阁、成衣铺子…… 顾沅边喝茶,边笑吟吟的问她们一些车行、药行、牙行、秋辔行、商队往来等信息。 陈氏只当太子妃心系扬州城的民生,也都一一答了。 到了傍晚,眼见着雨又落了下来,陈氏母女也起身告辞。 顾沅弯起眼眸,无比和气道,“今日听夫人与三姑娘说了这么多扬州的趣事,我都恨不得立刻出去逛逛了。” 宋书意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太子妃很有好感,接话道,“太子妃若想出去逛,等哪日天气好了,臣女可以作陪。” “那便再好不过了。” 顾沅等的就是这句话,相比于陈氏,与这年纪小的姑娘打交道,更为省心。 从院内退下后,陈氏无奈的看了宋书意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这胆大的丫头,在太子妃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些。太子妃是何人,我纵有诰命在身,陪在她身边也小心翼翼的。你倒好,一开口就大言不惭的要陪太子妃……” 宋书意摸了摸额前的发,讪讪一笑,“母亲你别多虑呀,我看太子妃人蛮好的,说话斯文温柔,半点都不凶。” 临来之前,宋书意还有些忐忑,她两年前去过洛阳姑母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跟洛阳的世家贵女们打过交道,那些贵女一个个自持身份,说话拿腔拿调的,恨不得拿鼻孔看人,还曾拿她的扬州腔取笑,是以宋书意一直对北地世家贵女们印象不好。 她寻思着洛阳作为陪都,贵女们就那般傲气,那太子妃是长安侯府出身,又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八成像是月宫上的仙女,高高在上,不可接近吧? 没想到今日一见,有仙女之貌,却没半点盛气凌人的冷傲,反倒温柔的如云似水,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欢喜。 陈氏道,“若太子妃真的让你作陪,那你说话可得注意,千万要守规矩。听说昨夜太子爷喝得走路脚步都是飘的,一回府上,就直接去太子妃院里了,啧啧啧,这份爱重多难得啊。所以你啊,可别惹得太子妃不高兴,免得牵连了你父亲。” 宋书意点了点头,“女儿晓得的。” …… 陈氏母女走了没多久,裴元彻就回来了。 他来得急,肩上沾了雨水,银灰色的蟒纹被堙成深色,鬓角也有些濡湿。 顾沅忙拿了干净的衣袍给他换上。 她羽睫垂下,替他系着腰带,轻声道,“外面的雨也不大,怎么淋湿这么多,李贵是怎么撑伞的。” 裴元彻看她为自己担心,面上噙着笑意,“孤想早些回来陪你用晚膳,步子就急了些。” 顾沅系腰带的动作一顿,旋即淡淡道,“也不急这么一会儿,若是殿下因为淋雨生病了,那真是罪过了。” “这点小雨算什么,孤哪有那么娇弱。” “之前殿下不是淋雨病过么。” “……” 想到那次雨中纵马导致的高热生病,裴元彻心下不大自在,掩唇轻咳了一声,“那回不一样。” 雨是诱因,主要原因还是怒火攻心,被她和文明晏给气的。 换好衣袍后,裴元彻牵着顾沅的手,将她抱到长榻上,例常询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顾沅随他抱着,如实答道,“今早起晚了,用过午膳后,刻了会儿章,然后刺史夫人与她家三姑娘来与我请安,就闲聊了一下午。” 裴元彻捏着她的小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伤口,才道,“怎么又刻章,你还是换个爱好,这种容易伤着自个儿……”顿了顿,又问,“这回又刻了什么?拿来给孤瞧瞧。” 顾沅眉心微动,小声道,“现在不能看。” 裴元彻凤眸眯起,盯着她,“为何?” 顾沅不说,小脸满是纠结之色。 裴元彻见她这般,愈发好奇,搂紧她的腰,俯身就要去逗她,“连个印章孤都瞧不得了?若孤非要瞧呢。给不给瞧,不给的话,孤就往你身上盖章……” 他语调戏谑,还咬了口她雪白的脖子。 顾沅被他弄得痒痒,偏过头,似是投降了,脸颊泛红,羞怯道,“我原想给殿下一个惊喜的。” 裴元彻尾音上扬的嗯了一声。 “下月初八,是殿下的生辰。我打算刻个章,给殿下当礼物……至于刻的什么,暂且保密。” 顾沅眉眼间满是小女儿妩媚姿态,柔声道,“我都是偷偷刻的,刻的时候连谷雨与秋霜都叫退下了,所以殿下也别问了,容我卖个关子,等下月再给你个惊喜,好不好?” “好,孤等的惊喜。” 裴元彻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心头暖意洋洋,她记得他的生辰,还在偷偷替他准备生辰礼物。 前世,她没给他庆祝过生辰,更别说准备什么礼物了…… 不对,还是有个生辰礼物的。 她嫁给他的第五年,那回生辰,她破天荒的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 一碗面,卧了个鸡蛋,还有三根青菜,卖相算不得好,面也有些夹生,但他捧着那碗面,只觉得山珍海味都比不过。 他吃得干干净净,连面汤都没放过。 “沅沅,孤生辰时,你给孤煮碗长寿面如何?” “长寿面?”顾沅一怔,面露难色,“我没下过厨,做出来应该不好吃的。” “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孤都吃。” “……”顾沅腹诽道,也不怕吃了腹泻,好端端要吃什么长寿面。 她刚想随口敷衍过去,忽然想到一事。 她前世好像给裴元彻做过一碗长寿面,那是她为数不多几次下厨体验之一。 她记得那回,宫中张灯结彩,上下都为生辰宫宴忙碌准备着,傍晚宣儿下学回来,对她格外的殷勤,又是捶腿又是背书给她听,还说太傅夸他背书背得好。 她笑眯眯的问宣儿,“我们家宣儿表现这么好,想要母后给你什么奖励呀?” 宣儿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期待,“母后,我不要奖励,但父皇生辰到了,你能不能给父皇准备个生辰礼物?” 当时,她的笑容就僵住了,第一反应是,难道裴元彻这个无耻的利用宣儿来传话? 宣儿聪慧,心思又格外敏锐,一看她的表情,就猜到她误会了,忙摆着小手,着急解释道,“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我自己想的。” 他寻思着父皇不喜欢他送的礼物,一定会喜欢母后送的礼物。 “前段时间我过生辰时,母后你给我煮了一碗面,我看父皇在一旁瞧着,好像也想吃……母后,你给父皇也煮一碗吧?”宣儿认真道。 顾沅沉默了,心想着,御膳房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哪里还需要她煮面。 宣儿扯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小狗狗似的,睁着大眼睛巴巴的望着她,“母后你说过,吃了长寿面,就能平平安安,长寿康健。宣儿也想要父皇平平安安,长寿康健……母后,好不好么,求求你了。” 顾沅到底拗不过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答应你。” 宣儿高兴地蹦起来,直呼母后最好了。 等裴元彻过生辰时,顾沅下厨,随便煮了一碗面。 端上桌前,宣儿还提醒她,“若是父皇问起,母后就说是你想做给他吃,不要说是我求得哦。” 那时她没细想,等过后再想,才领悟这孩子的细腻心思。 过慧易夭。 从前她常想,或许是老天爷嫉妒她的宣儿这般聪慧,所以才早早的将他带走了。 思绪回转,顾沅纤浓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的黯淡。 静默片刻,她低声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想吃长寿面了?” 裴元彻深邃的眼眸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抬手轻抚着顾沅的发,“听说民间有这个习俗,所以也想试试。” “这样吗……”顾沅抿了抿唇,低低道,“殿下若想吃,那我到时候给殿下做。” 反正那个时候她已经隔他千里之遥了,他能吃到,算她输。 60、 接下来的日子,裴元彻忙了起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有一日他半夜回来,洗漱后钻进顾沅的被窝,双臂抱着她,语气疲惫又透着歉意,“这几日都没能陪你一起用晚膳,你可别怪孤冷落你……等过几日忙完了,孤再陪你好好逛逛扬州城。” 顾沅巴不得他多忙一些,越忙越好,最好半点都顾不上她。 这几日天气不错,她每日都与刺史家的三姑娘宋书意去外头逛。 今儿个逛胭脂铺、珠宝阁、书肆茶馆,明儿个又去关东街、瘦西湖、大明寺,扬州繁华,主城却不算大,坐着马车逛了三日,东南西北四个角落也算踩全乎了。 想起明日还要与宋书意一起去运河码头,顾沅阖着眼睛,含糊的嗯了两声,算作回应。 裴元彻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旋儿,就拥着她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用过早膳,宋书意就在院外求见了。 顾沅让秋霜将她请了进来。 这几日相处下来,宋书意与顾沅熟悉了不少,但该有的规矩却是半点不敢懈怠。 毕恭毕敬的行完礼后,宋书意抬起头,看到坐在红漆贴金藤椅上的顾沅时,眸中再次浮现惊艳之色 顾沅今日穿着一件寻常的芙蓉色窄袖上襦,下配着一条十六幅石榴裙,挽着琵琶织云髻,戴着一套素雅又精致的彩色珠宝头面,略施淡妆,朱唇微点,端的是楚楚动人,端丽冠绝。 见宋书意那看呆的模样,谷雨在一侧掩唇调笑道,“三姑娘怎么每回见着我们家主子都直了眼啊?” 宋书意回过神,笑容透着几分娇憨,“实在是太子妃月貌花容,换一副装扮,就是一种新的美态,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这张小嘴真是抹了蜜,每日变着法儿夸我。”顾沅摇头笑道,轻扯了下裙摆,从榻上起身道,“好了,咱们莫辜负这大好的时辰,出门去吧。” 宋书意脆生生“欸”了一声,跟在顾沅身后,一道出了院子。 府门外早就备好了两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马车左右有精兵护卫着,架势不算大,震撼力倒十足。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1]” 顾沅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的绿杨城郭,湖光山色,不由得感叹道,“扬州可真是个好地方。” 宋书意坐在侧边,笑眯眯道,“是呀,扬州虽比不得长安那般繁华热闹,却也有它独特的风情,在臣女眼里,扬州便是那最好的。” 两人说笑间,马车平稳的往大运河方向驶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车外的动静愈发响亮嘈杂。 “应该是到了。” 顾沅往外看,只见河面上布满了来来往往的货船、客船、商船、官船,沿河两岸的酒楼、茶坊、商铺等鳞次栉比,码头上游人如织,络绎不绝,真是热闹非凡。 “太子妃,码头这边人多又杂乱,咱还是不要下车,就坐在马车上转一圈吧?”宋书意建议道。 顾沅颔首笑道,“嗯,就按你说的。” 将帷帽戴上后,两人便大大方方的往外看。 马车慢悠悠的赶着,顾沅一边观察着码头的热闹场景,一边问着宋书意船运路线、费用、耗时等问题。 这些宋书意也不太了解,见太子妃似有些遗憾的叹了句“你也不知道啊”,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忙道,“这简单,咱们都在码头了,遣人找个船夫过来一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行动力很强,与随行的小厮一吩咐,小厮很快就找了个号称是运河“包打听”的山羊胡子过来。 顾沅在外头问一句,隔着车帘,那山羊胡子就叽里呱啦的答一堆。 几番下来,顾沅对扬州船运这块也有了些概念。 临走前,她赏了一锭银给那山羊胡子,喜得那山羊胡子连连道谢,马车走远了依旧在哈腰陪笑。 马车内,宋书意一脸真挚的看向顾沅,“太子妃您这般关心百姓民生,臣女真心钦佩。” 顾沅避开小姑娘单纯清澈的眼神,讪讪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说罢,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不再谈此事。 从运河回到主城,已是午时。 宋书意引着顾沅去祥柏楼用膳,“这家的灌汤包和狮子头,是扬州城里一绝,太子妃您可千万别错过。” 顾沅打量着这高达五层的豪华酒楼,再看门口新挂上的绣球彩灯,随口问道,“这酒楼主家是有什么喜事么?” “嗐,这不是再过些日子便是中秋节了么,到时候各处衙门休沐,百姓们也都闲下来过节,再加之中秋那日城中有赏月花灯会,夜不闭市,酒楼的生意肯定更兴隆,主家可不得好好装点一番,届时也能多招揽些客人……” 宋书意笑吟吟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颇为遗憾的看向顾沅,“不过中秋节那日,太子妃与殿下应当往苏州去了吧?” 顾沅心里算了算日子,点头道,“是的。” 宋书意叹了一口气,“那真是可惜。我们扬州城过中秋可比苏州有意思多了,我们夜里还会放羊皮小灯,数十万盏灯一起浮满水面,灿若繁星,真是美极了。” “放水灯……是在运河放?” “对,那边放得人多,最热闹了。” “你方才说,中秋那日有灯会,夜不闭市,那城门呢?是照往常的时辰开放关闭,还是一夜不关?” “城门自然也不关的。那日城郊的农家和周边村县的百姓也会进城来看热闹,若是玩累了,还得出城家去歇息呢。” 宋书意见顾沅垂着眉若有所思的模样,疑惑的唤了句,“太子妃?” 顾沅回过神来,抬起眼,浅笑一下,“那中秋夜守城门的兵将要辛苦了。” 宋书意道,“一年难得一次中秋嘛,再说了,那夜他们额外有银子得,也没白辛苦。” 顾沅轻轻的嗯了一声,又问了一些中秋花灯会的事。 宋书意见她感兴趣,连说带比划的好一番介绍,末了,无比期待的对顾沅道,“太子妃,要不您与太子殿下再多留两日,在我们这过完中秋再去苏州吧?” 宋书意极力挽留,也是存了私心的。 中秋夜热闹繁华,百姓又喜气洋洋,正好可以让太子爷看看,扬州城在她父亲的治理下有多么昌盛,百姓是多么的安居乐业。 她有信心,扬州的中秋夜一定能给太子和太子妃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等表现的好机会,若是拱手让给苏州府刺史,那多亏啊。 顾沅听着宋书意描述着花灯会多么的热闹有趣,心头却是在想另一件事 她原本打算过两日以去城外的寺庙拜佛为由,寻个机会,在寺庙里制造个“意外身死”的假象,趁机逃跑的。 可如果去寺庙,宋书意作陪,保不齐事情败露后,会连累到这无辜的小姑娘。还有那满寺庙的和尚,随行伺候的秋霜谷雨等宫人…… 最好是不要牵连任何无辜的人。 顾沅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心想,中秋花灯会,或许是个很好的逃跑时机。 夜里暗,人又多,城门进进出出,又是节日里,守门的士兵应当也懈怠些。 不知不觉,一个新的计划,浮现在心中。 “听你说的这么有趣,我也想留下看看了。”顾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笑的看向对面坐着的宋书意,“今日回去我便与太子商量下,看看能不能多留两日。” 宋书意眼睛一亮,不住点头道,“那真是太好了。” 用过一顿丰盛珍馐后,两人稍作歇息,出了酒楼,又去东门的布坊逛了逛。 直到闭市鼓敲响,才装了半车的布匹及各类小玩意回府。 .…. 这一夜,裴元彻比前两日回来的稍早一些。 说是稍早,也是亥时了。 绕过那扇高八尺的锦绣牡丹紫檀木屏风,裴元彻步入寝屋,左右两侧的灯架各燃着两盏灯,窗牖微敞开一条缝隙,有风灌进来,烛火轻轻摇曳着。 在光影下,他投在窗前的身影越发颀长高大。 裴元彻放轻了脚步,脱下外衫后,才走到床边,掀开那逶逶垂下的烟霞色幔帐。 本以为床上之人会像之前一般蜷着身子睡得安详,没想到这回掀开纱账,她恰好也睁开眼睛。 昏黄烛光下,她那双眼眸明亮又清澈,宛若被细雨浸润过的黑墨,笼着一层滟滟的光。 裴元彻微诧,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轻声道,“孤吵醒你了?” 顾沅摇摇头,“我在等殿下回来。” 说着,她又将身旁的锦被掀开,柔柔道,“殿下累了一天了,快上床歇息吧。” 裴元彻看她体贴温柔的样子,心头一暖,脱靴上了榻,将幔帐重新放下,躺在她的身旁。 他习惯性伸手将她捞入怀中,温热的指腹轻抚上她柔软的脸颊,温声道,“下次别等了,你得早些休息,熬着对身体不好。” “殿下连着几日都忙到这么晚,我才晚睡这么一回儿,算不得什么的。” 顾沅往他怀里贴了贴,柔弱无骨的小手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勾着他一根手指玩。 这般举动,让裴元彻的眸色陡然深了几分。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着头,轻咬了下她的耳垂,“想孤了?” 顾沅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不曾想下一刻,男人就翻身压了上来,粗重呼吸间带着几分精神奕奕的欢喜,“孤也想你,想极了。” 顾沅呆住。 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面红耳赤的推着他,又羞又恼,“殿下,不,不行……” “为何?” “我…我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而且我还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什么事?” 顾沅咬了咬唇,小声道,“你先下来。” “……” 裴元彻有些不舍,但看她抗拒,也不忍心强要,怕吓着她。 按着她狠狠地亲了两口,这才重新躺下,哑声道,“说吧,什么事。” 61、 床帷间静默了好半晌,才响起裴元彻低沉的嗓音,“你想在扬州城过中秋?” 顾沅嗯了一声,趴在他怀中,软着声音道,“听说特别有趣,有花灯会,还能放水灯……若是殿下觉着耽误公务,那你先行一步,我在这过完中秋再跟上?” “傻话。”裴元彻捏了捏她的脸颊,半阖着眼道,“孤怎会留下你一人,况且还是在中秋这样的日子。” “那殿下是答应了?” “嗯,也不差那么两日。” “多谢殿下。” 顾沅这话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顿了顿,又试探的问道,“那日我们能不能便装出行,不带精兵,也不带那么多伺候的人?” 裴元彻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灯会上鱼龙混杂,还是得多带些人才能保证安全。” 顾沅扬起脸,莹润的黑眸巴巴望着他,轻声道,“那我们换便装,偷偷出门,就像民间的寻常夫妻般。话本里不也常有皇帝大官微服私访的桥段么,我们也可以这般呀。难道殿下你从前没有换便装偷溜出皇宫么?” 裴元彻答,“没有。” 他有太子玉符,想出宫便出宫,皇城长安,天子脚下,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横着走都行。 顾沅一阵语塞。 裴元彻的手滑进她的衣摆,轻轻摩挲着她腰上的软肉,极有耐心的问道,“怎么忽然想到微服出门了?” 见他没直接拒绝,顾沅重燃希望,却也不敢表现得特别雀跃,只闷闷道,“就是觉得每次出门呼前引后的,怪累赘的。逛灯会便是图那个热闹劲儿,若是走哪都乌压压一堆人跟着,那多没劲儿。而且……” 她撑起半边身子,乌发垂散,清澈的黑眸含情脉脉的凝视着裴元彻,“我想与殿下一起共度佳节,仅你和我。” 裴元彻喉结上下滚了滚,只觉得心口发烫。 他勾住了她的腰用力一拉,感受到那温热的柔软,眸色愈发深了,“好,孤都应了你。” 顾沅眉头舒展,欣喜的同时又惊讶于这般的顺利。 正在她兀自庆幸时,男人滚烫的唇落在她的脖间。 像是火星溅入一团干草,迅速成燎原之势。 “殿下……很晚了,你也累了一天了……” “孤不累。” “我累,我在外逛了一日,我有些困了。”她慌张伸手去推,男人胸膛炽-热又坚-硬。 “你困的话,就先睡。” 他解着衣袍,像只饿了许久的狼,幽幽的盯着凌乱衣衫半遮半掩间的雪肤,眼睛都发绿。 自她落水,他就没再碰过她,这都过去大半个月,着实是憋得辛苦。 顾沅两条手臂掩在身前,心头微沉 按理说,她的癸水就在这两日的,可直至目前,半点动静都没有。她安慰自己或许是水土不服,才迟了两日,但强压在心头的那个可怕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眼眸闭上,男人吻上她脸颊的同时,也尝到了那咸涩的湿润。 身上之人的动作一顿,那修长又微粝的手指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裴元彻沉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怎么哭了?” 顾沅依旧闭着眼,咬着唇道,“头痛。” 昏黄烛光下,她如玉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纤浓的睫毛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儿,这般抗拒难耐的模样,骤然将裴元彻拉回前世那个中秋夜。 模糊的记忆中,她好似也是这般,流着泪,咬着唇忍受着他的肆虐。 宛若兜头挨了一盆凉水,裴元彻薄唇绷直成一条直线。 须臾,他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吻掉了她的泪,“孤不动你了,咱们睡觉。” 将寝衣整理好,他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她的背哄着她。 顾沅睁开眼睛,见他强忍着,身子也与她保持了一定距离没再碰到她,眸光不由得闪了闪。 想了想,她抬起头,在他下巴飞快的轻啄了一下。 裴元彻拍背的手微顿,垂下眸看她。 顾沅小声道,“殿下,中秋那日,我给你个惊喜。” 裴元彻黑眸眯起,盯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道,“好,孤等着。” …… 随着中秋将至,扬州城内处处彰显节日的氛围,临街的酒楼张灯结彩,小摊小贩也挂了彩缎,大街上飘着桂花酒的清甜醇香,还有月团和糕点的甜美香气。 这几日顾沅愈发忙碌,忙着花钱,忙着买宅子。 她大大方方的去买,毫不避讳,夜里裴元彻问起,她只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会给他过一个别开生面、永生难忘的中秋节。 裴元彻只当她要与他玩情趣,心头受用极了,还拿出一大盒银票给她,补贴她买宅子的钱,让她随便去买随便去花。 顾沅不收,弯着一双桃花眼,柔声说着软乎话,“我要给殿下惊喜,哪里能用你的钱。再说了,买个宅子花不了几个钱,自我嫁给殿下,殿下赏了我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这回便让我给殿下花些钱吧。” 她这般温柔小意,让裴元彻如置云端,又宛若泡在蜜罐子里,飘飘然,只觉得老天眷顾,让他此生这般圆满幸福。 …… 为了做一回普通夫妻,中秋头一日夜里,顾沅与裴元彻便搬进了新买的两进两出的小宅院里。 那宅院方方正正,坐北朝南,风水好,洁净又朴素,后院还种了一片梨树和湘妃竹,很是清雅幽静。宅院的位置也不错,在运河附近,出门就是热闹的街市,酒楼、书肆、茶馆、医药坊一应俱全,往左边走是扬州东城门,往右边走是运河码头,真正交通便利,四通八达,是难得的佳苑。 裴元彻牵着顾沅的手,在院子里慢悠悠的转了一圈,夸道,“这小院挺不错的。” 顾沅看了眼远方蔚蓝的天,此刻的心态很是平和,“我幼时曾畅想过,瓦房两三间,前院逗猫喂鸟,后院种花种草药的平淡生活,想象中的院子跟这儿差不多。” “这小院地段不错,价格应当也不便宜?” “好像一百两不到。”顾沅答道。 对她与裴元彻来说,一百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她妆奁里随便一根发簪都不止百两,但对于普通农家来说,一百两银子够他们全家几十年的嚼用。 这段时间她花钱大手大脚,是想着反正都要跑了,左右也不能把钱都带上,倒不如大方些花了,以后怕是再难有这般肆意花钱的机会。 院子不大,房间也少,所以伴驾伺候的宫人也是精简精简再精简,除了谷雨、秋霜,李贵和另外两个太监,便是门口的四个侍卫。 虽然顾沅觉得人还是挺多的,但相较于住在刺史府里,已经宽松了不少。裴元彻到底是太子,从小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身边要没人伺候,那也不现实。 这般过了一夜,翌日,便迎来了中秋节。 明净又清澈的阳光洒在院子里,枝头传来喳喳的鸟叫声,小太监们清扫着庭院,谷雨与秋霜侍弄着花草,静谧祥和间,透着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顾沅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就撞入一个温热宽敞的胸膛里,被抱了个满怀。 “殿下。”她娇嗔一声,这人怎么总爱一声不吭的出现。 裴元彻低着头,眼尾弧度上扬,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风流俊美,“撞到鼻子了?来,孤给你吹一吹。” 他一只手攫起她的下巴,五官英挺的脸庞一点点靠近。 顾沅脸颊不自觉的红了,偏过脸,“没撞到。” “那不行,孤给你仔细检查一下。” 他固定着她的小脸,幽深的黑眸定定的凝视着她,像是认真检查着什么。 顾沅本就为今晚的计划有些忐忑,如今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生怕自己心虚暴露了什么,捏紧了手指,随即迎上男人的目光,岔开话题道,“殿下,不是说了今日陪我逛扬州城的么?咱们收拾一下,出门吧?” 看着她一张一合的樱红小嘴,裴元彻眸色微暗,薄唇掀起,“出门前,先给孤尝些甜头?” 顾沅一怔,等反应过来,暗道不好。 刚想躲,却也来不及了。 男人一只手勾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压着她就吻了下去。 此时窗牖半开着,她的腰紧贴着窗户,被他逼得往后倒,一半的身子都倒出窗户。 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红着脸仓皇躲开的宫人们,顾沅脸颊愈发滚烫,只觉得这男人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亲昵间,顾沅感受到男人的反应,黑眸睁大。 忙伸手推了推他,“殿下……别……这会儿还白天呢,等晚上,晚上再……随你。” 要再继续亲下去,怕是今天别想出门了。 见她避之不及,裴元彻无奈扯了扯嘴角,拍了一下她的臀,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慢声道,“好,孤等着今晚。”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直白,顾沅头皮一阵发麻,忙垂头躲开了。 这一日,裴元彻与顾沅打扮成商户夫妇,怡然自得的在扬州城内闲逛着。 在布庄挑衣料时,顾沅还挑了一匹银灰色缎子,笑吟吟对裴元彻说,要亲手给他做一件新衣袍。 一旁的店家娘子直夸道,郎君可真有福气,娶了位这样体贴贤惠的好娘子。 这话听得裴元彻身心舒畅,眉眼间的清冷也淡去几分,自得道,“这是自然,我家娘子是世间最好的。” 顾沅面红耳赤,在店家与其他客人含笑羡慕的目光中,急忙付完钱,拉着裴元彻匆匆走了。 这般吃吃喝喝闲逛着,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大街上却半点没冷清,反而愈发热闹起来。 62、 明月初升,溶溶月光笼罩着大地,爬上屋顶树梢,洒在微风轻拂的河面掀起粼粼波光,空气中弥漫着兰花与杜若的清香,扬州城内千万盏灯光亮起,正是应了花市灯如昼之景。 晚饭是在之前宋书意推荐的那家祥柏楼用的。 订了五楼的临窗雅间,从高处往外俯瞰,只见街市人流如织,花灯涟漪,人声鼎沸,别有一番景致。 “上回我尝过这家的蟹黄汤包和清炖狮子头,清淡鲜美,很是不错……”顾沅缓缓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裴元彻,柔声道,“夫君要不要也尝尝?” 纵然白日已经听她唤过许多句夫君,但每一次听,裴元彻心神都忍不住为之一荡。 他放下手中茶杯,淡笑应了句,“一切都听娘子安排。” 顾沅看他凤眸含笑,莫名有种被调戏之感,稍稍敛眉,扭头对秋霜报了一些菜名。 秋霜一一记下,随即走出雅间,去通知店小二准备。 没多久,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就送上桌子,除了些小菜以外,店家还送了两碗玩月羹,一碟月团,一壶自家酿的桂花酒。 裴元彻拿过那壶酒,自顾自倒了一杯,端到鼻下轻嗅,而后尝了一口,眉梢微挑,“味道不错。” 一饮而尽后,他掀起眼皮看向顾沅,“你也倒一杯尝尝?” 顾沅摇了摇头,羞赧道,“我酒量不好,怕喝多了闹笑话。” “浅酌一杯而已。”裴元彻起身挪了位置,从对面换为侧边,离的顾沅更近了些。 他朝她那边俯下身,那双漂亮的黑眸带着浓浓的暧昧意味,压低声音道,“大不了喝醉了,孤背着你回去。” 他还记得上回她喝醉时的妩媚姿态,真是销魂噬骨,难以忘怀。 顾沅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里骂着这人没个正形,但见他兴致正高,想到晚上的计划,也不好惹他不快,便垂下眼睫,小声道,“那就尝一杯。” 裴元彻给她倒了一杯酒,她端起来,桂花的馥郁甜香扑鼻而来,浅尝一口,那酒水清淡香甜,不像酒,更像是甜饮。 一杯喝完后,顾沅还有些意犹未尽。 裴元彻看出她贪杯,轻笑了一声,“再来一杯?” “不了,待会儿还要逛花灯会,喝醉了不好。”顾沅摇头拒绝,心道,可惜今晚有大事要做,否则多喝几杯也不错,若以后再来扬州,她定要买个几坛子慢慢喝。 裴元彻也不为难她,将那盏玩月羹推到她面前,温声道,“先吃些羹汤暖暖肠胃。” 顾沅轻轻应了声,拿起调羹,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裴元彻举杯饮酒,看着淡淡月光洒在身侧之人乌黑的发鬓间,她头上戴着的是他之前给她买的那支珍珠流苏金玉步摇,清风从窗牖吹进,流苏摇晃,轻漾着璀璨的光。 窗外笑语不断,隔壁雅间的客人估计喝高了,抚着掌唱起中秋歌谣。 几杯酒下肚,裴元彻的眸光也变得迷离。 他有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美梦。 他不敢醒来。 感受到来自男人的注视,顾沅有种无边的压力,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她总觉着今日裴元彻总是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去怀疑是不是自己露出什么破绽,惹他怀疑了? 缓了缓心神,她露出一抹温柔浅笑,拿起筷子给裴元彻夹菜,“这道玛瑙肉肥而不腻,酥香入味,殿下尝尝看?” 裴元彻回过神,对上她的笑,心头稍定。 不是梦。 前世他做梦也不敢这样梦,顶多是梦见她对他态度好些,不再怕他,不再抗拒他,哪里还敢奢望她这般温柔的朝他笑,为他夹菜、为他选衣料,还愿与他一同过中秋逛灯会。 气氛愉悦的用过一顿晚饭,俩人离开酒楼,手拉着手逛花灯会。 宽敞的大街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各种铺子鳞次栉比,门前都挂着灯,出来逛灯会的人们摩肩继踵,手中大都提着一盏花灯,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泛着浪漫的光。 顾沅与裴元彻刚买了一盏兔子灯,没走两步,就听到茶舍里的说书人正在将嫦娥奔月的故事。 “……且说那嫦娥吞下不死仙药,飞升为仙,去了那月亮上的广寒宫。广寒宫是何地,诸位客官品品这殿名,广寒宫,宫殿又大又冷,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眼看着人间烟火热闹,夫妻成双成对,家人团圆美满,再看那空荡荡的宫殿,嫦娥是又孤寂又后悔,若是不偷吃那仙药,怎会远离家乡亲朋好友,远离她的夫君后羿,落到个这般凄凉境地……” 说书人唏嘘,听书人也纷纷感慨。 “这嫦娥一个人守在月亮上,多可怜啊。” “是啊,所以说这女人家就得安分些,好好的偷吃什么仙药,现下后悔了吧。” “谁说不是呢!这样的神仙做的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地上与后羿做一对恩爱夫妻。” “走走走,运河那边有水傀儡表演,咱们快点去,晚一步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人们七嘴八舌的散开,顾沅垂下眼眸,盯着手中那盏精巧的月兔花灯出神。 裴元彻的目光淡淡扫过顾沅的脸庞,薄唇微抿,轻捏了下她的手,“在想什么?” 顾沅一怔,堪堪回过神来,抬头看他,“没什么。” 裴元彻不错眼的盯着她。 顾沅只好道,“我在想刚才嫦娥的故事。” “嗯?” “嫦娥她真的会后悔么?世人常说嫦娥在月宫里孤寂,可万一她就喜欢那样的日子呢?养着小兔子,有大把自己的时间,种种花,看看书,每天自由自在,闲着还能看吴刚砍树,这不快乐么?为何一定要与后羿生活在一起,才叫幸福?”顾沅疑惑道。 裴元彻的眸光顿了下。 不知为何,心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沉吟片刻,他压下燥郁,修长的手指屈着,敲了下顾沅的眉心,沉声道,“一个故事而已,别想得那么深刻。” 顾沅小声的哦了一声。 裴元彻搂着她的手臂不由得收紧,带她往前面走去,“走吧,去看水傀儡戏。” 顾沅也不再提那事,又挂着笑,与他一起欢欢喜喜看戏,放水灯许愿。 她和裴元彻写的许愿条,一个是执子之手,一个是与子偕老。 放灯的时候,她看着那随着水流缓缓飘下去的水灯,心里默默念道:纸条上的愿望不作数,嫦娥仙子若有灵,请保佑她今晚逃跑顺利。 63、 在外逛到亥初时分,顾沅觉得累了,便与裴元彻一起坐车回小院子。 车轮辚辚碾过青石板,顾沅乖顺的倚靠在裴元彻的怀中,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揉着她的耳垂。 这段时间顾沅也琢磨出来了,这是他惯有的小动作,他心情愉悦放松时就爱捏东西,无论是她的发,她的手,她的耳垂,还是她的脸,脖子,腰……因姿势而变,手总不会闲着。 她阖着眼睛假寐着,脑中复习着接下来的每一步操作。 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确认了好几遍后,马车终于在小院子的门口停下。 裴元彻俯下身,轻吻她的脸,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声音放得很轻,“沅沅,我们到了。” 顾沅缓缓睁开了眼眸,刚睡醒般,眼底还泛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到了?这么快。” 裴元彻扶着她坐起,先行下了车,然后转身去牵她。 顾沅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殿下。”顾沅惊呼道。 裴元彻抱着她大步往屋内走,又戏谑的看了她一眼,“给你省点力气。” 顾沅愣了一瞬,对上他炽热的眸时,才恍然回过神来,不由得又羞又恼。 这人怎么一下都忍不得,哪有一下马车就急吼吼将人往房里带的,这般急色,哪里还有半分储君该有的端方持重? 眼见着主子们径直回了房,李贵及秋霜等人也明白等会儿会发生什么,便没再跟上前,而是连忙去准备热水。 房门猛地一关,屋内的灯盏因着这风而摇曳,投在窗纸上的两道身影很快交缠为一道。 顾沅被抵在门边猛亲了一阵,又被抱着去了榻间。 或许是旷了太久的缘故,又或者是今夜的氛围催人动。情,男人的动作格外热烈缠绵。 顾沅唇上的口脂被吃了个精光,刚被放到床上,连口气都没喘顺,一具沉重如山的身子便压了上来。 她心头大惊,扯紧月白色上襦,美眸睁着,惊慌道,“殿下…我们还没洗漱……” “无妨。” “可今日在外逛了一日,身上都出了汗,咱们还是先沐浴吧……” 顾沅咬了咬唇,抬起两条手臂挽住他的脖子,水眸盈盈,软着嗓音哄道,“等洗漱完,由着你来,有一夜的时间呢。” 她眉眼间流转的妩媚,还有这温言暖语,让裴元彻的眸色瞬间深了。 她床笫间一贯羞怯,今日这般主动勾人的姿态,真是叫人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强压下那窜动的热意,他撑起手臂,黑眸俯视着她,“一起洗如何?” 顾沅的脸瞬间红了,瞥过脸,娇嗔道,“不要,你先去。” 裴元彻掠过她绯红似霞的小脸,嗤笑一声,“小古板。” 说罢,在她唇上又亲了一口,这才起身离开这寝屋,往一侧的净房去了。 听到脚步声远去,顾沅松口气,刚从床上坐起,又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心头一沉,扬声道,“是秋霜还是谷雨?” 外头脆生生答道,“主子,是我,谷雨。” 顾沅放下心来,吩咐道,“谷雨,我在换衣服,你在外守着,顺便让秋霜去准备些酒水糕点,我没答应,谁都不准放进来,知道了么?” 谷雨愣了愣,心说主子最近一直说要给太子爷一个惊喜,难道这就在里面准备上了? 主子的事她也不敢多问,忙恭敬的应道,“奴婢知道了。” 顾沅忙起身,从一旁装衣裙的箱笼底下取出个带锁的小盒子,飞快的检查起盒子里的东西,路引、银票、碎银、两串铜板,几件纯金实心的首饰……还有一包迷药。 自打上回落水之后,她一直以心慌意乱、睡眠难安为由,让御医给她开一味安神助眠的方子。方子里有一味紫精草,若剂量恰当,能起到迷药的作用,且无色无味。像松鼠藏松果般,她一点点的收集着紫精草,碾磨成粉,总算得了这么一小包。 希望这剂量足够吧。 小心翼翼的将迷药藏进袖中,顾沅又将盒子里的东西取出,飞快塞进软皮包袱里。 不多时,秋霜端着糕点和酒水来了。 顾沅坐在梳妆镜前,一头如瀑布的长发披散着,没有转过头,而是淡淡道,“你去隔壁看看殿下那边可洗漱好了?” 秋霜应了一声,顿了顿,问道,“奴婢让谷雨进来伺候太子妃梳发?” 顾沅道,“不用,这会儿时间不早了,你们也累了一日,等殿下回屋,你们也回房间歇息去吧。” 秋霜垂头称是,缓步退了下去。 脚步声一远去,顾沅忙从梳妆镜前起身,动作迅速的将那药粉拿出,倒入酒壶之中,左右摇晃了好几下。 待会儿无论怎样,都得哄着他多喝两杯,最好能多拖些时间…… 为了这一天,她准备了大半个月,不,应该说为了这一天,她花了两辈子。 前世她不懂变通,又优柔寡断,一步步的将自己逼进死胡同里,最后只能选择那种方法去解脱,没留下宣儿,还抛下了延儿…… 这辈子,她要跑的远远地,再也不要与裴元彻牵绊在一起。 思及此处,顾沅漆黑的眼眸一点点亮起,愈发的坚定。 夜愈发深了,偶然传来几声秋蝉鸣叫声。 裴元彻洗漱完,推门走进寝屋时,就看到顾沅静静地坐在桌边。 她一头乌黑的发垂下,穿着件霜白色绣海棠花小衣,身下是一条薄薄的绸裤,外罩着一条云织纱制成的水红色纱衣,那纱衣薄若蝉翼,如云如雾,昏黄烛光下,纱衣下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无边妩媚,引人遐思。 裴元彻脚步顿住,眼前这人哪里是他平素里端庄羞怯的太子妃,分明是山间灵秀养出来的妖精。 感受到男人极其炽热的目光,顾沅的手指微不可查的轻颤着,一颗心也跳得飞快。 她咬了咬唇,抬眼看到男人看不出情绪的脸,暗自给自己鼓劲,缓步朝他走了过去。 在他跟前站定,她扬起小脸,那如玉的脸庞未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娇怯怯道,“殿下,我这般好看么?” 好看,岂止是好看。 裴元彻垂下的手捏紧,克制着将她压在桌边的冲动,哑声道,“好看。” 顾沅松口气,纤长柔软的手主动握住他的手,将他引到桌边坐下,又给他倒酒。 裴元彻看着她这动作,黑眸微眯,“你要喝酒?” 顾沅一怔,缓声道,“喝点酒助兴。” 裴元彻一把勾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在腿上,轻咬着她的耳垂道,“已经够有兴致了,无须这些。” 顾沅心头微沉,眸光一转,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我喂殿下喝呢。” 裴元彻见她要跟他玩情。趣,惊奇的同时,耐心也多了起来。 他老神在在的凝视着她,示意她继续。 顾沅只好硬着头皮,端起酒杯,送到了他的嘴边,“殿下喝。” 裴元彻嗤笑一声,“你说喂孤喝,就是这样?” 顾沅呆了呆,不然呢? 看她娇憨的小表情,裴元彻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就不该对这小古板有多大的期望,本来还以为她会有些什么新花样的。 眼见顾沅还端着酒杯,清凌凌的鹿眸巴巴的望着他,他便就着她的手,喝了这一杯。 顾沅心头一松,也不敢表露出来,扭过脸,又要去倒。 手腕倏然被拽住,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若还是这般喂孤,那就别倒了。” “……” 顾沅定了定心神,回头看他,“那我……我换个法子。” 裴元彻松开她的手。 第二杯酒,顾沅叼着酒杯,凑到他唇边,见他眼底灼热的笑意,她脚指都不由得绷紧。 这杯酒,裴元彻又喝了。 第三杯她故技重施,凑了过去,他又不接了,“再换个。” 她脸颊愈烫,只觉得这人实在恶劣。 可她这会儿也是骑虎难下,总不能按着他的脑袋,强行给他灌下去——虽然她很想这么做。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把心一沉,端起酒杯,将酒含在口中,樱唇印上了男人的薄唇。 裴元彻眸色深暗,喉结上下滚了滚,搂紧了她的腰。 这法子效果极佳。 一杯又一杯酒喂下,到最后一壶酒没了,男人还意犹未尽,啃着她的脖子,嗓音沉哑道,“下回多备些。” 顾沅扯了扯嘴角,敷衍的嗯了一声。 “酒喝完了,该吃些别的了。” 说罢,裴元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往床边走去。 顾沅心慌,这药效怎么还没起?他竟然还有力气抱她?不会还得与他痴缠吧? 她试图拖延,可这回男人像是耐心耗光般,不由分说的扯下幔帐。 衣衫渐渐被丢到地上,帐内气温节节攀升。 顾沅的心情愈发的沉重,眼眸闭着,强耐着扇他巴掌的冲动…. 就在俩人即将赤-诚相对时,男人捂着头,低喃了一句,怎么这般困。 话音一落,他栽在了顾沅身上。 那一瞬,宛若拨开云雾见月明,顾沅几乎喜极而泣。 “殿下,殿下?” 她试探的喊了两声,男人没有回应。 不敢再做停留,顾沅将他推开,穿鞋下床,又将幔帐放下,快步走向门口。 秋霜守在门外,见顾沅开门,面色微诧,又见她衣衫有些凌乱,雪白肌肤上带着吻痕,也不敢多瞧,忙垂下头道,“太子妃有何吩咐?” 顾沅用承欢过后的语调慵懒道,“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顿了顿,又补充道,“将浴桶抬到后院那间屋子里,殿下睡下了,莫要搅扰他歇息。” 秋霜忙应下,心里还想太子妃真是体贴。 这边顾沅回了屋,也没喘口气,便急忙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又罩了一件宽大的衣袍,将那系在腰间一圈的软包袱遮住。 等热水备好,她就裹紧外袍,往后院小屋去了。 看着那热气氤氲的浴桶,顾沅淡淡对秋霜道,“你在外候着吧,我想自个儿泡一会儿。” “是。”秋霜退下。 门一关上,顾沅深吸一口气,忙收拾了起来。 头发挽着寻常农妇的矮髻,用一块粗布包起,又拿出小镜子,开始捯饬这张分外显眼的脸。 烧掉的纸灰与鹅黄粉搅拌,涂在皮肤上又黄又黑,还有种凹凸不平的粗糙感,眉毛加重画粗,点斑,画黑痣,法令纹,唇下还贴了一颗大痦子……总之怎么丑,怎么糟蹋。 看着镜中这张脸,顾沅心思稍定。 将路引等细软贴身藏好,衣衫放进包袱里,稍调呼吸,她对门外喊道,“秋霜,你去厨房,让人熬一碗燕窝粥,我有些饿了。对了,你顺便去箱笼里找一瓶玫瑰花露来,我待会儿要用。” 这几日太子妃不是一直用茉莉花露的么,怎么突然想用玫瑰的了?而且她们搬到这小院来,有带玫瑰花露么? 妆奁箱笼这些大都是谷雨收拾的,秋霜记不太清楚,心头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言,忙转身去了。 顾沅快步走到窗边,见秋霜离开了,且后院门前再无人把守,有些喜悦的捏紧了手指。 折返回另一边的窗户,她取下灯盏,一点一点将屋内点燃。 看着渐渐燃起来的火势,顾沅挽着包袱,毫不犹豫的从侧边的窗户爬了出去。 竹林后,有个狗洞。 可以说她之所以选择买这套宅子,除了地理位置,便是因为这个狗洞。 每往那狗洞多跑一步,顾沅的心跳就越快,咚咚咚的,震动着她的耳膜。 她跌跌撞撞的跑着,周遭一切都静止一般,只有她的呼吸声。 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响起,跑,跑出去。 在钻出那个狗洞,看到不远处运河上飘着的花灯时,那一刻,顾沅鼻子一酸,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她跑出来了! 不敢多作思考,她挨着墙根,快步往运河明亮处走。 行至码头,放水灯的人虽然比开始少了,但依旧热闹忙碌。 顾沅按照之前从山羊胡子那里打听的消息,找到了一艘船头挂了两盏灯的客船,得知船是前往滁州方向,且半个时辰后便会船,她心下思索着,滁州虽与她开始想的路线不同,但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能越快离开扬州越好,等到了滁州再作打算也不迟。 她交了钱,上了船。 船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顾沅看到后排有一个怀抱孩子的中年妇人,便挨着坐到了她身旁。 那妇人怀中是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正窝在母亲的怀中睡得正香。 顾沅看着这孩子,不由得想到前世她的两个孩子。 从前,她也会这般抱着他们,哄着他们入睡的。 那妇人见她看孩子的目光温柔,又见她皮肤粗糙黑黄,看年岁应当也是当了母亲的,便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顾沅压着声音,也与她就养孩子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有个人说话,她也能少些紧张和焦虑。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那船夫弯腰去解绳索,边中气十足的喊道,船要开了。 刹那间,一阵强烈又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粗布袍袖下,顾沅纤柔的手指难以控制的颤抖着,她闭上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太好了,总算能离开了。 她终于自由了。 就在船即将离岸时,码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那船夫探头,眯眼瞧了会儿,摇头嘟囔道,“真是怪了嘿,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兵?” 64、 秋霜那边一通好找,几乎要将箱笼翻转过来,也没寻到玫瑰花露的影子。想到太子妃还在后院等着,她也不敢磨蹭太久,索性去了下人房,将睡下的谷雨摇了起来。 谷雨睡眼惺忪的嘟囔道,“玫瑰花露?咱们来这没带玫瑰花露啊,昨儿个收拾妆奁时,主子说带一瓶茉莉花露就行了。” 秋霜道,“那你随我一同去后院禀告主子,正好你伺候主子换衣,我去厨房端燕窝。” 谷雨一向与秋霜处得不错,听她这样说,也起身穿衣裳。 两婢一道往后院的屋子走去,还没到门口,就见那块映着明亮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焦味。 “这是起火了?!” “主子,主子!”谷雨登时清醒过来,拔腿就往那边跑。 秋霜也反应过来,见那火是从门边开始烧的,忙上前拉着谷雨,“你疯了!前头烧得这样厉害,你还冲上去。” 谷雨小脸煞白,大声朝着屋内喊道,“主子,我是谷雨!您在里头吗?您应一声?” “你绕道后头去看,这火势太大,我去前头找人帮忙。” 秋霜面色凝重的说完,转身就往前头跑去。 谷雨看着屋内的熊熊火势,眼泪直流,边哭边往后头的窗户跑去,看能不能寻到门路。 “什么?太子妃还在里头?!!” 李贵那头一听秋霜禀告的事,登时吓得三魂归天七魄入地,声音都有些劈叉,“太子妃不是在主屋歇下了么?怎会去后院沐浴?” 秋霜急道,“太子妃说不想打扰殿下休息,就去后院了。这火也不知道是怎么起的,李总管你还是赶紧去禀告殿下吧?” “好,我去找殿下,你先带人去后头救火,无论如何,务必保证太子妃安全!” “是!” 两人兵分两路。 走到主屋门口时,李贵嘴里都发苦,却是丝毫不敢耽误,急急忙忙拍着门,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他喊了好几遍,里头却是半点动静都无。 李贵心头奇怪,太子爷一向睡眠浅,稍微有些动静都会醒来,怎的今日自己都这般喊了,竟迟迟没反应? 想到后院的情况,李贵权衡一番,还是壮着胆子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燃着上好的沉水香,床帷间,衣衫凌乱的太子爷长眸紧闭,睡得正香。 李贵又一叠声喊了好几声,很快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来不及细想,他上前试了下鼻息,见还有气,稍缓了口气,须臾,低低道,“太子爷,奴才冒犯了。” 说着,他便探出手去掐人中。 后院的火势愈发猛烈,四个侍卫连番拿着水桶去浇,跑得满头大汗。 谷雨也提了好几桶水,最后脱力的跌坐在地上,哭得几近断气,“我转了好几圈,喊了那么久,里头一直没有回应……早知道我就不该睡的,出门前侯爷夫人还交代我好好照顾主子,呜呜…要是主子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秋霜心口发闷,心道,若是太子妃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得死。 就在火势即将扑灭时,两道身影从夜色中走出。 “太子爷,太子爷……”李贵看着前头那道跌跌撞撞的高大身影,嘴里想喊“您慢些,仔细跌着”,又不敢喊,只得小心翼翼的唤着“太子爷”。 裴元彻脸色铁青,一只手捂着还有些发晕的额头,药力尚存,他脚步都有些虚浮,连衣袍都来不及穿,只随便披了件玄色麒麟纹外衫。 他大步走向那屋子,只见屋子被烧毁了半边,尤其是接近门这处,漆黑枯朽一片。 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谷雨趴跪着,朝着裴元彻磕头,“殿下,我家主子还在里头,快救救她吧!” 裴元彻眸光一寒,英挺的眉眼间满是厉色,看向那些侍卫,“太子妃还在里头?” 侍卫们浑身发颤,“殿下,里头实在烧得厉害,房梁也倒了,正好把门口挡住了。” “一群废物。” 裴元彻暴喝一声,随即大步走向一个侍卫,夺过他手中水桶,哗啦一声就往身上浇了个遍。 “殿下!!” 李贵等人惊呼道。 下一刻,就见裴元彻裹紧外衫,大步往火场里冲去。 “殿下,万万不可啊!”李贵腿都软了,来都来不及去拦着,转眼去瞪那些侍卫,“你们是要死,还不赶紧进去!” 侍卫们两股战战,硬着头皮冲上前。 不消多时,裴元彻又从火场里疾步走了出来。 李贵心道阿弥陀佛,忙冲上去检查,“祖宗爷您可有伤着……” 当看到太子爷脸庞阴沉如水,也不知是烟灰沾黑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李贵眉心猛跳,难道太子妃不好了? 还没等他斟酌着如何问,头顶就传来一道沉哑的嗓音:“拿着孤的玉符去刺史府和官驿,就说有人行刺,即刻关闭扬州城的所有出入口,调动所有人马搜寻全城,任何可疑的人都不要放过!” 稍作停顿,又听到,“顺便将御医叫来。” 李贵愣怔,虽有些不明白为何突然调动人马,却也不敢多问,接过太子玉符,忙跑着去了。 …… 主屋内,烛火凄惶摇晃。 裴元彻端坐在竹节椅上,掌心捏着那枚珍珠流苏金玉步摇,面上情绪晦暗不明。 匆匆赶来的御医连口气都没歇,径直去检查桌上的酒水与糕点。 糕点没问题,检查到壶中残留的酒水时,御医的脸色陡然变了。 “殿下,这酒水里混了不少紫精草粉末,若喝多了,能使人昏迷。” “紫、精、草。” 裴元彻薄唇轻启,一字一顿的念道。 须臾,他嘴角扯出一抹清冷的弧度,缓缓抬眼,看着地上跪着的秋霜和谷雨,语气森然,“你说,太子妃让你去找玫瑰花露?” 秋霜额头都磕破了,面色煞白道,“是,是……” 谷雨则是哭道,“咱们就没带玫瑰花露出来啊,奴婢收拾妆奁时,还特地问过太子妃要带哪样,她说带茉莉的就好。” 闻言,裴元彻捏着步摇的手指骤然收紧,上部的珍珠宝石花也被捏得支离破碎,尖利的金线扎进皮肤里,他却浑然不知疼痛般,嘴角的笑意愈发张扬,也愈发的冰冷,令人胆颤。 “好,很好。” 他咬牙道,“好一个惊喜。” 在火场转了一圈没寻到她身影的那一刻,他便有所预感。可那时,他依旧抱着侥幸,不愿意去往这方面想,可现在 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不得不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她计划的。 她要离开他。 就像前世那般,果断决绝的离开他。 裴元彻眼尾发红,呼吸变得粗重,漆黑的眼眸好似冰冷的深渊,寒光逼人,叫人不敢多看。 倏然,他将手中碎裂的步摇掷于地上,怒喝道,“找,给孤找!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她给孤找回来!” …… 皎洁的月光清透,朦朦胧胧的笼罩着运河码头。 “那边是怎么回事啊?怪骇人的。” “我听他们嚷嚷着好像是要找什么刺客?衙门的兵都出来了!唉,这花灯会怕是办不下去咯。” “哎哟这刺客也真是的,好好一个中秋节呢,他跑出来捣什么乱呐。” “谁说不是呢!欸,船家,咱们这船还能不能走啊?” “就是啊,能不能走啊,我家里人明早还在码头等着接呢!” 刚打听完消息的船夫快步走了回来,一脸为难道,“哎哟,这杀千刀的贼刺客真是瞎了心眼子,竟敢行刺太子殿下。现在全城都戒严了,官兵要挨个搜查呐!各位客官赶紧将路引和户籍册子准备好,我瞧着再过不久就到咱们这艘了,早点给官爷们检查好,咱们也能早些出发。” 众人听到这消息也都松了口气,顶多是检查一道,麻烦就麻烦些吧,能发船就成。 一时间,船上众人纷纷打开包袱,拿出个人的路引与户籍来。 坐在顾沅身侧的妇人将孩子放在一旁,从衣襟里掏着,见顾沅一动不动的,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了句,“大妹子,你怎么不拿啊?” 顾沅怔怔的,挤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拿,这就拿。” 她从外衣里拿出她的“户籍”与“路引”,心里虚得不行——这两样,都是她仿制的。 官房文书用的字体,她曾经研习仿写过,虽与雕版印刷的感觉差了点,但写在桑藤纸上,乍一看还是有八成像的。 至于户籍与路引上的章,也是她自己雕刻的,她对扬州的章纹不熟,所以两个章都是按照长安的样式来的。 原本想着天黑人多,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其貌不扬,只要态度放好些,官兵也不会仔细查看,顶多拿着瞄两眼,就放她过了。 只要能出扬州城,到了下一站,她就花钱去买个户籍和路引,从此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可她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想到裴元彻的反应竟会这般迅速! 是天要亡她么? 顾沅紧紧捏着手中的文书,心情沉重,现在官兵挨个排查,自己一个拿着长安户籍与路引的人,会不会被归为可疑人士? 若真被官兵抓了,那她还能跑么? 还是现在下船,想办法在扬州城内混过一夜? 她眉心紧拧着,侧眸看向窗外,只见码头上一排排火把,将河面都照得通明。 那些官兵,整齐划一,看身上的袍服,有扬州府衙的官差,也有东宫的侍卫,他们每朝这边挪动一些距离,顾沅的心就往下沉重几分。 若是被抓回去,裴元彻会怎么对她? 她恍惚想起前世,文明晏带她逃跑那一回,裴元彻追了上来,拿鞭子指着他们,宛若修罗,满是杀气。 他将她拽到马背上,掴着她腰身的手,恨不得将她的骨头都捏碎一般。 回去后,他亲自将她锁在侯府的院子里,门窗钉死,又派了宫里的嬷嬷盯着,她的父母兄嫂都不能探望。 就像是被折断翅膀的雀,她被锁着。 直到东宫迎亲的仪仗到来,他才打开了锁,牢牢地捏着她的手,将她送一个小小的牢笼,牵到了另一个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从此,她再没踏出过那座牢笼一步,死也死在了那里。 回想往事,顾沅胸口一阵发闷,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不能被抓回去,不能。 这回要是被抓回去,他会像前世一样锁着她,甚至……变本加厉。 顾沅紧紧掐着手指,到底是坐以待毙,还是继续跑? 抬眼看着外头快要排查过来的士兵们,她眸光一沉,猛地站起身来。 身侧的妇人一惊,“大妹子,你这要去哪啊?” “我有些胸闷,想去岸上透透气。” 顾沅快步往外走,刚走到甲板上,还没踏上岸,就见一分队的士兵往这边走来。 她心头猛地一颤。 想进,无可进。 想退,也没退路。 眼角余光是银光涟涟的水波,她舌根泛苦,难道……要跳河? 老天真不给她活路了? 那队官兵已然走了过来,见她个身形矮小、容貌粗鄙的妇人,只瞥了一眼,就去与船夫说话。 盘查很快开始,一官兵走到顾沅面前,例行道,“官府搜查要犯,把你的户籍与路引拿出来。” 顾沅有些木然,默了默,垂着脑袋,伸手往衣襟去掏,手在颤抖。 妇人胆小,官兵倒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劲,只不耐烦得催道,“你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耽误爷的差事!” 顾沅压着声音应了声,闭了闭眼,心下一横。 看就看吧,若是过不了,要杀要剐,她也认了! 就在她捏住文书时,忽然,一道粗犷的嗓音从岸上喊来,“官爷,我娘子的户籍与路引在我这。” 65、 “官爷,我娘子的户籍与路引在我这。” 这话乍起,顾沅愣住,官兵也一怔。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脸,朝岸上看去。 只见码头上阔步走来一身高八尺的大汉,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高八尺,浓眉大眼,皮肤黧黑,下巴一圈络腮胡子,一袭灰黑色衣裳,膀上挂着个包袱,手中提着份糕点。 “官爷,户籍与路引都在我这,我刚给我家娘子买吃食去了。”那络腮胡大汉很是自然的将手中的糕点塞入顾沅怀中,又朝着那士兵赔笑道,“我家娘子很少出门,见着生人胆子小,还请官爷多担待。” 士兵抬着下巴哼了一声,“好了好了,赶紧将文书拿出来。” 络腮胡大汉忙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两份户籍并路引,递过去时,还往士兵的袖里塞了二两碎银,一脸憨厚的笑道,“这大过节的官爷们还要出来捉贼,真是辛苦了,买点酒喝暖暖身子。” 士兵眉头一挑,心道这人倒挺会来事的。扫了那大汉与顾沅一眼,不动声色收了碎银,打开那些文书翻了翻,“哟,你俩打洛阳来的?” 大汉道,“是啊,我们俩口子在洛阳开打铁铺子的。这回是我老家来信,说是家中小弟要娶新妇了,我们俩这是专程赶回来吃喜酒的。” “你们老家是滁州的?怎么一点滁州口音都没有?” “嗐,说来惭愧。我十五岁就离家去洛阳当学徒,在洛阳一呆就呆了十多年,一口乡音都变成了洛阳腔。”大汉摇头叹息道。 士兵点了点头,核实户籍和路引后,见这男人身形魁梧手中带茧,而那女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也就没再多问。 上头说刺客是一人,还是一年轻的女人,与这中年俩口子有什么干系。 将文书还给络腮胡大汉,士兵摆摆手,“行了,你们到船上坐着吧,也别乱跑了,城里这会儿乱着呢。” “多谢官爷提醒。”络腮胡大汉忙弯腰道谢,转过脸看向目光警惕的顾沅时,他微抿了下嘴角,一把抓过顾沅的手,嗓音洪亮道,“走走走,都跟你说了我买糕点很快就回来的,你好好在船上等着就是,跑船头作甚。没听官爷说么,外头正乱着……” 陌生男人的触碰让顾沅很是不适,下意识想要挣脱时,那男人忽然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道了句,“姑娘,冒犯了。” 这声音与语气,与刚才那副市井小民的粗犷谄媚完全不一样。 顾沅眉头拧起,乌黑的眼眸再次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她认识他么? 不,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 难道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绿林好汉?怎么可能,她才不信。 无数疑惑在心底冒出,她此刻也不敢大声喧哗,起码就目前情况来说,最重要的是混过官兵搜查 至于眼前这个人是谁,有何企图,等船开了再弄清楚也不迟。船上有这么多人,就算他是歹人,谅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做出什么恶事。 顾沅心绪复杂的跟在那男人身后进了船。 那抱孩子的妇人见她回来了,热切关心道,“大妹子,你查好了没?咦,你身边这位是?” 顾沅没说话,只尴尬的朝她笑了笑。 那妇人一下子明白过来,笑道,“唉哟你跟你家男人一起出门的啊?你开始怎不说呀。来来来,我往前头坐去,这连一起的两位置,你们两口子坐。” 说罢,她抱着孩子就挪到前排的位置,留顾沅与那男人坐在后排。 这艘船也搜得差不多,船夫哈腰将官差送走后,转身对一船人道,“差不多了,等前头那两条船先过去,咱们也能走了。” 众人皆放下心来,一时间聊天的聊天,睡觉的睡觉,教训孩子的继续教训孩子,又恢复之前的闲散。 而后排的位置,气氛却格外的安静。 顾沅频频看向身侧高大的男人,眉心紧蹙着,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知道她的身份?她都打扮成这副模样,他也能认出来? 沉吟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好汉怎么称呼?” 男人垂下眼,声音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清越与年轻,“属下顾风。” 顾风? 这个名字很陌生,但“顾”这姓氏,还有他自称属下,都让顾沅错愕。 缓了缓,她看向男人的眼睛。 那是双有故事的眼睛,形状好看,眼瞳漆黑,目光锐利又稳重,只是他看向她时,目光中的锋芒自动敛起,只剩下澄澈与恭敬。 见顾沅依旧迷茫,自称顾风的男人从腰带里取下一个荷包,打开后,里头放着一块精致的铁牌。 顾沅一看那铁牌,眼睛陡然睁大,这是永平侯府的令牌! 顾风将铁牌收好,低低道,“是小侯爷派属下暗中保护姑娘。” 哥哥派来的人? 顾沅大惊,心头冒出更多的疑惑来。 顾风看出她的困惑,朝她摇了摇头,单手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现在不方便多说,等晚些。” 这客船小,人多耳杂,的确不宜多谈。 顾沅会意,略一颔首。 一炷香后,船总算开了。 皎洁的月光倾洒,船桨摇动,荡起圈圈涟漪,银光闪闪。 …… 夜半,打更的走街串巷,扬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子时三更了——” 刺史府的某座院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裴元彻冷脸看着桌上搜出来的东西,一卷路引和户籍常用的桑藤纸,刻好的长安府户部大印,手绘的扬州城地图,几处出城口还用朱笔圈了出来…… 眼前的每一样物品,仿佛都在嘲笑他。 嘲笑他的自负,嘲笑他的愚蠢。 之前种种,她的温柔小意,她的主动讨好,她的柔情软语,都不过是麻痹他的手段而已,可笑他还沉浸其中,沾沾自喜。 一想到她躺在他怀中万般温柔,心里却在想着如何逃离他,裴元彻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为何要离开他?又是从何时开始谋划这些? 攥紧手中的印章,裴元彻浓眉紧拧着,他想不明白。 这一世,从一开始他便小心翼翼的接近她,行事也克制了许多,没有纳姬妾,没有伤害文明晏,也没再惹她伤心 若说哪里做的不妥,也就是赐婚这事上他使了些手段。 难道是为了这事?若单单为了这个原因,未免有些站不住脚。 就在裴元彻阴着脸思索时,李贵引着东宫禁卫首领与扬州刺史一道走了进来。 几人刚一踏入屋内,就感到一阵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禁卫首领与扬州刺史惴惴不安的垂头行礼,始终不敢去看上首之人。 “可有搜到?”裴元彻冷声道。 下首两人的脑袋埋得更低了,说了些全力以赴、尽力搜捕的废话,见投到头顶的视线越发锐利,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嗫喏道,“倒是抓到了几十个可疑的,可押回来审问后,都对不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咚”得一声,一枚印章狠狠砸在地上。 “继续搜!” 裴元彻捏紧黄花梨木的桌案,目眦尽裂,怒喝道,“孤就不信,这么多兵将连个弱女子都搜不到?搜,除了扬州城,周边的州府也派人去搜!宁可错抓一百,也不可放过一个!” 这般愤怒实在骇人,满屋子的人皆胆战心惊的跪下,俯首于地的喊道,“殿下息怒。” 裴元彻指着禁卫与刺史,毫无耐性,目喊冷戾,“别废话,出去找人。” 地下两人战战兢兢的爬起来,面色煞白的离开了房间。 66、 两岸潮水平,中秋的月亮在即将来临的晨光中渐渐式微。 夜已经很深了,船舱的客人们也都消停,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打瞌睡。 顾沅睡不着,此刻她的精神格外好,顺利逃脱的喜悦令她无比亢奋。 她没睡,一侧的顾风也没睡。 见其他人都睡了,顾风低声道,“姑娘若不困,挪步去船尾?” 顾沅轻轻“嗯”了一声。 顾风先起身,让到一旁,将遮风的帘子掀开。 扶着船璧,顾沅弯腰出了舱。 刚走到船尾,河面的冷风吹来,她打了个激灵,脑袋愈发的清醒。 船尾摆着两三个小马扎,是供客人在外透气歇脚的。 顾沅缓缓坐下,顾风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走了过来,“姑娘不嫌弃的话,披上吧,莫要着凉。” 为了逃跑,都弄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了,她还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伸手接过披风,她轻声道了句“多谢”。 “坐下说话吧。”顾沅边系着披风,边看向茫茫一片的河面,心头还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切是场梦,那样的不真实。 顾风顺从的坐下,身形笔挺,规规矩矩。 “你说是我哥哥派你来的,那为何我哥哥都没与我说,而且在这之前,你为何从未露过面。” “姑娘是在怀疑属下的身份?” 顾沅扭过头看着身侧的男人,想了想,点头道,“单凭一个令牌,的确无法令我全信。你既有本事弄到户籍和路引,弄一块侯府令牌,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这话,顾风并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 “姑娘说得对。” 他点头赞同,又抬起眼,问着,“姑娘当真不记得属下了么?” 顾沅怔忪,“你?” 顾风修长的手指,指了指他的右眉骨,“长昭十年的立冬,西城门外,两个馒头……” 他一点点的提醒,顾沅盯着他眉骨上那道浅了不少的疤痕,脑海里尘封已久的记忆也被唤醒。 “啊,是你,小哑巴!” 顾沅脱口而出,说完后,又捂着嘴,一脸歉疚道,“抱歉,不该这样称呼你。” 顾风半点不介意,甚至因为她还能记得他,眉眼中迸出几分真挚的笑意,“当年若不是姑娘您出手相救,属下早就被人打死,姑娘叫属下小哑巴,属下高兴。” 认出旧人来,顾沅很是欣喜,上上下下打量了顾风一遍。 “若不是你眉骨上这道疤,我真认不出你,你变化太大了。” 顾沅是又惊讶又感慨,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与当年那个瘦骨嶙峋,宛若豆芽菜的小哑巴联系在一起。 顾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姑娘没变。” 还是那样好看。 就像长昭十年的那个冬天,像仙子下凡般,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个灾年,各地闹饥荒,百姓到处逃灾。 那年他八岁,随着爹娘往长安逃,冰天雪地,大雪纷飞,又没食物裹腹,很多人就活活冻死在路上。 爹在路上病死了,娘为了给他一口吃的,把她自己卖了,换了些干粮,让他坚持到长安,投靠亲戚。 后来他总算到了长安,官兵却不让难民进城,他只能与其他难民一起徘徊在长安城外。 那段日子,他目睹了太多人性的阴暗与残忍,心里既绝望又害怕。 就在他饿了三天三夜,缩在墙根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人喊道,“永平侯府放粥了!” 永平侯府是第一户放粮设粥棚的高门世家,不但有粥,还有糙米馒头。 他几乎是爬着去领,好不容易排到他,一碗粥,两个馒头。 他喝了粥,舍不得吃馒头,藏在怀里,打算慢慢吃。 不曾想才离了队伍,就有人来抢他的馒头。 那个时候,为争一口吃的,命都能豁出去。 他红着眼去跟人拼命,细胳膊细腿,又发着高烧,哪里是旁人的对手,馒头被抢了不说,还被人打趴在地上,像条狼狈的狗。 血从头上流下来,温热的红色蒙在他的眼前,他想,这回真要死了吧。 这时,两个馒头送到他面前。 模模糊糊的血色里,他看到马车上那半掀开的帘子后,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六岁小姑娘。 她有张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眼睛圆而明亮,怜悯又担忧的看着他,脆生生朝他道,“你不要怕,我还有很多馒头,我让人给你治伤,再给你馒头吃。” 在顾风眼中,她就是神仙,是菩萨。 贵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他的小命就保住了。 他被带入永平侯府,高烧三天,再醒来,患了失语症,说不出话。 姑娘来探望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随着别人叫他小哑巴。 她看到他眉骨上的疤,还安慰他,大丈夫有道疤算不得什么,让他振作起来。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你,好像是在年前,等过完年我就随我母亲去外祖父家了。” 顾沅眼眸亮晶晶的,温声问道,“后来我回来,也问过父亲你去哪了,父亲说给你在外头找了个差事,我就没再问了……话说回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顾风道,“属下病好后,侯爷赐属下顾姓,又取名风,将属下送去暗卫统领手下学武……年前,侯爷将我们这支暗卫传给了小侯爷,我便一直侍奉着小侯爷。” “这样……”顾沅颔首,家里养了暗卫她一直知道的,只是从没去了解过,没想到顾风竟然是其中一员。 缓了缓,她又问顾风,“我此行随着东宫队伍,一路有精兵护送,且到了地方,也有地方官兵保护。哥哥为何还派你跟着我?” 顾风眼瞳漆黑,认真道,“小侯爷牵挂姑娘安危,觉得东宫护卫不牢靠,派属下来护着姑娘,他才放心。” 顾沅一怔,“哈?东宫护卫不牢靠?” 顾风郑重点头。 他依旧清楚的记得,小侯爷派他出任务的严肃神情。 “现如今的朝堂上,几个皇子之间明争暗斗,势同水火。江南巡盐这么个重要的差事,能顺利办好固然是大功一件,但这一路上的风险也不小,从前多少皇子这般不明不白的死在外头……他们皇家那些勾心斗角的污糟事我管不着,我只想保证我妹妹的安全。” ——这是顾渠的原话。 当时,顾风也如同顾沅的反应一般,问道,不是有太子亲卫随行么。 然后顾渠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凝肃答道,“太子亲卫靠不住,真要出了什么事,场面一乱起来,那些亲卫和精兵定然首先保护太子,其次才是我妹妹。我妹妹的命还得排在太子后头?那怎么能行!靠人不如靠己,所以我才将你派去!你记住了,一旦我妹妹的安危受到了威胁,你首先确保我妹妹没事。若有余力,再去帮旁人……” 顾风将这段话复述了一遍,再抬眼看向顾沅时,只见她面色动容,眸中噙着泪。 “姑娘,您……” “我没事。”顾沅抬手擦下眼睛,挤出一抹浅笑。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出嫁时,哥哥都说过,娘家是她永远的依靠。 从前她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再想起,只觉得鼻酸得厉害。也不知道上辈子她去世后,父母兄嫂他们怎么样了?应当会很难过吧。 抬起头,顾沅盯着远方那轮溶溶月光看了好一会儿,轻声呢喃,“今天是中秋呢。” 好想回家,与家人一起团聚。 顾风看着她的侧颜,眉心微动,想要安慰,又嘴笨不知怎么说,最后只干巴巴的说道,“姑娘莫要伤心。” 顾沅眼睫微颤,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轻松道,“我不伤心,今天是个好日子,该高兴才对。” 说到这里,顾风忍不住问道,“恕属下多嘴,姑娘您……为何要逃?” 顾沅直直的看向他,“你说你一直暗中保护着我,那我这段时间的筹谋,还有我放火钻狗洞离开,你都看见了?” 顾风诚实的点头,“是。” 一开始他觉得奇怪,姑娘并不是那等喜欢闲逛之人,怎的一到扬州城,几乎日日都往外跑,又是跑码头,又是买宅子的。 直到他在树上打盹,看到后院起了火,又看到一道娇小鬼祟的身影从狗洞钻出,他才明白过来——姑娘这是要逃。 “若是与殿下起了争执,姑娘还是心平气和的将话说开,这般筹谋逃出来,实在是不妥。” “你在劝我回去?” 顾风垂眸,默认了。 顾沅面色淡然,“既劝我回去,那方才你何必出面帮我解围,让那官兵将我抓回去不就得了。” “姑娘身份贵重,怎可去牢狱那等腌臜地方。”顾风道。 顾沅不语,只幽幽的盯着河面。 顾风道,“姑娘,到了下个码头,我们再乘船折返扬州,您回去与殿下好好解释一番,相信殿下会原谅您的。” 闻言,顾沅笑出声来,“他原谅我?” 那上扬的尾音,让顾风怔住。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胡闹,觉得我一时冲动,玩离家出走的把戏?” 顾风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人。 她的神情不再温柔平和,而是带着决然的冷静,目光明亮仿佛发着光,“我要离开他,再不要当什么太子妃。” 顾风想问为什么,长安城里人人都知晓太子多么宠爱太子妃,将她如珠似宝的爱护着,这般了,她还有何不满? 顾沅扯了扯嘴角,眉眼间是与年龄不符的疲累,静了许久,才道,“你不会懂的。” 随后,两人陷入沉默,只听得夜风呼啸,河水翻涌。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沅道,“顾风,我很感激你的出手相助,到了下个码头,你回长安去吧。” 顿了顿,她补充道,“你可以告诉我兄长我还活着,但别让他来找,若时机合适,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我会回去的。” 顾风拧眉,眉骨上那道疤痕也随之皱起,“姑娘,您要去哪?” “你别问,知道太多,对你、对侯府都不好。” “属下斗胆,您觉得您能逃掉么?您以为放了一把火,太子就会认为你死了么?” “我知道他不会信的。像他那样的疯子,只有亲眼看到我的尸体,探到我没了呼吸,看到我下了葬入了土,他才会信我死了。呵,他那种人,就算我跌入悬崖被野兽分食,他也会将野兽找到,剖开肚子掏出残骸……” 顾沅紧紧捏着手指,咬着牙,声音都发颤,“我知道他在火场里寻不到尸骨,就会立刻猜到我的筹谋。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手段比不过他,权势比不过他。我想弄诈死的把戏,可真正做起来,太难了……我去哪里寻一具合适的女尸?现杀一个么?我下不了手。在外面搞一具女死囚的尸首?我找谁替我运呢?我身旁除了谷雨可以信赖,其他都是他的耳目。” 说到这,她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哥哥懂我,他知道我有多么势单力薄。” 顾风语塞。 顾沅垂下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继续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我能做成什么事呢?是,我的谋划漏洞百出,禁不起推敲,我所能依仗的,也不过骗取他的信任,让他放下警惕……放那一把火,一来是想拖延时间,二来,也存着个侥幸,万一他大发慈悲愿意放过我了,便对外说太子妃烧死在那一场大火中,也好记在史册里。” 当然,按照她对裴元彻的了解,他放过她的可能性基本为无。 所以她必须得逃,逃得远远的。 听完她的话,顾风虽还是不理解为何姑娘对太子那般厌恶排斥,但见她态度明确,也就不再劝了。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顾沅准备回舱内,顾风倏然起身。 他单膝跪在顾沅身前,沉声道,“姑娘,让属下跟着你吧。” 顾沅愕然,须臾,她道,“你不劝我回去了?” “是。” 顾风道,“从姑娘救下属下起,属下这条命就是姑娘的。姑娘要去哪,属下便跟到哪。小侯爷若知道,也定然会允属下跟着姑娘。属下虽没什么大本事,但只要属下一息尚存,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姑娘半分。”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虽跪着,背脊却笔直,如石缝间生长的一株寒竹。 此去蜀地,一个弱女子在外的确多有不便,思忖半晌,顾沅终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彼时,一缕曙光破开远方厚重昏暗的云层,冲淡倦倦夜色,辉映着朝霞,五彩纷披,灿若锦绣。 顾沅仰起头看去,那光洒在眼皮上,她清澈的眸中也流光溢彩,“天亮了。” 她的新人生要开始了。 67、 从月圆到破晓,不过短短一夜,裴元彻枯坐在桌前,宛若熬过漫长的一生。 满腔的愤怒渐渐平静下来,他忍不住去想,她到底为何离开他? 是他对她还不够好?那她可以告诉他,他可以改。 外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从小娇养着长大,金尊玉贵,现下孤身一人逃到外头,万一遇到麻烦了怎么办? 她身上带了多少银两,吃得饱穿得暖么? 她可有改换头面,那副容貌实在招人,万一被歹人惦记上…… 越往深处想,他心头的担忧越盛,甚至盖过了最初的愤怒。 李贵端着燕窝粥,战战兢兢的走进来,低声劝道,“殿下,您都熬了一夜了,就用些吧,不然您的身子吃不消。” 裴元彻一把推开,眉眼间满是燥郁,嗓音沙哑道,“可有线索了?” 李贵垂着头,不敢说没有,只惶惶道,“已经通知周边州府,凡是持有长安户籍和长安口音的,无论男女老幼,都会仔细盘问,验明正身。” “一群酒囊饭袋,天都亮了,一个女人都找不到!”裴元彻周身的气息瞬间又冷了几分。 “殿下息怒。” 李贵跪在地上,心里叫苦不迭,这都叫什么事啊?一开始听殿下派人搜寻时,他还以为是太子妃被女刺客给掠走了,殿下才下令搜捕女刺客。哪曾想到竟是那胆大包天的太子妃干出逃跑这等糊涂事! 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昨儿个夜里逛灯会时,太子妃还与太子手拉手,一副情意绵绵的恩爱模样,怎么转身就逃了呢? 裴元彻将李贵赶了出去,在桌前坐了一刻钟,眸色暗沉的走到窗边,放了一枚信号弹。 伴随着“咻”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 裴元彻盯着阳光明媚的天空,浓眉紧拧,这会儿她会在哪?扬州城,还是已经出了城外? 须臾,一道黑影出现在窗前。 来人朝着裴元彻恭敬行礼,裴元彻收回视线,脸上没多少情绪,淡声道,“你回长安去,派人盯着永平侯府、云忠伯府、御史大夫卢家,有任何可疑的动静,立即与孤禀报。若有可疑之人,必要时,也可直接抓住,先寻个由头押入大狱,待孤回长安后再做定夺。” 暗卫拱手,“是。” 稍一停顿,裴元彻忽然想到什么,压低了眉眼,冷声道,“还有太常寺卿文家,也盯着。” “属下明白。” 裴元彻摆了下手,“去吧。” 那黑影很快闪过。 裴元彻转过身,看着屋内的华美装饰和精巧摆设,再看桌案上顾沅惯常戴的发钗、手镯、耳铛、项链,脸色愈发阴沉。 他送给她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拿走。 她走得干脆又决绝,甚至连一句诀别的话都没有。 真是狠心。 可纵然她这般无情,他一阖上眼睛,脑中依旧满是她的模样。 她弯着眼眸对他笑,软声软语的说着殿下你真好;她与他十指相扣一起放水灯,一起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愿望;还有她拿着布料在他身前比划,说这料子颜色适合他,回去就给他缝制一条衣袍,那样他生辰也能穿上新衣裳……是了,她还答应他,生辰会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 裴元彻眉头倏然一拧,再次想起那日提到长寿面的场景。 在她答应之前,她似是沉默了许久,情绪也不大高。 再往前想,似乎从她落水醒来后,她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有几回他看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她…… 蓦得,一个猜想在他心头出现。 几乎刹那间,裴元彻的脸色变得凝重,幽深的黑眸也闪动着暗光,骨节分明的手捏紧了椅子扶手,失神跌坐。 船到达滁州已是正午时分,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下船,顾沅就捂着胸口,弯着腰,哗啦一声吐了。 顾风担忧不已,想替她抚背又不敢逾矩,便托那带孩子的中年妇人先照看着,自己去弄清水与帕子。 “哎哟大妹子,你这是晕船呐,吐吧吐吧,吐了也舒服些。”中年妇人替她抚背道。 经过一夜,顾沅胃里也没多少东西,吐到后来,就是些黄胆水。等胃里没那么难受了,她直起腰。 “姑……娘子,你好些了没?”顾风问。 顾沅漱了口,挤出一抹虚弱的笑来,“我没事。” 那中年妇人打量她一番,热心道,“我瞧你脸色还是有些不好,你回去后可得好好歇一觉。对了,前头不远处有家仁心堂,他家有专治水土不服、晕船呕吐的药,之前我给我家婆母买过,也不贵,五文钱一副,你若实在难受,就去抓一副药喝,保管喝了就不这么难受了。” 顾沅感激道,“多谢大姐,我记着了。” 中年妇人摆摆手,“嗐,客气啥,能坐一条船也是缘分。” 话音未落,她家孩子就扯着她的衣袖,高兴地指着一处喊道,“娘,爹爹在那!” 不远处一个穿着捕快官服的矮胖男人,朝他们这边挥手走了过来。 顾沅一看到官服,下意识紧张起来,忙对那中年妇人道,“大姐,那我们就先去前头买药了,告辞。” 说着,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扯着顾风的袖子,就拉着他走。 那中年妇人扬声道,“欸,你们找得到么,找不到我送你们一程,正好我会路过那条街。” 顾沅哪敢多留,边扭头,边敷衍应道,“找得到的。” “嗐,这两口子……”看着快步离开的两人,中年妇人摇摇头。 那缁衣捕快走了过来,弯腰抱着自家大胖儿子,顺着妇人的目光看去,疑惑问道,“娘子,你看什么呢?” 中年妇人收回视线,摇头道,“没什么,就一同搭船的一对夫妇要去买药……” 捕快看了那两道身影,随口评价道,“那男人身量可真够结实的,那女人瞧着个子小小的,走路姿势倒是优雅,县太爷家的千金走路都没这么好看。” 中年妇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呢,还不赶紧家去,坐了一夜的船,背都坐僵了。” 仁心堂门口,顾沅沉默一阵儿,转脸看向顾风,“我觉得没必要买药。” 顾风却固执的重复着,“姑娘身体最重要。” 顾沅,“……” 片刻后,她还是进了医馆。 禀明要买的药,店里的学徒立刻去拿。 正要付钱时,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大夫跨着个药箱走了回来,扫了一眼那药包,又漫不经心扫了顾沅一眼,凝眉道,“这位娘子,你买这药,是自己用?” 顾沅一怔,点了点头。 老大夫盯着她看了会儿,上前一步道,“老夫瞧你脸色不大好,若不介意,让老夫替你把上一脉。” 顾沅呆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忙说不用。 还不等老大夫说话,那银柜后的学徒插话道,“把脉也不贵,十文钱而已,我师父看脉很准的,他说你脸色不好,定然是瞧出什么隐疾了。” 一听这话,顾风毫不犹豫的又从荷包里排出十枚铜板,“把脉。” 顾沅,“……” 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好像她今儿个不把脉,就是对自己的身体极不负责,走出门就会病死一般。 无奈的扯了扯嘴角,顾沅只好坐到一旁,掀开袖子,让那老大夫把脉。 老大夫看到她那双保养细嫩的手时,有些诧异,但看这家男人对女人毕恭毕敬、顺从体贴的模样,想来是个疼媳妇,不舍得让媳妇干活的,便也没多问,搭上手腕的脉,便开始诊断起来。 这脉稍稍一搭,他那白眉毛就挑了起来,一副如他所料的自得神情。 顾风在一旁问,“大夫,怎么样?” 老大夫放下手,笑吟吟的看向顾风,“老夫向郎君道喜了,你家娘子已有月余的身孕了。” 顾风的表情僵住。 顾沅手腕一颤,旋即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绪,她安静的放下衣袖。 她并不惊讶,甚至心里还涌起一阵“果然是这样”的尘埃落地之感。 算算日子,她的癸水晚了快五日。 她早就猜到,只是一直不想去承认。 可现在,她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直白的捅破了,她不得不去面对。 老大夫只当他们是高兴傻了,缓缓起身,慢声解释道,“老夫刚看娘子的面相,就觉着娘子是有孕之相。你们买的这味晕船止吐药里有一味红花,所以老夫才拦着娘子,要先替你把脉。” 他一边收着药箱,一边对顾风道,“这红花有活血化瘀,散湿去肿的功效,但孕妇忌用,尤其你家娘子胎像不稳,若是误服红花,那就糟了。” 顾风也回过神来,无比郑重的对大夫作揖,“不知您这儿有什么安胎的方子么?” “自然是有的,你随我来,我给你们配。”老大夫点点头,又看向顾沅,道,“这位娘子你坐着歇息。福禄,去倒杯热水给这娘子。” 顾风随着老大夫配药,顾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木讷。 她又有孩子了。 已经月余了,算算时间,应是在顺济帝寿宴之后的那段日子怀上的。 也就是说,她怀着孩子,落了水,伤了头,又颠簸跋涉了千里,昨日又是放火又是钻狗洞的……这般折腾,胎像如何能稳? 垂下眼眸,顾沅的手不自觉抚上平坦的腹部,精致的眉眼间浮现一丝复杂之色。 若老天爷让她这辈子不孕,她会觉得理所当然,她活该,她不配。 可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天爷又让她有了孩子,这是对她的惩罚,还是仁慈? 不多时,顾沅走出医馆,身旁的顾风揣着好几大包安胎药。 阳光强烈又明亮,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顾沅乌黑的眸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顾风见她站着不动,迟疑片刻,上前道,“姑娘,如今您腹中有了皇嗣,实在不宜奔波。不如,还是回去吧。” 顾沅慢悠悠的转过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语调平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有了孩子,太子就算再生气,看在皇嗣的面上,也不会过分苛责我。” 顾风神色一滞,“属下只是担忧姑娘的身体。” “我能生下孩子,自然也能养大他。” 顾沅望着纯净阳光下飘飘荡荡的浮尘,淡声道,“这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他全部的爱,好好将他养大。至于太子,他从来不缺女人给他生孩子,他会有别的孩子的……” 这一世,她只想给这孩子全部的母爱,再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68、 为了腹中胎儿着想,顾沅没急着赶路,而是听取顾风的建议,在滁州城找了间客栈住下。 “姑娘,安胎药,趁热喝。”顾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屋内。 听到响动,顾沅从梳妆镜前起身,缓步走到桌边。 顾风立于一侧,“属下已交代店小二送些热水上来,您昨日一夜未眠,是需要好好休息。” 顾沅顿了顿,抬起眼看他,“你要出门?” 顾风点头,“是。” “你该不会去告密吧?”顾沅半开玩笑道,可那双清澈的黑瞳一眨不眨的盯着顾风。 “属下一切唯姑娘是从,绝无二心。” 顾风立刻拱手,态度愈发恭顺,“属下出门,是准备打探外头的情况,顺便购置些衣裳干粮,还得弄两张新的路引,旧的路引到滁州就作废了。” 听他条理清楚的解释,顾沅也放下心来,缓声道,“辛苦你了。” 她起身,从包袱里抽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顾风,“拿去,不够与我说,多了你自个留下花。” 顾风本想拒绝,但看她目光坚持,只好收下。 “属下先告退,等外头东西购置好了,属下立即返回客栈。” 顾风退下后,顾沅端起安胎药,慢条斯理喝了起来。 汤药的味道不算苦涩,喝进胃里暖呼呼的,她一边喝,一边低下头,小声对腹部道,“阿娘喝了安胎药,你要乖乖的,好好长大哦。” 喝完药没多久,店小二便送了热水进来。 随便洗漱一番,顾沅就上床歇息。 这段时间为了谋划逃跑的事,她几乎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昨日又折腾了一天一夜没合眼,这会儿早就困得不行,眼睛一闭,很快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两个小男孩,大的牵着小的,摇摇摆摆的朝她跑过来。 两个孩子都笑着,奶声奶气的朝她喊,“阿娘,阿娘……” 顾沅蹲下身来,朝他们张开手,泪盈于睫,“宣儿,延儿,是你们么?” 两个孩子朝她扑过来,然后 穿过了她的身体,继续往后跑着。 看着自己僵在空气的手,顾沅目露愕然,僵硬的扭过脑袋,她看到在她身后,有另一个‘顾沅’。 两孩子扑在那个“顾沅”的怀中,与她玩,与她笑,与她亲昵。 那“顾沅”似乎注意到了她,抬眼朝她这边看来,露出个冷漠的表情,须臾,她手中多了一瓶毒药,仰着头喝了。 顾沅大惊失色,想大喊不要,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个“顾沅”死了,两个孩子吓坏了,抱着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身体变得愈发透明。 顾沅心头惶恐,不顾一切的跑了上去,她想要抱住两个孩子,可一次又一次,还是扑了个空。 这是,那个“顾沅”忽然睁开眼,冷漠的朝她笑,“你不配做母亲,你不配。” 顾沅反驳道,“我……我可以当个好母亲的。” 那个“顾沅”只依旧重复着“你不配”三个字。 两个孩子仿佛也注意到了异象,都抬起头,朝着顾沅这边看来。 大点的男孩拉着小男孩的手,嘴唇动了动,又指着顾沅,似乎说了些什么。 小男孩扭头看了顾沅一眼,摇了摇头,接着将大男孩推向顾沅,朝他露出个纯粹的笑。 大男孩想拉他一起,但小男孩还是摇头拒绝。 最后,大男孩一步步走到顾沅身旁,身体也从透明变成实体,他牵住了顾沅的手,手心柔软又温热。 “阿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沅低头去看大男孩,弯腰抱起他,泪流满面。 刹那间,一道灿烂的金色光芒迸现,只见那小男孩化作一只光辉闪耀的凤凰,在明亮光芒中渐渐飞远。 顾沅还来不及细想,梦就醒了。 她睁开双眼,盯着客房浅青色棉布幔帐,光洁的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个梦太离奇了。 又是孩子,又是鬼魂,最后有凤凰。若真是宣儿和延儿,他俩是皇子,理应变成金龙才对。 顾沅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自己真是糊涂了,一个梦而已,还当真去想了。 起身喝了杯水,再看窗外,已是红霞漫天,暮色沉沉。 她正感慨一天过去的真快,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她下意识低头看去。 只见城中大街上,一队骑着骏马的精兵疾驰而过。 这装备和甲胄,应当是徽州府的府兵? 顾沅眉心猛地一跳,裴元彻的动作竟然这般迅速,不过短短时间内,他竟然搜到了这边 滁州已有精兵过来,徽州府其他州县怕是也都如此部署。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 手指紧紧按着窗户,顾沅的心脏咚咚咚的狂跳,裴元彻就在江南巡盐,这块的兵他用起来得心应手,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来搜捕她。 她得尽快离开江南这一片,等到了荆楚之地,裴元彻就算想伸手,力度肯定比不过江南这块。 只要能顺利进入蜀地,蜀道难于上青天,届时裴元彻再想搜捕,那难度也就更大了。 思及此处,顾沅忙回到床边,重新收拾起包袱。 “叩叩——” 倏然,门外传来两道敲门声。 顾沅一怔,压低声音去应,“谁?” “客官可歇息好了?城中差爷正在搜捕刺客呢,您开门让差爷检查一下就好。” 顾沅听出这是店小二的声音,又看窗外倒映着两三道影子,心下一沉。 连客栈都开始搜了! 裴元彻那男人真是疯了罢!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也不怕传回长安,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抓着这事弹劾他。他现在还不是皇帝呢,做事就这般独断专横,顺济帝知道了岂能高兴? 顾沅思绪纷乱间,外头又催了一道。 “来了来了,刚换衣裳。”顾沅扬声音应道,又照了照镜子,确定自己脸上的妆没有掉,这才假装整理衣裙走到门边。 门一开,就见店小二赔着笑脸,身后跟着两个带刀捕快。 “你一屋几个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家里有几口人,何时到的客栈,打算何时离去,通通老实交代。”其中一个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问了这么一连串,另一个则是拿着一张纸,对着顾沅打量。 那纸上不是什么画像,而是身高、体型、面部特点和口音等备注。 顾沅垂下眼,一副老实怯懦的模样,按照户籍上的信息一一答了。 听到她是从洛阳来的,两捕快互相对视一眼,让她去取户籍与路引。 顾沅抿唇,转身去了。 一捕快看着她走路的姿势,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不是之前在码头见过的那位娘子么?回去的路上,他家那口子还跟他说,这两口子一路上对她和儿子很照顾,还给了自家儿子好几块糕点吃。 念着同舟的缘分,还有那几块糕点的人情,这捕快将手中的纸张放了下来,身高和体型虽然与这上头描述的差不多,但……人家是从洛阳来的,也不是长安籍的。这要是归为可疑人士,抓进了牢里,没个一两天那可放不出来,何必折腾人家呢。 于是,这捕快压低声音对另一个道,“老范,我今儿个午间见过这位娘子,她与我家娘子是一艘船的。她家是两口子,从洛阳回滁州探亲的,瞧着挺老实的。” 另一个捕快点点头,接过顾沅递来的户籍随便翻看了两下,就挥了挥手,让店小二引着去下一家。 关上门的顾沅长舒了一口气,压根不知道她刚才差点就被归为可疑分子,抓入牢中。 一炷香后,顾风赶了回来。 带了热腾腾的包子和桂花糕,还购置了两套普通民妇的衣裙鞋袜,以及一套袖箭和一把小巧的匕首。 “姑娘,袖箭和匕首您都收着防身。咱们一路往蜀郡去,不宜张扬,所以属下买的衣裳很粗糙,还请姑娘委屈一阵。” “这些很好。”顾沅点头,分了两个大包子给顾风,又将刚才捕快来查房的事说了一遍。 顾风担忧的看向她,“姑娘您没事吧?” 顾沅冷静道,“我没事,拿了户籍给他们看,他们就走了。不过此地不宜多留……现在城门快关了,要走也来不及,而且突然退房也惹人怀疑,咱们再等等,等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就走。” 顾风忧心忡忡,“可姑娘您的身体……” “我没事,明早出发之前再喝一碗安胎药。这孩子……他比我想象中的坚强。” 顾沅想到下午那个梦,心中忍不住去想,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 上辈子她怀上宣儿,是在中秋夜。 这辈子发现有身孕,是在中秋后一日。 既然她能重活一世,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可能,与前世一样? 这个想法一出,她的心头砰砰直跳,滚烫得厉害。 这夜,顾沅睡床,顾风将桌子拖到门口,合衣坐着睡了一晚。 翌日鸡鸣时分,俩人就退了房,踏着蒙蒙亮的晨光,直往城门赶去。 清晨出城进城的人多,顾沅又加重了脸上的妆容,连手上和脖子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没漏下,用黄粉涂了一层,看起来宛若三十多岁的妇人。 城门一开,她拿着顾风花重金搞来的滁州户籍和新路引,去过检查。 那士兵一看是滁州户籍,再看她面色蜡黄,一副生重病的样子,也没多问,直接放行。 顾风是男的,过检查的速度极快,在门外等了顾沅一阵,见她出来,面上不显,心头也松了口气。 两人不敢再多留,直奔码头乘船,往荆楚方向去。 69、 十日后,杭州府官衙。 伴随着一声冷戾的呵斥,一堆官员扶着乌纱帽屁滚尿流的跑了出来。 从扬州到杭州,原本半月的行程硬是被压缩为十日,太子仿佛不知疲惫般,宵旰忧勤,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醒来便是处理盐务。 他勤政,底下的官员们自然也不敢懈怠,尤其太子爷成日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阎王脸,光被他淡淡瞥一眼,夜里都能做整宿的噩梦。 于是乎,各地官员自发的加班加点,恨不得赶紧将他们这块儿的盐务理清楚,尽快将这位祖宗爷送走。 除了政务,太子每日必定过问的事,便是那“女刺客”的下落。 每当他问起这事时,最难的莫过于李贵 连续多日硬着头皮承受太子的怒气,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人都跑了快半月了,大渊朝这么大,谁知道太子妃跑去哪里了。 看着太子爷日渐阴郁的消瘦脸庞,李贵心里苦,比吃了三斤黄连还要苦。他忍不住埋怨太子妃的不安分,同时又祈祷老天保佑太子妃平平安安,最好赶紧能找到。 这一日傍晚,训斥完一堆大小官员,裴元彻照例问起顾沅的下落。 李贵苦着一张脸,婉转答了一通,最后总结,“尚未寻到线索。” 真是邪了门,难道太子妃会飞不成?派出去的人那么多,江南这一片也严密封锁盘查了,就连江南以外的其他州府也得到了盘查的命令,可太子妃就像是人间蒸发似的,除了知晓她拿了长安户籍,除此之外,毫无头绪。 离开这么多日,太子妃怕是早就换了个新户籍吧?听说在民间有不少私下里售卖户籍的,城里的户籍价贵抢手,村镇户籍便宜易得,太子妃出门肯定带了许多钱,找人牙子买个户籍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贵想到的这点,裴元彻许多天前就想到了。 搜索三天而得不到任何线索,他就有预感,顾沅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些日子,他只有累到极致时,才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然而,便是这两个时辰,他也睡得极不安稳。 睁开眼睛想的是顾沅,闭上眼睛在梦里依旧是她。 他梦到她在外头被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不谙世事一小姑娘,傻乎乎的被人卖了还倒给人数钱…… 他在梦里急得跳脚,想要拦着她,不让她跟歹人走,可不管他如何喊她,她都听不见一般。 到后来,他活生生被气醒。 醒来一睁眼,身下睡得是华丽柔软的床,四周是典雅贵重的装饰,再看身侧空空荡荡,再不见他绵软如云的太子妃。 一时间,胸口变得空落落的,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块肉,有冷风呼啸刮过,只剩下无边的孤寂与悲哀。 这种空荡落寞之感,上辈子顾沅去世后,他体验过无数回,但如今的心情与上辈子却是有些不同的。 上辈子他对她更多是想念,是伤心难忘,是一种痛恨自身的无能为力。可这回,愤怒伤心是其次,更多的是担惊受怕,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生。 手指骤然收紧,裴元彻重重闭上眼,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静默半晌,他睁开眼,狭长的凤眸中泛着幽幽寒光,“秦州那边可有消息了?” 李贵精神一震,忙道,“奴才正要向殿下禀告秦州的消息。” 他弯着腰,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黄花梨木的桌案上,又双手交叠在身前,低眉顺眼的退至一旁。 裴元彻打开那封信,快速扫了一遍,英俊的眉眼间稍显松泛。 李贵小心翼翼瞧着,暗地里也松口气,看太子爷这副神态,想来太子妃与秦州那位文郎君并无联系。 正如李贵所想,暗探送回的信中说起文明晏这段时间一直在秦州境内恪守本分,从未有过什么异样举动。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薄薄的信纸,裴元彻掀开小香炉的盖,将信纸点燃。 浅黄色火舌将信纸一点一点燃为灰烬,他的眸光也愈发幽暗。 与文明晏无关,那她真的就一个人逃了? 意识到这点,他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放松,反倒愈显沉重。 这一刻,他更希望她身旁有个可以信赖的男人陪着一起,否则她一个女人在外游走,实在太过危险。 可转念间,心头阴暗角落里冒出个声音:她身旁若有其他男人,你能忍受么?现在人都跑了,还装什么大度?毫无意义。 两道声音在心头对抗,最后,他攥紧拳头,狠狠地砸向桌面。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屋内的宫人们一个哆嗦,齐刷刷跪了一地,惴惴不安的喊着殿下息怒。 裴元彻盯着桌面,面色沉冷,浑然不觉的疼痛般。 好半晌,他拿起狼毫笔,在洁白宣纸上纷纷扬扬落下数行。 …… 长安城,永平侯府。 收到太子密信的永平候不啻于晴天挨了一霹雳,双眸圆瞪,失神跌坐在身后的黄花梨抱铜活较椅上。 手上没了力,信纸轻飘飘的落在桌上。 顾渠见着自家父亲这般模样,脸色也变得凝肃,“父亲,太子信上说了何事?” 永平候只觉得嗓子被卡住,说不出话,只伸手点了点那信纸。 顾渠走到桌边,拿起那信,低头看去,眉心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怎么会。”顾渠难以置信的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你妹妹她……她这是怎么了!怎能做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事!若不是太子仁慈,此刻咱们接到的就不是这封密信,而是皇宫来的抄家圣旨!” 永平候脸色沉重,一时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担心女儿安危。 顾渠捏着这信,沉声道,“父亲,咱们家沅沅性子一向沉稳,她若选择出走,必定有她的理由。我觉得咱不能听信太子的片面之词,没准是他欺负了沅沅,把沅沅气走了,还恶人先告状……” 永平候瞪他,“口无遮拦,妄议皇子,你还嫌麻烦不够!” 顾渠倒了杯茶过去,默了默,安慰道,“父亲莫要太担心,沅沅去江南之前,儿子派了顾风前去保护,若是沅沅遇到危险,他会出手,也会及时与我报信的。” “你派了顾风去?” “是,他是可信之人。” 永平候眯起眼眸看向顾渠,冷哼一声,“既然他在你妹妹身旁,现如今你妹妹都跑了大半个月,这样大的事,他怎么连个信都没给你?” 顾渠,“……” 须臾,他面露窘色,咳了一声,“儿子这就回书房联系他。” 永平候头疼,抬手捏了捏眉心,“去吧。” 顾渠转身,还没走两步,又听永平候在后头叮嘱道,“这事先别与你母亲和媳妇提,免得她们记挂,徒增烦忧。另外,你将咱们侯府的暗卫都派出去,全力搜寻你妹妹的下落。若有了线索,立刻与我禀报,其他的,再做打算。” 顾渠颔首,“儿子知道。” …… 顾沅到达荆州时,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渡口旁种着一片银杏林,层林尽染,微风一吹,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顾沅弯起眼眸,对顾风道,“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咱们接下来的路会顺顺利利。” 从滁州到达荆州,按理说只需五日,可一路坐车坐船,她的孕吐反应愈发严重,再加上她的胎像不稳,无论是她还是顾风,都不敢再马不停蹄的赶路。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不敢大摇大摆的去城里客栈住,于是扮成夫妇在农家投宿,或是住破庙,宿林间,虽吃了不少苦,但也免了不少盘查。 这般花了十五日,总算到了荆州。 按照顾沅的计划,在荆州休整一日,然后到峡州坐船,一路沿长江而行,到达巴州后,换马车进蜀地。 过去这么多日,盘查的力度也减弱不少,所以这日,顾沅和顾风进了荆州城投宿客栈,好好沐浴了一番。 这一路下来,俩人风餐露宿,蓬头垢面已到了自身都难以忍受的地步,再不沐浴,顾沅都怀疑自己的发间能捉下虱子了。 她已经努力让自己不娇气,但不代表她能忍受自己生虱子。 翌日天明,两人焕然一新,虽还穿着不起眼的粗布衣衫,但精神状态明显好了不少,用过一顿香喷喷的阳春面后,俩人便往城门而去。 城门盘查较之之前随意不少,但还是得拿出户籍和路引,男女分边,挨个过一遍。 顾沅驾轻就熟的从包袱里拿出文书,老老实实的排着队。 倏然,身后传来一道不悦的娇蛮声音,“本姑娘身份如此贵重,还要与这些庶民一起排队?你们是瞎了眼嘛!” 70、 听到这般动静,顾沅与其他人一样,好奇的回头看了一眼。 不看则已,这一看顿时惊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顾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她出现幻觉了么? 眼前一袭华美石榴裙的娇俏少女不是旁人,正是长安城里的老熟人,晋国公府崔家的嫡女,崔皇后的亲侄女,崔敏敏! 她怎么会在荆州? 顾沅这边惊慌不已,崔敏敏那边不经意抬起眼,只那么一晃,眼角余光好像晃进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 崔敏敏蹙起眉头,转眼再去看,只见前头都是些粗布麻衣的妇人。 应当是自己看错了吧? “到你了,户籍路引都拿出来。” 队伍排到了顾沅,官兵喊了一声。 “是,是。”顾沅应着,忙递上文书。 官兵面无表情的接过户籍翻动,一边循例问着些从哪来到哪去的问题。 顾沅垂下头,压低声音一一回答。 崔敏敏也不知是怎么的,朝那道娇小的身影打量了好几眼,心头还煞有介事的评价着:身形与那顾沅倒是差不多,侧脸也很像,但仔细看得话,那妇人面色蜡黄粗糙,又是斑又是黑痣的,跟顾沅的冰肌玉骨完全挨不上边。 “姑娘,您在看什么呢?”丫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脸上满是困惑,不过一个粗鄙的农妇而已,有什么稀奇的么? 崔敏敏懒洋洋道,“这农妇瞧着与顾……与太子妃的侧脸挺像的。” 丫鬟道,“天下之大,有一两个相像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崔敏敏也就收回目光,不再多问,转过脸继续与官兵争辩起来。 官兵见她亮出身份,也不敢招惹,连忙弯腰赔着笑道,“还请贵人消消气,这搜查令是太子亲自下的,其他州府都依令行事,我们荆州也不敢不从。还请贵人别为难我们这些听差办事的,出示一下户籍,让我们检查下马车,若无问题立马就能过了。” 崔敏敏才从长安到荆州探亲,听到这话,两道细眉皱起,“太子下令?是因何故?” “听说是太子在扬州巡盐时,被一个女刺客伤了,是以下令全国搜捕。” 崔敏敏惊愕,“遇刺?” “是啊,这女刺客真是胆大包天,竟干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等到抓住她了,定会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太子可有大碍?”崔敏敏担忧道,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而是他们晋国公府与太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崔家这么多年的扶植岂不是打了水漂? 真是奇了怪了,她从长安城出发的时候,关于太子遭刺杀的事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难道她太久没出门,消息不灵通了? 官兵答,“太子爷并没大碍,听说前几日刚到杭州府。” 崔敏敏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好。” 或许是刚才撞见一个与顾沅相似之人,她也随口问了一句,“太子无碍,与他同行的其他人应该也没大碍吧?” 官兵面露为难,不确定道,“小的就一守城门的,哪知道那么多。” 崔敏敏想想也是,就不再问,态度也放得认真起来,配合着检查。 在临走前,她瞥了眼出入册子上登记的信息,粗略的瞧到几个字——赵氏,二十八,巴州。 是去巴州的。 她漫不经心的想着,旋即又觉得自己真是无聊至极,吃饱了撑着这样关注一个农妇作甚?就因为她与顾沅有几分相似?哼,那个顾沅这会儿估计在杭州跟太子甜甜蜜蜜恩爱着呢。 过了检查,崔敏敏就由丫鬟搀扶着上了马车。 而另一边,快步离开城门的顾沅还心有余悸,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娇美秾丽的脸颊上有些苍白。 顾风见她这般,温声道,“姑娘莫要太过担忧,您如今装扮成这副模样,又是匆匆一面,没那么容易被认出的。” 顾沅面色并没好转,“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后来好像又盯着我瞧了一会儿。你说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早知道今日出门应当看下黄历,怎么偏偏就撞上她了呢?早一步出城或者晚一步都不会撞见的。” 她开始有些后悔今早吃阳春面的时候另点了两笼鲜肉小笼。 本来吃一碗阳春面就饱了的,她看着邻桌的客人点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皮薄肉厚,一口下去鲜美的汤汁直流,嘴里也忍不住分泌口水。 这两日她孕吐的反应有消减之势,胃口随之变大,极容易嘴馋。 上辈子宣儿这孩子是喜欢吃鲜肉小笼的,她咽着口水,自我安慰的想,应当是肚子里的孩子馋了,想吃小笼包子了。 于是她就点了两笼,一笼给顾风,一笼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吃。 “若是不吃那两笼包子,咱们也能早点出城,也就不会与崔敏敏撞见了。” 顾沅扶额叹息,自责不已。 顾风怔了好一会儿,才领会到她跳脱的思路,哑然失笑,随后又敛了神色,恢复寻常恭敬的模样,“姑娘实在不用多虑,咱们很快便能达到渡口了。” 顾沅颔首,知道现在再自责也没用,不如加快脚步。 日头渐渐强烈起来,好在已经入了秋,阳光温暖而不毒辣。 但赶到渡口时,顾沅的额上还是有了些汗,她也不敢擦,生怕将脸上的粉给蹭掉。 渡口风大,迎着凉爽的风,她的汗一点点被吹干,那颗不安的心也缓缓冷静下来。 眼见顾风去问襄州的船,顾沅轻抿唇瓣,突然出声唤了句“顾风”。 顾风脚步一顿,回首看她。 顾沅捏了捏手指,眸光坚定道,“不去蜀地了,去沙洲。” 顾风黑眸中划过错愕之色,不确定的重复道,“沙洲?” 蜀地在西南,沙洲是在西北,一南一北,这差距太大了。 顾沅郑重颔首,“嗯,改方向。” 一想到刚才遇到了崔敏敏,她实在很难抱着侥幸心理,大脑控制不住得去想,万一呢?万一崔敏敏就认出她了呢?万一就沿着这条线,一路去蜀地寻到她了呢? 她可不想再逃跑第二回。 尤其那时候,她要是显怀了,行动多有不便,跑路的风险实在太大。 看着顾沅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眸,顾风动了动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朝她点点头,转身就去打听往北边去的船只。 …… 五日后,长安城,凤仪宫。 崔皇后收到一封来自崔敏敏的信。 万嬷嬷递上信件时,崔皇后慵懒的放下茶杯,颇为意外的挑了下眉头,扬唇笑道,“敏敏不是才到荆州她外祖家么,怎么想到给本宫寄信来了?” 万嬷嬷替崔皇后捶着背,笑吟吟道,“敏姑娘是个懂事孩子,对娘娘您一向敬重呐。” 崔皇后笑而不语,拆开信看了。 前半段都是寻常的问候,倒是后半段,让崔皇后唇边的弧度缓缓沉了下去。 太子在扬州遇刺的事,她是在事发的七日后知道的,而且,是从嘉贵妃的口中得知的。 那日,她办了个赏菊小宴,还特请了顺济帝过来。 开始还其乐融融一片,不曾想到了中间,嘉贵妃忽然就提起太子遇刺之事。 崔皇后至今忘不了嘉贵妃提起这事,一副故作担忧却又压不住幸灾乐祸笑意的表情。 嘉贵妃先是矫揉造作的双手合十对天拜了拜,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幸好太子并无大碍,真是老天保佑,祖宗保佑。”随后,又摇摇头,叹息道,“臣妾理解太子想要抓住刺客的心情,可太子私自调动江南各州府的府兵,又是封锁城门,又是挨个盘查,这般大张旗鼓,实在有扰民生,给百姓添了诸多不便啊。” 说到这,她还捏着一把娇滴滴嗓子,转眼去看顺济帝,“陛下,臣妾说得对么。” 顺济帝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一场赏菊宴不欢而散,临走前,顺济帝还极为不满的瞪了崔皇后一眼,带着娇笑的嘉贵妃离开了。 崔皇后那叫一个气,差点没气急攻心晕过去。 她压根就不知道此事! 现在毫无准备的被嘉贵妃阴了一招,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可还没等她派人去江南查看情况时,朝堂上另几个皇子的党派官员便上书弹劾太子,又把她给气的不轻,却还得按捺着愤怒,让崔家想办法压一压朝堂上的动静。 女刺客,呵,真是可笑。 太子那般严谨之人,有那么多精兵护卫,他自身又有些拳脚功夫,寻常刺客怎能近身?莫不是他色眯了眼,被那刺客的容貌所迷,混到了床上才让那刺客得了手? 崔皇后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一双美眸中露出几分嘲讽。 她还以为太子多痴情呢?如今他那千娇百媚的太子妃就带在身边,他还能被个女刺客糊弄了去,可见新婚的那股热乎劲儿已经过去了。 老话常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男人啊,果真都一个德性! 只是不知道那太子妃此刻是个什么心情,啧,滋味定然不好受吧? 真是可怜。 看过崔敏敏的信后,崔皇后也没什么心情回信,只让万嬷嬷将信收好,就从榻上起身,准备小憩片刻。 “太子还有多久回长安?”崔皇后问。 万嬷嬷扶着她往寝殿走,“昨日来的消息,说是再在绍兴府待两日,便启程回来了,顶多半月就能回来了吧。” 崔皇后淡淡的嗯了一声。 不用半月,只十日时间,裴元彻就回到了长安。 同时对外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太子妃忽染恶疾,行动不便,暂留在扬州府养病,归期未定。 71、 太子妃病重,一石激起千层浪,在长安城里引发不少讨论。 有人真的相信太子妃身体不适,太子心疼娇妻,特允她在扬州城休养,还给她建了宫殿美林,数百奴仆精心伺候。但更多的人还是不信,而生出种种猜测 “太子不就是在扬州遇刺的么,我听人说,那女刺客狡诈的很,扮成胡姬模样在宴会上献舞,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就朝着主位的太子冲了过去。就在这万分凶险之际,太子妃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替太子挡了一刀。这一刀正中要害,太子妃重伤在身,太子悲愤万分,这才设下天罗地网,要抓到那个女刺客!” “我听得怎么跟你不一样?我听说太子被一个扬州瘦马所迷,太子很是宠幸这瘦马,还给她买了座豪宅在外养着。太子妃出言劝诫,反被太子训斥,两人生了龃龉。不曾想那瘦马是个女刺客,伤了太子,夺门而逃,太子妃知道后更是气愤,从此便闭门不肯再见太子了。” “嗐,我也听说了一个版本,是我八大姨的小叔子的三儿子说的,他刚从扬州回来,说是中秋夜里有刺客行刺,还放了把大火,听说太子妃就在那火里,生死未卜呐!” “啊?还起了火?太子妃可是咱们长安第一美人,要是真遭了火,毁了容貌,那多可惜啊。” “唉,谁说不是呢。” 长安城内众说纷纭,皇宫内,裴元彻向顺济帝复命,刚从紫宸宫出来,转身就被崔皇后的人请去了凤仪宫。 崔皇后一袭华美的绛紫色绣牡丹凤袍,发髻高耸,妆容庄重又雍容。 她原想着一见到太子,就嘲讽斥责他一顿的,可真见到裴元彻时,她那些准备好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后只化作一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眼前的男人身形依旧高大颀长,一袭月白色麒麟纹锦袍,头戴玉冠,腰系犀带,端的是华贵矜雅。只是整个人生生瘦了两圈,英俊的脸庞下巴尖了,眼窝深陷,显得眉骨与鼻梁越发深邃,脸色和唇色都是淡淡的,透着苍白。 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愈发锐利,眉眼间再不见两月前的疏朗,而是缠绕着一阵挥之不去的冷戾,像窥伺猎物的鹰隼,又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阴沉的令人胆寒。 莫说那些宫人见着害怕,就连崔皇后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一阵发憷。 从前裴元彻也是一副不好招惹的冷僻样子,只是这会儿,他的气势越发凌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顺济帝这身居皇位多年的老东西,都没有裴元彻十分之一的至尊气概。 裴元彻走至正厅中央,抬手朝崔皇后行礼,“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万福。” 崔皇后定了定心神,抬手道,“回来就好,不必多礼,快坐下吧。” 她扭头吩咐着,“快将太子爱吃的茯苓糕端上来,前阵子蜀郡进贡的青城雪芽也沏上一杯。” 宫人应声退下了。 裴元彻略掀袍摆,端坐在红木嵌螺扶手椅上,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太子这趟下江南实在辛苦了,瞧着瘦了一大圈,人似乎也憔悴了。”崔皇后关怀的寒暄一阵,又盯着他打量了一番,担忧道,“你这下巴怎么有一道伤口?” 裴元彻缓缓地抬起眼皮,淡声道,“昨日剃须,一时分心,不慎划破了一道,小伤口而已,母后不必忧心。” 崔皇后蹙眉,“伺候你剃须的奴才真是该杀。” 裴元彻道,“剃须这事一向是儿臣自己动手,没让奴才伺候。” 崔皇后一怔。 宫人适时捧上茶点,裴元彻端起茶杯,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微烫的杯壁,看向崔皇后道,“儿臣怎敢让旁人持利刃靠近,母后,你说是吧。” 崔皇后眸光微动,早知道他多疑,没想到多疑到如此地步,面上讪讪道,“是,是这么个理。” 裴元彻喝了两口茶水,那甘甜顺滑的滋味,又让他想起顾沅。 顾沅喜欢品茶,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他一得了好茶,都会第一时间给她送去。 这蜀郡的青城雪芽和蛾眉毛峰茶,她也是很喜欢的。 距离她逃跑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九日,她如今可有安定下来,身边可有人伺候,可否安心坐下品一杯茶? 她从小生在长安,如今离了家乡,离了父母亲人和好友,夜深人静时,她可曾会想他们?应当会想的吧,她那般恋家,与张韫素和卢娇月又那般亲密。 那她,会不会想起他? 哪怕一瞬。 一瞬,他就满足了。 握着杯盏的手指不禁收紧,裴元彻眸中墨色翻涌,一阵熟悉的痛意撅住了他的心。 脑内有个声音在冷冷嘲讽他,她怎会想你?她但凡对你有半分情意,也不会这般处心积虑的逃离你,甚至不惜舍弃太子妃之位,舍弃侯府嫡女的身份,沦为被追捕的逃犯。 是,她若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只要她说几句软话,答应再不离开他,他也不会真的惩罚她。 “太子,太子?” 几声呼唤将裴元彻拉回现实,他抬头,对上崔皇后有些不悦的脸,“太子,本宫问你江南遇刺,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彻嘴角绷紧,将手中杯盏放下,又将殿内的宫人都屏退。 崔皇后朝万嬷嬷点了下头,万嬷嬷会意,顺带将殿门关上,恭敬的守在门口。 一时间,厅内无比安静。 崔皇后面色凝重道,“说吧。” 这事,裴元彻没打算瞒着崔皇后。 纵然崔家野心勃勃,那也是他登上皇位后,双方的立场发生了转变。现如今,他与崔家的立场一致,被共同的利益牢牢捆绑着,彼此还能信赖。 他尽量平静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但说到顾沅逃跑时,语调还是控制不住的沉郁了几分。 崔皇后则是瞠目结舌,满脸不可置信。 过了半晌回过神来,语气不虞的拍了下桌子,“她怎敢做出此等事来!” 平日瞧着多么温婉娇柔的一个人,没想到却这么胆大! 缓了片刻,崔皇后沉着脸,“她既然放火跑了,你不如就说她在那场火里烧死了,何必还说她在扬州养病。” 裴元彻默不作声。 崔皇后嘲讽道,“怎么,你还以为人会回来?就算你把她找回来了,一个女子流落在外这么久,她又生的那样一张脸……”她没继续说,但话中的意思很明显。 裴元彻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她忤逆背弃夫君,是为不忠;肆意妄为逃跑,也不考虑是否会牵连家人,是为不孝;这般不忠不孝,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还配当太子妃。” 崔皇后冷冷说着,心里已然盘算着,若是顾氏身亡,那这太子妃之位又空了下来,或许她家敏敏还有机会? “母后。” 裴元彻突然唤了一声,狭长的凤眸直视着崔皇后,唇边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她配不配,孤说的算。” 崔皇后被他这个笑弄得浑身发毛。 须臾,裴元彻掸了掸衣袍,站起身来,“儿臣告知母后事情真相,只是想让母后心里有数,好与儿臣统一口径。至于太子妃这个位置,只能是她顾沅的。” 说罢,他拱了拱手,“一路舟车劳顿,儿臣有些疲累,先回东宫歇息了。毕竟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得养好精神才是。” 他后半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尤其是那个透着阴狠的眼神,让崔皇后坐在宝座上思忖了许久。 太子这趟从江南回来,变化太大了。 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宝刀,寒光凛冽,锋芒毕露。 崔皇后垂下眸,盯着方才太子坐过的位置,心头隐隐约约有些不安,接下来,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轰隆隆——” 一声惊雷响起,炸得崔皇后一个哆嗦。 万嬷嬷快步走了进来,嘴里一边念叨着,“外面突然变了天,看样子过会儿要下大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日子要冷起来咯。” 崔皇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远方的天阴了一大片,黑云滚滚,风云搅动,秋风带着寒意刮过,一片萧瑟肃杀之态。 她眯起眼眸,过了好一会儿,呢喃道,“是要变天了。” .…… 东宫,瑶光殿。 秋风瑟瑟,庭前海棠依旧,熟悉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只是再不见那道清扬婉兮的身影。 裴元彻走过庭前,又沉默的走到书房,往常沅沅就爱坐在案前看书练字,烛光下,她神情专注又温柔,看到好的词句,也会与他一道分享品鉴。 行至暖阁,长榻上铺着宝蓝色五幅团花的褥子,摆着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往日,他总是牵着顾沅的手,将她抱坐在他腿上,与她亲热。 她总是红着脸,羞怯撩人,勾得他恨不得将她压在榻上,狠狠欺负。 目光越过右侧的屏风,寝屋那张雕龙凤呈祥的紫檀大床,承载了他们多少耳鬓厮磨的欢愉…… 越想从前的事,裴元彻的脸色越发沉重,头也开始痛起来 上辈子顾沅去世后,他每次想到与她相关之事,就开始犯头疾,开始几年,咬牙硬抗也能扛过去,可到后来,每回头疾发作,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发黑,痛得恨不得去撞墙,实在扛不住,只好让御医配了药丸,一旦发作,就吃上两丸。 是药三分毒,到后期他头疾越重,药量也随之加重。 李贵知道他这是心病,无数次跪在地上,劝他不要再想往事。 可他怎么能不想呢,压根就控制不住。 他想顾沅,很想很想,就算头痛欲裂,他也忍不住去想她,甚至自嘲的想,这大概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 她早早的离开人世,给她留了个孩子,他得将他们的孩子抚养长大,看着他们的骨血娶妻生子,看着他登上皇位……这样,他到黄泉之下与她相见时,也能少些愧疚。 裴元彻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隐隐作疼的额头,眼底是一片冰凉的嘲讽:没想到这辈子,这么早就被头疾缠上了,真是……活该啊。 李贵目露担忧,凑上前去,“殿下,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奴才叫御医来。” “孤没事。” 这疼痛与上辈子的疼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稍缓心神,他正欲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外头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由得拧起眉头。 “谁在外头?” “奴才去看看。”李贵弯腰,忙往外去。 片刻,就带着个宫人走了进来。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顾沅的贴身丫鬟,谷雨。 裴元彻眯起眼眸,语气冰冷道,“你在门口探头探脑作甚?” 谷雨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声音都打着颤,“奴婢……奴婢……” “说话。” “奴婢有要事禀告。” 裴元彻一听,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暗,“说。” 谷雨咬牙,鼓起勇气道,“殿下,主子离开时,她的癸水迟了好几日,奴婢当时还问主子,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可主子说不用……” 裴元彻手指猛地一颤,语调沉下,“把话说清楚。” “主子的癸水一向很准,从前最迟也就迟一两日,从未迟过这么久,奴婢猜测,主子她是不是……是不是有孕在身了。” 谷雨凄惶抬起头,眸中噙着泪水,不住磕头道,“若真是这样,还请殿下不要放弃主子,就算看在皇嗣的份上,也将主子寻回来吧。” 她听闻太子爷渐渐将在外寻找的人都调了回来,似乎不打算再寻找姑娘了。 秋霜私下跟她说,是姑娘自己逃了。可她不相信,姑娘与太子爷那般恩爱,怎么会逃呢?定是被那狡诈的女刺客给掳走了。 现在太子又对外说太子妃身染重疾,那过阵子太子会不会说太子妃病重而亡,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再娶一个新的太子妃了? 一想到自家姑娘孤身在外,吃不饱穿不暖,身边还没人伺候,谷雨就忍不住流泪,她家姑娘从小娇养着,现如今肚子里可能还揣着一个,那得多辛苦啊。 “还请殿下继续派兵去找主子吧。”谷雨哭着哀求道。 裴元彻却再听不进去半句,满脑子只想着,她癸水五日未至,可能有身孕在身。 她有孕了。 是她和他的孩子。 他们又有孩子了。 一时间,喜悦,激动,期待,溢满心头,可随之,便是愈发强烈的担忧与焦躁。 她一个人在外就够他记挂忧心,现在又多了个孩子。 裴元彻只觉得心口一窒,五内俱焚,喉咙也涌上一丝腥甜。 72、【72】 九月十八,秋色盎然,踏着灰蒙蒙的晨光,顾沅步入了秦州的地界。 若不是去沙洲必经秦州,她是万万不愿踏入秦州的 文明晏被裴元彻外派到秦州为长史,虽她只是路过,但能避免牵扯上关系,还是能躲就躲。 顾风见她舍弃秦州城平坦笔直的官道,选择绕路走崎岖不平的乡路,虽有些不理解,但姑娘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听令便是。 “姑娘,再往前十里,有个吴家镇,咱们到那里歇歇脚,赶了这么久的路,马儿也得吃些草料。” 顾风拿着鞭子坐在马车前,这马车是他们在襄州买的,顾沅实在晕船严重,身体吃不消,他们就从水路改为陆路,虽说慢了些,但好歹可以遮风挡雨,夜里也不用再寻破庙,或是住在林间。 顾沅掀开藏蓝色车帘往外看了眼,温声应道,“好,你安排便是。” 将车帘放下,她重新在马车里坐好。 这马车自然比不得从前的马车宽敞华丽,但顾风买的时候,还细心的买了个软枕和一条厚羊皮毯子,有这些她在马车里也能舒服些。 马车里放了两个大包袱,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顾风的,这一路往西走,天气越发寒冷,他们路上购置了些厚点的衣裳,又多备了干粮,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大水囊,几包蜜饯点心。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功夫,马车外头渐渐热闹起来。 顾沅掀开帘子往外瞅了眼,问顾风,“是到了镇上么?” 顾风答,“是。前头有间食馆。” 秦州地处西北,民风彪悍粗犷,小镇上来人来往,热闹非凡,随处可见扯着大嗓门卖货拉生意的。 在那间小食馆停下,顾沅先找了张桌子点菜,顾风则是拉着马车到一旁,给店小二塞了些钱,让他去给马准备草料。 北边大都吃面食,顾沅点了两大碗臊子面,两碗酒糟甜汤,又点了一大盆炖肉,几个胡麻饼。 等顾风那边安排好,这边热气腾腾的吃食也端上了桌。 俩人都是一副寻常百姓打扮,顾沅装扮起农妇越发熟练,经过几次妆面调整,也愈发显得自然,不会像最开始那般丑得突兀。 “这胡麻饼烤得不错,焦脆酥香,等会儿走的时候,咱多买几个,路上饿了吃。” 闻言,顾风抬眼看去,就见顾沅将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 纵然她荆钗布襦,一张脸也画得黑黄,可举手投足间的清雅气质却难以掩饰。 顾风敛眸,低低的“嗯”了一声,闷头吃饼,不敢再多看。 顾沅也习惯他的闷性子,继续吃自己的饼,心里则暗暗盘算着,如今已到秦州,按照这样的行进速度,估计再过十五日,就能到达沙洲。 等到了沙洲,她先花钱搞定户籍,再选个好地段买个宅子,不需要太大,两进两出就够了。 她打算在院子两边开出花圃,种各种花儿,后院也开出一片空地来,右边种些日常吃的蔬菜和寻常草药,左边种些果树,像是梨树、桃树、柿子树、枇杷树之类的,这样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果子吃。 至于奴仆,她打算去牙行买四个,两个婢子伺候她起居,一个煮饭婆子,一个干杂活的劳役。 等过几个月她肚子大了,再请个经验老到的婆子在家陪着,孩子生下后,还得寻个奶娘照顾着…… 至于顾风…… 顾沅抬头看了眼对面内敛寡言的男人,眸光清澈,带着感激。 若顾风愿意留在沙洲,那就当她的管家,她给他发工钱,还给他钱娶媳妇,买一间房子、几亩地,虽没有荣华富贵,但也富足闲适。 若他不愿意留在沙洲,那等他回到哥哥身边,她就写一封信,让哥哥好好嘉奖他,给他寻个一官半职的。 顾沅这边正畅想着未来美好新生活,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喊叫声。 “还跑,看你还跑到哪里去——” “来人啊,快给我追,一定把那个小贱人给抓住!” “快快快!!把她给我捆起来!” 思绪被打断,顾沅抬眼,顺着声音往街边看去。 只见前头不远处,一伙人手拿棍棒绳子,凶神恶煞的追着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袭红嫁衣,模样不算出挑,顶多清秀,瞧着十四岁上下,面黄肌瘦,疯了一般往前跑着,边跑边哭,“救命,谁来救救我,求求你们了——” 她这般喊着,可是路边的人纷纷让到一旁,没人拦她的道,却也没人对她伸出援手。 原本鲜活的百姓,像是一瞬间变得麻木般,一个个站在路边,看着这女孩被人抓住,被死死地压在地上,捆猪猡一般捆起来。 眼前的场景变得灰暗,只有女孩身上那抹红嫁衣醒目,醒目的有些刺眼。 看着这一幕,顾沅瞠目结舌。 一旁端上臊子面的店小二摇着头,叹息道,“唉,可怜啊,要是有下辈子,千万别再投错胎了。” 顾沅疑惑的问,“这姑娘是谁,这些人又是什么回事?为何要抓她?她穿着嫁衣,是要嫁人吗?” “两位客官是外地的,不知道咱这的事。这女孩啊叫招娣,是镇上吴老赖家的女儿,刚满十三。这女孩命苦哟,她爹吴老赖不是个东西,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招娣她娘生下她后,实在忍受不了吴老赖,就跟野男人跑了,留下招娣这么个小姑娘。” 店小二道,“吴老赖也不管这个女儿,还是街坊邻居见她可怜,一人施舍点,好歹是活下一条命来。等招娣五岁,就开始煮饭洗衣,七岁多就到处找些散活儿,赚两个馒头钱,眼见着日子稍微好过些,这吴老赖又娶了个新女人,是个从窑子里出来的,客官您说,这后妈能有几个是好的?” 听到这里,顾沅眸光闪动。 想到前世,她撑不下去,一时服了毒,求了解脱……却留下了延儿。 那时,延儿才五岁,小小一个孩子,就没了娘亲。 也不知道裴元彻后来有没有再立皇后,不管立没立,在后宫那种烟波诡谲,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她的延儿能过得好么? 顾沅的心像是被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愧疚涌遍全身。 她实在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母亲。 她对不起她的两个孩子。 店小二那边继续讲着,“那窑姐儿对招娣是百般挑剔,打骂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吴老赖自也不管这个女儿,由着窑姐儿打去。唉,招娣脸上几乎每隔几日就青一块肿一块的,这样当人后娘,这窑姐儿也不怕遭报应!” 顾沅看了眼街上的动静,“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道,“唉,咱们吴家镇最近不太平,西边那风鸣山邪门得很,又是野狼下山咬人,又是山崩塌方的,死了四十多个人咧。府城请来的道士说,是山神发怒了,要降祸给吴家镇,得给山神进贡,平息怒火。几个村子的里正凑在一起一合计,决定献祭……道士又说,若进贡童女给山神当媳妇,效果更好……” 顾沅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这个女孩被选中了?” “也不是选的,是吴老赖和那窑姐儿一合计,十两银子把她给卖了。咱们秦州虽重男轻女,但这又不是灾年的,寻常人家也没必要为了十两银,就送着女儿去死啊。哪家干出这事,背后还不得被人唾沫星子淹死……就这吴老赖和这窑姐儿,一对不要脸的玩意儿凑在一起,就是可怜了招娣这个孩子,多懂事一姑娘啊……命不好,唉……” 店小二摇着头,“这要送上山了,估计……要被狼给活活吃了。” 顾沅心头大骇,再次看向路中间。 只见那女孩已经被麻绳紧紧捆住,砧板上的鱼一般,动弹不得。 因着人瘦,她那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 此刻,她眼眸中满是无助和迷茫,还有无边的恐慌。 看着这样小的姑娘,顾沅蹙起眉,语气带着愤懑,“就没人管的么?” 店小二摆摆手,喟叹道,“这谁敢管,镇上的事。再说也花了银两给她爹妈,人爹妈都愿意,旁人又能说啥。” “官府呢?官府也不管?这可是一条人命!而且本朝不是明令禁止活祭的么?” “啊?客官你是记差了吧?朝廷有这条规定么?”店小二一脸困惑。 顾沅一怔,就见顾风也有些诧异的看向她。 她懵了一瞬,旋即恍然记起,是了,禁止活祭是裴元彻登基后才立下的律法。 裴元彻刚登基,就废除了妃嫔、宫人等陪葬制度,还颁布法令,大渊朝各地禁止用活人祭祀,违令则斩立决,九族流放千里。 现在还是顺济帝当朝,只是年限太近,她给记混了 明年的这个时候,裴元彻就该登基了,若按照法令,这位招娣小姑娘就不用死了。 这般想来,裴元彻……虽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夫君,但的确是个不错的皇帝。 “我一下子记混了。”顾沅随口解释了一句。 好在又有客人进店,店小二忙转身去招待了。 眼见着那小姑娘被那些大汉抓回去,顾沅拧起眉头,面色沉沉,心情也很是不好。 顾风放下筷子,看向顾沅,“姑娘想救那个女孩么?” 顾沅扯出一个艰涩的笑,“若能救,自然是想救的。可我现在不是太子妃,也不是侯府嫡女。我就一个普通的民妇,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能帮她……” 这个时候,她忽然意识到权势的好处。 若她还是太子妃,只要一句话,就能救下那姑娘的命,可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无辜的性命去死,毫无办法。 她胸口闷闷的,这种无能为力感,实在太难受。 顾风沉默片刻,抬眼道,“要救的话,也不是没办法……” 顾沅眼前一亮,“你有办法?” “等村民将她送上山了,属下潜上山,将她救下来,到时候送去别地。店小二说她七岁就自己找活干,可见离了那对黑心肠的爹妈,她自个儿能活得更好。” 顾风说罢,看向顾沅,“就是可能会耽误一日功夫,影响我们赶路的行程。” 顾沅忙道,“没事,一日而已,能救一条性命,简直太划算。” 反正这一路上因着她的肚子,走走停停,行程已经算很慢的了,晚一日早一日也没多大影响。 顾风点头,“好。” 见顾沅乌黑的眸子盯着他,顾风愣了愣,有些不自在问,“姑娘为何这般看属下?” 顾沅浅浅笑道,“我开始一直觉得你冷冰冰的,不像是爱管闲事的。” 顾风一怔,垂下眼眸。 安静半晌,他忽然低低道,“这个小女孩,让属下想起小时候的一个表姐。表姐很好,小时候有糖,会分给我吃。她家里也有个后娘,为了给她弟弟凑彩礼,就把我表姐卖给了一个老屠夫换钱……老屠夫喝醉酒就打人,怪我表姐生不出儿子,把我表姐打的身上没一块好肉。” 顾沅睫毛轻颤,小心翼翼问,“后来呢。” “后来,表姐被那畜生活活打死了,死得时候,浑身都是血。” 顾风咬牙,拳头握紧,骨节都泛着白。 可惜那个时候他还小,若是他有能力,他一定宰了那个畜生! 顾沅根据顾风的描述脑补了一下,就觉得无比窒息,若是亲眼目睹,那肯定更让人崩溃。 “你,节哀。”她低声道。 “所以今日遇着这事,属下想帮一把。” 顾沅郑重点头,黑眸漆黑又坚定,“嗯,帮。” 73、【73】 不多时,前头响起吹吹打打的喜乐声。 店小二见顾沅和顾风匆忙起身的样子,收了铜钱,又装了六个刚出炉的胡麻饼过去,好心提醒道,“你们是去看热闹?看热闹行,可千万别插手此事,否则你们要吃亏的。” 顾风抱拳,“多谢小哥提点,我们就过去瞧瞧。” 他一左一右挎着两个包袱,顾沅拿过那胡麻饼,跟在他身侧。 两人循着喜乐过去,最后走到一座祠堂前头,祠堂外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大红花轿和迎亲队伍在门口候着。 祠堂很深,明明是□□,可从外往里望去,只觉得黑洞洞一片,像是野兽张开了吃人的大嘴,怪瘆得慌。 里头情况看不见,却能听到哭声、求饶声、呵骂声。 约莫一炷香,那手脚皆被捆住的女孩被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架了出来,她嘴里还堵着一块布,塞得严严实实。 就这般,生硬的塞进了花轿。 或者说,是送进了她的坟墓。 顾沅捏紧手指,转过脸低低对顾风道,“咱们一定把她救出来。” 顾风郑重颔首。 俩人混在看热闹的队伍里,耳畔是百姓们的各种议论,有说招娣命不好的,有骂吴老赖和窑姐的,也有真心期待山神娶了童女后能庇佑吴家镇,不再起灾祸的…… 众人叽叽喳喳的议论着,浑然没意识到他们说嘴的消遣,是一条即将逝去的鲜活生命。 不知为何,顾沅忽然觉得一阵悲哀。 镇子离凤岭山还有一长段路,有些百姓觉得路远懒得继续跟,但依旧有不少人跟着送嫁的队伍出镇,想要看看祭拜山神的隆重场面。 上一回活人祭祀还是十年前,这种热闹可少见,他们怎能错过? 顾沅与顾风也一道跟着。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顾沅感觉她的脚都快磨破了。 倏然,前头吹打的队伍停了下来。 顾沅一怔,还以为总算到了山脚下,慢半拍的抬头去看,还没等她看清楚,倒是耳边的群众先解释了,“欸,怎么是文县令!” “还真是咧,哪个胆子那么大,竟然跑去报官了?” “文县令这是来真的啊,还带了这么多衙役,这是要抓人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说着话,顾沅则是眉心猛跳,注意力都在这个县令的姓氏上——文。 若她没记错的话,文明晏是在府城当长史,长史可是从五品上的职位。而吴家镇隶属于秦州东边的清苑县,县令是正六品上的官职,所以,这个文县令,应当只是凑巧与文明晏同一个姓氏吧? 虽这般自我安慰着,但顾沅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悄悄往侧边挪了一些,绕过花轿的视线阻挡,去看那堵在花轿前的人马。 只见那挂着红绸黄缎的花轿前,一青衫男子立于白色骏马之上,肩背笔直,眉眼俊秀,周身的气质清雅,浓浓的书卷气。 在他身后,是二十多名淄衣皂靴的衙役,腰间别着刀,每个人的手按在刀柄上,仿佛只要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抽刀往前冲去。 顾沅的目光定在那道修长的青色背影上,惊讶之余,又有些慌张。 竟然真是文明晏?! 一时间,她都不知该如何道形容自己这运气。 明明已经处心积虑的避开了府城,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处凑个热闹,竟然就遇到了他了?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长安时,裴元彻搞的那些拙劣的“巧遇”,他每回都对她说“真巧”,但没有一次是真的。 文明晏这才叫货真价实的巧,他那算什么。 只是他为何会在清苑县当县令?被贬谪了? 想了想,她低声与身旁的大娘搭讪,“这县令瞧着可真年轻啊。” 简简单单一句话,立刻引起大娘的热情攀谈,“是啊,听说今年才及冠,还是这届的榜眼咧,他这模样也俊得很,就是人不会来事,读书把脑袋给读木了,不懂得半点变通。” 顾沅立即附和,“这话怎么说?” 老大娘兴致勃勃,眉飞色舞的讲了起来。虽然夹杂着挺重的方言,但连比带画的,顾沅也大概弄明白了。 文明晏是不久前才调来清苑县的。 先前秦州刺史之女看中了他,回去就向家中表明心意,秦州刺史想要聘他为婿,他却拒绝了。那刺史之女是个性子烈的,不肯死心,跑到他府中要个说法。 文明晏性直,一本正经的与那刺史之女说了一堆闺阁女子的规矩与礼仪,把那刺史之女气的不轻,觉得文明晏是在羞辱她,觉得她粗蛮无礼。 在官场上得罪了上峰的爱女,这般不识好歹之人,还能有什么前途了。 文明晏是个刚刚入仕的愣头青,刺史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对付这种愣头青都不用费多少力气,随便使个绊子,就将人贬到这偏僻清贫的清苑县。 美名其曰锻炼他的能力,实际就是磋磨他。 “不过文县令虽然古板了些,但却是个好官,清廉正直,与先前的那些县令都不一样,我听说有乡绅给他送礼,托他办事,他都不收的。”大娘笑眯眯的夸赞道。 一旁一个大姐也插进了话题,不住点头道,“是啊是啊,文县令人真不错,他是个干实事的,刚来我们这,就带着我们县里的人挖渠!他说了,只要把秦河的水引来灌溉农田,来年就有好收成!” 接下来,大娘和大姐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起文明晏来,一旁的大妹子小嫂子随之也加入话题。 顾沅哑然失笑。 她一方面替文明晏这般受百姓欢迎而高兴,一方面又替文明晏担心,他这般性子进官场,怕是要得罪不少人。 若他在长安任职,文伯父和他的同窗还能指点他一二,可现在,他直接被调到了秦州,人生地不熟的…… 思及此处,顾沅纤长的睫毛微垂,遮住眼底浓浓的愧疚。 说到底,是她牵连了他。 上辈子,因着她的缘故,他丢了一条性命,年纪轻轻就折在水匪手中。这辈子,也是因着她,又害他在这里受磋磨。 看着不远处文明晏那张晒得黧黑的清俊脸庞,顾沅重重的叹了口气,她两辈子加起来欠他太多了,该如何还上呢? 另一头,文明晏正言辞激烈的呵斥着活祭的做法。 眼见诸位里正、耆老、乡绅都无动于衷,默不作声,文明晏也沉下脸来。 这群愚民!实在愚昧至极! 顾沅与文明晏相识多年,见他这神情,心道不妙,他这是打算直接派衙役去抢人?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然他是官,但这些耆老乡绅祖祖辈辈都在清苑县,真要斗起来,文明晏不一定能讨到好,而且与这些人关系闹僵了,他日后在清苑县的日子……怕是也难了。 略一思忖,顾沅扯了扯顾风的袖子,示意他附耳过来。 感受到那轻柔的呼吸拂过耳朵,顾风浑身僵硬,耳朵尖也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都记清楚了没?”顾沅道。 “记、记清了。” 顾风忙站直身子,穿过人群走到另一头。 逃跑这一路,他与衙役打交道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三言两语,就哄得那衙役请来了师爷,又与师爷耳语一番,师爷顿时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忙朝他拱了拱手,就跑到文明晏身旁。 文明晏拧着的眉头一点点松开,没开始那么严厉,也不将矛头对准耆老乡绅他们,而是定定的看向那山羊胡子的老道士。 “既然是要给山神贡献童女,那样貌自然不能差,让本官见见新娘,替山神掌掌眼。” 他是官,也没说强行带人走,众人还是卖他这个面子,稍一示意,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将那小姑娘架了出来。 一看到五花大绑、涕泗横流的瘦小姑娘,文明晏拳头捏紧,转脸便怒斥着那道士,“你是瞎了眼不成,这副样子进贡给山神,你是要讨好山神呢,还是想惹得山神发怒。” 道士被他这样一凶,也吓了一跳,连忙告罪,又道,“大人,其实她长得还行,进贡之前,把脸擦擦就好了。” 文明晏道,“擦脸有什么用,她照样会哭。” 道士上前一步,睁着小眼睛,谄媚道,“不会的,进贡前喝杯喜酒,就不会哭闹了。” 文明晏敏锐捕捉到话中不对,“酒里有何东西?” “这……”道士迟疑,“是符水,连通人界与山神的神符水。” “哦?竟还有这般好东西。来人,将酒拿来。”文明晏扬声道。 衙役忙将酒端了过来。 文明晏神色清冷的看着这贼眉鼠眼的道士,“本官再问你一遍,这酒里有何东西?” 道士脸色白了白,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在看着他,其中还包括那些花了大价钱请他来的乡绅,他只得继续嘴硬,“是符水,喝了这符水,人的灵魂就能去到山神那边。” 话音未落,就听文明晏冷声道,“来人,给道长喂一杯,先让他去山神那边问一问,看山神满不满意这个童女,若是山神满意,咱们立刻给他送过去。” 道士脸色登时大变。 衙役得令,拿着酒壶就上前,捏着那道士的嘴巴,就粗鲁的往他嘴里灌。 那道士吓得胡乱挣扎,歇斯底里的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酒里……酒里有毒,是放了毒,不能喝的啊!”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文明晏抬手,止住衙役的动作,盯着那道士,“什么毒,从实招来,否则这酒,继续灌。” 那道士见他神色严肃,半点不像开玩笑,忙趴在地上,一五一十的招了。 这酒里放的是无色无味的断肠草,人一喝下,半个时辰后毒发,不会七窍流血,但是五脏六腑会爆裂而亡,死状虽好,但死的十分痛苦。 他原计划是在将童女送上山前,喂下一杯,等送到山上的供台,正好毒发身亡。 山上狼多,一个晚上,尸体就能被吃的干干净净。 “你这妖道,为了一己之利,不惜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其心可诛!” 文明晏咬牙,让衙役将道士及其一众徒弟拿下,又扫向那些得知真相而面色各异的百姓,不免厉声训诫了一番。 那些乡绅耆老得知被骗了,脸上也挂不住,一个个作揖赔罪,又说要将那女孩子放回去。 那被解开束缚得女孩子一听要将她送回去,登时脸色大变,忙跪在文明晏跟前磕头,“青天大老爷,求求您,不要让我回到我爹和我后娘身边,在他们身边,我生不如死啊。求求您救救我,我愿意为奴为婢,做牛做马……” 衙役中有认识这可怜女孩的,上前解释了一下她的情况。 文明晏听后,眉头紧蹙,沉吟片刻,走到众耆老之首跟前,客气问这女孩的身契。 得知是十两银子买的,毫不犹豫从荷包中掏出十两银子来。 那耆老不肯收,要将身契白送给他,两人互相推让,最后耆老还是接过那十两银子,一脸惭愧道,“文县令,今日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我们都要给那妖道给诓骗去了。” 文明晏自然和气宽慰。 眼见着那边其乐融融,人群的顾沅也暗暗松了口气,眸中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这样才好嘛,皆大欢喜。 现下这小姑娘的身契在文明晏手中,顾沅相信他一定会给这个小姑娘找个好去处的。 解决了一桩事,又见了故友一面,这回路经秦州,没白来。 趁着人人都在夸赞文明晏,顾沅叫上顾风,悄悄地走了。 出镇子的时候是大中午,折腾一番,折返的时候,日头有些式微了。 顾沅撑着根竹棍,慢慢的走着,对顾风道,“估计赶回镇上,天就暗了,秋冬就这点不好,白昼太短。” 顾风见她走得费力,抿唇道,“这一来一回,要走两个时辰,姑娘您受累了。今晚还是在镇上住一晚吧,找间客栈,您打水泡泡脚,足下怕是要走出水泡了……” 顾沅故作轻松道,“我还好,其实没多累。不过晚上赶路不方便,是要在镇上住一晚。” 俩人行了大半个时辰,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 顾沅和顾风皆是一愣。 下意识想躲开,可这条乡路两边都是荒芜的草,根本就没有可掩身的。 “两位请慢——” 伴随着这清越嗓音,一匹白马打了个转,挡在了他们面前。 看着那翻身而下的清逸身影,顾沅心下一沉。 后悔,就是很后悔。 可看到文明晏的视线径直放在顾风身上,她微微松口气。 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她心里默默念道 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74、【74】 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文明晏在顾沅与顾风面前站定。 他站定脚步,拱手道,“冒昧拦下两位,还请原谅。” 顾沅不说话,退了一步,躲在顾风身后。 顾风挺直了腰背,看着文明晏,粗着嗓子道,“不知县令老爷特地赶上来,有何贵干?” 文明晏打量着顾风,见他器宇轩昂,气质不俗,愈发的欣赏,态度也更为客气,“刚才多亏了兄台的指点,不然那献祭之事也不会那样简单的解决,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听你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县令老爷不必客气,草民只是看不惯那妖道草菅人命,所以才支了个招,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顾风拱了拱手,摆出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态度,“草民与内子只是路过此地瞧个热闹,姓名不值一提。” 文明晏见他这般生硬抗拒,略感窘迫,缓了缓,客气解释道,“兄台别误会,我追上来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若是可以的话,还想请你喝一杯薄酒。” 顾风道,“县令客气,酒就不喝了,内子不让我喝酒。” 感受到文明晏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的顾沅,“……”把头埋得更低了。 文明晏本来只随意瞥一眼,可看她那低头的模样,还有那身量体型,不由得一阵恍惚。 这妇人低头的一瞬,好似有几分沅妹妹的影子。 这般念头刚冒出,又立刻被他按下去了。 这粗布荆钗的妇人怎么可能是沅妹妹,太子前不久不是从江南回长安了么,那沅妹妹现下应该在东宫里吧。 顾风见他这般打量,满脸防备的挡在了顾沅身前,阻隔他的视线。 文明晏也察觉到自己失礼,面露惭愧,咳了一声,“既然……既然兄台不喝酒,那就算了。我也不打扰了,先告辞。” 顾风低低的嗯了一声。 文明晏那边重新上马。 顾风与顾沅退到路边,还没走两步,又听后头传来文明晏的声音,“兄台,我看嫂夫人走得费劲,此处距离镇里还有一刻钟,正好我也要回镇中,不如让她上马坐着?” 顾沅背脊一僵,旋即心头一阵无奈,她一直知道文明晏是个古道热肠的,但也不必如此古道热肠吧! 一时间她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文明晏认出她了?还是他现在当了父母官,就变得如此亲近百姓,接地气了? 缓了缓心神,她扯了下顾风的袖子,朝他轻摇了下头。 顾风迟疑片刻,低声道,“姑娘,其实有马坐挺好的,你今日走太多路了。” 顾沅低低道,“不用,真的不用,咱还是赶紧走。” 见她坚持,顾风也不好再说,转过身,朝文明晏扬声道,“多谢县令老爷,但不敢有劳,左右还剩一小段路,走回去也是一样的。” 文明晏却不语。 他牵着马,快步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定定的落在那道纤瘦的背影,待走近后,他看到略显昏黄的阳光下,那妇人小巧的右耳上,有两个小洞。 一个是耳洞,另一个,是个淡淡的褐色小痣。 文明晏眉头微微蹙起,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不知嫂夫人是哪里人士?” 顾沅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没回头。 顾风颇为不耐烦的说,“我们是洛阳来的。” 文明晏定定看向他,疑惑道,“洛阳?可我听兄台的口音,更像是长安的。” 听到这话,顾沅睫毛颤了颤,再次在心底叹了口气 洛阳与长安的腔调虽然相似,但还是有些不同。之前哄哄江南和荆楚那边的守将倒还成,可哪里哄得过生在长安,又曾在洛阳求学五年的文明晏呢? 不过文明晏这般问了,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果不其然,当顾风解释说曾经在长安城做过生意,文明晏立刻反问他是否去过永兴坊。 永兴坊,永平侯府和文府所处之地。 顾风的眸色顿时就暗了,下颌紧绷,浑身也涌起一阵浓浓的敌意。 深吸了一口气,顾沅转过身,徐徐地抬起了头。 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眸定定的看向眼前这清风朗月般的男人,朱唇轻启,缓声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文明晏的瞳孔微张大,呼吸也因着激动的情绪变得急促,又喜又惊,“沅妹妹,真的是你!” 顾沅,“……” 所以他刚才没认出了么。 文明晏难掩喜悦,“我看你的身影很眼熟,还有你的额头和脸型,对了,还有你右耳上那颗小痣。” 关于这个小痣,还有一桩童年趣事。 小时候他们一起玩,他注意到她耳朵上这褐色小痣,还以为她早早的穿了耳洞,就问她痛不痛。 小顾沅煞有介事,表情夸张道,痛,可痛了,针扎进去的时候,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见他担心的脸色发白,她捂着缺门牙的小嘴笑道,笨蛋文哥哥上当了,这是痣呀,我还没到扎耳洞的年纪啦。 是以沅妹妹的耳朵后有个小痣,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顾沅没想到他竟然连这么小的特征都记得,诧异之余,又有些无奈,看向他温声道,“文哥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最初的惊喜过去,文明晏也冷静下来,转而满腹疑问。 顾沅看他那拧起的浓眉,也猜到他要问些什么,看了看这荒芜的路,她低声道,“走吧,边走边说。” 文明晏颔首,垂下眼,见她手中捏着的竹杖和沾了泥土的布鞋,一阵心疼。 “沅妹妹,你上马坐,我牵着你。” “不必。” “姑娘,上马吧。”顾风也劝道。 他这一劝,文明晏恍然意识到还有一个人。 而且,是个男人。 一个高大的,年轻的男人。 一瞬间,文明晏脑中闪过许多猜想,这男人是谁?与顾沅是什么关系?他叫她内子?难道沅妹妹是跟这个男人私奔出来的? 不,沅妹妹怎会做出那样离经叛道、有违礼法之事! 看这男人眉头带疤,五官冷硬,绝非善类……难道是人贩子? 文明晏看顾风,顾风也不甘示弱,毫不避讳的迎上他的目光。 眼见着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对间仿佛有无声硝烟弥漫,顾沅忙解释道,“文哥哥,这位是我们侯府的暗卫,一路护卫我的。” “这样。” 文明晏敛眸,退了一步,朝顾风道,“多谢这位兄弟一路保护她。” 顾风听这话有些不乐意,面无表情道,“我是侯府的暗卫,姑娘是我的主子,下属护卫主子是我职责所在。” 见他们莫名又针锋相对了,顾沅道,“天快要黑了。” 文明晏伸出手,“上马。” 顾风也伸出手,“姑娘,请上马。” 顾沅没让谁扶,一只手抓着缰绳,踩着马镫,自个儿坐上去了。 长安城马球兴盛,世家贵女大都会骑术,顾沅也不例外。 虽然她平日里很少骑马,但不代表她不会。 待她坐稳后,文明晏替她牵马。 顾风见他们有话要聊,自觉的慢了脚步,落了一段距离,在后头默默跟着。 秋景萧瑟,荒草凄凄。 顾沅慢悠悠的讲述她逃跑的经过,语调平静,宛若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你竟然从太子的眼皮下逃了出来,而且逃到这么远……”文明晏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在他心中,顾沅是一朵开在温室里的花儿,需要用最好的花盆供着,晨露滋养,悉心呵护。她是娇美的,尊贵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吃不得半点苦,受不得半点罪。 可现在,她穿着粗布衣衫,将昳丽娇媚的容貌画成这样,抛弃身份,抛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冒着风险,背井离乡,一路艰辛,吃尽苦头…… 这份胆气与坚韧,是他从前所不知的。 “若不是因为今日这事耽误了,我这会儿应该出了清苑县,到下一个县了。”顾沅故作轻松的笑道,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听到这话,文明晏抿了抿薄唇,斟酌片刻,他鼓起勇气般,仰头看向马背上的顾沅,“沅妹妹,要不,你留下来吧。清苑县虽然偏僻清贫,但县城里还挺热闹的,离府城也不是很远。我虽只是个小小的县令,但在我治下,我能护着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沅打断了。 “文哥哥,你以为我为何舍近求远,避开府城官道,而走这崎岖乡路?” “……” 文明晏一噎,黑眸中的光渐渐黯淡。 “你在避开我。”他眉眼间笼着一层郁色,很是不解,“可是为何?你不信任我,还是觉得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见他这样,顾沅虽有不忍,却还是硬下心肠,沉声道,“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沅妹妹。” “若是裴……太子找了过来,发现我在你这,他会杀了你。” 顾沅说的很肯定,没有半分犹豫。 她太了解裴元彻了,他的占有欲强烈又疯狂。 文明晏神色一滞,咬了咬牙,“我不怕。” 顾沅垂下眼,一向温柔的桃花眼中此刻满是冷淡,“你不怕,伯父伯母呢?你的亲朋好友,你文家九族呢。” 她身处马背,让她这般看人,眼白多,眼黑少,居高临下,冷静的过分。 有那么一瞬,文明晏仿佛看到了几分太子的影子。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顾沅,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婉柔美的邻家小妹,而是一个曾居高位、本可以成为未来皇后的女人。 她像是九霄之上的凤,而他,那样的平凡,与她的距离无形中越来越远。 “太子,他是个疯的。” 顾沅轻扯嘴角,笑容苦涩,“在他心中,我是他的,就必须是他的。任何人敢碰他的所有物,都该死。” 所以就算她逃出来,她也没想过再找一个新的男人。 她很清楚,谁与她扯上关系,裴元彻就能毁了谁。 或许他舍不得杀她,却能对别人下手,她不想冒险连累旁人。 还好,她腹中有个孩子。 顾沅低头,满怀爱意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唇边笑意也变得柔和。 她和孩子,两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 静默了很长一段路。 顾沅情绪很平静,文明晏却陷入低谷,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再次笼罩了他。 就如同半年前,赐婚圣旨截下他的聘礼,他除了愤怒,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沅妹妹,对不起。”他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连累你了。” “既然你决意离开,那就……离开吧。” 文明晏露出个勉强的笑,神色也平静下来,认真道,“但我不建议你去沙洲,最近戎狄有些不安分,频频骚扰边境。沙洲是西域与大渊之间最大的贸易城市,若戎狄真要闹起来,沙洲会很危险。” 顾沅愣了愣,语气也凝肃起来,“你何时听到的消息?” 文明晏道,“就前些日子,我一同窗好友写信与我聊到此事。” 顾沅凝眉,或许前世她在长安,山高路远,所以她未曾听说过边境有骚乱的事? 她还是怕死的,尤其肚子里还有一个。 略作思索,她道,“我晚上研究一下,看看有什么别的好去处。” 文明晏这边已经替她想好了,“不如去肃州。” 顾沅啊了一声,“肃州?” “是,肃州是陇西府的府城,繁荣富庶,又有谢国公府二十万大军镇守,地势高险,易守难攻,就算真的打战,肃州肯定是最后一个打起来的。” 肃州,谢国公府。 顾沅心头快速盘算着,肃州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她先前也考虑过,但想到三年之后景阳会嫁去肃州,所以就打消了这年头。 如今听文明晏这般说了,或许,能先去肃州落个脚? 反正景阳出嫁也是三年后的事了,自己先在肃州安定,等孩子两岁,再迁居去蜀郡…… 思忖间,几人已然到了吴家镇镇口。 文明晏想让顾沅去他府中住,顾沅自然是拒绝的,谁知道裴元彻那多疑的,会不会派人来秦州盯着文明晏。 顾沅从马上下来,客客气气朝文明晏弯腰,“多谢县令送民妇一程。” 顾风也上前朝文明晏道谢。 路人只当这实心眼的新县令又助人为乐了,反正他来了清苑县,经常做这种事,不是去探望孤寡老人,就是自掏腰包给穷人买药,县里的百姓已经见怪不怪了。 有人觉得他傻,有人觉得他好,各有各的看法。 三人就在镇口分开了。 看着顾沅离去的背影,文明晏垂下的手一点点收紧,眼里有不舍,有悔恨,更多是自嘲。 他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他又一次,让她从他身边离开了。 75、【75】 十月底,长安城迎来了长昭十八年的第一场雪。 伴随着这场鹅毛大雪,顺济帝病倒了。 他身体一直不好,早就被酒色掏空底子,前几日宫宴歌舞上又看中一对绝色舞姬,当晚就收用了。 日夜玩乐,年轻又鲜活的舞姬,汲取着那具苍老空壳的全部生命力,顺济帝的病倒,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老皇帝倒下,政务自然要有人处理 当今太子正值壮年,江南巡盐,事必躬亲,惩治贪官,在南方建立了不少威信,民望颇高。 再加之上月在黔南成功剿匪的主将许平关,是太子力排众议一手提拔的人才,除此之外,太子党的其他官员也都做下不少利民惠民的政绩,东宫人才济济,足见太子慧眼识珠,知人善用。 相比于其他几个皇子,太子名至实归,理应监国。 一开始几个皇子还有些不服气,其党派官员也是明里暗里搞动作,不曾想太子一上位,处理起各种政务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面面俱到,仿佛天生就该坐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一般。 每当几个皇子耍鬼蜮伎俩,太子好似站在高处,洞若观火。他们走出第一步,太子或是在第二步就扼杀他们全部计划,又或在九十九步给他们设陷阱,让他们在自以为胜利的喜悦中,摔得粉身碎骨。 这一番连打带消,短短两月时间,朝中官员该贬谪的贬谪,该提拔的提拔,朝局以极快的速度稳定了下来。 崔皇后看着太子监国后的一切动作,喜悦之余,又有些庆幸 先前崔国舅进宫拜见时,隐约透露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当时她劝兄长打消这愚蠢的想法,裴元彻绝对不是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崔国舅嘴上应着,但她看得出,他并没死心。 如今太子锋芒毕露,做事雷厉风行,老练又狠辣,一副傲然于世的姿态,想来兄长也会生出忌惮,打消心底那份妄念。 在崔皇后看来,与其冒险做那等被世人唾骂的乱臣贼子,不如将崔家的女儿送进宫里。他日一旦生下有崔家血脉的嫡子,那也相当于崔家坐了半个江山嘛。 这日,凤仪宫里。 一袭石榴红缂金丝云锦缎扣身小袄的崔敏敏,兴高采烈的与崔皇后聊起荆州外祖家的种种见闻。 崔皇后露出和蔼的笑来,“看来你这一趟远门没白出,倒长了不少见识。” 崔敏敏笑道,“是啊,刚开始我母亲叫我去那么远,我还不乐意,没想到那边挺有意思的。若不是快要过年,我父母亲催我回来,我还想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呢。” 崔皇后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又慢吞吞抬眼,问着身旁的万嬷嬷,“半个时辰前就派人去请太子了,怎么人还没来?” 万嬷嬷弯腰道,“或者太子还忙着政务。奴婢再派人去问问?” “你亲自去一趟。” 崔皇后沉声道,“政务再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况且他有多久没来我这请安了,心头可还有我这个母后?” 万嬷嬷连连称是,忙往外去了。 崔敏敏悄悄抬眼,见崔皇后依旧不悦,忙岔开话题,说些趣事与她逗乐。 等崔皇后脸色稍霁,崔敏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探着脑袋,小声问道,“姑母,我回长安才听说太子妃在扬州养病的事……她得的什么病啊,这么久还没好?这都要过年了,太子也没打算把她接回来么?” 提到这事,崔皇后扫了一眼殿内伺候的宫人,语调淡漠道,“你们先退下吧。” 宫人纷纷退下。 崔皇后伸手拢了拢乌鸦鸦的发鬓,见殿内只剩她们俩人,才慢悠悠的看向崔敏敏,说道,“敏敏这般关心太子妃?” 崔敏敏讪讪的笑,“倒也不是关心,就是好奇。” 崔皇后盯着她,忽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敏敏,你可想坐太子妃的位置?” 崔敏敏傻眼了。 呆了半晌,她回过神,先是摇头,后又直愣愣的问道,“姑母,你这什么意思?难道太子妃她病得这么严重?” 天爷呐,竟然病得快死了?明明上一次在寿宴上见到顾沅时,她还面色红润,半点不见病色。 不知为何,崔敏敏心头有些惋惜。 虽说她之前是有些讨厌顾沅,但她后来也想明白了,顾沅说得对,太子喜欢谁,又不是她们女儿家能决定的,全凭太子的心意,她们争来斗去乌眼鸡似的有什么意思呢? 可怜顾沅那般瑰丽绝色的美人儿,这样年轻就要香消玉殒了么。 崔敏敏这人,有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 崔皇后一看她竟然面露惋惜,顿时蹙起眉头,“你管她是死是活,本宫只问你想不想做这太子妃。” 崔敏敏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姑母,侄女不想。” “为何?” “太子又不喜欢我。” “你就不知道讨他欢心?男人嘛,只要你乖顺些,小意温柔些,多捧着他,他就算对你没有十分爱,也有三分情。自古帝王多薄幸,有这三分情,你再抓紧诞下皇嗣,就能高枕无忧了。” 说到这里,崔皇后不再年轻的端丽眉眼间浮现几分郁色,手轻抚上肚子,“本宫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若是能生个自己的孩子……” 亲生的与抱养的,真是千差万别。 崔敏敏闷闷道,“他是真的不喜欢我,之前我和周明缈一起的时候,他看我们的眼神,恨不得将我们生杀活剐了,当天回去我还做了一晚上噩梦。真的,他太凶,也太狠了,我怕他。” “你还好意思提周明缈,那个贱人背地里算计你,你还犯蠢跑到我跟前替她求情,想到这事我就一心窝的火。” 崔皇后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我……我也没想到她心机那么深嘛。”崔敏敏悻悻的低下头。 说起周明缈,还得说起几个月前,太子一行出长安不久后,慈恩大长公主在府中摆寿宴的事。 那日,不少皇亲国戚及世家郎君贵女都前往赴宴。 就在那宴上,周明缈收到五皇子的书信,约她在后院一聚,她喜不自胜,连忙赴约。 不曾想一进后院屋子就中了迷-香,她误以为屋内男子是五皇子,俩人春风一度颠鸾倒凤。 那周明缈被抓奸时,还以为五皇子会保她,没想到床上出来个光秃秃的和尚。 原是大长公主年岁大了,特地请了些和尚进府念经祈福,没想到里面却混进一个花和尚。 那和尚跪地求饶,直说是中了周明缈的暗招,还说欢-好时,她嘴里一直喊着五皇子之类的。 这话一出,五皇子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早先也隐约听说这周明缈与五皇子见过几面,五皇子也有意纳她为侧妃 但这种场合提到五皇子的名字,无疑是给五皇子抹黑。 五皇子妃不知是出于私愤还是众怒,直接命身旁奴婢打了周明缈一巴掌,大骂她无耻淫-妇,竟敢诋毁皇子名誉。 那一巴掌太狠,直抽得周明缈眼冒金星,头上的假发髻也掉了下来,露出半边不像样的短发,模样滑稽又可笑。 当时就有嘴毒的嘲笑道,“哟,没想到这周姑娘也是个秃的啊,秃子与秃驴,还真是绝配啊。” 众位贵女虽不好大笑,却也掩着嘴唇低低的笑开了。 之后,那花和尚被大长公主消无声息处置了,周明缈则是被周尚书亲自领回了家。 听说回去后就被关进了祠堂,没多久,就被一顶小轿抬了出去,好似将她嫁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一个令家族颜面扫地、丑闻缠身的不贞女子,还能嫁给什么好人家呢? 崔敏敏那时还同情周明缈,特地跑进宫里跟崔皇后求情。 崔皇后将人屏退,直言不讳,“这一切都是本宫设的局,给她送信的小太监、大长公主府的和尚都是本宫安排的,大长公主提前也知道此事,她也乐得卖我一个人情。” 崔敏敏震惊了。 崔皇后将周明缈先前做的事都点了出来,又道,“是她心术不正在先,若她是个洁身自好、懂礼守规的,接着那封言辞露骨的信,第一反应就该丢了,安生待在前厅,之后的事也不会发生。她自己要作死,能怪谁呢?” 崔敏敏无言以对。 但这事对她冲击太大,所以她才答应去荆州外祖家散散心,调整一下。 只是如今再次想起,依旧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好了,不说那个扫兴的贱人。” 崔皇后温和的看向崔敏敏,“我跟你说句实话,顾沅不是病了,她是跑了。看,老天爷都在帮我们崔家,给了她一张漂亮脸蛋,却给了她一个愚蠢的脑袋,放着锦衣玉食不要,竟然跑了……哼,就算日后太子把她寻回来,有逃跑这档子事隔着,俩人的情分也会淡了。” 崔敏敏瞪大了眼,跑了? 震惊之余,她脑中倏然闪过一个画面 “她,她?不会吧!” 她惊叫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崔皇后蹙着眉头,“你镇定些。” 崔敏敏急急地看向崔皇后,“姑母,她真的跑了么?若她真的跑了,我…我好像遇着她了!” 崔皇后的表情也变了,“你说什么?” 崔敏敏便将之前在荆州遇见一个与顾沅相似的农妇的事说了一遍。 “我当时瞧着侧脸很像,就多看了两眼,还看了眼出入簿,上面写着她……赵氏还是王氏来着,是去蜀郡的?” “赵氏,王氏……”崔皇后呢喃,低低道,“赵氏,是她母亲的姓氏。” “对对对,那就是赵氏了。” 崔敏敏还想再说,崔皇后却沉着脸看她,“好了,别说了!这事你给我烂在肚子里,谁都不准说。” 崔敏敏一愣,感受到上座锐利威压的目光,她还是乖乖点头,“是,是……” 心里却是闷闷不乐的,她知道姑母打着什么算盘,可她压根就不想嫁太子。 这回从荆州回来,她觉得外祖家的三表兄挺不错的。 没多久,万嬷嬷就回来了。 “太子说他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这会儿抽不出空过来,他还说改日再来跟娘娘您请安,还请娘娘体谅。” “你亲自去请,他也这样说?”崔皇后柳眉倒竖。 “是……” “呵,真是越发有能耐了。” 崔皇后冷笑着,崔敏敏见状,眼珠子一转,倏然站起身来,“姑母,不如我去给太子表哥送些点心过去?” 这话倒正中崔皇后的下怀。 “也好,他不过来,你就过去。” 崔皇后颇为欣赏的看了崔敏敏一眼,“你日后若能这般主动积极,还怕太子不喜欢你?” 崔敏敏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东宫,紫霄殿。 听到崔敏敏求见,裴元彻一个字都懒得说,只抬头给了李贵一个眼神。 李贵会意,忙出门,笑吟吟接过点心盒子,又婉拒崔敏敏于门外。 崔敏敏早猜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于是压低声音对李贵道,“我知道太子妃的下落。” 此言一出,李贵脸色陡然变了,见鬼似的,嗓音都发着颤,“您…您……稍等,奴才这就进去回禀殿下。” 他快步往殿内走,脚都哆嗦,险些要跌跤。 不一会儿,崔敏敏便被请了进去。 “你说,九月初,她化名滁州赵氏,从荆州去蜀郡?” 黄花梨嵌螺钿牙石长案前,裴元彻的下颌紧绷着,俊美的脸庞上喜怒难辨。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过我也不肯定,但真的很像,反正,我就给你提供个线索,信不信,找不找,全在你。”崔敏敏认真道。 裴元彻眯起黑眸,周身的气势越发凛冽,“你为何要与孤说这些?” 崔敏敏被他这般注视,只觉得头皮发麻。 才几个月不见,怎么他的气场就这般强大了,简直是……比皇帝还像皇帝。 她咽了下口水,嘟囔道,“因为、因为……我觉得她当太子妃蛮好的,其他人都当不好。” 裴元彻稍一琢磨,便明白这背后的意思,阴冷嗤笑道,“母后想捧你当太子妃,你不乐意?” 崔敏敏撇了撇唇,低下头咕哝道,“也不是谁都愿意嫁你啊,你对顾沅那么好,那么宠爱,她还不是跑了?” 她声音说得小,裴元彻还是听到一些,脸色瞬间铁青。 他攥着掌心那一枚小小的墨玉雕成的章,这是顾沅刻的,本是要送给景阳的,被他截了胡,硬是抢了过来。 印章上“琴瑟和鸣”四个字,被他摩挲得光滑。 他想与她琴瑟和鸣,可到头来,就连一个章,都是他强要过来的。 指节分明的手掌陡然握紧,他嗓音冰冷,“你可以出去了。” 崔敏敏见他神色不对,忙不迭退下。 李贵匆匆走回殿内,只见案前,裴元彻靠坐在椅子上,缓缓地摊开手掌。 太过用力,掌心一片血红。 玉石印章还好好的,他的手掌却血肉模糊。 李贵大骇,“殿下,您这……奴才去叫御医来!” “慢着。” 浑然不觉得疼般,裴元彻拿起那枚印章,以血为印泥,在雪白如玉的宣纸上,用力按下。 琴瑟和鸣,四个血红的、端正的字。 “好看么?”他淡声问。 “好…好看……”李贵打着颤道。 “她亲手刻的,自是好看的。” 裴元彻薄唇微掀,兀自欣赏着。 须臾,他掀起眼皮,目光幽暗,冷声道,“将禁卫统领叫来。” 荆州,蜀郡,倒真能跑。 不过就算她逃到天边,他也要将她抓回来,牢牢握在掌心。 76、【76】 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雪,十二月的肃州城一片银装素裹。 城里城外都为新年忙活着,主街两旁的铺子挂上红彤彤的灯笼,卖桃符、门神画、爆竹的摊前热闹非凡,坊市里也挤满了买卖年货的百姓,大都穿着鼓鼓囊囊的袄子,脸颊鼻子冻得通红,一开口说话嘴里直冒白烟。 城东,一座两进两出的院落门口,缓缓停下两辆满载年货的板车。 “小春,小冬,快出来搭把手——” 杂役虎子一边卸货,一边朝院门里喊着。 很快里头就传来两道脆生生的应声,“来了来了。” 俩穿着水绿色袄子的小丫鬟一前一后跑了出来,见着这两大板车,惊叹一声,“这么多东西啊。” “都是按夫人给的单子采买的,还有一辆车在后头,顾管家赶着呢,估计过会儿就到,放得都是夫人新做的衣裳,还有些缎子啥的。这会儿夫人在屋里歇着吧?” “刚伺候夫人喝过安胎药,她去歇了。”丫鬟小春看了眼天色,“估摸要睡到用夕食时才醒。” “那你们正好闲着,帮我一起搬,改日我给你们俩买糖吃。”虎子笑道。 “瞧你说的,你不给我们买糖吃,我们哪就不帮你了?” “是是是,两位好姐姐,咱们快搬,好把地儿腾出来给顾管家,他那车上的年货才叫多呢。” 三人边齐心合力搬着东西,一边聊着些闲话。 一会儿说起今晚厨房的王妈做了什么吃的,一会儿又说年后夫人打算请一个稳婆住进来陪产,聊着聊着,又说起明日夫人要去普渡寺上香祈福的事。 小春抱着一筐蔬菜往里走,“夫人打算去寺里供两盏长明灯,也不知道是给谁供的。” 小冬各提着两篮子鲜果,接话道,“还能给谁供,当然是咱们早逝的主君呀。唉,说来也可怜,夫人这般年轻美貌就当了寡妇……” 虎子扛着半扇猪肉,吭哧吭哧喘着气,还不忘插话,“一盏是给主君供,那另一盏呢?” 小春和小冬面面相觑,也答不出来。 她们与虎子都是两个月前被夫人从牙行买来的,对主家的了解并不多。 她们所知道的,大都是夫人主动告知的。 比如夫人与顾管家也是新来肃州定居的,再比如,夫人本是长安人,十四岁嫁给个洛阳商户为妻,夫妻恩爱五载,鹣鲽情深,不曾想那商人去西域采买,路上遭了匪徒,一命呜呼。 亡夫的兄弟闹着分家产,婆母以她嫁入家门多年无所出,一纸休书将她赶了出来。 多亏亡夫生前就有防备,藏了笔丰厚的私产在顾管家那。顾管家忠诚可信,见夫人落难,将那笔私产给了夫人,又听夫人要来肃州,便一路护送。 行至途中,夫人发现她怀了亡夫的遗腹子,感念往日夫妻恩爱情深,她决心留下孩子,单独将孩子抚养长大。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小春、小冬、虎子都偷偷红了眼眶,只觉得夫人人美心善,为何却命运多舛,遭受这些罪过。 衙门管理户籍的书吏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感叹于她的忠贞与坚强,不动声色收过二十两的孝敬银子,不到三日便给了她一封盖了官府大印的新户籍。 拿着新身份的顾沅从衙门出来时,看着西北辽阔高远的天空,黑亮的眸中浮现一丝由衷的喜悦。 她有户籍了。 以后,她不再是长安顾氏,而是肃州赵氏。 且说回这边,虎子三人刚搬完两辆板车,顾风就赶着一辆马车回来了。 他穿着一件轻便的墨黑色长袄,头上戴着顶羊皮帽子,剃去一把络腮胡子后,端正的五官就显露出来,年轻又精神,颇惹女人注目。 只是他时刻冷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刚搬来那会儿,隔壁家的大姑娘还拐弯抹角的朝他示过好,可后来某日,她看到顾风赤着膀子劈柴,一根柴火愣是被他劈出砍人的气势,顿时吓得不敢再来。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传着传着,顾风的身份就从管家变成了“以前当过土匪”、“以前当过兵杀过人的”、“以前在赌坊当打手的”…… 对这些闲言碎语,顾风浑不在意。反正杀人这事,他的确干过,还干过不少。 只是顾沅有些担忧,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要再传下去,以后顾风还能讨到媳妇么? “这是夫人要的妆奁,你们俩一起抬,小心点,别磕坏。” 顾风稳稳地捧着个朱漆戗金莲瓣形花卉纹奁,放在了两个小丫鬟手中,又转身去马车里拖出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 “虎子过来,这箱子你搬进西厢房。” “好嘞!”虎子麻溜的凑了过来,别看他只有十六岁,却已具备西北汉子高大结实的体魄。 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摩擦两下,他就将那口大箱子搬了起来。 院子里忙碌着,正房寝屋内一片安静。 秋香色绣缠枝石榴纹的幔帐垂下,将明亮的光线遮挡在外。 顾沅又做噩梦了。 她梦到裴元彻当了皇帝,再没人能左右他,他肆无忌惮的带着精兵追捕她。 她跑啊跑,却怎么都跑不出他的视线。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目光锐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回来吧,乖乖当朕的皇后。” 他朝她伸出手,那手掌越变越大,像是一座山朝她灭顶压来。 “不要!” 她猛地睁开双眼,额上是细密的冷汗,胸腔里是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手下意识的抚上不再平坦的腹部。 “没事的,是阿娘自己吓自己。” 她轻轻的呢喃着,不知是在安慰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她半掀开帘子,懒懒的朝外唤了两声。 很快,小春擦着手走了进来,笑眉笑眼道,“夫人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是我们外面动静太大,吵到您了么。” 顾沅拿了件月白绫缎长袄披上,穿鞋起身,漫不经心的问,“是顾风和虎子买年货回来了?” “是啊,买了好多东西呢,还买了半扇猪,王妈说待会儿就用盐腌了,风干做腊肠吃。先前腌制的那些腊鱼都晒好了,正好腾出一片空位来。” 小春扶着顾沅到菱花镜前,替她梳着头,小嘴叭叭叭的没停过,不是夸她头发如缎子顺滑,就夸她肌肤赛霜雪。 之前俩丫鬟还有些不理解,为何夫人明明长得这般好看,可每次出门,都要刻意将脸涂得黑黄,一下子就变得黯淡粗糙许多。若她们长得跟夫人这般美丽,肯定恨不得日日照镜子,睡觉也抱着镜子。 后来还是王妈说,寡妇门前的是非本就多,夫人若不藏着遮着,还能过安生日子么? 小春小冬及虎子这才恍然,同时也暗下决定: 夫人待他们恩重如山,冲着这份恩情,也为了以后的安生日子,他们也都要护着夫人,绝不往外乱说一个字。 头发梳好后,小冬也走了进来,一见到顾沅就笑,“夫人,您要买的料子都在西厢房放着呢,那些料子可好看了,有几匹给小主子做小衣裳肯定好看!奴婢扶您过去看看?” 顾沅浅浅一笑,柔声道,“好。” 来肃州两个月,她很少出门,一是心中还有些不安定,害怕出门会暴露身份。二是这天寒地冻的,她又怀着孕,身子越发的惫懒,更不愿出门。 反正有什么事情,交给顾风和虎子去办,保管妥妥帖帖。 白日里若是出了太阳,她就在院子里散散步,看王妈和小春小冬她们开垦后院,种花、种菜、种果树。 若是下雪,她就窝在屋里看看书,练练字,或是烤着火,听王妈她们讲些家长里短的趣事,别有一番乐趣。 到了夜里,用过饭,算一会儿账,她就早早歇息。 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充实、自在。 她可以按照她的意愿,挑她顺眼的奴仆,将院子装点成她喜欢的样子,想看书就看书,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她的一切都由着她自己来掌控,而不是被别人掌控着。 西厢房里,小冬和小春俩人献宝似的,拿起每匹料子给顾沅看。 “夫人,这天水碧做成十二幅湘裙好看,一定很衬您的肤色。” “这件素色薄棉缎也不错,又软又滑,给小主子做贴身的小衣裳再合适不过了。” “这匹月华锦这么鲜亮,可以用来做小帽子。若五个月后,夫人诞下个小郎君的话,咱就绣只麒麟,若是小姑娘,就绣朵牡丹花,戴在头上肯定漂亮极了。” 顾沅见她们兴致勃勃说着,黑眸也弯起,精致的眉眼间泛起温柔的笑。 手覆在微微凸起得腹上,她默默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小乖乖,大家都很期待你的到来呀。 像是听懂她的话一般,掌心忽然感到一下轻轻的动静。 顾沅一怔,旋即,眸中满是惊喜,流光溢彩,“你听见我的话了?” 小春和小冬还以为夫人是跟她们说话,刚要答,就见夫人垂着眼眸,一脸爱意。 “夫人,您……” “它刚才动了一下。”顾沅笑盈盈与她们解释。 “动了?哇!” 俩丫鬟一起凑到顾沅身旁,满脸喜色,“肯定是小主子听到有新衣服和新帽子,也欢喜呢!” 因着这第一次胎动,气氛愈发温馨。 屋外冰天雪地,屋内却是暖意融融,笑声不断。 当晚,昏黄烛光下,顾沅在册子记上一笔 长昭十八年腊月初十,吾儿初次胎动,吾心欢喜,溢于言表。 77、【77】 翌日,冬日暖阳高照,纯净和煦。 辰正时分,顾风套了马车,留王妈、虎子看家,小春小冬与顾沅同坐马车,一起往城西的普渡寺而去。 冬日的普渡寺依旧香火旺盛,寺庙前三道门的香炉都插满了大小不一的香烛,青烟缭绕,空气中都是烟熏火燎之味。 褐色僧袍的小和尚拿着大扫帚扫雪,见有马车在寺门停下,微微一弯腰,让到一侧。 小春小冬麻溜的下了车,一左一右搀扶着顾沅。 为了符合寡妇的身份,顾沅往日的打扮都很素净,出门更是选择低调、暗色的装束。今日她依旧梳着个简单的矮髻,头上簪了两枚银簪,身上穿着石青色滚花狸毛长袄,头戴着帷帽。 怕她冷,小春递上葵花纹铜沉手,小冬给她披了件暗紫色羽纱面大氅,顾风适时递上一柄挡雪的伞。 见他们这般体贴,顾沅心里涌起一阵暖意,柔柔笑道,“你们也不用这般仔细我,我也不是一点冻都扛不住的。好了,咱们进去吧。” 顾风在外守着马车,小冬和小春随着顾沅一道踏进庙里。 上香、拜佛。 摘下帷帽,顾沅跪在浅黄色蒲团上,看着上首低眉垂目的菩萨,诚心三叩首后,双手合十,闭眼默念道,“请菩萨保佑我腹中孩子平安康健,保佑我能顺利生产……” 她本来还想请菩萨保佑她能在肃州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但考虑到愿望太多,万一菩萨觉得她贪心呢? 想了想,她还是没再多说,恭恭敬敬奉上三炷香,便站起身来。 一旁添香烛的小和尚问她,“女施主不求签么?” 顾沅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签筒,思忖片刻,又重新跪在蒲团上,求起签来。 一百零八根竹签在签筒里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啪嗒——” 一根竹签落了地。 小春眼尖,一眼看到上头的字,欢喜的叫道,“夫人,是上上签!” 顾沅捡起那根签,看到上头刻着的上上签时,脸庞也露出温和的笑意来。 须臾,小和尚引着她去解签处。 一百零三签,上上签,签文上书:历尽青山稳路来,此身方喜出尘埃,一声霹雳生头角,直上青云到瑶台。[1] 那解签的是个中年灰袍和尚,看过签文后,抬眼打量了顾沅两眼,问道,“不知女施主要问什么?” 顾沅有礼问道,“师父,我想问问我腹中胎儿出生后,能否无病无灾、顺遂平安过一生?” 灰袍和尚目露诧异,“问孩子?” 顾沅的身形本就娇小纤瘦,冬日穿得又厚实,将那微凸的肚子遮得半点看不出来。 “是,我已有五月身孕了。”顾沅颔首道。 见灰袍和尚的眼神有些复杂,她蹙起眉,疑惑道,“师父,可是有何不妥?” 灰袍和尚摇了摇头,又眯着眼瞧了那签文一遍,不住点头道,“好签,好签呐。女施主你腹中麟儿注定不凡,非富即贵,只要你悉心培养,日后定能出人头地,干出一番了不得的大事业,拜将封侯,直达天听,青史留名也未可知啊。” 闻言,顾沅胸腔里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拜将封侯,直达天听。 换一个角度思考,难道她腹中的孩子,以后会回长安、进朝廷当官入仕? 若那时裴元彻还是皇帝,到时候父子相见,万一认出来了…… 顿时,她的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将那张签文折好放入了荷包中,顾沅稍缓心神,询问着小和尚,“不知贵寺如何供奉长明灯?” “夫人要供长明灯?”小和尚很是热情的引着路,“那您随小僧来,小僧带您去找掌事师兄。” “有劳小师父了。” 顾沅主仆前脚刚离开解签处,后脚,一道婀娜的艳色身影便走了过来,坐在了顾沅刚才坐的位置上。 “师父,我要解签。” 纤纤玉指将一枚竹签放在了老旧的桌案上。 灰袍和尚淡淡扫了一眼,侧身撕下一张签文,递给对面珠光宝气的年轻妇人,“八十六签,中签。” 那年轻妇人接过签文扫了一眼,一脸失落般,叹口气,“唉,这签文看起来不太好啊……师父,刚才那位夫人抽得是什么签啊?我看她身旁丫鬟都一脸欢喜,想来是顶好的签文吧。” 灰袍和尚点头道,“是,那位夫人求了个极好的上上签。” 年轻妇人好奇追问,“那她问的什么,姻缘,家宅,还是家里人的前程?” “那位夫人要做母亲了,是替她腹中胎儿求的签。” “孩子?!”年轻妇人忽然惊叫一声。 这一声有些突兀,不仅是灰袍和尚,就连身旁其他香客都看了过来。 年轻妇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笑了笑,解释道,“那位夫人看起来很年轻,且她的身形,半点看不出是怀了身孕的,所以我才有些诧异。” 顿了顿,她又朝前俯身,追问,“那她孩子的签文是怎样的?” 灰袍和尚脸色稍沉,觉得这妇人未免好奇心太重。 虽说平日里那些七姑八婆的也爱问闲事,但市井百姓嘛,忙碌营生之余也没什么娱乐,说些闲话倒也能理解。可眼前这妇人瞧着气质不凡,就算不是高门出来的,身份也应当不低,怎的也与市井妇人一般喜欢打听闲事? 灰袍和尚垂下眼,语气平淡道,“女施主若是要解签,请把签文给贫道过目。” 年轻妇人眼见在他这问不出什么话了,就将签文递给他,漫不经心的听了两句解析后,就往一侧的功德箱里丢了一块碎银,起身离开了。 …… 交完两盏灯三年的灯油钱,负责长明灯的和尚手执朱笔,蘸了墨,问顾沅,“不知夫人是为何人点灯,姓甚名谁,籍贯,年龄……” 顾沅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下,手指握紧怀中暖炉,沉吟许久,才低低道,“一盏写个宣,天子宣室的宣。另一盏写个延,延续的延。其他的,便不用了……” 和尚听后,抬眼看向她,见她眉目间满是郁色,也不多问,按照她所说的写了。 两盏灯点燃,在这满室荧辉中,宛若璀璨星河里的两颗小小星子。 顾沅静静地站着,盯着这两盏灯看了许久,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她眼中隐约泛起泪光。 小春和小冬对视一眼,等了等,见时辰差不多,低声提醒道,“夫人,咱们回去吧,站久了容易着凉。” 如梦初醒般,顾沅抬起手,轻轻按了下眼角,鼻音有些重的“嗯”了一声。 转身对和尚一欠身,“有劳师父了。”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夫人客气。” 从这处佛堂离开,顾沅主仆直接出门,往马车走去。 小春最后一个钻进车里,放下帘子前,念叨了一句,“这天色比开始又暗了些,夜里怕是又要落雪了。” 给俩孩子点了长明灯,了却一桩心事,顾沅轻松不少,听到小春这话,也掀帘看了眼窗外的天。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2]”她轻轻念道。 小春和小冬,“……?” 愣了愣,两婢老实巴交的问道,“夫人想饮酒了么?可王妈说过,有身孕不能饮酒的。”” 顾沅朝她们眨了下眼,笑道,“不喝酒,我酒量不行,三杯就倒。不过这样下雪的天气,最适合吃羊肉锅子。昨日虎子不是买了铜锅回来么,今晚正好用上。嗯,热腾腾的羊肉汤配咱们院子后的新鲜菘菜,滋味应当鲜美极了。” “好欢,有羊肉锅子吃了!” “夫人,您真是太好了,奴婢要一直留在您身边,一辈子伺候您。” “我也是,我也是!” 听到车里传来欢声笑语,顾风赶着车,那张一向严肃的脸庞也露出一抹笑意来。 他轻轻拍了拍马身,低声道:好伙计,咱好好赶路,回去后也给你喂顿饱的。 …… 半明半暗的天色下,洁白的雪花伴随着凛冽寒风吹下。 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在街边,车帘掀开小小一角,背后是一双满是阴毒的眼眸。 不会认错的,她不会认错的。 那个女人,就是顾沅! 车上身着桃粉色锦缎长袄的年轻妇人紧捏着车窗,因着太过用力,光洁的指甲都抠下一块红漆来。 这年轻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周家一顶小轿抬出长安,远远嫁到肃州为填房的周明缈。 自四个月前,在慈恩大长公主府上出了那等丑事,她的人生就被毁了,毁得一塌糊涂。 若不是周夫人拦着,周明缈怕是要被周侍郎活活打死。 后来,一向深居简出的周老夫人给了她两条路 第一,她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第二条路,嫁去陇西。周老夫人娘家有一偏房侄子,名唤褚振方,在陇西肃州担任正六品司马,年纪三十八,前年丧妻,家中嫡子庶子都有,现下嫡长子和嫡女都到了要嫁娶的年纪,需要一个当家主母操持。 当时听到周老夫人给出的这两个选择时,周明缈气的浑身发抖,“这叫什么出路?那褚振方都三十八了,与我父亲相当的年纪,我嫁给他?等他儿子娶了媳妇进门,哪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祖母只转动着手中佛珠,冷淡道,“他的条件是一般,可如今你声名狼狈,莫说长安,就是这周边几个州府,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出的那些丑事,哪家还敢聘你当正头娘子?你能怪谁,要怪就怪你自己……” 或许觉得这话太直白伤人,她又补充道,“你也别净想差处,想点好的。你嫁去肃州,山高水远的,没人知道你在长安的这些事,你也能重新做人。再者,你嫁过去可是正头娘子,虽是填房,但也是能进他们家祖坟,享他们家香火的,总比当妾侍强。” 祖母这般想法,父亲母亲以及兄长,也都觉得这是个好出路,纷纷来劝她。 周明缈只觉得心彻底凉了。 最终,权衡利弊,她还是嫁了过来 不论怎样,她也不想将这一辈子葬送在尼姑庵里,她周明缈才不要那般蹉跎一生! 她相信只要她不放弃,总有机会再回长安的。 比如,此刻。 周明缈眯起眼眸,阴郁的视线宛若沿着树干缓缓爬行的毒蛇,盯着街对面那扇两进两出的院子,满是怨毒。 这不就是她的机会么? 虽不知顾沅为何会出现在肃州,或许是被裴元彻厌弃,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那些都不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顾沅的肚子里有孩子。 看她方才下车时腹部微微突出的弧度,起码也得四个月以上,所以这孩子,八成是裴元彻的种。 周明缈唇边扬起一抹阴恻恻的笑。 这可真是上天都在帮她啊。 78、【78】 长安,皑皑白雪纷纷扬扬,碎琼乱玉。 天气愈冷,顺济帝的身体愈差。 御医虽没明说,但众人心里都清楚,老皇帝要不行了。现下不过是靠着珍贵药材吊着一条性命,至于能熬多久,全凭天命。 东宫,紫霄殿。 鎏金异兽纹铜炉里燃着百合宫香,烟气袅袅,殿内的地龙烧得暖意融融。 暗卫首领来到时,一袭宽大玄色长袍的裴元彻正手持银剪,慢条斯理的修剪着一盆西府海棠。 那粉白相间的花儿开得正好,珠缀一重重,花朵饱满,叶片翠绿,妩媚多娇。 裴元彻修剪的极为细致,左右端详着,挑出那破坏美感的枝叶,一刀剪落。 见着跪在地上的暗卫,他淡淡瞥了一眼,旋即才慢悠悠道,“何事?” 暗卫道,“回主子,今日午后周平林去了贤王府上,神态鬼祟,待了一个时辰才离开。” 贤王便是五皇子。 十日前顺济帝状态稍微好了些,见嘉贵妃侍疾辛苦,心里一感动,就给五皇子封了个贤王。 于是,五皇子就成了皇子中最早封王的那个。 经过这几月的明争暗斗,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早就被打得节节败退,已然成不了气候。 唯一还能蹦跶两下的五皇子党,因着封王的事,顿时又振奋了。 不少人暗自猜度着,老皇帝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还不忘给五皇子封王,是不是表明老皇帝心里还是更属意五皇子的?没准在他驾崩前,会留诏将皇位传给五皇子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这些日子朝中又有不少官员投靠了五皇子。 周明缈的兄长,周家嫡子周平林,便是其中之一。 前世周家支持裴元彻,全因女儿嫁入了东宫。对于这一世,周平林会投靠五皇子,裴元彻半点不惊讶,反倒觉得松口气 若周家安安分分,他还得寻个由头再发落。现在好了,他们主动投靠贤王,以为是条通天大道,殊不知是往脖子上套了根索命绳。 见暗卫依旧跪在地上,裴元彻淡声道,“还有何事?” “回禀主子,周平林离开贤王府不久,五皇子便发出一封密信,同时派了一队人马出城。属下已截获密信——” 暗卫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密信在此。” 裴元彻放下手中的银剪,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擦手,再接过那封密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上书:盯紧目标,勿要轻举妄动,人马不日将至。 信尾盖了个戳,是五皇子的私章。 裴元彻垂眸,居高临下的看着暗卫,“送信的探子呢?” “已经押入密牢。” “可问出些什么?” “那探子一开始还嘴硬,属下便命人上了大刑,上到第三种,他就受不住了,坦白说这信是五皇子亲自交给他的,让他务必尽快送去肃州司马府,交给司马夫人周氏。” 暗卫微顿,见着裴元彻陡然阴沉的脸色,补充道,“属下又给他上了第四种刑,依旧没问出其他的,想来是当真不知道更多。” 裴元彻捏着手中的信,视线在“目标”两个字上来回徘徊。 目标是谁? 肃州,周氏…… 能让五皇子如此迫不及待派人出去,看来那“目标”很重要。 蓦得,一个猜想在他心头呼之欲出。 他猛地捏紧手指,脸色沉下,眸底划过一抹危险的寒光。 “即刻派人去追贤王的队伍,问清目的后,再全杀了。” “主子,杀了之后咱们的人是折返长安,还是……?” “继续赶往肃州。” 冰冷的暗芒在眸中闪烁,裴元彻嗓音低哑,“暗中寻找太子妃的下落。” 暗卫心头诧异,旋即郑重应下,“是。” “你再去周府一趟,若孤没猜错,这几日周明缈应当往周府寄了信……” 虽然按照周平林的性子,很有可能收到信就毁了,但裴元彻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万一没有毁。 万一那信上就写着顾沅的下落。 他不愿放过半点关于她的线索,哪怕扑个空。 压低了眉眼,裴元彻沉声补充,“你全力去找便是。” 暗卫应道,“属下遵命。” 说罢,很快离开殿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渐渐地暗了。 李贵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见太子爷坐在案前,案上铺着纸,手中执笔,幽深的目光定定的凝视那紫檀雕蕉叶纹花六角式香几上的海棠花,仿佛想着什么。 李贵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自陛下龙体欠安,太子爷就跟上了发条的陀螺似的不停转,又要处理政务,又要应付党争,时刻防备着,同时还得盯着寻找太子妃的事。眼下又到年节,大宴小宴朝会祭祀一堆事,他安歇的时间越来越晚,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早。 唉,身体吃不吃消另说,就是怕他的精神比身体先垮了。 这盆海棠花是从太子妃的瑶光殿搬来的,就摆在殿内最显眼处,太子爷忙碌之余都会看一眼这花。 太子爷经常道,“这花在孤的手下开的多好,不用受风吹,不用受雨打,外面下雪也冻不着……” 每每这时,李贵都忍不住在心头替太子爷接上后一句:太子妃为何不能像这花一样,好好待在他身边呢。 “殿下,已是酉时了,可要传晚膳?” 裴元彻回过神,沉沉“嗯”了一声。 须臾,他低下头,写起信来。 …… 是夜,暗卫带来最新消息,昨日嫁去肃州的周府姑娘的确寄了一封家书回来。 只是搜遍了周府,也没找到那封家书的下落,想来已经毁了。 听到这消息,裴元彻面上表情没有改变,只拢了下肩膀披着的外袍,淡淡道,“既然找不到信,那便抓了周平林,问他信的内容。不说的话,把他手指剁了,一根根剁,直至他坦白为止。等他坦白了,再把他舌头割了……” 他的语调很是平淡,宛若谈论天气般,却叫人背后阴森森的直冒寒气。 暗卫低着头,“可要取他性命?” 裴元彻眯起黑眸,眼角弧度微微上扬,看起来带着几分笑意,“何必那么残忍呢。” 暗卫咽下了口水,“是。” “割下来的手指和舌头都别丢,装起来,送去肃州司马府上,务必让周氏亲眼见到。” 裴元彻收敛笑意,转身从案中抽出一封信来,“将此信送去谢国公府,交给谢国公谢纶。” 暗卫应着,将信贴身放好,先行告退。 裴元彻走到窗牖旁,打开窗户,冬日刺骨冷风簌簌灌进来,其间杂夹着些许冰冷雪花,宛若一把把尖刀划过他的皮肤。 风越冷,他的脑子越清醒。 廊上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光线忽明忽暗。 再过不久,就要过年了。 除夕,应该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才对。 “来人,来人!” 他倏然扬声,大喊了两声。 殿外候着的李贵听到呼唤,瞌睡立刻散了,边扶着帽子边往殿内走,“太子爷,奴才在,在呢。” 一走进里殿,窗户大开,北风呼啸,李贵冻得都打了个哆嗦,嗓音颤抖道,“哎哟,太子爷,这样冷的天您怎的站在窗边,仔细冻坏身子。” 裴元彻却浑然不觉得冷似的,精神奕奕的问道,“今年的宫灯都有什么花样?最大的宫灯有多高?” 李贵啊了一声,脑袋还有点懵。 这深更半夜的太子爷不睡觉,怎得心血来潮,问起宫灯这样的小事了?莫不是被这冷风吹糊涂了? “孤问你话。” 听到这微沉的语调,李贵立马答道,“回太子爷,今年的宫灯还是按照往年的规制,统共做了一千零八百盏。其中最高的为五十尺,有九十九盏。” “那多无趣,除夕这样的大日子,得热闹隆重,好好庆贺。传孤的令,让制造局再做一盏宫灯,做九十九尺的,怎样精美怎样来,两日内孤要看到图纸。” “这……”李贵迟疑片刻,悻悻道,“太子爷,离除夕还不到半月,现在做一盏九十九尺的,是不是太赶了些?” 尾音未落,李贵就感到一阵锐利目光贴着他的头皮扫过,他腿肚子都些软了,忙道,“赶是赶了点,但既是殿下的命令,想来能赶出来的。” 那令人沉重的视线这才挪开。 “这事你多记着些。先退下罢。” “是。”李贵一叠声应下,心有余悸的退下。 裴元彻大步走到那盏西府海棠边,昏黄烛光下,仿佛笼上一层朦胧唯美的纱衣。 他脸庞的线条稍稍柔和几分,轻喃道,“外面天寒地冻,又危险重重,还是回来的好。” 她应该知道,这苍茫天地间,只有他才能护住她。 79、【79】 腊月二十三,肃州当地过小年。 天边还泛着淡淡蟹壳青色时,小院子便忙碌起来。 厨房的王妈平日里就起的最早,今日过小年要祭灶,她便起的更早。又是换灶神画像,又是准备供奉的糖瓜、酒水、料豆、秣草,整个人忙得停不下来。 没多久,顾风与虎子也醒了,之后是小春和小冬两丫鬟,将自个儿收拾妥当后,立刻去打井水,烧热水。 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标志着忙碌充实的一天又开始了。 顾沅醒来时,小春小冬已经备好簇新的袄子、干净的热水和牙粉,在外间候着。 一听到里头唤,两婢立马端着东西进去,笑吟吟的与顾沅问好,“夫人小年安康。” 起床一睁眼便见着两张团团和气的笑脸,顾沅的心情也很好,朝她们点头道,“好,你们也安康。” “夫人,厨房祭灶的东西已经备好,就等您过去了。王妈说,今日祭完灶王爷才能煮朝食。”小春递了块温热的帕子给顾沅。 顾沅接过,仔细擦着脸,问道,“那你们早上吃了什么?” “王妈昨日就准备好了白面馒头和麦窝窝,我们配着热水吃了顿。”小春答。 小冬补充道,“夫人不用吃这些,顾管家让虎子去前街买臊子面和桂花糕去了,等夫人您这边梳妆好,他应当也回来了,您可以吃些热乎的。” 见顾风如此细致,顾沅心头感激,由衷夸道,“他是个很好的管家。” 小春和小冬纷纷赞同,又拿起那新做的藕荷色茶花穿蝶刻丝长袄,满脸期待,“夫人,您穿这件袄子一定好看。” 看着那上头绣着的精美花纹,顾沅有些迟疑,低声道,“这件会不会张扬了些,我这会儿还守着寡,还是换一件吧。” 小春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忙道,“不张扬,一点都不张扬,这藕荷色已经素的不能再素净了,若上面再不绣点花样子,那多难看呀。” 小冬也劝道,“是啊夫人,今日是小年,总得穿喜庆些。再说您今日也不出门,咱在院里穿,外人也不知道。” 说着,俩小丫鬟还演了起来,一个将袄子朝顾沅的肚子展示,一个弯腰朝她的肚子道,“小主子,您说咱夫人穿这件新袄子是不是很好看呀?” 顾沅笑骂道,“你们俩鬼精灵,他哪里看得到。” 小冬刚想说“小主子不说话就是默认”,还没等她开口,就见顾沅哎哟了一声,手抚上肚子,脸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这小家伙!” 小冬小春眼睛都亮了,“小主子又动了呀?” 顾沅眸光温柔点点头。 两婢子笑容更灿烂了,“夫人,小主子都觉得您穿这袄子好看了,您就穿吧。” 顾沅见她们这般热切,再加上今天是小年,左右她也不是真的寡妇,便笑着应道,“好好好,那就穿新袄子。” 这边两婢刚伺候顾沅换好袄子和裙衫,夸赞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动静。 “砰砰砰——” 一声声闷响,像是闷雷,又像是有人在撞门。 顾沅脸色微变,下意识蹙起眉头。 “这外头是怎么了?这么早就开始放炮仗了?” 小春念叨着,又转头朝小冬道,“你先扶夫人坐下,我去外头看看怎么回事,一大早就这么吵,闹什么呢。” 小冬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搀着顾沅。 顾沅缓缓坐下,蓦得,她的眼皮猛跳了两下。 外头那动静还在继续,咚咚咚的,响得她心口直发慌,放在桌上的手也不由得攥紧。 等了好一会儿,外头的动静没了,但……其他的响声,也都没了。 屋外,宛若空无一人,寂静得诡异。 小冬也意识到不太对劲,低声嘟囔着“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再看自家夫人那张透着苍白的姣美脸庞,她抿唇,安慰道,“夫人您别担心,奴婢出去看看。” 顾沅表情麻木,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像是一个被抽去灵魂的偶人。 明明穿着新做的袄子,里头填得是簇新的棉花,穿在身上应该很暖和的,她却觉得空气中的阴冷寒意,无孔不入般,一点一点的穿过衣裳,侵入她的肌肤,深入她的骨髓。 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厚厚的寒霜给裹住,冷到发颤。 “啊——” 一声惊叫响起,是小冬的。 这声过后,也没了声音。 倏然,顾沅像是震醒一般,眸光闪烁。 她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走。 门是大剌剌敞开的,呼呼冷风从外灌入,吹了个满怀。 她尚未梳发,一头缎子般乌黑的发随意的绾着,风吹动,鬓角垂下的发丝轻轻扬起。 缓了缓,顾沅定了视线,望向门外。 只见从门口到院子里、再到院门外,一路望去,左右两边各站着一排身穿银甲、手拿刀剑的士兵,一看这整齐划一的精气神,便知他们平素的纪律森严。 这样的军队,绝非寻常。 几乎下一刻,顾沅脑中就冒出“谢家军”的名号来。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很快,院门外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骏马停下,须臾,身穿绣金蟒朱红锦袍的谢纶阔步而来。 他气定神闲,一步步走向顾沅。 距离她十步之遥,他停住脚步,掀袍,拱手拜道,“臣谢纶接驾来迟,还请太子妃娘娘恕罪。” 他一拜,两边的士兵们皆单膝跪下。 他们来之前就被叮嘱不可张扬,是以只是沉默恭敬的跪着,并未多言。 只是这么多士兵齐刷刷跪下,排场也足够令人震撼。 被堵了嘴巴,按在一旁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妈等人,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太子妃! 天爷呐,他们的夫人竟然是太子妃!? 顾沅不去看他们投来的震惊目光,而是平静的看向跟前的谢纶,“你怎么发现的?” 从扬州逃跑以来,她内心深处一直是惴惴不安的。 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发现,被抓回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甚至连一个自由自在的年都无法过成。 谢纶垂眸,维持恭敬的姿势不变,“臣收到太子密令,奉命保护太子妃及皇嗣的安危。” 太子密令…… 是裴元彻发现了她的下落? 她一路伪装,艰辛跋涉的逃到这里,改头换面,深居简出,便是如此,他依旧寻到了她?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有身孕之事。 顾沅脸色蓦得白了几分,身形也晃了晃,在风中摇摇欲坠般。 见状,被束缚住的顾风眸色一沉,困兽般,从喉咙发出一声嘶吼。 顾沅勉力站稳,给了顾风一个安抚的眼神,又转过头,紧紧的盯着谢纶。 说来也奇怪,她开始还有些慌张不安,可到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反倒无比的平静,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放纵。 “谢国公带这么多兵来,是要抓我回大牢?” “太子妃说笑了,您这般尊贵身份,又怀着皇嗣,臣怎敢怠慢。” 谢纶语调不冷不淡,退到一侧,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慢悠悠掀起眼皮看向顾沅,“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还请太子妃上车。” 顾沅也回看谢纶。 犹记得上辈子第一次近距离看清楚谢纶的容貌,还是景阳嫁去陇西的第三年,谢纶亲自陪她回长安省亲。 宫宴上,他们夫妻并排坐着,虽没多少亲密的动作,但谢纶时时望向景阳的温柔眼神,还有景阳眉眼间的鲜活妩媚,足见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深厚。 相比之下,她和裴元彻穿着华美的帝后衣袍坐在上首,就像是一对冰冷的木偶,就连表面的和谐都维持得有些艰难。 那晚回去,裴元彻喝得酩酊烂醉,他跑来凤仪宫,将她按在墙上,攫着她的下巴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朕?朕待你还不好么。” 至于那晚她是如何回答他的,事情隔了太久,争吵太频繁,她也记不清了。 思绪回转,再看眼前这张熟人脸庞,顾沅心平气和道,“可否给我一个时辰,让我处理一些事。” 谢纶挑挑眼角,“一个时辰太长。” “那半个时辰。” “长。” “一炷香。” “好。” 谢纶略一颔首,意味深长的看了顾沅一眼,“臣在门口恭候。” 顾沅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放心,你将院子围得铁桶一般,我插翅也难飞。” 谢纶敛眸,挥挥手,示意士兵将顾风他们解开,又带着人退到了院门外。 …… “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长话短说。” 看着跪在地上哭成一片的小春、小冬、虎子、王妈,顾沅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四张身契,分别还给了他们,“这些你们拿好。” 哭声顿时更加响亮了。 顾沅又拿出这个院子的房契,另外还有六百两银票。 “这座院子加上里面的家具摆件之类,约莫二百两。王妈年长,我将这院子留给她。小春、小冬、虎子,你们三人各得两百两银票,可使得?” 几人还能说什么,哽咽着,朝着顾沅砰砰砰磕了三个大响头。 安排好他们四人之后,顾沅让他们到外面等,单独将顾风留了下来。 她将整个黄花梨木匣子挪到了顾风面前,弯起眉眼,满是感激。 “顾风,这几个月多亏有你,如果不是你一路护送,我怕是早就折在路上了。说太多都是虚的,这匣子里有三千两银票……” 顾风摇头,面部线条很是冷硬,严词拒绝道,“保护姑娘是属下的本分。” 顾沅亲自捧了匣子,递到他面前,语气也很坚决,“必须收。” 顾风很少见姑娘这般强硬的态度,微诧朝她看去。 只见她昳丽精致的脸庞露出一抹艰涩的笑,“你就当替我在外面花这些钱吧,以后……我应该也没有要用钱的地方。” 蓦得,顾风眼眶一阵发胀。 沉吟片刻,他还是接过,一贯严肃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伤感,“属下谢姑娘赏赐。” 顾沅笑了笑,“去吧,回长安去吧,与我父兄报个平安。” 顾风点头,又无比郑重的对顾沅道,“姑娘,您……您千万珍重,和您腹中的皇嗣一起平平安安的,属下会为你们祈福。” 顾沅笑道,“我会的。” 又摸了摸肚子,眸光闪着坚韧的光,“它也会好好的。” 交代完院子里的事后,顾沅推开门。 没想到小春、小冬、虎子三人都跪在门口。 一见到她出来,齐齐恳求道,“夫人,我们哪都不去,让我们继续伺候您吧。” 张妈在一旁一脸局促,绞着衣摆道,“夫人,老奴的家人都在肃州,老奴有心侍奉您,可是……” 顾沅给了她一个理解的眼神,又看向小春仨人。 见他们一个个心意坚定,也不忍心抛下,便道,“小春小冬可以随我贴身服侍,至于虎子你……你若不想当宦官,就随顾风一起去吧,等到了长安,我哥哥会给你安排一份差事。在顾家当差,也相当于侍奉我了。” 这般安排,仨人皆心满意足。 见顾沅点名要小春小冬跟着侍奉,谢纶也没反对,反正进府后她身边也需要丫鬟伺候。 于是,在晌午的明净阳光中,顾沅坐上了门口那辆过分张扬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街巷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马车粼粼行进,顾沅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往后看。 看着那座住了两个多月、承载着她无数欢乐与自在的小院子,顾沅鼻子泛酸,舌根下也一片苦涩。 她还没有祭灶。 后院种的那些果蔬都还没成熟,前几日做得腊肠还没尝过一口,围栏里还养了一只羊,本是打算除夕夜晚做烤羊肉吃的…… 带着许多遗憾,顾沅被接到了谢国公府。 …… 北方冬日的夜来的格外早,暮色四合,天空呈现瑰丽的紫色,明艳又浓重。 “啊” 当晚,肃州司马府,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周明缈跌坐在地,双眸瞪得大大的,恐惧的看着那从盒子里跌落的手指与舌头。 冬日天气冷,隔了几日,手指舌头还新鲜般,并未腐烂,只有刀口处的血液凝结成了暗红色,散落一地,很是骇人。 一、二、三…… 总共六根手指,一根舌头。 其中一根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雕着猛虎纹样的青玉扳指。 这青玉扳指,周明缈再熟悉不过,这是哥哥周平林常年戴在右手拇指上的。 所以,这些手指和舌头……是哥哥的? 周明缈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浑身血液冻住般,呆坐在地上许久许久,脑中也闪过很多事,包括 裴元彻那修罗般冷戾嗜杀的眼神。 是他,肯定是他做的!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是她提供消息给五皇子的。 他这是杀鸡儆猴吗? 不,不对…… 他怎么会这样轻易地放过自己? 周明缈心口猛跳,窗牖忽的被吹开,一阵冷风灌入,她的牙齿都冷得打颤。 与此同时,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笼遍她全身。 烛火摇曳,明明灭灭。 .…… 来谢国公府的第一天,谢纶问顾沅想不想回长安,顾沅说不想。 谢纶像是早就料到般,淡淡的说了声好,然后就走了。 之后的八日,顾沅仿佛被遗忘一般,再没见到过谢纶的影子。 没有说客来劝她,让她心甘情愿回长安;谢纶也没强行派人送她回长安,只任由她住着。 这一住,便住了七日。 这七日,相较于之前的日子,除了住的屋子舒适些,饭食与日常用具精细些,其余的好似也没什么区别。 除了不能出府以外,谢国公府各处任凭顾沅走动,当然,每次她走动,身后必定跟上十几号侍从。 十多双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她,实在膈应,她也就懒得溜达了。 这一日,是顾沅被接入谢国公府的第八天。 这一日,说不同也没什么不同,但说一样,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今日是大年三十,除夕。 照样睡到自然醒,照样梳妆、用早膳、用午膳,去院子里晒太阳,看杂书,盯着进进出出、张灯结彩的下人们,将她住的这处院子一点点的变得喜气洋洋…… 这几日,顾沅未曾笑过,小春小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绞尽脑汁的给她讲笑话逗趣。 顾沅朝她们笑了笑,可她们看得出,那笑容不过是在安慰她们,并不是真正的开心。 这该如何是好呢? 明明之前夫人是很爱笑的,她笑起来是那样的好看,明月清辉,夏花烂漫,眼波流转的光彩,真真美到人心坎里。 可现在,她眼中都没有光了。 没等小春小冬想出逗乐的法子,夜色在不动声色中降临了。 肃州城门即将关闭之际,一队人马疾驰奔来。 待近了看,可见为首之人与后头队伍拉开很长一段距离。 “你们哪来的,停下,快停下!” 黑色骏马上,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并未勒住缰绳,而是朝城门守卫士兵丢下一块金闪闪的令牌,旋即又抬手一扬鞭。 马吃了痛,更是疯了般直往前冲。 宛若一支破风利箭,那一人一马,迅速消失在士兵们的视线中。 看呆了的士兵扶着帽子骂骂咧咧,正要带人去抓捕那狂徒,另一个士兵忽然叫了一声,吓得他也一哆嗦。 “张老三,你他娘的抽风了?鬼叫什么!” 那士兵腿软的坐在地上,手中举着那块金闪闪的令牌,浑身如筛抖,嘴唇颤抖道,“太、太……太子……令牌!” 80、【80】 夜幕降临,一轮皓月高悬空中。 谢国公府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今夜府中设除夕宴,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歌舞杂技精彩纷呈,只是前头的热闹,与后院无关。 谢纶傍晚有来问过顾沅是否去参宴,顾沅推说身子劳累,婉拒了。 谢纶也不多问,让她好好歇息,便恭敬退下。 酉正时分,府中下人端着酒菜鱼贯而入,各种珍馐美味摆了满桌,极其丰盛。 “太子妃,晚膳已备好,若无其他吩咐,奴才们先退下。”管家婆子弯着腰毕恭毕敬道。 顾沅看了眼那些菜肴,大都是长安的菜式,淡淡的嗯了一声。 待下人退下,小春扶着顾沅入座,小冬拿着筷子布菜。 “主子,这道炙羊肉看起来不错,您尝尝?” 顾沅低低嗯了一声,抬眼见这么大的屋子,这么大张桌子,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坐着,没有半点过年的热闹。 她还得去年除夕,一大早素素和月娘就来找她玩,又是斗草又是玩叶子牌的,等到了傍晚,各回各家,吃完团圆饭后,三人又聚在一起朝哥哥撒娇,哥哥就带着嫂嫂和她们一同去逛西市,买了烧鸡、胡饼、酱肉、葡萄酒回来,围着庭前燃烧的火盆,一起守岁,待过了子时,一起互道新年安康。 那样的除夕多有趣啊,一天的笑声就没停过,就连熬夜守岁都成了件极其享受的事。 想到这里,顾沅心头微暖,缓缓抬眼对小春小冬道,“你们坐下陪我一起吃吧。” 小春小冬一脸惊惶,忙摇着头,“奴婢不敢。” 顾沅道,“我一个人吃没意思,何况这一大桌子菜,我也吃不完。坐下吧,前段日子咱们不还一起围着吃羊肉锅子么。” 小春小冬道,“那时奴婢们还不知您的身份,现下知道了,不敢失了规矩。” 顾沅沉默了。 见她们低垂的脑袋,不好强人所难,也不再多说,拿起筷子,自己吃了起来。 她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小春见许多菜动都没动一下,不由得劝道,“主子,今日还得守岁呢,您不多吃些,晚点会饿的。” 顾沅拿帕子擦着嘴角,温声道,“吃不下了,到时候饿了吃些糕点便是。” 小春还想再说,小冬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桌菜你们吃吧。” 顾沅说着,缓缓起身,自行回了寝屋。 屋内暖烘烘,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 顾沅靠在枣红色锦缎迎枕上,腿上搭着一条宝蓝色绣五蝠捧云团花的锦褥,素手捧著书卷,眼睛却望向窗牖上贴着的贵花祥鸟窗花。 不知此时此刻,家中是怎样的景象呢。 顾风应该已经到了长安,父兄知道她平安的消息,也能安心过个年。 素素往年在云忠伯府用完团圆饭,就会迫不及待的来找她和月娘玩,今年,她应该是在卢府和月娘一起守岁吧。 还有,裴元彻…… 老皇帝病重,他这个监国太子定然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儿他应该在宫宴上与群臣饮宴吧。 所以,他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她呢?抓到她这么久了,都没个动静。 难不成这段时间他太忙,无暇分心,暂且顾不上她这边?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是这个原因。 倏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沅以为是小春小冬她们进来了,没回头,单手支着下巴,兀自思考自己从谢国公府逃跑的几率有几成。 直到那脚步声渐渐的近了,沉了,投在窗牖上的影子也高大仿若巨人,顾沅才意识到不对。 她回过头,当看到来人时,登时怔住,脑子一片空白。 只见眼前之人一袭玄色团龙纹袄袍,墨发高束,肩上和发间因着雪花消融而显得湿润,满面风霜,依旧掩盖不住他那张英俊深邃的脸庞。 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那双狭长的黑眸亮得惊人,如同两簇火焰,灼灼燃烧,要将顾沅给融化般。 “沅沅。” 他沉沉的喊了一声,嗓音沙哑的吓人。 顾沅还是懵的,满脑子想着,他怎么会在这?这个时候他不是该在太极宫中主持宫宴的么?难道这是自己的幻觉么? 还没等她回过神,高大的男人猛地上前两步,长臂一伸,就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怀抱太过真切,还夹杂着外头的寒气。 他弯着腰,铁一般的双臂紧紧锢着她,他的心脏跳得怦然有力,咚咚咚擂鼓般。 顾沅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声。 须臾,她回过神来,两只手抵在他坚硬的胸膛,用力推着他,冷声道,“你放开我,放开!” 裴元彻被她一推,身形一僵。 他没放,反倒抱得更紧了,高挺的鼻梁深深埋入她柔软的脖颈,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灼热又粗重,嗓音带着几分请求,“给孤抱一会儿就好。” 顾沅蹙眉,这算怎么回事? 她都做好了再次见面被他冷嘲热讽,或是被他呵斥威胁的准备,可现在,他非但没朝她说重话,反倒……上来就抱她? 裴元彻是这般心胸宽容的人?顾沅是不信的。 一时间,她脑中闪过了许多想法。 难道他并没有重生,并且,他对她逃跑的理由依旧一无所知? 若真是这样,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哄骗他? 若他并不知道上辈子的恩怨,自己却因着上辈子的事而逃离这辈子的他,是不是对他不公平? 可是,一想到前世种种,她实在做不到与他心平气和的相处…… 思及此处,顾沅深吸一口气,再次推他,语气严肃,“你放开我。” 这次,裴元彻松开了拥抱。 他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俯身凝视着她,视线从她精致的眉眼,一寸寸的挪动,仔细打量着。 “瘦了。”他淡淡道。 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他的眸光猛地闪烁两下,呼吸也变得急促。 顾沅感受到他这目光,心中一沉,手下意识遮住自己的肚子。 她这防备的动作,让裴元彻眸色一黯。 顾沅盯着他,他也瘦了许多,眼窝深陷,英挺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下巴也冒出一层青色胡茬,刚才抱她的时候,扎得她有些痒。 还有那双眼睛,这般凑近了看,布满了红血丝,也不知是熬了多久。 见她看着他,裴元彻薄唇微掀。 “孤着急赶来,一路风餐露宿,也没空打理,身上肯定不好闻。” 他低声道,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她耳畔垂下的一缕发,动作轻柔的挽到耳后,“你别嫌弃,孤这就去沐浴更衣,等洗净了,再来陪你和孩子守岁。” 这话说得极自然,仿若寻常夫妻的寻常对话。 顾沅睫毛颤动着,狐疑的看向面前的男人,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中邪了么。 这般亲昵的口吻与动作,就仿佛他们之间从未分开过,依旧是半年前东宫那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没有矛盾,没有逃离,没有铺天盖地的追捕…… 可这些,分明是存在的! 顾沅捏紧了手指,蹙眉,满脸严肃盯着他,“你到底……” 话还没说完,男人的手指就攫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他眸色沉沉,似诱哄,又似威胁,嗓音低哑,“大过年的,别说不高兴的事。” 顾沅心头一颤。 不等她再开口,男人放开她,转身,出了寝屋。 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到听不见,顾沅才愣愣回过神来。 看着归于寂静的房间,沉默良久,她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疼…… 是真的。 刚才一切是真的,裴元彻真的来了。 这个意识在心头清晰后,顾沅的理智也逐渐回笼,心头大骇,这个时候他竟然跑来陇西,他是疯了么? 她虽不清楚朝廷上的党争到了哪个地步,但在皇位尘埃落地之前,他贸然离开长安,无异于给人趁机夺位的机会! 顾沅相信裴元彻一定比她更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来了,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还有他刚才的一言一行,是打算自欺欺人,粉饰太平? 这完全不像裴元彻一贯的作风。 顾沅紧抿着朱唇,只觉得她越发看不懂他了。 许久之后,顾沅坐直身子,朝外喊道,“小春,小冬!” 无人回应。 她心下一顿,掀开炕褥,穿鞋下榻。 走到屋外,不见小春小冬的身影,只门边把守着两个丫鬟。 顾沅问她们话,她们摇头,是两个哑的。 她再往外走,两婢忙咿咿呀呀拦着她。 顾沅蹙起眉,看着直愣愣跪在眼前的两婢,心情沉重。 这算什么? 裴元彻这是要软禁她? 院子里,明月清辉倾洒,照在屋檐积雪上,泛着凄凄冷白,与门廊重重的红灯笼一对比,黑与白,白与红,莫名令人胸口发闷。 不多时,裴元彻在一群奴仆的簇拥下,回到了院子。 见顾沅静静地站在门口,身上只披了件单薄莲青色长衫,他浓眉一拧,解下身上的乌云豹氅衣,阔步上前。 跪在地上的哑婢立即让开。 裴元彻给顾沅披上大氅,又顺势将她拥入怀中,“怎的在门口站着?” 大氅还带着他的温度,淡淡的沉香味将顾沅笼罩。 她没回他,只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下一刻,头顶的语调陡然变冷。 “你们是死人么,让太子妃在门口吹风。来人——” 两婢瑟瑟发抖,咿咿呀呀说不出求饶的话,甚是可怜。 顾沅心底一阵嘲讽。 果然,还是这么一招,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不再挣扎,闭了闭眼,道,“与她们无关,是我自己要在这站着。” 裴元彻垂下眸,扫了眼她的脸庞,须臾,淡淡道,“既然太子妃替你们求情,这回孤就饶了你们。” 顾沅心头冷然。 默了默,她问道,“之前伺候我的两个婢女呢。” “孤叫她们退下了,今夜我们一家团聚守岁,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一家团聚。 顾沅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话。 裴元彻拥着她回屋,一到里头,暖意融融。 顾沅将身上的大氅取下,没有坐下,而是定定的盯着面前的男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我,说吧。” 她实在无法忍受这份表面和平。 太假,太虚伪,而且她也不想陪他演。 裴元彻的目光落在她那双过分镇静的黑眸上,手指捏紧。 是了,这眼神,与从前一模一样。 若说来之前,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此时此刻,他确定无比。 这是他的顾沅,也是他的皇后。 一时间,他内心五味杂陈。 先前天真无忧、待他百般温顺的顾沅没了,前世的矛盾与误会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将他们远远隔开,她又变成了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可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好,甚至觉得庆幸,沅沅也回来了。 上辈子是他执迷不悟,死要面子,最终落到那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对不起她。 现在,她也重活了一回……他还以为她早就黄泉喝了孟婆汤投胎去了,不等他了。 上辈子的想念与这辈子的思念纠缠在一起,他强压住情绪,缓了缓,温声道,“沅沅,孤是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顾沅纤长的羽睫微颤。 突然,裴元彻朝她走来,她立刻集中注意,脚步朝后退。 男人身形高大伟岸,浓重的阴影将她一点点笼罩,他一只手勾住她的后颈,温热微粝的指腹抚在她脖后肌肤。 这般姿势,让她退无可退,整个人被他牢牢掌控住。 他垂下眸,黑眸中的情绪汹涌,像是鹰隼盯准猎物,语调却很温和,哄孩子般,“在外面玩了这么久,该回去了,朕的皇后。” 81、【81】 “该回去了,朕的皇后。” 他这般说,顾沅的呼吸一窒,乌黑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上辈子,他也经常这般唤她,语调是缓慢的,语气却无比坚定,仿若宣告主权般。 所以,他也是……重生的?还是他已经登上皇位,只是陇西偏远还未传来新帝继位的消息? 两种猜测在脑海中打转,她一时不能确定是哪种情况。 定了定心神,她攥紧手指,仰头看向他,“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皇后,我听不懂。” 她话音刚落,男人弯下腰,鼻梁抵着她的额头,眸光锐利,“是真的不懂么?” 他的呼吸洒在她的肌肤,像是火灼过。 她猛地一缩,偏过头想躲避,捏着她后颈的手陡然捏紧,不让她躲。 “沅沅,孤不想瞒你。虽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般机缘,但老天既让你我都重活一世……孤想好好弥补你。” 他的话已经说得如此明显。 虽说她之前就曾怀疑过他也是重活一世的,但听他亲口承认,心口依旧震惊。 顾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沉默许久,清澈的黑眸平静的直视着他,“你是如何看穿我的?” 难道她哄骗功夫如此不到家?被他看出破绽了? 裴元彻没立刻答,而是去牵她的手,“坐榻上说。” 顾沅不语。 他道,“你还怀着身孕,久站会累,” 顾沅眉心微动,躲开他的手,面色淡淡,“我自己走。” 裴元彻嘴角绷直,凝神盯了她片刻,沉沉道,“好。” 顾沅到榻边坐下,裴元彻想与她坐一边,扫过她冷淡的眉眼,脚尖一转,还是走到炕桌的另一边,相对而坐。 一侧灯盏亮起昏黄的光,俩人的面容也都有几分朦胧。 “说吧。”顾沅道。 裴元彻却不紧不慢的倒了两杯茶水,热气氤氲,一杯放在她面前,一杯自己握着。 “你在普渡寺点了两盏长明灯。” 他这么一说,顾沅的脸色瞬间灰白。 原来是这里漏了馅。 她身上一阵发冷,他连长明灯这样的琐事都知道了,那她做的其他事呢,他也事无巨细的都清楚? 似乎看穿她的想法,裴元彻淡声道,“孤知道你在肃州后,便派了人过来。每隔一日,孤都会收到你的消息。” 她的点点滴滴,她在肃州走过的每一条街,去过的每一家铺子,买过的每一样东西。 只要是关于她的,他都想知道。 他知道她在肃州有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知道她对外宣称是寡妇,知道她喜欢西街头的那家祥记金乳酥…… 他也知道她在肃州,日子过的很快活。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肃州的?” 顾沅抬起眼,面上平静,清凌凌的眼眸泛着水光,难掩愤怒的盯着他。 裴元彻见她这样,怕气着她,斟酌片刻,缓声道,“安插在肃州的暗探发现了你的下落,顺藤摸瓜,便寻到了。” 顿了顿,他沉声道,“你该知道,孤一直在派人暗中寻你,从未停过。” 顾沅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泛着红,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就站在高处,高高在上的看着我,看着我狼狈的逃窜,只要我稍有松懈,你就能抓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再怎么样逃,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裴元彻见她红着眼,瓷白的脸颊也泛着淡淡的红,喘着气一副情绪激动的模样,胸膛也有些发闷。 修长的手指捏紧茶杯,他平静气息,嗓音温和道,“孤从未觉得你可笑。是,一开始发现你愚弄孤,蓄意逃跑,孤很生气,想过抓到你之后,将你……” “锁起来”三个字在喉咙口打了个转,触及她清冷的目光后,换成了“好好看守”。 “但愤怒过后,孤更担心你,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好,担心你在外受欺负。后来知道你癸水迟来,疑有身孕,孤挂念你的同时,还挂念咱们的孩子。” 裴元彻看向她腹部,眉目舒展。 那里是他和她的孩子,他们的骨血。 他这样的目光,顾沅也曾见过的,在她上辈子怀延儿的时候。 她下意识想扯过锦褥遮住,挡住他的视线,再发泄愤怒般,说些刺激他的狠话,譬如“你又如何知道这孩子是你的”。 但这念头一起,立刻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不能这样。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害了宣儿。 她的弱点那么多,他能随意揪住她的软肋。她却不能把他怎样,他权势滔天,他心冷手黑,她想报复他,如同蝼蚁撼大树。 后来,她发现,她就是他的软肋,他的弱点。 为赌一口气,无能的她先是将孩子当成折磨他、报复他的工具,后来,又用自杀,求个解脱,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报复。 报复成功,她快乐么,并不。 孩子是无辜的,她不应该将父母的恩怨加注在孩子的身上。 她错的离谱。 静默许久,顾沅垂下眼,抚着肚子,轻声道,“是,五个月了,我推算了日子,应当是我落水前怀上的。” 淡淡的灯光洒在她发间、眉间,仿若给她镀上一层柔光,温柔极了。 裴元彻心底也一片柔软,温声道,“沅沅,你辛苦了。” 他想去握住她的手,手指微动,还是收回来,只目光如炬的看向她,“这是我们的嫡长子,再过不久,他便是我们的太子。” 顾沅眉心一跳,心里沉了沉。 须臾,她缓缓抬眼,神色不至于开始那般冷若冰霜,却平静的像是一尊清冷疏离的佛,“裴元彻,你放过我吧。” 方才聚起来的一丝温情,瞬间被这话击的粉碎。 裴元彻面色冷然,手指紧扣着茶杯,却听她继续用平淡无波的语调说,“纠缠一世已经够了,这辈子我们好聚好散,相忘于江湖,可好?” 可好? 好个屁! “啪嗒”一声闷响。 顾沅一怔,低眸看去,只见男人手中的茶杯碎成几瓣,鲜红的血从指缝流出。 她瞠目,大骇。 裴元彻掀起眼皮,幽幽的看了她一眼,张开手掌,漫不经心道,“这杯子太脆了,无碍的。” 顾沅眉头皱起,欲言又止。 裴元彻将手中的碎瓷,一片一片的取到一旁,有些细碎的扎进肉里,他也不觉疼般。 顾沅忍了一会儿,见着血肉模糊的样子,到底没忍住,起身道,“我去叫人来。” 她刚起身,裴元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男人起身,走到她面前,他往前一俯身,她往后躲着,双腿抵着榻,被迫坐下去。 “你还是关心孤的。” 他俯视着她,凤眸中泛着笑意。 顾沅怔了怔,反应过来,扭过头去,咬唇道,“不是,我只是见不得血腥。换做旁人,我也会去找大夫。” 裴元彻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不紧不慢的靠得她更近。 这般侵略强势的姿势,让顾沅下意识躲避,“我刚才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你就放过我,就当做件好事……” “好事?” 裴元彻嗤笑一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沅沅,你认识孤两辈子,你觉得孤是好人么。” 顾沅只觉得又陷入了死胡同里。 本以为重活一世,他能改变一些的,没想到还是这般咄咄逼人。 她语气凄凉,“你自然不是好人,你若是好人,怎会深更半夜潜入女子闺房,怎会明知我不愿意嫁你,却使出各种卑劣手段,毁我姻缘,强迫我嫁你为妻。你若是好人,又怎会杀害无辜之人,甚至……甚至连个孩子都不能容忍。” 裴元彻脸色沉下。 顾沅继续道,“你这般狠毒凉薄之人,却奢望真情真爱,你不觉得可笑么?你从前常说,想要我的心,想与我长相厮守,白头到老,那你可曾问过我愿意吗。无论何事,你只凭着你的心意,是,你生来尊贵,高人一等,要什么便能得什么,可你得明白,在这世间,权势虽能得到许多,却唯独真心难得。” “别说了。” “我喝下毒药那一瞬,我便想着,若有来世,不再相见,我……” “孤叫你别说了!” 男人暴喝一声。 顾沅心口猛颤,见他面沉如水,额上青筋暴起,终究是咬了咬下唇,没有再说。 捕捉到她眸中的惧色,裴元彻忽然回过神般,无措的去扶她的肩膀,俊朗的眉眼间很是慌张,“孤不是有意凶你的,你别怕孤。” 他眼尾泛着红,哑声道,“是,孤是卑劣,是无耻,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孤都承认,可是沅沅,你别再抛下孤好不好。打也行,骂也行,你要孤的命都行,就是这件事情不行。” 裴元彻弯下腰,高挺的鼻梁抵着她的鼻尖,几近哀求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孤听着心里难受,你不如拿刀捅孤几下。” 顾沅双眸含恨,“你以为我不敢捅你么。” 哪知道裴元彻听到这话,半点不怒,反倒笑了,他转头张望了一圈,目光先是落在桌上的碎瓷片上,但怕把这个给她,万一割伤了她的手,那就不好了。 他又寻着,视线落在顾沅头上,他稍一抬手,将她固定发髻的赤金花叶发簪拔了下来。 发髻倒也没立刻散下,只松垮垮的笼着。 他将发簪递到顾沅跟前,“拿着。” 顾沅,“……” 见她不动,裴元彻低低说了句“别嫌孤的血脏”,那还流着血的左手抓起她的手,右手将簪子放在她的手心。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将簪子抵在了他的心口处。 “这簪虽比不得匕首,但用些力,也能捅进去的。” 他说着,还用力扯开衣袍,露出健硕的胸膛来,“没有衣料挡着,你也能少使些力气。” 顾沅手发着颤,黑眸有一瞬间迷茫和惊愕,抬头看向他。 他薄薄的嘴角噙着笑,笑容妖异,语气却认真极了,“就朝着这扎。孤欠你一条命,杀了孤,你就自由了。” 他的左手掌还在流血,握着她的手腕,温热又黏糊糊的血液沾在她的肌肤上,血腥味弥漫,那触感令人头皮发麻。 “沅沅,除非孤死,否则孤是绝不会放开你的。” 像是怕她不够恨他,他又添补了一句。 顾沅浑身都抖着,重重闭上眼。 疯了,他仿佛比从前,更疯了。 忽然,她的手腕被一道力气朝前带去。 簪子刺破皮肤的声音,扎入肉中的阻力感,还有男人克制的闷哼声,她错愕得睁开眼睛,那簪子已然扎进去一半。 耳畔传来男人有些无奈的低哑嗓音,“算了,还是孤帮你。” 82、【82】 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顾沅吓傻了。 直到手腕上的力道又重了,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失声喊道,“放开,你放开我!你疯了!” 他不想活了吗! 这簪子要是真的完整扎进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裴元彻看她苍白慌张的脸色,黑眸沉沉,唇边弧度愈发深了,“你不是要孤放过你么,孤死了,自然就放过了。” 顾沅仰起头去看他,漂亮的乌黑眼眸此刻蓄满泪水,有惊慌,有恐惧,有悲愤,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见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她恨恨咬着牙,声音却是颤着,“你别用你的死来威胁我,你要真想死,就去别处,别在我面前演这一出苦肉计!” 明明是说狠话,怎奈她的嗓音一向轻软,反倒像是她被欺负了一般。 裴元彻看她双眸圆瞪,平素那样温柔和善一人,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直戳他心口,真是比扎刀还要狠。 “你觉得是苦肉计,那便是吧。” 但的确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过不如就这样让她杀了他。 上辈子她死在他的怀中,那这一世,他心甘情愿死在她手下,放她自由过一生…… “沅沅,你真的不杀孤了?” “我杀你,那我成什么了?杀了太子的通缉犯,连累我侯府满门?” 顾沅觉得他无耻至极,又恨自己不够狠心。 裴元彻松开了她的手,见她手上沾了不少血,从袖中取了块帕子给她,“你擦擦手。” 顾沅本不想接,但见他捂着胸口,勉强支撑着站立,一副惨然狼狈的模样,抿了抿唇,还是接了过来。 裴元彻唇瓣泛白,朝她露出一个笑,“既然你不想孤死,那孤会好好活着。孤出去叫大夫……” 顾沅暗骂他厚颜,见他还站得起来,也不想去管他。 他转身踉跄的走,步子虚浮,每走一步,血液滴答落在地上,将铺着的浅灰色羊绒地毯都染得一点一点红。 顾沅生硬的挪开目光,低下脑袋,拿帕子擦手上的血迹。 擦着擦着,她发现这方帕子似乎有些眼熟。 定睛一看,只见那方浅蓝色丝帕,帕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这针法,是她的。 她忽然想起,三月曲江池畔,她的风筝砸中了他。他的额角蹭破了皮,她好像就是拿的这块帕子给他。 她还记得她给他帕子时,仿若拨开云层的日光,他的目光都亮了,带着纯粹的欢喜。 没想到这块帕子,他竟然留了这么久。 再看那道走到四季如意屏风旁的玄色身影,她咬了咬唇,到底还是站起身来。 她走到他身侧,侧着脸,没有看他,“你回去坐着,我去叫人。” “沅沅……” “你别想太多,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这里,我也难逃责任。” 顾沅也不与他过多废话,扶着肚子大步走出去,交代门口哑婢找大夫来。 哑婢都是后天灌了哑药,耳朵是听得清的,一听太子受了重伤,一个立刻去找人,另一个赶紧随着顾沅入内,处理伤口。 没多久,院子就热闹起来。 顾沅静静坐在一侧,看着屋内来来往往的人,心想,这个除夕夜,她大概永生难忘。 再看长榻上一直盯着她这边的男人,她面部线条绷紧,完全背过身去,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知道这个人偏执得离谱,正如他所说的,除非他死,他才会放过她。 可真要她杀了他,她又下不了手。 首先,她两世为人,杀鸡杀鸭都不敢,哪敢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其次,她对他的恨与怨,在上辈子她饮下毒酒时,就在她的自我和解中冲淡了许多,她不想去恨,也不想去怨,她只想安心过她的小日子。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有病,她有她的坚持,谁都不肯退让,便僵在了这里。 顾沅越想越烦,摸着肚子,低声骂道,“他就是个混蛋。”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感知了她郁卒的心情,动了一下。 顾沅道,“是吧,你也这样认为吧。” 一声轻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将顾沅吓了一跳。 一回头,见谢纶面带尴尬的站着,顾沅也一阵窘迫。 自己刚才那嘟囔,不会被他听到了吧? “谢国公怎么走路都没声。” “是太子妃娘娘想事太入迷了。” 谢纶敛眸,语气严肃道,“太子妃,殿下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大夫说幸好没有扎得太深,要是再深一点,扎到了血管,那可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难救了。” 顾沅揪紧了衣摆,面上不显,淡淡的“嗯”了一声。 谢纶见她这般冷漠,眉头微拧,瞧着这般温柔漂亮一女人,怎的心肠这般冷硬? 太子说伤口是他自个不小心扎到的,但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哪有人会不小心把簪子扎到身上,还正好扎在心口,这话骗小孩都不信。 这顾氏实在是任性刁蛮,身为太子妃不守妇道,怀着皇嗣,不知分寸的跑到肃州自立门户,还敢对外宣称寡妇,这不是在诅咒太子早死? 太子爷对外宣称她养病,替她保全了面子,又千里迢迢、日夜兼程的赶到肃州府,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径直就来院子里探望她,听下人禀报,在外头没听到太子对太子妃说一句重话。 没想到这太子妃非但不领情,还不知好歹,竟敢刺伤太子! 就她的所作所为,足够她永平侯府抄家好几遍了。 谢纶心头喟叹,看来自己手下的大将说得对,女人就是不能太惯着,一惯就蹬鼻子上脸。 瞧瞧,太子对外多厉害一人,愣是为个女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哪里还有半分爷们气概! 这顾氏瞧着柔柔弱弱,就这么会磋磨人,那景阳如火般的咋呼性子…… 谢纶心中暗下决定:等那性烈娇蛮的小公主嫁过来,他一定不能惯着她。 “太子妃,您陪着殿下吧,臣就不打扰了,先带人告退。” “嗯,有劳你了。” 顾沅站起身来,送了谢纶两步。 门关上,房间里弥漫着熏香味与淡淡的药味。 看着床榻上躺坐着的裴元彻,顾沅犹豫片刻,走了过去,“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除了失血过多的原因,还有你多日休息不足,阳亏气虚。” 说着,她扫过他深陷的眼窝和眼底遮不住的乌青,眉心微凝。 他到底多久没好好睡个觉了?他本就生着一张不好惹的冷脸,如今这样,眉眼间阴恻恻的,看起来煞神一般,更加不好惹。 “孤不睡。” 裴元彻胸口包扎着绷带,雪白的寝衣半敞开,发冠松下,用条灰色织锦发带绑着。他整个人慵懒的靠着墨绿色高枕,线条分明的脸上依旧没有血色,黑眸望向她,“要陪你守岁。” 顾沅蹙眉,“谁要你陪了。” 裴元彻不假思索道,“儿子。” 顾沅一噎,本想嘲讽他还会读心术,能读懂小婴孩的想法不成。可话到嘴边,关注点却落在了“儿子”身上 她阖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语气不由自主的冷了,“你怎知这是儿子,万一是女儿呢。” 话中含怨,讽意十足。 裴元彻压低眉眼,他知道宣儿是横亘在他们俩心头最大的痛。 每每回想,就像揭开鲜血淋漓的伤口,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沅沅,宣儿的事……” “你不要提他,你不配!”顾沅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一时情绪失态。 等说完,她惨白着一张脸,往后退了两步,低声喃喃道,“我也不配……咱们俩,都糟透了。” 见她这般,裴元彻心头担忧,也顾不上伤口,掀被起身。 他大步走到顾沅身旁,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按在床边,“你坐下。” 顾沅怔怔的,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按着坐下了。 “我知道为着宣儿的事,你恨孤。孤不是想辩解什么,但有些话,孤必须与你说清楚。” 他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俯身看着她,寒星般的黑眸垂着,郑重道,“上辈子,孤喝醉了,中秋夜潜入你房里做下那等混蛋之事,孤以为那只是一场梦,所以你怀着孩子进东宫,孤真的以为是文明晏的……” 顾沅表情木然,眼中却渐渐聚起泪来。 看到她的泪光,一阵痛意迅速攫住他的心。 他强压住那难受,嗓音越发低哑,“是孤错的离谱,你怎么罚孤都行。” “罚你,罚你有什么用呢。” 顾沅笑了,晶莹的泪顺着脸颊滑下,纵然这又哭又笑的模样,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她无力的抬手遮住了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喉间发出呜咽,“怪我,我不应该拿他与你赌气……” 裴元彻舌根发苦,须臾,他绷着脸,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顾沅挣扎着,手握成拳砸他,胸口的伤痛得厉害,血又涌了出来,他不发一言,由着她打。 若这样她心里能舒坦些,多流些血算什么。 手指插入她散落的长发,他咬牙忍着疼,等她累了,停下了,他才沉沉道,“孤没有杀文明晏,真的没有。或是他倒霉命不好,又或者是有人想要挑拨你我的关系,所以暗中派人去害了他……具体是怎样,孤也不得而知,但孤肯定的是,孤没有朝他下手。” 顾沅身子一僵,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扬起脸看着跟前的男人。 裴元彻也回看她,坦然不避。 两道视线胶着,周遭无比静谧,只听得几声哀戚悠长的夜枭叫。 最终,还是裴元彻先开口,打破这静谧。 他笑得无奈,自嘲着,“难得没干一件坏事,却背了一辈子的罪,也是孤活该。你若还不信,孤也没辙,总没法将心掏出来,血肉模糊一团,也没甚用,平白恶心你。” 顾沅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得捏紧了。 “这事若真是孤干的,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左不过就杀了个不知好歹,胆敢觊觎你的文弱书生罢了。” 见她有些愤然,裴元彻轻抚了一下她的发,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句“伤口好像又流血了,孤坐着与你说”,便挨着她坐下。 顾沅见他面若金纸,也不再躲闪,静静的坐着,等他说。 “另一件事,是关于宣儿的。” 他下颌的线条越发紧绷,语调沉郁,“不知他身份前,孤的确不喜他。但在孤死前,张韫素告知孤,宣儿是你我的孩子……还有周明缈那毒妇,是她在其中挑拨,让你误以为是孤害了宣儿。” 听到他提起这些,顾沅眼波微动,看向他道,“你没害他?没有直接动手,那间接默许呢?你就没想过杀他么?” 这三个问题,一个一个砸出来。 裴元彻心头猛地涌上一阵强烈情绪,那情绪冲到喉头,嗓子一阵发哑,他神色惨白,扭头重重咳了两声,却咳出两口血来。 顾沅心里“咯噔”一下,姣美的脸上闪过慌张。 “没事,你别怕。”裴元彻这边咳着血,还不忘回过头安抚她。 顾沅只觉得眼前这画面太诡吊,他这样子,便是叫她想气又气不起来,反倒弄得她像是个咄咄逼人的恶人般。 “我去叫大夫回来。” 裴元彻拉住她的袖子,“不用。” 顾沅扭头看他,指着地上那淌血,不可思议,“这还不用?” “气急攻心罢了。” 他取了帕子擦了嘴,轻描淡写道,“上辈子我临死那两年,经常这样,习惯了,明日抓副方子喝就行。” 见他这久病成医,故作轻松的模样,顾沅眸光微闪,心口像是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堆巨石,又堵又闷,怪不是滋味。 默了片刻,她扯开袖子,低低道,“我去叫人来收拾下。” 说罢,便往外走去。 83、【83】 爆竹声声传入耳,笑声盈盈庆新年。 这一夜,直至子时,天空绽放起朵朵庆贺新年的焰火,院子里才消停。 裴元彻躺在床上,看了看投在窗牖上明明灭灭的光,又转头看向顾沅,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沅沅,新年安康。” 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顾沅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低低的“嗯”了一声。 这会儿她实在有些困了,平素里早睡早起,头一次熬到这么晚,且又为着这男人的伤来回折腾,真是觉得身体累,心也累。 裴元彻看她熬得有些泛红的眼睛,目露惭色,温声道,“今夜你也累了,安置吧。” 顾沅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柔弱无骨的手指握着,“你睡了我的床。” 裴元彻一怔。 顾沅看向他,淡声道,“国公府没给你安排院子?” 裴元彻道,“孤此番秘密来肃州,之前并未知会谢纶。” 当日一得到她在肃州的消息,他就恨不得飞来寻她,无奈政务缠身,一时难以分-身,他只得暂且压下心头思念,不眠不休的以最快速度安排好一切,饶是这样,也花了他十日功夫,才布局好朝中一切。 这一路赶来,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跑死了两匹马,才得以在除夕前赶到,陪她过年。 谢纶对他的突然来到,也是大吃一惊 当然,收拾出一间院子的时间是有的,只是裴元彻说不用罢了。 “那你睡吧。孤去外间榻上睡,或是随便寻间屋子……” 裴元彻掀开被子,双臂撑着,勉力起身,两道浓眉仿佛受了痛而紧紧拧着。 顾沅见他这样就头疼,没好气道,“你好好躺着!刚才大夫再三叮嘱,叫你别再随便乱动,若是伤口又流血了,我又得给你叫一遍大夫!” 哪有这样的除夕夜,一晚上啥事没干,尽看大夫了。 大过年的,晦气不说,还很影响心情。 裴元彻躺下,为难的看向她,“可是…你要安置了。” 顾沅抿了抿唇,“我去外间榻上睡。” “不行!” 裴元彻撑起半边身子,闷哼了一声。 顾沅看他脸色白了几分,便知道肯定又扯着伤口,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按下,语气凶巴巴的,“你就不能消停些么!” 她虽凶着,可裴元彻瞧着却高兴,觉得她脸颊泛红,语调奶凶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凶他,说明她还是关心他,在乎他的。 前世她不理他,他想尽办法想要得到她的回应,甚至不惜惹她生气,能让她骂上两句,也比对他不理不睬要好。 见她要走,他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孤不乱动了,你上床歇息吧。” 顾沅蹙眉,“放开。” “不放。”裴元彻深知这种时候不能要面子,上辈子他就是太好面子,才与她闹得那样僵。 顾沅看着眼前长得人模狗样,实际无耻又幼稚的男人,无语了一阵,忍不住骂道,“你怎得这般无赖!” 裴元彻道,“孤是怕你累着,睡外面冷,床板也硬,你还怀着孩子,更受不得累。这床够大,被窝也暖好了……” 顾沅,“……” 她简直要被气笑了,谁稀罕他暖的被窝。 她盯着他瞧了半晌,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她实在太累了,要真跟他辩起来,今夜怕是真不用睡了。 默了片刻,她道,“你松开我。” 裴元彻喉咙微动,试探的问,“你答应了?” 顾沅看他一眼,“不然呢,为着与你斗气,我不睡觉?” 裴元彻一噎,没再多说,怕说错话。 虽是睡一张床,顾沅却是让下人拿了一套新的被子。 见状,裴元彻黑眸微黯,心口也酸胀得厉害,像是钝刀子割肉般,“你不必这样,且不说你怀着孕,若你不愿意,孤也不会碰你的。” 而且这会儿他还受着伤,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顾沅没理他,自顾自铺好被子,背对着裴元彻褪下外衫。 虽说里头穿着长袖寝衣,遮得严严实实,可她明显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来回流连,目光灼热的仿佛触上她每一寸肌肤。 这无耻之徒。 咬了咬唇,顾沅将被子一扯,遮住全身,只露出个小脑袋。 鹅黄色轻罗幔帐垂下,床帷间很快陷入一片朦胧黑暗。 “明日让谢纶给你安排个住处。”顾沅轻轻道,语气里是遮不住的疲惫。 裴元彻只模棱两可道,“明日见到他再说。” 顾沅不再说话,眼睛一阖上,浓浓的困倦如潮水般涌来。 不多时,她就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耳畔传来的均匀呼吸,还有床帷间独属于她的淡淡的馨香,裴元彻喉结上下滚了滚,明明他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可在她面前,他总是克制不住的想要去亲近她,抱她,亲她…… 就像是中了她的蛊一般,她总能令他疯狂。 他之前想过找到她后,好好搂着她睡一觉,现在倒好,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似的。 看得到,闻得到,却不能抱着睡,心里就像是爬了一万只蚂蚁,燥郁得厉害。 重重闭上眼,他强压下不该有的旖旎念头,去想政务、想朝堂局势……甚至还默背起了金刚经。 不知过了多久,裴元彻睁开眼,眸光沉沉。 还是无法睡着。 踟躇一阵,他轻轻伸了只手去身旁的被窝。 见她那边没反应,他掀开被子,钻了过去。 相比于他暖烘烘的被窝,顾沅的被窝还是冷的,她蜷缩着睡,睡了这么久还没睡暖和。 裴元彻心头轻叹,她还是这样,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冷。 强忍着胸口伤痛,他侧着身,将她柔软的身躯拥入怀中。 灼热的大掌捂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结实有力的腿夹着她的小脚,他用身体替她捂着,将人牢牢地禁锢在他的怀抱之中。 感受到怀中人发出一声慵懒的哼唧,他立刻僵住,不敢动弹,生怕将她吵醒。 等她稍稍调整了姿势,呼吸重新平稳时,他才放松下来,薄唇不禁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想他裴元彻活了两辈子,当了两辈子的天下之主,却偏偏对她毫无办法。 高挺的鼻梁蹭着她柔顺的发,他轻轻吻了下她的耳朵,闭上了眼。 这样就很好了。 隔着两辈子,指望她能一下子就接受自己,实在奢望。 好在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能慢慢的弥补,慢慢让她接受他…… 这一夜,是这四个月来,裴元彻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 翌日清晨,淡淡的光线透过幔帐,裴元彻垂眸看向怀中的女人。 她安详的睡着,瓷白的小脸很安静,纤浓的羽睫宛若扇子般垂下,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他凝视着她,眸光温柔得不像话,一寸一寸在她脸上游走,好似要将这几个月的缺憾都给补足。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目光又挪到她明显隆起的腹部。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裴元彻凝神,小心翼翼的将手掌挪到她的肚子上。 感受到那鼓起来的触感,他心口一片炽热。 她的身体里有一个新的小生命,这是他们的孩子。 他这边心潮澎湃,掌下忽然动了动。 裴元彻浑身绷紧,以为是顾沅醒了,他觑着她,见她还睡着,暗暗松了口气,掌下又动了。 孩子竟然……动了?! 他活了两辈子,头一次遇到这回事。 前世顾沅两次有孕,怀宣儿时,他根本不会想去摸孩子;怀延儿时,她情绪很不稳定,待他越发冷淡,他只半夜趁她睡着了,偷偷摸过一回。 就那一回,还被她逮了个正着,直接被一枕头赶下了床。 而且那回,延儿没动,只安安静静的,估计是睡着了? 这回应当是他第二次摸孕妇的肚子,没想到孩子竟然动了。 这种惊喜感,简直比打了胜仗还要令他愉悦。 裴元彻还想再感受一下,见顾沅忽然翻了个身,忙将手收了回来,只低低道,“儿子别动了,你阿娘还在睡,咱别吵她。” 见外头亮了大半,估计顾沅不久也会醒来,他掀被起身。 给她仔细掖好被角,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屋外,下人们早就端着盥洗用具候着了。 见太子穿着件寝衣,披头散发的走了出来,为首伺候的下人大惊,“殿下,外头冷,怎不唤奴婢们进去伺候?” 裴元彻冷淡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太子妃还睡着,你们小点声。” 下人被那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哆嗦应道,“是,是。” “把门关上,去侧间洗漱。” 裴元彻吩咐着,单手捂着胸口,率先走出房间。 下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儿,很快也放轻动作,跟上前去。 听着门合上的轻微响声,床帷里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盯着床帐上的绣花看了会儿,手伸入一侧的被窝,一片冰凉。 看来梦里那个暖乎乎的火炉,就是这个不要脸的。 上辈子他也这样,明明上一刻还在与她吵架,下一刻就来钻她被窝。 有的时候她都怀疑,难道她在他心里是个傻子,连这都发现不了? 手轻抚上肚子,她语气满是无奈,“你这小家伙,理他干嘛?” 这会子倒是没胎动了,安安静静,乖巧的很。 在床上赖了一会儿,顾沅便起了床。 她本以为会是昨夜那两个哑婢伺候她,没想到小春和小冬回来了。 两婢笑眯眯的给顾沅拜了个年,又道,“昨晚太子殿下突然出现的时候,的确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太子并没把我们怎样,而是让人带我们下去歇息了。” “刚才太子还给院子里的下人放了新年赏钱,每个人有五两银呢!” 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分享着喜悦,顾沅也替他们高兴。 只是高兴之余,想到自己又要回那个牢笼般的皇宫,心头依旧阴霾一片。 新年第一天,白日裴元彻不见踪影,直到晚上才出现,陪着顾沅吃了顿饭,晚上又赖在她房间歇息。 顾沅问他为何不叫谢纶另安排院子,他推说忘了。 新年第二日,裴元彻在她身边陪了一整日,顾沅不理他,他也混不介意,只一刻不离的看着她,还隔空对她的肚子自说自话。 顾沅去找谢纶,想让他安排个房间,谢纶说做不了主,全凭太子吩咐。 顾沅去找裴元彻理论,正巧大夫给他换药,血肉模糊,十分骇人。 他幽幽看着她,她也不知为何莫名心虚,到喉边的狠话只好咽下。 新年第三日,被落在后头的李贵等人,紧赶慢赶总算到达肃州。 顾沅推开门,见李贵喜极而泣的朝她磕头,着实吓了一跳,道,“你这是作甚,快起来说话。” 李贵面色土黄,瘦了一大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太子妃,奴才见您和小皇孙平安,奴才心头欢喜。” 太子爷总算找到了太子妃,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是苦尽甘来,能不欢喜么? 顾沅见李贵这副样子,也猜到按照裴元彻的脾性,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肯定也不好过。 将他叫起后,她问了他一些长安的情况还有宫中的事。 李贵一一答了。 等聊完,已是晌午。 看着明晃晃的冬日暖阳,顾沅心头疑惑,昨日那男人在自个儿眼前晃了一整日,怎的今儿个一睁眼就不见人影了? 李贵惯会察言观色,一看太子妃若有所思,也不等她问,佯装随意说了句,“太子妃,太子爷去给人拜年了,他说您好好歇息,他晚上回来陪您用饭。” 闻言,顾沅愕然,“大年初三,拜年?” 本朝风俗,大年初三是凶日,又称“恶鬼日”。 这一日很少会有人出门拜年,就算拜年,也是去给新添丧事的府上拜年。 顾沅疑惑,“他去给哪家拜年?” 除了谢纶这个妹夫之外,她不记得裴元彻在肃州有什么其他故交。 李贵殷勤给她添菜,恭顺道,“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只知道殿下派人送了两车花圈去肃州褚司马府。 顾沅蹙起柳眉,轻喃着,“肃州司马?” 一个小小司马,也值得太子亲自送花圈? 84、【84】 冬日萧瑟,肃州司马府后院,凄厉的惨叫一声盖过一声,惊得枝桠上的鸦雀扑翅乱飞。 寒风直灌的廊下,褚司马父子看着那堆满院子的素色花圈,面色铁青。 褚家嫡长子褚大郎,眉头紧皱,沉声道,“父亲,事到如今,那女人是不能再留了!” 褚司马袍袖中的手不由得收紧,心下还有些犹豫,低声喃喃道,“怎么说她也是我明媒正娶聘进来的继室夫人,才嫁过来没多久……若是、若是就这样没了……传到长安,咱们也不好跟周家交代啊。” 闻言,褚大郎哼了一声,“咱们要跟周家交代什么?他们送过来的女儿这般胆大包天,得罪太子殿下,险些连累咱们褚家,这样一个惹祸精,合该是他们给咱们一个交代才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到自家父亲眼中的不舍,心下更是冷然,这把年纪娶了个年岁可以当自己女儿的美娇娘,他怕是还没玩腻,舍不得这把鲜嫩滋味。 可恨这老不修的,也不想想那周家为何舍得将这般姿色的嫡女嫁过来,这女人在长安干得那些不要脸的污糟事,若是在陇西传开来,他们褚家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此? “父亲,你莫要再犹豫不决,送花圈过来的郭公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殿下此番是给府上主母送花圈,说明太子只针对那周氏,不会祸及褚家。不过你要是再这般犹豫不决,太子觉得咱不识抬举,那咱们褚家怕是也要跟着倒霉!” “这……” “父亲!如今太子势大,圣上龙体违和,恐怕用不了多久……”褚大郎凑到褚司马耳旁,压低声音,“得罪了未来的皇帝,咱们全家哪有好果子吃?父亲糊涂!竟想用我褚家满门富贵,去保一个品格低劣的女人!日后九泉之下,父亲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去见我母亲!” 这话说得太重,褚司马心头大震。 抬眼见自己长子人高马大,眼含愤懑的盯着自己,他恍然意识到,儿子已大,足以独当一面,可为家中顶梁柱了。 那屋内的女人依旧在尖叫着,先是严词威胁着,后见没人理她,又变成哀求,还是没人理,她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破口大骂。 骂得一声比一声难听,简直比市井泼妇还不如。 褚司马原本还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见她如此狂悖,那点温情也如同齑粉般,被风一吹就散了。 “走吧,去前头请教那公公。” 褚司马幽幽叹了口气,甩袖往前院走去。 前厅,身着深绿色衣袍的内侍郭顺正慢条斯理的喝着茶,见着褚司马父子匆匆回来,白净无须的脸上堆起笑容,放下手中杯盏,客气道,“褚大人,花圈都送去了?” 褚司马挤出一个要哭不哭的难看笑容,先是朝天拱了拱手,道了句“多谢殿下恩典”,又弯腰对郭顺道,“不知公公是否有空,去添一炷香?” 郭顺笑得意味深长,满口答应,“这是自然。” 他起身走到褚司马身边,用只有俩人听到的声音道,“咱家来之前,殿下交代了,若褚司马需要的话,咱家可替你送你家夫人一程。” 褚司马笑容愈发僵硬,一叠声称是,引着郭顺往后院走。 一到后院,听到那喊叫声,郭顺笑吟吟的扭头道,“这花圈摆开一圈,倒真挺好看的,褚大人,您说呢?” 褚司马赔笑,又问,“公公,可需要在下准备些什么?” 郭顺道,“大过年的,图个喜庆,就赏您家夫人一个加官进爵吧。” 加官进爵? 褚大郎还有些不解,就见褚司马脸色白了白。 等那郭顺带着两个粗使婆子进去后,褚司马才有气无力的与褚大郎解释,“这加官进爵,是宫中一道密刑,又叫加官贴。是拿牛皮纸浸水,再一张一张的贴在人的脸上,每贴一层,呼吸就会更困难,一般贴到七张,人就活活窒息而死。也有气长的,贴九张才咽气。这种刑罚虽不见血,但过程极其痛苦……听说最后取下那牛皮纸,纸上还会映出人挣扎喘息的五官……” 光是听解释,褚大郎都觉得呼吸困难,胸口发闷了。 他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抬眼看了下那紧闭的房门,只觉得一阵阴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周氏真是的,惹谁不好,竟敢惹太子殿下。 便是他们远在陇西,也听过太子殿下是最冷僻狠辣不过的。 “裴元彻,我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倏然,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随后,那呼喊声越来越闷,越来越小…… 最后,归为一片死寂。 天空是厚厚的云层,将阳光遮住,昏鸦呱呱的叫,一派萧瑟肃杀。 半个时辰后。 郭顺擦着手,优优雅雅的走了出来,面上还是笑吟吟的,“让褚大人和褚郎君久等了。” 褚司马擦着冷汗,讪讪道,“不敢不敢。” 眼睛控制不住的往那婆子手中捧着的牛皮纸看去,只见厚厚一层,糊出个大概的轮廓来。 他心下一片冰冷,视线又往那房门看去。 郭顺将帕子收起,唇边笑意阴恻恻的,“褚大人还是别看了,面色惨白,便溺骚臭,可不是什么好看的景儿。” 褚司马打了个抖,忙道,“是是是,公公辛苦了,走,咱们去前头坐。” 几人有说有笑往前走去,后院,凛冽北风刮过花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人在凄凄呜咽。 .…… 谢国公府,木樨轩。 净几明窗,墙上挂着一幅泼墨山水,香几上的博山古铜炉中点着沉水香,案上摆着几卷兵书,花瓶内插着一枝梅花,很是清雅幽静。 看着谢纶动作优雅的沏茶,裴元彻笑道,“你个武将出身的,倒是风雅。” 谢纶笑了笑,“让殿下见笑,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说罢,他将装满香茶的白玉瓷杯挪到裴元彻跟前,“殿下尝尝,这是我们陇西定州城的特产,芦山绿云。” 裴元彻接过茶杯,轻嗅清香,浅酌一口,赞道,“果真不错。” “殿下若喜欢,臣给您备上一些带回长安喝。” 裴元彻嗯了一声,又看向谢纶,“此次找回太子妃,有劳你了。” “殿下这话可折煞臣了,说来也是臣治下不严,竟然连太子妃来到肃州都不知。多亏殿下提点,才能将功补过。” 谢纶抬眼看向对面气质矜贵的男人,见他面色如常,便道,“只是臣不明白,在这时局紧要之际,殿下为何要辛苦跋涉亲自来一趟?只要殿下您吩咐一声,臣自当会派精兵护送太子妃回长安。”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杯壁,轻声道,“伯珣,景阳即将嫁给你,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孤也不怕你笑话,孤与太子妃的情况,你也窥见一二。她这人瞧着绵软和气,其实是个极有主意的。她若不愿意回长安,除非你将她捆着,否则她有的是办法不去。” 他顿了顿,看向谢纶,“你敢捆着她么?” 谢纶眉心猛跳,忙道,“自是不敢。” 裴元彻颔首,无奈的扯了下嘴角,“别说你不敢,就连孤也不敢。何况她如今还怀着身孕……孤作为过来人,给你个经验之谈,轻易不要招惹女人,尤其是怀孕的女人。” 谢纶心道,你都被媳妇扎得吐血了,还来教我经验?面上却是一本正经,颔首道,“是,臣谨记。若公主嫁过来,臣定不会惹她生气。” 裴元彻点头,又敛眸,沉声道,“孤此番亲来肃州,除了劝说太子妃与孤回长安,还有一事。” 见他语气变得严肃,谢纶也下意识挺直腰背,“何事?” “借兵,救驾。” 谢纶微愣。 裴元彻慢悠悠的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再过不久,长安将起叛乱。” 谢纶皱眉,“殿下如何得知?” 裴元彻没说话,只撩起眼皮看他,狭长的风眸深邃,薄唇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谢纶一顿,旋即明了,“殿下您这是……” 裴元彻也不跟他弯弯绕绕,肃声道,“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这一世,他没那闲心陪他的那些兄弟慢慢玩,也没那样宽容留着他们一条性命。 反正都是要收拾的,不如一次性收拾个干净。 谢纶惊愕,沉吟一阵,看向裴元彻,“殿下与臣说这些,就不怕臣生出二心?” 裴元彻面不改色,眯起黑眸,上挑的嘴角噙着笑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端起手中茶杯,举到谢纶面前,“来,以茶代酒,喝一杯。” 迎上裴元彻那锐利的目光,谢纶心念定下,端起酒杯,“臣敬殿下。” 君臣之间既已挑明目的,便不再客套,直接聊起接下来的安排。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眼见窗外天色转暗,壶中茶水也换过两轮。 裴元彻收住话题,神情愉悦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孤与太子妃约好,晚上陪她用晚膳,便先走一步,咱们明日再谈。” 太子和太子妃这是和好了? 谢纶心中好奇,面上却是一片恭谨,起身道,“臣送殿下。” 裴元彻这边起了身,走到门口,看到外头捧着匣子站了一下午的内侍,恍然记起一件事来,转身对谢纶道,“对了,还有件事。” 谢纶脚步顿住,就见裴元彻挥了挥手,示意那内侍上前。 “这些奴才一直落在后头,今日才赶到。这里头是景阳让孤带给你的礼物。” “公主?”谢纶清俊眉眼间露出诧异之色,心底是一阵惊喜。 裴元彻也有些好奇,之前景阳还哭哭啼啼不愿意嫁给谢纶的,怎的现下又给他送礼物了。 这女人心,果真是海底针,猜不明白。 “你不打开看看?”裴元彻问。 谢纶,“……” 虽有些不乐意与人分享,但想想这是未来的大舅子,还是应了一声,伸手打开那匣子。 只见那精美的紫檀木匣子里,放着一双簇新的靴子。 白底皂靴,面料厚实,走线平整,乍一看朴实无华,仔细一看,的确也没什么花纹。 饶是这样,裴元彻瞧着心底还是有点怪不得劲。 景阳与谢纶这一世才见两面,她就知道给他未来夫君做靴子了。可他和顾沅两辈子夫妻,同床共枕不说,孩子都有了,她却从未给他做过什么,别说靴子了,一个香囊、一条帕子都未曾有。 之前在扬州逛布庄,她给他挑了布,说会给他做新衣裳过生辰,他心里欢喜极了。 不曾想那些布还在,她人直接跑了。 两厢一对比,裴元彻看着那靴子,叹道,“景阳真是长大了,还知道做靴子了。” 谢纶拿着靴子正美,听到太子话中藏不住的酸,更乐了,夸道,“公主的手艺真不错,这靴子很好,厚实耐寒,这会子穿再合适不过。” 裴元彻,“……” 不就是一双靴,至于么。 那捧匣的内侍是景阳宫里的,听到两位爷的话,弯着腰,悻悻解释道,“回太子爷、国公爷,这靴子不是公主亲手做的。” 裴元彻,“……” 谢纶,“……?” 感受到两道迥异目光在脑袋上扫射,其中一道仿佛要刺穿头皮,内侍战战兢兢描补着,“公主让奴才带话,她说她手笨,做不来靴子,就让她身旁宫女代做。但靴子上的图样是她亲自绣的,让国公爷您别嫌弃……” 绣了图样? 谢纶拿起靴子瞧了瞧,这才发现,两只靴子靠里边,一边绣了一只……兽? 他努力辨认无果,问着身侧之人,“殿下,这绣的是?” 裴元彻看了眼,也费解,“怎的绣了两只狗?而且还绣在朝里侧?” 内侍惶恐答道,“这……公主说绣的是麒麟来着。绣里侧是因为她绣的时候弄错左右,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再改,便将错就错了。” 谢纶垂眸,看了看手中的两只靴子,再看了看那面对面的两只傻狗…麒麟,陷入了沉默。 裴元彻抿唇,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歹是她一片心意。” 谢纶,“……” 你嘴角的笑容好歹藏一下? 裴元彻抬手掩唇,轻咳一声,“好了,你试试大小合不合适,孤先走了。” 他抬步就往外走。 这样的趣事,不能他一人乐,得赶紧回去讲给沅沅听。 85、【85】 从大年初一开始,裴元彻几乎形影不离的出现在顾沅身旁。 她养胎,他养伤。 晨起一同洗漱,一起用膳,一起晒太阳…… 他也压根不提要她回长安的事,每日只陪着她闲散度日。 一开始,顾沅还能气定神闲,看他能熬到何时?她就不信,他能一辈子在这跟她耗着。 等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都听到国公府的下人说闲话,嘀咕太子怎么还在国公府待着,她面上都有些过意不去,裴元彻却依旧淡然,还新寻了只白羽鹦鹉给她逗闷子。 终于,初十这日,看着教鹦鹉学舌的裴元彻,顾沅忍不住了。 她一把按住金光闪闪的鹦鹉笼子,冷着一张漂亮的瓷白小脸,咬牙,生硬道,“裴元彻,你到底想怎样?” 裴元彻不紧不慢的掀眸看向她,没说话,眼角余光幽幽的扫了一眼一侧伺候的奴才们。 这一眼扫过来,李贵的心肝都颤了三颤,心道太子妃怎么出了一趟宫,胆子就这般大了?竟敢直呼太子名讳! 不敢多看,他忙垂下脑袋,哆哆嗦嗦带着小春小冬她们退下了。 没了外人,裴元彻眉眼间的冷戾也消散,再次抬眼时,如春风拂冻雪,尽现温柔。 “孤没想怎样。” 他说这话时,语气无辜的很。 顾沅气结,脸颊涨得绯红。 裴元彻立即起身,伸手要去扶她,“你别气,坐下说,当心气坏身体。” 顾沅躲开,才不要他扶。 裴元彻也不恼,默默地收回手,等她坐下,他才坐下。 顾沅深呼吸两下,情绪稍平和后,才看向裴元彻,神色认真道,“你的伤口养了这么些日,不说大好,起码不影响你启程回长安。你为何还不回去?” 裴元彻迎上她的目光,“你愿意随孤回去么?” 顾沅愣了愣,尴尬的扭过脸,樱红嘴唇微抿,低低道,“你走你的,与我何干。” “妻与子都在这,孤怎能独自离开?” 裴元彻垂下眸,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嗓音低醇,“沅沅,你了解孤的性子,对你,孤有足够耐心,也有足够的执着,不死不休。” 顾沅手指微屈,几个急促呼吸后,她紧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到底为什么?为何两辈子,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我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没有娥皇女英之贤,除了这副皮囊,我与其他世家贵女并无区别。你若当上皇帝,富有四海,要怎样千姿百媚的女人没有,为何非得是我呢?” 她想不通,想了两辈子都想不通,他到底看上她哪里了? 她句句质问,掷地有声。 裴元彻那两道好看的浓眉拧得更紧了,头也隐隐作疼,他单手支着,脸色阴沉,轻声喃喃道,“为何非得是你,为何呢……” 他念了好几遍,倏然,他抬起头,狭长的眸如鹰隼般直勾勾盯着顾沅,眸光满是痴迷与疯狂。 “大概是生长在泥淖之中的人,也想拥有纯粹无暇的美好。” 他的生母是个卑贱的宫女,生了孩子也不受宠,在那捧高踩低的后宫,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打从他出生开始,母子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后来他渐渐大了,有了认知,兄弟姐妹们私底下或是骂他“贱种”“奴才生的”,或是欺负他,打他,家常便饭一般。 一开始他会反击,但往往会被兄弟姐妹的小太监按在地上,打得更惨。 他鼻青脸肿的回去跟生母告状,生母抱着他流干了眼泪,也没法替他讨回公道。 斗不过,一个小小六品的贵人,无家世无靠山无宠爱,哪里斗得过那些家世显赫的高位妃嫔? 渐渐地,他也明白后宫中,弱肉强食的法则,他指望谁都指望不了,只能努力活着,靠自己去争。 他原以为他要卧薪尝胆隐忍不发数十年,不曾想生母再度生产,大出血 是转折,也是机遇。 他来不及悲伤,得尽快找到新的倚靠,保护自己,保护妹妹。 当晚,他抱着襁褓去了凤仪宫,给崔皇后磕头,“求母后收留儿子与妹妹,儿子愿为母后下半辈子的倚靠。” 这话从个五岁孩童嘴里说出来,着实让崔皇后眼前一亮。 她需要一个皇子,一个听话又聪慧的皇子。 他就听她的,一点点长大,一点点积蓄力量,一心扑在权谋争斗。 他就一个目的——登上那把至高无上的位置。 手段狠辣如何,诡计多端又如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便是这世间的法则。 顾沅,是他人生里的变数,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初见她的第一眼,他承认,他惊艳于她的美貌。 她就像是一道清幽明亮的白月光,照进了他阴暗卑劣的心里。 人总是喜欢美好的事物,他也不例外。 他一向专横惯了,想要的东西,总会想办法去得到,女人也是这样。 这样漂亮出众的女人,合该是他的才对。 他不择手段的去掠夺,没想到在她身上栽了一次又一次 “最开始,孤以为得到了你的身子,就会解了那新鲜劲儿。” 裴元彻黑眸如炬的盯着她,见她涨红的脸颊,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可得到了,又食髓知味,闭上眼都是你,只恨不得日日夜夜与你痴缠在一块,走哪都将你带着,一刻也不分开。” 听他这直白的话,顾沅面颊染红,低垂羽睫。 裴元彻这边继续道,“你那时待孤冷淡,孤觉得你不知好歹,孤气你,也气自己,怎么就舍不下你。总想着哪天能腻了你,也能放下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扯了下嘴角,嘲道,“一年接着一年,十年过去,孤还是没腻,依旧一想到你心口就发热,你给孤一个好脸,孤都能乐上好几日。后来,你走了……孤还是惦记你,到死也没忘。” 顾沅眸光微动。 对于她死后的事,她一无所知,所以也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 沉默一阵,她轻启朱唇,“上辈子也相处了十年,这辈子……你就放过我,行么?” 裴元彻强压下心头情绪,尽量平静道,“不行。除非孤死。” 顾沅眉心直跳,轻软的嗓音难掩怒气,“你别动不动就死啊活的威胁我!” “那还有一个法子。” “嗯?”顾沅疑惑看他。 裴元彻道,“你既不想回长安,愿意留在陇西,那孤就在这陪着你。你不是有处院子么,你继续当你的夫人,孤给你当管家,陪着你和孩子,你看可好?” 顾沅一阵无语,“你认真的?” 裴元彻颔首,一本正经,“真的,咱们不去管长安那些事,不当那劳什子的太子太子妃,也不管是谁登上皇位,不管东宫、永平侯府、云忠伯府、卢御史府……这些都不干我们的事,我们隐姓埋名,过老百姓的普通日子。” “你…你!你怎能这般不负责任!” 顾沅胸口因着情绪起伏着。 她就不能指望这男人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他这分明是变相威胁! 上辈子皇子之间的倾轧,她是全程目睹的,她很清楚其他几个皇子是什么德行,或是好色成性,或是刚愎自用,或是草菅人命,嫉才妒能,皆非社稷止贤主。 裴元彻虽在感情这方面太过偏执,可不得不承认,于百姓,于社稷,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好皇帝。 上辈子他登基,平藩王之乱,除崔家外戚,击退戎狄于千里之外,定国-安-邦;又废除陪葬制度与活祭,减轻赋税,整治贪官污吏,短短五年内,大渊朝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一个有治国之才的皇帝,跑来给自己当管家…… 这男人真是发了疯,疯得不轻。 裴元彻见她气呼呼瞪着他,优哉游哉的端了杯茶水到她面前,慢声道,“孤怎么不负责任了?你是我妻,你肚子里是我子,我若舍了你们去,那才叫不负责任。” 顾沅捏紧手指,睁着乌黑的眸瞪着他,“你怎能不当皇帝?你明知道五皇子是个怎样的品性!” 裴元彻屈着手指轻叩着桌面,语调慵懒道,“你若担心老五上位,会牵连到顾家、张家、卢家,还有个办法,你割了孤的脑袋去邀功,与孤彻底撇清关系。这般,他非但不会追究你们家,没准还会封你个郡主当当。” “你说这种话有意思么?” “孤已经给你想好了退路……难道你除了记挂自家,还心怀天下百姓?” 顾沅心头一顿,生硬的别过脑袋,“天下人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子,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女英雄。” 裴元彻看她这样子,眼底划过一抹笑意,语调却毫无起伏,“你曾是大渊的皇后。” 顾沅眉头紧蹙,“那皇后不是我要当的,是你一步一步把我推上去的!” “既然你想当个小小女子,那孤也随你当个小小的男子。反正你劝不动孤,孤也劝不动你,那便这样耗着。” 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让顾沅心里恨得牙痒痒。 威胁,又是威胁! 上辈子是冷脸厉声的威胁,这辈子换成这般温声细语的威胁,叫她生气也无处发泄,仿佛一拳头砸在棉花上。 卑鄙!无耻! 然而,一想到远在长安的亲人朋友,顾沅不由得满是忧愁。 也不知道现在长安是怎样的情况,万一,真的让五皇子登了那个位置…… 她不敢细想。 良久,顾沅掐紧了掌心,仰起头,认命般,朝裴元彻道,“我跟你回长安。” 86、【86】 听到顾沅愿意回去,裴元彻欣喜若狂,想要去抱她,触及她冷淡的眉眼,终究是悻悻的收回手,不敢造次。 顾沅盯着那金笼里的白羽鹦鹉瞧了半晌,问他,“既然要回去,那就尽快启程。总赖在谢国公府上,多有叨扰,人家不好意思赶你,你也得自觉些。” 裴元彻这会儿心情很好,她说什么他都高兴,连声称是后,又打趣道,“孤的亲妹子都要嫁他了,多吃他几日米,他难道还敢有意见?” 顾沅懒得与他开玩笑,神情还是淡淡的,“你越晚回去,长安的变数也越大。” 裴元彻沉吟片刻,道,“那在肃州过了元宵,就启程回长安。” “还过元宵?”顾沅错愕。 裴元彻道,“也不知肃州城的元宵佳节与长安相比,有何不同。” 见他此刻还有闲心享乐,顾沅冷然道,“你就这般胸有成竹,觉得皇位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她话中的讽意裴元彻如何听不出来,眼眸微垂,他清隽倨傲的脸庞朝向顾沅,沉声道,“孤这辈子除了在你身上输得一塌糊涂,其他的事,自是胜券在握,不在话下。” 顾沅被他这深邃的目光盯着,浑身不自在,心里想寻个词骂他,又听他道,“长安那边你别担心,父皇回光返照,还能撑段时间。” “回光返照?” 裴元彻抓了一把鸟食,漫不经心的喂着那雪白的鸟儿,笑意疏懒,“他近日寻了两位本事通天的道士,能炼出延年益寿的金丹。连吃了几日,他那身体倒真有了些起色,孤离开长安前,他已经能起身批折子了……” 顾沅愈发惊诧,两道柳眉蹙起,“道士,金丹?” 她记得上辈子,压根就没这一回事啊。 而且前世顺济帝的身子是六月份才垮。六月有夏狩,猎得的鹿都被取了血,送去给顺济帝喝,没过多久,就听闻顺济帝马上风暴毙的消息——这死因裴元彻没瞒她。 为何这一世还没到新一年,顺济帝就病得不能起身了? 感受到她疑惑的视线,裴元彻自顾自喂着鹦鹉,漫不经心的答,“死马当作活马医,能拖些时日让孤抽身寻你,也算他最后一点价值。” 顾沅琢磨着他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不等她问,裴元彻拿帕子擦了手,温和看向她,“起风了,回屋里坐吧,仔细着凉。” 顾沅扶着腰起身,走两步,忽的停住脚步,掀眸凝视着跟在身后的男人,“你……” 裴元彻尾音上扬的“嗯”了一声。 顾沅睫毛轻颤,“圣上的身体,与你有关么?” 裴元彻眉眼带笑,笑意却未及眼底,“他是孤的父皇,他身体好坏,孤自然关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听孤说什么呢?” 裴元彻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指轻轻掸了下她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漆黑的眼眸越发幽暗,笑道,“难不成你还怜悯那个罔顾人伦的老东西?” 顾沅脸色白了几分,躲开他的手,轻抿红唇,轻轻道,“没有。” 她也没再多问,径直进了屋。 裴元彻盯着她依旧纤细的背影,眸中笑意渐渐收敛,轻轻转动手中的扳指,眼底是一片冰冷的墨色。 是,舞姬是他送的,道士也是他寻来的。 可那老东西本就是要死的,早几个月,晚几个月,也没甚区别,倒不如死得有些价值,日后祭祀时,他也能多一分真心实意。 这些事他不是不敢承认,只是他不想用这些污糟事来脏她的耳朵。 他的沅沅只要在他的庇佑之下单纯无忧的过日子便是,那些阴暗的勾心斗角,他自会替她挡着。 …… 决定要回长安后,下人们也开始收拾行囊。 眨眼五日过,元宵节如期而至。 这日清晨,顾沅刚梳妆完毕,就见裴元彻亲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朝她走了过来。 顾沅瞥了眼他身后小心翼翼生怕他烫着手的李贵,眉心蹙了蹙。 裴元彻张罗着她,“你起的刚好,趁热吃。” 顾沅迟疑片刻,还是走到桌边坐下,只见那缠枝莲纹的青瓷碗里,浮着九个白白胖胖的浮元子。 不过一碗浮元子而已,她还当他端着凤髓龙肝,不然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 “今日是元宵,要吃浮元子。”裴元彻将碗往她面前挪了挪。 见下人并未准备其他早膳,又见他直勾勾盯着她,顾沅想了想,还是拿起调羹吃了。 待她完整吃下一个,裴元彻问,“味道如何?” 顾沅奇怪的看他一眼,“你没吃过浮元子么?” 裴元彻像是被噎住,轻咳一声,佯装随意道,“孤只是随口问问。” 须臾,又满怀期待的对顾沅说,“是你喜欢的玫瑰芝麻馅的。” 顾沅没说话,只想着这男人好似越发唠叨了,从前也不觉得他这样多话,现下吃碗浮元子,还得听他在耳边叨叨叨这些,实在恼人。 在男人注视的目光下,她慢慢的吃着。 一碗浮元子吃到最后,还剩两个,她将汤匙放下。 裴元彻问道,“还剩两个,怎么不吃了。” 顾沅不动声色扫过他袖口沾着的白面,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淡淡道,“吃饱了。” “才吃七个而已。” 他拧着浓眉,她从前就吃的少,怎么出来一趟胃口好像更小了?何况她现在还怀着孩子。 也不敢像从前那般严厉强迫着她吃,他柔了嗓音,哄道,“沅沅,再吃两个。这一碗九个,吃了九个,才能团团圆圆,长长久久。” “团团圆圆,长长久久?” 顾沅神情冷淡的念了一遍,清凌凌的眼眸直视着他,“这是你所期盼的,不是我想的。” 刹那间,周遭变得格外寂静,下人们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裴元彻眸色沉了沉,嘴角也垂下,不现半分笑意。 顾沅只当没看见,缓缓起身,回了内室。 珠帘晃动,潋滟细碎的光芒摇曳。 碗里孤零零剩下两个浮元子,在冬日干燥的冷空气里,一点点变凉。 良久,李贵屈膝上前,低低道,“太子爷,这……要撤么?” 尾音未落,一个锐利的眼神就扫了过来。 李贵脖子一缩,心头懊悔的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赶忙埋头退至一旁。 倏然,裴元彻一把捏过那个碗,一勺一个,狠狠往嘴里塞去。 玫瑰芝麻馅,原该是很香甜的。他知道她喜欢甜食,馅里还特地加了蜜糖。 可不知为何,他嘴里这两个浮元子,又冰,又苦,像是嚼刀子。 将嘴里吃食咽下,裴元彻起身,掀帘,只见长榻下,顾沅正在作针黹。 明净的阳光透过檀木窗牖,懒懒柔柔的洒在她发鬓、脸颊、肩上,使得她整个人发着光般,温柔娴静的令人沉迷。 失神看了许久,他放下帘子,走了过去,“夜里有元宵灯会,孤带你出去转转?” 顾沅绣花的动作略一停顿,扬起雪白的脸,看向他,“你就不怕我又跑了?” 裴元彻压低眉眼,沉声道,“你就非得这般与孤说话?” 见他黑脸,顾沅反倒轻笑了一下,“装不下去了?我还以为你能做小伏低多久呢。也是,堂堂太子爷,难道一直为个女人低声下气?” “你明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孤不乐意听。” “那你也明知道,我不乐意待在你身边。”顾沅回道。 裴元彻脸色黑了又黑,胸口也因着情绪而剧烈起伏着,好几次他想甩袖而去,又想压住她,堵住她的嘴,再不让她说这些刺耳戳心的话,可念头刚冒出,前世种种就浮现在脑海唤回他的理智。 紧紧盯着她许久,他忽然蹲下身来。 顾沅下意识往里躲,他却按住她的膝盖,语气柔和,带着无奈,与认输的求饶,“是孤的错,是孤不好,你别动气。” 他半蹲在她跟前,从另一角度看,仿佛跪在她膝下。 顾沅拿绣棚推开他放在膝头的手,语调平静道,“不去灯会。” 如今她哪有心情逛灯会。 裴元彻顺着她的话道,“不去也好,外头人多,挤着你也不好,孤让他们多采买些花灯回来,咱在院子里看,清静。” 顿了顿,他又看向顾沅手中绣的东西,是顶粉色的丝绸小帽子,她正绣着宝相花。 “是给咱儿子绣的?粉色的,男孩子戴会不会太鲜艳了?” 他说完,就见顾沅停下动作,意味不明的盯着他。 他不明所以,莫名心虚,难道他又说错话了? 顾沅道,“你怎知这是儿子?” “上辈子,宣儿和延儿……” 顾沅打断他,“上辈子是,这辈子就一定是么?并不是所有错误都能弥补的。” 裴元彻沉默。 良久,他嗓音低哑道,“是,孤知道,孤对不起那孩子,可孤还是抱着侥幸,希望这个孩子会是宣儿,如果他愿意给孤再一次机会,孤一定会努力当个好父亲……” 他前世知道真相后,每一刻不在后悔,每一刻不在煎熬,生不如死。 顾沅见他满脸郁色,恹恹的将脸别去一旁,“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裴元彻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踟蹰许久,终究起身,放轻脚步离开了。 这日夜里,院内点满了各色花灯,亮如白昼,流光璀璨。 可惜,无人来赏。 顾沅早早的睡了,裴元彻不知所踪。 直到半夜,顾沅睡得迷迷糊糊,满身酒气的男人钻进被窝,抱紧了她。 他的脸贴着她的肚子,一遍又一遍哑声唤道,“父皇错了,错了……宣儿……原谅父皇……” 顾沅推他的动作一顿。 鼻子酸涩得厉害,许久,她重重阖上眼。 87、【87】 翌日清晨,天高云淡,鸟雀啾鸣。 裴元彻酒醉醒来,头疼欲裂,看着空荡荡的床帷,一瞬间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上辈子他每每发愁发苦,就习惯借酒消愁。 单手捂着额头,他掀开幔帐,嗓音沙哑的唤了两声沅沅。 帘外一片静,须臾,传来李贵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您醒了?是再歇会儿,还是现在洗漱?” 裴元彻眉头拧起,揉了揉昏胀的额,“进来。” 李贵应诺。 一行宫人鱼贯而入,井然有序的伺候他梳洗。 “殿下,醒酒汤。”李贵捧着红漆小圆盘上前。 “孤昨夜喝了多少?” “回殿下,您喝了两坛西楼春。” 裴元彻蹙眉,昨晚发生什么事,他记不大清了,一大早发现他竟然睡在顾沅的床上,又惊又有些不安。 “那孤怎么回来的,可有洗漱?” “这……奴才本想扶殿下你去洗漱,可殿下您一把推开奴才,直接就往太子妃的房里来了,奴才拦也拦不住。” 想到昨夜的场景,李贵还心有余悸,倒不是说太子不能喝醉,问题是他喝醉了,嘴里直念着什么萱儿萱儿的。 念就罢了,他还跑太子妃房里念?这萱儿又是哪家姑娘?太子妃听到了,心里能高兴么? 一想到太子妃今早神色憔悴,冷冰冰的从房里出来,李贵心里都忍不住叹气,太子爷这办的叫什么事呐! 裴元彻不知道李贵所想,见他一副垂头耷脑的蔫样儿,不由得想着,难道是自己满身酒气,惹得沅沅生气了? 接过醒酒汤慢慢的喝了一半,他问李贵,“昨晚孤回房后,你可听到什么动静?” 譬如,他有没有醉酒说错话,或者顾沅有没有骂他。 李贵细想了会,摇头,“没有,奴才没听到什么动静。” 裴元彻薄唇紧绷着,他总觉得顾沅没把他踹下床,而是容他在身边睡了一晚,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喝完醒酒汤后,李贵又送上两个水煮蛋,“这是太子妃交代的,她说用蛋揉眼睛,可消肿。” 说着,李贵悄悄觑了裴元彻一眼,果然有些红肿。 裴元彻微怔,没想到这竟然是顾沅交代的,惊诧之余,心底不免泛起一丝欢喜,她在关心他?是了,他的沅沅是那样温柔心善一人,不会跟他计较的。 …… 顾沅逛了一圈花园,折了几枝红梅,刚踏入院内,就见裴元彻柔着眉眼迎上来。 他一边替她取下红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一边道,“这样冷的天,怎么想着去外面逛了,仔细着风寒。” 顾沅懒懒掀起眼眸看他,见他一袭青灰色长袄,精神奕奕,丰神俊朗,于是慢悠悠道,“闻了一晚上酒气,出去透透气。” 裴元彻脸上笑意僵住,旋即,面带惭愧,“孤以后不喝了,就算喝,也离你远远的,不让你闻到半点味。” 顾沅默不作声,自顾自去插红梅花。 裴元彻也跟了过去,没话找话,“你让人给孤备的水煮蛋,孤用了,是挺消肿的。你这般有心,孤……” 顾沅打断他,“你别想太多。只是你眼睛红肿的从我房里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有损我的名声。” 说罢,又垂头,旁若无人的做自己的事。 见她不愿理他,裴元彻也习以为常,消磨些功夫后,便出门去找谢纶。 一日无事。 第二日,长长的队伍在国公府门口候着,一同随行的还有谢纶和陇西十万精兵。 看到那装备粮草齐全的军队,顾沅下意识皱眉,心头隐约有些不安。 小春和小冬也吓得腿软,扶着顾沅上车,小声道,“主子,这些兵都是护送您与太子回长安的么?这也太多了吧?” 顾沅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不清楚。你俩也别多问。” 小春小冬立马乖乖噤声。 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里,布置的很是奢华舒适,窗牖里装着银条纱帐子,外头是厚厚的桐木板和一层毡帘,挡风又保暖。马车地上铺着厚而柔软的毛绒地毯,座位上也铺着厚厚的软垫,软枕、毯子、汤婆子、香炉、香茶、牛乳、酸杏果脯、肉脯等,一应俱全。 坐在马车里,宛若坐进一个毛绒绒、暖烘烘的小世界,丝毫不会觉得冷。 顾沅捧着汤婆子坐着,没多久,裴元彻掀帘进来。 他浑身还带着冷气,没立刻靠近她,而是在门边坐了会儿,想等冷气散去。 他抬眼朝顾沅看去,不料顾沅也睁着一双清凌凌的黑眸直直的盯着他。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也不知是她怕冷,亦或是她那两个丫鬟觉着她会冷,所以给她穿了许多。 她梳着个矮髻,单单用一根赤金如意钗固定着,一件豆绿色竹叶暗云纹长袄宽松且厚,领口、袖口还镶了一圈白色兔毛,越发衬的她眉眼如画,肌肤如雪,鲜嫩的掐得出水般,若不是肚子微隆,压根看不出是怀了孕的小妇人,反倒更像未出阁的小姑娘。 裴元彻看她这水灵娇柔的小模样,只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好好轻亲昵,眸色深了深,身上一下子就热了。 顾沅再熟悉不过他这眼神,白皙的脸颊因着羞恼而染上绯红,这男人,实在无耻至极,这□□的,他怎么又起那心思? 袖中笼着汤婆子的手微微收紧,她抿唇,冷下眉眼,“你跑我车上作甚?” 这冰冷的语气,宛若一捧冰雪,毫不留情将裴元彻心头那点火浇灭。 他轻咳一声,直起身子道,“你一个人无趣,孤来陪陪你。” “不必。” “陪你和孩子是孤该做的,你别客气。” 说着,他往她那边稍挪了挪。 这副无赖的样子,简直把顾沅气笑了,谁跟他客气了? 她也懒得再说,这些日子她已经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句无耻,多少句厚脸皮,他全当没听见般,不痛不痒的,她再说也是白说。 不多时,马车缓缓动了。 顾沅沉默着,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出了巷,热闹的大街出现在眼前,沿街的商户铺子,小摊小贩,招展的酒旗牌楼,叫卖的声声吆喝,蒸饼出笼时的朦胧雾气…… 鲜活又熟悉的景象,宛若一幅画卷,徐徐展开。 顾沅默默看着,侧颜恬静,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 裴元彻凝视着她,眸色暗沉,扣住桌边的手不禁收紧。 但凡她有些情绪,他心里还好过些。偏生这副冷淡的样子,最让他不安,一颗心仿佛悬在空中,飘飘荡荡,寻不到定处。 他忍不住上前,一把将车帘拉下,又在顾沅的惊愕目光中,将她搂在了怀中。 顾沅怔住,后脑勺被男人宽厚的掌心按着,她整个人闷在他淡淡沉水香味道的怀中,他的胸膛很硬,又很暖,心脏跳的又快又有力,咚咚咚的震着她的耳膜。 头顶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别看了。” 顾沅回过神来,本想说“看看都不行么”,又听他道,“等以后,孤再带你回来,嗯?” 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让步的话,尽管这让步,也没让多少。 顾沅挣扎了两下,无奈他两条胳膊太有力,她叹口气,“你先放开我。” 裴元彻哪舍得撒手,好不容易又抱住她了,纵然刚才一时情绪,但这会儿回过味来,更不舍得放开了。 她就是他的心之所向,灵魂安定处。 抱着她温软馨香的身子,他那颗心就定下来了。 “你要闷死我么!” 这声音含着怒意,咬牙切齿的。 裴元彻手臂微僵,忙放松了些,见怀中顾沅那张红扑扑的脸,低低解释道,“孤不是故意的。” 她的发有些乱了,一缕落在额前,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因着怀孕似是变得圆了些,这般仰着小脸看他,索吻般。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清隽俊朗的脸庞一点点往下俯去。 像沙漠里行走的旅人渴望绿洲般,他渴望着她。 在他即将靠过来时,顾沅毫不犹豫的抬起手,“啪”的捂住他的嘴。 “你别得寸进尺!” 她蹙着眉,推开他。 男人却一把扣住她的两只手,深色黑眸灼灼有辉光,浓郁的情-欲宛若滚滚黑云翻涌着,又似一只张着深渊巨口的野兽,下一刻便将她拆吃入腹,狠狠撕碎般。 见状,顾沅心头一颤,是不是自己刚才那动作激怒了他? 大概是这些日子裴元彻太过逆来顺受,她一时竟忘了眼前这人并不是善类,他若真狠起来,哪里容得她放肆? “你……别碰我。”她嗓音发着颤,长长的睫毛也颤抖着。 裴元彻眯起黑眸,紧紧看着她。 刚才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不顾一切的去掠夺,遵循着他的本性去占有。 但看到她眼底泛起的潋滟水光,他还是克制住了,他不能吓到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僵持片刻,他倏然朝她倾去。 顾沅小脸白了又白,以为他要吻她,眸中闪过一抹恨色与失望。 没想到那吻并没落下,温热的唇瓣只略略擦过她的脸颊,而后停在她的耳畔。 “孤不碰你,你别怕。” 灼热湿润的气息划过她的肌肤,她脑子一瞬空白,想不起做反应,只保持着这姿势继续听他说,“孤刚才只是想亲亲你。你不知道这几个月,孤有多想你,心里想你,身体也想你。一想到你,孤就燥的不行,克制不住的想抱你,亲你,想与你融-为一体,想与你做尽这世上欢愉之事……” “你别说了。” 顾沅面红耳赤的将脸扭向一旁,她压根不想知道这些事。 裴元彻高挺的鼻梁蹭着她的肌肤,“孤说的是心里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直了身子,黑眸一片清明的看向顾沅,替她将发撩到耳后,认真道,“你不愿,孤不会强迫你。孤会尽量克制住,直到你……愿意接受孤。” 他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 顾沅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嘴唇微微动了动,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若是没有前尘往事,若是她的记忆没恢复,或许她与他,真能成为甜蜜幸福的一对。 可是,一想到前世他那些恶劣强横的手段,想到他带来的那些屈辱与痛苦,她几乎是本能的抗拒,他爱人的方式太过窒息,或者说,他压根不懂什么是爱。 她就像他养的金丝雀,他想要了,就抢来,关在金碧辉煌的笼子里,供他欣赏取乐。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那真是爱么?有这样的爱么? 接受他? 她能做到吗? 一时间,顾沅心乱如麻。 88、【88】 纵然马车里已经极尽舒适所能,可半日坐下来,顾沅依旧腰酸背痛。 等午间队伍稍作休整,再上马车时,裴元彻不由分说将她拉到怀中,手臂压住她要挣扎的动作,不容置喙道,“坐不舒服的话,就躺着。你将孤当个靠垫便是。” 顾沅仰头看他,角度是倒着的,不过这般看他,依旧是俊朗的,他性子差,却生了一张好看的脸,面部棱角分明,线条又清晰深邃。 她刹那失神,又听他说,“你哪儿不舒服就与孤说,别因着与孤赌气,什么事都自个儿撑着,到头来还是你吃亏。尤其是你现在怀着孩子……” 他的视线在她腹部停留一瞬,语气愈发温和,“孩子是我们俩的,不该你一人辛苦。你有什么事,便指使孤去做。” 顾沅静静看了他两眼,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这话还算中听。 况且,这般靠躺着的确比刚才靠坐着要舒服不少。 想了想,她对他道,“我只是将你当靠垫,你别多想。” 裴元彻低低“嗯”了一声,像是为了让她相信他的友善,他扯了个笑,笑得极其不自然。 顾沅嘴角微抽,翻个身,侧躺着不去看他。 裴元彻也不吵她,安安心心履行一个靠垫的职责,一动不动。 等怀中人呼吸均匀平稳,他凝神看了半晌,旋即拿起一本医书看了起来。 这医书是他托谢纶找来的,专讲妇人有孕及小儿疑难杂症的。 一页一页的翻看着,看到后来,他眉头紧拧着,再看顾沅时,眉间心上是藏不住的心疼。 原来妇人有孕竟这般辛苦。 往日常听人说怀胎不易,如今看了这医书上所列种种,方知竟有这么多忌讳和难处。 顾沅不知为何睡一觉醒来,裴元彻的态度变得愈发谨顺,每每看向她的肚子时,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色。 这男人又怎么了? 她疑惑着,好几次想问,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到底没问。 他要忧郁,就随着他去。 暮色四合时,马车到了驿站。 站在二楼的窗户往外望,远方的天与山连成一线,灰蒙蒙一片,有几只晚归的鸟儿飞过天穹,留下几枚小小的黑色的剪影。 十万大军在驿站外安营扎寨,一簇簇篝火燃起,给荒芜的郊外夜晚添上不少亮色。 顾沅正望着这夜色出神,沐浴过后的裴元彻缓步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雪白暗纹寝衣,一头墨发单单用一根绣团龙纹的玄色发带系着,走得近了,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澡豆香。 骨节分明的手扣上窗牖,他回身,垂眸看她,“这边风大。” 顾沅抬头看他,精致的眉眼在暖黄烛光下越发动人,她目光平静,“你借兵打算做什么?” 裴元彻挑眉,唇边扬起一抹笑,“孤还以为你不会问。” 见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等他回答,他黑眸微闪,笑意变冷,“军队,不就是打仗的么。” 顾沅蹙眉,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错愕的看向他。 裴元彻想抬手去遮她的眼,手指动了动,到底没伸手,只沉声道,“你放心,你想护着的人,孤都会安排好。” 顾沅心头微松。 沉默半晌,她轻轻道,“多谢你。” 裴元彻一怔,目光灼灼,语气带着些惊诧的欢喜,“孤原以为你会觉得孤心狠手辣……” “你本来就是。” 顾沅抬步往里走,低声道,“我也是重活一世的,虽然长居后宫,但不代表我不清楚前朝那些事。古往今来,能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有几个双手是干净的?又有几个是良善之辈?你不心狠手辣,别人就会对你心狠手辣。” 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真的很反感皇家。 “一次性解决了也好,省得之后再多烦忧。” 说完这话,顾沅便推门离开,去隔间洗漱了。 等她再回来,裴元彻已经将被窝暖好。 这个时候,顾沅觉得他还是有点作用的。 幔帐落下,床帷间一片漆黑。 裴元彻暖烘烘的身子靠得她很近,又不敢真碰到她,起码在她醒着的时,他不敢。 或许是白日在车里睡了许久,这会儿躺在床上,她一时间也没什么困意。 她知道裴元彻也没睡,尽管他尽量放缓放轻呼吸声,但她还是听得出来。 没多久,耳畔响起男人的声音,“睡不着了?” 顾沅闭着眼,没应他。 男人道,“沅沅,你就不想知道前世的事么?在你走了之后。” 说到这个,顾沅眼皮动了动,被子里的手轻轻捏住衣摆。 说不好奇是假的,只是她不想与裴元彻主动搭话,便一直没问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害怕。 她有些害怕在她服毒之后,很多事情会变得糟糕,而且……是因她而起的糟糕。 上辈子她状态太差,到最后服毒那一刻,也顾不上思考太多,只想着随着宣儿而去,离开那个充斥着谎言、争斗与压迫的笼子,寻找她的解脱。 重活一世,再回头去想,她只觉得后怕,她就那么不管不顾的走了,那她的亲人朋友该怎么办,她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迟疑片刻,她轻声道,“我问你,你会如实告诉我么?” 短暂的几个呼吸过去,身旁人道,“会。” 顾沅便问出了她的第一个问题,“延儿他……他怎样了?” 她离开时,她的二儿子裴延,才将将五岁。 她的两个儿子,宣儿长得很像她,漂亮的像个小姑娘。延儿也生得极好,像她,但也像了裴元彻几分,所以裴元彻格外宠爱延儿,每每看到延儿那张既像她又像他的脸,他眼中满是欢喜与爱意。 爱屋及乌,她虽不在了,但裴元彻应当会好好待延儿吧? 听到她的问题,裴元彻沉默了许久。 久到顾沅觉得他是否睡着了,他才道,“孤不是个好父亲。” 顾沅一听这话,心就揪了起来,转过身,朝向裴元彻那边,沉声道,“他怎么了?你没有好好照顾他?” 裴元彻心里微微一痛,躺不住了,索性坐起身来。 淡淡的光穿过轻纱幔帐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嗓音低沉,“你服毒后,孤一蹶不振,几欲寻死……” 他永远忘不了那日,他抱着她,在皇宫的走廊里发疯般跑着。 跑到太医院,御医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没人能救活她。 她的身体在他的怀中一点点变冷,他不相信,让人生炉子,她一定是太冷了。 他摸着她的脸,喊她的名字,抓着她的手,让她打他,歇斯底里的求她回来。 他宁愿他死,也不愿被她这样抛下。 这一生,他从未那样绝望过。 他罢朝多日,抱着她的尸体不肯撒手,小太子在门外哭着喊父皇母后,稚嫩的嗓子哭得沙哑。 天气热,尸首留不住太久,他又舍不得放开,后来还是顾渠冲上前来,刺了他一匕首,又骂他,“我妹妹活着的时候你糟蹋她,她死了你还不让她安生,你既这般舍不得她,倒不如我送你一程,你去陪她!” 那一匕首他没躲,生生受了。 “想死,没死成。大概孤命硬,阎王爷也嫌弃,不收。” 裴元彻低低自嘲着,顾沅心底却泛起惊涛骇浪,哥哥竟然刺伤了裴元彻?! “那我兄长,你把他如何了?” 见她第一反应是关心顾渠,裴元彻只觉得胸口一阵痛意袭来,酸酸涨涨,苦涩难耐。 是,他如何能与顾渠相比。 顾渠是她敬重敬爱的兄长,他算什么,一个自作多情的无耻之徒罢了。 强压住心口的酸涩,裴元彻扯了下嘴角,自嘲道,“孤没把他怎样。不管你信不信,孤那时还挺感激他的,毕竟那会儿……孤是真不愿意活了,想随你一道去的。” 顾沅抿唇,也坐起身来,侧眸盯着他,“然后呢?” 裴元彻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了起来。 之后,他按照最高葬仪,将顾沅葬入了皇陵,可他迟迟无法接受她离世的事实。 也是从那时起,他染上借酒消愁的习惯,喝醉了,他能在梦里见到顾沅,虽然梦里的她,依旧冷漠,但能见着她,他就高兴。 那段日子,他整日都在凤仪宫,枕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子,抱着她穿过的衣袍,对她的牌位喃喃自语,就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直到那个冬日,延儿掉入了水里……” 说到这,裴元彻捏紧了拳头,没有躲避顾沅震惊痛心的目光,哑声道,“是孤的错,是孤太消沉,只顾着痛苦,疏忽了延儿,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顾沅急急地问,“他怎么样了?可有大碍?是谁害的他?” 裴元彻道,“幸亏延儿福大命大,性命无碍。” 说到这里,他挤出一抹哀哀的笑,“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宣儿是,延儿也是,他是个极聪慧的孩子,是个很懂得生存之道的孩子。落水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聪明得连孤也瞒了。这事孤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你兄长派了暗卫保护他,还应他的要求,给他制了一种奇药,只要吃了那药,他便一直看起来病恹恹的。沅沅,你看着孩子多狡猾,多能瞒,一瞒就是十六年,孤也替他担心了十六年……” 他嘴边笑容越发凄凉,满目自嘲,“说来说去,都怪孤,是孤没有好好保护好他。他落水后,也不信任孤了,他肯定是想着,母后不要他,父皇也不要他,他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 那一回,景阳闻讯,从陇西快马加鞭的赶来。 看着小太子惨白的小脸,做了母亲的景阳气得拿砚台砸她的皇兄,“你看看你为了个女人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别忘了,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你要当痴情种?你看看你当痴情种的后果,就是连你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延儿是你和顾沅在这世上最亲的牵绊了,是不是等到他也被人害了,你才能清醒?” 景阳抱着小太子,看着他病猫儿似的,心疼得流眼泪,“延儿别怕,你父皇不管你,你随姑母去陇西,姑母护着你,绝不让你在这皇宫里遭人磋磨!” 小太子摇摇头,气息虚弱的看着自家父皇,轻轻唤了声“父皇”。 裴元彻看着那张像极了顾沅的小脸,如当头一棒将浑浑噩噩的思绪敲开,恍然回过神来。 是啊,这是他和顾沅唯一的孩子,是顾沅留给他最珍贵的宝贝。 “孤当时想着,若是孤不能好好护住延儿,便是死了,也不敢去阴司见你,孤就振作起来,心想着得顺顺利利将延儿送上皇位。” 裴元彻愧疚难当的看向顾沅,“沅沅,对不住。” 顾沅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黑暗中,泪水无声滚落,她闷闷道,“这话不该对我说,我自己也对不住那孩子。你好歹还陪他长大了,我……我比你还糟。” 裴元彻听出她哭,心头刺痛,拿袖子替她擦泪,一边哄道,“你别哭,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延儿是个有福的。除了那回落水,之后他一直平平安安的长大,还遇到一个两心相悦的女子,就是你好姐妹张韫素的女儿,孤按照你的心愿,让他们成了亲。俩孩子很好,恩爱极了,延儿很爱她,她对咱儿子也很好。后来他们还生了一对龙凤胎,长得漂亮极了,又很机灵……” 他尽量挑着后头的趣事与顾沅说,听到二儿子苦尽甘来,过得幸福美满,顾沅的泪水也渐渐止住了。 89、【89】 不知不觉中,夜深了。 顾沅悄悄掩唇打了个呵欠,虽然有些困了,她却不想睡,还想再听裴元彻说二儿子事。 裴元彻见她明明困得不行还强睁着一双乌黑眸,好笑又心疼,温声道,“睡吧,本就坐了一天的车,明日还得早起赶路。” 顾沅意犹未尽,他按住她的肩膀,哄道,“明日孤再与你继续讲?” 顾沅想想也是,便躺下身去歇息。 这回她是真累了,一阖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裴元彻替她掖好被角,听着她均匀平稳呼吸,大脑却十分清醒。 与顾沅说起前世事,令他又回忆起那些往事。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跳出其中,再回头去看,他方才意识到上辈子他做错了多少事…… 这一夜,裴元彻睁眼到天明。 翌日清晨,顾沅看着他眼下淡淡乌青,抿了抿唇,不冷不淡的说,“驿站床本就小,你还非得跟我挤一张。” “你夜里腿若是抽筋了,孤也能及时帮你揉一揉。”裴元彻朝她笑笑,又舀了一碗红豆粥给她,“早起吃些暖和,养胃。” 顾沅见他态度温和,也不多说,接过红豆粥慢慢吃了。 辰正时分,队伍继续前行。 马车上,顾沅继续说起昨夜话题。 “你还未与我说,是谁害得延儿落水?你可有查出凶手?” 明净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不似昨夜有黑暗遮蔽,在这明亮环境,俩人都能看清彼此神情。 看到裴元彻骤然沉下脸色,顾沅皱起眉头,急道,“难道没查出来?” 裴元彻嘴角紧绷着,须臾,沉声开口,“你可还记得周明缈?” 顾沅微怔,长昭十八年,她嫁入东宫为太子妃,不久后按照皇家规矩,崔皇后又给太子选了两位良娣和一位良娣,周明缈便是两位良娣之一。 她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两张脸,一张是这一世周明缈躲在崔敏敏身后那张低调乖巧的脸,一张是上辈子周明缈跑到她面前哭哭啼啼,告知她是裴元彻暗中指使宫人害了宣儿。 那个女人,好像总是一副乖乖巧巧,柔弱无害的样子。 “当然记得。”顾沅平静看向裴元彻,“当日你要给她灌打胎药,还是我拦下来的。” 她看到裴元彻僵硬表情,很快意识到什么,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手指也捏紧,冷声道,“是周明缈?是她害得延儿落水?” 裴元彻压低眉眼,眸中泛着冷戾,重重点了下头,“是。” 顾沅震了一瞬,旋即乌黑眼眸中迸出强烈怒火,浑身气得直发抖。 “她怎么敢!” 她咬牙,一颗心如坠冰窖般,胸口也因着极大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恨恨道,“我真是眼瞎了!” 那周明缈入宫来,一直乖顺低调,谨小慎微,每每给她请安时,也都谨遵宫妃本分,简直是滴水不漏,瞧不出半点不妥。 没想到那样一张无辜柔弱的外皮下,竟是那样阴毒丑陋一颗心! “我真是蠢,我怎么就没看出端倪来?”顾沅失神呢喃着。 裴元彻怕她气坏身子,忙倒了杯温水给她,安抚着,“沅沅,你消消气,是那女人心机太深,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 况且若论蠢,他似乎更蠢,上辈子竟被周明缈那个女人蒙骗了那么久,还立了那女人为继后。 一想到这事,他脸都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照脸狠狠抽了好几鞭。 顾沅深呼吸了几个回合,无意瞥见裴元彻那阴晴不定脸色,觉得有些不对劲,柳眉微蹙,“你怎么这副表情?” 冷不丁被点名,裴元彻提着茶壶手一抖,溅出一些热水来。 顾沅极少见他这般不淡定模样,直觉告诉她,这男人肯定有事瞒她。 她没有立刻追问,只不错眼的盯着裴元彻,看他将案几上水擦干,又看他将茶壶归位。 在她平静注视下,裴元彻缓缓抬起眸,似有些难言启齿,过了好一会儿,他薄唇微动,闷声道,“上辈子孤犯了蠢。直到后来她意图造反,孤才得知当日是她将延儿推下水的。” 顾沅面露惊诧,裴元彻神色僵硬,“是孤无能。” 顾沅想骂他,同时又想骂自己,她怎么就没早点看出周明缈本性,不然她怎会留着这等祸害。 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皇后,她都失职一塌糊涂。 顾沅抬手捏了捏胀痛眉心,裴元彻伸手想替她按摩,被她用手挡开了,只低低道,“造反又是怎么回事?她竟还有造反本事?” 裴元彻默了一瞬,沉声道,“这事怪孤,孤立她为继后,她膝下又有皇子,便助长了她的野心。” 说到这,车厢内气压骤然变低,他英俊脸庞上满是暴戾,嗓音冰冷,“她算什么东西,她生得又算什么东西,怎敢与延儿相比?储君之位,他们也配。” 他本想着周氏儿子留着,给延儿当块磨刀石也行,不然延儿毫无压力登上那皇位,没有锐气,成了个软弱中庸的皇帝,日后若遇到什么大事,岂不是任人拿捏? 不曾想周氏母子竟那般不知死活。 “立继后?” 顾沅抬起头,清澈黑眸直勾勾盯着裴元彻,瓷白小脸上看不出情绪,语气却难掩讥诮,“看来她挺讨你欢心。” 裴元彻眉毛猛抽两下,身子往她那边倾去,声线有些发紧,“孤不是因着喜欢她才立她的,沅沅,你别生气,在孤心里,你才是孤发妻,唯一皇后。” 顾沅身子往后躲了躲,脸上神色并未改变,淡淡道,“我没什么好生气,一个皇后没了,再立一个皇后,这事很正常。你那样年轻,后宫那些妃嫔和琐事,总是要有人管。” 她越是这般不在乎,裴元彻越是难受。 他宁愿她生气骂他打他,而不是这般……毫不放在心上。 手指紧扣住杯盏,他迎着她的目光,声音发哑,“立她为后,是孤犯蠢。” 顾沅眸光闪了闪,她本想着她该扭过脸,冷冷淡淡的说一句不在乎、无所谓,可是也不知怎么,她一动不动,潜意识里想听他解释。 其实,还是有些在乎吧。她自嘲。 裴元彻见她没避开他视线,有片刻欢喜,在触及她淡漠眉眼时,又像是兜头挨了一记凉水。斟酌片刻,他慢声道,“她救了孤一命。” 上辈子顾沅死后,他也再无立后的打算,后位一直空悬着。 又过了五年,罗刹国使者送来两头白虎,他带着妃嫔皇子们去百兽园观赏猛虎搏斗。不曾想观兽时,一只老虎破栏而出,朝着他扑了过来。当时场面乱作一团,在那千钧一发之刻,周明缈冲上来,替他挡下猛虎一爪子。 他感念她舍身救命之恩,本想封她为贵妃,朝臣们却一再上书,觉得其贤德足以为后。 周明缈也在病床上恳求,想要与他同葬,潜台词也是想当皇后。 他那会儿看着她奄奄一息快死的样子,一时心软,便道,只要她能活着,就册她为后。 后来,她活了。 其实他说完那话便后悔了,在他心里他皇后只有顾沅一个。 但话都说出去了,他个皇帝,也不能出尔反尔,只得守诺。 他封她为继后,掌管后宫之事。 他没让她搬去历任皇后的居住之所凤仪宫,而是让她搬去了甘露宫。 为着皇后之位,他越看周明缈越膈应,觉得她挟恩求报,也责怪自己没守住这皇后之位。 两厢不冷不淡的过了十几年,直到周明缈母子意图谋取太子之位,并自曝当年是她暗中挑拨离间,间接导致了顾沅自杀,他才意识到从前他是多么眼瞎,竟留了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毒妇在身旁。 这样的蠢事要亲口说出来,而且是当着顾沅面说出来,对于一向自傲的裴元彻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手背青筋鼓起,他艰涩道,“孤很后悔。” 车厢里静了许久,只听得马车辚辚朝前行进声响,还有军队整齐脚步声。 “如此说来,她倒比我更有资格坐那个后位。” 良久,轻软嗓音在车厢里响起。 裴元彻抬眼,狭长的凤眸看向面容沉静顾沅。 顾沅搂紧怀中的汤婆子,认真看向他,扯了下嘴角,“我刚设想了一下,若那猛虎扑向你时,我也在场,我会不会像周明缈一样冲上去替你挡呢?” 她话音停住,裴元彻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屏住。 随后,她笑了笑,轻声道,“我应当不会。” 说这话时,她的眸光是那样的清澈,宛若雪山顶上融化泉,纯净中带着冷漠,又像是一把刀,直直的扎进裴元彻的心。 他看着她,良久,露出个无奈笑来,“孤知道。” 他早就猜到她回答,可刚才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期待。 裴元彻看着她,神色郑重道,“沅沅,虽然孤一直想要你心,但孤希望你记住,在你心里你自己是最重要。若真遇到危险,你尽管抛下孤去逃命,任何时候你命都该排在孤前头。” 他实在无法忍受她再一次死在他前头,光是想想,心就痛得厉害。 对视片刻,顾沅缓缓垂下眼睫,好半晌,才低低道,“这是自然。我不爱你,你知道,我一直都不爱你……” 裴元彻眼眸越发黯淡,呼吸急促而沉重,嗓音哑得厉害,“别说了。”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可他不死心,知道她是一块冰,他还是想着去焐热她。 他总想着,万一呢,万一哪天她就被他打动,回心转意,爱上他了呢? 为着这个万一,他与她不死不休纠缠着。 顾沅不紧不慢的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茶水,眼角余光瞥见他沉郁脸色,淡声道,“你也不必这么难受,我不爱你,自有其他女人爱你。譬如周明缈,她心机再深,手段再毒,但她也许是真爱过你。还有吴良娣和林良媛,她们俩也是爱慕你,我看得出来。” 不可否认,裴元彻在男人堆里条件是极为突出的。 他有一张好脸,玉质金相,那双凤眸生风流,若真想勾女人,一个眼色便能哄骗小姑娘。 他身形魁梧,颀长高大,骑射武功、琴棋诗画,一应出众。 又是皇后嫡子,未来储君,虽然性格冷僻乖戾了些,但这样尊贵的身份,想嫁给他女人趋之若鹜,数不胜数。 顾沅曾经也想过,若裴元彻没有对她使出那些卑劣的掠夺手段,而是堂堂正正、和和气气娶她为妻,或许他们也能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又或许,她也会对他生出几分真心…… 上辈子,吴良娣和林良媛每回提到裴元彻,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少女娇羞。更别提每次见着他,羞羞答答眼神黏在他身上,明明害怕他,又忍不住去喜欢他,靠近他。 她们看向裴元彻的眼神,仿佛他就是她们的天,他们的神,崇拜又敬仰。 顾沅那时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裴元彻这人实在病不轻,放着爱他不要,非得跑她宫中受冷脸。 思绪回转,顾沅问裴元彻,“后来呢,后来周明缈怎样了?” “死了。她的儿子、女儿,在那场宫变中,都死了。” 裴元彻扯了下唇角,无声的笑笑,“孤本想杀她,延儿拦着孤,说孤没资格,他要亲自报仇,便由着他杀了。” 他们的延儿是个极出色的皇家子弟,比他预期中的还要优秀。 皇位交给他,简直再合适不过。 顾沅想了想,颔首应道,“延儿说得对,你是没什么资格杀她。” 裴元彻默不作声。 忽的,顾沅想起一事来,问他,“那现在,周明缈是死是活?” 裴元彻语气冰冷道,“死了。” 顾沅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垂眸盯着杯盏中浮着茶叶,良久,低低“嗯”了一声。 之后,马车里便一直保持沉默。 午间队伍停下休整,裴元彻去队伍前头找谢纶,顾沅则是坐在车里慢吞吞吃糕点。 休整结束,他又上了车,还拿着一包核桃。 “御医说过,有孕妇人多吃核桃,对身体好。” 他常年练武锻炼,手劲大,哐哐哐砸着核桃,一砸碎一个。 顾沅靠在柔软的锦缎靠枕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经过上午交谈,两人之间反倒越发心平气和起来。 或许是,彼此都意识到他们的愚蠢、失职与不足。 问完延儿的事,顾沅又问顾家,“我走后,我父母一定伤心坏了吧。他们……他们怎么样?你昨日说我兄长刺伤了你,你真就没追究?” 裴元彻砸核桃动作一僵,好一会儿,才看向她,“孤知道你极重视你家人,孤是不想追究的。但是——” 顾沅心底“咯噔”一下,自然而然顺着他“但是”去想,嘴角弧度渐渐下沉,显然也意识到了之后的事。 “孤本想压下此事,但这事还是传了出去,御史台的谏官们跪在太极宫,请孤治罪于顾家,孤那时重伤卧床,浑浑噩噩。在这期间,你父亲留下遗书,自责教子不严,以死谢罪。” 顾沅浑身一震,眼眶中渐渐聚起泪水来。 裴元彻见了,给她递帕子,想说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沅掐紧了手指,强行忍着情绪,仰着脸想将泪水逼回去,哽噎道,“之后呢。” 裴元彻敛眉,呼吸粗重道,“为正朝纲,平息朝臣情绪,孤将顾家贬谪至西北凉州。十六年后,要给延儿即位铺路,孤方才将顾家召回长安。” 他打量着顾沅神色,鼻音略重,舌根发苦,“你别怪孤……” 顾沅吸了吸鼻子,露出一抹苦笑来,“怪我,我原该想到哥哥性格冲动,只是没想到他竟……竟这般冲动。” 她怪裴元彻么,自然也是有怨怼的。 可她也很清楚,这般责罚已经算是很轻了,若换做旁人敢做出弑君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早就株连九族了,裴元彻到底还是顾念她几分。 见她伤心哀戚,裴元彻道,“孤与你说说你兄嫂孩子?说些高兴的。” 顾沅打断他,温软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累,“我今天不想听了,胸口有点闷,想睡一会儿。” 裴元彻薄唇轻抿,打量着她娇媚脸庞,他抬手,修长的手指轻拂着她微蹙眉心,抚平后,才温声道,“好。” 他朝她靠过去,自觉发挥靠垫的职责。 顾沅平静靠在他怀中,眼睛一闭,像是真累了,再没说话。 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的前进着,从白日到黑夜,又从夜晚到朝阳,浩浩荡荡的奔向长安…… 回长安一路上,顾沅问了裴元彻许多前世事。 小太子与太子妃、顾家、张韫素、卢娇月、景阳的,还有些闲杂琐事,裴元彻都一一作答。 一路上有话题可聊,同坐一辆马车好似不再尴尬,彼此相处气氛也变得和谐起来。 见太子爷与太子妃之间客客气气,再没之前那剑拔弩张冷硬气势,李贵等奴才只当他们是重归于好,心头都高兴极了。 这样的表面和谐持续了一路,裴元彻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 在到达长安城的前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顾沅,“你连兴化坊酸枣凉糕都问了,为何都不问问孤事?” 在她心中,他就连一块糕点都不如么? 90、【90】 听到裴元彻略带哀怨的话,顾沅添香的动作微不可察的停顿一瞬,随后她将那百合香饼放进驿站的九孔錾金铜香炉里,确定点燃后,缓缓合上炉盖,又慢悠悠的抬起眼,看向站立在身旁的高大男人。 她莹润的眸子一片清澈,“问你什么?” 裴元彻噎住。 她的眼眸干净的像一块镜子,清凌凌倒映出他的身影来,仿佛能照出他心底所思所想。 顾沅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语,心里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便抬步朝窗边走去,拿出绣了一半的小帽子继续绣。 驿站灯光下,她一针一线的绣着,沉浸在她安静的小世界里。 裴元彻静静看了半晌,倏然,大步走上前,按住她的绣品,垂眸看向她,压低声音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孤么。” 顾沅也不知道他又是发的哪门子疯,但想到这一路上好不容易达成了一个较为舒适的相处平衡点,她也不想与他继续闹,毕竟要真论起来发疯,她比不过他,也斗不过他。 心疼的看了一眼落错针的小帽子,她叹了口气,对裴元彻道,“你坐下说。” 裴元彻放开手,沉着脸在她对面坐下。 顾沅平静看他,“你有什么想说的,你说,我听。” 男人深邃的面部轮廓在昏昏烛影下明明灭灭,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 她这般问,他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顾沅见他还是不说,有些无奈,想了想,开口打破沉默,“问你政务,我也不太懂……你既然想要我问,唔,那我问问你,吴良娣和林良媛怎么样了?到底是一道入东宫的旧人,我印象里她俩还是挺乖顺的,后头应该没闹什么幺蛾子吧?” 吴良娣是个圆脸姑娘,胆子小,擅画兰花图。林良娣身段修长,性情温柔,长着一双水灵的杏眼,弹得一手好琴。 裴元彻漠然道,“吴氏封了淑妃,林氏封了德妃,孤薨的时候,她们还活着。” 顾沅颔首,“嗯,她俩入宫多年,这位份也妥当。她们可有子嗣?若有子嗣,她们也能随孩子一起出宫生活。不过没有也没关系,按延儿的性子,应当也会善待她们这些太妃。” 她这般大度,裴元彻心头很不是滋味,闷声道,“吴氏膝下有个皇子,林氏生的是公主。” 顾沅若有所思点点头,笑容轻浅,“公主挺好的。” 她怀延儿的时候,一心想要个贴心的女儿,裴元彻却一心盼着是个皇子,好立为太子,宣告天下。 后来生下延儿,果然如他的愿是个男孩,为此她气闷了好一阵。 顾沅朝裴元彻笑了笑,“儿女成双,你上辈子过得挺好的。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要问你的……哦对,你立了继后,她可有替你张罗选秀?应当是有的吧,不然你后宫就那么几个旧妃,实在不像样。” 裴元彻下颌线条紧绷着,双手紧握,在她注视的目光下他无地自容。 顾沅眸光微闪,唇边依旧挂着笑,语气淡然的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你跟你父皇一样,纳了几十上百个?” “选了一次,进了两个新人,之后便没了。” 裴元彻说得很艰难,顾沅却觉得诧异,深深看他一眼,姣美的面容上难辨情绪,“才两个。倒是比我预想中要少许多。” 这话落入裴元彻的耳中,只觉得万分刺耳,心下也愈发沉重 一开始挑起这话题时,他觉得他在这方面表现得还挺不错的,并不算纵情声色,当了二十六年的皇帝,统共也就收用了五个妃嫔,其中三个还是太子时期的旧人,去后宫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 可真正等顾沅问起来,他莫名心虚起来,脑中也总是想起上辈子二儿子与他说过的话 上辈子,延儿与太子妃成婚一年多,却迟迟未曾传来喜讯。 他本想替延儿选些良媛良娣充实东宫,延儿却拒绝了,私下里还来紫宸殿与他说,“父皇以后莫要再提此事,尤其不要再当着太子妃的面提,儿臣不想看她难过。” 他有些不大高兴,问道,“那陶氏就这般善妒,连几个妾侍都容不下?你就是太宠着她了,堂堂一朝太子后院就一个女人,这像什么话。” 延儿答道,“父皇,这不是善妒的事,而是儿臣与她两情相悦,打心眼里爱她、敬她,觉着此生有她一人足矣。爱是有独占性的,既然儿臣想独占她全部的爱,同等的,儿臣也要给她全部的身心。” “男人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没见哪家男人纳了妾侍,就与自家正房夫人离心了。妻是妻,妾是妾,只要你不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便无可指摘。” “父皇,感情里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儿臣问您,若母后想寻男宠作乐,您可能容忍?” 延儿问这个问题时,他的脸当时就沉了,“绝无可能。” “那父皇纳妃,可曾想过母后的感受?您不能容忍,为何母后就能容忍了?同理,儿臣想要太子妃一心一意,儿臣肯定也要待她一心一意,否则对她不公平。” 说完这话,延儿作了个长揖,转身告退。 他一个人静坐在龙椅上,沉思了许久。 “时辰不早了,你若没有其他想说的,我便去歇息了。” 顾沅轻软的声音传来,将裴元彻的思绪唤回。 见她要起身,他倏然伸手攫住她纤细的手腕,“沅沅。”他唤她的名字,“孤纳妃妾时,你可曾伤怀?” 顾沅挣开束缚的动作一顿,纤浓如蝶翼的长睫微微颤了颤,须臾,她抬起眼盈盈看向他,“我为何要伤怀,男人纳妾不是很寻常的事么,何况你是太子……” 是,哪个女子不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可现实却太少了。 便是寻常百姓,口袋里多些铜板,都会去花楼里找姑娘寻欢作乐一番。再富一些的,也能纳一门小妾在家。百姓尚且这般,遑论他们这些公候贵族子弟,未成婚的,房里会放一两个丫鬟伺候着,成婚后,纳妾纳通房更是稀松平常。 她也不是绝对要求未来夫君只有她一个女人,若是明晃晃的提这般要求,众人只会觉得她善妒。 便是当初想嫁文明晏,她也只敢期盼着,起码十年内不要纳妾,待她人老珠黄了,他再纳也行。 “有段时间,我经常会埋怨这世道对女人太过苛刻,太过不公平。从前还与素素和月娘开玩笑,都别嫁人了,自己梳起头发,买一处大宅子,三人一起过日子。” 说到这,顾沅轻笑了一下,又看向裴元彻,“你突然问我这个作甚?我不难过,没什么难过的。” 握着她手腕的手不由得捏紧,他眉目沉郁,哑声道,“可是延儿的太子妃会在乎,她知道延儿纳妾,会难过,会吃醋。” 顾沅怔了怔,旋即笑意温柔,“那很好啊,说明她爱延儿。” 裴元彻眸光黯淡下来。 “怎么?你想让我吃醋?你们男人挺可笑的,又要女人大度宽容,又要女人在乎吃醋?女人也是人,心也是肉做的,不是泥巴捏的可以随你们心意来的。” 顾沅嘲讽的笑了下,又直勾勾盯着他,柔软的唇瓣说出最冷淡的话语,“我对你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 没有期望…… 是啊,她对他,从无半分期待。 裴元彻恍惚一阵,松开了她的手腕,低声喃喃道,“是孤错了,是孤太贪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了,是这么个理。” 顾沅听他这嘀咕,蹙了蹙眉头。 静默片刻,她将绣品针线放进一侧的篮子里,缓缓站起身来,唤小春小冬准备热水洗漱。 屋外月明星稀,寒风刺骨,屋内烛光熄灭,一片静谧。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顾沅的腿又抽筋了,御医说这是孕中后期的常见反应。 她这边刚哼唧一声,身旁的人很快起身,将被子给她盖好后,宽厚的手就抚上她的腿,动作轻缓得揉了起来。 抽筋的难受渐渐缓和,她困意浓浓的想,他还是有点用的。 上下眼皮一阖,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听到她均匀平稳的呼吸,裴元彻紧锁的浓眉才缓缓舒展。 确定她安睡后,他重新躺下,手放在自己怀中焐热后,才去抱她。 鼻间是她身上清甜好闻的香味,他克制着身体反应,轻轻吻了下她的发。 上辈子他不懂如何爱人,错得一塌糊涂。老天让他重活一世,这辈子,他会学着好好去爱她,再不让她失望。 …… 翌日清晨,顾沅是被一阵震天撼地的口号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盯着薄薄的青纱帐懵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坐起,掀帘朝外喊着小春小冬。 “主子,奴婢们在——” 小春小冬两婢推门走进房内,乖顺的走到床边,伺候着顾沅起身。 顾沅脸朝向窗外,面露疑惑,嗓音还有点初醒时的慵懒,“外面怎么了?要出发了?” 小春小冬也两脸茫然,摇头道,“奴婢们也不知,半个时辰前他们拔营收拾,然后就列队喊了起来。” 想了想,顾沅问道,“太子呢?” 小春答道,“太子爷起来后,便往国公爷的房里去了,这会儿还在呢,想来是在商量什么要事吧?” 略作思索,顾沅已然猜到些什么。 她扶着腰,不紧不慢的起身,“你们伺候我梳洗吧,今日就要回长安了,发髻也梳正式些。” 小春小冬应诺,左右搀着她往梳妆台去。 一炷香后,小春小冬正为着插哪支步摇而争辩时,裴元彻掀帘,阔步走了进来。 见着镜中那张昳丽绝色的脸,他眸光柔和许多。 这一路上,顾沅极少这般仔细梳妆打扮,更多时间穿得素雅,脸上也不涂脂抹粉,虽是素面朝天一张脸,也有清水芙蓉的天然美态。 如今这一打扮,减了几分天真,却多了几分灼灼艳光的妩媚。 见着裴元彻,小春小冬立刻屈膝请安,低埋着脑袋,本能畏惧。 顾沅淡淡的扫了她们一眼,心说裴元彻真是个罗刹,轻声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小春小冬如闻大赦,忙不迭退下。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裴元彻大步走到顾沅身后,双手放在她纤细的肩膀上,略略俯下身,下颌抵着她的发,看了一会,温声道,“很美。” 顾沅也盯着镜中的脸看了看,随后扯了下嘴角,“美又怎样,多招祸。” 裴元彻一怔,默默垂下眼。 顾沅道,“现在出发,午后就能到长安了吧?” “是。” 裴元彻应着,盯着她鬓间的一枚银质南珠珠花,沉吟片刻,淡声道,“一炷香后,孤会先启程回长安。” 顾沅错愕,抹胭脂的手停下,“什么叫你先回长安?我呢?” 裴元彻弯腰,手臂稍用力,将她连人带凳子稳稳搬起,挪了个方向,又稳稳放下。他再次按住她的肩膀,只是这次换成了面对面。 他俯视着她,深邃的凤眸一片镇定沉静,语气很温柔,“这几日长安城里会不太平,你和孩子在这里安心住着,孤先回去将那些污糟事处理好,等皇宫和长安城上下清理干净了,孤再亲自迎你回去。” 顾沅咬了咬唇瓣,她没错过他眼底深处那暗流涌动的杀意。 此番,长安城里怕是要流不少血。 “你别怕,孤会留下充足的精兵保护你。” “我…我不怕。” 顾沅的手抚上隆起的腹部,想到前世宫中政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眸光颤了颤。 半晌,她捏紧手指,迎上裴元彻的眼,低低道,“你……” 裴元彻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扯了下嘴角,沉声道,“你放心,孤会护着永平侯府,还有你关心的云忠伯府和御史府。” 顿了顿,他又苦笑着补充,“还有文府,孤也会派人保护。” 顾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最终,朱唇轻轻吐出三个字,“多谢你。” 裴元彻深深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别的话要说了,心口不由得酸胀,黑眸划过一抹自嘲。 他在期待什么呢。 指望她与他说些依依不舍,务必保重的话么? 或许在她心中,他若死了,反倒是一桩好事。 深吸一口气,裴元彻温热粗粝的指腹抚过她微凉的脸颊,他眸光灼灼,直勾勾望向她,仿佛要将她的面容深刻入骨子里。 良久,他捧着她的脸,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深吻。 “孤会速战速决,最快三日,最晚七日,便接你和孩子回家。” 91、【91】 傍晚时分,又下了一场雪。 顾沅抱着汤婆子站在廊上的窗户旁出神,小春拿了件银白底色翠纹斗篷替她披上,恭顺提醒道,“主子,这块儿风大,咱们回屋吧?” “今年的雪好像格外多,一路过来,一路都在落雪。” 顾沅盯着窗外飘飘摇摇的雪花,凛冽寒风中,谢家军的旗帜在风中飒飒作响,洁白的雪花一朵朵散开,旋转着飘落,洋洋洒洒,很快就积了一层晶莹。 她想,此处离长安不远,长安估计也在下雪吧? 倏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顾沅的脖间围着一层绵软兔毛围脖,转头时的动作有些缓慢,看清来人时,谢纶已经离她很近。 谢纶一身墨蓝色长袄,腰系金银错燮带,挎着长剑,身形高大挺拔,眉眼浓重英挺,很是威武。只是脚上穿着的那双皂靴实在奇怪,纹样滑稽不说,还都绣在里侧,乍一看还以为鞋穿反了。 谢纶朝她作揖,看了眼半开的窗户,“太子妃在赏雪?” 顾沅慢悠悠将视线从他靴子上收回,轻声道,“这雪下的好,瑞雪兆丰年,来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谢纶道,“太子妃说的是。” 顾沅问他,“你怎么没与他一起入长安?还是你们另有安排?” 谢纶道,“太子命臣在外头静候讯息,待时机成熟,再带兵入城。” 顾沅低低嗯了一声,这等涉及军政的机密要事她也不好多问,只抬眸看向他,轻声道,“等城里安定下来,没准你还能与景阳一道赏梅花。景阳最喜欢凌风傲雪的红梅……她一贯喜欢那些色彩鲜亮的。” 谢纶垂眸,将这话记在心头,淡声道,“多谢太子妃提点。” 顾沅朝他点点头,简单寒暄两句,便先回房了。 夜里吃的羊肉锅子,汤底鲜美,肉质鲜美,配着菘菜与香蕈等,咕噜噜一锅冒着热气,在这下雪的天气里吃简直再合适不过。 顾沅一边慢条斯理的吃着,一边环视屋内,四处角落里站着侍奉的宫人,一个个木头人似的杵着,穿着暗色的内侍服,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视线收回,落在眼前,四方桌子上摆满各种食物,椅子上却空荡荡的,没人一起分享食物,没人可说话…… 窗外是簌簌落雪声,风声,屋内烛光摇曳,有锅子沸腾之声,牙筷碰到碗碟的清响声,这般的安静,让顾沅的情绪莫名低落下来,心头好似空空落落的。 要是裴元彻在的话,他应该会给她添菜,绞尽脑汁找话题聊吧? 这个念头乍一冒出来,顾沅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真是疯魔了,怎么会想起那个男人。 一定是这一路朝夕相伴,他无时不刻的出现在她眼前,现下突然消失不见了,她就有些不适应了。 对,一定是这样,就像身边养着一只小猫小狗,哪天忽然丢了,也会不习惯的。 她轻抿嘴唇,自我安慰着,又垂眸对着肚子,暗道,“那种人有什么好想的,不是还有你陪着我么。咱娘俩一起吃,我多吃些,你也能长得壮实一些。” 说罢,她重新拿起筷子,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 这日夜里,入睡前,小春小冬往被子里放了好几个汤婆子。 “这是殿下特地交代的,说是驿站不比宫里有地龙,夜里寒凉,怕您睡不暖和,叫奴婢们多备些汤婆子把被窝弄暖和了,您再进去歇息。” “他还交代了些什么?”顾沅伸手探了探被子里,果然一片温热。 “殿下还说了,叫奴婢们守夜警醒着,隔一会儿就来看看您,要是您要起夜,得拿大氅衣裹上,别着了凉。若是您的腿痉挛了,奴婢们得及时替您揉,还有您若是踢被子,得及时盖上。每日晨间,您得饮一杯温牛乳,午间得吃些核桃和鱼汤……” 两婢还在那絮絮叨叨的回想着,顾沅忍不住扶额,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 小冬抿唇笑着,“主子,殿下他对您可真上心,这些琐事都记得这般细致。” 顾沅脱鞋往被里钻去,不冷不淡道,“之前没他交代这些,我不照样能吃能睡,过得很好。” 小春小冬噎住,悻悻的垂下头,不敢多言。 等伺候她睡下,两婢放下幔帐,又灭了两盏灯,轻手轻脚的退到外间,铺着她们的床铺。 黑暗中,两婢压低声音,小小的聊了起来。 “春儿,你说太子妃为何待太子爷这般冷淡啊?她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呀,待咱们,还有虎子、张妈、顾管家都是温温柔柔的,怎么非对太子爷这样?” “还能怎样,肯定是太子爷惹主子生气了呗。” “夫妻哪有隔夜仇。我看太子爷挺好的,换做寻常男子,妻子有孕都不一定有他这般贴心。更别说太子爷身份那般尊贵,能做到这样,实在是难得了。” “这倒也是。唉,我瞧着太子爷与太子妃这般,心里也发愁。听说皇宫里的人都很势利的,惯会踩低捧高,咱们跟在太子妃身边当差,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太子与太子妃一直这样……” “唉,我去拜拜菩萨,求菩萨让他俩快快和好吧。” 婢子们有她们的烦忧,顾沅这一夜睡得也不算安稳。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尤其她怀孕之后,整个人变得倦怠,愈发贪恋和依赖温暖,譬如此时,她侧躺在微暖的被窝里,脑子里却忍不住去想那个烦人的男人。 她努力控制着不去想,可就是管不住大脑,她越想越气,气那个男人,又气自己,最后生着闷气睡了过去。 在驿站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倒也平静。 这般吃吃睡睡了两日,第三日傍晚,谢纶收到了长安城发来的讯息,开始整顿兵马。 看着蓄势待发的军队,顾沅在屋内来回徘徊了一阵,到底没忍住,跑去找了谢纶。 她去时,谢纶穿着一身银光铮亮的铠甲,正坐在桌边擦剑。那剑刃在稍显昏暗的灯下泛着锐利的寒光,吹毛立断,取人头也是极其利落的。 见着顾沅来,他忙将长剑收起,有孕妇人最忌讳这些刀剑,对腹中孩子不好。 “太子妃。”他站起身来,态度恭谨。 顾沅踟蹰片刻,问道,“我看外面开始列队了,是长安城传消息来了?城内情况如何?你这边何时出发?” 谢纶抬眸见她面有忧色,眯了眯黑眸,想到前几日太子离去时放心不下又无可奈可的模样,忽然起了狭促心思,故作惊讶道,“殿下没给太子妃送消息么?” 顾沅一怔,面有尴尬,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他应该有许多事要忙……” 谢纶嘴里应着“是这样啊”,心头却道,怕是给你写了,你又嫌他烦,写了也白写。也着实是纳闷,自个儿这太子大舅子怎么就被个女人管的死死地?难道这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长安城里已经乱了,卯时臣便带着军队去城中接应殿下。” “卯时……那也快了。” “是。”谢纶道,“太子妃您别担心,安心在此处休养便是。太子雄韬伟略,运筹帷幄,定会马到功成。” 顾沅又问了他一些长安的情况,末了,颔首道,“那我就在这静候佳音,你们此行保重。” 谢纶挑了挑眉梢,抱拳应下。 卯时,天穹依旧漆黑一片,远方的天是浓浓的灰色,几颗零散的星子在天边闪着光。 一簇簇火把在黑夜中亮起,井然有序的往前行进。 驿站二楼的窗户轻轻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窗边往外望。 不知站了多久,那一行行火把越走越远,远方的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 顾沅轻抚腹部,遥望着远方那座名为长安的城池,侧颜恬静而庄重 长安,长治久安,亦是长久平安。 92、【92】 长安城,东宫紫宸殿。 听着外头震天响的动静,景阳面带忧色,来回踱步,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拧得皱巴巴的。 坐在黄花梨圆腿圈椅上的崔皇后抬手捏了捏眉心,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别走了,晃得本宫眼晕。” 景阳脚步停下,两道眉蹙着,一脸焦急道,“母后,我担心皇兄,这外头怎么还在打?” 说到这,她跺了跺脚,眼眶泛着红,咬牙道,“都怪五皇兄那个狼心狗肺的,还有嘉贵妃那恶毒的女人!父皇平日对他们母子那么好,他们竟然害了父皇,还妄图矫诏篡位!实在是可恨!” 虽说景阳未曾从顺济帝那里得到过多少父爱,可怎么说顺济帝也是她的父皇,现在父皇死了,她还是忍不住落了几滴眼泪。 崔皇后倒没多伤心,除了最开始听到顺济帝暴毙的消息时有一瞬的震惊,等冷静下来,便立刻分析起当前的局势来…… 且说三天前的傍晚,嘉贵妃照往常陪着顺济帝用膳,忽然,顺济帝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皇帝病危,各府皇子得知消息,皆以最快的速度赶入宫禁。 然而,等众人赶到时,就见嘉贵妃拿着一封圣旨,面容哀戚的从殿内走出,含泪宣告皇帝龙驭宾天的消息。 一时间,殿内的诸位妃嫔、皇子、公主,或真情或假意,皆哭作一团。 那凄凉的哭声响彻紫宸宫。 待众人平静下来,嘉贵妃缓缓展开手中圣旨,宣读起来 大意是太子裴元彻恣意妄为,行事荒诞,不堪大任,现废黜太子之位,传位于五皇子裴元齐。 此圣旨一出,一片哗然。 迟一步赶来的崔皇后还未提出反对意见,二皇子和三皇子就先坐不住了,纷纷跳出来质疑这封圣旨的真实性。 “临时废黜太子,改立五弟,未免太过仓促!” “就是,而且父皇临走之前,一直是嘉贵妃你在旁陪同,谁知道这封圣旨是不是你逼着父皇写的?” 场面很快变得混乱起来,几位皇子起身便去抢嘉贵妃手中的圣旨,你争我夺,好不热闹。 这时,顺济帝身旁的大太监李平“噗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道,“陛下死的蹊跷啊!明明昨儿个太医还请过平安脉,说陛下龙体安康,怎么今晚用个膳,就突然吐血昏迷了?皇后娘娘,二殿下、三殿下,还请你们查清真相,让陛下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啊。” 他突然来这么一出,直接将殿内的矛盾推到了极致。 崔皇后冷声命人控制住嘉贵妃和五皇子,请御医查验晚膳,又派人去搜嘉贵妃的宫殿。 一番折腾,晚膳里虽未查出毒-物,但顺济帝的确是中毒之相,且嘉贵妃宫中也搜出一瓶无色无味的毒-药。 证据不算充分,嘉贵妃也一直喊冤枉,但为着大局考虑,崔皇后还是暂且将嘉贵妃和五皇子关押。 二皇子和三皇子各怀鬼胎,说是出宫安排府中事务,实际暗中联系各自势力 如今五皇子被抓,太子在外未归,朝中不可一日无人主事,这便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短短一夜功夫,长安城的氛围就变得紧张压抑,再无半点新年的余韵喜庆。 皑皑白雪落满屋檐,各家各户门前也挂满白皤,长安城内上下一白,素净的宛若琉璃世界。 然而这份纯净的白并未持续多久,就泼上了鲜红的血。 第一晚,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了皇位争执不下,朝堂上下一片纷乱。 第二晚,五皇子带兵杀入皇宫,手刃二皇子和三皇子,入住紫宸宫,宣告称帝。 他本想杀了崔皇后和景阳,心腹连忙阻拦。 五皇子杀红了眼,握着龙椅的扶手飘飘然,“那崔氏贱妇诬蔑朕与太后,朕岂能容她?还有那景阳……景阳倒是能留着,朕那好四哥最是心疼他这个妹妹了。只要景阳在朕手中,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心腹苦口婆心的劝道,“陛下切莫再动杀心,外界已经在传你弑父杀兄,得位不正,若您此时再杀了正宫嫡母和公主,且不说后世史书如何记载,就是天下百姓都会诟病此事,民心难聚啊。” 闻言,五皇子这才按下杀心,躺在紫宸宫的龙床上睡了个皇帝觉。 不料第三晚,太子领兵回城,杀入皇宫。 …… 思绪回转,崔皇后看着身旁的景阳,面容冷静的说道,“你皇兄既能安排人将咱们接到东宫来,肯定早有布置,咱们就等着吧……” 景阳强压着担忧坐下,“可皇兄他哪来那么多兵啊?他能打得过裴元齐么?” 崔皇后抿唇,拨动着腕间的南红玛瑙珠串,长眉紧蹙。 说实话,一开始得知裴元彻撇下一切离开长安的消息,她的确气的不轻,觉得他为了一个女子便将江山皇位视为儿戏,实在是愚蠢至极! 除夕前后这段时间,她没有一日不是在紧张忐忑中度过,生怕他回来晚了,给了其他皇子可乘之机。以至于她明明巴不得顺济帝早点去死,都跑去烧香拜佛请求顺济帝能多活几日,起码拖到裴元彻回长安再死。 之后,便是短短三日内,顺济帝暴毙,皇子间厮杀,朝堂后宫乱成一团……偏生这时,太子就带兵回来了。 说早不早,说晚倒也不晚 这几日的事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推着一切前进,崔皇后越想越不对劲,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裴元彻在后头搞鬼? 这念头甫一冒出,她自己都惊了一跳,若这些都是裴元彻的算计,那他的城府与心机未免也太深。 抬头盯着远方冒着火光与黑烟的天,崔皇后暗暗捏紧了手指,他心机深也罢,只要他能坐稳皇位,太后之位就是她的! 几道宫墙之外,正是哭声震天,哀声不绝,尸横遍地。 夜里的雪越下越大,尸体刚倒下没多久,很快就被积了一层雪,恰好遮盖住死前的惨样。 一开始两方还势均力敌,彼此厮杀着。 直到裴元彻一身寒光凌凌的银色铠甲,腰佩弓箭,手持长剑,眉眼冷峻,周身气势凛冽,宛若天神降世般。 他高举长剑,凤眸眯起,扬声道,“众将士们,杀一人赏百两,斩三首爵一级,给孤杀!” “杀!杀!杀!” 刹那间,众兵将气势一震,喊声岳撼山崩,震耳欲聋。 兵刃相接,刀光剑影,冰冷呼啸的寒风里弥漫着浓浓的鲜血气味。杀人也如砍瓜切菜般,血色与火光交相辉映,将白雪堆砌的琉璃世界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场面一团混乱,不多时,漆黑的天空一点一点亮了。 曙光乍现,从那高大的朱红色长门照进去,宏伟威严的金龙殿中央,那把龙椅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璀璨的光,静候着它的新主人。 …… 熬了整整一夜,崔皇后和景阳的脸上满是憔悴,她们不敢睡,也睡不着,干坐在椅子上,腰间还别着匕首,以防最糟糕的情况。 紫霄殿的大门紧锁着,宫人们也都煎熬着,等着外头的动静消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动静,像是天裂开了一道口子般响亮。 崔皇后猛地睁开眼睛,唇瓣发裂,双臂撑着圈椅扶手就要起身,动作急了,她眼前一阵眩晕险些摔倒,还好景阳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母后,您慢些。” “这外头是……是你皇兄胜了吧?”崔皇后哑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 景阳心里也忐忑不安,她长这么大,虽说没爹疼没娘爱,但有哥哥宠着,也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过了这些年。她做梦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遇到宫变,而且二皇兄和三皇兄死的时候,她就站在不远处亲眼瞧见了,她真的吓都要吓死了! 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虽彼此厌恶,但真正死在眼前,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所谓的“皇家无情”,到底有多么无情。 沉默片刻,景阳鼓起勇气道,“要不,我出去看看?” 崔皇后一把拉住她的手,“别,别去,还是在屋里待着。” 景阳咬唇,还想再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轰隆”撞门声,随后便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以及宫人们惊慌呼喊的声音。 屋内俩人登时脸色大变。 若是太子的兵进来了,东宫的宫人们不会这样慌乱! 所以外头是五皇子的兵? 景阳睁大了眼睛,满脸惊惶,手足无措的看向崔皇后,“怎么办,有兵将进来了!” “躲起来!快,景阳,你跟我来。” 崔皇后强行保持着镇定,一把拉着景阳的手,就往内室跑去。 景阳傻愣愣的由着崔皇后拉着,崔皇后慌张的目光在内室打量着 床下,太浅。柜子,太明显。跳窗,来不及,出去没准就被逮住。 “这里,这个箱子小,你快进去。” 崔皇后拉着景阳走到靠墙的一个箱子旁,打开,里头装着一堆书简。 “母后,您呢?” “你别管我,我是皇后,若真是裴元齐胜了,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杀我。你不一样,他要不就抓了你当人质,要不就杀了你泄愤,你先躲起来!” 景阳看向她,眸有泪光,“母后……” 这一声母后,或许是这些年来,最真情实意的一句。 崔皇后心头蓦得触动,却也清楚此刻不是煽情的时候,立马从衣柜中抱了一堆衣袍遮在她身上,低声说了句“别出声”,便将箱子给合上。 景阳抱着膝盖蜷缩在箱子里,箱子里满是书简的墨味,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心里怕得要命,身子都发着抖。 她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泪水无声从脸颊滑落,浸润了锦裙。 皇兄败了么?不,皇兄怎么会败呢。 那皇兄现在怎么样了?裴元齐那个畜生会不会像对二皇兄和三皇兄一样,杀了皇兄? 景阳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二皇子和三皇子死前的场景来。 他们一个是被刀砍断了脖子,脖子太硬,一刀砍不断,倒下去的时候,还连着些筋和皮。一个是被一刀刺进肚子,血流如注,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那样血腥可怖的场景,光是想想她就止不住浑身发颤,背后也是一层冷汗。 耳听得箱子外响起一阵混乱脚步声,景阳紧紧咬着唇,强忍着泪花,一颗心也紧紧揪起。 “皇兄,皇兄你在哪里啊,我好怕…你千万不要有事,我还等你回来……”她无声呢喃。 倏然,一阵脚步声朝她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最后,停了下来。 景阳伸手捂着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 不要,不要发现她。 然而下一刻,箱子就被人掀开,一只手将她身上遮着的衣袍拿走,她完全暴露,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 窥见光明,景阳却如坠入深渊,浑身血液仿佛冻住般。 尤其是眼前这人的银甲和袍摆上还沾着未干的鲜血,徐徐往下流…… 景阳面色顿时又白了几分,发髻凌乱着,乌黑的眼眸笼着一层雾气,动作僵硬地抬起头,视线一点点往上。 泛着寒光的银甲,金银错的燮带,蟒纹护心镜,锋利的喉结,还有那张清隽英俊的脸庞。 刹那间,景阳怔住,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儿,一颤,直直掉了下来。 逆光之处,那英俊矜贵的男子眉梢微挑,朝她伸出手 “找到你了,臣的公主。” 93、【93】 景阳看着面前的男人,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被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扶起,方才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无助、委屈,如开了闸的洪水一瞬间爆发。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一把抱住跟前的男人,呜呜骂道,“原来是你来了,那你干嘛不早点出声啊……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裴元齐的人来了!” 谢纶微怔,垂下眼眸,看着怀中哭的稀里哗啦的小公主,她的鼻子都哭得红通通的,再无之前的娇蛮模样,就像只找到倚靠的小奶猫,明明口口声声埋怨着,却怪可爱的。 迟疑片刻,他动作僵硬的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着,“是臣的错,臣来迟了,让公主受惊了。” 崔皇后掀帘进来,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扭过脸,重重的咳了两声。 听到这咳声,景阳也回过神来,她仰头看了看男人近在咫尺的下颌,再看自己环抱住男人的双手,登时脸上一阵发烫,忙不迭推开他。 “我、我……冒犯了。”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抽噎道,“我不是故意的。” 谢纶的视线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低低一笑,“不冒犯。” 说着,又朝她伸手,嗓音温润,“臣扶公主出来。” 景阳此刻不再恐惧,胆子又回来了,潇洒的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出来的。” 她双手提着裙摆,直接从箱子里跨了出来,面颊红红的看了谢纶一眼后,便朝着崔皇后跑去,关切道,“母后,你没事吧?” 崔皇后的目光在景阳和谢纶之间流转了两圈,眸中划过一抹诧异。 之前只当谢纶是为了笼络东宫,便打着对景阳负责的名号求了赐婚。可现在看来,这谢纶好像对景阳是有几分情意在里头的? 没想到陇西有名的煞星,竟然喜欢景阳这种类型。啧,这两人凑一起,也不知道日后国公府会是个什么情况。 崔皇后缓步上前,朝谢纶点了下头,客气问道,“谢国公,你怎么会在长安?外头是你们陇西的兵吧。” 谢纶恭谨的将裴元彻去陇西借兵之事说了遍,又道,“逆贼裴元齐已经伏诛,皇后娘娘与公主大可安心。” 景阳睁大了眼,满是诧异,“他已经死了?那我皇兄呢,我皇兄赢了是吧?” 谢纶颔首,笑道,“太子是天命所归。” “太好了!”景阳一颗心总算放松下来,脸上满是喜色,急忙问着,“那我皇兄呢?他这会儿在哪,我要去跟他道贺!” 谢纶答道,“太子命臣来东宫接应皇后娘娘与公主,他出宫去接太子妃了。” 崔皇后和景阳皆是一惊,“太子妃?” 谢纶点点头,“太子妃就在城外五十里的松阳驿站。” 景阳面露疑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嘟囔道,“这奇怪了,皇嫂不是在扬州养病么,你又说皇兄去陇西找你借兵,一南一北的……” 崔皇后是知道背后实情的,抬手理了一下景阳的鬓发,淡淡道,“好了,你皇兄把太子妃接回来是件好事。现下宫中总算安稳下来,你也好几日没睡好了,先回宫洗漱歇息吧。” 谢纶拱手道,“臣送公主。” 景阳愣了愣,对他道,“不用麻烦你,后宫内苑外男不能随意走动,我自己回去就行。” 谢纶面不改色,只一双黑眸定定的看向她,轻声道,“从此出门,一路上还有许多尸体没来得及收拾,唯恐尸首形状可怖吓着公主……” 景阳的表情一下子僵了,一想到出门走两步就是死尸,她咽了咽口水,忙道,“那……那你送送我吧。” 谢纶扬唇轻笑,“臣遵命。” …… 日头高悬,将大地照的明亮,积雪静悄悄的消融,显露出一地狼藉。 一辆辆载满尸首的板车从宫门运去乱葬岗,大冬日里野狗们也得以饱餐一顿。 内侍们井然有序的打扫着兵乱后的皇宫,一盆盆水将凝固的鲜血冲尽,就连地砖里的血迹也擦得干干净净。 在忙忙碌碌中,皇宫又渐渐变成那庄严肃穆、华丽辉煌的模样。 .…… 松阳驿内,顾沅在屋里坐了一整天。 从天还没亮谢纶带兵离开开始,她便一直清醒着,睡也睡不着,一颗心恨不得跟着飞去长安城,总好过一个人在这提心吊胆。 “主子,奴婢扶您出去走走吧?”小春弯腰道。 “不了,懒得动。” 顾沅摇头,又看了眼窗外,只见远方的天布满彩霞,宛若打翻了胭脂碟,色彩斑斓,秾丽又热烈。那一轮明亮的太阳逐渐下降,由明亮的金色变成暖融融的橘红色,与连绵起伏的群山形成一幅唯美的画卷。 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春答道,“已经过了申时。” 顾沅轻抿唇瓣,小声感叹了一句,“真快,一天就过去了。”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针线,绣了一整天,正儿八经却没绣多少,她总是忍不住分神。 她一会儿想,谢纶带了那么多兵过去,他们应该会赢吧?可这都一天过去了,怎的还没半点消息传来?难道还没打完? 过一会儿又想,应当打完了罢,五皇子就算再能耐,手上统共也就那么些兵力,小小长安城哪里够他们打个两三天。那边之所以还没消息来,或许是裴元彻还有许多重要事情处理,暂时无暇顾及她这边。 胡思乱想了半晌,她轻摇了下脑袋,试图集中精神去将手中的小帽子绣完。 针还没落两下,忽的,她听到一阵马蹄声。 她一怔,旋即又轻轻的“啊”了一声。 小春忙看去,紧张的问,“主子您怎么了?” 顾沅瞥了一眼食指指腹上冒出的小血珠,摇头轻声道,“不小心扎了一下,无碍。” 她放下手中针线,伸长脖子朝窗外看去,“小春,你有听到马蹄声么?是不是有人来了?” “奴婢去看看。” 小春快步走到靠路边的窗户,踮起脚往外看了看,当看到远处赶来的一队骑兵时,眼前一亮,语气中也透着欢喜,“主子,是有人来了!看那样子,是太子爷的兵将!” 听到这话,顾沅心跳蓦得快了两拍,可很快就平静下来,垂下眼眸,淡淡的“哦”了一声。 他赢了就成。 只要是他上位,永平候府和张家、卢家、文家,都能平平安安的,若换做五皇子上位,这几家都要遭殃。 耳听得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顾沅伸手摸了摸肚子,精致的眉眼间满是温软,轻声道,“小家伙,咱们要回去了。你记住,长安是咱们的家,那儿有你的外祖父、外祖母、还有你舅父、舅母,还有你的两位姨姨,他们要是见着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就算跑得再远,她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对长安的感情是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 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能回去见到家人,顾沅情绪激动,心口也涌动着一阵暖意。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顾沅眉心微动,她一边穿鞋起身,一边想着,或许这个时候她应该跟他说两句祝贺的话?怎么说他登上皇位,对她也是利大于弊的。 她正斟酌着恭贺的词汇,门“吱呀”一声开了,有冷风灌进来。 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阔步走了过来,踩在木地板上咔嚓咔嚓作响。 顾沅缓缓站起身来,抬眼朝着门外看去,当看到来人时,她整个人怔在原地,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沅沅!” 来人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并不是裴元彻,而是半年未见的顾渠。 伴随着这一声唤,顾沅也怔怔的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她心底划过一抹失落,随后才是无边的欢喜。 看着自家兄长熟悉又亲切的脸庞,顾沅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快步走过去,哽咽着唤道,“哥哥!” 顾渠上下打量了一番妹妹,她挽着坠马髻,穿着件玉兰色长袄,脸蛋儿似乎圆了些,气色瞧着不错,也不知是不是有身孕的缘故,她的气质看起来比之前成熟不少,给人的感觉也愈发端庄大气。 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腹部,顾渠摸了摸鼻子,笑道,“这就是我大外甥吧!好家伙,之前虽然听顾风说过你有身孕了,但乍一看到你这个样子,为兄还有些怪不适应的。” 顾沅含着泪,笑道,“是,已经六个月了。” 顿了顿,她又往他身后望了望,轻声问,“哥哥,怎么是你来接我了?” 说到这里,顾渠的表情一僵。 顾沅见他神色,以为他误会了,忙解释道,“哥哥来接我,我自是很欢喜的。” 顾渠点点头,神色依旧沉重,扯了下嘴角,“是太子殿下派我来接你的。” 顾沅轻轻的哦了一声,长睫微垂,遮住眼底的情绪,“他这会儿应该很忙吧。” 须臾,她又扬起笑脸,笑吟吟的对顾渠道,“你来接我再好不过了,我可想你了,还想父亲母亲,他们一切可好?你一路过来也辛苦,咱们先坐着喝杯茶歇一歇再出发。” 她往榻边走去,又叫小春小冬去沏茶。 转头见顾渠还站在原地,顾沅笑道,“哥哥还站著作甚,过来坐吧。” 见妹妹眉眼含笑,顾渠却笑不出来,站在原地,脚步犹如千斤重一般。 “哥哥?”顾沅瞧出些不对劲来,两道柳眉蹙起,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渠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没,没事。” 他在她对面坐下,不一会儿,小春小冬就捧了糕点茶水进来。 顾沅给他沏茶,又问他家中的情况。 顾渠似有心事,只言简意赅的说了句“都好”,端起茶杯就往嘴里送。 “茶还烫的!”顾沅惊呼。 “咳咳咳……” 顾渠连忙朝地呸了两声,舌头烫的发红,眉头拧得更紧了。 顾沅立刻递了块帕子过去,又让小春去弄凉水来。 “没事没事。”顾渠窘迫的摆摆手。 顾沅眸光沉静,直勾勾的看向他,“哥哥,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可别瞒着我。” 闻言,顾渠目光有些闪躲。 顾沅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俯身上前,紧张道,“到底怎么了?” 顾渠呼吸粗重,手握成拳,纠结了好半晌,最终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粗声粗气道,“不管了,这事我瞒不住,这叫我怎么瞒着你!抗旨不遵就抗旨不遵吧,我也认了!” 顾沅一头雾水,双手捏紧了桌边。 顾渠迎上她的目光,板着一张脸,神色极其肃穆,又带着几分不忍,“沅沅,你…你做好心理准备……这事,太子殿下让我瞒着你的……” “瞒着我?”顾沅蹙眉,“他又想做什么?难道是父亲母亲出事了?” “不是。” 顾渠摇头,语气沉重,艰难开口,“是太子……他受了重伤。太子本来是要出城接你的,哪知五皇子的余党贼心不死,竟然朝着咱们府上来了。那支箭本来是朝着父亲来的,可殿下他竟然……竟然替父亲挡下了这一箭。” 面对顾沅震惊的眼神,顾渠满脸惭愧,紧握的拳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恨恨道,“我没用,我愧为人子,我当时离得太远,一时赶不及。殿下,殿下他千金之躯,却能这般……我们顾家欠他一个大恩!” 顾渠一闭上眼,脑中就忍不住浮现那惊险的场景。 太子生生挨了一箭,鲜血染红了甲胄,倒地后,脸色惨白惨白的,却还不忘交代他,“太子妃还在驿站等着孤接她,你去接她,别让她担心太久。还有,别跟她说孤受伤的事,没得影响她的心情……把她接到侯府住,想办法瞒着她……” 想到那场景,顾渠眼眶也不禁酸胀,满腹惭愧。 他表情凝重的看向顾沅,语气哀戚,“他还说,他答应你会护住你想护的人,他没食言。” 顾沅心头猛然一震,手腕颤抖,杯盏中的茶水倾洒出一些。 稍烫的茶水落在指尖,她的喉咙有些发紧,胸口也一阵发闷。周遭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耳边只重复着那一句“他没食言”。 恍惚间,她想起几日前裴元彻离开时的场景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她,“你别怕,孤会留下充足的精兵保护你。” 她说她不怕。 他依旧看着她,似是再等她说些什么。 她知道他在期待些什么,可她没说,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末了,语带无奈的说,“你放心,孤会护着永平侯府,还有你关心的云忠伯府和御史府……” 她想护住的,他都护住了。 就因为她没有对他说一句“你也要保重,平安归来”,他便这般不顾性命么? 他是不是还沾沾自喜,觉得他没食言。 没食言,哪里没食言?他不是说了,要她等着,他会亲自迎她回去的么。 骗子,骗子。 强装镇定的将茶杯放好,她抬头看向顾渠,虽尽量保持着平静,可嗓音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颤音,“那一箭…很严重么?” 顾渠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扭过脸,嗓音低哑,“箭虽伤在腹部,可……箭上有剧毒。” 剧毒。 顾沅怔住,脸上的淡定表情再也绷不住。 一时间,一种极其复杂又强烈的情绪涌遍全身,胸口像是压了无数巨石般,闷的她快喘不过气来,她只得用力而急促的呼吸着。 屋内变得格外安静,只有窗外寒风呼啸声。 倏然,她猛地站起身来,死死地咬着唇,眼眶泛红,“回去,立即回去!” 94、【94】 月黑风高,也不知是心境影响,亦或是这两日死了太多人,灯火通明皇宫笼罩着一层浓重阴郁寒气般,刚下马车,顾沅就忍不住打了个颤,只觉得阵阵阴风直往脖子里钻。 她抱紧怀中掐丝珐琅手炉,仰起头,盯着那恢弘殿前牌匾,上书“紫宸宫”三个龙飞凤舞遒劲大字。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上辈子当皇后日子,不过那时她鲜少主动来找裴元彻,寥寥几次登门,也是气昏了头跑来与他争吵。 现在回头想想,那些争吵……未免有些幼稚可笑。 听到通禀李贵匆匆赶了出来,一见到身披藕粉色鹤氅顾沅,边屈膝行礼,边惊诧道,“太子妃,您……您怎么来了?” 李贵目光往一侧顾渠身上瞟,像是无声在问:殿下不是交代了要瞒着么?你怎么就给抖落出来了? 顾渠这会儿也有些后悔了,从驿站赶回皇宫这一路上,妹妹既不哭闹也不言语,只安安静静坐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偏偏就是这副模样,越发让人担心。尤其他还弄不清楚,妹妹和太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们俩这是和好了,还是依旧在闹别扭? 粗粝手指稍稍收紧,顾渠浓眉紧皱,担忧看向顾沅,“沅沅,你待会儿见着殿下,别太难过,首先得顾着你自己身体。尤其你如今还怀着身孕,你也得为肚子里孩子着想。” 顾沅侧过身,朝顾渠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笑,“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时辰不早了,你也赶紧出宫吧,回去后记得替我向父亲母亲报个平安……” 看着她这强撑笑,顾渠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缓了缓情绪,他鼻音粗重说道,“沅沅,是哥哥没用,没护好双亲,这才致使殿下遇险。你怀着身孕本就辛苦,现下又遇到这事。若是殿下他真有个……” 他哽了哽,将“三长两短”咽下去,继续道,“我们顾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腹中孩子。” 顾沅垂了垂眼帘,低低道,“哥哥这说是什么话,我是顾家女儿,父亲也是我父亲。况且这事,若真论起来……是我和他事,与你们无关。” 顾渠愣了愣,有些听不懂她这话。 顾沅深深看了他一眼,黑眸沉静,淡淡道,“哥哥回吧。” 她这话时,语气明明是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喙压力,带着上位者气势。 顾渠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不放心看了她一眼,见她径直背过身,这才沉沉应道,“好。” 顾沅在小春小冬搀扶下,由李贵引着,缓步往大殿内走去。 凛冽寒风中,顾渠看着那道纤细藕荷色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妹妹这一趟回来,好像变了许多,仿若一夕之间成熟了,方才看向他目光竟莫名有种阅尽世事沧桑感。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顾渠才慢慢收回视线,心头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殿下福大命大,逃过这一劫安然无恙,那他们顾家满门定然誓死追随他,绝无二心。若殿下没挺过来,那他们顾家将会用性命护卫殿下唯一血脉,终生侍奉! …… 紫宸宫内,明黄色幔帐用倒金钩挂起,错金螭兽香炉燃着上好沉香,可细细闻,依旧能闻出香气中夹杂药味与血腥味。 绕过那扇九尺高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屏风,只见那张大床旁,崔皇后和景阳公主正枯坐在两旁,眼睛皆通红,不知是哭红,还是熬红,脸上也是掩饰不住憔悴。 一见到顾沅来,两人都愣了一愣。 崔皇后静静地看向顾沅,视线先由她脸再到隆起腹部,随即又看向她脸,脸上神色难辨,并未出声。 景阳却不同,蹭一下站了起来,委屈中带着几分难以抑制怨怼,娇俏杏眼直直盯着顾沅,冷声道,“你来可真够早!” 崔皇后淡淡道,“景阳,怎么跟你皇嫂说话。” 景阳气呼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嘟囔着,“皇兄真是疯了,一向都是臣子护君,哪里有君主拿性命去护一个臣!疯了!” 顾沅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放在心上,只缓步上前,先朝崔皇后行了个礼,又轻轻唤了声“景阳”。 景阳不理她,始终给她一个侧影。 “你看看太子吧。”崔皇后起身,又扯了下景阳袖子,示意她让出位置别挡着顾沅。 景阳不情不愿让了,顾沅抿了抿唇,缓步上前。 只见那张黑漆钿镙大床上,前几日还精神奕奕叫她等他回来男人,此刻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躺在床上。 看着他没有一丝血色薄唇,顾沅心口微沉,袍袖下手指下意识捏紧。 片刻后,她低声问,“御医怎么说?可有大碍?” 面对顾沅询问目光,崔皇后面色沉重摇了摇头,沉声道,“伤虽不重,但箭镞上毒很厉害。御医将他伤口腐肉剜出,又喂了清心解毒丹,人还是一直昏沉着……御医说他们已经尽人事,剩下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听到这话,顾沅浑身一震,那种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崔皇后见她泛白面孔,忙让她坐下,语气沉重道,“这个时候你要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景阳才收回不久眼泪又噼里啪啦落下来,抽噎道,“什么三长两短!皇兄会没事,他身子一向强健,肯定能挺过来。”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没得又惹得你皇嫂落泪。”崔皇后朝景阳摇了下头,又拍了拍顾沅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是双身子,不能伤怀。听说太子昏迷之前就叫人瞒着你,想来也是顾虑你身体……” 顾沅轻轻点了下头,“我不会哭。” “那就好。”崔皇后道。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崔皇后站起身来,“行了,既然你回宫了,那你陪着太子,我和景阳就先回去……” 崔皇后说着,用眼神示意景阳先出去, 景阳抿了抿唇,深深看了床上裴元彻一眼,这才百般不舍离开内殿。 崔皇后慢一步,转身看向顾沅,意味深长道,“本宫不知你们俩之间有何矛盾,但有一点你得明白,他此次是为了救你父亲才落到这副险境。至于他为何救你父亲,这背后原因你应当很清楚……你,好自为之。” 顾沅迎上崔皇后锐利目光,沉默半晌,无比平静说,“儿臣多谢母后教诲。” 崔皇后嗯了声,转身离开,顺便叫退了殿内伺候宫人。 很快,偌大寝殿变得格外安静,只听得屋外呼啸风声。 顾沅缓缓在床边坐下,视线微垂,落在床上男人身上。 静坐片刻,她抬起手,掀开他身上被子,又掀开他雪白薄绸寝衣,只见他结实精壮腰腹处绑着两层白纱,隐隐约约能看出鲜艳血色。 顾沅轻轻咬住下唇,神色复杂。 一开始得知裴元彻为父亲挡箭时,她是震惊,震惊之后却又忍不住去揣测,这会不会是裴元彻演苦肉计?反正他向来是为达目不折手段。 可此刻看着床上了无生机男人,她实在很难继续怀疑。 “你救了我父亲,我感激你。可,也仅有感激而已。” 顾沅将被子替他盖上,盯着那张煞白却依旧英俊脸庞,低低呢喃道,“裴元彻,你别死……起码不要因为这件事死。顾家不想欠你,我更不想欠你……” 床上人无知无觉,仍旧紧紧闭着眼。 渐渐地夜深了,顾沅觉着累了,便唤人收拾了侧殿。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为何,她明明没有亲眼目睹裴元彻挡箭场景,可夜里却梦见了,且梦里场景无比真实 箭矢破风声,穿透甲胄声,破皮入肉声,还有裴元彻倒地时对顾渠吩咐,“去接太子妃,瞒着她……” 她在梦里看到这里时,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有种说不清恼怒。 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再醒来,窗纱外透着蒙蒙亮光。 顾沅这时也睡不着了,披着外衫,缓步走到寝殿,床上男人还一动不动躺着,远远看去,真如死了一般。 她想起他之前说过,前世她服毒后,他守着她尸体不肯撒手,一拖再拖,拖到尸体放不住了才下葬。那时,他是不是也曾这般站在床边看着她? …… 眨眼七天过去,裴元彻依旧昏睡着。 这七天,顾沅一直守在紫宸宫里,说是照顾太子,却也没怎么照顾。 她每日醒来后会过来看一眼太子,然后就坐在一旁做自己事,或是看书,或是刺绣,或是闭目养神。午后御医来诊脉时,她会在旁问上两句。等天黑了,她在病床旁坐一会儿,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两句话,但更多时候是静静地坐着。 如此这般过了七天,朝中虽有崔皇后压着,但各种抱怨与争议也越来越多。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这情况实在棘手,总不能让朝廷与天下百姓陪他这般耗下去。 是以有朝臣提议,先立年幼十二皇子为帝,崔皇后垂帘听政。若太子能脱离危险,新帝便还政于太子。若太子不幸薨逝,那十二皇子继续坐这个皇位。至于太子妃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尚未得知,且生下来也无法立刻主持朝政,待多年后再议不迟。 提出这法子不是旁人,正是崔皇后兄长,晋国公崔昊。 崔皇后怎不知自家兄长野心,他这是见太子不行了,急着去找新傀儡。十二皇子今年十岁,生母是个身份低微小官之女,对他们崔家构不成什么威胁,是个再合适不过傀儡人选。 有那么一瞬间,崔皇后也心动了。 可转念想到当日宫变时,裴元彻不仅派人护住景阳,还派人接应了她,就凭这一点,她也不忍就这般放弃他。 于是,崔皇后在朝堂上狠狠呵斥了晋国公一番,虽闹得晋国公没脸,但朝堂上也消停了一阵。 这日,永平侯夫人赵氏入宫觐见太子妃。 母女相见,执手相看,眼泪汪汪,彼此有说不尽话。 赵氏见到挺着大肚子女儿又是欢喜又是愧疚,眼圈也是红了又红,拉着顾沅聊了许久。 末了,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来,如视珍宝递给顾沅。 “沅沅,这是我去广济寺求平安符,你拿去给殿下挂上。去年你害了那场怪病,我求了这道符给你挂上,没多久你就好了。殿下他吉人自有天相,也一定会平平安安。” 95、【95】 一轮明月,飞彩凝辉,美人斛中的梅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顾沅坐在床边,纤细柔软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那枚小巧玲珑的平安符,不知不觉想起这一世出嫁前,广济寺的明远和尚说的那些话 “姑娘你是天生凤命,将来定会母仪天下。” “按理说,你天生凤命,本该顺遂一生,只是你命中有一道情劫。若是能过了这道情劫,你便能圆满一生,若是过不去……” 那时她还不明白,如今细细回想,那和尚似是早就知道她会当皇后?那他话中的情劫,是指她和裴元彻之间的纠葛? 顾沅的视线缓缓落在床上昏睡的男人身上,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脸色也越发差劲,若不是一息尚存,真就如同死了般。 “先前我还怀疑明远法师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你提前安排,想用来唬我的。最好不是那样……”顾沅轻轻说着,将那平安符系在他的脖上,“平安符给你戴着,希望有点用。” 翌日清晨,一辆普通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出皇宫,直奔广济寺。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冬日里的禅房越发的清冷幽静,小火炉上咕噜咕噜煮着茶,茶香混合着窗外的梅香,风雅至极。 须发皆白的明远法师穿着一袭厚实的灰色僧袍,气定神闲的给顾沅倒茶,“这茶是用后山的雪水煮的,里面加了白梅花瓣,也只有这种时节能尝到这清香滋味。” 顾沅没心情品茶,屏退旁人后,开门见山的说,“求法师教我。” 明远法师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笑吟吟道,“不知太子妃要老衲教你什么。” 顾沅将他从前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压低声音道,“法师,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明远法师笑了笑,伸手指了指粗瓷茶杯中的茶水,“太子妃,茶要趁热喝,凉了就失了那滋味了。” 顾沅一怔,见他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疑问,端起茶杯喝了口。 “太子妃,这茶如何?” “茶汤清亮,入喉柔滑,香而不涩,很好。” “太子妃难得来一趟,老衲给太子妃吟诵一篇经文罢。” “法师,我……” 顾沅还想说什么,明远法师一只手竖在胸前,一只手转动佛珠,闭上眼睛阿弥陀佛的念了起来。 她嘴唇微动,有几分无奈,还是耐着性子听他念。 也不知是这经文太过晦涩难懂,亦或是明远法师的语调格外催眠,不知不觉的,顾沅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她好像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漫长且极其古怪的梦。 在梦里,她看到一个模样可爱,心思纯善的小皇子。 小皇子三岁这一日,他跟着小太监玩蛐蛐,玩得正开心,他的生母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姣好的脸颊上有个鲜明的巴掌印,膝盖跪久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小皇子见着生母回来很开心,飞奔着扑过去。生母蹲下来,幽幽的盯着他好半晌,忽然,她伸出手掐着他的脖子,“都是你,因为生了你,她们才这般看不顺我……” 小皇子吓坏了,哭着喊阿娘。 生母回过神来,松开了他,又一把将他抱住,哭着道歉,“是阿娘不对,是阿娘没用,别怕,阿娘不会让别人抢走你的。” 这事过后,小皇子变得不爱说话了。 长到五岁时,小皇子上学堂,写好的字被兄弟画了只乌龟,太傅当堂批评他,他试图辩解,兄弟姐妹联合一气冤枉他。 太傅也许是信了,也许是觉得为了个不受宠的皇子得罪高位妃嫔生的皇子不值当,最后罚他站墙角。 课毕,他忍不住这冤枉,去找兄弟算账,反被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小太监为了护着他,被丢进了河里,当着他的面沉了下去。 他满怀委屈的去找生母主持公道,生母抱着他大哭了一通,又拉着他,跪到贵妃的面前请罪,求贵妃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他不懂为何他是被欺负的,却还得去给欺负他的人下跪。 等他亲眼看到小太监泡胀的尸体被抬出去,他懵懵懂懂的知晓了何为人上人,何为命如草芥。 直到看到小皇子生母大出血而亡,顾沅才恍然明白过来,她梦到的这个小皇子是裴元彻。 她就像是裴元彻的眼睛般,在他的视角,一年又一年看着他长大。 她看到他暗算他兄弟时的不折手段,他对待政敌时的狠辣阴险,这时的他就像是话本子里的冷血恶人般;可她也看到他处理政务时的勤勉谨慎,赈灾时的清正廉明,官员避他如蛇蝎,百姓夸他贤明为民…… 她在他的角度,看到他们春日宴的初遇,她能听到他错节奏的心跳,看到他眼底深处迸出的光亮。 之后的一切,与裴元彻和她讲述的一样。 他没有杀文明晏,没有指使人去害萱儿。 他在她死后浑浑噩噩,他被景阳用砚台砸肿了胳膊…… 清醒后,他勤勤恳恳的做一位帝王,天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他有严重的头疾,痛极了会拿脑袋去撞桌子,会疯子一般说胡话,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痴狂,一时哭一时笑,筋疲力尽了,会抱着她的牌位倒在凤仪宫的地上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道歉,说他错了。 第二日清晨,他又得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冠,威严冷静的上朝,尽皇帝的职责。 后来他将皇位传于小太子,他搬去偏远的宫苑做太上皇,忧思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咯血成了家常便饭…… 他死在了一个落雪的冬天,瘦骨嶙峋,暮气沉沉,临死前,他喊着她的名字,“是你来接朕了吗。” 话音落,他阖上了眼。 这便是裴元彻的一生。 她本以为梦境会结束,没想到一道白光闪过,她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这个梦境里,有长安第一美人顾沅,却没有太子裴元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与文明晏顺利成婚,婚后过了一段愉快的时间。 不久,五皇子即位,他是个自负多疑、好大喜功的皇帝,而文明晏是个品行高洁、一心为民的直臣,这样的君,这样的臣,凑在一起的结果可想可知。 新皇大肆建造皇宫,文明晏冒死直谏,毫无疑问的惹怒了新皇,下了大狱。 顾沅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散尽家财,上下奔走,最后总算保住他一条命,但她却因心力交瘁、过度劳累,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保住,还落了病根,从此子嗣艰难。 岭南瘴气重,她身子娇弱,随着文明晏一同去,一路走一路病,到了岭南,人也憔悴苍老了许多。 不同的州府,官场的情况却大同小异,屡屡受挫后,文明晏一蹶不振,顾沅操持里里外外,夫妻看似和谐,但总是缺了些什么,显得冷清。 某日公婆来信,说送两个丫鬟伺候他们。 那两个丫鬟前凸后翘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 顾沅看一眼,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隔了两日,安排进了文明晏的房里。 皇帝江山坐不稳,内有藩王之乱,外有戎狄侵扰,朝堂纷乱不断,没几年,四处割地为王,岭南刺史也扯旗造反,造反同时也不忘广纳美女。 顾沅这个曾经的长安第一美人,虽不如当年娇艳,但风韵犹存 刺史抓了文明晏小妾所生的一双儿女,让他妻与子,二选一。 小妾、公婆,齐齐跪在顾沅面前磕头,求她行行好,孩子还那么小。 她去看文明晏的眼睛,文明晏不敢看她的眼睛,扭过了头。 那一刻,她明白了,在这个世道,她的美是祸。更绝望的是,这个男人从来都护不住她。 她不堪受辱,那晚撞柱自裁。 头撞在柱子上好痛好痛,痛得她忍不住掉泪,温热的鲜血不断的从她额头流出,渐渐没过她的眼睛,眼前化作一片绚烂的血色…… 顾沅惊得一声冷汗,再次睁开眼睛时,明远法师的经也念完了。 见她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眸怔怔的望着他,明远法师念了句阿弥陀佛,笑道,“看来老衲这经诵得不错,太子妃听得这般入迷。” 顾沅还沉浸在刚才那两个无比真实的梦境里,愣怔的坐在原地。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感知到痛觉,她一颗心也定了几分。 是了,现在才是现实,刚才那些都是梦。 “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1]”明远法师轻叹了一声,“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顾沅在心头呢喃了一遍,直直的看向明远法师,“法师,我刚才做了两个梦……” 明远法师道,“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活好当下,方为正途。”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来,朝顾沅一拜,“太子妃,时辰已晚,你也该回去了。” 云霞漫天,旖旎崴蕤。 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一辆马车悄悄回到了皇宫。 是夜,绵长幽深的走廊上宫灯幢幢,紫宸宫内灯火通明。 雕花紫檀大床前,顾沅凝视着床上的男人,一瞬间,他上辈子死前的模样与他这副安静昏睡的模样层层重叠。 静静地站了许久,她垂下眼帘,低声道,“裴元彻,或许没遇着我,你上辈子会过得更快乐。当个被百姓称赞、青史留名的贤君,有善解人意的妃妾,儿女双全,没有执念、没有爱别离、没有怨憎会、没有求不得,不会患头疾,不会忧思过甚,也不会咳血早逝……你囚我,你也遭了报应。我顾沅从不欠你的,这一切都是你活该。” 她黑眸清亮,语调平静,“我也不恨你了,也不怨你了,两辈子了,真的累了。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 有风从窗间吹来,烛光摇曳,忽明忽灭。 顾沅盯着那个与她纠缠了两辈子的男人,眉眼间尽是平和,淡声道,“裴元彻,如果你能听得见我说话,那你尽力活下来。从此,我不欠你,你不欠我。” 她稍作停顿,垂下的手倏然牢牢捏紧,提起一口气道,“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说完这话,她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一般。 再抬眼看向床上沉睡的男人,她稍扯了下嘴角,同时又松口气,没听见也好,自己怕是真疯魔了,竟然说出那样大胆的话。 低下头,她轻抚了下腹部,缓缓转身,小声道,“小家伙,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抬起脚步往前走,倏然,袖子被一道力气给扯住。 顾沅怔住。 好半晌,她慢慢的转过头,眸光闪动。 视线之下,那躺在床上的男人睁着一双狭长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抹虚弱的浅笑,语调沙哑道,“沅沅,你说话算话。” 96、【96】 二月初,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昏迷已久的太子也总算醒了。 御医诊脉,太子体内仍有部分余毒,这回能苏醒多亏他身体一向康健,再加上求生意志强烈,才得以挺过这一关。至于余毒,用药慢慢调养,并无大碍。 一时间,朝野内外一片喜色,皇宫里更是张灯结彩,上下一新,宫人们换着新宫装,喜气洋洋的简直比过年那会儿还要热闹。 二月二十五日,钦天监推算的大吉日,太子裴元彻正式即位,改年号为启新。 同日,新帝下旨,皇后崔氏封太后,入住圣端宫;太子妃顾氏封皇后,入住凤仪宫。 永平侯晋爵,升为一品平国公,世袭罔替,侯夫人赵氏封为一品国夫人。永平侯之子顾渠官升三级,为二品镇国将军兼太子少保,其妻白氏为二品诰命夫人。 新帝对顾家的眷顾,让外人眼红不已,恨不得立刻将自家女儿送进宫中,获得圣宠,光耀门楣。 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大臣原本想着新帝登基,应当会选一批新妃嫔充实后宫,而且中宫皇后怀着孕不能侍寝,更是新妃上位的好时机,不曾想朝堂之上但凡有提议选秀的臣子,都会被新帝厉声呵斥。 新帝是个狠厉的性子,模样生得威严冷漠,平时不发脾气就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一旦发起火来,更是骇得人两股战战,心颤胆寒。 这般训斥了两三回,之后再无大臣胆敢提选秀的事——虽说谁都想求富贵,但也得有命享受啊。 这日,圣端宫内。 晋国公夫人一脸拘谨的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手中的帕子紧紧地捏着,上半身稍稍往前倾去,压低了声音道,“太后,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呀?这都即位一个月了,他真打算就这样把后宫空着?” “皇帝怎么想的,哀家哪知道。虽说母子连心,那也得是自个儿肚子里出来的才连心,他又不是我生的。”崔太后慢悠悠的转动着手中佛珠,自打当了太后,她每日逗猫养鸟,念念佛看看书,日子真真是悠哉极了。 晋国公夫人一噎,默了默,还没想好下一句,又见崔太后觑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来这些弯弯绕绕的。” “这……”晋国公夫人迟疑片刻,缓声道,“这不是想着,若是陛下改变心意想选秀了,咱们敏敏还有机会么?” “敏敏?你之前不是打算将敏敏嫁给你娘家外甥的么,怎的又改变主意了。” “这…唉,是,我原本是那样打算的,可是老爷他……他看着顾家水涨船高,风头无两,就……就有些不大高兴。” 晋国公夫人满脸忧愁,见殿内也没外人,索性与崔太后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敏敏是我女儿,我这当娘的自然是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我娘家那外甥的确很不错的,敏敏她自个儿也有意,这本是一桩好姻缘的。太后,我知道您一向最是疼爱敏敏这个侄女,要不您劝劝老爷吧,我在他面前压根说不上话,我若说多了,还得遭他训斥。” 崔太后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是她那个兄长贼心不死,见着顾家的女儿争气,他也想把女儿送进宫里求荣华了。 若说之前崔太后还动过这样的心思,这会儿是半点都没有了,想到裴元彻都能为顾家人挡刀,命都不要了,但凡涉及顾沅的事,他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咱们的皇帝是个痴情种子。”崔太后不冷不淡的笑了一下,又拨了一圈佛珠,才慢声道,“敏敏进宫只会毁了她一生,没准还会惹得皇帝不悦,与哀家生分起来。这事你放心,你放心,哀家会与兄长说的。也是时候与他谈谈了。” 晋国公夫人自是感激不尽。 三月的阳光和煦纯净,透过碧柳色窗纱照进殿内,洒下一室璀璨的金光。 凤仪宫内,张韫素腻在顾沅身旁,脑袋贴着她圆鼓鼓的肚子,一脸惊奇,“哎呀动了!还有声音!小孩子在肚子里就会出声了?” 卢娇月打趣道,“你嗓门小一点呀,别吓着他了。” “男孩子的胆子哪有那么小。” “你怎就知道是个皇子,万一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呢?”卢娇月笑着反问。 “不,这一胎一定是个小皇子才好。”张韫素语气坚定道。 顾沅轻叩着杯盏,眉眼温软,垂眸看向张韫素,“为何一定得是个皇子?你从前不是一直说,男孩顽劣难驯,还是女儿贴心乖巧么。” 张韫素缓缓坐起身来,一本正经道,“女儿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沅沅你这一胎若是生了公主,前朝估计又得闹着让陛下选秀了。若是生了个皇子那就不一样了,国朝已有皇长子,催选秀的那些人也不敢贸然开口,你中宫的地位也会更稳。” 听到这话,顾沅没说什么,卢娇月想了想,面色也凝重起来,点了下头,“嗯,素素难得说了句正经话,是这么个理。前段时间为着这事,也有不少人来撺掇我父亲上书进谏,弄得我父亲都称病,闭门谢客了。沅沅,你一人独宠,风头太盛,若有个皇子,你也能有所倚仗。” 顾沅垂眸看向隆起的腹部,轻声道,“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只要是我的孩子,我都会尽全力去爱护他。至于选秀……” 她扯了下嘴角,笑得有些无奈,“我母亲前两天进宫专门与我说了这事。她想让我贤德些,主动去劝陛下纳妃。” 张韫素和卢娇月都拧起了眉头,“然后呢?你劝了?” 顾沅摇摇头,拿起一枚橘子慢条斯理剥了起来,“没劝。他选不选秀,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这疏离的话,让张卢俩人面面相觑,她们不懂为何顾沅对皇帝这般冷淡,但顾沅向来做事都有她自己的道理,人俩口子的事,她们这些当朋友的过多置喙也不好。 掀过这个话题,几人又聊起这几月长安城里的事。 比如周家的那个周明渺,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发生那等私通和尚的丑事,被匆匆嫁去了肃州,嫁过去没多久,突然身染重病死了。 而那周家的长子周平林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断了四根手指,还被割了舌头,经此刺激,成了个不认六亲的疯子。 这回新帝上位,与那几位皇子有关的官员,该砍头的砍头,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这周家便是被抄了家,流放千里,听说周老爷在半路便身染恶疾,药石无医了。 顾沅听到周明渺嫁去肃州,这才恍然想起,大年初三裴元彻是给谁去送花圈了。 这男人一向如此,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说完周家,张韫素又说起卢娇月,“沅沅,你还记得郑泫不?这人可真有意思,之前隔三差五找借口登月娘家的门,长安混乱的那几日,他更是将他府中的护卫统统派去了卢家,他自己府中就他一人。我猜啊,要不是他顾及着月娘的闺誉,估计恨不得亲自拿着刀剑去月娘家门口当门神。” 顾沅被逗乐了,朝卢娇月眨了下眼睛,笑道,“我们月娘的姻缘这不是来了么。” 卢娇月两颊飞起红云,娇嗔道,“我还得再看看他的表现……反正我也不急着嫁人。哎呀素素你也别尽说我,陆家不是也快上你家提亲了么。” 张韫素笑嘻嘻的挽住顾沅的胳膊,“这还得多谢沅沅,有个当皇后的好姐妹给我撑腰,我后娘也不敢糊弄我,就连我父亲这些日子对我的态度也越发和善……当然我心里清楚的很,他们都是看我和你关系好,一个两个想拿我当筏子,来讨好你呢。” 顾沅轻抚她的额发,温声道,“咱们小时候对月结拜的时候,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过得好,我也高兴。” 闻言,张韫素和卢娇月心口皆是一暖,嘴里喊着“沅沅”,一左一右的贴在她身旁,亲密极了。 裴元彻到达凤仪宫时,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皇后左拥右抱,满目温柔的模样。 他都没那样靠过她的肩,而且,她也从没那样温柔的看过他。 他抿着唇,眸底深处划过一抹艳羡。 定住脚步,裴元彻抬起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殿内的人听到动静,抬头看了过来。 顾沅依旧懒洋洋的靠在月白色绣海棠花的软枕上,张韫素和卢娇月忙穿鞋下榻,一边请安,一边在心里嘀咕怎么皇帝来了都没个人通报一声?刚才一抬眼看到屏风旁站着个罗刹般的威严男人,真吓得她们魂都飞了。 “都起来吧。”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室内响起。 张韫素和卢娇月起身,谨顺的站在一旁。 裴元彻走到榻边,上下打量了顾沅一番,见她神色平和,脸色红润,这才缓了心神,温声道,“你今日感觉怎样?” 这是他这段时间每日必问的一句话。 也不知道他私下里读了些什么书,随着她肚子的月份增大,他也越发焦虑谨慎起来。 有的时候半夜她稍微翻个身,他都紧张的要命,再三确认她是不是感觉良好,直说得她都有些烦,忍不住凶他了,他才放下心来,喃喃说着“还能凶朕,那应该是没事的”,然后偷偷摸摸拥着她,沉沉睡去。 顾沅看着他,轻声道,“还行。” 裴元彻颔首,挨着她身旁坐下,见她眉眼间的笑意和温柔都淡了些,再看一旁站着的张韫素和卢娇月,心头莫名有些酸。 “你们有空的话就多多进宫陪皇后说话,她月份大了,也不好轻易出去走动。”他语调淡漠的说道。 张韫素和卢娇月连忙称是。 顾沅知晓她们不自在,简单聊了两句,便让她们先离开。 等她们走了,殿内也安静下来,明亮的阳光洒在裴元彻身上,他穿着一袭银灰色团龙纹常服,腰系玉钩金腰带,那暖洋洋的光线落在他英挺的五官上,显得面部轮廓越发深邃起来。 当上皇帝的人,与太子时期的气度也变得不同,周身的威严越发深重。 不过他面对她时,就像是收起刺的刺猬,温柔且体贴,有时有些过分的小心与谨慎。 顾沅见他看着她不说话,长睫微不可察的颤了下,主动开了口,“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见她理他了,裴元彻的黑眸亮了一瞬,柔声道,“今日公务不多。而且,朕想带你去个地方。” 顾沅一怔,撩起眼皮,有些疑惑,“什么地方?” 97、【97】 裴元彻朝她伸出手来,“去了就知道了。” 看着眼前那只修长的手,顾沅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将她扶起,见她穿得单薄,又唤谷雨拿了件烟粉色绸缎长衫,亲自给她披上,“外头起了风,仔细吹得头疼。” 顾沅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站在她的面前,垂着眸,神色专注的替她系着衣带。 这个角度看他,他的睫毛垂着,显得格外长。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说道,“其实,宣儿长得还是有几分像你的。” 系带的手指微顿,裴元彻薄唇抿着,漆黑的眼眸定定看向她。 顾沅敛眸,“低头专注的样子很像。” 她是又想宣儿了? 裴元彻面色微僵,熟悉的愧疚感再次占据了心脏,他想说些话来安慰顾沅,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他是最没资格来安慰她的。一刹那,矛盾、自责、悔恨在心头纠缠,那种深深地无能为力之感,像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静默片刻,他哑声唤了句“沅沅”。 顾沅见他神色沉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合时宜了,低低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在翻旧账,只是随口说一句……我不提了。” 他们都很清楚,宣儿是他们心头一道无法磨灭的伤,一戳一个准。磨不平,治不好,也只能努力不去想,才能继续平静的过日子。 “走吧,再不出门天都要黑了。”顾沅挤出一抹笑来,笑意并未达眼底。 裴元彻俊朗的脸庞微暗,沉沉的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一道出了门。 凤仪宫外早有轿辇候着。 俩人共乘轿辇,一路上,裴元彻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顾沅聊着些闲话,诸如今天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他问,她答,一来一回的聊着。 也不知轿辇前进了多久,只知道位置越来越偏僻。 等绕到一向人迹罕至的后宫西北角,顾沅疑惑的看向裴元彻,莹润的眸子仿佛泛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快到了。” 裴元彻道,又吩咐抬轿太监,“到前面那扇门停下。” 太监应诺,走了百来步,稳稳当当的放下轿辇。 裴元彻扶着顾沅下轿,嘴角扬起一抹弧度,“进去吧。” 顾沅也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看了他一眼,便和他一同往那道门里去。 这一踏入,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由得呆在原地。 身后是朱墙琉璃瓦的恢弘皇宫,而眼前是一座朴素的两进两出的小院子,大门关着,上面还贴着簇新的桃符和红灯笼。 这院子,俨然便是她在肃州时住的那套。 裴元彻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变化,见她眉眼间露出怅然之色,他心间一阵复杂,一会儿高兴自己的这番准备她挺喜欢,一会儿又不悦于她还眷恋逃跑时的日子,两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交织,直教他舌根发苦,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他低声道,“沅沅,进去看看。” 顾沅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扶着肚子缓步走向那门。 门一推开,院子里熟悉的场景也一一在眼前展现 水井旁,身着灰袄的虎子拿着斧头在劈柴,一袭黑袍的顾风沉默的拿着小刀雕木头,后院升起袅袅炊烟,王妈一边系着围裙,一边往外走,嘴里还喊着,“虎子,柴火劈好了没?灶上等着用呢。” 几人见着门开,不约而同的往门口看,当看到顾沅和裴元彻时,先是一怔,旋即热切的打着招呼,“主君,夫人,你们回来了。” 顾沅静默的立在门口,看着这分明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画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爬遍全身。 “虎子,王妈……” 顾沅轻唤了一声,视线最后落在沉默寡言的顾风身上,迟疑片刻,喊道,“顾风?” 顾风放下手中的活儿,无比恭顺的朝顾沅行礼,“皇……夫人,属下在。” 他这话一出,顾沅的眼圈不禁红了,稍缓心神,才微笑的“嗯”了一声,“再次见到你们,我很欢喜。” 刹那间,虎子、王妈和顾风的脸色皆有些动容,他们有许多话想说,可碍于顾沅身旁威严的男人,只能强忍着情绪,继续扮演他们的角色。 裴元彻感受到顾沅波动的情绪,眼角余光淡淡的瞥了一眼黑衣的顾风,嘴角绷起。他伸手揽住顾沅的肩膀,稍微附身,仿佛快要贴着她的脸庞,嗓音极其温柔,“沅沅,咱们进屋看看,嗯?” 顾沅垂下眼帘,轻声说了句好。 俩人一同走进里间,小春小冬两丫鬟也早就候着了,穿着寻常的衣裳,嘴里亲切的唤着她“夫人”。 屋内的摆设布置,大到桌椅柜床,小到喝水的茶具、书桌上的笔洗砚台,一应与肃州小院子里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裴元彻带着顾沅逛完寝屋,又带她去后院逛,后院也开垦出一大块地来,一边种草药和蔬菜,一边种着果树,还架起一块篱笆,种了许多花。 看着那郁郁葱葱又生机勃勃的后院,真有种回归田园的感觉,可是一抬眼,便能看到远处宫殿金光灿灿的屋顶,看到屋檐上的鸱吻在落日余晖下形成的暗色剪影。 顾沅缓缓转过身,看向身侧高大的男人,眼眸清澈如水,“多谢你。” 裴元彻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顾沅环视了一圈周围,漫不经心问道,“准备这些费了不少功夫吧?还有王妈、虎子、顾风他们,你是怎么找来的?” “院子造起来并不费劲,就是将肃州院内的那些东西运到长安来稍微麻烦,路上耽误了些时间。至于伺候你的这些奴仆,那婆子一家朕已经安排进了长安,那两个男子都在你兄长手下当差,朕与你兄长一说,他便答应将人送来。” 闻言,顾沅略一颔首,“也是,你救了我父亲一命,我们全家都对你感恩戴德,别说送两个下属这样的小事,便是你要我兄长的命,他怕是都能不眨眼的给你。” “沅沅,你……”裴元彻握紧她的手腕,凝视着她,有些紧张,“你不高兴么?” “你安排的这一切我心领了,只是没必要。” 顾沅朝他轻轻笑了笑,“布置的再像,终究不是当初那个地方……你让顾风他们出宫吧,他们该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留在宫里扮演过去。” 见他脸色微沉,她又补充一句,“这个院子挺不错的,可以留着,我若闲时得了兴致,便来这逛逛。” 裴元彻盯着她瞧了会儿,轻声道,“晚膳在这用吧,朕想体验一下你在肃州的日子。” 顾沅想了想,没反对。 一炷香后,王妈在厨房里做饭,小春小冬去帮忙,顾沅坐在寝屋的长榻上,回忆道,“那几个月的日子平静且平淡,每日醒来用朝食,绣花、看书、练字,中午用午饭,小憩半个时辰,起来后继续消遣光阴,夜深了便吃饭、洗漱,看会儿书便安置了。” 裴元彻听她的描述,压低了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热气腾腾的饭菜也都端上了桌子,鸡鸭鱼肉一应俱全。 王妈一脸局促,不安的擦着手说,“都是些粗茶淡饭,老奴的手艺粗鄙上不了台面,还请陛、主君和夫人不要嫌弃,将就着用。” “做得还不错,你们先下去吧。”裴元彻淡漠的说罢,给顾沅舀了一碗炖得奶白喷香的鲫鱼豆腐汤。 屋内众人很快退下,只剩他们俩人,烛光洒了一室暖黄。 顾沅拿着汤匙慢慢喝着汤,忽的她似想到什么,抬起眼问裴元彻,“你为何不选秀?” 裴元彻正在给她挑鱼刺,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下,旋即狭长的黑眸眯起,语调略沉,“有人在你面前乱说话了?” 顾沅淡淡道,“你不选秀,朝中大臣们怨声载道,哪里还用人专门跑我面前说。” “那些臣工就是吃饱了撑的,打几板子就消停了。”裴元彻将挑好刺的糖醋鱼块放进她碗中,温声道,“你安心养胎,别理这些事,朕会处理好的。” 顾沅默了许久,再一次问了他一遍,“所以,你到底为何不选秀?” 她乌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她不懂为何裴元彻会拒绝选秀,上辈子他当太子时就有良娣良媛,之后当上皇帝也选了新妃。他就像大部分男人一样,在这方面并无忠贞不二的概念。 裴元彻迎上她的目光,“朕选秀,你会不高兴。” 顾沅蹙眉,本想说她不会,但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她只好将那话咽下,选择沉默。 “从前朕也以为男人纳妾不算什么。可回长安的路上,朕与你交代上辈子种种,提起妃妾时,朕突然想起延儿说过的一些话。” 裴元彻缓缓放下手中竹筷,将上辈子与二儿子的一番交谈复述了一遍,末了,他眸光幽暗,眼尾泛着冷厉。 “朕一想到别人碰你,恨不得扒了那人的皮,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你别急着反驳朕,说你与朕不同,不在意这些……你现在不在意,是因为你不爱朕,不在乎朕。但万一有一天,你有那么一点点在意朕了,朕若碰了其他女人,你想起这事就会难受,心里不舒坦。上辈子朕没有意识到这点,明明做的糟糕极了还妄图得到你全部的心,是朕贪心,最后落得那个下场也是活该。这辈子,朕想学着当个好夫君,一个令你满意的男人。” 顾沅愣了愣,等回过神来,她偏过脸,淡淡道,“裴元彻,你应该明白,我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爱你。” “朕明白。只是,还是不死心,还想试试。万一呢…” “为了个万一,放弃那些唾手可得的美人儿,这可不划算。”顾沅不冷不淡的瞥了他一眼。 裴元彻扯了下嘴角,“与你有关的事,多少代价朕也要试一试……若是在朕死的时候,你能为朕掉一滴眼泪,那就值了。” 顾沅小声咕哝了一句油嘴滑舌,又闷声道,“你可曾想过你若一直不选秀,外人会怎么说我?善妒,不贤,不尽责,未能劝诫皇帝为皇家开枝散叶……” “你腹中正怀着我们的太子,有他便足够了,还要何枝何叶?” “你怎知腹中一定是皇子,如若是公主呢?” 裴元彻一噎,沉吟片刻,看向顾沅,“沅沅,你还想生第二个么?” 顾沅没想到他把问题抛了回来,脸颊微微发烫,避开他的目光,“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朕知道你是喜欢孩子的,你若还想要孩子,那就生。你若是不想生了,那就不生了。你腹中这个是皇子那就更好,直接登太子位。如若是个公主……” 见顾沅抬眼朝他看来,他毫不避讳的对上她的目光,一本正经道,“是个公主,也是很好的。她一定跟你一样漂亮,又贴心乖巧,你喜欢女儿,朕也一直盼着个公主……” 上辈子他就想着,先来一个皇子坐太子位,然后再和顾沅生个小公主当作明珠来宠着。可她走的早,这便成了遗憾。 “若只有一个公主,那你膝下便无皇子继承江山了。” “那就从宗室里挑个乖巧的男孩,放进宫里养着。”裴元彻冷静道。 顾沅瞠目,满脸诧异,“你……” 裴元彻握住她柔软的小手,握紧在掌心,俊美的眉眼间没有半分玩笑的神色,“只要这江山还是姓裴,是不是朕的亲子继承也没多大干系。况且朕也不是后继无人,公主便是朕和你的血脉传承,朕一定会给她挑一个如意郎君。” 接着,他开始畅想起小公主的模样,说起要给小公主安排的宫殿和玩伴…… 一顿饭吃完,裴元彻和顾沅到外面散步。 明月清辉遍撒,晚风吹拂。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脚步,紧牵住她的手,轻声道,“选秀的事,朕有办法堵住他们的嘴……你放心,朕不会让人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 顾沅微愣,饭都吃完了,散步都散了两圈,他竟然还在想这事? 定了定心神,她问,“什么办法?” 裴元彻似乎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这晚之后,过了快五天,顾沅总算知道他所说的办法 不知从何开始,宫里宫外竟然都在传陛下有隐疾的消息。 一时间,朝臣们似乎都明白了,为何陛下迟迟不选秀,且每次提选秀,陛下总会异常愤怒的呵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98、【98】 这日夜里,明月高悬,凤仪宫里灯火通明。 黄花梨木长桌上摆着丰盛的晚膳,一半是顾沅惯爱吃的,一半是裴元彻常用的。 想到白日里谷雨讳莫如深的与自己说起陛下有隐疾之事,顾沅不动声色的觑了对面的男人一眼,略作思忖,她放下筷子,扬声对宫人们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殿内伺候的宫人们不约而同的看向皇帝,见皇帝低头后,这才纷纷垂眸,应声退下。 裴元彻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汤匙,幽深的黑眸看向顾沅,“沅沅有话要说?” 顾沅眸光复杂的盯着他,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近日宫中有传言,说你……你有隐疾,这事你知道吗?” 纵然是假的,但被心爱的女人当面问这个问题,裴元彻浑身不自在。他抬起手背,轻咳了一下,沉声道,“知道,这消息是朕传出去的。” 虽然早已猜到,但见他当面应下,顾沅心头依旧一阵触动,她知道男人一向在那方面极为好面子,没想到他为了不选秀,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倒真叫她刮目相看。 沉默一阵,顾沅定定的看向他,轻声道,“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你这样,要旁人如何看你。” 听到这话,裴元彻黑眸微闪,他朝顾沅那边稍稍俯过身去,眼尾弧度上扬,带着几分笑意,“你这是在关心朕。” 顾沅一怔,不等她反驳,又听他语气倨傲道,“昏君也好,庸君也好,朕才不管旁人如何看朕。你该知道的,朕只在乎你如何看朕。” 顾沅抿了抿唇瓣,垂下眼帘。 裴元彻眯起凤眸,一本正经道,“再说了,朕有没有隐疾,你再清楚不过了。” 他说这话时,语调慵懒,尾音带钩子般,又暗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意味。 顾沅被他看得脸颊微烫,心底骂他不要脸,又小声咕哝着,“你怎不想想,你若有隐疾,我腹中的孩子如何解释?” “这个好办,便说这隐疾是上回中箭的余毒所致,从前是没问题的。”裴元彻夹了块香酥藕夹到她碗中,温声道,“若是你以后再怀了,就说余毒散了,隐疾也好了。” 顾沅嘴角微抽,看着他,半晌评价道,“你似乎愈发厚颜无耻了。” 裴元彻混不在意般,扬了扬眉,“朕当你这是在夸奖。” 顾沅便没再理他,低头吃着碗中的藕夹,只是想起他那副混不吝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发笑,哪有这样的天下之主! 不管怎样,隐疾的传闻一出,提议选秀的声音还真的消停了下来。 解决了这烦心事,日子也逐渐恢复平静。 裴元彻每日在紫宸宫处理完政务后,便直奔顾沅的凤仪宫,陪她用晚膳,散步,给她弹琴吹-箫,给她腹中胎儿念诗词歌赋。夜里两人同睡一张床,虽摆着两套被子,但形容虚设,第二日醒来,裴元彻一定会出现在顾沅的被窝。 对此,顾沅也懒得与他计较,反正夜里冲凉水澡的人又不是她。 平淡又宁静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直至三月底,平国公府递来消息,说是顾沅的嫂子白氏今早发动,快要生产了。 听到这消息,顾沅又惊又喜,虽说她早已知道白氏这一胎会平安的生个小姑娘,但还是下意识替白氏捏一把汗。 顾沅这边正给观音烧香时,谷雨掀起珠帘快步走了进来,禀告道,“主子,李公公来了,这会儿在外头呢。” “李贵?是我嫂子已经生了?” “那倒没有,是陛下派李公公来传信的。”谷雨小心搀扶着顾沅起身,“他在外间候着呢。” 顾沅缓步走到外间,李贵一见到她,立刻麻利的请安问好,待顾沅叫他起身,他抱着拂尘笑吟吟道,“皇后娘娘,陛下听闻您娘家嫂子生产,知道您心中记挂,便让奴才安排车马,送您回娘家探望。” 顾沅面露诧色,“他让我回去?” 李贵弯腰哈气道,“是,陛下说他还有公务要忙,否则便陪您一块儿去的。” 顾沅没想到裴元彻竟然会允许她出宫,放在从前,他恨不得将她锁在金殿里,只让他一个人见,再不能踏出一步。 “既然他有这番好意,那我就不推辞了。”顾沅轻声道,又看向李贵道,“你回去复命时,替我给他带句话,就说……多谢他。” 李贵弯了弯腰,细声细气的应道,“是,奴才一定将话带到。娘娘,马车已在外头候着了,您随时可以出发。” 顾沅略一颔首,忙吩咐着谷雨秋霜去私库中取些补品和寓意吉祥的玉石摆件,还有早就备好的纯金璎珞项圈和金手镯。 一番收拾,约莫一盏茶后,顾沅便上了出宫的马车。 因着是临时出行,仪仗也很是轻便,前头十三名禁军开路,后头跟着十六名宫人随行伺候。 马车辚辚往外驶去,穿过重重朱红高墙,又穿过一扇扇巍峨恢弘的宫门,到达宫外,嘈杂的叫卖声便涌入耳边,一派热闹烟火气。 虽由侯爵晋升为公爵,但顾家一向不爱铺张奢靡,是以并未改换府邸,依旧住在永兴坊内,只是换了府门和牌匾,较之从前添了几分气派。 算起来顾沅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娘家,这次回来,看到那新换上的朱红色金字浮雕的牌匾,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直到看到平国公和赵氏熟悉亲切的脸庞,她才回过神来,鼻子微微泛酸,眼眶也不由自主的红了。 平国公与赵氏也都红了眼圈,却还是谨记礼仪,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臣/臣妇拜见皇后娘娘,” “父亲,母亲,快免礼。” 顾沅上前一步,扶着他们起身,视线在平国公斑白的鬓角停留片刻,眼中就忍不住泛起了水雾。 赵氏上下打量了一遍身着芙蓉色妆花锦裙的女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难掩惊喜的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早先也没打个招呼。” “这不是听说嫂嫂要生了,我就想着回来看看。” “是,她是要生了,这会儿还在产房里。”赵氏说着,看向顾沅的眸光又带着担忧与不安,“可你也不必要专门赶来,你还怀着身孕呢,贸贸然出来,万一磕着碰着了……呸呸呸,瞧我胡说些什么。” “母亲您别担心,我这趟出来是陛下准许的。”顾沅笑着安慰着,回握住她的手,转移话题道,“嫂嫂现在的情况怎样,您带我去看看吧。” 赵氏还想说什么,平国公伸手拍了下她的肩,“沅沅关心她嫂子是好意,她人都来了,你再多说也无益,还是先进屋去。” 赵氏这才不再念叨,引着人往内院去。 与此同时,西院内。 顾渠正背着手,一脸焦灼的来回踱步,眼睛都熬得有些红血丝,时不时抬头往里屋看去。 里屋的动静始终不大,只偶尔传来稳婆的几声鼓励,白氏咬着帕子,并未发出多少声响来。 眼见着日头西斜,顾渠眉头皱得愈发紧,从早上开始发动,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快四个时辰,怎么还没生出来,实在是折磨人! 顾沅一踏进西院的门,就看到自家兄长几欲抓狂的模样。 “哥哥。”她扬声唤了一声。 听到这声响,顾渠抬眼看去,当看到大着个肚子的顾沅时,怔了一怔,还以为自己急出了幻觉。等反应过来,他忙上前请安。 兄妹俩简单寒暄了两句,忽然,屋内响起一声响亮的婴啼声。 顾渠先是一惊,旋即一拍额头,笑道,“生了,总算生了!” 说罢,也顾不上顾沅,转身就往产房那边跑去。 赵氏看向顾沅,笑道,“还真是巧了,里头折腾了一整天都没生下来,你一来就生下来了,看来那小娃娃是知道皇后姑姑亲自来探望他,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顾沅也笑了,眉眼弯弯,“她这样懂事,那我待会儿可得好好夸夸她。” 产房内很快就有人出来报喜,说是母女平安。 听说是生了个女儿,平国公和赵氏愣了片刻,心头掠过一抹失落,不过脸上还是满满的笑意,不住点头道,“好,平安就好。”转身又命婆子去发赏钱。 顾沅知道父母亲一直盼着个长孙,略作斟酌,柔声安慰道,“女儿也好,哥哥一直想要个女儿宠着。再说哥哥嫂子都还年轻,日后肯定还有好消息的。” 平国公颔首,赵氏也道,“是,等会儿在你嫂子面前咱们都开心些,别给她太大的压力。她刚生完孩子,最忌讳多思多虑,得好好养着才是。” 几人达成共识,待产房里收拾好后,便进去探望白氏与孩子。 白氏已经累得睡了过去,顾渠陪着她,顾沅他们关切问了几句,就去看孩子。 那婴孩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红通通的,眼睛睁不开,只张着一张水嘟嘟的小嘴巴哇哇的哭,实在有趣极了。 顾家许久没有喜事,这小姑娘的到来,让府中充满喜气。 顾沅低头逗了会儿小婴孩,又垂眸看向她高高的肚子,柔声道,“小家伙,下个月你也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肚里的孩子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动了两下。 顾沅一惊,笑着将胎动的事与平国公和赵氏说了。 平国公和赵氏也都满脸惊奇,期待的看着她的肚子,“这么小就听懂大人的话,定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 几人有说有笑,倏然,府中管家火急火燎的跑进来通报,“皇后娘娘,国公爷,夫人,陛下来了!” 顾沅目露错愕,稍缓心神,一家人忙不迭出去接驾。 99、【99】 这边顾家人刚走出院门没几步,只见不远长廊处,伴随着旖旎霞光,一袭银灰色麒麟纹锦袍的裴元彻阔步走了过来,他身影颀长,步履稳健,行走间自有一派矜贵威严的气质。 顾沅等人停步,退至路旁,垂眸敛袖行礼,“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裴元彻一见顾沅挺着个大肚子朝他屈膝,脸色陡然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忙伸手去扶她,“朕不是与你说过了,无论何时你都不用朝朕行礼,怎么不听话。” 两条手臂稳稳将顾沅托起,待她站稳了,裴元彻才看向一侧的平国公和赵氏顾渠等人,“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陛下。”平国公等人起身,又热络的迎着裴元彻往花厅上座。 裴元彻本想说不必麻烦,他是来接皇后回宫的,话刚到喉咙,眼角余光瞥见顾沅尚未尽兴的神色,稍一思忖,便改了口,“朕难得来一趟,也不着急回宫,今晚便在这用晚饭。” 尾音刚落,他便瞧见顾沅惊喜的朝他看来,发现他正在看她,她愣了愣,有些羞窘的偏过脸去。 他轻扬了扬唇角,自然而然的揽住了顾沅的肩。反正当着这么多的面,她也不会甩开他。 平国公一家见皇帝要留下吃饭,自是受宠若惊。赵氏跟着去了花厅,陪坐了半盏茶功夫,便起身去张罗膳食。顾渠那边去陪刚生产完的白氏,平国公与皇帝聊了一会儿,看得出皇帝满心满眼只想跟自家女儿说话,也很有眼力见的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见花厅人都走空了,裴元彻慢悠悠的抬起眼,朝顾沅道,“现下离晚饭还有段时间,你领朕在府上逛逛?” 顾沅心想俩人干坐着也是大眼瞪小眼,倒不如出去转转,便应了下来。 夕阳西斜,乌鹊飞过,在绚烂的晚霞中留下一道道乌黑的剪影。 曲折的小桥上,裴元彻随口问了两句白氏的情况,顾沅答道,“我刚走到院门口,她便生了,母女平安。” “那就好。”裴元彻颔首,一只手托着她的腰,这姿势能给她一个倚靠,走起来能省些力。 顾沅扶着肚子慢慢走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今日不忙么,还有空来这?” “忙完了,见你还没回来,就想着来接你回去。” 他今日处理完手头政务,放下毛笔,稍微舒展了一会筋骨,便习惯性的唤李贵准备轿辇去凤仪宫。哪知道李贵一脸尴尬的提醒他顾沅已经去平国公府了,他这才记起来她今日回了娘家。 他已经习惯一忙完就去凤仪宫找她,这会子凤仪宫空荡荡的,他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无论是写字作画看书,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思来想去,他索性骑马出宫去找她。 直到见到了她,他那颗心才落到实处,再不像无脚鸟似的,无处安定。 “你是接我回去,还是怕我又跑了?”顾沅似笑非笑的看向他,乌黑的眸子一片澄澈,干净的仿若照进人心里去。 裴元彻不动声色的抿了下唇,旋即回望着她,毫不遮掩道,“来接你回去是真,怕你跑了也是真。” 说着,他停下脚步,与她面对面站着。 顾沅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他却先发制人,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你……你做什么。”顾沅一怔,不自在的转过头看了看跟在后头的奴仆们。 裴元彻握着她的手,缓缓地往他胸口放去。 大庭广众之下,顾沅不想碰,他却不由分说的压着她的手去摸,俊朗的面容上一片赤忱与专注,黑眸深深凝视着她,嗓音磁沉,“你不在朕身边,朕这颗心总定不下来。” 春衫稍薄,他又练得一身结实肌肉,隔着锦缎布料,顾沅能感受到他肌肉的精壮线条,还有那炽热的体温。 她似乎被他的体温传染了,脸也烫了起来,手使力挣扎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有话好好说啊你,动手动脚做什么,都让人瞧见了。” “瞧见就瞧见,你我是夫妻,亲密一些又有何妨。”裴元彻不以为意,又问,“刚才朕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顾沅敷衍的一叠声说“听到了”,他才松开她的手腕,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柔着嗓音与她道,“只要你不离开朕,要朕做什么都行。” 顾沅只觉得牙都要被他酸倒了,若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小姑娘,听到这些情话或许会心动不已。可她都活了两世了,而且两辈子的男人都是眼前同一人,都老夫老妻还说这样的话,真是别扭极了。 “我知道了,我不跑!再说了,我下月都要临盆了,我还跑哪去,在半路上生孩子,我是不想活了么。”顾沅斜觑了他一眼。 听到她前半句话,裴元彻眉眼舒展开来,然而听到她后半句,那两道浓眉顿时又紧紧拧了起来。 他知道女人生孩子是极其艰辛且危险的一件事,前世顾沅两次分娩,他都一刻不离的守在门外 第一次,他只是单纯记挂她的安危,并未考虑到孩子。 第二次,记挂她的同时,他也盼望着那个延续着他与她共同血脉的孩子。 顾沅骨盆小,生孩子艰难,尤其头胎时,生的很是困难,从半夜发动,一直到第二日晚上才诞下。 接生嬷嬷抱着孩子,喜气洋洋的来跟他道喜,“天佑大渊,恭喜陛下,皇后娘娘顺利诞下一位健康漂亮的小皇子。” 他熬了一天一夜,眼睛都熬红了,看都不想看那孩子一眼,更别提心中将那孩子的父亲骂了千百遍 他觉得文明晏那家伙活该早死,害得沅沅受了这样大的苦痛,死得好!活该!报应! 后来,顾沅生延儿的时候,他在门外来回的走,深刻体会到了为何心急如焚。 要不是顾沅在屋内撑着一口气呵斥他,警告他不准进去,他真想闯进去守在她身旁,抓着她的手让她打他,都怪他,怪他害得她受这样的苦痛。 现在再想想,他上辈子短命早逝,或许真是报应,他活该。 思绪回转,裴元彻面容凝肃,凤眸一片漆黑,“沅沅,辛苦你了。” 顾沅微诧,又见他附下身,双手按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抚道,“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你和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顾沅抿了抿唇,低低的“嗯”了一声,须臾,她又抬眼看了下薄暮的天色,淡声道,“差不多该用晚饭了,回厅里坐吧。” 这一晚,平国公府无比热闹。 府中有了喜事,平国公和顾渠都高兴的饮了些酒,裴元彻也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奶妈将国公府的小小姐抱了过来,裴元彻亲自抱了抱,看着那睡得像只小猪一样的婴孩,他满怀期盼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顾沅的肚子上。 他想,他和她的孩子一定会更漂亮,更聪慧。 过了戌时,帝后才起驾回宫。 裴元彻虽喝了酒,却没太醉,还有几分理智,怕身上酒气重,也没往顾沅身旁凑,只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像是怎样都看不够。 等回到宫中,他沐浴熏香一番,确保身上没了酒气,这才敢往顾沅的被窝里钻。 一片黑暗的幔帐里,他动作轻缓的将手搭在顾沅身上,正准备慢慢的调整舒适的睡眠姿势,怀中那具绵软馨香的身子突然翻了个身,由背对着他,变成面对着他的胸膛。 裴元彻动作一僵,一动不动。 这时,怀中传来一道轻软的嗓音,“裴元彻,今日多谢你许我出宫。” 裴元彻心头一阵激荡,他已经记不清她多久没有这般温柔的与他说话了,刹那间,他只觉得如坠云端般,面上却是不着痕迹,沉沉的“嗯”了一声,“小事而已,不足挂齿。日后你若还想回去看看,与朕说一声便可,朕给你安排车马。” 外嫁女不宜常回娘家,何况她还是皇后。不过这男人能有这份心意,顾沅还是很感激的,她轻声应了句好,便没再多说。 一时间,床帏间又静了下来。 “沅沅,那朕……可以抱着你睡么。” 男人试探的声音打破寂静。 顾沅阖上眼,扶着肚子,缓慢的翻了个身,暗暗腹诽着,他人都已经钻进被窝里了,难道她不答应,他就不抱她么?装什么正人君子呢。 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这次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愉悦,“你不说话,朕便当你默认了。” 像是生怕她反驳他一般,他一说完,就跟只熊似的缠了上来。 他手大脚大,像件大袄,将她罩得暖暖的。 顾沅有些困倦的想,这会子天气不太热,还能容他这样抱着睡,等到天气热了,得将他赶到一边去,不然肯定要被捂出痱子来。 上下眼皮胶在一起,半梦半醒之际,顾沅隐隐约约感到腰间某处硌得慌。 她睡得迷糊,下意识伸手去推开。 不碰则已,这一碰,她愣了一会儿,也陡然清醒过来。 “你你你……”黑暗遮住她绯红的脸颊,她嗓音微颤,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亦或是有些紧张无措。 身后的人忙挪开些,手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沉哑,“你答应让朕抱,朕……有些激动。你先睡,过一会儿就好了。” 平日里她睡着了他抱着她都会有些克制不住,何况今夜,她是清醒的,他更是情难自禁。 顾沅,“……” 回想起刚才手所碰到的,她脸颊愈发滚烫,混不自在的扯过被子遮住一半的脸,小声说了句“我睡了”,便努力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紧紧闭上了眼。 夜色沉沉,床帏间又恢复了静谧。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道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一夜无梦。 100、【100】 步入四月后,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天气渐渐热起来,有些畏暑的已然换上轻薄沁凉的夏衫。 这日用过午膳,景阳拿着针线跑到顾沅的凤仪宫,一来互相做个伴,二来她需要一个听众听她抱怨绣嫁衣是件多么令人抓狂的事。 “都怪我一时冲昏了头脑,才会当着谢纶的面说什么亲自绣嫁衣的鬼话……我真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绣嫁衣这么难,直接让绣娘去绣多好……” 景阳一脸郁闷,她当时好好的吹什么牛啊!现在想想,肯定是那时谢纶那家伙含笑看着她,她一个不察,就被他那张姣好的皮相给蛊惑了! “既然你绣得这般艰难,不如就让绣娘替你绣?反正谢纶已经回了陇西,是不是你亲自绣的,他也瞧不着。”顾沅手中也拿着针线,是在绣孩子的小肚兜,她不确定腹中孩儿性别,所以绣的是男女皆可穿的锦鲤荷叶图样。 “可我答应了他会自己绣的,而且我也派人打听了,这好像是他们陇西那边的风俗,新嫁娘若穿着亲手绣的嫁衣上花轿,便能幸福美满,夫妻恩爱。” 顾沅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那你还是慢慢绣吧,讨个吉利的兆头。左右还要过两年才嫁,两年时间绣一条嫁衣绰绰有余。” 景阳也就不抱怨了,转而与顾沅说起近日来的新鲜事来。 其中最让她感叹的一件,莫过于崔敏敏与荆州徐家的子弟定了婚事。 “崔敏敏这人一向眼高于顶,比我这个公主还公主,我之前还以为她非皇家不嫁呢,没想到她竟然要嫁去荆州那么远。而且她许的好像是她娘舅家的表兄,我记得那徐家好像不是什么顶尊贵的门楣……她竟也心甘情愿的嫁过去?” 景阳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拿起一枚杏子往嘴里送,才嚼一下,两道弯弯的细眉立刻皱起来,“这杏子可真酸。” 顾沅也拿了一枚尝,倒半点不觉得酸,慢慢吃完一个,才慢悠悠道,“她乐意嫁过去,应当是对未来夫家很满意。徐家是书香世家,放在长安虽不算什么显贵,但在荆州还是很有名望的。且她嫁给自家表兄,亲上加亲,在婆家也过得更快活些。” 闻言,景阳若有所思,半晌,她一只手托着腮道,“那我这门亲事也蛮好的,没有公婆,嫁过去国公府就我做主了。” 顾沅笑着说是,又拿起一枚杏子往嘴里送,刚咬了一口,她不由得皱起眉,吸了口凉气。 景阳噗嗤笑了声,朝她眨了眨眼睛,戏谑道,“我就说这杏子酸嘛,你还觉得不酸,这不也酸倒牙了!” 说罢,她拿起那盏盛着酪浇樱桃的青瓷莲瓣碟递到顾沅面前,“喏,吃些甜的缓缓。” 顾沅没有去接,眉头始终皱着,她垂下眼帘,看向她那圆鼓鼓的肚子。 景阳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意识到了不对,脸色陡然变了,紧张道,“皇嫂,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我去唤御医来。” “可能……是要生了。” 顾沅一只手托着肚子,她感觉到裙摆有些湿润,且有种隐隐约约的下坠感,按照上辈子生产的经验,她大概是要生了。 “要生了吗?!”景阳从榻上起身,手足无措的安慰她,“你别怕,你先躺着,我去叫人来!” 说着,她扬起嗓音就指挥起来。 为了确保顾沅的生产万无一失,裴元彻早在三个月前就安排了六个经验老道的接生嬷嬷住进凤仪宫后殿,尚药局的女医们也是每日在凤仪宫轮值,太医院的御医每日晨间都会来请脉,谷雨秋霜和小春小冬四婢这些日子也没闲着,跟着接生嬷嬷和御医们学了不少妇人生产的的知识。 凤仪宫的宫人们为了这一日已经准备了许久,现下景阳一喊,宫人们只愣了一瞬,旋即便井然有序的准备起来。 烧水的,拿被褥的,拿炉子的,准备艾草的,熬参汤的,去紫宸宫禀告皇帝的,请御医的,喊接生嬷嬷的……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安排着。 景阳这边又激动又紧张,小心翼翼扶着顾沅,“嫂子,我扶你上床上躺着,御医和接生嬷嬷马上就来了。” 顾沅轻轻嗯了一声,一只手扶着腰,缓慢的从榻上起身。 忽然,景阳惊叫道,“血,血!皇嫂,你流血了!” 顾沅本来不是很紧张的,被她这么一喊,倒吓得小心肝一颤。回头看了看,只见自己穿着的那件影青色轻绢长衫下摆处染了些红色血迹。 她一脸淡然的拍了拍景阳的手背,轻声道,“见红是正常的,你别担心,没事的。” 虽说如此,景阳的小脸依旧白了白,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强撑着腿软扶着顾沅走到床边,待顾沅稳稳当当的在床上躺下,景阳这才红了眼圈,一把握紧她的手,嗓音发颤,“你千万要好好地,你腹中的要平安,你自己也要平安,你听到没。” 顾沅愣了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小姑子为何突然情绪这般激动,正斟酌着该如何回复时,又听她道,“你尽管放心在这里生,若情况不尽如人意,你也别怕,就算顶撞皇兄,我也会逼着他保大人的。” 顾沅一怔,迎着景阳坚定的目光,恍然记起景阳的生母李嫔便是大出血而亡。 难道李氏生产时,原本是可以保下性命,只是最后……选择了保小不保大? “景阳,我没事的,真的。”顾沅朝她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景阳将眼泪憋回去,握着她的手,点头道,“对,没事的。” 午后阳光灿烂,明净的光线穿过糊了碧影纱的窗牖,在光洁的地面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凤仪宫皇后临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皇宫。 消息传到紫宸宫时,裴元彻正在与丞相尚书等商量着边疆要事,殿内气氛凝重肃然。 见李贵匆匆走进殿内,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裴元彻压低眉眼,冷声斥道,“朕早就吩咐过朕要与诸位卿家商议要事,任何人都不准打扰,你将朕的话当耳旁风,脑袋不想要了?” 他嗓音淡漠暗含怒气,李贵背脊一凉,“噗通”一声跪下,冷汗涔涔的磕头道,“奴才该死,陛下息怒。实在是……实在是有大事,奴才不敢不报……”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许平关性子粗,年幼时听多了阉人乱政祸国的话本,是以一向看不惯这些阿谀奉上的阉奴。如今边疆戎狄蠢蠢欲动,或将要起战事,情况不容乐观小觑,他们正与陛下商量着对策,这阉人竟这般不知分寸的闯进来,实在是惹人讨厌。 “不知李公公有何要事,竟比国家军政还要重要?”许平关直勾勾看向李贵,嘲讽道。 李贵看到兵部尚书投来的冷淡眼神,心里那叫一个委屈,但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忙对上座的裴元彻道,“陛下,刚凤仪宫来人禀报,说是皇后娘娘快要生了。” 这话一出,上一刻还气定神闲坐在蟠龙云纹红木圈椅上的裴元彻陡然变了脸色,双手撑着桌子,猛然站了起来,“皇后要生了?” 李贵点头,“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谷雨亲自来传的话……诶,陛下,陛下——” 下座的臣子们也都愣了一愣,“陛下,凉州的事……” “待皇后生产完再议。” 撂下这句话,那道颀长高大的暗紫色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殿内。 李贵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几位臣子弯了弯腰,转身快步追了过去。 威严庄重的大殿内,几位重臣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丞相性格刚直古板,本就对皇帝后宫独宠皇后一人有所不满,现下见着皇帝竟然为着妇人生产而抛下军政要事不顾,心底更是不悦极了,这顾氏女容貌太盛,将皇帝迷成这个样子,真是红颜祸水! 心头这般想着,面上也不敢直说,只捋着胡子闷声道,“虽说皇后生产是要事,可凤仪宫自有御医与接生嬷嬷照顾,相信太后听到消息也会赶去陪伴。陛下一个男人,就算赶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这般兴冲冲跑去毫无意义,倒不如继续与我们商量对付戎狄的策略。” 几名大臣也纷纷颔首称是,唯独那兵部尚书眼睛一瞪,粗犷道,“这话不对。妇人生孩子可是在过鬼门关,一个不好可是要人命的。这媳妇在受罪,做人夫君的怎能袖手旁观?虽说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但陪在身边给她们一份安慰也是好的。我觉得陛下赶过去做得对,知道心疼媳妇的男人不会差!” 对他这样手握兵权的武将来说,追随一个有情义的君主,心头才能踏实,若换作那些刻薄寡恩、冷血无情的,谁知道哪天他看你不顺眼,就随意安个造反的名头给砍了呢? 丞相等人被反驳得噎住,想着跟个粗野莽夫也没什么好说的,随意敷衍两句,便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殿内。 .…… 另一边,裴元彻匆匆赶到了凤仪宫。 寝殿门半开,宫人们来来回回的忙碌着。 见着他来,众人赶忙行礼,裴元彻抬了抬手,视线锁定秋霜,沉声问,“皇后情况如何?” 秋霜道,“接生嬷嬷说见了红,是准备要生了,但没那么快,估计还得等些时辰。” 闻言,裴元彻阔步就要往殿内去,正好这时崔太后也赶了过来,一见这情况,扬声制止道,“皇帝,那是产房,你进去作甚?” 众人又忙给崔太后请安,裴元彻问了句安,又答道,“朕去看看她。” 崔太后走到他面前站定,“我知道你心中担忧,但产房血气重,大阴大秽,男子进去容易被冲撞。你就安心在外等着,我进去替你看着,有任何情况让人禀了你便是。” “若真那般容易被冲撞,那朕也太无能。”裴元彻凤眸深邃,沉声道,“她生产辛苦,朕去看看她,安她的心,也是安朕的心。” 崔太后见他态度坚决,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只缓声道,“随你。” 裴元彻垂了垂眸,转身快步就往殿内走去。 崔太后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复杂。 万嬷嬷察言观色,温声道,“太后别往心里去,陛下他行事一向如此恣意,何况是皇后生产之事……” “我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崔太后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是突然想起当初李嫔生景阳时,九死一生,陛下却在嘉贵妃的宫里醉生梦死,直到人尸体都凉了,才感叹了一句可惜。” 提起那事,万嬷嬷垂眸,“李嫔生了一对出息的好儿女,若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崔太后颔首,低低的嗯了一声,抬手道,“走吧,咱们也进去看看。” 101、【101】 寝殿内,顾沅正靠在秋香色软枕上喝汤,景阳在一旁替她剥橘子。 见着裴元彻和崔太后前后脚进来,俩人愣了愣,随后满屋子奴才连忙请安。 裴元彻阔步走到床边,景阳很是自觉的给他让出位置,走到崔太后身旁站定。 “沅沅,你现在感觉如何?会不会很痛?”裴元彻坐在床边,深邃的黑眸紧紧凝视着顾沅,不错过她脸上任何情绪变化。 “还好,就见了红,阵痛估计还得晚些。” 顾沅说着,将喝了一大半的汤碗放到一侧,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旋即抬眼看向崔太后,客气道,“有劳母后前来探望。” 崔太后见她这会儿状态还不错,也放下心来,点头道,“你生产这样大的事,哀家怎能不过来看看。既然现在还没阵痛,那你先歇歇,多用些吃食,等要生的时候也能多些力气。” 顾沅低眉,温声称是。 崔太后又安慰鼓励了她两句,见皇帝干坐着一直没机会插上话,心领神会,很是识趣的拉着景阳去了侧殿。 宫人们也都乖觉的退到外间等候,一时间,内殿就剩裴元彻与顾沅两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裴元彻握住顾沅的手,英挺的眉眼间满是严肃,温声问,“怕么?” 若换做前世,顾沅大概懒得理他,直接将他轰出去。又或者眼前的人是别人,她大概会故作贤惠,坚韧的笑着摇头,说不怕。 但眼前的人是裴元彻,她也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在他面前好似不用伪装。说是活出真我也好,说是矫情也罢,又或者带着让他一起不好过的心态,她盯着他的眼睛,诚实道,“怕。” 会流血,会痛,还可能会死,她当然怕。 说来也奇怪,死过一回,她反倒更珍惜活着的美好。 听到她的回答,握着她的那只手捏得更紧了。 他眉眼沉下,凤眸深处的情绪是与冷硬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朕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你。” 顾沅微诧,然后轻摇了下头,“你在外面等着就好。” “朕不在乎那些产房污秽的说法……” “你想多了,我才不管你在不在乎。”顾沅平静的瞥了他一眼,“我只是不乐意让你看我生产时的狼狈模样罢了。” 裴元彻噎住,还想说什么,见她态度坚决,担心惹她动气,便道,“好,一切都听你的。” 接下来,顾沅的状态一直不错,看书吃糕点,与往常无异。 眼见着三个时辰过去,窗外的天色都暗了下来,接生嬷嬷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阵痛,顾沅便请崔太后和景阳先回去休息。 崔太后和景阳走后,她又将视线放在裴元彻身上,还没等她开口,裴元彻抢先一步道,“朕就在这陪着你。” 顾沅问他,“你今日的政务处理好了?” “朕让人搬到这来便是。” “……” 他都这般说了,顾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随他去。 一炷香后,太监们真就将奏折抬进了凤仪宫。 顾沅靠在美人榻上,漫不经心的盯着黄花梨木长桌前批阅奏折神色严肃的男人。 暗黄色的烛光下,他那张轮廓立体的脸庞显得愈发深邃,鼻梁高挺的像是精心勾勒出一般,两道好看的浓眉不时蹙起,专注思考的样子倒真有几分贤君的气质。 看了会儿,她觉得无趣,垂下眸光看向自己的肚子,暗暗道,“你这小家伙,还以为今日就能见到你了,折腾了一日都没动静,你是不舍得出来了?” 这话说出来没多久,她腹中的孩子动了动,随后便是一阵陌生又熟悉的疼痛感…… 顾沅的眉头当即皱了起了起来。 一只手捂着肚子,忍着疼痛喊道,“裴元彻。” 桌案后,裴元彻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即抬头看来,见她神色不对,忙掷下手中狼毫,“是开始痛了?” 顾沅感受着那有规律的疼痛,点点头,乌黑的眸中泛起一层蒙蒙雾气,“这回应该是了。” 裴元彻神色一凛,快步走到她面前站定,不假思索的俯下身子,径直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又扬声吩咐着宫人,“去,把人都叫过来!” 谷雨和秋霜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跑。 裴元彻步履稳健,牢牢地抱着顾沅,将她平放在床上躺好,“御医和接生嬷嬷马上就来。” 顾沅轻轻咬着嘴唇,脸色有些白,颔首说了句“好”。 不多时,一干人等都匆匆赶来寝殿。 接生嬷嬷动作熟练的替顾沅检查了一下,放下被褥,转身禀报着,“是了是了,这会是要生了。” 说罢,她们看向迟迟未离开的裴元彻,欲言又止,满脸纠结。 顾沅见着了,主动对裴元彻道,声音有气无力,“你出去等吧。” 裴元彻双脚跟黏在地上似的,黑眸深深,不忍也不舍,“真不用朕陪着你么?” 顾沅坚决,“不用。” 裴元彻握紧手指,脸色不大好,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遮住他眸中的情绪。 好半晌,他才嗓音低沉道,“好,那朕先出去。你别怕,朕就在外头守着,有事你喊一声。” 又一波疼痛传来,顾沅也没心情应付他,随口敷衍了两句。 裴元彻见她疼得脸色发白的模样,心口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闷得喘不过气来。 忍了忍,他眯起黑眸,冷声敲打了殿内伺候的奴才们一番,见他们一个个低眉顺眼,这才绷着嘴角,大步走出殿内。 他怕他慢一步,又舍不得走了。 屋外明月高悬,屋内灯火通明,忙作一团。 没过多久,里头响起接生嬷嬷大声的呼喊,“娘娘莫要紧张,还差些时辰,再忍一忍,等多开一些,才能好好生产。” 裴元彻背着手,在门外来来回回的走动,面色阴沉,眼底难掩燥郁。 李贵想要劝上两句,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凡事涉及到皇后娘娘总是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他这边才探个头,就见皇帝锐利的目光突然朝他看来。 李贵心底咯噔一下,膝盖发软,习惯性的就要跪下,“陛、陛下?” “你去传朕的口谕,开宫门,宣平国公全家入宫。” 李贵怔了一瞬,本想说这都落锁了,可对上皇帝寒星般淡漠的眼眸,顿时不敢再废话,忙哈腰应下,“是,奴才这就去。” “等等。” 裴元彻又道,“还有云忠伯府的大姑娘,御史府的大姑娘,都请过来。” 她既不乐意他在旁边陪着,那她的亲戚朋友们在身边陪着,她应当没那么反感。 李贵这边听令忙去了。 另一边,崔太后和景阳都还没歇下,听到太监禀报凤仪宫开始发动了,也都没法安心睡,索性又起身梳妆,匆匆往凤仪宫赶去。 一盆盆血水从殿内送出来,景阳看得心惊胆颤,焦急的去问裴元彻,“皇兄,皇嫂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这该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啊。” 她那皇嫂本就纤瘦,流了这么多血,还怎么活!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了捏眉心,嗓音沉哑,透着浓浓的疲惫,“若朕能想出办法,早就想了。” 若可以,他倒想替她承受这一切疼痛。可在这事上,任他是皇帝也拿不出法子。 崔太后看出皇帝心情不好,适时将景阳拉到一边,“好了,你别再闹你皇兄了,他这会子比咱们任何一个都担心皇后。” 景阳抬眼看向那道萧萧肃肃的颀长身影,抿了抿唇,也不再多说。 又过了一个时辰,几辆马车在浓重夜色遮掩下,停在凤仪宫门口。 平国公府一家、张韫素和卢娇月都赶了过来,因着是临时被叫进宫里,火急火燎的,仪容仪表算不上规整。 张韫素暗地里偷偷跟卢娇月道,“我上了马车才发现我袜子都穿反了!” 众人规规矩矩给皇帝、太后、公主见了礼。 崔太后见皇帝竟然不顾宫规,深夜将这么多人叫进来后宫之中,其中还包括异姓外男,心底有些不虞,面上倒不显,只与赵氏说了两句,便去了侧殿。 赵氏听从裴元彻的吩咐,先进了寝殿。 刚走进去,就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沉闷的血腥味。 赵氏心下一紧,忙往里间走去。 当看到床上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女儿时,赵氏心疼坏了,鼻子一阵酸涩,眼泪也控制不住的从眼眶滚落。 “沅沅。”她擦了把眼泪,哽咽着上前。 顾沅两只纤细的手紧紧揪着床单,指节都泛着白,乍一听到这声唤,恍若看到黑暗中照进一束光,她睁眼看去,见到自家母亲关心的脸庞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母……母亲……” “是,是我,母亲在呢,远远别怕,母亲陪着你。” “您怎么会……”顾沅艰难的问。 “是陛下,陛下他担心你,将我和你父亲你兄嫂都叫了过来,让我们陪陪你。”赵氏温声道,“现在你别想其他的,再忍一忍,一鼓作气先将孩子生下来。” 顾沅听到是裴元彻的吩咐,松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感激,此时此刻母亲能陪在身边,给她的安全感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娘娘,再使把劲,快了,看到孩子的脑袋了!” 接生嬷嬷的呼喊在身下响起,顾沅深吸一口气,手指攥着床单借力,光洁的额上也布满汗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极漫长,她身下一轻,有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 下一刻,一道婴孩啼哭声在殿内响起。 那哭声响亮极了,昭示着这个孩子充沛的生命力。 “生了,生了!”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刹那间,殿内宫人们齐声道贺。 “菩萨保佑,沅沅,是个漂亮的小家伙,你听听他的哭声,多响!”赵氏看着那健壮的小外孙,喜极而泣,女儿一举得男,给陛下添了一位皇长子,朝野内外的非议声也能消停些了。 顾沅看了眼孩子,虚弱苍白的脸上也挤出一抹笑容来,“平安就好。拿去洗洗吧,脏乎乎的,也看不出模样。” “嗐,瞧我都高兴糊涂了。”赵氏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将孩子递给了接生嬷嬷。 另一头,早有宫人去外头道喜。 裴元彻在门外听到那婴啼声,拳头倏然攥紧,眼尾微微泛红,心口一阵滚烫,情绪剧烈激荡着,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和震动。 见着那出来报信的宫人,他一个箭步上前,沉声道,“皇后可好?” 宫人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道,“好,皇后娘娘一切都好,生了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宛若一道劲风,疾步往里而去。 102、【102】 屋外崔太后等人听到母子平安,皆长舒了一口气,很快又为皇子的诞生而高兴。 “谢天谢地,是个小皇子!”张韫素背过身,悄悄朝着天边拜了拜。 景阳满脸喜色,语气难掩激动,“我当姑姑了!”她又去拉崔太后,“母后,咱们快进去吧。皇兄皇嫂模样都长得好,我这小侄子肯定也漂亮极了。” 崔太后这会儿心情也不错,拍了拍景阳的手背,“好好好,你先别急,里头估计还没收拾好呢。皇后产后身子正虚弱,咱们进进出出的漏了冷风进去容易让她受寒,再等等。” 说罢,她侧过头看了一眼万嬷嬷。 万嬷嬷立刻会意,先行去里头查看情况。 不多时,万嬷嬷走了出来,恭敬道,“陛下说了,请先到侧殿等候片刻,待小皇子洗漱完毕,会让奶娘送到侧殿给长辈们瞧的。” 崔太后略一颔首,对平国公等人道,“走吧,先去侧殿喝杯暖茶。” 一众人跟了过去。 寝殿内,鎏金缠枝茶花纹的铜香炉燃着安神凝气的熏香,烟气袅袅,淡雅的清香恰到好处的遮盖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烟粉色幔帐用金钩挂起,裴元彻坐在床边,手中扣着白瓷汤碗,动作轻缓的给顾沅喂着补气血的汤药。见着她瓷白的小脸毫无血色,他浓眉拧紧,满眼心疼。 又喝下一口汤药,顾摇了下脑袋,嗓音因无力而变得轻柔,“不想喝了。” “不想喝就不喝了。”裴元彻没有勉强她,将汤碗递给床边守着的宫人,又拿起帕子替顾沅擦了下嘴角,狭长的黑眸深深地看向她,温声道,“沅沅,辛苦你了。” “这孩子懂事,顺顺当当的出来,没让我遭太多的罪。” “是,咱们的孩子肯定是最孝顺乖巧的。”裴元彻顺着她的话说,握紧她的手,软了嗓音哄道,“你今日费了这么多力气,肯定累了,朕扶你躺下歇息?” 顾沅的确是很困了,可又不想就这样睡去,“我想看看孩子再睡。” 得知生的是个皇子,她心底深处的那个奢望又破土冒了出来——既然是个儿子,是否会是她的宣儿呢? 这想法她只敢在心里偷偷的想,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她也知道这希望实在渺茫。 “你开始没看到孩子?”裴元彻问。 “看了一眼,只是没洗干净,看不清楚。” 裴元彻轻轻说了一句“这样”,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应道,“好,看完孩子再睡。” 没多久,赵氏就抱着一个馨香干净的宝蓝色丝绸襁褓走了过来,她笑得眼角皱起两道褶子,合不拢嘴的夸道,“这孩子模样长得真俊,还很结实,给他清洗时那小胳膊小腿一动一动的,可有劲儿了。” 裴元彻听着这话也高兴,伸手去接那襁褓,“能不有劲儿么,在他母亲肚子里就时不时动来动去,是个爱闹的。” 赵氏小心的将襁褓递给裴元彻,“陛下,手臂得这样横着,这个姿势孩子才舒服。” 裴元彻一怔,胳膊有些僵硬,直直的接过孩子。 “这样可对?”裴元彻问赵氏。 赵氏面色讪讪,不知该如何开口,还是床榻上的顾沅道,“给我抱吧。” 她只是随口说一句,不曾想裴元彻听到,面上闪过一抹愧色,神情认真的对她道,“你刚生完孩子不能劳累,这小子可沉,朕抱着就成。”转头又让赵氏替他调整姿势。 赵氏忐忑的指点了他两下,他的动作倒也没开始那样僵硬。 “看,朕抱得也挺好的。”他邀功似的看向顾沅,顾沅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孩子身上。 裴元彻也垂下眼,看向怀中的小婴孩。 丝滑柔软的锦绣堆裹着个脆弱又娇柔的小男孩,小小的脑袋,有浓密的胎发,虽闭着眼睛,但依旧可见眉眼间的清秀,他两只小拳头紧紧握着放在脑袋旁,水润润的小嘴微微张着,真是可爱极了。 一瞬间,裴元彻只觉得他那颗冷硬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 这一次抱孩子,简直比前世第一回看到延儿还要激动,激动的情绪里又掺杂着许多其他的情绪,令他呼吸都有些急促。 顾沅唤道,“给我看看他。” “这孩子长得像你。”裴元彻凑到她身旁,低了低胳膊,孩子是那样小,稳稳地托在他宽大的双掌之间。 视线投向那孩子的时候,顾沅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等孩子红红的小脸出现在视野中,她的手抓住了锦被。 这孩子的确像她。 可她一时间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宣儿,时隔久远,且初生的婴孩几乎一天一个样,说实话,她也记不太清宣儿刚生下来是什么样子。 顾沅轻抿着唇,随后,伸手去解那小襁褓。 裴元彻拧眉,“你这是?” 顾沅没说话,继续去解襁褓,抓住小家伙白嫩嫩的小胖腿,抬起来看。 裴元彻以为她是要确认孩子性别,略作迟疑,说道,“确定了,是皇子。” 尾音未落,就见顾沅的眼眶骤然变红,眼睛轻轻一眨,两滴晶莹的泪珠儿就淌了下来,肩膀也颤抖着。 裴元彻大惊,“你别哭,这个不是女儿也没关系,你若想要女儿,咱们再生也一样的。” 殿内的赵氏及一干宫人也都懵了,从来只见过生了女儿的哭,没见过生了儿子还哭成这样的。 赵氏忙递了块热帕子过去给顾沅擦脸,“快别哭了,刚生完孩子可不能哭,伤身的!” 顾沅这边刚止住眼泪,再看一眼小婴孩,泪水又不受控制的簌簌滚落。 那小婴孩似乎感受到母亲在掉泪,努力想睁开眼睛,小嘴也张着,哇哇的哭了起来。 一时间,母亲哭,孩子也哭,裴元彻手足无措,欲哭无泪。 好半晌,顾沅才止住情绪,扬起小脸,眸中含着泪却又是笑着的,她对裴元彻道,“是他,是他!” 裴元彻微怔。 顾沅抽泣着说出两个字,“宣儿。” 裴元彻脸色陡然变了,看了看顾沅,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最后又看向顾沅。 “你们都先退下。”他嗓音低沉的吩咐着。 宫人们虽不解,但还是听吩咐一一退下。 赵氏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眼外孙,心中不免担忧。她捏了捏手中帕子,鼓起勇气道,“陛下,小皇子……要不先让臣妇抱下去?” 裴元彻淡声道,“不必。” 顾沅忙给了赵氏一个安抚的眼神,轻声道,“母亲您先出去吧,我与陛下是有要事相谈,无需担忧。” 见女儿淡定自若,赵氏稍稍安了心,朝裴元彻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很快,殿内再没外人,只有烛光轻轻摇曳,在铺着羊皮毯的地上投出两人模糊的身影。 裴元彻目光复杂,艰涩开口,“沅沅,你确定?” 顾沅红着眼圈,纤长的手指指向婴孩的臀部稍下的腿部,只见白嫩嫩的肌肤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红色胎记,颜色并不深,淡淡的,像是一轮被晕开的红月。 “宣儿身上有这道胎记。” 顾沅斩钉截铁的说,伸手轻轻搂住那小襁褓,手掌轻拍着孩子的背,望向他的眸光温柔如水,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上辈子她将他带到人世间,却未能好好保护他。 “多谢你还愿意当我的孩子……”泪水从脸颊滑落,她附身,轻轻吻了下她的孩子。 她的宣儿是那样懂事的好孩子,她记得前世给他怪生辰时,那孩子搂着她的脖子,肉肉的小脸上满是认真,他说,“母后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后,我要一直当你的孩子,下辈子也要当,下下辈子也要当。” 他是记着那些话,所以还愿意来到她的世界么。 “沅沅,别哭了。”裴元彻替她擦着泪。 不知不觉中,襁褓中的孩子也停止了哭声,而且还睁开了眼睛,虽然只睁开一点点,但那双乌黑的眸子泛着明亮且清澈的光,滴溜溜的打量着新环境,还有眼前的父母亲。 “看,宣儿都不哭了。”裴元彻道。 顾沅鼻音略重的嗯了一声,再看向怀中的孩子,爱意满满,“这辈子,母亲一定会好好护着你。” 裴元彻忙道,“还有朕。这辈子,朕会好好待你们母子。” 顾沅慢悠悠的抬眼看他,不置可否。 裴元彻略感尴尬,抬手摸了下鼻子,还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那襁褓,语气欢喜起来,“他笑了,他肯定是听懂我们的话了。” 顾沅看了过去,只见小家伙弯着笑眼,小嘴也扬起,一副笑模样。 “你放心,父皇说话算话,这辈子父皇会用性命来护你们娘俩,守你们一世无忧。” 裴元彻握住顾沅的手,又握住小婴孩的拳头,三只手,你握我,我握你,紧紧相连,彼此温暖。 顾沅的眸光微动,心想,若这辈子能一直这般,也不是全然无法接受。 起码,在这一世,他们都能努力做对好父母,让孩子在爱里平安长大。 看过孩子,顾沅也累得撑不住了,亲了亲孩子的脸,便沉沉的昏睡过去。 裴元彻亲自抱着孩子去了侧殿给众人看,众人看着这小小一只,一个个心都要化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还是孩子要吃奶了,这才让奶娘抱走。 彼时远方的天色也微微泛白,昭示着黎明的到来。 折腾一日,裴元彻却毫无睡意,索性坐在顾沅床边守着她。 到了上朝的时辰,他简单洗漱一番,便换了朝服去金龙殿,向文武百官宣布了皇长子诞生的好消息,同时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与天下百姓共享这份喜悦。 又过三日,皇长子洗三礼毕,裴元彻赐名为“宣”,同时册立其为皇太子,大摆宴席九天九夜。 一时间,长安城欢歌载舞,一片喜气洋洋。 103、【103】 为了更好的照顾顾沅坐月子,裴元彻特许赵氏住在凤仪宫陪伴,赵氏自是求之不得,宫里的嬷嬷们伺候的再好,也比不过自己在女儿身边照顾来的安心。 对此,崔太后虽觉得不合规矩,但看皇帝这阵子心情好,也不好惹他不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浑当不知道。 在赵氏的陪伴下,顾沅身心放松,月子里恢复的很好。她怀孩子时本就只长肚子不身上,现下卸了货,每日又有专门的女官给她涂抹药油、按摩腰身,腹部的皮肉也一点点收回去,重归之前的婀娜窈窕。 这在期间,景阳和张韫素、卢娇月她们也经常前来探望。 所谓不打不相识,如今景阳有了谢纶,再看张韫素也没那么反感,只是两人依旧时常斗嘴,每回你来我往,简直比说书还要热闹,常常逗得顾沅和卢娇月俩人捧腹大笑。 转眼二十多日过去,顾沅也快出月子。 这日,裴元彻照往常一般,在紫宸宫忙完政务,便直接往凤仪宫来,还带来了两篓子今年最早一批的岭南荔枝。 他来凤仪宫一向不爱让人通报,尤其是有了小皇子之后,顾忌宫人们的行礼问安会搅扰孩子休息,更是明令宫人们见着他不要出声,行礼便成。 时值五月底,烈日炎炎,凤仪宫庭前的海棠花开得正盛,花团锦簇,香风袭人。 裴元彻走到门边,听到殿内静悄悄的,稍微慢了步子,淡漠的问着宫人,“皇后在里面?” 宫人打起暗银色乌金绣蝠纹软帘,恭谨答道,“是,皇后娘娘一直带着小皇子在里头休息,未曾出门。” 裴元彻看了眼微微偏暗的天色,暗想,是他来的太早了? 须臾,他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水晶珠帘轻动,屋内燃着上好的百合宫香,香味恬淡清雅,同样的宫香,裴元彻总觉得点在凤仪宫比别处的更好闻,更令人舒坦。 待他绕过那扇高八尺的喜鹊石榴纹檀木屏幕,看到眼前的一幕,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只见顾沅抱着宣儿静静的坐在床边,那一头柔顺青丝单用一根质地通透的玉簪挽起,耳畔垂下一绺,勾勒出她柔美的脸型。她穿着一条明青色锦裙,上身虚虚的披着一件藕荷色实地纱暗纹长衫,霜白色小衣敞开,怀中的小家伙小拳头握得紧紧地,闭着眼睛,咂摸着喝奶。 她低着眉眼,那张昳丽白皙的脸庞上满是柔爱,那是做了母亲之后才有的温和神情。 彼时,一缕午后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光线明净,在她和孩子身上笼上一层淡淡的、柔柔的暖黄色光芒。 这静谧美好的一幕,让裴元彻看得入迷,舍不得挪开眼。 直到身后响起一声惊呼,“陛下,您怎么站在这?” 裴元彻眉心一跳,回头见到赵氏和端着补汤的谷雨两脸疑惑的看向他。 也来不及解释,他忙看向床边,只见顾沅那边蹙起眉头,伸手扯着衣襟遮挡着。 他本来没往那边看的,可她这般动作,反倒惹得他的视线往那边停顿,她遮得快,又背过身去,他只看到隐隐约约一角雪白。 虽然仅那么简单一瞥,却如一点火星渐入了枯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身子也莫名燥热起来。 顾沅遮好后,侧过头去,刚好对上他微暗的深眸,愣了一愣,旋即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无声骂着他无耻。 裴元彻不自在的摸了下鼻子,心里有些委屈,他发誓他一开始没往那方面想的。 稍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他转过身,淡淡扫了一眼谷雨手中的汤,问道,“这是什么汤?” 赵氏答道,“这是红枣乌鸡汤,喝了补气血的。” 裴元彻低低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汤给朕吧。” 谷雨面露诧色,赵氏眼底满是笑意,忙接过托盘,递给裴元彻,“有劳陛下。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说罢,她略一屈膝,便转身出去。 谷雨也忙跟上,不敢碍眼。 稍缓心神,裴元彻单手拿着托盘,稳步朝着床边走去,轻声唤了句“沅沅”。 顾沅依旧背对着他,小声道,“你先别过来,他还没吃完。” 裴元彻呼吸一窒,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再想起刚才一瞥而过的白嫩,心头像是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身子也绷得厉害。 距离上次尝到她的滋味,已经将近一年。他正值精力充沛的壮年,旷了这么久不说,每日看得着吃不着,简直更加折磨。 缓了缓呼吸,裴元彻将汤碗搁在一侧案几上,转过身道,“这一个月你每日都喝补汤,脸上却不见半点丰润,反倒这小子越发壮实,要不还是让奶娘喂养?你心疼他,也得心疼一下你自己,别把自己累着了。” 顾沅垂下眼,看着怀中孩子肉乎乎的小脸,只觉得心里被暖意塞得满满当当的,嗓音也变得温软,“接生嬷嬷说了,亲自喂养对孩子好。而且我就白日喂上一些,夜里都是奶娘喂的,累不着。” 她这般说了,裴元彻也不好多说,只是等顾沅那边喂好,让他暂时抱下孩子时,他看着那小家伙一副乐陶陶的满足模样,心底忍不住泛酸,低喃了一句,“你这小子命真好。” 顾沅系好扣子,抬眼看他,“你在嘀嘀咕咕么么呢?” “没什么,朕说宣儿好像又重了些。” 裴元彻朝她笑了笑,“你快喝汤,冷了就不好喝了,朕抱他玩一会儿。” 顾沅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 这些天来,他每日一到凤仪宫,第一件事是问她的情况,第二件事便是去抱孩子。经过不断地练习,他如今抱起孩子来十分熟练,还能哄着孩子睡觉。 有一回她更衣回来,看到他给宣儿唱歌谣,整个人都震惊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像裴元彻这种乖戾自负的男人,竟会这般温声细语的哄孩子。 宣儿也爱与他亲近,每回被他抱,总是弯着眉眼笑,一笑起来,没牙的小嘴也张开,呜呜哇哇的发出些高兴的声响。 不似刚出生时的皱皱巴巴,养了这些日,宣儿的皮肤渐渐变得白嫩饱满,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他继承了顾沅的桃花眼,有漂亮的双眼皮,眼尾上翘,瞳色不算深,阳光下看泛着淡淡的琥珀色。 皮肤白,又爱笑,更像是个漂亮小姑娘,唯一就是鼻子像了裴元彻,很是高挺,添了几分英气。 顾沅端着汤碗慢慢地喝,裴元彻抱着宣儿在她身边晃,闲聊道,“再过三日便是宣儿的满月宴了,日子过的真快,眨眼他就一个月了。” 顾沅轻轻“嗯”了一声,说道,“这段时间辛苦母后操持了,等我出了月子就接过宫务,也不好叫她再操劳。” 最近裴元彻已经开始有意削减崔家的势力了,虽然崔太后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但顾沅想着这段时间还是能不麻烦崔太后就不麻烦,省得令太后愈发不悦。 裴元彻轻晃着手臂,气定神闲道,“那倒不急,除了这回办宫宴要费些心力,平日里后宫也没什么事,她清净得很。” 闻言,顾沅慢悠悠抬眸,斜觑了他一眼,“陛下这是嫌后宫人少了?” 裴元彻噎住,眉头皱起,“朕不是这个意思……” 顾沅这边仍自顾自的说,“你要想选两个来伺候你,我也没意见。毕竟我现在也不能与你做那事。” 裴元彻眸光沉沉,她这话说得他心下沉重,语气也不由自主的冷了几分,“朕说过不会选秀就不会选。你明知道朕最不爱你说这些话,也最讨厌你将朕往外推,何必还拿这话来刺朕……况且,朕也不是那等贪恋女色之人。” 说到这,他看到顾沅斜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还不好色,从前在床上时可不像你说得这般,说谎不打草稿”。 他轻咳一声,认真看向她,“是,从前对你,朕是要得勤了些,但那是因为对象是你。朕心悦你,看着你就情难自禁,就想要跟你亲昵。” 男人对喜欢的女人,天生有种强烈的征服欲与占有感,他也不例外。 说者不要脸,听者的耳尖却渐渐红了。 顾沅别扭的撇过脸,打断他,“孩子还在,你乱说些么么。” 裴元彻低头,只见怀中的小婴孩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巴巴的瞧着他。 想了想,他伸出手,轻轻捂住宣儿的耳朵,而后继续对顾沅道,“你不让朕碰,那朕自行解决。” 顿了顿,他犹有些不死心,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不过咱们现下有了宣儿,没准再生一个,延儿也能回来呢?就算延儿没回来,那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么?” 顾沅睫毛微颤,回头去看他,只见他目光诚恳,“你若有需要,朕随时效劳。” 他一本正经的说着不正经的话,顾沅又羞又气,还有些好笑。悄悄捏了捏手指,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谁需要了?不需要!” 裴元彻觉得她凶起来也可爱,比平日那副万事不过眼的淡然要鲜活许多,狭长的凤眸也噙着笑,显得风流又多情,嘴上却顺着她的话,温声哄道,“好,不需要,都听你的。” 顾沅已经骂不动他的厚脸皮,索性不去理他。 裴元彻松开宣儿的耳朵,低头逗他,“咱们家你母后最大,以后咱父子俩都听她的,可不能惹她不高兴,知道了么?” 宣儿听不懂,但见自家父皇朝他笑,便也弯起眼眸笑,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答应了。 104、【104】 三日后,皇太子裴宣的满月宴如期举行。 这一日,长安城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入宫庆贺,各州府也都献上贺礼,一时间,贺礼如水般的抬进了顾沅的凤仪宫,得亏她的宫殿够大,饶是这样,也塞满了好几间空屋。 顾沅坐在榻上看着兰嬷嬷整理出来的礼单,很是感叹的看了一眼在景阳怀中的宣儿,“才刚满月呢,就这么多家底了。” “这些算什么,日后整个大渊朝的江山都是他的。” 景阳说着,又笑吟吟的逗着怀中的小侄子,“这些东西,就当咱们小宣儿攒的媳妇本,日后给他小媳妇当聘礼用,是不是呀?” 她从前以为她是不喜欢孩子的,可自从多了宣儿这样一个小侄子,她才意识到,她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不喜欢吵闹烦人的孩子,像宣儿这般不哭不闹,爱笑又漂亮的小孩子,她简直爱不释手,恨不得拐回她的玉明殿去。 尤其今日满月宴,小太子要正式在朝臣跟前亮相,是以宣儿一早就穿上了簇新的衣裳 里头贴身穿着的绣麒麟纹的红兜子,是他外祖母赵氏绣的,赵氏绣了二十多件,一年四季,各式各样的,若不是顾沅拦着,赵氏怕是还要继续绣一堆。 外面是一件明黄色的小锦袍,这是顾沅亲自做的,料子是裴元彻选的。 孩子两只肉嘟嘟的小手上各戴着一只精致的银手镯,分别是张韫素和卢娇月这两位姨娘送的。他脖子上还挂着个金光闪闪的项圈,是崔太后送的,坠着个极为精巧的长命锁,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很是富贵。 小小的娃娃本就生的玉雪可爱,这般一穿戴,简直比观音座下的仙童还要招人疼。 顾沅见景阳这么喜欢孩子,笑道,“你这样亲近孩子,不若今年就嫁去陇西,与谢纶生一个玩?” 闻言,景阳娇俏的脸庞立刻飞起两抹红云,娇嗔了一声,“皇嫂,你说什么呢,谁要给他生孩子。” 顾沅笑了笑,“怎么,你不乐意?这回陇西送来满月贺礼,人家还不忘给你送了一箱礼物呢,唉,谢纶若是听到你这话,怕是要伤心咯。” 景阳一怔,瞪圆了眼睛,“他还给我带礼物了?” 顾沅颔首,将手中那本礼单递给景阳,“喏,你看。后面那几页有批注,敬献给景阳长公主。” 一旁的奶娘抱过孩子,景阳翻看起礼单,口中说着“就一些小玩意嘛”,嘴角却是不由自主的翘起,那份少女爱恋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顾沅在一旁看着,眸中也不禁带着温软的笑,她想,景阳和谢纶这样可真好,彼此喜欢,彼此珍视,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太极宫内灯火通明,宾客满堂。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有太监扬声唱道,“陛下驾到,皇后驾到,太子驾到——” 殿内瞬间肃静,众人纷纷垂下头行礼。 等到那一对神仙般光耀明艳的帝后缓缓走过,有胆大的偷偷抬眼去看,都不约而同的露出惊诧的神色,只见皇帝一只手抱着小太子,一只手牵着皇后,神色自若的往上座走去。 虽然早知道皇帝宠爱皇后和太子,但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男人抱孩子出席的。 再看皇帝抱孩子的姿势,座下女眷们心头感叹,抱得这么娴熟,看样子陛下在后宫没少抱孩子。 一时间,她们看向顾沅的目光越发艳羡,嫁了这么个体贴细心的男人,肚子也争气,现在是皇后,日后是太后,一辈子荣宠尊贵,连带着父兄子加官进爵,荫蔽顾家后嗣,她这般的好命谁能比拟? 皇帝落座后,淡淡的扫了一圈下首,今日他心情不错,遂神色也不似往常那般淡漠严肃,眉目舒展,朗声道,“免礼,都起来罢。” 众人纷纷谢恩起身,重新落座。 不多时,崔太后和景阳长公主也入了席,裴元彻抬手道,“今日是太子满月宴,是大喜事一件,诸位爱卿不必多礼,都尽兴吃喝,不醉不归。” 话音落,宫人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乐师与舞姬们也都入场表演助兴。 宣儿听到舞乐声,好奇的睁着大眼睛去看。 裴元彻看着直乐,转头对顾沅道,“你瞧,这小家伙看得眼睛都不眨。” 顾沅看他无比自然地抱着孩子坐在龙椅上,压低声音道,“还是将他给我抱吧,你这样抱着不像话。” 裴元彻摆手,“没事,小家伙沉,你抱久了会手酸,朕抱着就好。而且这个位置视角好,正好让下面的人都看看咱们的儿子模样生得多俊。” 见他满脸骄傲,顾沅哑然失笑,再去看宣儿,那小家伙稳稳当当的靠在他父皇怀中,惬意的很。 父子俩这般好,她也不再多说。 前世宣儿那般渴望父爱,这辈子裴元彻想宠着他,那便由着他宠,等孩子晓得事了,再严厉点管教也不迟。 丝竹管弦靡靡,歌舞曼妙笙笙,酒过三巡,台下宾客见皇帝兴致高涨,向来冷肃的脸上有频频展现笑意,也都不再拘谨,纷纷敬酒恭贺,变着花样恭维着。 若放在平日,他们这般奉承,定然要被皇帝一个冷刀子瞪到膝盖发软,可今日不一样,他们越夸小皇子,皇帝越发神采飞扬,毫不掩饰他对小皇子的宠爱与重视。 就在气氛高涨时,忽然,台下有人发现皇帝的衣服湿了 “是酒洒了?” “呃,好像不是酒水,是小皇子……尿了?” “天爷呐!” 台下臣眷们惊诧的睁大了眼,小皇子也忒大胆,竟就这般尿在了皇帝身上。 顾沅一扭头,也发现裴元彻那暗红色绣团龙纹的锦袍肉眼可见的濡湿了一大块,偏生那干了坏事的小家伙还毫无感觉,见着自家母后看自己,欢喜的朝自己母后笑,嘴里“呀”的高兴叫着。 顾沅无奈的看了这卖乖的小不点一眼,又看向裴元彻,有些尴尬道,“走吧,一同去后头,我给他换件干净的绸裤,你去换件袍子。” 裴元彻看着被尿湿的袍子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宣儿的额头,笑骂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小子,还好意思笑,当着这么多人尿□□,等你长大了看你害不害臊。” 宣儿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以为父皇在跟他玩,笑得更开心了。 “好了,别玩了,先去换衣裳。”顾沅提醒道。 裴元彻这才揣起宣儿,随着顾沅一道往后殿走去。 台下臣子们都看傻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尿了一身,皇帝非但没黑脸,甚至还笑模笑样的,全程眉头都没皱一下,这……这未免也太宠了。 满月宴上这么个小插曲,让朝堂众人更加明晰的了解到皇后母子在皇帝心头的地位。 之后宴会一切顺利,直至亥时,夜深雾重,这才尽兴散宴。 夜深时,馨香的幔帐里,裴元彻搂着顾沅绵软的身子,俩人都没说话,黑暗中一片静谧。 为这满月宴折腾了一整日,顾沅又累又困,上下眼皮打着架,可偏偏她身旁的人并无睡意。 他搭在她身上的手抱得更紧了些,脸也悄悄凑过来,英挺的鼻梁蹭着她的耳垂,炽热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肌肤。 顾沅半阖着眼,迷迷糊糊的,语调因着困倦而透着几分娇气的慵懒,“你别乱动了,不然待会儿还要冲凉水。” 身后的人微微一僵,半晌才道,“朕只是单纯想抱抱你,没想那档子事。” 顾沅的确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膈着她,就暂且信了他,懒懒的嗯了一声,轻声道,“那就睡吧,你今日应当也累了,明日还得早起上朝呢。” 听到她轻柔平和的嗓音,裴元彻心口一荡,将她搂得更紧。 顾沅无奈,“你到底睡不睡。” 裴元彻没说话,只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 顾沅眸光微动,敏锐的察觉到他好像有点不对劲,强忍着睡意,思忖片刻,问道,“你怎么了?” 良久,他低哑的嗓音才传来,“再过不久,朕可能要离开长安一阵子。” 顾沅的意识也清醒过来,沉吟片刻,偏过头问,“为何?” 黑暗中,裴元彻面容严肃,沉声道,“戎狄频频侵扰北境,这一年更是变本加厉,在凉州城杀人放火,掠夺财物,丝毫不将我大渊放在眼里。我们与戎狄之间不可避免有一场大战,朕决定御驾亲征,将那群蛮夷逐回草原去。” 105、【105】 在裴元彻说完御驾亲征后,床帏间安静了许久,久到他都怀疑顾沅是否睡了过去。 良久,她才低声道,“按你之前与我说的,前世与戎狄之间的战役应在十一年后,怎么这辈子提前了这么多?” 裴元彻与她交代往事时,特地提过大渊与戎狄的这一场大战 戎狄内乱,大王子□□巴篡位杀父即位,取得汗位之后,□□巴东灭胡人,西征楼兰、乌孙等二十多个小国,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地区。 然而,□□巴并不满足,一直对中原锦绣膏粱之地虎视眈眈,最开始是频频骚扰试探,后来听闻中原皇帝失去挚爱的皇后痛不欲生,一蹶不振,且朝中太子也落入水中,落得个病弱之身,觉得大渊这是气数将尽的征兆,便趁此机会大肆举兵进攻渊朝边境。 那场战役打得很是艰苦,□□巴率领三十万精锐骑兵,兵分五路,从东西南北中分别攻打。 戎狄打到肃州时,谢纶带兵在两百里之外的秦州抗敌,景阳怀着第二胎,行动多有不便,只好留在肃州等他归来。 不曾想没等到谢纶胜战归来,倒等到一队戎狄精兵连夜包围肃州城。 城中都是些残兵老将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一见到戎狄攻来,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城中部分官员甚至举家逃跑,或是准备开门投降。 景阳闻讯,怒不可遏,提着剑就杀了个投降派官员。 血迹未干,染红她的绣鞋,她紧握剑柄,挺着大肚子,站在肃州城官衙门口,眸光坚毅的对城中百姓宣告,“我,大渊景阳长公主,谢国公之妻,今日在此发誓,肃州城在,我在;肃州城亡,我亡!” 之后,她换上盔甲,亲自上城楼指挥防御,与那些戎狄精兵死扛。 幸亏肃州地势好,易守难攻,双方周旋了七天七夜,期间景阳的肚子还见了红,险些没保住胎。熬到第八天,谢纶带着援兵杀了回来,解了肃州之围。只是景阳那胎到底受了惊,生下个病猫似的小女儿,一年四季汤药都没断过。 那一年,裴元彻也御驾亲征了,还在戎狄军队里落了个“索命阎罗”的名号。 那段时间,他本就因着顾沅自尽的事烦闷,偏偏戎狄还来给他添堵,气得他牙痒,便决定亲赴前线,杀敌泄愤。 战场上,他身跨骏马,手握长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杀敌如切瓜砍菜,一场打完下来,盔甲之下的衣袍都被敌人的鲜血浸透。 不过这些血腥的,裴元彻也不会与顾沅讲。 他安慰着顾沅,一派云淡风轻,“别担心,朕前世御驾亲征能杀得他们屁滚尿流,这辈子一样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的滚回草原。那些蛮夷头脑简单,不足为惧。” 顾沅并未经历前世的大战,但戎狄都打到了肃州城下,景阳都被逼到披甲登城的境地,可见当时战况之紧张,规模之宏大。 “与戎狄的战役一下子提前了这么多年,可见这辈子的许多事都与上辈子不同了。”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偏过头,神色严肃,“你别将御驾亲征说的这般轻松,骄兵必败的道理你应当比我明白。” 裴元彻也坐起身来,心说这不是安慰你才这般说的,面上却不敢反驳,只点头道,“你说的对,朕记着。” 顾沅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决意要去了?” 裴元彻浓眉挑起,“沅沅舍不得朕去?” 顾沅一噎,借着透过幔帐淡淡的微光,瞪了身侧的男人一眼,“跟你说正事,你严肃些。” “朕很严肃。” “……” 顾沅抿了抿唇,旋即平静的点了点头,淡定道,“在军政方面,你自是比我看得更长远,你既然决定要去,定然有你的道理,你要去就去。” 裴元彻朝她那边凑过去了一些,“你答应了?” 顾沅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你是皇帝,你想御驾亲征,哪里需要我答应。” 黑暗中,裴元彻的手悄悄的抓住她柔软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温热的掌心里,见她没挣脱,他黑眸微动,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有些发紧,“朕除了是皇帝,还是你的夫君,是我们儿子的父亲。这样大的事,自然是要经过你同意的。” 听到这话,顾沅心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触动。 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可否认的是,回长安的这大半年,裴元彻潜移默化的在影响她,他融入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渐渐地成了她目前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真是太不争气,竟这般容易心软。 轻晃了两下脑袋,她低声问,“那你大概何时出发?” “最慢一月,最快十五天后。” 顾沅微征,小声呢喃了一句“这么快”,顿了顿,又问道,“那大概何时回来?” 裴元彻捏紧她的手,嗓音磁沉,“一旦打起战来,何时结束很难确定。朕只能向你保证,会速战速决,早日回来与你和宣儿团圆。” “前世你御驾亲征,打了多久?”顾沅问。 裴元彻迟疑片刻,答道,“十一个月。” 顾沅垂下眼帘,静了片刻,她转头看向裴元彻,“也不算太久。这回你若也打十一个月,回来宣儿都会喊你父皇了。” 幔帐内光线昏暗,裴元彻看不清顾沅的神色,她的语气也平淡,令人听不出她的情绪来。 他胸口闷得很,一会儿想着,她是不是觉得他抛下了她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顾,所不高兴了?一会儿又想,她应当是高兴的吧,他出去打仗,她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用见到他,她之前说他在她面前晃得烦,现在他要走了,她也能清静…… 无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裴元彻越想越堵得慌。 薄唇微动,他刚想问个清楚,话还没到喉咙,就见顾沅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盖,重新躺倒,说道,“睡吧,其余事明日再说。” 裴元彻听她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也不忍再搅她睡眠。 他躺下来,将被子盖好后,侧身去搂顾沅,轻吻了一下她的发丝,“嗯,睡觉。” 怀中的人阖上眼,没多久,便坠入沉沉梦乡。 夜深人静,明月清辉遍洒。 翌日,顾沅醒来后,坐在床上出了许久的神。 裴元彻要御驾亲征了。 自古以来不少皇帝御驾亲征,或鼓舞士气,或积攒威严,或收拢人心,对于士兵及百姓而言,皇帝御驾亲征是件好事。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危险重重,若只是待在营地布兵排阵倒还好,若是提刀拿剑上场杀敌,保不准有个好歹。 按照顾沅对裴元彻的了解,这男人骨子里嗜杀,他很有可能亲自上阵…… 思及此处,顾沅抬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 他若是真死在了战场,某种意义上她也自由了,就算离不开这个皇宫,但带着儿子当寡妇太后,日子过得也不会差吧? 这念头刚冒起,她又摇了下头,不行,那男人若是就这样死了,那宣儿岂不是没有父亲,这辈子又有缺憾了? 两个想法在脑中打架,渐渐地,心里那杆天平偏向了“她不想裴元彻死”的想法。 当天夜里,裴元彻来凤仪宫用晚膳。 饭毕,顾沅拿出几匹男子样式的布料摆在了他的面前。 她乌黑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他,淡声道,“你选一个。” 男人微怔。 他本以为她是要给宣儿做新衣裳,可当视线一一扫过那些布料,发现那些布料的颜色和花纹都比较成熟,不适合小婴孩的鲜亮,反倒是成年男子适合穿的,不由得压低了眉眼。 她这是要给谁做衣袍? 抿了抿薄唇,裴元彻掀起眼皮,狭长的凤眸深深看向顾沅,语气低沉了几分,“你这是要给宣儿做衣裳?” 顾沅道,“不是。” 闻言,裴元彻的眸色暗了几分,那她还会给谁做衣裳? 她父亲?她兄长? 虽说给家中父兄做衣裳不算什么,可是……她都没给他做过衣袍。 裴元彻又不禁想起去年中秋在扬州,顾沅说了要亲手给他做一套新衣服,他兴致勃勃的挑了许久的布料。 后来,没有新衣裳,她只赠了他空欢喜一场。 “挑不出颜色么?” 顾沅温软的嗓音将他思绪拉回。 裴元彻嘴角绷直,强压下心头酸涩,也没细看,随手一指,“就这个颜色吧。” 顾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匹玄青色的料子。 她想了想,斟酌道,“玄青色是不错,但颜色深了些,而且我记得你的衣袍大多都是这个色。你要不要换一个颜色试试?” 见裴元彻面露诧色直直的望向她,她颇为不自在的挪过脸,小声咕哝道,“当然,你若是就喜欢这个颜色,那就随你,反正都是你穿。” “沅沅,你让朕选布料,是要跟朕做衣裳?” “嗯。” “你亲自给朕做?” “嗯。”顾沅心想,这男人今天问题好多。 何为喜从天降?裴元彻觉得,此刻便是了。 倏然,他站起身来,双手一伸,一把就将顾沅抱了起来。 顾沅大惊,瞪圆了眸子,“你做什么?” 裴元彻墨色眼眸中满是笑意,“朕高兴。” 尔后,高兴的皇帝抱着皇后转了好几圈,转得皇后眼花头晕,直呼皇帝名字,“裴元彻,你放我下来!” 凤仪宫的宫人一开始听到殿内的惊叫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刚从屏风后探出个头准备查看情况,只一眼,立马缩了回来,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捂唇笑着,与殿外其他人解释,“陛下与皇后正恩爱着呢。” 这话传来传去,传了好几圈,传到最后,小太子的奶娘笑眯眯的对摇篮中的小婴孩道,“没准明年小主子您就要当哥哥了呢。” 宣儿见奶娘笑,也咯咯地笑了,流了一嘴的口水。 106、【106】 眨眼过去十五日,军队整装待发,即将出征。 出发的前一日,裴元彻在紫宸宫办了个小宴,请了崔太后、景阳公主及平国公府一家,算作出征前的送行饭。 酒过三巡,男人们喝得都有些醉了,尤其宴上的剑舞铿锵激昂,很是激励人心,平国公看得心潮澎湃,一边拍着顾渠的肩膀,一边饱含热泪的看向裴元彻,哽咽道,“陛下,要不您把顾渠也带上吧?让他在您身边护卫你,我们在长安城内也能放心些。” 自从裴元彻救了他一条命,并大力提携他们顾家,平国公对皇帝可谓是感恩戴德,忠贞不二。 平国公府都明白皇帝御驾亲征自有他的考量,可心头还是忍不住记挂,私心来讲,他们宁愿皇帝懒怠享乐一些,也不想皇帝这般雄心壮志,亲赴前线那等危险之地 万一呢,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的,皇后还这么年轻,小太子还这么小,孤儿寡母的日子得多难过! “陛下,臣愿意追随您!”顾渠也一脸诚恳对裴元彻道。 裴元彻高居上座,气定神闲的摆摆手,“两位的忠心朕明白,不过朕身边自有人护卫,你们不用担忧。倒是朕此次离开长安,归期未定,太后和皇后代为监国,若是遇上什么难处,还需要你们多加照应。” 平国公忙道“一定一定”,又端起酒杯敬酒。 男人们喝着酒,女人们聊着天,小太子裴宣则和白氏的女儿明岚由奶娘抱着玩。 赵氏和白氏私下里都安慰着顾沅,让她别担心,陛下此去定能凯旋归来。 顾沅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回握着她们的手,“我知道的,你们也宽心。” 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于亥时结束,分别时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宣儿早就困了,吃过奶后,窝在奶娘的怀中呼呼睡得正香甜,小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苹果。 裴元彻的脸也红,不过是吃酒吃多了。 一坐上回凤仪宫的轿辇,他就往顾沅身边凑去,一会儿摸摸她的发,一会儿又拉拉她的手,比清醒时更爱与她腻歪。 见顾沅蹙着弯弯柳眉看他,他也毫不躲避的回看过去,并道,“你身上好香。” 顾沅看着他迷离又深邃的目光,心中忍不住腹诽,这男人是真醉还是装的? “你喝这么多,明日若起晚耽误大军出发的吉时,我看你怎么办。”顾沅道。 “不会耽误的。” 裴元彻轻声说着,宽厚的大掌握着她柔软的小手把玩。过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什么,淡声道,“朕将文明晏调回长安了。” 听到这话,顾沅眼皮猛地一跳。 裴元彻眯起黑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的反应,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顾沅回过神来,面色严肃的看向他,“你这是何意?” 裴元彻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然道,“别紧张,朕没想把他怎样。只是想起他也算个人才,丢在陇西那犄角旮旯当个县令实在屈才。朕也不是什么昏君,知人善用才是明君所为。” 顾沅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男人亦正亦邪,整体上是个明君,但有时也凭个人喜好做些昏庸的事。人无完人,这世上没绝对的好人,也没绝对的坏人,她也无法给他定性。 “你若真将他召回来,也算干了件好事。” 顾沅垂眸,脸上并无多少情绪,只心平气和的讨论着,“那你打算给他个什么差事?” 裴元彻对她冷淡的反应很满意,笑道,“先让他进翰林院。他这人性子直,不懂变通,去别处怕是要得罪人,还是在翰林院先历练历练,不然就算他留在长安,也会落得个跟定州一样的境地。” 闻言,顾沅缓缓看向他,静默片刻,问,“你派人去定州监视他?” 裴元彻看到她眸中淡淡的厌恶,心口一刺,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般,脸色未变,眸色却浓了几分,沉声道,“是,当初你一逃跑,朕就想过你会不会去寻了文明晏。毕竟……” 他扯了下嘴角,“上辈子你也与他跑过。” 顾沅咬了咬唇,低下头,闷声道,“前世你将我逼至那等境地,我为何不跑?就算知道逃跑的希望渺茫,却也想奋力挣扎一回,总好过从未尝试。” 她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良久,裴元彻轻轻伸手,修长的手指将她耳边的一缕发挽到耳后,柔声道,“上辈子是朕错了,朕不敢那样对你。刚才朕提起那事,也不是翻旧账,往事已过,咱们都要向前看。只是有一点,朕从未后悔搅黄你与文明晏的婚事,他并非你可托付终生的良人……” 顾沅嗤笑一声,“他不是,难道你是?” 裴元彻将她眼底嘲讽收入眼底,下颌微绷,“是,朕或许也不是你所期盼的。”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道,“那你可知上辈子你与文明晏私奔,朕为何能那么快得知你们的去向?” 顾沅愣了愣,在他漆黑眼眸的注视下,心底深处蓦地浮现出一个猜想。 裴元彻知道她是极聪明的,压低眉梢,一字一顿道,“是文明晏的母亲派人送信来的。” 顾沅呼吸一窒。 惊讶,却又没有震惊,反而有种“原来是这样”的恍然感。 “儿子的锦绣前途、文家的清誉与振兴,怎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毁于一旦?为人母者,自然更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从某种角度上看,你与文明晏很相似,你们都有许多要顾忌的,他有父母家族的牵绊,你也是……” 顾沅皱眉,“别说了。” “好,不说了。” 反正像文明晏那种男人,不足为患。当初顾沅都到了定州的地界,他愣是由着她离开了,送到眼前的机会都没抓住,压根不堪为对手。 裴元彻长臂一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顾沅刚想挣扎,身侧的男人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上,嗓音低低道,“朕有些困,给朕靠一下。” 顾沅稍偏过头,看到他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仿佛真的睡着了。 想到他明日便要离开,她轻抿了下唇,便没推开他,一动不动的由他靠着。 明月高悬苍穹,轿辇在长长的宫巷中行进,月亮也一路跟随。 今夜,紫宸宫到凤仪宫的路程好像格外的短。 “醒醒,到了。”顾沅低声提醒。 身侧的男人慢悠悠的睁开眼,深邃的黑眸逐渐清亮,嗓音却还是沉哑的,“到了?” 他坐直身子,先下了轿辇,转身朝顾沅伸出手,扶着她下轿。 步入殿内,顾沅吩咐秋霜去准备醒酒汤,又去侧殿看了看宣儿,见他睡得香甜,嘱咐奶娘好生照顾着,便回了寝殿。 六月天气炎热,入了夜也闷热,是以殿内窗户都是敞开的,晚风一吹,送来阵阵清甜的栀子花香。 顾沅掀开珠帘入内,抬头便见裴元彻慵懒的斜靠在榻边,单手撑着额角,将睡未睡般,暗紫色衣袍领口的金玉扣子散了两粒,凌乱又恣意。 顾沅看了一会儿,缓步上前,碎碎念道,“你若困了,就去沐浴更衣到床上睡,别在这里睡……” 榻上男人忽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她一个不防,直直的坐入他的怀中。 慌张的眸子对上男人灼灼目光,她心底一阵慌乱,挣扎着要起身,“裴元彻,你做什么,放开……” 话音未落,男人修长的手指攫住她的下巴,炽热的吻压了下来。 已经许久未曾这般亲密过,哪怕他们早就做过比这还要亲-密之事,可这个久别的吻落下,顾沅宛若个青涩少女般,手足无措,心乱如麻。 男人的吻带着沉香味,还有淡淡的酒气,带着无与伦比的热忱与缠-绵。 顾沅瞪圆眼睛,手握成拳要去砸他,他先她一步,一只手紧紧束缚住她的手,举过头顶,让她动弹不得。 这姿势让顾沅很没安全感,她心头恼恨,把心一横,去咬他的唇舌。 血腥味在嘴里弥漫,男人只闷哼一声,浑然不觉得疼一般,英挺的鼻梁紧贴着她的脸颊,继续吻着。 他熟知她的弱点,刻意去撩拨她,亲得她脑袋都晕晕沉沉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结束了这个吻。 彼此的姿势也由抱坐,成了他从上俯视着她,顾沅也不知她是怎么倒在榻上的,一睁开眼睛,就见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抹了一下被咬破的嘴角,狭长的眸子宛若星辰般闪耀,幽幽的盯着她,带着笑意,“沅沅,你也是喜欢的。” 顾沅愣了一瞬,等反应过来,她脸颊发烫,羞恼的骂他,“我才没有,你无耻。” 她伸手去推开他,他倒没阻拦,顺着她的力道让开了,只是在她起身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哑声道,“你别生气,朕就想从你这讨点甜头。朕要走了,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心里肯定愈发念着你,你给朕这点甜头,朕一路上也有个念想。到时候就算朕有个什么不测,死外边了,临死前想起亲了你一回,也能瞑目。” 顾沅拧眉,咬牙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裴元彻没说话,只继续抱着她。 顾沅渐渐也没了脾气,眼睫微垂,“放开,一身酒气难闻。” 裴元彻松开她,盯着她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瓣看,喉结滚了滚,身子发烫,忍了又忍,生硬的挪开眼,哑声道,“好,那朕去沐浴。” 107、【107】 半个时辰后,裴元彻褪去一身酒气,换上干净的衣袍,神清气爽的回到寝殿。 外间秋霜早就捧着醒酒汤等着,他端起汤碗一饮而尽,视线越过屏风往里望,见里面一片安静,淡淡的扫了秋霜一眼,低声问,“皇后在里头?” “在里头。”秋霜颔首,竖起耳朵往里听了听,放轻声音道,“或许已经睡下了?” 裴元彻将汤碗搁置红漆通卷草纹的托盘上,又取水漱口,稍作整理后,朝宫人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室内的烛光随着晚风轻轻摇曳,裴元彻绕过屏风,只见轻曼的烟霞色罗帐逶迤垂下,地上摆着一双小巧的浅红色绣鞋。 他放缓脚步走近,掀开层层叠叠的幔帐,便见那昏暗光线下,他的皇后已然熟睡。 她习惯侧着身子睡,一头柔顺的青丝如云般堆在耳侧,夏日轻薄的锦被盖在她身上,随着她侧躺的动作而勾勒出一条婀娜曼妙的曲线,半遮半掩,引人遐思。 她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垂着,肌肤如玉,睡相安详,饱满的唇瓣是自然好看的樱红色,惹人垂涎,忍不住采撷。 一想到方才那个吻,裴元彻捏紧了手指,呼吸也变得炽热与急促。 本想借着酒劲尝点甜头,没想到甜头尝到了,却愈发心痒难耐,就如身处沙漠的旅人好不容易寻到一大片绿洲,却只允许他浅尝一口甘泉,其余时间只能看着那清澈的河水,不能尽兴畅饮。 原本他看顾沅刚才松软的态度,还以为是默许他能更进一步。没想到满怀欢喜,回来却是这样一副景象。 是他会错了意。 裴元彻伸手捏了捏眉心,脱了鞋,掀开被子上床,无意瞥见被子下她露出半截小臂,如雪藕般白皙娇嫩,他是知晓她的身段有多么绵软馨香,是以心头的渴望愈发炽烈。 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占有她。 念头刚起,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你说过未经她同意不会碰她的,你又想伤害她不成? 念头沉沉浮浮,裴元彻眸色深暗,紧握的手背上都暴起青筋。 他躺下,将被子盖好,深深做了几个呼吸,努力去想战事和政务,好半晌,才强压下身体那股邪火。 暗暗舒了口气,他翻了个身,伸手将顾沅揽在怀中,哪知道刚抱住她,身上的燥热又窜起。 怀中的人似乎有些不太舒服,慵懒的呢喃了一声“别闹”,纤腰稍微挣了挣。 这一挣,裴元彻更是受不住。 他猛地坐起身来,垂眸看向身侧之人,她依旧熟睡着,神情无辜又安静,让他好想当个禽兽。 深吸一口气,他倏然俯下身,捧着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两下,随后赶在她清醒之前,踏着鞋往外走去。 顾沅睡得迷迷糊糊,又被亲得有些发懵,半睁着惺忪睡眼呆了片刻,那登徒子早就不见踪影,便抵不住困意又沉沉睡了过去。 裴元彻冲了半个时辰的凉水澡,从殿内走出,抬头望见天边那轮明月,眼底浮现几分惆怅。 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后都不能碰,他这皇帝当得委实心酸。 凉水澡冲得他睡意全无,索性去侧殿看儿子。 奶娘守在摇篮边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立刻警醒,抬眼一见是皇帝来了,登时吓了一跳,忙不迭请安。 裴元彻抬了抬手,示意她别出声。 奶娘心领神会,低眉顺眼退至一旁。 摇篮是金银打造的,镶嵌着各色名贵宝石,覆着细致清透的轻纱,便是在淡淡的烛光下,也能看出金银宝石柔美而璀璨的光泽。 而在那锦绣堆中,玉雪可爱的小太子安安静静的睡着,小脸蛋红润润的,宛若上好白玉雕就般精致。 裴元彻垂眸凝视了许久,心想,真不愧是他与顾沅的孩子,长得这般好,又这般乖巧懂事,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 “父皇明日便要离开,要去前线打敌人了。宣儿你在家好好陪着你母后,乖乖等父皇回来。” “你要平平安安的,等你长大了,父皇教你帝王之术。待你学会了,父皇就将这皇位传给你,到时候带你母后出宫去。你母后她不喜欢皇宫,但父皇这人自私,两辈子都不想放开她……只能等以后,以后慢慢补偿她……” 他轻喃着,神色凝肃又诚挚。 “你母后生下你不容易,她一直为没能护住你而自责不已,其实,她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你出了事,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要痛苦。你别怪她,要怪就怪朕,一切错误都是朕造成的,是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唔呜……”一声奶声奶气的婴啼响起。 裴元彻眉心微动,垂眸看去,只见摇篮中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睁着一双清亮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他。 父子俩目光一接触,宣儿发出一声惊喜的小奶音,张开嘴巴笑了。 他一笑,裴元彻只觉得心都化了。 世间怎会有这般乖巧可爱的婴孩。 “是父皇吵醒你了?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可都听见了?” 裴元彻眼尾弧度上扬,眉眼间满是温柔的慈爱,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下宣儿的小拳头,“父皇不在家,你要好好陪着你母后,知道了么。” 宣儿眨了下眼,小手掌张开,握住了裴元彻的手指。 看着那有劲儿的小手,裴元彻眼中含笑,“好小子,真不错。” 一旁的奶娘看的一脸懵,陛下跟个满月不久的小婴孩竟能聊得这么欢畅,难道这就是父子间的默契? …… 翌日清晨,顾沅醒来时,裴元彻已经由宫人伺候着穿衣裳。 她掀开幔帐,缓步下床,盯着那道被众人簇拥着的颀长身影看了一会儿。 直到裴元彻转过身,见到她醒来,俊颜露出温润的笑意,“沅沅,你醒了。” 说着,他又张开手臂,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朕穿上你做的衣服如何?” 他身上穿的那件绛紫色团龙云纹长袍,便是顾沅亲手缝制的。 因着时间短,所以她并未绣多少纹样,显得有几分简朴。 但裴元彻身形高大,肩宽腰窄腿长,天生的衣服架子,这衣袍一穿上身,倒叫他显得贵不可言,气质卓然。 顾沅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道,“挺合身的。” 裴元彻收袖,大步走上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俯身盯着她,唇角微扬,“你亲手做的,自是最好的,朕喜欢极了,恨不得天天穿。” 他夸得这般直白,顾沅眼角余光瞥见小宫人们抿唇偷笑的模样,脸上也不禁微微发烫,小声道,“天天穿一件,你也不嫌脏。” 裴元彻道,“那就白天穿,晚上洗,反正天气热,衣裳干得快。” 顾沅被气笑了,“倒也不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皇帝有多穷酸,只有一件衣裳来回穿。” 顿了顿,她扬起白皙的小脸,乌黑的眸子一片清澈,“等你凯旋归来,我再给你做一件袍子便是。” 听到这话,裴元彻面上笑意更深。 顾沅看他神情,猛地想起上回答应给他做衣服,被他抱起来转得头晕,至今心有余悸,忙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戒备的看向他,“不准抱我转圈了!” “好,不转。”裴元彻颔首,又趁她不备,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当着这么多的人面,顾沅面红耳赤,想骂他,咬咬唇,暂且忍住了。 裴元彻见她气呼呼的模样,笑了笑,松开她的肩膀道,“你先梳洗用早膳,朕去前头点兵,半个时辰后,你记得带宣儿来朱雀门前送朕。” 想到他再过不久便要出发,顾沅轻抿朱唇,点了下头,“好。” …… 启新元年,六月十三,巳时。 朱雀门广场前,龙旗高扬,数十万士兵乌泱泱一片,井然有序,壮阔激昂。 顾沅身着皇后礼服,崔太后和景阳也穿着庄重的礼服,站在高台之上,一一与裴元彻告别。 崔太后语重心长的嘱咐,景阳红着眼眶的哽咽,顾沅怀抱着小太子,站在裴元彻面前,一番斟酌,眸光坚定且认真的看向他,“你,要平安回来。” 裴元彻心头一暖,她会叮嘱他了。 眉梢微挑,他想要抱抱她,手刚伸出去又想到不合时宜,便调整方向,摸了摸宣儿的小脑袋,眼睛却是带着笑意直直凝视她,“好,你们就在长安好好等朕回来。” 顾沅道,“别又骗我。” 裴元彻神色一滞,旋即想到年初在长安松阳驿站,他曾说过会亲自去接她回长安 所以说,之前他说的那话,她一直都记在心上? 裴元彻眸光颤动,伸手捏住她的肩膀,英挺清隽的脸庞上带着故作轻松的笑,“不会骗你,朕可不舍得让你当小寡妇。” 本来还凝重的氛围,愣是被他这话给打破了。 顾沅又好气又好笑,将宣儿往怀中抱紧了些,看着宣儿懵懂又清澈的大眼睛,轻声道,“吉时到了,你该走了。” 裴元彻沉沉的“嗯”了一声,脚步却没动,那双深邃的黑眸紧紧地看着顾沅母子,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印进骨子里。 良久,他道,“你和孩子也要多多保重。” 顾沅垂下眼帘,“会的。” 裴元彻这才转身离去。 彼时朱雀门前,烈阳高照。 皇帝眉飞入鬓,身着金色铠甲,握紧缰绳坐于骏马之上,面朝数十万大军,威风凛凛。 在一片庄严恢弘的礼乐声中,他拔出长剑,直指天穹,朗声道,“我大渊的好儿郎们,随朕出发!” 108、【108】 夏去秋来,草木荣枯,转眼便到了启新元年的八月。 距离大军出发已过去快两月,最新送回的军报提及大部队已经到了原州,初十刚与戎狄的队伍第一次交锋,双方打得激烈,戎狄兵暂且落了下风,我方小胜。 千里之外兵戈相向,生死拼杀,长安城内却依旧一片丰饶繁茂的景象。 朝中虽无皇帝坐镇,但皇帝临走前将朝中要事安排的明明白白,还挑选了八名重臣组成临时内阁,寻常政务皆由内阁成员商议,遇到要事需要决断,再呈交给皇后与大后过目,盖玺定论。 有内阁在其中运作,顾沅和崔大后两个女人监国也不算特别困难,偌大一个朝廷自有他的运行规律,下面的人按部就班的施行便是,只有遇到重大变故,才需要上头的人拍板决策。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裴元彻前期做好的基础上,他将朝廷整顿的整整齐齐,又备下一大批贤臣能将,这才让顾沅她们觉得轻松。 且说步入八月,中秋佳节也即将到来,民间早就张罗起节日种种事宜,皇宫内也忙活起来。 按照崔大后的意思,这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个中秋节,虽说皇帝如今不在长安,但有小大子在,还是该办的热闹些,顾沅没有异议。 这日,凤仪宫内,顾沅身着一袭芙蓉色窄袖襦裙,斜靠在长榻上翻看着中秋宫宴的名单。 才翻开第一页,就听外头传来景阳清脆的声音,“皇嫂,你在吗?” 顾沅缓缓抬眼,朝着半敞的窗户望去,只见秋海棠开得灿烂的庭前,身着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的景阳捧着个长颈汝窑花瓶跑了过来。 “在呢,你走慢些。”顾沅笑着应了一声,转脸吩咐秋霜,“快去小厨房将今儿个新做的桂花糕和茯苓饼拿来,再准备一份醪糟杏干,茶水要沏得淡些,长公主不爱喝浓茶。” 她又吩咐谷雨,“去侧殿看看小殿下醒了没,若醒着,就叫奶娘抱过来。” 秋霜和谷雨屈膝,一一应了,忙下去张罗。 景阳也正好走过来,秋霜谷雨忙向她请安,景阳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又继续往里走去。 待她走近了,顾沅才看清她那花瓶中插着的是几枝桂花,小小的金色花瓣碎金般精致,搁在螺钿人物山水茶几上,风轻轻一吹,桂花的甜腻香味便弥漫整个屋内,芳香沁脾。 “我看御花园的金桂长得极好,就给你折了几枝送来,放在屋里闻着也舒心,都不用燃香饼了。” 景阳将花瓶放好后,怡然自得的坐到顾沅对面,全然将凤仪宫当成她的玉明殿般,很是自在。 秋霜很快端上糕饼,景阳拿了块桂花糕吃了起来,一边扫向顾沅手边,“皇嫂,你又在看折子呢?” 顾沅摇头,笑道,“不是折子,是中秋宫宴的名单。” 景阳嚼着桂花糕,脱口而出,“又是宫宴啊,这种宴会可无聊了,还不如宫外好玩。去年中秋宫宴,你和皇兄不在宫中没瞧见,嘉贵妃他们一窝子那叫一个会做戏,将父皇哄得团团转,好似他们才是一家子,我们其他的这些皇子公主都是外人,都成了陪衬。” 说到这里,景阳语气也渐渐沉重起来,面带感慨,“去年这个时候,父皇还在,贤妃娘娘、良妃娘娘、二皇兄三皇兄他们也都在……没想到短短一年的时间……唉,物是人非。” 顾沅知道景阳是那场血腥宫变的亲历者,亲眼目睹身边的亲人逝去,肯定对她打击不小。 顾沅的语气放软了些,安慰道,“都过去了,别想了。来,尝尝这茯苓饼,味道也很不错的。” 景阳点点头,拿起饼尝了起来。 没多久,秋霜端着茶上来,奶娘也抱着宣儿过来。 景阳一看到宣儿立刻喜逐颜开,笑吟吟的拍了拍手道,“姑姑的乖侄儿,来,让姑姑抱抱。哎哟,两天没见,好像又沉了些呐!” 宣儿也喜欢景阳,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见姑侄俩玩的开心,顾沅笑了笑,继续垂下眼去看名册。 不得不说,裴元彻该狠辣的时候真是半点不手软。 二皇子、三皇子未曾明着造反,是以裴元彻并未治他们罪,而是追封他们为王,但两位皇子的后嗣都没了,都死在了那场宫变中,上至十五岁的少年,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无一留下。 二皇子妃殉夫,三皇子妃寡居,享亲王妃的待遇,此次宫宴也在名单之上。 至于嘉贵妃一脉,五皇子全家灭门,无论男女老少。嘉贵妃带着年仅九岁的八公主自缢而亡,她另一个儿子,十皇子在逃跑的路上被追回,“意外”坠马而亡,至于四公主昌月…… 想到这个曾经几次为难自己的昌月公主,顾沅缓缓抬头,问着景阳,“当日宫变,昌月落了个什么下场?” 景阳原本逗着宣儿满脸笑容,一听到这问题,脸上笑容僵了僵,眸光也变得沉重起来,静了片刻,才沉声道,“她,也死了。” 顾沅猜到昌月是活不了的,但看景阳这神情,好像有点不大寻常? 景阳抿了抿唇,艰涩道,“她是被火烧死的。听说裴元齐失势了,她就趁乱往宫外逃,逃了没多久,就被官兵追到了。她自知难逃一死,就点燃了驿站房间,自焚了。我听宫人说,她整个人都烧成一块焦炭,还是靠着她手腕上的金镯子才分辨出来。” 一想到那场景,景阳身上就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她虽然一直很讨厌昌月,但乍一听到她死得这么惨,心头还是有几分唏嘘。 顾沅光听描述也瘆得慌,端起茶壶往杯中添了些热茶,转移话题道,“喝些茶,这茶里加了些桂花,添了几分香味。” 景阳颔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果然不错。” 姑嫂俩人自然而然的越过先前那个沉重的话题,又说起中秋宴的表演安排来。 直至日暮时分,景阳在凤仪宫陪顾沅用过晚膳,这才离去。 夜里,月明星稀,秋风徐徐。 顾沅将宣儿哄睡着后,先回到寝屋翻阅了一些折子,虽说名义上是崔大后与她共同监政,实际上崔大后并不怎么管这些。 顾沅开始还有些不解,后来也明白过来,崔大后这是在明哲保身。 裴元彻对崔家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尊荣可以有,实权却不能掌。若崔大后此时插手政务,就算她没那个野心,难保崔家其他人不会生出心思来,倒不如干脆不去管,也落个清静自在。 想到上辈子崔大后和崔家的凄惨下场,顾沅觉得这辈子崔大后能有这个觉悟真是万幸,一念之差,便是天上与炼狱的区别。 批完一沓折子已是深夜,顾沅起身,揉了揉肩膀,看着那堆奏折,下意识的想起那个男人来。 那人还真是精力旺盛,之前没有内阁折子肯定比这些还多,他都能赶在下午处理好,一日不落的赶来陪她用晚膳,着实高效。 思及此处,顾沅屈着手指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怎么又想起他了。 熄了烛火,她缓步上床,独自安寝。 .…. 又三日,中秋宫宴如期而至。 崔大后将顺济帝后宫那些有儿有女的大妃也都请了过来,还有一众王爷公主们,也都进了宫。 顾沅的娘家平国公府也都进了宫,张韫素和卢娇月也都来了,在宴上,顾沅还看到些熟悉的面孔,诸如文家伯父伯母,还有许久未见的文明晏。 109、【109】 文明晏的位置隔得远,顾沅也看不大清楚,只简单一瞥,觉着那道青色官袍的身影好像消瘦不少,萧萧肃肃的站在那,宛若一株修竹。 似是心有所感,另一头的文明晏也抬头朝上座看去,却只看到顾沅偏过头与一侧的崔太后交谈,全然没看向他这边。 精致华美的凤纹宝座上,那人一袭海棠红的宽袖上襦,下着一条蹙金牡丹彩碟戏花罗裙,小朵牡丹蝴蝶纹在裙摆摇曳,如云如雾,金光熠熠。顾沅容貌昳丽,略施粉黛,那精致的五官在明亮的灯光之下显得愈发秾艳,较之从前那淡雅如兰的温柔,更添了几分高不可攀的贵气,那是久居高位才有的气度,非寻常女子能媲美的。 明明同处于一个殿宇之中,文明晏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深深的天堑。 她如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一旁的文寺卿见自家儿子望着皇后出神,脸色微变,桌案下的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 文明晏回过神来,刚收回目光,就见自己父亲一脸严肃的压低声音教训,“在宫中你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好不容易才回了长安,切莫因为儿女之私而误了前程!切记,切记!” 文明晏敛眉,道,“儿子知道,儿子只是……关心而已。” 文寺卿捋了下胡子,语重心长道,“关心则乱,她自有人关心,你管好自身便是。” 文明晏便不再多言。 酒过三巡,大殿中央演起歌舞,没有惯爱冷脸的皇帝在场,臣子们也放松不少。 当了皇后,手中握着权利,顾沅想与张韫素和卢娇月说话,只要吩咐一声,便能将她们的位置调到手边,与她们闲话家常。 饮了三杯桂花甜酿,顾沅脸颊泛着淡淡的绯红,看向同样喝得有些脸红的张韫素,笑道,“素素,我听说陆家快与你过文定了,你这真是心愿得偿,抱得如意郎君归了,恭喜你呀。” 张韫素笑了笑,笑容却有些敷衍,看不出半分高兴的样子。 顾沅瞧着她这样,面露疑惑,“怎么了?陆小侯爷都上你家提亲了,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张韫素抿了下唇瓣,卢娇月轻轻撞了下她的胳膊肘,“好了,沅沅都问你了,你就说呗。咱们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见两位好友都直勾勾的看向自己,张韫素端起手中的桂花甜酿一饮而尽,擦了下嘴角,才面露苦相,讷讷的说,“我,我……嗐,反正就他刚开始来我家提亲,我是挺高兴的。可是后来我一琢磨,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 顾沅和卢娇月异口同声,“哪里不对劲?” 张韫素支支吾吾道,“从前我朝他示好,他对我也没多少反应,后来有些回应了,是从沅沅你当上太子妃之后才开始的。然后你在扬州养病那段时间,我和他之间也没见几回。这回陆家上门提亲……我觉得,或许是看你这么得宠,膝下又育有小太子,而我恰好又是你的闺中密友。” 她扬起脸,圆圆的眼眸中带着迷茫和沮丧,“我不喜欢这种被利用的感觉。” 顾沅和卢娇月皆是一怔,旋即都陷入了沉思。 若说陆家完全没这份攀炎附势的那份心思,那真不一定,毕竟两家结为两姓之好,小儿女般配是一点,两家势力互相帮扶也是重要的一点,不然两家结亲为何要考虑门当户对。 沉默好半晌,顾沅看向张韫素,“素素,那你心悦陆景思么?” 张韫素点头,“喜欢的,不喜欢我何必记挂他那么久。” 说到这里,她抬手摸了摸下巴,“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嫁个自己喜欢的,还是嫁个喜欢自己的呢?沅沅,月娘,你们怎么看?” 面对这个突然抛出的问题,卢娇月略一思索,道,“我会嫁个喜欢我的,他喜欢我,便会对我好。我喜欢的,若他不喜欢我,一直是我一厢情愿付出,那我多亏。” 张韫素若有所思的长嗯了一声,又看向顾沅,“沅沅呢?” “这还用问么。”卢娇月觉得素素傻乎乎的,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帝多么宠爱沅沅,每回俩人一同出现,皇帝的视线十有八九都是缠在沅沅身上的,而沅沅除了与皇帝说话,基本都不会与皇帝对视。 谁更爱谁,那不是一目了然。 顾沅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瓷杯,睫毛微颤,低声道,“我跟月娘想的一样。” 若两情相悦太难,那做被爱的那一方,或许能活得舒心一些? 见她俩想法都一样,张韫素双手托着腮,脸颊的肉都挤了出来,一脸郁闷道,“那照你们这样说,我岂不是该拒绝陆景思?可是我真挺喜欢他的,他长得那样好看,天天睁开眼睛见着,多赏心悦目,每天的心情都能好不少。” 顾沅和卢娇月哑然失笑,她这摆明是馋人家陆小侯爷的脸嘛。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抱宣儿的景阳冷不丁蹦出一句,“你若图他的脸,那就嫁呗,等什么时候你腻了他,大不了和离。反正有皇嫂给你撑腰,你要和离,不怕他们陆家不答应。等和离了,你还能养些年轻貌美的男宠玩。” 景阳的语气随意极了,张韫素一时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实意给她出主意,关注点就歪了,“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呢!” 景阳耸耸肩膀,“我可没偷听,是你的声音自个儿传入我耳朵里的。” 张韫素哼了一声。 顾沅见这对小冤家又斗起嘴来,连忙灭火,“好了,宣儿还在呢,你们这些当长辈的总不好当着孩子面吵架。” 景阳低头捏了一把小侄子滑溜溜的小脸蛋,撇了撇唇道,“我没跟她吵,我好心好意给她出主意呢。要不是我被赐婚了,我也打算那样干的。” 她从前便是那样想的,让陆景思给她做驸马,若夫妻恩爱,相看不腻的话,那就和和美美过日子。若是彼此过得没劲了,那就分府而居,各过各的,他可以收几门小妾,她也可以养几个男宠。 反正从古至今,养男宠的公主那么多,多她景阳一个也不多。 可惜她被赐婚了,而且是赐去陇西,嫁给手握实权的谢纶,养男宠九成九是不可能了。 她怀疑她但凡敢在谢纶面前提一句男宠,谢纶能提着刀把那些野男人给片成生鱼脍。 思及此处,景阳只觉得背后阴嗖嗖的,忙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 张韫素这边歪着脑袋思忖着景阳的话,乍一听好像有点荒唐,但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行? “沅沅,你说我到时候真打算和离,陆家不肯,你会帮我撑腰吗?”张韫素认真的问顾沅。 顾沅,“……?” 她嘴角的笑意僵住,透出一丝尴尬和迷惘。 素素这是跟和离杠上了?听裴元彻说,张韫素上辈子嫁给勇威候陶博松,最后也是张韫素主动提出和离,结束了那段名存实亡的悲惨婚姻。 这辈子她还没成婚,就开始考虑和离的事了…… 顾沅正了正脸上神情,“素素,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这事最终还是得你自己考虑清楚,旁人不能替你决定这些。在你答应或是拒绝陆家之前,你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之后再做决定。” 闻言,张韫素也敛了嬉笑之色,郑重点下头,“嗯,我知道了。” 撇开这个小插曲,这晚的中秋宴还算是热闹和谐,宾主尽欢。 宴会散去,顾沅带着宣儿回了凤仪宫。 宣儿在路上就睡着了,到了宫里让奶娘喂了一回奶,吃着吃着又睡着了。 顾沅见孩子睡着,交代了奶娘两句,离开侧殿。 刚一走到廊上,一阵晚风拂面,送来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站定脚步,仰头朝着天边看去。 只见一轮皎洁宛若玉盘的圆月高悬于空中,清辉流转,周围一圈泛着淡淡的柔和黄色,宁静又美好。 鬼使神差的,顾沅脑海中又冒出张韫素那个问题——是选择所爱之人,还是爱你之人。 她一直都是想要被爱的那个,而不是主动去爱人的那个。 扯了扯嘴角,她乌黑的眼瞳中映出那道圆月的形状,从这方面来说,她是自私的。 那个男人呢? 他也是自私的,自私且执着的将她留在他身边。可某种角度看,他又无私到无可救药,像个傻子,两辈子都在讨好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着了魔一般。 她有时都觉得他们俩是在互相造孽,他囚她,她也折磨他,彼此伤害着,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到好。 月影朦胧,朱墙深深。 去年中秋夜,她百般算计的逃离他的身边,如今想来,倒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又是一年中秋节,也不知道裴元彻在千里之外的营帐里是如何过节的?战事紧张,怕是没空庆祝中秋,歌舞什么的会有么?酒肉应该会有,但滋味应当好不到哪里去。 倏然,顾沅的肩膀稍稍重了些。 她眉心一动,偏过头,只见谷雨给她披了件外衫,“主子,夜里风凉,您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顾沅纤细的手指拢了拢长衫,朝谷雨浅浅一笑,“你家主子还没那么虚弱。”她又看了眼月亮,轻声感叹,“今晚的月亮可真圆。” 谷雨看了看,笑道,“是,圆的像张大烧饼。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个更圆咧!” 顾沅轻笑,伸手点了下谷雨的额头,“你就这么馋,好好的月亮都能想到大饼。那屋里的月团和桂花糕都赏你了,你慢慢吃。” “奴婢谢主子赏赐。”谷雨忙露出笑容,见着自家主子笑了,她心里也高兴,她刚才看出来主子是想陛下了,为了不让主子伤怀才故意那样说的,如今看来还是很奏效的。 顾沅赏了一会儿月,觉得困了,轻轻打了个呵欠,“夜深了,回屋安置吧。” 谷雨扶着她,主仆一起回了寝殿。 明月千里照九州,与此同时,并州城外军营。 北边风沙大,入了秋,夜里尤其寒冷,营帐门前都挂上了厚厚的毛毡御寒。 李贵端着热气腾腾的补汤走到主营帐门前,立于两侧的护卫见到是他,问了句好,又将帘子掀起。 李贵弯了弯腰,缓步走进去,只见那张堆满兵书的案几后,皇帝正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对着烛火,眯起黑眸穿着。 李贵人都傻了,若不是手上端着补汤,他真想伸手揉一揉眼睛,看看是不是他老眼昏花了。 “陛、陛下?” “嗯。” 裴元彻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两道英挺的浓眉紧拧着,又一次尝试失败后,他抬头看向李贵,淡漠道,“你,过来。” 李贵,“啊?” 裴元彻神色不耐,“把这针线给朕穿好。” 真是邪了门,他舞枪弄棒拉弓提剑样样精通,偏偏拿这小小的针线毫无办法,穿了好几回,愣是没穿进去,烦躁得很。 李贵愣了一瞬,忙不迭上前穿针引线。 他动作快,手脚细,很快就传好了,目光落在皇帝膝上的那条衣袍上,有些诧异,这件紫色袍子不是皇后娘娘亲自做的那件么。 顿了顿,他殷勤道,“陛下,衣裳破了何劳您亲自动手,咱们随行有手巧擅长针线活的太监,奴才拿去补一补?” 话音未落,就见皇帝慢悠悠掀起眼皮,视线幽幽的瞥了他一眼。 李贵后脖颈一凉,又听皇帝冷淡道,“这可是皇后亲自做的衣裳,哪是随便什么人能碰的?” 说罢,他捻起那绣花针,低头开始补起衣服,眉头也因全神贯注而拧起。 他实在爱极了这件衣袍,可到底是金贵料子做的,不抗造,昨天练武时不小心被长缨枪给挂了一下,便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可是沅沅亲手给他做的第一件袍子,若是没有好好保管,回去之后她问起来,觉得他不爱惜她所赠之物,那他真是百口莫辩,委实冤枉。 李贵看着皇帝陛下一本正经的补着衣裳,心情复杂的很,只觉得陛下这样高贵的身份,从小养尊处优,却能亲力亲为的缝补衣裳,他待皇后娘娘的这片心意真是天地可鉴,自己若是个女子,真是感动的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忽然,裴元彻眉头紧蹙,手也轻颤了一下。 李贵忙看过去,只见皇帝的手指被扎出一个血珠来,当即大惊失色,“陛下,您受伤了,您快别缝了,奴才去给您叫御医。” “就被针扎了一下,大惊小怪作甚。” 裴元彻头都没抬,继续去缝衣裳,心里忍不住想着,沅沅给他做衣裳时,会不会也被针扎过?她那双手那样娇嫩,被针扎了一定很疼。 等战事结束,他回去也不要她再给他做衣袍了,她那双手就该好好养着,不该受半点辛苦才是。 烛花爆出一声荜拨响,光影憧憧。 良久,小小的裂口总算补好。 裴元彻眉梢扬起,颇有几分得意,“李贵,这缝得如何?” 李贵看一眼,自是满口夸赞。 忽的,他“咦”了一声,指着那衣摆处,“陛下,那儿好像有字?” 裴元彻眯了眯黑眸,低头看去,只见在袍摆内侧,靠近接缝的隐蔽位置里,用较深一点的丝线绣着四个字 隽永文雅的簪花小楷,字小小的,写着“愿君平安”。 平安。 裴元彻薄唇微翘,漆黑的眼眸垂下,温热微粝的指腹摩挲着那小小的字,眉眼间的神情比今夜的月光还要柔和。 110、【110】 启新元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的早,十一月中旬便洋洋洒洒的飘了下来,琼枝碎玉,短短一个时辰就落成积出拇指厚一层的积雪。 见天上落了雪,顾沅生出几分吃羊肉锅子的念头来,不待她吩咐谷雨她们,就见秋霜揣着袖子走进来,恭敬禀报道,“主子,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珍珠来传话,说是太后娘娘想小太子了,请您与小太子夜里一道去圣端宫用晚膳。” 闻言,顾沅眉心微动,这段时间天气骤冷,她担心换季宣儿容易着风寒,便嘱咐奶娘不要带孩子出门。算起来崔太后那边的确有五六天没见到孩子,估计是真的想了。她轻应了一声,“好,你去回话,就说我换身衣裳就带太子过去。” “是。”秋霜应诺,转身出去回话。 在小春小冬的伺候下,顾沅换了一身较厚的水蓝底十锦月季花锦缎通袄袍,下着素面遍地金长裙,梳着同心髻,额上佩着一条浅红色镶嵌红宝石的抹额,略施粉黛,揽镜自照,觉得这装束保暖且得体,便往侧殿而去。 侧殿里,谷雨和奶娘也给小太子换上了一件簇新的大红棉袄,棉袄上绣着精致的锦鲤纹样,小脑袋上戴着个橘黄色虎头帽,将他圆圆的小脸蛋衬托得愈发可爱,粉妆玉砌般。 一见到亲娘来了,小太子的眼睛都泛着光,嘴里发出欢喜的咿呀声。 谷雨见状忍不住笑,“小殿下一见到主子就高兴极了。” 顾沅温柔的眉眼间也泛起笑意,朝着宣儿张开怀抱,“来,母亲抱你去祖母那里玩。” 宣儿呜哇了一声,窝在顾沅的怀中,小脸贴着她柔软的衣襟,无比乖巧。 母子俩裹得严严实实,趁着外面天还没黑,便在宫人的簇拥下出了门。 宽大的轿辇里垫着柔软毯子,四周都挂着厚实的毛毡,将风雪挡在外头。雪天路不好走,从凤仪宫到圣端宫这段路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到。 圣端宫里烧着地龙,一掀开帘子走进去,迎面便是一阵暖烘烘的暖风,混合着淡淡的甜香味。 一袭蜜合色蝴蝶月季对襟袄的景阳陪在崔太后身边说话,见顾沅抱着孩子来了,立马笑吟吟的起身迎上前去,“皇嫂,你来了。”再去看宣儿,见他穿得这般喜庆,脸上笑意更深,“我们宣儿怎么这样好看呢,穿这红袄子跟个小姑娘似的。” 似乎知道姑姑在夸他,宣儿咯咯的朝景阳笑。 顾沅将孩子给景阳抱,上前与崔太后问安,“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不必多礼,这大冷天的难为你跑一趟。”崔太后抬了抬手,她如今还不到五十岁,是位保养得当的美妇人,只是当了太后之后,她穿着打扮愈发沉熟稳重,不怎么穿红戴绿,而是以石青色、花黑色为主,平添了几分和蔼。 顾沅施施然入座,崔太后与她寒暄了两句,又让景阳将孩子给她抱。 或许是寂寞,又或许是宣儿讨人喜欢,虽不是亲祖母,但崔太后待宣儿一直很不错,隔段时间就会问起孩子的情况。 不知不觉中,天色暗了下来。 各色精致菜肴端上饭桌,正中央是个热气腾腾的暖锅子,鲜美的羊汤正咕噜咕噜冒着气泡,香味袭人。 宣儿被抱在一旁的长榻上歇息,顾沅、崔太后、景阳三人围坐桌边,边用膳边闲话家常。 吃到六分饱,崔太后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顾沅,“皇帝这一去便是半年过去,这段时间皇后你辛苦了。” 顾沅搁下筷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柔声道,“这些都是儿臣作为皇后的本分,不敢称辛苦。” 崔太后对她的恭谨态度很是满意,目光也温和几分,缓声道,“皇帝上次寄回的家书上说,最快两月能赶回,唉,眼见着快到年关了,也不知道除夕之前皇帝能不能赶回。元日的大朝会繁琐得很,若要我们两个女人应付,怕是要多费些心力。” 顾沅自然知道年节时期的祭祀繁多,她们作为后宫女子,很多事办起来颇为棘手。 沉默半晌,她细白柔嫩的手指交叠握着,神色平淡道,“若是陛下那时还赶不回,就让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抱着宣儿去,儿臣看裕王爷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当初裴元彻去给顾沅下聘,也是找的裕王爷当主媒人。 崔太后略一思忖,点了点头,“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且看着吧,皇帝最好是能赶回来,这大过年的,还是一家团聚的好。”说着,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长榻上的宣儿,“孩子大半年没见到父亲,他再不回来,宣儿都不跟他亲了。” “母后说的是。”顾沅顺着她的话说着,舀了碗羊汤慢慢的喝了起来。 用过饭食,顾沅捧着珐琅掐丝铜手炉暖手,和景阳摆起了棋局。 外头是风雪凛冽的簌簌声,屋内则是暖意洋洋,明亮烛光下,姑嫂对弈,祖母抱孙,一派温馨静谧。 眼见着自己的棋子被吃了一大片,景阳郁闷的撅起嘴,哀嚎一声,“不下了,不下了!这天太冷了,我脑子都被冻住了,根本没法下棋。” 顾沅忍俊不禁,浅笑道,“开始说要下棋的可是你,现在又不下了?下到一半不下,可不是好习惯。” 景阳扫了一眼棋盘,悻悻的扭过头,小声嘟囔道,“那我认输。” 说着,她放了两颗棋子在棋盘上,摆出认输的姿势。 顾沅也觉得差不多该从圣端宫告退了,于是顺着景阳的台阶下,笑说了一句“我看你以后跟谢纶下棋是不是也这样”,便慢条斯理的收起棋子。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崔太后身旁站定,适时说道,“母后,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儿臣先带着宣儿回去,改日再来看您。” 崔太后虽还有些不舍得宣儿,但想到孩子出了这么久也累了,便应了一声“好”,又将怀中的宣儿递给顾沅,嘴里不忘叮嘱着,“稳着点抱。” 顾沅这边抱着孩子正准备离开,人还没走出门口,倏然,一个小太监扶着帽子,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脸颊冻得通红,肩袖上还沾着雪花,哆哆嗦嗦的大声喊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长公主……外面!回来了,回来了!” 他说得颠三倒四的,崔太后拧起眉头,不悦的叱道,“好好说话!” 小太监跪在地上,匀了一口气还是喘着气,索性伸手指着外头,挑重点说,“是陛下!陛下他回来了。” 111、【111】 这话-出,满室皆惊。 崔太后惊呼出声,“皇帝回来了?” “真的?我皇兄真的回来了?!”景阳欢喜的从葵花凳上蹦起来。 顾沅瞳孔微张,惊讶之余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宣儿,看向那小太监,“你说他回来了,那他现下到了何处?” 外头刮风下雪,又黑漆漆的-片,正是行路艰难时,之前也未曾有消息传来,是以听到裴元彻回来了,她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小太监喘息道,“奴才刚听到消息时陛下还在朱雀门外,这会子应当快到后宫了。” 崔太后回过神来,从暖榻上起身,脸上掩不住的惊喜,“那去宣平门等,那是来后宫的必经之处,他应当是从那边来的。” 顾沅看崔太后起身,眸中划过-抹惊诧,“母后,您这是要亲自去接?” 崔太后-边催着万嬷嬷去拿大氅和雪帽,-边回着顾沅,“当然,皇帝出去那么久总算回来了,哀家自然要去迎-迎他。” 顾沅感动于崔太后这份关心,但还是劝道,“外头天寒地冻的,天黑了路也不好走,母后还是在殿内歇息,儿臣和景阳去迎接便是,等晚些陛下他再来圣端宫给母后您请安。” 景阳也在-旁附和着,“是啊,我们去就成了。” “哀家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再说了,-路坐轿辇过去,能有多冷。”崔太后张开双臂由宫人伺候着披氅衣,又扫了眼顾沅,道,“你将宣儿也抱着,他父皇回来了,他也得去接。皇帝在外头这么久,肯定想儿子了。-家人整整齐齐去接他,他瞧在眼里也高兴。” 太后都这般说了,顾沅只好应下,也不好多说,免得崔太后觉得自己是有意拦着她与皇帝亲近。 略作整理,-屋的主子穿戴整齐,依次上了轿辇,直往宣平门而去。 外头风雪大作,轿辇前挂着的八宝玲珑宫灯烛火颤颤摇曳,宫人们提着灯笼前后站成好几排,将轿辇四周的路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景阳与顾沅-辆轿辇,此刻她那张娇俏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欢喜,搂紧了怀中的汤婆子,笑眯眯的看向顾沅道,“皇兄-定是要给你-个惊喜,才会这么快赶回来!” 顾沅面上笑笑,心里却没景阳这般乐观。她想着裴元彻这般着急赶回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他怎么会不随着大部队回来?难道他受伤了,所以要秘密送回来?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不好的事…… 她越想-颗心越是惴惴不安,手指捏紧,视线直直的盯着轿辇的帘子,恨不得透过帘子,穿过风雪,直接看到裴元彻的情况。 轿辇快而平稳的往前行进,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阵哒哒哒的声响。 顾沅蹙起细眉,静听了-会儿,轻声问,“景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景阳啊了-声,竖起耳朵听了听,嘟囔道,“好像是有什么声音,听起来有点像马蹄声?是不是皇兄回来了!” 她语气中透着雀跃,不怕冷似的,掀开轿帘,就要探头往外去瞧。 顾沅心头始终带着几分戒备与忧虑,或许是对之前宫变心有余悸,她面色严肃,看了眼宣儿熟睡的小脸,她将孩子往毯子里裹好,护在了自个儿身后。 好在这时,景阳惊喜的喊了-句,“是皇兄!是他!快快快,快停下轿辇!” 顾沅听到这话,心弦微松。 轿辇稳稳放下,景阳正准备冲出去,忽然想到什么,她转过身,拉了-把顾沅,“皇嫂,你快点,皇兄这会儿肯定最想见你,你第-个去迎他,他肯定最欢喜!” 顾沅-怔,这会儿还是有种不真实感,人还懵着,就被景阳半推着下了轿。 恰逢-阵凛冽寒风吹来,如刀子刮脸,她的脑袋才清醒-些,手指捏紧了衣襟,抬眼朝前看去。 只见夜色迷蒙的宫巷间,雪花纷纷扬扬飘落,-道高大的身影策马而来,等离得近了,可见那人穿着-袭金色盔甲,在昏黄宫灯的照耀下泛着属于金属的寒光。 伴随着骏马-声仰天嘶叫,那人从马背翻身而下,举止利落。 前头提着灯的宫人们见着来人,又惊又喜又惧,纷纷退至两侧,恭敬行礼,“奴才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沅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步步朝她走来,不知是夜色太黑,还是天气太冷,呼吸都化作-团团白烟,氤氲着那人的面容,她有些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 直到男人在她面前站定,风尘仆仆,鬓发染雪。 他瘦了许多,下颌线条明显,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显得面容越发深邃立体,那双眼眸却格外明亮,灼灼的盯着她,-眨不眨。 倏然,他双臂-伸,径直将她拽入了怀中,紧紧地抱住。 男人的身上有凌冽的风雪味,顾沅的脸贴着盔甲有些凉丝丝的,或许是冻傻了,-时间竟忘记挣扎,只像块木头似的由着他抱。 他两条结实的手臂像钢铁般,将她抱得紧紧地,下巴的胡须扎着她的脸,有点小小的刺痒。 抱了-会儿,男人两只手捏着她的肩膀松开了她,垂下黑眸,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她看了-遍。 他的视线仿佛带着温度,目光所及之处,顾沅的皮肤都烫起来。 她睫毛颤了颤,忘了跟他行礼问安,也忘了问候他,反倒有些傻愣愣的,眸光澄澈的问他,“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时隔许久,再次听到她的声音,裴元彻眸色-暖,朝她笑道,“想你。” 说着,又不由分说的将她按入怀中,结结实实的熊抱着。 这回顾沅很快反应过来,挣了两下,“盔甲好凉!” 裴元彻-听,忙松开她,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脸颊,-时也分辨不出是她见到自己太欢喜,还是被盔甲给冻红的。 “那朕给你捂-捂。” 他伸手就去捂顾沅的脸,顾沅躲闪不及,被他两只宽厚的手掌捧住脑袋,小脸还没有他巴掌大,惊诧的看着他。 看着皇帝皇后旁若无人的亲密,宫人们默默低下头,慢-步下车的崔太后别过脸去-副没眼看的表情,景阳红着脸放下车帘,见宣儿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把将小家伙捞入怀中,笑吟吟道,“你这小乖乖是不是知道你父皇回来了就醒了?不过想见你父皇还得等等噢,你父皇现在正跟你母后卿卿我我呢,你还小,不能看。” 宣儿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脸单纯的吃手手。 雪还在不停下,顾沅忍不住打个寒颤,握住裴元彻的手,神情-本正经,嗓音却打着哆嗦,“你不冷么?有话进屋再说。” 她寻思着她都活了两世,大雪天你侬我侬的桥段在话本子里还能看-看,真要换她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她真有些扛不住。 裴元彻倒没觉得多冷,他-路飞奔赶来,-想到马上能见到她和孩子,浑身的血都滚烫。但他记得顾沅是极怕冷的,冬日里睡觉手脚都冰凉。 “是朕太高兴,疏忽了,先上轿。” 他-把将她揽在怀中,往轿辇而去。 -掀毡帘,就见景阳抱着宣儿,-大-小,四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裴元彻,“……” 待缓过神来,他面部的线条也变得柔和,抬起手揉了揉景阳的发,“你皇兄回来了。” 景阳眼眶登时就红了,哽咽着喊了句“皇兄”。 裴元彻朝她安抚的笑了下,又伸出-根小指,轻轻点了下宣儿的小鼻子,“乖儿子,你父皇平安回来了。” 宣儿眼眸清亮如星辰,咿呀的叫了-声,张开嘴巴笑了。 听说崔太后也来了,裴元彻让顾沅先上轿,他自行去给崔太后问安。 崔太后快速的打量了他-番,见他中气十足,没有缺胳膊少腿,心下也松了口气,面上却淡淡道,“你我母子不必那么多虚礼,人回来了就行。外头风大,你先陪皇后和太子回去吧,等你明儿个歇息好了,养足精神,再来我宫里叙话。” 裴元彻敛眉,拱手道,“是。” 接着,崔太后又派宫人去前头将景阳请到了她的轿辇里,景阳还有些不舍得,崔太后挑眉看她,“没听过小别胜新婚么,皇帝刚回来,肯定跟皇后有说不完的话,你个当妹妹的杵在那里作甚。再说了,这夜也深了,你皇兄肯定是跟皇后回凤仪宫的,难不成你也想跟去?” 景阳搔了搔后脑勺,羞窘-笑,“母后说的是,那我明天再去找皇兄。” 崔太后轻轻的嗯了-声,遂闭目养神,不再多说。 半个时辰后,顾沅和裴元彻回了凤仪宫。 见到皇帝跟着-起回来了,凤仪宫的宫人们也都惊了好半晌,脑子都转不过弯,主子去-趟圣端宫,怎么把陛下带来了?等回过神来,忙听着顾沅吩咐,烧热水的,准备糕点饭食的,准备干净衣袍和剃须刀的……大雪纷飞的夜晚,凤仪宫内却是忙上忙下,-片热闹。 不知不觉中,夜深至亥时。 小太子早就被奶娘抱去侧殿歇息,寝殿内外间的灯光熄了数盏,也渐渐归于静谧。 顾沅裹紧被子侧躺在床上,眼睛是闭着的,意识却是清醒的。 没多久,耳畔传来-阵熟悉又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轻轻咬了咬唇瓣,手指揪紧锦被,不知为何突然就紧张起来。 112、【112】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幔帐被掀开。 顾沅感到床边陷下一块,床帷间带入一丝寒意,那人坐在旁边,也不知在作甚,半晌没有动静。 她眼皮微动,正纠结着是该弄出些动静,还是就这样装睡过去,身旁的男人总算有了动作,躺下来,张开胳膊从后面搂住了她。 他刚沐浴过,身上有好闻的澡豆香,呼吸灼热的洒在她耳后根的肌肤上,一阵轻柔的痒,顾沅身子紧绷起来,纤瘦的背脊抵着他坚实的胸膛。 隔着两层寝衣,她也能感受到他那剧烈跳动的心脏,这男人的体温高到不可思议,像个热烘烘的大暖炉。 “沅沅,你睡了么?” 男人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声音很轻,担心将她吵醒般。 顾沅想了想,说了句“没”。 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突然亢奋起来,搂着她的手臂稍稍用力,便将她翻了个身,从背对的姿势换成了面对面。 裴元彻将幔帐拉开一些,让外头的光照进来。 他垂下眼,静静看着怀中的女人,昏昏光线中她一头墨发散着,精致的脸庞白瓷般细腻,那双莹润的桃花眼半阖着,眼尾透着几分随性慵懒的妩媚。 他也不出声,就这般目光炽热的凝视着她,顾沅只听得屋外簌簌落雪声,忍了一会儿,终是受不住这静谧,低低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派人来递个信,宫里什么都没准备。” 裴元彻道,“七天前我们的军队大胜戎狄兵,杀得他们鬼哭狼嚎,溃不成军。朕便让副将留在前头收拾战场,先带了一队精兵往回赶,今早看到洛阳下雪了,突然很想你与宣儿,便驱马赶了回来。” 顾沅知道他行事一向恣意随性,但听到他这话,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你从洛阳赶回来的?一日时间?!” “嗯,一路换了四匹马。”裴元彻轻抚了一下她的发,缓声道,“可惜朕那匹千里良驹死在了战场上,否则以它的速度,定能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还能陪你们一道用个晚膳。” “你何必这般着急赶回来,弄得这样劳累。”顾沅蹙眉,又想起什么,问道,“你说的那匹千里良驹,是指你骑去的玄武?” 裴元彻喜欢骏马,尤其有四匹马最讨他欢心,分别取名为玄武、朱雀、白虎、青龙,他还特封为马中“四大神将”。这次带兵出征,他便挑了那匹脸部有一道白色蛇纹图案的枣红色骏马,玄武。 裴元彻语调沉郁的“嗯”了一声。 顾沅迟疑片刻,问,“玄武它怎么没的?” “被冷箭刺中要害,带着朕回了营地,它流血过多,没救回来,倒在了朕的面前。” 听到他的话,顾沅心中感慨,万物皆有灵,裴元彻平日里对那些马百般爱护与欣赏,到了战场上,玄武也以忠诚报答主人。 须臾,她凝视着他,“那你可有受伤?” 裴元彻没立刻答,只含着笑,眼尾弧度上扬,温热的大掌不知何时扣在她的腰上,往他那边一拉,“你在关心朕。” 他的语气笃定,笑的得意,像是得了糖果的稚童。 顾沅本来不觉得关心他一句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见他笑得这般洋洋得意,显得有些欠揍,忍不住推了一下他的胸口,“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话音未落,就听男人发出一声吃痛声。 顾沅一怔,黑眸微睁,“你、你怎么了?” 裴元彻笑得无奈,“无碍。” 顾沅眉头拧了起来,上一刻还怀疑他是不是在耍她,可下一刻看到他微微泛白的薄唇,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你真受伤了?” 裴元彻依旧躺在床上,去拉她的手,“外头冷,盖好被子,别冻着了。” 见他避而不答,顾沅更加觉得不对劲,盯着他瞧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伸手就去扯他的寝衣。 裴元彻眸光闪动,这要换做平时他可巴不得她这样主动,可现在 “沅沅。” 他一把按住她柔软的小手,黑眸如深夜的海,静谧又深邃,“别看。” 顾沅脸色变得凝肃,“受伤就受伤了,何必遮遮掩掩。” 裴元彻道,“不好看,怕吓着你。” 顾沅纤浓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皱了下鼻子道,“我哪有那么胆小。” 裴元彻望向她,四目相接,她的目光无比坚定。 最终,他还是拗不过她,松开她的手,一副躺平任看的姿态。 顾沅鼓足勇气般,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 明明之前也替他换过衣裳,甚至也曾赤诚相对,可时隔一年多,这般主动去解他的衣带,她的手指莫名颤抖。 衣带一抽,衣襟敞开,昏暗烛光下,男人精壮的胸膛上好几道伤口,有已经结疤了的,还有刚结痂的,肩头上还有一道箭痕。 顾沅视线落在那一道道伤口上,脸色也渐渐沉重。 好半晌,她才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背上有么?” “有,不过就一道。” “转过身我看看。” “……”他不动。 “转。”顾沅伸手拍了下他。 裴元彻见她沉着小脸,怕再惹她不高兴,只好转过身,还不忘解释着,“背上的伤并不严重,就是落了疤,毁了先前纹的那副刺青。你若是觉得太难看,朕过几日找刺青师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描补。” 顾沅默不作声,眼睛直直的盯着他背上那一道六寸长的疤,那道疤就落在刺青中央位置,十分醒目。 那是道刀疤,缝了许多针,她虽看不到它鲜血淋漓的模样,但看这蜿蜒如蜈蚣的疤痕,也能想到刚受伤时皮开肉绽的可怖模样。 “不丑,不用找刺青师。”她轻声道,又问,“这是被刀砍的?” 裴元彻不欲与她说太多战场上的残酷血腥,只轻描淡写道,“跟戎狄主帅交手时,一个不防就着了道。不过,他划了朕一刀,朕割了他喉咙,也不算吃亏。” 说是割喉咙并不准确,应当是砍头才对。一剑砍去,血就喷溅出来,脑袋砍掉半边,颤颤巍巍挂在脖颈上,脖子以下还稳稳地坐在马上。 那场景怪骇人的,他若讲的细致,她夜里肯定要做噩梦。 顾沅听了他的话,幽幽叹了口气,她早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亲眼见到他身上这么多伤疤,还是忍不住唏嘘。 “很疼吧?” 纤细的手指轻抚上那道突出来的疤痕,她明显感受到手指下的男人身子僵住,顿了顿,她也觉得自己刚才问了句傻话,这么长一道伤口,怎能不疼? 这时,男人忽然转了个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顾沅愣了愣,随后对上一双漆黑的凤眸,男人深色的瞳孔闪着暗光,似笑非笑,“你摸摸就不疼了。” 突如其来的调-戏让顾沅有些懵,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男人握住她的手往下,嗓音沉哑,“现在另一个地方更疼。” 顾沅本以为他还有别的伤口,不曾想,却碰到了不该碰的。 “裴元彻!” 她羞愤出声,脸颊瞬间滚烫,急急忙忙要抽回手来。 男人宽厚的手掌一把扣住她的腰,天旋地转般,她就躺倒在柔软的床间。 不给她喘息反应的机会,男人挺拔高大的身躯欺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唇。 从炎炎夏日到凛冽寒冬,半年的分别,牵肠挂肚的思念真是要将人逼疯。 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情意,都在这个吻中尽现。 衣衫散乱,身上感到一丝凉意时,顾沅的意识也清醒几分,她冷得打了个寒颤。 男人眸色深暗,带着浓郁的侵略性,扫过那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须臾,他埋头在她肩颈处,轻吻着她的耳垂,哑声道,“沅沅,朕好想你。” 顾沅喘息着,心跳的极快,莹润的眸子仿佛泛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透着几分无措。 开始她也想过,若是他回来想碰她,那她该怎么办? 上辈子他们虽然一直吵,但床笫之间他并未忍着,想要便索取,他是皇帝,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夫妻之间这般似乎并无什么不妥。可这一世,他会问她的同意,这让顾沅感到尊重,对这事也不像从前那般强烈抗拒。 所以,要接受他么? 男人似是看出她的犹豫,吻上她的额头,一点点的撩拨她,薄唇所到之处,仿若点起一簇簇的火苗。 两世夫妻,他很了解她的身体,也想令她觉得愉悦。 顾沅轻轻闭上眼睛,默许般,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裴元彻眸色愈发深了。 衣裳簌簌,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克制着,却又遮不住心头熊熊燃烧的侵占感。 极尽安抚,裴元彻结实的手臂半撑着,眼角微微泛着红,声音也哑的不像话,“别紧张。” 顾沅咬着唇,蓦得溢出一阵惶恐来,抬手抵住他的胸口,撇过头小声道,“不,不……” 裴元彻失神,“沅沅。” 她避开他的视线,扭过脸去,“我还没准备好。”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心里没那么抗拒了,她觉得俩人都把话说开了,或许爱上他很难,但在这事上,也不是说非得相爱才能做,可不知为何,在那关键时刻,她无端觉得别扭,下意识就叫停了。 顾沅能感受到他忍得有多难受,满脸羞窘,“我不是故意的……” 裴元彻脸色微沉,浓眉皱起,这个时候被打断心里难免燥郁,可看到她颤颤发抖的睫毛,还有那紧张无措的怜人模样,更不忍心。 强压住身上那股躁动,他拥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别怕。” 顾沅微诧,抬起眼看他。 裴元彻粗粝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朕说过你不愿意就不会碰你。上辈子朕做了混蛋事伤了你,也不敢奢望你这么快就接受朕。” 顾沅眼帘微垂,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裴元彻将幔帐拉好,又吻了吻她的眼睛,盖好被子,哄道,“睡吧,赶了一天路,朕也累了。” 顾沅低低的嗯了一声。 床帷间变得安静,没多久,响起男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顾沅心想,看来他是真的累了。遂也放下心来,放空思绪,沉沉睡去。 在她睡去不久,身旁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 他侧过脸,看着身边那张精致姣美的脸庞,凤眸微眯。 他能感觉到她的态度在变,若是一年前他这般对她,她肯定一个巴掌甩过来。一年过去,起码她有在慢慢接受他,这便是一件好事。 慢慢来,反正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他定能让她心甘情愿接受他。 113、【113】 下了一整夜的雪,清晨推开窗牖往外瞧去,只见玉树琼枝,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时值巳时,寝殿的门依旧紧闭,里头半点动静都没有,凤仪宫的宫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换做平常皇帝早一个时辰就起了,就算晚了些,也会有李贵总管上前问询。 如今迟了一个时辰不说,李贵总管尚未回宫,谷雨和秋霜推推搡搡都不敢上前打扰,小春小冬两个新来的胆小更是不敢往前凑,于是四人一琢磨,便决定去请兰嬷嬷。 兰嬷嬷一听,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往侧殿走了趟。 奶娘那边刚给小太子喂完奶,见兰嬷嬷来了,忙整理上衣,问好道,“嬷嬷您怎么来了?” 兰嬷嬷和蔼的笑了笑,寒暄两句,走到小太子身边,看着白嫩嫩的小婴孩,脸上满是慈爱,哄道,“太子殿下吃饱饱了,想不想父皇母后啊?嬷嬷抱你去找父皇母后好不好?” 小太子年纪小,却对“母后”“父皇”“姑姑”“姨姨”这些词汇很敏感,一听到这几个词,就瞪圆大眼睛一副欢喜模样,咿咿呀呀叫起来。 兰嬷嬷给他换上厚实暖和的袄子,又拿乳膏给他抹了小脸小手,弄得香喷喷的,这才小心翼翼抱着去了寝殿。 谷雨她们一见到兰嬷嬷,眼睛就亮了,再见到兰嬷嬷怀中天真烂漫的小太子,更是吃了定心丸般稳妥。 有太子殿下在,就算惊扰了陛下,陛下也不会发怒。 清了清嗓子,兰嬷嬷站在门边朝里道,“陛下,娘娘,已是巳时了,小殿下想找父皇母后了。” 小太子往常来寝殿,门都是开的,今日见到门关着看不到母亲,觉着奇怪,也呀呀呀的叫了几声。 寝殿内,晨光淡淡,烟霞色幔帐依旧逶逶垂着,遮住一室亲昵。 顾沅早就醒了,好几次试图起床,都被男人双臂一搂,按在怀中不得动弹。 看着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顾沅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问,“你离宫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了,不是该有许多事要做的么?就算今日不上朝,你也得去给太后请安,或是召集内阁成员问询这半年的政务啊。” “太后那边午后再去也不迟。至于政务,明日再办。” 裴元彻低下头,蹭了蹭她柔软细嫩的脸颊,语调慵懒又磁性,“朕一年到头就没闲过,九死一生从战场回来,拿个一两天陪自己的女人,总不过分。” 世人都觉得当皇帝自在,却不知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当个没责任感的皇帝,每日吃喝玩乐,皇帝快活了,天下百姓就要遭殃。 若想百姓富庶,国富民康,皇帝就得担起责任。责任越重,事情越多,皇帝也只能咬牙受着,总不好撂挑子不干。 自古以来不少君主,都是年少勤政爱民,开创明君之治。等人到中年,逐渐懒怠,贪图享乐,致使晚节不保,山河动荡。 裴元彻自问他上辈子算是个不错的皇帝,就算到了中年,也未曾怠政。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养了个好儿子,早早的接过江山重担,让他可以留个贤君之名功成身退。 想到儿子,他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忽的,顾沅一把从他怀中挣脱,虚掩着被子坐起身来,“宣儿在门外呢,肯定是他醒来没见到我着急了。” 裴元彻一怔,儿子真来了?旋即他略感欣慰,或许这就是父子连心吧。 孩子都醒了,当爹妈的也不好继续赖在床上。 顾沅边掀开幔帐,边朝外道,“来人,将小太子抱进来,另准备热水伺候本宫与陛下洗漱。” 门外立即响起应诺。 很快,兰嬷嬷抱着宣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众端水端盆的宫人们,寝殿内很快忙了起来。 顾沅抱着宣儿亲昵了一会儿,便将孩子递给裴元彻,“你先抱抱他,我去梳洗。” 时隔半年,裴元彻原本以为他抱孩子会生疏,不曾想孩子刚一上手,那熟悉的手感就回来了,唯一不同的是 “好小子,半年不见,你又沉了!再过几年,父皇怕是要抱不动你了。” 裴元彻掂了掂孩子的重量,见他胳膊有力,手长脚长,便知这孩子长大了身量一定高大。 一侧的兰嬷嬷笑着接话,“待下个月翻过年,小殿下又要长一岁,自然要沉些。” “也是,过了年我们宣儿就一岁了。”裴元彻笑着逗孩子。 宣儿昨夜看他还有些不熟悉,现在见他刮了胡子换了熟悉的锦缎衣袍,也认出这是父皇,弯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咯咯咯笑了,还拿小拳头去摸他的下巴。 花梨木九屉梳妆台前,顾沅眼角余光瞥见父子俩其乐融融的场面,眉眼也变得温软,唇角微扬。 谷雨和秋霜在身后瞧见,都满脸喜气的交换了个眼色:很久没见主子这么舒心的笑了。 “主子今日要出门么,想梳个怎样的发式?”谷雨笑吟吟道。 “待会儿用过早膳应当要去圣端宫走一趟。”顾沅略一思忖,缓声道,“梳个飞仙髻,再用那支赤金景福长绵的凤钗,耳饰便用前段时间刚得的那对黄玛瑙柿子坠儿。” 谷雨便按照她的吩咐捯饬,秋霜则是去拿相衬的衣衫。 待梳洗完毕,外面的日头愈发明媚,想到再过不久便会用午膳,顾沅与裴元彻只简单用了两口朝食,便前往崔太后的圣端宫。 崔太后见着俩人一起来了,心情舒畅,面上笑意愈发真切,吩咐宫人上茶点,又留他们用午膳,命人将景阳长公主也请来。 席上,崔太后与景阳关怀问询着裴元彻在外种种,裴元彻心情不错,不厌其烦的一一作答,又反过去关心崔太后和景阳。 一来一往间,桌上的气氛愈发融洽,倒有几分民间寻常人家的亲切与朴素。在座四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皇后、太后、公主,而是单纯亲人间的彼此关心,无关身份,惟有真情。 不过这样的氛围也没持续多久,在话题转到战事和国事上,气氛就变得严肃与沉重。 在圣端宫一直待到午后,便有太监来禀,说是丞相及多位内阁大臣求见陛下。 裴元彻呷了一口茶水,慢悠悠的掀起眼皮,淡漠的勾了勾唇,“这些家伙的消息还挺灵通,朕原本还想着今日能躲个懒,明日再应付他们的。” 崔太后转着手中珠串,温声道,“你不在宫里的时候,他们协理政务可费了不少心力。皇帝还是快去吧,莫要让诸位贤臣久等,该夸要夸,该赏也别吝啬。” “母后放心,儿子自有分寸。”裴元彻放下青瓷茶杯,侧过脸去看顾沅。 崔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道,“你先去吧,皇后留着陪哀家说说话。” 裴元彻仿若未闻般,只看向顾沅,观察她的反应。 顾沅迎上他的目光,软了嗓音道,“陛下去忙吧,臣妾在这陪太后。” 她这样说了,裴元彻才收回视线,淡淡的说了句好,施施然起身,朝崔太后略一行礼,阔步离开。 景阳见崔太后似有事与顾沅说,很有眼力见的也告退了。 崔太后屏退了宫人,直至殿内只有她与顾沅,这才开口问道,“陛下此次在外可曾受了伤?” 顾沅没想到崔太后是问这个,愣了一愣,心底斟酌一番,才道,“有伤,但并无大碍。” 崔太后点点头,浅啜一口茶水,再次抬眼,神情认真的对顾沅道,“你是他的发妻,又是他唯一的枕边人,你可得多多关心他。” 顿了顿,她意味深长的补了一句,“就算不为他是你夫君,也为他是你儿子的父亲。” 她有时都怀疑这个顾氏的心肠是不是铁做的,一个男人,而且是个帝王,愿意搁下夺嫡大业千里迢迢去寻她,愿意为她摒弃三千粉黛不惜谎称身有隐疾,愿意为她父亲一个臣子挡箭,愿意冒着寒风冻雪连夜奔波来见她……她竟然还能不动心? 崔太后扪心自问,若自己十六岁时,顺济帝肯这样对她,她肯定对他死心塌地,深情不悔。 顾沅听到崔太后的话,心下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愈发恭谨,站起身,弯腰垂头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崔太后见她态度端正,进退得当,也不好多说,又叮嘱几句,便叫她退下。 当日傍晚,裴元彻回到凤仪宫,拉着顾沅的手真心实意的夸了她一通。 大意是这半年来多亏她监管朝政,不但英明妥善的处理了几宗大案,还颁发了一些利国利民的法令,就连一向觉得妇人只能身居内围、掌管内宅琐事的丞相都夸顾沅淑德含章、明察善断。 顾沅不敢揽功,何况她也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不过她在盖下每个玺印前,都会下意识换到裴元彻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若是裴元彻在,他会如何处理? 经常这般想了,她心里也就渐渐有了决断。 多年后,当顾沅成了顾太后,每当宣帝有难以决断之事去垂问她的看法,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她最初对政治的敏锐和见解,都是基于裴元彻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了解他。这些都是后话,暂按不表。 且说皇帝回宫后,朝中一切也渐渐恢复原样。 十二月初九,被裴元彻抛在洛阳的那一支队伍与大部队会合,一同班师回朝。 长安明德门大开,朱雀大街两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百姓们载歌载舞,欢呼庆祝,喜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们。 是夜,皇帝设宴,犒赏三军,文武百官同庆。 步入十二月下旬,新年将至,朝廷各部也都开始封印,迎接年假。 按照本朝法令,元正有十日假,从腊月二十三至正月初三。官员放了假,朝廷政务虽少了些,但年底各种大祭小祭、大宴小宴,让皇帝颇为费神,顾沅作为皇后也不轻松。 在万象更新的忙忙碌碌中,总算迎来了启新元年的最后一日。 这日一大早,裴元彻就将顾沅连人带被子的抱了起来。 顾沅一开始还以为她在做梦,直到马车粼粼行驶,她才从迷迷糊糊的困意中陡然惊醒,裹紧身上的被子,惊讶看向面前的男人,雾蒙蒙的眸中满是迷茫,“这是要去哪?” 裴元彻看她裹着被子探出小脑袋的懵懂模样,只觉得可爱极了,长臂一伸,将她搂在怀中揉了又揉,在她涨红着小脸快要凶他之前及时收手,扬起眉梢,语气愉悦道,“带你过除夕。” 114、【114】 马车粼粼驶出巍峨的朱色宫门,大街两旁的叫卖和说笑声潮水般涌入车厢,一派浓厚的新年氛围。 顾沅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目光微愣,竟然出宫了?难道他要带她回娘家?可她人还裹着被子,披头散发,甚至还未洗漱,这副样子回国公府,怕是要将父母亲给吓坏,以为她被皇帝给休弃了。 放下车帘,她转脸看向淡然闲坐的裴元彻,还是压不住疑惑问出声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裴元彻知道她的倔性子,只好如实道,“去骊山行宫泡汤泉。” “骊山行宫?”顾沅惊讶出声,见他神色自然并无半点玩笑的意思,两道柳眉蹙起,轻声道,“可夜里不是还有宫宴么?难道现在去了,再在天黑前赶回来?” “那多折腾,难得去一趟骊山,得多住几日,好好放松才是。” 裴元彻提起红泥小炉上的短嘴茶壶,沏了两盏热乎乎的茶,白色雾气氤氲着,清新的茶香立即溢满车厢。 他修长的手指端起一盏,递到顾沅的面前,“喝点热茶润润喉。” 顾沅接过茶盏却没喝,裴元彻看向她,问,“怎的不喝?” 顾沅颇为郁闷的乜了他一眼,“还没漱口。” 裴元彻微怔,摸了摸鼻子,道,“朕看你睡得那么香,就不忍叫醒你。本想着你在马车上还能多睡会儿,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是朕的疏忽。你先用杯中茶水漱口,再睡一觉,朕让他们快些赶路,等到了骊山,再让宫人伺候你梳洗。” 人都已经在马车上了,顾沅还能说什么呢?她端起手中茶盏,垂眸看了一眼,有一瞬的沉默。 百两黄金一两的雪峰翠顶,竟然用来漱口,虽然他家里的确有矿,但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 顾沅放下茶盏,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向裴元彻要装清水的水囊。 裴元彻拧眉,“水囊里的水是凉的。” 顾沅不以为意,接过水囊,拿了个空茶杯倒满水,简单漱了个口,又拿帕子沾了些水擦了一遍脸和手。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娴熟。 见裴元彻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顾沅迎上他深邃的眸,淡声道,“去年逃跑的路上我经常这般洗漱,当时一心只想着跑远些,路上也不敢多停,所以很长一段日子都是在马车上过夜,条件简陋,能有点水洗一下就很好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听到她这话,裴元彻神色一滞,捏着杯盏的手指也不禁收紧,指骨关节处泛着微微的白。 须臾,他缓缓抬起眼,沉声唤她的名,“沅沅,朕……” 顾沅一看他这神色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忙打断他,语气温和且平静,“自责的话就别说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朝前看?” 说罢她捏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换了个话题,“你真打算就这样跑去骊山?除夕宫宴暂且不说,那明天的大朝会呢?” 裴元彻道,“除夕宫宴让母后带着宣儿出席便是,明日的朝会,朕半夜赶回也是来得及的。” 顾沅很不理解的看他,这大冬天的他跑来跑去不嫌累,不嫌冷? 裴元彻见她直直的看着自己,以为她在担心另一件事,便握住她的手道,“朕一忙完大朝会,立刻就赶回骊山陪你,不会让你久等。” 顾沅本想说她不在乎这个,视线落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多说,只缓声道,“我还想再睡会儿。” 裴元彻眉眼舒展,说了句好,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揽入怀中,“靠在朕身上睡,就像去年回长安的路上那样。” 顾沅顺从的靠在他怀中,脑袋在他温热的胸膛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轻轻阖上了眼。 裴元彻往上扯了扯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低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睡熟了,这才从桌案边抽出一卷书,神态自若的看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沅睡眼惺忪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男人明显的喉结,视线往上,便是线条分明的下颌,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 裴元彻正单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另一只手轻轻的搭在顾沅的身上,防止她从怀中跌落。 冬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透过窗子照进来,金灿灿的洒在他的脸上,仿佛金色蝴蝶翩然落下,亲吻着他的脸颊。 顾沅静静的看着这一幕,须臾,她鬼使神差般伸出一只手去。 她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手伸在半空中停下,还没等她收回,原本阖着眼睛的男人慢悠悠的掀起了眼皮。 顾沅一僵,悻悻收回手,装模作样的摸了下耳垂,“你醒了啊。” 裴元彻眯了眯黑眸,眉梢挑起,“你刚才是要作甚?” 顾沅啊了一声,躲开他锐利的目光,支支吾吾道,“我没做什么,你看错了。” 她这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让裴元彻忍俊不禁,低低的笑了两声,顾沅都能感受到他胸膛在震动,一时间脸更红了,只觉得好丢人。 偏偏裴元彻还厚颜无耻的凑到她耳边,戏谑道,“你若想摸朕,随便摸,摸哪都行,朕无不可。” 顾沅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面红耳赤的骂了句无赖,便要从他怀中离开,可人还没起身,就被某个无赖一把捏住小腰,按在车壁上狠狠亲了一通。 她本就只穿着寝衣,被胡乱亲了一遍,领口都有些凌乱,微微敞着,露出些雪白风光。 裴元彻一开始只想与她亲昵一阵,可现下见她青丝披散,衣衫不整的娇慵模样,只觉得身上一阵燥热,很快起了反应。 顾沅与他紧挨着,自然感受到他的变化,眸子微微睁大,双颊羞红,咬唇扭过脸去,“你松开。” 这□□的,而且还是在马车上,这男人他怎么能……如此无耻! 裴元彻轻咳一声,松开她的手。 顾沅扯好衣襟,挪到一旁坐下,眼角余光瞥见男人镶白玉的腰带之下的致敬,如被火烫到般,迅速挪开眼,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个不停。 “你,遮一遮。”她始终面向另一侧的窗户,往裴元彻那边丢了一个靠枕。 裴元彻接住那靠枕,顿了顿,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也有些尴尬。将靠枕放在腿上,他低声道,“冷静一下就好了。” 顾沅脸颊更烫,没再出声,心里却忍不住想着,这男人要带她去骊山泡温泉,那他们……是一个池子,还是两个池子? 上辈子裴元彻也带她来骊山行宫住过好几次,春日赏花,夏日狩猎,秋日看枫,冬日泡汤。她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冬日来骊山泡汤的场景 那是她生下宣儿的第三个月,她心里挂念孩子,压根不乐意随他去。 他那时本就看宣儿不顺眼,见她一门心思扑在孩子上也不高兴了,冷着脸一定要她去,一番争吵后,她被他强行抱上了马车。 到达行宫后,她也不想泡温泉,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她扛了起来,带去了汤池。 雾气氤氲的汤池里,他放下她,居高临下的睨着她,“你是自己脱,还是要朕帮你脱。” 她揪着衣衫,眼圈泛红,恼恨的叫他滚。 滚他自然不会滚,这话反倒让他冷笑一声,上前来,一手攫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就扯开她的衣带,“那朕帮你脱。” 与其说是脱衣服,倒不如说是撕。 她被他抱着进了池子里,温热的池水泛起阵阵涟漪,没多久,涟漪越来越大,水波激荡着,她像是只煮熟的虾,又像是拼命逃离水池的鱼,被按在池壁无力的承受着身后的一切。 温泉不能泡的太久,泡久了会头晕目眩,浑身发软。 池子里,长榻上,屏风前,在温泉宫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她软得手指都没了力气,嗓子更是沙哑,无力的由他抱着出来。 之后每次泡温泉,过程与结果大致如此。 一想到上辈子在温泉宫里的种种荒唐行径,顾沅不由得攥紧了手指,浑身都怪不自在的。 她偷偷的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不曾想他也正好在看她,四目相对,顾沅心跳得更快,脑子里更是控制不住去想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裴元彻看着她红得有些不自然的脸,浓眉拧起,关切道,“你的脸怎的这般红?”说着,他伸出手想去试一下她的额头。 顾沅一见他的手,忙不迭躲开,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垂下眼帘道,“没,没事。” 裴元彻见她闪避的这么快,只当她还在为刚才的唐突而羞恼,尴尬的收回手,淡声道,“没事就好,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尽管与朕说。” 顾沅低低的“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马车继续朝前行进着,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外头响起李贵恭敬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咱们到行宫了,请下车换轿。” 裴元彻淡漠的应了声,转脸看向顾沅,面部线条就柔了些,“到了。” 他伸手拿起被子将顾沅裹得一丝不漏,又将她打横抱着,低声提醒,“怕掉下来的话,搂着朕的脖子。” 顾沅点了点头,乖顺的搂住他的脖子。 等俩人要下车前,她忽然叫住了他,“我有件事想问你。” 裴元彻垂眸看她,“嗯?” 顾沅眼睫颤了颤,纤柔的手指攥紧,声音小小的,“晚些泡温泉,我们是一起么?” 115、【115】 裴元彻愣了一瞬,看到怀中之人羞赧绯红的脸颊,喉结上下滚了滚,沉声道,“肯定一起。” 他回答的这么干脆,顾沅唇瓣轻微蠕动,低声道,“要不,还是各泡各的吧。” 裴元彻眸光一黯,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为何?” 顾沅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遮住眼底复杂的情绪,迟疑片刻,她吸了口气道,“我恐怕还是没办法……所以你应当会很难捱……” 前世十年的积怨,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消除抹平的。她心里那道坎,至今还未能跨过去。 虽然她一直劝说自己,咬咬牙就过去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还得咬咬牙才能过去,那与上辈子又有何区别呢? 裴元彻看到她压低的眉眼,心头微动,将她往怀中更搂紧了些,语调温和,“难捱不怕,朕就怕你不信任朕,拒绝让朕靠近。” 顿了顿,他补充道,“沅沅,如今能这般与你相处,朕已经很知足了。其他的我们慢慢来,反正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朕相信迟早有一日你能心甘情愿接受朕。” 他语气笃定,顾沅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不过他都不介意了,她也不再多说。 从马车下来,直接换乘轿辇前往丽景殿。 颠簸半日,顾沅浑身乏累,一到达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丽景殿,她就懒洋洋的抱着软枕放空。 裴元彻见她这慵懒模样,轻笑一下,“反正行宫就你我二人,你也不用特地梳妆,怎么舒服怎么来。”又吩咐李贵准备膳食。 顾沅没多少胃口,喝了碗菌子羊汤,用了半碗碧玉白米饭,便放下了筷子。 裴元彻本想劝她多用些,但见她恹恹的,便摆了摆手,示意宫人撤下桌案。 稍事休整,裴元彻将鹅黄色茶花纹幔帐一拉,拥着顾沅睡了个回笼觉。 殿外的宫人们看着紧闭的门,面面相觑,满眼茫然。 行宫的总管太监客气的问李贵,“李总管,陛下和娘娘不逛园子么,咱们歌舞杂耍都安排好了,汤池也打扫的一尘不染,花苑的梅花也开得极好……” 这可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来骊山行宫,三日前收到消息后,行宫上下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忙上忙下好生准备了一番。不曾想帝后一来,□□的,却关上门睡觉了? 李贵抱着拂尘,见怪不怪,淡淡的扫了行宫总管一眼,细声道,“陛下与娘娘一早赶来肯定累了,可不得养足了精神再找消遣?你也别急,这回陛下少说要在这里住上三日,你小心伺候着,会有你露脸机会的。” “还得靠李总管多多提点。”行宫总管咧嘴一笑,亲热的往李贵袖中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主子们怕是还要过些时辰才出来,李总管,咱先去旁边喝杯茶暖暖身子?” 李贵看了眼天色,又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上也多出几分笑意,“这样冷的天,是要喝些热的。” 冬日天黑得快,不多时,那金灿灿的日头就变成个红彤彤黄澄澄的咸鸭蛋黄,悬在半空中,将碧绿剔透的琉璃瓦也染上余晖浓郁的橘色。 顾沅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醒来时,她还娇娇的伸了个懒腰。 只是懒腰伸到一半,她就看到身侧的男人不知何时醒了,正撑着半边身子,眉眼含笑的望着她,那双素日里噙冰纳雪的漆黑眸子,此刻温柔如春夜的月光,将他英挺的五官都柔和了许多,添了几分温雅君子的气质。 顾沅呆了一呆,生硬道,“你醒了。” 裴元彻“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理了理她的额发,“可休息好了?” 顾沅点头,缓缓坐起身来,“现下什么时辰了?” “已是酉时。” “这么晚了。” “还好。”裴元彻将幔帐挂在金钩上,问她,“饿不饿,可要再用些吃食?” “不用了。”顾沅摇头,往外看去,只见屋内光线昏暗,一片静谧。 裴元彻下了床,披了件玄色外袍,随后蹲下身替顾沅穿鞋,“那先去泡汤泉,松泛一下筋骨,夜里守岁也能精神些。” 他突然给她穿鞋,她本就怪不适应,又听他说去泡汤泉,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再次涌入脑中。 “沅沅?”男人忽然唤了句。 顾沅啊了一声,垂下眼,就见他宽厚的大掌正捏着她纤细的脚踝,深邃的凤眸眼尾扬起,“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没,没什么。”顾沅压下慌张,挣了挣脚,“我自己穿就行。” “别动。”他道。 顾沅一怔,真就没动了。 鞋穿好后,裴元彻站在一旁看着她穿衣裙,忽然说道,“反正待会儿也要脱的,拿件氅衣裹着就行。” 顾沅系扣的动作一顿,乜了他一眼,咬了咬唇。话虽然说得直白,但的确省些麻烦,她便按他说的做了,拿了条披织锦镶毛斗篷系上。 她身形娇小,斗篷一围,像件大棉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领子周围镶着一圈白狐狸毛,越发衬得她肌肤白皙如雪,眉眼精致。 裴元彻看着她这毛绒绒的样子,手指微动,生出上前揉一把的冲动。 顾沅揽镜自照,一转身,就看到男人抬起手朝她伸来,一时愣住,“……?” “你鬓发有些乱。”裴元彻轻咳一声,理了下她的发,又顺势牵起她的手,“走吧。” 顾沅也没多想,随他一道出了门。 骊山行宫有大大小小泉眼一百二十八个,是以修建了不少温泉室,其中最为奢华舒适的莫过于皇帝专享的星辰汤。 汤池殿内漆以金饰,白玉为砖,锦缎为障,水晶为帘,金碧照耀,琉璃辉煌。其中汤池呈长型,长二十尺,宽九尺,四周共设十八个龙形碧玉出水口,骊山天然汤泉水不断涌出,池子里热气蒸腾,白雾氤氲,宛若仙宫。 顾沅到了汤池边上,还有些拘谨,磨磨蹭蹭不好意思脱衣裳。 裴元彻倒是毫无顾忌,大大方方的褪了衣袍,先往汤池里坐去,回过头往岸上看,见顾沅依旧站在原地,眯了眯黑眸,“还不下来?” 顾沅正纠结着,听到他的话,抬眼看去,只见温泉之中,男人张开双臂坐在池边,热水没过宽厚的肩,长长的锁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他背上的青凤纹身泛着水光,因着他扭头看她的动作,背肌线条愈发清晰。 撇去这男人的本性不谈,就眼前这一幕来看,他也是有几分美色在身上的。 顾沅心头刚冒出这样的评价,下一刻,就晃了晃脑袋,自己又在胡乱想些什么! 见裴元彻依旧盯着她,顾沅捏了捏手指,轻声道,“你,先转过身去。” 裴元彻,“……” 顾沅急道,“快点。” 裴元彻只好转了,盯着面前如雾似幻的烟气,恨不得背后也长出双眼睛。 不多时,身旁传来轻微的水声。 他一转头,就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咻”的一下扎进水里,激起一些水花。 裴元彻哑然失笑,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将她拽入怀中,“这池子挺深的,你也不怕脚滑摔进去,呛到水的滋味可不好受。” 顾沅被他双臂固定的牢牢地,双颊透着红晕,瓮声瓮气道,“还不是你转头那么快。” 裴元彻腾出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腰,俯身于她耳畔,呼吸带着灼热,沉声道,“躲什么,你身上朕哪里没看过。” 话音刚落,顾沅就感觉腰间被膈着了。 仿佛比这温泉水还要烫,她的脸颊也烧红一片,僵着身子,不敢回头,“你,你……” 裴元彻很是淡定,“正常的,不这样才不正常。” 他又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心爱之人不着寸缕的倒在怀中,他能克制住不要她,已是耐力惊人。 “放松,闭上眼睛泡汤。” 裴元彻附耳道,搂着她的手臂也松开一些,“朕替你捏捏背。” 顾沅一怔,回头看他。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男人屈着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捏背而已,你别乱想。” 他的目光一片清明,坦坦荡荡的,倒显得她是个急色-鬼般,顾沅红着脸,小声嘟囔道,“谁乱想了。”便扭过头去,由着他伺候。 裴元彻的手指抚上她的背,眸色深暗,心道,他乱想了。 脑子里控制不住去想前世汤泉中的种种,她咬着唇强忍着不出声柔弱不堪折的模样,她泪眼朦胧发丝凌乱的模样,还有她哭着求饶的样子。 每次总是没要多久,她便没了力气,软绵绵的倒在他怀中,乌黑的眸子雾蒙蒙的,又妩媚又勾人,明明弱的像只娇懒的猫儿,还不忘用爪子去挠他,凶巴巴的朝他放狠话。 闺阁女儿教养好,放狠话也骂不出几句新词,翻来覆去也只会骂他无耻混蛋,殊不知她越是这般,反倒叫他越发生出强占的心思,再不舍得离了她,放过她,只恨不得日日夜夜与她一起,死在她身上也情愿。 上辈子在汤池里有多么快活尽兴,这辈子裴元彻就有多么难熬,宛若泡得不是汤泉,而是地狱油锅。 约莫一炷香-功夫,顾沅从汤池里出来。 男人按摩捏背的手法也很不错,除了腰间全程被膈着,总体来说,这个温泉泡的还是很享受的。 回头见男人神色凝重的坐在汤池里,没有起身,只哑声对她道,“你先去侧间歇息,朕稍后就来。” 顾沅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水面,这会儿也不羞了,反倒觉得有些好笑,颔首道,“那你慢慢冷静。” 说罢她转过身,心情愉悦的去侧间喝茶听曲。 116、【116】 在汤池缓了近半个时辰,裴元彻才往侧间去。 宫人正端着红木雕的小茶盘送着茶水糕点,顾沅娇慵的斜倚在榻上,一头长发用缠丝赤金镶珠凤簪挽了个矮髻,穿着件豆绿色滚花狸毛长袄,下着素白色织金锦裙,一张白净的脸未施粉黛,但因刚泡完温泉而泛着自然的粉红色,宛若朝霞映雪,又似三月春光里的一枝桃花,昳丽娇艳。 裴元彻眸色暗了几分,不动声色的收紧手指,缓步走上前,轻唤了声她的名。 “冷静好了?”顾沅端起茶盏,半截雪白皓腕从宽大的袖口露出,眸光带着浅笑。 裴元彻见她这个没良心的还在笑他,喉结动了动,忽而俯身,一把握住她的手。 见她面露慌张,他眯起凤眸,倒也没做什么,只就着她的手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末了,拇指擦过她的嘴角,哼笑道,“胆子这般小,还敢笑朕。” 顾沅这时也反应过来他刚才是故意吓她,挣了挣手腕,满脸羞愤,“你放开。” 裴元彻笑了笑,也没继续闹她,松开手挨着她坐下,也端了杯茶水慢慢喝了起来。 此时外头天光已经全暗了,走廊上的八宝琉璃灯映出暖黄的光,晚风一吹,折出影影绰绰的光斑。 喝过半盏茶,顾沅觉着有些饿了。 裴元彻见她饿,施施然从榻上起身,拿了大氅将她仔细裹严实,确定不会被寒风冻到,这才牵着她往外走。 出门的方向与去丽景殿的路截然相反,两路参天的松柏树影深深,一路格外的幽静。 顾沅见他神色自若的往前走,也不多问,只乖乖的跟着他走,随口聊着,“这会儿宫里也开宴了吧?” 裴元彻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这就想宣儿了?” 这话说的,一股子酸味。 顾沅皱了下鼻子,瞥他,“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肯定想。哪像你,孩子还这么小,你就舍得将他一个人丢在宫里。” “他哪里就一个人了,有母后和景阳照应着,你父母亲和兄嫂今夜也会在宫里,那么多人围着他,够他乐的。” 说着,他捏了捏她的手指,幽幽的看向她,“离了他还不到一天你就想他了,朕在外面大半年也没见你说一句想朕。” 这男人怎么回事,连孩子的醋都吃?顾沅被他看得怪不自在的,避开视线,小声咕哝着,“你们能一样么。” 裴元彻闻言一顿。 他自然也知道在她心中孩子是第一位的,至于他……或许还排在她父母兄嫂,甚至那她两个闺中密友之后,又或者,她心中依旧没有他的一席之位。 思及此处,他薄唇紧抿着,心口一阵隐痛。 彼此默契般安静,继续往前走着。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顾沅嗅到一阵淡淡的清香,仔细一闻,轻声呢喃道,“这……好像是海棠香?” 裴元彻不置可否,“再走两步就到了。” 很快,一堵白墙黛瓦的月亮门出现在眼前。 顾沅看着这与巍峨宫宇风格截然不同的园林式门洞,脚步微顿,转脸看向身侧的男人,他只是朝她略一颔首,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那道月亮门仿佛是两个世界的连接处,一踏入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艳烂漫的花海。 一整片平地种满了上万株西府海棠,花朵红粉相间,枝叶嫩绿,未开花的花蕾宛若点点胭脂,艳红娇丽,盛开的花朵犹如晓天明霞,明媚动人,楚楚有致。在蔚然暖风中,海棠花与其间交错种着的玉兰、牡丹、桂花等,散发着极其清雅的香味。 因是夜里,花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盏做成海棠花形的宫灯,暖黄的光盈盈亮着,将这花海装点的越发朦胧梦幻,蔚为壮观。 顾沅看着这样壮观的场面,整个人呆愣在原地,且不说何时种了这么多花,就说这寒冬腊月里,是怎样做到让牡丹桂花依旧盛开? 裴元彻看到她眼底划过的惊艳,便知这一切安排值当了。 “不是饿了么?先去楼上坐着,慢慢看。” 裴元彻拉着她往前走,顾沅这才将目光放到花海正中的那座二层小竹楼上,那是座竹制小楼,一层是楼梯,二层搭成个观景台,四周围毡帘,亮如白昼。 “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顾沅边走边打量着周围,不得不说,这样的景致实在难得,她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裴元彻淡声答道,“出征前就吩咐下去了。” 他本想着元宵时再带她来,转念一想元宵节长安城里更热闹,便决定除夕夜带她来这里过个年。 拾级而上,行至竹楼二层,顾沅发现楼里照明的不是烛火,而是几十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竹楼里也不像外面看着的那么简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内锦笼纱罩,金彩珠光,雕花锦屏,水晶珠帘,墙上挂著名家字画,地上铺着的是无数张纯白羊皮缝制成的大地毯,摆在正中的是一张花梨木大理石长桌,其上摆着各种珍馐佳肴,酒水果子,满满当当一桌,无比丰盛。 顾沅看的目不暇接,宛若仙境中。 最后还是裴元彻按着她坐下,温声道,“明日你若有闲心,再过来慢慢看。现下要紧之事是用晚膳,可别将自己饿坏了。” 顾沅只好坐定,抬眼发现她这个角度观赏楼下花海,更是别有一番情致。 裴元彻在她身旁坐下,先给她舀了一勺暖胃的七翠羹,又淡淡扫了一眼身后的李贵。 李贵会意,朝早就恭候多久的行宫总管打了个手势,行宫总管忙将歌舞乐师都叫上台去表演。 一时间,美酒佳肴,香风暖熏,丝竹靡靡,歌舞翩翩,惬意非凡。 等席面吃得差不多,裴元彻就让人撤下,连带歌舞乐师及一干宫人,只留了李贵和秋霜在一楼听命,二楼就他与顾沅两人并排坐着守岁。 因是除夕夜,按照年俗,要饮岁酒。这岁酒又名屠苏酒,乃是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既有防治百病之功效,还有赐吉祥降福祉的好寓意。[1] 顾沅虽不胜酒力,也浅啜了一杯,果不其然,没多久脸就有些红了,眼神也略显飘忽。 裴元彻怕她喝多了明天头疼,便没再让她喝,给她换了一盏玫瑰蜜冲的糖水,又将她拉倒怀中抱着,“你若困了,就在朕怀中睡会,反正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子时。” “不是很困。”顾沅窝在他的怀中,脑袋枕着他结实的胸膛,或许是要过年了,又或许是那杯屠苏酒的缘故,她今夜格外想说话,便道,“正好今儿是个除旧迎新的好日子,我们聊会吧。” 说是聊,其实更多是她在说,嫣红小嘴叭叭叭的说了许多事,一会儿说她幼时过年的趣事,一会儿又说起去年她一路逃跑的所见所闻,还说到上辈子嫁入东宫的事,说起来有种时空的错乱感,虽心平气和的去回想,然而说到那漫长的十年,声音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哽噎。 裴元彻听她讲着,心头被痛意撅住,拥着她的手抱得更紧。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间,鼻梁深深嵌进柔软的肌肤,呼吸灼热,嗓音沙哑,“上辈子是朕对不起你,若有下辈子……” 他本想说“若有下辈子再遇见,朕不再纠缠你”,可话卡在喉咙里,几番尝试,终是说不出口。 他不愿意,其他的事他都可以放开,可偏偏对她,再有下辈子他也是不肯放开的。 “朕是个自私卑劣的男人。”他沉声道,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带着几分请求,“原谅朕无法放过你。” 他说完这话,怀中许久没有声响。 裴元彻心下一沉,垂眸看去,只见怀中的人阖着眼,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他浓眉缓缓松开,俯身吻了吻她的脸颊,“你是朕的。” 似有微风拂过,顾沅纤浓的睫毛轻颤。 子时来临,庭前噼里啪啦的燃着爆竹,行宫的上空也绽放一朵朵璀璨烂漫的焰火,宫人们笑吟吟的互道新年好。 顾沅睡眼朦胧的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裴元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她迎上他的视线,露出一抹浅笑,“新年安康。” 裴元彻凝望她片刻,凤眸微挑,柔声道,“新年安康。” 他伸手揽着她的肩头,顾沅轻靠,彼此依偎着,一同去看天际间那万紫千红,火树银花。 属于他们新的一年,开始了。 117、【117】 看完焰火,顾沅与裴元彻一道回丽景殿歇息。 熬到这样晚,顾沅整个人都疲惫不堪,脑袋一沾上软枕,上下眼皮一阖,很快就睡了过去。 裴元彻拥着她短暂的睡了一个时辰,听到外间传来李贵压低的提醒声,也睁开了眼。 虽有些不舍怀中的温香软玉,但想到一年一度的大朝会,他也只好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 李贵伺候他穿戴衣袍,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扰了帐内那位。 “你先去外候着。”裴元彻沉声道。 “是。”李贵将玉璧系好,恭顺的低下头,缓步退下。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撩开鹅黄色幔帐一角,只见顾沅侧着身子,缩在温暖被窝里睡得香甜。 他眸光微柔,看了两眼,才悄然放下幔帐,转身阔步离开。 深更半夜,外头的天是一片浓稠的墨色,零散着几颗细碎的星子一闪一闪。 寒风呼啸,天地万物都罩上一层寒霜,若要在卯时赶回皇宫,马车是决计赶不上的,只能策马赶去,是以裴元彻在破晓前赶到皇宫时,整个人宛若从雪地里打了个滚,鬓发雪白,就连睫毛上都积上一层白霜,把紫宸宫宫人们都吓了一跳,忙准备热水给皇帝梳洗驱寒。 长安城内大朝会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骊山行宫内顾沅一觉睡到自然醒,只是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床边,愣怔了一会儿。 等回过神来,她将秋霜唤了进来,一问,裴元彻果然半夜就赶了回去。 顾沅捏了捏眉心,心想自己昨日真是累着了,睡得那么沉,他走的时候她半点感觉都没有。 起床梳洗后,顾沅用了早膳,又去那花海竹楼处逛了一圈,明媚纯净的晨光洒在千万花朵上,是一种与昨夜截然不同的美。 这日直到傍晚,裴元彻才赶回来。 他踏着霞光走近时,顾沅正立于案前,铺成宣纸,提笔画着昨夜的花海。听到脚步声,她将毛笔搁在红木蝉纹笔架山上,旋即抬眼朝他轻笑一下,“你回来了。” 万般辛劳与奔波,都在这一瞬得到安抚。 裴元彻目光微暖,应了一声,“朝中忙完了。” 又走到她身旁,看了看案上的画卷,也不扰她,命人搬了张黄花梨龙头交椅,他坐在一旁歇息。 没多久俩人用罢晚膳,她继续作画,他批奏折,累了就泡个汤泉,同榻而眠。 这般平淡又悠闲的过了三日,裴元彻许多次都生出感慨,为何宣儿还那么小,若是能一夕之间长大,他就能将江山交到宣儿手中,他也能与顾沅一起泛舟湖上,颐养天年。 顾沅却是不一样的心境,一天两天没见到孩子还能忍一忍,可过了三天没见到宣儿,她心头就开始不安,时常会想孩子夜里睡得可好,每日吃得可好,见不着她会不会哭闹? 裴元彻有心想在行宫多住,但看到顾沅心系孩子,也只得安排车马,结束这短暂的温泉之行。 过了除夕,万象更新,宫里宫外都喜气洋洋。 没多久又到了元宵,裴元彻本意是带顾沅去东市看灯会,顾沅想着除夕宫宴离了宫,元宵节还是留在宫内过比较好,毕竟这大年节的重要宫宴,帝后总不出席难免招人非议。 她不愿去,裴元彻便顺着她的意思,一家人团团圆圆在宫里过了元宵,自有一番温情热闹。 步入二月,春风送暖,冰雪消融。 在这春意融融的好日子里,好消息也一个接一个传来,先是云忠伯府的嫡长女张韫素与茂林侯府的嫡幼子陆景思定了亲,后又传来卢御史之女卢娇月与礼部侍郎郑泫定亲的消息。 这日午后,暖阳和煦,顾沅与张韫素、卢娇月一道逛御花园,自然而然就聊起俩人定亲之事。 顾沅抚了抚鬓角,含笑看着两位好友,“你们俩是约好一块儿定亲么?这样也好,我能将你们两人的添妆一道安排,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我才没跟她约好。”卢娇月娇嗔的瞪了眼张韫素,“都是这个狭促鬼,上元灯会时在郑泫面前胡说八道,没想到他真就往心里去了……然后就突然带着聘礼上门了,我……我都没有做好准备。” 说到这里,她拿帕子掩着面,羞得耳朵根都红了。 顾沅听这话里似乎还有故事,来了兴致,朝张韫素眨了眨眼,“上元灯会是怎么回事?” 张韫素倒没半点娇羞之色,将嘴里的果脯吃完后,笑道,“十五那日,我和月娘不是没进宫么,其实是约着逛灯会去了。我俩在如意楼吃饭,正好撞见陆景思和郑泫,便叫他们一同坐下吃。饭桌上,我说起前年二月他们打马游街时,我们就在如意楼给他们砸香囊丢帕子的事……聊着聊着,陆景思就说他二月会带聘礼上门,婚期也挑了几个好日子,届时与我父亲商量着决定。 我和他的事差不多定了,回头一看,见月娘和郑泫这两人别别扭扭的,尤其是这个郑泫,啧啧啧,沅沅你是没瞧见,他看月娘的眼神那叫一个黏糊,满眼都是喜欢,看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说着,她还伸手摸了摸手臂,顾沅噗嗤一声笑出来,卢娇月的脸更红了,笑骂着就要去锤张韫素,张韫素连忙求饶。 闹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张韫素喝了口水继续道,“我看郑泫这么喜欢月娘,便随口调侃了一句月娘,‘皇后孩子都快一岁了,我的婚姻大事也快尘埃落地了,咱们仨就差你一个了,下回进宫便让皇后帮忙物色一下长安城里的英年才俊,看有无合适的如意郎君’。” “我就这么说了一句,那郑泫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别提多有意思了。”张韫素笑道,“我估计他就是听到这句话,担心月娘真叫旁人娶了去,便再顾不得磨蹭,赶紧去荥阳接了他家老母与叔伯,携着聘礼上门提亲了。” 顾沅听罢,伸手点了点张韫素的额头,“那郑泫岂不是得给你包个大红包,感谢你这一言之师?” 张韫素咧嘴一笑,转头去朝卢娇月伸手,“月娘,你下回见着郑泫记得跟他说包红包哈。” 卢娇月笑骂着讨债鬼,拍了下她的手,“你自个儿要去!” 一时间,御花园里欢声笑语一片。 金色的阳光斜斜倾洒着,顾沅端着茶盏浅啜一口,眯眼瞧着,能看到半空中浮动的粉尘,轻轻柔柔的飘着,她心头一片宁静安详。 再看两个好友语笑嫣然的娇美脸庞,顾沅有些感慨的笑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前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闺中嬉戏,一眨眼,我当了母亲,你们俩也都要出阁,各自为人妇了……” 卢娇月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伤怀,“是啊,一切仿佛还在昨日,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 张韫素没那么多惆怅,拿着糕点边吃边道,“今年咱们永兴坊可有的热闹了,喜事不断,我听说文家也在找媒人了,看来文哥哥……哎哟,月娘你撞我作甚——” 卢娇月扶额,简直无语,拿了块糕点往张韫素嘴巴塞,“这茯苓糕香甜你多吃些。”说着还不忘给张韫素递眼色。 张韫素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忙拿着糕点大嚼特嚼,“嗯嗯,这糕点好吃!” 顾沅哭笑不得,她又不傻,何况她们表现得这般明显? 缓缓放下手中杯盏,她道,“文翰林也二十又二了,早该娶妻了,找媒人也正常。” 卢娇月与张韫素互相看了看,随后一同扭头去看顾沅,见她神色自然,目光淡然,也都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对于文明晏的婚事她们也没再谈,就算顾沅不在意,若这话传到了皇帝耳中,恐怕要惹得皇帝不高兴。 几人又换了话题,聊了些家长里短,还说起戎狄军惨败,元气大伤,即将派使团进长安议和之事。 这事顾沅也听裴元彻说过,上辈子大渊与戎狄正面打了一仗,戎狄便派了使臣前来议和,两方结为兄弟之盟,每年戎狄会向大渊进贡皮毛、虫草、珠宝、马匹等物,大渊也对戎狄开放互市,两方友好,再不起战火。 上辈子签订这盟约之后,起码在裴元彻薨逝前,大渊与戎狄真就再未起过战火,两国百姓和平相处,互通有无。至于他离世之后有没有再打起来,他也不知。 是以对此次戎狄议和使的来到,裴元彻与朝臣们都十分重视。 转眼一个月过去,三月初六,戎狄议和使团来到了长安。 只是这回戎狄使团到来,还带了他们的一位公主,据说是那位戎狄汗王最小的妹妹,他们草原上最美的明珠。 118、【118】 议和使团里有位公主的消息,很快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最新闲聊话题,坊间还有茶馆摸到商机,趁这热度,专门找了几个说书人讲戎狄公主的故事。 有外出采购的小太监听到了,回来与同伴们一聊,传来传去,渐渐的宫里也都议论了起来。 “听说这位琳琅公主容貌绝色,乌发如墨,红唇如血,肤白如瓷,可是他们戎狄的第一美人呢!” “戎狄第一美人?也不知与咱们皇后娘娘相比如何?” “咱们皇后可是长安第一美人!他们戎狄那小小蛮夷之地,鸟不拉屎的地方,养出来的女人能有多漂亮?要我说,肯定比不过皇后娘娘。” “就是就是,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皇后娘娘还要漂亮的女子,她就跟话本里说的仙女似的,模样好,性子也好,待咱们这些奴才也都温温柔柔的,从不苛责。” “不过这戎狄使团不是来议和的么?议和这样重要的大事,怎么带个公主过来啊?”一个年纪较小的宫人懵懂的问。 年纪大些的宫人答道,“议和送个女人来,摆明是要送来和亲的喽!” “和亲?!是送进后宫吗?” “这……”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的闭了嘴,脸上表情都有些不大自然了。 帝后恩爱是阖宫上下有目共睹的,陛下甚至为了皇后不选秀不纳妃,至于隐疾那事,明眼人都知道是个托词,哪会真的信? 皇后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主子,待人宽厚,却又不是一味纵容。有她管理后宫,后宫一片清明,夏日热了她还会吩咐给各部宫人发绿豆汤驱暑,冬日冷了便是驱寒保暖的姜汤,逢年过节的赏赐和节礼也从未克扣拖延,他们这些宫人的日子也好过不少。 况且后宫没有那么多妃嫔皇嗣,纠纷麻烦也就少,如今的后宫清明平和,可不像顺济帝时的后宫乌烟瘴气,争端不休。 如今突然来了个和亲公主,就像往平静的湖面丢进一块石头,将原本平淡又安稳的局面给打乱了。若这公主真进后宫了,后宫还能像现在这般安宁么? 宫人们皆有些郁闷,本能抗拒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戎狄公主。 其他宫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凤仪宫里的了。 秋霜和谷雨私下里聊起这事,越聊越是义愤填膺,见到兰嬷嬷来了,才乖觉的噤了声,忙恭敬问好。 兰嬷嬷淡淡瞥了她们一眼,肃着一张脸道,“在皇后娘娘面前可别乱嚼舌根,没得用这些没影的事污了娘娘的耳朵,影响心情。” 秋霜谷雨闻言都睁大了眼睛,好奇道,“嬷嬷你说和亲之事没影,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兰嬷嬷给她们脑袋一人敲了一下,没好气斥道,“陛下待咱们娘娘如何,你们看不出来?那公主就算美成天仙,陛下也不会多瞧一眼的。” 谷雨和秋霜自然希望如此,心里却还是隐隐担忧,万一那戎狄公主真的倾城绝色,陛下真的不会多瞧? “那些事也不是我们这等人考虑的,皇后娘娘午睡差不多要醒了,你们快去伺候。”兰嬷嬷摆了摆手。 谷雨秋霜忙福了福身子,往殿内去了。 这日裴元彻政务繁多,到达凤仪宫时已是天黑。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刚入庭院,便听到里头传来女人与孩子的笑声,如银铃般,随风入耳,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柔和,脚步加快。 绕过屏风,轻掀珠帘,只见长榻之上,一袭藕荷色窄袖襦裙的顾沅坐在一头拍掌,身着蓝色袍子的宣儿趴在另一头,两只小手撑着地,正乐呵呵的张着小嘴,屁颠屁颠的往顾沅那边爬去。 “快点快点,宣儿到母后这儿来。”顾沅朝他张开双臂,精致的眉眼间满是笑意,宛若山间清泉般清逸柔和。 谷雨和奶娘在旁边笑吟吟夸道,“小殿下可真棒,爬的又稳又快。” 宣儿似是听懂夸奖似的,咯咯笑着,爬得更快了。 眼见着他快要爬去顾沅那边,忽的,他扭过小脑袋,发出惊喜的一声“呀呀”,高兴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榻边人顺着宣儿的视线看去,见到帘后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宫人们忙不迭请安,顾沅则是眸光微动,转而将宣儿抱在怀中,纤细的手指轻刮了下他的鼻子,“你这没良心的小家伙,看到他就不要母亲了?” 宣儿吃着小手手,朝顾沅弯起眸子笑。 裴元彻那边听到顾沅的话,走过来,也伸手刮了下宣儿的鼻子,“你母后说得对,你个小没良心的!” 顾沅又好笑又好气,拍开男人的手,嗔他,“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朕一直与你是一边的。”裴元彻一本正经说着,挨着顾沅坐下。 宫人们见状,很有眼力见的退下。 裴元彻接过顾沅怀中的宣儿,拿出一些白玉雕成的小玩意,像是小猫小狗小兔子这些,都是他专门命工匠打造的,白玉被打磨的精致光滑,触手生温,很适合孩子玩。 宣儿白天精神了一日,这会子也没了力气,没玩多久就打着哈欠,懒洋洋的窝在裴元彻的臂弯里睡着了。 见状,顾沅悄悄叫来奶娘将孩子带去侧殿,又与裴元彻一道去外间用晚膳。 硬木嵌螺钿三屏小方桌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也不知是不是顾沅的错觉,她总觉得裴元彻今日总是在看她。 终于再一次与他四目相对时,顾沅缓缓放下手中的乌木三镶银箸,柳眉微蹙,乌黑的眼眸疑惑看向他,迟疑道,“你……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么?” 裴元彻薄唇紧抿,没说话,须臾,反问她,“你就没什么想问朕的?” 顾沅啊了一声,一头雾水。 “用膳吧。”裴元彻压低眉眼,给她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没再多说。 顾沅只觉得莫名其妙,轻晃了晃脑袋,继续吃着。 等到夜里沐完浴,并肩躺在床榻上时,顾沅依旧觉得身旁的男人心事重重的。 为了避免他半夜心血来潮把自己叫醒,略作思忖后,顾沅坐起身来,侧过脸看他,平静道,“你若有事要说,便说出来。就算你想让我猜,起码也得给我个提示。” 上辈子他俩吃够了不好好沟通的亏,顾沅想着,吃一堑长一智,这辈子能说开的就尽量说开,尽量避免误会。 裴元彻也坐起身来,借着淡淡的灯光她那双眸子分外清亮,如两泓冷月。 “沅沅,戎狄使团进长安了。” “嗯,我知道,不是在鸿胪寺住下了么,还是郑泫负责接待的。” “这回一起来的还有戎狄的公主,戎狄汗王扈尔巴的妹妹。”裴元彻紧紧盯着她看,不曾错过她脸上半分神色。 顾沅顿了一瞬,旋即想到什么,眉头微皱,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淡淡的看向他,“嗯,怎么了?” 她这态度让裴元彻眸光一黯。 短暂的沉滞之后,他忽然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俊朗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晦暗不明,沉郁道,“戎狄送她来的意思,你不清楚?” 他手上力道稍重,顾沅抿了抿唇,随后垂下眼帘,轻声道,“你之前从未与我讲过,戎狄使团进京会带个公主。上辈子……也有么?” 听到她这话,裴元彻心头反倒高兴起来,她还是在乎的。 他眉间郁色褪去,温热的大掌捧起她的脸,让她与他对视,面容冷肃,语气坚定,“沅沅,你信朕,朕没对你隐瞒什么。上辈子议和使团进长安,真没这么个狗屁公主。” 这辈子突然来了这么一人,而且还是什么劳什子绝色美人,他第一反应便是沅沅知道后会不会误会他和这个公主有些什么,才刻意瞒着她,不告诉她这茬。 顾沅闻言蹙了下眉,道,“你……倒也不好这样说人家公主。” 裴元彻一怔,意识到当着顾沅的面说了粗鄙之语,他轻咳一声,“朕下回注意些。” 静了片刻,顾沅开口,“那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裴元彻道,“明日朕与戎狄使者聊一聊,先看看他们的来意再做安排。若真是来和亲的,就将她指给皇室宗亲或是长安城内未婚配的世家子弟,应当有不少合适的人选。” 顾沅挑眉,清凌凌的水眸似笑非笑看着他,“若那公主其他人都看不上,非要入后宫呢?” “那就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裴元彻俯身,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的额,“你只是朕的,朕也只是你的。” 顾沅心头一动,有些想笑,也不知是他蹭得痒痒,亦或是心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甜意。 “听说那位琳琅公主可是戎狄第一美人,你可见到了?”顾沅重新躺下,随口问了句。 裴元彻也躺下,将她捞入怀中搂着,掖了掖被角,冷淡道,“还未见到。今日使臣入宫觐见时,说是她一路颠簸身体不适,在鸿胪寺歇息。不过明日夜里会在观澜殿办个接风宴,这公主应当会露面。” 顾沅睫毛轻轻颤了下,漫不经心道,“或许你见到了她,就改变主意了……” “不会。”裴元彻拧起眉头,斩钉截铁。 顾沅半阖着眼,似有些困了,语调也懒洋洋的,“你当初想要我,不也是看中我的脸么。” 身侧的男人沉默,好半晌,他将她搂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低沉道,“是,一开始是看中你的美貌,想着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合我心意的人,眼睛、鼻子、嘴唇、身段,每样都是我喜欢的,就像是天生为我而造的女人一般,第一眼见到你,就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你,将你变成我的。” 灼热的气息拂过顾沅的肌肤,她的心跳快了起来,耳畔继续传来男人的声音,“后来越是与你相处,越是喜欢你这个人。你腹有诗书,才华斐然,为人却低调。你待人真诚,不卑不亢,说话温声细语,举止文雅有礼,心地善良……” 他细数她的好处,听得顾沅耳朵发热,小声道,“我哪有那么好。” “在我眼里,你就是很好。”裴元彻也不自称朕了,像寻常夫妻般耳鬓厮磨,热忱且温情的诉说着他对她的喜欢。 无关身份地位,单纯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慕与渴望。 说到后来,他都没夸完她,她就困得睡了过去。 裴元彻哑然失笑,吻了吻她的发旋儿,低喃道,“世上或许还有更漂亮的女子,可是,只有一个你。” 他想要的,一直只有她而已。 119、【119】 观澜殿靠近靠近太液湖,又引湖入殿前形成一方小池塘,垒石为峰,种着四时花卉,恰逢阳春三月,百花齐放,晚风一吹,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 为议和使团举办的宫宴便设于观澜殿,殿内灯火灿烂,亮如白昼,殿内摆设的宫灯、桌几软垫、幔帐锦屏,无一不是精美绝伦。 下座的戎狄使团代表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眼中写满惊叹与羡慕,这中原的皇帝可真是会享受,住在这样神仙般的华丽殿宇里。 与此同时,渊朝的官员们也都暗暗惊讶,视线不住往戎狄使团里那道纤细婀娜的艳红色身影看去,越看越是心头惊叹。 张韫素也忍不住,顶着云忠伯夫人小扈氏的白眼,擅自离了位置,往卢娇月那边挤了过去,一叠声唤道,“月娘,月娘。” 卢夫人倒习以为常了,淡淡看了一眼没有拘着两女孩,只轻声提醒道,“茂林侯夫人也在呢,素素你收着些。” 张韫素讪讪一笑,“是,多谢伯母提醒。” 她挨着卢娇月坐下,皱着眉头道,“月娘,你瞧见戎狄那个琳琅公主了么?” 卢娇月拍了拍她的手,黝黑的眸子看向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觉得她……有点像沅沅,是吧?” “嗯嗯!”张韫素重重点头,“虽然她遮着面纱,可我看她的眉眼和那隐约的轮廓,真的好像沅沅啊。尤其是低着头的样子,那额头和眉眼……要不是沅沅平素不会穿那么艳丽的颜色,我真觉得对面坐着的是她!” 卢娇月抿了抿唇,低喃道,“是巧合么,还是美人美到一个程度,就会长得相似?戎狄忽然送这么一位公主过来,是何用意?” 张韫素鼓着腮帮子,“还能是什么用意,这不是恶心人么。他们肯定是听说陛下独宠沅沅,所以特地送了位跟沅沅长得像的公主过来,想要争宠!” 卢娇月不置可否,再次往对面看了一眼。 只见那位身着华丽红裙的琳琅公主仪态优雅的端坐在席后,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戎狄的样式,脖颈纤长,耳朵与脖子上、手腕上都戴着璀璨明亮的珠宝,脸上蒙着一层坠着细碎红宝石的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妩媚的眼来。 她的穿着打扮是艳丽的,可低眉垂眼的姿态,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看了会儿,卢娇月挪开视线,再去看上座的空位置,不禁去想,也不知道待会儿帝后见到这位戎狄公主会是个什么反应。 不仅卢娇月这样想,几乎在场的人都这般想着。 没多久,景阳公主和崔太后先来了。 景阳早就听闻那劳什子戎狄公主号称草原第一美人,满心好奇,想要见见到底有多美,是以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往场下寻去。 当看到那琳琅公主时,景阳呆了一呆,眼睛微微睁大,旋即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转头去看崔太后,只见崔太后双手叠着,端正坐在宝座上,眼眸微眯,一副若有所思的威严模样,触及她的视线,只淡定的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景阳只好耐着性子,喝了两口茶,旋即直勾勾的盯着大门口,嘴里小声咕哝着,“怎么还没来啊。” 好在也没念叨太久,伴随着一声尖细的通报声,帝后携手缓步入殿。 “臣等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陛下万福,娘娘万福——”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戎狄等人也都横右臂于前胸,弯腰低头。 在那无数道目光之下,有一道幽冷的眸子紧紧追随着大殿正中那对尊贵无匹的璧人。 明亮灯火之下,皇帝一袭宽大飘逸的暗紫色锦袍,衣袍上有浅银色的团龙云纹,随着他行走动作,暗纹丝滑波动,宛若金龙在云间腾云驾雾。他腰系玉带,背直肩宽,四肢修长匀称,举手投足间皆是帝王的威严气派。 而他身边的女子,身段婀娜,穿着一身华美的浅紫色金丝孔雀翎大袖宫服,云鬓高耸,头戴凤冠,说来也巧,她今日佩戴的也是红宝石首饰,衬的一张白皙的脸蛋越发细腻水灵。 她年纪虽不大,可眉眼间的从容淡然,还有周身矜贵端庄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站在皇帝身旁丝毫不输气势,反倒给人一种天造地设的般配感。 “这就是大渊朝的皇帝和他的皇后么?” 待帝后入座叫众人免礼后,端正坐在下首的琳琅公主柔声道,“皇后与我想象中的差不多,至于皇帝……并不像他们说得那样可怕,反而很伟岸英俊,像神山一般。” 她身后的婢女低声道,“公主不要被大渊皇帝的外表给迷惑了,他不是个好相处的男人。” 琳琅公主垂下眼眸,“我知道,我出发前汗王也叮嘱过我的。” 上座,顾沅与崔太后和景阳问了好,刚一坐下,景阳就朝她这边侧了些,小声道,“皇嫂,皇嫂。” 顾沅缓缓抬眼看向她,浅浅笑道,“怎么了?” 景阳往左下努了努嘴,“你看那个戎狄女子。” 顾沅微怔,反应过来景阳指的应当是戎狄公主,心下也有些好奇,便低头看了过去。 戎狄人还是很好辨认的,他们的穿着打扮有着独特的风格,穿皮毛制成的花衣裳,头发扎成小辫子,男子身形高大魁梧,满面胡须。 而那戎狄公主便是众石头里的一朵花,一袭艳红色长裙,分外吸睛。 似乎有所感应,顾沅看向那公主时,那公主也抬起头朝她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顾沅眸中划过一抹惊诧。 就像是在照镜子般,看着那双与自己无比相似的眼眸,她浑身泛起一种莫名的诡异感,手臂也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个琳琅公主,怎生了双与她如此相似的眉眼? 下一刻,顾沅脑中冒出周明缈这个人来 她算是明白那种不适的诡异感从哪里来了,当初看到与自己有一些相似的周明缈,她就觉得怪怪的。可现在这位戎狄公主,比周明缈还要像她…… 思及此处,她下意识的扭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裴元彻侧眸看她,见她眸光复杂,浓眉微拧,“沅沅?” 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稍稍捏紧,顾沅轻扯了下嘴角,双眸清澈如水,“昨日夜里我还与你说,或许你见到这位戎狄公主就会改变心意,没想到她竟然长成这般模样……还真是巧了。” 裴元彻眉头皱得更深,他从进门以来,压根就没正眼瞧过那戎狄公主一眼,只是往使团那边扫过去时,隐约看到一道红色身影。 现下听到顾沅这般说了,他才往下首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的脸色登时就沉了几分,薄唇紧抿。 顾沅见他这样,手指微松,也没多说,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宴会很快就开始,说了些场面话,台下的戎狄使者一脸恭敬的朝帝后敬酒,满口赞美之词。 裴元彻端起,不冷不淡的应付了两句。 他对外一向冷峻严肃,戎狄使者也有所耳闻,所以见他这态度也不觉得有什么。放下酒杯后,就满脸堆笑的介绍起他们的公主来。 下午裴元彻与使者见了一面,特地问了公主来长安的意思,使者明确表明公主是来和亲,与大渊结为姻亲之好。 裴元彻说要给公主赐婚,使者也没回绝,只颇为自信的说等晚上见过他们的公主,皇帝再做决定也不迟。 “尊敬的大渊皇帝陛下,这位是我们戎狄的十三公主琳琅,是我们汗王最珍爱的小妹妹,也是我们草原上最美的女子,她一直对大渊的风土人情和文化很感兴趣,所以此次特地随使团来到长安。” 使者热情的介绍着,琳琅公主也翩翩起身,朝台上行了个戎狄礼,朱唇微启,“琳琅拜见大渊朝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 她说的是大渊官话,流利且带一些长安腔,嗓音如出谷黄鹂,娇娇娆娆,酥软入骨。 裴元彻只淡淡的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黑眸眯起,沉声道,“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只是为何以面纱示人?朕听闻戎狄民风一向开放,女子在外可没有戴面纱的习惯。” 他这样直白的问,让在场人都有些吃惊。 景阳急急地瞪了自家皇兄一眼,腹诽道,你就这么想看人家公主长什么样子么?皇嫂还在身边呢! 台下的戎狄使者则是面露喜色,心头鄙夷,两个时辰前皇帝还表现的对公主不感兴趣呢,这不才见一眼,就开始想让公主摘面纱了吗?可见他们大渊朝男人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上座的顾沅始终垂着眼帘,姣美面容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情绪。 琳琅公主将上座之人的反应尽入眼底,略作思忖,一双美眸盈盈看向皇帝,柔声道,“琳琅想为陛下献一支舞再摘面纱,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裴元彻眉梢一挑,往椅背倒去,幽深目光漫不经心的扫了那红衣女子一眼,旋即又看向凤椅上的顾沅,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往他这里看,他捏着酒杯的手指缓缓收紧。 默了默,他道,“既然公主特地准备了,那朕便准了。” 琳琅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水眸盈盈的看向上座那道挺拔的暗紫色身影,福了福身子,先行退下准备。 宫廷乐师们奏起丝竹笙箫,在场众人却无心欣赏这些宫娥的舞姿,都期待着那戎狄公主会跳什么舞。 景阳小声安慰顾沅,“皇嫂你别往心里去,皇兄他只是给那公主台阶下呢,来者是客,她主动提出要跳舞,皇兄总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她撇了撇唇,摇头道,“要我说,蛮夷就是蛮夷,她好歹也是一个公主,怎么能不顾身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舞呢?” 顾沅弯起眉眼,笑容中带着几分感激,温声道,“我没往心里去,跳个舞而已,而且……我也想看看这位公主面纱下的容貌。” 景阳见她真的浑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坐直了身子,瞥向自家皇兄的侧影时,心下暗想,也就是皇嫂脾气好,为人大度,若是日后谢纶敢当着她的面让别的女人跳舞,她肯定打爆他的狗头。 不多时,场上一支采桑舞演罢,柔美平和的乐声忽然一变,充满了浓浓的异域风情。 伴随着琵琶和铃鼓的响声,众人纷纷抬头,朝大殿中央看去。 120、【120】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八位身着茜色舞裙的舞姬簇拥着一人入场。 宛若徐徐绽放的莲花,身段柔软的舞姬们往后倒去,一袭轻纱红裙的琳琅手拿长长的丝带,众星捧月般出现在正中。 她上身是一条绣着繁复花纹的锦罗短衫,身下是一条十六幅暗红色绣蔷薇花长裙,盈盈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上挂着坠满珠宝的流苏腰带,伴随着她扭动的腰肢,裙摆飞扬,珠光闪耀,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相比于大渊舞蹈的清丽优雅,戎狄舞蹈热情奔放,一抬眼,一回头,满是娇娇娆娆的风情与挑逗。 那灵活的腰肢,纤长的四肢,白皙的肌肤,无不勾引着在场男人的目光。 台下有官员女眷瞧见了,一脸嫌恶的撇开眼去,低声啐道,“真是没眼瞧,好歹也是一国公主,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与平康坊里那些妓子有何区别。” 鼓点越发急促,大殿中央的女子像只蝴蝶般翩翩转了起来,手中的丝带也伴随她旋转的动作飞扬着,饶是勾引的意味浓郁,顾沅也不得不承认,这支舞蹈是很美的。 反正她是跳不来,这样转圈她肯定会晕得东倒西歪。这般想着,她稍稍偏头,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男人的反应。 裴元彻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眼前不是什么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而是一堆奏折,甚至于他看到奏折时还会有点兴趣,而此刻他的眼眸一片淡漠,毫无波动。 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男人忽的看了过来。 顾沅心头一跳,忙不迭转过视线,红唇微抿,装作一副全神贯注看歌舞的模样。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时,琳琅公主摆了个极其完美的姿势,随后,在众人惊艳痴迷的目光下,袅袅婷婷拜倒在裴元彻下首,柔声道,“陛下,琳琅献丑了。” 须臾,上头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抬起头来。” “是。”琳琅眸光微闪,伸手摘下脸上面纱,将这张她引以为傲的脸完全展露在那男人的目光之下。 那无疑是张极美的脸,肌肤白皙娇嫩,两道柳眉下生着一双精致的桃花眼,琼鼻朱唇,因着刚跳完舞,还有些气息不匀,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贝齿。 又纯又欲,惹人遐思。 看着这张与顾沅有七分相似的脸,裴元彻狭长的黑眸眯起,周身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 琳琅公主隔着一段距离没察觉出来,可顾沅却是清清楚楚的感知到身旁这个男人起了杀意。 顾沅蹙眉,凝眸看向裴元彻,只见他眼角眉梢满是冷戾,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下颌线条直直绷着,一副隐忍的姿态。 “陛下。”顾沅轻声提醒了一句。 这一唤,让裴元彻如梦初醒般,冷意稍收,侧眸看她,“怎么了?” 顾沅面上不动声色,淡淡的笑了笑,“琳琅公主舞姿优美,舞技高超,臣妾今日真是大饱眼福了。” 裴元彻神色晦暗不明,“皇后觉得不错?” 顾沅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般不悦,好像从这琳琅公主摘下面纱起,他就这样了? 她自然也注意到琳琅与她极其相似的面容,虽觉得不自在,却也理解戎狄送来这样一位公主的用意 摆明是听说皇帝宠爱她,便投其所好,送个差不多模样的,保不准就能夺得几分宠爱呢。 要说不膈应那是假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沅也不好显露态度,只客气夸道,“早就听闻戎狄上至八十老妪下至蓬头稚子,皆能歌善舞,今日见到公主这一支舞,可见传言不虚。” 没想到先夸奖的反倒是皇后,下首的琳琅眸子一闪,面露笑意,盈盈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裴元彻转过头,幽幽看了琳琅一眼,不冷不淡道,“虽是三月里,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寒凉的,公主还是赶紧下去换身衣裳,免着风寒。”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却各有含义。 有人觉得皇帝这话是在嘲讽公主穿着清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觉得皇帝这话是在怜香惜玉,担心公主会着凉生病。也有人觉得这不过一句普通的客套,并未往心里去。 要不说帝心难测呢。 琳琅公主笑着应了声“多谢陛下关怀”,便缓缓退下。 待退到后殿更换衣裙时,她娇媚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望着镜子里那张漂亮的脸,她的目光沉重,幽幽问,“阿常,你说皇帝有没有看上我?” 她身后那位换做阿常的青衣婢女替她解着发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公主觉着呢?” 回想刚才大殿上的一切,琳琅眉头紧蹙,脸上是掩不住的挫败,低声喃喃道,“他没看上我,我献舞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怎么看我,目光一直在他的皇后身上……而且……” “而且什么?” “他看到我的脸时,没有惊艳,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反而……好像有些嫌恶。”这是最让琳琅想不通的点,她伸手轻抚上自己的脸庞,面露迷惑,“为什么?难道我不够好看么?” 就她这容貌,撇开神似大渊皇后这一点,也是数一数二的绝色美人,寻常男人见着她都会直了眼,可这大渊朝的皇帝却无动于衷。 青衣婢女安慰道,“公主莫要妄自菲薄,这渊朝皇帝本就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今日才只第一面而已。等你进了后宫,还有许多机会让他对你上心。” 顿了顿,她低声提醒道,“咱们的暗探打听到,皇帝对皇后一片痴情,可皇后对皇帝却并不热切。公主,这便是你的机会……一个冷冰冰捂不热,一个长相相似、主动又热情的美人,就算短时间内只能当个替代品,长远了看,难保你不能越过她去!公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琳琅垂下眼帘,“话虽如此,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青衣婢女安慰了她一番,末了,盯着她的脸,语气森森道,“公主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是此番不能在后宫占有一席之地,你也不好与汗王交代,是吧?” 闻言,琳琅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恐惧,小脸白了几分。 这场接风宴除了戎狄公主献舞这么个小插曲外,一切还算平顺,宾主尽欢,气氛融洽,直至亥时才散去。 夜色迷蒙,星辰闪烁。 轿辇上宫灯轻晃,帷帐摇曳,裴元彻宴上多饮了些酒,脑袋有些晕沉,单手支着额头,长眸半阖,眉心微皱。 顾沅见状,从袖中拿出一小盒薄荷油,手指挖了一些,伸手替他按摩额角,轻轻叹道,“喝那么多也不怕明日头疼。” 话音未落,男人缓缓睁开眼,明明灭灭的昏黄烛光下,男人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深,像是夜色中暗藏波涛的海,直直瞧见人心底里。 顾沅微怔,还没等她开口,男人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直勾勾盯着她。 顾沅吓了一跳,皱眉,“你怎么了?” 裴元彻盯着她好半晌,忽的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那个公主哪里配跟你比。” 顾沅啊了一声。 裴元彻手上一用力,就将她拽进怀中,双臂紧紧拥着她娇小柔软的身躯,整张脸埋在她脖颈间,也不知是不是醉了的缘故,他的鼻音有些重,声音低哑又磁性,“放心,朕不会让那招人厌的在你面前晃。” 顾沅想起宴会上他那浓郁的杀气,不由得瞠目,“你不会要杀了她吧?” 裴元彻长睫微垂,遮住眼底的冷戾,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柔顺的发,淡声道,“若不是顾及她的身份,朕真想杀了她。扈尔巴那个狗东西,送这么个公主过来,是想恶心谁?东施效颦。” 那些蛮夷以为谁都能顾沅相比么? 当看到那张与顾沅相似的、谄媚的、充满勾引与欲望的脸庞,他只觉得一阵出离愤怒,觉得他心中白月光般美好的爱人,被那些自以为是的蠢人给玷污了。 这是对顾沅的侮辱,也是对他的羞辱。 “你……”顾沅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愣了愣,轻声劝道,“你消消气。” 裴元彻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的耳垂,拉开她的身子,黑眸垂着看她,“你放心,朕会处理好。” 他都这样了,顾沅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略一颔首,想了想,补充道,“不让她进宫便是,毕竟被送来和亲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裴元彻明白她的意思,淡漠的嗯了一声,“只要她安分,朕也不是什么滥杀无辜之人。” 说罢他忽然想起什么,单手攫起顾沅的小脸,浓眉拧着,颇有几分借着酒劲撒疯的味道,闷声道,“朕让那女子跳舞时,你就半点不生气么?” 顾沅,“……” 见她不说话,那张俊颜凑得她更近了些,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他语气不虞,“你就不怕朕将她纳进后宫?” 顾沅咬了咬唇,迟疑片刻,开口道,“我……” 还没等她说,男人手臂用力,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你别说了,朕知道的。” 他明知道她不在乎,明知道她的回答无异于往他心口扎刀,却还是不死心的去问,呵,真是自取其辱。 顾沅猝不及防被他一拽,脸直接撞进他结实的胸膛,鼻子都撞得有些疼了,刚想说他发什么酒疯莫名其妙的,又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沉沉的、带着几分请求的嗓音:“沅沅,你在乎我一点好不好?哪怕是一点点。” 顾沅心头一颤,随即涌上一阵酸涩的复杂情绪。 她真的半点不在乎么? 121、【121】 翌日午后,阳光明净,紫宸殿内茶香氤氲。 榉木罗锅枨圆腿炕桌前,一袭玄色常服的年轻帝王慵懒随性的斜坐着,手持杯盏,长眸睥睨着下首的戎狄使臣,“这是蜀郡新进贡的香茶,贵使尝尝看如何。” 戎狄使臣端起茶杯,呼噜灌了一大口,咂摸两下,夸道,“芳香四溢,很好很好。” 一旁的宫人看着他这牛噍牡丹的品茗法,心头暗笑,蛮夷就是蛮夷,只能吃些腥膻厚重的乳茶,哪里懂得品茗之道。 裴元彻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喝完茶又尝了两块糕点,还饶有兴致得让宫人与戎狄使臣介绍这糕点的做法,戎狄使臣耐着性子听了阵,眼见着宫人又要讲这糕点背后的来源故事,忙挤出个讪讪的笑,“早知大渊文化博大精深,没想到一块糕点也这么多说法。不过皇帝陛下,莫尔思今日入宫觐见,是有要事相商……”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向皇帝的反应。 皇帝取了块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手,随后才恍然道,“朕见着来使高兴,一时忘了正事。” 戎狄使臣悻悻的笑,拿出携带的国书和礼单奉上,又说起上回大战之事,大意是他们并不是有意来犯,实是双方界地不明引发摩擦,才惹出这后头一系列纷争。经过上次大战戎狄损失惨重,再不敢冒犯,愿割地后退五百里,与大渊化干戈为玉帛,两厢交好。 “陛下,你昨日也见过我们的十三公主,她可是我们戎狄第一美人,国色天香,身份贵重,汗王此番将她送来长安,心头是十分不舍的。只是念及两国交好之意,这才将十三公主送来,愿与大渊结为秦晋之好。” 皇帝翻了翻国书,眉梢微挑,漫不经心道,“你们汗王的心意朕瞧见了,十三公主无论是容貌还是才艺都是极出挑的,贵使放心,朕会做主给她挑一位长安俊才,全了你们汗王的一片心意。” 戎狄使臣听到前半句时还挺高兴的,听到后半句话,脸上笑容一下子僵住,踟蹰片刻,试探问道,“陛下可是对十三公主不满意?” 修长的手指轻刮了下杯盏,皇帝面无表情,语调听不出情绪,“公主那般优秀,且心怀大义,愿为两邦友好而舍身远嫁,朕着实钦佩。” 戎狄使者问,“陛下既然觉得公主不错,为何不娶了她,让她成为你的妃子?难道陛下看不上公主的身份?她可是我们扈尔巴汗王的亲妹妹!” “觉得不错就要娶了?”皇帝眯了眯黑眸。 使者被那锐利目光看得头皮一阵发麻,又见皇帝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声道,“朕一直觉得你们戎狄王庭所在的漠北之地也不错,水草丰茂,盛产骏马,照贵使的逻辑,朕既觉得不错,是不是也该将你们王庭给纳入囊中?” 使者一怔,一张方脸很快涨的通红,愤懑道,“陛下这是何意!” “开个玩笑罢了,贵使消消气。”裴元彻微微一笑,“不过你们这位公主,朕无福消受,她若真心想留在长安和亲,便老老实实听朕的安排,朕会给她挑个合适的世家夫婿。若她眼高于顶,非要入宫为妃,那你们还是将她带回去,朕的后宫可没她的位置。” 使者脸色铁青,犹有不甘,“陛下,这是我们汗王的一片心意……” 话还未完,便被一道冷声直接打断,“朕就是不娶,你们拿朕如何?别忘了,你们戎狄是战败的那方,有何资格在这与朕讨价还价,莫不是还没输够,还想再战?” 若放别的事,裴元彻还能耐着性子虚与委蛇一番,可在这娶妾纳妃之事,尤其那劳什子公主还长着那样一张膈应人的脸,他真是懒得废话半句。 使者还想再说,但见皇帝周身冷冽气势,登时喉咙发紧,再不敢多提,谁叫他们是战败国,两国相争,本就是弱肉强食,输的一方哪有半点话语权? 谈话不欢而散,回到接待使团的鸿胪寺,使臣背后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一层。 换好衣袍,使臣半点不敢耽误,直接求见琳琅公主,将宫中那番谈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身着杏子红戎狄长裙的琳琅公主坐在长榻之上,越听脸色越是灰败,纤柔的手指紧紧揪着裙摆,只觉得一阵冷意涌遍全身,嘴唇微颤抖着,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主,大渊皇帝的态度十分明确了,你这边……”戎狄使者脸色凝重的看着眼前这绝色美人,叹了口气,“你自己想一想出路吧。” 戎狄使者先行告辞,门一关上,琳琅公主的表情再也绷不住,无比仓皇的抓住身后婢女的手,“阿常,怎么办,他不要我入宫,他没看上我。我昨晚就该知道的,他那个样子摆明是没看中我的……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汗王送我来长安,就是要我入宫伴君的,如果我入不了宫,我还能回去么?回去之后汗王又会如何处置我?” 她方寸大乱,婢女阿常也拧起眉头,低声道,“真是奇怪,你与皇后长得如此相像,他看着你竟然毫不动心?” “阿常,现在该怎么办啊?”琳琅急切切的问。 阿常沉吟片刻,安抚她,“公主莫急,反正离使团返回还有半月时间,咱们还有时间想办法……若实在没办法,只能用些不得已的招数……” “不得已的招数?”琳琅微怔,抬起一双美眸直直看向面前之人。 阿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幽冷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就这样毫无收获的走了。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有了机会咱们就得抓住。公主您应当清楚,若就这般回去了,惹怒汗王,或许你我性命都难保。” 琳琅咬着唇,点了点头。 此次戎狄使团进长安,为期十五日。 十五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距离使团离京,还有三日。 凤仪宫内,顾沅正笑眯眯看着宣儿学走路。 偌大的殿内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四周杂物都被挪开,身着明蓝色小袍子的小太子咯咯咯笑着,他一开始是在地上爬,爬了一会儿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跌倒,爬起,再跌到,再爬起…… 这般试了好几次,他也不服输,小脑袋左右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撅着个小屁股就一耸一耸的往墙边爬去,而后扶着墙壁,一点点的站了起来。 “小殿下真是太聪明了,还会自己找墙扶起来!” “可不是嘛,咱们小殿下一直就比其他孩子聪明,学什么都快,顾国舅家的小娘子比小殿下还大两个月呢,还是前阵子才会学步。” “咱们小殿下可是龙子凤孙,自然是天资聪颖,出类拔萃的。” 谷雨和秋霜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聊着,她们是看着宣儿一点点长大的,对宣儿也爱护得紧。 “不同的孩子学步说话的时间都不同,也不是说越早学会就越好的。”顾沅温声道,“明岚那小姑娘虽说学步晚些,却是个极机灵的,上回一见着我,还会喊姑姑万福呢。” 对于兄嫂家的那个小姑娘,顾沅很是喜欢。小姑娘是家中的千金宝贝,被养得白白胖胖的,比年画上的福娃娃还要喜庆漂亮几分,小嘴又甜,大人在旁边教一句,她就学一句。 上回白氏带进宫来玩,正好遇上裴元彻,小姑娘半点都不怕,奶声奶气喊了句“姑父”,把裴元彻逗乐了,当即赏了一块上好的玉佩。 那天晚上,他还搂着她一直说她兄长好福气养了个乖丫头。她听得出来他弦外之意,他这是眼红人家有女儿了。 思绪回转,看着宣儿扶着墙,小手一摆一摆的走步,顾沅眸中满是柔色,朝他拍了拍掌,鼓励道,“乖宣儿,来,到母后这来。” 宣儿乐呵呵的笑,松开墙,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就失去平衡摔在地毯上。 地毯垫的厚,摔不疼,不过小家伙急切想去母亲怀中,就偷了懒,也不起来走了,撒着脚丫子就欢快的朝母亲爬过去。 见他这可爱模样,殿内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就在一片其乐融融之际,有小太监掀帘进来禀报,“皇后娘娘,戎狄那位十三公主在殿外求见。” 十三公主?顾沅眸中闪过一抹诧色,眉头微蹙。 戎狄使团不是再过两日就要离开长安了么,这公主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怎么说那琳琅也是一国公主,人已经到了殿外,顾沅作为皇后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稍缓神色,她轻声道,“将人请进来吧。” 122、【122】 午后明净的阳光透过窗牖碧莹营的轻纱倾洒而入,斜照在顾沅藕荷色的衣摆上,将那精致的绣花染上一层亮色。 她手中拿着一方柔软的帕子,擦了擦宣儿因出汗而红彤彤的小脸,又给他仔细擦着小手。 宣儿很是配合的张开小肉手,嘴里还发出“呐”“呐”的小奶音。 琳琅公主由宫人引进来时,入目便瞧见这副温馨融洽的画面,宛若圣洁的神女抱着晶莹冰雪化作的童子,这对母子周身都泛着柔柔的光,美好的让人挪不开眼。 琳琅痴痴看了片刻,随后动作优雅的朝顾沅行礼,“琳琅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万福。” 顾沅缓缓抬眼,视线落在她身上,眸光微沉。 今日琳琅是一副大渊女子的打扮,烟粉色宝相花纹的上襦,配上一条淡蓝色长襦裙,梳着留仙髻,头戴一套珍珠头面,妆容淡雅,不似宴会上的艳丽妖娆,而是一副温婉清丽的气质。 这妆容这打扮,乍一看,还以为是另一个顾沅。 就连谷雨和秋霜这些在顾沅身边伺候的宫人瞧见都心生排斥,更别说顾沅本人看到,心头始终盘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定了定心神,顾沅面上是端庄的笑,淡声道,“公主不必多礼,坐下吧。” 待琳琅坐下,顾沅静静打量她一番,似是漫不经心道,“公主不但官话说得好,就连宫廷礼仪也学得不错。” 她刚才看琳琅行礼的步骤,真是半点错都挑不出来。 琳琅端坐着,脸颊微红,垂眸柔声道,“多谢皇后夸奖,琳琅来长安前,汗王特地寻了位老嬷嬷教我官话和大渊礼仪,那位老嬷嬷说她年轻时曾在皇宫当过宫女,我刚才的礼仪都是她教导的。” “原来如此。”顾沅应了声。 她怀中的宣儿睁着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盯着对面坐着的女人,似乎有些看懵了,看了好半晌,又抬头看了看自家母后,忽然小嘴一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宣儿是个爱笑的,极少哭闹,尤其这毫无征兆的哭闹,让殿内众人都慌张起来。 顾沅抱住孩子,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乖乖不哭,母后在呢,不哭了。” 奶娘担忧的凑上来,弯腰道,“娘娘,小殿下或许是尿湿了,给奴婢抱着吧。” 顾沅低头,往宣儿小屁股上摸了摸,并未觉得潮湿,凝眉道,“没尿裤子。” 奶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往常小殿下要是哭了,让皇后娘娘抱一抱便会止啼,可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皇后娘娘抱着也没用? 谷雨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似的,悄悄挪到顾沅身侧,压低声音道,“主子,小殿下是不是吓着了,这个戎狄公主打扮的跟您这般相似,便是奴婢一开始都骇了一跳,险些看错!” 顾沅一想,极有可能,眉头紧皱着,将孩子递给奶娘吩咐道,“将小殿下带去侧殿仔细照顾着。” 奶娘忙抱着孩子,先行离开。 琳琅公主和她身后的青衣婢女目光跟随着,直到奶娘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才慢慢的收回视线。 顾沅稍整衣袖,将脸上的担忧隐去,轻扯嘴角,笑得客套又疏离,“孩子还小,有些怕生,公主不要介怀。” 琳琅满脸愧色,垂眸道,“不敢不敢。” 不一会儿,宫人手持红漆金丝托盘,端着芙蓉糕和茶盏走了进来。 一番简单寒暄,顾沅见琳琅始终正襟危坐,便放柔了嗓音,“公主不远千里来我长安做客,不必这样拘着。杯中泡的是我们渊朝的白毫银针,你尝尝看饮得习不习惯?若是不习惯的话,本宫让人给你准备乳茶。” “皇后娘娘客气了。”琳琅端起茶杯,看了一眼杯中,只见汤色黄亮,叶底嫩匀,是极好的茶叶。浅啜一口,她夸道,“香醇可口,芳香沁脾,好茶。” 顾沅轻笑道,“本宫还以为公主喝不惯,没想到公主也是懂茶的。” 琳琅放下茶盏,“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俩人寒暄一番,便也没什么话好说。 这戎狄公主突然找上门来,自然不是请安问候这么简单,顾沅倒不着急,慢悠悠的喝着茶,等对方自动说明来意。 果然没多久,琳琅公主面露难色,看着顾沅左右,抿了抿唇道,“皇后娘娘,不知可否……单独聊聊?” 顾沅指尖一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平静看向琳琅,“我们现在就是单独聊,公主有什么话大可直说,这些宫人你全当不存在便是。” 琳琅眉心拧起,咬了咬唇,“皇后娘娘是信不过琳琅,怕琳琅加害于您?” “公主这话说的,我们不过第二次见面,哪里说得上信不信任的。本宫只是为你着想,再怎么说你我国别不同,身份不同,见面谈话还是多些人在场较好。” 说到这里顾沅顿了顿,柳眉微挑,“难道公主有什么话不能明着说?” 琳琅的巴掌小脸白了白,纤细的手指握紧。 倏然,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一有动作,顾沅身旁的宫女们都防备的提起了精神,不曾想那琳琅公主站起身后,往前走了一大步,随后直直的跪倒在顾沅跟前。 顾沅,“……?!” 宫人们也都怔住,就连琳琅带来的婢女也瞠目。 顾沅最先反应过来,神色肃然,示意宫人将琳琅扶起,又沉了嗓音道,“公主这是作甚?突然行此大礼,本宫可受不住。” 琳琅公主不肯起,推开宫人伸来的手,一双美眸噙着泪光,面色苍白,可怜兮兮的看向顾沅,哽噎道,“恳请皇后娘娘给琳琅一条生路。”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不知情的还以为顾沅把她怎么着了。 顾沅敛眉,朝秋霜使了个眼色,秋霜会意,将那些小宫女都叫到屏风后,她自己与谷雨、小春小冬四大金刚般守在顾沅身旁,冷眼看戏。 “公主有话好好说,这般哭哭啼啼的,旁人见着只当本宫欺负你了。” 顾沅端坐在榻上,面容一片沉静,脑中却是飞快转着,猜测这琳琅公主到底唱的哪一出。 琳琅依旧跪着,轻轻抬起头来,泪盈于睫,肩膀耸动,小声抽泣着,“皇后娘娘,事关生死,琳琅也是没有办法,才求到您的面前。外人都说您心地仁善,待人宽和,琳琅求您帮帮我……” 顾沅隐约猜到几分,面上不显,只缓声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琳琅咬着唇瓣,朱红的唇印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去看顾沅的眼,小声道,“请您留我在宫中吧。” 这话一出,便是秋霜谷雨她们都忍不住翻白眼,这公主也忒厚颜。 顾沅盯着她,“那你找错人了,这事你该去求陛下,而不是我。你是一国公主,婚嫁乃是涉及两国政治邦交的大事,我是后宫妇人,不好插手国政。” 琳琅涨红着脸,羞窘道,“可陛下他…他不留我。” 顾沅道,“那我也爱莫能助。” 琳琅便又红了眼眶,睁着水雾蒙蒙一双眼,小声啜泣道,“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可我真是没有办法了。皇后娘娘,实话与你说了,汗王将我送入长安,就是要我嫁给皇帝陛下为妃。若皇帝陛下不留我,他就会将我嫁去西厥部落,给西厥六十岁的老汗王当继室。那西厥老汉王手段残酷,最爱凌虐处子,我……我若是嫁给他,倒不如一杯毒酒来得痛快。” 顾沅看她神色悲愤,隐有绝望之意,心头虽触动,但立场也很坚定。 沉默半晌,她道,“既然你那兄长待你如此狠心,你为何不留在长安嫁与宗室子弟,这也算是和亲了。” 琳琅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我……我……” 顾沅乌黑眼眸一片清澈,“扈尔巴汗王这般执着于让你嫁进后宫,是否还交代你,使尽浑身解数迷住陛下,让他痴迷于你的美色,你便可窃取国家机密情报,成为他在渊朝最好间者?” 琳琅浑身一抖,苍白的小脸陡然青了几分,嘴唇蠕动,“不,不是……汗王并未这般交代,他只是说与陛下联姻的利益更大,嫁给寻常官宦意义不大,倒不如嫁去西厥……” 她泪如雨下,“皇后娘娘,你就留下我吧,就拿我当个摆件,不,当我不存在,只要让陛下收下我,随便在后宫寻一处地方安置,我会安安分分,绝不破坏您与陛下的感情,也绝不闹事争宠。娘娘,你发发善心,不然我真活不下去了。” 顾沅长睫垂下,琳琅这副样子,让她想起另一个人——周明缈。 上辈子周明缈捂着肚子求到她面前时,也是这般跪在她脚下,涕泗横流,苦苦哀求,就连说的话也差不多,什么皇后娘娘你是个好人,你不救我我就活不下去之类的话。 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这个琳琅可怜兮兮,谁又知道日后她会不会是另一个周明缈呢。 定了定心神,顾沅平静的望向她,淡声道,“这事我帮不了你。” 琳琅一怔,眸中有怨,低声道,“皇后娘娘你就这般狠心,见死不救么?” 顾沅还没说话,一旁的谷雨听不下去了,嘟囔道,“这关我家娘娘什么事?你别说得好像你的悲惨是我家娘娘造成的,要怪就怪你们那个汗王没人性,把你当物品般送来送去。” 小春也是个嘴快的,接茬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般没皮没脸,跑到正头娘子哭得要死要活要当妾侍的,怎么,打量着我们家娘娘心善好欺负?” 她们这样一说,琳琅脸上顿时毫无血色,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去。 顾沅也不想再费口舌,摆了摆手,示意秋霜她们将人“请”出去。 待人走后,顾沅轻轻扫了一眼小春和谷雨,“你们俩倒是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好嘴。” 谷雨小春一怔,忙要跪下告罪,顾沅忍不住抿唇笑了,“好了好了,你们主子我岂是那不知好歹的,你们护着我,我心里欣慰着呢。今日是在这外邦公主冒犯在先,你们这般我不计较,但日后在其他场合,你们可得注意些,省得外头说咱们凤仪宫宫人胆大妄为,不知礼数。” 两婢嘻嘻笑,乖顺的应道,“奴婢遵命!” 这边厢,琳琅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由着婢女阿常扶着出宫,直到回了鸿胪寺,她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面如死灰,反反复复呢喃着,“完了,完了,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了……” 阿常看着她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眸中闪过一抹鄙夷,这不中用的废物。 安静好半晌,阿常才上前安慰道,“公主别丧气,奴婢这还有一个办法。这一招若成了,皇帝就算不想留你,也得将你纳入后宫。但若是不成……” 琳琅失神的眸子有了焦距,定定的盯着阿常,像是揪着救命稻草般,“什么办法?” 阿常凑到她耳畔,“离开长安前还有个送别宴,我们可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声线又平,犹如魔咒般灌入琳琅的耳中,直听得她双眼发直,心头大震,“这也太冒险了,这样真的行么?” 阿常面无表情,冷觑着她,“这是你在长安能抓住的最后机会了,不然你和我就只能回到戎狄,你觉得扈尔巴会如何对待我们?反正我是从没想过再回去的。” 一想到扈尔巴那些残酷手段,琳琅捏紧手心,好半晌,她启唇道,“好,按你说的做。” 123、【123】 琳琅主仆离去不久,裴元彻那边便收到消息,纵然手边还有一堆奏折没批,也定不心神,索性让太监将奏折抬着去了凤仪宫。 他阔步赶到凤仪宫时,顾沅正立于庭前,手持银剪,风轻云淡的修剪着花枝,见着他袍摆飞扬的走来,她面露诧色,旋即反应过来,将剪子放下,轻打了个招呼,“陛下来了。” 裴元彻在她面前站定,黑眸上下打量她一番,确保她无碍时,才道,“那戎狄公主定是有脑疾,竟敢跑到你面前打扰,朕看她是嫌日子□□稳了……” 顾沅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主动握住他的手,软了音道,“不过一件小事而已。反正还有两三日他们就要离京了,何必再生事端。” 手上的温软让裴元彻眉间的燥郁稍退,他反握住顾沅的手,浓眉微拧,“手怎的这么凉,去里面坐。” 顾沅顺着他一同进了殿,走到长榻边,他依旧没有半点撒手的意思,还赶在顾沅开口之前,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坐在他的腿上。 顾沅侧眸看他,他也不避开她目光,黑眸直视着她,脸上也没半点心虚。 顾沅好气又好笑,这男人就是个顺杆爬的性子,给点颜色就能开起染坊。 “你消息倒是快,她们前脚刚走,你就来了。”顾沅按住他不安分的手,乌黑的眸静静看着他。 裴元彻摇头,“不够快,朕就该提剑回来将那不知好歹的东西打杀出去。” 顾沅笑了笑,没多说。 裴元彻见她今日温和许多,从进门到现在都是副笑模样,那被戎狄公主惹出的不悦也渐渐压下,面部锋利的线条柔了几分,手掌捧着她的脸,温道,“朕开始还有些担心。” 顾沅道,“担心什么?” 他道,“担心你会答应她,真把她留下了,还好你没应下。” 顾沅怔了怔,感受到他凝视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脸去,小咕哝道,“你别多想,我不是吃醋,我只是……只是觉着这事麻烦,本不该是我插手的……” 裴元彻本没觉着她是吃醋,可这会儿瞧见她微微泛红的面颊,陡然明白了什么,搂着她腰身的手不由得收紧,“你看着朕的眼睛说这话。” 他的语调带着尽力克制的颤抖,顾沅的心一时间乱了。 她明显感觉到某种感情已经不受她的控制,脑子乱的很,一乱,就想要逃,便没回过头,而是仓惶的推开他,面红耳赤的从他腿上起来,低低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去吩咐她们准备膳食。” 说着,提着裙摆快步的走了出去。 那道纤细婀娜的浅色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裴元彻看着,直到看不见了,低低的笑了两。 …… 眨眼三日而过,因着三月桃花盛开,是以送别宴安排在了桃花园附近的玄都殿。 一番梳妆后,顾沅抱着宣儿玩了会儿,见窗外起了风,天色微沉,便叮嘱奶娘,“晚些怕是要下雨,你待会给小殿下多穿一件,虽是三月里,起风了还是有些凉的。” 奶娘颔首应下,这时谷雨过来提醒,“娘娘,到酉时了。” “知道了。”顾沅柔应了句,又摸了摸宣儿肉乎乎的小脸蛋,眉眼弯弯,笑道,“母后要出门了,你乖乖的在家里哦,晚些母后和你父皇一起回来看你。” 宣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似是听懂了,小舌头舔了下嘴巴,呀呀的叫了两,又将小脸凑到顾沅脸庞,吧唧得亲了一大口。 奶娘笑道,“哎哟小殿下这一嘴巴口水,都要把娘娘脸上的妆弄花了。” “真是个小口水罐子。” 顾沅娇嗔,拿帕子擦了下脸,又伸出根手指轻点了点宣儿的小鼻子,宣儿咯咯咯直笑。 将宣儿递给奶娘,顾沅施施然起身,视线扫过谷雨和秋霜时,略一停顿,道,“秋霜陪我出门,谷雨你在殿里守着。” 两婢称是,秋霜上前搀扶着顾沅,转身往外走。 宣儿在奶娘怀中,吃着小手手,不哭也不闹,一双大眼睛恋恋不舍的盯着自家母后。 这边顾沅一出门,就感到一阵微冷的风吹来。 她扬起头,看着远方织锦般浓烈的暗蓝色天穹,眯了眯眼睛,轻道,“三月里还没暖和几日,又要下雨了。” 秋霜附和道,“快到清明了,雨水就多。” 顾沅低低应了一,收回视线,缓步上了轿辇。 轿辇刚抬起,她的眼皮忽然重重的跳了两下,心底也没来由的涌上一阵慌张,像是有块巨石压在胸口似的发闷。 秋霜注意到她的异样,紧张道,“娘娘,您怎么了?” 顾沅抬手按了按心口,待那阵莫名的不安压下,扯唇挤出一抹安慰的笑来,“没事,大概是这天气让人心里闷得慌。” 秋霜见她脸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顾沅先乘着轿辇去紫宸宫,与裴元彻碰面后,再一道往举行宴会的玄都殿而去。 宫里的宴会来来去去也就那些花样,没甚的意思。 台下丝竹婉转动听,曼妙歌舞翩翩,台上顾沅端坐着,姣美如玉的脸庞上是一贯得体的浅笑。饶是看到下首的一袭清丽打扮的琳琅公主,她的神色也没有半分失态。 今日的琳琅,仿佛是做最后的挣扎,完全放弃了戎狄装束,无论是发髻、妆容、服饰,皆是长安女子最时兴的样式。 弯弯的黛眉,淡淡胭脂,小小樱唇,清雅的丁香色衣裙,垂眉颔首的模样,简直如月光般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身着绯色锦绣凤纹长袍,插金钗戴红宝的顾沅都生出错觉,仿佛下面那道丁香色身影才是她,坐在宝座上的,只是皇后这么个身份。 琳琅这副打扮从一进殿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其中不乏些长安世家公子。 他们从前倾慕顾沅这第一美人的容色,后来美人一跃成了太子妃、皇后,成了他们不敢肖想只能仰望的那轮明月。没想到现在又多了一位与皇后如此相像的美人儿,他们心思都有些活泛,想着若是自己能娶回家那该多好。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看皇帝的意思,是不打算将这戎狄公主留在长安里,唉,真是可惜了。 上座的顾沅只看了琳琅一眼,便没再瞧。 她此刻的心境宛若潭水,没有丝毫不愉,若上回琳琅哭诉的那些都是真的,她对琳琅倒有几分同情。 同样是有哥哥的,有的哥哥对妹妹百般爱护,譬如顾渠待她,譬如裴元彻待景阳。但也有像琳琅这般,被自家兄长当物品般送来送去,身不由己。 酒过三巡,男人们喝的面酣耳热,戎狄使团频频敬酒,为皇帝的热情招待,为两国友谊长存,为边境再不起战火……总之喝酒的理由多得很。 裴元彻今日心情也不错,午后他还拿出骊山围场的地图看了遍,盘算着送走戎狄使团后,也能腾出空来安排一场狩猎,带着他的皇后出去骑马打猎。 见人敬酒,他也多喝了几杯。 顾沅见他醉得脸庞都有些泛红,想着他明早还要上朝,又担心他夜里喝多酒撒酒疯,便低劝了一句,“多饮伤身,陛下还是少饮些。” 裴元彻闻言,狭长的凤眸扬起,噙着薄薄的笑意看向她,“好,都听你的。” 他的嗓音低沉又沙哑,尾音带着几分缠绵磁性,明明是一句普通的回应,却被他说出几分狎昵暧昧的味道,惹得顾沅双颊发热,扭过脸去。 一曲歌舞罢,裴元彻起身去更衣。 景阳上一刻还在跟顾沅嘀嘀咕咕,笑话裴元彻酒喝多了今晚怕是要更好几次衣,下一刻眼角余光瞥见下端悄悄离席的琳琅公主,嘴边的笑容就戛然而止。 “景阳,怎么了?”顾沅偏头问她。 “没,没什么……”景阳忙打哈哈,脑子里却想起前年顺济帝的寿宴上,皇兄出去更衣,然后那个叫周什么的女人悄悄摸摸的跟了上去,想趁机占皇兄的便宜! 她记得可清楚了,毕竟那是她跟谢纶的第一次见面。 如今看这戎狄公主的样子,难道她也跟那个周什么一样,想要借机去碰瓷?上回皇兄意识清醒着,能直接把那姓周的推开了,可这回皇兄喝醉了,这戎狄公主还打扮成这副样子,黑灯瞎火的,万一皇兄眼瘸认错了人……那就糟了! 景阳越想越觉得这戎狄公主不对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有了注意,便捂着肚子对顾沅道,“皇嫂,我肚子突然有些不舒服,我也去更衣了。” 顾沅,“……?” 景阳提着裙摆急匆匆的走了,顾沅无奈笑笑,缓缓转过头,只不经意一瞥,却发现下席里琳琅主仆也不见身影。 顾沅一怔,旋即垂下眼帘,白嫩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后宫女子明里暗里的争宠手段她上辈子也是见过的,所以这个琳琅公主是还没死心? 顾沅眸光沉了沉,今日崔太后懒得动弹就没出席宴会,现在皇帝和公主都离席了,若是她这个皇后也离了席,上座空空一片,难保台下众臣不会多想。 未免横生事端,顾沅略一思索,招来身侧秋霜,低耳语了一阵。 秋霜是极机灵的,一点就通,郑重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了。” 说罢转身快步去了。 顾沅暗自安慰着,那男人是个警醒的,又有景阳和秋霜盯着,谅那琳琅翻不出什么花样。 这般才想,她的眼皮又猛地跳了两下。 124、【124】 约莫半盏茶后,秋霜回来了。 她神色小心的凑到顾沅身后,弯着腰,嗓音还有点发颤,低低道,“娘娘放心,那戎狄公主没得逞。” 顾沅心弦稍松,抬眼见秋霜神色慌张,眸光似有闪躲,再看裴元彻景阳等人依旧未归,眉头依旧蹙着,她问秋霜,“你看到了什么,一五一十说。” 秋霜一怔,须臾,支支吾吾道,“那戎狄公主上前纠缠陛下,惹恼了陛下……陛下怒不可遏,险些杀了那公主,还好景阳长公主出来拦了下,不然那公主怕是性命不保。” “那他们人呢?”顾沅道。 “或许是见到事情败露,那戎狄公主觉着颜面尽失,转头跳了池塘,这会子后面正忙着捞人呢。奴婢见着差不多,正准备回来报信,不曾想却被陛下瞧见……” 秋霜硬着头皮,看着顾沅,“陛下让奴婢给娘娘带话,他身体有些不适,先留在偏殿歇息,让娘娘您别担心,他很快回来。至于景阳长公主,她那边忙着命人捞戎狄公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闻言,顾沅放在桌上的手攥得用力几分。 她完全可以想象殿外混乱的场景,看来这个琳琅真是孤注一掷了。 景阳平日里瞧着娇蛮孩子气,但真正遇到大事,还是能分清轻重缓急,当前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让这戎狄公主死在皇宫里,否则就算是她作死在先,传出去也于大渊皇室名誉不利。 景阳那边顾沅暂且放心,只是裴元彻那边……身体不适? 看着殿前这歌舞翩翩、其乐融融的场面,顾沅眉头拧着,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忐忑不安。 沉吟片刻,她将视线定在台下的丞相身上,命秋霜前去传话。 秋霜忙去了,丞相一怔,难掩诧色的往上座看了一眼。 顾沅朝老丞相点头示意。 先前裴元彻带兵在外时,顾沅与老丞相也共事过一阵,是以见到皇后娘娘说后宫出了大事不得不暂时离席,丞相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顾沅稍整神情,扶了下额,扬声道,“诸位,本宫不胜酒力,先行离席,陛下应当很快便回来,徐丞相您暂且招待使臣们,大家务必尽兴。” 徐丞相配合起身,拱手道,“老臣遵命,恭送娘娘。” 殿内众人心头虽有些犯嘀咕,但见皇后扶额蹙眉,面颊微红的微醺模样,也不做多想,纷纷跟着丞相起身恭送。 顾沅维持着端庄从容的笑,淡定的由秋霜搀着离席。 一走到后殿,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脚步也不再从容,提着裙摆,敛眉问秋霜,“陛下在哪里?” 想到皇帝那满脸寒霜冷戾的模样,秋霜心头打了个颤,一抬头又见皇后娘娘目光灼灼,那份威严气势半点不输皇帝,秋霜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阵纠结,秋霜还是决定识时务,讷讷道,“奴婢瞧着应当是往西配殿去了,娘娘随奴婢来。” 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一弯淡淡的月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泄出些许朦朦胧胧的光。夜里的风透着凉意,吹在脖子肌肤上,激起一层冷意。 顾沅拢了拢衣袖,她一直知道秋霜是听命于裴元彻的,所以见到她迟疑回话的模样,心底就忍不住冒出些猜测来。 她想,既然琳琅并未缠上裴元彻,那他为何会身体不适,还需在侧殿歇息? 左思右想,她实在想不通那男人到底有何事需要对她遮遮掩掩。 难道琳琅做了更胆大的事,譬如刺伤了裴元彻? 又或者是,琳琅给裴元彻下了药,他这会儿正在做些解药的事? 越想,心头越乱。 很快走到西配殿门前,李贵面带焦色的来回走着,一见到长廊处款款走来的顾沅,登时变了脸色。 “皇后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顾沅见着李贵这样,心下一沉,手微微攥紧,低声道,“陛下呢?” 李贵愣了愣,道,“陛下,陛下在殿内歇息。” 顾沅往紧闭的门口看了看,脑子里不好的想法让她一阵焦躁,再难淡定,连着平素温柔的嗓音都透着几分沉重,“殿内……就他一人?” 李贵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忙道,“是,殿内就陛下一人。” “嗯,那本宫进去看看。” 就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缓缓松开的手掌。 李贵下意识去拦了一步,“娘娘,陛下…陛下他……他说了他想歇一歇。” 顾沅闻言,眼睫微颤一下,眯眼看向李贵,“你拦本宫?” 李贵心肝一缩,忙道不敢,想到陛下的交代,再看皇后娘娘的坚持,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娘娘,不是奴才要拦着您,实在是陛下这会儿……不大方便。” 顾沅蹙眉,“什么意思?” 李贵见没旁人,上前一步,壮着胆子说,“那戎狄公主实在下作,也不知是从哪寻到门道,身上竟熏了“弄春香”。” 弄春香,是宫廷秘制的助兴-情-药,听说是前朝一个懂得香料和医术的妃子研制的方子,平日里用着倒无催情作用,与寻常香料无异,但饮用了四季春酒的男子闻到此香,便有助兴催-情之用,且不伤害身体。 弄春香的方子宫中一直保管,虽香味柔美,熏体芳香,但碍于弄春香的另一个作用,宫妃们明面上从不用这道香,至于私下里用没用那另当别论。 听说这道方子也曾传出过宫外,只是调制这味香的香料十分名贵,且四季春酒是宫廷御酒,寻常人家一般也接触不到,真要助兴,外头便宜好用的药多得是,这方子便渐渐在宫外销声匿迹了。 顾沅之所以听说过这味香,还是从前景阳无意提起,说嘉贵妃能保持二十年盛宠不衰,就是私下里用了这弄春香。 “那公主先是与陛下说了一通戎狄汗王的安排,陛下听她言之无物,便知她是在刻意拖时间,抬步便要走。不曾想这公主竟全然不顾脸面,抱着陛下哭哭啼啼的……” 李贵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做梦一般,早听说戎狄民风粗犷奔放,但谁能想到竟然如此彪悍。他觑着皇后的脸色,见她面色似有不悦,也不敢多说,忙道,“娘娘放心,陛下一脚就踹开她了。” 顾沅,“……” 她看向门的目光稍有迟疑,声音有些低,“所以,他是中了弄春香的招?” 李贵面露窘迫,垂着脑袋,“是。” 那戎狄公主着实狡诈,故意拖延时间。陛下一个皇帝,他李贵一个太监,哪懂得这些香,方才还是景阳长公主赶来嗅到这香味不对劲,及时点破了其中门道。 顾沅缓步走到门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推开门会是副什么场景 但里面是个中了春-药的男人,是个对她丝毫不掩饰欲-念的男人,她现在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手腕微微抬起,在空中停滞住。 她咬了咬唇,脑中响起个声音,你知道你进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你还要进去么? 一时间,她的脑中闪过许多的画面,思绪宛若一根浮木在汹涌波涛的海面上沉沉浮浮。 顾沅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她手腕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门重重的开,顾沅缓步走进。 李贵极有眼力见,自觉从外面将门带上。 窗牖半敞,层层叠叠的幔帐垂下,绕过一扇高八尺的山水座屏,顾沅原以为她会看到男人自行解决的画面,不曾想空气中没有半点淫-糜-暧昧之气,反倒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顾沅心口揪紧,快步上前。 只见那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半仰到在长榻上,外袍略显凌乱,中衣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胸肌上下起伏着。 他一只手靠着榻边垂下,臂上被碎瓷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他手臂线条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被砸碎的瓷杯碎片里,鲜艳的血迹斑驳。 顾沅呆住,反应过来,疾步上前,“裴元彻!” 听到这声音,男人缓缓睁开眼,眸中暗色稍褪,有一瞬间清明,“沅沅?” “你这是做什么?你自己割的?” “真是你。” “流这么多血,你是不想活了么!”顾沅咬牙,想着反正她也不会回宴上了,便从袖摆撕下一道,简单给他包扎伤口。 裴元彻止住她的动作,“别,让它流。” 顾沅惊讶看他,“你疯了?” 裴元彻脸色泛白,黑眸盯着她,眼角微红,哑声道,“流些血,意识能清醒些。” 这药效野蛮,那燥热实在难以克制,除非找人解药…… 他答应过她,未经她同意不会碰她,更不忍心将她当解药的工具。 至于其他女人,他更不会碰,若是碰了,他背誓,而且沅沅心头肯定会膈应。 放血是他短时间能想到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顾沅焉能不明白他为何这般,心口一阵酸胀,声线也发紧,艰涩道,“你…你就不怕死么,真是疯了…你不必这样的……” 裴元彻朝她扯出一抹笑,“没事的,流这么点血而已,朕身强体健,无妨。” 顾沅见他还笑得出来,眼眶更酸,努力压了压心头的情绪,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不该瞒我。” “朕怕你担心,再说小事而已。” 裴元彻目光灼灼盯着她,忽见一滴晶莹掉落,他眸色一暗。 如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温热湿润。 她哭了。 她在为他掉眼泪。 她在担心他? “沅沅。”他嗓音沙哑,指尖擦过她的泪,只觉得灼烫。 他想过很多回,她何时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上辈子临死前他想过,这辈子为她父亲挡箭命悬一线时想过,带兵出征前想过,他那时想着,若是她听到他的死讯,能真心实意为他掉一滴泪,他死了也能瞑目。 可现在,她真的为他哭了,他却没有夙愿达成的满足,只觉得慌张、心疼、不忍。 “你别哭。” 他搂着她,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哄道,“没事,朕这会不是好好的。” 顾沅贴着他的胸膛,她的脸颊蹭到他胸口的疤,粗糙不平。 靠近心口这道疤,是在肃州时,他握着她的手扎的。一年多过去,如今结了痂,将永远留在他的身上。 静了良久,倏然,顾沅闭着眼,咬了咬唇,轻声喃喃道,“这事你不用瞒着我的……你让我知道了……或者我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她就感到男人身子猛然一僵。 她脸红了红,脑袋埋得更低,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 裴元彻原本觉着药效也随着放血散了不少,可她这一句话,顿时又让他浑身燥热起来。 于他而言,她随口一句话,顶过千万种催-情-香。 灼热的掌心沿着腰身往下移,顾沅身子轻颤,手指揪着他的衣襟,想低着头,男人另一只手却捉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 她看到他那双狭长的眸子眯起,墨色般浓郁,其间又燃着火焰般,望向她的目光烫的惊人。 她愕然,刚才他好像还清醒些,怎么现在脸红成这样,胸膛也变得坚-硬?难道这弄春香的药效一阵一阵的? 不等她反应,男人将她往他这边拉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她耳垂。 那双深邃的黑眸鹰隼般定定的盯着她,仿佛带着钩子,钩住她深处的灵魂,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李贵惊慌的拍门声,“陛下,娘娘,不好了!凤仪宫走水了!” 125、【125】 凤仪宫走水了。 她的宣儿还在凤仪宫。 顾沅只觉得兜头一道惊雷,浑身一颤,喊了声“宣儿”,忙站起身来。 裴元彻也变了脸色,撑着身子起来,流了那么多血,猛地站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没站稳。 勉强站稳后,他阔步追上顾沅,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沅沅,你先别慌。” 又推开门,厉声吩咐李贵,“快牵马来。” 后宫地广,殿宇重重,玄都殿距凤仪宫有半个时辰的脚程,若是靠双腿赶去颇为费时。 李贵跟在裴元彻身旁多年,也是极聪明的,初得了消息就急急命小太监去牵马,然后才来禀报。是以没多久一匹枣红色骏马就被牵了过来。 “火班的人可赶过去了?” “已经往那边赶了,可……可今夜风大,火势起的又急又凶……” 李贵话还没答完,顾沅脸色苍白,身形都摇摇欲坠了。 也不再让她再多听,裴元彻两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托住她的腰身,直接将她抱上马,待她坐稳后,他利落翻身上马。 “坐稳了。” 语毕,手臂勒紧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那骏马嘶鸣一声,下一刻便如离弦之箭般,咻的一下奔了出去。 夜色沉沉,那弯月最后一点光也被乌云遮蔽,晚风呼啸着,在耳畔发出哀戚的响声,如泣如诉。 顾沅被冷风吹得脸颊冰凉,全身的血液仿佛也被吹得冰冷,冷的牙齿都打颤,如置冰窖。 她慌张又无措的想着,为什么凤仪宫突然走水了?宣儿现在怎么样了?凤仪宫有那么多宫人守着,有奶娘有谷雨,还有兰嬷嬷,她们都在,应当能护好宣儿的吧? 她越想越慌,又忍不住去责怪自己,早知道今晚她就不该来出席这个送别宴,或者她就应该将宣儿带在身边…… 骏马在茫茫夜色中飞驰,穿过一条长长的宫巷,前方的天空被火光染红了一片,千百条闪着虹彩的烟柱冲天升腾,宛若绚烂燃烧的晚霞,又宛若一片血色蔓延,红得让人心慌。 离得越近,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是浓郁。 “宣儿,宣儿!” 一下马,顾沅站都没站稳,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往门里跑去。 发鬓被风吹的凌乱,两绺发垂在额前,此刻的她再无半点平日端庄淡然的模样。 “陛下,皇后娘娘——” 庭前,兰嬷嬷等宫人急急忙忙凑上前问安。 顾沅环顾一圈都没见到那小小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仪,上前一把抓住兰嬷嬷的手臂,“嬷嬷,宣儿呢?” 兰嬷嬷一张皱成一团,每条深深的皱纹里都写满苦涩般,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哽噎道,“娘娘恕罪,奴婢们无能,火是从侧殿起的,等奴婢们发现起火,火势已经极大。奶娘和谷雨姑娘都在里头陪着小殿下,可、可……至今半点动静都没有,恐怕……” 她实在说不下去,两行泪簌簌落下,“老奴无能……” 顾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冻住一般,面如死灰,怔怔的松开兰嬷嬷,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烧成一片火海的侧殿。 火光熊熊,一波波的热气直冲面门,就算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灼烧的热度。 “不会的,宣儿绝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顾沅失神的摇着头,脑中反反复复闪现宣儿那白嫩嫩的可爱笑脸。 不久前他还在她怀中奶声奶气学着喊阿娘,他怎么会有事呢? 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激灵,忽的回过神来,浑身生出无限的勇气,不管不顾的就往火海里冲。 “娘娘!” “沅沅!” 裴元彻一个健步上前,猛地拉住她的手臂,冷声呵道,“里头危险。”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宣儿,他还在里头!”顾沅挣扎着,眸中布满泪水。 裴元彻牢牢的将她圈在怀中,他手臂伤口疼得厉害,却也顾不上,只咬牙道,“你冷静些。” 顾沅哪里冷静的下来,双手握成拳狠狠砸向裴元彻,哭喊着,嗓音都沙哑,“你放开我,让我进去找宣儿,他要是有事,我也活不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他了。” “朕去找他!”裴元彻嗓音低沉,双手捧着她的脸,让她与他对视,狭长的黑眸沉静且坚定,“你放心,朕一定将宣儿带出来。” 顾沅怔住,不等她反应,他就被裴元彻推到宫人怀中,“你们照看好皇后,不准让她靠近火场。” 宫人们应诺,说了句冒犯,便团团将顾沅拦住。 裴元彻扒下一太监的外袍,往水桶里浸湿,罩在头上,面容严肃的朝着火光冲天的侧殿冲去。 “陛下!!” 众人大惊,救火班的宫人们火急火燎的从车上搬水灭火,可这风大,一吹火焰又乱窜,压根难以控制。 顾沅被拦着,看着那被烧的几近崩塌的房顶,一颗心像是撕成了两半,放在火上炙烤,浑身也使不上半点力气般,渐渐瘫软在地。 她嘴里先是喃喃念着宣儿的名字,不知不觉,也念起了裴元彻的名字,她不敢想象,若是他们俩出了事,她该怎么办…… 闻讯赶来的崔太后一进庭前,就见皇后顾沅跌坐在地上,鬓发凌乱,痴痴地盯着火场,目光呆滞,宛若偶人。 崔太后心下一惊,上前问了两句,顾沅却无知无觉,不言不语,眼睛都未眨一下。 崔太后只好问宫人,得知皇帝和小太子都在火场里,身形也陡然晃了晃。 万嬷嬷及时扶住她,崔太后急的跺脚,“快,快,你们都进去,将皇帝拉出来!” 救火班刚才已经冲进去两人,如今听太后吩咐,又有两人硬着头皮朝火里冲去。 火场里,一片浓重烟气熏得人根本睁不开眼。 裴元彻捂着口鼻寻找一番,先是看到了奶娘倒在地上的尸体,顺着寻去,在墙壁角落处看到了趴在地上的谷雨。 “谷雨!” 裴元彻上前一步,谷雨却毫无动静。 翻过身一看,裴元彻神色一凛,只见谷雨胸口一片血红,刀痕累累,少说也有五六刀,鲜血将她身前的浅蓝色宫装染得通红,以及她怀中紧紧护着的小小襁褓。 宣儿的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浑身都是血,乍一看,触目惊心。 “宣儿,父皇来了。” 裴元彻连忙将孩子抱在怀中,孩子闭着眼,无声无息。 他呼吸一窒,心口猛沉,忙掐着孩子的人中,“乖宣儿,你母后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回去。” 孩子眼眸依旧闭着,可眼珠轻轻动了动。 “好小子,真不愧是朕的儿子。”裴元彻喜出望外,将宣儿紧紧掩在湿衣袍之下,起身就往外去。 正巧两个救火班太监也赶来,他厉声吩咐着,“将奶娘和这宫女的尸首拖出去。” 忠仆,不该死得面目全非。 救火班太监刚要应下,忽的睁大了眼睛,惊呼,“陛下小心!” 裴元彻一怔,抬眼看去,只见半截房梁带着火焰,直直朝他砸来 “出来了,出来了!!” 殿外有人突然喊了一声。 顾沅和崔太后猛地抬眼看去,最先出来的小太监怀中稳稳抱着个襁褓。 “宣儿!我的宣儿!” 顾沅眸光亮起,踉踉跄跄冲上前去,当看到孩子浑身是血时,眼泪簌簌滚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她伸手摸了摸孩子,孩子肌肤还是温热的。 “皇后你先别慌,这血瞧着好像不是太子的。”崔太后道,正巧太医也赶了过来,她忙太医给宣儿检查。 太医忙接过孩子,一番检查后,松口气,“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宽心,小殿下并无性命之忧,也未受外伤,只是吸入了烟雾,一时半会昏迷过去。” 顾沅心下一松,可半口气还没吐出,又见火场里接连抬出两具尸体。 看到被割喉的奶娘以及身中数刀、鲜血淋漓的谷雨,顾沅浑身发颤,只觉得有人照她脑袋重重砸了一拳,胸口沉闷,几欲呕吐。 谷雨,那个从小陪在她身边,护了她两辈子,笑着说一辈子不嫁要永远陪着她的谷雨……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顾沅眼眶发红,胸口因着激荡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 是谁做的。 是谁放的火,是谁杀的人,是谁这般歹毒! “皇帝人呢?”崔太后柳眉倒竖的问着搬尸体的太监,死一个奶娘和宫女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当务之急是皇帝的下落。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听万嬷嬷惊道,“陛下!”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漫天火光里,两个火班太监一左一右架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出来。 他们前脚刚离开火场,后脚侧殿的屋顶“轰隆隆”一阵巨响,坍塌大半,尘土伴随着火星飞溅。 皇帝连同那两太监,浑身焦黑,身上发上还燃着火,衣衫被烧的乌黑破烂,很是骇人。 “快,快取水来。”崔太后急忙喊道。 顾沅见到裴元彻出来,打起精神,快步朝他跑去,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陛下。” 男人英俊的脸庞上沾满焦黑灰烬,遮住他惨白脸色,他勉力睁着眼睛,看到她奔向他,黯淡的眸底迸出一丝亮光。 顾沅在他面前站定,她仰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明明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可话卡在喉咙里愣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她觉得她真是太没用了,只流着泪,深深看着他。 裴元彻看着她泪光盈盈的黑眸,想替她擦泪,却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只好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笑,“朕答应你带宣儿出来…朕没骗你……” 话音刚落,他双眸阖上。 看着他倒在她面前,顾沅笑意凝固,呆在原地。 男人的背后,衣袍被灼烧殆尽,碎片之下那副繁复精细的青凤纹身一片血肉模糊,而他的后脑处有血不断流下,将素白衣领染成一片妖异浓烈的血红色。 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惊骇喊叫声,渐渐地,顾沅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得嗡嗡嗡的闷响,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 ——你放心,朕一定将宣儿带出来。 ——朕答应你的,带宣儿出来… ——朕没骗你…… ——“宣儿,你放心,父皇说话算话,这辈子父皇会用性命来护住你们娘俩,守你们一世无忧。” ——“沅沅,你在乎我一点好不好?哪怕是一点点。” 他的话一句句浮现在心头,顾沅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他的话她都记得这样清楚。 “太医,快救救他!” 她慌张的抓住太医,眼中满是红血丝,有些癫狂般,“你务必保证他没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本宫绝饶不了你们!” 太医心惊胆战,忙上前查看伤势。 场面乱作一团时,两个侍卫押着个形容狼狈的宫女过来。 “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等在御河附近抓到一个试图逃宫的宫女。” 崔太后和顾沅心神一震,不约而同朝那边看去,只见那被按跪在地上的是个女子,身着寻常宫女服,长发凌乱散着,低着头,让人一时不清她的容貌。 不过那女子很快抬起头,却是一张极其普通且陌生的脸。 她目光狠厉的扫过眼前乱糟糟的情况,当看到皇帝浑身是伤不省人事的模样,她脸上的神色一下子鲜活起来,张大嘴露出个极夸张的诡异笑容,“哈哈哈哈哈报应,报应!” 众人脸色一变。 那女子笑的愈发放肆,“真是天助我也,本想着杀不了裴元彻这个狗贼,杀了他儿子也算解恨,没想到他竟然主动送上门找死!值了,值了!” 顾沅闻言,捏紧拳头,一双黑眸幽幽盯着那张陌生的脸,语气冰冷,“是你杀的人,是你放的火?” 那女子看向她,见着她精致的脸庞上未干的泪痕,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来,“是,是我做的。你别这样瞪着我,顾沅,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裴元彻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会冲进火场吧?” 顾沅蹙眉,“你是谁?” “我是鬼,我是从地狱爬出来找裴元彻报仇的恶鬼!”那女子狠狠笑道,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 电光火石间,顾沅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猛地上前一步,众人惊呼“皇后”,只见顾沅按住那女子的脸,在她耳后摸了摸,手腕一用力,撕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在场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看到那张面具下斑驳丑陋的脸,更是见到鬼般瞪大了眼。 126、【126】 只见火光照映之下,一张女人脸,一半是细嫩白皙,一半是被火烧得扭曲狰狞的皮肉。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火焰,滔天的恨意比火势还要强烈。 便是先前心头有所猜测,然而真正看到这张可怖的脸,顾沅眼皮还是猛地跳了下,纤细的手指一松,那张恶心逼真的人-皮-面-具便掉在地上。 “昌……昌月?”崔太后满目震惊,用力撑着万嬷嬷的手才勉强站稳身子。 眼前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顺济帝与嘉贵妃之女,四公主昌月。 最初的震惊过后,崔太后很快冷静下来,面色凝肃,上前一步,“你不是死了么?” 五皇子逼宫失败后,她趁乱逃离皇宫,最后被追兵围剿,葬身于火海。她的尸首烧得面目全非,最后还是根据手腕上那枚金手镯才辨出身份。 “死?我为何要死?我要活着!我要报仇!” 昌月扬起脸,冷笑着,“这皇位本该是我皇兄的,父皇薨逝前留了遗诏,原该是我皇兄即位!都是裴元彻这狡诈恶毒的小人,他害死我母妃、皇兄、小八和小十,还有我皇嫂、侄子,灭我外祖全族……他害得我家破人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怎甘心就那样死在火里?” 所以在那场火里,她毫不犹豫的将贴身宫女推进火场,锁死在了房间里 总得有具尸体往上交差,她才能金蝉脱壳。 至于那宫女,能为主子去死,也算是她的福报。 顾沅看着眼前这张狰狞的脸,眸光幽冷,“所以你去投奔了戎狄?” 她有些怀疑这一世大渊与戎狄提前交战,或许也有昌月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 昌月不置可否,阴森森笑,“只要能杀了裴元彻,只要能杀了他!你们也别再废话,我今天进了宫,就没想过活着出去。现在好了,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裴元彻不死也残,我大仇得报,我心里痛快极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一道脆生生的斥声,“贱人!” 众人还没看清,就见一道石榴红身影风风火火冲来,揪住昌月的头发,兜头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分外响亮。 甩完巴掌,景阳才后知后觉看清那女人的脸,心下猛地一跳,竟是昌月? 再看兰嬷嬷怀中可怜兮兮、病猫似恹恹的宣儿,还有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皇兄,景阳恍然明白过来,刹那间,一阵强烈的怒气涌遍全身。她指着昌月道,“你有什么资格报仇!你母妃和你兄长落到那个下场,都是他们自己作的!嘉贵妃和裴元齐弑君篡位,杀害亲兄弟,那三天长安城里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你凭什么报仇!” 看着锦绣绫罗、珠光宝气的景阳,昌月眸中闪过一抹怨毒,这些本该是她的,她才该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才对,景阳这个下等宫女所生的下贱坯子,凭什么过的比她好? 景阳被她这疯狂的目光看得背后一凉,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顾沅见状,将景阳拉在身后,她垂着眼,毫无惧色的盯着昌月,“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直接来刺杀裴元彻,我还敬你几分。可你却对无辜的妇孺稚童下手,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怎下得了手!” 奶娘和谷雨的尸身还在一旁,宣儿连哭都没了力气,多亏谷雨的血浸湿了衣袍才给了他些许喘息之地,否则他怕是要窒息而亡。 “那是裴元彻的儿子,父债子偿,有何不可?至于那两个奴婢,呵,谁叫她们不识好歹。再说了,两个奴婢而已,也值得你这般义愤?” 昌月满不在乎说着,见顾沅气得肩膀发颤,心下只觉得痛快,愈发刻意用话激她,“话说回来,你那个贴身宫女还真是忠心啊,我捅了她那么多刀她都不肯倒……啧,顾沅你这个人,惯会装模作样当好人,竟能哄得那宫女心甘情愿为你儿子豁出命来。哦对,你可不止这么点本事,瞧瞧,就连裴元彻这样的男人都被你迷得失了智,不过一个皇子,值得他豁出命去救?死了就死了呗,他还怕找不到女人给他生?真是愚不可及。” 她这边大放厥词,浑然不见顾沅逐渐冰冷的目光。 “皇后娘娘,陛下伤势太重,微臣难以应对,须先移去别的宫殿,召集太医院其他太医共商治疗方案……”太医面色沉重的上前禀告。 顾沅心口一沉,转头看向脸色惨白如纸的裴元彻,眼眶酸胀得厉害,用力掐了掐手指,才控制眼泪不落下。她侧过脸,沉声对太医道,“就按你说的做。” “哈哈哈哈报应,他活该!还治什么,流了这么多血,他必死无疑,你还是趁早给他准备棺椁吧,我等着他来地府陪我!” 昌月放肆的笑声再次响起,她森冷怨毒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崔太后,景阳,顾沅,恶狠狠咒道,“主少国疑,牝鸡司晨,渊朝要乱了!你们每个人都会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们!” “可恶!” 倏然,昌月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缓缓低头,震惊的看着胸口扎着的那把刀。 视线一点点往上,刀刃泛着锋利冷光,刀柄被一双柔嫩洁白的手握着,那人姣美的脸上满是恨意,双目赤红。 昌月万万没想到,朝她举刀的竟然是顾沅。 “你害我的宣儿,害了我的谷雨,还害了我夫君,你还大言不惭,还敢在这耀武扬威……”顾沅嗓音发颤,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每说一句话都大喘气着。 “可恶……实在可恶!” 她眸光一片幽幽暗色,像是魇着般,肩膀是不受控制的颤抖,双手紧紧握着刀柄,用力拔出刀,再用力刺进去。 一刀,又一刀。 温热的鲜血四溅,溅到她白皙的脸上,眼皮上,衣裙上,她浑然不觉般腥热可怖,依旧机械麻木的刺向昌月 就算昌月瞪着不甘的双眼,早已没了气息。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没人想到平日里温柔如水、心慈菩萨般的皇后娘娘竟然会拔刀杀人,而且还不眨眼的连刺了这么多刀。 今日若是换了景阳长公主拔刀他们都不会如此惊讶,可眼前这人,却是皇后。 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仙子般温柔和善,平时连句重话都不曾有的皇后娘娘。 一贯的认知被颠覆了,众人久久无法回神。 最后还是崔太后见昌月快捅得不成人形,这才如梦初醒,心中忧虑这顾氏莫不是被刺激得发了疯?肃了神色,忙不迭吩咐道,“来人,快将皇后扶到一旁,将这歹人尸首先拖下去。” 宫人们醒神,战战兢兢上前抢过皇后手上的刀,“娘娘你当心着点,仔细伤到自个儿。” 好不容易将她手中的刀掰开,顾沅垂着脑袋,怔怔的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目光呆滞,大脑是一片空白。 血,好多血。 她杀人了。 她竟然杀人了。 景阳也吓得不轻,慌张上前,摇着顾沅的手臂,带着哭腔结结巴巴道,“皇嫂你别吓我,你清醒点……你想想宣儿和皇兄,他们那个样子了,你可不能再有事……” 顾沅眸光微动,口中轻声喃喃,“宣儿……裴元彻……宣儿,裴元彻……” 是了,宣儿需要她,裴元彻也要她陪着,这个时候她得振作起来。 深吸一口气,她强压下心头慌张,眼中渐渐有了焦距。 快步走到兰嬷嬷面前,她接过宣儿自己抱着,又走到裴元彻身边,沉声吩咐宫人,“去紫宸宫。” 127、【127】 这日深夜,火灭了。 不是被人力扑灭的,而是那场蓄力许久的雨水总算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水带着凉意,将凤仪宫浇得湿漉漉的,偏殿被烧得一塌糊涂,被雨水一打,像是泼上一层暗色的漆。 这场雨一直下,第二日天光破晓时,下的更大了。 小婴孩无疑是脆弱的,但同时他们也拥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安稳的睡了一觉,又吃了一顿饱,宣儿也恢复了精神,只是那场火灾到底对他造成了一定的阴影,打从他醒来,就格外黏着顾沅。 好不容易哄睡着了,总会突然惊醒,又哭起来,许久才红着眼睛睡下,小手还会紧紧拽住顾沅的衣襟,像是害怕她会消失不见一般。 看到宣儿这些变化,顾沅心头就像被针扎似的,刺痛不已。 总的来说,宣儿这边的状况还算稳定的。而裴元彻的状况,却让皇宫始终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太医们忙了一个晚上给他处理伤口,他浑身多处烧伤,最为严重的是后背。 背上生生烫坏了一大块皮,血肉与衣袍碎片模糊粘黏在一起,焦黑与鲜红斑驳,皮腐肉败,得拿小镊子一点一点仔细分离出来,不然发炎生疮,严重会危及性命。 太医们全神贯注,尽量控制着手不抖,额上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趴在床上的裴元彻尚有一口气,意识虽模糊,但躯体仍旧能感受到疼痛。 皮肉被反复拉扯,牵动着神经,那繁琐又漫长的过程,对太医们是煎熬,对他来说更是。 待碎片处理干净,他的背上已是鲜血淋漓。 见状,景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成了个泪人,崔太后也红了眼眶面带忧色,顾沅肃着面容端坐在一旁,无人看到她袍袖之下深深陷入掌心的指甲。 伤口包扎好后,太医院院首神色凝重道,“陛下身上的烧伤倒是其次,头上的伤才是重中之重……臣等检查后,发现陛下后脑颅骨破碎,伤势很重,情况……情况不大乐观……” 被一同带来的火班太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那截房梁砸下时,陛下先将小殿下推向奴才这边,然后他再躲就来不及了,硬生生挨了一下……那房梁砸到他后脑,人当时就倒下了,梁柱又压着他的背将衣袍烧了起来……” 顿了顿,太监继续道,“陛下让奴才先将小殿下抱出去,剩下三人赶紧去挪梁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挪开,将陛下救出去……” 回想那危急惊险的场面,太监心有余悸,这会儿两条手臂还难以控制的颤抖着。 听这描述,殿内一时陷入沉重的静默。 顾沅垂着脑袋,纤浓的睫毛掩住眼底闪动的泪光,嘴唇紧紧咬着。 他这辈子当了个好父亲,护住了他们的孩子。 可是他自己…… 深深吸了口气,她掐住手心,尽量平静的看向太医,声音却是遮不住的重重鼻音,“他能醒来么,要多久才能醒来?” 太医院院首难以作答,弯着腰,不敢去看顾沅的眼睛,“臣等只能尽力而为。” 半夜里,裴元彻发起了高烧,浑身烧得滚烫,喂了药也不管用。 顾沅拿湿毛巾给他擦身,一遍又一遍,熬红了一双眼。 直至翌日清晨,他的高烧才褪去,人却还是昏迷着,气息也愈发微弱。 顾沅强撑着精神,稍作梳洗,与崔太后一起召集徐丞相等内阁重臣,交代昨夜之事,商量接下来的安排。 “扣押戎狄使团?皇后娘娘,这会不会太过武断了?您不是说了昨夜之事皆是逆贼昌月所为,或许戎狄那边并不知情?”有主和派的文臣提出异议。 顾沅一袭绛紫色凤袍,端坐在宝座之上,面色肃然,语调无比的平静,“卿家未免将戎狄看得太过无辜,扈尔巴与昌月密谋到何种地步暂且不说,就冲他们戎狄送来的和亲公主敢对陛下下药,戎狄若不给个合理的说法,本宫决不罢休!” 说到这里,她淡漠扫了眼殿前众人,不疾不徐道,“各位且瞧着吧,看戎狄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议完政事,顾沅未歇上一歇,便直接往天牢赶去。 天牢修的又深又暗,从门口进去,仿若下进地狱里。 四周阴暗潮湿,蛇虫鼠蚁横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霉味,犯人凄凉嘶哑的哀嚎声、哭声、求饶声,令人瘆得慌。 审讯房里,琳琅头发凌乱,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听到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她浑身一抖,小心翼翼抬起头去。 当看到衣着华丽,仙姿绰约的顾沅时,琳琅愣了愣,脑子里冷不丁蹦出“云泥之别”这个词。 顾沅是高高在上优雅出尘的云,而她匍匐在地上,狼狈不堪,是永远与她无法比拟的泥。 待反应过来,琳琅忙起身,踉踉跄跄的往顾沅面前爬去,沙哑的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饶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鬼迷了心窍,我不该勾引皇帝!” 两个狱卒立刻上前压住她,不让她再靠近皇后半步。 顾沅面无表情的睥睨着琳琅,看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如今布满恐慌,便是这样狼狈,却也是美的,可怜的,招人心疼的。 只是想到她做的那些事,顾沅心头再生不出半点怜悯。 “这个,你看看。”顾沅稍稍偏头。 秋霜会意,缓缓弯下腰,将手中托盘放在了地上。 琳琅一怔,抬头疑惑的看了顾沅一眼,又低下头,犹豫片刻,还是朝面前的托盘伸出手,掀开上头遮着的白布。 当看到托盘上的东西时,琳琅整个人呆住。 “这…这是……阿常?” 托盘上赫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这是侍卫从昌月身上搜出的另外一张。 狱卒给顾沅搬了张太师椅,她施施然坐下,垂下眼帘,看向琳琅,“说吧,把你所知道的,你的事,阿常的事,通通都说出来,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琳琅盯着那张面具,一时千头万绪,双眼茫然。 顾沅见她这样,便让秋霜将昨夜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包括昌月的身份。 琳琅越听越是心慌,从前许多不理解的事,直到这一刻也想明白了,同时她也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昌月犯下那样的滔天大祸,若是自己再敢有半分隐瞒,恐怕真的走不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了。 一番斟酌后,她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一切。 “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十三公主,真正的琳琅公主年前得了一场病死了。我是一个舞伎,父亲是戎狄人,母亲是渊朝女子,打仗的时候,我母亲被父亲掠去,生了我。后来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病重,舅母将我当奴隶卖掉,几经转手,我到了扈尔巴的手里。” “一年前,扈尔巴将阿常派到我身边,教我宫廷礼仪,教我学说官话,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我猜,他们或许是想将我培养成个合格的礼物,送给大渊朝的官员……可年前戎狄与大渊的战事,戎狄败了,正好琳琅公主死了,我就顶着她的名,被送到了长安。” “扈尔巴要我留在皇帝身边,获得皇帝的宠爱和信任,成为他在皇帝这边的一颗棋子。我不想回去,扈尔巴暴虐成性,他有许多种折磨女人的方法,我想留在皇宫里。皇后娘娘,昨天下药的事,也是阿常给我出的主意。我实在太想留下来了,我昏了头,听了她的话……” 琳琅捂着脸,凄凄哭道。 她彻底想明白,她是被阿常利用了! 阿常从始至终都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是将她当个靶子,声东击西。 看着垂泪不已的女人,顾沅抿了抿唇,并未多说,由秋霜扶着起身,淡声道,“你这条命先留着,待我查证一切后,再做定夺。” 说罢,她转身离去。 狱卒们也是有眼力见的,皇后娘娘开了金口留着这戎狄女子一条命,他们自然也不敢过分苛待,一律只按寻常人犯对待。 顾沅从天牢出来,已近午时,天色阴沉,冷雨绵绵,眼前一切仿佛都涂上了一层厚重的灰色。 她回了紫宸宫,才走到殿门口,就见宫人们端着水盆进进出出。 李贵满脸焦急的迎出来,一见顾沅,脑袋就耷拉了下来,闷声道,“皇后娘娘,陛下又发高热了。” 顾沅心下猛沉。 … 裴元彻的这场高烧一直烧了三天,反反复复,往往是这边才退烧,没过多久又烧了起来。 身旁无人时,顾沅给他喂水,一边喃喃道,“你再这样烧下去,就算人醒了,脑子怕是也要烧傻了。” 床榻上那人依旧双眸紧闭,毫无反应。 顾沅眼睛就红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哽噎道,“你真不打算醒了吗?明明说过要好好照顾我和宣儿,怎么现在反倒成我伺候你了?骗子,你就是个骗子……” 或许她的骂声真的有了作用,第四天清晨,连绵的雨停了,裴元彻的高烧也退了。 裴元彻醒来时,顾沅在前殿与朝臣们议事,寝殿里间只有李贵守着。 见他睁开眼,李贵欣喜若狂,抹着眼泪笑着,“奴才这就去给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还有长公主报喜。” 裴元彻漆黑的眸睁着,如看不见底的深渊,直直盯着幔帐。 良久,他嗓音沙哑,艰涩启唇,“现在……什么时辰?” 李贵答,“快到午时,皇后娘娘估计也快回来了。”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捏紧。 午时。 既是午时,为何他看不见半点光? 128、【128】 雨过天晴,天空呈现一种淡雅的浅青色,正午的阳光纯净而美好。 轿辇缓缓在紫宸宫停下,秋霜朝身旁看去,只见皇后娘娘单手撑着额头,眼睛微阖,昏沉睡着。 秋霜心头叹气,皇后娘娘不但要监管前朝政务、后宫琐事,小殿下那边也黏她黏得紧,每日都要哄着才能安心入睡,还有陛下,至今昏迷不醒,也是皇后娘娘一直贴身照料着。 就像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这些日子娘娘就没好好睡过一个好觉,人瞧着也憔悴了不少。 秋霜心疼主子,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唤道,“娘娘,到紫宸宫了。” 顾沅睡得很浅,听到这声唤,睫毛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她精致的眉眼间是难掩的疲倦,“扶我下轿。” 纤纤细手伸出,秋霜忙扶住。 李贵老早就在门口候着,一见到皇后回来了,像是寻到主心骨般,忙不迭迎上前去,“皇后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顾沅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下意识以为裴元彻的情况又严重了,抿了抿唇,沉声道,“陛下又起高热了?” 李贵摇头,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陛下他醒来了。” “他醒了?太好了!” 顾沅大喜,抬步就要往里走,李贵却拦了一步,“皇后娘娘。” 顾沅蹙眉,“你拦着本宫作甚?” 李贵苦着脸,支支吾吾道,“可陛下他醒后,不吃不喝,不传召太医,也不让奴才去传喜讯,而且他还说,不想见任何人。” 顾沅眉头皱的更深,这是怎么了,闹情绪? 默了片刻,她有条不紊的吩咐道,“派个人去御膳房传话,让他们准备些好克化的粥饭,再做两道清淡的小菜送来。另外,再派个人请太医过来,人来了先让他们在门口候着,等本宫传召。至于崔太后和景阳长公主那边……就先按陛下的意思暂不通报,等本宫进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 李贵听得一愣一愣的,顾沅一个淡然眼神扫来,“还拦着本宫?” 李贵心里一哆嗦,忙讪讪让开,“奴才不敢。” “放心,若陛下怪罪起来,自有本宫担着。”说完这句,顾沅抬步就朝殿里走去。 李贵看着那道窈窕高贵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自从皇后娘娘手刃逆贼昌月之后,整个人的气质好像都变了,愈发冷冽,就比如刚才那个回眸,锐利的目光简直与陛下如出一辙。 寝殿内,檀木雕花窗牖紧闭,棕黄色卷草纹幔帐逶逶垂下,外头的光照不进来,一片灰暗混合着空气中的苦涩药味,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之感。 顾沅心底莫名沉重起来,脚步也放得轻缓,一步步走向那张龙纹紫檀床。 檀色轻纱帘子垂下,遮得严严实实。 她走过去,白嫩手指掀开一角,只见床榻上的男人双眸闭着,安安静静,仿佛依旧沉睡着。 将帘子用金钩挂好,顾沅坐在床边,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男人苍白的脸色,胸口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宛若打翻了五味瓶般说不出的难受与沉闷。 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皮动了下,可他为何不肯睁开眼呢? 强压住心中翻覆,她道,“你醒了。” “……” 男人依旧闭着眼,却想转过身去,只是浑身是伤,牵一发而动全身,稍稍一动便感觉肌肤撕扯,伤口裂开般剧痛。 顾沅见状,忙按住他,急急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太医说了不能乱动。” 裴元彻躺在床上多日,浑身也使不上劲,轻而易举被她拦了回来,重新躺下,他两道浓眉拧起,满是沉郁之色。 顾沅见他就是不肯睁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转念想到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照顾他,为他担心伤神,现在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苏醒了,可他却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她一眼,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 “裴元彻,你到底怎么了?” 她忍不住问,忽的想到什么,垂下眼帘,怔怔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因为我要冲进火场,所以你才替了我……才会被砸伤,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我……我向你致歉……” “不是。” 一道沙哑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 顾沅抬眸,只见裴元彻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动作缓慢的转过头,那双狭长的眸子朝着她的方向看来,却有些茫然似的,不知在看何处。 “你现在感觉如何?”顾沅见他薄唇微干,起身道,“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水……我已经让御膳房准备饮食,过会儿就该送来了,你许久没吃东西,肯定很饿了。” 裴元彻没有制止她的动作,由着她去倒水。 顾沅拿着水杯回来,重新坐下,给他喂水。 他昏迷的时没法自己喝水,都是拿棉纱蘸了水,送到嘴边,一点点挤水去喂。 这会儿他醒了,顾沅坐在他身边,动作轻缓的给他身后垫了块软枕。 她将茶杯递给他,他没接,她只当他身上疼痛,抬不起手,主动将杯子递到他唇边。 裴元彻便沉默的,慢慢喝水。 顾沅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等一杯水喝完,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空茶杯放在一旁,她迟疑片刻,抬起手,张开五指,在裴元彻的眼前晃了晃。 他那双凤眸,像盛满墨的砚,喑哑的锣,失色的金簪,无星无月的夜,漆黑,深邃,没有半点神采。 顾沅呼吸一窒,摇晃的手也僵在半空。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她的喉咙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发出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又细又涩,“你…你的眼睛……” 裴元彻英俊的脸颊消瘦了一圈,再不似先前的意气风发,他神色沉郁,沉沉道,“嗯,看不见了。” 顾沅心头咯噔,泪水登时盈满眼眶,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般。 “怎么会这样……我去找太医……” “沅沅。” 他唤住她,沉声道,“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顾沅脚步一僵,回头看他。 幔帐里漏下的光淡淡的笼在他身上,他侧脸清俊,双眼空洞,如槁木般僵硬躺着。 顾沅捏紧了手指,她能理解裴元彻的心情,一个健全的人突然失明,这打击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何况裴元彻,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性子,自以为无所不能,哪肯接受这样残酷的事。 咬了咬唇,顾沅重新在他身边坐下。 须臾,她猛地抓住他的手。 她带着他的手,一点点抚上她的脸颊。 粗粝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发、额头、眉眼、鼻子、唇瓣,像是在细细描绘着她的面容。 “你不想见到我?不想见到宣儿么?”她的脸贴着他的手掌,轻蹭了蹭,小猫儿般绵软。 裴元彻眉心微动。 这是两辈子以来,她第一次用这般温柔亲昵的语气与他说话,遑论她还主动牵他的手,让他轻抚她的脸。 顾沅见他有所松动,身子往前倾了倾,软了语调,哄道,“没准这失明只是暂时的,让太医进来替你看看,好不好?” 她最后那一句尾音拖得长,软软糯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冷淡时,他都愿为她扑汤蹈火豁出命去,遑论此刻,她这般温柔亲近。 何况裴元彻也存着一丝期待,或许这失明能治好。 最终,他沉沉的应了一声。 顾沅舒口气,“那你先躺着,我去看看太医来了没。” 说着,她提起裙摆就往外跑去,这会子倒是没了半点皇后的端庄样子,只是个关心自家夫君的妻子。 不多时,太医们匆匆赶来。 仔仔细细给裴元彻检查了一遍,太医们喜忧参半,谨慎斟酌了一番措辞,然禀报时还是有些支吾,“陛下……陛下的情况……” 裴元彻虽看不见太医们的神色,却也猜到几分,心头燥郁,周身也涌起一阵冷戾杀气。 顾沅见状,忙握住了他的手,又示意御医们先退至外间。 待人退下,她柔声道,“你才刚醒,得静心修养,不能动怒。” 又耐心的安抚了裴元彻一阵,待他情绪稳定,她往外走去。 绕过那扇高大的锦绣山河屏风,太医们一个个面向她,拱手唤道,“皇后娘娘。” 顾沅脸上的温柔神色敛去,面色肃然,盯着太医院院首,“说吧,陛下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陛下颅骨破碎,能平安醒来已是大幸,这也多亏陛下年轻身健,意志坚定。臣等刚替陛下检查过后脑的伤口和身上的烧伤,都呈恢复之势,只要好好休养,假以时日就能恢复康健。只是……呃,陛下的失明之症,恐怕有些难办。” 院首避开顾沅的目光,垂着头,惶恐道,“陛下的失明,全因那梁柱砸到后脑,积了淤血,压迫神经所致。这种状况医书上也有记载……然恢复视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运气好的,或许哪一天淤血就化开,能看见一些……” 顾沅收紧手指,咬牙,“本宫只想知道,你们能不能治好?” 话音刚落,以院首为首,诸位太医哗啦啦的跪倒一片。 “臣等愚钝,皇后娘娘恕罪。” 这话,无疑是给皇帝的眼睛判了死刑。 顾沅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烦意乱。 治不好了? 裴元彻就这样一直瞎着么? 他怎么接受的了。 而且,皇帝失明,乃是国家,非同小可。 一时间,顾沅想了许多许多。 从裴元彻个人的情绪,再到崔太后、景阳她们得知此事的反应,还有朝堂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知道这消息的态度,朝堂政务该怎么办,甚至还想到,如果戎狄那边听说皇帝失明,会不会又有新动作? 后知后觉的,她才意识到,她全程都没想过她自己。 没有因为他失明,而产生趁机离开他的念头,而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她会留在他身边,陪着他,照顾他……甚至,好好的待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非但不排斥他,反而与他生出一种斩不断的牵绊来? 顾沅怔怔的想了许久,想不清楚,索性也不去想。 等回过神来,她挥了挥手,示意太医们退下。 太医们纷纷起身,这时,一个年轻的太医踌躇片刻,终是停住脚步,转身唤道,“皇后娘娘。” 顾沅一怔,抬眼看向这个站在最后一排的年轻太医。 那太医上前一步,弯腰道,“娘娘,微臣年少时在江南游学行医,曾在扬州城结识一医师,名唤徐文鹤,他医术高超,尤其擅治脑疾与心症,且他治病自有一套疗法,与微臣于医署所学传统疗法截然不同,在淮扬一带颇有名气。微臣以为或可请他来一试?” 还不等顾沅答,就有资历稍长的太医驳道,“外头那些江湖游医大都是不靠谱的野路子,给人治病也是些医书上未曾认证的偏方,陛下是何等尊贵,哪里能由那种人治病!李太医,病急乱投医可要不得。” 这话引来一片附和。 顾沅却轻轻呢喃着“徐文鹤”这个名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忽然,她想起什么,眸光微闪。 轻抿唇瓣,她将其他太医屏退,只留下那名年轻的李太医。 诸位太医面面相觑,似有些不赞同,却也不敢忤逆,只好先行退下。 顾沅让那李太医在外稍等,自行先回了里间。 裴元彻虽看不见,但猜也猜到是什么个结果,面无波澜的躺着。 手,再次被那双柔软细腻的手握住。 他听到她期待的嗓音响起,“你之前是不是与我提起过徐文鹤这个人,你说他是个赫赫有名的神医,前世延儿病弱,众人都说过他活不过二十三,你便遍寻天下,想要寻到这徐文鹤替延儿治病……他的医术如何,真担得起神医之名么?” 裴元彻脸上总算有了些情绪,是了,前世名满天下的神医徐文鹤,他怎么将这人忘记了。 只是 “徐文鹤被称作神医,是十五年之后的事,在此之前,朕没听过他这么个人。” “这……” 顾沅怔住,是啊,十五年后的徐文鹤医术高超,并不代表现在的他就有拥有那般高超的医术。 可不论怎样,有一线希望总比毫无希望的好,总得试试才知道。 稍作商量,顾沅便给那年轻太医交代了任务,命他亲自去扬州请来徐文鹤。 年轻太医领命告退。 顾沅又敕令紫宸宫上下一律管好喉舌,妄议皇帝病情者斩。 是以翌日,众臣只知皇帝苏醒的好消息,却不知皇帝失明,朝野上下长松了口气,高呼上天保佑,祖宗庇护。 129、【129】 裴元彻苏醒的消息一传到崔太后和景阳耳中,她们立刻前来探望。 都是亲近之人,瞒也瞒不住,见到裴元彻黯淡无光的双眸,俩人皆是心头大震,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景阳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落下,止都止不住。 崔太后瞥了她一眼,朝她摇头,低声道,“别哭了,让你皇兄听到心里也难受。” 景阳捂着唇,强憋回眼泪。 一番嘘寒问暖后,顾沅亲送崔太后和景阳到门口。 崔太后看着顾沅明显消瘦的下巴,轻轻叹了口气,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回皇帝遭了大难,落得浑身病痛,还患了失明之症,惨是真的惨。可看皇后待皇帝的温柔态度,全然不似之前的冷淡疏离,看来俩人之间的隔阂此番也消解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此次遭难也不是全无所获……就是代价忒大了些。 “皇后,这几日辛苦你了。”崔太后神色慈爱不少。 顾沅笑了笑,笑容有些憔悴,柔声应道,“照顾陛下是儿臣分内之事。” 崔太后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感慨道,“虽说如此,你也得顾着你自个儿的身子。帝后乃是一体,现下皇帝这个样子,许多事情还需要你这个皇后来主持大局。皇帝这个人,从小心思就重,如今遇到这事,心头肯定不痛快。唉,也只有你能陪在他身边,多多开导他,劝谏他。” “是。”顾沅颔首,嘴里恭谨的应下。 那头景阳一双眼睛红肿的核桃似的,抽噎道,“皇嫂,你多与皇兄说说话。他最喜欢你了,你说的话他肯定听的。你让他好好吃药,安心养好身子,无论如何,活着是最要紧的,其他的咱再慢慢想办法。”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顾沅从袖中抽出条洁净的丝帕递给她,软了眉眼,轻声道,“好了,别哭了,瞧这漂亮的小脸蛋哭的跟花猫儿似的,擦擦泪。” 景阳接过帕子随便擦了擦,又聊了两句,便与崔太后先行离开了。 顾沅目送她们离开,又抬眼看了看天色,转身回到寝殿。 窗牖敞开,暖洋洋的阳光将殿内照的明亮温暖,清风拂入,送来殿后那一丛蔷薇浓丽的幽香。 裴元彻平靠着石青色麒麟卷草纹软枕,一头乌黑的发披散着,金色暖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显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脆弱美感,全然不似从前的盛气凌人。 李贵端着红木圆托盘站在一旁,一脸为难,“陛下,这药再不喝就凉了。” 裴元彻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也染上金色的光,仿若熟睡着,沉默不语。 顾沅缓缓走过去,李贵听到脚步声,忙看过来,一脸看到救星的样子,“皇后娘娘,您看这……” 闻言,裴元彻出声了,语气不耐,阴沉咬牙,“好大的胆,还敢告状?” 李贵噗通一声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顾沅又好笑又无奈,上前对李贵道,“把药放下,你先退下吧。” “是。”李贵如释重负忙放下药碗,麻溜的退了下去。 一时间,寝殿就剩下顾沅和裴元彻俩人。 “你对李贵发什么火,太医可说了,你不能动怒。” 顾沅将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又端过药,轻声道,“来,喝药。” 裴元彻沉声道,“不想喝。” 见他小孩子脾气似的,顾沅愣了愣,软了嗓音,“你虽苏醒,可身上的伤还没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药才能好得快。” 男人抿唇,下颌绷紧,面部线条很是冷硬。 醒来后的裴元彻就像是一头难抑燥郁的狮子,脾气很坏,整个人也愈发封闭,就连方才对崔太后和景阳,他也没怎么开口说话。 顾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面上却是不显,极有耐心的哄道,“我喂你喝,喝完药,我把宣儿抱来给你看看?” “抱来作甚?”裴元彻唇角微扯,“朕如今就是个废人,看不见他,也抱不动他,这般狼狈无能,还是别让他看到。” 顾沅一噎。 空气中一阵沉默。 良久,裴元彻偏过头,低低道,“朕的眼睛若是真治不好了,你会不会更嫌弃朕。” 从前他身强力健,她都对他不为所动。如今他成了个病痛缠身的瞎子…… 他不敢再想。 好半晌都没人回应他,他心头微沉,只当她是默认。 倏然,一道淡淡的香风靠近,他的脸被捧住,下一刻,唇上多了一抹温热。 软软的,柔柔的,仿佛带着蜜糖的香气。 裴元彻背脊一僵。 顾沅动作笨拙的撬开他的嘴唇,轻轻将口中汤药渡给他。 苦啊,这药真的好苦。 她开始也没想要这般给他喂药,只是他说那些话实在太气人了,要不是看他浑身都是伤,她真想揍他一拳。一阵闷气上来,她满心只想着先堵住他的嘴! 待一口药喂完,她松开他。 看着男人望过来的漆黑双眸,顾沅心头猛地一跳,一片兵荒马乱似的慌张,咚咚咚直作响,双颊也很快烧了起来。 她伸手揉了揉绯红的脸颊,小口小口呼着气,安慰着自己,慌什么慌,反正他也看不见…… 似乎知道眼前的人看不见后,她的胆子也大了许多,起码在这之前,她是绝对不会这样主动给他喂药的,那多不矜持。 “下次别再说那些话了!难道在你心中,我顾沅就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势利小人么?” 顾沅捏紧手中药碗,垂下眼帘,眼眶有些酸,小声道,“你是为了救宣儿才这样的,就算……就算你以后真的看不见了,宣儿他若是敢对你有半分不敬,我就…我就替你揍他!” 何况她相信她的宣儿才不会那样。 她缓缓抬起头,不曾想刚好对上男人的双眼。 明明他是看不见的,可她却觉得他的眸光是那样炽热。 “朕喝药。”他道。 “好,好的。” 顾沅将青瓷碗递到他唇边。 他不动,只依旧看着她的方向,“你喂朕,像方才那样。” 顾沅顿时面红耳热,再看他睁着双眼一本正经盯着她的样子,心头又一阵乱。 不要脸,太不要脸,眼瞎了就更不要脸了! 明知道这人在得寸进尺,她都有点想放下药碗随他爱喝不喝,可想了一想,终究是忍住了,看他这般惨,她实在狠不下心。 咬了咬粉唇,她心底默默念着:刚才都喂过了,再喂两下也没什么区别。 端起药碗,含了一大口苦涩的药,她捧着他的脸,再次送了过去。 汤药在唇齿间渡过,顾沅正要离开,细腰忽的被男人一把扣住。 她长睫一颤,男人却不怕伤口疼,将她往他那边拉,反客为主,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唔……你……” 顾沅乌黑的眸微微睁大,他是疯了不成?这伤口都还没好,他怎么就乱动! 她想要推开他,又怕弄痛他的伤口。 就在她纠结之际,男人深吻着她,攫取着她的香甜,带她一点点沉沦。 那只放在她腰上的手热度惊人,隔着薄薄的裙衫,仿佛要将她融化。 她的脑子渐渐空白,浆糊般混乱,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节奏,沉浸于这个深吻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沅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男人才松开她。 她脸颊羞红,美眸中泛着盈盈水光,微微喘着。 饶是裴元彻看不见,听着她轻轻的喘息,也能想象到她娇媚撩人的样子,喉咙上下滚了滚,他嗓音沙哑,“才喂两口而已……再不快些喂,药得凉了。” 顾沅又羞又气,瞪他,“还不都是你……” “朕怎么了?” 见他明知故问,顾沅气结,低低骂了句无赖。 喂了足有七次,一碗药才算喂尽。 顾沅喂得嘴里都发苦,忙拿了块蜜饯送嘴里。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格外敏锐,裴元彻侧眸问她,“你在吃什么?” “杏脯。” “朕也想吃。” 顾沅挑眉,只觉得稀奇,裴元彻一向不爱吃甜食,尤其是蜜饯这种,怎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竟然要吃了? 还不等她问,就听他淡淡补充道,“要你喂的。” 顾沅,“……” 这男人,专业开染坊的? “你爱吃不吃。”她嗔了一句,耳尖泛着淡淡的粉红。 嘴上虽这般说,但还是捻了一枚果脯,往他嘴里塞去。 像是生怕他再提什么无耻要求,顾沅站起身,小声道,“你先躺着,我去抱宣儿过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裴元彻慢慢吃着嘴里的果脯,果肉结实,酸酸甜甜的,将口中汤药留下的淡淡苦涩一点点中和,只余一片清甜甘香。 外头的阳光洒在身上,他虽看不见那璀璨的光影,却能感到温柔的热意,暖暖的,恬静又美好。 一晃十日过去。 在顾沅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裴元彻身上的伤口逐渐恢复,也能下地走动了,但他背上的伤和后脑的伤口依旧严重,不能做大动作,走路也不能走太久,不然容易头晕乏力,所以大多数时间他还是躺在床上歇息。 政务上,若有要事需要决策,顾沅便将内阁重臣们请到寝殿之外,隔着一扇屏风,让他们与裴元彻禀告。 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况且还有顾沅在他身侧协助,为他读奏折,批折子,下圣旨。 只是太医也交代了,他伤口初愈,切忌多思多想,是以顾沅每日只让他处理一个小时的政务,其余时辰都让他安心养病。 四月上旬,徐文鹤总算被“请”到了长安城。 130、【130】 徐文鹤最近过得很不如意,头天上午跟家中娘子吵了一架,下午娘子就留下一封休书,带着儿子回娘家了。 真是岂有此理,这天底下哪有此等悍妇,竟然敢休男人! 他越想越气,索性去酒馆买醉,迷迷糊糊中看到个许久不见的年轻小友,对酒当歌,好不快活。 等他再次醒来,人已经在前往长安的渡船上,豪华大船,禁军护送,滔滔碧波,想跑都没门。 唉,他的娘子,他的儿子啊! 早知道要被皇帝“劫去”,他就该去岳丈家登门道歉,万一他治不好皇帝,脑袋留在长安城,扬州城那娘俩该怎么活啊? 带着一肚子忐忑与忧愁,徐文鹤穿过织锦铺陈的汉白玉台阶,进了金碧辉煌的紫宸宫。 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皇后娘娘果真美若天仙,身穿繁复华服,如云发鬓间插着的凤凰金钗熠熠生辉,矜贵又优雅,说话的嗓音是极温柔的,待他也很客气,尊称他为“徐先生”。 徐文鹤想,皇帝可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位温柔美丽的娘子,谁舍得眼瞎啊! 他这般想着,没多久就见到了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皇帝一袭暗紫色龙纹织金长袍,腰系玄色腰带,发髻竖起,大马金刀的坐在榻边,面容俊朗英气,眉眼惫懒冷淡,周身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严。 可惜他那双狭长的眸中此刻黯淡无光,若是能看见,那锐利的目光定然更让人生出敬畏。 毕恭毕敬请完安后,徐文鹤打开医药箱,替皇帝把脉检查。 虽是第一次见,但徐文鹤也看得出来,皇帝的性情算不得好,焦躁、冷淡,摆着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黑脸,不怒自威。 可每当皇后娘娘说话,皇帝的燥郁便会减少,他对皇后的态度与对旁人是截然不同的。 对旁人是淡漠冷傲,十月寒冰,对皇后却是春风化雨,三月暖阳。 外界都传陛下无比宠爱皇后,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徐文鹤把着脉,脸色逐渐凝重,心想,看来待会儿求饶,得多求求皇后了…… “徐先生,怎么样?” 顾沅手指紧握着,呼吸也屏着,乌黑的眸中满是紧张。 徐文鹤面露难色,缓缓起身,看了眼神色肃然的皇帝,稍作斟酌,朝顾沅拜道,“草民才疏学浅,陛下眼疾的症结在脑内,很大可能是淤血压迫所致。淤血散去,或能恢复视力。但恕草民直言,脑内的淤血实在不好散呐。” 顾沅心头咯噔一下,手掌收紧,姣美的脸颊失了几分血色,“不能针灸么?本宫这阵子也翻了些医书,书上说了,针灸之法可以散淤血……” 徐文鹤闻言,不由得高看了皇后几分,然而还是摇头道,“是有这么个办法,但陛下这种情况用针灸效果不大,而且脑袋上大穴多,可不敢乱下针。” 说罢,见皇后惨白的脸色,他一时不忍,便道,“草民倒是知道个法子,只是……” 顾沅一怔,忙追问,“什么法子,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徐文鹤道,“开颅。” 此言一出,莫说顾沅,就连不喜形于色的裴元彻都变了脸色。 殿内空气一时陷入凝滞,寂静到诡异。 徐文鹤在心头骂自己多嘴,赶紧掀袍跪在地上,俯首道,“草民失言,还请陛下、皇后娘娘恕罪。” 良久,一直沉默的皇帝开了口,“开颅就能治好朕的眼睛?” 徐文鹤脑袋埋得更低,低声道,“草民也不敢肯定,而且草民学艺不精,也做不来开颅放血这样的大事。” 皇帝冷哼一声,“你既做不来,提这茬作甚?” 徐文鹤,“……” 顾沅心头失落,但看徐文鹤那欲言又止的样子,眉心微动,留了个心眼。 闻讯赶来的崔太后和景阳得知这费力寻来的民间大夫也治不好裴元彻的眼睛,皆深受打击,尤其是听徐文鹤提及开颅术,愈发觉得徐文鹤是个招摇撞骗的庸医,沉着一张脸便要将人拖下去治罪。 顾沅拦住,一番说情,这才保下徐文鹤。 临离开紫宸宫前,顾沅留了徐文鹤一步,追问他开颅之事 他既然开口提了,应当不是无的放矢。 徐文鹤见她神情恳切,也不仗着皇权压人,沉吟片刻,问道,“皇后娘娘可听过嵩阳道人?” 嵩阳道人乃是天下闻名的世外高人,传闻他精通百家学问,有通天彻地的智慧,擅长谋略、纵横、兵法、儒学、数学、言学等,其门下弟子虽不多,但都是当世大家,诸如画圣莫衡、棋神许恒子、剑圣赵武林、江南官商孙无垢等等…… “说来惭愧,草民师承嵩阳先生,但草民天资愚钝,只学得先生医术之二三便下了山。至于方才提过的开颅术,是草民听师兄提及过,说是先生多年前在民间游历,偶遇一户被土匪打劫的人家,那家六口死了五口,只剩个七岁女童,那女童的后脑被土匪砸破,致使失明。先生可怜她家遭遇,替她开颅取出断裂的碎骨片,后来那女童便恢复了视力。” “真有这般神奇?”顾沅咂舌,实在难以想象将脑袋破开的治疗方法。 “草民也只是有所耳闻,先生从未传授此术于人。” 徐文鹤叹口气,劝道,“皇后娘娘,草民方才检查过陛下伤势,几处伤势都是极凶险的,能留住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至于眼睛……这世上许多事,非人力所能及,你们还是看开些……” 顾沅扯了下嘴角,苦涩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然而还是心有不甘,实在不想就这样放弃。便是有一线希望,试试也是好的。” 接下来,她又问了徐文鹤一些关于嵩阳道人的事。 徐文鹤也不瞒着,将他所知的都说了。 嵩阳道人无名无姓,因早年隐居于嵩阳山,故自称嵩阳道人,他常常入山静修,或去四处游历,闲云野鹤,居无定所,踪迹难寻。 说过这些,徐文鹤离宫。 马车驶出长安城时,徐文鹤看着身后那座宏伟繁华的城,长吁了一口气。 与皇族打交道真不是人干的事,日后他再不来长安了,还是扬州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守着个小医馆,日子美得很。 …… 嵩阳道人之事,顾沅并未告知旁人,只告诉给了裴元彻。 裴元彻似乎对失明的事看淡了般,闻言也只道,“徐文鹤说得对,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万幸,或许瞎了双眼,是老天爷对朕的惩罚。” 惩罚他前世待宣儿的视若无睹,所以此生,用他的双眼换下了宣儿的命。 “朕认罚。” 他平静的说道,又拉住顾沅的小手,牢牢的捏在掌心,“无论怎样,老天待朕不薄,给了朕重活一世的机会,能将你和宣儿留在身边,朕知足了。” 傍晚的霞光透过纱窗,映在他如玉俊朗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浓艳的绯红,他那双黑眸如潭水般,平静又深沉。 顾沅心头微动,反握住他的手,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以后,我来当你的眼睛。” …… 四月下旬天气开始热了起来,烈日炎炎,蝉鸣匝地。 裴元彻身上的伤口大都长好,只是一块块的火烧伤疤与先前留下的刀疤箭伤等纵横交错,看上去很是骇人。 能下地行走后,他开始适应着在黑暗中生活,摸索着行走,穿衣,穿鞋,洗漱,端碗,夹菜…… 这是个很艰难的过程,极易产生挫败,沮丧,烦躁,以及自暴自弃的情绪。 是以这段时间,除了顾沅,几乎没人敢靠近他。 这日夜里,风轻,云淡,月朦胧。 侧殿,顾沅将宣儿哄睡着后,便起身离开。 刚走出门口,就见李贵在门口团团转。 “皇后娘娘。”李贵一脸恭敬的哈着腰。 “你怎么不在陛下跟前伺候?”顾沅稍整袍袖,面露疑色,“可是他又动怒了?” “是。”李贵战战兢兢的点点头,解释着,“今日太医说陛下的伤口恢复的不错,后脑的伤口也愈合,可以下水沐浴了,所以用过晚膳后,奴才便扶着陛下去浴池沐浴。” 顾沅颔首,“然后呢?” 之前裴元彻的伤不能沾水,每日都是用清水避开伤口,一点点的仔细擦拭,沐发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生怕碰着伤口。 现在能沐浴,足见他伤势大好。这是件好事,有什么好动怒的? “开始还好好的,等宽衣时,那伺候的宫女见着陛下身上的伤口,吓得叫了一声。”李贵悻悻道,“陛下大怒,命人将那宫女拖出去打了四十大板,又将宫人们都屏退,不要任何人伺候。” 顾沅先是松口气,好歹没把人拖出去打死,旋即又蹙起眉头,“他那个样子,身旁怎能没人伺候?” 李贵忙不迭附和着,“是啊,浴池地滑水深,陛下他又……若是一个不慎磕着绊着,那可就糟了!可陛下的性子娘娘您也知道,奴才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找您了。” 顾沅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无奈的想,她肯定是欠他们姓裴的,刚哄好小的,又要去哄大的。 “走吧。” “是,娘娘随奴才来。” 紫宸宫后殿的浴池修建的很是恢弘,最初修建时倒没这么大,后来顺济帝即位,他是个惯会享乐的,多次扩建装潢,直至如今,金碧辉煌,雕栏玉砌,丝毫不输骊山行宫的汤泉池。 顾沅刚走进去,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湿水汽。 李贵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问,“娘娘要奴才们一同进去,还是?” 顾沅回首扫了他一眼,“你们敢进来?” 李贵赔笑,“您不在,奴才们自是没那个胆子,现下您在了,有您庇佑着,奴才们也就敢了。” 顾沅笑了笑,转脸看向静悄悄的殿内,敛去笑意,淡声道,“他这会儿怒气应当还没消,你们就在外候着吧,若有事,本宫再叫你们。” 李贵暗暗松口气,忙应声退至一旁。 顾沅这边稍整表情,缓步往殿内走去。 轻纱幔帐重重垂下,错金螭兽香炉燃着上好的龙涎香,缕缕幽香随着袅袅白烟而出,散发于水汽氤氲的湿润空气里,清雅怡神。 偌大的浴池里,空无一人。 顾沅微诧,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才看到屏风后静坐的那道身影。 男人仅着一条长裤,精瘦的上身光着,宽厚的背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散下的乌发里半遮半掩。 听到脚步声,男人语调冷戾,“朕说了,都滚出去!” 顾沅脚步一顿,须臾,轻声道,“我也要滚出去么?” 男人背脊僵住,似是想回过头,却又克制住。 他不发一言,只抬手扯过衣架上的素白衣袍,披着,遮住那些伤疤。 顾沅见状,眼眶微红,一颗心也酸酸涨涨的,有种说不上的难受。 悄悄捏紧手指,心绪稍定,她抬步朝他走去。 “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遮掩的。” 顾沅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扬起一张巴掌小脸,盈盈看向他,软了语调道,“而且我不觉得丑,也不觉得可怕。” 裴元彻薄唇紧抿,沉声道,“你怎么来了?又是李贵那自作主张的狗奴才……” “我来伺候你沐浴,你不乐意?”顾沅打断他。 裴元彻噎住,她来伺候他沐浴? 看到男人的反应,顾沅的脸颊后知后觉的烫了起来。 她觉得自从裴元彻失明后,她就越发不矜持了,现下跑到浴池来不说,还主动说要伺候他沐浴? 便是没有镜子,她也能想象到此刻她的脸有多么红。 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便是眼前这男人看不见,否则……那多羞人! 周遭静了下来,气氛逐渐变得暧昧灼热。 男人黑眸微眯,哑声道,“你……” 顾沅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要脸的话,咽了下口水,再次截了他的话,小声道,“我先帮你宽衣,然后扶你进池子里,你自己清洗应该可以吧?” 一阵安静后,裴元彻喉结上下滚了滚,道,“不一定。” 顾沅愣了愣。 忽的,身形高大的男人站起身来,他身上虚虚披着的那件衣袍随着他的动作落下。 健硕的胸膛,宽肩窄腰,线条分明的肌肉,一览无余。 饶是见过多回,但这般大剌剌的展现在眼前,也是不小的冲击。 顾沅双颊绯红,想扭过头。 裴元彻闻声辩位,俯下身,修长如玉的手指精准的攫住她的脸颊,稍稍抬起。 他那双无光的黑眸噙着淡淡的笑意,歪着头,问她,“你很热么,脸这么烫。” 131、【131】 顾沅明知道他是看不见的,可他这般注视着她问,她一颗心无端就慌乱起来。 “许是靠近浴池,所以有些闷热。”她故作镇定,轻轻偏过脸,站起身来。 裴元彻道,“若是觉得热,就脱些衣衫,别热坏了。” 他说这话的神色一本正经,顾沅一时都难以分辨,他是真心实意提建议,还是在调戏她? 轻轻咬了咬唇,她道,“倒也没那么热。” 视线再次落在男人身上,他只剩下一条长裤,腹部肌肉呈现性感的线条,再往下…… 她只觉得被烫到一般,飞快挪开眼,脸颊热的不可思议,掐了掐手心,低低道,“你自己脱亵裤吧。” “你刚说了伺候朕的。”裴元彻上前走了一步,挑眉,“这就反悔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顾沅的脸都要贴上他壮硕的胸膛,她忙往后退着,结结巴巴道,“我说伺候你,又没说帮你脱…脱裤子……” 话音未落,男人抓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摩挲着,嗓音低沉,“你方才还说,朕的身子你都见过,没什么好遮的。既然如此,脱条裤子而已,你为何不愿?” 顾沅又羞又恼,扬起脑袋,本想说“你自己没长手么”,可见他睁着空洞的双眸,无辜又可怜的模样,话到喉咙又生生咽了下去。 算了算了,难得伺候他沐浴,再说了,都老夫老妻了,脱条裤子而已,她何必还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扭扭捏捏。 这般自我安慰着,顾沅一咬牙,“行,我帮你脱。” 深吸一口气,她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系带。 很快,长裤便松开,落下。 顾沅忙避开眼,脸颊红得滴血般。 她快步走到裴元彻身旁,伸手扶着他的胳膊,嗓音都有些不自然的,带着轻颤,“我扶你进池子。” 裴元彻知道她脸皮薄,想戏弄她,又怕太过了,惹恼了她。若是双眼还能看见,他还能观察她的神色把控住那个度,可现在,他什么都看不见。 想到这,那点戏弄的心思如砸进深潭水的石头,沉沉落下,陷进淤泥。 裴元彻坐进池子里,温热的水没过他宽厚的双肩,他始终沉默着。 顾沅察觉出他突然低落的情绪,有些不解,想了想,她道,“我替你擦背吧。” 也不等裴元彻回应,她站起身去拿澡巾。 脱下宽大的天水碧外袍放在一侧,顾沅挽起袖子,两条白皙的手臂在烛光下宛若玉璧般,光洁细腻。 说来这还是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伺候人沐浴。 她拿着澡巾走到裴元彻身后,看着他身上那些交错扭曲的疤痕,明明知道已经恢复了,却还是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他。 纤细的手指不可避免的滑过男人的背,她手劲本就小,有意放轻力道后,更是小猫挠痒般,轻轻柔柔的。 裴元彻感觉她不是在搓背,分明是在撩拨他,考验他的定力,偏生身后的人浑然不觉,还很贴心的询问,“会不会重了?若是弄疼了你,你跟我说,我轻点。” 她靠的近,清绵的呼吸仿若香风直直钻进耳里,他理智尚在,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致敬。 “力道尚可。”他哑声道,手臂却不自觉收紧。 顾沅那头认认真真的擦完他的后背,自认为做的很不错,于是很是负责的说道,“你转过来,我再给你擦擦前头。” 裴元彻薄唇绷得紧紧的,没立刻转身,还是顾沅又催了一句,他才转过来。 刚才背对着,顾沅倒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子他转了过来,面对面的,她也有点不大自在了。 抿了抿唇,她默念着非礼勿视,抬手去擦洗。 相比于后背,裴元彻的胸前并没多少烧伤,大多是从前留下的刀疤,是以顾沅也少了几分小心翼翼,手上稍微重了些。 从那宽厚的肩膀往下擦,一点一点,池中水汽氤氲,但凑得近了,还是能看清水下的情况 顾沅擦拭的动作顿住。 裴元彻有所察觉,眸光暗下,抬手扣住她的手腕,“沅沅。” 顾沅忙抬起眼,视线落在他脸上,装的若无其事,语气放的自然,“嗯?” 裴元彻道,“澡巾给朕,朕自己来便是。” 顾沅啊了一声,“是我弄疼你伤口了么?” “不是。”他嗓音磁沉,尾音仿若带着钩子,“再擦下去,朕会忍不住。” 他说的这般直白,再想到刚才水下看着的,顾沅只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心也跳的很快,咚咚咚的跳得耳膜作响。 裴元彻拿过她手中的帕子,转过身去,自己擦洗起来。 池边的人似是站了起来,他想她应当是到旁边坐下了。 其实她能做到这一步,主动替他擦身,他就足够欣慰,放在从前,这都是他在梦里才敢想的。 就在裴元彻摈弃脑中的旖旎想法,尽量冷静时,身后忽的传来一道水声。 一圈圈水波缓缓推来,须臾,一道绵软细腻从背后贴近他。 刚才为冷静所作的努力,刹那间全部白费,甚至比最初还要亢奋。 两条柔软的手臂环抱着男人劲瘦的腰身,顾沅将脸贴着他的背,真切的感受到他背上斑驳不平的疤痕,也不知是泡的浑身发热,还是其他的缘故,他的身子烫的惊人。 还不等她说话,男人忽的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拽到他跟前。 他低着头,黑眸微眯,嗓音沙哑的厉害,“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顾沅白皙的脸颊染上红霞,用力的咬了咬唇,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不出口,她这时觉得自己的嘴笨得很。 犹豫片刻,她鼓起勇气,踮起脚尖,朝他凑去 可他的个子实在太高,她尽量往上踮了,却还是够不上他的唇。 心头有一瞬间挫败,随后又像是跟自己较劲似的,她眸光闪动,深吸一口气,绯红的唇印上了男人的喉结。 她也不知该怎样取悦男人,动作有些笨拙,吮吸着,又伸出小舌,轻轻舔了下。 男人背脊僵硬,浑身都绷紧了。 大掌用力的扣住水下她那盈盈不堪一折的细腰,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紧咬着牙,带着强行克制的狠劲,像是最后的警告,“你确定?” 顾沅乌黑的眸子像是被水汽沾染,雾蒙蒙的,纤浓的睫毛微颤,双臂主动环住他的脖子,声音轻软,“忍不住的话,就别忍了。” 话音刚落,就像是被放出铁笼的兽,男人扣紧她的腰,将她往前压去。 他咬着她的耳垂,呼吸又急又重,“是你说的。” 132、【132】 池砖上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莲纹,水波荡漾间,顾沅像是被钉在了池边,娇嫩白皙的背上也留下几道莲花的印子。 她原本还担心裴元彻伤势刚好不久,应当小心一些,省的碰到身上的伤口疼。 可没多久,她就意识到,她根本不需要担心他,反倒更该担心她自己。 挽发的珍珠簪子不知何时被拔了,一头乌黑的发如瀑般散开,清澈的水面上,两人的发丝纠缠着,涟漪阵阵。有两缕垂下,缠在顾沅纤细雪白的颈间,将那小巧的锁骨衬托的愈发精致…… 她浑身发软,大脑空白,眼角余光只看到水波激荡着,一遍又一遍,无休止般。 “慢些。” 娇糯的嗓音带着微喘,轻轻哼着,沾了蜜糖般,惹得人心尖一阵酥麻。 便是裴元彻看不见眼前的旖旎风光,光听这娇哼声,也足以叫人血脉喷张。 人处于黑暗中,其他感官便变得愈发敏感,修长的手指探索着,如在黑夜中探险的旅人,穿过连绵的山丘,行至平坦的腹地,再滑入沟壑,热忱又疯狂的感受着当下所拥有的美好。 从池中被捞出时,顾沅整个人红得像只煮熟的虾。 光洁的脚尖蜷着,她的双臂紧紧搂着男人的脖子,眸中泛着水光。 “你小心点,地滑,慢点走。” 她叮嘱着,嗓音慵懒又透着撩人的妩媚。 裴元彻俊浓的眉眼间透着餍足之色,眼尾弧度微微上扬,俯身咬了下她的嘴角,“那你指引朕走。” 顾沅刚说了声“好”,男人忽然松开她。 “裴元彻!”顾沅一惊,双腿本就发软,险些没站稳,好在男人及时托住了她的腰,这才没摔倒。 他与她面对面,宽厚的手掌托着她的腰,稍稍用力,往上托着,“缠着朕的腰。” 顾沅愣了愣,对上他深邃又漆黑的眸,突然明白过来,耳尖唰的一下红了,羞怯怯的咬着唇,“我…我不会!” “那朕教你。” 顾沅生的娇小,他手臂稍用力,就将她抱起,大手抓着她的脚踝,像是个极耐心的老师教导着不开窍的学生。 宛若缠着树木的藤蔓,顾沅生怕掉下来,手臂紧搂着男人的脖,小脸又红又白,小声埋怨,“就不能好好走路么。” 裴元彻感受到她的紧张,哼笑一声,“怕什么,朕托着你。” 又吻了下她的锁骨,诱哄道,“屏风后有张榻,我们去那边,免得得你说池里的砖膈着不舒服。” 顾沅惊了,嗓音都发颤,“还来?” 裴元彻喉结滚了滚,“自然。” 方才在池里才两回而已。 殿外,宫人们看着越发深暗的天色,面面相觑。 秋霜迟疑着去问李贵,“娘娘进去也有快两个时辰了吧?怎么还没出来?” 李贵抱着拂尘,一副明了的模样,淡定道,“陛下重伤初愈,肯定与娘娘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咱候着便是。” 秋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有些红,“陛下伤才好,不是该节制些?” 李贵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些年,最是了解皇帝对皇后的那份执着与痴迷,感慨道,“在其他事上,陛下都能保持理智,唯独对皇后娘娘,陛下总是情难自禁的。” 秋霜闻言,想了想,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素了快两年的男人就像是饿了许久的狼,不知节制,一遍遍索取着。 最后还是顾沅咬破了唇瓣,低泣着求饶,裴元彻才放过她。 她累得彻底没了力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半阖着眼睛,一滩水般躺在长榻上。 裴元彻搂着她,又极尽温柔的上下吻了她一遍,才唤人进来,收拾残局。 长榻上一片凌乱,锦绣衣裳散了一地,还有倾倒的水盆、酒杯、果碟,空气中除了好闻的龙涎香,还有淡淡的、遮掩不住的欢-好过的气息。 秋霜伺候着顾沅起身,见着自己娘娘身上遍布的粉色痕迹,足以猜到方才殿内是何等的激烈。只是陛下也忒不会怜香惜玉,娘娘腰上都留下了好几道手指印,都泛着青色。 穿戴好后,裴元彻搂着顾沅回了寝殿。 已是夜半,月明星稀,寂静空旷的宫闱里只听得几声夏虫鸣叫。 顾沅真是累到了,脑袋一沾上枕头,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她轻缓均匀的呼吸声,裴元彻面部线条都柔和几分,将她绵软的身子捞入怀中,却听得她梦呓般,娇娇的呢喃着,“别,不要了……” 看来今夜真是要得狠了。 他黑眸微眯,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她娇嫩的脸颊。 他一沾上她,就上了瘾,她越是求饶哭泣,他便越发出狠狠掠夺的想法,想要将她揉碎在怀中,让她每一寸都沾满他的气息,打上他的印记。 两相欢喜的敦伦,真是叫人食髓知味,再难割舍。 手掌抚上她性感的腰窝时,她身子下意识轻颤了两下。 裴元彻动作停住,也不再乱碰,只轻拍了拍她的背,沉声道,“睡吧。” 反正她已经接受了他,他们来日方长。 …… 翌日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雕花木窗,斜斜的照进屋内。 顾沅醒来时,浑身像是被碾过般,酸疼无力,尤其是腿心处,一下地,双腿都发软。 还是秋霜眼疾手快搀住她,“娘娘当心。” 顾沅稳了稳身子,站定后,扫了眼殿内,面露疑惑,开口问道,“陛下呢?” 秋霜道,“陛下一早上朝去了,还特地嘱咐奴才们,说是不要惊扰您,让您多睡会儿。” 顾沅微诧,眼眸微微睁大,“上朝?” 自裴元彻苏醒过来,除了最开始几天他状态虚弱,未曾理政,之后都是隔着屏风,召集内阁重臣来紫宸宫议政。 今日可是凤仪宫起火以来,他第一次上朝。 最初的惊讶散去,顾沅柳眉微蹙,开始担忧起来。 他这个状态去上朝真的可以么? 朝臣们见着双目失明的皇帝,估计都吓得不轻吧? 他今日这样上朝,相信不出一日,长安城上下都会知道皇帝瞎了的事……从古自今,还未曾有双目失明的皇帝。 一想到裴元彻即将面对的压力,顾沅面色愈发的凝重。 忐忑不安的等了一个上午,直至午时,裴元彻总算罢朝归来。 顾沅都顾不上稳重的形象,快步迎上前去。 裴元彻身着皇帝冠冕,宽袖朱袍,镶金玉带,头戴通天冠,从殿外那灿烂的光影中走来,面容庄重,气度威严,步履稳健,丝毫看不出半点眼盲的模样。 只有走近后,才能注意到他没有焦距的漆黑眼瞳。 顾沅莹润的眸子泛着担忧,轻声唤了句“陛下”。 裴元彻薄唇微翘,笑她,“朕还以为你会睡到午后。” 听出他话中的戏谑,顾沅脸颊微烫,缓了缓心神,她认真问道,“你怎么今日就上朝了?” “朕罢朝已有月余,如今伤势恢复,是该上朝了。” 裴元彻说着,转脸吩咐宫人传午膳,又牵着顾沅的手往里走去。 俩人一道步入内室,沿着榻边坐下。 午后的阳光在裴元彻的脸上投下一片淡墨色阴影,将他硬朗的眉眼柔化了一些,他宽厚的大掌揉捏着顾沅的小手,语调平静的与她讲着朝堂上的事。 朝臣们虽早也听闻他失明的事,但今日亲眼见着,还是惊诧不已。至于台下的他们是何神色,裴元彻也只听李贵简单描述了一番。 他知道他们心中各有想法,可只要他坐在那把龙椅上,表现的与寻常无异,谅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威严尚在,至少现在没人敢有异议,更没人想当那出头鸟。 “朕虽眼盲,心却不瞎。上辈子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台下那些人什么品行,朕心里明镜似的。” 裴元彻神态自若,轻轻转动着手中玉扳指,又看向顾沅,毫不掩饰的信任,“况且,朕还有你。” 她说过,她会是他的眼睛。 “沅沅,日后你与朕一同上朝听政,与朕共坐这锦绣山河。” 顾沅愕然,虽然国无明令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但是皇帝尚在,自己个皇后怎能与他同坐朝堂? 裴元彻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提及今日朝会上议论的一件要事,“派去戎狄送信的使臣回来了,扈尔巴态度极其敷衍,不但否认与昌月勾结,也否认琳琅身份作伪之事,要求我们释放戎狄使团。沅沅,你怎么看?” 顾沅上一刻还在斟酌拒绝共同听政的措辞,下一刻听到他所提之事,登时就拧起了眉头。 否认与昌月勾结,否认琳琅的真实身份,还敢要求他们放人?这扈尔巴真是好大脸! 顾沅放在桌上的手指握紧成拳,语气冷下来,“看来上次一仗并未让他们得到教训。” 裴元彻浓眉微挑,朝向她,“想继续打他们?” 顾沅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说出心里话,“若说扈尔巴不知昌月的身份,我是不信的。昌月作恶,他是最大的帮凶。他既敢安排昌月进宫,将你害成这样,还险些害了我的宣儿,他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略作停顿,她盯着他的脸,肃然道,“你遭过的罪,得让他都受一遍,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娇柔的嗓音说出这话,气势上倒是半点不输。尤其是她话里话外对他的维护,更是令裴元彻心情愉悦。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拂着她的发,眼底是冰冷的杀意,语气却是极温和的,低低道,“好,这回定将扈尔巴那狗东西抓回来,给你解恨。” 133、【133】 裴元彻是个行动力很强的皇帝,说要抓扈尔巴泄恨,第二日便在朝堂上提出攻打戎狄的计划。 对于是否再起战火,朝廷分为三派,主战派,主和派,中间派 主战派和主和派两方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中间派夹在其中安静低调,不表态度。 晋国公府崔家自是无条件与皇帝一条线,平国公府顾家及云忠伯府、卢御史,以及他们的亲家茂林侯府、长安新贵郑家,都是皇后一派,也都遵循皇后的意思。 就连不掺和战事的太常寺卿文家,这回也站出来表态,支持再战。 就在主和派据理力争,细数再战于民生不利,国库亏空等弊端时,千里之外的陇西发来一封奏疏。 奏疏是谢国公谢纶送来的,大意是戎狄在北边横行无忌,又借着议和之名,行刺大渊国君,其心可诛。他谢纶愿为前锋,率大军从西北进攻戎狄,陇西粮草兵马齐全,只待皇帝一声令下,即可出兵讨伐,扬我大渊国威,洋洋洒洒千余字,字字珠玑,字里行间满是家国大义,激昂铿锵。 李贵宣读完,台下众臣都听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恨不得当场提剑上沙场。 后来这篇奏疏流传于外,极受读书人的追捧,众人皆赞谢国公忠君爱国。 无人知道私下里,景阳长公主一边吃着酪浇樱桃,一边托着下巴朝皇后道,“皇兄出事后,我担心得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写了封信给他,说我兄长和侄子被害成这样,我咽不下这口气,然后他给我回信,说他会手刃扈尔巴,给我出气,我当时只当他是哄我,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她眼睛都放着光彩,像是装满万千星辰,“从前我还嫌他年纪大,是个只会舞刀弄剑、不解风情的粗野莽夫,哪里比得上长安城中这些文采风流、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哥。如今看来,他才是我想要的夫君,一个可以护着我,为我遮风避雨的男人。” 顾沅看着景阳双手捧着脸,笑眸弯弯,活像是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也不禁笑出声,“见你俩这般要好,我和你皇兄也能放心了。” 且说回朝堂,谢纶奏疏一出,主战派顿时占了上风。 顾渠趁热打铁,主动请缨,愿奔赴前线,杀敌讨贼。 裴元彻本来不想派他去的,顾沅就这么一个哥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她肯定得掉眼泪,除了在床上,其余时候他可舍不得让她哭。 可顾渠态度坚决,执意要去。 下朝后,裴元彻与顾沅提及此事。 顾沅半点不诧异,亲亲怀中的宣儿,淡淡道,“当初你一出事,我父兄就想着去找戎狄算账,你昏迷不醒的那几日,我母亲和嫂子日日求神拜佛,我父亲担忧的嘴角都起了燎泡,还有我兄长,他将顾风派去了戎狄,让他埋伏戎狄为暗线。如今能名正言顺打一场,他求之不得。” 裴元彻按着桌面,缓缓坐下,“战场凶险,若是你兄长……” “他领着朝廷的俸禄,也该承担他的职责。”顾沅将宣儿放到裴元彻怀中,垂眸看他,“况且,他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我敬重他,也尊重他。” 她都这般说了,裴元彻也不再多言,任命顾渠为主将,带兵三十万。 用过午膳后,顾沅陪着裴元彻处理政务。 书房里,阳光洒了一室明亮金色。 紫檀木的长案前,裴元彻端坐着,顾沅陪在他身边,纤柔白皙的手捧着奏折,垂下脑袋,脖颈修长如天鹅,神情认真的读着。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合,裴元彻也渐渐习惯顾沅给他读奏疏,这样下来,处理政务的效率与从前没多大区别,甚至如今这种状态,两人之间愈发契合,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她读着奏折,略作停顿,裴元彻便知她有话想说,或是耐心与她解答疑惑,或是与她探讨此事该如何安排。 彼此交谈着,既是夫妻,又是友人、同伴、知己。 眨眼到了四月底。 陇西军先行出征,长安军整装待发,同时,小太子裴宣迎来了周岁礼。 裴元彻命顾渠在小太子周岁宴过后再出发,也正好借这个日子,为三军壮行。 小太子周岁宴那日,皇宫内焕然一新,处处挂满喜气洋洋的彩幡,宫人们也都换上簇新的衣裳,说说笑笑,空气中都飘着快活热闹的气息。 一大早,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们便来到凤仪宫恭贺,顾沅的母亲平国公夫人赵氏,嫂子白氏,张韫素、卢娇月也都进了宫。 崔太后将赵氏请去圣端宫说话,顾沅这边与官眷们寒暄应酬一阵,闲下来总算可以与嫂子、好友们聊聊家常。 宣儿被仔细打扮了一番,穿着华丽的红色小袍子,脖上戴着精致的金项圈,白白胖胖的小胳膊上戴着辟邪的银镯子,腰间系着一条象征长寿的晬囊。 他本就生的玉雪粉团,这般一打扮,像是观音座下的仙童般,可爱极了。 奶娘一将他抱出来,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张韫素和卢娇月争先恐后的朝宣儿张开怀抱,拍着手掌。 “小殿下乖,到张姨这来。” “到卢姨这,卢姨这里有糖饼子,还有拨浪鼓。” “哇,月娘你耍赖,还带用外物引诱的啊?” “这叫什么耍赖,小孩子都喜欢这些。来来来,小殿下,来卢姨这,别跟你张姨这笨蛋玩……” 宣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白氏怀中的小明岚身上。 “小孩子还是喜欢跟小孩子玩。”白氏笑道,又逗着怀中的小明岚,“阿岚,去找你太子弟弟。” 小明岚上月刚过了一岁,走路摇摇摆摆的,张着嘴巴,奶声奶气的喊着,“不是弟弟……是妹妹!” 白氏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宣儿,抿唇笑,“是弟弟长得太好看了,比小姑娘都好看。” 众人皆笑了起来。 奶娘将两个孩子抱去一旁玩,张韫素和卢娇月也凑了过去,陪着一起玩。 “俩孩子一块玩真好。”白氏笑着看了会儿,侧眸看向气度矜贵的小姑子,问道,“娘娘何时再生个小公主,与小殿下一起做个伴,不然他一个孩子在这皇宫里,怪冷清的。” 顾沅一怔,想到自从她与裴元彻在浴池里欢-好后,那男人便一发不可收拾般,得空就缠着她。之前连着好几日,她都被折腾的腰酸背疼,后来还是来了癸水,她才得以喘口气。 他要的这般频繁,再度有孕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存了些私心,想着老天爷既然能将宣儿还给她,没准也能将延儿还给她?延儿是在宣儿四岁左右才怀上的,她算着日子,心想着等四年后再生第二个孩子,那样她的延儿也能回来了。 端起天青色官窑茶杯,顾沅浅啜一口,朝白氏笑了笑,“这一年发生不少事,且宣儿还小,还是等他再大一些,再考虑弟弟妹妹的事。” 白氏想了想也是,“不着急,你还这么年轻,过个两年再生也不晚。” 这般闲聊至申时,窗外阳光西斜,乌鹊掠过天穹,留下斑驳暗影。 白氏等人先告退,前往延芳殿。 顾沅由秋霜伺候着梳妆,换了一身玉色翠叶云纹锦绣衣袍,梳着同心髻,一整套南珠头面佩于云鬓间光彩夺目,这副装扮愈发显得她颜如渥丹,风华倾世。 暮色四合,延芳殿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开宴之前是抓周仪式,长长黄花梨木桌上铺着柔软华美的毛毯,毯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诸如笔墨纸砚、算盘元宝、玉质小匕首,小玉弓,印章彩缎等物。 宣儿一被放上桌子,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见着这么多人,他也丝毫不惧,爬得又快又稳,等到了那堆东西前,低着小脑袋,一一看了遍。 也不用宫人引导提醒,他自己爬了过去,先是抓了个小小的金玺,后又抓了个小玉弓。 众人见状,连声恭贺,“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小殿下一手拿玺,一手执弓,日后定是文韬武略,俊才非凡。” 裴元彻很是受用,抚掌道,“不愧是朕的儿子。” 宣儿见自家父皇笑了,睁着亮晶晶的眸子也跟着笑,还拿小金玺往嘴里塞,想要尝尝是什么味道。 顾沅忙将小金玺拿开,点了点他的小脑袋,无奈道,“怎么什么都往嘴里送呀。” 宣儿眨着黝黑的眸子,弯起眼眸朝她笑,却不说话。 顾沅将他抱起,心底轻轻叹口气,或许是上次凤仪宫起火的事吓到这孩子了,自那天之后,他便一直没开口说过话,从前他还牙牙学语,说些“娘”“姑”“姨”这些简单的词,可现在…… 今日午后他和小明岚一起玩,明岚那张小嘴叭叭叭的就没停过,他却坐在一旁乐呵呵的笑,就是不肯说。 顾沅之前还怀疑是不是火中烟雾伤到了宣儿的嗓子,特地让御医给他检查,可御医却说宣儿一切都好,之所以不说话,或许是还不到时间,等再长大些就能说了。 裴元彻似有所感,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凤眸微眯,笑道,“这小子真不错,一抓就抓了两样最好的。” 顾沅回过神,看到他眸光中的安抚,心头微暖,低头吻了下宣儿的小脸蛋,轻声道,“是,小家伙可能耐了。” 像是听懂了父皇母后的夸奖,宣儿咧嘴笑了,露出小小的米白色乳牙,笑容清澈,乖巧极了。 134、【134】 周岁宴结束的第二日,顾渠便带兵出征。 没几日,步入五月,端午佳节将至。 天气越发闷热起来,才月初各宫门前就挂上了苍绿色的菖蒲与艾草,小宫女们领着五色丝线打长命缕玩。 顾沅闲下来,也命人拿了些五彩丝线,用竹编的敞口篮子装着,放在黄花梨箭腿式半桌。她自己穿着件月白色轻纱夏衫,云鬓随意挽着,盘腿坐在榻上,认认真真编起长命缕来。 秋霜站在一旁帮她分线,一边笑道,“陛下若是收到娘娘编的长命缕,一定很高兴的。” 她说完这话,就见顾沅拿线的动作一顿,像是被使了定身术般,眼帘也缓缓垂下。 秋霜一怔,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无比忐忑的觑着顾沅,谨慎的问,“娘娘,怎么了?” 顾沅愣了愣,回过神来,抬眼看了下秋霜,白皙的脸上扯出一抹浅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谷雨。” 她的笑容有些惆怅,轻声喃喃道,“去年这个时候,谷雨在我旁边陪着,与你说了句差不多的话。” 秋霜想起谷雨惨死的模样,心头也有些悲伤,轻声安慰道,“娘娘别想这些伤心事,谷雨若泉下有知,定然也不希望娘娘为她伤怀的。” 顾沅垂下眸,笑了笑,“是,她一向事事以我为先。” 谷雨五岁被卖进侯府,跟在她身边十一年,同吃同住同长大,俩人之间的感情远超普通的主仆情谊,说是家人也不为过。 可那样好的谷雨,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顾沅打了个长命缕,递给秋霜,“这一条,你替我给谷雨烧去。” “是。”秋霜接过,恭顺应下。 她这边刚走到门口,就见皇帝拄着根拐棍,阔步从花团锦簇的庭前走来。 “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皇后在里头?” “是,娘娘在呢。” 听到窗外的对话,顾沅将那淡淡的愁思收起,又抬手揉了揉脸颊。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她扭过头去,只见裴元彻掀起珠帘走了进来。 他今日一袭暗紫色宽袖长袍,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匀称,很是伟岸。失明之后,他英挺的眉眼间无端添了种平和淡然的神态,周身气度也愈发沉稳。 “陛下。”顾沅轻唤了一声。 裴元彻耳朵灵,循着声音走到她身旁,将拐棍递给李贵,挨着她缓缓坐下。 “你在做什么?” 顾沅放下手中丝线,柔声答着,“在做长命缕。” 裴元彻眉梢微挑,忽的想起什么,扯唇笑了下,“朕还记得两年前的端午,用两百两银子从你这里换了根长命缕。那时的你,还没记起从前的事,懵懵懂懂的,很是好哄。” 顾沅眨了眨眼,故意凶巴巴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好哄,很让你为难?”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这般奶凶的语气,只让人觉得可爱娇气。 裴元彻一把勾住她的腰,将人往怀中带去,低声道,“怎么会,你什么样子都是好的,朕都喜欢。” 他说得诚恳又直白,倒让顾沅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着红,轻推了一下他,小声道,“还有人在呢。” 闻言,裴元彻稍稍一抬眼。 纵然看不见,单这一个动作,宫人们立即会意,纷纷垂下眼,乖觉的退下。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里升起袅袅青烟,殿内没了旁人,男人越发不顾忌,压着她好生亲昵一番。 顾沅被他淡淡的胡茬蹭得痒痒的,笑着躲开,“外头太阳还亮着。” 想着晚些还要去圣端宫给崔太后请安,裴元彻也没再继续,只抬手将她抱在了膝上坐。 他一向喜欢这个姿势抱着她,无论是穿衣还是不穿衣的,可以从后吻着她的脖颈和光洁的背,还有那纤细腰间的两个小腰窝。 “话说回来,你之前从我这要去的那条长命缕呢?”顾沅坐在他怀中编著丝线,随口问了一句。 “收在宝盒里。”他从后拥着她,下巴埋在她柔软的颈窝间,“你的东西,朕都妥善保管着,等以后朕离世了,朕就将那个盒子放在棺椁里,一直陪着朕。” 顾沅蹙了蹙眉头,嗔他,“胡说什么。” 裴元彻笑了笑,又问她,“朕记着之前画了个风筝给你,你还留着么?” 提到这个,顾沅神色一滞,片刻后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这男人冒雨给她送了个掉色的风筝,之后她觉得那风筝害得她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就点了个火盆烧了。 “呃,应当……不在了吧。” 顾沅悻悻道,怕他伤心,忙回过头,岔开话题道,“陛下,这次端午我们出去过吧?” “去哪?” “去渭河畔看龙舟赛,咱们再去下注,看这回能不能赚些钱,给宣儿买糖葫芦吃。” 她想着裴元彻在皇宫里闷了这么久,正好趁这次机会出去逛逛,散散心。 裴元彻却不这样想,他修长的手攫住她的下巴,抬起一些,狭长的凤眸眯着,“想去看其他男人的文身了?” 顾沅红了脸,瞪圆了眼睛,腮帮子也气鼓鼓的,“才不是。” 她哪里是那种好色之徒! 裴元彻叹口气,故意道,“朕背上的文身是不能看了,留不住你了。” 这酸溜溜的幽怨口吻把顾沅都气笑了,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弯起,她握起拳头就去锤他,“阴阳怪气的,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 裴元彻握住她的手,语气突然正经起来,“我在你面前不是皇帝,而是你的男人,你的夫君,你孩子的父亲。” 这话像是清风拂过湖面,吹起圈圈涟漪。 顾沅心头密密麻麻交织着欢喜与甜蜜,默了片刻,她扬起小脸,凑到他下巴轻轻吻了一下,“好,夫君。” 这句夫君叫的裴元彻身子都酥了半边,凑到她身旁,低低哄道,“沅沅,你再那样叫我一句。” 顾沅偏过脸,南珠耳坠在脸颊边微微摇晃,面带羞赧,“刚才不是叫过了么。” 他不让她躲,手捧着她的脸,凑的很近,灼热呼吸拂过她的肌肤,嗓音沉哑,“再叫一句。” 顾沅搞不懂男人这突如其来的兴致,但见他执意,只得顺从的喊了一句,“夫…夫君……” 娇怯怯的一句,生疏中透着几分柔媚。 裴元彻呼吸加重,放在她腰肢上的手掌收紧,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都能想象底下的细腻触感。 就突然很想听她在床上这般细声细气的喊他夫君。 他这般想,便也这般做了。 顾沅被男人压在床榻上时,都忘了挣扎起身,满脑子只不合时宜的想着,他是失明了吧?可失明了怎么做到从外间到床上这段路走的这么顺? 还没等她想明白,两根如玉修长的手指便扯开了她的腰带。 他俯身,轻咬了下她精致小巧的锁骨,教训道,“专心点。” 顾沅回过神,这时再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掉进狼窝的小白兔般,被扒得光-溜-溜的,完全被男人掌控着。 这一回,从午后到傍晚日头西沉,人被抵在墙边,一把细腰被掐着,顾沅也不知道被逼着喊了多少句夫君。 云收雨歇,他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极尽温存。 顾沅的汗水都濡湿了发丝,漆黑的眸中雾蒙蒙一片,哭过似的,红红的,嘴唇轻颤,咬牙骂着,“混蛋!” 虱子多了不怕痒,何况床帷间这般骂,反倒更添趣儿。 “还有力气骂人,可见是为夫还不够努力。”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 说罢,他翻身,扯了条布条蒙住她的眼,让她与他一同在黑暗中享受着极致的快乐。 .。. 端午节的渭河畔一如既往的热闹,两岸彩幡迎风,围观的百姓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裴元彻将端阳楼的五层被包了下来,重兵把守。 依旧是那张桌子,依旧是那个观景角度,只是此刻的心境与从前截然不同。 “一、二、三……” “……十七、十八!” 顾沅伸出手指,一一数着河岸的龙舟,扭头对身侧男人道,“今年也是十八支队伍。” 裴元彻听着外头的动静,面上没多少表情,单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淡声问,“那你今年想买哪一支?” “我把这些队伍的样子都讲给你听,我们一起选一支。”顾沅握住他另一只手,柔软的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好不好?” 裴元彻薄唇微抿,也不忍心败她的兴致,略一颔首,“你说,我听。” 顾沅便一一给他介绍起来,“第一支是怀远队,这是支老队伍了,桡手都是些三四十岁的壮年,瞧着还行,不过我记得上一回,他们这支队就排在中游……” 待十八支队伍介绍完,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屈着,将茶杯朝她推去,“喝些茶,润润喉。” 顾沅这边正说的口干舌燥,见他递茶过来,眸光微暖,端起杯盏喝了大半。 裴元彻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凤眸微眯,慢声道,“那支丰邑队前年拔得头筹,去年也是,那今年也买这支,你觉得如何?” 顾沅闻言,眼睛亮了亮,“你怎么又与我想的一样,我也是想买这支的。” 裴元彻扯唇笑了笑。 她介绍十八支队伍的时候,对这丰邑队颇多赞美,他又怎会听不出她的选择。 没多久,龙舟赛便开始了。 河岸是锣鼓喧天,欢呼不断,湍流中一条条彩绘龙舟竞相争渡,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顾沅全程给他讲着赛况,讲着讲着,安静了下来。 裴元彻蹙眉,语调磁沉,“怎的不讲了,看纹身看呆了?” 这话酸的。顾沅笑出声来,往他身边挪了挪,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软了语调,语气认真,“没看了,看了一圈下来,都没你好看。” 裴元彻身子一僵。 须臾,他抬手轻咳一声,哼道,“这是自然。” 顾沅觉着好笑,她夸他是一回事,他自夸就未免有些不要脸了吧? 她偷偷抬起脸,刚想笑话他,就瞥见金灿灿的阳光之下,男人的耳尖泛着淡淡的红色,那俊朗的眉眼间更是藏不住的愉悦。 她瞧着,忽然也笑了。 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两人彼此依偎着,一切都很好。 在渭河旁看完龙舟赛,已是午后。 顾沅用下注丰邑队赢来的银子,买了烧鸡、糖葫芦、桂花糕、乌梅饮一堆好吃的,满载而归。 马车刚入宫门,就有太监来报,说是前线战场的第一封军报已送至紫宸宫的南书房。 135、【135】 拆战报时,顾沅一颗心都吊起,手还有些颤抖。 好在信中是捷报,谢纶北上征讨戎狄,率千名铁骑打了戎狄军一个措手不及,大挫敌方锐气。而顾渠的队伍也行至蒴河,与西边敌军正面对抗,我方目前占据优势。 之后,每隔几日,便有一封战报从前线传来。 捷报连连,朝堂上的气氛也越发振奋,按照这般攻克的速度,最多半年,这场战争便能结束。 事实上,这场战争结束的比朝臣们预料的还要快,只用了四个月,胜面还要广 戎狄不是输了,而是被灭了。 按照前头传来的讯息,顾渠和谢纶俩人都透着股狠劲儿,杀红了眼,对戎狄一族赶尽杀绝。 打到戎狄王帐时,为了争夺扈尔巴的人头,两名大将互不相让,险些没打起来,最后两人一番商量,决定各退一步。 顾渠挖了扈尔巴的双眼,烧了他半边身子,喂了狗。 谢纶割下扈尔巴的脑袋,亲手装进了一个漂漂亮亮的盒子里。 对此,顾渠嗤之以鼻,“一个贼人的脑袋,瞧你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就算没这脑袋,军功照样算你一大份。” 谢纶慢条斯理的擦着剑上的血迹,抬起眼皮乜了他一眼,淡声道,“我答应了长公主,要带回扈尔巴的脑袋送给她。” 顾渠,“……” 嘴角抽了抽,他问,“你确定要拿这玩意儿送给长公主?” 饶是经常被白氏埋怨不解风情,顾渠都觉得拿个脑袋当礼物送给姑娘家,这事就他妈的离谱。 谢纶颔首,“确定。” 一想到景阳见着他带回扈尔巴人头的欢喜场景,他恨不得立刻驱马赶回长安。 顾渠见他这般笃定,无语凝噎。 沉默一阵儿,他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兄弟,你自求多福。” …… 大军凯旋回长安时,正值深秋,朱雀大街两道的银杏黄澄澄的,随着微风拂过,簌簌晃动,像是串串金灿灿的铜钱在摇晃。 朱红色帅旗跃然高擎,飒飒作响,士兵们步调齐整的进城,百姓们夹道欢迎,摩肩接踵,齐声欢呼。 膘肥体壮的披甲战马上,为首的两位年轻将军最为耀眼。 他们身形笔挺,风姿特秀,萧萧肃肃,天之骄子,便是如此。 “那位黑袍的是镇国将军,也是国舅爷,皇后娘娘唯一的亲兄长!瞧瞧,多威风啊!” “威风又怎样,听说他膝下至今无子嗣,家中那位正妻进门这么多年只生了个女儿!也不知道她娘家是什么来路,国舅爷一直都没纳妾,也是稀奇。” “嗨,能有什么来路,国舅夫人是白老太傅家的嫡孙女,白家哪算得上什么顶顶煊赫的人家,这门亲事好像是他们少年时就说下来了的。这两年顾家水涨船高,白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咯!” 百姓们聊完国舅爷,又议论起国公爷来 “再过不久就要过年,开了春长公主就该嫁了吧?” “是啊,明年公主就十七了,听说陇西的公主府建得可富贵了。” “这谢国公仪表堂堂,自个也有本事,手握重权,可惜就是命硬,克父克母的,也不知道陛下怎么舍得将唯一的妹妹嫁给他,还是嫁去陇西那么远的地方?一年到头都难回来一趟。” “这你们就没见识了吧?长公主可是龙子凤孙,有滔天的福气,便是谢国公命再硬,长公主也能压住。” “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啧,明年长公主出嫁的排场肯定气派极了!” 马上的两人耳闻百姓们的议论,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里却各怀心思。 “爹爹!爹爹!” 一句句脆生生的唤声传来,出于父亲的敏感,顾渠抬眼寻去。 只见街边酒楼二楼外,亭亭站着一位水蓝色长裙头戴帷帽的年轻妇人,她怀中抱着个扎着小鬏鬏的女童。 那妇人虽戴着帷帽,可顾渠一眼就认出那道清雅温婉的身影,端正俊朗的面容上也露出笑,朝楼上招了招手。 楼上,小明岚睁着水灵灵大眼睛,扯着自家阿娘的衣襟,激动道,“娘亲,爹爹,爹爹!” 白氏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是,你爹爹回来了,咱们一家团聚了。” 谢纶看着顾渠脸上柔情的笑,挑眉,“是嫂夫人带着小侄女来了?” 顾渠毫不掩饰见到媳妇孩子的喜悦,眼角眉梢都是喜色,“是,小半年没见,我家明岚又长大了些!你瞧,我女儿是不是很漂亮,人人都说女儿肖父,她这鼻子和嘴真是跟我一模一样!” 谢纶抬眼看了过去,那穿着红色小薄袄的女童,眼眸明亮,唇红齿白,是挺可爱的。 “是挺像你的。” 谢纶淡淡应了声,心头想着,等明年将景阳娶回家,他也要跟她生个女儿。 最好长得像景阳,小小的一团,养得娇娇的,像她娘亲一样娇蛮也行,不怕被人欺负去。 那女儿该取什么名字呢?他得回去翻翻书,好好琢磨琢磨。 .… 大军过朱雀门,入皇城,到达承天门,地上铺着一条长长的红毡,尽头是恢弘广阔的太极宫。 一时间,礼乐齐鸣,金鼓三响,华盖翠帷下,帝后并肩携手,缓缓走下层层白玉阶,亲自迎接。 裴元彻一袭石青色团龙纹衮服,领上缀铜鎏金錾花盘扣五枚,双肩及前后胸皆绣着五爪金龙,饰日月二章。腰系玉带,别着香囊和玉佩,下裳为海水与八宝平水纹,随着他的走动,袍摆暗纹如水波般浮动。 他身形挺拔,一只手紧紧握着顾沅的手。 她是他的眼睛,她的盲杖,有她在,他步履稳健,丝毫不受半点眼睛的影响。 顾沅今日也是盛装打扮,穿着件海棠红的细裥裙,裙摆用金线绣着海棠花,内满饰珍珠,珠粒均匀,颗颗光洁。乌黑发鬓间戴着凤冠,正中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吐珠,红宝石吊坠在她额前轻轻摇晃,荡出熠熠的细碎光芒。 她站在裴元彻身旁,看着台下那整齐威严的军队,心头也生出一番激荡情绪。 谢纶和顾渠两人下马,大步走到帝后跟前,停下脚步,俯首,屈膝侧跪下。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裴元彻亲自上前,将两人扶起,“两位爱卿此番一举灭了戎狄,扬我大渊国威,立了大功,朕心甚慰!” 一侧的李贵展开明黄色圣旨,高声宣读犒赏诏书。 待宣读完毕,谢纶、顾渠,及台下文武百官、万千军士,齐齐跪下,高呼万岁。 那声响撼天动地,响彻天穹。 眼前的所见所闻,都让顾沅心潮澎湃,手指也下意识的收紧,只觉得这一幕她此生怕是再难忘怀。 裴元彻感受到她的情绪,将她的小手包裹着,握的更紧。 顾沅长睫微颤,扬起脸,看到他坚毅沉静的神情,一颗心也平静下来。 犒军完毕,兵将先行回大营,百官也散去,等到晚些再赴庆功宴。 深秋的黄昏来得早,枫叶浓烈的红与殿宇晶莹的琉璃瓦相得映彰,一轮红日缓缓落下,远处山峦的阴影越发浓重。 不知不觉中,暮色四合,夜晚来临。 长廊上的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纷纷亮起,太极宫内更是亮如白昼,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热闹非凡。 裴元彻今夜心情大好,与顾渠和谢纶一杯接着一杯,三人都喝得面红耳热。 还不等顾沅去劝,景阳先坐不住了,咬咬唇,小声对顾沅道,“皇嫂,你劝劝皇兄嘛,喝这么多酒明早该头疼了。” 顾沅看了裴元彻一眼,见他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扫兴,便对景阳道,“你皇兄酒量挺不错的,而且明日是休沐,不用上朝,多喝点也无妨。” 她说着,就见景阳撇了撇唇,眼睛却是往台下看去,顿时就明白了。 掩唇轻笑一下,顾沅狡黠的朝景阳眨眼,“你这哪里是心疼你皇兄,分明是心疼未来夫婿。” 景阳粉面羞红,嘴里连忙否认着“谁心疼他了”,又嘟囔道,“是他答应回来后,要陪我一起逛西市的。” 顾沅也不拆穿她这点情窦初开的小心思,垂下头,逗着怀中的宣儿,“小家伙,你是白天睡饱,现在就不困了么?” 宣儿手中抱着块糕点啃,听到自家母后说话,扬起小脸朝她笑。 顾沅看着他这傻乐的模样,再看自家兄长那桌,窝在白氏怀中呀呀说话的小明岚,轻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宣儿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脸蛋,“你呀你,什么时候能听到你叫我一声母后呢。” 宣儿吃着糕,小嘴吧唧。 酒过三巡,夜也深了,宴会却并未结束,为庆祝大军凯旋,裴元彻特地安排了焰火表演助兴。 他拉起顾沅的手就往外走,因着喝了酒,清俊的脸笼着一片红,狭长的凤眸透着几分迷离。 “走,去看焰火。” “你慢些走,喝这么多,路都走不稳了。”顾沅忙将宣儿递给秋霜抱着,自己挽住裴元彻的胳膊。 也不知是他真醉的厉害,还是故意耍无赖,大半边身子压在顾沅身上,还拿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弄得顾沅白皙的脸蛋也泛起绯红,忍不住小声道,“这么多朝臣在,你注意点影响。” 裴元彻眯着眼,道,“我醉了。” 顾沅,“……” 她信他个鬼。 站在太极宫的望楼往下俯瞰,只见殿宇森森,画栋雕檐,崇阁巍峨,夜色中的皇宫除了恢弘雄伟,还多了些深不可测的寂静与威严。 晚风轻拂,月色朦胧,帝后立于前,众人站在后头,说说笑笑,很是闲适。 倏然,天边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漆黑的天空仿佛也被点亮了。 “放焰火了!” “真好看啊。” 只见一簇簇焰火升入高空,炸开朵朵色彩斑斓的花球,在天地间璀璨着,又如天上的星辰般,四散飞扬着,缓缓落下。 天空仿若画布,那些耀眼夺目的焰火在尽情的绽放着,流光溢彩,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众人仰着脖子欣赏这美轮美奂的焰火,光影斑驳下,是一张张带着笑容的脸。 景阳聚精会神的看着焰火,直到身旁站定一道颀长的身影,有淡淡的迦南香传来。 她偏过头,就对上一双亮若星辰的黑眸,登时愣住。 谢纶朝她略一颔首,勾唇,朝她轻笑,“一年多没见,公主别来无恙。” 景阳一颗心怦怦跳,垂下来的手指陡然握紧腰间挂着的绣花荷包,她下意识先低下头,随后心里又想,自己为何要低下头啊?搞的像她心虚一样。 她故作镇定,红着脸抬起头,“是挺久没见了。你…你怎么过来了?” 他们虽有婚约在身,但这还这么多人在呢。 “臣来向公主问声好。”谢纶盯着她蝶翼般轻颤的眼睫,嗓音温和,“公主收到臣送的礼物了么?” 景阳怔了一怔,等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礼物是午后送来的那个脑袋时,什么娇羞,什么少女怀春小心思,顿时荡然无存。 “收到了。”她道。 “公主可喜欢?” “……” 谢纶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只不过是太守承诺,说把人头带回来,就真给她带来了。 “就……还挺好的,多谢你。”景阳挤出一抹笑。 再不想回忆起那个死人头,多破坏气氛啊,她忙转过脸,装作认真看焰火,“你看,这焰火真好看。” 谢纶垂下眸,看着身侧之人明艳姣美的脸庞,唇角微翘,“嗯,很好看。” 不远处,顾渠抱着小明岚,扭头对白氏道,“夫人,我怎么觉得咱们明岚好像轻了。” 白氏站在他身旁笑容盈盈,“哪里轻了,是你许久没抱她了,她每日糕点都能吃一整碟呢。” 话音未落,便见小明岚鼓起小脸,眼睛都放着光,“吃,吃糕糕!” 惹得顾渠和白氏一阵笑,“你这小馋猫!” 栏杆旁,张韫素激动的扯着卢娇月的袖子,“月娘,你快看,这种焰火也太美了,有五种颜色!” 卢娇月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唔,是,是。”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张韫素听出好友的敷衍,撅起嘴,“你在看什么东西呢?比这焰火还好看?” 她顺着卢娇月的目光,伸长脖子寻去。 左边站着的都是文官,穿着影青或是绯红的官袍,焰火的光影在变幻,将他们的面容也映出明明灭灭的影子。 在那灯火阑珊处,一身青色长袍的礼部侍郎郑泫,正直勾勾的往这边瞧。 张韫素瞬间明白,撞着卢娇月的胳膊,挤眉弄眼,“怪不得无心看焰火呢,原来在看你家郑大人呀。” 她故意拖长尾音,闹得卢娇月双颊酡红,伸手就要去捂她的嘴,“你小点声。” 张韫素嬉笑着,“这有啥,再过不久,你不就嫁给他了么。” 卢娇月脸更红了,佯装生气不去理她。 张韫素连忙去哄她,又往郑泫那边瞧了一眼,可别让郑某人看到,觉得她欺负他未来夫人了。 没想到这一瞧,不仅瞧见了郑泫,还瞧见了歪头看来的陆小侯爷。 四目相对,张韫素脸上不矜持的笑容一僵。 旋即,她忙躲开目光,垂下头,手指握得紧紧地,心也咚咚咚跳的飞快。 回想起方才陆景思那探头一瞥,煌煌灯光下,他面如冠玉,眉如墨画,一袭寻常的青色官袍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长身玉立,风采高雅。 他长得可真俊。 而这样俊朗的翩翩公子,再过不久就是她张韫素的夫君了! 卢娇月看着突然安静的好友,有些稀奇,抬眼看去,忍不住笑了,意味深长的感慨着,“真是一物降一物。” 俩人嘀嘀咕咕,又笑闹了起来。 倏然,卢娇月朝前抬了下下巴,笑容清澈,“素素,你看沅沅那边。”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见那漫天焰火之下,身着华服的帝后并肩站立,一个玉质金相,一个仙姿绰约,两人站在一块儿,美得像一副画儿似的。 裴元彻一只手抱着宣儿,一只手搂着顾沅的肩膀,他看不见焰火有多绚烂,但听到顾沅与宣儿的笑声,他唇角也挂着笑。 “这场焰火可真美。” 顾沅靠在他的怀中,清澈的黑眸里倒映出一朵又一朵璀璨明丽的倒影。 男人的胸膛坚硬又温暖,像是件大氅将她紧紧罩住,驱散夜露秋寒,让她的心都变得安稳,有种尘埃落地的归属感。 裴元彻的下巴抵着她的额,温声道,“你若喜欢,以后我经常给你放。” 顾沅刚想说不用,就见他又垂下眼,朝着宣儿道,“咱儿子似乎也很喜欢,在我怀中一直扭来扭去,没个消停。往日这个时辰,他早就睡熟了。” “是啊。”顾沅弯起眼眸笑,捏了捏宣儿的脸,“也不知像了谁,这么小就这般贪玩。” 裴元彻道,“那定然是随了你,我从不贪玩。” 顾沅哼了一声,“明明是像你。” 见父皇母后拌着嘴,宣儿咯咯咯直笑,忽然,奶声奶气喊了句,“母后。” 顾沅怔住。 裴元彻还没反应过来,朝顾沅笑,“听听,孩子自己答了,是像你。” “他说话了,他喊我了!”顾沅乌黑的眼眸亮了起来,难掩兴奋,“宣儿,来,再喊一声,再叫一声母后。” 宣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乖巧的喊着,“母后!” 裴元彻也意识到孩子总算开口说话了,浓眉舒展开,“我就说了,咱们宣儿天资聪慧,之前只是不想开口罢了。” 话音未落,宣儿抬起肉乎乎的小手,去摸他的脸。 裴元彻配合的低下头。 宣儿的手软乎乎的,先是抚上裴元彻的下巴,又去摸他的鼻子,最后摸了摸那双漆黑的凤眸。 他歪着小脑袋,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软软出声,“父皇…宣儿呼呼……不疼哦……” 裴元彻有一刹那的失神。 顾沅蓦得红了眼眶,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她嗓子梗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凑过去,吻了吻宣儿的小脸。 宣儿被亲了,很是高兴,又喊着,“父皇,亲亲。” 裴元彻回神,微笑着,“好,父皇亲。” 他亲了亲怀中的儿子,又拉过顾沅,温柔的吻了吻她的发旋儿。 顾沅面染红霞,他一本正经道,“要公平,都得亲。” 宣儿望着天边,“父皇,母后,看花花!” 顾沅笑道,“好,看焰火。” 天幕间火树烂漫,虹彩狂舞,星星点点,如雨如雾。 裴元彻长臂微收,将顾沅与宣儿紧拢于怀中。 纵然一片漆黑,却始终有一束温柔皎洁的月光,照亮他的世界,陪伴他前行。 136、番外 戎狄被灭后,大渊朝的疆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当今圣上在边疆设立都护府,广开商路,促进中原与西域诸国的贸易,使得边境的百姓们安居乐业,日子也过得更加富足。 百姓们都说,皇帝眼睛看不见了都能将大渊治理的这么好,足以证明他是真龙天子,难得的贤明君主。 民间赞扬皇帝的同时,也不会落下贤德的顾皇后,帝后鹣鲽情深的故事早已编成各种话本,流传于坊市内外,便是街头的稚童都能说上一两段。 裴元彻对这些话本子爱得紧,还专门派人去搜集,一出了新的版本,就献宝似的送去给顾沅,还非得让她亲口读给他听。 顾沅是拒绝的。 可这男人恶劣的很,她若不读,夜里他就在床帷间变着花样欺负她。往往被欺负的狠了,她实在受不住了,昏昏沉沉便应了他。 若是第二日想反悔装愣,这男人就跑去跟小太子诉苦,说什么你母后言而无信,父皇眼睛都看不见了,她还这般诓骗你父皇的感情之类的话。 宣儿听后,一只手拍着“被诓骗”父皇的肩,小大人似的,奶声奶气道,“父皇放心,我带你去讨公道。” 然后牵着裴元彻的手,走到顾沅面前,一本正经道,“母后,太傅讲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你答应了父皇的事,就得做到的。”[1] 看着这对父子,顾沅又好气又好笑。 好说歹说哄走儿子,一关上门,她就忍不住去瞪裴元彻,气呼呼的,腮帮子都微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老子,还找儿子告状,无耻!” 裴元彻搂着她的腰,轻笑,“还可以更无耻,你要不要试试看?” 顾沅脸皮薄,哪里像他,彻底没了招,只好硬着头皮与他读那些话本子。 .…… 启新六年夏,远嫁陇西的景阳长公主送来一封家书,说是在秦州寻到了嵩阳道人的踪迹。 纵然裴元彻已经习惯了失明的生活,但这四年来,皇室从未放弃寻找嵩阳道人的踪迹,可这老神仙的行迹飘忽不定,去的也都是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寻找起来实在困难。 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顾沅就不想放弃,是以一收到信,她就迫不及待加派人手去秦州。 许是老天眷顾,这一回,还真让他们寻到了嵩阳道人。 于是,在这一年的初秋,一袭宽袖道袍,仙风道骨的嵩阳道人,被八抬大轿请进了皇宫。 顾沅待他很是礼遇,这是裴元彻恢复视力的最后希望了,她不敢轻视。 嵩阳道人给裴元彻检查了一番,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 待他检查完,顾沅双手揪着袖子,忐忑又期待的问,“道长,能治好么?” 嵩阳道人不紧不慢道,“能治。” 但他不乐意给皇帝治,笑呵呵捋着白胡子说,“老道看陛下已经适应了黑暗,过得挺好的,何必还要再挨一刀?开颅可不是儿戏,一个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知足常乐,陛下莫要强求太多,小心乐极生悲。” 他这话惹得崔太后很不高兴,觉得这牛鼻子老道实在不识抬举,说话跟咒人似的,难听极了,当下便要将他丢到牢里。 饶是顾沅是个好性子的,听到嵩阳道人这话,也觉得有些不舒坦,但她也知道不好随意降罪于人,耐心劝了崔太后两句。 最后大牢虽没进去,但人被请进了皇家道观,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众人都很清楚,这是变相软禁。 可谁叫那嵩阳道人这么不会来事呢,如果不想治的话,一开始说治不好,没准就被放出去了。可他倒好,说了能治,却偏不给治,这不是故意气人么? 宫人们私下里都嘀咕:这修道之人,真是古怪极了。 这嘀咕让小太子听见了,大大的黑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就去扯伴读太监的手,“孤想去白云观。” 太监哪敢不从,别看小殿下年纪小,主意却大着呢。 于是乎,在一个深秋的午后,小太子见着了在庭前优哉游哉喂鱼的老神仙。 小的,五岁。 老的,一百零五岁; 一大一小对视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都带着对对方的好奇。 裴宣上前,拱手作揖,十足客气道,“老先生好。” 小家伙还挺懂礼数,嵩阳道人眯起眼睛笑了,将手中的鱼食都洒进池中,拍了拍手,走到小小的孩童跟前,明知故问,“你是谁?” 裴宣扬起头,带着皇室的矜贵与自信,道,“孤是大渊的太子,裴宣。” 嵩阳道人白眉微挑,“你跑来作甚?” “孤…孤想看看你,他们都说你很厉害,能治好孤父皇的眼睛,可你就是不肯治。老先生,为什么呢?” 嵩阳道人掸了掸袍袖,走到石凳旁,施施然坐下,“没有为什么,不想治便是不想治。” 裴宣皱起眉头,白嫩嫩的小脸皱得跟个小包子似的,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想呢?” 嵩阳道人笑了,倒是难得的耐心,“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裴宣上前一步,“我父皇是皇帝,很厉害的,你不听他的话,就不怕他把你杀掉吗?” “老夫活了这么大的岁数,早已将生死看淡,有何可惧?” “可是、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治我父皇啊?”裴宣再聪慧,到底年纪小,听不懂他那套道理,辨又辨不赢,心里委屈极了。 小嘴一撇,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抬起两只小手朝嵩阳道人拜了拜,拜菩萨似的,“老先生,求你治好我父皇的眼睛吧,我常听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治好我父皇,攒了功德,一定能活得更久的。” 他本就生得漂亮可爱,这会子可怜兮兮要哭不哭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宫人们心都化了。 嵩阳道人对大人能硬下心肠,可见着这乖巧又孝顺的孩子,也冷不下脸来。 沉吟片刻,捋了捋胡子,他道,“要老道给你父皇治病也行,不过老道有个条件。” 裴宣歪着小脑袋,“什么条件?” 嵩阳道人道,“你这小娃儿挺合我眼缘的,老道想收你当我徒弟,你愿是不愿?” 裴宣啊了一声,眨了眨大眼睛,“可我已经有太傅了啊。” “那你是不愿了?也是,若你当我徒弟,得离开皇宫,与我回山里去。” “这…这事我做不得主,虽然我已经五岁了,但母后说我还是个小孩子……唔,我得问问我父皇母后。” 闻言,嵩阳道人哈哈笑了起来,“好,你且去问,老道等你答复。” …… 是夜,凤仪宫。 “你说什么?!” 顾沅大惊,手中青瓷杯盏险些滑落,她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蹙眉看向自家儿子,“嵩阳先生要收你当徒弟?” 裴宣规规矩矩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坏事吗?可我听别人说,老先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像神仙一样厉害!” 顾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脸去看身侧斜坐着的裴元彻。 亮堂堂的烛光下,男人拧着浓眉,面如寒霜,“不治了。” 治一双眼睛,要跟儿子分别数十年,这算什么? 裴宣急道,“要治的,我想让父皇好好的。” 裴元彻面色动容,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好的孩子。 顾沅轻抿着唇,一会儿看看夫君,一会儿看看自己儿子,心头也是一阵纠结,她舍不得跟儿子分离,又不忍心见裴元彻就这样一直瞎下去…… 真是难以抉择。 这般拖延了几日,最后还是裴宣自己拿了主意。 他知道父皇是为了救他才瞎的,父皇待他好,他也想待父皇好。 他偷偷去找了嵩阳道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拜了师。 嵩阳道人受了他的礼,看着眼前这年纪虽小,却气度不俗的稚童,心头生出一种预感来,这或许是他收过最小的徒弟,但也会是他最优秀的徒弟。 收徒既成,嵩阳道人当下便叫太监去给帝后传信,准备治疗。 裴元彻面沉如水。 嵩阳道人气定神闲道,“老道也不是随便收徒弟的,陛下不必这般愤懑。” 裴元彻语调微冷,“话虽如此,但太子是国之储君,得学治国之道,日后才能继承大统。” 嵩阳道人回,“要先学做人,才能当个贤德之君。” 话止于此,嵩阳道人屏退众人,只许顾沅在殿内守着,开始进行开颅术。 对顾沅来说,那是极其漫长且煎熬的三个时辰。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不敢看的,光闻着殿内那熏香都压不住的血腥味,她就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压着无数巨石,又沉又重,还一阵阵的发慌。 裴元彻被用了麻沸散,感觉不到剧痛,但也不是意识全无。 他握紧顾沅的手,嘴里轻喃着,“不疼的。” 哪里会不疼,流了这么多血。 顾沅鼻子一酸,眼圈泛着红,说不出话来,只反握住他的手,算作回应。 从午后到夜晚,等治疗结束,裴元彻已然沉沉昏睡过去。 顾沅守了他整整一天一夜。 在第三天的清晨,裴元彻总算苏醒过来。 宛若新生,眼睛虽闭着,却不像从前那样是茫茫的暗,而是能感受到光。 那久违的光感。 他缓缓地睁开眼,先是一圈模糊,随后,那模糊渐渐地散开,眼前开始出现颜色,出现物品的样子,虽然还不是特别清楚,但是 他能看见了。 头上的伤口还痛着,他缓慢的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美昳丽的脸庞。 她趴在他的床头睡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她的眉眼愈发精致。 他的皇后,他的沅沅。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她如画的眉目,细细描画着。 四年过去,她依旧这般美,只是相较于从前,少了几分青涩稚气,多了几分撩人的妩媚,艳若海棠,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感受到眉心的温热,顾沅睫毛轻颤了颤,迷迷糊糊睁开眼。 不经意的,便对上一双含笑的,深邃又漆黑的凤眸。 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不再黯淡,而是盛满了光。 顾沅怔住。 良久,她道,“你……你能看见了!” 嗓子因着激动而发紧,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颤音。 裴元彻薄唇扬起,“嗯,能看见了。” 顾沅咬着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扑倒他怀中哭了出来。 137、番外 半个月后,裴元彻的眼睛彻底恢复,开颅的刀口也在愈合。 这是件好事,但同时也意味着,嵩阳道人可以功成身退,顺便带走他新收的小学生,裴宣。 离宫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从裴元彻可以看见那一刻起,顾沅就没闲着。 “我一直知道孩子大了是留不住的,迟早会离开爹娘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可我的宣儿,他才五岁,还这么小……”顾沅语带哽噎,手中的针线活却一直没停下。 坐在她对面的白氏叹了口气,安慰道,“小殿下就是太聪慧,自个儿拿主意行了拜师礼。唉,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把心放宽,往好处想。这嵩阳先生可是当世大能,轻易不收徒弟,多少人求着想拜他为师呢,小殿下交给他,准能培养出一个大才。” “希望如此吧。”顾沅垂眸。 殿内内大人们惆怅不已,殿外的孩子们却轻松的聊着。 “阿弟,你真的要出宫啦?”小明岚脑袋上扎着双丫髻,绑着鲜亮的红色绸带,额心还贴着枚小巧的花钿,她轻轻荡着秋千,鹅黄色裙摆随风飘扬着。 裴宣点点头,“是啊,三天后就走了。” “那你不做太子,要跟那老神仙去修道啦?那你是不是要变小神仙了,你以后会不会飞呢?我听说神仙都是会飞的,坐着天上的云朵飞,咻咻咻的,飞的可快了。” 小明岚张开胳膊,做出飞的姿势来,一脸期待的看向裴宣。 裴宣挠了挠后脑勺,面露为难,“应该不会飞……而且我也不是修道,先生说了要教我如何当个爱国爱民的好君主。我想应当与太傅教的差不多吧?” 小明岚一下子就失望了,嘟囔着无趣,“我还说如果你会飞,我就跟你一起去修道啦。” 裴宣弯起眼眸笑她,“舅父和舅母肯定舍不得你。” 小明岚扬起小脸,“那姑父和姑姑舍得你么?” 这一问,裴宣就笑不出来了。 他岂不知道父皇母后的不舍,可老先生守诺治好了父皇的眼睛,他也得守信去当老先生的学生。 裴宣垂下小脑袋,盯着腰间系着的玉佩,小小声道,“我会回来的,先生答应我,每年许我回来一趟的。” 小明岚眨眨眼,她对时间没多少概念,不过听到小表弟每年都会回来,还是很高兴的。 这三日,裴宣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日都没空下。 先是去圣端宫陪了崔太后一整天。 崔太后是看着裴宣长大的,她或许对裴元彻这个便宜儿子没几分真情,但却是真心实意把裴宣当亲孙子疼的。 现下孙子要远行了,崔太后抱着裴宣千万个不舍,直骂嵩阳道人不安好心,这么小的孩子要带出去吃苦。 裴宣好一阵哄,还说明年赶回来给她过五十大寿,这才安了老人家的心。 然后,他又去平国公府住了一夜,与外祖父母告别。 平国公和顾渠倒还好,觉着男孩子该多多磨砺,到民间历练一阵,也能更懂得百姓疾苦,且嵩阳道人名满天下,有这样的名师,教出来的学生绝对不孬。 赵氏则是哭得不行,拉着外孙的手,一口一个心肝肉,絮絮叨叨的叮嘱了许多。 小明岚都看呆了,不知祖母为何哭的这般伤心。 出发前的最后一天,自然是陪伴父母。 裴元彻都计划好了,带顾沅和孩子出宫去玩。 一大早,三人就穿戴上了民间时兴的装束。 裴元彻一袭月白长袍,乌发用玉簪固定,眉飞入鬓,格外俊雅。只是这身尽量低调的打扮,依旧难掩他周身矜贵凛然的气质,只消看一眼,便知此人定非池中之物。 顾沅换上芙蓉色窄袖襦裙,梳同心髻,选了几样素雅的首饰佩戴,略施粉黛,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看起来还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 裴宣与他父皇一样,穿着月白色小袍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灵气逼人,很是招人喜欢,秋霜一边替他佩荷包,一边夸道,“小殿下长得这样好,日后不知要惹多少姑娘家的心呢。” 闻言,裴宣摇着小脑袋,“父皇说了,喜欢一个人,不能三心二意,要从一而终的。” 惹得宫人们都笑了。 顾沅斜觑了裴元彻一眼,嗔道,“你平日里都跟他说些什么,他还这么小。” 裴元彻牵住她的手,凤眸微挑,“这得从小教。不然他要是跟那些世家公子哥学,又是收通房又是纳妾的,观念一旦根深蒂固,那可就不好教了。” 像他,上辈子就是学坏了,没那个觉悟,重活一世才意识到错。 那代价多大,他可不希望儿子这般,得从小教育才是。 顾沅听他这话,心头发笑,面上却是不显,只道,“该出门了,不是说好了中午在如意楼吃饭的么。” 三人这才一起出了殿,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早就在外候着。 裴元彻弯腰,一把将裴宣提了起来,抱上马车后,拍了下他的小屁股,“自己去车里坐好。” 转身又朝顾沅伸出手。 顾沅一怔,以为他也要抱她,脸颊微烫,忙道,“我自己能上去。” “我扶你。”裴元彻扬唇,语调慵懒,“还是你也想我抱上去?” 顾沅分明从他眼中看出戏谑,一时双颊更红,咬唇道,“才没有。” 小手重重放在他的掌心,他手臂结实有力,稍微一托,她便上了车。 裴宣坐在马车里左瞧瞧右看看,小脸上难掩兴奋,这还是父皇母后第一次带他出门玩! 别以为他年纪小没记性,他知道父皇和母后一到节日,总会偷偷溜出去玩,把他和太后祖母留在宫里去应付那些大臣们。 这回,他也能跟父皇母后一同去玩了! 车轮辚辚向前,驶出幽深绵长的宫巷,驶出巍峨屹立的宫门,长安城的繁华与热闹伴随着各种吆喝叫卖声,扑面而来。 一家三口先去如意楼用了午饭,宫外食物虽比不上御厨精细,却别有风味。 顾沅给裴宣添菜,眸光满是温柔,“宣儿多吃些。” 裴元彻也没闲着,他给顾沅夹菜,缓声道,“我记着你最爱这家的玉蟾羹,你也多吃些,近日瞧着好像又瘦了些。” “许是天气凉下来,总是犯懒,也没什么胃口。”顾沅轻笑了一下,也给裴元彻夹了一筷子菜,“你们多吃些。” 在如意楼饱餐一顿,三人又去逛了西市和东市。 裴元彻一路给顾沅买买买,顾沅则是一心给裴宣买买买,看着父皇母后挑挑选选、有说有笑的模样,裴宣吃着糖葫芦,觉得他实在是太幸福了。 直至日暮敲鼓闭市,三人才满载而归,最后一辆马车都装不下,又掏钱买了两辆车。 回到宫里,裴元彻还准备了一场小焰火表演。 三人坐在庭前,边用晚膳边看着焰火,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待用过膳,裴元彻单手抱起儿子,父子俩一起泡澡去了。 顾沅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裴宣的行囊,嵩阳道人不许带太多东西,最后添添减减,勉强才缩到两箱。 秋霜见她拿着单子清点,温声劝道,“娘娘,这两箱子您这两日已经点过好几遍了,没有漏带的了。” 顾沅轻抿朱唇,白嫩的手指滑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叹口气,“两个箱子哪里够呀,这一去就是一年,得带上四季的衣裳和鞋。而且他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保不齐半年后又蹿个,这些衣袍要是穿不下了呢?” 秋霜弯腰道,“娘娘宽心,殿下的衣袍特地都做大了半个码,穿一年应当没问题的。” 顾沅点头,过会儿,又忍不住担忧起来,“如今都十一月,天气越发冷了。嵩阳道人还要带他回山里,山里多冷啊,又是风又是霜的,就这两套棉衣够穿么?我手头那件还差一个袖子就做好了……” 她原本是打算今日白天就做好的,谁知裴元彻临时计划一家三口出去玩,就给耽误了。 心头纠结一阵,她暗暗决定,今晚熬一熬,怎么说也得将那件新棉袍做好。 多一件棉袍,儿子也能多一份暖。 裴元彻再将裴宣抱回来的时候,小家伙洗得香喷喷,高高兴兴的,朝着顾沅道,“母后,父皇说今晚我能跟你们一起睡!” 之前父皇都不让的,父皇可霸道了,夜里就爱缠着母后睡。 有一回他半夜抱着枕头跑过来,就被李贵公公拦在了门口,他听到殿里有些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母后在哭。 李贵公公说,那是父皇母后在造小弟弟和小妹妹。 他信了,可这么久了,还是没见到小弟弟和小妹妹。 他想,要是明年他回来,父皇和母后能送他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那多好。 不管怎样,今晚能与父皇母后一起睡,他真的欢喜极了。 宽大的黄花梨双月洞杂宝床上,裴宣躺在父皇母后之间睡着,父皇身上很暖和,母后身上是香香的,他听着故事,很快就困了。 父皇和母后都亲了亲他的脸,他的梦都变得又暖又香。 夜色更深了,四处都静悄悄的。 顾沅睁开眼,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从床脚往外爬去。 裴元彻一向睡眠浅,又睡在外头,一有动静便醒了过来,看到蹑手蹑脚爬下床榻的顾沅,他压低声音问了句,“是要喝水么?你躺着,我去给你端来。” 顾沅小心翼翼的动作一怔,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裴宣,对裴元彻摇了下头,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出声。 她先下了床,裴元彻也跟着她起身。 走到屏风后,顾沅才道,“你回去继续睡吧,不然孩子醒来见不到我们,着急。” 裴元彻垂下眼帘,伸手理了理她头上翘起的发丝,“你不睡?” 顾沅咬了咬唇,支支吾吾,“我…我还不困……给宣儿做的新棉袍还差一点,索性起来做好,明天他也能带上。” 裴元彻浓眉拧起,握住她的手,在昏黄烛光下仔细看了看,“你不是已经给他做了好几件衣裳,你母亲昨日也给他塞了个大包袱,尚衣局那边也做了一堆,够他穿了。” “就差一个袖子了,若是不做好,我心里总记挂着。” 顾沅抬眸,乌黑的眼眸清凌凌的,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请求,“你先去睡,我这边很快就好了。” 说着,她还扯着裴元彻的袖子,轻晃了晃。 看着她软绵绵撒娇的模样,裴元彻眸色深了。 须臾,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沉声道,“我不睡,陪你。” 顾沅愣了愣。 他挑眉看她,“还不抓紧时间?” 顾沅回过神,她也知道他不会真撂下她,自个儿回去睡,便不再多说。 两人一起行至外间的榻上。 四角平头白纱灯被点亮,暖色烛光之下,顾沅低垂眉眼,手拿针线,细致的缝制着衣袍。 裴元彻也没干坐,命人取来奏折,批阅起来。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 顾沅放下针时,窗外的天已然泛着淡淡的光亮。 裴元彻熬得眼睛也有些红,一看她停下来,二话不说,直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塞回被窝里,睡了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得短,一个时辰后就被人唤醒了,离宫的时辰是早定好的,若迟了怕耽误赶路。 离别总是不舍,送了一重宫门,又忍不住再送一重。 顾沅一直强忍着情绪,可看到裴宣离去的背影,那样小小的一道,小胳膊小腿,走起路来还一摆一摆,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似是有所感应,车帘掀开,裴宣探出小脑袋,朝顾沅挥手,“母后不要难过,我明年就回来了。” 又对裴元彻道,“父皇,你让母后不要哭啦,我会听你们的话,好好跟先生学习的。” “去吧,在外照顾好自己。” 裴元彻长臂一伸,揽住顾沅削瘦的肩膀,拉入怀中,低头哄她,“瞧你,哭的花脸猫似的,孩子都没哭。” “我就是舍不得……” 顾沅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她吸了一下鼻子,泪珠啪嗒就落下来。 裴元彻心疼的替她擦泪,一番好哄。 很快,那两辆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再也看不见。 裴元彻摩挲着顾沅的肩,温声道,“好了,昨晚都没怎么睡,你眼睛都熬红了,可不能再哭了。走吧,回去再歇一觉。” 顾沅收回视线,轻轻的“嗯”了一声。 两人转过身,可还没走两步,她忽的一阵晕眩,双腿也发软。 看着瘫倒的顾沅,裴元彻脸色陡然大变,“沅沅!” 138、番外 皇后娘娘晕倒了。 小太监一去太医院传信,御医们的心都“咯噔”一下,一张张脸都白了。 专门负责给皇后请平安脉的李太医最是紧张,胡饼才吃到一半,拿了药箱火急火燎的就往凤仪宫赶去。 一路上还不忘问着小太监,“十日前才请过平安脉,娘娘的脉象平稳有力,很是康健,怎么会突然晕倒?” 小太监也不知道,猜道,“或许是伤心过度的缘故?今日不是太子殿下离宫的日子嘛,娘娘可舍不得了,眼泪就没停过。小殿下前脚刚走,转过身娘娘就晕了。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您是没瞧见陛下那脸色,啧啧,比锅底还要黑。李太医,待会儿您给娘娘诊脉时可仔细着点,陛下这会子心情不大好。” 李太医擦了擦汗,“事涉皇后娘娘,陛下定然是万分上心的。” 说话间,人已赶至凤仪宫。 一进殿内,一阵沉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李太医的心都吊起了。 战战兢兢走进去殿内,刚准备行礼请安,头顶就响起皇帝沉金冷玉般的嗓音,“赶紧给皇后看看。” 李太医身子一抖,忙不迭应道,“是,臣遵命。” 将药箱往一侧的桌几放好,他这才敢抬头往前看。 只见皇帝侧着身子坐在榻上,皇后娘娘半阖着眼,恹恹的靠在他的怀中。 李太医松口气,还好,皇后娘娘醒来了,应当没什么大碍。 顾沅一直想坐起来,毕竟这么多人瞧着,她个皇后这般靠在皇帝怀中,于礼不合。可裴元彻的手臂一直搂着她的腰,不让她起来。 这边太医给顾沅号脉,询问她这会儿的感觉,最近可有什么异样,今日都用了些什么吃食。 顾沅一一答了。 李太医细细的诊着脉,眉头皱起,又松开,旋即又皱起。 裴元彻看他这神色变化,心里躁得很,冷声道,“诊个脉磨磨蹭蹭的,皇后到底怎么了?” 李太医心理压力陡增,额上都沁出冷汗来,“臣…臣……” 顾沅见状,温声道,“不急。你继续号脉。” 又抬眼看向裴元彻,软了语调,“你耐心点。” 不多时,李太医收回手,站起身,语带欣喜,“皇后娘娘的脉象虽浅,但依微臣的经验来看,应当是有孕了。” 有孕了。 这三个字一出,殿内的气氛拨云见月般,顿时明朗开阔起来。 顾沅整个人都愣住了,看着李太医恭贺的笑脸,又低头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这里面又有一个小生命了。 “李太医,你确定我这是又有了吗?”她不确定的问。 “按皇后娘娘您的脉象和近日乏累厌食的症状来看,八成是有了。只是月份尚小,暂且看不出什么来。”李太医道,“若是娘娘不放心,等过上几日,臣再来给您请脉。” 裴元彻不动声色握紧了顾沅的手,漆黑的眼眸紧盯着太医,“那方才皇后为何会晕倒,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太医斟酌着说道,“皇后娘娘这几日过多劳累,再加上情绪大起大落,气血上涌,这才昏厥过去。不过陛下您放心,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待会儿微臣开两幅安胎药,头三个月里娘娘多歇息,切忌不能劳累。” 太医殷切叮嘱一番后,才由秋霜领着下去开药。 李贵很有眼力见的将宫人们都带了出去,很快,殿内就剩下裴元彻和顾沅俩人。 “沅沅,我们又有孩子了。” 裴元彻成熟的眉目间难掩喜色,宽厚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腹部,轻笑一声,“这孩子来的真巧,许是知道他哥哥要走了,特地赶来陪咱们。” 顾沅没说话,脑子却是飞快的算了起来。 前世的延儿是十月初八的生辰,如今已是十一月底,腹中这孩子还不足月,这般算来,腹中的胎儿差不多也是九月或十月出世。 日子靠得这么近,那有没有可能,她怀中的这胎便是延儿? 这想法一出,她一颗心都变得火热起来。 裴元彻观她神色,也猜出她的想法,笑了笑,“若是延儿那就最好不过了,但若不是延儿,你也别失望。不论怎样,它都是我们的孩子,该在期盼中诞生。” 顾沅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柔声道,“我知道的。无论这孩子是不是延儿,是男是女,都是我的骨肉。” 裴元彻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发,“沅沅,又要辛苦你了。” 能拥有另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他固然是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余,想到妇人有孕所遭的那些罪,他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虽已过去五年,但她生宣儿的虚弱模样,他依旧难以忘怀,每每想起,只恨不得替她去受那份疼。 顾沅纤长的睫毛轻垂,柔软的手覆上他的手背,“你能体谅我这份辛苦,便值了。” 五日后,李太医又来请了一次脉,这次他能肯定皇后是有孕了。 其实不用他说,顾沅推算了一下来月事的日子,心里也确定了。 皇后再度有孕的消息一出,朝野内外一片喜色,各地州府也纷纷献上贺仪。 崔太后亲来凤仪宫探望,送了顾沅一大堆的补品。 远在陇西的景阳长公主也派人送来了许多贺礼,并说明年夏日她会回长安一趟,亲自看着侄女诞生 景阳是满心期盼是个侄女的,毕竟她皇兄皇嫂模样都生的那样好,若要生个小公主出来,莫说长安第一美人了,天下第一美人都当的。 平国公府自然也是喜不自胜,赵氏和白氏第二日就递了牌子进宫探望。 小明岚见姑姑肚子里又有个小宝宝,又高兴又羡慕,转脸去摸白氏的肚子,期盼着自家阿娘也能给她添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张韫素和卢娇月也欢喜极了,两人还打着赌,赌顾沅肚子里是小皇子还是公主。 两人虽然都嫁了人,做了母亲,但凑到一块儿还是如少年时那般吵吵闹闹,全然没有半点诰命夫人的稳重模样,好几次把顾沅逗得捧腹大笑。 有一回顾沅笑的肚子疼,把御医都惊动了,裴元彻差点就下令禁止张韫素和卢娇月进宫,最后还是顾沅去劝。 张韫素和卢娇月两人都委屈死了,只觉得陛下委实不讲道理。 …… 怀胎最重要的是前三个月,顾沅这一胎怀的不像前一胎那般轻松 或许是在深宫里养了这几年,将人都养得娇贵了,有半点不适就很大的反应。 前三个月,顾沅孕吐的严重,闻不得半点荤腥,每日便是吃了吐,吐了吃,人也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 好不容易熬过了前三月,孕吐是没了,顾沅却爱上吃辣。 每一顿饭食都需有些辣味,可谓是无辣不欢。 裴元彻便寻了一大批擅长辣菜的川厨在宫中,变着花样给她做吃食。他自己也陪着顾沅一道吃辣,每每都辣的头上冒汗,嘴唇发红。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启新七年的夏日。 顾沅的肚子越发明显,腹中的胎儿是个极活泼的,很是爱动。 “这般爱动,肯定是个皮小子。”裴元彻熟练地给顾沅捏着有些水肿的腿,“等他出来,我非得揍他两下,这么晚还折腾你。” “可我母亲说,看我这一胎的怀像,很有可能是个女儿。” 顾沅慵懒的斜靠在枣红冰裂纹锦锻大迎枕上,撩起眼皮,浅笑着看他,“若生了个女儿,你还舍得揍么?” 裴元彻轻咳一声,道,“女儿的话,你来管教。” “你倒算得好,你唱白脸,由我来□□脸。”顾沅笑出声,伸手摸了摸高高隆起的腹部,眸光无比温柔。 红罗帐下,她低眉顺眼,淡淡的烛光透过一层轻纱洒在她柔美的脸庞上,仿佛给她镀上一层柔光,巴掌小脸的五官愈发显得精致。因着在孕期,相较于从前,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妩媚与韵味。 捏腿的动作忽然变得缓慢起来。 顾沅一抬眼,就对上男人深邃的眼眸,那眸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欲-念,直勾勾的盯着她,极具侵略性。 那目光太烫,烫得她脸颊都发热。 她稍稍偏过头,磕磕巴巴道,“你…你别捏了……” 再捏下去,怕是要出事。 男人是没捏了,大红色丹凤朝阳的锦被里,手掌却一点点沿着小腿往上挪。 夏日衣衫薄,又是夜里,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 顾沅脸颊红得滴血般,贝齿紧咬着唇瓣,忍耐着,身子却起了些难以启齿的反应。 好似怀孕之后,她的身子就愈发的敏感,有时夜里还会做些旖旎的梦,实在是羞人极了。 “你先睡,我出去趟。” 裴元彻抽回手,他本想逗弄一下她,没想到这般揉捏后,见她羞红的脸颊,眼角那含春带怯的妩媚,他自个儿先受不住。 顾沅乌黑的眸子水光潋滟,“你去哪?” 声音软绵绵的,尾音似带着钩子,惹得人心痒痒。 裴元彻喉结上下滚了滚,“去冲个澡。” 要是再待下去,他怕会克制不住。 夏季燥热,无论是她欺霜赛雪的白嫩肌肤,亦或是身上那清雅的馨香,无时无刻不再考验他的定力。 这几年来他们感情愈发深厚,说是蜜里调油也不为过,床笫之间更是和谐。两人心意相通,明白了此间妙处,便再没节制过。谁曾想一朝怀孕,就得忍这么久。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就要去穿鞋。 忽的,腰带被扯了扯。 他回过头,就见顾沅白玉般的小手扯着他的衣带。 她面颊笼着一层淡淡的绯红,不敢去看他,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接生嬷嬷说过,胎坐稳后……轻点也是可以的。” 裴元彻身子一僵。 顾沅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到他说话,脸更热了,只觉得自己怎的这般不矜持了,竟然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最窘迫的是,他还没回应,他会不会觉得她不知羞…… 她胡乱的想着,心里后悔死了,早知道她就不该说的。 倏然,男人山一般的身躯朝她压去。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放大的俊颜。 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高挺的鼻梁蹭着她的脸颊,呼吸灼热,“好,那我会轻点。” 说罢,他低头吻住她的唇。 亲的时候是强势的,要把她拆吃入腹般。 那修长的手也没闲着,四处撩拨着。 没一会儿,顾沅就化作一滩水,黑眸迷离,朱唇微启,喘息着。 衣衫乱堆在床脚,幔帐被一把扯落,逶逶垂下,金钩摇动着。 风起云动,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噼里啪啦的落下,来势汹汹。 139、番外 十月刚至,顾沅的肚子就发动了。 那会子她正和景阳一起吃木樨糕,今年新晒的金桂与糯米粉蒸成的糕点,馥郁飘香,软糯可口,她食欲大开,便多吃了两块。 等肚子隐隐不适时,她还当是吃多了积食,直到对面的景阳变了脸色,睁大了眼睛喊道,“皇嫂,你裙子湿了!” 顾沅低头看去,得,羊水破了。 羊水一破,生产便迫在眉睫。 宫人们小心翼翼将顾沅扶上床榻,又派人去叫接生嬷嬷和皇帝。 皇帝那边刚下朝,才上轿辇,就见太监哼哧哼哧的跑过来,扶着纱帽上气不接下气,“陛…陛下,皇后娘娘,娘娘她——” 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帝阔步从轿辇下来,直奔系马处。 如离弦之箭般,他策马破风而去。 一到凤仪宫,宫人们忙得团团转,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与担忧。 见着皇帝来,众人纷纷行礼请安。 裴元彻肃着一张脸,推开门就往殿内走,刚一走进去,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他垂下的手不由得捏紧。 景阳见到他,忙上前拦,“皇兄,皇嫂正在攒劲呢,你可别害她分心。” 床榻边围着一圈人,遮得严严实实的,裴元彻看都看不见顾沅。 他拧起眉头,沉声道,“怎么这么快就生了?” 他记得生宣儿那回,从发动到正式生产,中间可隔了好几个时辰。 景阳道,“妇人生产情况多变,上回皇嫂是先见了红,这回是直接破羊水了,接生嬷嬷说是急产。” 一听急产,裴元彻眼中略过一抹焦灼,“我去看看你皇嫂。” “皇嫂叫我拦着你,她说生孩子血污重,她那样子也狼狈,不想让你瞧见。” “朕先前开颅,头破血流,她都全程陪着,这回换她受罪,朕怎能在外干等着。” 说罢,裴元彻大步往床边走去。 顾沅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得一张雪白的小脸越发没血色,她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长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的牵开被子,腿下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接生嬷嬷,正耐心教导她呼吸吐纳。 顾沅双眸紧闭,嘴里死死咬着一块布,两只手紧紧揪着枕头,指关节都泛着白。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她的手。 顾沅一怔,眼眸微睁,就看到那道颀长的朱红色身影。 “你……”她刚想说话,身下又是一阵剧痛。 她疼得意识都要涣散,吃痛的叫了一声,抓到什么就胡乱握着。 “娘娘再使点劲,看到脑袋了!” 顾沅用力抓着那只手,手指都深深陷入那掌心的肉中,那人却不知疼般,只柔声安抚着她,“沅沅,坚持,再坚持一下。别怕,我在旁边陪着你。” 这话像是给她注入了一股力量,让她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殿外,闻讯赶来的崔太后得知皇帝一直待在产房里面,不由得皱了眉,埋怨着景阳,“你怎么也不拦着你皇兄,产房那种地方,他个大男人在里面算是怎么回事。” 景阳摸了摸鼻子,赔笑道,“母后,你也知道我皇兄那性子,我哪里劝得住他呀?再说了,我皇嫂可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宝,她在里头流血挨痛,我皇兄在外面也坐不住的,倒不如就让他在里头陪着。” 崔太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默默闭上眼,转动着手中菩提佛珠,念起祈祷平安的佛经来。 生产是漫长而煎熬的。 直至黄昏,红霞漫天,殿内才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啼声。 秋霜匆匆推门走了出来,满脸喜色,“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生了,是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崔太后松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颔首道,“公主好,一儿一女,凑一个好。” 她私心是盼着皇后这胎生个女儿的。 万一又生了个儿子,从小养在父母边上,难保皇帝皇后不会偏心这个小的,那宣儿该怎么办?孩子年纪小还好办,长大后,就一个皇位,要是两皇子都想要呢?兄弟阋墙之事,她不愿见到。 景阳没考虑那么多,她一听是个小公主,简直比她自己得了个女儿还要高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我有小侄女了!她长得更像谁,像我皇兄还是皇嫂?” 这个问题,秋霜难答,就连殿内的裴元彻看着那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婴孩,也皱起眉努力辨认起来 “是不是孕期吃了太多辣,所以孩子才这么红?” “这……”接生嬷嬷迟被问住了,含含糊糊道,“刚出生的孩子都挺红的,喂上两天奶就养白了。” 待孩子洗干净后,顾沅那边也收拾洁净。 裴元彻抱孩子的手艺还没忘,稳稳地托着小公主,走到床边。 “沅沅,看,我们的女儿。” 顾沅刚喝下一碗参汤,勉强有些精气神,面上露出浅笑,垂眸就去看眼前那个粉色小襁褓。 小小的婴孩红通通的,粉嘟嘟的小嘴微微撅着,像是讨东西吃。 “看这样子,是个馋嘴猫。”顾沅轻笑一下。 “她的眼睛像你。” 裴元彻看了眼女儿,又看向顾沅,见她脸上的疲色,便将孩子递给奶娘,轻扶着顾沅躺下,“沅沅,你受累了,先睡一觉。” 顾沅应了声,眼角余光无意瞥见他布满红痕的手,眸光微顿。 裴元彻下意识收回手。 顾沅伸手牵住,“给我看看。” 手背上好几道抓痕,破了皮,看着怪骇人的。掌心是斑驳错乱的指甲印,捏痕都未散去,淤成一片红色。 顾沅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裴元彻云淡风轻,“不疼,真一点都不疼。” 她抓得越用力,就说明她承受了更大的痛。与她遭的罪比起来,他这不值一提。 顾沅抬眸看他,语气温柔,“待会儿去涂些药膏,别留了疤。” 裴元彻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哄道,“好。你快睡。” 顾沅阖上眼,脱力的疲累席卷而来,她很快睡了过去。 …… 小公主的诞生,给料峭的深秋添上几分生机,皇宫内外一片喜庆。 一开始得知这胎不是延儿,顾沅还有些小失望,但转念一想,世上的事哪能尽如人意,老天爷已经将宣儿还给她了,她该知足。 一番商量之后,裴元彻和顾沅给孩子取名为念妍,小名念念,封号为永安。 念念满月时,裴宣也赶回宫中,参加小妹妹的满月宴。 一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些,一双眼眸却愈发明亮清澈,像山谷里的溪流,薄雾中的月亮。 他还给小妹妹准备了见面礼,是他自己雕得一套木雕,十二个形态各异的小兔子。 看着匣子里的木雕,裴元彻狭长的凤眸噙着笑,垂眸对顾沅道,“雕刻这方面,宣儿是继承了你的天赋。” 顾沅从他微扬的嘴角看出别的意思,这男人分明是在内涵她当年逃跑的事。她悄悄用胳膊肘怼了下他的胸膛,压低声音道,“都陈年旧事,你还记着呢。” 裴元彻笑她,“你的事,我一向记得清楚。” 裴宣仰着小脑袋,好奇问,“什么事啊?” 顾沅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宣儿,你看妹妹对你笑了。” 裴宣去看摇篮,果然,锦绣堆里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正弯着漂亮的大眼睛,笑得甜蜜又可爱。 她长得白白嫩嫩,脸蛋圆圆,鼻尖还有一个小小的黑痣,添了几分俏皮。 “妹妹真漂亮。” 裴宣趴在摇篮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小脸蛋,心中感慨,好小啊。 两个孩子温情脉脉,顾沅站在一旁,眸光也变得柔和慈爱。 裴元彻垂眸看着,他时常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又是空荡荡的凤仪宫,桌案上只摆着黑漆漆冷冰冰的牌位。 薄唇紧抿,他走到顾沅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下巴轻抵着她的额头,“这样真好。” 顾沅眼波微动,扬起脸,视线由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一点点往上移,对上那双看过来的凤眸,她心头一暖,面上也露出笑来,“嗯,这样真好。” …… 在皇宫里过了一个团圆年后,裴宣便收拾行装,重新踏上求学之路。 行囊里是母后新缝制的衣裳,耳畔还回响着父皇与祖母他们的叮嘱,回首看去,那巍峨恢弘的宫门里,母后抱着小妹妹,父皇搂着母后,带着不舍凝望着他。 之后的每一年,皆是如此。 念念一岁时,对瘦瘦高高的哥哥还有些陌生,睁着大眼睛看了许久,才脆生生喊了声“皇兄”。 许是血脉的牵绊,相处了半天,俩人就熟了。 念念跟个小鸭子似的左右摇摆的走路,屁颠屁颠的跟在裴宣身后,奶声奶气的喊着“皇兄,抱!” 等到她长到三四岁,这猫狗都嫌的年纪,半点不像她皇兄的乖巧懂事。 帝后都宠着这小公主,给她养得恣意又胆大,宫人们陪着她疯玩疯闹,谁都管不住。 有一回,小公主爬上了假山,脚一滑,险些栽了下来。 顾沅吓得脸都白了,又气又后怕,拿了戒尺打了她的手掌心,板着脸教训她,“下次还敢不敢胡闹!” 念念哭得小脸都红,抽抽搭搭的,“不敢了,念念再也不敢了。” 顾沅看她哭得可怜,也心疼极了,又怕太骄纵她,只好硬着心肠背过身去,自己偷偷抹泪。 看到母后难受,念念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忙跑到母后面前,小猫似的撒娇,“母后,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往高处爬了。” 顾沅垂眸,见小女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她,一脸乖巧,顿时再大的脾气也没了。 白嫩的手指点了点念念的额头,顾沅无奈道,“你长记性就好。” 这事过后没多久,就到了裴宣一年一度回宫的日子。 听说妹妹这么调皮,裴宣一脸严肃的给她讲了一通大道理,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类的。 念念听得头昏脑涨,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求饶道,“皇兄,你别念了,我真知道错了。” 裴宣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小揪揪,叹道,“好,不说了,我带你放纸鸢去。” 念念立刻欢呼雀跃,“好耶!皇兄最好啦!” 在一年又一年的重逢与分别中,两个孩子渐渐的长大。 终于,在启新十六年,十五岁的太子裴宣学成归来。 收到儿子即将回来的信件,裴元彻慵懒的往椅背上靠去。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精美的玉玺,他视线扫过桌案那一堆小山般的奏折,嘴角忍不住上翘。 总算要回来了。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骑着白马的清隽少年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下鼻子,抬眸遥望着长安的方向。 应当是父皇母后和妹妹在思念他吧? 140、番外 裴宣到达长安时,正值七月盛夏,蝉鸣匝地,朱雀大街两道的香樟树郁郁苍苍,清香浮动,坊市内外人声鼎沸,一片热闹繁华。 他一袭月白色长衫,戴着竹帽,骑着一匹白色骏马,沿街走过。 君子如玉,灼灼其华,一路不知惊艳了多少路人,惹来频频回首。 “你们快瞧,那是哪家的郎君啊?怕不是神仙托生的吧,生得那般俊秀。” “啧啧,瞧那气度,非富即贵!” “可他的穿戴也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头发也只是用竹簪束起,身上也没什么贵重的玉石配饰,看起来不像富贵人家。” “你这眼皮子浅的,就知道看那些俗物,没准是偷跑出来玩的世家郎君呢?你看他这气质,哪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这倒也是……” 裴宣一路前行,便听了一路的赞扬,直到了皇城里才算安静。 寻常人看到恢弘高大的宫门只觉得敬畏,裴宣却觉得亲切,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家人,他握紧手中缰绳,加快了速度。 …… 知晓小太子今日回宫,皇宫上下早早做好了准备,四处打扫的焕然一新,还挂上了寓意阖家团圆的红纱宫灯。 这日一大早,九岁的小公主念念便跑到菱花镜前臭美。 左照照,右瞧瞧,衣裙挑了一件又一件,花了足一个时辰才挑出一件满意的。 念念坐在月牙凳上,白嫩嫩的小手在首饰盒里挑选着,“我今日要簪这两朵鎏银南珠的珠花,一边一朵,这是皇兄去岁送我的生辰礼物,他都没见我戴过,这回我要戴给他看。” “是。”她的大宫女连声应着,“太子殿下见到肯定高兴。” “那就最好了。”念念一双明眸笑成了月牙儿。 顾沅那边已然收拾妥当,左等右等还不见女儿来,以为那小懒鬼又赖床,索性亲自来催,不曾想一到侧殿,就见念念坐在花梨木雕花梳妆台前,发髻还没梳好。 穿着粉色留仙裙的小姑娘还不安分,坐在凳子上,两只小腿还一荡一荡的,嘴里胡哼着小调儿。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宫人们见着顾沅来,连忙屈膝请安。 念念转过小脑袋,一脸欢喜,“母后。” 顾沅走上前去,“怎么还没梳妆好?今日可是你皇兄回来的日子,说好了要去接他的,难道你忘了?” “我每日都掰着手指算皇兄回家的日子呢,怎么会忘。”念念卖乖的笑,“这不是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皇兄,就耽误了些时辰。” 也不等顾沅说话,念念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笑嘻嘻夸道,“母后,你今日可真好看!平时你就很好看了,今日是更加好看,待会儿父皇见着,肯定要挪不开眼了。” 顾沅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嘴甜,抹了蜜似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念念狡黠的眨了眨眼,歪着小脑袋,“跟父皇学的呀。” 她从小就听父皇这般夸母后,听了这些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当然了,她的母后的确好看极了,满长安挑不出第二个比她容貌更娇艳的。 听到女儿的回答,顾沅脸颊微烫,小声嘟囔着,“不学好。” 晚上可得跟那男人好好说道说道,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也得收敛一些,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当着孩子们的面搂搂抱抱什么的,得注意点影响。 又过一盏茶功夫,念念这边也梳妆完毕。 “母后,你看漂不漂亮?” 念念提着裙摆,宛若翩翩起舞的蝶,在顾沅面前转了两圈,一双清澈的眸子盛满亮光。 “好看,我们念念漂亮极了。”顾沅笑吟吟的看着小女儿。 念念梳着垂鬟分肖髻,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需要太多的装饰物,两朵简单的珠花就足够装点她的美。她还不到十岁,但眉眼清丽灵动,生着一双笑眸,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却像她的父皇,是微微上翘的,带着几分恣意矜贵的傲气。 任何见过念念的人,都会冒出同一个念头——这么小就生得这般好看,等她及笄,定是名满天下的绝色美人。 收拾妥当后,顾沅牵着念念的手,“走吧,去紫宸宫,莫让你父皇久等。” 念念乖乖巧巧跟在母后身侧,边往外走,边打量着母后温婉昳丽的脸颊,“母后,你说皇兄今年会不会又长高了呀?”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肯定会长高啊。” “那他会长得跟父皇一样高吗?” “唔,应该差不多。”顾沅浅浅笑道,“反正待会儿就能见到了。” 念念点点头,满怀期待。 母女俩走到紫宸宫,才上玉阶,就见裴元彻阔步走出来。 他一袭暗紫色长衫,头束犀簪,腰佩玉带,随着他行走的步子,环佩叮当。 “父皇!” 银铃般的嗓音传来,裴元彻朝前看去。 只见夏日纯净的阳光下,他的小姑娘正牵着他们的小小姑娘,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眼眸弯弯的朝他笑。 念念松开顾沅的手,往裴元彻的跟前跑去,站定后,像只小孔雀似的,转了一圈,又扬起小脸,一副等待表扬的模样,“父皇,你看,我今日穿了新裙衫。” 裴元彻轻笑,“好看,比御花园里的花还要秀美。” 得到了夸奖,念念心满意足,若她有个尾巴,此刻肯定会翘起来。 裴元彻敛眉,朝着顾沅走去,离她还有三步时站定,认认真真的打量了她一番。 须臾,他薄唇微扬,“沅沅,你今日的装束很美。” 顾沅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面颊发热,尤其念念还在旁看着,她更是不好意思,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以后当着孩子的面严肃点,为人父母也该有父母的庄重样子,别总不正经的。” “我哪里不庄重,不正经了?” 裴元彻浓眉挑起,长臂一伸,就去揽她的肩膀,低笑道,“你本就生得美,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顾沅,“……” 耳根都染红了,羞赧的垂下眸,嗔道,“好了,快去承天门,可别迟了。” 裴元彻看她这样,心情很是愉悦,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温声道,“好,走。” 他搂着顾沅直接往轿辇走去,等到上了轿,才记起还有个女儿,轻咳一声,扬声道,“念念,快跟上。” 念念,“……” 习惯了,就捡来的呗。 半个时辰后,一家三口在承天门顺利等到了分别一年的裴宣。 刚看到那身骑白马,青衫翩翩的少年郎时,顾沅还有些不敢认。 她满脑子只想着,她的宣儿怎么就这么大了? 她还记得他刚生下来,在她怀中吐口水泡的样子,还记得他蹒跚学步的模样,还有那天焰火绚烂,他在裴元彻的怀中,奶声奶气的喊着他们父皇和母后。 一切仿佛还在昨日。 裴元彻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垂眸看去,瞥见她泛红的眼圈,还有眼底那闪烁的晶莹泪光。 他抿了抿唇,握紧她的手,低低道,“孩子回来是好事,怎么还哭了。” 顾沅强压下眼泪,露出一抹笑来,“我这是心里太欢喜。” 念念也愣了,好半晌都不敢上前,她记得去年皇兄都没这么高,怎么今年就跟雨后竹竿一样咻咻咻就长高这么多,而且皇兄穿青衫的样子可真俊朗呀。 裴宣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裴元彻与顾沅面前。 “父皇,母后。” 他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 不等裴元彻和顾沅应下,裴宣跪在他们面前,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方才道,“儿子回来了。” 便是跪着,他身形依旧直挺,修长如劲竹,萧萧肃肃。 顾沅才憋回去的泪水,又被这三叩首给惹了出来,连忙上前去扶他,“怎么行这样大的礼,好孩子,快起来。” 裴元彻黑眸眯起,打量着儿子,嗯,儿子在嵩阳道人那里教得挺不错的。 裴宣起身,掸了掸灰尘,又接过母亲递来的帕子,擦拭额头的尘土。 念念这时才探着个小脑袋,轻轻的喊道,“皇兄。” 裴宣看着自家小妹妹,笑眸温柔,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念念比去年又漂亮了。” 念念小脸一红,“皇兄也好看,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从前她一直觉得她继承了父皇母后的优点长,现在看来,好像皇兄比她还会长哦?若皇兄是个姑娘家,未来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肯定是他得了。 寒暄了两句,一家四口便上了轿辇,回紫宸宫用了顿午膳。 饭桌上,顾沅拿着筷子不停给裴宣夹菜。 看着堆积成小山的碗,裴宣哭笑不得,“母后,够了够了,再添我要撑坏了。” 顾沅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儿子,心疼道,“你都瘦了,多吃些,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撑的。” 裴宣无奈,将求救的眼神看向自家父皇。 这一看,就对上父皇酸溜溜的眼神,“你母后给你夹菜,是心疼你,关爱你。” 裴宣,“……” 念念捂着小嘴,偷偷地笑了。 用过午膳,又说了会子话,裴宣先行回东宫洗漱歇息。 等到日暮黄昏时,一家四口齐齐前往圣端宫,与崔太后一起吃顿团圆饭。 崔太后前阵子刚过六十大寿,老太太头发斑白,每日吃斋念佛,逗猫养鸟,日子过得快活又舒心,若说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那便是心里一直牵挂着在外求学的裴宣。 尤其是这几年,她时不时就朝身边的嬷嬷嘀咕,“这嵩阳老道还真挺能活的啊?这都一百多岁的人呢,咋还没死呢?他难道真要活个一百五六十岁,然后羽化升仙?” 嬷嬷汗颜,“主子,瞧您这说的。” 崔太后满不在乎的哼哼道,“他个贼老道没孙子,就把哀家的好孙子抢过去,这些年竟在他跟前孝敬了。” 年纪越大,她越是盼着裴宣回来。这几年,她明显感觉她身体状况在变差。 锦衣玉食又怎样,太后又怎样,任你地位再高,身份再尊贵,人老了,就不得不认命。 她就盼着孙子能多陪陪她,且孙子如今也到了能亲的年纪,若是能看着他成家生子,她也能安心瞑目。 这日从早上开始,圣端宫的厨房就没消停过。 崔太后让厨房做了一桌子珍馐,都是裴宣爱吃的。 从白天盼到暮色四合,好不容易听到太监满含欢喜的禀报,“来了,来了!” 红木靠背椅上的崔太后挺直腰,脸上的褶子好似都精神了起来,眯起眼,带着笑,往敞开的大门望去。 141、番外 螺钿人物山水小平几上摆着熏香用的香橼子,雕花窗牖敞开,清风徐徐,送来阵阵清新的果香味。 裴元彻牵着顾沅走进殿内,裴宣和念念跟在后头,一家四口依次给崔太后请安。 裴元彻和顾沅请安时,崔太后态度敷衍的摆摆手,等到了裴宣,她的目光就钉在了他身上,一错不错的看着,脸上的神情要多慈爱便有多慈爱。 “祖母的好孙儿,快起来。”崔太后笑着朝他招手,温和道,“来祖母这边,让我好好瞧瞧。” 裴宣恭顺的走上前,“皇祖母近来身体可安好?” “好,我一切都好。”崔太后起身,比了比他的身高,评价道,“倒是你,嗯,长高了,也瘦了,还好现在回来了,再不用去那荒芜偏僻的山里苦修。” 她又道,“来,席面都准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今儿个可得多吃两碗米。” 裴宣微笑,“劳祖母费心了。” 崔太后笑,“这话就见外了,我不为我孙子费心,还为谁费心呢。” 说罢,她拉着裴宣往黄花梨圆腿饭桌走去,回头看向裴元彻等人,“都别站着了,入席吧。” 就像顾沅午间不断给裴宣夹菜一般,崔太后手里的筷子也没停过,一边往裴宣碗中添菜,一边劝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你父皇像你这个年纪,一顿起码吃三碗米饭。” 顾沅下意识看了裴元彻一眼。 裴元彻一脸从容,淡淡道,“那时课业繁重,每日还要学习骑射,吃少了连弓都拉不动。” 顾沅听到他这话,也不知怎么的,莫名想到他衣袍下精壮结实的肌肉,便是如今快四十岁,他的身材依旧不输当年,有时在床上,还会抓抓她的手,让她摸他的腹肌,还有…… 她的脸颊陡然发烫,忙垂下眸,天爷呐,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动声色吸了口气,顾沅接连往嘴里送了两口饭,强行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抛出去。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裴宣便被崔太后叫去说话,念念也乖巧的凑过去,拿了把香瓜子在旁边磕。 裴元彻走到顾沅身旁,黑眸微眯,凝视着她。 顾沅,“……你这般看我作甚?” 裴元彻,“方才用膳时,你怎么突然脸红?可是哪里不舒服?” 顾沅一怔,眸中飞快闪过一抹羞窘之色,垂着眸,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大概是有些热了。” 裴元彻浓眉微拧,“真是这样?” 顾沅小鸡啄米般点头,“是。” 还不等裴元彻再问,万嬷嬷走上前,恭敬对帝后屈膝,“陛下,皇后娘娘,太后请您们过去。” 水晶珠帘轻轻摇曳,古朴清雅的里间,崔太后随意的靠着宝蓝色绫锻大迎枕,裴宣坐在她对面,念念挨着她身旁坐。 祖孙三人也不知在说什么,欢声笑语,气氛很是融洽。 见着裴元彻和顾沅进来,崔太后缓声道,“坐下吧,哀家正好有事要与你们说。” 宫人立刻搬来凳子,俩人坐下。 崔太后笑吟吟看了裴宣一眼,转向顾沅时笑容就敛了些,多了几分严肃,“皇后,宣儿如今十五岁,也到了能议亲的年纪,你这边也该替他物色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了。” 她本想说,便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太子妃,也该往身边安排两个得体的宫女贴身伺候,但转念一想,裴元彻当太子时就既没收宫女也没纳妾的,登基这么多年还与皇后腻腻歪歪,若自己直接这样说了,怕是要惹得帝后心里不痛快,索性就说选正妃。 顾沅没想到崔太后会突然提起这个,愣怔片刻,才道,“母后,宣儿才刚回来,此事不急……” 崔太后端起一盏养气补血的红枣桂圆八宝茶,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慢吞吞道,“哀家也没叫你立刻就决出人选,只是提醒你有这么回事,让你挂在心上。” 顾沅轻抿朱唇,柔声应道,“是,儿臣省得。” 崔太后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去问裴宣在外求学的趣事。 这夜,直至亥时,崔太后困得连连打呵欠,一家四口才离开圣端宫。 裴元彻沐浴完毕,回到寝殿,石青色的幔帐还是挂着的,并未放下。 铺着柔软丝绸夏被的大床上,顾沅身着牙白色寝衣,怀中抱着个鹅黄色软枕,乌黑的长发柔顺披在脑后,静静地坐着。 待走近后,裴元彻看见她微蹙的柳眉。 “在想什么?” 他脱鞋上床,掀开湖蓝色叠丝薄衾,长臂一伸,将心不在焉的女人揽入怀中。 顾沅顺从的靠在他怀中,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低低道,“我在想给宣儿选太子妃的事。” 裴元彻“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勾起她一缕发丝,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这事急不得,慢慢来。” “我知道。” 顾沅在他坚实的胸膛蹭了蹭,寻了个舒适的角度躺好,唏嘘的叹了声,“只是有些感慨,真是光阴不饶人,一眨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连宣儿都到了能议亲的年纪。在我心里,他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牙牙学语,猫在我怀中喊母后的孩子……” 裴元彻发出一声低笑,“是,光阴不饶人,孩子们一个一个大了,我也老了,昨日司侍给我梳头,还寻出了一根白发。” 顾沅听这话,鼻子有些酸,面上却不显,扬起小脸看向他,带着几分恃宠生娇的妩媚,“瞧你说的,你老了,我不是一样也在变老?” 裴元彻伸出手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凤眸眯起,“不老,你一直美,比年轻时还要美。” 在他心中,她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便是头发白了,长了皱纹,那也是很可爱的小老太太 如果他能看到她白了头的模样。 顾沅娇娇的看了他一眼,嘴里说着“油嘴滑舌”,心里却泛起甜。 “常听你说延儿娶的太子妃是个顶顶好的姑娘,可这辈子素素没嫁给陶博松,跟陆景思也只得了个儿子。月娘也是,她和郑泫连生三个小子……” 顾沅叹口气,“我本想着,若她们两家有姑娘,没准也能与上辈子一样,结个亲家。” “上辈子延儿与他那太子妃感情深笃,许是延儿未诞生,那小太子妃有所感,索性也不投胎来人世了。” 裴元彻伸手抚平她的眉,安抚道,“你也别愁,宣儿才十五岁,长安城那么多家的女儿随你慢慢挑,我不是熬到了二十一岁才遇见你?感情这事看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顾沅想了想,颔首,“是这么个理。” 说罢,她又提起张韫素和卢娇月家的几个小子的婚事。 裴元彻皱起眉,一把将她搂紧,不悦道,“今日宣儿回来,你就没怎么注意我,怎的现在还关心起旁人家小子的婚事?” 顾沅哭笑不得,“我怎么没注意你。” “本来就是。” 他俯身,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手指不安分的滑入她的衣领,“尤其在床笫间,你更该全心全意顾着我。” 他的手指灼热又粗粝,所到之处,燃起一簇又一簇的火焰,将她撩拨的身子发软。 “别…别闹,今日…很晚了,明日你还得上朝呢。” 顾沅强忍着喉间的娇音,咬了咬唇,瓷白的小脸染上两团绯红,犹如晕开的胭脂,娇娇娆娆,妩媚诱人。 这副模样,撩人心怀。 裴元彻眸色深了几分,薄唇流连在她唇边,嗓音低哑,“就一回,嗯?” 也不等顾沅回答,他便封住了她的唇。 热切又缠绵,肆意的,掠夺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沅浑身绵软,有气无力的半睁着眼,唇瓣都咬破了,狠狠道,“又骗…骗我……” 说好的一回呢?她信他的鬼! …… 太子回朝,百官庆贺。 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去的风声,没几日,长安城上下都知道帝后有意给太子陛下相看未来太子妃。 一时间,长安城适龄的贵女们纷纷蠢蠢欲动起来。 太子是怎样一个人? 天资聪颖,又师从名满天下的嵩阳道人,得嵩阳道人的倾囊相授,琴棋书画自不用多说,还学得六韬三略,星相学、医术、纵横术、兵法,以及驭人之术。 除此之外,见过太子风姿的人,没有不为之惊艳倾倒的,其容貌完美融合了帝后的优点,真真的俊美无俦,龙章凤姿。 而且听人说,太子性格温和,端方持重,是个谦逊有礼的如玉君子。 更别说他顶顶尊贵的身份。 这般出众的郎君,试问哪个闺阁女子不倾慕? 皇后好清静,平日除了与陆府和郑府的女眷来往,基本不怎么召见官眷诰命。于是乎,那些有女儿的人家,纷纷将注意力放在了永安公主念念身上。 念念最近收到了好多礼物,好多小娘子要跟她做朋友。 她喜欢交朋友,便找了机会,自己主办了个曲水流觞宴,将那些有意与她交好的人都邀进了宫。 办宴会当天,她还将下朝的裴宣请了过去。 裴宣提醒她,“念念,你该知道,她们与你交好,并不全是因为想与你做朋友。” 平时嘻嘻哈哈的小公主抬起小脑袋,弯眸道,“我知道呀,她们跟我交好,是因为我是公主,是父皇与母后最宠爱的女儿。而且她们这回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赴宴,都是为了能见到你。” 裴宣眯起黑眸,“你既知道,那为何……” 念念笑了笑,一把挽住他的袖子,小脸满是骄傲,“因为我想帮皇兄找到皇嫂嘛。就算找不到,我的皇兄这么好,可不得好好炫耀炫耀,让她们都羡慕我。” 裴宣一怔,旋即哑然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 这一场曲水流觞宴,裴宣只露了个面,并未多留。 饶是如此,依旧惹得赴宴的贵女们一个个神魂荡飏,难以平复。 念念看着她们一个个挪不开眼的样子,得意极了。 晚上她还跑去顾沅面前活灵活现的演了一遍,听得顾沅直摇头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尽像她父皇了?一只老孔雀,一只小孔雀,都是好显摆的。 顾沅这边耐心的教育着女儿要学会低调谦逊,另一边,裴元彻与裴宣父子正在对弈。 整块白玉制成的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 裴元彻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对面的裴宣,“你师父把你教得很不错。” 裴宣道,“是,儿臣从师父那里受益良多。” “嗯,那为父便放心了。” 裴元彻落下一枚黑棋,淡声道,“朕找钦天监算过了,九月初三是个吉日,朕打算于这一日传位于你,你觉得如何?” 142、番外 传位? 裴宣拿棋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家父皇,“您是说,今年的九月初三?” 裴元彻气定神闲,看他,“不然呢?” 一时间,裴宣连下棋的心思都没了,将白棋放回棋篓,清隽的面容敛去笑容,斟酌片刻,试图讲道理,“父皇,儿臣才回宫不久……” 裴元彻语重心长,“你已经长大了,都到了能娶媳妇的年纪,也可以肩负起江山社稷了。” 裴宣沉吟许久。 之后他掸着袍袖起身,恭恭敬敬朝裴元彻一拜。 裴元彻慈爱的抬抬手,“亲父子间不用客气……” 裴宣抬眼,面露为难,“父皇,儿臣不是在谢恩,儿臣是想请罪,还请父皇恕儿臣不能立刻即位。” 裴元彻脸上闲适的笑意淡去,拧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儿臣从师父那里学得一身本事,想去江湖历练一番。” “……” “还请父皇成全。” 裴宣都想好了,如果父皇不答应,他就跑去求母后,反正母后说的话父皇一向都听的。 裴元彻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冷哼一声,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你是在外面把心玩野了。” 裴宣抿唇不语。 裴元彻柔了态度,温和道,“宣儿,你早日即位,朕也好带着你母后出去游山玩水,安享晚年。” 裴宣抬眼,笑容温润,“若父皇允许,儿臣可带母后一同去游历。” 话音未落,就见一枚棋子砸了过来。 裴宣身形一晃,轻松躲过。 “你想得美!” 裴元彻幽怨咬牙,这小子瞧着老老实实,心眼却不少,就跟上辈子的延儿一样,长了张糊弄人的好皮囊,实则比狐狸还要狡诈。 裴宣弯腰,拱手道,“父皇,给儿臣三年时间,三年之后,儿臣便回来继承皇位。” 裴元彻薄唇微抿。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脸,很是不耐,“滚滚滚,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裴宣听他这口风,便知父皇是答应了,心满意足的行礼,“多谢父皇成全,那儿臣先告退了。另外,这局棋,儿臣下一步会下在九之十四的位置。” 说罢,他转身离开,一身竹叶暗纹青袍,身形挺拔又修长。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明净的阳光滤过碧纱窗,静静洒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光影。 见皇帝面沉如水,一旁伺候的李贵战战兢兢,心里叹道,这太子殿下怎么就不知道说两句软乎话呢,走之前还说什么下棋的事。 李贵这边琢磨着该如何安抚皇帝的情绪,便见皇帝俯身向前,幽深的视线扫过棋局,似是在默算。 须臾,他发出一声嗤笑,“这混小子,不愧是嵩阳道人教出来的,和局。” 李贵没听太明白,但看陛下这样子,应当是没生气吧? 这日夜里,红罗帐中。 裴元彻拥着顾沅,提起白日那事,沉声道,“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管也管不住。还说什么三年之后再回来继承皇位,哼,他把皇位当成什么了?自古以来多少人为这个皇位争得头破血流的,他倒好,不用争不用抢,反倒不稀罕了。让他继承皇位,倒弄得像是我给他派苦差事。” 顾沅听得好笑,伸手轻抚着他的背,温温柔柔哄道,“好了好了,不就三年么,孩子想去外面看看,就让他去嘛。宣儿可怜,小小年纪就离家去外面求学,好不容易学成归来,你就让他肩负这么大的责任,孩子半点准备都没有,可不得吓到?” “你就宠着他。”裴元彻瞥她。 顾沅心道,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我不心疼谁心疼? 裴元彻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叹道,“你个没良心的,我这么着急传位,还不是想早点带你出去玩。” “我知道。”顾沅心头一暖,撑起半边身子,乌黑的眸子盛满笑意看他,“但也不急这三年,咱们还有好几十年的日子可活,到时候可以慢慢玩。” 闻言,裴元彻长睫微垂。 他沉默着,慢慢的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让人猜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难不成你真和孩子生闷气呀?” 顾沅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清澈的黑眸中水光潋滟,软着语调撒娇,“别想了,三年很快的,眨眼就过了。” 好半晌,裴元彻嗓音磁沉的“嗯”了一声。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下,“只要你愿意陪在我身旁,身处何地都不重要。”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是讨她欢喜。 …… 在宫里过完中秋,吃了一顿团团圆圆的中秋宴,太子便不见了。 众人不知太子是何时离的宫,更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帝后对外的说法是太子继续回山上清修去了。 太子离去的第二日,念念抱着精致的粉色小包袱,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呜呜呜骗子,皇兄就是个大骗子,说好了带我一起去闯荡江湖的!他就这样把我抛下了!呜呜……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公主您别哭了,仔细把嗓子哭哑了。” 大宫女使出浑身解数也哄不好,只好派人去请皇后。 顾沅还没进门就听到念念的哭声,心头叹气,还好就生了两个孩子,要是再多生几个,她肯定应付不来。 “是谁惹我们念念这么难过啊?” 一听到母后温柔的声音,念念立刻扑到她的怀中,抽抽搭搭控诉着皇兄欺骗了她的感情,说好兄妹一起闯江湖,最后她却被落下。 “瞧你哭得跟小花猫似的,眼睛哭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顾沅轻拍着念念的背,拿出帕子替她擦着眼泪,又顺着女儿的话,故作严厉的附和道,“是,你皇兄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他从前总念叨着人要言而有信,现在自己都没做到。嗯,等他下次回来,母后叫你父皇拿板子揍他一顿,给你出口恶气,好不好?” 念念一听,傻了眼,打了个哭嗝,“啊?拿板子打?” 顾沅眸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面上却认真,点头道,“对,拿长板子打,把他按在长凳上打,打多少下,你来决定?” 念念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倒不用板子打,板子打多疼啊,皇兄会流血的。” 顾沅暗笑,“那你打算怎么教训他?” 念念撇了撇唇,“就……就骂他两句,我不跟他说话了!” 看着女儿这般护着她兄长,顾沅又是好笑又是暖心。 她将念念搂在怀中,轻声哄道,“其实你皇兄也是担心你的安危。江湖鱼龙混杂,危险重重,我们念念又长得这么漂亮,要是被山匪头子看中,抢走了,那怎么办?母后肯定要伤心死了。” 念念眨了眨泪眼,忍不住问,“可皇兄长得也很好看啊,母后就不怕他被女土匪看中,也抢回去吗?” 顾沅,“……” 好像有点道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三年后,长安。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繁华依旧。 茶馆里,说书人手拿折扇,唾沫横飞的讲故事。 “且说最近江湖中最有名的那位玉面神医,他身世神秘,无人知道他是从何处来,又无门无派,全身家当便是一柄琴,一把剑,一个药箱,一匹白马,行走于江湖之间,行医治病,乐善好施,不知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是以他又被称作玉面菩萨,听说有不少地方给他修庙供香呢。” 茶馆里有人起哄,粗着嗓子问,“为何他称号前有个玉面啊?” “欢,这位客官问到点子上了。” 说书人一拍醒木,扬声道,“玉面神医为何称作玉面神医呢,江湖中流传着两个说法,第一个说法是,他脸上常年戴着一块白玉制成的精巧面具。第二个说法是,他生得玉质金相,俊美非凡,初入江湖时,见过他真面目的人,纷纷为之惊叹,赞为玉郎,为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座下有人嘘了一声,“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长得丑的人才会戴面具,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若真长得那么好看,何必遮遮掩掩,我看呐,就是故弄玄虚!”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 说书人摇着扇子,“客官们可听说过江南杭海山庄,这可是江湖中最富有的门派,听说他们家的大小姐,有一次见着玉面神医治病救人,一见倾心,从此茶饭不思,一门心思想嫁给他呢。除了杭海山庄,还有西南实力最强的马帮,金刀门的掌门千金,也看中了这玉面神医,金刀门掌门都放话了,只要这玉面神医愿意娶他的女儿,他愿意以整个马帮为嫁妆……” 接着,说书人又举了许多个例子,听得下座的人都津津有味,不错过半只耳朵。 等一场书说完,还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红着脸,悄悄说着小话,“这玉面神医真有这么俊么,真想见见呢。” 天边的太阳明晃晃的,说书人歇了一盏茶功夫,便又说起下一场。 无人注意到嘈杂热闹的大街上,一身着青衫,戴着白纱帷帽的男子,骑着白马慢慢行过。 …… 金碧琉璃的凤仪宫,方几上摆着的铜螭龙纹海棠式花觚里插着两支晚秋的金桂,细细碎碎的小花,却能散发出格外馥郁的甜香。 裴元彻拥着顾沅懒洋洋的靠在软榻上,半阖着眼,细细听着铮铮传来的乐声。 不远处,小公主念念正端坐在古筝前,全神贯注的弹着一曲汉宫春。 小公主年近十三,花容月貌,相较于三年前的稚嫩,如今模样逐渐长开,出落得越发动人,一颦一笑间满是豆蔻少女的灵动与柔美。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公主生得如此美丽,长安城中倾慕她的郎君不知何许。 对此,顾沅和裴元彻都有些犯愁,从小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不论许给哪家,心头总是牵挂担忧的。 且说一曲汉宫春弹毕,念念修长纤柔的手指按住琴弦。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灵动雀跃,再不似方才的温柔恬静。 “父皇,母后,我弹得怎么样?” 裴元彻很捧场,拍掌,“好,相较之前进步不少。” 念念扬起小下巴,一脸骄傲,“我可练了半个月呢。” 看着这对父女,一个嘚瑟,一个捧,顾沅扶额,真是没眼看。 裴元彻瞥见顾沅这小动作,眉眼含笑,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当然,你母后的琴弹得是最好的,你可得向你母后多多学习。” 念念早已对父皇母后之间的腻歪习以为常了,笑嘻嘻的往母后身边凑去,卖乖道,“高山流水觅知音,父皇就是母后的知音,最爱母后的琴。” 殿内一片其乐融融,这时,李贵忽然急哄哄的跑了进来,“陛下,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裴元彻蹙眉,幽幽瞥他一眼,“火烧眉毛了?” 李贵满脸喜色道,“是,是太子殿下回来了!人已到了承天门,正往这边来呢。” 顾沅陡然坐起身来,惊喜道,“回来了?” 念念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皇兄可算舍得回来了!” 裴元彻则是一脸严肃,穿鞋下榻,起身往外走。 顾沅忙道,“你慢点啊,我们一起去接他。” 裴元彻摆手道,“不是,我先去紫宸宫拿样东西。” 说着,阔步离开,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顾沅和念念母女面面相觑,什么东西这般重要,非得这个时候拿? 一个时辰后。 顾沅、念念和裴宣互问温凉,有说有笑,茶都喝了半盏,裴元彻才闷声不响的回来。 十八岁的裴宣已经长得与裴元彻差不多高,一见父皇回来,连忙起身,恭顺请安,“儿臣裴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起来。” 裴元彻单手托住裴宣的胳膊,扶他起身,深邃的黑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嗯,我儿在外历练三年,更像个男子汉了。来,手拿出来,父皇有东西给你。” 裴宣,“……?” 问也不好多问,他顺从张开双手。 裴元彻绣着暗龙纹的长袖利落抬起。 “啪嗒”一声。 只见那枚玉质通透、雕工精巧的传国玉玺,稳稳当当落在裴宣修长的手掌之中。 裴元彻严肃的眉目舒展开来,就连鬓角的几根白发都显得精神不少。他抬手拍着裴宣的肩膀,语气欣慰,“朕的好儿子,以后这大渊的江山就托付给你了。” 裴宣,“……” 裴元彻也不再看尚未回神的儿子,脚步轻松的走到顾沅身旁。 他垂下眼帘,凝视着她姣美的脸,唇角带笑,“沅沅,可想好第一站去哪。” 143、番外 七月初五,新帝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太子裴宣即位,改年号正元。 裴元彻为太上皇,顾沅为太后,迁居兴庆宫。 崔太后晋封为太皇太后,十三岁的永安公主也成了大渊朝史上年纪最小的长公主——谁能想到皇帝才四十岁就传位不干了呢? 新帝即位,大臣们恭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提到后宫选秀之事:新帝已年满十八,这个年纪,也该娶正妻了。 对此,新帝推说刚登基,有许多政务要忙,立后之事暂往后议。 朝臣们议论颇多,可新帝也不是吃素的,相较于太上皇的冷淡无情,新帝是外荏内厉,谈笑间说罢官就罢官,说贬谪就贬谪,脸上的笑容都不带变一下的那种角色。 渐渐地,朝堂上再没人敢提选秀之事,毕竟太上皇当年也是拖到了二十一才娶妻,新帝这……等过个几年再催? 等裴宣当了一个月的皇帝,裴元彻终于耐不住性子,拧着眉头去问顾沅,“宣儿即位已有月余,这段时间表现的也很不错,你可以放心跟我出门了吧?” 顾沅放下手中的针线,抬眸看到他愤懑的模样,轻笑了笑,“放心了。” 裴元彻眉梢挑起,瞬间精神起来,“那我吩咐他们收拾行李。”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咱们过完中秋再出发也不迟,起码再陪孩子们过个节。”顾沅身子稍稍往前倾,拉住他的袍袖,“尤其是念念,上回宣儿出去就没带上她,这回咱们又把她落下,她心里要不高兴了。” “她还怕以后没机会出门玩?你看景阳嫁去陇西后多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谢纶那厮什么都随着她。” 裴元彻嘴上虽这般说着,但也应了顾沅的话,“中秋后就中秋后,三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几日。” 于是乎,夫妻俩在皇宫里待到了中秋。 中秋宴上,想到明日便要离宫游玩,裴元彻心情大好,不由得多喝了几杯,直喝得醉眼朦胧,俊颜泛红。 等宴席散去,坐在回去的轿辇上,他醉醺醺的搂着顾沅,亲她一下,再喊一声她的名。 前两遍他喊她,顾沅还会应他一声。 等他喊第三遍,顾沅意识到这男人是在发酒疯,就没搭理他,只由着他抱着,心里不合时宜的想着,幸好自己今日没化浓妆,否则半边脸的粉都要被这男人吃光。 回到兴庆宫,两个太监费力将裴元彻扶下轿辇。 他今夜实在醉得厉害,被拖去浴桶里一番洗漱,费了比平时多半倍的时间。 好不容易折腾完,洗得干干净净扶上床榻,外面的天色已然深了。 清风拂月,送来淡淡的金菊香气与馥郁的桂花香。 顾沅撑起半边身子,刚想越过裴元彻去放下幔帐,就听床上的男人轻声呢喃了一句,“沅沅,别走……” 她动作一怔,垂下眼帘去看他。 昏昏偏黄的灯光之下,男人枕着石青色弹墨绸枕,狭长的凤眸阖着,安安静静的,只是眉心微微皱起一道痕迹。 他总爱皱眉,一副不好接近的冷戾模样,年轻时倒还看不出什么,现在上了年纪了,眉心就跟烙上了一道印子似的,怎么抹都抹不开一般。 “我不走,只是去把幔帐放下。” 顾沅轻声道,平静柔和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从他浓重深邃的眉眼,高耸如山的鼻梁,再到他锋利的嘴角,一一看了过去。 好像年纪大了些,嘴角就更薄了,越发显得冷清冷心。 视线又落在他仿若刀裁的的鬓角,黑色的鬓发下掩映着几根银丝。 顾沅伸手去摸了下,心头一颤,只见面上那层黑发下,藏着许多根白发。 他竟然有这么多白发。 顾沅咬了咬唇,一时间五味杂陈,喉咙也像是梗着一根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难受的很。 看来他这般着急传位,是真的累了。毕竟皇帝这份差事,劳力又劳心。 “以后你再不用这样辛苦了,我们放松身心去游山玩水,安享晚年。”她俯下身,柔软的嘴唇落在他的额头,语调轻轻软软。 似是听见了她的话,男人蹙起的眉心缓缓松开,呼吸也变得均匀又平稳。 顾沅扯了下嘴角,将金钩上的幔帐拉下。 床帷间暗了下来,顾沅躺到他温暖的怀中,闭上眼睛,很快也陷入沉睡。 一夜好梦。 .…… 翌日上午,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带着一众贴身宫人、侍卫,并五辆装满行囊的马车,顾沅与裴元彻离开了皇城。 掀开车帘,回头望向那巍峨高耸的朱色宫墙,还有高阁之上那两道恋恋不舍的身影,顾沅心头感慨万千。 一眨眼,她就在这座皇宫里过了大半辈子。 长昭十八年的初夏,她被聘为太子妃,排场浩大的迎入东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十九年过去,她的儿子成了这个皇宫的新主人,她成了太后。 太后,三十五岁的太后。 实在是年轻了些。 “都要出宫门了,别看了。” 马车里的裴元彻见她还保持着掀帘往外望的动作,伸手拍了下她的臀,随意道,“坐好。” “你这人!”顾沅脸颊泛红,扭头瞪他,“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不要脸。” 裴元彻混不吝,戏谑朝她笑,“一张老脸要来作甚。” 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将顾沅给搂入怀中,薄唇微勾,“沅沅,都老夫老妻了,你怎的还这般容易害羞?” 顾沅腹诽,老夫老妻也不代表不要面皮。 面上却是叹道,“刚才看到念念掉眼泪,我这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你说咱们这样跑出去玩,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着她的耳垂,“我们又没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念念那孩子快十三了,再过两年都能寻夫婿了。还有宣儿,都十八的男人了,你看你兄长家的明岚,就比他早出生一个月,她家儿子都会喊你姑奶奶了。” 说起明岚家的小儿子,顾沅笑得很是慈爱,“是,那小子可乖,一张小嘴跟明岚小时候一样,可会叫人了。” “孩子都长大了,要学会独自生活。我们做爹妈的,也不能操心他们一辈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嗯。” “而且孩子们都会成家立业,真正陪你一辈子的,还是你夫君我,所以你该更关心关心我,是不是?” “……?” 顾沅扬起脸,黑眸透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说来说去,怎么最后又绕到你身上了?”” 裴元彻忽悠失败也不慌,面不改色心不跳,问她,“难道我说的不对?” 感受到他放在她腰上随时准备挠痒痒的手,顾沅选择向“无赖势力”低头,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你对,你说的都对。” 两人说笑着,马车出了长安城门。 过了检查后,顾沅懒洋洋的靠在裴元彻怀中,手掌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调笑道,“第一站选在扬州,你就不怕我又跑了啊?” 裴元彻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漆黑的眼帘垂下,深深的凝视着她。 良久,他沉声道,“那我继续把你追回来。” 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一定寻到她。 扬州是第一站,他们住了足有三个月。 之后,他们沿着运河一路游玩,有时喜欢一个地方,就停下来,租个小院子,慢慢悠悠的住着,直到住腻了,再继续启程,前往下一个州府。 他们到了白墙黛瓦的江南,在那里坐乌篷船,品黄酒,俩人喝的醉醺醺,彼此依偎着,听娇滴滴黏糊糊的江南小调儿。 他们到了山多路险的岭南,在那里吃新鲜的荔枝,吃得嘴巴都上火长水泡,还是忍不住去吃,自己吃饱了还不算完,还寄了许多荔枝干给长安的亲人们。 后来,他们还坐船去了儋州,半路遇到了水匪,好在暗卫武艺高超,不但顺利逃生,还联合当地官府一起剿匪,为民除害。 “微服私访”的太上皇和太后,收获了一大片的民心。 裴元彻不在乎什么民心不民心,那是皇帝应该关心的事,与他太上皇有何关系。 他只一副“老天开眼,还我清白”的神色,认认真真的对顾沅道,“我从前便与你说过儋州多水匪,你不信我,这回总信了吧,文明晏他就是倒霉!” 顾沅觉着好笑,“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 裴元彻哼道,“我受了那么多年的冤枉。” 看着这个脾气越老越倔的男人,顾沅弯起眉眼,像是给狮子顺毛般,耐心哄道,“好好好,冤枉你是我不对,是我先入为主,这事我跟你道歉。” 裴元彻大度的“原谅”她,英俊成熟的眉目舒展开,拉住她的手,“儋州的海鲜宴天下一绝,我们去尝尝。” 其实他要的不是她的道歉,只是想让她多哄哄他。 人上了年纪,就愈发想被人爱着,宠着。 离开儋州后,他们又去了西南、蜀地、陇西,还到了沙洲,往西域几个较近的小国转了一圈。 这般走走停停的游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渐渐地,裴元彻和顾沅都老了。 在一片喧闹喜庆的爆竹声中,大渊迎来了正元二十一年的春天。 这一年,裴元彻六十岁。 宣帝给他办六十大寿,寿宴热闹隆重,恭贺不断。 无人注意到桌案之下,太上皇紧握着顾太后的手,低声道:“沅沅,这些人都是谁?这里太吵,我不想待在这,我们回去,你给我煮长寿面好不好。” 144、番外 裴元彻老糊涂了。 他的记性一点点变差,有时上一刻还惦记着要做某件事,转个身就给忘了,然后站在原地拧起眉头,努力的去回想,但往往总是很难想起。 随着他记忆变差的同时,他的脾气也变得越发固执、多疑、焦躁,待旁人都是横眉冷对,便是对着裴宣和念念,他都爱答不理,唯一的例外,便是顾沅。 在顾沅面前,他就像收起獠牙的狮子,变得温顺且平和。 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顾沅觉得裴元彻的老糊涂来得实在太早,怎么才过六十,就糊涂的这么厉害? 最开始是不认识朝中那些大臣,后来不认识顾渠、郑泫他们,再后来,他看到裴宣和念念的脸,都要皱着眉头努力去辨认,才能叫出孩子们的名字。 顾沅怀疑裴元彻这般,或许与多年前的开颅有关系。 裴宣给裴元彻诊断了一番,却拿不出治疗的办法来,身上的病痛或许好治,但涉及到思维意识的,实在棘手。 他只得开些汤药让裴元彻慢慢喝着,尽量延缓糊涂的速度。 裴元彻不爱喝汤药,李贵给他端来汤药,他都砸掉,厉声骂道,“我又没病,为何要喝药。” 李贵无奈,只得去寻顾沅。 喂药的差事便落在了顾沅身上。 她耐心的去哄这倔老头,“你好好喝药,等喝完药,我们去画纸鸢。你不是答应过,要给我画个凤蝶纸鸢么?” “画纸鸢……”倔老头抬起苍老却端正的脸,略显浑浊的深眸亮起光,不住地颔首道,“对,我说过的,你喜欢,我给你画,要多少画多少。” 说着,他主动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也不觉得苦似的,他将青瓷碗随意搁在一旁,便迫不及待去牵住顾沅的手,神采奕奕,“沅沅,我们画纸鸢去。” 顾沅觉得好笑,心头又有些发苦,从前她哪敢相信,那样一个骄傲矜贵的男人,临老了会成为这样一个老小孩呢? .……. 最开始时,裴元彻也不是全然糊涂,偶尔他也会清醒一阵。 比如某个深秋时节的午后,顾沅照常端了药去喂裴元彻。 秋日的下午总有种缓慢又沉郁的气质,殿内的光影也显得有些暗淡惆怅的味道。 行至外间,还没掀开珠帘,顾沅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说话声。 她脚步一顿,抬手示意身后宫女们也噤声。 只听得里头传来裴元彻的声音,“后脑疼,肩背关节处也酸疼,像是有蚂蚁在骨头里噬咬。” 随后是李贵带着哽噎的嗓音,“主子爷,要不还是再找御医来看看,您别硬扛着。” “御医也没用,这些都是旧伤,平时倒还好,一到秋冬天气潮冷起来,实在难熬……看来朕是真的老了……” “主子爷不老,一点都不老,您是要活万万岁的。” “万万岁?”裴元彻嗤笑一声,又道,“你往肩上捏一捏,使些劲。” “主子爷,是这儿么?” “嗯。” “……” 顾沅站在帘外,听着里头的对话,手指微微捏紧,心头思绪万千。 他身上那些疼痛,他从未在她跟前提过只言片语。 若不是今日她碰巧听见,他是打算一直瞒着她么? 顾沅轻抿唇瓣,在帘外站了许久,还是大宫女提醒她药快凉了,她才回过神,端起药碗走了进去。 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如常。 只是等裴元彻喝完药后,她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两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仰起头,黑眸紧紧盯着他,柔声道,“以后身上哪里疼,就与我说,我帮你捏一捏。” 裴元彻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低声道,“不疼,都不疼。” 顾沅想了想,故作轻松道,“我们都老了,老人家有个腰酸背痛又不算什么,你也别不服老,我比你年岁还小,有时练字练久了,腰背那叫一个僵硬,直都直不起来。” “那你下次别练那么久。”裴元彻凝眸看她,又问,“你腰背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顾沅摇头,“我不要。” 裴元彻,“嗯?” 顾沅抬起下巴,带着几分针锋相对的气势,“你身上不舒服都瞒着我,那我为何要告诉你。” 裴元彻哑然。 他看着面前的顾沅,美人虽迟暮,气质却高雅,她的白发不算多,梳得整整齐齐,鬓边还带着金翠的花钗。 此时她睁着一双黑眸瞪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裴元彻不知想起什么,凤眸眯起,笑了。 修长的手指轻轻摸了下她的发鬓,他道,“下回一有不舒服,我就与你说,行了吧?” 顾沅缓了神色,“这还差不多。” 她直起腰,就要站起身,腿却有些麻了,发出一声哎哟。 裴元彻赶紧伸手去扶她,有力的双臂托着她的手,将她架到了椅子上。 他一边给她揉腰,一边笑着叹气,“老了老了,是要服老了。” 秋日阳光透过纱窗,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仿若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柔光,时光也变得缓慢而悠长。 裴元彻与顾沅便一直在宫里住着,直到这个冬天过完 裴元彻发了一场高热,烧了两天两夜才有好转。 他躺在床上休养,顾沅与念念坐在外间叙话。 念念发愁父皇的病情,也担心母后的身体,毕竟照顾病人是件很劳累的事。 顾沅拍着她的手,安慰她,“老来伴,老来伴,便是老了相互陪伴,相互照顾。今日若是换做我糊涂了,你父皇肯定比我还要耐心。” 念念点头。 父皇对母后的那片心,她怎会不了解呢?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喧闹,伴随李贵惊慌的喊声,“主子爷,主子爷您去哪啊?” 顾沅和念念皆是一惊,下意识站起身来,往里望去。 只见裴元彻披头散发,一边拿着石青色外袍往身上穿,一边往外阔步走来。 他面容严肃,浓眉紧拧,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什么似的。 李贵要去拦他,被他一把推开,“快,快把禁卫首领陈昱叫来!” 李贵跪在地上,两眼茫然,“主子爷?” 当年的禁卫首领陈昱,早十年前就去世了啊。 见李贵不动,裴元彻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喝道,“狗奴才,没听见孤的吩咐么?太子妃一个人在外面,万一遇见危险怎么办,孤得尽快找到她……” 莫说李贵,便是殿内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变了。 太上皇自称“孤”,而且嘴里提到“太子妃”。 当今的小太子还没纳妃呢,哪来的太子妃? 裴元彻这边胡乱系好了衣袍,大步就要往外去。 “父皇!”念念回过神,忙上前去拦,“父皇您去哪,您高热才退,太医说您得卧床休息……” 裴元彻止住脚步,狐疑的盯着的盛装美妇人,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乍一看还很像沅沅。 “不,你不是沅沅,让开。” 他摇头,又恢复冷冰冰的神色,毫不留情的推开她,“孤要去找她。” 看到父皇那陌生的视线,念念愣住,旋即心头一阵酸涩委屈,眸泛泪光。 父皇,她的父皇又不认识她了。 顾沅这边也回过神来,外头天寒地冻,积雪还未消融,这老家伙要是跑出去,肯定又得冻病。 她也顾不上一把老骨头,提着裙摆就追上去,哼哧哼哧赶了好几步,才勉强扯住他的袖子。 裴元彻回过头,眉心紧蹙,垂眸看她。 顾沅喘着气,抬头看他,咬牙,“裴元彻!” 裴元彻一怔,深眸静静地打量着她,半晌,有些犹豫的唤道,“沅沅?” 顾沅直起身子,将他身上的衣袍扯好,又装作凶巴巴的样子瞪他,“是,亏你还能认出我。” 裴元彻顿时欢喜起来,“沅沅,你回来了!” 说着,他一个熊抱,直接将顾沅抱起,还转了两圈。 顾沅边拍他的背,边挣扎着喊,“你个老家伙,快放我下来!” 一旁的念念和宫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裴元彻放下顾沅,端正的面容上却没半点老年人的暮气,反而满是年少意气,深深地看着她,“沅沅,是孤错了,从前都是孤错了。你不喜欢的,孤全部都可以改,你原谅我,好不好。” 顾沅抿唇,心里知晓他大概是记忆错乱,回到了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期。 “好,我原谅你。” 她哄道,“走,我们先进屋去。” “嗯。”男人乖顺的由她牵着往里去,却还是忍不住问她,“沅沅,你以后都不会跑了,是么?你要生气,你就骂我打我,只要别丢下我……” 顾沅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压根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看到他那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样子,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 强压下心头翻滚的强烈情绪,她鼻音略重的“嗯”了一声。 俩人回了屋,一阵安抚,裴元彻才握着顾沅的手,沉沉睡去。 念念不敢前去打扰,站在外间看了会儿,转过身,偷偷的抹了抹眼泪。 此事过后,顾沅与裴宣和念念好好聊了聊。 她觉得皇宫太压抑,想带裴元彻去骊山行宫住,那边山清水秀,是个养病养老的好地方。 裴宣和念念都很不舍,但见顾沅坚持,又见父皇已经全然不认识他们了,只好答应下来。 于是,开了春,天气暖和了些,顾沅便带着裴元彻搬去骊山行宫。 临走时,裴宣一家,念念一家,都来送别。 裴宣最小的女儿还不满五岁,拉着顾沅的手,泪眼汪汪的不想祖父祖母离开。 顾沅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慈爱道,“小不点乖,等秋天骊山的栗子熟了,让你父皇带你来捡栗子。” 小不点乖乖巧巧的点了下脑袋,又走去裴元彻跟前,“皇祖父,你要好好休养哦。” 说着,张开小小的胳膊,就要去抱他。 裴元彻眉头一皱,果断的往后退了半步。 小不点,“……?” 裴宣等人,“……?” 顾沅也一阵无语,转头去看裴元彻,嗔道,“孙女要抱你,你躲什么?” “她一脸眼泪和鼻涕。”裴元彻嫌弃的看了眼小不点,又扯了下身上簇新的暗青色衣袍,“这是你给我做的新衣裳,不能弄脏。” 小不点一怔,随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拔腿就去找她亲娘,嚎啕大哭,“母后……皇祖父嫌我脏…呜呜呜呜,我再也不要喜欢皇祖父了!” 顾沅看了看被嫌弃哭的小孙女,再看身旁悠然自得,满脸写着“谁也不能弄脏我新衣裳”的裴元彻,真是好气又好笑。 老家伙,真有你的! 145、番外 骊山四季分明,风景如画,多年前裴元彻为顾沅种下的那片海棠花田依旧盛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眨眼到了七夕佳节,顾沅叫来戏班子唱了一出《花好月圆》,摆了瓜果盛宴,与裴元彻一起看戏过节。 只要有她陪在身边,裴元彻的情绪便是稳定的,除了不记事之外,与从前并无多大区别——反正他的脾气从来都不算好。 都是老夫老妻了,过节也没那么多花里花哨的,就连今日看戏,还是裴元彻先提出来的。 看完了戏,夜也深了。 顾沅打了个呵欠,看向身旁的男人,“走吧,该回去安置了。” 裴元彻站起身来,将她从椅子拉起来,又比了比她的身高,笑她,“你怎么一直没长高,还变矮了。” 顾沅默了默,瞥了他一眼,“你高,你全天下最高。” 裴元彻怪得意的,还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矮点好,天塌下来,还有我给你顶着。” 顾沅怔了怔,看着男人高大清瘦的背影,眼眶有点酸。 这个老家伙啊,倔起来的时候招人烦是真的,但有时候说出这些傻乎乎的话时,又怪暖人心的。 小宴结束,俩人一同回寝宫歇息。 人老了,睡得也愈发早。 睡到半夜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隐雷声。 夏日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又轰轰烈烈,噼里啪啦的敲着窗棂与瓦檐,乱珠碎玉般嘈杂。 顾沅本来睡得好好的,被这雨声吵醒,她迷迷糊糊的蹙了下眉头,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翻了个身,试图把耳朵遮住。 几息后,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随意伸手往旁边摸了摸。 空空荡荡。 懵了片刻,她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这大半夜的,裴元彻人呢? “来人,来人——” 顾沅掀开鹅黄色寿字幔帐,正要穿鞋,发现裴元彻的鞋整整齐齐的摆在一侧,她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鞋还在,人不见了? 她忙穿鞋下床,随后取了件绛紫色外衫披着,快步往外走去。 才走到门口,就见朦朦胧胧的雨帘中有许多人影晃动,灯影惶惶,吵吵闹闹。 “太上皇,使不得呀!” “外头雨这么大,太上皇您快进屋吧——” 闻言,顾沅心头一紧,拢了拢身上衣衫,一把抢过宫女手中的伞,快步往雨里走去。 这雨实在太大了,视线都模糊一片,直到走近了,顾沅才瞧清楚眼前的情况。 只见倾盆大雨里,裴元彻仅着单薄的寝衣,一双脚还光着,浑身淋得湿透。冰凉的雨水沿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淌,长长的睫毛也被沾湿,扇子般湿漉漉垂着。 而他弯着腰,张开手,用身子去护着花圃里的一株琉璃海棠。 顾沅一看,登时就火了。 “裴元彻,你疯了吗,大晚上的,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跑到花圃来作甚!” 顾沅眼角都气的泛红,也顾不上撑伞,猛的朝前走了一大步,伸手就去拉他,“多少岁的人了,你就算不为你自己身体着想,也让我消停一下。” 裴元彻像是被她这声吼给吓住了。 他垂下漆黑的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良久,他唇瓣微启,“这是沅沅喜欢的花,不能被雨淋坏。” 他的声音很低,在嘈杂的雨里显得不太清晰。 顾沅愣住,随后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迅速的涌遍全身,她的心脏仿佛被只无形的大手给捏住,一点点的挤压出其他的空气,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而费力,肩膀微微颤抖着。 脸上有湿润划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用力的咬了咬唇,举着伞朝他走了一步。 一方暗黄色油纸伞,出现在他们头顶,遮风挡雨。 顾沅主动牵住裴元彻的手,扬起脸,眼里还含着隐隐泪光,面上却是朝他笑,“我让人将花搬进屋子里,不会淋坏的。现在我们先回屋,好么?” 裴元彻略有迟疑,但见她眼眶红红的,他心里也难受,便点头,“好。” 回到殿内换了洁净的衣衫,顾沅拿着巾帕给他擦头发。 裴元彻几次想回头,都被她给按住,“别动。” “沅沅,你……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他回过头,看着她红红的眼圈,眸中闪过一丝无措。 顾沅咬了咬唇,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轻叹一声,放软了语调,“下次别这样了,我会心疼的。” 这一场雨后,裴元彻果不其然,又病倒了。 仿佛打开了身体病痛的闸门,那些年轻时所承受的伤病,在老年时开始张牙舞爪,肆意反击起来。 病痛缠身,每况愈下。 死亡来临之前,人是有预感的。 裴元彻糊涂的意识也短暂的变为清醒。 他与匆匆赶来的子孙们一一告别,其实也没什么好告别的,除了宣儿和念念,其他子孙他不在乎,孙辈自有孙辈的命,他个大限将至的老人也管不着。 他要把更多的时间留给顾沅。 对雉纹织锦帐幔垂下,裴元彻躺在床榻之上,无力的伸出手,拭去顾沅眼角的泪,哑声道,“你别哭。” 顾沅心态还算平静,或许早就接受这一天的来临,她坐在床边,低头看他,应道,“好,我不哭。” 裴元彻深深凝望着她,深邃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无论她什么样子,风华正茂,亦或是年华老去,他总是看不腻的。 他还记得他初见她时,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灵动,亭亭站在那,周身仿佛都闪着光,映照得满庭生辉。 如今,那张姣美如玉的脸庞虽已黯淡,长着皱纹,可他却觉得她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可爱的。 还有她叉腰喊他老家伙的样子,凶巴巴的,却是可爱又可亲,每回他都会笑吟吟的去应她,老家伙在呢。 裴元彻眯眼道,“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就是又食言,从前说要陪你一辈子的,可身体不争气,得先走一步,你别怪我。” 顾沅轻轻摇头,艰涩的扯出一抹笑,“你尽力了。” 她这时好像忽然明白,为何当初他那样急着退位,估计就是怕他先行离去,留给她的回忆太少,少到无法支撑她独自的余生。 裴元彻轻轻抚着顾沅的鬓角,忽的想起什么,眸光闪了闪,声音也变得哽咽,“是我太自私,两辈子,两辈子我都没办法放开你。我明知道你是不愿的,可我还是耍手段,将你捆在我身边……拖着你,硬是拖着你陪我这样一个人……你是该恨我的……” 他猛地收回抚着她鬓角的手,胸腔因激荡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声线也发紧,“若有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了,你自由自在的,按照你的心意去活,不会再有我束缚着你。” 这话,像是掏空他最后的精力,气息变得微弱。 顾沅眼眶酸涩,喉咙也哑得厉害,“我不恨你,很早就不恨了。” 他眸光微动,直直的看着她,许久,扯出一抹虚弱的弧度,“你还是恨我吧。我想,我还是不甘心的,就算再重来多少遍,我还是放不开你,我没办法看着你嫁给他人,肯定会抢的……沅沅,若再遇见,你认出我,就躲得远远地……远远地……” 听着他又立刻改了主意,顾沅忍不住笑了,眼泪“啪嗒”的往下掉,她像往常般笑骂道,“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 裴元彻看着她笑,他也笑了。 他的笑容还在脸上,眸中的光却在一点点散尽。 顾沅看到他缓缓阖上的眸,笑凝住了,眼泪无声落下。 “睡吧,睡吧。” 她俯身,鼻子轻轻的蹭了下他的额头,沙哑的呢喃道,“那是来处,也是去处,我以后也会去的。” 元正二十三年春,太上皇薨于兴庆宫,享年六十二。 太上皇的葬仪很隆重,尤其那个棺椁格外的大,大到能躺两个人。 念念私下小声问裴宣,“皇兄,哪有帝王与皇后这么个合葬法?哪怕将椁制大一些,放两个棺也行。现在将棺椁制成这般,若是母后百年之后要收殓入棺,岂不是还要将父皇的棺材打开?” “这棺椁是父皇之前备下的。”裴宣沉吟道,“父皇与母后感情深笃,大概是不想与母后之间隔着什么。” 想到父皇恨不得日日夜夜将母后绑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开的劲儿,念念忽然也就理解了这古怪的合葬方式,她轻轻叹口气,“是,一切遵照父皇的遗愿。” 太上皇安葬后,裴宣担心顾沅忧思成疾,特将顾沅请到圣端宫居住,八年前崔太后去世,这宫殿便一直空着。 从前凤仪宫庭前种的花,这回都移栽到圣端宫前。 顾沅坐在兴庆宫里收拾旧物,裴宣和念念都来陪她。 一样样旧物收拾出来,也装满了好几个大箱子。 有裴元彻送她的礼物,有他们在外游玩时购买的纪念品,还有一些年轻时的小玩意儿 “这方帕子,是与你们父皇第二次见面给他的。” 顾沅拿起一方泛黄的绣兰花丝帕,弯眸笑道,“他这人,见我不在春日宴上,就寻到了曲江池畔,那时我正与你们卢姨一起放纸鸢,好巧不巧,那纸鸢正好砸中你们父皇的额头,磕破了皮……” 那时,他还装模作样的说没有帕子,明明就是有的。 “还有这枚印章,原本是我刻给你们姑母的,被你们父皇瞧见,愣是给抢走了。他那个人啊,年轻时就无赖,我常说他要不是生在皇家,定是个市井泼皮……” 顾沅眯起浑浊的眼,拿起一枚褪色的长命缕,脸上带着淡淡的、回忆的浅笑,“我还记得第一回与你们父皇去渭河畔看龙舟赛,那天可热闹了……” 某个拈酸吃醋的男人,还纹了一背的纹身,新婚夜脱衣服,将她吓了一大跳。 每一样旧物都承载着一段回忆。 顾沅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人到老了,怨啊恨啊真就淡了。 年轻时的轰轰烈烈,爱恨情仇,到老了再想起,好似变得稀松平常,只引得人摇摇头,轻轻一笑。 而回忆里出现更多的,是旧日里那些不经意的小欢喜,那些琐碎却美好的温情。 另一半的离去,会难过,会不适应,却不代表天塌下来。 逝去的人离开了,活着人还是要重整心情,去过好他们自己的日子,顾沅也不例外。 儿女孝顺,孙辈乖巧,顾沅这个皇太后当的很是舒心自在。 只是夜半无人时,看到空荡荡的床边,她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常常被她说“不要脸”的男人。 原来,思念一个人,竟是这般滋味。 就像是看不到尽头的夜,迷茫,空虚,又煎熬。 “上辈子,我不在的那些年,你也像我思念你这样,思念我么?”她去问裴元彻的牌位。 牌位黑漆漆、冰凉凉,不言也不语。 后来,她也习惯与牌位对话,就像他上辈子那样,与他说说近日发生的趣事,给他分享儿孙们孝敬的美食,仿佛他还在她的身边。 就这样,顾沅在圣端宫自在而悠闲的过了十五个年头。 临终前,顾沅有气无力的盯着幔帐上绣着的云鹤花样,嘴唇微动,似是在说什么。 裴宣与念念跪在她床前,倾过身,仔细聆听。 “母后,您说什么?” “不躲…我才不躲开……” 正元三十八年五月,孝懿皇后顾氏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二。 同月,与先帝同葬于崇陵,极尽哀荣。 她是他终其一切追求的月亮。 这一回,月亮选择坠入他怀中。 146、番外 ==《搞到美男当夫君后》 张韫素第一次听说陆景思的名字是在晋国公府举办的马球赛上。 那年她还不到十三岁,圆圆的脸上挂着奶乎乎的婴儿肥,旁人一见她,准会朝她父亲夸一句,“哟,云忠伯,贵府千金生得可真有福气。” 什么福气,不就是说她胖呗。 可她有什么办法,她饿啊,不吃饱就饿得头发晕,走不动道。 沅沅和月娘都安慰她,“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欲大些也正常,而且你也不胖,就是生了张圆脸,等再过两年,脸能尖一些的。” 虽说如此,但那段时间除了跟沅沅、月娘一起玩,张韫素其他时间都不想出门见人。 至于这回晋国公府的马球赛 沅沅去她外祖家做客,月娘母亲抱恙在身,都来不成。 张韫素原本也不想来的,可她那糟心妹妹张娇玉嚷嚷着要来,小扈氏把张娇玉当眼珠子般疼爱,自然一切随她。 当继室的,单带着亲女儿出门玩,不带上原配的女儿,少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小扈氏好面子,于是将张韫素也叫上了。 她也不给张韫素拒绝的机会,直接跑去云忠伯跟前提这事,一副“大渊最佳继母”的模样,娇娇柔柔道,“伯爷,素素这孩子对我有隔阂,对她妹妹也不怎么亲近,我想着多带她们出门玩,也好促进一下她们姊妹间的感情。” 云忠伯一听,自是满口答应,“是该让她们姊妹间多亲近些,你放心,素素那边我去劝她,你尽管安排出门的事宜便是。” 之后,云忠伯找到张韫素一番语重心长的说教,听得张韫素头都大了。 她是真不想去,但也不想跟她爹吵架 她心里明镜似的,云忠伯府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她爹了,小扈氏和她那儿子女儿是一边的,若是她连爹爹的宠爱都没有了,那这个家她也待不下去了。 她闷闷的想,去就去呗,去了还能少块肉不成。 于是乎,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她随小扈氏和张娇玉来了马球场。 场边的世家贵女们一个个捏紧帕子,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着场上那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兴奋夸道,“陆三郎的马球打得可真好!” 等那一袭绯红圆领袍的少年再次挥杆,又进了极为精彩的一球,场上又是一阵热烈呼唤。 “茂林侯府这一辈总算出了个俊秀人才,满门兴荣有望喽。”大理寺卿夫人感慨道。 小扈氏闻言,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俯身去问,“不知这样出色的小郎君,可议了婚事?” 那夫人摇头,“尚未。这陆三郎有志气,曾言取得功名再考虑成婚之事。” “这样啊。”小扈氏慢吞吞的点点头,眸中燃出些莫名其妙的光,朝张韫素这边的位置看来 当然,她看的不是张韫素,而是张韫素身旁的张娇玉。 张韫素啃着手里的桂花糕,心想:啧,这女人疯了头吧,张娇玉现在才十岁啊。 或许是乌梅饮喝得太多,赛事还未结束,张韫素一阵内急。 她捂着肚子,急急忙忙去如厕。 等一身轻松的出来,她也不急着回去,回去作甚呢?看小扈氏假惺惺的脸和张娇玉那装模作样的伯府“嫡”小姐做派么? 她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带着丫鬟随意乱逛。 与此同时,一棵繁花盛开的桃树后,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捧着个荷包,递给她对面的男子,粉脸羞红,“陆小侯爷,这是我亲自绣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拐角处撞进一道鲜亮的身影。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结,场面很是尴尬。 无意撞见告白现场的张韫素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她忙弯腰,“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 “啊。”那鹅黄色衣裙少女惊呼了一声,攥紧荷包,捂脸跑了。 张韫素,“……” 她也想跑,可还没等她拔腿,就见那长身玉立的绯袍男子转身,直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清风拂过,那人立于桃花树下,身姿颀长笔挺,皎如玉树临风前,眉飞入鬓,英俊肃雅,白皙的脸在三月融融的阳光之下仿佛闪着柔柔的光。 张韫素傻了,被施了定身术般,脚步也挪不动,眼睛更是挪不开,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 满脑子只想着话本里的台词——世间竟有如此绝色之人。 俊。 好俊。 真的好俊。 丫鬟慌慌张张去扯她的袖子,压低声音提醒着,“大姑娘,大姑娘。” 张韫素堪堪回过神,就见那少年郎已经走到阔步朝她走来。 离她五步距离时,他站定,漆黑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张韫素之前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面对这个翩翩少年郎时,心头蓦得变得慌张起来,满脑子胡乱想着:啊,为什么她的脸这么圆?整个人还胖乎乎的?早知道平日里少吃些了。 啊,今日出门也没好好打扮,衣裳首饰也都是随意搭的,早上额头还冒了个痘。 还有,她才从厕轩出来,身上应该没什么异味吧?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对面之人开了口,“这位姑娘,方才的事,请你权当没看见。” 张韫素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瓣,心想,他的声音也好听。 “姑娘?” “啊。”张韫素愣了愣,回过神来,忙道,“噢噢,好,我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少年看着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小脑袋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忽然想起家中小妹养的那只贪吃的胖兔子。 嗯,一样傻乎乎的。 “多谢。”他嘴角轻勾,朝她略一点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张韫素依旧站在原地。 一阵风吹过,几瓣粉色桃花翩翩落下,少年修长的绯色身影一点点远去,最后成了朦朦胧胧一道朱红影子,仿若在她心头烙下了一颗无法磨灭的痣。 良久,她缓缓收回视线,嘴里轻声呢喃,“陆…小侯爷?” 那时的张韫素也不知道这叫不叫喜欢,但自那回撞见后,她下意识就对陆景思多了几分关注。 渐渐地,她了解到陆景思生母早逝,他和他嫡亲妹妹从小养在他祖父祖母膝下。 她了解到陆景思的抱负,他不想当个碌碌无为的虚名侯爵,他想入朝拜相,成为社稷之臣,名垂青史。 她打听到他喜欢骑马,喜欢收集砚台和美玉,喝茶爱喝君山银针…… 她更知道,他那般优秀出彩,长安城中许多世家贵女都爱慕他。 上次与他告白的那姑娘,是吏部黄尚书家的一个庶女,自那日后,没多久就嫁人了。 沅沅和月娘分析,“估计那黄五姑娘知道嫁人后便再难与心上人见面,便想着拼一把,向陆小侯爷吐露倾慕之情,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哪知被你这个莽撞的给搅乱了。” 张韫素耸耸肩,一脸无辜,“谁知道如个厕还能撞见这事,要怪就怪……唔,怪那陆三郎太能招蜂引蝶。” 陆家三郎的确招蜂引蝶,就连皇宫中的公主都看上他,谁叫他长得那般好看?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张韫素刚满十四,小扈氏就迫不及待得给她相看婆家。 张韫素毫不犹豫拒绝了。 一开始她还能用年纪小为由推迟,拖了两年,再用这个借口时,小扈氏就双手抱胸,阴阳怪气的嘲讽她,“你都十六了,再拖下去可就成了老姑娘。怎么,你还想在伯府赖一辈子不成?” 张韫素脑袋一热,怼了回去,“十六怎么了,赖在伯府怎么了,我父亲领俸禄养家,我吃穿用度都是我父亲供给的,我父亲都没说话,何时轮到你来赶我了?” 一场骂战便开始了。 最初是张韫素与小扈氏一对一骂着,后来张娇玉来了,加入了小扈氏那边。 没多久,小扈氏的儿子下学归来,母子三人拧成一根绳,一同对付张韫素。 得益于从前没事就爱拉着沅沅和月娘去西市看人吵架,张韫素感觉还行,一对三,除了有点费嗓子,倒也不是应付不来。 直到云忠伯回来 张韫素原以为自己的倚靠来了,不曾想小扈氏母子三人哭哭啼啼缠了上去,那委屈劲儿看得张韫素都目瞪口呆,直叹泪水之灵活,演技之精湛。 云忠伯沉着脸,拧着眉,一步步走到张韫素面前,深深叹了口气,“素素,你太让爹失望了。” 与小扈氏家三个吵架,张韫素没哭。 这会子听到他说这话,她瞪圆了眼,许久,眼睛一眨,一滴泪就掉下来了。 丢人,实在太丢人了! 她怎能当着小扈氏一家掉眼泪?岂不是被他们当笑柄! “我让你失望?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才让我失望!” 张韫素狠狠抹了把眼泪,不顾一切跑了出去。 门房才把马系好,转身就见大姑娘蹬着不那么长的腿,咕噜一下翻上马背,旋即“咻”一下跑了出去。 小扈氏眸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笑,面上却是担忧,“大姑娘才学骑马不久,伯爷快派人去追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糟了……” 云忠伯气的脸都黑了,甩袖道,“她爱去哪去哪,不管!” 张韫素的骑术的确不好,别看她出门时气势很足,一出门,顿时就怂了,根本快不起来。 泪花还在眼中打转,她牢牢抓着缰绳,心里自我安慰着:不是她不想策马狂奔潇潇洒洒,实在是闹市纵马不好,万一伤到那些无辜摊贩啊路人啊,那多罪过。 她慢慢骑着马,在朱雀大街上漫无目的走。 不知不觉走到城门,有那么一瞬间,她动了浪迹天涯的念头,可也就那么一瞬间,毕竟她出门没带钱,没准还没出长安地界就饿死了。 张韫素垂下眸,闷闷的想,她真的太没用了,除了一张嘴会说些,其他什么也不会,难不成她要支个摊子给人算命么? 就在她怀疑人生时,胯-下的马突然激动,仰头发出一声嘶鸣。 张韫素瞳孔一震,“!” 求生欲让她一把抱住了马脖子,慌张的安抚着,“吁!吁!别乱动啊!” 这时,她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黄澄澄的夕阳余晖之下,陆景思身着青衫,骑着骏马,缓缓行至她身旁。 待走近了,他拉住缰绳,漆黑的眼帘垂下。 圆脸小姑娘姿势狼狈的趴在马上,眼眶红通通的,显然刚哭过,那双乌黑的鹿眸里满是茫然无措。 这不是云忠伯家的小胖兔子? 陆景思眉梢挑起,长臂一伸,拉住她的马鞍,嗓音清越,“小兔子,谁欺负你了?” 147、番外 张韫素看见眼前的陆景思,第一反应是,天爷呐他怎么在这?第二反应是哪有兔子? 陆景思依旧望着她,见她表情更懵了,他眉眼间笑意又深了些,“你不认识我?” 张韫素心道这哪能呢,尴尬的从马上坐起,抬手拢了拢头发,悻悻道,“陆小侯爷,好…好巧。” 陆景思不置可否的扯了下嘴角,看了眼天色,“城门快要关了,你是要出去?” 张韫素摇摇头,“不去。” 陆景思蹙眉,“那你这是?” 想到自己现下的狼狈样,张韫素羞窘万分,抿了抿唇,小声道,“就随便逛逛。” 陆景思盯着她泛红的眼圈,若有所思。 片刻,他道,“你在此处稍等片刻。” 张韫素怔了怔。 他骑马离开,没多久,又骑马回来,手中拿着一顶簇新的帷帽。 “戴着,我送你回府。” 张韫素“啊”了一声。 陆景思目光灼灼的盯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那顶帷帽,正耐心等着她接过。 张韫素咽了下口水,面对如此俊美的一张脸,拒绝仿佛都是罪过。 她老老实实接过,戴上,又老老实实跟在他身旁。 陆景思见她骑马姿势生疏,下意识勒了下缰绳,放慢了速度。 从城门到永兴坊一路,两人都没说话。 行至坊门口,就见云忠伯带着一队家仆出来寻人,两边刚好对上。 “晚辈拜见伯爷。” 见到陆景思时,云忠伯愣了下,再看一旁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的女儿,见她人好好的,那根勒紧的心弦也松了下来。 “是陆家三郎啊。”云忠伯客气的点了点头。 也不等他问,陆景思察言观色,主动解释道,“晚辈回城时看到贵府大姑娘的马惊了,便自作主张送她一程,如今既见到伯爷,那晚辈可放心了。” 云忠伯闻言,心道这陆家小子还挺懂事的,笑着谢了他一句,又寒暄道,“改日有机会,来我府上喝茶。” 陆景思拱拱手,牵马就要离开。 张韫素紧张了一路,见他要走,才鼓起勇气叫住他,“陆小侯爷。” 陆景思侧眸看她,“嗯?” 隔着一层轻纱,张韫素胆子也大了些,“今日,多谢你。” 陆景思轻笑,清隽儒雅,“举手之劳。” 如初见那回一样,他朝她轻点了下头,便骑马离开。 张韫素看着他修长清瘦的背影,心跳怦然,完了完了,她绝对喜欢上他了。 “素素!” 云忠伯板着一张脸,“回家!” 张韫素撇了撇唇,淡淡的“哦”了一声,灰溜溜的回府。 云忠伯下了命令,不许下人讨论陆小侯爷送大姑娘回府的事,但小扈氏还是打听到了。 “我就说嘛,她那臭脾气,怎么肯乖乖跟伯爷回来,原来是陆小侯爷送回来的。”小扈氏轻蔑的笑了笑。 张娇玉一脸不高兴,酸溜溜道,“她凭什么这样好运啊,出门遇到陆三郎就算了,他还亲自送她回来,她配么……” 小扈氏慢悠悠喝了口茶,不以为意道,“顺道送一趟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可是……凭什么啊?这么久了,我都没跟陆三郎说上一句话,而且……陆三郎认识她么?还是她自己巴巴的凑上去,死皮赖脸的要人家送她回来啊?” 张娇玉咬着唇,自问自答,“肯定是她主动上前的。” 小扈氏早看出女儿的心思,笑着安慰道,“你别急,娘老早就打听好了,要等春闱放榜,陆家才会考虑他的婚事。且等着吧,再过三个月便是春闱……” 张娇玉眼睛亮了,凑上前去,“母亲,你这意思是我能嫁给他?” 毕竟长安城中那么多世家贵女都爱慕着他。 小扈氏拍了拍她的手,哄道,“娘只能尽力。但有一点我可向你保证,你嫁不了,张韫素那死丫头肯定更嫁不了。” 听到前半句时,张娇玉还有些失落,但听到后半句,她立马就精神起来 不管怎样,只要张韫素过得不如意,她就高兴! 杏花烟雨二月天,春闱放榜。 大街上人潮涌动,伴随着一阵敲锣打鼓的礼乐声,新科状元、榜眼、探花等十七位进士,穿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红光满面的朝朱雀大街而来。 大姑娘小媳妇们激动的投掷着花果、香囊,陆景思模样生得最为俊美,收到的礼物最多。 一旁的同伴都羡慕的调侃,“陆敬之,今日游完街,你明日都能开个香囊铺子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香囊朝他砸了过来,“啪嗒”,直中他的脸。 白皙如玉的俊颜上立刻多了道红印子。 同伴惊呼,“这……这是要毁你容啊?” 陆景思拿起那枚浅红色绣鲤鱼的香囊,抬眼寻去,不曾想一堆香囊和鲜花,劈头盖脸的从那如意楼的雅间上砸来。 陆景思,“……” 这是在作甚,拿他当靶子么? 一阵混乱的“攻击”之后,他总算看清那砸东西的人 临街雅间上,有四位身形婀娜的姑娘,其中两位是斯文从容的坐着,另外两个站着,虽都戴着帷帽遮住脸,但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她们俩剑拔弩张的气氛。 看来刚才那一阵攻击,就是这两位站着的姑娘?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那两位吵到一半,卡住了,都有些尴尬般,急急忙忙就要往屋里钻。 门挺大的,可这两人互不相让,推推搡搡的,其中一人的帷帽就掉了下来。 那个子稍矮的红裙姑娘忙去扶帷帽,转过半张脸来。 乌发如云,梳着双环垂髫髻,圆圆的耳垂如珠,那圆乎乎的小脸泛着绯红,嘴里嘟嘟囔囔的,好不服气的模样。 生气的兔子? 陆景思挑眉,也被自己这个比喻给逗笑了。 他觉得云忠伯府这位大姑娘着实有趣,每回见着她,她总是在状况之外,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丰富。 “敬之,你笑什么呢?”榜眼文明晏回头问道。 陆景思缓缓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手中那枚浅红色鲤鱼香囊,淡然的揣入怀中,轻声道,“在想今晚的曲江游宴,有没有兔子吃。” 文明晏奇道,“倒不知你喜欢吃兔子。” 陆景思扯唇一笑,“我也才发现。” 春闱放榜后,茂林侯府的门前愈发的热闹,侯夫人也开始相看起陆景思的婚事。 张韫素听闻这消息时,心里那叫一个忐忑,好几次她做梦,都梦到陆景思娶了别家女郎,醒来的时候眼泪都哭湿了枕头。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总不能自个儿冲到陆景思面前,说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吧? 唉,她真的好不想矜持啊! 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规定女人要矜持的啊? 可还没等张韫素为这事忧心太久,好姐妹顾沅就被赐婚给太子,且婚期近在眉睫。 这消息来得突然,她和月娘都惊呆了,一时间都顾不上其他的事,只一心一意陪着顾沅度过出嫁前最后的时光。 好友成了太子妃,她倒是体验了一把“抱大腿”的快感。 且不说父亲对她的态度和蔼了不少,就连小扈氏也不敢轻易招惹她,生怕她一个生气就跑到太子妃面前告状 长安城谁不知道太子对太子妃万般宠爱,真是要星星就不敢摘月亮,万一太子妃吹个枕边风,太子又是那样一个狠辣冷清的性子,云忠伯倒不倒霉不确定,但扈家肯定是要倒霉的。 因着这层顾忌,这些日子,小扈氏都没怎么给她张罗相亲了。 张韫素乐哉乐哉,只觉得被姐妹带着躺赢的感觉,真是爽翻了! 可这快乐并没持续太久,七月底,顾沅要随太子去扬州。 临走前,顾沅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叮嘱了一堆,还鼓励她去找陆小侯爷表明心意,并叫她提防着小扈氏在她婚事上做手脚。 张韫素心里是觉得有些奇怪的,顾沅那样注重礼法规矩一人,怎会出这样的主意?但她也知道,顾沅一向有主意,既然这般说了,肯定自有她的道理。 当天晚上,张韫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想着,真的要主动去找陆景思表明心思么? 如果真的去,那该找怎样的机会,怎样的场合,怎么开口呢? 她开始设想那场面,甚至还设想出她要说的话…… 不出意外,她失眠了。 翌日,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御史府找月娘替她出主意。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茂林侯府的马车就驶入了永兴坊,停在了云忠伯府门前。 这日傍晚,红霞漫天,金桂飘香。 陆景思从翰林院下值回来,未曾歇片刻,直奔侯夫人王氏的主院。 简单问安后,王氏抬抬手,屏退下人。 她浅啜了一口茶水,缓缓看向下座芝兰玉树般的继子,轻声道,“三郎,今日我去云忠伯府走了一趟。” 陆景思端坐着,捏着杯盏的手微微收紧,语气却平淡,“如何?” 王氏道,“可是不巧,今日他家大姑娘刚好出门了,我便见了伯夫人,哦对,还有他家二姑娘。” 陆景思摩挲着杯壁,心想,估计她又跑出去玩了。 “我与那伯夫人聊了聊,透露了结亲的意思。可伯夫人说,她家大姑娘已有心仪之人,之前她给说亲,她家大姑娘还跟她闹得很僵,听那口风,是非那人不嫁呢。” 王氏抬眼,打量着陆景思的神色,见他下颌绷着,轻唤了一声,“三郎?” 陆景思沉声道,“她心仪谁?” 王氏道,“说是勇威候府的陶家大郎。” 陆景思黑眸微眯,陶博松? 他评价道,“陶博松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 王氏不知该如何接话,默了默,看向他,“保不住人家姑娘喜欢。既然那张大姑娘心仪他人,那咱再看看别家?不然我瞧着云忠伯府的二姑娘也挺不错的……” 陆景思道,“母亲,婚事先搁一搁。” 王氏一怔,“还搁?先前你祖母那边就催得紧,好不容易等你考上功名,她更是催得厉害,一见着我就念叨呢。三郎,再过两月你便要及冠了,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 一想到卧病在床、整日嚷嚷着不看到孙子成家就死不瞑目的老太太,陆景思抬手揉了揉眉心。 “儿子知道母亲为难,但还请母亲再给儿子一些时间。”他站起身,朝王氏一拜。 王氏愣了愣,难道他还惦记着伯府的大姑娘呢? 她本想再劝一劝,可到底不是自己亲儿子,劝多了反倒生出隔阂,便叹了口气,“唉,行吧,你祖母那我尽量拖一拖。” 陆景思谢过,转身出门,面上一片冷清。 她既心仪陶博松,那打马游街那日,她为何用香囊砸他? 他得找她问个明白。 148、番外 还没等陆景思去找张韫素,张韫素就主动找上了他 她派人去翰林院门口蹲点。 一见到陆景思出来,小厮便匆匆迎上前去,说是请他去如意楼雅间一叙。 陆景思抬眼看去,见不远处的马车上挂着云忠伯府的灯笼,沉吟片刻,问那小厮,“是你家大姑娘还是二姑娘?” 小厮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又低声道,“姑娘叫小的莫要声张。” 陆景思眸中划过一抹诧色,面色却未改半分,淡淡瞥那小厮一眼,道了句“我知道了”,给这小厮丢了点赏钱。 那小厮千恩万谢的退下。 “你先回府。”陆景思翻身上马,吩咐长随,“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去书斋了。” 说罢,夹紧马腹,驱马直奔如意楼。 雅间左右各有一丫鬟把守,房门紧闭,屋内一片宁静。 张韫素坐在窗边,她已经喝了半壶茶,心却依旧静不下来。 一会儿担心陆景思会不会来,一会儿又担心他真的来了,自己要怎么开口? 她蔫蔫的垂着脑袋,盯着杯中浮起的茶沫,耳畔响起前几日小扈氏刻薄的笑声 “人家侯夫人此次上门,是因为上回在周大人府上吃席时,我与她说我院中养了几盆稀罕的贵种牡丹,约她有空过府赏花。怎么,你这般兴冲冲地跑来问我,难不成以为她是上门跟你提亲的?唉,你生母去的早,你又不听我管教,竟养出这样自作多情的性子来,真是造孽。” 张娇玉还在一旁嗲声嗲气的附和,“姐姐,你今日是没瞧见,侯夫人可喜欢我了,她还夸我秀外慧中呢。” 那对母女的一唱一和,真叫张韫素无比心塞。 难道真的是她自作多情么? 或许是吧。 毕竟陆景思那样的俊秀人才,爱慕他的姑娘那么多,自己排队都领不上号。 就在她情绪低落时,她忽然想起顾沅离开长安前的那一番叮嘱 谨慎小扈氏在婚事上动手脚。 思来想去,她找来卢娇月一同分析。 俩人分析了一下午,卢娇月说得口干舌燥,干脆道,“咱们与其在这猜来猜去,不如就听沅沅的,主动出击,去找陆景思问个明白。不管成与不成,你心里也能有个数。” 张韫素听后,沉默许久,猛地一拍大腿,“好!” 卢娇月倒吸一口凉气,委屈巴巴瞪她,“你倒是拍你自己的大腿啊,拍我的干嘛!好痛的呀!” …… 门外传来一阵橐橐的靴子声,张韫素猛然回过神,手指握紧了茶杯,朝门口看去。 是他来了么? 伴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那道颀长的身影步入房内,隔着一层轻纱屏风,影影绰绰。 陆景思这会还穿着浅青色的官服,腰系黑色镶白玉腰带,身形高大,肩膀阔挺,如玉的面容上瞧不出神情。 张韫素脑子里谨记着“淡定”,身子却很诚实的站起来,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摆放,笑容也不太自然,磕磕巴巴道,“陆…陆小侯爷,你来了,坐,请坐。” 陆景思淡淡的“嗯”了一声,垂眸看她,她依旧梳着垂髫双环髻,一袭鹅黄色芙蓉长裙,配着条天水碧的披帛,比上次见面好似瘦了些?但脸颊还是圆圆的,也不知是抹了胭脂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泛着一层娇丽的绯红。 两人对面对坐下。 张韫素没话找话,“你喝茶。” 陆景思看得出她很紧张,下意识放轻了嗓音,“好。” 他自行倒了杯茶水。 张韫素盯着他,疑惑的问,“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找你过来吗?” 陆景思吹了吹茶面,缓缓掀起眼皮看她,“那我现在问?” 张韫素一噎,与他目光对视,更是浑身紧绷,忙避开视线,低着头小声道,“我是有件事想问你。” 陆景思道,“好巧,我正好也有事想问张大姑娘。” 张韫素怔了怔,眼睛微微睁大,疑惑的看向他,“什么事?” 陆景思浅啜一口茶水,放下茶杯,坐的端正,直直看向她,“你先说你寻我来何事。” 张韫素咬了咬唇,脸颊滚烫起来,桌案下的手紧紧地揪着衣带。 纠结许久,她深吸一口气,道,“前几日侯夫人来我家拜访,这事……陆小侯爷可知?” 陆景思眉梢挑起,随后又恢复寻常,沉沉的“嗯”了声。 “我继母说,侯夫人是受她之邀去赏牡丹。”张韫素顿了顿,抬眸仔细观察着对面之人的神色。 陆景思脸色一点点沉下来,眉头拧起,“赏牡丹?” 看着他变化的脸色,张韫素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揪紧般,带着几分期待,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想了想,她试探的问,“她与我那妹妹好似挺投缘的?” 看她探着小脑袋,装着一副云淡风轻的试探模样,陆景思眸中闪过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傻兔子的心思真是太好猜,就差将“你对我妹妹有没有意思”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听她说到赏牡丹,他大致也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本想与她解释清楚,但看她这傻乎乎的样子,忽的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母亲去贵府拜访,不是赏花,而是我托她去说亲。” “说……说亲?!” “是。”陆景思指节分明的手轻敲着桌面,挑眉看她,轻笑道,“她回府后,也提到贵府二姑娘知书达理,贞静娴雅。” 张韫素呆住。 难道,张娇玉说的话是真的。 “张大姑娘?” “呃,是,她……是还行。”张韫素眨了下眼,挤出一抹笑,心头却是一阵酸涩,眼眶也胀得厉害。 原来真是她自作多情。 她就是个笑话啊,还昏了头的约陆景思出来,真是自取其辱。 张韫素双手紧握,垂下眼帘,眼眶酸胀。 她好想哭。 不,不能哭,哭了就更丢人了。 陆景思看到她黯淡的双眸,逗她的心思顿时也没了,小姑娘瞧着大大咧咧的,没想到心思竟是个敏感的。 他立刻端正起态度,有几分慌张的哄道,“我母亲觉得她好,我并不觉得。我托她提亲的对象,是你。” 张韫素,“……?” 她抬起头,顶着微红的眼眶,呆愣愣的看向他,是她出现幻听了? 陆景思朝她点头,“怪我没说清楚。” 张韫素嗓子有些发紧,伸手指了指自己,“你说,你想向我提亲?” 陆景思颔首,“是。” 张韫素顿时体会到天下掉馅饼的快乐,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本来这时她该矜持,表现得羞涩些,可她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到都忘记控制她咧开的嘴角,傻乐了起来。 见她又笑了,陆景思松口气,还好,哄好了。 张韫素傻乐了好半晌,才意识到得克制下笑容,忙抬手捂着嘴,一边偷偷用眼睛去打量陆景思,见他没有嫌弃之色,稍稍安下心来,但还是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陆景思问她,“伯夫人未与你说明此事?” 提到这茬,张韫素的笑意敛去,蹙眉道,“她压根就没提。” 若不是她院里丫鬟碰巧经过前院,撞见侯夫人入府,夜里与她随口提了一句,她压根就不知道这档子事,更别说去追问小扈氏了。 “我那继母真是扯谎都不带眨眼的,多亏太子妃叫我多留个心眼,不然我真要被她糊弄过去。” 张韫素忽的想起什么,看向他,“你开始说有事要问我,是何事?” 陆景思顿了顿,黑眸变得幽深,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情绪,语调却是缓慢而平淡的,“伯夫人与我母亲说,你心仪勇威候府的陶博松,非他不嫁。” 张韫素登时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伸手一拍桌子,脱口而出,“她放屁!” 陆景思,“……” 张韫素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涨红着脸皮,支支吾吾道,“我,我刚才……有些激动,我平时不说这些的……” 陆景思唇角翘起,提起茶壶给她杯中加满茶水,嗓音温和,“无妨,喝茶,降降火。” 完了完了,自己在他心目中毫无形象可言了。 张韫素郁闷的端起茶杯,优优雅雅的喝了会儿水,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那陶博松长什么样我都记不清,我怎么可能心仪他?那女人是存心败坏我名声!” 意识到小扈氏两头瞒,张韫素忽然觉得庆幸,“幸好我来找你问清楚了,否则……” 陆景思看她,“否则我也会去找你问个清楚。” 张韫素心头一动,又开始荡漾起来,对啊,他说她想求娶的是她,所以他是喜欢她的? 嗐,失策了,早知道就该忍一忍,等他主动来找她的,现在变成她主动,搞得她好像迫不及待似的。 “那你原本是打算什么时候来找我?” 陆景思道,“五日后大长公主寿宴,我想你应当会去的。” 他本想趁着那日,与她表明心意,没想到她这般胆大,竟直接将他约到这里。 张韫素听到他的话,却是松口气,摇头道,“真要等到那天,我都不在长安了。前两日我舅父来信,说我外祖母病中思念我,让我去洛阳住上些日子,我明日便要出发了。” 陆景思闻言,也觉着庆幸,“还好今日将事说开。”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轻轻敲门声,丫鬟提醒着时辰不早。 张韫素虽还有许多的话想与陆景思说,但顾忌着晚归惹人生疑,只好与他告别。 陆景思弯眸看她,“我回去让家中准备聘礼,等你从洛阳回来,便上门提亲。” 张韫素不好意思去看他的眼睛,垂着脑袋,盯着脚尖,成了只害羞的鹌鹑,“那…那我先走了。” 说罢,她红着脸离开。 陆景思嘴角噙着浅笑,侧过头,往窗外看去。 没多久,就见那道鹅黄色身影戴着帷帽,步履轻松的走出门,她似是心情不错,上马车时还蹦了一下。 待坐上车后,她掀开帘子,朝上看来。 发现他在看她,她似是想躲,犹豫片刻,扬起脸,朝他大大方方笑了下。 明眸皓齿,艳如桃李。 许多年后,陆景思都忘不了这个笑容。 翌日,张韫素出发去洛阳前,收到了茂林侯府四姑娘送来的礼物。 是一只白绒绒的小肥兔子。 她对上那肥兔子黑溜溜的圆眼睛,嘿了一声,“这兔子真不错。” 红烧还是烧烤?切片煮锅子好像也不错。 心腹丫鬟笑吟吟的递了封信给她,“姑娘,您看,肯定是小侯爷写的。” 张韫素接过信一拆,果真是陆景思写的,信上说让这只兔子代他去洛阳,给她做个伴。 看完这封信,张韫素心里那叫一个荡漾,再看那兔子,眼神都变得温柔如水,“我会好好养着你的。” 兔子,“……” 眨眼三个月过去。 张韫素刚回长安不久,茂林侯与陆景思亲自登门,直接拜访云忠伯。 男人们议事,小扈氏也不好插嘴,全程只扯着假笑,如坐针毡。 当日夜里。 小扈氏砸碎一整套茶具,依旧怒气难消,保养细嫩的手撑着桌子,胸口因着怒气而起伏着,“那个死丫头可真是有本事,竟然背着我,偷偷摸摸跟陆家的好上了!” 张娇玉狠狠咬着唇,“母亲,你说过的,我嫁不成陆小侯爷,她更嫁不成的。陆小侯爷是昏了头么,怎么会看上她呢?我不服气,母亲,若她真嫁给了小侯爷,她肯定得意死了!” “你放心,我怎会让她嫁的这般如意。” 小扈氏安抚着张娇玉,沉着脸,眸光怨毒,“嫁娶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倒要让那个死丫头明白,如今这云忠伯府的后院谁做主!” 149、番外 云忠伯对茂林侯府这门亲事是极其满意的,相比于侯府门第,他更看重陆景思这个人。 他看得出来,这陆家三郎对自家素素是有情意的,素素也心仪他。 郎有情妾有意,便胜过千万。 他这边心情大好,盘算着给女儿准备一份丰厚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阁。 另一边,茂林侯府的老太君听说相中的是云忠伯府的大姑娘,蹙了蹙眉头。 “如果我没记错,那大姑娘是云忠伯原配留下的吧?”陆老太君看向侯夫人王氏。 王氏颔首,“是,前一位伯夫人大扈氏体弱多病,生下大姑娘后,没两年便仙逝了。如今云忠伯府的当家夫人也是洛阳扈家的,是原配的堂妹,膝下养了一儿一女……” 陆老太君眉头皱得更深了,“小扈氏有子有女,既要议亲,为何不定他家的二姑娘,非得找那没兄弟可依仗的大姑娘?” 王氏一顿,悻悻道,“是三郎他自个儿选的。” 陆老太君瘪了瘪嘴,咕哝了一句,又看向王氏,“你可见过那张大姑娘,难道模样生得很好?” 王氏想了想,道,“先前在宴上见过两回,生得一张圆脸,珠圆玉润,面相挺有福气的。” 陆老太君一脸淡漠的转动着手中佛珠,哼道,“生母早逝,哪有什么福气。况且云忠伯府那个情况,她要真嫁过来了,日后伯府都是她后娘生的儿子做主,想来也不会有几分真心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要我说,我们家三郎这般出色,便是尚公主也足够,何必要选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姑娘?” 王氏算是听懂老太君话中的意思了,合着就是瞧不上张大姑娘的身份呗? 她忍不住腹诽,您老嫌弃张大姑娘生母早逝,怎不想想三郎与四娘,也是从小就没了生母的? 自古婆媳问题难解,王氏也不欲与陆老太君争辩,只赔着笑说“三郎自个儿中意”。 陆老太君听出王氏敷衍,也知道她是个无能的,便摆摆手,“你先下去吧,待晚些三郎回来,我劝劝他。” 傍晚时分,陆景思刚一回府,就被请去了寿康堂。 陆老太君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劝服他将眼光放长远点,再看看别家的好姑娘。 陆景思对自家祖母的性情很是了解,知道与她解释再多也是浪费口舌,索性便提她感兴趣的,“张大姑娘与太子妃乃是至交好友,情谊深厚,亲如姐妹。” 陆老太君一听,神色顿时就变得不一样了,心里的小算盘也噼里啪啦敲响,重新估算起这门婚事的价值。 陆景思眸中略过一抹嘲意,朝她拜了下,先行退下。 这之后,陆老太君再未提过半句反对的话。 便是小扈氏带着张娇玉登门拜访,在陆老太君跟前添油加醋,暗中透露张韫素品行不端,陆老太君听后虽对张韫素越发不满,但嘴上绝不置喙半句,毕竟东宫的关系可不是那么好攀附的。 小扈氏见挑拨离间不成,越发心焦。 她原想耍些阴狠手段,可张韫素这些日子对她越发防备,平日里也不怎么待在府中,大多时间都去隔壁御史府,简直将那当成第二个家似的,她也不好伸手。 这般又过了些日子,去江南巡盐的太子总算回朝。 而备受宠爱的太子妃却身染重病,留在扬州休养。 一时间,长安城中流言四起。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是,太子宠爱一扬州瘦马,为此与太子妃生出龃龉,太子妃心灰意冷,病倒在扬州。 其他几个版本虽有不同,但也透露着同一个意思——太子妃失宠了。 听闻这个消息,张韫素和卢娇月都急死了。 在她们眼中,失宠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顾沅的身体,她怎么病得那么重了! 张韫素握紧拳头,“不行,沅沅在扬州人生地不熟,又生着病,这会儿肯定很难熬,我们得去陪她。” 卢娇月瞠目,“要去扬州?” 张韫素坚定点头,“嗯,这个时候沅沅肯定很需要我们的陪伴,难道你放心她一个人在扬州吗?” 卢娇月自然也是担忧的,可长安去扬州路途遥远,她们俩长这么大,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见卢娇月犹犹豫豫的,张韫素努了下嘴,“就知道你胆小,你不去就不去,我自个儿去。” 卢娇月咬咬唇,下定决心般,“我才不胆小。当初对月盟誓,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现在沅沅在扬州状况未知,我……我跟你一起去扬州!” 张韫素嘿嘿一笑,拍了下她的肩膀,“这才对嘛。” 俩人合计得很好,可临出发前,还是被各自长辈给逮了回来。 卢娇月怯怯的缩在张韫素身后,不敢说话。 张韫素则是一脸不服气,仰着脸,忿忿的对云忠伯道,“我们去探望沅沅,怎么就不行了?” 云忠伯神色严肃,没说话。 一向不苟言笑的卢御史脸色比往日更加肃穆,看着眼前两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沉声道,“长安要变天了,你们不准乱跑。” 卢娇月和张韫素面面相觑,两脸懵逼。 那时,她们还不理解这话,直到没多久,顺济帝病倒了。 朝中各党派明争暗斗,几乎隔几日便有人被贬官、下大狱,气氛就如冬日里厚重的乌云般,令人压抑,压抑得喘不过气。 这期间,茂林侯府也不怎么与云忠伯府再来往。 张韫素不是没有胡思乱想的,她觉得是不是沅沅失宠了,陆家见她没了倚靠,就立刻与她撇开关系了。 她也不傻,毕竟与陆老太君为数不多的两次见面,那老太太几乎三句不离太子妃,百般打听东宫的事,对她张韫素是怎样一个人压根不怎么在乎。 所以,陆景思也是这般么? 张韫素越想越难过,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怎么会觉得陆景思那样郎艳独绝的美男子,会真喜欢她这样平平无奇的人? 她长得不如沅沅那么好看,又没有月娘那满腹才学,每日只知道吃喝玩乐,逗猫遛狗…… 在她情绪陷入低谷时,一封信几经辗转送到她手中。 拆开一看,是陆景思送来的。 洋洋洒洒,满满好几页。 信上说,时局紧张,且他被府中管得很严,难以寻到机会与她见面,让她务必保重自身,他会尽力促成婚事,不会负她。 将这信整整齐齐叠好,张韫素垂下眸,默默地想,那就信一信他吧。 之后,陆陆续续,陆景思又送来不少信。 俩人虽没见面,但书信相传,也算作安慰。 再后来,发生宫变,兵戈相向,长安城内家家户户紧闭大门,气氛森然严峻。 好在太子带兵杀了回来,顺利平叛。 太子妃也回来了,肚子还揣着个孩子,张韫素和卢娇月都惊呆了,敢情不是养病,是躲起来养胎了? 总之,接下来的短短一个月内,皇位更迭,顾沅成了皇后,顾家晋爵升官,水涨船高。 张韫素总算又见到了陆景思。 他瘦了一大圈,穿着绯色轻罗长袍,头戴幞头,站在三月烂漫的杏花下,显得那张面容愈发清俊如玉。 见他瘦了,张韫素悄悄摸了下自己腰上的肉,怪不好意思的 说好相思使人瘦,他瘦了,她却胖了,显得她好不诚心。 近乡情怯,信上有说不完的话,真正见面时,却是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姑娘咳了一声,起身道,“哥哥,素姐姐,你们先坐,我去看看席面准备的如何。” 她带着丫鬟先行退下。 张韫素抿了抿唇,看着陆景思,“你……你是瘦了,还是又长高了?” 陆景思朝她走来,他腿长步子宽,两步就走到她面前。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很近。 张韫素呼吸都屏住,仰头看他,心跳聒噪,“你……” 陆景思垂下漆黑的眼帘,倏然,抬起手臂。 张韫素心口一紧,他这是要抱她么? 宽大的手掌缓缓落在她脑袋上,也没碰着她,只擦过她的发,虚虚的比了比,嗓音低低道,“应当是没长高。” 他语气很是轻柔,像春夜里的风。 张韫素咽了下口水,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胸膛和腰,她忽然有种抱住他的冲动。 但这过分明亮的阳光,和四周毫无遮掩的凉亭,都在提醒她克制点。 张韫素轻咳一声,快步往后退了两步,“坐着聊吧。” 陆景思漫不经心扫过她泛红的耳尖,薄唇微勾,“好。” 叙过近况,一盏茶也饮得差不多,□□姑娘派丫鬟提醒他们席面已准备好。 陆景思应了声“这便来”,缓缓起身,特地放慢了脚步,与张韫素并肩走着。 他轻声道,“素素,下月十六是个吉日。这日上门提亲,你觉得如何?” 张韫素脚步一顿,长睫低垂,神色不明。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不急。等皇后平安生产后再说吧……” 陆景思微怔,侧眸去看她,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薄唇微动,到底还是没追问,只尊重她的意愿,“好,听你的。” 四月底,顾皇后顺利诞下小皇子,皇帝大喜,当即册封小皇子为太子。 没多久,茂林侯府便遣媒婆来云忠伯府提亲,互换庚帖。 云忠伯看着张韫素,颇为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都要嫁人了。” 张韫素敷衍的笑笑,先行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能嫁给陆景思,原该是件高兴的事,可真到了媒婆上门这一天,张韫素却想打退堂鼓。 她是喜欢陆景思的,可成婚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她是要嫁去陆家,日后要与他的家人一同生活的。 但茂林侯府,那样一个复杂的大家庭,还有陆老太君那样的长辈,陆景思又是长子嫡孙,就是分家都分不出来…… 张韫素捂住脑袋,望天,嫁人好麻烦。 就在她纠结不已时,却传来一则消息 经青云观的道士推算,她的八字与陆老太君不合,若娶了她进门,老太君将有血光之灾。 张韫素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她和老太君八字不合还需要推算么?这种一见面就能感应出来的东西。 第二反应是,她都不知道原来她的命格这么邪煞,还血光之灾? 她自然是不信这些的,不过,她觉得茂林侯府估计要热闹了。 果不其然。 本就缠绵病榻多年的陆老太君白着老脸,将庚帖狠狠丢在地上,气的发抖,“不能娶,若把她娶进门,我还要不要活了!” 茂林侯和王氏等忙上前安抚。 陆景思弯腰,修长的手指捡起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帖子,眉头皱起。 沉吟片刻,他佩上长剑,翻身上马,直奔青云观。 150、番外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 张韫素百无聊赖的靠在栏杆旁看鹦哥儿吃食,贴身丫鬟急匆匆的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门外,“姑娘!前头,前头!” “前头怎的了?” “陆…陆小侯爷来了,还带着个老道士,夫人和二姑娘也去了前头,好像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 张韫素瞪圆了眼,也不等丫鬟细说,提着裙摆就匆匆往前赶去。 真要吵起来,陆景思一介书生哪里是小扈氏和张娇玉的对手?她得赶紧去给他撑场子才是。 等张韫素火急火燎的赶过去,却发现情况好像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脑中的场景是,小扈氏和张娇玉两人一唱一和,占据上风,陆景思被她们怼的俊脸涨红,哑口无言。 可现实中的场景是,云忠伯面色沉郁的端坐在上座,小扈氏母女俩低着头一副不敢出声的模样,而陆景思一袭月白色锦袍,腰佩长剑,长身玉立,那眉宇间的冷峻,少了几分斯文书生模样,倒像是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 张韫素眨了眨眼睛,再看地上颤颤巍巍跪着的老道士和小扈氏身旁的管事妈妈,忽然明白了什么。 “父亲。” 她大大方方走进厅内,朝云忠伯打了个招呼,直接忽视那对母女,转脸看向陆景思,朝他点了下头,“小侯爷。” 陆景思面部线条稍柔,向她问了声好。 张韫素转头看向地上的老道士,蹙起眉,问着云忠伯,“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这……”云忠伯面露惭色,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张韫素又看向陆景思,“这老道士是你押来的?” 陆景思“嗯”了一声,“这老道士说你的八字与我祖母不合,我心生疑惑,想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合,便去道观问询。不曾想这老道士做贼心虚,我把佩剑一放,他不打自招,竟说出个大秘密来。” 顿了顿,他修长的手指在剑柄上敲了一下,斜觑那老道士,语调透着几分冷意,“你将伯夫人交代的事,再重新说一遍。” 那老道浑身一颤,心头叫苦不迭,却碍于那吹毛立断的长剑,只得磕磕巴巴的重复起来。 “三日前,有位衣着华丽的婆子来寻贫道,问及茂林侯府庚帖之事,她叫贫道说伯府大姑娘的八字和侯府老太君的相克,办成这事,便赠与贫道三百两白银……” 一旁跪在地上的管事妈妈哆嗦的更厉害了。 得知来龙去脉后,张韫素倒没太惊讶,她早知道小扈氏对这门婚事耿耿于怀,不作妖才不正常。 想了想,她偷偷掐了一把大腿,挤出些泪花儿,一副震惊委屈的模样,看向小扈氏,“姨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毁我姻缘?” 她从不叫小扈氏“母亲”,平日里多叫“夫人”,今日要做戏,称呼一句姨娘,正好提醒一下她的身份。 小扈氏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极了。 她本想着若张韫素要闹起来,她还能示弱落泪,没想到张韫素先哭了起来,还做出这副可怜样子…… 张韫素见小扈氏哑口无言,想着好不容易揪住她的把柄,可不得把事闹大,也能趁机出出这些年受得恶气。 于是乎,三步并作两步,她毫不犹豫的跪在了云忠伯面前,委屈悲愤的喊了一声,“父亲,你可得为女儿做主啊。姨娘此番作为,既要毁掉女儿的良缘,又要毁掉女儿的名声,实在是恶毒至极。若不是小侯爷查出真相,还了女儿一个清白,等侯府真的来退婚,那女儿再无颜苟活于世,还不如一根白绫死了清静……” 她捂着脸,呜呜的哭着,“我母亲命薄无福,父亲你娶姨娘为继室,也是望她念在与我母亲的姊妹情分上,宽待我几分,可她却做出这等丧良心的事来。先前侯夫人上门提亲,姨娘还刻意隐瞒,不让我知晓,还对侯夫人那边说我另有心仪之人……” 云忠伯面色更沉,“还有这事?” 张韫素泪盈于睫,“是,父亲若不信,可以去问侯夫人,当面对质。” “伯爷,此事我可以为证。” 陆景思适时出声,朝云忠伯道,“当日我本想将此事告知于您,可素素心善,不想让您为难,便让我隐瞒此事。不曾想伯夫人不知悔改,竟又一次使手段,意图阻扰我与素素的婚事……” 云忠伯眉头拧起,锐利的目光看向小扈氏,“你又何话要说?” “我、我……”小扈氏面如金纸,勉力起身,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何况还有陆景思这样一个外人在。 咬了咬牙,她委屈跪下,哭道,“伯爷,是我鬼迷了心窍,可我也是一片爱女心切。十指有长短,人心也有偏颇,我想着我们玉儿乖巧又懂事,她也配得上陆家这门好亲事,这才一时糊涂做出此事。还请您看在玉儿和珏儿的份上,饶了我这回吧,我再也不敢做糊涂事了。” 张娇玉也一同跪下,哀哀戚戚的哭了起来,“父亲,求您别责怪母亲。” 云忠伯手指捏紧,眼中犹疑。 陆景思见着这场景,眉头皱起,再看张韫素那带着嘲弄的冰凉目光,不由得一阵心疼。 她在伯府里的日子,都是这样么?像是战场上孤立无援的兵。 下颌绷紧,陆景思上前一步,冷声道,“伯爷,这是你家事,我本不该插嘴。可素素是我认定要娶的妻,如今我与她的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小人阻扰,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望伯爷能给素素一个公道,也给我们茂林侯府一个交代。” 云忠伯神色一震,见陆景思面容肃穆,凛然不可犯,也很清楚今日怕是难以轻拿轻放。 再看跪在身前的大女儿,有心疼,当然也有顾忌,毕竟大女儿性格刚强,若是惹恼了她,万一她去皇后面前告状,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思虑良久,云忠伯闭了闭眼,沉声道,“扈氏,我当初娶你进门就交代过你,要好好对待素素。可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实在太令我失望!” 小扈氏大骇,“伯爷,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云忠伯扭过头不去看她,“念及玉儿尚未婚配,珏儿年纪尚小,我也不休弃你,但你这样的人,实在不配继续留在府中主持中馈,更不配管教孩子们。你回院收拾行囊,明日一早,你便去洛阳乡下的庄子,替你姐姐和孩子们祈福,没我的命令,不准再回长安。” 小扈氏膝盖一软,瘫软在地,美目含泪,“伯爷,你怎就这么狠心?将我打发去庄子里,你叫旁人怎么看我?” 张韫素闻言,真是气得冷笑,还没等她开口,一道掷地有声的男声响起 “你担心旁人看你的目光,怎不想想,若素素因八字不合而被退婚,旁人又会如何看她?” “陆景思,我云忠伯府的事你少管!”小扈氏气急败坏的瞪着陆景思。 陆景思丝毫不怵,淡然道,“素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被人欺负,我若不管,还算什么男人?” 张韫素闻言,长睫微微颤动,抬眼看向身侧的男人。 他背脊笔直,一身磊落,宛若高山,又宛若一堵铜墙铁壁,为她挡风遮雨。 小扈氏那边还要争辩,云忠伯猛地一拍桌子,“好了,都别说了。来人,将二姑娘扶回房里,夫人带回院里,不许任何人探望,明日一早便送出府。” 一阵哭天喊地后,小扈氏母女被带了下去。 张韫素被丫鬟搀扶起身,云忠伯温声细语的安慰了她一番,又拜托陆景思回去与侯府好好解释此事。 陆景思自然应下,“伯爷放心,我祖母那边我会处理好的。” 说罢,他那双清亮的眼眸看向张韫素。 云忠伯也有眼力见,轻咳一声,留陆景思在府中用晚饭,又自觉的先行离开,给小儿女留些说话的机会。 …… 张韫素带陆景思去逛后花园,天色已晚,红色的晚霞也变成了浓重的胭紫色,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被笼上一层惫懒的暮色。 俩人并肩走着,丫鬟小厮隔着一段距离跟着。 “多谢你。”张韫素轻声道。 陆景思侧眸看她,“为何言谢?” “多亏你找到那个道士,否则我糊里糊涂就被那女人算计了。” “若是为这事道谢,那不必。我找那道士,是为了我们的婚事。” 陆景思神色庄重,“除非你不愿意嫁,不然其他事都无法阻拦我们的婚事。” 张韫素眸光闪了闪,心头怦然,手指捏紧衣摆,轻声道,“那也得谢谢你,帮我出了口恶气。” 她之前都没想过小扈氏能被赶去洛阳别庄,没想到今日这般一闹,竟然就成了? 她至今都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又发生得太简单。 陆景思停下脚步,看到她眉眼间的轻快之色,再想方才小扈氏母女的嘴脸和云忠伯犹豫不决的态度,不由得叹了口气。 倏然,他抬手,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傻兔子。” 太善了,就是傻。 但凡她能耍些心机,阴狠一些,就小扈氏那水平,收拾起来绝非难事。 茂林侯府他家这一房倒还好,他爹茂林侯妾侍不多,后院还算平静,最起码不像二房和三房两位叔叔的后院,这些年接连闹出好几条人命,大宅院里那些阴私下作的手段,他从小到大瞧都瞧倦了。 “我才不傻,而且我哪里像兔子了?”张韫素捂着额头瞪他。 “像兔子一样乖?” 陆景思淡淡的笑,心想,若真将她娶回家,那些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她肯定应付不来,他得想办法将她护好。 “那我是兔子,你是什么?” “你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问题又被抛回张韫素这,她盯着眼前这张俊俏如玉的脸,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合适的,索性道,“你当个赏心悦目的美男子便好。” 闻言,陆景思染上一抹笑意,“素素喜欢我这张皮相?” 张韫素陡然脸红,一是被他这般注视着不好意思,二是被他猜中,暴露了贪恋美色的肤浅心事。 她支支吾吾道,“喜欢的,长安城里大部分的贵女都喜欢。” 说到这,她便趁机问了,“那你呢,你喜欢我什么?” “一言难以蔽之。” 陆景思沉吟片刻,认真的答,“但我很清楚我的心意,我无比坚定的想娶你为妻,珍待你,保护你,与你生儿育女,与你共度余生,白头偕老。” 浓郁的暮色洒在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漆黑的眼眸分外明亮,盛满真挚的光。 张韫素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忽然就定下了。 151、番外 大婚那日,永兴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这一日,云忠伯府的大姑娘要出阁,御史卢家的姑娘也要嫁人,同一个坊市里出了两桩婚事,而且当今皇后亲自送嫁,这份荣耀实在难得,街头巷尾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顾沅这日忙的很,前脚刚送月娘上了郑泫的花轿,后脚就赶到云忠伯府,替张韫素擦眼泪,“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别哭呀,仔细把妆哭花了。” 张韫素吸了吸鼻子,“我紧张,一紧张就好想哭。沅沅,你说我怎么就嫁人了呢。” 虽说她对这个家没太多留恋,可一想到过了今日,自己就从伯府大姑娘变为侯府少夫人,心头就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想,她应当是舍不得与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身份告别吧? “我们都长大了呀。”顾沅拿帕子擦了擦她的眼角,浅浅的笑,“其实嫁人没那么可怕的,嫁对了人,便是多一个人来疼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韫素想到陆景思那张温润俊俏的脸庞,心头的紧张也被对他的喜欢给盖过去。 她拿起绣花精美的团扇,朝顾沅笑了下,“我知道了。” …… 新郎官按礼提着对雁上门,行过繁复的礼,总算见到他的新娘子。 她身着一袭华美的红色婚服,纤纤玉指执着团扇,遮住大半张脸,却遮不住那双黑黝黝透着好奇的大眼睛。 他看到她在偷看,朝她轻笑,她像是被抓住偷油的小老鼠,立刻缩了回去,白皙的耳根红了一片。 陆景思亲手接了张韫素上花轿,一路喜钱纷飞,恭贺不断。 待到了侯府,行过大礼,张韫素先被送入婚房。 一坐上婚床,她就瘫了下来,放下手中团扇,朝自己的贴身丫鬟挥手道,“阿慧,你给我捏捏脖子,我脖子快要断了。” 头上的花冠委实华美,也委实沉重。 阿慧自是心疼自家姑娘的,见侯府的丫鬟婆子皆眼观鼻鼻观心,并无阻拦之意,便上前给张韫素按摩。 张韫素抓起大红锦被上撒得红枣和桂圆,一边吃,一边好奇问,“阿慧,你说月娘这会儿是不是跟我一样,坐在婚房里等啊?” “应该是吧。姑娘您别急,姑爷在外应酬完就会回来的。” “不过月娘那性子,估计就算饿得肚子咕咕叫,她也不会寻些东西吃。” 张韫素这般说着,便从绣满金丝花纹的大袖中掏出一包糕点。 阿慧及屋内其他丫鬟,“???” 张韫素丝毫不觉得不妥,反而沾沾自喜,“幸亏我聪明,早早准备了些吃的。” 阿慧,“……”习惯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韫素都有些昏昏欲睡了,门外总算响起一阵脚步声。 陆景思身着喜袍,精神奕奕,清隽的脸庞因着酒醉而泛着淡淡的红,走向喜床的步子有些踉跄。 他看向张韫素,张韫素也看向他。 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的拿起一旁的团扇,飞快遮住脸。 喜娘们都笑了,也不耽误这洞房花烛的好时光,按部就班的走流程,却扇,结发,饮合卺酒…… 等全部礼仪完成,喜娘并丫鬟们一同退下,房门合上。 大红的龙凤喜烛摇曳,婚房内到处是热烈而喜庆的红,新人的脸颊也都红通通的。 方才人多,两人都规规矩矩的坐着,倒也没那么紧张。 现下屋内没了旁人,独自与陆景思相处,张韫素的心跳不由得加快,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陆景思看到她放在膝上紧握的手,眸光微动,伸手握住。 张韫素心头一颤,开始了吗,要开始春-宫-画上的内容了吗?啊啊啊啊她该怎么办! “素素。” “嗯……” “你饿么?” 张韫素愣了愣,抬眼去看身旁的男人,见他是认真的问这个问题,她思考片刻,点点头,“好像有点。” 陆景思道,“那我让人准备吃的。” 说罢,他便去唤人送膳,自己先去偏房沐浴更衣。 等他再次回来,张韫素吃饱喝足,卸了妆发,换了身简单的红色裙衫。 乌发披散,她坐在床边,见到他,她指了指桌上的小碗,“方才你不在,我给你留了碗冰糖百合粥。” 陆景思淡淡看了那碗一眼,低声道,“我不饿。” 他径直走到床边,垂下眼帘,红烛高照,她卸了妆容的脸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白,白白嫩嫩,看起来很好捏。 从前看到她肉乎乎的小脸,他就好奇捏起来是什么感觉。 现在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软绵绵的,滑溜溜的。 果真很好捏。 张韫素被捏得痒痒的,偏过脸刚想去躲,男人捧住她的脸,漆黑的眸凝望着她,“素素,你今日真美。” 他靠的很近,五官显得越发端正。 张韫素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给罩住,从头到脚都羞得缩起来,不敢去看他。 陆景思看着她白皙的脸布满红霞,一缕乌发垂在耳畔,暖色烛光下添了几分妩媚。 这是他的妻。 喉结滚动,他挨着她坐下。 犹豫片刻,他看向她,嗓音放得很柔,像是怕吓到她一般,“夜深了,就寝吧?” 张韫素大脑一片空白,顺着他的话,“嗯,好。” 俩人各自解着衣裳。 她先躺进被子里,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心跳如擂鼓。 陆景思灭了两盏灯,将幔帐放下,随后躺在她身边。 幔帐内光线昏暗,绣着百子千孙图案的如意喜被里,两人并肩躺着。 张韫素咬着唇,一会儿想着新婚夜难道就这样睡了么?一会儿又想着他是不是累了?这种事难道要自己主动么? 天爷呐,来个人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办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她的手腕被男人的手握住。 张韫素顿时僵住,一动不敢动。 心脏咚咚咚的,似乎要从胸腔里破出来。 陆景思朝她这边侧身,先是伸手抱了抱她,似是安抚,随后薄唇凑到她的耳畔,嗓音沉哑,“素素,我是你夫君了。” 张韫素闻言,迟疑片刻,试着轻声唤了句,“夫君?” 话音未落,借着微光,男人凑过来,吻住了她的唇。 最开始他的吻是克制且温柔的,可到底是年轻人,又是初次,喜欢的人就在怀中,那强烈的欢喜让人变得难耐与急躁。 张韫素晕晕乎乎的,完完全全由他牵引着,主导着,她如坠云端一般。 俩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有些笨拙的去解她的衣带。 张韫素红着脸,咬着唇,本想帮他去解,还没等她伸手,他将衣衫往上直接推…… 身上一凉,她脸一热,慌里慌张的去捂他的眼睛。 “很美。” 他握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哑声夸了一句,随后,细细密密的吻落下。 她渐渐化作一滩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男子在这事上总是无师自通。 一回生,二回熟,等第三回,张韫素咬住他的肩膀,红着眼圈控诉他,“你还欺负我!” 看着肩上的牙印,小月牙似的,男人俊美的眉眼染上笑意。 兔子急了,果真会咬人。 …… 翌日一早,去给侯府长辈请安时,张韫素的腿都是软的。 茂林侯和侯夫人王氏笑容满面,按礼嘱咐了新人一番,又赐了丰厚的礼物。 侯府二房三房的长辈们态度和气,送了见面礼,祝俩人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 唯独给陆老太君敬茶时,陆老太君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态度淡漠的敲打了张韫素一番。 说什么你既嫁入我们陆家,就是我们陆家的人了,以后得孝敬长辈,晨昏定省,伺候夫君,为夫君排忧解难,多多生儿育女之类的话。 张韫素端着茶杯,半蹲着听训。 侯府其他人对此场景都无动于衷,三位老爷压根不觉得有何不对,三位夫人则是都被这位难缠的婆婆刁难过,麻木了,心想新媳妇都得有这么一遭,谁叫她们倒霉,摊上这样一位长辈。 陆景思放在桌上的手渐渐收紧,在看到张韫素微抖的双腿时,彻底忍不住了。 他站起身,径直走到张韫素身边,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杯盏,另只手将她扶了起来。 “祖母,再不喝茶,茶就凉了。” 陆景思恭敬道,眸中却没半点笑意。 陆老太君一怔,看着孙儿那冷淡的神色,瘪了瘪嘴,接过茶杯,不阴不阳的说道,“你们刚成婚,感情好是好事,却也不能太惯着,没得失了规矩。” 陆景思语调平淡的回道,“孙儿自有分寸,不劳烦祖母费心。” 陆老太君一噎。 却也知道这个孙子的性子,只得憋着一口闷气喝了茶。 从正院里出来,张韫素稍稍放松。 但想起方才的事,她依旧心有余悸,“我是不是把祖母得罪了?” 陆景思揽着她的腰,轻声道,“她就是那般的性子,最爱与人为难,尤其是与女人。从前我母亲嫁进来时,也没少被她磋磨,便是你做得再好,她总是能寻到错处。” 顿了顿,他安慰道,“别怕,她若寻你,你能推就推,推不掉就叫四妹陪你一起。” 张韫素点头,“嗯,我知道了。” 陆景思捏了下她的脸,哄道,“万事有我在,我娶你进门,绝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 张韫素挑眉,“我也不是受委屈的性子。” “是,兔子会咬人,我知道的。”陆景思笑了笑,意有所指的瞥了下肩。 张韫素的脸顿时通红。 …… 三朝回门,云忠伯看着一表人才的女婿和面色红润的女儿,很是宽慰。 张娇玉称病,未曾出来。 丫鬟阿慧打听到消息,偷偷摸摸的与张韫素说,“二姑娘才没病,奴婢听人说,她今早砸了一整套茶具呢。” 张韫素听得乐呵极了,“知道她过得不舒坦,我就舒坦了。” 当日,没了张娇玉和张珏这对姐弟,张韫素高高兴兴的吃了顿回门宴。 新婚的日子蜜里调油,小夫妻越是相处,越是发现彼此的优点,感情日渐增进。 眨眼一年过去。 张娇玉的婚事定下了,嫁的正是勇威候府的陶博松。 听到这个消息,张韫素的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磨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陶博松?” 陆景思拿毛笔的手停住,抬眼看她,黑眸深邃,“她嫁陶博松,你很在意?” 张韫素愣了下,待看到男人审视的目光,也明白过来,哑然失笑,“我在意什么,我跟他又没关系。” 陆景思放下毛笔,默不作声。 “夫君,你这是吃味了?”张韫素弯腰去看他,眼眸含笑。 倏然,男人伸手揽住她的腰,径直将她带入怀中坐下。 “我才不吃味。”他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的脸,薄唇微抿,“你现在是我的妻子,在我怀里坐着,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他姓陶的算什么东西。” 张韫素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是,夫君说的对。我方才只是惊讶张娇玉竟然会嫁给他……这姓陶的,并非良人。” 陆景思眯了眯眼,“嗯?” 张韫素靠在他怀中,轻声道,“我前段时间做了个梦,在梦里,嫁给陶博松的女人,过的很不好。” 在梦里,因着小扈氏的从中作梗,还有陶博松的死缠烂打,她和陆景思俩人生生错过。 之后陆景思遵循陆老太君的遗愿娶了妻,她拖到二十岁嫁给了陶博松。 君有妇,妾有夫,从此便是两路人。 他连丧两任妻子,意志消沉,酗酒早逝。 而她在大宅院里,应付着那一大堆争斗不休的妾侍,一点点被生活磋磨的,成了个形容枯槁、古板又严苛的妇人。 最后,陶博松在政-治中站错队,满门抄家,她幸而和离,与他再无瓜葛。 可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却再也回不去。 蹉跎半生,回首是一场空。 从梦里醒来,张韫素心有余悸,只觉得那个梦实在太可怕。 在梦里,她爹云忠伯在她出嫁三年后就病逝了,伯府彻底成了小扈氏母子的地盘,再无她张韫素的立足之地。 宣儿早早逝去,沅沅郁郁寡欢自尽而亡,平国公府也落得凄惨。 还有月娘,随着郑泫去了外地赴任,从此再难见面。 她一个人在长安里,孤孤单单的在那深宅大院里,寻不到可以依靠的家人,寻不到可以倾诉的好友,每日睁开眼,便是后宅那一堆恶心的污糟事,那一堆莺莺燕燕,那一堆庶子庶女…… 张韫素抱住陆景思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轻喃道,“幸好只是一个梦。” 陆景思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鬓,“梦与现实是反的,别想那些。” 张韫素“嗯”了一声,忽的想起什么,仰头看他,“夫君。” 陆景思,“怎么?” 张韫素伸手摸了摸他坚实的腹肌,一本正经道,“答应我,以后少喝酒,勤加练武,努力争取头发白了,也是个老美男,可以吗?” 陆景思一怔,旋即哑然失笑,敲了下她的额头,“你个没良心的,我若是不好看,你就不喜欢我了?” 这个问题好似有些耳熟。 张韫素想了想,恍然想起几年前,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曾这般问过她 “若是十几年后,陆景思不再俊美了呢?你依旧爱慕他?”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来着? 她当时是说,几十年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而且她当时笃信陆景思到老也会是个美男的。 现在,再面对这个问题,张韫素却有了全然不同的答案。 她轻抚着眼前这张秾丽俊美的脸庞,眼眸弯起,温柔且坚定的答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 =(完) 152、番外 ==《国公爷的小娇妻》 太子裴元彻初登皇位时,内有宰相蓄谋篡位,外有藩王虎视眈眈,起兵造反,朝廷腹背受敌,岌岌可危。 就在情况不容乐观时,景阳长公主自请嫁去陇西,给手握重兵、势据一方的谢国公为续弦。 景阳离开皇宫的那日,是个细雨绵绵的春日。 刚满十七的少女,着一袭华丽雍容的红妆,云鬓高耸,头戴花冠,青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成熟。 她先是拉着顾沅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让顾沅与裴元彻别再吵架冷战,好好过日子,互相照顾。 顾沅没反驳她的话,却也没答应,只是给她递了块丝帕,柔声安慰道,“到了陇西,遇到事情别慌,写信回长安……皇宫永远是你的家,你皇兄他……” 顿了顿,她看了眼身侧高大的男人,他虽行事蛮横,心狠手辣,但对景阳这个妹妹却是真心爱护。 “你皇兄他会替你撑腰的。”顾沅轻轻拥抱她一下,“景阳,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景阳心头一暖,面上却是撇唇,扬起下巴道,“我乃大渊长公主,天之骄女,自然是极好的。” 说罢,她缓步走到裴元彻面前。 看向身着绯红龙纹衮服的皇兄,她鼻头一酸,哽噎唤了句“皇兄”,又道,“你夜里批奏折别太晚,少与那些朝臣动气,要多多保重身体,千万好好的……” 裴元彻黑眸如寒星,面色凝重的看她,“景阳,你不想嫁,现在还可反悔。” “嫁,我才不反悔。” 景阳摇头,故作轻松的笑,“迟早要寻夫婿的,长安城里我唯一相中的郎君就是陆景思,可他现在都娶别人了,其他的我也看不上。那谢纶有权有势,又有赫赫威名,乃当世大英雄,这样的夫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裴元彻抬手,按住她的肩膀,眉宇间满是沉郁,“是皇兄无能。” 景阳道,“才不是,皇兄在我心中一直是最好的,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我也想帮你做些什么。” 兄妹不舍话别,礼官看着天色,战战兢兢上前,提醒该出发了。 一时间,礼乐齐鸣,百官恭送,团花红毯从承天门一路铺到了长安城门,长安百姓夹道相送,齐声呼喊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之后二十年,再无一场婚礼能媲美景阳长公主出嫁时的浩大排场。 从长安到陇西首府肃州,送亲仪仗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到达。 云松驿站。 一想到明日便要进肃州城,景阳紧张的连晚膳都不想用,坐在书桌前,提笔修改起第三十二封遗书来 “本宫死后,拜祭的花皆用牡丹,最好是用洛阳姚黄,魏紫次之。” 孙嬷嬷端着七翠羹进来,见公主又在写遗书,心疼的直叹气,安慰道,“殿下,明日一早就得进城行婚仪,怕是要折腾一整日,您吃些东西吧,肚里有些食儿,今夜也能睡得安稳些。” 景阳将书信叠好,放进金丝檀木的匣子里,“说的也是,没准今日是我睡得最后一个安稳觉呢。” 孙嬷嬷赶紧扭过脸“呸呸呸”,念着“菩萨保佑,殿下年纪小言语无忌”,又将玉碗放在桌上,劝道,“殿下,您别自己吓自己,谢国公他应当没有传闻说的那样可怖。” 景阳漫不经心的用调羹搅着汤羹,慢悠悠道,“他三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二十五岁结了门亲事,新娘子进门当晚就暴毙而亡……这命格委实忒毒了些。不然就他那条件,大把世家贵女想要嫁他,何至于拖到二十八岁还没成婚?” 孙嬷嬷噎住,半晌,才道,“就算他命格不好,可公主您是龙子凤孙,福泽深厚,定能平平安安。” “谁知道呢。” 景阳喝了口粥,淡定道,“反正只要我踏进国公府的门,我便是他的妻,不论死活,他都得出兵帮我皇兄。 闻言,孙嬷嬷心头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公主才满十七岁,正是花儿般的好年纪,却千里迢迢,来嫁一个二十八岁的老男人。 而且,是续弦。 公主嘴上说不委屈,可他们这些伺候她多年的宫人瞧着,都替她委屈极了。 沐浴过后,景阳上榻歇息。 她躺在床上,忽然好奇的问,“嬷嬷,你说谢纶长什么样子呢?” 孙嬷嬷道,“之前不是送过画像来么?” 景阳嗤道,“画像也太假了,斯斯文文,瞧着像个书生,哪里像武将?我听说他十六岁就上沙场杀敌,杀人不眨眼,斩于他刀下的亡灵无数……” 她脑中开始描画起她未来夫婿的模样。 朝中那些武将嘛,一个个都人高马大,膀大腰圆,拳头有砂锅大,而且都爱留一把大胡子。这谢纶既然能止小儿夜啼,肯定长得很凶吧? 唉,二十八岁,都快大她一轮了。 又老又凶,浑身腱子肉,武将整日里舞刀弄剑流那么多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臭烘烘的。 景阳越想越是心塞,索性闭上眼睛,恹恹的说,“嬷嬷,将帐子放下,我想睡了。” 孙嬷嬷应了一声,将烟粉色幔帐从金钩放下,默默退出房内。 这一晚,景阳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她梦到那个谢纶又高又壮,凶神恶煞,像个活阎王,浑身臭汗的要亲她。 她吓得撒腿就跑。 他抓住她,狞笑道,公主你既嫁过来,还想往哪里跑。 “啊——” 景阳满头虚汗的睁开眼,盯着帐顶,双眼发直。 “殿下,您怎么了?”陪嫁宫女们赶紧凑到床边。 “没,没什么……” 景阳看了眼窗外,天光熹微,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 晃了晃脑袋,将那乱七八糟的梦境抛开,她掀开锦被,轻声道,“伺候我梳妆吧。” 皇帝唯一的亲妹妹嫁进陇西,这是何等的盛事? 肃州城里处处张灯结彩,锦幡飘扬,百姓们摩肩擦踵,一边看着热闹,一边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也不知道金枝玉叶长什么样?听说长安那地方可养人了,大姑娘都水灵灵白嫩嫩的,娇得很。” “皇家的公主哪有不漂亮的,不过从小娇养着的,脾气肯定不小,也不知道咱们国公爷能不能受得住。” “嗐,脾气什么的另说,主要看这公主的命够不够硬哦,三年前国公府办喜事,我可是亲眼看到花轿进门的,啧啧啧,国公爷还在外头和宾客饮酒呢,婚房里的新娘子就没气了……” “对对对,我也记得,头天还挂满红缎呢,第二日便改挂白缎了,可怜哟。”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送亲的仪仗浩浩荡荡的到达肃州城门。 一袭赤红婚袍的谢国公,骑着骏马,亲自迎接仪仗回府。 厌翟车平稳的行进,听着外头的锣鼓笙箫,凤冠霞帔的景阳紧紧地捏住手中团扇。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轿停住。 外头传来礼官嘹亮的声音,“请驸马迎公主下车。” 车帘被掀开,景阳拿起团扇遮住脸,缓缓起身往外,由着左右宫人扶下车。 刚站定,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 那是只很好看的手,掌心宽大,指头纤长,骨节分明,只是有些粗糙,指腹都有厚厚的茧子。 这是谢纶么? 景阳想抬头看看他的模样,可她头上的发冠实在太沉重,她只能平视着前方。 男人生得高,她的视线只落在他胸口处,再往上瞧,最多瞧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 唔,腿长腰细肩宽,没有大腹便便,也没有留一把大胡子。 光看下巴,好像还挺俊的? 景阳也不好多看,收回视线,配合的将手放在男人的掌心中。 他的手很暖,牢牢地包裹住她的手,老茧有些粗糙,擦过她的肌肤痒痒的。 就这样,她被男人牵进了谢国公府的大门。 行大礼,拜天地,全程她的脑子都是空白的,只顺从的听从礼官的指令,像个傀儡。 待全部礼数行完,景阳自个儿先回婚房。 那男人松开她的手,嗓音低沉,“殿下先回房歇息,臣尽量早归。” 景阳愣了愣,旋即“嗯”了一声。 等被喜娘们搀扶回房,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谢纶的声音蛮好听的,官话也说得很好。 不过,他说他会尽量早归…… 想到孙嬷嬷给她看得那些避火图,景阳轻轻咬住红唇,耳根一片发热。 天爷呐,为何新婚夜,要做那档子事呢? 而且她与谢纶才第一次见面,这般陌生,今夜却要赤诚相对,做那些图上的事…… “谢国公是武将,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壮年,敦伦时若是粗鲁了,殿下您能忍就忍,实在忍不住的话,您朝他说些软乎话,撒撒娇,让他怜惜着些。” “女子初次总是要吃些苦的,一闭眼一咬牙,之后就会好些的。册子上这些,殿下您看看,心里好歹有些底。不过床帷间,一般顺着男子来便是。” 孙嬷嬷的教导言犹在耳,景阳越是回想,心里越是慌张。 她难以想象自己在外人跟前脱衣解带,更难以想象那事 那谢纶生的那般高大,方才行礼时,站在她旁边像堵墙似的,周身气势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武将一身蛮力,又不会怜香惜玉,自己今夜要是没被克死,会不会……换一种死法? 她坐在床边惴惴不安,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怔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丫鬟们在外请安,恭敬唤着“国公爷”。 他来了。 景阳心下一沉,攥紧裙摆,妆容精致的小脸有些发白。 153、番外 国公府许久没有喜事,尤其上峰迎娶的还是皇帝的亲妹妹,谢纶手下的部将们纷纷朝他敬酒祝贺,他们大都是些混军营的粗汉,喝酒都是以碗计数,更有拿酒坛,大有不醉不归之意。 饶是谢纶酒量不错,今日喝得也有些醉了,回新房都是由侍卫搀扶着。 “国公爷,到了。”侍卫提醒道。 谢纶抬手揉了揉眉心,看了眼门窗贴着的大红双喜,沉沉的“嗯”了一声,松开侍卫,“行了,你们前头喝酒去。” 说罢,他定了定心神,大步跨进屋里。 新房内一片红晃得人眼花,香炉中燃着上好的百合宫香,绕过一扇并蒂莲开黄花梨木屏风,只见那挂着百子千孙帐的床榻上,端端正正坐着个娇小身影。 她纤细的手举着团扇,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额上精致的花钿。 谢纶眯了眯眼,是他喝醉了眼花,还是她手抖得厉害? 他走到她面前,垂下眸定定瞧了会,拧起眉,“殿下很冷么?” 男人身形高大,站在景阳的面前顿时遮住烛光,浓重的阴影将她笼罩,男人强烈的气息混杂着浓烈酒味直冲她的鼻尖。 她愣了愣,心想这会子正值五月,怎么会冷呢? 还没等她答,手中的团扇被男人给拿走。 随后她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他自问自答着,“手也不凉。” 景阳一怔,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刚一抬头,头上的花冠就往后倒去,她小声的“哎”了一句,抬手就要去扶,谢纶眼疾手快,先替她扶住了。 谢纶垂下眼,景阳正好仰起脸。 明亮烛光映在她白嫩嫩的小脸上,眉似新月,乌黑的杏眸清凌凌的透着光,朱唇微张,露出洁白的贝齿,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鹿般,眸中盛满慌张。 是个美人儿。 就是年纪小了些,娇滴滴的小模样,仿佛用些力就会掐坏似的。 他打量景阳的同时,景阳也打量着他。 这是谢纶?! 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眼前的男人生得一副英俊深邃的好面容,比画像上的模样还要斯文,若不是皮肤稍黑,换上一身石青深衣,妥妥的翩翩公子样。 “你……”景阳眨了下眼睛。 “殿下有何吩咐?” “你是谢纶?”她问。 “不然呢。” 谢纶嘴角微扬,视线落在她光洁额头上那道被花冠压出的红印子,又瞥过她纤细莹白的脖颈,出声道,“来人,替公主将花冠卸了。” 喜娘在一旁提醒道,“国公爷,还未饮合卺酒……” 谢纶淡淡扫去一眼,“卸了钗环再行礼,有何不妥?” 久经沙场的武将身上自带一种凌厉气势,喜娘背脊一寒,登时不敢置喙,忙应道,“是,是,没有不妥。” 宫女们立刻上前给景阳卸花冠。 谢纶大马金刀的坐在桌边,吩咐下人端醒酒汤来,单手支着额头,半睁着眼,慵懒又随性的往床边看。 景阳感受到男人看过来的目光,一颗心跳的愈发快。 谢纶生的这般俊美,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惊讶之余,便生出几分欢喜来。 花冠卸好,俩人共饮合卺酒。 看着景阳饮过酒微红的脸,还有那不知所措却强装镇定的样子,谢纶眉梢挑起。 怕成这样,他又不是豺狼虎豹,能吃了她不成? 待所有礼数周全,屋内众人退下。 一时间,婚房里一片安静,只听得烛芯的荜拨响声。 景阳局促的坐在床边,乌发逶逶垂在身后,低着头,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孙嬷嬷教导的事她此刻一件都记不起了。 “殿下。” 谢纶喝过醒酒汤,将碗往桌上一放,见她朝他这边看来,他朝她招手,“过来。” 虽然对他这命令的口吻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嫁到陇西来,本质与和亲无异,是想求他出兵帮皇兄解围的 求人办事,她也不好再摆公主架子。 这里不是长安,是陇西,他谢纶的地盘。 咬了咬唇,景阳起身,缓步朝他走去,“谢……国公。” 听到她这称呼,谢纶眉梢微挑,“殿下离臣那么远做甚?” 倏然,他站起身来,上前跨一步,两人距离立刻缩短。 景阳下意识想往后退,男人却先她一步,长臂一伸,一把勾住她的腰,用力的往他怀中拉去。 “你!” 景阳惊呼,“放肆”两个字在喉咙间打了个转,被理智压了回去。 谢纶低头,看着她小小个子,才到他胸口,掌中的小腰也细,隔着裙裳仿佛能感受到那细腻触感。 似是还醉着,他的呼吸灼热,深邃的眸中带着探究与毫不遮掩的侵略,“今日你我结为夫妻,这称呼也得改一改。臣谢纶,字光庭。” 他粗粝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她的脸颊,诱哄道,“叫一句来听听。” 景阳愣愣的看着他,她从小到大生在皇宫,什么大人物大场面没见过,可眼前这人周身的气势,却强大的让她无法拒绝。 “光、光庭。”她讷讷道。 “乖。”他鼓励般的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像是大人哄孩子般。 景阳避开他的目光,下意识的扭了下腰,想从他的怀抱挣脱。 这样被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抱着,实在太不适应了。 她原本以为男人会松开她,没想到那放在腰间的手搂得越紧了。 “别动。”他道。 谢纶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脸颊移到她嫣红的唇瓣上,轻轻按住。 军营里生活枯燥,兵将们闲暇时难免说些荤话,说什么女人的朱唇香,腰肢软,前头鼓鼓囊囊,后头须得又大又翘,那才带劲。 这便是女人的唇么? 果真是,又软又柔。 景阳明显看到谢纶越发深暗的目光,他的眼神像是一匹锁定猎物的饿狼,正筹划着该从何处下口,她心头直发慌,本能就要转过脸去。 男人的手牢牢攫着她的下巴,黑眸深邃,“公主躲什么?难道不知新婚夜该做什么事。” 景阳长睫一颤。 这么快,这么直接的么。 “春宵苦短,劳烦殿下替臣宽衣。” 谢纶缓声道,松开她的腰,施施然张开双臂,等着她来。 景阳心头浮现一丝不可置信,他竟然要她伺候他?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是,她嫁的不是唯命是从的无权驸马,而是手握实权的陇西谢国公。 他完全没必要捧着她。 强压下心头的落差,景阳深吸一口气,屈辱又窘迫的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哪会伺候人? 褪下外袍,到腰带时,她就遇到难题,怎么解都解不开,弄得她急脾气都出来了,生拉硬拽了两下。 谢纶看着她这焦躁模样,不由失笑,这小公主表面瞧着乖乖的,还是挺有脾气的。 “来,臣教你。” 谢纶握住她的手,像是个耐心的老师,一点点的教着她如何解腰带。 景阳脸颊滚烫,她才不想学这个呢! 而且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弯着身子教她,嘴唇时不时蹭过她的耳根,惹得她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解下腰带,或许是嫌她动作慢,谢纶三下五除二将其他衣衫脱下,最后只剩条亵裤。 看着男人精壮结实的上身,景阳顿时吸了口凉气,捂住了脸,“你、你无礼,你快穿上……” 谢纶笑了,觉得这小公主怪有意思的。 他到这个年纪,好不容易娶了个妻子回来,绝非是当菩萨供的。 行伍之人也没那么多文绉绉的讲究,他上前一步,直接就将景阳打横抱了起来,在她惊诧的目光中,很是坦荡的解释,“殿下,穿上衣裳,那就行不成周公之礼了。” 景阳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这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果然,长得再英俊斯文,也是个粗鄙的陇西莽夫! 大红幔帐被扯下,落下一大半。 谢纶撑着手臂,居高临下,看着她那双又娇又怯的水眸,喉咙上下滚了滚,他俯身吻住那樱桃般诱人的唇瓣。 “唔……” 景阳整个人都僵住,睁大了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旋即,男人的手掌蒙住她的眼睛,“专心点。” 衣料龙龙窣窣的摩擦,凌乱被踢落在地。 身下之人莹白如玉,娇嫩的很,他放在她腰上的手都没怎么用力,就印出些红痕来。 可怜,却又勾人。 正是壮年,成日练武,浑身是使不完的力气,一碰到这娇滴滴的温香软玉,便如火苗沾上枯草,顿成燎原之势。 想耐心些,听到那小猫儿似绵软的哭啼,又忍不住发狠。 ……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鸣金收兵。 看着怀中的小公主眼圈泛红,额发濡湿,有气无力的呜咽着,谢纶轻抚了下她的脸颊。 心头轻叹,还真是娇气极了。 景阳只觉得浑身被碾压般,他一碰她,她下意识缩了下,口中轻喃,“别。” 念她初次,又这般娇柔,谢纶心头到底生出几分怜惜。 “好,今晚不再要了。” 歇息片刻,他起身唤人送水。 景阳浑身没力,闭着眼睛,由着他抱着送进浴桶里。 做了那样亲密的事后,她对他的畏惧也少了几分,懒洋洋的趴在他胸膛,任他替她清理。 扪心自问,方才他待她挺温柔的,但架不住他身强力健,便是尽量温柔了,还是叫她受不住。而且孙嬷嬷教导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对嘛,什么受不住了就求他怜惜些,可她那般说了后,他却更加放肆了! 沐浴过后,谢纶抱着景阳回床歇息。 翌日,景阳醒来时,男人铁铸般的手臂还牢牢地放在她的腰上。 她懵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她嫁人了,身旁的人是她的夫君。 她小心翼翼的抬眸,看到男人明显的喉结,关于昨夜旖旎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中。 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她心跳怦然,昨夜还不觉着什么,可现在想起却是羞人极了。 可在羞怯之后,她对他又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密与依恋。 “醒了?” 男人透着几分慵懒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景阳愣了愣,忙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谢纶长眸微垂,看着她泛着粉色的耳尖,笑了下,放在她腰上的手不安分的捏了一把,“睡得可还好?没睡够的话,接着睡。” 景阳摇头,“睡好了,而且现在时辰也不早,也该起来了?” 谢纶漫不经心揉捏着她腰上的嫩肉,哑声道,“起这么早作甚,国公府没长辈,用不着你请安敬茶。” 将脸埋进她香软的脖颈,他哄道,“乖,再陪我睡会。” 如今,他总算明白何为温柔乡,英雄冢。 这小公主哪哪都软乎乎的,便是死她身上他都情愿。 154、番外 新婚休沐有七日,前三日却是没日没夜的在床帷间痴缠。 旷了这么多年的老男人一开了荤,便如出笼的猛兽,收都收不住。 景阳两条腿都发软,别说踏出院门,就连好几顿饭食都是谢纶端去床间喂她的。 她原以为嫁过来,不说多讨谢纶欢喜吧,夫妻俩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经很好了,哪知道事情的发展与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谢纶虽话不多,周身又透着一种不好亲近的冰冷气势,对她却是很耐心的——除了床笫间要得勤,作风强硬,说要几回就几回,丝毫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四日午后,丫鬟前来请示晚膳安排时,景阳还被谢纶按在屏风后戏弄。 宽大的裙摆散落着,她的气息不匀,想要回话,身后的男人却掐紧了她的腰,极尽恶劣所能,弄得她小脾气也上来了,咬牙朝外道,“吩咐下去,多做些滋养补肾的!” 外头的丫鬟一怔,听到里头传来一声细细闷哼声,顿时明白过来,脑袋埋得更低,应了一声就匆匆退下了。 门甫一合上,谢纶将景阳翻过身来。 指节分明的手指攫住她潮红的小脸,长眸微眯,“殿下年纪轻轻,就要补肾了?” 景阳喘着气,羞恼道,“给你点的!” “多谢殿下关爱。”谢纶勾了勾唇,腰间稍用些力,“不过,臣目前还用不着。” 见他这一本正经的从容模样,景阳气得不轻,谁能想到这男人面上斯斯文文,腰。下的动作孟浪又咄咄逼人。 她扭过头不去看他,谢纶却不肯放过她,俯身咬了下她的唇瓣,戏谑道,“难道殿下觉得还不够?” 随着他的动作,景阳身下一软。 无力的攀着他的肩膀,她羞怯得快哭出来般,强压住喉咙里的娇声,嗔道,“你放肆……” “殿下难道不喜欢么?”男人垂眸,看着她眼尾泛着妩媚的红,眸色暗了暗。 他高挺的鼻梁蹭了下她的眉心,似是在亲吻,哑声道,“真是水做的娇人儿。” “你……你不许说了!”景阳没好气的咬了下他的肩膀。 这莽夫实在恶劣,换着花样换着地点摆弄她不说,还总爱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 见小公主羞恼的快哭了,谢纶手臂稍一用力,将她抱起来,温声哄道,“好好好,不说了。去床上玩,瞧你娇的,站都站不稳。” 珠帘晃动,幔帐落下,又是一番云雨,不可细说。 待晚膳送来,里头才消停。 丫鬟们像前几日一样将膳食摆在桌上后,便自觉的退下,顺带将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谢纶穿戴好寝衣,又拿了件宽松的外袍,回身将床上的人一裹,直接抱到了桌边。 黑漆四方桌上,摆满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并各色果子、糕点、浆饮,还按照景阳的吩咐,多了好几道大补的菜。 “这道清炖鳖汤看起来不错。” 谢纶拿起汤匙舀了小半碗,递到景阳面前,面带浅笑,挑了下眉,“鳖肉补中益气,滋阴补肾,殿下尝尝?” 见他故意笑她,景阳撇了撇唇,“我不喝。” 谢纶道,“臣喂殿下?” 景阳看他一眼,“不要。” 谢纶无奈的叹了口气,“既然殿下不喝,那臣喝也是一样的,臣身子滋补得健壮,殿下也得益。” 说着,他自顾自喝了起来。 景阳被他这话说得一张脸都烧了起来,见他淡然自若的喝着补汤,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就不该提这茬! 待谢纶喝完一碗汤,见她还没动筷,不由压低眉眼,问她,“今日的菜不合殿下口味?” “不是。” 景阳摇了摇头,这男人细心,在她嫁过来之前就考虑到她吃不惯陇西菜的口味,早早安排了几个厨艺精湛的长安厨子,手艺半点不输景阳自己带来的御厨,是以在饮食方面她并无不适之处。 她扬起脸,水灵灵的眸子看向谢纶,语调软软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今天是我嫁进来的第四天,我一次都没出过院门……” 谢纶抬眼看她,“殿下想去哪?” 景阳一噎,心道,去哪都成啊,总不能成天在屋里做那事,这像什么话?要是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缠着男人不放的狐狸精呢。 “在府里逛一逛咯,我还想逛一逛肃州城。”她看向他,一脸诚恳,“你若是有事忙,就忙你的去,我自己逛就行。” 谢纶看她满眼期待的样子,薄唇微抿。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贪玩。 不过,陪女人逛街?听起来是件麻烦事。 见他沉默,景阳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轻声道,“行么。” 谢纶侧眸看她,小公主身上单单披着件松垮的袍子,白嫩的肩颈上还带着暧昧的红痕,那头蓬松的乌发垂在脑后,微微仰起的小脸还带着些许未褪的妩媚。 楚楚可怜,勾人的紧。 让她独自去外头逛,他哪能放心? “明日先带你在府内转一圈。”谢纶淡声道,夹了块酥骨鱼到她碗里,“现在好好吃饭,多吃些,才能多长些肉。” 景阳听到明日能出去了,心情大好,听他后半句话,下意识接话道,“长那么多肉作甚,我这身段不好么?尚衣局的女官都夸我身段窈窕呢。” 谢纶夹菜的手停住,深邃的视线打量着她,从上到下,唇边的笑意也深了些,“殿下要听实话?” 景阳,“???” 她下意识觉得这男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还没等她来及叫他别说,就见他幽深的目光扫过她的身前,“其他都很好,只是,殿下还是个小姑娘。” 景阳愣愣的低头看去。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耳根顿时红了,语无伦次的瞪着他,“你…你无耻!” 谢纶大笑,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发,哄孩子般,“殿下乖,好好吃饭,会长大的。” 景阳,“……” 粗鄙! 翌日一早,谢纶便带景阳将国公府逛了一遍,就算乘着轿辇,偌大一个国公府逛下来也花了一上午的功夫。 用过午膳,管家便带着府内各处的管事来觐见女主人,一同带来的还有好几箱子的账目。 景阳看着这些账目都头疼,幸好皇嫂知道她是个不会管家的,送嫁时给她选了两个精明能干的大宫女,充当她的左膀右臂,算是解了她的烦忧。 接见过管家等人,谢纶带景阳去了库房。 看着那宽阔库房里摆的整整齐齐,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名贵药材等,景阳眼睛都直了。 她弯下腰,往那盛满名贵南珠的箱子里捞了一把,心头咂舌,她早知道谢纶家底应当很殷实,毕竟谢国公府三代积累的财富集于他一身,可她不曾想到竟如此殷实! 瞧瞧,这般上等品相的南珠,放在皇宫里都是难得的宝贝,可他库房里却跟堆石头一样,堆了这么满满一大箱。 更别说那些亮闪闪的珠宝,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前朝的珍稀摆件…… 景阳将手中圆润的南珠放下,面上不显,心中却忐忑,谢纶手握重兵,又有这么多钱财,若他也像其他藩王一样起了谋逆之心,那肯定会是皇兄的一大劲敌! 幸好他没有造反的心思。 她这念头刚冒出,心底便跳出个声音来,你怎么知道他没那心思?你就这般信任他? “殿下?” 听到唤声,景阳啊了一声,抬头看去,只见谢纶正眯眸盯着她,“殿下喜欢南珠?” 景阳一愣,旋即抬手撩了下耳侧的碎发,“还、还好吧。” 谢纶扯了扯唇,大掌勾住她的后颈,俯身道,“这些是我国公府的全部身家,以后,都交于殿下了。” 景阳错愕,“我?” 谢纶道,“殿下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是国公府的主母,我的便是你的,可有不对?” 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景阳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在他也没多说,将库房的钥匙塞到了她手中,又命人取了一斛南珠给她打一套新头面,便带她离开。 景阳捏紧手中的钥匙,目光坚定的看了身侧的男人一眼。 她既然嫁过来,一定会帮皇兄盯住他的。 第二日,谢纶带景阳坐马车,粗略的逛了一圈肃州城。 回府前,他带她去布庄买了两车鲜亮的绸缎,又去珠宝阁选了一堆时兴的金银首饰,恨不得将她打扮成一棵闪亮亮的珠宝树。 休沐的最后一日,谢纶原本计划带景阳去城外逛逛,然而 景阳病了。 昨日用晚膳时好好的,欢-爱时也好好的,可睡到半夜,小公主忽然软绵绵的哼哼起来,柔软的身子还直往他怀中蹭。 谢纶一向睡得浅,意识回笼,以为这小娇气包竟然主动求-欢,颇为惊喜。 虽说开始已经要过一回,但她头一次这般主动,他自当全力满足。 直到他俯身亲了她好一会儿,才发现怀里的小姑娘不对劲,小脸烫得不太正常,嘴里也带着哭腔呢喃着,“难受……” 谢纶蹙眉,下床,点灯。 只见榻上之人闭着眼,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被子,白皙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 “来人,去传大夫。” 谢纶弯腰给景阳喂了些水,又将她稍显凌乱的寝衣穿好,擦去她额上的汗,温声安抚,“乖,大夫马上就来了。” 景阳病恹恹的靠在他怀中,似是烧得糊涂了,她揪着他的衣襟,小声呜咽着,“皇兄……呜……皇兄,景阳想回家……” 谢纶面色一凛,浓眉拧起。 他从没安慰过女人,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般娇贵的小姑娘。 默了片刻,他抬手抚着她的背,轻声道,“不怕,这里便是你的家。” 景阳眸底笼着一层雾蒙蒙的泪光,认真辨认了一会儿,小嘴一撇,委屈道,“你骗我,这才不是我家,我家在长安……” 谢纶眉头皱得更深,本想严肃的告诉她,以后陇西才是她的家,是她的归宿,可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却又不忍,只得顺着她的话,“好,不哭了,等天亮了我带你回家。” 景阳这才安定下来。 不多时,大夫便赶了过来,诊断过后,说是水土不服,再加上夜里受了寒,才导致发热症。 写好了方子,大夫又含蓄提醒谢纶,公主身子娇弱,在房事上还是得克制些。 谢纶听得脸一黑,再看床上病猫似的小姑娘,想到夜里抱着她在浴桶里戏弄了许久,或许便是那时害她着了凉。 “知道了,你下去抓药罢。” “是。”大夫弯着腰,忙不迭出去。 景阳这一病,便病了三日。 谢纶抓紧休沐最后一日,陪了她一整天,之后两天都是早早得去了军营处理完事务,再赶回府中陪她。 看着国公爷这般惦念府里,部将们私下都忍不住议论 “啧啧,有了媳妇果真不一样,也不知道长安来的公主长得什么娇模样,竟将国公爷迷成这样?” “我姑母家的二闺女在府里当差,说是公主嫁进来的头几天,就没见国公爷出过屋子!而且府中厨子做的都是些大补之物。” “呵,好家伙,真不愧是国公爷!” “正常嘛,毕竟头一回尝到女人的滋味,自然爱不释手,就是不知道这长安来的贵主儿能不能受得住。” 且说回国公府。 景阳年轻,休养了几日,也就恢复康健了。 只是想到自己烧糊涂时,在谢纶怀中哭着要回家的事,她觉得无比丢人,都不好意思去看他。 谢纶见她病好了,寻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将她抱上马,带着去了城外二十里的丹霞山。 他们到达时,正值晌午,金灿灿的阳光往山上照耀,呈现一片五彩斑斓的红,美轮美奂,壮丽又恢弘。 景阳看呆了,都忘了腿间一路颠簸磨出的疼。 谢纶见小公主看得欢喜,眉宇间也浮现愉悦。 他从后头拥着她,低声道,“陇西地大物博,还有比这更秀丽的风景,你既嫁过来了,以后我带你慢慢看。” 景阳愣了愣,扭过头去看他,点了下头,“好。” 谢纶定定的盯着她,忽的,伸出手捧着她的脑袋,深深吻了下去。 景阳一惊,想挣扎又不敢乱动,毕竟人还在马上,她只得被迫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这个吻太过激烈,她觉得谢纶要吃了她似的。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她。 轻轻抚了下她的发,他从后紧抱着,高挺的鼻梁埋在她的脖颈里,一字一顿认真道,“小公主,陇西不比长安差的。” 155、番外 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年初夏,景阳嫁到陇西已一年。 谢纶虽是武将,心却细,见景阳这几日情绪不高,只当她是又想长安了,遂在这样特别的日子,设了宴会,备了礼物,请了长安的戏班子给她唱戏,还在国公府后院辟出一片地,种的都是洛阳移植来的贵种牡丹。 孙嬷嬷伺候景阳用膳时,都忍不住夸,“国公爷待殿下真是体贴,后院那些牡丹养得极好,尤其是殿下喜欢的姚黄,朵朵都胜碗口大。” 景阳耷拉脑袋,牙筷拨动着盘里的菜,兴致缺缺,“晚些我去看看。” 孙嬷嬷笑容微敛,目光有些担忧。 等宫人将膳食撤下,孙嬷嬷私下去问景阳,“殿下近日心绪不佳,不知为何忧心?” 景阳是被孙嬷嬷带大的,知道她要远嫁陇西,孙嬷嬷也毅然的随她远赴千里,是以在孙嬷嬷面前,景阳一向无话不说。 可这回,她沉默了许久。 直到孙嬷嬷再次发问,景阳才抬起眼,清凌凌的杏眸中带着迷茫,“嬷嬷,我是不是该给谢纶纳两个妾?” 孙嬷嬷一怔,旋即皱起眉,“殿下怎会有这种想法?” 景阳抿了抿唇,不语。 孙嬷嬷眉头蹙得更深,“难道是国公爷起了这等心思?他怎么敢!” 在孙嬷嬷看来,虽说谢国公有权有势,相貌堂堂,待公主也爱护有加,但公主来给他当继室已是委屈,更别说他年近三十,之前又有天煞孤星的名声,能娶到公主已是皇恩浩荡,他怎敢起别的心思? “不是他的意思,是我自己想的。” 景阳低下头,手指拨动着腕间的珊瑚珠串,红灿灿的珊瑚珠衬托得肌肤欺霜赛雪,她有些沮丧,“我都嫁给他一年了。” 孙嬷嬷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小公主正盯着腹部。 “殿下是在忧心子嗣?” “嗯,都一年了,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呢……” “殿下莫急,您还年轻,且才嫁过来一年,此事也讲究一个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孙嬷嬷劝道。 景阳托着腮,闷闷道,“我是年轻,可谢纶他不年轻了,过了年他便三十了。” 她先前并不操心这事,说实话,这一年她在陇西过得挺快活的。 府中没有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谢纶待她宽厚关爱,从不拘着她,她想出门就出门,想怎么逛就怎么逛,吃喝玩乐,简直比在长安当公主时还自由。 可几日前,她去珠宝阁买首饰,无意听到几位肃州官太太的谈话。 她景阳,就是话题的中心。 那几人先是感慨谢纶待她如何如何好,听到这,景阳还挺高兴的,心道,“那当然,我夫君年纪虽大,但挺会疼人的。” 可接下来,那几人就聊起她的肚子来 “诶,你说公主嫁过来也有一年了吧,听说国公爷只要回府就宿在公主院里,怎么还没传出好消息啊?” “是啊,按理说该有了。” “我先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前两年崔家密谋篡位时,那崔太后暗中给公主下了绝子药。” “啊?竟还有这事?” “嗐,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那崔太后死的那么突然,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做出此等事来。” “若这事是真的,那公主殿下岂不是……天爷呐,难怪皇帝舍得将他亲妹子嫁过来,原来竟是个不能生的。” “国公爷都快三十了,膝下仍无个一儿半女的……常听人说皇家多疑,莫不是皇帝防着国公爷呢?” 里头越说越离谱,景阳拳头都硬了,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稍稍克制住心头怒火。 她朝身旁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大宫女立刻会意,拔高音调喊道,“公主,您当心脚下。” 此话一出,那头顿时鸦雀无声。 景阳猜都猜得到那几个妇人灰败的脸色,心头冷哼,她们这些日子别想安睡了。 从首饰铺子离开,大宫女安慰道,“那些嘴碎的妇人死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殿下您别往心里去。” 景阳面上说不在意,但想到她们怀疑自己不能生,甚至还恶意揣度皇兄,这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可她也不能把那几个妇人抓来打一顿,这要是传出去了,岂不是显得她心虚? 烦人,真是烦人。 “我也不知何时才能怀上,既然如此,倒不如给谢纶纳两个妾,既能显得本宫大度贤德,还能尽快给谢家开枝散叶,省得外人说我皇兄,陇西的人也不用只盯着我的肚子。” 景阳一本正经的说着自己的打算,又问,“嬷嬷,你觉得怎样?” 孙嬷嬷听了直皱眉,浑浊的眸子看向景阳,“道理是有些道理,可是,您真舍得将国公爷分给旁的女人?” 景阳抿了抿唇,半晌,才闷闷道,“反正纳妾,也是迟早的事……” 孙嬷嬷叹息,她算是看出来了,国公爷待自家殿下是动了心的,可自家殿下却傻愣愣的,还未开窍呢。 “殿下,此事再缓缓?老奴找些坐胎药给您调养身子,若是国公爷三十岁生辰后还没喜信,您再作打算?” 景阳想了想,谢纶三十的生辰在半年之后,不长,却也不算短。 要不要纳妾,就看老天的安排了。 她点头应道,“好,到时候再说吧。” 因着有了半年这个期限,景阳便将这心事暂且抛开,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如常,该吃吃该喝喝,继续没心没肺的过。 谢纶见她心情好,也放了心。 等他知晓景阳开始服用坐胎药,虽心疼小公主要吃苦药,但见她竟然这般期待与他有个孩子,心头也是高兴的,遂夜里床笫间也愈发勤谨,全力配合她。 夏去冬来,新年伊始,谢纶也步入而立之年。 三十寿宴是景阳一手操办的,办得热闹又气派,国公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宾客们大块吃肉大块喝酒,其乐融融,十分尽兴。 与谢纶同桌共饮的宾客,大都是与谢纶在沙场上同生共死的亲信部将,年纪和谢纶差不多,但都是有子有女的。 一姓赵的将军敬酒时,顺便叫上自家儿子,“大郎,二郎,快给你们谢叔敬酒。” 看着那俩高高瘦瘦的年轻小子,谢纶眯起眼,笑道,“都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家大郎刚出生那会儿,我还抱过他呢,好小子差点没尿我一身。” 那大郎腼腆的笑了笑,旁边有人调侃,“大郎你脸皮这么薄,过两年去哪里讨到媳妇?” 二郎胆子大,帮兄长说话,“父亲年前给长兄订了门婚事,嫂嫂明年就进门了。” 闻言,桌上的人都连连道起恭喜。 谢纶笑着饮酒,看着那俩年轻小子,心头也不住去想,等他与景阳的儿子娶媳妇,他怕是都快五十岁了。 五十岁,老是老了些,但应当还能拿得动刀枪,能多教他们些拳脚。 寿宴办得妥当,宾主尽欢,饮至半夜才散。 谢纶喝得有些醉,被下人扶着走。 待下了轿,进了门,他发现不对,拧眉呵斥,“糊涂奴才,怎么来了主院?” 自景阳嫁进来,他就习惯在她院里歇息,他自个的院子反倒不住,平日也只来书房处理庶务。 下人答道,“国公爷,是公主殿下吩咐的,说是让您先进屋,她有份生辰贺礼送给您。” 谢纶闻言,浓眉舒展开来。 难怪她今日都没怎么与他说话,他还以为是她操办寿宴累到了,没想到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看着主院寝屋内明亮的烛光,他站直身子,大步走去。 推开门,入目并无不同,待绕过屏风,走进里间,只见色泽明艳的烟霞色的轻纱幔帐垂下,地上放着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 谢纶眉梢挑起,心口一热,生出几分欣慰。 他的小公主长大了,还懂得安排闺房情-趣。 缓步走到床边,他抬起衣袖放于鼻间,确定没有难闻的酒味,这才掀开床帐。 床上躺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柳叶眉,月牙眼,樱桃小口,只系着一条水红色鸳鸯肚兜,锦被半盖,露出两边白生生的肩颈来。 那女子水灵灵的眸子像是带勾子般,含羞带怯的望向谢纶,娇怯怯的唤了句,“国公爷。” “你是何人?”谢纶的脸登时沉下来,全身散发着寒气。 女子被他的脸色骇了一跳,但想到下辈子的荣华富贵便取决于今日,也生出勇气,硬着头皮,从床上坐了起来,柔柔道,“国公爷,奴婢是来服侍您的。” 话音才落,谢纶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长眸冷冽,“你好大的胆子!” 他手上用了狠劲,那女子喘不过气,闪着泪花挣扎着,“奴婢…是公主……是公主叫妾来的……” 谢纶手上一顿,“公主?” “是,是!” 谢纶嫌恶的将她甩开,冷声道,“她如何吩咐你?” 那女子捂着喉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公主说,要奴婢好生伺候国公爷,若是伺候好了,先做个通房,待怀了身孕,再抬为妾侍……” 谢纶两道浓眉拧得很紧,太阳穴突突直跳。 景、阳。 “她就找了你一人?”他沉声问道。 “除了奴婢,还有个云兰,只是今夜公主先安排奴婢来伺候。” 那女子解释着,偷偷打量着谢纶的神色,见他喜怒难辨,犹豫片刻,还是塌着腰凑上前,这姿势显得胸前越发起伏,“国公爷,夜深了,奴婢伺候您宽衣吧。” 还未等她的手碰上他,谢纶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阴森道,“还想活的话,穿好衣服从房里滚出去。” 说罢,他转过身,阔步往外走去。 正月夜里的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疼。 谢纶攥紧手指,不怕冷般,大步朝后院走去。 景阳,好一个景阳。 竟然往他床上安排别的女人,还真是贤、良、大、度! 府中下人看到国公爷板着一张脸往后院走,一个个都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 后院灯烛明亮,忽然,紧闭的房门打开。 守夜的小太监精神一振,抬眼看去,只见公主殿下穿着单薄的寝衣,只披了件银红色长衫,披头散发的走了出来。 小太监们愣住,“殿下,您这是?” 景阳却仿若未闻,提着裙摆就往外跑去。 太监们心里打鼓,忙提了红帐纱灯,追了上去。 “殿下,殿下您慢些——” 景阳抿着唇,走得很快很快,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 才走尽一条长廊,就见那朦朦胧胧的夜色中,赫然走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景阳步子一顿,站在原地。 156、番外 冷月无声,北风萧瑟。 乍一看到月色之下那抹单薄娇小的身影,谢纶还以为是他气出了幻觉。 等走近了一看,发现真是那没心没肺的小东西。 见她只披着一件长衫,小巧的鼻尖冻得泛红,他眉头一拧。 几乎下意识想说“怎的穿得这么少出门,若是着了风寒,又得哭鼻子”,话刚到喉咙,想到方才主院那事,硬是咽了回去。 他肃着脸色道,“殿下真是好兴致,大晚上不安歇,出来吹冷风?” “你……”景阳仰起白嫩嫩的小脸,怔怔的看向他,“你怎么会在这?” 谢纶听到她这话,心头冷哼,那事果真是她的安排,语气不由沉了几分,“不然殿下以为,臣该在哪?” 景阳一噎,视线落在他的衣袍上,整整齐齐,丝毫不乱。 忽的,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失而复得的喜悦,暖暖的,又有些说不出的甜。 她眼圈儿一红,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直接扑向男人的怀中。 两条手臂紧紧的环住他的腰,她冰冷的脸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轻声喃喃道,“还好,还好。” 看着突然扑到怀中的柔软身躯,谢纶英俊的面容微僵。 手下意识想搂着她,才伸出去,硬是克制住,一点点收了回来。 他面上有些不自在,沉着嗓音,“好什么好?臣辜负了殿下那一番安排,自行来请罪的……” 景阳听着他这阴阳怪气的调,半点不生气,反而往他怀中贴得更紧了些,语气娇娇的,“夫君,我冷,你抱抱我。” 谢纶,“……” 理智告诉他,晾一晾这没良心的。 身体却很诚实,伸手将她抱紧在了怀中,没好气的责备,“知道冷,还不多穿些。” 景阳慢吞吞的抬起脸,一双明亮的眸子亮晶晶的,可怜兮兮看向他,“是我错了,我糊涂了。”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娇滴滴撒着娇,尾音软绵绵的,让人的心也跟着软了。 谢纶心头的火气顿时被浇灭了一大半,勉力维持着严肃,手掐紧了她的细腰,低声道,“哪错了?” 景阳被他捏得腿软,心里发虚,小声道,“我不该给你安排其他人的,我方才就后悔了,真的。” 谢纶嗤了一声,“怎的就后悔了,臣还没亲口夸你一句豁达贤德。” 景阳知道他说反话,柔软的小手勾了勾他的掌心,卖乖道,“我才不要你夸我那些,其实我一点都不豁达,一点都不贤德,我小气极了。” 她之前想得很好,觉得给他安排妾侍,开枝散叶,反正妾侍生下的孩子,要敬她一声母亲。 可真当选好女人,给他送了过去,她才体会到那种滋味有多难受 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亦或是躺着,只要一静下来,她满脑子就浮现出谢纶与别的女人亲密的场景。 嫉妒,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心头啃噬,她难以忍受。 到最后,她只想着,去他娘的开枝散叶,去他娘的贤良淑德,她可是大渊长公主,凭什么要将自己的男人分给别人? 下次若再有人敢说嘴,那她直接拿戒尺去抽,抽到她们不敢再说为止。 一想通这点,她都顾不上梳妆,急哄哄就跑出来了。 幸好,赶上了。 夜色迷离,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显得愈发秾俊,“臣还当殿下不在乎,这般大度的将臣推给别的女人。” 景阳小声讷讷道,“我……” 谢纶单手攫住景阳的下巴,长眸深邃,定定的盯着她,“殿下在乎臣么?” 景阳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一时有些难以启齿。 谢纶低下头,凑得她更紧一些,目光灼热,咄咄逼人,“很难回答?那臣先回去了。” 景阳一急,生怕他走了,赶忙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好似挂他身上一般,“在乎,我在乎的!” 谢纶黑眸微闪,嘴角笑意藏好,拉长语调,“真的?” “真的!”景阳忙不迭点头,她真是后悔死了! “虽然殿下这般说了,但是……” 谢纶挑眉,大掌稳稳托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轻蹭了下她的耳垂,“殿下,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错事就得受到惩罚。” 景阳眼瞳微微睁大,惩罚? 虽说她这事做得不对,可她都真心实意道歉了,他还要罚她?!过分了吧! “你……你要敢打我,我今晚就烧了你国公府,收拾东西回长安。”景阳脸颊鼓起,凶巴巴道。 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嫩红唇瓣,谢纶眸色一暗,随后,低头咬了一口。 景阳,“!” 谢纶松开她的唇,眼神幽深,“军队里的兵犯了错,要挨军棍。殿下你犯了错,自然也是要挨棍子的……” “你、你放开我!” 景阳一看他这眼神,立马意识到不对。 她扭着腰就要下来,男人却拍了下她的臀,轻轻松松将人扛了起来,大步往后院去。 一众下人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只觉得方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瞧,这不又好的跟什么似的。 直至半夜,后院寝屋的灯还亮着。 待里头传来男人沙哑的叫水声,宫女们看了眼天色,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个眼神 看来明日公主殿下又要下不来床了。 宫人们抬了热水进去,隔着轻纱屏风,隐隐约约能瞧见国公爷抱着公主耐心哄着。 公主的声音有气无力的,还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骂着国公爷,说什么再也不让他上床,明日便收拾东西回长安再也不回来之类的。 热水放下,众人退下。 没多久,又听得里头闹腾起来,水声哗啦啦的溅在地上,期间夹杂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门外的宫女互相对视一眼,心想,又来?啧,国公爷真是龙精虎猛,就是可怜公主那小身板了。 屋内,景阳被谢纶抱到床上时,已经困得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她觉得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软的,酸的。 最后关头他从后面搂紧她的腰,扭过她的脸索吻时,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呜呜的承受着。 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便是了。 后悔,就是很后悔。 灯光灭了几盏,昏暗的帐内一片甜郁的香味。 谢纶搂过景阳,粗粝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发,“知错了么。” 景阳困得眼睛都挣不开,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 谢纶轻吻着她发烫的脸颊,黑眸半阖,“谢纶此生只愿为公主裙下臣,所以,别再将臣往外推,嗯?” 回应他的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怀中之人正睡得香甜。 157、番外 这一年的夏日,景阳总算盼来了她和谢纶的第一个孩子。 陇西的夏日酷热难耐,她最是怕热,每日都要用许多的冰,吃的是冰湃果子和冷淘,喝的是井水里泡过的各色饮子。 这日,岭南又送来新鲜荔枝,她一粒接一粒的吃,根本停不下来,直到肚子开始隐隐作痛 景阳还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叫御医来时,还不忘叮嘱宫人们守口如瓶。 若是谢纶回府,知道她贪嘴吃坏了肚子,肯定又得唠叨她了。 然而,御医给她一把脉,立刻满脸喜色的与她道贺,“殿下,您有喜了!” 景阳傻了眼,看了看御医,又看了看自己吃得鼓鼓的小肚子,好半晌,才寻到她的声音,“你是说,我有孕了?” 御医颔首,语气肯定,“不会错的,看脉象已有月余了。” 景阳倒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紧张的问,“那我方才肚子疼,是怎么回事?孩子没事吧?” 御医道,“殿下安心,您脉象平稳,腹中胎儿并无大碍。至于方才腹疼,是过量食用冰饮所致。您如今怀有身孕,在饮食方面也有诸多忌讳……” 御医这边开了两幅安胎的良方,又告知景阳许多怀胎的注意事宜等。 没多久,长公主有孕的消息就传遍了国公府,下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这盼星星盼月亮,偌大一个陇西公府总算要迎来小主子了。 下人跑去军营报喜时,谢纶正在练兵。 听到这消息,他面不改色,全神贯注的盯着士兵们列队,待练兵结束,紧绷的俊颜才有松动。 也不知是谁打了个头,众士兵齐声喊道,“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谢纶嘴角忍不住上翘,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吩咐副将,“去醉仙居拉几十车好酒,记我名下!今晚大家喝个尽兴!” 说罢,扬鞭,离弦之箭般往府中赶去。 身后是兵将们震天撼地的欢呼声。 谢纶阔步进院子时,景阳正掀起衣摆,露出个肚子,在梳妆镜前左照右照。 她看着镜子里平坦纤细的腰肢,实在难以想象里面竟然有个孩子。 “殿下——” 听到外头的声音,景阳“咻”的一下赶紧放下衣摆。 一扭身,就见谢纶大步走来,身上还穿着军服,一路顶着烈日赶来,汗涔涔的。 见他上前就要抱她,景阳往后退了一步,娇嗔道,“你身上全是汗,臭烘烘的,别抱我。” “好,待会儿洗一洗再抱。” 谢纶端正的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这儿,真的有了?” 景阳见旁边没外人,上前一步,撩起衣摆,露出白嫩嫩的小肚皮,“你摸摸?” 谢纶眸色微暗,伸出手掌,放在她平坦细腻的腹部,“好像是……大了些?” 景阳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拍开他的手,笑话他,“才一个月呢,哪里就能摸出来了,我逗你玩呢,你还当真啦。” 谢纶也不恼,只静静地盯着她看。 景阳笑了一会儿,注意到他的视线,眨了眨眼,“你这般看我作甚?” 谢纶道,“我高兴。” 景阳愣了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谢纶双手捧着她的脸,狠狠地亲了好几下,她额上贴得花钿都被他蹭下来了。 “我、我妆都被你亲花了。” “没事。在臣心里,殿下怎样都是好看的。” 景阳这一胎怀得很是轻松,除却腰有些酸疼之外,并无害喜呕吐之症。 只要是她想吃的,谢纶都会想办法给她弄来,硬是将她喂胖了一圈。 等她七个月时,谢纶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教育孩子要从腹中开始。 于是乎,他每日一回府,定会在景阳面前耍一套谢家枪,除此之外,他还对景阳的肚子念兵法。 往往兵法才念到一半,景阳就先被哄睡了过去。 后来景阳实在不想听兵法了,就问谢纶,“你怎就这般肯定会是个儿子?若是女儿呢?” 闻言,谢纶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他想要个儿子,可以与他学习刀枪拳脚,钻研兵法,若遇战时,父子俩还能一起上沙场保家卫国。 但同时,他也是很想要个女儿的,像景阳一样漂亮可爱的小女儿,他若不在府中,女儿能陪在景阳身旁说话,一起赏花用膳,挑选衣衫首饰…… 最后他只能暗暗祈祷,这一胎先生个儿子,等儿子大了,再生个女儿,哥哥还能照顾妹妹。 景阳得知他的想法,笑他,“你想得倒美,且看老天让不让你如意。” 或许是老天见谢纶前半辈子过得太孤苦,待春暖花开时,真就遂了他的心意,叫景阳生下个大胖小子。 儿子出生时,小拳头紧握,哭声很是嘹亮。 接生嬷嬷将孩子递给谢纶,夸道,“老身接生了这么多婴孩,就属小世子哭声最响,瞧这小胳膊,可有劲儿了!” 谢纶看了看儿子,眼睛像他,嘴巴像景阳,真是怎么看怎么舒心。 他给儿子取名蕴石,蕴玉之石,迟来未晚。 四月里,景阳出了月子。 小蕴石的满月宴办的极其隆重,连续七天设宴,欢笑不休,恭贺不断。 长安那边也送来贺礼,皇帝这个做舅舅的亲手做了把弓箭给小外甥,皇后也送来精致的长命锁和金项圈等物。 长安使臣到达时,还带来一个消息——顾皇后又怀孕了。 景阳听到这个喜讯,也很是高兴,皇嫂膝下已经有了宣儿这个大皇子,若是再来个小公主,那真是儿女双全了。 她准备了一堆陇西的特产和礼物,让使臣带回去,并附上一封亲笔信,等明年皇后诞下麟儿后,她会带着小世子亲自去长安恭贺。 当日夜里,她还心情愉悦的与谢纶说,“隔了这么久,皇嫂总算再传来好消息,想来她与皇兄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谢纶拥着她香软的身子,手指轻抚着她的发,淡淡道,“一向是兄长关心妹妹的,你们皇家倒好,你个当妹子的,反倒担心起兄嫂的事来。” “唉,我皇兄皇嫂他们俩,骨子里都是骄傲的,谁也不肯朝谁低头……”景阳挪开男人放在腰间不安分的手,“说正事呢,别闹。” 谢纶对帝后的感情恩怨半点不感兴趣,他翻过身,将透着淡淡奶香的小妻子压在身下,大掌掀开她的衣襟,脑袋凑了过去。 “谢纶!” 景阳惊呼,低头看去,脸颊顿时涨红一片。 男人口齿含糊,“这才是正事。” 红帐从金钩滑落,灯影摇晃,人相依偎,娇啼不断。 158、番外 转眼至金秋,枫叶瑟瑟,丹桂飘香。 这日,景阳懒洋洋的躺在玉簟上吃酪浇樱桃,一旁的摇篮里,小世子盯着彩色的锦球,晃着小手,咿咿呀呀的玩。 见着玄色长袍的谢纶走进院里,下人们纷纷行礼,“国公爷万福。” 景阳闻声看去,见真是谢纶回来了,缓缓放下手中甜点,转脸看了眼明亮的天色,目露诧色,“今日怎的这么早回来了?” 谢纶默不作声,挥了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很快,下人们低头离开,屋内只剩下一家三口。 景阳看着谢纶那严肃的神色,也察觉到了不对,于是敛了笑意,坐起身,蹙眉问他,“出什么事了么?怎的板着一张脸。” 谢纶缓步走到榻边,挨着景阳坐下。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刚得到的消息,顾皇后膝下的大皇子……没了。” 景阳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谢纶。 因着太着急,她的嗓音都发紧的沙哑,“没了?什么意思?” 谢纶之前常听景阳提起大皇子那孩子,说那孩子模样生得极好,又很是乖巧听话,生下来不哭不闹的。 后来景阳嫁到陇西来,那孩子还会准备些小礼物送给“远嫁的姑母”,比如在路边摘的小花,或是一片秋日的枫叶,新得的小猫崽…… 谢纶虽未见过大皇子,心头却对这聪慧知礼的孩子很有好感。 “半月前,大皇子……突发喘疾,病逝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景阳摇头,难以置信,嘴里喃喃道,“明明不久前,我还收到皇嫂的来信,信里还夹着宣儿写的大字。他大字写的可好了,新学了姑母两个字,特地寄来给我看。他还向咱们蕴石问好,说等明年我回长安,他要带蕴石一起去放纸鸢……” 那端端正正的“姑母万福”四个字,她还好好保管了起来,就放在她书桌旁的匣子里。 看着景阳骤然泛红的眼圈,谢纶轻叹一声,将她圈入怀中,“小孩子体弱,能平安长大,实非易事。” 他初为人父,听到小孩子早夭,心头也深感惆怅。 景阳趴在谢纶怀中,伤怀得哭了许久。 待情绪稍稍平静,她擦了泪,低声道,“我皇嫂那般爱重宣儿,如今宣儿没了,她哪里受得住?何况她还怀着身孕……” 设身处地,若是自家小世子有个三长两短,景阳觉得自己肯定会发疯。 她想都不敢多想,一想心头就割肉般痛。 谢纶替她擦去眼泪,安慰道,“你别太担心,你皇兄应当会陪着她,开导她的。” 景阳丝毫都没被安慰到,反倒越发担心起来。 她怎么觉得……皇兄那个性子,越是开导,越是适得其反呢? 思前想后,景阳决定回长安一趟。 她嫁来陇西已有三年,这还是头一次回去。 谢纶不放心她与孩子两个人长途跋涉,安排好手头事务后,与她一同回去。 一路颠簸,行至长安,已是初冬。 时隔三年,再次见到顾沅,景阳简直都不敢上前相认。 顾沅太瘦了,白皙的巴掌小脸尖尖的,穿着件月白色兰花云纹袄子,披着厚厚的浅色大氅,娇小的身形在这过分厚实的衣裙里,都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衣裳给压垮。 梅花树下,她的脸色比那满树的白梅花瓣还要苍白,带着一种脆弱的、疏离的美感。 景阳喉咙微哽,掐了掐手心,才调整好表情,上前与她问好,“皇嫂。” 顾沅缓缓转过身,看到她,郁色难掩的眉眼间微动,姣美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来,“景阳,你回来了。” 景阳看她这样,不知为何,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与顾沅一起回到凤仪宫说话,她刻意避开宣儿的事,不去提起那伤心事。 可当顾沅看到白白胖胖的小世子时,略有遗憾朝景阳笑了笑,“先前宣儿知道你生了个小表弟,欢喜极了,说要带他一起荡秋千,一起玩小木马……” 景阳眼圈又红了,胸口闷闷的。 顾沅失神的盯着庭院外,轻声道,“原来院子外有个秋千架,宣儿常玩的,可惜不久前,被你皇兄拆了。还有宣儿的小木马,小玉弓,小陀螺,他都收走了……” 景阳道,“皇兄他也是怕你睹物思人,逝者已逝,你得放宽心,多多保重身子。” “睹物思人。”顾沅轻轻扯了下唇,“难道把那曾经存在的一切毁了,那孩子就没来过了么?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拼死生下的孩子,怎就不存在了呢……” 景阳梗住,见顾沅这副沉郁落寞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从凤仪宫离开,景阳的情绪始终是低落的。 也不知为何,她感觉凤仪宫就像是一座令人窒息的牢笼,才在那里坐两个时辰,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夜里安歇时,景阳窝在谢纶怀中,小声道,“皇嫂她好像病了,我看她那副模样挺难过的。” 谢纶道,“她应当还没放下大皇子的事。” 景阳轻叹了口气,“只希望她能快点走出来吧,日子总是要向前过的。” 半个月后,伴随长安纷纷落下的第一场雪,顾沅的肚子也发动了。 这一胎才满九个月,便提前出来。 是个小皇子。 皇帝大喜过望,大赦天下,立为太子。 景阳听到这消息,也是极高兴的,亲自去凤仪宫探望。 可她分明看到,顾沅并不欢喜,她只病恹恹的靠着软枕,看着抱着襁褓满脸笑意的皇兄,失了血色的唇勾起一抹凉薄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弧度。 景阳看得心里咯噔一下。 同为女人,同为母亲的自觉告诉她,皇嫂好像病得更严重了。 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顾沅。 留在长安过了个年,一开春,景阳便与谢纶启程回陇西。 临别时,景阳握着顾沅纤细冰凉的手,再三说着“保重”。 顾沅依旧是淡淡的,反握住她的手,朝她露出一抹苍白的笑,“你也多多保重,跟谢国公好好的,好好的过日子。” 景阳笑着应下,与谢纶一起上了马车。 回首再望,恢弘高大的宫殿前,那抹纤细的身影渐渐地模糊,直至再也看不见。 那时的景阳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见,便是永别。 时光荏苒,眨眼过去五年。 小世子一天天长大,景阳与谢纶夫妻恩爱,一家子在陇西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温馨又安逸。 可这一年秋,长安忽然传来噩耗,顾皇后薨逝。 顾沅的离世给景阳带来的震撼,比宣儿那回更甚。 那样温柔的、美好的几乎不真实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景阳恍惚了许久,依旧无法相信。 因为无法相信,她听到这消息都没哭,反而是急急忙忙的,叫人准备车马,她要回长安。 她绝对要回长安,不亲眼见到,她才不信。 顾沅若真这般撒手离开了,那皇兄怎么办,延儿怎么办。 景阳快马加鞭的赶回了长安,没带谢纶,也没带儿子,自个儿赶了回去。 到达长安时,已是冬日,寒风刺骨。 一进长安城,朱雀大街两旁依旧悬挂着白皤,待进入皇宫里,那扑面而来的悲伤气氛,让景阳的心直直往下沉。 在听说小太子前几日落了水,险些丧命,她更是怒不可遏,气的浑身发抖。 她气,气顾沅才刚走,后宫那些贱人就开始作妖! 她还气,气顾沅不负责任,竟然想不开服毒,她倒是一了百了,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 她更气,气自家皇兄,没照顾好妻子,也没护住孩子,还借酒消愁,借他个棒槌! 看到小太子裴延苍白的小脸,景阳的眼前仿佛晃过几年前顾沅那张憔悴的脸庞,一瞬间,心头复杂的情绪如沸腾的水,彻底爆发。 她顾不上身份与规矩,操起砚台就去砸皇帝,对他一顿痛骂。 末了,她抱着小太子,压了一路的眼泪,克制不住的往下掉。 那时,她也分不清,她是在哭小侄子可怜,还是在哭选择早早结束生命的顾沅。 她边哭边骂,骂顾沅狠心,骂皇帝糊涂,还骂自己为何来得这么晚。 小太子从她怀中挣开,伸手小手给她擦眼泪。 他那双与顾沅生得一样的桃花眸很是温柔,小声道,“姑母别哭了。” 景阳看着他的眼睛,哽噎道,“延儿,随姑母回陇西吧。” 小太子看了看自家父皇,摇头拒绝了,“我走了,父皇就一个人了。” 景阳噎住,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小太子垂下小脑袋,纤长的睫毛蝶翼般遮住眼睛,他低低道,“姑母也别怪母后,延儿知道的,母后……她过得不开心。” 景阳闻言,内心愈发酸楚,抱着孩子叹道,“造孽,真是造孽。” 之后,景阳便在皇宫里住下。 她亲自照料小太子的起居,手段利落的将东宫的人肃清了一遍,但凡近身伺候的,祖宗上下三代都摸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计划住上三个月,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才整顿完东宫,便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御医朝她道喜,“恭贺公主,您已怀胎两月有余了。” 怀小世子时,景阳便知她是不易受孕的体质。 是以诞下小世子这么多年,对于再生个小女儿的事,她和谢纶一致保持“尽人事听天命”的随缘心态。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再次有孕,竟是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时段。 她一向月信不准,再加上一路颠簸,忧思不断,她还以为是太过劳累,所以月信又延迟了,并未当回事。 想了想,她提笔写了封家书,将这个好消息告知谢纶。 半月后,谢纶回信,说是边境戎狄在屯兵,不日将有战事,望其速归。 皇帝顾念路途颠簸,想留景阳在宫里养胎,但景阳想到若真起了战事,谢纶领兵出征,留小世子一个人在府中,她实在不放心。 她与皇帝辞别道,“皇兄,陇西有我夫君,有我的孩子,我该回家去了。” 皇帝凝视她一阵,旋即起身,走到她跟前,像幼时般,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温声道,“景阳长大了。” 景阳笑道,“都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皇帝道,“回去吧,与谢纶好好的过日子。” 景阳一怔,觉得这话有些耳熟,随后才想起,五年前离宫时,顾沅可不是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景阳眸光微黯,仰头看向消瘦的皇帝,真挚道,“皇兄,你千万要保重,便是不为江山社稷,也为了我这个妹子,为了延儿那孩子。” 皇帝颔首,笑得苦涩,“会的,朕会护着延儿平安长大,待他娶妻生子,便传位于他。” 景阳擦了擦泪,再三拜别。 再次回到陇西,初春寒意料峭。 还未入城,就听随行宫女发出惊喜的声音,“殿下,您往外瞧瞧。” 景阳原本慵懒得抱着手炉小憩,闻言,掀开开车帘往外瞧。 这一看,鼻头一酸,眼眶也红了。 只见高大的定州城门前,一袭银灰狐裘的谢纶牵着小世子,站在大树下等候着。 小世子看到銮仪很是雀跃,蹦蹦跳跳,挥着小手喊,“母亲,母亲——” 谢纶也不拘着他,他一直觉得小孩子,无论男女,活泼些好。 车驾一停,小世子撒腿就朝景阳跑去。 可他小小的人儿腿短,比不过他父亲腿长,最后还是谢纶先抱住景阳。 小世子在旁边急的跳脚,“母亲,我也要抱!” 谢纶淡淡的斜了一眼过去。 小世子,“……” 景阳看的好笑,握拳轻轻砸了一下谢纶的胸膛,“瞧你,哪里像做父亲的样子。” 说罢,她弯腰抱了抱小世子。 一家三口上了车,小世子好奇的看着景阳隆起的肚子,满脸期待,“小妹妹在里面睡觉吗?我跟她说话,她能听见吗?” 景阳笑道,“你在我肚子里时,你父亲天天给你念兵法呢,你可能听见?” 小世子看了眼谢纶,再看景阳,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不记得了。” 景阳忍俊不禁。 说说笑笑的回了府,用过一顿团圆饭,很快就入了夜。 景阳靠在谢纶怀中说起此趟长安的见闻,叹息不已。 谢纶的手在锦被下抚过她的曲线,也叹了口气,却是心疼她,“当初你怀蕴石时,身子养得多好。可这一趟回来,身上瘦成这样……早知如此,我就该拦着,不让你去长安。” 景阳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亲昵道,“没事的,御医说我胎像很稳。咱们这个孩子懂事,一路也不折腾我。” 谢纶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殿下辛苦了。” 夫妻俩温情脉脉的说着话,等到夜深,景阳依偎在谢纶怀中,睡了这些天来最安稳香甜的一觉。 不过团圆的日子没多久,北边就起了战火,戎狄大军来势汹汹。 谢纶领兵出征,景阳带着小世子送他离开,虽不舍,却强挤出笑,“你安心去前头,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回来。” 谢纶抱了抱她和孩子,翻身上马,手臂一挥,“启程!” 鼓乐齐鸣,百姓夹道相送。 登高望远,三十万大军宛若一条流动的河水,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场战,打得十分艰难。 戎狄倾举国之力,兵分五路,入侵大渊。 莫说谢纶,就连皇帝都御驾亲征。 景阳一边担心夫君,一边记挂着兄长,同时还牵挂着长安城里的小太子,那样小小一个孩子在后宫里,就像一只误入蛇窝的小羔羊。 她心里后悔,早知道当初就该将小太子打晕了,塞上车,自己带在身边才能安心。 不过很快,这份后悔就变成了庆幸 还好她没将小太子带回来,谁能想到戎狄军队竟然打到了肃州城下?! 肃州城被敌军围困,城中人心惶惶,哀声遍地。 为稳固民心,景阳亲披战甲,登上城楼,指挥防守。 她是国公夫人,要替谢纶守住国公府,守住他们的家。 她更是长公主,要守住大渊朝的国土,守住渊朝的子民。 整整七日七夜,景阳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每日一睁眼,看到城下的戎狄军队,越发焦躁心烦。 在疲劳与焦躁的重重压力之下,景阳的肚子一度见了红,若不是府中御医医术高超,险些就落了胎。 终于,在第八天的黎明,一袭银甲的谢纶带着援军杀了回来。 夫妻重逢,景阳也顾不上他浑身的血与汗,径直扑到他的怀中,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这些日子的担忧、思念、悲愤、恐惧,都化作了泪水。 她真的、真的差一点就要崩溃了。 谢纶拥着她,嗓音低沉,“不哭了,殿下,是臣来晚了。” 肃州之围得以解决,战火却依旧未停。 没多久,景阳早产。 生产时很是凶险,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产房中端出。 小世子吓得小脸惨白,谢纶捂住他的眼睛,让奶娘先带去书房,他自个儿闯进产房。 看着气息奄奄,脸色苍白的小公主,铁骨铮铮的武将,头一次红了眼圈。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景阳睁着眼看他,虚弱出声,“谢纶,我有件事问你。” 谢纶俯身,凑到她身旁,“你说。” 景阳道,“你……你会一直忠于大渊,一直忠于我皇兄的,对吗?” 谢纶神色一凛,长眸凝视着眼前之人,目光复杂。 景阳也直直的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须臾,谢纶骨节分明的手擦去她眉心的汗,浅浅落下一吻,语气庄重道,“会的,臣发誓,此生忠于你,忠于你裴家的天下。” 景阳娇美的眉目舒展开来,会心的笑了。 膝盖下,接生嬷嬷喊着用力,景阳咬牙,攥紧了锦被。 不多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啼声,国公府添了位小女儿。 …… 启新三年,夏。 “殿下,您醒醒,咱到肃州城门口了,该下车换轿辇了。” 孙嬷嬷的呼声在车外响起,景阳缓缓睁开眼,看着华美的车轿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哦对,今日是她成亲的日子。 掀开车帘,她往外看,“嬷嬷,到了啊?” “是,到了。”孙嬷嬷应道。 景阳弯腰下车,孙嬷嬷小心翼翼扶着她,看着她白嫩脸颊边睡出的红印子,“公主怎睡得这般昏沉,老奴唤了您好几声呢。” 景阳不好意思笑了笑,“还不是今日起的太早了么。不过我方才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睡得我怪累的。” 孙嬷嬷扶着她去轿辇坐好,一边张罗着宫人替她补妆,戴花冠,一边问,“公主梦到什么了?” 景阳歪着脑袋想了想,却是一片混沌,“记不清了。不过好像梦到了谢纶……” 孙嬷嬷掩唇笑道,“公主何必心急,待会儿就能见到国公爷了。” 听到这话,景阳的脸颊涨红一片,心里却是满心欢喜的。 上回见到谢纶还是半年前,也不知道他今日穿着婚服,会是什么模样?应当会很英俊吧。 伴随着热闹恢弘的礼乐声,长公主的仪仗声势浩大的进入了肃州城。 肃州城内张灯结彩,团花红毯从城门一路铺到了国公府门口,看热闹的百姓摩肩接踵,笑语不断。 轿辇停下,礼官唱和,请国公爷迎公主下轿。 精致的水晶珠帘被撩开,景阳举起红罗团扇,弯腰往外。 刚探出个小脑袋,一扭头,就见一袭红色婚服的谢纶站在轿边。 他秾俊的眉眼含着笑,朝她伸出手,“臣恭迎殿下。” ==(完) 159、番外 夜色沉沉,华灯初上,繁华大街上车水马龙,都市的夜晚丝毫不输白日的热闹。 此时,沪市顶级酒店正举行着一场慈善晚宴。 绚烂璀璨的水晶吊灯之下,悠扬的华尔兹舞曲飘扬,身着华美礼服的小姐太太们手持高脚酒杯,衣香鬓影间,谈笑风生。 “你们知道那边两位是谁么?瞧着面生,是主办方邀请来的模特?” “你是说那穿黑西装系银灰色领结的?才不是模特,那是明越科技的总裁裴延,京市来的。喏,他身边那位是他太太,也是京市人,听说是餐饮连锁饕餮阁家的千金。” “这样啊,我听说京市这两年出了个科技新贵,两年就登上了胡润全球榜,没想到本人竟然这么年轻,还长得这么帅!” “可不是嘛,这颜值,这身材,可惜英年早婚了,不然……” “不然怎么,你没瞧见人小夫妻多甜蜜。而且饕餮阁在京市可是大企业,我去年去京市玩,还在她家买了一堆伴手礼,她家传统糕点味道真是不错。” “对了,这明越的总裁也姓裴,难道是裴氏集团的分支?” 说起沪市的裴氏集团,一众小姐太太都默了片刻。 半晌,才有人道,“听说是沾点亲戚关系,不过是表亲,两家好像不怎么走动。” “也是,裴氏主业是地产,明越是搞科技的,估计也没什么来往。说起来,今晚这宴,裴氏有人来么?”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一众人相继扭头看去,只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缓缓步入宴会厅。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裴家那位大少爷这不就来了么。 摆满各种精致食物的餐桌旁,陶缇捧着小蛋糕,边吃边往那热闹处瞧,“他西装革履的样子还真挺帅的。” “有你老公帅?”裴延垂眸,玉骨般的手指轻轻抹过她嘴角的奶油。 “那肯定是你最好看!”陶缇眼眸亮晶晶的朝他笑,“话说,我们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裴延摇头,“不去。” 陶缇“啊”了一声。 “是你说想看看他们现代的情况,我才带你来这场宴会的。凡人的事,我们还是少掺和,尤其是姻缘,你小心月老来找岳父岳母告状,说你干扰他的工作。”裴延一本正经道。 陶缇悻悻的“哦”了一声,吃了一大口蛋糕,又左右张望着,“不过,怎么还没见到顾沅?她不会不来吧?” “你急什么,该来的总会来。”裴延稍抬下巴,“那边的意面看起来不错,去尝尝?” 果然一提吃的,陶缇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高高兴兴去吃意面了。 裴元彻端着杯红酒,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枚金属质地的打火机。 交好的富家子弟围着他,聊西门新开的会所,聊高新区新开发的地皮,聊某家少爷新交的嫩模女友…… 裴元彻兴致缺缺的听着,偶尔“嗯”两声,表示在参与聊天。 忽然,赵家少爷赵滨语调高了几度,透着新奇的兴奋,“那穿淡蓝色礼服的是谁家的?啧,大美人啊!” 赵滨花中浪子,女友无数,但能被他称作大美人的少之又少。 一听他这话,几人都抬眼看去。 “我去,仙女吧这是,她好像在发光。” “这长相绝了,好乖,我喜欢。” “她往我们这边看了!嘿,肯定是看我。” “你们别跟我抢哈,我先注意到的。”赵滨拿了杯香槟,“我去打个招呼先。” 见他们这过分夸张的反应,裴元彻嗤笑一声,却是鬼使神差,慢吞吞抬眼看去。 只见璀璨的灯光下,那年轻少女穿着一袭淡蓝色轻纱长裙,长发挽起,用一枚蓝宝珠花固定,露出纤细白嫩的脖颈。 礼服的款式简单典雅,露出的手臂和肩背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骨肉亭匀,纤秾得度。她冷白色的皮肤在灯光下越发白皙,脸颊巴掌大,五官精致又迷人,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的礼物,光彩夺目,说一句艳压全场毫不为过。 那双清澈的黑眸遥遥朝他这边看来,跨越千山万水般。 一瞬间,四目相对。 裴元彻脊背微僵,握着高脚酒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几乎是同时,心底涌起种强烈的情绪 他想要她。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又或许是赵滨与她搭讪,她很快挪开了视线。 “嗐,又让赵滨这小子抢了先。” “她到底是谁家的?沪市的圈子就这么大,这样的大美人不应该没听说过啊。” “欢,裴少,你去哪?” 男人没说话,薄唇抿着,如凛冽的风,径直朝那抹淡蓝色身影走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裴少这是认识?还是去搭讪啊? 顾沅尴尬的婉拒着赵滨加微信的请求,“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 赵滨笑道,“没事,休息室有充电口,还有充电宝。” 顾沅,“……”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修杰他们叫你去玩牌。” 顾沅、赵滨扭头看去,见着来人,愣了一瞬。 裴元彻扫了一眼模样乖巧的顾沅,不动声色的横亘在两人之间,视线看向赵滨,“她是小景的朋友。” 赵滨错愕,随后道,“原来顾小姐是小景妹妹的朋友啊,那正好啊,一起玩牌?” 裴元彻眯了眯眼,淡淡的盯着他。 赵滨心头一凛,裴少的脾气他是清楚的,而且顾沅如果真是裴家那位小公主的朋友,估计也不好下手。 脑子飞速转了转,赵滨决定识时务,“呃,那我先过去了。” 他又朝顾沅举了举酒杯,“顾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顾沅礼节性的点了下头。 赵滨离开,她侧过身,仰头看向眼前足有一米八五的男人。 “你好,请问我认识你么?” 裴元彻看着她白嫩的脸,挑眉,“不认识。” 顾沅一头雾水,“那你刚才说的小景……” 裴元彻,“是我妹妹。” 顾沅更觉得莫名其妙了,“我好像也不认识?” 裴元彻低低“嗯”了一声,伸了下酒杯,“顾小姐?” 顾沅,“……?” 裴元彻伸了下酒杯,斯文有礼,“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元彻,裴氏集团副总,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裴氏集团。 顾沅目露诧异,“啊,是你。” 裴元彻眸光微动,“听说过?” 顾沅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在他注视的目光下,柔声解释道,“前两天我们本应该见面的,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裴元彻浓眉拧起,又听到她继续说,“我叫顾沅,父亲顾平武是泰平集团的董事长。” 闻言,裴元彻嘴角笑意凝住。 前两天家里老头子给他安排了个相亲局,对象是西城顾家的千金,说是刚从英国读研回来,二十三岁,性格温婉,容貌端庄。 老头子觉得这是个很般配的结婚对象,一再要求他赴约,并好好表现。 可他是会乖乖相亲的人么?显然不是。 相亲那天他飞去星城赴酒局,喝了个天昏地暗。 回来后,小景跟他说,老头子气得脸都绿了,要不是要赶去京市开会,肯定要拿球杆打断他的腿。 他怎么也没想到,相亲对象竟然这样出现在眼前。 轮廓分明的俊颜闪过一丝不自在,裴元彻下颌微绷,凝视着她,“你真是顾沅?” “你这问题……”顾沅皱起眉笑,“唔,需要我出示身份证么?” 裴元彻也意识到他的问题有些失礼,轻咳一声,说道,“我只是,有些惊讶。” 顾沅不置可否。 眼角余光瞥见有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看,她轻抿了唇瓣,“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不客气。” 想了想,他补充一句,“下次他们找你搭讪,你直接拒绝,不用委婉。” “嗯,知道了。”顾沅弯起眼眸,朝他浅浅一笑,“我看到我的朋友了,先走一步。” 见她就要离开,裴元彻下意识拦了一步,“等等。” 顾沅疑惑看他,“还有事么?” 裴元彻默了默,出声道,“前两天的那个相亲局,我失约了……” 听到是这事,顾沅抬手,漫不经心撩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眉眼间带着柔柔的笑,“没事的。其实那次相亲我也不是很想去,可我奶奶一定要我去见一面。那回见你没去,我还悄悄松口气。” 说到这,她还狡黠的朝他眨了下眼,“不过你家订的那家餐厅味道挺不错的,种草了。” 见她轻松的态度,裴元彻丝毫没被安慰道,反倒心口堵得慌。 有些懊悔。 想回到两天前,打断自己的腿,好好的去什么鬼星城。 沉吟片刻,裴元彻道,“你喜欢那家餐厅,那我……” 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女生目光径直越过他,朝他身后轻招了下手,又仓促对他露出个抱歉的笑,“裴少,我朋友在等我,我先走了。” 她微微垂头,从他身边走过,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茉莉香。 剩下半句“我请你吃顿饭怎样”生生的咽了下去,他缓缓回头,看向那道纤细的身影。 她与她的朋友在一起,不知聊些什么,一双明眸笑得弯弯的,月牙儿般。 顾沅。 裴元彻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眼眸暗了暗。 几位豪门公子凑了过来,赵滨有些不服气,酸溜溜的问,“裴少,那顾小姐真是小景妹妹的朋友?” 裴元彻乜了他一眼,“不是。” 赵滨,“???” 指节分明的手指轻敲了下红酒杯,裴元彻浅啜一口,“是我未来的结婚对象。” 赵滨等人,“???!” 裴元彻回以肯定的眼神。 第一,门当户对。 第二,双方长辈都支持。 第三,他与她见了一面,彼此印象不错。 第四,他想娶她。 目前就差她是否想嫁给他,四舍五入,相当于要结婚了。 嗯,没毛病。 就算有认识的朋友在身旁,但对社恐的顾沅来说,宴会这种场合实在不友好。 等慈善拍卖活动一结束,她就先行离场。 回到家里,换下礼服,泡了个泡泡浴,一番护理保养做完,躺到床上时,已经是晚上11点。 顾沅刚准备刷下微博放松,屏幕弹出一条微信提示。 点进去一看,是一个好友申请,【备注:裴元彻】顾沅盯着屏幕呆了两秒,脑中浮现出晚宴上的遇见,心头有些好奇。 他是从哪里弄到她的微信号呢? 想了想,她点了同意。 裴家老宅。 客厅明亮的暖黄色灯光洒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笼上一层淡淡的暗黄。 男人捧着手机,看到对话框里系统发送的“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呼吸一紧。 “她通过了,我要怎么回她?” “不是吧哥,我都帮你搞到她微信号了,你连打招呼都要问我么?” 裴家大小姐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游戏,“亲切问候”着屏幕那头的队友小学作业做完了没。 等她打完一把游戏,扭头见自家哥哥依旧捧着手机,一个字都没发出去,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就问她到家了没,然后你去下载些可爱表情包,像是猫猫狗狗啊卡通的那种,跟女孩子聊天要温柔点,主动点。” 裴元彻点头,又问,“那种表情包去哪里找?” 裴景烟噎住,半晌,叹道,“算了,我传你。” 她打开手机,给他传了一堆可爱卖萌表情包,裴元彻一张张看过,表情一点点僵硬。 “这些,不太适合我。” 他一个大男人,发这种大眼猫咪眨眼睛的表情包,怎么想怎么怪异。 “难道你想用女人捧着红酒杯,说朋友晚安的那种表情包么?”裴景烟咕噜了一杯肥宅水,随意道,“反正隔着手机屏幕,卖卖萌她也瞧不见。” 裴元彻思索片刻,觉得有道理,于是一一收藏起来。 三分钟后。 裴:【顾小姐,你好,我是裴元彻。你到家了么?】裴:【猫猫摇摆jpg。】 手机另一头的顾沅,盯着那个白猫摇晃的表情包,哑然失笑。 不是说裴家大少是个高冷不好惹的性子么?这是被盗号了? 【已经到了。】 想了想,她也发了个表情包过去,【粉色猫爪挥掌jpg。】约莫一分钟后,那头回复。 裴:【你也喜欢猫和狗的表情包吗,我有很多,可以发给你。】顾沅一怔,还没等她回复,对面的男人便发来一堆。 看着那些可爱软萌的表情包,顾沅轻笑,实在难以想象那样高大冷峻的男人捧着手机,发出这些表情包的模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160、番外 自从加了裴元彻的微信,顾沅的生活有了不少变化。 最开始,是每日早中晚三次的问候。 然后,她每天都能收到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粉色玫瑰,匿名的。 她旁敲侧击去问裴元彻,是不是他送的,他不承认。 再后来,她陆陆续续收到口红,香水,名牌包包,鞋子,珠宝项链……那些价值不菲的东西,她看到包装拆都不敢拆。 在去公安局报案之前,她给裴元彻打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等待通话的声音响了许久,都没人接。 就在顾沅准备挂断时,那头接通了。 “喂,能听见么?”她轻声道。 “嗯,能听见。”男人好听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 顾沅开门见山的问,“我这两天收到很多东西,真不是你送的?” 那边沉默了三秒钟,才传来男人的声音,“是我送的。” 顾沅,“……” 他回答的这般干脆,倒让她噎住。 缓了缓,她的视线落在那一箱子满满当当的礼物上,“你给我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送你的生日礼物。” “……可我生日上个月过了。” “补上。” “……” 顾沅微呆,握紧了手机,平静道,“裴少,这些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手机里安静半晌,才道,“可我想给你买。” 顾沅长睫一颤。 “玫瑰花也是我送的。” 电话里问,“你知道粉玫瑰的花语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中带着满满的认真。 顾沅的呼吸都不由得放轻,嘴唇动了动,答案在唇齿间呼之欲出,她却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 不过三秒后,裴元彻自问自答了 “粉玫瑰,代表第一次的,纯粹的喜欢。” 他这话说完,两边都安静下来。 夏日的微风吹过,顾沅窗前的风铃轻晃,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良久,男人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可以先挂通话吗?” 顾沅愣了一秒,应道,“哦,好的。” 她按下结束。 卧室还是开始那个卧室,可她却觉得有些不一样了,还有他那句“第一次的,纯粹的喜欢”…… 顾沅抬起手,轻抚上脸颊,指尖触到软烫。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告白,却是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加快。 不过,他为什么叫她挂语音呢?是有事要忙? 就在她疑惑时,手机响了起来。 是裴元彻打来的视频通话。 顾沅愣了愣,第一反应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浅灰色的休闲卫衣和牛仔裤,还可以,不算正式也不算太随意。 伸手理了下额发,她立起手机,点下接通。 屏幕那头,是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穿着剪裁合宜的黑色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身后是黑白灰冷色调的背景,看起来是在办公室。 礼节性的打了声招呼后,裴元彻神色专注的盯着顾沅,“或许这么说,有些唐突。但我很后悔,后悔相亲那天失约……” 顾沅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摇头说,“真的没关系。” “有关系。” 裴元彻略垂眸,不疾不徐的说,“如果我去了,就可以更加顺理成章的对你展开追求。” 顾沅也不知她时刻是什么表情,手心不自觉掐紧,她看到屏幕里的男人一错不错的看向她,“顾小姐,我想追求你。” 一字一顿,态度郑重。 顾沅心头慌乱,大脑也有一瞬空白,耳边是风铃声和她鼓噪的心跳声。 他这是在问她的意思么,那她该怎么回答。 对面的男人仔细观察着她的微表情,默数十秒钟后,他说,“我当你默认了。” 顾沅“啊”了一声,裴元彻那边说“有个会议要开,先挂了”,随后便挂断了视频。 看着归于聊天界面的屏幕,顾沅思绪放空。 等回过神,裴元彻那边发来一个新的表情包——【猫猫转圈jpg。】顾沅先是一顿,旋即,低低的笑出声来。 什么嘛,这个人。 明明刚才视频通话时还一副高冷矜贵的精英人士模样,现在又用小猫咪来卖萌,真是奇奇怪怪的。 挂断视频,裴元彻紧握钢笔的手缓缓松开。 只要他挂得够快,就听不到拒绝。 不过 他挪动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 打开网页,只见书架里赫然躺着《腹黑总裁太凶猛》《霸道总裁宠上天》《告白三十六计》《让女朋友感动哭的一百件礼物》…… 一侧的记事本里还有他做的笔记: 1.珠宝,奢侈品包,跑车,游艇,别墅,私人飞机。 2.带她去荷兰郁金香田,坐上热气球,在万米高空对她告白(得确认她是否恐高)。 3.去海岛度假(带防晒霜)(注:抽出时间参加摄影培训班,要把女朋友拍得好看,不然会不高兴) 4…… 密密麻麻的做了一堆。 他就是按照书上的方法给她送礼物的,目前看来,她好像不太喜欢? 尽信书,不如无书。 轻按鼠标,将书单上那些书一一删了,裴元彻微微后仰,靠上椅背,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袖口的方形纽扣。 他从未追过女孩。 甚至于活了二十六年,从未对过一个女孩心动。 所以在送花时,他舍弃热烈浓郁的红玫瑰,选择了温柔青涩的粉玫瑰。 现在她答应他的追求了,那下一步,是安排约会? 秘书端着黑咖啡进来,看到副总坐在办公桌前,身形笔直,眉心紧拧的严谨模样,还以为是集团遇上了什么难题,呼吸都不由得放的轻缓,生怕自己的呼吸干扰到副总的思路。 小心翼翼放下咖啡杯,“裴总。” 裴元彻只低低的“嗯”了一声,手指缓慢的转动着鼠标滚轮。 秘书轻手轻脚合上办公室的门,拍了拍胸口,裴总认真起来还真帅,怪不得有句话叫工作中的男人最有魅力。 他哪里知道,那亮起来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怎么安排一次完美的约会?”、“第一次约会该怎么打扮?”、“和女朋友约会有什么注意事项”…… 裴元彻和顾沅的第一次约会,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 上午11点裴元彻开车去接顾沅,车子停在高档别墅区一百米之外,这是顾沅特地交代的。 黑色劳斯莱斯上,顾沅边系着安全带,边吐槽,“如果让我奶奶知道我是出来跟你约会,估计她会当场拿户口本塞我包里,让我顺便路过民政局领个证回来。” 驾驶位上的裴元彻手指微收,沉吟片刻,扭头看她,一本正经,“看来很有必要登门拜访一下奶奶。” 他那双清冷的凤眸凝视着她,眸光却过分热忱。 顾沅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捋了下耳边的发,垂下羽睫,“唔,那个,咱们出发吧?我有些饿了。” 裴元彻瞥过她泛着粉色的耳尖,忽的,想伸手去碰一碰。 但也只敢想想,他可不想吓到她。 “20分钟就到了,车里有牛奶,饿的话先喝些垫下肚子。” 他打开储物箱,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好几瓶水牛奶。 顾沅拿了一瓶喝,味道很香浓。 车子发动,裴元彻打开音乐。 听到那优美舒缓的乐声,顾沅眸中闪过一抹诧色,飞快瞥了裴元彻一眼。 这是她喜欢的歌手。 所以,是巧合?还是他提前做了功课? 想了想,她并没多问,而是靠着椅枕,静心聆听。 开车的裴元彻斜觑她一眼,眉头皱了下,好像跟网上说的不一样。 这个时候,她不是该惊喜的对他说,你也喜欢这首歌么? 然后他也可以回她一句好巧。 网上说,两人有共同爱好,就不怕聊天没有话题。 他台词都准备好了,可现在…… 裴元彻下颌收紧,嗯,网上骗子多。 午餐在一家高级意大利餐厅用的,两人边吃边聊。 裴元彻的手机亮了下,他粗略看了眼,是小景发来的,一个“加油”的表情包。 顾沅见他看手机,顺势问出心中好奇已久的事,“你哪来那么多小动物的表情包呀,平时喜欢,有意收集的?” 平时隔着屏幕用那些卖萌表情,裴元彻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她当面问,莫名有种羞耻感。 慢条斯理放下银质刀叉,他看着她,反问,“你喜欢么?” 顾沅想了想,“挺可爱的。” 见她并没有嫌弃取笑的意思,裴元彻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神变得柔软,“等你觉得跟你聊天的人也很可爱,我就不用那些表情包了。” 顾沅后知后觉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再去看他,对面之人若无其事的继续切着牛排,动作斯文又优雅。 用过午餐,两人去看了一场电影。 爱情电影,不算特别好,但也不难看。 比较尴尬的是有一段长镜头的吻戏,导演估计用了十几个机位,全方面的拍下来,而且配上特别暧昧的bgm。或许是气氛渲染得太到位,坐在顾沅和裴元彻前排的那对小情侣情难自禁,竟然抱在一块亲了起来 顾沅尴尬抠紧了爆米花的盒子,感觉能抠出一座精绝古城。 非礼勿视。 她这般想着,生硬的扭过脸,不曾想恰好对上裴元彻看来的目光。 电影院昏暗的光线里,他那双狭长的凤眸格外明亮,盛满星河般,无限温柔。 顾沅呆住。 彼此对视,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悄无声息的静了下来,其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她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男人抬起手,缓缓朝她伸了过来。 顾沅不易察觉的屏住呼吸。 他要做什么,难道…… 下一秒,那修长的手,落在了她手中的爆米花桶。 顾沅长睫微颤,松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一点点难以解释的失落。 失落? 她咬了咬唇,她疯了,难道她在期待什么。 “怎么了?”身旁的男人似是发觉她的异样。 “没。”顾沅抬眼看他,浅浅一笑,“你喜欢吃爆米花,多吃些。” 看着她往他这边送来的爆米花桶,裴元彻低声说,“不用了,我不怎么爱吃甜食,尝一个就好。” 爆米花不过是个掩饰,掩饰他想要亲她的想法。 …… 一个小时后,电影结束。 “还好结局男女主角把误会说开了,不然就那样错过挺可惜的。”顾沅从影院出来,评价着那部电影。 “那个男主太差劲。”裴元彻嗓音清淡,“他跟女主吵架了,应该去向她道歉,把她追回来,任由女主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三年,不管不问,这算什么男人。” 顾沅目光抬起,扫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那双因为狭长而显得情感淡漠的眼睛上。 裴元彻垂眸看她,略显迟疑,“我……说错了?” 顾沅轻笑一声,摇头,“没。” 裴元彻眯起黑眸,“如果你成了我女朋友,我绝对不会惹你生气,也不会跟你吵架。” “那如果是我错了呢?” “女朋友会犯错?不存在的。” 外边的天空还是明亮的,靠近蛋糕烘培店,空气中都弥漫着甜甜的奶香味。 顾沅看了眼小巧精致的腕表,问他,“接下来我们去哪?” “东郊艺术馆有埃文斯的画展。” 顿了顿,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又报出小景建议的地点,“或者,去游乐园?” “游乐园?” 顾沅诧异,盯着男人英俊又冷淡的脸,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结合表情包和游乐园,谁能想到裴大少冷硬的外表下原来藏着一颗趣味满满的童心呢。 “那就去游乐园吧。” 顾沅朝他眨了下眼,“我也很多年都没去过了。” 周末的游乐园格外热闹,再加上快到七夕,园内特地布置了一番,气氛浪漫,小情侣也很多。 检票入园,看着眼前的人头攒动,裴元彻蹙眉,觉得今天来这或许是个坏主意? 可来都来了。 “你想玩什么?”他飞快扫了遍园区提供的免费地图,对各个游乐设施的位置有了个大概方向。 顾沅伸手朝前指去,黑眸亮晶晶的,“去玩那个吧。” 看着不远处那尖叫连连的过山车,裴元彻,“……” 裴:【她想去玩过山车】 美少女景:【挺好的啊,到时候她害怕尖叫,你就安慰她,体现你男人魅力的一面,没准你还能牵她的手呢。】裴:【ok/】 三十分钟后。 “你没事吧?” 看着裴元彻铁青的脸,顾沅眉心微蹙。 “没事。”他摆了摆手。 “这……”顾沅迟疑片刻,朝他伸出手,“我扶你去那边坐吧。” 感受到手腕间的柔软触感,裴元彻微怔,胃里的不适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敛眸,沉沉的“嗯”了一声。 到一旁的长椅坐着,顾沅先去买了水。 “喝点水会好一些。” “谢谢。”裴元彻接过。 两人并肩坐着,顾沅瞥了一眼裴元彻,想起他刚才在过山车上正襟危坐的模样,到底没忍住,低低的笑出声来。 裴元彻,“……?” 顾沅弯起眼眸,两道月牙儿般,摇着小脑袋,“没事没事。” 裴元彻,“……” 他感觉他丢人了,并且持有确凿的证据。 裴:【过山车,表现不太好。】 美少女景:【咋啦?她不怕?】 裴:【我怕。】 美少女景:【呆jpg。】 美少女景:【不是吧哥,你这,带不动带不动……】到底是亲妹妹,嘴上说着带不动,很快又发来消息,【要不,你们去玩鬼屋?】鬼屋…… 裴元彻收起手机,抿了抿薄唇,问顾沅,“去鬼屋玩?” 顾沅捕捉到男人眼中的期待,点了下头,“好呀。” 于是两人朝鬼屋走去。 路上遇到卖各种装饰品的小摊子,比如闪闪发亮的兔子耳朵,大红色的蝴蝶结,小黄鸭发箍,绿莹莹的恶魔角,彩色的荧光棒这些,小孩子买得少,倒是一大半的年轻女生头上都戴着。 裴元彻脚步慢了下来,看向她,“去选一个?” 顾沅一怔,“你想要?” 裴元彻噎住,他觉得她似乎对他有所误解,默了默,开口说,“给你买。” 又补充了一句,“你戴肯定可爱。” 他夸得直白,顾沅白嫩的脸颊一点点染上绯色,垂下眼,轻轻的说了句“那去看看”。 摊位旁有不少人在挑款式,见到裴元彻和顾沅这样颜值爆表的一对,路人都看直了眼,鬼使神差的让出位置来,生怕挡住两位神仙的光环似的。 对于这些惊艳的目光,顾沅和裴元彻早就习以为常。 在一众会发光的饰品里,顾沅选了个较为低调的红色蝴蝶结。 裴元彻从她手中接过,“我给你戴。” “好。”顾沅配合的低下头,乌黑的发垂在身后,小巧的耳朵是釉色白。 男人捧着蝴蝶结发箍,像是捧着皇冠般,神色温柔,动作轻柔的给她戴上。 手指不经意划过她柔软的发,他掌心生出些依恋,不想离开般。 戴好后,顾沅对着小摊的镜子照了照,仰着小脸,笑得羞赧,“会不会有点幼稚?” 裴元彻垂下眸,盯着她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蛋,喉结滚了滚,轻声道,“不会,很好看。” 好看的让他想要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窥见她半分的美。 眼见着越来越多人驻足往他们这边看,裴元彻下意识想去拉她的手,手臂刚伸出去,又克制的收了回来,他声音有些哑,“我们走吧。” 俩人一离开,路人立刻议论了起来。 “我的妈耶,他们是明星么,是来拍戏,还是参加真人秀啊?配我一脸啊啊啊!” “仙女啊,活的仙女啊!简直比建模脸还要完美!这样的颜值是真的存在的么。” “呜呜呜我是丑八怪,是女娲甩的泥点子,怎么能有人长得那么好看,那小姐姐的冷白皮真是绝了,我感觉她在发光。” “那小哥哥也好帅啊,气势好足,对小姐姐又好温柔,慕了,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还有人偷偷录下刚才裴元彻给顾沅戴蝴蝶结的一幕,放了慢镜头,又配上滤镜和唯美的bgm,发到了某音上 “骑士为公主戴上皇冠,我愿以我的生命起誓,将永远忠诚于你。” 这条文案配上这个画面,一发出去,短短几分钟,竟然唰唰唰得到了许多赞。 网友纷纷留言 “天呐,这是在拍电视剧吗,一分钟内我需要知道这两个演员的全部资料!” “啊啊啊啊啊我看的霸总小说从此有了脸!绝绝子!” “小姐姐长得古典又温婉,笑起来又好甜,是恋爱的感觉没错了。” “呜呜呜,明明就是戴个二十块钱的蝴蝶结,却戴出了宝石皇冠的感觉,这气质未免也太好了。” “这个小哥哥看起来好喜欢她啊,你们注意看他给小姐姐戴发箍时那个眼神,满满都是爱意,也太撩了吧。换成我,估计当场就昏过去了。” 视频热度还在不断上升,而两个当事人毫不知情,正在鬼屋里历险。 前半程的时候,裴元彻和顾沅都比较淡定。 所谓人吓人,吓死人。 鬼屋阴深恐怖的气氛倒还好,最可怕的莫过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的真人npc。 当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突然抓住顾沅的胳膊时,她真真切切尾椎骨一凉,吓得“啊”了一声。 往后一退,便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不好意思,我……” 她话还没说完,手就被牵住。 昏暗的环境下,她看不太清男人的表情,却听得他笃定又低沉的声音,“别怕,我在。” 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前走。 后面再出现npc,顾沅真就不害怕了。 她也分不清是因为被他牵着的缘故,还是思绪全然飞到别的事上,对鬼屋毫无沉浸感的缘故。 从鬼屋出来,裴元彻依旧牵着她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顾沅看了看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慢慢的抬起眼去看他。 他侧脸线条绷着,生硬的将脸转到一旁,不与她对视。 顾沅瞥过他泛红的耳尖,眼睛微微睁大。 他这是害羞了? “你……”她开口。 “不松开。”他咬牙,颇为无赖,“牵手了就不松开,你得对我负责。” 顾沅哑然失笑,语气轻软,“我也没叫你松开啊。” 握着她的手陡然一紧。 裴元彻低头去看她,深色的瞳孔闪着暗光,声线发紧,“真的?” 顾沅脸颊一热,选择用动作表达。 她反握住他的手,将脸扭向一旁,“去坐摩天轮吧。” 看着她牵着自己的那只小手,裴元彻眸光微暖,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好。” 冷空气跟琉璃在清晨很有透明感/ 像我的喜欢/被你看穿 园游会影片在播放/ 这个世界约好一起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