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没有求生欲(穿书)》 第1章 、一个皇后 已是初春,窗外却还飘着鹅毛大雪,冷风沿着窗户缝往殿内渗着寒意,火盆里燃着的最后一块劣质黑炭也熄灭了。 林瑟瑟裹紧了厚实的锦褥,手脚微微有些发凉,她从褥子里伸出葱白纤细的手指,捧住了刚刚煮好的热茶。 瓷杯中冒出氤氲的雾气,她不紧不慢的呷了口热茶,殿外响起‘蹬蹬’的脚步,光是听那欢快紧实的脚步声,便知来人是谁了。 待脚步声渐近,殿外那人却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的推开殿门,挎着臂弯之间的食盒,躬身缓步走入坤宁宫的正殿。 看到杏芽那副战战兢兢的鹌鹑模样,林瑟瑟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瞧这妹子吓得,搞得好像她会吃人似的。 空气中那突兀的笑声,令杏芽呆滞了一瞬。 皇后娘娘因为给怀胎三月的元嫔,送去了藏有堕胎之效藏红花的安神枕,已被皇上禁足半月有余。 娘娘脖颈上那道骇人的青紫淤痕都还未消散,若不是太后及时赶到制止,娘娘险些便被皇上用白绫当场绞死了。 这禁足期间,娘娘吃穿用度都被削减,比打入冷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听闻皇上想趁着九千岁不在京城之时废后,娘娘又惊又怒下大病一场,几乎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前几日皇后娘娘还郁郁寡欢,整日沉默不言,怎么今日瞧起来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笑声不合时宜,林瑟瑟敛住了笑意,以轻咳掩饰自己的失态:“本宫要的那两道膳食,御膳房如何说?” 杏芽回过神来,连忙垂首应道:“奴婢按照娘娘的吩咐,用金叶子打点了御膳房的总管公公,公公往日承过娘娘恩情,自是应下了娘娘之托。” 说着,她从食盒中取出两碟精致的膳食,动作麻利的摆放于矮几之上。 林瑟瑟嗅见饭菜的香气,顿时腹中大响,她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握住乌木三镶的银筷子,慢条斯理的用起了膳。 瞧见自家主子吃的香甜,杏芽走到燃尽的炭火盆前,拿着火折子吹了吹,往火盆里添了两块黑炭。 黑炭自是比不得质地细腻的红萝炭,刚一点燃,便有呛人的白烟从火盆中腾起,杏芽怕熏到主子,连忙将火盆挪到殿门旁。 殿内还未刚暖和些,杏芽正踌躇着脚步,犹豫要不要将九千岁归来的消息道出,门外便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其中伴杂着骂骂咧咧的低音,朝着正殿越来越近。 杏芽脸色一白,下意识的想要将火盆藏起,却还是晚了一步,殿门已经被那刘妪踢开。 若是放在半月之前,谁敢去踹坤宁宫的殿门,那绝对是脑袋不想要了,但近来这段禁足期间,每日一两次的踹门似乎已经成了常事。 坤宁宫的殿门被踹的吱呀作响,林瑟瑟用膳的动作稍一停顿,便又视若无睹的用起膳来。 刘妪望着燃炭的火盆,一脚踢翻出去:“皇后娘娘倒是金贵,一刻不供暖便受不得,这夜半三更还燃着炭火,狼烟滚滚的叫老奴以为走了水,觉都睡不得便要起身来查看……” 许是因为说了一大段,都没听到林瑟瑟有什么反应,刘妪下意识的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却瞥见矮几上摆放的两碟荤菜。 杏芽挡住刘妪的视线,一抬眼对视上刘妪凶狠的目光,脊背瞬时间便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刘妪是元嫔的亲生母亲,更是皇上幼年时的乳母,此次皇后被禁足在坤宁宫中,皇上为了给元嫔出气,便将刘妪送来坤宁宫,美名其曰‘照料’皇后。 这一照料倒好,皇后例份中的红萝炭被克扣殆尽,只能烧些下人房里的黑炭度日。避寒所用的天蚕丝被褥尽数被刘妪取走,每日送来的膳食都是残羹剩饭,有时不给皇后送膳也是常事。 若不是刘妪作祟,皇后也不至于险些因为风寒而病入膏肓。 要是叫刘妪知晓自家主子偷着打点御膳房,怕是要将此事添油加醋,闹到皇上那里去才肯罢休。 杏芽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佝偻的腰脊微微挺直,她硬着头皮直视刘妪:“娘娘乃镇国公嫡长女,昨日九千岁已归,刘嬷嬷莫要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刘妪便嗤笑一声,抬起手掌狠狠掴在了杏芽面上:“镇国公嫡长女分明是纯妃娘娘,皇后鸠占鹊巢十几余载,莫不是已经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晋国人人皆知,在十八年前,镇国公率兵攻打匈奴,镇国公夫人李氏临近产期却噩梦缠身,李氏为求心安,远至普陀寺烧香求佛。 谁料归途之中,李氏竟因马车颠簸而提前破了羊水,无奈之下,下人只得就近寻个村庄和产婆,送李氏前去产子。 说来也巧,那日村庄中也有一美貌村妇临产,而接生的产婆正是曾经因偷窃被赶出镇国府的下等仆人。 李氏当时痛不欲生,哪里注意到产婆阴毒的眼神,李氏与村妇几乎同时产女,产婆昧着良心将两女互换,这一换便是十八年。 幸得产婆临终前良心发现,将真相告知天下,纯妃才得以认祖归宗。 唯一令人作呕之事,便是这假货见丑事败露,为保住镇国公嫡长女的身份,竟与那位权倾朝野的宦官九千岁狼狈为奸。 也不知她用了何种见不得光的腌臜手段,不光成了九千岁的义妹,还逼迫皇上册封她做了皇后。 刘妪提起纯妃之时,语气缓和又带了些恭敬之意,若非是纯妃略懂黄岐之术,当场揭穿了皇后送来的安神枕中有藏红花,元嫔怕是要保不住这皇嗣血脉了。 她不敢提及杏芽口中的‘九千岁’,便只好狠狠道:“野鸡就是野鸡,便是靠些腌臜的手段飞上枝头,身体里也流淌着卑贱之血,永远做不成金凤凰!” 那一双银箸相碰的声响便骤然而止,林瑟瑟泛白的指尖抵住银箸,对于刘嬷嬷真情实感的泄愤,略微有些头疼。 这已经是她穿过的第三本书了,出于司命神君低俗的恶趣味,林瑟瑟穿成过各种泼盆狗血古早虐文里的恶毒女配。 她昨日刚从二十一世纪大型豪门狗血伦理文□□成身退,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一睁眼就到了此地。 林瑟瑟用了一整日,也只是大概略读了一遍,这本司命神君亲手操笔的百万字篇幅神作《真千金归来之盛世宠妃》。 既然是真千金归来,她自然就是文中名声狼藉、恶毒无脑的假千金本尊了,而真千金便是刘妪口中人美心善的纯妃娘娘。 与众人口中得知的不同,镇国公夫妇是在原主一周岁时,就发现了抱错的真相。原主虽生的娇俏可人,却与李氏和镇国公毫无相像之处,滴血认亲后才发现果然并非亲生。 待李氏赶回村庄,才知半年前村里起了火,那村妇夫妻都葬身火海,唯有稚女不知所踪。 镇国公震怒,却也无法,原主已和世交之子定下婚约,他不愿家丑外扬,只得将错就错,将此事隐瞒的滴水不漏。 原主在国公府中不受待见,好不容易盼至嫁人的年龄,世交之家却被扣上谋逆之罪,婚约也不了了之。 拖至十八岁时,新帝登基选秀,原主凭借冰肌玉骨的天仙容貌被新帝看中,正要入宫之时,金手指巨粗的穿越女——真千金林鑫鑫回来了。 原主的身份被告知天下,真千金强势归来,新帝得知原主血脉卑贱,立刻命人将原主打发走,册封林鑫鑫为纯妃。 镇国公怕受拖累,对外装出毫不知情的受害者模样,令原主短短几日内成了过街老鼠,受人人唾骂。 李氏想将原主暗中处决,原主的乳母得知此事,不忍原主殒命,便给原主偷偷报了信。 谁料原主前脚一跑,泄密的乳母后脚便被李氏乱棍打死。 最亲近的乳母之死令原主黑化,原主与权倾朝野的宦臣九千岁做了暗中交易,再归国公府时,她已是九千岁的义妹。 九千岁生性阴鸷,对内残害忠良,对外把持朝纲,但架不住他讨得太上皇欢心,就连新帝都要让他几分。 在九千岁的胁迫之下,新帝册立原主为后,民间的谩骂和朝前的质疑一夜消失,原主一跃飞上枝头。 但显然本文的女主并不是原主,所以原主被册封后,开始露出恶毒无脑的本性,与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妃成了鲜明的对照组。 原主善妒性恶,为争宠不择手段,动辄便依仗九千岁之名行歹毒之事,搞得皇宫人人自危,婢子太监们苦不堪言。 而纯妃则完美的发挥了自己从现代穿越来的优势,不但心地善良,还才华横溢,随口作出流芳百世的词歌赋也是常事。 最关键的是,纯妃平近易人,从不在下人面前摆架子,还常与婢子同桌而食,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人人平等。 她还善歌善舞,一首《死了都要爱》令晋国家喻户晓,街舞、芭蕾舞和钢管舞更是信手拈来。 只要见过纯妃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逃过纯妃身上的女主圣光,甚至有邻国皇子留下正妃之位,为纯妃终身不娶。 皇帝第一次见这样清新脱俗的女子,有了纯妃做对比,其他女子自然就成了皇帝眼中的妖艳贱货。 许是因为被逼迫立后之事,皇帝对这个血脉低贱的皇后十分嫌恶,不管原主为皇帝付出多少,皇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一心独宠纯妃。 这也导致原主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至原主诬陷纯妃与侍卫长有染,皇帝忍无可忍的将原主砍断手脚,赐死在冷宫之中。 想到这里,林瑟瑟下意识的轻抚脖颈上,那一道微微刺痛的青紫勒痕。 其实那个安神枕里的藏红花,还真不是原主干的,原主就是再无脑,也不至于缺心眼到明目张胆的残害皇嗣。 不过皇帝本来就厌恶原主,一听纯妃说安神枕里有藏红花,再加上九千岁不在京城,盛怒之下便想用白绫勒死原主。 原主被禁足时,听闻皇帝意图废后,连忙差人给九千岁飞书传信,希望九千岁能出面镇压皇帝。 但等来等去,那封信件却像是石沉大海,再也没了音讯。 原主知晓九千岁是将她当做了弃子,不想再管她的事了,惊怒之下大病一场,又有刘妪在其中作祟,原主竟硬生生给饿死了。 不单单是这一本书,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其他两本书的原主也都莫名其妙的提前殒身。没了恶毒女配打脸,整本书的剧情都乱了套,是以司命神君将她扔进了话本子里,让她替代原主走完原本的剧情。 林瑟瑟倒也不敢有怨言,她扰了文昌帝君下凡历劫,触犯天庭条规,若非司命神君替她说情,她怕是要被除去仙籍,堕入六道永受轮回之苦。 这本书已是最后一本了,待她走完原主的剧情,惨死在冷宫之中,便是她重返天庭之日,算一算倒也不远了。 只是近来的剧情有些偏离轨道,她那个宦官哥哥今日回城,却连见都不想见她,显然是不愿再扶这团烂泥上墙了,她需得找个机会见一见他,先借他之力将剧情拉回原轨才是。 林瑟瑟不疾不徐的执起一支银箸,耳边充斥着刘妪低俗的谩骂声,许是觉得光动嘴不够尽兴,刘妪又抬起掌来,想要扇在杏芽脸上。 这次刘妪的掌心并未落下,只见漆黑的空气中迅速掠过一道银光,刘妪还未看清发生何事,便感觉手掌窜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感,却是忍不住发出了尖叫之声。 杏芽瞪大了双眸,望着安静躺在脚下的银箸,耳边听到‘滴答滴答’的淌血声,心脏跳动的飞快。 那银箸前一瞬还在皇后手中,眨眼的功夫便刺穿了刘妪的手掌,‘叮当’一声落在了她的脚边。 杏芽是自小跟随皇后的,先不提皇后不喜舞弄刀枪,便是皇后想习武,那镇国公夫妇也不会允许。 皇后不受待见,温饱已是勉强,怎敢奢望其他有的没的,若非是怕皇后出门丢人,两人连琴棋书画也不愿请人教她学。 殿外再次传来声响,听那错杂的脚步声,来人似乎还不算少。 林瑟瑟听着渐近的脚步声,抬手便将瓷杯中余下的热茶,泼在了自己的衣襟之上。 这一次,坤宁宫的殿门还是被踹开的。 为首之人,一身皇袍加身,横飞的剑眉紧蹙,棱角分明的面庞上,透着化不开的阴郁冰寒。 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贱人’二字,在眸光接触到她清明的双眸之时,却是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 林瑟瑟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心疼的看向了坤宁宫的殿门,那门本来还能遮挡些寒风,如今却是摇摇欲坠,彻底用不得了。 她收回视线,朝着他福了福身子:“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皇帝似是被她娇弱的嗓音唤回了神绪,他眸中略显懊恼之色,似乎是在为自己瞬间的失神而感到不快。 他冷着脸低喝道:“你可知,元嫔所居的景仁宫偏殿走水了?若非是元嫔今夜去纯妃殿里吃茶,怕是已经烧死在景仁宫之中。” 林瑟瑟摇头:“臣妾禁足于坤宁宫思过,自是不知外界如何。” 皇帝冷笑一声,又问:“那你可知,被擒住的纵火之人,乃是你坤宁宫的大太监李广?” 林瑟瑟在脑子里快速的捋了两遍剧情,半晌才确定下来,原文里并没有这段火烧景仁宫的剧情。 显而易见,这是有人想要趁热打铁,趁这好机会,一鼓作气除掉她这个碍眼的挡路石。 第2章 、两个皇后 面对皇帝的满腔怒火,林瑟瑟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打哈欠。 毕竟在前两本书里,她也是不得善终的恶毒女配,别说皇帝只是质问指责她,往日那些男主揪着她的衣领子,随时来个人体大摆锤一飞冲天也是常事。 只是这种低级的陷害手段,明眼人一瞧便知,但偏偏文中才智超群、可百步穿杨视力1.5的男主皇帝,愣是像被屎糊住了双眼。 许是林瑟瑟的沉默,刺激到了皇帝,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越发阴沉,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说话了?皇后莫不是以为,那阉人能护你一辈子?” 禁足期间,听刘妪来报,她已是消停了许多。 本想着她若是老实一些,之前的事便也作罢,大不了他往后一直冷着她,待到时机成熟再将她打入冷宫赐死,一雪往日被迫立后之耻。 不料那阉人今日刚回京城,她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若不是仗着那阉人的势,她怎敢对元嫔下此狠手? 皇帝倒是口舌痛快了,却不知这‘阉人’二字一出,立在院子里的侍卫和太监皆是心头一颤。 谁都知道皇后是九千岁的人,皇帝必定是气傻了,竟敢在皇后面前,如此口无遮拦的痛骂九千岁。 九千岁手握重权,先不说朝堂之上有一大半的官员都是他的人,就连那可以调动三十万精兵虎将的虎符,都在九千岁的手中。 皇帝一向在九千岁面前隐忍不发,便是因为九千岁的势力渗透前朝和战场,若真与九千岁宣战,那无疑是以卵击石。 下人能想到的事情,皇帝自然也明白,只是他太过恼火,一时间便没控制住情绪,将深埋心底的怨愤吐露了出来。 他话音一落,便有些后悔了,但话已经说了出来,面前纤弱美貌的女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耳背。 一想到她会将此言转告给那阉人,届时那阉人还不知要如何报复他,他额间的青筋便突突的跳动,阴狠的眸光中隐约腾起几分杀意。 林瑟瑟自然是看出来他想杀人封口了,她藏在袖间的手指缓缓握起,指甲用力刺进掌心的嫩肉里,不过转瞬之间,她干涩的眼眶已泛起了一圈微红。 她贝齿轻咬着樱红的唇瓣,昏暗微橙的烛光打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沾着泪水的睫毛低垂着,嗓音轻颤道:“从初次与皇上相遇,臣妾便知皇上是臣妾要托付终身的男人。臣妾心中唯有皇上一人,可皇上却从未信过臣妾一次,若是皇上已然笃定是臣妾指使刘广纵火,何以再说些其他的折煞臣妾?” ‘男人’两字戳了皇帝的心窝子,一想到九千岁是个连子孙根儿都没有的阉人,胸口顿时便舒畅了许多。 也不知有意无意,林瑟瑟挺直了脊背,烛光正好映照清楚她纤长的脖颈儿,火光衬的那道青紫的淤痕越发狰狞骇人。 皇帝刚吐出一口气,望着她白皙的肌肤上突兀的勒痕,再看她梨花带雨的面容,眼底莫名生出一丝心虚,刚刚窜上来的杀意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元嫔收到缝有藏红花安神枕之事,虽当时怒不可歇惩处了皇后,可事后冷静下来,他便察觉到此事有诸多疑点。 皇后并非是无脑之人,即便是有那阉人撑腰,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残害皇室血脉,做出这落人话柄之事。 且这安神枕并非是直接由皇后之手送出,期间经过多人之手,据内务府总管所言,皇后只是吩咐让人随便挑个物件儿送过去,真要说起来,坤宁宫的人从未经手过这安神枕。 别说经手了,若非是安神枕出问题了,大概连皇后自己都不知道送去的贺礼是个枕头。 虽说皇后大概率是遭人陷害了,但皇帝本人并没有因为自己差点勒死皇后,而生出丝毫的愧疚之心。 在他的认知里,皇后和九千岁是一丘之貉,他在皇后身上出气,便犹如将气撒在九千岁头上。 好不容易有机会光明正大的出气,便是他误伤了皇后又如何,反正皇后平日里也没少作恶,他到最后又没真的勒死她。 抱着这种态度,皇帝心安理得的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若不是此刻看到她脖颈上那道骇人的淤痕,他都已经忘干净此事了。 皇帝方才来势汹汹,大有要就地处决了林瑟瑟的意思,此时被她三言两语一说,腹中滔天的怒火倒是消散的差不多了。 他的语气缓和了三分,面色却依旧冰冷:“不是朕不信皇后,而是景仁宫中人赃并获,刘广也承认纵火乃皇后授意,皇后让朕如何信你?” 林瑟瑟见他终于冷静下来,心底暗暗松了空气,她穿书又不能读档重来,若真是死在了半途,能否重返天庭先不说,她只知道自己没脸见司命神君。 虽有司命神君说情,但若是起先按照天帝的意思,便是让她下凡轮回七世,历经千难万苦,尝遍人间疾痛。 但凡是历劫,都要将记忆抹掉,林瑟瑟可没有自虐的爱好。再者轮回六道,天帝也没说一定是人道,万一投进了畜生道也是不无可能的。 多亏她平日爱去司命神君那里看话本子,神君有心庇护她,便将她在书中代替恶毒女配走完剧情,算作是一世轮回。 只要三世,她完成神君交给她的任务,她触犯天规的事情便作罢了。 林瑟瑟吸了吸鼻子,这皇帝相比前两本暴躁霸总型的男主,还算是比较好顺毛的。 方才她所说的话,只是想探一探皇帝的底,自古帝王多疑心,当日那安神枕之事疑点重重,她不信皇帝私下没有另查。 所以她故意露出脖颈上的勒痕,见皇帝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虚之色,她便知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她此举也提醒了皇帝,安神枕之事她便是被人栽赃诬陷,今日景仁宫走水怕也另有蹊跷。 有安神枕的陷害做铺垫,想必此刻皇帝心中已经冷静下来,也不敢再笃定刘广纵火一定是受她指使了。 如今她只要证实刘广有陷害她的动机,皇帝自然也不能对她如何了。 林瑟瑟沉下心来,细细回想原文中有关刘广的剧情。 刘广跟原主并不亲近,又或者说,原主警惕心很强,就连从小贴身侍候的杏芽都不信任,更不会去相信什么外人了。 两人平日并无密切的往来,要非说刘广和原主有过什么过节,大概就是刘广虽是个有心无力的阉人,却酷爱与宫女对食。 后宫严禁太监和宫女私下对食,但刘广将这事隐瞒的很好,且宫中偷着对食的男女并不算少,原主懒得多生事端,便一直对刘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有一日,原主发现与刘广对食的宫女,竟是纯妃殿中的三等宫女,当场便命人抓来刘广,以酷刑将刘广折磨致死。 不过这事是发生原主进冷宫之前,此时原主并不知晓刘广与纯妃的宫女对食,而除却此事之外,刘广也没有其他和原主结怨之事了。 抛开对食这一点,刘广这人还算老实本分,且刘广十分重情义,当初进宫做太监,也是为了给长姐添一房嫁妆,怕长姐出嫁到婆家受委屈。 若不是被人拿捏住把柄,便是打死刘广,他也做不出自杀式损人不利己的叛主行为。 林瑟瑟朝着皇帝走了两步,轻跪在了他的腿边,她微抬下颌,略显苍白的小脸上,布着两道湿润的泪痕:“皇上可容臣妾辩上两句?” 皇帝本是不想听的,在他眼中皇后便如九千岁一般,是个满嘴胡言谎话的狡诈小人,他骨子里厌极了九千岁,自然也恨屋及乌,一并将皇后记恨上了。 可望着她削瘦清减的面容,对上那一双亮而清明的双眸,拒绝的话便卡在喉咙里,有些道不出来了。 见皇帝颔首,林瑟瑟才开口:“皇上有所不知,刘广与纯妃殿中的月兰对食已久,臣妾无意撞破此事后,念在刘广平日尽心侍候,便只罚了刘广三个月的月俸,让刘广与月兰断了关系。” “谁料刘广却因此事记恨上臣妾,竟作出如此混账之事,火烧景仁宫嫁祸给臣妾……” 说着,林瑟瑟的眼角已是滑下一行清泪,她像是认命一般,缓缓闭上双眸:“刘广对食之事,皇上一查便知,若皇上依旧认定是臣妾所为,臣妾甘愿一死以证清白。” 原主浑身上下最大的优点,便是貌可倾城、冰肌玉骨,若不然选秀之时,她也不能被皇帝一眼相中。 可惜原主不懂利用自己的优势,每次遇事都是求助九千岁出面,这也导致她将皇帝越推越远,致死都不得皇帝正眼相待。 果然不出她所料,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长叹了口气:“起来吧。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此事尚有诸多疑点,待朕查清事情原委,若真如皇后所言,朕又怎会平白让皇后蒙受冤屈。” 林瑟瑟忍不住心中嗤笑,托这狗皇帝的福气,原主已经蒙冤而死。若非是她机灵些,怕也要步入黄泉,如今却说得如此深明大义,真是虚伪至极。 她心底吐槽,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帝让她起身,她也充耳未闻,只是望着衣柜旁疼晕过去又悠悠转醒的刘妪,朝着皇帝脚下深深一拜。 皇帝不知她此举何意,正要开口询问,黑暗中便窜出一泪眼老妇,将他吓得胆颤心惊,连着向后退了三步。 待他看清来人是刘妪,眸底闪过一丝不悦:“阿嬷莫非是魇着了,怎地此时还在皇后寝殿之中?” 刘妪并不知晓自己已经惹得皇帝不快,她握住被银箸刺穿的右手,自顾自的嚎啕哭诉着:“皇上要为老奴做主啊!这小贱蹄子不忿老奴的管教,用银箸射伤了老奴的右掌,老奴的手是要废了啊!”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刘妪竟忘了身处何处,口不择言的将自己在元嫔面前对皇后的称呼,顺口唤了出来。 皇帝剑眉紧皱,刚刚缓和的面色,又阴沉了下去。 虽然皇帝不喜皇后,但刘妪这一声‘小贱蹄子’,却是触犯到了皇室的颜面。 刘妪是元嫔之母,又曾给皇帝当过乳母,所以皇帝厚待刘妪。 此次刘妪请求来坤宁宫照料皇后,他知道刘妪爱女心切,到了坤宁宫后定会苛责皇后,但他还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 他可以对刘妪欺辱皇后之事纵容姑息,也不管刘妪在心底如何谩骂皇后,可只要皇后在位一日,便容不得刘妪如此以下犯上,开口便用这种污言秽语辱骂皇室。 刘妪眼中可还有他这个皇帝? 皇帝虽恼,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眯起双眸望向刘妪举起的手掌,只见掌心中鲜血淋漓,伤口处有一细小的血窟窿,的确像是被什么尖细之物刺伤的。 不等皇帝开口,林瑟瑟已是叩身不起:“皇上明鉴,臣妾一介女流之辈,又不曾习武,怎能用银箸射穿刘嬷嬷的右掌?刘嬷嬷受伤实则并非臣妾所为,而是刘嬷嬷自己亲手为之。” 皇帝一怔,却听她继续道:“皇上有所不知,臣妾禁足期间,刘嬷嬷擅自克扣臣妾衣食用度,每日送来的膳食是残羹剩饭,更是将殿中御寒之物全部搬走,道是让臣妾自生自灭。” 林瑟瑟当然知道,此事是皇帝默许的,若不然给刘嬷嬷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虐待皇后。 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林瑟瑟缓缓抬首,与皇帝晦暗的眸光相对,她眸中泪水盈盈,死死咬住唇瓣:“臣妾知晓刘嬷嬷与臣妾之间有误会,今日特意煮茶备膳,想要给刘嬷嬷陪个不是。” “谁料嬷嬷用过膳后却突然翻脸,不光用热茶泼了臣妾一身,还自伤其掌,道是皇上看见此伤后,定然会废了臣妾,届时元嫔诞下皇子,便能取代臣妾之位……” 她的衣襟是湿透的,矮几上安静的躺着一只歪倒的瓷杯,茶水沿着桌面蜿蜒流淌,任是谁来看,也瞧不出端倪来。 刘妪自是没想到林瑟瑟会恶人先告状,不光如此,还将自己的女儿元嫔也扯了进去。 见皇帝似乎有几分相信她的鬼话,爱女心切的刘妪像是疯了一般朝她扑去,面上满是狰狞之色:“不是的,不是这样,是这个贱蹄子胡编乱造,老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林瑟瑟早有防备,见刘妪扑上来,连忙佯装出一副惊恐的模样,连跪带爬的朝着皇帝的身后躲去。 刘妪扑了个空,自然不愿善罢甘休,刚要上前去扯拽林瑟瑟,却听皇帝低吼一声:“够了!” 刘妪被震的神情呆滞,皇帝捏了捏眉心,面色不耐道:“刘嬷嬷以下犯上,念在初犯,带去慎刑司掌嘴三十。” 说罢,他似是不愿再多做纠缠,大袖一甩便负手离去。 刘妪一被侍卫拖走,整个坤宁宫又恢复了如初的寂静,只是那殿门被踹坏了一扇,寒风簌簌的朝着殿内灌来。 杏芽被寒风一吹,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林瑟瑟懒声道:“去将刘嬷嬷房中的红萝炭搬至偏殿,记得将偏殿烧的暖和些,本宫这两日便宿在偏殿。” 她怔了怔,犹豫半晌:“若是刘嬷嬷回来……” 林瑟瑟抿唇一笑:“回不来了。” 不管皇帝信不信她方才说的话,元嫔是否想借皇子登上皇后之位并不重要,刘妪是否想为女儿铲除障碍也不重要,总之她已经成功在皇帝心里埋了个质疑的引子。 短时间内,她是见不到烦人的刘妪了。 果然如林瑟瑟所言,接下来的三日,刘妪都没再出现在坤宁宫内,而林瑟瑟的衣食用度,也恢复了皇后原本的规格。 第四日夜里,林瑟瑟的禁足令被取消了。 她迈出坤宁宫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东六宫的斋宫之所。 斋宫是九千岁在皇城中的居所,虽名为斋宫,内里却奢华之至,比之皇帝居住的干清宫还奢靡百倍不止。 林瑟瑟候在斋宫殿外,等着九千岁身边的大太监刘袤进去通报,心中却总有些惴惴不安,像是揣了一只小鹿在胸口。 虽说皇帝并没有再来为难她,可安神枕和景仁宫走水之事却给她敲了一个警钟。 有人想置她于死地,可她在明,那人在暗,若不趁早将那人揪出来,往后必定还会滋生事端。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揪出幕后黑手,可她名义上的哥哥有能力。 林瑟瑟觉得九千岁不会见她,但她犹豫了几日,还是想来试试。 第3章 、三个皇后 刘袤从斋宫中出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林瑟瑟出门时并未披上大氅,只着薄薄一层夹棉的春袄,这等候通报的期间,早已将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本想着若他不想见,她便回坤宁宫去,谁料他也不说见或不见,光是通报就让她在门口候了半个多时辰。 偏偏没有得到通报的结果,她也不敢走,万一刘袤出来说让她进去,她却不见了踪影,这不是要开罪狠了九千岁? 林瑟瑟见刘袤上前,勉强扯了扯微微僵硬的嘴角:“九……哥哥可愿见本宫?” 脱口而出的‘九千岁’,被她吞咽了回去,既然是求人办事,她理当喊得亲切些。 也算是告诉九千岁,虽然他当初没有回她的信件,颇有将她当做弃子的意味,但她却并未因此与他离心。 听到‘哥哥’二字,刘袤望着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像是见了鬼似的,不过他很快便敛住了神色,恭敬道:“九千岁请皇后娘娘进斋宫去。” 林瑟瑟自然是注意到刘袤奇怪的眼神了,可她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被刘袤的话搞得心绪又乱了起来。 九千岁愿意见她? 莫非是因为这次火烧景仁宫的事情,她处理的还算得当,是以九千岁认为她这坨烂泥巴,还可以勉强再糊一下墙? 林瑟瑟听到这消息,自然是雀跃的,他若是愿意继续帮她,那便再好不过了。 九千岁在朝堂之上安能呼风唤雨,更何况这小小后宫? 但她也只是高兴了一瞬,便冷静了下来。 昨夜她又大致的将这本书扫了一遍,后续的剧情倒也没怎么翻看,只是细细的挑了关于九千岁的内容瞧了几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心里拔凉。 镇国公曾给原主定过一门婚事,便是与镇国公的世交好友,姑苏司徒家的嫡长子。 司徒家乃将军世家,与镇国公一同镇守晋国边关数十载,两人同生共死,后结拜为异姓兄弟,约定子女再结两姓之好。 司徒将军先诞下麟儿,翌年又添大胖小子,镇国公这边倒也争气,没过几年李氏便产了女。 虽说女儿被抱错,可镇国公为瞒家丑,便将错就错,抱着能瞒一日是一日的心思,那婚约也未曾作废。 原主是和司徒将军的嫡长子定下了婚约,但婚约将至之前,原主却突然悔婚,道是嫡长子是个常年吃药的病秧子,要求更换婚约,与身体健康的嫡次子完婚。 原主的名声便是这时开始变差的,可旁人却都不知,并非是原主要悔婚改嫁,而是镇国公暗中搞出来的骚操作。 镇国公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突然反悔不想让原主出嫁,但他又不愿主动毁坏婚约,背负骂名,便散布出原主要悔婚改嫁的消息,想逼着司徒家那边忍受不了羞辱,先行提出退婚。 谁料司徒将军脾性极好,嫡长子也是善解人意,还道此事是他们司徒家考虑不周,同意原主要更换成婚对象的要求。 此事就这般定了下来,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临近婚期之时,司徒家被扣上了谋逆大罪。 不等太上皇下旨抄家,司徒家便离奇失火,除了司徒家的两兄弟不见踪影,其他人都被烧死在火海之中。 镇国公为撇清国公府和司徒家的关系,又借着原主的名义毁坏了与司徒家嫡次子的婚约,搞得原主在京城名声狼藉,人人皆道原主是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林瑟瑟并不在意原主的名声有多差,问题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便是当初那个失踪在火海中的司徒家嫡次子——司徒声。 也就是说,九千岁曾是原主的未婚夫。 林瑟瑟蹙了蹙眉,原文中太上皇是知晓司徒声真实身份的,但不知为何,太上皇十分宠爱信任司徒声,还将重权交于司徒声手中,害得新帝手无实权,事事都要受司徒声牵制。 其中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宫闱秘史,不过她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她只是好奇原主和司徒声之间做了什么交易。 原主并不知情司徒声的真实身份,司徒声却知晓原主的身份——不光是知晓,说是记恨也不为过。 司徒将军的嫡长子身体孱弱,常年卧病在床,但司徒声却十分敬重他的兄长,当初听闻原主要悔婚改嫁,差点没拎着长刀来京城砍了原主。 虽说当年悔婚并非是原主之意,可司徒声却不知情其中内幕,两人的关系可谓是非常玄妙。 因为司命神君的这本宫斗文实在太长了,任是林瑟瑟翻书翻了一宿,也没找到原主与司徒声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刘袤见她微微失神,连脚下的门槛都未看到,连忙出声提醒道:“娘娘小心足下——” 林瑟瑟一怔,总算回过神来,她侧过首,朝着刘袤颔首浅笑,算是谢过他的提醒。 这一笑可不得了,任是刘袤在皇宫当差三十余载,见过无数花容月貌的天仙美人儿,却也没因为哪个小主贵人对他笑一笑,他便失了神的。 即便那失神只有一瞬,却还是让刘袤心中一惊。 他迅速埋下头去,心底隐隐察觉,皇后似乎与往日大有不同了。 林瑟瑟没有到注意刘袤的失态,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垂在殿门两侧轻轻摇曳的珠帘上。 司徒声就在那道门里。 她下意识的咬住了唇瓣,微屈的脊背也略显僵硬,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稳住轻颤的脚步,朝着斋宫的殿门走去。 直觉告诉她,司徒声并不是一个很好糊弄的男人,世人都道伴君如伴虎,她却觉得司徒声要比那皇帝更像狼虎。 不同于斋宫外的天寒地冻,斋宫内温暖如春,却又不见火盆烧炭,像是进了空调房里般舒适。 斋宫里烧了地龙,两面墙壁又是夹层的空心墙,内里设有火道连接屋外的炉灶,名为火墙,专有太监在屋外炉灶处烧火,利用烟火加热火道来取暖。 这种取暖的方式十分奢靡,在皇宫中也只有皇帝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可想而知司徒声在晋国皇室的地位有多高。 林瑟瑟冻僵的手脚,总算是缓和了一些,她耳边传来女子娇笑之声,下意识的抬首去看,便瞧见令自己脸红心跳的一幕。 悬挂于正前方的珠玉长帘垂下,又有隐约朦胧的白纱帐相挡,她却还是瞧见了珠帘后衣衫半褪的美人。 只见美人露出如玉光洁的美背,一只骨骼匀称的手掌轻握住沾着墨水的狼毫,不疾不徐的挪动着,似是正在美人背上作画。 珠帘后并不只有这一个美人,还有两个美人横卧在软席上,手执玉露琉璃杯,匍在他的脚下细语娇笑。 林瑟瑟活了几万年,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幸好她上本书穿的是二十一世纪,总在街上见情侣卿卿我我,这才勉强忍住掉头就跑的冲动。 她涨红着小脸,别过头去,像是想分散自己注意力似的,眸光无措的朝着他处打量去。 司徒声似乎很喜欢作画,有一面墙壁上,装裱了四五副山水画,瞧那行云流水的笔迹,大概都是出自他手。 这里并不是斋宫的正殿,只是一个类似于书房的暖阁,殿内的装饰奢华至极,珍宝琳琅满目,颇有纸醉金迷之意。 林瑟瑟不敢回望过去,但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司徒声开口。 她方才冻僵的脸蛋,此时又烫又燥,她来时还未用晚膳,腹中已是有些不适了——原主是被活活饿死的,那几日将胃饿坏了,少吃一顿都腹中作痛。 林瑟瑟犹豫片刻,还是抵不住隐隐传来的腹痛,对着那道赤色背影低唤了一声:“哥哥……” 那下笔的狼毫一顿,一滴冷墨从笔锋坠下,迅速的在光滑的肌肤上晕开,远远瞧去,倒似是一朵含苞的墨菊。 司徒声垂眸,望着美人背后的墨迹,殷红的唇角微扬:“此画甚美,便留下罢。” 话音刚落,方才还笑吟吟的美人,脸色便蓦地一白,她一手捂住身前堪堪散落的衣襟,颤着朱唇跪拜于地:“求九千岁饶命——” 林瑟瑟看的一头雾水,他不过说将画留下,这美人怎么吓成这般模样? 而且这画作在美人身后,又不是纸上作画,如何留得下来? 她正疑惑,司徒声却不知从哪里,勾出一把精致的短剑,他用锋利的剑刃,划破了美人的脊背。 鲜红的血珠从白腻的肌肤表层缓缓渗出,映红了冰冷的剑面,他似是叮嘱,笑吟吟道:“要忍着些,若是不慎划坏了,这画便毁了。” 林瑟瑟打了个寒颤,原来他说要将画留下,便是这么个留法——将皮完整剥下来,可不就是留下了。 她下意识的望向那面装裱了山水画的墙壁,心中隐隐发寒,莫非那几幅山水画也是用人。皮装裱上去的? 她正失神,便听到‘哐当’一声,抬眸望去,却是那美人掀翻了矮几,从袖中掏出寒光凛凛的匕首,用力朝着司徒声刺去。 这时她才看清,司徒声的下颌处戴着半扇掐丝鎏金面具,只露出一双清冷微慵的双眸和冷白的额间。 他身形未动,对那来势汹汹的匕首不躲不避,眼看着那匕首就要刺入他的喉间,林瑟瑟一下慌了。 他要是死了,她也不用走剧情了,没有了九千岁的牵制,不出一日,她就会被皇帝打入冷宫赐死。 林瑟瑟没有时间去思考,下意识的拔下鬓发间的长钗,朝着那美人的手腕投掷而去:“快躲开!” 她用了八分的力气,几乎毫无保留,幸好那长钗也没有让她失望,正好打中了美人的骨腕,令其手中的匕首歪了几寸。 司徒声冷白的面容上,出现一瞬间的怔愣,也不知是因为她不自量力的救助,还是因为她几乎破音的焦急声嗓。 眼看着美人攥紧匕首卷土重来,林瑟瑟心急如焚,抬首只听一声尖利的哀嚎,司徒声指间的短剑却已是刺穿了美人的喉咙,黏稠的血液从血管喷涌而出,惊得他脚下的两个美人尖叫起来。 他的眸色冷淡,不带一丝情感:“剁了喂狗。” 见刘袤像是拖死狗一般,将失去呼吸的美人拖了出去,林瑟瑟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她确信他并不只是说说,他是真的要把这美人剁成肉酱。 刘袤将另外两个美人也一并带走了,那两人虽是和死去的美人一同送来的,但她们和那美人不同,并未有行刺九千岁的意图。 她们是北郡王今日送来的,待会连夜便会被遣送回去,至于回去之后她们会落得什么下场,那便不是刘袤要考虑的事情了。 刘袤命人清理干净了地板上的血迹,连同美人们躺过的软席也一并扔了出去,更换上新的席垫后,又燃了金丝檀的细盘香祛除血腥味儿。 期间林瑟瑟就像是鹌鹑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也不是没脑子的人,自然瞧出司徒声不是无缘无故要剥那美人的皮。 想必那美人是来刺杀司徒声的细作,他早已察觉到不对,便以剥皮为由,激的美人耐不住提前动手。 不过司徒声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她来时动手,怕是也有杀鸡儆猴之意,想要震慑她一番才是。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对他表一表忠心,便听珠帘后响起一道淡淡的嗓音:“我倒不知,你何时学会了武功。” 他的声音并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尖细,冷冷清清的,像是淬了冰的花茶,带着一丝慵懒的味道。 林瑟瑟老实道:“并未学过。” 她是真的没学过,只是她在第一本书里恶毒女配人设,乃是武林世家的庶女,为了应付山庄里每月的考核,她就学了一手如何精准的投射石子。 这一招还蛮好用的,不过除了这一招,她也不会其他的了。 司徒声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斜倚在美人榻上,朱红色的缎袍半遮半敞,垂于身侧的青丝犹如化不开的浓墨,煞是好看。 他想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个。 他很好奇,她见他遇刺,为什么那样焦急,又为何出手。 但他终究是没问出口,许是懒得问,又或是思索过后,认为没有必要。 司徒声像是和妹妹聊家常一般,语气平和:“可用过膳了?” 林瑟瑟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还未用膳,所以问她有没有用膳。 她毫不犹豫:“用过了。” 她可没有和变态杀人狂同桌而食的爱好,哪怕是今晚上不吃了,她也不愿意和他一起用膳。 “哦。”司徒声微微颔首:“我还未用膳,你在一旁伺候好了。” 林瑟瑟:“……” 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也不敢反驳,只好勉强点了点头:“好。” 刘袤上菜的动作很麻利,菜香味一冒出来,勾的她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早知她要留下侍候,倒不如和他一起吃了。 林瑟瑟不懂如何侍候,只是依稀明白,她要给他布菜。 她给他布了两筷子的菜,他却迟迟不动双筷,她正纳闷之时,一垂首便瞧见桌上还摆放着一支银针,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没有用银针验毒。 司徒声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有餐前先吃包子的习惯,见她神色微滞,便提醒道:“给我夹个包子。” 林瑟瑟点头,却并未立即给他夹过去,而是小心的执起银针,将银针刺入了包子里。 她并不觉得这包子里会有毒,但今夜既然有人想要刺杀他,还是验一验毒比较安心。 当她将发黑的银针从包子里拿出时,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司徒声见她目瞪口呆,神色略显不耐:“愣什么?” 林瑟瑟没有回答他,她已经笃定桌上的饭菜都是下了毒的,又怕他等不及误食毒菜,便直接将桌子掀了。 只听到‘哗啦’一声,整个殿内都安静了下来。 司徒声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刘袤连忙上前:“是不是膳食不合胃口,老奴这便让人重做……” 林瑟瑟指着滚落在地上的包子,抬起手中发黑的银针:“这银针变黑了,包子里有毒!” 刘袤呆滞了片刻:“皇后娘娘……” 林瑟瑟抬首:“嗯?” 刘袤小心翼翼道:“这是豆沙包。” 第4章 、四个皇后 刘袤的话音落下,林瑟瑟便下意识的朝着手中的银针看去,果不其然,银针上只是裹了一层薄薄的豆沙罢了,用指尖轻轻一抹,针身便又恢复了银白如初的模样。 若是地上有沙子,林瑟瑟定然是要挖个坑来,将整个脑袋都埋进去才好。 倒也不是羞的,主要是害怕居多。 方才那美人掀完桌,便被司徒声割喉剁馅喂了狗,如今她也掀了桌子,还是他用膳的餐桌……他会不会也把她脖子割了? 她面色微白,唇瓣轻颤两下:“哥哥……” 司徒声懒懒掀起眼皮,散漫的眸光瞥过她止不住哆嗦的指尖,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身子微微朝后仰去,倚在金丝楠木的雕花藤椅背上,与她保持开了一段距离。 这是他今日听到她唤他的第二声‘哥哥’。 往日倒也不是没有听她唤过哥哥,不过那都是她在人前做一做样子,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她的义兄。 但一到了私下与他见面时,她又和旁人一样,战战兢兢的唤他九千岁了。 她一直都很害怕他,可却又怕他看出来她的恐惧,便总是强装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和那些阿谀奉承他的官员很像,令人瞧了那虚伪的样子就忍不住厌烦。 今日的她,倒是落落大方,从斋宫那刻起,便从未遮掩过对他的恐惧,尤其是见他割喉放血之时,她的双眸瞪得像是铜铃一般,身子又瑟缩的好比鹌鹑,甚是好笑。 许是又想到了那一幕,司徒声殷红的唇角微扬,难得好脾气的没有计较方才她掀桌之事。 他斜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手臂弯曲,撑住了倾斜的侧脸:“今日见我,所谓何事?” 这个问题十分愚蠢,他都不用思考,便是用脚趾头缝想也能猜到,她来此地又是为了那小皇帝。 无非就是让他帮忙镇压小皇帝,最好能逼着小皇帝与她圆房才好。 他的嗓音清冷,唇边的笑意也被压了下去,漆黑的眸色深不见底,似乎只要她一说出预想之中求助的话,他便会让人将她扔出去。 林瑟瑟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见他好像没有要追究她掀桌子的意思,心中不自觉的舒了口气。 至于他问的问题,她自是实话实说:“哥哥应当也知道,哥哥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妹妹遭人陷害被禁足许久……” 她说的轻松,算是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笔带过,但司徒声却知道,那小皇帝岂止是禁足她那般简单,若非是太后及时赶到阻止,她便被一条白绫赐死了。 他瞥了一眼她纤长的脖颈儿,那道青紫的淤痕在白皙的肌肤上十分显眼,那一片血肉淤堵的仿佛随时要溃烂一般,若是不好好养伤,怕是要留下疤痕才是。 其实司徒声早就知道,她被小皇帝勒脖子的事情,不过他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过。 甚至他还想过,若她主动来跟他告状,他便好好奚落嘲讽她一番——自己将把柄递人,蠢笨如猪还有脸来告状? 可当她波澜不惊的将此事略缩成一句‘妹妹遭人陷害被禁足许久’,只字不提被小皇帝勒脖子的事情之时,司徒声心底却又有些不快了。 她为何不跟他告状? 是觉得告状也没有用,还是认为他没能耐管制那乳臭未干的黄袍小儿? 林瑟瑟哪里知道他心里头在想什么,她不跟他告状,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他的势力渗透整个晋国皇室,定然早就知道她差点被勒死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关心她,也毫不知情此事,可他的眼睛长着又不是喘气用的,怎么可能进来这么长时间了,还看不见她脖子上那一片青紫色的淤痕? 林瑟瑟见他眸光越来越冷,还以为自己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轻咬着唇瓣,却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若她知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必定要啐上一口,大骂一句神经病——告状也不行,不告状也不行,可不就是有病吗? 耳边温软的嗓音戈然而止,令司徒声的思绪也被打断,他不悦的蹙起眉头,神情略显阴鸷:“怎么不说了,继续说!” 林瑟瑟的指尖轻攥衣袖,透着浅红的指甲盖微微泛白,她实在琢磨不透她这个哥哥的心思,只得听话的继续说了下去:“前两日刘广又火烧景仁宫栽赃与我,后宫无人不晓我与哥哥的关系,可那人却频频暗中使诈,妹妹想求哥哥帮忙揪出此人来。” 话音落下,她的心跳便如擂鼓一般,‘砰砰’的擂动起来。 她很怕他会一口拒绝,是以在他面前连自称都不敢用,已是卑躬屈膝进泥土之中。 若他真的不愿帮她,那她想要顺顺利利的走完剧情,怕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 林瑟瑟思索一瞬,赶在他开口之前道:“哥哥之恩,妹妹一直谨记于心。若哥哥能帮我找出此人,我此生必定……” 司徒声挑眉,眸色散漫的打断她:“以身相许?” 林瑟瑟:“……”许你妈啊许。 她笑容僵在嘴角:“哥哥说笑了,我们已结拜为兄妹,血脉至亲如何以身相许?” 他似是好心提醒:“兄妹又如何,先不说你我并无血缘,就算至亲也无妨,你此生并不会有孕。” 瞧他认真与她分析的模样,林瑟瑟裂开了,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朝他咆哮的冲动。 什么叫她此生不会有孕啊喂! 明明就是他自己根断了生不出来好不好?! 这难道是什么值得骄傲炫耀的资本吗??? 看着林瑟瑟越发僵硬的面容,司徒声阴郁的心情突然放晴,他勾唇一笑,眸光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嫌色:“罢了,我并不喜欢一马平川的女子。” 林瑟瑟望了一眼身前的b罩杯:“……”淦! 她都还没嫌弃他是太监,他倒先嫌弃起她来。 她好歹还能二次发育,他行吗? 许是调笑够了,司徒声突然话锋一转:“我让你从皇帝那里寻的宝贝,可有什么进展了?” 林瑟瑟神色微滞,宝贝……什么宝贝? 他瞧出她眸中的懵懂之色,嘴角的笑意渐冷:“你莫不是给忘了罢?” 哪里是忘了,林瑟瑟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她不敢说自己不知道,他变脸的功夫简直比女人还厉害,一会高兴一会恼怒的,她真怕他有人格分裂症,万一说错了什么话,他再把她掐死在这里。 她循着他话里的蛛丝马迹,凭借着女人特有的第六感,隐约猜到他让原主寻得宝贝,可能就是他与原主的交易内容。 司徒声在晋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虎符重兵,却迟迟没有造反之意,其中必定有何缘由。 怕是他有什么把柄被皇帝抓在手里,而这把柄听起来像是一个什么物件儿,又能被他称作‘宝贝’的…… 林瑟瑟虎躯一震,脑中蓦地蹦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莫非那宝贝就是他断掉的子孙根? 是了,太监们都很看重子孙根。 虽然被净身后,那物件儿便成了身外之物,可老人们都说,没有子孙根的人便是六根不全,不光死后进不了祖坟,下辈子投胎转世也做不成男人了。 后宫里太监的宝贝,都被存在净身房里,待到太监告老还乡之时,再自行花银子将宝贝赎回来,这也被称作‘赎兰’。 司徒声到底和其他太监不同,宝贝定然不在净身房内,难怪太上皇放心的将重权交给他,怕是手里攥着他的宝贝做胁迫呢。 听司徒声的意思,他的宝贝现在似乎是握在皇帝的手里,被皇帝藏在了什么地方,他自己寻起来不方便,所以才同意与原主合作,希望原主能将宝贝寻出。 为求确切,林瑟瑟犹豫片刻,轻声开口:“我自是没有忘记,现如今似乎还有了些头绪。只是我不大确信,还是与哥哥再确定一下为好……” 她停顿许久,咬了咬牙:“那宝贝可是长长的模样?” 司徒声微微颔首:“又长又方。” 他并未见过那封被深藏的密信,可既然那是一封信,自然该是长长方方的。 林瑟瑟略微有些震惊,虽然她并未见过实物,只是穿进上本书里时,在二十一世纪的生物教科书上见过图片。 当时她太过羞涩,也就是瞥了一眼,可她明明记得那物什是又长又圆的,怎么他的宝贝就是长方形的? 她想了想,小声试探道:“宝贝上面是不是还带些褶皱?” 那密信牵扯之重,司徒声敛住懒散的眸色,思索片刻:“是。” 若是那封信放的时间久了,信封上压出褶皱也是有可能的。 林瑟瑟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宝贝尺寸约莫如何?” 司徒声伸出骨骼匀称的手指,比划出一个信封的大小,许是觉得不够严谨,他又用双手比出了信纸的尺寸:“应该是这么大。” 林瑟瑟看他比出一张a4纸的尺寸,竟是和大象的小腿一样粗长,顿时傻了眼。 是她没见过世面,还是他夸大其词了他的宝贝? 司徒声见她不语,挑眉问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瑟瑟欲言又止的看着他:“没有了,就是我还有个小小的疑惑……” “说来听听。” 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身体懒散的斜倚在藤椅上,漫不经心的伸出削瘦修长的指尖,轻抵在下颌处的掐丝鎏金面具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林瑟瑟:“哥哥进宫之前,挺废裤子的吧?” 第5章 、五个皇后 一直到刘袤将林瑟瑟送走,司徒声也没想明白,他进宫之前怎么就废裤子了。 回忆起她问话时,那一双紧盯他腰间的炙热目光,那眸光十分诡异,惊诧中掺杂着丝丝了然,似乎还有点……嫌弃? 他与身体羸弱的长兄不同,打小便被父亲严加要求,春暑秋寒皆不停歇,被父亲操练的身体结实耐打,浑身上下连一丝赘肉都没有。 近来天寒地冻,他是吃的比平日多了些,可他也只是餐前多吃了一个包子而已。 待刘袤回到斋宫的暖阁里,小心翼翼的询问要不要重新上一桌膳食,他终于抬起低垂的眼眸,微凉的掌心在大腿上抚了抚:“我近来可是胖了?” 刘袤一滞,老实答道:“并未。” 司徒声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屈,不疾不徐的轻叩了两下,那敲击声微不可闻,却听得刘袤毛骨悚然。 正当刘袤准备反思自己,看是不是方才他做事出了什么纰漏,便见自家主子蓦地起身:“不吃了。” 他大步迈出,走的极快,刘袤紧着追了上去:“您可是要沐浴安寝?老奴这便让人去放热汤……” 司徒声打断他:“不必。” 刘袤愣住了,也不用膳,又不沐浴,那九千岁想做什么? 很快刘袤就知道自家主子想做什么了,只见主子气运丹田,两腿微微下沉,将重心压低后,双臂收紧放至腰侧——扎了一个十分标准的马步。 刘袤:“……” 司徒声让刘袤燃上一炷香,正要挥退刘袤,脑中却蓦地闪过那娇软如玉的面容,他微阖的双眸轻启:“送一瓶玉肤露去坤宁宫。” 刘袤神色一怔,那玉肤露乃去腐生肌的灵丹妙药,世间也仅有三瓶之稀,上次太后不慎伤了手腕,亲自上门来讨要玉肤露,都被九千岁给拒了。 九千岁一向不喜皇后,平日对皇后也是不管不问,怎地今日却大发善心,将这稀世珍药赠与皇后? 不光是刘袤疑惑,收到玉肤露的林瑟瑟,握住那通体莹白的小瓷瓶,眸光中也满是迷惑不解。 她尤还记得方才离去之时,司徒声皮笑肉不笑的道了一句:“你所言之事,我怕是无能为力。你男人本事比我大,你该去找他求助才是。” ‘男人’两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林瑟瑟吓得后背生出冷汗,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马不停蹄的从斋宫溜了。 她那日为抚平皇帝的杀心,曾道过一句——从初次与皇上相遇,臣妾便知皇上是臣妾要托付终身的男人。 哪想到司徒声消息如此灵通,竟连她所言细枝末叶、无关紧要的话,都毫不改动的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难怪他让她在斋宫外空等了半个时辰,冻得她差点没原地升天,果然不愧是断了根的死太监,喜怒无常也就罢了,连心眼子都芝麻大小。 虽然她满腹牢骚,可这些不敬之言,她也就只敢在心里抱怨几句。 林瑟瑟本来以为她所求之事必然没戏了,但手中的玉肤露又让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她觉得事情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既然他让人送来此物,那是不是便说明,此事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玉白的瓷瓶被她的掌心攥热,冰凉的瓶体透着丝丝暖意,她用葱白的指尖沾了些玉色的膏状体,在几近溃烂的伤口上覆了薄薄一层玉肤露。 清凉的玉膏渗入肿痛不止的淤痕里,冰冰凉凉的,缓解了灼热的烧痛感,倒是舒适极了。 她轻轻的吁了口气,将整个身子都埋进香衾软被之中,榻下燃着安神香,殿内又烧着红萝炭,温暖舒适的锦褥包裹住她,很快便眼皮沉重起来。 翌日一早,林瑟瑟便从榻上爬了起来,难得没有贪睡,不等杏芽来唤就起身了。 杏芽拿着螺子黛为她描眉,动作轻柔之极,她昨晚深夜而归,此时便困得两眼发黑,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是小鸡啄米。 这几日相处下来,杏芽自然也察觉到了,主子与往日有所不同。 性格上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改变,还是沉默寡言的,不过脾性却比之前好了许多,再没有因为一点小事便大动肝火。 杏芽原本是个性子活泼的,但跟在皇后身边,就成了个闷葫芦,如今主子一随和起来,她的话便又多了起来。 她见主子实在困倦,便小声提醒道:“娘娘,此时天色尚早,皇上应是还未下朝,您若是现在去慈宁宫请安,怕是要与皇上错过了。” 林瑟瑟原本还打着瞌睡,一听杏芽的话,她倒是清醒了几分,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本宫去给太后请安,见皇上作甚?” 说起来,太后不待见原主,便是因为这个。 原主每次都是打着请安的名义去见皇帝,是以总是旁的妃嫔都走干净了,原主才姗姗来迟去到慈宁宫。 久而久之,太后便也学精明了,若是原主来迟,便称乏不见,令原主次次碰壁。 林瑟瑟本身对皇帝便不感兴趣,再加上她还没揪出陷害她的幕后黑手,自然不愿在此时落人口舌。 杏芽被自家主子问的一愣,细细回想起来,主子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便没再多言。 梳妆完毕,杏芽走到梨花木的雕花衣柜旁,刚要拿出主子常穿的大红色衣裙,却听身后响起一道轻软的嗓音:“往后不穿红裳了,将那浅青色的一套拿来。” 杏芽愣了愣,没忍住问道:“您不是最爱穿红裳了?” 林瑟瑟斜倚在椅背上,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身子微微后仰,双眸轻阖:“穿什么红裳,又不是要去……”洞房花烛。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眼前突然浮现出昨夜那人半遮半敞的朱红缎袍。 是了,九千岁喜欢穿红裳,整个晋国皇室人人皆知。 她连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心中暗道,祸从口出,隔墙有耳,她可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杏芽好奇道:“娘娘要去什么?” 林瑟瑟摇了摇头:“没什么,若本宫没记错,好像快到九千岁的诞辰了?” 杏芽点头:“是,内务府按照娘娘的吩咐,已经准备妥当了。” 林瑟瑟:“赠给九千岁的诞辰礼呢?” 杏芽思索一阵:“娘娘上次选了一只虎皮鹦鹉,送去教养快一个月了,若不然今个奴婢便将虎皮鹦鹉接回来,想必已是教养的差不多了。” 林瑟瑟是知道鹦鹉的,听闻好好教养,便能让鹦鹉开口说人话,不过她也只是听人这样说,却还没亲眼见过会说人话的鹦鹉。 她也好奇的紧,索性便点了点头:“那便接回来瞧瞧吧。” 待杏芽侍候她穿好衣裙,她便坐上了候在殿外的步辇,说起来做皇后就是这点好——出行都有车接车送。 林瑟瑟是个性子懒的,能躺着绝对不坐着,能趴着绝对不站着,反正就是懒到家了。 虽说她今日已是起了个大早,但等她到慈宁宫时,已经有嫔妃陪着太后说起话来了。 皇帝登基不算太久,后宫的嫔妃也不太多,能够格给太后请安的,更是少之又少。 还未进殿门,林瑟瑟便听到一道娇俏的笑声:“太后娘娘觉得如何,可是比汤婆子趁手些?” 太后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却率先扫到了林瑟瑟的身上,她愣了一愣,面上的笑容淡了两分。 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殿外的不速之客,她微微蹙眉,下一瞬神色便又恢复了正常:“原来是姐姐来了,臣妾给姐姐请安。” 这一声姐姐叫的十分亲切,行的万福礼也很标准,倒叫林瑟瑟有些惭愧——她压根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 这事实在不怪她,谁叫司命神君笔下的所有女主和女配,都长成一副鹅蛋脸、柳叶眉、尖尖鼻子,樱桃唇的模样。 都像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总之美就完事了,让她想分辨也有心无力。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面带微笑:“妹妹快起身。” 说罢,林瑟瑟又朝着太后福了福身子:“臣妾参见太后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太后微微颔首,算作回应,随后便面色冷淡的转过头去,摆明了一副不待见她的样子。 虽然太后态度冷淡,那宫装女子却十分热情:“姐姐来的正好,快瞧一瞧臣妾刚发明出来的暖手宝。” 说着,女子便将一个能插手的热水袋,塞进了林瑟瑟的手中。 这下林瑟瑟知道这女子是谁了,原来是金手指巨粗的穿越女,本文最牛x的玛丽苏女主——纯妃。 纯妃长相清丽,身材却是凹凸有致,放在民间便是天生尤物,不过在晋国的后宫,她却也只能算是中等姿色,比起林瑟瑟是差远了。 但架不住纯妃洗头用飘柔,就是那么自信,连貌若天仙的原主,也只配给纯妃当踮脚炮灰。 林瑟瑟很有当炮灰的自觉,所以当她看到两块破布缝成的热水袋时,连忙用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眼神折射出震撼的光彩:“暖手宝?妹妹真是心灵手巧,瞧这精巧的绣工,这面布上绣的,想必就是比翼双飞的鸳鸯鸟吧?” 纯妃愣了愣,指着绣面上那一双游在水中,拥有长脖子的大鸟:“这是天鹅。” 林瑟瑟:“……哦,本宫第一次见识到五彩斑斓的白天鹅,真是像极了鸳鸯,煞是好看。” 慈宁宫一下安静了下来,许是尴尬的气氛溢到了太后身旁,太后捏了捏眉骨:“内务府要重新入画,午时有一批江南来的布匹,你们去挑一挑,做套新衣裳来。” 晋国侍寝并不单单只是翻牌子,因为皇帝日理万机,总是记不住后宫美人的模样,这便导致有很多美人被雪藏,不利于后宫的雨露均沾。 于是太上皇想了一个好主意,给后宫嫔妃都画一幅画像,挂至暖阁之内,这样便能根据画像来挑选心仪的侍寝对象了。 因为每年嫔妃的长相都会变化,所以画像是逐年一更替,算一算日子,也该请画师给后宫嫔妃们入画了。 此时距离午时还早,林瑟瑟从慈宁宫离去后,回去补了一觉,待醒过来时,杏芽已经将虎皮鹦鹉带回来了。 杏芽将虎皮鹦鹉从金丝笼中取出,放至一根栖木而上,只见杏芽拿指尖逗弄鹦鹉一番,嘴里念道:“九千岁驾到。” 虎皮鹦鹉的眼珠转了转,精巧的小嘴张合:“九千岁吉祥——” 它的声音尖细,听得林瑟瑟好奇心大作:“它还会说什么?” 杏芽摇头:“驯养鹦鹉的公公道,暂时只教会这一句。” 林瑟瑟试着逗弄鹦鹉,嘴里一遍遍的念着:“九千岁福如东海。” 鹦鹉依旧只叫“九千岁吉祥”。 林瑟瑟又道:“九千岁寿比南山。” 鹦鹉还是自顾自的叫着“九千岁吉祥。” 林瑟瑟有些恼了,一巴掌扇在鹦鹉头上:“吉祥你妈个巴子!” 杏芽:“……” 林瑟瑟扇完之后,才自知失言,她轻咳两声,正要说话,殿外却传来刘袤尖细的嗓音:“九千岁驾到——” 她心中一惊,也不知司徒声现在来坤宁宫做什么,正准备出去迎接,司徒声却已经从殿外走了进来。 司徒声是想来告诉她一声,只要她别再作妖,好好帮他找出那封密信,昨日她所求之事,他便算是应下了。 他刚想说话,却瞧见栖木上的那只虎皮鹦鹉,顿时来了兴趣:“这是鹦鹉?” 林瑟瑟连忙点头:“这是妹妹给哥哥准备的诞辰礼。” 司徒声瞥了一眼那绿毛鹦鹉:“它会说话?” 林瑟瑟一听这话,像是讨好似的,学着杏芽的样子,逗弄了两下鹦鹉:“九千岁驾到。” 鹦鹉没有反应。 林瑟瑟耐着性子又道:“九千岁福如东海。” 鹦鹉还是没有反应。 她略显尴尬,像是提醒一般:“九千岁吉祥。” 鹦鹉拍着翅膀,尖声叫道:“吉祥你妈个巴子!” 第6章 、六个皇后 鹦鹉的声音又尖又细,脖子上炸开一圈绿毛,语调中还带着几分愤懑,像极了方才恼羞成怒的林瑟瑟。 司徒声自然不知道‘妈了个巴子’作何解释,可任是他听不懂这几个字的意思,心中也隐约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词。 想必驯养鹦鹉的下人,定是不敢教些乱七八糟的话来,是以这句话出自谁口,却是一目了然起来。 他长眸微眯,冰凉的指尖叩在下颌处的掐丝鎏金面具上,见她将头深深埋下,轻咬住泛白的唇瓣,似乎是在思索如何解释此事。 世人皆道,九千岁性情残暴,睚眦必报。 可近来她频频相犯,短短几日之间,得罪他已是不止一次,莫非是忘了他的底线,想亲自试一试他的手段? 空气寂静如坟,连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司徒声不疾不徐朝前迈了一步,脚下的黑皂靴蓦地出现在她的眼底。 林瑟瑟下意识的向后退去,却忘记自己身后是道漆红长柱,她退无可退,身子一个踉跄,后脑勺便磕在了硬邦邦的漆红柱子上。 她磕得眼中泛起泪花儿,瓷似的皮肤白莹莹的,脸颊还透着些浅粉,鬓间那一支步摇轻颤摇曳,樱红的唇瓣轻咬着,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令人瞧了便不忍再行责骂。 但偏偏司徒声不做人,他一手掐住虎皮鹦鹉的脖子,眸底似是藏着讥笑,掀起薄唇:“若你拿这幅面孔去欺骗皇帝,哪里至于被他差点绞死?” 林瑟瑟心中暗叹,不愧是死太监,句句戳人心窝不说,对这美人计也是无动于衷。 是了,鸡儿都没了,想动也是有那心没那力,自然待人也就苛刻起来。 幸好她不是原主,若不然怕是要被这死太监气的当场吐血。 林瑟瑟自然不会去反驳他,她怕他掐完那只鹦鹉,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这倒霉催的死鹦鹉,她悉心教导的话一句学不会,倒是无心的一句脏话学的惟妙惟肖,莫不是哪个死对头派来暗害她的。 林瑟瑟正失神着,下颌处却传来冰凉的触感,她垂眸一看,只见他骨骼分明的大掌微合,削瘦的食指抵在她的下巴上,带着薄茧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 司徒声面上的掐丝鎏金面具是镂空的,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要侵占到她的唇瓣上,令她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将脑袋向后倾仰。 他的指尖犹如烙铁,叩的她下颌生疼,她忍不住低声唤道:“哥哥……” 司徒声勾唇低笑:“我的好妹妹,你可知拔舌之刑?” 这是林瑟瑟第一次听见他以‘妹妹’相称,但她并不觉得感动,若非是被他桎梏着,她早就已经吓得掉头狂奔了。 又是割皮作画装裱,又是剁成肉酱喂狗,如今她不过是有一点点小失误,他竟想拔了她的舌头……早知他是个如此变态之人,打死她也不去斋宫见他。 就在林瑟瑟准备抛去脸面,痛哭流涕的向他认错求饶之时,殿外走来一侍卫对着刘袤说了什么,刘袤疾步上前:“千岁爷,玉姬回来了。” 司徒声的眸色微变,他将掌心中的虎皮鹦鹉扔了出去,转身便大步走出了坤宁宫,连瞥都未瞥一眼林瑟瑟。 一直到他走出老远,林瑟瑟才缓过神来,她捡起地上还余下一口气的虎皮鹦鹉,见它也是大难不死,便将它交还给了杏芽。 杏芽望着自家主子憋红的面颊,心有余悸道:“娘娘,奴婢这去请个太医来……” 林瑟瑟摆摆手,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杏芽,你可还记得玉姬是谁?” 她记得后宫里并没有一个名唤‘玉姬’的嫔妃,原文太长了,其他无关紧要的炮灰配角,她也记不太清楚了,问杏芽比翻书要快上许多。 瞧起来,司徒声似乎还挺紧张这个玉姬的,一听玉姬回来了,连方才她失敬之事都顾不上计较了。 莫非这玉姬其实是司徒声的心上人? 杏芽老实答道:“玉姬是太上皇赠给九千岁的姬妾之一,容貌媚人,听闻很是受宠。娘娘去年还见过她一面,时间有些久了,娘娘不记得她也正常。” 林瑟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要是没有他让她寻宝贝之事,她约莫会信了杏芽的话,但太上皇与司徒声之间,明显就有猫腻存在。 那玉姬怕不是太上皇派来监视司徒声的,若说司徒声宠爱玉姬,她是不怎么信的。 杏芽看了看时辰,一拍脑袋:“已是快要午时,您可要先去御花园挑选布匹?若是去晚了,怕是挑不到心仪的布料。” 入画乃是极为重要之事,这关乎接下来的一年里,皇帝宠幸后宫嫔妃翻牌子的次数,杏芽显得很是上心。 林瑟瑟本想先用膳,但拗不过杏芽再三请求,便顺了杏芽之意。 她也有些自己的考量,若是去早一些,没准能避过纯妃,她并不太想见到纯妃,这个真千金女主让她有些招架无能。 届时去御花园里,随意挑上一匹布料,再让裁缝量一量尺寸,耽搁不了片刻便能回宫。 虽然林瑟瑟想的很完美,但当步辇将她抬到御花园里,她看到三五个花团锦簇的宫装女子时,她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用完膳再来。 这几人之中,笑的最欢的是纯妃,另一个扶着腰背的许就是怀孕的元嫔,还有个年龄不大的杏脸女子,手里攥着一条马鞭,似乎是皇帝的同胞胎妹——景宁公主嬴非非。 除了这三人之外,林瑟瑟便认不出其他女子了,想来都是些没什么位份的嫔妾,倒也不甚重要。 步辇一落,便有太监拧着尖细的嗓子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御花园里的笑声戈然而止,几个女子同时朝着林瑟瑟的方向看去,其中元嫔的眸光满是复杂,似是有痛恨之色,又有畏惧之情。 她自小服侍皇上,虽身份低贱,只是皇上的通房丫头,但皇上初尝人事便是与她,待她的情感自是与旁人不同。 后来皇上登基,她便被封为常在,皇上日理万机,几乎没有时间召嫔妃侍寝,都是她贴身侍候。 一来二去难免擦出火花,她肚子也争气,竟成了后宫之中,第一个怀上龙种的女人。 有了皇嗣后,皇上将她抬为元嫔,待她比往日更好,莫说是打骂苛责,连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甚至还为她禁足皇后,将她娘亲派去坤宁宫看守皇后。 可就在前几日,她娘亲面容红肿,手掌布满干涸的血迹,深更半夜闯入她的寝殿哭诉。 她这才知,皇后只凭借三言两语,便蛊惑的皇上相信了那些鬼话,以为她想凭借皇嗣斗倒皇后。 她怕皇上不信任她,连着几日都担惊受怕。 纯妃似乎是注意到了元嫔明晃晃的敌视,提醒似的扯了扯元嫔的袖角,元嫔这才晃过神来,对着纯妃感激一笑。 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了纯妃,若不然她腹中的孩子,倒不知要早夭多少次了。 前几日她吃不下饭,纯妃还亲自下厨,怕她胃口不好,每日变着花样的给她炖了各种大补之汤。 许是怕皇后再使诈,纯妃几乎寸步不离,为了她的麟儿能平安降生,纯妃比皇上还紧张她,事事鞠躬尽瘁,连床榻都不让她下。 昨日纯妃还给她出了主意,要帮她出一口恶气,也惩治一番皇后,免得皇后再变本加厉。 这还是元嫔第一次陷害别人,她心中紧张,一不小心就把情绪表达在了脸上,幸好有纯妃提醒,她才及时敛住外泄的情绪。 以纯妃为首,几人齐齐对着林瑟瑟行了万福礼,唯有嬴非非仰着小脸,连看都不看她一下。 按照晋国皇室的规矩,同辈的公主要先对皇后行万福礼,而后皇后回以颔首礼。 可嬴非非不但丝毫没有要行礼的意思,反而还攥紧了手里的马鞭,仿佛只要林瑟瑟敢置喙一句,她便要对林瑟瑟挥起马鞭。 其实嬴非非之前并不讨厌皇后,相反的,她一直很同情皇后,纯妃一回京城,皇后就成了人人唾骂的过街老鼠,但她认为这不是皇后的错,而是那个互换了她们人生的产婆之错。 直到前段时日,皇后送出藏有藏红花的安神枕,又火烧了景仁宫,险些将元嫔害死,嬴非非这才改变了对皇后的看法。 林瑟瑟自然不会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她像是没瞧见嬴非非的失礼一般,笑眯眯的下了步辇:“多日未见,元嫔妹妹的肚子似乎又尖了些。” 民间都有肚子尖是男孩的说法,在武林世家做庶女时,若是哪房妾室怀了身孕,其他姑娘婆子的便都蜂拥而上,用肚子尖来阿谀奉承。 她本是想缓和关系,学着婆子们的模样,奉承元嫔两句,谁料元嫔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一脸警觉的捂住了腹部:“娘娘说笑了,嫔妾才怀胎三月,哪里瞧得出肚子尖不尖。” 林瑟瑟碰了一鼻子灰,倒也没了多说的兴致。 其实元嫔腹中的确是皇子,可惜元嫔平日娇养的太好,吃的太多,运动又太少,这便导致生产时胎儿过大,元嫔难产大出血而亡,胎儿也活活憋死了。 元嫔之死,也算是误打误撞,成全了纯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理念。 林瑟瑟并不关心元嫔的死活,她也没心思在此地停留,与其他几人稍作寒暄,便朝着她们身侧摆放的布匹走去。 这些布匹都是闽浙总督送来的,有大红鸳鸯锦、桑蚕丝的素软缎,金丝所制的织金棉……皆是江南一带有名的锦缎。 她瞧的眼花缭乱,便随手指着一匹深绿色妆花缎:“本宫就要这匹……” 话音未落,嬴非非就抢先将妆花缎抱进了怀里:“本公主早已经看上这匹布,皇后还是另做他选吧。” 林瑟瑟倒也没放在心上,随手又指了一匹青色的布料:“那就这个……” 嬴非非命婢子上前,杏仁脸上满是笑容:“这个也是本公主看上的。” 接下来,不管林瑟瑟选哪一匹布料,嬴非非都作对似的,从她手中抢过那匹布料。 一次也就罢了,二次三次分明就是刻意针对她。 任是林瑟瑟脾气好,也难免有些不快。 这布匹本就是给后宫嫔妃做宫装用的,皇帝疼爱亲妹妹,早已给嬴非非留好了布料,嬴非非在这瞎掺和什么? 林瑟瑟也不挑颜色了,随手指了一匹暗色布料,这次嬴非非没再说话,倒是元嫔抢先上前两步,将那布匹抱进怀里:“方才娘娘未至御花园之时,嫔妾便已看上此布,嫔妾斗胆,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割爱……” 元嫔这话已是僭越身份,哪怕元嫔再受宠爱,依旧只是一个妾,而林瑟瑟再不受宠,也是皇帝的正妻,自古便没有小妾让正妻割爱的道理。 林瑟瑟轻笑一声,果然有了龙嗣就是不一样,元嫔飘的都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 公主便也罢了,若是连个妾都爬到她头上,这后宫之中便再无她立足之地,怕是传进司徒声的耳朵里,他定要立刻与她断绝兄妹关系,免得她出去再丢他的人。 林瑟瑟打断元嫔,命杏芽将元嫔怀里的布料拿过来:“本宫甚是喜欢这花纹,怕是割爱不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杏芽的手刚一碰到元嫔手中的布料,元嫔便尖叫出声,眨眼之间已是瘫倒在地上。 纯妃一把将杏芽推开,面色慌张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快!快去请太医!” 婢子们轰乱成一团,正要朝前跑去,一抬眼却瞧见不远处步辇之上的黄色身影,随之大喜道:“是皇上,皇上来了!” 第7章 、七个皇后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抬首朝着那婢子喊叫的方向望去,一见到那明黄缎绣五彩云蝠的龙袍,皆是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皇嗣,为了让元嫔好好安胎,皇上甚至将元嫔殿中的六个宫女,一下增到了八个,又因偏殿走水之事,让元嫔入住了景仁宫主殿。 这已是贵妃才能享受的规格待遇,足以说明皇上有多看重元嫔腹中之子。 虽不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若是元嫔腹中的龙种有个什么好歹,她们怕是都要遭受无妄之灾。 几个地位低贱的嫔妃们,也是胆颤心惊的,她们生怕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为表对元嫔的关切,恨不得趴在元嫔身上痛哭几嗓子。 元嫔被几人压得有些腹痛,垂在身侧的手臂下意识的护住腹部,另一只手悄然扯了扯纯妃的衣袖,希望纯妃能将这几人呵斥而退。 但一向八面玲珑的纯妃,此刻像是没了感知一般,不但丝毫不理会元嫔,只顾着自己演戏,还有意无意的挥开元嫔护在身前的手臂。 元嫔愈发不适,却又不能就此打住对皇后的陷害,只得在心中暗暗期盼皇上快来。 皇帝本就是路过御花园,听到凉亭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便命人前去打探了一番。 一听是元嫔出了事,皇帝也顾不得自己还有国事在身,连忙命人去寻太医,自己则从步辇跃下,疾步朝元嫔走去。 元嫔本来是装的,但被那几个嫔妃一压,却是身体真的有些不适了。 皇帝斥退几人,从纯妃手中将她接过,只见她小脸煞白,眸中含泪,泛白的唇瓣止不住的发颤,顿时胸口发闷,怒色已是冲到了眉眼之间。 他怒吼一声:“不是让你们看好元嫔,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是在质问元嫔身侧的贴身婢女,婢女三人皆是大气不敢喘一下,面如土色的跪在地上磕头。 纯妃是昨日陪元嫔说笑时,突然提起了皇后之名,又道皇后取消禁足之后,怕是要卷土重来,若元嫔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 元嫔是个心思单纯的,打小便是个没主意的主儿,又极易被人煽动情绪,纯妃只说了没几句,便让元嫔答应了下来。 元嫔从未害过旁人,一直老实本分的,她也不敢将此事告知别人,是以她身边亲近的宫女都不知情此事。 婢子们压根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一抬头便见元嫔莫名其妙的尖叫倒地,紧接着就听见纯妃叫嚷着让人去找太医。 皇上问的话,她们答不上来,只能跪了一地,蜷着身体瑟瑟发抖。 正当皇帝怒不可歇,准备让人杖毙了这几个宫女时,纯妃却突然开了金口:“皇上,臣妾本不欲多言,可此事事关皇嗣,臣妾不敢不说……”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眸光还时不时的朝着林瑟瑟身上瞥两下,皇帝也不是瞎子,自然瞧出此事怕是与林瑟瑟有关。 许是因为皇后被禁足之事,九千岁已经连着打压皇帝好几日了,再加上边关战事紧张,皇帝硬生生被气病了。 如今皇帝身子刚舒坦些,又遇见这等糟心事,面色自然阴郁的很。 他抬起首来,眸中映着恼怒之色:“说!” 纯妃跪了下去,眼眸微红:“太后娘娘让妃嫔们午时来选布料,元嫔妹妹看中了一匹布料,皇后知道后便要让妹妹割爱,妹妹不欲争执,便想将布匹还给皇后。谁料,皇后娘娘竟让婢子上前去夺布匹……” 纯妃这话说的极有技巧,她一句谎话未说,只是颠倒了事情发展的顺序,便将此事完全扭转成了另一幅模样。 分明是林瑟瑟先选中布匹后,元嫔上前去求林瑟瑟‘割爱’,林瑟瑟才反驳道让元嫔割爱,被纯妃颠倒了顺序后,其中的含义却是大不相同了。 若皇后选中布料,元嫔再求皇后割爱,这叫僭越身份,不守礼数。 但若是皇后明知元嫔看中那匹布料,却蛮横无理的让元嫔割爱相让,这便是仗势欺人,刻意为难。 皇帝也不是傻子,有了前两次皇后被陷害之事,他此次学聪明了些,先是谨慎的问了跪在地上的几个婢子:“纯妃说的可属实?” 有纯妃撑头,将此事撇的一干二净,为她们寻出一条活路,元嫔的婢子们也不管属实不属实,为了活命自然连声称是。 婢子们一点头,林瑟瑟便成了众矢之的。 被众人针对,她倒也不怎么慌张,从元嫔倒地的那一瞬间,熟读各种宫斗套路的林瑟瑟,便已经瞧出元嫔的真实意图。 只是她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元嫔是被因她受罚的刘妪怂恿,才想出如此拙劣的陷害方式。 但从方才纯妃的反应来看,似乎纯妃也参与其中,与此事有所关联。 司命神君笔下的女主,都是正义、智慧和善良的结合体,原文中的纯妃因为心思单纯,经常被原主陷害栽赃,被逼无奈之下才利用自己的高智商打脸原主。 若说主动出击,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所以林瑟瑟才一直不曾开口,就想看一看纯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眯起双眸,细细打量着纯妃精致的面容,许是纯妃察觉到了她审视的目光,竟直晃晃的对上她的视线,唇边扬起一丝不易捕捉的浅笑。 纯妃的眸光十分坦然,丝毫没有颠倒是非后的心虚和胆怯,仿佛她帮着元嫔栽赃陷害林瑟瑟,是在为民除害一般。 再反观元嫔,缩在皇帝胸膛前瑟瑟抖之,别说正视她了,连抬眼都不敢。 这样瞧起来,纯妃倒比元嫔更像主谋,而元嫔充其量就是个帮凶。 林瑟瑟是被杏芽的哭声唤回思绪的,即便皇帝已然暴跳如雷,但念及如今九千岁已经回城,他便是再恼她,也要顾忌几分九千岁的颜面。 原本那日之后,皇帝已对林瑟瑟有所改观,甚至就连九千岁报复般的处处打压,他也没怪罪于她身上。 有时批阅奏折,困乏劳累之时,他眼前便莫名萦绕出她梨花带雨的面容,心底也是软了几分,还道闲下来时,就去坤宁宫坐上一坐。 谁料还未闲下来,她又整出这么大幺蛾子来,真是令他无比后悔,当日怎么没有趁机除害了皇后。 如今惩治不了林瑟瑟,皇帝便只好将所有怒气,全都发泄在了杏芽身上。 皇帝狠咬着后槽牙,阴冷的双眸紧盯着林瑟瑟,当着她的面,似是报复一般,指着杏芽道:“来人!将这以下犯上的贱婢绑起来,给朕乱棍打死!” 第8章 、八个皇后 元嫔的面容煞白,打死杏芽并非她的初衷,她只想借着这次陷害,让皇后知晓一番,她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张了张口,刚想替杏芽求情,便被纯妃率先发现了意图,蹙紧眉头瞪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是提醒,可元嫔却从中看出了警告之意,她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纯妃,一时间倒是看的呆住了。 就在众人以为大局已定之时,沉默良久的林瑟瑟,对着皇帝福了福身子:“若是纯妃道完了,可容臣妾也说上两句?” 皇帝面色紧绷,强压怒气:“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林瑟瑟将散落于地的布匹拾起,指着玫红色的布料道:“凡事有因有果。纯妃的记性怕是不大好,这布料乃是臣妾先看中,而后元嫔便逾越身份,出言向臣妾讨要此布。” “本宫并非不近人情之人,景宁公主几次看中本宫选中的布匹,本宫也都割爱相让。单单元嫔讨要的这匹布料,印有牡丹的花样,臣妾不敢割爱,便让杏芽取来元嫔手中的布料。” 晋国有着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婚嫁生子,特别是皇室之中,便更加看重等级制度。 不论前朝还是后宫,衣着的质地、长短、服色和纹饰都要按照身份地位来制定,例如黄色服饰就只有皇上才能穿,正红色宫装唯有皇后可穿。 按说起来,这匹布料是玫红色的,并非正红色,若真要较起真来,倒也不算犯了皇室的忌讳,所以元嫔才敢出声讨要。 问题就在于,这布料上的纹样乃是牡丹,晋国民间向来有凤穿牡丹的佳话流传,凤凰乃百鸟之王,更是皇后身份的象征,而牡丹又素有花中之王的称号,是以嫔妃们大多会选择避开这个忌讳。 若实在喜欢牡丹的花样,挑选布样时便要避开一切深红、浅红的颜色,尽量挑选浅粉、杏黄、绒绿等颜色。 不管是不是元嫔先看中此布,以她一个四品嫔妾的身份,看中一匹带有牡丹的玫红色布料,其野心也是昭然若揭。 元嫔自以为这栽赃陷害天衣无缝,先道出僭越身份的话惹怒她,待她让杏芽上前取回布匹,元嫔便装作腹痛被推倒在地,请来皇帝为自己做主。 只是元嫔忽略掉了最大的不可控因素,林瑟瑟贵为皇后,挑选何种布料都是应该的,可元嫔却不能。 元嫔太过心急,只瞧清楚了布匹颜色,却未看清布料的花纹,便急急的出言讨要。 林瑟瑟早在那日景仁宫偏殿失火之时,便已经在皇帝心底,埋下元嫔想要依仗皇嗣争抢后位的种子。 今日又有元嫔逾越身份,向皇后讨要不合身份的布料,无疑是在给皇帝心中怀疑的种子施肥浇水。 林瑟瑟稍作停顿,又给皇帝添了把火:“元嫔似是十分喜爱这匹布料,抱在怀中却是不愿放手,臣妾只好让杏芽前去取走布料。谁料杏芽还未碰到元嫔,元嫔便尖叫起来,瘫倒在地。” 她并未像上次一样落泪,只是垂着眼眸,轻声低喃道:“景宁公主也在此地,众目睽睽之下,杏芽到底有没有推倒元嫔,您问一问公主便知。” 嬴非非被太后保护的很好,性格耿直善良,而且皇帝很相信嬴非非,她算是个极为有说服力的证人。 果不其然,皇帝闻言,下意识的望向嬴非非。 他这胞妹虽脾气火爆,却是个口直心快的性子,打小便不会撒谎。 嬴非非突然被点到名,婴儿肥的面上略显呆滞,她自然没想到皇后敢让她作证。 方才她怄气抢夺皇后布料之事还历历在目,皇后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竟将生死大权交于她手,难道皇后就不怕她袖手旁观? 嬴非非忍不住看向林瑟瑟,似乎是想从林瑟瑟脸上寻出答案,但林瑟瑟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见众人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神情略显萎靡:“那宫女没有推元嫔,是元嫔自己摔倒的。” 虽然嬴非非不喜皇后,但她确实不会说谎,若不询问她也就罢了,既然让她说话了,那她只好实话实说。 她的话音落下,空气一下便安静起来,皇帝眉骨微动,凌厉的剑眉皱起,望着元嫔的眸光渐渐冷却。 元嫔不敢抬头,她的心跳飞快,想要为自己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已是慌乱的六神无主。 就在此时,王太医也及时赶到,给皇帝请过安后,顶着莫名的低气压,给元嫔把了脉。 王太医细细诊脉一番,道:“元嫔脉象有力而回旋,胎象平稳,应是无碍,静养些日子便可。” 原本纯妃是打点了太医署的杨太医,谁料正好碰见了皇上路过此地,皇上重视元嫔,自然命人去唤自己最亲信的王太医来才稳妥。 这一把脉,却是坐实了林瑟瑟是被冤枉的,饶是纯妃极力克制,面色也是煞白无力。 皇帝面上是山雨欲来的前兆,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容忍嫔妃用皇嗣作为筹码陷害他人。 更何况元嫔若真如皇后所言,想用皇嗣将皇后扳倒,那谁敢保准,往后元嫔诞下皇子,那夺嫡之战时,元嫔会不会为了皇位做出更疯狂的事情? 皇帝越想越恼,可又不知该如何惩治元嫔,就算元嫔该死,她腹中还怀着他的龙种,处置轻了给不了皇后交代,处置重了又怕伤着龙嗣。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林瑟瑟开口了:“想必今日是一场乌龙,元嫔许是没有站稳,纯妃见元嫔跌倒,也是爱护皇嗣心切才误会臣妾,皇上莫要动怒,皇嗣为重。” 皇帝一怔,抬眼朝她望去。 只见她贝齿轻咬樱唇,眼角微微泛红,削瘦的脸庞低埋着,鬓间的步摇轻颤着,似乎是在强忍泪意。 他的喉间一刺,不知为何,心中却是生出了几分惭愧之意。 明摆着是她们合起伙来欺负她,可她非但没有和她们计较,还替她们解围,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这些日子,待她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皇帝抿住薄唇,望着林瑟瑟的眸光软了几分:“皇后今日受惊,赏金十两,银百两,螺子黛一斛,血燕窝十匣,汴梁绿翠菊一盆……” 他每道出一个赏赐,纯妃和元嫔的脸便白上一分,那螺子黛十分珍贵,是波斯国的名产,一颗便要十金,乃是皇上前几日应下要赏赐给纯妃的。 至于那血燕窝和汴梁绿翠菊则是魏国的朝贡,昨日刚进贡来,也是有价无市的珍稀物什,本是要赏给元嫔的。 待皇帝将赏赐说道最后,纯妃已是将指甲嵌进了掌心肉里,元嫔双眸红通通的,面色也羞红难耐。 林瑟瑟倒是没什么反应,她自然没那么好心替她们解围,只是因为她还没搞明白纯妃到底怎么回事,为了不影响后续剧情,所以才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纯妃今日的行为十分古怪,跟原文中头顶圣母光环的小白莲女主简直判若两人,不禁让林瑟瑟有些怀疑,莫非纯妃的身体是被旁人夺舍了去。 待林瑟瑟谢过赏赐后,她命人扶住小腿打颤的杏芽,便与皇帝告辞,回了坤宁宫。 皇帝本以为她会受宠若惊,谁料她丝毫没有欢喜之色,甚至面无波澜,仿佛受赏赐的人不是她一般。 他望着她渐渐远去的纤弱背影,心脏像是被猫爪子勾了一下,难耐的很。 林瑟瑟安抚好杏芽,便将殿门闩好,确定过寝殿内无人后,才小心翼翼走至衣柜墙角,一手拨开墙上的字画,一手将藏匿在字画砖石后的两本天书拿了出来。 这两本天书就是《真千金归来之盛世宠妃》的誊抄本了,因为字数太多了,便被分为上下两册。 之前林瑟瑟只大概扫了一遍上册,下册却是还没来得及看。 上册里还算爽文,写的是纯妃归来后,如何与原主斗智斗勇,在成为所有男性生物心头的白月光后,纯妃与皇帝相互倾心爱慕,日日宠幸恩泽,纯妃在结尾处怀上龙嗣,原主也自食恶果在冷宫被赐死。 原本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偏偏司命神君酷爱狗血,于是就有了下册里的爱恨纠葛。 在九千岁的刻意引导下,纯妃发现自己并不是镇国公的血脉,而是李氏和太上皇酒后的产物,算起来她还是皇帝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纯妃虽然是现代穿越过去的,但她也不能接受这种畸形的爱恋,她将皇帝拒之门外,本想好好冷静一下,翌日才知皇帝被拒后去喝闷酒,酒后不慎宠幸了殿中侍候的宫女。 她心痛如绞,果断一碗打胎药下肚,将腹中的龙嗣流掉了。 皇帝大怒,待她被打入冷宫,人人都往她头上踩一脚,爱慕她的备胎男就看不下去了,帮她假死出了宫。 皇帝起先悲痛欲绝,在发现纯妃假死后又勃然大怒,命人四处寻找纯妃,待两人再次相见时,纯妃已经改头换面,成了燕国皇室走失多年的嫡长公主。 燕国兵马强盛,皇帝奈何不了燕国,纯妃又记恨皇帝绝情,两人便爱恨纠葛虐了几十万字,终于到了大结局,纯妃发现,原来皇帝并不是太上皇的亲生血脉,而是太后与太医通奸之后生下的野种。 纯妃终于解开心结,选择隐瞒真相、放下过去,帮助皇帝出兵铲除九千岁,次年燕国与晋国联姻,纯妃以燕国嫡长公主的身份出嫁,快快乐乐的和皇帝he了。 林瑟瑟恨不得为司命神君拍案叫绝,这种鬼斧神工的狗血剧情,亏神君能想的出来。 在她历时两天一夜,险些熬到猝死才终于看完全文后,她只想怒吼一声:赔我眼睛! 林瑟瑟不知过了多久,才将那些夹着绵滑细腻的狗屎剧情消化掉,她认真思考之后,觉得纯妃被夺舍的可能性实在很大。 她甚至有些怀疑,原主这两次被陷害,都与纯妃有所关联。 安神枕中的藏红花是纯妃发现的,刘广也是与纯妃殿中的宫女对食私通,难道剧情突然被改变轨迹,都是因为纯妃? 林瑟瑟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了刘广。 听杏芽说,皇帝还未处决刘广,如今刘广被关押在地牢之中,每日受酷刑折磨,生不如死。 她想去见见刘广,说不准能问出什么。 但地牢并不是谁想进就进的,而且为了避嫌,她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跑去地牢召见刘广。 怎样才能见到刘广,又不让人发现她见过刘广呢? 不出意外的,林瑟瑟眼前闪过了她那个神通广大的哥哥——入宫前长着长方形微褶大象腿p露s鸡儿的太监头头。 一回忆起他想割了她的舌头,她就恨不得此生不与他往来,可悲哀的是,她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了吃喝拉撒,她事事离不开他。 林瑟瑟纠结许久,终是决定为了完成任务牺牲自我,趁着天黑夜高,悄无声息的从坤宁宫后门溜走,朝着斋宫走去。 而与此同时,太监头头正眉头紧蹙的盯着榻上突然多出来的女子,他名义上的宠妾——玉姬。 她躺在他熏了檀木香的锦褥上,身着蝉翼薄衫,化着精致妆容的小脸微抬,痴痴的望着他的面容。 他刚沐浴过,浸湿的黑发散在身后,凝出的露水顺着发梢向下流淌,微微扬起的下颚线轮廓清晰,殷红的薄唇衬的皮肤毫无血色,冷白的犹如死人。 直到他将掐丝鎏金面具重新覆在面上,玉姬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眸中带着淡淡的疏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躲不避,嗓音略显散漫敷衍:“你来做什么?” 玉姬轻笑一声,似是不经意的扬起纤白的脖颈儿,倾侧着修长笔直的双腿:“您觉得呢,千岁爷?” 第9章 、九个皇后 司徒声随手拉了一把金丝楠木的背椅,不疾不徐的坐了下去。 他只着单薄白色中衣的身子微微压低,眸中略带讥色:“我乃阉人一个,怕是消受不起。倒是太上皇老当益壮,你该去找他才是。” 玉姬面色微白,神情似是有些难看。 太上皇那老不休的东西,瞧着人模人样的,手段花样却比深宫里的太监还多,私底下不知玩死了多少女子,她便是陪一个阉人,也不愿爬上他的床榻。 这样想着,她便微微抬首,望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司徒声。 他虽为阉人,却生的极为俊美,似是不可亵渎触碰的高山雪林,眸中总带着淡淡的疏离和冷漠。 明明他近在咫尺,可似乎,又没有人能够触碰到他。 玉姬知晓他不近女色,也不像其他太监一般,因为身体残缺,便染上不为人知的嗜好,私下虐待宫女或姬妾。 她私自爬上他的床榻,已是触犯到他的禁忌,自然不敢再得寸进尺。 玉姬将一封信从怀里取出,赤着双脚缓缓走向司徒声,她似是无意,行走间隐约露出纤长的大腿:“妾身听闻千岁爷身体抱恙,不愿见客,无奈身负重托,只得僭越身份,偷偷在此静候千岁爷。” 司徒声像是没看到她的引诱,又或者说,在他眼里,她的大腿就和御膳房送来的猪火腿没什么区别,要非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她的腿比猪火腿还粗点。 玉姬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得有些挫败,她容貌姣好,身材更是凹凸有致,比起后宫里的嫔妃毫不逊色,他就没有一点心动? 她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恭敬的将信件双手奉上:“这是太上皇让妾身给您捎来的信件。” 司徒声眼眸低垂,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用微屈的指关节叩了叩桌面,示意玉姬将信件放在桌上。 玉姬嘴角的笑意微僵,神色呆滞了一瞬,还是顺从的将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他骨骼匀称的手指,轻抵在掐丝鎏金的面具上,似是敷衍的询问道:“还有其他事?” 玉姬笑容更僵:“没有了。” 司徒声掀起眼皮:“那还不走?” 玉姬:“……” 玉姬还是走了,只不过是一步三回头,一脸恋恋不舍的样子。 临走时,她还不忘请求,让司徒声不要怪罪放她进来的侍卫,他们也是瞧见她奉了太上皇的手谕,才让她进来的。 他答应的痛快,玉姬这才放心下来。 玉姬前脚刚出殿门,刘袤便进来通报:“皇后娘娘在斋宫外等候,千岁爷您看……” 司徒声干脆利索:“不见,说我病了。” 刘袤正要去回话,便听身前那尊大佛停顿一下,嗓音凉凉道:“今夜斋宫轮守的侍卫,一个不留。” “哦,对了。”他嫌弃似的瞥了一眼,那花费千金打造出来的花梨木床榻:“还有这个床榻,搬走烧了。” 任是刘袤没有抬头,也感受到九千岁身上冷冽的冰寒之气,他不敢多加逗留,连忙应声退去。 陆陆续续有太监进了寝殿,十几人齐心合力,才将花梨木的床榻搬了出去。 待太监离去,整个寝殿便寂静下来,司徒声低垂眼眸,眼梢瞥向光滑的桌面,那封书信就安静的躺在上面,‘家书’二字赫然跃于信封之上。 家书? 他轻嗤一声,殷红的唇角微扯。 原来太上皇还记得,他是他的舅父? 当初太上皇下旨抄他司徒家时,他母亲宝乐公主上书请旨,希望太上皇念及与她兄妹的情谊,重新彻查司徒家谋反之事。 可太上皇当初是怎么做的? 不理不睬,不闻不问。 不过两日,司徒家便付之一炬,他的爹娘烧死在火海之中,身体孱弱的长兄不知踪影,唯有他苟活于世。 他是将帅之子,生来便被父亲教导孤胆忠义,报效家国,可父亲却没教过他人性贪婪,人心险恶。 父亲想过他会战死沙场,想过他会马革裹尸,但父亲至死也不会想到,他引以为傲的嫡次子,会成为诛杀忠良,遗臭万年的阉人宦官。 司徒声缓缓阖上双眸,掩住了眸底肆意蹿夺的戾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耳边响起脚步声。 刘袤立在殿内,小心翼翼道:“千岁爷,皇后娘娘又来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娘娘听闻您身体抱恙,便去御膳房亲自熬了一碗血燕窝来……” 司徒声也不睁眼,嗓音略显疲惫:“倒掉。” 刘袤一愣,而后躬身:“是。” 他应声过后,并未立刻离开,脚步踌躇片刻,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不知过了多久,刘袤才迈开脚步,朝着殿门外走去。 就在他将殿门关严的那一瞬,殿内传来一道淡淡的嗓音:“外头下雨了?” 刘袤忙道:“春雨绵绵,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叫她进来。” 停了一下,他又道:“燕窝也留下。” 刘袤应了一声,推开殿门,将血燕窝置于桌前,便疾步朝着斋宫外走去。 司徒声懒懒掀起眼皮,瞥了一眼青花瓷碗中的血燕窝。 他这个便宜妹妹,近来倒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比之以往精明了许多。 不过这样也好,早点寻到那封密信,他也能早日找到他长兄的线索。 只是不知她深夜拜访,又为何事。 没过多久,刘袤便领着淋成落汤鸡的林瑟瑟,重新进到了寝殿之中。 林瑟瑟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她就知道太监都是记仇的小心眼,人家诸葛亮三顾茅庐,而她林瑟瑟却是两顾毛驴——顾这头动不动就尥蹶子脾气又臭又烂的倔驴。 她好心给他炖燕窝,斋宫的太监连个屋檐都不让她站,道是九千岁的规矩,任何人没有允许,不得踏入斋宫一步。 天杀的九千岁!天杀的破规矩! 末了她只能吸溜着鼻涕,像个傻子一般站在雨里,只觉得雨水打在脸上又冷又疼,这春雨却是下的比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还要大。 她真的也很想任性的尥蹶子走人,待到天气晴朗再来斋宫,可她又怕刘广撑不住先嗝屁,到时候死无对证,她想再探查此事便是无从下手了。 林瑟瑟心中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脸上却堆满殷勤的笑容:“听闻哥哥身体不适,我便炖了些燕窝来。” 司徒声懒声道:“别笑。” 林瑟瑟:“……?” 他微抬眼眸,眸光略带嫌色:“一会儿鼻涕掉嘴里了。” 林瑟瑟:“……” 她吸了吸鼻子,也不欲再与他拐外抹角,正了正色道:“妹妹今日来,是想……” “想探病?”他神色自然的将话接了过去,削瘦修长的指尖指向青花瓷碗:“谅你一番心意,那便来吧。” 林瑟瑟愕然:“?” 司徒声:“喂我。” 林瑟瑟:“……” 她下意识的抬起眼眸,与他微凉的眸色相对,对视一瞬后,她僵着小脸,移开了目光。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准备让她喂他。 林瑟瑟丝毫没有瞧出他面上有生过病的痕迹,虽然她只能瞧见他的额头和一双眼睛,虽然他皮肤白的像是一头扎进过面粉缸里似的。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他下颌的掐丝鎏金面具上,掐丝鎏金是四爪蛟龙的形状,只是蛟龙上方留有两个细长菱形的窟窿,也不知是作何寓意。 林瑟瑟突然有些好奇,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长什么模样。 整日戴着面具,除了怕被外人认出他就是司徒家的嫡次子外,怕是还有其他难言之隐吧? 莫非是因为他长得太丑了? 她突然也没有那么抗拒喂他了,若是能瞧上一眼他长什么模样,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便是委屈自己一时半会,喂他两口也没什么。 林瑟瑟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她解开身上被雨水浸透的大氅,接过刘袤递来的锦布,胡乱擦拭两下脸颊上的雨水。 虽然打绺的青丝还在滴水,她却没再浪费时间去擦干头发,一手执着瓷碗,一手拿着汤匙,舀了一口血燕窝放在唇边吹了两下,便递到了他的嘴边。 她的眸光紧紧黏在他的下颌上,若是吃东西的话,他总要把面具摘了吧? 直到司徒声将勾在耳后的面具向上一推,将额头和双眼当的严严实实,林瑟瑟才终于明白,那蛟龙之上的两个细长窟窿是干嘛用的。 她透过那两个窟窿眼,看到了他漆黑的眼珠,在黑夜中炯炯发光。 他轻启薄唇,犹如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子:“啊。” 林瑟瑟:“……” 她颤抖着右臂,艰难的喂了他小半碗血燕窝,见他慢条斯理的擦拭着唇角,她重新鼓起勇气:“哥哥若是用完了,那我便……” 司徒声微微颔首:“便给我暖床吧,床榻寒冷,哥哥身子骨弱,禁不住冻。” 第10章 、十个皇后 虽然知道司徒声是宦官,但听到‘暖床’二字,林瑟瑟的面色还是红了红。 不久之前,她在斋宫外等候之时,曾遇见一个身穿薄纱蝉翼裙的妖娆女子,那女子自称玉姬,见到她后还给她请了个安。 也不知司徒声与那玉姬做过什么,玉姬面颊粉红,眼含秋波,似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一想起玉姬的模样,林瑟瑟便脸红心跳,连带着身子也滚烫起来。 她今日出门时披了大氅,又念及斋宫内烧着地龙较为燥热,是以内里穿的衣裙并不算太厚,只着了一件原主从国公府带进宫里来的春衫。 衣衫被雨水浸透,方才还湿淋淋的冻人,在他寝殿中待了不过片刻,地龙的热气升了上来,原本冷冰冰贴在肌肤上的衣衫,就变得黏腻温热起来。 她有些不舒服,鼻间也有些堵塞,似乎又是要染上风寒的前兆。 林瑟瑟并不觉得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他会让她爬上他的床榻暖床,是以也并未当真,只是顺着他的话道:“妹妹自然愿意给哥哥暖榻,不过妹妹淋了些雨,身上已是不净,恐会玷污了哥哥的床榻……” 说这话时,她下意识的朝着他床榻的方向看去,一抬眼却微微怔住。 明明这屋是他的寝殿,可环顾四周,哪里也没有摆着一张可以被称作‘床榻’的物件儿。 连张床都没有,他平日都睡哪里?方才和玉姬温存,又是在哪? 在林瑟瑟再次打量寝殿内的陈设后,她将眸光落在了她胳膊肘下面的正方形木桌上——这是整个寝殿内唯一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地方。 她的目光略显僵硬,面部肌肉抽搐两下。 他们方才……不会就是在这桌子上,进行的人类生命大和谐吧? 林瑟瑟颤颤巍巍的抽开自己的手臂,正要找借口站起身来,眸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桌面上的那封书信。 信封的表皮上,写着硕大的‘家书’二字,字迹遒劲有力,只是字末端略显虚浮,瞧起来像是个中年男人写出来的字。 司徒家的人几乎死干净了,除了司徒声命大以外,他那个病弱的兄长似乎也活了下来,只是此人早已消失匿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好几年没有过他兄长的消息了。 所以说,这封家书是谁写给司徒声的? 许是她想的太过入神,甚至忘记收敛一番直勾勾盯著书信的双眸。 司徒声见她久久不语,抬眼轻瞥她一眼,她似乎在走神,眼神呆愣愣的,像是猫头鹰。 他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在看见那封书信时,眉骨微动,漆黑的眸色冰冷:“很好奇?” 他清冷的嗓音唤回她的思绪,她心中一惊,才发现自己竟然大刺刺的盯着那封信看了半晌。 她虚虚一笑,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哥哥见笑了,妹妹瞧这桌面光滑细密,隐隐散出清新的梨花木香,想着许是价值千金的花梨木,便多看了几眼。” 花梨木又叫海南黄檀,极为珍贵稀有,一寸便要十金,皇帝殿中都不一定舍得用花梨木打制桌子,她这样说倒也合乎情理。 不过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却是瞒不过司徒声的。 他凝视她许久,蓦地向前探过身子,苍白冰冷的大掌裹住她的小手,将她的掌心摁在了光滑细腻的梨花木桌面上。 林瑟瑟被吓的一个激灵,只见他侧过脸庞,将薄唇倾向她泛红的耳根:“光是看怎么够,若是喜欢,总要亲手摸一摸……” 他握着她的小手,一寸寸在桌面上移动,微凉的眸光瞥向她温热的小手,扯了扯唇角:“手感如何?” 林瑟瑟的脑子像是卡了壳似的,耳边扑来他凉凉的呼吸,打着转儿的往她耳朵眼儿里钻,直叫她绷紧了后背,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僵硬着面容,小声答道:“触感冰滑,甚是细腻。” 司徒声见她吓得不轻,轻嗤一声,松开了她的手,仰着身子,与她重新拉开了距离。 他伸出骨骼匀称的手指,从袖中掏出一只火折子,用两指指尖勾住书信,递送到火折子下点燃了。 书信的边角被蓝色的火苗吞噬,卷起泛黄的灰烬,直到火焰烧到他的指尖,他才将越燃越烈的火团扔在地上。 林瑟瑟愣了愣,望着那封书信微微失神。 看起来,他似乎还未打开,那信封上的红色印泥都是完好无损的。 司徒声勾唇笑道:“看够了吗?” 林瑟瑟听出他话音中的讥色,便知方才摸什么桌面都是在耍她,他明知道她是在看那封书信。 她不愿再继续和他同处一室,将心一横,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埋着头低声道:“我今日来,除却探望哥哥,还想请哥哥帮个忙。” “我想见一见刘广。” 她并未解释自己为什么想见刘广,更未多说见到刘广想做什么,她觉得他不会感兴趣。 事实上,司徒声对她的事情,也确实不怎么在意。 她本来以为他不会痛快的答应,甚至连说服他帮忙的言辞都想好了,正当她准备开口之时,却见他薄唇轻启:“好。” 司徒声也没多说什么,将掐丝鎏金面具退回原来的位置后,神色散漫的抬首望了刘袤一眼。 不用吩咐,刘袤便躬身退去,命人去地牢中将刘广带来。 刘袤一走,整个寝殿便只剩下他和她两人。 空气安静的有些诡异,林瑟瑟踌躇两下,主动开口打破了死寂的僵局:“谢谢。” 许是觉得这声‘谢谢’太过疏离,她又紧接着添了一句:“哥哥待我真好。” 司徒声将手臂懒散的搭在木椅的扶手上,一手撑着下巴,也不说话,只是瞥了一眼她滴水的发梢。 她的青丝半湿半干,被雨水浸透的春衫紧贴着肌肤,隐约透出瓷似的肤色,白得透亮。 往日没怎么仔细瞧过她,只知道她容貌甚美,如今细细一打量,倒是不负她往日‘晋国第一美人’的称号。 林瑟瑟察觉到他的眸光,倒也没避,反正他是个太监,也不会如何了她。 更何况,司徒声并不喜欢她,她在他眼中,该是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的蛇蝎女子。 她可不认为他这么小心眼的人,会将她曾经悔婚他长兄,改嫁他后又因为司徒家出事,便毁掉婚约的事情忘干净。 见他不说话,她也不再自讨无趣,只是垂首安静等待刘广到来。 刘广是被人抬进来的,他浑身血污,蓬头垢面的,双腿似乎被打断了,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林瑟瑟只看了他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他撕心裂肺的咳嗽着,肺部像是破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的。他咧开干裂的嘴角笑道:“原来是皇后娘娘,奴才等您许久了……” 刘广见到她似乎很开心。 虽然相处的日子不长,但他也知道,她是个睚眦必报的女子,他火烧景仁宫偏殿,又栽赃陷害给她,以她的脾性,必定会杀了他解恨。 与其生不如死的吊着口气,倒不如给个痛快,脑袋掉了也就是碗大的疤。 林瑟瑟并未顾忌司徒声在场,她看着刘广:“本宫待你不薄。” 一听这开场白,司徒声轻嗤一声,似乎是有些不屑一顾。 刚夸她有些脑子了,这会儿莫非是淋了些雨,脑子里又进水了? 皇帝将刘广关在地牢之中,每日严刑逼供都逼问不出什么来,莫非她以为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便能感化的刘广自己从嘴里吐出实情? 刘广笑容依旧:“若娘娘指望从奴才嘴里问出什么,还是省省吧,奴才一时鬼迷心窍……” 她打断了他的话,面色平静:“是因为你姐姐。” 刘广的笑容僵硬住,干裂泛白的嘴唇蠕动两下,浑浊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见他这种反应,林瑟瑟便知自己猜测的方向是对的,她耐着性子,不动声色的继续试探道:“听闻,你姐姐去年开春时有了身孕,算一算日子,也该生下来了?” 刘广突然暴起,身子不断的扭动,面目狰狞的怒吼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对我姐姐做什么?!” 当初刘广的长姐出嫁,刘广为了让姐姐在婆家抬起头,便将自己卖入皇宫,拿卖身的银两给姐姐添了嫁妆。 林瑟瑟相信,能让刘广不顾性命也要守护的人,怕是也只有他的姐姐了。 她扯了扯嘴角:“是纯妃发现了你和月兰对食,而后用你姐姐作要挟,让你火烧景仁宫栽赃于本宫,本宫说的可对?” 暴怒的刘广,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他颓废的瘫倒在地,干涩的眼角淌落一行脏污的泪水。 许久之后,他匍匐着身子,以额叩地:“求求你,饶过我姐姐,只要娘娘能保证她的安全,奴才愿意在皇上面前指认纯妃。” 这一句话,算是石锤了她的想法。 司徒声的眸光微变,殷红的唇角轻扯。 有意思。 皇帝严刑拷打了刘广好几日都问不出来的东西,却被她三言两语,如此轻易的问了出来。 蛇有七寸,人有软肋,这驭心之术,她倒是用的驾轻就熟。 只不过人心叵测,光有脑子还是不够的。 纯妃曾派人去地牢里给刘广捎过话,若不出意外的话,刘广的姐姐就在纯妃手里,只要林瑟瑟敢带着刘广前去对质,刘广必定会当着皇帝的面反咬一口林瑟瑟。 司徒声自然不会去提醒她,他秉承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低笑着道:“哥哥就见不得你受委屈,我这便让人去请皇上来,好还你一个清白。” 第11章 、十一个皇后 说罢,他正要抬手让刘袤去请皇帝,微微前探的大掌却被一只肌肤雪白的手掌覆住。 司徒声眉骨微动,漆黑的瞳色落在掌背那只葱白纤细的小手上。 他眸色阴鸷,似有戾气逐渐酝酿。 她好大的胆子,谁给她的胆子触碰他? 他刚要甩开她的手掌,她已是率先一步移开了自己的小手,只见她笑容浅浅,唇畔一双梨涡如酒:“劳烦哥哥将他送回去吧。” 司徒声眸色一滞,却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神,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侧过头去,嗓音清冷:“他愿为你作证,你怎又将他送回?” 这话也是刘广想问的,他想不通她有什么理由将他送回,莫非是他哪里漏出了破绽? 前几日他被关进地牢,翌日深夜纯妃便派人给他捎话,纯妃早已猜到皇后会求助九千岁,她道若是见到皇后,便让他逐步引导皇后,令皇后猜到幕后指使人是纯妃。 而后他再出口求饶,道是愿意为皇后出面作证,届时到了皇上面前,再反咬皇后和九千岁私下有染,他被逼无奈才答应帮助皇后污蔑纯妃。 刘广也不想如此,但他姐姐在纯妃手中,月兰的性命也握在纯妃掌心里,他不得不这样做。 “娘娘若是不信奴才,奴才可以对天发誓……”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林瑟瑟打断了:“你相信纯妃的话吗?” 刘广愣住。 她垂着眸子,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裙摆:“本宫若是你,定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说罢,林瑟瑟便微微抬眸,笑着让刘袤将刘广送了回去。 刘光被抬走后,她朝着司徒声福了福身子:“时辰不早了,妹妹不敢耽搁哥哥休息,这便告退。” 她正要转身,却听到他微沉的嗓音:“你方才说的那话,什么意思?” 林瑟瑟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问她那句‘一个字都不会信’是什么意思。 她抬首望向他冷白的面容:“他姐姐已经死了。” 她来之前,便已经让人调差过了。 刘广的姐姐到底是嫁错了人,夫家借着他姐姐的嫁妆去做了些小买卖,许是时运不错,竟攒下不少银钱,在京城里置办了一家胭脂铺。 胭脂铺越做越大,甚至开始为皇宫供货,他姐夫趁机勾搭上了内务府总管之女,先是贬妻为妾,又八抬大轿迎娶内务府总管之女进门。 在晋国,正妻可定妾室生死,他姐姐虽怀有骨肉,却在夫家活的还不如一个丫鬟,动辄打骂责罚也是有的。 就在他姐姐临产之前,那正妻道是想要吃鱼,让他姐姐去湖面凿冰取鱼,寻不到鱼便不得回门。 天寒地冻,他姐姐凿了一夜的冰,翌日被人发现时,尸首已经结冰了。 刘广身在深宫,消息本就闭塞,他姐夫又怕此事惹怒刘广,便将此事隐瞒的严严实实,切断一切和刘广的联系。 纯妃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只遣人取了一件他姐姐的首饰,刘广联系不到姐姐,便将纯妃的话当了真,以为他姐姐在纯妃手里。 听她细声娓娓道来,司徒声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叠在身前的双手上。 她早已在后宫名声狼藉,向来以心狠手辣著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他倒也可以算是一丘之貉。 若说将‘善良’二字冠在她头上,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当初她落井下石,悔婚退婚司徒家之事尚还历历在目。 可她方才明明可以道出此事,用长姐之死策反刘广,让刘广把纯妃拉下水,在皇帝心中埋下疑心之种。 哪怕她不想再趟这趟浑水,也可以将刘广长姐已死之事道出,总之道出此事,对她百利而无一害。 但她却没有说,便让刘广这个将死之人,依然相信纯妃,相信他的姐姐还活在世间。 司徒声早已看透人性薄凉,不论皇帝乃至官员大臣,又或者宫婢太监,无人能逃过他的眼。 但此刻,他却有些看不透她了。 他黑漆漆的眸光缓缓上移,正好与她的视线相撞,两人对视一瞬,他扬起唇角:“哥哥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要如何报答哥哥?” 林瑟瑟有些语塞,她倒是不知道,他到底帮她什么大忙了。 难怪人家都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他被割掉的二两肉怕是都被上帝贴补到他脸皮上了。 虽然心中腹诽,她面上却是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笑道:“快到哥哥的生辰,我自会精心准备诞辰礼酬谢哥哥。” 司徒声瞧着她面上明媚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长眸微眯,侧过身去,却是不再理会她了。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声音消失,他才望向殿门的方向:“刘袤,她以前也这么爱笑?” 刘袤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千岁爷口中的‘她’是在指谁。 等他想明白准备要回答的时候,司徒声却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阖上了双眸:“取一件狐裘,送皇后回去。” 刘袤一怔,尤记得一个多月前,皇后娘娘来时,外头下着连绵大雪,临走时想向千岁爷借一把竹骨伞,却被千岁爷嗤了一句‘没有娇贵命倒得了娇贵病’,臊得皇后十多日没敢再来。 这次皇后走时什么都没说,千岁爷怎么反倒想起来送狐裘了? 刘袤不禁在心中感叹一句,果然男人都是贱骨头,断了根的也一样。 与此同时,林瑟瑟正站在斋宫殿门外,一脸的懊恼,她光想着赶紧走了,却忘了外头还在下雨,若再这样淋着雨回去,她怕是又要染病了。 这凡人的身子骨就是弱不禁风,动辄吹个风淋个雨便要生病,哪像是她原本的身子,被雷劈过两遭都安然无事。 她正犯愁,刘袤便追了出来,一手打着竹骨伞,一手抱着一件厚实的狐裘大氅:“娘娘留步,老奴这便遣人送您回去。” 林瑟瑟见他递来狐裘,稍作迟疑后,微微颔首:“劳烦刘公公了。” 回到坤宁宫后,林瑟瑟连捧着碗喝了两大碗姜汤驱寒,又沐浴净身后,才抱着汤婆子钻进了被窝里。 忆起刘广之事,她也有些拿不准了。 虽然她现在已经确定剧情改变轨迹是因为纯妃,可纯妃是本文的女主,除去被夺舍这一可能,又有什么原因能让纯妃性情大变呢? 林瑟瑟又困又乏,想着想着,眼皮便粘黏在一起打不开了。 近来皇宫频频出事,太后觉得心烦,索性免去了嫔妃的请安礼,慈宁宫便算是闭门谢客了。 她本想着不用请安就多睡一会儿,谁料一清早杏芽便唤醒了她,道是嫔妃们来给她请安了。 原主的规矩多,往日嫔妃们是日日不落的来请安,直到原主被禁足,嫔妃们才不用再来请安。 解禁之后,林瑟瑟实在不愿意起个大早,面对这些个花团锦簇的后宫团,便对外称病免去请安。 而嫔妃们也没有受虐倾向,巴不得她就这样一直病下去,倒也算是不谋而合。 若非是今日该去兰汀苑入画了,这些嫔妃们大概也忆不起‘抱病在床’的皇后娘娘。 杏芽取出三五套内务府送来的春衫,那日林瑟瑟一匹布都未拿走,许是皇帝良心发现了,便又挑了几匹珍贵的布料送来坤宁宫。 林瑟瑟倒是不甚在意衣裙的新旧好坏,见杏芽手里拎着几套衣裙,便随手指了一套水青色织锦裙,搭个素绒绣花袄,裹得十分暖和。 杏芽执着螺子黛给她描眉,眉目间却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般反反复复多次,她终是没忍住,抬眸瞥向杏芽:“怎么了?” 杏芽犹豫一下:“兰汀苑有些门道,想来娘娘是不大清楚的,奴婢提早便去打听过,说来怕是娘娘不爱听……” 林瑟瑟挑眉:“说来听听。” 杏芽得到允许,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兰汀苑的画师,画技都是极好的,有时画的耐心些,画像上的容颜比真人更胜几分也是常有的。” “只是画师有无耐心,便要看娘娘小主们的诚意如何……” 说到这里,她却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只是小心翼翼的抬眼偷瞄一眼林瑟瑟,像是生怕她生气似的。 林瑟瑟自然听懂了杏芽的潜台词。 那画像要挂在养心殿暖阁之中,每每皇帝翻绿头牌时,都要先瞥上一眼画像再翻,是以这画像对嫔妃们来说极为重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这画像关乎接下来一年侍寝的频率,自然都要准备些金银珠宝的,贿赂一番画师才是。 林瑟瑟沉思片刻:“你也去拿些金叶子,多准备些。” 杏芽闻言,耷拉的脑袋一下支棱了起来,她笑着应了一声,待梳妆完毕,便扶着林瑟瑟出了殿门。 嫔妃们早已等候多时,见林瑟瑟出来,一一请过安后,便迫不及待的等着她发话。 元嫔因为怀孕的缘故,不便入画,而纯妃也不在场,林瑟瑟琢磨着纯妃或许还没打扮好,便也没再等纯妃,率着众人便前往了兰汀苑。 兰汀苑中,层层叠叠的屏风后。 坐在软塌上的皇帝神色有些不耐,眼角瞥见那抹水红色,却又只能敛住不悦的情绪,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爱卿怎地想起邀朕来这兰汀苑了?” 司徒声斜倚在美人榻上,在皇帝面前也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似是没有骨头一般,倾侧着身子笑道:“皇上忙于朝政,似乎还未仔细瞧过后宫的妃嫔美人,今日妃嫔们来此入画,特邀皇上来此一赏美人入画。” 皇帝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后宫的嫔妃如何,又是否仔细瞧过她们,与这阉人有何干系? 他心中愤懑,脸上却带笑:“还是爱卿思虑周全。” 话音落下,兰汀苑的殿门便被推开,皇帝透过屏风,瞧见陆续有人进了宫殿。 若说入画,该是皇后为首,不过林瑟瑟开口让其他嫔妃先画,旁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先是祺嫔上前入画,祺嫔落座之前,先将一袋子鼓鼓囊囊的锦囊交给了画师,而后温声细语道:“劳烦仔细些画。” 众嫔妃以及画师早就对此事心照不宣,倒是不远处屏风后的皇帝频频皱眉,特别是当画师将祺嫔的杏仁脸画成瓜子脸后,更是铁青了脸色。 他就说怎么每次宠幸新人时,总有种货不对板的感觉,原来问题出在画师这里。 每当画师收完贿赂,画完一个嫔妃,皇帝的脸色便黑上几分。 直到嫔妃们画的差不多了,殿门再次被推开,打扮素雅的纯妃姗姗来迟,这种恶劣的行径才算戈然而止。 不得不说,纯妃真是泥石流中的一股清流,她丝毫没有要贿赂画师的意思,甚至让画师按照写实了画,这才让皇帝的脸色好看了些。 当所有嫔妃都画完离去,整个兰汀苑便只剩下皇后一人,不知为何,皇帝却是下意识的紧了口气。 皇后冰肌玉骨,貌比天仙,她也会像那些俗货一般,去贿赂画师吗? 当林瑟瑟将两大袋金叶子交到画师手里,皇帝的眸中满是失望之色,果然俗物就是俗物。 见皇帝一脸失望,司徒声难得好心,帮她说了一句公道话:“我这妹妹是太过在意皇上,若是旁人,她可是不肯这般用心良苦的。” 话音未落,殿内便响起她洪亮有力的嗓音:“给本宫画丑点,能画多丑画多丑!若能看一眼就把隔夜饭吐出来,那便是极好的。” 第12章 、十二个皇后 殿内鸦雀无声,司徒声嘴角的笑意微滞,皇帝的眉头紧皱,就连画师都被林瑟瑟惊为天人的要求吓懵了。 人人都想着将自己画的再美一些,怎么到了皇后这里,不让画美也就罢了,还上赶着拿金叶子贿赂画师,让他往丑了画? 立在一旁的杏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娘娘您说什么?” “本宫的画像越丑越好。”林瑟瑟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许是怕画师不敢动笔,还贴心的解释道:“皇上日理万机,后宫又有佳丽三千,若是嫔妃们的画像个个赛过西施,怕是皇上会不知节制,损伤龙体。” “皇上龙体乃国之根本,有本宫的画像挂在其中,皇上一见便腹中翻滚,自然便会加以节制,保重龙体了。”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林瑟瑟害怕画师把她画的太好看,万一哪天皇帝喝醉了酒,瞧见她的画像再见色起意。 做任务归做任务,虽这身体不是她的,她也不愿为个种马糟践了自己。 画师早有耳闻皇后的恶名声,本来就算皇后不给金叶子,他也有自觉将皇后画像画的再美上几分。 谁料皇后却如此大爱,甚至为了让皇上保重龙体,宁愿牺牲自己未来一年的侍寝机会。 画师似乎是被林瑟瑟的牺牲精神感动了,他将两袋金叶子推了回去,面带肃色:“娘娘放心,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托。” 林瑟瑟也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郑重万分的点了点头。 屏风后,皇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幻莫测的,煞是好看。 他甚至怀疑,这阉人邀他来此地,就是为了和皇后里应外合,演这一出好戏做给他看。 不知多久之后,他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来:“这便是爱卿所言的良苦用心?” 司徒声眸光微沉,漆黑的瞳色冰凉,他扯了扯殷红的唇角:“我妹妹再是良苦用心,怕是也溶不开皇上对她的偏见之心。” 皇帝闻言一怔,下意识的朝着林瑟瑟的方向望去。 这屏风设计的巧妙,外头看不清屏风里,屏风内却能看清楚外头的人或物。 林瑟瑟端坐在浮雕螭纹木圈椅上,她一双玉臂叠放在腿前,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她头顶,映衬她如雪的肌肤细腻暖白,唇畔一对梨涡似酒沉醉。 他从未如此细致的端详过皇后的面容,如今细细一看,才察觉她比初见时更美了几分。 以她倾城的容颜,再有画师锦上添花,她大可不必与那阉人演这一出,便是顾着那阉人的脸面,瞧见她的画像,他也总有一日会召她侍寝。 她应该也是明白这点的。 莫非就如那阉人所言,是他太过多心了,皇后是真的为他龙体着想? 他沉吟片刻,骤然起身,朝着屏风外走去。 皇帝的突然出现,令林瑟瑟差点没从圈椅上跌下去,她小脸上满是愕然,如何都想不通皇帝怎么会突然从屋里凭空冒出来。 听到画师给皇帝请安,她心虚似的挡在画师身前,生怕皇帝瞧见那副惊人之作:“皇,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林瑟瑟惊慌失措的神情,分毫不差的落入皇帝的眼眸,他知道,人在下意识里作出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这一次,他总算相信她并不知情他在此地了。 忆起那阉人口中的‘偏见之心’,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惭愧,虽然不想承认,但那阉人说的没错,他对皇后一直都存在偏见之心。 皇后连续三次被栽赃陷害,他便也连着三次迁怒皇后,从未想过皇后或许是无辜的,潜意识里早已认定皇后心肠歹毒。 就连这一次,明明她是为他龙体着想,他却因那阉人也在此地,便认定她是在做戏。 皇帝望着她无措的面容,第一次对她生出了疼惜之心,他上前一步,正要捉住她的一双葇胰,却见她连连后退,像是怕极了他似的。 他有些不悦,当眸光不经意瞥见她脖颈上,那围绕的一圈白纱后,又软了软心肠。 皇帝没再上前,只是语气温和道:“往日是朕对你不住,今夜朕便歇在坤宁宫里,好好陪一陪皇后。” 林瑟瑟:“???” 皇帝说罢,便负手离去,直到耳边有低低的笑声响起,她的思绪才从太空外神游回来。 “恭喜。”司徒声踏着黑皂靴,不疾不徐的从屏风后走出来,冷白的面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今晚上,妹妹便能如愿以偿了。” 一听这话,林瑟瑟便是用脚趾头缝,也能想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召她侍寝了。 皇帝和司徒声是从不远处的屏风后走过来的,怕不是他们一直躲在屏风后面,而她方才说的话,也都让他们给听到了。 但即便如此,皇帝也不至于召她侍寝,定然是司徒声这死太监又多嘴说了些什么。 她愤恨的瞪大了眼眸,若是眼神能杀死人,他必定已经被她千刀万剐,片成狗肉卷了。 什么混账东西! 司徒声见她像是炸了毛的刺猬,眸光又是一顿,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感谢他吗? “道谢便不必了。”他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伸出修长的手臂,将骨骼匀称的手指,轻抵在她缠绕纱布的脖颈上:“妹妹可要把握好机会,莫要忘记答应哥哥的事。” 他的指尖微挑,轻易的挑开了白纱,冰凉的指腹缓缓滑过她颈上的淤痕,语气温柔如情人间的呓语:“可不要让哥哥失望呢。” 天知道林瑟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巴掌甩在他的大狗脸上,她咬着后牙根,一字一顿道:“妹妹这辈子,都忘不了哥哥的恩情!” 司徒声低笑一声,指尖轻动,又将她脖颈上的白纱重新包扎好,走至画师的桌前,似是打量般的,凝视着桌子上的画像。 鞋拔脸,三角眼,蒜头鼻,香肠嘴……这五官可以说是谁也不服谁了。 司徒声将画像卷了卷,握在掌心里,对着画师道:“这幅画我拿走了,你重新给皇后画一幅……” 他停了停,似笑非笑的望着林瑟瑟:“正常的画像。” 画师哪里敢违背九千岁的命令,自是连连称是,见画师应下,他攥住画轴,迈步离去。 就在他迈出兰汀苑殿门时,林瑟瑟忍不住叫住了他:“哥哥留步。” 司徒声脚步一顿,站住了脚步。 林瑟瑟:“哥哥拿走我的画像做什么?” 他侧过身去,微微一笑,从齿间清晰的吐出二字:“辟邪。” 第13章 、十三个皇后 有了九千岁的特别交代,画师自然是用心有加,原本片刻钟就能画完的画像,硬是拖了一个多时辰才画完。 等林瑟瑟回到坤宁宫时,天边已是泛起了浅橘色的红霞。 不过半日,皇后今夜侍寝的消息,便已经传遍了后宫。 整个坤宁宫是前所非凡的热闹,宫女太监们都知道今晚上皇帝要来坤宁宫宠幸皇后,个个喜气洋洋的。 唯有林瑟瑟一人,面色恹恹的,瘫在贵妃榻上像是一坨烂泥巴。 杏芽似乎察觉到了自家主子的不对劲,她敛住了面上的喜悦,捧着汤婆子上前:“娘娘,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林瑟瑟自然不会告诉杏芽,她是因为不想侍寝才这样萎靡的,先不说这话说出来有多匪夷所思,若是传出去让那个死太监知道……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就是身子有些不适,无妨。” 杏芽听闻这话,却是怔了怔,随即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安和忧虑:“娘娘可是腹痛?” 主子的月事一向不太准,特别是前段时间被禁足期间,吃穿用度被缩减,身子也亏空的厉害,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来□□了。 若主子好巧不巧的今日来了□□,那侍寝得宠的大好机会便要长着翅膀飞走了。 林瑟瑟起初还未理解杏芽面上的担忧,那句‘并无腹痛’刚要脱口而出,她才蓦地反应过来杏芽的意思。 她黯淡的眸色亮了亮,原本捂住脑袋的双臂,瞬时间改变了运动轨迹,朝着小肚子上捂去:“涨疼涨疼的……” 内务府有记载各宫嫔妃大概来月事的日期,以便每日给皇帝送绿头牌时,避开身子不爽利的妃嫔,是以林瑟瑟刚开始都没敢往这方面想。 但杏芽只是听她说身子不适,便问她是否腹痛,这便说明她这具身体快要来月事了,就算到时旁人去内务府查探,也查不出什么破绽。 杏芽一瞧她这个模样,心中顿觉不妙,正要想法子去太医署开些止痛的药来,殿外却已经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林瑟瑟怔愣了下,天色还未黑下来,皇帝怎么提前来了? 虽心有疑惑,她却还是调整了一下表情,起身迎了上去。 皇帝今日并未穿那一身屎黄色龙袍,他换上黑狐皮端罩,有些像是后世之人所穿的貂皮大衣,瞧着甚是暖和。 坤宁宫正殿中燃着炭火,皇帝一进来便感觉热气扑面,抬了抬手,示意她上前为他更衣。 旁的妃嫔给皇帝脱衣裳便是宽衣解带,到了林瑟瑟手里,给皇帝脱衣裳就成了给猪松绑。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的放轻动作,还是不慎将对襟处的金铜扣扯掉了一颗,她的神色懵了懵,在皇帝察觉之前,不动声色的将扣子藏进了袖中。 这点小动作自然没逃过皇帝的视线,他扬了扬嘴角,并未与她计较什么,心中还莫名的觉得十分舒畅。 他想,她定然是太紧张了。 林瑟瑟也有自己的想法,她想,皇帝的衣裳定然是偷工减料了。 两人面对面的坐下,皇帝是带着奏折来的,他不开口,林瑟瑟便也不说话,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帮皇帝研墨。 皇帝似乎很享受这种红袖添香的陪伴,倒是林瑟瑟磨墨磨得手疼,有些想将墨石扔在皇帝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瑟瑟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皇帝将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批注完,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天色已晚。 太监将早已备好的饭菜呈了上来,许是为了助兴,矮几上还摆放了两只酒壶,一只壶里装着味道芬芳馥郁的梨花酒,一只壶里装着甘苦性烈的清酒。 林瑟瑟一手轻抚宽大的衣袖,一手执筷为皇帝布菜,心中琢磨着何时说出自己来月事比较合适。 瞧皇帝这阵仗,怕是早已含蓄待发,只待晚膳一毕,便要欺身而上。 她正想着,耳边却传来皇帝低哑的嗓音:“皇后可会饮酒?” 林瑟瑟刚要说自己不会,便听皇帝继续道:“不会也无妨,这梨花酒不醉人。” 说罢不等她回话,他已是自顾自的命太监斟了两杯酒。 林瑟瑟是真的不会饮酒,但皇帝都把酒杯推到她眼前了,她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她微微抬手,以长袖掩面,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飞快的将酒杯倾斜,倒在了双腿跪坐着的软垫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练,皇帝倒也没有察觉,见她将酒杯的酒水饮尽,顿时龙颜大悦:“倒是不想,皇后酒量甚好,那便再陪朕饮上两杯。” 林瑟瑟没有拒绝,将方才的动作重复两次后,见软垫上被洒满酒水,便推脱不胜酒力,怎么都不愿继续喝了。 皇帝也不为难她,只是清酒的烈性窜上头来,又念及许久未如此畅饮,一时馋酒,便多喝了几杯。 半壶清酒下肚,皇帝的话头明显就多了起来,许是喝的有些醉了,他甚至说起了胡话。 “那老贼十九入宫,不过堪堪四载,可父皇待那老贼,远远胜过父皇与朕十几余载的父子之情。明明皇位传于朕,却将权势授予外臣之手,朕想不通啊!” 林瑟瑟蹙眉,皇帝口中的‘老贼’怕就是司徒声了,没想到司徒声这般年轻,十九岁入宫,距今四年,那便是才二十三岁。 她突然想起司徒声交代她的事情,便抬手给他斟了一杯酒,循循诱导道:“许是父皇有其他的考量,皇上还是莫要多想……” 话未说完,皇帝便怒声打断她:“考量?!父皇分明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子随母相,不过是睹物思人……” 太监将窗户打开,有冷风窜进了宫殿之中,风一吹过,他像是消了音似的,酒意醒了大半,嗓音也戛然而止。 皇帝的面部肌肉抽搐两下,将酒杯一推:“瞧朕又说胡话了,皇后莫要放在心上,饭菜都凉了,快些用膳。” 林瑟瑟见他已经醒酒,心中清楚已是错过良机,也不再多言,为皇帝布完菜,便垂着头细嚼慢咽的吃起自己碗里的饭来。 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她心中却满是疑惑。 听皇帝的意思,他好像也知道司徒声的真实身份,又道是‘子随母相’,那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或许就是司徒声的母亲,太上皇的亲妹妹——宝乐公主。 皇帝说‘睹物思人’,莫非是道司徒声长的像他母亲,所以太上皇将司徒声留在身边,借此思念缅怀宝乐公主? 林瑟瑟并没有觉得多么感动,只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太上皇有一万种方式,让司徒声正大光明的留在身边,可他偏偏选择了最冷酷残忍的一种方式——将年仅十九岁的司徒声阉割去势。 如果司徒声的长兄早已去世,那他便是司徒家存世的唯一血脉,太上皇这样做,无疑是让司徒家断子绝孙。 世人皆道太上皇待九千岁宠爱有加,她却不敢恭维这种有名无实的畸形‘宠爱’。 林瑟瑟心中有所思虑,这顿饭吃的也是索然无味,她见皇帝用完膳食,才敢向后退了两步,福下身子请罪:“臣妾身子突觉不爽,不敢玷污皇上圣体。” 她面上满是遗憾和懊恼之色,仿佛错过了什么极好的机会似的,皇帝本来有些不满,瞥见她泫然欲泣的小脸,心中才舒坦了些:“罢了,朕与你和衣而眠,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太监慌张的脚步声,待太监疾步踏入坤宁宫,上前跪地:“纯妃遣人来报,元嫔小主在纯妃殿中喝茶,却突觉腹痛不止,纯妃已寻太医前去诊脉。” 听闻这话,皇帝也顾不得林瑟瑟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急匆匆的冲出了坤宁宫。 林瑟瑟望着皇帝的背影,总算是松了口气。 杏芽神色微恼:“真是巧了,元嫔早不疼晚不疼,偏偏在皇上来坤宁宫过夜时疼。” 林瑟瑟没有应声,只是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 纯妃身上定然有什么猫腻,但不管是夺舍还是如何,这都并不在她的任务范围之内,只要小心堤防纯妃些,继续走完剧情,她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过两日就是司徒声的生辰了,按照他往年诞辰宴的规格,晋国之下的附属国也会来京道贺,这是太上皇赋予司徒声的至高荣耀。 原文中,原主为讨好司徒声,大肆操办他今年的诞辰宴,提前三个月便寻来晋国最好的舞姬和歌伶编制舞曲。 谁料这舞姬之中,总有那不安分的,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竟在宴会上对皇帝媚眼流波,勾的皇帝双眼发直。 一曲舞毕,舞姬已是侧卧在皇帝怀中,若非还有旁人在场,两人怕是早已天雷勾地火。 纯妃似乎很喜欢这舞姬,请求皇帝将舞姬留在宫中教她跳舞,皇帝自然也是愿意顺水推舟留下舞姬。 但此举却惹恼了原主,原主当场拔剑砍伤舞姬,道是舞姬居心不良,惹得皇帝勃然大怒,惩罚原主交出皇后册宝,命纯妃代为管理后宫。 这相当于架空了原主在后宫的权利,也直接导致后期原主为夺回册宝和掌管六宫之权,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 林瑟瑟在经历过两本书里的各种作死剧情后,早已是身经百战,毫不夸张的说,这种丝毫没有难度的剧情,她闭着眼睛都能顺利通关。 对于她来说,目前比诞辰宴更要紧的事,是如何将她那个讨人厌的哥哥应付过去。 若是让司徒声知道她是故意搞砸了侍寝,怕是要把她的皮扒下来当画纸用。 这样想着,林瑟瑟便对着杏芽吩咐道:“你去内务府领些月事带来,现在就去。” 杏芽一怔:“娘娘可是来月事了?坤宁宫里还有……” 她打断杏芽,语气略显不耐:“听闻内务府新来了一批,本宫便要用那批新的。” 杏芽不敢再多问,连忙应声退了出去。 林瑟瑟并没有来□□,但她必须要做做样子,这样到时候那死太监问起来,她也好糊弄过去。 不知杏芽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在了路上,她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杏芽,见手里的汤婆子冷了下去,她便褪掉了外裳,准备钻进被窝里等着。 林瑟瑟刚将衣裙整理好搭在木架子上,正要掀开被褥,却听见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响,她忍不住抱怨一声:“杏芽,你怎么这么慢?” 回应她的,是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怎么。等急了?” 林瑟瑟的心脏一抽,蓦地转过身去,却见不远处的红漆柱子旁,斜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皮笑肉不笑的望着她,微抬着骨骼分明的手掌,削瘦的食指指尖上,勾着一条红色丝绸的月事带:“哥哥来给你送月事带。” 第14章 、十四个皇后 明明他说的是‘哥哥来给你送月事带’,但听到林瑟瑟耳朵里,就成了‘哥哥来取你狗命’。 她打了个寒颤,勉强挺直腰身,眸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了殿门内战战兢兢的杏芽身上。 杏芽小脸煞白,她到现在还是懵的。 方才她急着去内务府取月事带,回来的途中,不慎冲撞了在御花园里散步消食的九千岁。 九千岁见到她,便问她不在坤宁宫伺候皇后,跑到御花园来做什么。 她如实禀来,然后事情就发展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林瑟瑟一瞧杏芽僵硬的面色,便约莫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她轻轻吐了口气:“把门关上,你先退下吧。” 杏芽如释重负的退了出去,只听到细微的关门声,殿门将皎洁的月光隔绝,寝殿内也跟着暗了下来。 黑皂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她的心脏上,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将头埋进了颈间。 一只苍白冷冽的手掌,轻轻叩住了她削瘦的下颌,几乎没怎么用力,便轻易的抬起了她低埋的面容。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的草药味,似甘似苦,像他这个人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他笑道:“你的身体在发抖。” 林瑟瑟想说,她何止身体发抖,五脏六腑都抖得厉害。 若是早知道会碰见他,打死她也不多此一举,让杏芽去内务府取什么月事带了。 “怎么不说话?”司徒声眸光微转,视线移向她腰间,似是恍然大悟:“瞧哥哥这记性,妹妹是身子不舒服呢。” 林瑟瑟勉强的扯了扯嘴角:“多谢哥哥关怀,还专门跑这一趟。” 他挪开手掌,将指尖勾着的月事带递到她手中:“谢什么,快将脏了的亵裤换下来,趁着血迹未干,哥哥好叫人去洗。” 林瑟瑟:“……” 合着他绕了半天,目的就在这里呢。 她压根没来□□,去哪里给他整沾有血迹的亵裤? 可是她要是拿不出来,那他不就是知道她在撒谎了吗? 司徒声见她眼神飘忽,面色泛白,便已经猜到她在说谎,什么来了月事,根本就是不想侍寝才是。 当初来主动求他相助的人是她,说要登上后位助他一臂之力的是她,如今侍寝的机会摆在眼前,又反悔不配合的也是她。 她莫非是觉得命太长了,想要试试他折磨人的手段? 看来不给她点教训,她便忘记自己是什么卑贱的身份了。 司徒声唇边的笑容微冷,似是淬了毒的冰酒,他削瘦的手指叩住腰间的锦囊,从囊中取出一只玉白的小瓷瓶。 瓷瓶里装着三月红,只需一颗,便能让人五脏六腑持续绞痛三个月,起初腹痛甚微,越到后期疼痛便愈加明显,直教人痛不堪言,生不如死。 他攥住玉瓶,正要取出三月红,腰间却蓦地一紧,一双藕臂紧紧圈住他的身子,带着哭腔的嗓音从身前传来:“哥哥,是我无能,连皇上都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去找元嫔……” “我只能用这种办法,给自己留些颜面,让那些看笑话的人,以为我是因为□□才没有侍寝。对不起,哥哥,都怪妹妹太无能了……” 泪水从她眼角静静淌落,不多时便打湿了他的衣襟,她哭的身子一抽一抽,苍白的面色也因抽泣而微微泛红。 司徒声眉骨微动,瞥见她脸颊晶莹剔透的泪水,眸中似是有些嫌弃。 他想要推开她的身子,无奈她抱的太紧,像是牛皮糖一样黏在他身上,无论如何推搡她,她都不为所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的嗓子都有些哑了,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缓缓松开了他的腰。 林瑟瑟望着他衣襟上的一片泪痕,以及那晶莹剔透的鼻涕水,脸颊红了红,下意识的拿着手里的布给他擦了两下。 擦完她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是月事带。 林瑟瑟颤颤巍巍的抬起眼眸,面色诚恳:“这是干净的月事带,我还没用过。” 话音落下,他的脸色好像更黑了些。 司徒声手中的三月红终是没有派上用场,他实在难以忍受挂在身前的大鼻涕,连警告都忘记说出口,匆匆忙忙便离去了。 林瑟瑟见他走远,连忙用木闩将殿门闩好,她心跳快的如同擂鼓,只觉得后怕至极。 她知道司徒声腰间的锦囊,里头装的全是各种折磨人的毒。药,原文中他便曾用那囊中的药物折磨过原主,原主差点没死在他手里。 幸好她反应快,将今日之事颠倒了一番,只道是皇帝先被元嫔叫走,她为了挽回颜面,才让杏芽去内务府取月事带,对外装出来□□的样子。 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近两日又淋过雨,翌日起榻时,她不光真的来了□□,还染上了风寒。 她头昏脑涨的,鼻子也堵塞不通气,小腹疼痛不止,却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吓得杏芽连忙去请来了太医。 待太医开了药方离去,不知她染上风寒的消息,怎么又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皇帝虽没空来亲自看她,却让御膳房熬了药膳送来,算是弥补昨晚的不告而别。 或许是因她生病的缘故,司徒声没再来坤宁宫找她麻烦,她在榻上静养了两日,食疗大补过后,面色倒是红润了不少。 第三日,林瑟瑟一清早便从榻上爬了起来,梳妆完毕后,坐上了前往保和殿的步辇,今日是九千岁的生辰,诞辰宴便设在保和殿,宴请诸官臣妇,后宫妃嫔,以及附属国的各国使者。 宴会是午时起,此时天色尚早,不过巳时左右,保和殿外便已经陆陆续续出现官员外臣们的身影了。 林瑟瑟登上云龙石雕的御石路,在杏芽的搀扶下,缓缓步入保和殿,在太监的高呼下,殿内的大臣妃嫔们纷纷对她行礼:“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接着在宫婢的引导下,朝着高位处走去。 皇后的坐席,设在皇帝坐席的东侧,也就是皇帝的右手边。 待她坐定后,她目光环绕殿内一周,下方坐着许多陌生的身影,除却后宫的嫔妃和景宁公主嬴非非,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 纯妃比她来的更早,正在和一对中年夫妇说笑,她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那对夫妇应该就是镇国公夫妇二人了。 林瑟瑟一点都不喜欢他们,她瞧见镇国公对待纯妃的那热乎劲,只觉得十分可笑。 原主不是真千金,纯妃又何尝是? 不过是李氏和太上皇的酒后产物,镇国公头顶绿的都已经能养一窝小肥羊了。 若是说起来,纯妃倒是和皇帝十分相配,皇帝是太后和宫中太医偷欢得来的,两人都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许是纯妃察觉到了林瑟瑟的目光,她微微侧过身子,朝着林瑟瑟回望过去。 纯妃抿唇一笑,她觉得这皇后,似乎和前世有些不大一样了。 她重生了,一睁眼便回到了她十八岁刚入宫时。 上辈子她与皇上分分合合,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一起,这辈子她再也不想经历那些痛苦和误会。 她必须要铲除皇后,只有皇后消失了,她才可以安心的代替皇后,成为燕国的嫡长公主。 是了,皇后的亲生父母,其实并不是乡野村夫,而是燕国身份尊贵的皇帝与皇后夫妇两人。 当初帝后二人还是燕国的太子和太子妃,受人迫害逃至晋国避难,太子妃生产后不久,便有杀手追来,他们逃跑时不慎将她遗失在外。 好在产婆将她们掉包时,连带着将皇后脖子上的玉佩,一同掉包给了她。 她后来便是凭着那玉佩认亲,才在燕国有了一席之地。 皇后不死,她心中实在难安。 纯妃笑容浅浅,她再也不是当初穿越来纯真无知的小姑娘了,这后宫便是尸骨成堆,你死我活,怪不得她心狠手辣,要怪便怪皇后自己命中无福。 她敛住笑意,眸中挂上担忧之色,对着镇国公道:“皇后娘娘那日对女儿说,父亲对不住她,她早晚要将父亲加注在她身上的,都十倍奉还给我们……父亲,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镇国公面色一凝,眉头紧皱:“她真是这样说的?” 纯妃点头:“女儿十分疑惑,父亲疼爱皇后十几载,怎么皇后却说父亲对不住她?” 镇国公沉默不语,心中却有些慌乱。 当初皇后未入宫前的名声,都是毁在他手中,不光如此,在她身份被揭穿后,他与夫人险些将她置于死地,还打杀了她的乳母,她定然是恨极了他。 他本抱着侥幸心理,认为皇后入宫后,便会忘却前尘往事,一心扑在皇帝身上。 谁料皇后不光记仇,还念着如何报复他,看来不能再任由她继续下去了,这祸害还是该早日铲除,他方能心安。 只是,他要如何才能避开九千岁的耳目,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斩草除根? 正思索着,耳边便传来纯妃笑吟吟的嗓音:“对了父亲,再过十日,皇上便要去南山狩猎,届时女儿会跟随皇后一同前往,听闻那山上有猛兽,父亲狩猎时,可要当心一些呢。” 第15章 、十五个皇后 镇国公刚想说自己年纪大了,不参与狩猎,只是前去南山围观狩猎,话到了嘴边,却是蓦地一怔。 是了,南山上除了皇家饲养供于狩猎用的禽兽外,近些年又添了不少野生的猛兽。 去年狩猎时皇上还狩到一只银虎,若是皇后在南山被猛兽所食,九千岁便是权势再大,又能拿一只猛兽牲畜如何? 镇国公望着林瑟瑟的方向,意味深长的笑道:“为父自然是会当心猛兽来袭。” 纯妃见他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唇边的笑意柔柔,又与李氏说笑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位置。 林瑟瑟来的太早,皇帝约莫还有半个多时辰才到,她百无聊赖的坐在高位,困得双目发直,脑袋也一点一点的,似是小鸡啄米。 身为皇后她不能失仪,只能板正着身子,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喂,上次的事情,你还没有谢过本公主。” 林瑟瑟都没抬头,便听出这嚣张跋扈的声音出自谁了,敢对着当朝皇后如此无礼,除了那个被宠坏的景宁公主,又还能有谁? 她理都没理嬴非非,只将这话当做耳旁风,自顾自的阖上双目养神。 嬴非非见她不说话,将自己当做空气一般,顿时有些恼了。 她昨日去找皇兄时,正巧听到皇兄与人谈论景仁宫走水一事。 听闻那个纵火的太监自裁于地牢之中,临死前良心发现在墙面留下血书,道皇后是清白无辜的,她这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皇后。 她觉得有些愧疚,上次皇后在御花园中被人污蔑,她明明知道皇后清白,却因为认定皇后心恶,想让皇后受些责罚,便眼睁睁的瞧着皇兄责令皇后。 虽说后来她也为皇后证明了清白,但那也是情非得已,她本想着寻个机会与皇后和解,好不容易拉下脸来,谁料皇后却理都不理她。 嬴非非蹙着眉头,杏仁脸上满是疑惑:“皇后你怎么不理我?” 这次林瑟瑟开口了,她抬眸瞥了嬴非非一眼:“原来公主是在与本宫说话,本宫听着那声‘喂’,以为公主是和哪个宫婢下人说话呢。” 嬴非非虽然大大咧咧,却并不是傻子,自然听懂了这话中的嘲讽,她涨红了面颊,憋了半晌,从齿间憋出一句:“皇后娘娘,上次的事情,你还未谢过我。” 这声‘皇后娘娘’算是向她服了软,林瑟瑟也没再较真,笑着抬起头:“多谢公主上次替本宫解围,若是公主不嫌弃,往后可来坤宁宫找本宫喝杯茶。” 往日皇后小心讨好嬴非非时,嬴非非总端着一副公主的架子,如今林瑟瑟对她敷衍冷淡,她反倒像是牛皮糖一样粘上了林瑟瑟。 两三句话下来,两人便熟络起来,嬴非非小脸皱巴巴的,对着她抱怨道:“我即将及笄,皇兄不知哪根筋搭错,竟要比武招亲为我挑选驸马,我一点都不想嫁人,讨厌死皇兄了。” 林瑟瑟闻言只是笑了笑,敢如此大刺刺的指责皇帝搭错筋,约莫也只有嬴非非这个被宠坏的小公主了。 可惜嬴非非不知,这场比武招亲,不过是皇帝利用‘驸马’的头衔身份,靠联姻拉拢人心,暗中培养发展自己的势力,意图与九千岁抗衡罢了。 而那个赢得擂台的驸马,乃是平阳侯之子高畅,表面君子做派,私下却是个服用五石散的瘾君子,与公主完婚之后,动辄便拳脚相向。 皇帝收到公主要求和离的诉状,也只是找借口搪塞过去,不久后公主怀有身孕,高畅起初有所收敛,几月之后又原形毕露,不慎将公主打至小产。 公主再次请求和离,皇帝依旧充耳不闻,公主彻底心灰意冷,于初春深夜投湖,最终沉溺而亡,殁年十六。 林瑟瑟望着坐于身旁一脸单纯天真的嬴非非,心中只觉得有些惋惜。 她正想说些什么,一个身穿靛蓝色锦缎长袍的男子,笑吟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她怔了怔,有些认不出面前这人是谁。 许是男人瞧出了她的怔愣,贴心的提示道:“微臣与九千岁乃是至交,知晓九千岁生辰,微臣特意请旨,从边关昼夜赶回。” 林瑟瑟终于认出他了,能毫不顾忌的说自己和九千岁是至交,又从边关赶回,那便只能是陆家长子龙骧将军——陆想。 陆家和司徒家是生死之交,陆想与司徒家的两个兄弟关系也甚是亲密,在司徒家出事后,陆家并未与司徒家撇清关系,反而还跑前跑后的寻找证据证明司徒家的清白。 司徒声入宫之事,并没有隐瞒陆想,陆想也没有因为他成为宦官阉人便有所嫌弃,对外更是从不掩饰自己与九千岁是至交好友的关系。 林瑟瑟对他微笑:“原来是龙骧将军,上次一别,也有一年多未见,将军沧桑了不少,倒是让本宫有些不敢认了。” 说罢,她又道:“将军若是还未见过哥哥,本宫可命人代为寻找哥哥前来。” 林瑟瑟知道陆想肯定已经见过司徒声,她说这话时,并未像是在旁人面前一般,称呼司徒声为九千岁,而是声声亲切的唤作‘哥哥’,便是是告知陆想,自己和司徒声的关系甚好。 陆想自然瞧出她的心思,顺着她的话推辞道:“微臣昨日抵京,已入宫见过九千岁,不必再劳烦娘娘,谢过娘娘好意。” 两人一来一回,倒是把嬴非非冷落在了一旁,向来骄傲的小公主哪能忍受被人忽视,她不悦的瞪了一眼陆想:“陆将军可是有什么眼疾?只与皇后请安,莫非没瞧到本公主在此?” 陆想瞥了嬴非非一眼,唇畔一声低笑:“原来是景宁公主,微臣还以为是哪个宫婢,倒是微臣眼拙了。” 嬴非非还未及笄,平日长发便绾成双平髻,两侧青丝束结成环,垂挂于两侧,与宫女们的垂挂髻极为相似。 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敢将景宁公主认错成宫婢,毕竟公主和宫婢的穿着气质还是明显不同的。 若说这陆想认错便也罢了,偏偏他还说了出来,摆明了是故意想气嬴非非的。 嬴非非瞪大了眼珠子,一只藕臂绷直了指向他:“你!你!你个眼瞎的——” 陆想轻笑:“眼瞎倒也不妨事,就是公主的结巴,怕是难治的很。” 嬴非非第一次碰见对她如此不敬之人,她气的小脸涨红,抡起手中的短鞭,便朝着陆想身上狠狠抡去。 林瑟瑟没想到嬴非非会甩鞭子,待她反应过来时,那鞭子已经落了下去,她便是想出手帮忙,也是爱莫能助。 那短鞭带着劲风,却是用了十成的力气挥舞过去,若是打在身上,怕是要皮开肉绽。 她不忍的别过头去,预想之中的画面倒是没有出现,只见陆想徒手抓住短鞭,唇边的笑意微冷:“公主下次可要仔细些,微臣皮糙肉厚不怕疼,怕就怕公主不慎伤了自己。” 嬴非非的脸颊更红了,她想将鞭子拽回来,他的手掌却像是铁烙似的,如何都拽不回短鞭。 林瑟瑟正想开口给两人个台阶下,殿外便响起了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陆想松开了短鞭,与众人一同跪了下去,嬴非非跑了出去,这场闹剧总算是结束。 林瑟瑟起身相迎,给皇帝请安:“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皇帝大手一挥,让众人起身。 他的面色不是很好,毕竟一个太监过生辰,却要这般兴师动众,而他一个皇帝都到场了,那太监仍未现身,任是谁做皇帝,脸色也不会好了。 在皇帝落座后,许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司徒声才姗姗来迟,面容惫懒的出现在保和殿内。 他像是刚刚起榻,神色懒散至极,走路也慢吞吞的,到了皇帝面前,只是口头上请了个安,不等皇帝回应,便自顾自的落了座。 皇帝的脸色更差了,他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气,仿佛随时都会拍案而起。 纯妃察觉到皇帝的情绪不对,生怕他耐不住发怒,趁着诞辰宴还未开始,上前福了福身子:“臣妾斗胆,午时才开宴,尚有片刻的时间,不如玩个猜谜的游戏先助助兴。” 皇帝沉默一阵,捏了捏眉骨:“什么猜谜游戏?” 纯妃笑道:“很简单,让人随机在纸上写下五种草药,而后两人一队,由一人比划,另一人来猜,猜中最多的队伍获胜。” 皇帝第一次听闻这种玩法,倒是觉得有些新奇,腹中的怒火消散了些,点头应允了纯妃的主意。 既然是游戏,当然是自由报名,偶有一两个胆大的官员家眷上前,其他人皆是驻足观看。 林瑟瑟没有兴趣,她就想当个背景板,老老实实把今日的剧情走完才是最要紧的。 虽然她想的很美好,但现实总是残酷的,玩游戏的人不够,纯妃似是无意的提起林瑟瑟,皇帝也不过问她的意思便同意下来。 林瑟瑟被逼着赶鸭子上架,但旁人都组好了队,皇帝也和纯妃组成了一队,唯有她孤零零一人,连个队友都没有。 她朝着殿内环顾一圈,嬴非非刚才被陆想气跑了,她又不认识其他人,若是和陆想这个男丁组队,她身为一国之母又不太妥当。 为难之下,她将目光落在了司徒声身上,小心翼翼的询问:“哥哥玩吗?” 司徒声轻嗤一声,这种幼稚的东西,他碰都不会碰。 他正要拒绝,却听陆想已经笑着替他应了下来:“自然要玩的,今日的大寿星怎么能不参与其中呢。” 被迫营业的司徒声,眸色雾沉沉的,他望着林瑟瑟,从齿间清晰吐出几字:“玩可以,必须赢。” 林瑟瑟:“……” 纯妃拿出三张纸,命太监随机交给大臣们,让大臣们在每张纸上写下五种草药后,将纸交给三队中的其中一人手里。 纯妃和皇帝一组,先行示范给旁人看,她望着纸上写的‘龙眼’二字,思索片刻后,先对着皇帝指了指示意‘龙’,而后又指向自己的眼睛示意‘眼’。 她轻声提醒道:“皇上您是什么,臣妾又指了什么。” 皇帝只沉思一瞬,便开口道:“龙眼!” 只听两侧一阵赞誉和欢呼,皇帝龙颜大悦,对着司徒声微抬下颌,眸中是遮掩不住的得意。 司徒声不以为意,瞥了一眼纸上的‘人参’,他坐在软席上,先是指了指自己,示意‘人’,又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示意‘参’。 林瑟瑟一脸懵逼,愣是一个动作都没看懂。 他皱了皱眉,又将动作重复一遍,还学着纯妃的样子,出口提醒道:“你看我是什么,我是不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林瑟瑟犹豫片刻,小声试探道:“狗……狗起?” 第16章 、十六个皇后 虽然她的声音又轻又细,似是蚊子叫般低不可闻,但司徒声还是听清楚了从她嘴里吐出来了那两个字。 ——枸杞。 枸杞,狗起,好一个狗起。 司徒声眉骨微动,抬起漆黑的双瞳,唇边的笑意浅浅,不带一丝温度:“妹妹还真是聪明绝顶,一下就猜对了呢。” 林瑟瑟一怔,下意识的看向拿着出题纸的小太监,似乎是向小太监求证。 小太监在某人犹如死亡射线的深渊凝视下,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是,是,皇后娘娘猜对了。” 先有九千岁开口称是,便是看到真实答案的官员大臣们,也无人敢出声辩驳,将一招指鹿为马用的驾轻就熟。 皇帝倒是想说,可还未开口,手臂便被纯妃抓住了,他垂首望向纯妃,却见纯妃轻蹙眉头,带着恳求的目光摇了摇头。 他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跳动,眼角无意间瞥见司徒声阴鸷的眸色,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虽不知皇后是如何想的,但她当众隐喻那阉人是狗,怕是将那阉人得罪狠了。 皇后今日定是要惨了,他何必再火上浇油。 这样想着,皇帝便闭上了嘴,略带同情的垂下了眸。 显而易见,在场的众人都是这样想的,唯有陆想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林瑟瑟。 啧,竟然没有血溅当场,倒是令人有些不可思议。 阿声向来不懂怜香惜玉,死在他手中的女子不计其数,瞧起来,他这个义妹,好像是个例外呢。 林瑟瑟见陆想看过来,哪里知道他心里想的是这些,见他面带温笑的,还以为他是在赞赏她。 她对着陆想回以一笑,吹弹可破的肌肤宛若剥壳的嫩鸡蛋,唇畔漩起一对梨涡,如沐春风,似酒沉醉,令陆想久久不得回神。 他想,他似乎知道阿声对她宽恕的原因了。 接下来,在九千岁一次次的指鹿为马中,林瑟瑟他们队成功赢得了这场游戏。 林瑟瑟没想到自己一猜一个准,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心中却是有些小雀跃。 众人纷纷归位,她却忍不住上前,找到司徒声奉承道:“多亏了哥哥才能赢。” 司徒声垂眸低笑:“是啊,多亏了我。” 五种草药,愣是一个都没猜对,她和他之间别说默契了,脑回路始终就不在一条线上,还不及那未见过面的臣子家眷们猜对的多。 他想,这可能也是一种能力吧。 “今晚来斋宫找我。” 司徒声撂下一句话,便转身回了坐席,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她留下。 林瑟瑟忐忑的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略微有些不安,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 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纠结半晌后,听着耳边响起奏乐声,才扳正了身子,将这些抛在了脑后。 反正再过一会儿,等她砍伤那舞姬之后,皇帝便会怒不可歇的收回她的册宝,将她禁足于坤宁宫中。 届时她就以禁足为由,只道是出不去坤宁宫,他又能拿她怎样? 思及至此,林瑟瑟倒也不怎么害怕了,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集中精神望向那伴着乐声,袅袅而来的舞姬们。 舞姬们赤着双足,雪白的脚腕上系着金铃铛,身着质地轻软的薄纱衣裙,腰肢盈盈不堪一握,个个皆是沉鱼落雁的美人。 她们舞步轻盈,腰肢柔软,尤其是为首的红衣舞姬,伴着那宛若高山流水的琴音,她袖间薄纱飘逸,肩后青丝随步摇曳,脚腕上的铃铛声声清脆,却是将皇帝迷得移不开眼。 林瑟瑟对这舞曲倒是不大在意,这些舞姬虽美貌,但始终过于艳俗,登不上大雅之堂,与天庭上的仙子起舞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不过凡人都喜欢这些艳俗之物,瞧那皇帝的眼睛,都快要黏在那红衣舞姬身上了。 还未舞完,不到她发挥之时,她百无聊赖,垂下头去,眸光却无意间瞥到席间那红衣身影上。 同样是红衣,穿在那舞姬身上,就是俗不可耐,可在他身上,便成了风光霁月,高不可攀。 司徒声似乎天生对女子有所免疫,他下颌处的掐丝鎏金面具推至额前,微微低垂双眸,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他自顾自的饮着酒觥里的清酒,仿佛这些美人舞姬都是空气。 林瑟瑟环顾一圈,周围的大臣官员们,虽顾忌家眷在场,却是悄悄用眼角瞥向舞姬们,就连龙骧将军陆想,也无可避免的看了她们几眼。 整个保和殿内,唯有司徒声一人,眼皮都不带抬一下。 她的眸光稍稍下移,心中不由得感叹,难道是因为阉割的太彻底了? 司徒声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他不疾不徐的抬起眼眸,眸光微转,对上了她炙热的目光。 她僵直了脊背,飞快的移开视线,许是因为偷看被发现,她脸颊泛红,轻咬着唇瓣埋下头去,再也不敢抬头看他了。 他挑了挑眉,有些不明所以。 偷看他便也罢了,她脸红什么? 总不能是喜欢他吧? 第17章 、十七个皇后 司徒声望着她低垂的小脸,漆黑的眸底浮现出一抹讥色。 的确是喜欢,喜欢他的权势。 当初他司徒家被扣谋逆之名,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便是她。 她甚至连做戏都懒得做,生怕被他这个未婚夫牵连,在他尸骨未寒之时,便迫不及待的站出来撕毁婚约,撇清关系。 像她这般心硬如石,满眼势利的女子,又怎么会真心实意的喜欢一个人? 哪怕是皇帝,她也是不爱的。 她爱的只有权力,仅此而已。 乐声渐低,那红衣舞姬踩着莲步上前,已是侧卧至皇帝身前,笑容娇媚,犹如淬毒的玫瑰。 林瑟瑟没什么反应,倒是纯妃气的不轻。 自打纯妃重生之后,一切都要读档重来。 原本一心一意对她的皇帝,如今后宫嫔妃成群,前有犹如初恋般存在的元嫔梗在他们之中,后有皇后对他虎视眈眈。 凡是个女人,无一不惦记她的男人,她一想到要重头再来,便觉得心累不已。 纯妃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平复心情后,面上重新酝酿出笑颜:“不愧是皇后娘娘精心挑选的舞姬,这一曲惊鸿舞毕,竟让人回味无穷。臣妾自小便喜爱舞曲,可惜未能得偿所愿,今日想跟皇上讨个恩典,将这领舞的美人留在臣妾殿中。” 皇帝一听这话,顿时龙颜大悦。 为名垂青史,自他执政以来,一直战战兢兢,将不近女色、一心为民的明君形象贯彻到底,令史官们纷纷称赞,挑不出丝毫的毛病来。 这么多大臣在场,他自然是不好光明正大的留下舞姬,但只要纯妃将舞姬留下,届时宠幸舞姬便是顺水推舟之事。 见皇帝一脸喜色,纯妃的眸光沉了沉,连指甲刺进了手掌心里都毫不自知。 林瑟瑟听到纯妃的话,还是有些意外的,她以为纯妃被人夺了舍,便也没对纯妃抱希望。 本想着若是纯妃没有按照原文,求皇帝留下舞姬,她就另寻机会出手。 现在看来,纯妃并不像被人夺舍,说出来的话也与原文无异,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林瑟瑟沉思许久,也没想通其中关键,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走剧情。 她在皇帝开口应允纯妃之前,蓦地起身走向守在角落的侍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拎着侍卫腰间的长剑,对着那跪在皇帝脚边的红衣舞姬砍了下去。 红衣舞姬哪里见过这阵仗,她连滚带爬的躲着林瑟瑟手中的长剑,却还是无法避免的被剑刃所伤,白皙的手臂上被划出一道两寸长的血口子。 林瑟瑟并未下狠手,原主当初可是直接砍掉了舞姬的手臂,而她手中拿捏着分寸,只在舞姬手臂上划了一道皮外伤。 那血道子虽瞧着血淋淋的吓人,但其实就是划破了皮肤表层,好好养伤的话,过个半月连伤疤都不会留下。 她一共砍了十几剑,除却第一剑划伤舞姬,其余几乎剑剑落空,待皇帝反应过来,连忙怒声让宫婢上前拉住她的双臂。 林瑟瑟敷衍的挣扎了两下,便束手就擒,乖乖让人桎梏住她的手臂。 她听到皇帝怒斥道:“你疯了?” 林瑟瑟回忆一番,原主似乎是红着眼眶说的台词。 她犹豫一下,出于敬业精神,对着大腿根狠狠一掐。 谁料眼泪没逼出来,倒是让她差点没忍住,疼的喊出声来。 她吸了口气,紧蹙着一双罥烟眉,轻颤着嗓音道:“此女居心不良,该死!” 皇帝拍案而起:“她如何居心不良,你倒是说清楚!” 林瑟瑟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她神色一顿,循着那声音瞧去。 原来是司徒声。 她也不知他到底在笑什么,只见他放下了指间紧握的酒觥,慢吞吞的站了起来,朝着她和舞姬的方向走去。 他黑漆漆的双眸与她对视一瞬,像是已经将她所有的心思洞察,眸光冰冷的刺骨。 司徒声垂下眼眸,遮住眸底的寒色,他不紧不慢的俯下身子,殷红如血的唇边轻扯:“是谁派你来的?” 话音落下,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目光皆是落在舞姬身上,心中暗暗揣测九千岁这话是什么意思。 舞姬一怔,慌乱之意从面上一闪而过,他怎么会知道的? 她原本是镇国公养在府外的舞伶,不久前镇国公突然道,让她进宫去帮衬纯妃,她便按照镇国公之意,先是参加皇后的舞姬大选,入选后精心准备,就是为了今日大放异彩,留于纯妃左右接近侍奉皇帝。 不过她心中也明白,镇国公说是帮衬,不过是想拿她去对付皇后罢了。 舞姬正要狡辩,却见那立于身前的男人,伸出冰冷的指尖覆上她的唇瓣,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紧接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她腰间取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他语气轻飘飘的,唇边笑意不变:“原来是刺客啊。” 她彻底慌了,什么刺客,什么匕首,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舞姬下意识的朝着镇国公看去,谁料镇国公低埋着头,理都不理她一下,她为了活命,只好跪着爬到纯妃脚下:“娘娘,妾不是刺客,娘娘快告诉皇上,妾不是……” 纯妃手足无措,正要撇清关系,却见舞姬的声音戛然而止,唇瓣泛着青紫,有一道殷红的鲜血从嘴角蜿蜒落下,却是直挺挺的栽倒了过去。 有侍卫上前查看,又将那匕首递给太医验查,待太医点头后,才向皇帝禀告:“这匕首上淬过毒,刺客在唇上涂了毒,方才已服毒自尽。” 听闻这话,皇帝已是认定舞姬是刺客,心中不禁一阵后怕,幸好有皇后提醒,若不然他今晚宠幸那舞姬时,怕是要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皇帝又有些懊恼,纯妃真是自作聪明,若非是纯妃开口请求留人,他也不会差点便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忆起方才皇后不顾安危,上前与刺客周旋,心中大为感动:“皇后护驾有功,赐,赐……” 赐什么好呢? 他正思索,便听殿下的司徒声漫不经心的开口:“不如便赐皇后一枚免死金牌。” 皇帝有些不悦。 免死金牌一般只赐给立过大功的官员将军,虽说皇后救驾有功,却也还没有到能赏赐免死金牌的地步。 但司徒声都已经开口讨要,皇帝总不能不给他面子,他的脸色阴沉,终是点头同意:“便赐免死金牌。” 林瑟瑟:“……” 一直到宴会结束,林瑟瑟都是恍恍惚惚的,待人都散去,她才在杏芽的搀扶下,身心疲惫的回了坤宁宫。 屁股还未坐热,刘袤又亲自来带话,道是九千岁请她去斋宫一叙。 她一点都不想见他。 若不是他搅局,她现在已经被皇帝收去了册宝,禁足于坤宁宫内。 林瑟瑟懊恼又悔恨,她恨自己没有在他出手之前,将自己的台词说出口。 如今好了,册宝没被收回,还被赏了一块免死金牌,她后续要面临的作死任务,怕是要更加艰巨了。 她骂了司徒声一路,到了斋宫门口,却才想起来害怕。 他找她肯定没好事,她总觉得那舞姬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怕归怕,总归还是要进去见他的。 待她入了斋宫暖阁,司徒声正侧卧在铺着大片狐狸皮茸的地毯上,崭新的狼毫毛笔散落一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住玉白的酒壶,清澈透明的酒水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 酒水顺着殷红的唇角淌落至颈间,衬的他皮肤冷白似瓷玉,他低笑一声:“来了?” 林瑟瑟点头:“哥哥找我有事?” 司徒声微微侧眸,嗓音慵懒散漫:“脱衣裳。” 她呆滞一瞬:“什么?” “脱衣裳。”他薄唇轻启,殷红似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顽劣的弧度:“哥哥要……作画。” 第18章 、十八个皇后 她神色惊愕,眸光落在他垂于狐皮上的大掌,他骨骼匀称的指间,夹着一支细长漆黑的狼毫毛笔。 笔尖是崭新纯白的,不知是他临时起意,又或者早有预谋。 笔杆在他指尖轻转,他饶有耐心的抬起漆黑的双眸,推至额间的掐丝鎏金面具闪着寒光。 他握住白玉酒壶的手掌微微上扬:“听不懂吗?” “还是……”他殷红的唇瓣轻扯,眸底溢出阴鸷之色,语气轻飘飘道:“想让哥哥帮你?” 林瑟瑟:“……” “是不是妹妹哪里做的不好,惹哥哥恼火了?”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却慌乱到七窍升天:“都怪妹妹不好,妹妹不该惹哥哥生气……” 说着说着,便有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滑落,她红着眼眶,眸中含着氤氲的雾气,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 司徒声神色一顿,侧卧着的身子慢吞吞的直起,从洁白柔软的狐皮上站了起来。 他不疾不徐的朝着她走去,黑白分明的眼珠紧紧盯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不过眨眼之间,他的眼眸便泛起红意,有一颗透明的泪珠从眸中滚落。 哭上头的林瑟瑟怔住,她似乎忘记了演戏,只是呆滞的望着他冷白面颊上的一行泪痕。 他为什么……哭了? 许是想的太过入迷,她甚至没有察觉到他步步紧逼来的脚步,直到他冰冷苍白的大掌覆上她的脸颊,她才被刺骨的寒意唤回思绪。 他垂下泛红的双眸,眼眶中仍留存着泪水,眼角却是在笑着,瞧着便觉得诡异至极。 他似哭似笑,指腹轻轻摩挲她的面颊:“是这样哭的吗?” 明明殿内温暖如春,林瑟瑟却感觉自己犹如置身冰窖,冷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的眼泪,和她一样,都是装出来的。 她死死咬住唇瓣,蚊子叫似的轻唤道:“哥哥……” 他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俯下身子,语气温柔似是情人呓语:“哥哥的耐心是有限的。” 林瑟瑟沉默起来,她在心底分析了一下自己拿鬓间的钗子捅死他,以及被他反杀的几率各有多大后,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颤两下,缓缓的朝着腰间的衿带移去。 她打不过他的。 除了屈服,她别无他法。 她的手指哆嗦的厉害,扯住衿带后便一直在发颤,但他却一点都不着急,像是用锋利的尖爪戏耍老鼠的猫儿,尽情的享受着她饱受折磨的过程。 衿带扯落,她绷紧了手臂,颤颤巍巍的将衣襟褪至肩头,便犹如与他初见时,那珠帘后的美人一般,露出光洁如玉的脊背。 司徒声走回了狐皮毛毯上,他坐回原位,扔出砚台墨石:“砚墨。” 林瑟瑟垂首望着砚台,左右打量一番,却不见清水,她迟疑片刻:“水在哪里?” 他轻笑一声:“在你身上。” 林瑟瑟起初并未听懂,直到抬头瞧见他意味深长的眸光,才蓦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耳根红的滴血,脑袋埋进颈间,仿佛随时都要转身逃走似的。 正当她无措之时,只听见‘哐当’一声,她下意识的抬眸,却见他将掌中的白玉酒壶扔了过来。 “用这个。” 她望着通体温润的白玉酒壶,不知怎地,眼前突然闪过她进殿时看到的那一幕。 酒水从壶嘴中一泻而出,在空中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线条流畅的落入他殷红的薄唇之中。 这玉壶之中,是他方才喝过的酒水,也不知他有没有对嘴喝过…… 林瑟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早知会遇见这种难缠性恶的反派角色,她还不如轮回七世去受苦受难。 她只恨自己当初手贱,一厢情愿爱慕文昌帝君便也罢了,却在文昌帝君下凡历劫时,私自改动帝君在人界的命格,致使文昌帝君历劫失败。 若非如此,文昌帝君也无需重新下凡历劫,她更不会因为触犯天庭条规,被贬到此地来活受罪。 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眼中含着泪水,往砚台中倒入清澈透明的酒水,用手中的墨石一点点砚着墨,很快便磨出了炭黑色的墨汁。 司徒声气定神闲,手中执起小狼毫,洁白的笔尖蘸上墨汁,手法熟稔的微抬手掌,将狼毫毛尖落在她的肌肤上。 肤若凝脂,宛如壁玉。 她的脊背在颤抖,哆嗦的不成样子。 他勾起唇角,笔尖微转,冰凉的墨汁在肌肤上缓缓晕染,他慢条斯理的勾勒着图案。 许是她哆嗦的太厉害,让他几次都下错了笔,他眸色微沉,带着薄茧的掌心覆在她的肩头,按住了她打颤的身子:“别动。” 林瑟瑟倒是不想动,但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想她在天庭活了几万岁,也只是在心底偷偷暗恋过文昌帝君,平日里连和男人牵手都没有过,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根根分明的狼毫,扎在身上又痒又疼,就像是有一根带着小刺的羽毛在轻挠着她的脚心。 每一次落笔,她的心跳便如擂鼓般砰砰作响,只觉得浑身使不上力气。 倒不如他拿个刀子来剜她的血肉,刀刀出血,便是如此也比这来的痛快。 她葱白纤长的手指,死死攥住身前的衣襟,像是承受极大痛苦一般,紧蹙着一双罥烟眉,额间隐隐有青紫色的筋脉凸起。 这是一场漫长而又无止境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吞吞的收起了狼毫笔,他似乎极为满意自己的作品,笑着让宫婢搬来了一人多高的铜镜。 这面镜子是西洋进贡来的,镜面不似宫中常用的梳妆镜,一点都不模糊,清晰到连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照的一清二楚。 他掐着她的下颌,逼着她转过头去:“来看一看,哥哥画的好不好。” 林瑟瑟心中愤恨,她的手臂轻颤着,不知用了多大的耐力,才忍住与他同归于尽的冲动。 她还不能死,若是死了,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她要忍住,必须忍住。 林瑟瑟透过雾蒙蒙的双眸,看到了铜镜中衣衫半褪的美人。 她的肌肤吹弹可破,因挣扎而垂散身侧的青丝如雪,纤长的脖颈微微扬起优美的弧线,洁白的贝齿轻咬着樱红的唇瓣,眸中含着氤氲的雾气,美的不可方物。 在她光洁如玉的脊背上,落着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只是凤凰双翅被折断,脚下还拴着一根长长的绳子,那绳子的末端则踏在一条黑狗的利爪之下。 凤凰为后,指的便是她。 而那条黑狗…… 他一手拥着她纤薄的身子,薄唇覆在她的耳畔,笑吟吟道:“好看么?” 林瑟瑟转过身去,哭着将小脸埋在了他的胸膛:“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微抬下颌,神色看不出喜怒:“哪错了?” 她抽噎着,泪水一颗颗从眼角滚落:“我,我猜谜时,不该说哥哥是狗……”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他用指腹堵住了唇:“不,妹妹说的不错,我就是狗。” 他笑容阴戾:“我是他们赢家养的一条狗,一条……会弑主的疯狗。” 林瑟瑟像是被吓到了,泪水蓄满了眼眶,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合。 不是因为她说他是狗……那是因为什么? 司徒声居高临下的凝望着她,黑漆漆的眸色冰寒刺骨:“从你登上后位的那日起,你的性命便不再由你做主。” 他放柔了语气,轻描淡写的笑道:“你的命是我的,你若真想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林瑟瑟眸光一滞,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许多,额间也冒出薄薄一层冷汗。 他看出她是故意砍伤舞姬,惹怒皇帝的了? 除了演不出对皇帝的深情以外,她演戏演的还算逼真,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司徒声见她惊出一身冷汗,面色苍白僵硬,不由轻嗤一声。 从那一日她抛出簪子打歪女细作的手腕,他便命人去查过她底细。 结果令人十分惊喜,她明明不曾练武,前段时日竟用筷子射穿过刘妪的手掌。 而今日她挥剑时的手法,看似凌乱无章,实则控持有度,虽伤了舞姬的手臂,却是剑剑规避要害,明显不愿害了舞姬性命。 若她真是因为嫉妒才挥剑,又怎么会刻意控剑,只在舞姬手臂留下一道无足轻重的皮外伤呢?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她是故意砍伤舞女,激怒皇帝。 虽想不通她这样做的原因,但他对她的行为十分不满。 就如他所说,她的性命是他救的,她是生是死,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记住了吗?”他削瘦的指尖抵住她的下颌,指腹轻轻摩挲她如玉的面颊:“我的好妹妹。” 林瑟瑟绷直了脊背,也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是胡乱的点着头。 他总算松开了她,她立刻扯好衣襟,将赤着的后背遮掩上,仿佛身后坐着的是豺狼虎豹。 她本以为他恐吓警告她过后,就会放她离去,但他就好像是将她忘记了似的,只是让刘袤搬来两坛清酒,自顾自的饮起了酒水。 她不敢吭声,生怕他再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出来,只能紧抱着双膝,将身子瑟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他面前的酒坛越来越多,殿外的天色也从昏暗到微亮,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她困顿的打着瞌睡,又不敢睡得太熟,像是被蚕蛹包裹住神智,如何都撕扯不开,只觉得难熬至极。 直到她听到‘哐当’一声,才从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她望着碎了一地的酒坛,以及醉酒倒地的司徒声,小心翼翼的爬了过去,佯装关心的模样唤了声:“哥哥,哥哥……” 他没有反应。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味,林瑟瑟抬起头,地毯上摆着至少十几坛酒,酒坛里的酒都被他喝了个底朝天,便是酒神也要醉倒了。 她正想趁着他酒醉赶快离开,一起身便被他扯住了手,她动作一顿,便听到他嗓音含糊的轻唤了一声:“爹,娘……阿声听话,往后都不过生辰了,你们回来好不好……” 林瑟瑟一怔,半晌才蓦地回忆起,司徒家失火覆灭的那一日,好像就是庚寅月戊戌日,正是他的十九岁生辰。 她蹙起眉头,又坐了回去。 盯着他的脸观望许久,她突然对面具下的他,生出了些好奇之心。 想着他已经醉到不省人事,她轻颤着手臂,用两根手指捻住他额前的掐丝鎏金面具,轻轻向上揭开。 当看到他脸庞的那一瞬间,林瑟瑟的瞳孔猛地一缩,身子逐渐僵硬起来。 “文,文昌帝君……” 第19章 、十九个皇后 当司徒声悠悠转醒时,眼眸还未睁开,便感觉到额间敷着什么冰凉的物什,似乎是质地柔软的锦缎。 他的喉间烧痛干涩,太阳穴处突突的跳动,像是随时要炸开一般,纤长细密的睫毛轻颤两下,随后缓缓掀起了眼皮。 他本以为又是玉姬闯入了斋宫,睁开眼后才发觉,跪坐在他身旁的,是他那个令人不省心的义妹。 “你怎么还没走……” 一开口,他便怔住了。 他的嗓音沙哑破碎,像是喉间梗着粗糙的沙粒,又疼又痒的,十分难耐。 林瑟瑟将浸透冰水的锦缎翻了个面,温声细语的解释道:“哥哥染上了风寒,许是有些发热,太医已经来看过了。” 说罢,她便用一双小手,捧起滚烫的瓷碗:“太医开了些退热的药,刘公公刚煎好,哥哥趁热喝。” 她突如其来的体贴,令他眸中显露出些许狐疑之色。 他昨晚没有管她,便是笃定她会在他喝醉之后,趁着他酒醉离开。 谁料她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还贴身照料在他身边,难道是昨晚他做的太过分,将她给吓傻了? 他眉骨微动,正要接过她手中的药碗,让她赶快消失在他眼前,便见她执起银汤匙,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而后递送到了他唇边的面具前。 司徒声:“?”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她眸中闪烁的,难道是一种名唤‘尊崇’的光芒? 不管是原来,还是现在,她与他相处之时,心中面上表露出来最多的,就是恐惧和讨好。 她装哭是因为恐惧,顺从是因为讨好,但她和所有人都一样,在心中鄙夷着他,唾弃着他——因为他是阉人。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丝毫不在意。 即便天下人都唾骂他又如何,他们还是要匍匐于他的脚下,恭恭敬敬的喊他一声‘九千岁’。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亮晶晶的眼神,仿佛满眼都写满了崇拜和尊敬? 司徒声紧皱眉头,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的掐丝鎏金面具,他记得昨夜饮酒时,那面具被他推到了额间,怎么现在又回到了唇边? 莫非是她动过了他的面具? 他的眸色沉了沉,她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难道以为他离了她,便找不到那封密信了? 他一把推开她的手臂,将她指尖攥住的汤匙打飞了出去,她的身子被推搡的失去平衡,手中滚烫的药碗不慎翻洒了一地,将她手背上娇嫩的肌肤烫的通红。 司徒声抬起漆黑的双眸,眸光只在她手背上停留一瞬,便迅速移开了视线,嗓音冰寒刺骨:“你动了我的面具?” 林瑟瑟被烫的手背灼热刺痛,她顾不上疼痛,下意识的埋下头去,心虚到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她不想在他面前撒谎,又不敢道出实话,只能垂下头,将沉默是金的箴言贯彻到底。 司徒声见她沉默不语,自然以为她是默认了此事,他眸光阴鸷,眼底浮现出一抹狠戾的杀意:“来人——” 刘袤正好从殿外进来,他疾步上前,面露忧色:“千岁爷可舒坦了些?方才您浑身滚烫,皇后娘娘想用冰块沾湿锦缎为您降温,老奴见您迟迟不醒,便擅自移动了您面上的金具……” 后面的话,司徒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神色怔愣一瞬,而后望向了小脸低垂的林瑟瑟。 是他……错怪她了? 他垂眸瞥向她泛红的手背,薄唇抿了抿:“刘袤,去多拿些冰块来。”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快跑着去。” 刘袤听出他话中的催促之意,也没敢多嘴,领了命便疾步快跑向储冰的冰窖。 司徒声沉默许久,终是又看向了她:“疼不疼?” 林瑟瑟听闻这话,心中下意识的舒了口气,看来他是不怪她了。 虽然手背火辣辣的刺痛,犹如火烧一般灼热,但她还是笑着摇头:“不疼。” 他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头也紧皱着,都烫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疼? 她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放在前两日,她怕是早就用眼泪将他淹了。 不等他想通,刘袤已经抱着一桶冰块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将冰桶放在了他的面前:“千岁爷,取来了……” 司徒声沉着脸,将她的手臂扯了过来,苍白冰冷的大掌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另一手拿起两小块冰,放在了她被烫红的手背上。 冰块的寒意很快便浸进她灼痛的肌肤里,听到她下意识的吸了口凉气,他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垂下的睫毛轻颤两下。 林瑟瑟趁着他没注意,悄无声息的抬起双眸,认真的打量着他低垂的眼眸。 他的睫毛好长,又浓又密,皮肤也好白,白的像是羊脂玉,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 从前她在天庭之时,曾有缘在蟠桃会上,与文昌帝君近距离接触过,但她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仔细打量他,只能远远的偷看他两眼。 若是能日日与他这般相近,她倒是愿意多被烫上几次,毕竟皮肉之苦对她来说只是短暂的,可若能和他多相处一会,她做梦都要笑醒。 她终于知道她下凡之时,为何司命神君会露出老父亲般慈爱的笑容了。 早知道司徒声便是下凡历劫的文昌帝君,她保准不会浪费分毫的时间,必定天天黏在他身边做贴心小棉袄。 此时距离她走完剧情,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她还可以再和他相处很久很久。 林瑟瑟越想越开心,一时间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司徒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懒懒的掀起了眼皮,瞥了一眼她唇畔似酒的梨涡。 他这个妹妹,是昨夜受了太大刺激,以至于今日神经错乱了吗? 自从他回京之后,她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但最起码,那时她还像是个正常人。 怎地过了一夜,她却像是被鬼附了体似的,行为诡异的令人发指。 她不是害怕他吗? 那她脸上甜蜜如糖的笑意是怎么回事? 被他烫伤,这难道是一件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不,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必定是有所图谋。 有可能,她其实是太上皇派来的人。 也有可能,她已经背叛他,和皇帝有所勾结。 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司徒声放开她的手,眉骨微动,眸中不带一丝情感的看向她:“冷敷的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林瑟瑟迟疑一下,恋恋不舍的看了他一眼:“哥哥要记得按时吃药。” 司徒声:“……” 恋恋不舍? 他竟然从她脸上瞧出了不舍? 往日她离开斋宫时,都是恨不得插双翅膀飞出去,果真是有猫腻,必定是猫腻! 林瑟瑟前脚刚走,他便唤来了藏匿在深处的暗卫:“去坤宁宫,好好盯住她,若有任何异动,速速来报。” 暗卫领命离去,刘袤小心翼翼的询问:“千岁爷,玉姬在斋宫外请见……” 司徒声眸色微沉,面容不耐的打断了他:“不见。” 刘袤屏住呼吸,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待斋宫内只余下他一人,他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喉间干涸肿痛,他正要唤人倒杯水来,却见矮几上摆放着一盅浅黄色的甜水。 没有他的吩咐,刘袤自然不会送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甜水应该是林瑟瑟怕他醒来口渴,特意煮好放在此地的。 他捏住眉心,捧起那一盅甜水放在鼻尖嗅了嗅,原来是兑了水的蜂蜜。 司徒声本想叫人把蜂蜜水扔出去,但刚一张嘴,便觉得喉间刺痛不适,唇瓣也干裂的难受。 他垂眸望着蜂蜜水吞了吞口水,终是不情不愿的抿了一小口蜂蜜水。 他不爱吃甜食,这蜂蜜中兑了不少温水,冲淡了蜂蜜甜腻的口感,清清淡淡的,润喉又解渴,缓解了不少宿醉后的不适。 他想了想,便是看在这蜂蜜水的份上,若是她真和太上皇有关,他也给她留个全尸就是了。 原本在司徒声的料想中,林瑟瑟定然不会太快露出马脚,那暗卫怎么也得蹲守个三五日才能回来禀告。 谁料不过两个时辰,那暗卫便神色古怪的回了斋宫,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司徒声正在擦拭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见暗卫回来,也只是停顿了一下擦刀刃的动作,便眸色淡淡道:“她有何异动?” 暗卫犹豫片刻:“皇后回了坤宁宫之后,便命人去了兰汀苑。” 他冷笑一声,兰汀苑是太上皇创建,林瑟瑟果然和太上皇有关。 见主子不语,暗卫便继续说道:“皇后叫了一个女画师,让画师在坤宁宫中作了一个时辰的画,待画师离去后,皇后捧着一副画像,挂在了坤宁宫正殿最显眼的地方,还说往后要日日瞻仰……” 司徒声眯起双眸,神色略显漫不经心:“画的是什么?” 暗卫迟疑一下,道:“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凤凰,还有一条踏着长绳的黑狗。” 第20章 、二十个皇后 匕首从指间坠落,与地面碰撞发出‘铮’的一声响,他却像是没有察觉似的,神色微怔的望着暗卫。 她让画师将她后背的画,誊抄到了画纸上便也罢了,还把那副画……挂到了坤宁宫最显眼的地方? 昨日他在她背后作画之时,她还吓得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因为羞愧而晕厥过去的模样。 这一夜之间,她宛若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言行举止中都透着一股难言的怪异。 莫非真的是鬼附身了? 还是说,她是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麻痹他,好让他放松对她的警惕? 司徒声垂下眼眸,弯腰将匕首从地面捡起,他声音淡淡的,令人分辨不出喜怒:“继续盯着她。” 暗卫应了一声,下一瞬便消匿于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的林瑟瑟,正抱着司徒声前两日下雨时送给她的狐裘,在床榻上左右翻滚。 她将小脸埋进狐裘之中,柔软纤长的狐狸毛裹住她的脸颊,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是文昌帝君的味道。 仿佛有万缕的沉香拂过面颊,沾染着淡雅醇厚的檀香气息,似是高不可攀的苍空,又像是遥不可及的远海。 她曾是他殿外屋檐上的一株杏花树,冬日他在她的树下温酒,夏日他在她的树下乘凉。 她听他诵经,看他下棋,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直到她因缘受到点化,杏花落地成仙。 她再也不能陪伴在他身边,只能远远的看着他。 火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空气中偶尔响起‘噼啪’的声响,林瑟瑟蜷在狐裘之中,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这是自她被贬下凡以来,睡过最安稳的一觉。 林瑟瑟睡到自然醒后,将狐裘挂了起来,认真的整理过,才重新放回她的衣柜之中。 杏芽见自家主子笑容明媚,便知主子心情不错,她一边给主子梳妆,一边佯装无意的提醒道:“后日便是上元节了,奴婢听闻各宫的小主,都亲手为皇上包了浮元子呢。” 浮元子在后世又被称为汤圆,乃是上元佳节之时,家家户户必备的美食。 林瑟瑟怔了怔,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唇角扬起一抹甜美的弧度:“你倒是提醒本宫了,待会本宫便去御膳房中,叫那御厨教本宫包一包浮元子。” 她在天庭的时候不用进食,自然也不会做饭,但上元节她是知道的,之前穿第一本书时,她在藏剑山庄里吃过汤圆。 汤圆又白又圆,煮熟之后软软糯糯的,咬上一口,便有热腾腾的芝麻馅汁流出来,趁着刚煮出来吃,柔滑香甜又不黏腻。 不过文昌帝君不爱吃甜食,她可以多学些咸味汤圆的做法。 说是等一会再去,但她等不及用膳,坐着步辇便去了西六宫的御膳房。 这西六宫的御膳房,乃是专门给皇帝、太后、皇后等身份尊贵之人进膳的地方,蔬菜肉食皆是上品,御厨的手艺也是极好的。 当她步入御膳房的院门时,院中的宫婢和太监已是波澜不惊,毕竟纯妃已经连着来了三日了,无非就是想亲手包些浮元子讨好皇上。 膳房管事也是个明白人,无需林瑟瑟开口多说,便主动安排了个舒适的单间,专门让一个御厨过来教她包汤圆。 想要将汤圆做的好吃,像她们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门贵女,光是学个一天半天的,自然是学不到其中的精髓。 还有一日的时间,后日就是上元节,御厨笃定她学不会,便想将馅料糯米面皮都为她准备好,她只需要像是包饺子一样,将馅料包进面皮中即可。 谁料林瑟瑟看见了,直皱眉头,叫御厨演示了一遍做法后,便将御厨赶走,非要自己亲手拌馅饧皮。 说来也奇怪,明明看着做法简单,到了她上手之后,却是步骤颠倒,丢三落四,糯米粉揉不成团,饧面又饧不成样子,做起来吃力极了。 反反复复三五次后,总算包成了汤圆,下水一煮便漏了馅,活生生将汤圆煮成了咸肉粥。 一旁的御厨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提醒道:“娘娘,皇上爱吃甜味的浮元子。” 林瑟瑟敷衍的点点头,心中却腹诽着,皇帝爱吃什么味道,跟她有什么关系。 天色将黑,她面前已经造了几大盆的肉馅,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她将煮漏了的咸汤圆都分给了御膳房的下人,而后端着其中一碗还算完整的,装进了食盒之中。 这种惨不忍睹的食物,她自然不会送去她心上人面前丢份儿,她准备给皇帝送去,顺便套一套她男神的宝贝被藏在了哪里。 之前她一直消极怠工,就是怕帮他找到了宝贝,届时他就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如今她是一点都不怕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任务剧情什么的都是浮云,只有她男神的宝贝最重要。 当林瑟瑟挎着食盒站在养心殿外,等着太监通报的功夫,好巧不巧的遇见同样来送吃食的纯妃。 纯妃依旧是一身素衣,打扮的像是要去奔丧一样,她面上不着脂粉,发髻上也只是朴素的别了一支白玉簪子。 林瑟瑟瞧见她素面朝天的模样,忍不住蹙起眉头:“纯妃妹妹,可是内务府不守规矩,苛待了你?” 纯妃面上的笑容略僵,心中却翻了个大白眼,穿越指南第一条,穿着打扮要朴素简单,男人看惯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瞧见她这样另类的便会觉得眼前一亮。 她自然不会将吸引皇上的秘诀告诉别的女人,只是笑着回道:“娘娘说笑了,臣妾不喜铺张浪费,便爱简朴一些。” 林瑟瑟正想说些什么,太监便从养心殿里疾步走了出来:“娘娘久等,皇上让娘娘进殿去。” 话音落下,太监才发觉,纯妃也来了。 纯妃已经连着来了三日,皇上便用各种理由推脱不见了三日,没想到纯妃如此有恒心,今日竟是又来了。 太监有些无奈,上前一步:“纯妃娘娘,皇上旧疾复发,又国事忙碌,怕是没功夫见您,不如您等上一等,过些日子再来。” 纯妃攥着食盒的手指掐进木头中,面色微微有些泛白,皇上愿意见皇后,却连着拒见她三日,说的倒是好听,分明就是不想见她罢了。 她没再多言,只是面色诚恳的谢过太监,与林瑟瑟打过招呼后,便退出了养心殿的院门。 林瑟瑟也没心情同情纯妃,她满脑子都是大宝贝,在太监的引路下,她拎着食盒进了养心殿。 皇帝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之中,正埋头批阅着奏折,低垂的面容略显疲惫。 他这几日头疾又发作了,发作之时头痛欲裂,眼目眩花,连奏折都批阅不了。 也就是方才休息了片刻,此时才缓和了些,本想着趁这会儿将奏折批阅好,又听太监来报,道是皇后挎着食盒来探望他了。 临近上元节,来养心殿送浮元子的嫔妃日日都有,他嫌太吵闹,便都拒了。 唯有皇后不大一样,毕竟是他的结发之妻,前两日又刚刚立了功,他沉思片刻,还是让太监将她请了进来。 皇帝放下笔墨,抬首瞥了她一眼,她今日穿的是墨绿色的水裙短袄,外面披着纯白色的狐裘,青丝绾成随云髻,鬓间的步摇左右摇曳,透着一股慵懒之意。 她往日总爱穿张扬的大红色,美则美矣,就是总让他想起那个爱穿红衣的阉人,令他越看越厌烦。 自打上次禁足之后,她乖顺了许多,再也没有以往那样惹人厌倦了。 林瑟瑟请过安后,上前将食盒放在了矮几的一侧,一边将食盒掀开,一边笑着说道:“臣妾想着皇上怕是还未用晚膳,便煮了些……” 她的声音一顿,望着那碗被颠破了皮,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汤圆,面不改色的继续道:“蔬菜瘦肉粥。” 皇帝望着被端到眼前的瓷碗,不禁有些失笑。 分明就是她手艺不到家,将糯米皮做的太薄了,这浮元子没被她煮烂,倒是一路颠簸的破了相,她倒是好意思理直气壮的说这是瘦肉粥。 皇帝到底是没有揭穿她,浮元子如何是在次要的,重要的是她包浮元子的这份心意,总比直接用御厨包好的浮元子,再冒充亲手做的那些嫔妃强。 他虽然不饿,还是给面子的吃了两口,刚放下瓷勺,一抬头却发觉她在盯着自己的脸看。 明明她的眸光很干净,并没有丝毫的引诱之色,他却感觉心跳加快了两拍,血液渐渐增温,似乎滚热了起来。 说起来,距离上次去坤宁宫,已有好几日了。 那日她来了月事,而元嫔又刚好腹痛,侍寝之事便也作罢。 今日她既然来此,必定不会只是单纯的来送浮元子,刚好他也有好几日没有召嫔妃侍寝了,便看在她亲手包浮元子的份上,圆了她所求所想就是了。 林瑟瑟正琢磨着如何开口,皇帝却突然站了起来,伸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21章 、二十一个皇后 她怔了怔,而后下意识的挣扎起来,谁料她越挣扎,皇帝的手臂便将她箍得越紧。 东暖阁是皇帝批阅公文的地方,自然不会有床榻这种物件,若是元嫔在此,他可能便直接就地解决了。 但毕竟林瑟瑟是皇后,又是初次侍寝,内务府的太监都是要记录进《起居注》的,若是在暖阁内宠幸她,于规矩不合。 皇帝抱着她出了暖阁,大步朝着自己的寝殿走去,养心殿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恪守本分的低埋着头,像是根本没看见这一幕似的。 林瑟瑟蹙紧了眉头,她虽不通世事,却也明白皇帝接下来想做什么。 她也搞不懂她就是来送个吃的,怎么他刚吃了两口便突然性致大发,仿佛她送来的不是汤圆,而是加了料的补肾仙丹。 “皇上,臣妾身子不适,恐无法侍寝。” 她不再挣扎,只是在他将她带入寝殿之前,面色平静的阐述道。 皇帝的脚步一顿,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已经过去好几日了,怎还是不舒服?” 林瑟瑟面不改色:“臣妾在九千岁的诞辰宴上受了些惊吓,太医道是让臣妾静养些时日。” 皇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那你来养心殿做什么?” 元嫔来月事时,也不过就是三五日,如今都过去好几天了,就算她身上没来干净,按照她往日争宠的作风,也不会再三推辞侍寝。 而且她既然来此,必定有所目的,总不能就是来送一碗浮元子。 莫非她又想欲擒故纵,玩些若即若离的把戏? 是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定是在耍什么花样。 皇帝心情不悦,顿时便撒开了手,将她从怀中扔了下去。 林瑟瑟早有准备,双脚稳稳沾地,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明透彻:“听闻皇上龙体不适,臣妾怕皇上熬坏了身子,便想来探望一番。” 皇帝只与她对视一瞬,就下意识的别开了脸,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像是有一种魔力,令人不由自主的去相信她说的话。 若她真是这样想的,而不是欲擒故纵,那倒是显得他有些心思晦暗了。 皇帝垂下的眸光,不经意间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他微微一怔:“你的手?” 林瑟瑟立刻将手藏进狐裘之中,神色不自然道:“不碍事的,就是不小心烫到了。” 他将她细微的表情收于眼底,眸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两分怜惜之色。 她虽不是贵族血脉,但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大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为了给他煮浮元子,竟将自己的玉手烫成那副模样。 看来,的确是他误会她了。 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手掌将她身前的狐裘拢了拢,嗓音温和道:“朕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林瑟瑟见他神色动容,便知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她自然不会解释,自己是在斋宫被烫伤的,索性便直接顺水推舟,让他误会个到底。 “不必了,臣妾已经冷敷过,只是皇上要保重龙体,国事固然重要,但皇上也不能废寝忘食,伤了国之根本。” 这话算是拍对了马屁,皇帝心头舒畅至极,连带着痛风之症也好了不少。 见皇帝面容愉悦,林瑟瑟趁热打铁的上前试探道:“近日臣妾遇到一难题,不知皇上可否为臣妾解惑。” 皇帝微微颔首:“说来听听。” 她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臣妾前两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仙者道,他在臣妾梦中藏了一宝物,让臣妾下次入梦来取……” “皇上以为,仙者会将宝物藏在何处?” 皇帝一愣,而后大笑:“你啊你,真是幼稚。” 话语间竟是带着一丝宠溺,听得林瑟瑟毛骨悚然,浑身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好在皇帝虽然这样说,但看在她神色认真的面子上,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若是朕,定会将宝物藏于最显眼的地方。” 他笑着补充道:“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 林瑟瑟听闻此话,双眸蓦地亮起。 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 自古帝王多疑心,皇帝就指望着用宝贝来控制她哥哥,即便将宝贝放入再隐秘的地方,他定然也是不会安心的。 倒不如出乎意料,将宝贝存放于表面,这样一来,任是谁来找也不会想到,那宝贝就大刺刺的扔在外头。 林瑟瑟一刻都等不及了,她福了福身子:“多谢皇上解惑,臣妾不敢再叨扰皇上,便先行告退。” 皇帝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他还有许多奏折没有批阅,既然留下她也不能做什么,那她在一旁杵着还不够碍事,倒不如让她离开。 待林瑟瑟和皇帝先后离开院落后,立在养心殿墙外角落处的宫婢,悄无声息的隐匿入黑夜之中。 长春宫内,烛火通明。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响,身穿鹅黄色宫裙的婢女,轻手轻脚的躬身走入长春宫。 纯妃手中执着一柄茶夹,慢条斯理的翻烤着茶饼,淡淡的清香从茶饼中溢出,她听到门响,手中的动作一顿:“查探的如何?她送完浮元子,可有立即离开?” 宫婢迟疑一下,缓缓道来:“并未,皇后进了东暖阁后,没过片刻便被皇上抱了出来,似是要去寝殿中宠幸皇后……” 话未说完,只听到‘哐当’一声,迎面便飞来一柄茶夹,直直的砸中宫婢的额角,将宫婢砸的身子往后一仰,险些栽倒过去。 钝痛从额头处蔓延开来,宫婢眼角含泪,却连丝毫的声响都不敢发出,只能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跪在地上匍下身子,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一些。 皇宫里的宫婢都羡慕她,因为她是从宫外跟随着纯妃进宫的,纯妃在人前待她极好,从不让她下跪叩拜,便是犯了错也只是一笑而过,时常还让她上桌同食。 但谁都不知道,纯妃私底下是如何对待她的。 往她脸上摔东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时气恼了,还会用热水泼她的手臂,罚她跪在碎瓷片上。 可这又能怎么样? 相比起因为和坤宁宫太监对食,而被纯妃拔掉双手双脚的指甲,活生生受折磨而死的月兰,她能四肢健全的活着,便已经该心满意足了。 “月芯,你是不是在怨本宫?” 纯妃攥紧了手掌,长长的指甲刺入掌心中,她的面部肌肉抽搐两下,缓缓的吐出一口郁气:“对不起,是本宫不好,你快起身。” 这已经是月芯第无数次听见纯妃对她说‘对不起’了。 是了,纯妃每次朝她发泄完怒火,便会对她道歉。 婢女性命如草芥,就算是主子将她们打杀了去,都没有人会说什么。 其他宫殿的主子,也爱拿宫婢当出气筒,纯妃相比起那些娘娘小主,已经算是对她极好了。 月芯低埋下头,微微扯了扯嘴角:“不,是奴婢做的不好,不能为娘娘分忧。” 纯妃见她还算识趣,便点了点头,示意她将方才被打断的话说完。 许是因为刚刚被打过,月芯学乖了些。 她掐头去尾将事情美化了一番,只道皇上走到半路便将皇后扔了下去,似乎是因为皇后想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谁料适得其反惹恼了皇上,皇上又回去暖阁批阅公文去了。 纯妃听到这话,堵在喉间的郁气总算舒畅了些,可她的眸光却依旧阴沉狠戾。 皇后与前世的差距太大,不禁令她有些怀疑,皇后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不管是否如此,皇后都留不得了。 她已经等不及到南山狩猎了,皇后一日不除,她便一日难安。 纯妃唇边噙着浅笑,上前将月芯扶了起来:“月芯,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的相遇吗?” “那日你身着轻纱薄衫,被龟奴按住手脚,捆在青楼拍卖初夜,正好我男扮女装进了青楼,误打误撞的救下了你。” 月芯的眼神略显迷茫,是了,她背负罪籍被卖入青楼,是纯妃救下了她。 “月芯,我现在也需要你的帮助。” 纯妃攥住她的小手,刻意压低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引诱:“听闻上元宴乃内务府总管张仁一手操办,若你能在宴会前,取得张仁的信任与喜爱……” 张仁是出了名的好美色,虽然已经成为阉人,私下却总爱滥用权力,强迫宫女与之对食,满足其令人作呕的隐秘嗜好。 月芯原本是官家大小姐,容貌清丽绝佳,张仁早就盯上月芯,不过碍于纯妃的身份,一直不敢对其下手罢了。 若月芯主动惑之,必定能让张仁唯命是从,届时利用张仁操办宴会之便,取来皇后的私人物品。 待宴会之时,在皇后酒水下药后,将皇后引入布置好的房间,先毁之清白,再引来太后众人,以皇后的私人物件为证,令众人以为皇后是在和奸夫私通。 清白已失,又被扣上私通之罪,别说是九千岁,便是大罗神仙在此,也救不了皇后。 纯妃捧住月芯迷惘的面容,唇边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你会帮我的,对吗?” 第22章 、二十二个皇后 林瑟瑟离开养心殿后,便直奔坤宁宫。 皇帝说会将宝物藏在最显眼,最危险的地方,而太监们净身之后,宝贝都是存放在净身房里的。 也就是说,司徒声的宝贝很有可能就在净身房里。 她不能明目张胆的去净身房内,更不能以皇后的身份前去,最好的方式就是她乔装打扮一番,而后去净身房内查探。 林瑟瑟回到坤宁宫,便让杏芽去取来了一套太监装。 为求逼真,她先取下头饰耳饰,用白色绷带缚身,直到压得身前瞧不出来一点异常,才换上太监的衣装。 她掐着嗓子练了练细长的太监音,直将嗓音练到微微沙哑,辨不出男女才算作罢。 杏芽在一旁瞧的目瞪口呆,林瑟瑟想了想,又让杏芽再取来一套太监装,将杏芽也扮成了太监的模样。 她一个人行动,没有个人在一旁照应,总归是不方便的。 一直到林瑟瑟带着杏芽一起摸到了净身房,杏芽才反射弧迟钝的反应过来:“娘娘,您来净身房这种腌臜的地方做什么?” 她捂住了杏芽的嘴,神色严肃的恐吓道:“现在开始,本宫与你都是内务府新来的小太监。你要捏着嗓子说话,不许再唤本宫为娘娘,若是你哪里露馅了,便等着去慎刑司领罚吧。” 杏芽一听见‘慎刑司’三个字,小脸瞬间变了变颜色,她也不敢多问自家主子来净身房做什么了,只是拼命的点着头。 净身房夜里也是有人的,近来宫里又来了一批新人,净身的老师傅需要分批次将他们阉割,有的轮在了白日,有的便挨在了晚上。 这净身房是二进院,净身是在院子后的后罩房中,那一排屋子里关的都是刚刚净身或者准备要净身的新人太监。 净身皆是自愿为之,大多是宫外穷苦人家的孩子,但还未进去净身房的大院,林瑟瑟便听到院子里传来阵阵哀嚎和呜鸣。 叫声痛苦又凄厉,刺耳至极,似是被处以极刑,正在承受千刀万剐的死囚犯。 她越往里走,那凄惨的叫声便越清晰。 有不断挣扎的人影透过门窗折映出来,那人似乎被绑在了门板上,整个人呈‘大’字状,双手双脚皆被束在门板之上,他无力的哀鸣着,嘶鸣声如此绝望又令人窒息。 杏芽吓得小腿直抖,还是强装着镇静,小声解释道:“您不要怕,他们这是刚去完势,以防止他们伸手抓挠,便要绑住手脚,在门板子上不吃不喝熬过三日,只有熬过去才能活下来。” 林瑟瑟的脸色煞白。 听人说太监就是去了势的男人,但‘去势’在她眼中,也不过就是轻飘飘的两个字罢了。 当她身处其中,她才隐约察觉,原来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怎样饱受折磨和痛苦的事情。 司徒声是否也曾和他们一样,被绑在木板上,无助又彷徨的煎熬着,满目绝望的熬过那漫长的三日? 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活下来,能做的只有等待。 也许他会活活疼死,又或者会因为伤口感染而死去,他被关在封闭的黑屋里,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只能看日夜交替,感受着肝胆俱裂的灼痛。 他的唇瓣干裂,喉间刺痛,想要喝一口水,但没有人理会他,漆黑的房屋像是暗无天日的牢笼,束缚他的灵魂和躯壳,蚕食他仅存的人性与良知。 终于,有人打开了那扇门,可迎接他的却不是曙光,而是无边黑暗的人间炼狱。 都说凤凰浴火重生,可谁又会清楚凤凰浴火时,要付出怎样惨痛凄厉的代价? 林瑟瑟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脸颊冰凉,她怔怔的伸手去摸,才发觉面颊两侧布满了泪水。 穿了三本书,虽然每次都因为要走剧情,迫于无奈用各种方式掉泪,但就像是他那日垂泪一般,她的眼泪都是装出来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哭,到今日才知道,她只是还没有遇见那个能让她伤心落泪的人。 “来者何人?!”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守夜的小太监从耳房中小跑出来,冷着脸问道。 林瑟瑟急忙用衣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吸着鼻子回应道:“奴才是……是景仁宫刚分配去的小福子,来替师父李公公赎兰。” 既然有新人来,自然便要有旧人要离去。 新帝登基后,后宫中一直未曾注入新鲜血脉,皆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旧人,那些旧人大多都是归顺司徒声的。 自打上次景仁宫失火后,皇帝便下定决心要培养自己的势力,于是以宫中太监年迈愚钝为由,重新从宫外招来了一批新人。 那些被遣散的太监,走前必定是要来赎兰的,她来之前特意与坤宁宫的太监打听过,景仁宫的李公公还未离宫,便是因为没凑够赎兰的银两。 赎兰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李公公跟在元嫔身边,想必是压榨不出什么油水的,正好给了她见缝插针的机会。 小太监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李公公这么快便凑够赎兰的银子了?” 林瑟瑟没说话,直接从袖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碎银子,递到了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见她不语,便猜想肯定是李公公嘱咐了她什么,不让她在外面多说话。 他也不想为难她,毕竟同为太监都不容易,对着她挥了挥手,手里提着灯笼就带着她们往正房走去。 皇宫所有太监的宝贝,都被存放在净身房的正房之中,小太监拿着铜钥匙打开了房门,将桌子上的烛灯点燃后,把手中的灯笼安置在了门外。 净身房里存了一屋子的宝贝,自是要小心火烛。 小太监一边找着,一边道:“我师父不在,他去给新来的去势了,你们且等上一等,天黑瞧不仔细,待我寻一寻李公公的宝贝。” 林瑟瑟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的场景,正房中有一根宽大的房梁,上面吊着上百只被红布包裹起来的瓶罐,每只罐子上都写着主人的名字。 那些罐子有高有低,最高的甚至被挂在紧挨着房梁的地方,而最低的便即将要垂到地面。 小太监一转头便瞧见她仰着脑袋看房梁最高处,他以为她是羡慕,便笑着道:“地位越高的公公,宝贝便也挂的越高,这叫‘步步高升’。你才刚入宫不久,过个三五年若是发达了,便也能挂在上面了。” 林瑟瑟懵懂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若是按照如此来说,司徒声的宝贝应该挂在最高处才对。 不,也不对。 皇帝痛恨他,怎么可能把他的宝贝放在高处,若是按皇帝的思维,应该将宝贝放在低处,最好是那最低最低之处。 她对着杏芽打了个手势,示意杏芽去转移小太监的注意力,自己则在众多瓶罐之中,寻找悬挂最低的那一瓶。 许是皇帝为了掩人耳目,垂挂最低的瓶罐不止一瓶,一眼扫去至少也要有三五瓶的样子。 她走到那几瓶宝贝之间,迎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瞧见瓶罐上的字符。 有四瓶上面写著名字,唯有一瓶上面什么都没写。 她不敢大意,便将那几瓶的红布扒开,想要通过肉眼来辨别。 谁料天色太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她犹豫许久,挨个掂量一遍后,发现只有那瓶没写名字的最沉。 这瓶没有名字,而且分量最足,司徒声说他的宝贝大,那肯定便是这一瓶了。 林瑟瑟迅速用备好的绳子,将其绑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衣袍一遮,倒是也瞧不出什么,只是走起路来不大方便。 小太监寻了许久,才找出李公公的宝贝,他郑重的将宝贝交到了杏芽手中。 林瑟瑟已经将自己想要的物件搞到手,自然不欲久留,为了保护好绑在腿上的罐子,她走路的姿势要多怪异便有多怪异。 还未刚走出正房,便听身后小太监突然出声:“那个,你的腿……” 林瑟瑟的身子僵硬,缓缓转过头去:“什么?” 小太监一脸善良:“你是新来的,刚净完身必定不好受,回去记得多吃些驴鞭,俗话说的好,吃哪里补哪里。” 林瑟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谢过他后便带着杏芽迅速离去。 小太监正要去落锁,一抬眼却发现自己昨日刚挂上去的那罐腌萝卜不见了。 他正跟着师父学活儿,师父嫌他笨手笨脚,便叫他将白萝卜雕成子孙根儿的模样,好好练一练手上的功夫。 这两日师父忙,他雕好之后还未来得及让师父看,又怕扔在外头找不到,索性便装进罐子里吊在了最低处。 小太监挠了挠头,心中满是疑惑,怎么会不见了呢?明明上午还在屋子里挂着。 这边林瑟瑟回了坤宁宫,对着杏芽吩咐了几句,待杏芽取来她所需之物,便将殿门紧闭起来。 一直到了翌日傍晚,那殿门才重新打开。 两天一夜没合眼,她却显得精神百倍,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她左手拎着食盒,右手抱着宝贝,朝着斋宫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正坐在狐皮上,听着暗卫的来报,皱着眉头与陆想对弈。 他手中执着黑子,眸光微抬:“你是说她昨晚女扮男装,跑进了净身房里,冒充太监取走了一个老太监的……宝贝?” 暗卫点头。 司徒声手中的黑子落不下去了,陆想笑的前仰后合,一袖子扫过去,将矮几上的一盘棋都扫乱了。 陆想笑出了眼泪:“阿声,你这个妹妹,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吧?” 司徒声:“……”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刘袤疾步走近:“千岁爷,皇后娘娘求见。” 他冷着脸:“不见!” 陆想摆着手,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对着刘袤吩咐:“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叫她进来吧。” 刘袤听闻此话,又看向自家主子,见主子阴沉着脸,却没说什么,便按照陆想的话,将皇后带了进来。 暗卫离去之前,神色犹豫的提醒道:“若是皇后娘娘来送浮元子,爷最好还是不要吃……” 陆想挑了挑眉:“有毒?” 暗卫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脚步声渐近,他连忙隐匿进黑暗之中,离开了斋宫。 林瑟瑟一进来,便看见了坐在殿内的陆想,她大大方方的打了个招呼:“原来龙骧将军也在。” 陆想笑吟吟道:“不用如此见外,你是阿声的妹妹,便是我陆想的妹子,私底下唤我一声大哥便是。” 林瑟瑟从善如流唤了一声‘陆大哥’,而后笑容甜美的看向司徒声:“明日便是上元节,我给哥哥亲手包了些浮元子。” 司徒声眼皮都不抬一下,显然是对她煮的浮元子不感兴趣。 陆想却十分感兴趣,他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将食盒打开,便闻见扑鼻的香气。 他用小碗盛了两碗:“这是甜的?阿声不爱吃甜的浮元子。” 她笑了笑:“我知道哥哥不爱吃甜食,便特意做了咸的。” 陆想意味深长的看向司徒声:“妹子有心了。” 司徒声微挑眉梢,眸光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林瑟瑟。 她怎么知道他不爱吃甜食? 许是看在她用了心的份上,又或者是因为陆想将盛好的浮元子都塞到了他手里,他慢条斯理的执起汤勺,舀了一颗圆润的浮元子放入了齿间。 浮元子软软糯糯,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馅料便带着汤水一起流了出来,满齿留香。 是肉馅的浮元子,肉质鲜美,口味适中,虽比不得宫中御厨所做,但胜在食材下了功夫。 司徒声难得给她面子,一连吃了两颗,又喝了些汤。 陆想也是越吃越上瘾,一口一颗,齿间含糊道:“这浮元子是用什么肉馅做的,味道真是奇特。” 林瑟瑟搓了搓手:“驴鞭,两大条。” 第23章 、二十三个皇后 她话音落下,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陆想似乎被噎住了,咳嗽的前仰后合,俊朗的面容也渐渐憋红。 他总算明白暗卫临走前,说的‘若是皇后娘娘来送浮元子,爷最好还是不要吃’是什么意思了。 陆想一想起那黑黝黝的长条驴鞭,便忍不住将碗推的远远的,他不由得有些庆幸,还好这只是驴鞭,而不是那老太监的宝贝。 司徒声喝汤的动作一顿,削瘦的指尖在瓷碗上不紧不慢的轻叩两下:“妹妹这般辛苦包了浮元子,自己怎么能不尝一口?” 他舀了一勺白白嫩嫩的浮元子,递送到她的嘴边:“来,哥哥喂你。” 林瑟瑟望着唇边的浮元子,白皙的耳根微微泛红,他对她未免也太好了,还亲自动手喂她。 这种待遇,往日她想都不敢想。 她脸颊浮现一抹红晕,樱红的唇瓣微微张启,正要咬住浮元子,却突然想起了那小太监说的话,连忙将勺子推开:“不行,净身房的小太监说吃哪里补哪里,万一我吃下去……” 司徒声:“……” 吃下去如何,难不成还能再长出一根鞭来? 他眯起长眸,殷红的唇角微扯。 今日她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他将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扔,正要挥手叫人灌进她嘴里,便见她从身后拎出了一瓶被红布包裹的罐子。 林瑟瑟将沉甸甸的罐子放在桌子上:“哥哥上次叫我寻的宝贝,我昨晚上找到了,只是还需哥哥再亲眼确定一下。” 司徒声身子一僵,眸中的漫不经心之色尽数褪去,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绷紧。 她找到那封密信了? 陆想也敛住了面上的玩味,神色变得肃立起来:“在哪里找到的?” 林瑟瑟一边打开红布,一边答道:“在净身房里寻到的,我昨日套皇上的话,他说他若藏什么宝物,必定会藏在最显眼、最让人想不到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打开罐子之时,司徒声抬手叩住了她的小手:“东西留下,你先退下。” 林瑟瑟怔愣的望着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大掌,明明他的手掌冰凉刺骨,不带一丝温度,但她却感觉自己被覆住的手背滚烫。 她垂下眼眸,忍住想要反手去触摸他的冲动,睫毛轻颤两下:“好。” 她走到暖阁门口时,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透过垂下的珠帘朝里面望了一眼,眸中尽是不舍。 若是可以,她真想时时刻刻与他相处在一起。 司徒声的注意力都在罐子上,自然没有精力去注意林瑟瑟,但陆想却看清了珠帘外那女子的满目不舍与留恋。 他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收回了视线。 待司徒声平复了些情绪,才缓缓将红布掀开,他反手将罐子叩了两下,预想之中的密信没有掉出来,似乎是卡在了罐子里。 他眉骨微动,将骨骼分明的手指伸进了罐子里,臂间用了些力气,才把卡在罐子内的物什拽了出来。 他们两人神色期待的望了过去,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只小臂粗子孙根形状的……腌白萝卜。 司徒声:“……” 陆想想笑又不敢笑,活生生把脸色憋成紫红色:“阿声,这便是你让她找的宝贝?” 白萝卜应声而碎,在他手中化为齑粉,他额间的青筋突突的跳动着,眸光阴鸷的骇人:“来人!把皇后给我追回来——” 陆想终于破了功,忍不住笑了出来:“追回来做什么,你要感谢她?” 司徒声冷笑道:“我要拧断她的脑袋。” 陆想嘴角的笑容一顿,拍了两下他的手臂以作安抚:“行了,你总说让她找宝贝宝贝的,保不准她误会了也是可能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她倒是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往日你去寻密信,都是往皇宫各处机密之地搜查,但从未去宫中‘最显眼’的地方搜过。” 皇宫之大,皇帝想藏匿一封信件,自然是十分容易,不过他们找起来却是大海捞针一般艰辛。 往日漫无目的搜查皇宫,总是失望而归,如今好歹有了些眉目,也算是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司徒声低垂眼眸,若有所思的望着那桌上的罐子,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头:“你总是替她说话,莫非是喜欢她?” 陆想一愣:“谁?” 问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司徒声说的是林瑟瑟。 他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指着暖阁墙壁上新挂上去的那副画像:“这画像上的女子是谁?” 司徒声漫不经心的抬起长眸,轻瞥了一眼墙面:“就是哄你吃下一整碗驴鞭馅浮元子的那人。” 陆想敛住唇边的笑意,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看,喜欢她的人怎么能是我呢。” 司徒声虽出身武将世家,幼时却酷爱作画,墙壁上挂了三幅画,两幅是出自他手,另外一幅是他长兄司徒岚所作。 她的画像不论美否丑否,能被挂在那面墙上,其中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陆想与司徒声乃多年至交好友,陆想心里想什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不屑解释,只是轻嗤一声:“你且瞧着,若我喜欢上她……不,但凡我碰她一根手指头,往后我司徒声的名字都倒着写。” 这边林瑟瑟回了坤宁宫,连晚膳都没吃,被子一盖便准备补觉。 杏芽小心翼翼的上前询问:“娘娘还沐浴吗?” 自从主子那日去了趟斋宫回来,人便有些不大对劲了,前些日子一晚上不沐浴净身就难以入眠,如今已经有两三日未沐浴,主子也不提此事。 近些日子春寒,旁的小主们三五日沐浴一次也是常事,是以杏芽便没放在心上。 若是其他日子便罢了,但明日就是上元节,傍晚酉时还要去御花园参加上元宴,这宴会太后和皇上都在场,总是要加以重视的。 林瑟瑟阖着双眸,嗓音略显沙哑:“不洗,洗掉了就没了。” 她背上的可是文昌帝君的笔墨,哪怕不能一直留存,多留一日也是好的。 杏芽自然没有听懂自家主子的低语,她见主子困得厉害,也没再打扰,在火盆中添了两块炭火,便准备退下。 走到殿门外,她又想起了什么,迈着碎步走了回去,轻声禀告道:“内务府的张公公方才来过,道是来给娘娘送明日穿的宫装,张公公将宫装送进来便走了。” 殿内燃着炭火,林瑟瑟又窝在暖和舒适的锦褥中,脑子像是一滩浆糊似的,回忆许久才想起张公公是指内务府总管张仁。 第24章 、二十四个皇后 她记得张仁,这人贼眉鼠眼的,笑起来带着一股油腻的味道,司命神君总说相由心生,她从初见便一直不太喜欢张仁。 林瑟瑟睁开了眼,低声喃喃道:“不是刚做了几套新装,何时又量做了新的宫装?本宫怎么不记得了。” 杏芽想了想:“许是临近上元节,皇上又赏赐的。” 她‘嗯’了一声,叫杏芽退了下去。 林瑟瑟做了一晚上的梦。 她梦见了文昌帝君,她和帝君都历完劫回了天庭,帝君便坐在那颗杏花树下。 微风拂过,树叶簌簌,落英缤纷。 细碎的金芒被分割成碎片,温柔的洒在他乌黑的墨发上,有片浅色的杏花落在他的膝头。 他捻起那片杏花,望着她的唇畔带笑:“阿眠,好久不见。” 阿眠是他给她起的名字,那时候她还是杏树上的一朵小杏花。 她想要朝着他走去,走着走着却发觉自己的双腿消失了,她一抬眼,便见他温和的面容骤然冰冷下来:“你这个害人精,害我两次下凡历劫,又害我成了太监!当初我便不该点化你……” 林瑟瑟被惊醒时,天色刚雾蒙蒙的亮起。 她额间布满汗水,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文昌帝君是九霄云庭上的上古神祗,他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更不会叫她阿眠——他只这样唤过她一次。 待盥洗过后,林瑟瑟清醒了许多,便让杏芽传上来早膳,算是近几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早饭。 她的胃口比之以往好了不少,许是饿坏的胃渐渐恢复,她削瘦的身板长回了些肉,连带着身前也丰润了许多。 杏芽送上来的宫装,尺寸似乎还是按照以往的量定的,她穿在身上不大合适,上身紧的有些喘不上来气。 林瑟瑟蹙起眉头:“这新装是昨日张仁送来的那一套?” 杏芽应道:“不错,是张公公昨晚刚送来的。” 她扯开紧贴在身上的衣襟,褪下宫装扔在了木架上,这套宫装是正红色的,衣摆处用金丝绣了九尾凤凰,端庄大气又不失威仪。 林瑟瑟却越看越不对劲。 她前两日刚量过尺寸,为何这宫装是按照原主以前的尺寸做的? 再者说,她近来所有衣裳都是清一色的绿,张仁为何送来一套原主喜欢的红色宫装? 她的指尖勾起宫装的衣摆,眉梢微微挑起:“张仁亲自来送的?” 杏芽点头。 林瑟瑟让杏芽取来一套合体的绿裙,换好衣裳便坐了回去,她捧着刚煮好的清口热茶:“天色还早,你带人将本宫寝殿中的物件都清点一遍。” 杏芽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问,领了命便带着宫婢去清点了。 寝殿里的物件,大到首饰摆设,小到罗袜丝帕,都是各有定数的。 不多时,杏芽便清点出衣柜底层少了一只香囊,那香囊是自家主子未出阁时绣的,因香囊上绣着主子的小字,入宫时便一同带了进来。 听到杏芽急慌慌的禀告,林瑟瑟挑唇一笑,呷了口茶水。 不出意料的话,这又是纯妃整出来的幺蛾子。 怕是张仁已经被纯妃收买了,而那双少了的香囊也是张仁偷拿走的。 张仁应该是这两日临时被收买的,原想借着送新装之名,从她殿中偷走件私密的物件。 但若是想在短短时日内,赶制出一件奢华端庄的宫装,实属不是一件易事。 为了不让她怀疑,张仁只好拿出去年的秋装出来应付,这便导致她穿着那宫装不够合体,宫装的颜色也是原主喜欢的正红。 不出意外的话,纯妃是想在上元宴上,用她的香囊来栽赃诬陷她与旁人有染。 林瑟瑟放下茶杯,披上雪白的狐裘,笑容冰凉:“杏芽,你代本宫去一趟慎刑司……” 待杏芽离去后,她便将殿门闩好,取出藏于画像之后的天书,翻到有关上元宴的剧情,仔细的查看起来。 相比起纯妃要栽赃陷害她,更重要的是另一件大事。 她隐约记得,司徒声在宴会上被皇帝暗算,皇帝在他的酒杯上涂抹了软筋散,宴会中途又寻了各种理由给他灌酒。 待散宴之后,夜半三更之时,斋宫里进了刺客,司徒声因软筋散而动弹不得,被刺客砍伤了腰椎,险些丧命。 这是皇帝男主的第一次反击,虽然并未伤及他性命,但他却因此落下了沉疴旧疾,每每阴雨天便灼痛难耐,犹如万千蚂蚁蚀骨食肉。 哪怕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后来也疯狂的报复了回去。 但是 他再也直不起腰椎,就像是那些因阉割,而再也不能挺胸做人的太监一样,至死只能佝偻着脊背,连同最后一丝骄傲和尊严被一起践踏进污泥中。 她不想影响文昌帝君在人间的命格,可让她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彻底沦为一个废人,她做不到。 林瑟瑟苦笑一声,最后一次,她就再插手这一次。 过不了两个月她就该领盒饭了,届时她便是想再插手他的事情,也就是有心无力了。 殿外传来杏芽的声音,她将天书收好后,将门闩放了下来:“办好了?” 杏芽点头应了一声:“娘娘,时辰也不早了,该起身去御花园了。” 上元宴设在御花园中,许是因为要放孔明灯的缘故,开宴时间在傍晚酉时左右。 方才又是清点,又是翻书,一转眼天色微微泛黄,很快便要到开宴的时辰了。 好在坤宁宫离御花园近的很,坐上步辇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御花园中,处处张灯结彩,光秃秃的树枝上高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早早便到了的嫔妃们打扮的花团锦簇,瞧着好不热闹。 太后和皇帝还未到,嫔妃们皆聚在一处,以纯妃为首,欢声笑语的似乎是在猜灯谜。 林瑟瑟对她们在做什么并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全在左侧席间的白衣男人身上。 这男人身披墨狐皮大氅,乌黑的发丝绾进白玉冠中,唇边含着温润的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住玉瓷杯,似是闲云野鹤一般孤坐在席间。 上元宴只是名义上的家宴,皇帝还宴请了朝廷命官,令其携家眷来此参加宴会。 林瑟瑟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前些日子参加过一次诞辰宴后,她便将殿中的臣子容貌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人气质非凡,她若是见过,必定不会忘记。 她正对着他失神,他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眸朝她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相触,他唇畔含笑,对着她微微颔首。 她想了想,对着杏芽低声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那位坐在席间的公子是谁。” 杏芽离去不久,纯妃便在妃嫔们的拥簇下,朝着林瑟瑟走了过来。 纯妃面带笑意,福了福身子:“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瑟瑟瞥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便在宫婢的搀扶下,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皇宫之中,谁不知道皇后和纯妃那点破事,妃嫔们窃窃私语,面上是掩不住的嘲笑。 皇后血脉卑贱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而纯妃明明是个血统高贵的贵女,恢复身份后却依旧被皇后死死压了一头。 如今纯妃上赶着讨好皇后,皇后还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倒衬的纯妃掉了身价,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听着身边遮掩不住的讥笑声,纯妃望着林瑟瑟傲然离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绷紧,下意识的咬住唇瓣。 装这一副清高傲骨的模样给谁看? 前世对她百般刁难陷害,如今她已经不是前世那个任人宰割的蠢蛋了,现在也该轮到皇后尝一尝她的手段了。 再过上半个时辰,且看皇后可还能傲的起来。 众人陆续落座,林瑟瑟刚坐下不久,杏芽便回到她身边:“奴婢刚打听过,那位公子是太上皇在江南认下的义子,封号为燕王,此次前来便是代替太上皇参加上元宴。” 林瑟瑟轻笑一声。 说是义子,怕不是太上皇处处留情,不慎搞出来的私生子。 许是他原书中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她看书时并未注意到过这个‘燕王’,是以也不怎么将他放在心上。 太监高声通报,太后与皇帝驾到,唯有九千岁迟迟未到,宴会只能稍作耽搁。 许是有了上次舞姬的阴影,今日的宴会并未请来舞伶,唯有乐声徐徐,歌伶低吟。 皇帝似有心事,时而皱眉,时而垂首,总之无时无刻不在走神。 旁人不知为何,纯妃却是略知其中的缘由。 第25章 、二十五个皇后 前世的今日,九千岁在斋宫遇刺,险些丧命当场。 后来虽留住了性命,却落下终身沉疴,腰脊伤损严重,至死那一日,他都没能再直起腰来走路。 若是不出意料,此事应该是皇上命人做的,而九千岁内力深厚,又武功高强,能被刺客伤及至此,其中定然是有蹊跷猫腻。 怕是皇上在宴会上做了什么手脚,这才令九千岁在遇刺时毫无还手之力。 纯妃并不准备阻止皇上,相反的,她不光不会阻止,还要在他背后推他一把。 若是能在今夜将皇后和九千岁这两只害虫一同铲除,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皇帝不说开宴,宴上的众人只能安静等待,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司徒声才打着哈欠从步辇上慢吞吞的走了下来。 他令皇帝太后等一众人,足足等了他片刻钟,但他似乎并不觉得愧疚,面上还带着一丝懒散和漫不经心。 司徒声披着墨色狐裘,内着朱红色平金绣蟒袍,骨节分明的手掌中捧着小巧的暖炉,脚下踏着一双不合时宜的木屐,踏在地上嗒嗒作响。 他仿佛没有看见坐在席间的众人,更没有丝毫准备解释自己为何迟到的意思,只是对着皇帝轻轻颔首:“皇上万福。” 说罢,他便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慢条斯理的落了座。 纯妃温声笑着,似乎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想必九千岁是被什么重要之事给耽搁了,这才迟了片刻。” 皇帝被纯妃的笑声唤回思绪,他眸光阴沉,望向了九千岁的坐席。 一个阉人,难道要比他这个皇帝还忙碌,到底能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耽搁片刻之久? 这也不是司徒声第一次来迟了,分明就是没将他放在眼里,故意在给他下马威罢了。 原本还在迟疑的皇帝,此刻却是下定了决心,捏住酒杯的手指用了些力:“爱妃所言极是。” 他面上挤出笑容:“今日上元佳节,民间向来有猜灯谜和对对子的习俗流传,不如今日便顺时随俗,也算是与民同乐。” “不过,光是这般也甚为无趣。”他抬起手臂,轻拍了两下掌心:“如此美景怎能无酒?” 早已准备好的太监和宫婢们,有序的端着玉壶和酒觥,依次送至各个臣子嫔妃的案前。 天色渐黑,春风阵阵,吹在身上有些冰凉。 每一桌案前,都有宫婢侍候于侧,用于温酒或斟酒,唯有司徒声案前空无一人。 众人皆知,九千岁不喜宫婢近身,斋宫内贴身侍候的都是太监。 皇帝率先起了个头,他在纸上写下一道灯谜,正思索着如何才能正大光明的灌司徒声饮酒,便听到纯妃道:“皇上,不如今日换一种玩法?” 他抬眼看她:“什么玩法?” 纯妃笑了笑:“将矮几拼合,众人围坐在一起,皇上您坐于中间,抓阄来决定谁接灯谜或对子,若是接不上或猜错了的,便自罚三杯。” 皇帝的眼睛一亮,是了,若是用抓阄的方式,只要在写名字的纸团上做些记号,他想要作弊便是易如反掌。 司徒家乃武将世家,不可否认司徒将军带兵打仗确实厉害,可若是谈起辞藻华丽的文章和诗词歌赋,那便是两眼抓瞎。 司徒家唯有那病弱的长子司徒岚天资聪颖、才气过人,而司徒声随他爹的性子,幼年上私塾之时,险些没将夫子气的蹬腿。 若是司徒声猜不上来,便要罚酒,一圈下来,即便喝不醉,那软筋散的药效也足够了。 皇帝赞赏的看了纯妃一眼:“好,便依爱妃所言。” 太后自然不会参与这种小辈的游戏,而皇帝坐在众人中间,便也不占位置,是以最左侧上位的司徒声,就和最右侧上位的林瑟瑟被拼到一起。 宫婢们帮主子们将矮几拼好,众人坐在案前,围坐成一个圆圈的形状,待皇帝命太监将众人名字写在纸上对叠后,游戏便正式开始了。 皇帝为了不让司徒声起疑,并没有一上来就抓他的名字,而是先抓了几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名字。 趁着众人猜谜的功夫,林瑟瑟面色犹豫的看着身旁的司徒声,迟疑了许久,还是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轻轻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咬了咬唇,轻颤着对他伸出了葱白的手指。 她用指尖勾住他的无名指,这一次,他总算有了反应,抬眸瞥了她一眼。 他的眸光淡淡的,神色略显慵懒,莹白的月色映在他下颌处的掐丝鎏金面具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林瑟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和他之间,一直有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但这一刻,她却感觉自己离他那样近。 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凝望一眼四周,特别将视线落在皇帝和纯妃身上停留一瞬。 见两人都没有注意她这里,她收回自己的小手,用另一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以宽大的衣袖作为遮掩,悄无声息的将自己的酒杯酒壶和他的酒具做了调换。 原文中写的是皇帝在他的酒杯边缘涂抹上了软筋散,但她不敢确定,他的酒水里是不是也被做了手脚,为防止出现意外,她便将自己的一整套酒具都换给了他。 一会猜谜之时,她会尽量帮他,能不让他饮酒便是最好。 不管他饮酒与否,待到散宴之后,她都会想法子将刺客之事透露给她,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司徒声眯起长眸,望着案前被她调换的酒壶和酒觥,正想开口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却率先握住了他的手掌。 她的小手有些冰凉,掌心温温软软的,宛若白玉豆腐似的,又嫩又滑。 他的眸光漆黑,侧首与她对视。 他正欲开口,耳边便传来皇帝的声音:“这次抽到的是司卿。” 太上皇为将他留下,令他化名司声,是以皇帝的这声‘司卿’指的便是司徒声。 皇帝也不给他多说的机会,直接道:“喜上眉梢,打一字。” 司徒声不爱舞文弄墨,没有拒绝陪玩,只是因为与太上皇做过约定,在外不能让皇帝下不来台。 往日随性便也罢了,听闻今日太上皇在江南认得义子也来了,他好歹要做做样子。 对他来说,若是被抽到了,那就是喝几杯酒的事情,没必要多费口舌浪费时间。 他甚至懒得思考,抬手便要自罚三杯,他正要斟酒,她的手指便推开他的掌心,用指尖轻轻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字:声。 喜上眉梢,可不就是‘声’字。 他勾起唇角,不紧不慢的挥开她的手,将下颌处的面具推了上去,执起酒壶便倒了三杯酒。 酒水被他一饮而尽,看的林瑟瑟微微出神。 她安慰自己,他许是不屑作弊,反正用的是她的酒具,喝的也是她酒壶里的酒水,他酒量那么好,这三杯酒也算不得什么。 这样想着,她总算是安心了一些。 皇帝见他这般痛快,倒也在意料之中,不动声色的将纸团叠好后,又重复刚才的动作,随机抽起了旁人。 几圈下来后,有不少人都喝多了,司徒声又被抽到两次,一共被罚了六杯,差不多喝了半壶酒。 林瑟瑟也被抽到过一次,皇帝让她对对子,她对不上来,皇帝体谅她身体不适,便只罚了她一杯酒。 她用的是司徒声的酒杯,但她喝之前先把酒杯擦了干净,说是喝了一杯,也只是用嘴抿了一口做做样子,剩下的都被她偷偷倒掉了。 要说一杯酒都没喝的,倒是也有一个人——燕王。 林瑟瑟本以为燕王就是个绣花枕头,谁料燕王竟是个才华横溢的,被抽到两三次,几乎想都没想便作出了正确答案。 玉壶中的酒水不多了,宫婢依次上前添酒,到了林瑟瑟这桌时,那稳当的手臂却像是突发癫痫一样,将酒水洒了她一身。 宫婢连忙跪地求饶,林瑟瑟挑了挑眉,不怒反笑:“本宫是不是该去换一套宫装?” 宫婢一愣:“钟粹宫偏殿备有宫装,娘娘若是……” 她磕磕巴巴的说着不太流畅的台词,期间还有好几次忘词的时候,林瑟瑟像是没看到宫婢蹩脚的演技,点点头:“那便由你带着本宫去吧。” 宫婢面色僵硬,应了一声,便领着林瑟瑟朝着安排好的钟粹宫走去。 司徒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漫不经心的眯起长眸。 她难道没察觉,那宫婢举止怪异,眼神飘忽,显然是故意将酒水洒在她身上,为的便是引她去钟粹宫换衣裙吗? 她是真的没看见,还是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他举起手中的酒觥,微微扬起下颌,将酒觥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这是她的酒壶,壶里装的是杏花酿,杏花酿沁人心脾,入口醇厚而柔和,本是不会醉人的。 也不知怎的,他却觉得越喝越燥,只感觉胸闷气短。 司徒声站起身准备在御花园中走一走,身上的狐裘被他松了松,冷风扑面袭来,直往衣领子里灌,倒是令他清醒了几分。 他抬首望着明月,瞧着瞧着,眼前却莫名晃过林瑟瑟的小脸。 她为什么要将她的酒具换给他? 又为什么突然攥住他的手,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难道她是想给他传递什么讯号? 司徒声漫步目的的往前走着,待回过神来,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钟粹宫外。 他顿住脚步,朝着钟粹宫的偏殿望去。 领路的宫婢没在殿外候着,偏殿里也漆黑一片,她说来换宫装,可殿内连烛火都未燃,她总不能在里面摸着黑换的宫装吧? 他走上前去,还未靠近殿门,便听见殿中传来一个男子粗哑的嗓音:“娘娘可听说过一口三日仙?” “此药只需喝下一口,便会逐渐丧失神智,能令翩翩君子都化作猛兽,翻云覆雨整整三日,故而因此得名‘一口三日仙’。” 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你什么意思?” 男人笑道:“娘娘案上的酒水中便掺了此药,若是算起来,药效也该发作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是踹门声,另一道则是重物击落的声响。 林瑟瑟手中举着花瓶,神色惊愕的望向殿门外熟悉的身影:“哥哥——” 司徒声踏着木屐,一步步朝她走去,木屐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离她还有一步之遥时,他停住了脚步。 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门外偷听了多久,只是下意识的用身体挡住被她拿花瓶砸晕的侍卫:“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也没喝那掺了药的酒水……” 他抬起漆黑的双眸与她对视,骨节分明的手指叩在她的后脑勺上,打断了她的话:“但我喝了那掺药的酒水。” 他的呼吸略显凝重,缓缓补充道:“一整壶。” 空气蓦地寂静下来,下一瞬殿外又传来错乱嘈杂的脚步声,其中掺杂着纯妃带着哭腔的嗓音:“皇上,就是这里,臣妾方才来此地散步醒酒,却撞见皇后娘娘被一个身材魁梧的侍卫抱进了偏殿……” 第26章 、二十六个皇后 脚步声接憧而至,听着便知道殿外来了不少人。 林瑟瑟脸色有些难看。 她敢来钟粹宫的偏殿,就是因为猜到了纯妃那陷害人的小伎俩,无非就是往她身上泼点酒水,弄脏她的衣裳好找借口将她引来偏殿。 倒也不是她上赶着自己找虐,非要来钟粹宫的偏殿硬碰硬,只是她心里清楚,纯妃肯定不会只有这一个计划。 软的不行,纯妃定会来硬的。 届时若是找人将她砸晕了绑过来,万一弄出个什么意外好歹来,那便不怎么划算了。 倒不如她将计就计,先让纯妃放松警惕,而后将等在偏殿的‘奸夫’给收拾了,免得纯妃再动些旁的歪心思。 一切都在预想之中,唯有突然冒出来的司徒声,以及侍卫口中的‘一口三日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真是百密一疏,她怎么也没想到,纯妃竟然胆大妄为到敢在她的酒水中下药。 明明她是好心换走司徒声的酒壶酒杯,如今反倒害了他,若真是如那侍卫所说,那药喝一口都那么厉害…… 他可是足足喝了一整壶的一口三日仙。 林瑟瑟咬住唇瓣,小声唤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司徒声的脸色铁黑,不是故意的? 那她便是有意的了? 眼见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弯腰拖起那侍卫的腿脚,一手拎着侍卫的腿,一手抓住她的藕臂,扯着她走至床帏后。 他松开她的手臂,骨节分明的大掌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只听见‘咔哒’一声,那面墙壁缓缓凹陷进去,竟凭空辟出了一条暗道。 在殿门被踹开的那一瞬间,墙壁重新关合而上,司徒声蹲下身子,从袖间摸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道中,精准的寻到侍卫的心脏,恶狠狠的刺了下去。 侍卫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已经失去了呼吸,在刀刃拔开的一瞬,侍卫身前溅出了一股温热刺目的鲜血。 这已经不是林瑟瑟第一次看到他杀人了,可她还是无法避免的感到颤栗和惶恐。 他杀人的手法如此熟稔,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十分利索。 在这一刻,她仿佛才恍惚的意识到,他是文昌帝君下凡历劫的转世,而不是她心心念念了几万年的文昌帝君。 她记忆中的文昌帝君,怀有一颗普度众生的慈悲心怀,他不悲不喜不嗔不怒,眸中总是含着淡淡的疏离,时而一笑便足以融化千山万雪。 而她眼前的这人,手染无数鲜血,脚下踏着尸骨成堆,犹如地狱前来索命的恶鬼,薄情寡义又冷血无情。 明明都是他,却是云泥之别。 司徒声一抬头,便对上了她湿漉漉的双眸,他眉骨微动,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的跳动起来。 他还没说她什么,她反倒先哭了起来。 她有什么可委屈的? 潮湿的暗道中,传来细微的声响,他手中执着染血的利刃,一步步的缓缓逼近她。 她下意识的向后退避,但这暗道狭窄逼仄,她不过后退两步,便已经是退无可退。 他的手臂抵在暗道的墙壁上,将她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右掌中的匕首泛着凛凛寒光,折映在她染着水雾的瞳色中,如此寒冰刺骨。 “你在害怕什么?”他俯下身子,带着凉意的薄唇贴近她的耳廓,轻声喃呢道:“我是个太监。” 他似乎是在提醒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林瑟瑟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的咬住唇瓣,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落。 他仿佛听见了泪珠坠地的‘啪嗒’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中莫名的烦躁了起来。 暗道外传来皇帝的质问声,纯妃似乎在解释什么,整个偏殿中喧哗又吵闹,令人徒生不快。 冰冷的血液逐渐加热,他的呼吸凝重,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指间的匕首蓦地坠地,他转过身去,毫不留恋的踩着木屐向前走去。 若是继续再和她一同待在这狭隘的暗道中,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 他是个太监。 可当一个太监被本能驱使,他能做出来的事情,远远会超出常人的认知。 他厌恶她,更不会去碰她。 皇宫中的所有暗道和密道,司徒声都走过无数遍,他取出备在壁灯上的火折子,攥着火折子缓缓向前。 明明钟粹宫的这一条暗道不长,往日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走出去,但今日他却觉得这条暗道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暗道中密不通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发灼人,犹如高烧三日的将死之人,连喘息都觉得困难无比。 仿佛有什么正在蚕食他的理智,他眼前的事物隐约开始模糊不清。 司徒声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抬手摸索至鬓间白玉冠上的玉簪,攥住玉簪狠狠的朝着手臂用力划下。 殷红的鲜血争先恐后的从伤口处渗出,一颗颗圆润的血珠缓缓凝合,结成一缕缕的黏稠血液向下流淌。 滴答。 滴答 手臂上传来的刺痛感,令他清醒了不少,眼前的事物也清晰了许多。 但是,他觉得还不够。 他再次扬起玉簪,用足了力气朝着手臂刺下,可这一次,他却没能刺下去。 有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啜泣着拥住了他的身子:“对不起。” 是她害了他。 历劫也是,今日也是。 所有的这一切都怪她。 司徒声的脊背微微僵硬,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因为腰间的那双手臂,再次错乱起来。 火折子发出昏暗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不断拉长,映满了整个暗道。 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晦涩:“松手。” 林瑟瑟听话的松了手,只是下一瞬,她便将他的身子抵到了墙壁上,踮起脚尖勾住了他的脖颈。 触感冰凉,又有些软糯。 她小声抽噎:“别丢下我,我怕黑。” 理智仿佛在这一刻溃散消失,苍白的大掌叩住她的后脑勺,带着一丝几近疯癫的掠夺。 衿带被削瘦的指尖勾散,在他掌心触上心口的一瞬,林瑟瑟的脊背微微绷紧,泪水从眼角不可抑制的向下淌落。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明尾随他的这一路上,她已经说服了自己。 但不管如何,她的心中还是依旧充满了恐惧。 她的泪水滚烫,滴落在他的腕间,令他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他的手臂在颤抖,不知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将掌心合拢,缓缓垂放了下去。 “离我远一点。” 他的嗓音嘶哑,像是行走在沙漠中,暴晒几日未沾过清水的濒死之人。 林瑟瑟拼命的摇着头,抓住他的手,又重新按了上去。 司徒声猩红着双眼,一掌拍在她的肩头,用力的将她推搡出老远:“我让你滚——” 她被推的猝不及防,身子蓦地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他手中的玉簪还是挥落了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仿佛听进了血液迸溅出来的声音,火折子从他指尖悄然坠落,微弱的光芒映出他萧瑟孤寂的身影。 那一抹淡淡的光熄灭了,暗道又恢复了漆黑一片,他的背影与黑暗融为一体,直至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都已经干涸在了她的脸颊上,她才颤着发软的小腿,手臂用力的撑住墙面,缓缓的站了起来。 她的手心上沾满了污泥,便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将散落的衣襟重新系好,又理了理鬓间凌乱的青丝。 林瑟瑟弯腰拾起地上的火折子,熄灭的火折子被重新吹燃,淡淡的微光映出脚下的掐丝鎏金面具。 她愣了愣,将那面具拾起,用手帕细细擦干净后,小心翼翼的收入了袖中。 这条暗道很长,一眼望不到边际,她凑着火折子的微光往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一丝曙光。 许是怕她找不到出去的暗道机关,又或者是他离去的太过匆忙忘记关合暗门,总之暗道的大门是敞开的,她很轻松的便走了出去。 这条暗道通的是无人居住的景阳宫,景阳宫素有冷宫的称号,传说夜里三更便会传来女子的啜泣声,常有人说此地闹鬼,平日更是甚少有人来此。 林瑟瑟不怕鬼,她是天上的仙子,若真的有鬼,那也该怕她才是。 不过不知是不是她幻听了,从景阳宫离开时,她隐约听到宫殿深处传来女子哼曲子的声音。 听着那曲调,舒缓而轻柔,有些像是民间的摇篮曲。 那声音很快便消失了,林瑟瑟没有多作停留,快步离开了破败的院落。 景阳宫紧挨着御花园,皇帝方才没在偏殿里找到她,也不知纯妃如何解释的,想必现在所有人都正在寻她。 她整理好衣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沿着宫墙下的阴影,朝着御花园中走去。 皇帝已经从钟粹宫偏殿,回了御花园之中,气氛剑拔弩张。 臣子们早已离去,太后一时气血攻心晕倒了过去,被送至慈宁宫休憩,而妃嫔们跪坐在席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御花园中灯火通明,四处都是手执火把的侍卫,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不知是谁先看到了林瑟瑟,远远的喊了一嗓子‘找到皇后娘娘了’,众人低埋的脑袋皆抬起,不约而同的朝她看来。 皇帝的脸色铁黑,手中攥着的香囊在指间扭曲变形:“你去哪了?” 林瑟瑟挺直了腰身,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面不改色道:“有个不长眼的宫女,弄脏了臣妾的宫装,臣妾不想在皇上面前失仪,便去钟粹宫换了一套衣裙。” 皇帝见她理直气壮,毫无亏心之色,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更甚:“你说你去钟粹宫更衣,那为何会从万春亭的方向归来?” 有纯妃和两名宫婢、太监作证,道是在钟粹宫偏殿看到皇后与一侍卫幽会,他又在偏殿中发现绣有她小字的香囊。 他不由得想起那两次的侍寝,她次次以月事为由作为推脱,甚至当初在兰汀苑入画之时,她还刻意让画师将她的画像丑化。 这一桩桩事,他之前还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如今看来,分明就是她与侍卫私通,所以才故意避宠。 他越想越恼,眼珠微微泛红,却是快要喷出火来了。 林瑟瑟像是没瞧见他恼怒的神情,只是低埋下头,似是有些羞涩:“臣,臣妾去如厕……” 皇帝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出乎意料的答案。 因御花园是赏景的地方,若是矗立几间恭房总归是煞风景的,是以恭房建在略微偏远些的万春亭附近。 她给出这样的解释,听着倒也合乎情理,只是皇帝又不是傻子,自然不能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将手中的香囊扔到了她的脚下,敛住眸光的怒色:“这是你的香囊?” 林瑟瑟弯腰捡起地上的香囊,用手拍打了两下,映着火把的光亮细细打量着手中的香囊。 半晌之后,她微微颔首:“不错,这香囊是臣妾绣的。” 皇帝怒极反笑:“你不要告诉朕,这是你更衣时不慎落在钟粹宫里的。” 林瑟瑟面上显出为难之色,像是有些局促不安:“这……” 纯妃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打断她的话,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皇后娘娘乃六宫表率,没想到竟会做出与侍卫私通之事,简直丢尽了国公府的脸面!” 她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喝下那酒壶中的酒水,也不知为何皇后竟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不光没有丝毫的中药之症,连那偏殿里的侍卫也莫名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不管今日如何,哪怕皇后侥幸逃过那一劫,也绝对想不到,她还有留有一手。 纯妃从林瑟瑟手中夺过香囊,从香囊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去年太后患疾,皇后曾亲自抄写佛经以表孝心,太后一向不喜皇后,便将那些佛经都压进了库房的木头箱子里。 张仁身为内务府总管,每半年都会派人去各个宫殿清点打扫,想悄无声息的拿走些压箱底的佛经,便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她穿越前曾学过几年书法,又有前世那十多年的写作基础打底,临摹皇后的字迹,自然不在话下。 纯妃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脸上却带着大义灭亲的凛然,将纸条上的那行情诗念出来后,气愤的质问道:“皇后还想如何狡辩?” 皇帝听着那句‘人约黄昏后’,双掌下意识的紧握成拳,他缓缓的阖上了眼,人证物证都在,皇后与人私通已是铁证如山。 皇后干出这种丑事,便是司徒声在此地,也没有理由阻碍他清理门户。 他蓦地张开了眼,低声喝道:“来人——” 林瑟瑟一动不动,面上没有一丝慌张,似乎没有准备要解释什么的意思。 杏芽却被吓得泪流满面,跪在她身侧朝着皇帝叩了两个响头:“皇上,昨日坤宁宫遭了贼,娘娘这香囊是被人偷走的……” 皇帝的话音一顿,皱起眉头,朝着林瑟瑟的方向看去。 只见她挺直了腰脊,面色无畏,也不见心虚之色,只是她的眼眶微微泛红,眸中似乎含着盈盈泪水。 他的唇张了张,方才要说的话,却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纯妃瞧见皇帝神色迟疑,一脸失神的望着林瑟瑟,心中妒火腾的燃起,咬着一口银牙道:“皇后如何能证明那香囊是被人偷走的?香囊中的纸条,皇后又作何解释?” 林瑟瑟抬起削瘦的下颌,总算是缓缓开了口:“本宫在赴宴之前,便察觉宫中失窃,为防止被有心人栽赃陷害,提前命杏芽去慎刑司做了报备……” 她嗓音中带着浓浓的疲倦,望着皇帝的眸光中满是失望之色:“臣妾说的是否属实,皇上去慎刑司一问便知。” 皇帝被她那一眼看的十分心梗,他不由自主的想道,若她真是被人栽赃冤枉的,此刻定然是对他心灰意冷。 她如此相信他,事事为他着想,但他却从始至终没有给予过她一丝信任,甚至每次在她被人陷害栽赃时,他都被人蒙蔽了双眼,一次次的质问她、伤害她。 一想起她那饱含失望的眼神,他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呼吸都变得不怎么顺畅了。 皇帝沉默许久,终是开口吩咐身边的太监,去慎刑司求证一番。 不管怎么说,此事既然已经发生,若皇后真是清白,那也需要证据佐证,总不能空口白牙说什么便是什么。 更何况,他还要给太后一个交代,给后宫所有妃嫔一个交代。 御花园蓦地安静下来,犹如坟地一般死寂无声。 纯妃的脸色有些泛白,她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心中惴惴不安,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不敢抬头去看皇后,更不敢去看皇上,她已经猜到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方向。 不管皇后是否和她一样都重生了,如今的皇后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明明她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却还是让皇后抓到了破绽。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洗白自己,毕竟今日的一切都是她一手引导,若是不能及时撇清,很容易就会惹火上身。 她轻吐出一口气,朝着皇帝跪了下去:“皇上,臣妾有罪……” 皇帝一怔,显然是没明白她的意思:“此话怎讲?” 纯妃泪声俱下:“臣妾以为,皇后娘娘定然是清白的,怕是有人想要陷害娘娘,令人扮作娘娘的模样与侍卫搂抱,令臣妾误会其中。” “臣妾该死,被恶人蒙蔽双眼,误会皇后娘娘不说,还毁了娘娘的清誉,请皇上责罚臣妾!” 她的面色诚恳,哭声悲恸,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一边哭还一边对着林瑟瑟磕头,直将额头磕出了血迹。 林瑟瑟内心毫无波澜,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就如同没有看见铆足劲对着她磕头的纯妃。 纯妃想用苦肉计,那她自然不会阻止纯妃。 如果不是被身份所桎梏,她甚至想薅住纯妃的头发,帮纯妃再加把劲儿。 也不知纯妃磕了多少下,直至额间血肉模糊,皇帝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了!若皇后真是被人栽赃,朕自会还她清白,届时再论赏罚也不迟。” 没过多久,那前去慎刑司的太监,便带着慎刑司总管大臣回来了。 大臣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实禀告道:“皇后娘娘午时左右,的确派人来慎刑司说过坤宁宫遭贼一事,因遭窃之物只有一枚香囊,恰巧今日宫中又有上元宴,娘娘便让微臣明日再去坤宁宫排查。” 此言一出,便算是还了林瑟瑟的清白。 什么小贼能放着宫中珠宝财务不窃,偏偏去偷一枚绣着皇后小字的香囊? 再加上那香囊中的字条,便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皇后是被人栽赃陷害了。 皇帝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林瑟瑟道:“若皇上还是不信,可以让嬷嬷来查验正身,看臣妾到底有没有与人私通。” 他知道她说的是气话,毕竟凭白被人泼了一盆脏水,又险些毁了清誉,这事放在谁身上,也不会多痛快了。 若真论起来,此事他也有错,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之前,他便已经带有主观意识的给她判了死刑。 但他乃九五之尊,自然不会向一个女子低头认错。 最好的方式就是将罪责推在旁人身上,先寻个出气筒给皇后消消气,事后再送些赏赐到坤宁宫以作为安抚。 不出意外,那出气筒便是纯妃了,就算是被人利用,纯妃也算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皇帝面露愧色:“今日委屈皇后了,朕定会查清此事还你一个公道。至于纯妃,虽是遭人利用,这遭行径却也可恨,自然是要严惩不贷,便交由皇后处置。” 林瑟瑟来此,为的便是等这一句话。 纯妃在安神枕中放藏红花,利用刘广火烧景仁宫,甚至用香囊污蔑她和侍卫有染,她都可以不计较。 纯妃唯独不该在她的酒水里下药。 林瑟瑟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道:“那便褫夺封号,降为嫔位,即日搬离长春宫正殿,以示惩戒。” 纯妃蓦地抬起头,死死的盯着眼前神色淡淡的女子,任是如何她也没想到,林瑟瑟会降了她的位份,将她从三品妃位贬至四品嫔位。 她本来以为自己磕了这么多头,就算是惩戒她,林瑟瑟也会碍于面子手下留情,至多罚她禁足或是罚跪。 谁料林瑟瑟竟毫不顾忌,连大度都懒得装一装,却是迫不及待的撕开伪善的面具,向她宣战了。 她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下便瘫倒在地上,但没有人去管她的死活,妃嫔们都在看她的笑话。 皇帝既然将处置权交于林瑟瑟之手,自然不会插手她的决议,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同意她对纯妃的处置。 他责令在场的妃嫔众人将此事烂在肚里,又给林瑟瑟送去些稀罕的珍宝作为安抚,这才安心的离去。 皇帝一走,众嫔妃也先后离场,元嫔挺着肚子,远远的望了一眼被降位的纯妃,神色略显复杂。 她觉得最近的纯嫔有些令人琢磨不透,而且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今日之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怀有身孕,自然不愿掺和此事,扶着腰身便率先离去。 一时间走的走,散的散,御花园中又恢复了寂静。 林瑟瑟就站在纯嫔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纯嫔,像是在欣赏纯嫔的狼狈和窘迫。 纯嫔低埋着头,眼角依稀挂着泪痕:“今日都怪妹妹,都是妹妹的错……” 林瑟瑟冷笑一声,打断了纯嫔的虚情假意:“好自为之。” 说罢,她也不等纯嫔回应,坐上步辇便离开了御花园。 纯嫔望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撑在泥土地上的手臂绷直,十指微微收拢,指甲深深刺进了泥土中。 她会让林瑟瑟为此付出代价! 一定会! 林瑟瑟并没有回坤宁宫就寝,她从步辇上下来后,便披上玄青色的狐裘,趁着月色赶去了斋宫。 她知道他一定是回了斋宫,如今他怕是早已神志不清,若是刺客如约而至,他此刻便是置身险境。 刘袤看见林瑟瑟时,略微有些惊讶:“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她踮起脚,往斋宫里探了探头:“哥哥回来了吗?” 刘袤摇头:“千岁爷回来过一趟,又去了……” 他蓦地停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去了玉姬的房中。” 林瑟瑟愣了愣。 玉姬?是他的那个宠妾? 是了,他将她酒壶里的酒水都喝完了,此刻定是急着要去纾解。 玉姬是太上皇的人,但太上皇和皇帝不同,许是太上皇私下里与司徒声做过什么约定,两人像是被什么互相牵制住,谁也不敢动谁就是了。 而且玉姬不住在斋宫里,与其他姬妾一同居在离斋宫不远的毓庆宫中,平日司徒声甚少去毓庆宫,那毓庆宫又是四进院,想必刺客也不会想到他在玉姬房中。 林瑟瑟紧紧提起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颗心却没有平稳归位,反而一直在往下落,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尽头。 她觉得有些窒息,喉间像是卡了根鱼刺,不上不下的,说不上来的难受。 林瑟瑟的唇瓣干涩,她抿了抿唇,听见自己低哑的嗓音:“哥哥今晚还回来吗?” 刘袤弓着身子,似乎是察觉到她心情不大好,小心翼翼的答道:“怕是不回了,娘娘若是有急事,老奴可代为转达。” 听到这个意料之内的答案,她垂下了眼眸,长而微卷的睫毛轻颤两下,在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不知为何,刘袤却从这年轻美貌的女子身上,隐约看出来些落寞之色。 他有些不忍,其实九千岁并未去玉姬的房中,而是换装后出宫去了龙骧将军的府邸。 但是九千岁特意叮嘱,不管谁来问,都说他去了玉姬的房中。 林瑟瑟沉默片刻,终是抬起头来道:“公公切记,今夜不要独自在斋宫走动,命防守在此的侍卫都打起精神来,夜里许是会有不速之客。” 刘袤神色一怔,不速之客? 他正想详细询问一番,回过神来才发觉她已经走的远了。 林瑟瑟没有回坤宁宫,春夜里的冷风打在脸上,飕飕的往脖领子里灌,她平日十分怕冷,今日倒像是没有知觉似的,眼神直愣愣的望着脚下的鹅卵石。 到这个时辰,除了偶尔巡逻的侍卫们,旁的宫婢和太监早已经歇下了。 黑漆漆的夜里,唯有一抹月光打在脚下,她褪下鞋袜,露出莹白的脚背,赤着脚走在鹅卵石上。 尖锐的石子扎进她的脚底,她感觉到一丝丝钝痛,本以为多走两步便会缓和,她却觉得越走越疼,疼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些什么,他因为自己喝下了掺药的酒水,找别人纾解乃是人之常情。 可只要她一想到,他会和玉姬有肌肤之亲,做和她在暗道里做过的那些事,她就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攥她的心脏。 林瑟瑟在鹅卵石小路上走了很久,直到双脚已经麻木,她才穿上了罗袜和绣花鞋。 她准备回去了,一抬头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毓庆宫外。 毓庆宫里静悄悄的,整个院落空荡无人,她也不知道玉姬住在哪里,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四进院的宫殿,生生被她走了一遍,几乎每间宫殿前,她都有刻意停留过一会儿,支棱着耳朵听里头有没有什么声音。 她见司命神君的话本子上写过,若是行房事之时,便要红被翻浪,屋子里也要传出奇怪的声音才是。 转了一圈她也没认出哪个是玉姬的房间,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只能半是庆幸半是失望的走了出去。 她躲着侍卫,徒步回到了坤宁宫,进寝殿之前,突然侧过身子,抬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屋檐道:“你也是太监吗?”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瑟瑟寒风吹过。 她依旧坚持的朝着那个方向继续问:“你对过食吗?” 屋檐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有一片灰瓦从边角坠落,‘哐当’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林瑟瑟低垂下头,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我和哥哥,今日也算是对食过了吗?” 这次屋檐上掉下来的灰瓦更多了,啪嗒啪嗒的,一连摔下来好几片。 她像是没听见似的,进了寝殿便将门关合上了。 屋檐上显出一个半蹲着的黑影,那人正是司徒声派来监视林瑟瑟的暗卫,只见他不断的抬手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他也不知道皇后是不是发现了他,他算是最早跟在千岁爷身边的旧人,最擅长隐匿藏身,每次出任务都是十拿九稳从未失过手。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她进屋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 千岁爷和她对食,这怎么可能? 他跟在千岁爷身边也有十年之久,虽说如今千岁爷已去了势,但为了权势和富贵往千岁爷身上送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即便扑上来的女子再多,千岁爷也是清心寡欲的,这么多年过去,他就没见过千岁爷亲近过哪个女子。 林瑟瑟只是众多女子中的其中一位,除了容貌出色一些,身上完全没有任何闪光点,更不可能得到千岁爷的青睐。 一定是她得了妄想症。 暗卫咬住黑炭,在小本本上记下一笔:皇后幻想与千岁爷对食,似乎得了很严重的癔症。 林瑟瑟一晚上没睡,她失眠了。 杏芽来伺候她洗漱时,紧张兮兮道:“娘娘,斋宫昨夜进了刺客,那刺客砍伤了两名侍卫,最后被刘公公赶到制服了。” 林瑟瑟愣了愣。 没想到刘袤看着老实巴交的,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她面色平静:“刺客死了吧?” 杏芽点点头:“不等刘公公严刑拷问,那刺客便服毒自尽了。” 这答案不出所料。 皇帝既然敢派人去,自然会考虑周全,这种刺客一般都是死士,任务不成功就会直接自裁,也免去了后顾之忧。 林瑟瑟盥洗过后,便派人去了斋宫询问,刘袤要处理刺客之事,因此不在斋宫里。 过了半日去问了旁的太监,司徒声还未回来,他似乎也不知情昨夜有人行刺之事。 她像是有了借口一般,又打发杏芽去了一趟毓庆宫,借着关怀安危的名义,让杏芽去寻了玉姬。 折腾了一整日,结果夜里杏芽回来告诉她,玉姬不在毓庆宫里,早在昨晚就已经出宫去了。 林瑟瑟又失眠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司徒声都没有回宫,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转眼便到了南山狩猎的日子。 南山围场占地十万公顷,集草原、森林和湿地为一体,乃是晋国最大的狩猎场。 皇帝每年春季与秋季都会来此狩猎,每次狩猎约莫半个月左右,期间便扎地为营,与臣子妃嫔们短住于此。 清晨一大早,林瑟瑟便梳妆完毕,待到午时左右,才在神武门坐上前去南山围场的马车。 今年的南山狩猎规模极大,约莫是因为皇帝要在南山围场为嬴非非比武招亲,官员大臣们都将自家嫡子嫡孙带了过去。 众人皆摩拳擦掌,有的臣子甚至准备亲自上阵,都预备好在南山擂台上大显身手。 晋国的驸马与旁的地方有所不同,驸马是可以手握实权的,若谁能娶得嬴非非这个公主回家,往后便是平步青云,仕途驰骋。 报名比武的才俊英年数不胜数,但嬴非非显然一点都不领情,她毫无规矩的挤进了林瑟瑟的马车里,嚎啕大哭了一路。 是的,嬴非非哭了一路,整整两个时辰,将林瑟瑟哭的神经衰弱,只想跳窗逃走,图个耳根清静。 在马车停稳的那一刻,她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莫名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 抵达南山围场之时,天色已然隐隐黑了下来,今日自然是要先整顿休息,众人陆续到达之后,便由太监们引路,进到了自己的营帐里。 林瑟瑟一下马车,便看到不远处停放着一辆四面缎绸装裹的马车,车厢的窗牖上镶着珍贵的玉玛瑙,光是瞧一眼便知马车的主人身份尊贵。 “皇嫂你在看什么?” 嬴非非从马车上蹦了下来,她的双眼肿的像是核桃似的,见林瑟瑟对着一辆马车失神,抽噎着道:“那是九千岁的马车。” 林瑟瑟黯淡了好几日的眸光,终于重新亮了起来:“他也来参加狩猎了吗?” 嬴非非疑惑的看着她:“皇嫂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林瑟瑟有些失神,她敷衍了两句,在宫婢的引路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里。 她想去找他,想跟他解释,想对他道歉,可她心里很清楚,经过这件事后,他根本就不想见她。 她的内心煎熬又纠结。 杏芽端着晚膳进营帐时,林瑟瑟正抱着司徒声的狐裘蜷在榻上,她这几日吃不好也睡不好,满脑子都是些胡思乱想。 杏芽轻声唤道:“娘娘,该用膳了。” 她动也不动,闷声道:“本宫不饿,你撤下去吧。” 杏芽面带忧色,主子这几日面容憔悴了不少,虽然她知道主子在烦闷什么,却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她端着原封不动的膳食,又走出了营帐,还未走出两步,一抬头便撞见了皇帝。 杏芽一脸惶恐的跪了下去,刚要叩拜,皇帝却摆了摆手,示意让她起身。 他望着她手里端着的膳食:“皇后还是不愿用膳?” 杏芽埋着头:“娘娘身子不适,用不下膳食。” 皇帝望着营帐,叹了口气:“朕去看看她,你先退下吧。” 林瑟瑟到底是在第一本书里练过些功夫的,即便皇帝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她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 她抬手攥住了鬓间的簪子,在意识到来人是皇帝后,她才松开簪子,直接掀起被褥将自己遮掩的严严实实。 待皇帝掀开门帘进去时,便听见营帐内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时不时还伴着些轻鼾声。 他悄无声息的坐在榻边,手掌轻轻落在她的额间,似乎是在测量她的体温。 皇帝推了推她的身子,轻唤了一声:“皇后?” 回应他的依旧是平缓的呼吸声。 他有些不甘,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本想着带她出去赏一赏月色,先将她的心结解开,再趁着月色美景在草原宠泽了她。 谁料她却早早的睡下了,连推都推不醒她。 皇帝又唤了两声,见她依旧没有反应,只好神色郁郁的离去了。 等皇帝走远了,林瑟瑟才从榻上爬了起来,她望着怀里的狐裘沉默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让杏芽取来了一身宫婢的服饰。 哪怕是偷偷混进他的营帐,远远的看他一眼也好。 宫婢的衣裙也是有等级差别的,例如袖间的花纹样式,或是衣裙的布料面绸。 只不过夜里看不真切,跟来围场的宫女又多,也没人注意到她是哪个妃嫔的的宫婢。 围场的营帐一共分为三大片,皇上住在中间那一片,左边是臣子官员的营帐,右边则是嫔妃们的住处。 她和杏芽的个头差不多,便直接穿了杏芽的衣裙,一路混进臣子这一片的营帐,倒也还算畅通无阻。 司徒声的营帐很好认,营帐的旗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司’字,她连问路都省了。 只是他的营帐外有重兵把守,她若是敢硬闯进去,怕是要被当做刺客给杀了。 她正犯愁时,耳边却响起一道不耐的女声:“你是新来的吗?让你来送龙井茶叶,茶呢?” 林瑟瑟不敢抬头,她约莫听出来了,这女人似乎是将她误当做新来的宫女了。 倒也不怪这女人认错,这一片臣子的营帐中,唯有司徒声是宫里的,身边能有宫婢和太监侍候。 像她身上穿着宫女的衣裙,又正好在司徒声的营帐外晃悠,除了是来侍候他的,也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她低埋着头,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女人见她怕的直哆嗦,呵斥了几句便也作罢:“行了,你先进去侍候着,手脚放麻利些。” 林瑟瑟跟在女人身后,成功混进了营帐之中,她一进营帐,便听到女子轻柔的嗓音:“取来茶饼了吗?” 她用眼角轻瞥了一眼,那女子正是玉姬。 玉姬跪坐在狐皮地毯上,一头青丝散落在肩后,玉指芊芊拿着茶夹,正翻烤着炉子上的茶饼。 而她好几日都未见过的司徒声,则侧卧在美人榻上,手执一卷书册,慢吞吞的翻看着。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将视线转移到了玉姬身上。 玉姬长得不如她好看,但比她丰腴,若是按照司徒声的审美,约莫也是更喜欢玉姬的。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气馁,她低埋着的脑袋又往下耷拉了些。 玉姬唤了两遍,也不见那垂头的宫婢过来,不由得轻蹙起眉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嬷嬷手下的?” 林瑟瑟被女人推搡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道:“我……奴婢叫阿眠,是,是……” 司徒声翻页的动作一顿,削瘦的手指叩在书卷上,懒懒抬起了眼眸。 他望着那低埋着脑袋的宫女,似是不屑的轻笑一声,又垂下了头。 正当玉姬不快的准备发火时,刘袤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千岁爷,皇上求见。” 不光是司徒声拽,连他身边的太监都拽,皇帝来了,却也只能落得一声‘求见’。 司徒声正要说不见,话到了嘴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让皇帝进来吧。” 林瑟瑟的小脸煞白,恨不得遁地逃走。 她只是换了身衣服,也没有易容打扮。 皇帝刚从她营帐中离开不久,若是让皇帝发现,那熟睡不醒的皇后,突然穿上宫女的衣裙,闪现到了司徒声的营帐…… 她的脊背蓦地冒出一层冷汗,低埋的脑袋快要扎进地里,不动声色的朝着角落移去,只希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零。 但司徒声就像是与她作对似的,在皇帝进来的那一刻,对着她吩咐道:“阿眠,你过来给皇上斟茶。” 第27章 、二十七个皇后 有那么一瞬间,林瑟瑟甚至忍不住怀疑他已经认出了她,如今他就是在公报私仇,故意叫她过去斟茶的。 可转眼想了想,她又觉得他应该不会这么无聊。 她方才回话时,刻意吊住了嗓子,若他真是认出了她,那按照他的脾性,怕是早就将她赶出去了。 掀开的门帘往里灌着冷风,皇帝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她将脑袋别的像是烧鸡似的,低埋在脖颈之中,小心翼翼的朝着皇帝坐下的位置移去。 玉姬向皇帝福了福身子:“妾身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她乃是太上皇赠给司徒声的姬妾,皇帝早就认识她,见她行礼也没有多说什么,手掌轻抬示意她起身。 皇帝没有让她离去,玉姬便又坐了回去,纤细的玉指叩住茶夹,将炙烤好的茶饼夹出来冷却。 说是给皇帝斟茶,但煎茶需要时间,是以林瑟瑟站过去后,便像是一桩木头似的杵在了一旁。 若要煎茶,需经三道,先炙烤,后冷却,再将茶饼碾罗成末。 这碾罗时,茶饼的碎末难免会四处迸溅,玉姬不愿失了仪态,便唤了声‘阿眠’,示意让林瑟瑟来做。 林瑟瑟弓着腰,垂首迈着碎步跪坐在玉姬身旁,她不怎么爱喝茶,但她会泡茶。 在冬日里,文昌帝君常常在杏树下煮雪烹茶,红炉温酒,她见得次数多了,难免也耳濡目染,在茶艺上颇有几分造诣。 她执起鎏金纹银茶碾,动作舒缓的碾罗着茶饼,皇帝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只是自顾自的对着司徒声道:“司卿,皇后为你义妹,你该是比朕更了解她。” 他迟疑一下,继续道:“上元节那日,朕不慎惹得皇后伤了心,这些日子皇后不食、不寝,令朕心中十分担忧。” 司徒声翻书的动作一顿,他挑了挑眉梢,眸光轻瞥了一眼正在碾茶的女子:“哦?” 见他应声,皇帝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道:“朕应付完朝臣,便抽出空来去她的营帐看她,可惜朕去晚了,她已经睡的熟了。朕不忍心扰她,只是她的身子本就单薄,今日一见才发觉她憔悴削瘦,身形枯槁。” 皇帝一连用了好几个形容词,来描述她如今有多么凄惨,生动形象的塑造出一个为他不吃不喝、日渐消瘦的痴情女子。 事实上林瑟瑟虽然连着几日失眠,又没怎么吃饭,也只是身形略显清减,面容更苍白了些。 更何况她失眠和胃口不佳,跟皇帝没有半毛钱关系。 而令她神色憔悴的罪魁祸首,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的身形,寻摸着皇帝说的瘦,到底是哪里瘦了。 皇帝见他不接话茬,只好话锋一转:“朕来此地,主要是想问一问司卿,皇后平日都喜欢些什么,朕也好安排下去,早日与皇后解开心结。” 这个‘心结’乃是一语双关。 他作为皇帝,自然不会闲到因为一个女子,跑来臣子的营帐中询问这些细琐之事。 就算皇后真的不吃不喝,将自己饿死在营帐里,他最多就是愧疚一阵,事后便会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之所以来这里,又是说皇后因为他不眠不食,又是说想要补偿皇后,就是想利用皇后,拉近他自己和司徒声的关系。 那日皇宫内进了刺客,不去刺杀皇帝,却偏偏跑去斋宫刺杀司徒声,但凡动点脑子,也能明白其中的猫腻。 再加上他在司徒声的酒杯里动了手脚,司徒声那日喝了那么多酒,夜里肯定感受到了异样。 司徒声能坐上如今的高位,自然不是一两句话便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他作为刺杀最大的受益者,必定会被司徒声列为首个怀疑对象。 虽说刺客早已服毒自尽,就算着手去查,也已经死无对证,但司徒声向来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若是他不及时自证,必定会遭到司徒声暗地里的报复。 自证的最好方式,便是表现在他对皇后的关怀和宠爱上。 不管皇后与司徒声私下的关系如何,两人表面上以兄妹相称,皇后便是司徒声的人。 只要他对皇后好,就如同告诉司徒声,他接纳了皇后,也愿意与司徒声冰释前嫌,愿意乖乖的做司徒声手下的‘傀儡’。 因此他来此的真正目的,不在于和皇后解开心结,而在于解开司徒声对他的心结。 皇帝说的口干舌燥,抬首看向司徒声:“司卿以为如何?” 他慢条斯理的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页书卷的边角,似是漫不经心的笑道:“女孩子家的心思,做哥哥的也难懂,皇上若是真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她自己。” 皇帝怔愣一瞬,有些没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僵持了片刻,皇帝见他似乎不想再多说,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可毕竟是自己亏心在先,今日来此又是为求和,自然不能甩脸子给他看。 皇帝为给自己个台阶下,望着跪坐在一旁正在煮茶的宫女:“茶可煮好了,朕说了这么久,都有些口渴了。” 林瑟瑟突然被点到名,舀茶汤的手臂微微一颤,险些没将茶杯拿滑。 她面朝下,手朝上,缓缓侧过身子,将手中煮好的茶汤奉了上去。 皇帝身边的太监接过茶杯,送至皇帝手中,他叩住茶杯,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息之间,呷一口红汤茶水,前调微涩浓醇,待茶水缓缓渗入喉间,又有清香甘甜回味。 他平日喜好饮茶,只一口便品出煮茶人的技艺高超,不由得看向低埋着身子的宫女:“这茶的滋味甚好,是你煮的?” 林瑟瑟吞了吞口水,闷着声音答道:“是。” 皇帝瞧不见她的脸,只能依稀看见她乌黑的青丝,以及那被衬的雪白细腻的后颈。 他叩住茶杯盖,撇了撇茶汤上的浮末:“你是哪个宫里的?抬起头来,让朕瞧一瞧。” 这便是对她有意,准备将她要走的意思了。 林瑟瑟慌了。 除非皇帝原地暴毙,不然她一抬头,绝对就要露馅了。 她又不是古早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也没有只要换身衣服,所有人就会间接性眼瞎认不出来她的女主光环。 若是被皇帝发现她就是皇后,那她要如何解释自己在营帐里装睡,转头又换上宫婢的衣裙,跑进司徒声营帐里的古怪行为? 许是她磨磨蹭蹭的一直没有动静,皇帝失去了耐心,他皱着眉头低喝一声:“朕让你抬头,你听不懂吗?” 他的嗓音中带上两分怒意,那是方才拿热脸贴了冷屁股,憋在心里没敢发出来的怒气。 他看上她,该是她的荣幸才对,司徒声给他摆谱子就罢了,就连营中的一个小小婢女都敢忽视他,莫非是活腻歪了! 侧卧在榻上的司徒声,懒懒掀起了眼皮,他瞥了一眼缩成鹌鹑的林瑟瑟,唇边带着一抹饶有兴趣的笑意。 他倒是想看看,闹成这样,她要如何收场。 下一瞬,他唇畔的笑容蓦地僵住。 只听到众人一声惊呼,那埋首跪地的女子,突然起身朝司徒声扑去,直将他扑了个满怀。 空气似乎凝固在了这一刻。 众人忘记了呼吸,都大眼瞪小眼的看向美人榻上的司徒声。 谁都知道,九千岁不喜宫婢近身侍候,更是厌恶陌生女子的触碰。 曾有不知趣儿的婢子,为了权贵爬上他的床榻,只是因为碰了一下他脸上的面具,便活生生被剁掉了一双手脚,将尸体扔进乱葬岗喂了野犬。 这宫婢莫非是疯了,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扑倒九千岁? 营帐内的几人,纷纷不约而同的转开了视线,饶是皇帝也下意识的侧过了头。 按照九千岁的性子,这女子必定要血溅当场,最好的下场怕就是被刮成肉片,拿去喂狗了。 林瑟瑟哪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整个人都恨不得嵌进他怀里,抵在他胸膛上的小手攥紧他的衣襟。 趁着众人没仔细往她这看,她连忙抬起头,露出了小脸,可怜巴巴的看向司徒声。 在和他漆黑的眼眸对视上后,她又有些心虚的垂下了头。 林瑟瑟将脑袋贴在他胸口上,闷着嗓音道:“奴婢是千岁爷的人,早已爱慕千岁爷许久,此生只愿侍候在千岁爷身侧。” 她说这话,便是想要告诉皇帝,她不配合是因为她乃司徒声宫里的人。 皇帝前几日刺杀不成,正是想要讨好司徒声之时,自然不会在这时,因为这点小事来触霉头。 方才司徒声已经看清楚了她的容貌,她知道他肯定不想管她,但她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铤而走险试一下了。 司徒声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眸,叩住书卷的指尖,轻轻敲打在美人榻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是在思考什么。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开口让人将她拖下去斩首的时候,他薄唇微启,轻笑一声:“好。” 好什么? 林瑟瑟一怔,下意识的抬起头。 司徒声的掌心叩在她的腰后,将她往前托了托,他微微俯下身子,薄唇覆在她的耳廓边:“如你所愿。” 她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正准备小声解释,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字,剩下未说出口的话,都被他堵了回去。 他清醒时,反倒比那日在暗道还要蛮横。 她下意识的推搡着他,面上写满了拒绝。 但他丝毫不在意,手掌似是铁烙一般叩住她的后脑勺,根本不给她抵抗的机会。 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间,熟悉的檀香味儿,令她渐渐沉溺其中,宛若水中捞月,又似大梦一场。 她似乎忘记了皇帝还在不远处看着,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任务,只是由着本能的回应他。 众人呆若木鸡的望着他们,没看到预想之中的血腥画面便也罢了,一向厌烦女子碰触的九千岁,竟然主动亲了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女? 难道不是应该拖出去砍成人彘,再剁成肉馅拿去喂狗吗? 刘袤率先反应了过来,虽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还是秉承着主子第一的理念,弓着腰上前:“劳请皇上移步。” 皇帝面色略显尴尬,皇宫中严禁太监对食,可他面前的这位,显然是个特例中的特例。 他也不知道司徒声突然犯什么病,之前他也不是没给司徒声塞过女人,但每一次都是完整的送去,缺胳膊少腿的送回来。 若不是司徒声有姬妾,他甚至以为司徒声是断袖。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美人榻上缠绵的二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宫女的背影瞧着有些眼熟。 刘袤有意无意的挡住了皇帝的视线,皇帝自知无趣,便也不再停留,甩袖离去。 其他随从也被刘袤赶了出去,唯有玉姬跪坐在狐皮地毯上,神色怔愣的望着美人榻,久久不得回神。 刘袤见她动也不动,心中叹她不明事理,上前用了几分内力,将她从狐皮上架了起来:“千岁爷要办事,您还是回营帐早些歇息吧。” 玉姬回过神来,指着榻上的女子,嗓音尖利:“皇,皇后……你是皇后!” 第28章 、二十八个皇后 刘袤一怔,随即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是皇后娘娘,那便是难怪了。 只是这玉姬未免太蠢了些,自己心里清楚也就罢了,还非要喊叫出来。 她莫非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还是以为千岁爷会看在太上皇的份上不敢动她? 听到玉姬刺耳的尖叫,司徒声意犹未尽的松开怀里的女子,抬起的眸光略显冰冷,他扯了扯殷红的嘴角,轻启薄唇:“刘袤,赏她一杯酒罢。” 玉姬蓦地回过神来,她眼神惊恐的看着他,身子匍在地上,爬到美人榻下扯住他的衣袖:“妾绝对不会说出去,妾知错了,求千岁爷饶了妾……” 泪水布满了她的脸颊,她泪眼盈盈,哭的梨花带雨,饶是个男人瞧见她的模样,也会忍不住怜香惜玉。 但司徒声丝毫不为所动,在他眼里,只有死人的嘴最严实。 不过玉姬到底是太上皇身边的人,便是看在太上皇的份上,也要给她留下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 他拥住怀中的女子,望着玉姬扯着他衣袖的芊芊玉手,神色疏离又冷漠:“这只手瞧着也碍事。” 刘袤恭声应下,不等玉姬再出声,已是上前用手刀砍在了她的脖颈上。 待刘袤像是拖死狗一般,将玉姬拖走后,营帐内便只剩下司徒声和林瑟瑟两人。 林瑟瑟大脑有些缺氧,她像是刚被救上岸的溺水之人,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半晌才恢复了神智。 她的唇瓣火辣辣的疼着,眼前依稀闪过方才那一幕幕,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 林瑟瑟手脚并用的想要爬下美人榻,却被他攥住了手腕,反手压制在了美人榻上:“去哪?” 她望着不断向自己逼近的司徒声,仿佛忘记了呼吸,只是下意识的用手抵在他身前:“我,我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司徒声眯起长眸,不紧不慢的伸出大掌,神色懒散的挑开她腰间的衿带:“是该歇息了。” 她将头埋进他的颈间,小手覆在他的手掌上,带着一丝哭腔:“哥哥,我知道错了,那日是我不对。” 司徒声轻嗤一声,骨骼分明的大掌叩住她的头顶上,削瘦修长的手指轻轻缠绕住她散落的青丝:“我妹妹是皇后,可不是一个名唤‘阿眠’的宫女。” 上次的账他还没来得及跟她算,她便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他一向睚眦必报,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了,也算是痛快。 “你自荐枕席,我已应允了你,莫不是现在又反了悔?” 他不紧不慢的用小指勾住她一缕青丝,放在指腹细细摩挲:“还是你认为我是阉人,便满足不了你?” 林瑟瑟被吞咽不及的口水呛到了。 她面颊通红,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只从净身房里偷出来的红布罐子。 沉甸甸的,最起码有两斤左右重。 送出去之前,她其实有趁着夜色,偷摸打开罐子悄咪咪的看了一眼。 那物什上包裹着一圈石灰,也瞧不真切,只是隐约能瞧出它的轮廓……嗯,很壮观。 司徒声见她沉默不语,便以为她是真的如此认为。 他轻嗤一声,眸色微恼。 待林瑟瑟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身子一凉,衣襟已被那只苍白冰冷的大掌挑开。 他举止优雅从容,似是将她当做了一局棋盘,以艳红色的布料为棋局,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的轻捻住一颗棋子。 安静的营帐中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林瑟瑟蜷起脊背,死死咬住唇瓣,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没有那么想……真的。” 司徒声轻笑一声,慢条斯理的伸出苍白削瘦的手指,撬开她紧咬着的唇瓣:“别咬着。” 他微微俯身,笑意吟吟道:“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林瑟瑟怔愣的望向他冷白的面容,他今日换了一副白玉面具,面具唯有半扇,覆在了他的左颊上,透着一丝高不可攀的冰冷。 他的眸色漆黑,似是望不见底的深渊,殷红的唇上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笑容清冷,又带着一丝讥讽和不屑。 她捉摸不透他,一直都是如此。 明明她乔装打扮,为的便是不想惊扰他,她只是想远远的看他一眼。 但他却这样戏弄她,轻视她。 若他真是因为那日之事记恨她,也大可不必如此折辱她。 她也不知道纯嫔会在她酒水里下药,若不然打死她,她都不会将自己的酒具换给他。 说一千道一万,她就是想在皇帝手下保全他,保全他为人的尊严和骄傲罢了。 一丝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她低垂下双眸,眸中含着盈盈泪光:“你这几日,也是如此对待玉姬的?” 司徒声的动作一顿,神色散漫的轻瞥她一眼:“与你何干?” 这一句‘与你何干’,像是刺激到了林瑟瑟的神经,她红着眼眶,发了疯似的抬起头朝着他的颈间咬去。 她咬的又狠又准,不等他反应过来,齿间已经布满了铁锈的血腥气息。 司徒声被她咬的猝不及防,只觉得颈间一凉,紧接着便火辣辣的灼痛起来,他掐着她的脖颈,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你是不是想死?” 林瑟瑟瞪着眼睛,齿间还留有一抹殷红:“我就是想死,要不然你就杀了我。” 她一向乖顺,哪怕是装出来的,也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候。 司徒声眉骨微动,有些想不明白她突然发什么疯。 他指尖抚过被她咬伤的脖颈,眸中渗出些冷意:“你以为我不敢么?” 她的脖颈儿如此纤细,只要他稍用两分力气,便可以轻易的拧断她的脖子,让她失去呼吸。 他掐住她后颈的手掌微微合拢,本以为会从她面上看到一丝惶恐,又或是以往一般,她会谄媚的向他求饶认错。 但什么都没有。 她就用那执拗的眼神瞪着他,寻不出丝毫的恐慌和害怕,哪怕她已经憋到面色青红,也没有喊过一声疼。 司徒声蓦地松开了手,再也不愿看她一眼:“趁我没有改变主意,赶紧滚。” 林瑟瑟穿好衣裳便离开了,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待到营帐内重归平静,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抬起,轻抚过灼痛的伤口,缓缓皱起了眉头。 倒是没想到,那张小嘴软软糯糯的,咬起人来却尖牙利齿,好像跟他有血海深仇一样。 她咬的实在不轻,伸手一摸,便摸了一手的鲜血。 若是再用些劲儿,怕是要将他那块皮肉给撕咬下来。 司徒声摘下白玉面具,对外唤了一声:“刘袤,拿些金疮药来。”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窗外淅淅沥沥的,而林瑟瑟则在营帐里,蒙着头哭了小半宿。 翌日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她肿着一双核桃眼,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仿佛被人揍了两拳头似的。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除了必要的任务接触,再也不自作多情管他的闲事了。 别说是被人刺杀砍伤了腰脊,以后挺不起腰来走路这种事,便是他的腿被人斩断成两截,也都跟她没有关系。 林瑟瑟盥洗过后,让杏芽端上来早膳,足足喝了两大碗米粥。 前些日子担心和愧疚,她吃不好睡不好,如今见他潇洒快活的很,她也没必要再因为他,平白作践了自己的身体。 为了遮掩哭肿的双眸,杏芽给她上妆时,废了好大的功夫。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骑射服,一头乌黑的青丝用簪子绾住,打扮得落落大方。 晋国与他国不同,女子也可骑马狩猎,每年来南山狩猎时,后宫的妃嫔们都私下暗中较劲,若是谁狩的猎物多,便能博得皇帝的青睐和赞誉。 这狩猎区主要划分为南北两侧,南侧是草原,北侧是森林,而东西侧的湿地附近,常有野兽出没,算是狩猎的禁区。 众人在南山校场集合,林瑟瑟去的有些迟了,当她到校场的时候,狩猎的臣子女眷们都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皇帝站在点将台上,正与燕王在交谈什么,燕王披着雪色狐裘,墨发绾入玉冠之中,面上带着些温润的笑意。 许是燕王瞧见了林瑟瑟,他唇畔笑容浅浅,对她颔首道:“臣弟见过皇后娘娘。” 其实燕王的年龄,要比皇帝大上不少,不过因为燕王是太上皇刚认下的义子,只得自称一声‘臣弟’。 林瑟瑟对燕王的印象还不错,燕王进退有度,容止可观,谈吐间温文尔雅,比起那像是没骨头架子,动辄就是打杀的司徒声好上不知多少倍。 她回以一笑,走到皇帝身旁请了安:“皇上万福。” 皇帝见她来了,面上带着亲切的笑容,上前攥住她的小手:“瞧你穿的怎么这么少,手心都是冰凉的。” 林瑟瑟被他摸了两下手,只觉得黏腻腻的,像是被一只皮毛黑亮的大老鼠蹭到了手似的,感觉难受极了。 她不动声色的将手掌抽了出来,抿唇笑道:“若是穿的太多,届时狩猎不便,怕是会追赶不上心仪的猎物。” 皇帝本就有意讨她欢心,听她这样说,连忙问道:“你心仪什么猎物,朕今日便给你猎来。” 林瑟瑟自然猜到他这般殷勤的原因,无非就是想利用她来缓解他和司徒声之间的关系。 只是可惜,皇帝不知道她刚在老虎屁股上拔完毛,他这般讨好她,只会适得其反,徒惹司徒声不快而已。 面对皇帝殷切的眼神,她神色敷衍道:“民间传说,这南山上有雪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便是想看上一眼。” 皇帝被难住了,他来南山不知多少回,也从未见过哪里有雪狐出没,再者说这都已经初春了,那雪狐好像是冬日才有的物什。 他正思索着如何打掉她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身后便传来一声低笑:“猎一只雪狐罢了,对皇上来说,自然是易如反掌。” 林瑟瑟听到这熟悉的声线,脊背微微僵硬住。 身后那人缓缓而来,他今日着一身朱色缎袍,外披墨色狐裘大氅,一袭墨发披散于身后,神色懒散又从容,不像是来狩猎,倒像是准备去泡温泉度假来了。 而其他臣子,连同皇帝都身着戎装盔甲,显然唯有司徒声没有将狩猎当做一回事。 皇帝心中不悦,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是笑道:“司卿这脖子是怎么了?” 林瑟瑟听闻此言,下意识的抬眸瞥了他一眼,只见他颈间裹着一层层白纱,纱布上还隐隐透着殷红的血迹。 司徒声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投来的视线,他慢吞吞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过颈间的伤处:“哦,这个是野猫咬的。” 说这话时,他的眸光是望着林瑟瑟的。 他期待看到她恐惧的神情,最好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他,向他低头认错,向他匍匐求饶。 但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更没有一丝愧疚之色,似乎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 仿佛就算他当着皇帝的面,挑破昨晚那假扮宫女的人是她,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这个认知,令他十分不快。 林瑟瑟别过了头,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理他。 反正他要是有本事,就将昨晚上的事情捅出来,若她是欺君之罪,那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比起她欺骗皇帝来,他可是在皇帝面前,光明正大的给皇帝脑袋上扣绿帽子。 不知道两者相比,到底哪个罪名更重些。 皇帝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互动,他正埋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他自然不会蠢到真的以为那是被野猫咬的,怕是昨夜与那宫女对食之时,被宫女咬伤了才是。 听闻这些宫里的太监,因为身体上的残缺,私底下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许是司徒声就好这一口,唯有借此才能慰藉心灵也说不准。 难得见司徒声亲近女子,若是他能将那宫女策反收买,说不定还能助他除掉司徒声。 皇帝正失神,却听身边的太监上前提醒:“皇上,到时辰了。” 林瑟瑟知趣的走到了点将台的边缘处,皇帝面色激昂的鼓舞着众人狩猎的士气,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盯着脚尖微微失神。 伴着嘈杂的呐喊声,校场的角落里,站着一对父女。 正是镇国公和纯嫔两人。 纯嫔双眸含泪,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全部添油加醋的哭诉给镇国公听。 她说皇后在后宫中刻意打压她,常常在皇帝身边说她坏话,导致皇帝连见都不愿见她。 那日上元宴,皇后又设下圈套,引她上当受骗,不光令皇帝误会她,还褫夺了她的封号,将她贬为嫔位,赶出了长春宫的正殿。 镇国公听着一阵心疼,只觉得自己的亲女儿是被自己拖累,才遭到皇后的疯狂报复,更加坚定了要除害皇后的想法。 他犹豫片刻,终是拍了拍纯嫔的手臂:“有件事,爹一直没敢告诉你。但此事还需要你推波助澜,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知于你。” “皇后是丧天良的白眼狼,国公府有恩于她,她却只记得往日受过的委屈,一心想要加害报复国公府。爹以为这祸根若是不除,迟早要牵连到你,只好出此下策。” 镇国公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为斩草除根,爹花重金购来一头银毛烈虎,这银虎已经饿了十日,爹买通了狩猎场的人,提前将那头银虎关押至森林深处……” 他自然知晓皇后精明,不会轻易独自前去那森林深处。 所以便需要纯嫔在其中加以引导,想法子将皇后引去森林深处后,再由纯嫔递送个消息,命人将银虎放出。 纯嫔早已猜到镇国公会在今日动手,她心中波澜不惊,面上却一副惶恐的样子:“不,女儿怎能如此对待姐姐……” 镇国公紧皱眉头,怒声打断了她:“什么姐姐?!她不过就是个贱民之种,血脉卑贱低微,心思狭隘阴狠,怎配得上母仪天下的后位?” 她面色犹豫的咬住唇瓣,似乎是认同了镇国公的话,但还是没有直接应承下来。 镇国公又苦口婆心的劝慰她半晌,她总算目中含泪的应了下来:“女儿怎能让皇后至父亲于万劫不复之地,便是为了您和国公府,女儿拼一把就是了。” 见她应下,镇国公总算安心下来,他又嘱咐了几句,而后将一柄改造过的鸟哨交到了她手中:“待她走入森林深处,你一吹响这鸟哨,便会有人将银虎放出。” “至于如何引她入林,你可以从公主身上下手,爹昨日见她与公主甚是亲近,今日两人许是也会结伴而行。” 纯嫔点头应下,微微抬起的眼眸中,迅速闪过一丝阴狠之色。 今日林瑟瑟必须要死。 皇帝鼓舞完众人的士气,便有侍卫吹响号角,示意狩猎正式开始。 男人们纷纷策马离开,只留下女眷挑选自己心仪的马匹。 在皇帝与燕王离开后,司徒声也没有多作停留,骑着一匹火红色的高头骏马从容离去。 林瑟瑟挑了一头矮马,她对自己的骑马的技术心知肚明,性烈俊美的马匹不适合她。 嬴非非手里牵着伊犁马,跟在她身旁叽叽喳喳道:“皇嫂你听说了没有,九千岁那个宠妾玉姬,昨晚上独自一人跑去禁区附近散步,结果被野兽咬掉了一只手掌。” “许是被野兽吓傻了,如今疯癫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眼歪嘴斜的往外淌口水,真是好可怜啊。” 林瑟瑟神色一怔,脑子里隐约映出一段不太清晰的声音。 ——刘袤,赏她一杯酒罢。 当时她刚被他松开,大脑一片缺氧,听得也不真切,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所以,玉姬突然疯癫,到底是因为野兽,还是因为司徒声赏给玉姬的那杯酒? 林瑟瑟低垂下眼眸,自嘲的轻笑了一声。 他昨晚差点杀了她。 说到底,她和玉姬在他眼中,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吧? 她正失神,不远处却传来纯嫔的声音,纯嫔骑在马上,笑着问道:“娘娘和公主要去哪里?” 林瑟瑟抬眼瞥了纯嫔一眼,并没有做出回应,倒是嬴非非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还未想好,许是先去森林之中转一转。” 纯嫔并不在意林瑟瑟的态度冷淡,她面上笑吟吟的:“嫔妾也正要去林子里,去年秋季来狩猎时,嫔妾从林子深处猎得一头三色梅花鹿,今年不知还能不能撞上好运。” 嬴非非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向来喜欢习武射箭,也喜欢骑马狩猎,一听见‘三色梅花鹿’,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拽住林瑟瑟的手臂:“皇嫂,我也想猎一头三色梅花鹿!” 南山的森林有专人打理,森林中都是些野兔或小鹿这类性情温驯的猎物,相比起草原来说,更为适合女眷狩猎。 林瑟瑟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一来是懒得走路,二来是她没有兴趣狩猎,只想走个过场。 但抵不住嬴非非死缠烂打,像是唐僧一般在她耳边不停的念紧箍咒,只好无奈的点头应了下来。 纯嫔起初还跟在两人身后,到了森林的外沿,她便停住了脚步。 这一片几乎被女眷占领,三两成群叽叽喳喳的,不像是来狩猎,倒像是来寻乐子聊天的。 纯嫔翻身下马,对着远处的元嫔挥了挥手,她牵着马与两人告辞:“嫔妾与元嫔妹妹约好同伴而行,便不扰娘娘和公主狩猎了。” 这次狩猎,元嫔也跟来了,她并未骑马,身边还跟着众多侍卫和宫女,只是来附近散散心,过不了多久便会回营帐里去。 森林里不便骑马,林瑟瑟和嬴非非两人便将马匹交给身边的婢子牵着,两人漫步似的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纯嫔望着两人的背影,唇角微扬,将鸟哨从袖中拿出,走至无人之处,用力吹响了哨子。 林瑟瑟是在片刻后,才察觉到附近的古怪之处。 森林外沿好歹还有个鸟鸣,这森林深处却寂静如坟,说不上来的诡异。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响,下意识的停住脚步:“非非,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嬴非非摇头:“哪里有什么声音……”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猛地收紧,抬起的手臂指着林瑟瑟的身后,磕磕巴巴道:“虎,银虎……” 林瑟瑟蹙起眉头:“什么?” 嬴非非吓得说不出话来,她只好自己回过头去看,这一看不得了,差点没把她魂儿吓出来。 她身后不远处,有一只匍匐在地,蓄势待发准备觅食的银毛大老虎,它露出两侧的獠牙,粘黏的唾液顺着它的利齿流淌下来。 嬴非非身边牵马的婢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而后‘噗通’一声栽倒在地,竟是活生生的被吓晕了过去。 杏芽只比那晕倒的婢子好一点,牵马的手臂哆嗦的不成样子,双腿也打着寒颤。 林瑟瑟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在南山狩猎的,不是皇亲贵族,便是官员大臣,此地并非是野兽出没的禁区,这森林又有专人打理,绝不会平白冒出一头猛兽来。 她回忆起纯嫔对嬴非非说过的那句话,心中蓦地顿悟,这银虎定是与纯嫔有关系。 纯嫔便是拿捏住嬴非非喜爱猎骑的心理,先用三色梅花鹿吸引了嬴非非的目光,待到嬴非非上钩后,便可以利用嬴非非,将她也一同引到林子深处来。 她有心事,一路上大多都在走神,当时听到纯嫔说话,压根没有往耳朵里进,满脑子全都是昨晚上的事情,倒是不慎让纯嫔钻了空子。 她知道现在再去懊悔也是于事无补,有那后悔的功夫,倒不如去想想如何逃出虎口。 林瑟瑟垂眸看向了晕倒在地的婢子,这婢子简直就是个累赘,她们自己逃都逃不掉,若是带着婢子离开,更是难上加难。 倒是有个能保全她们的法子,只要将婢子扔出去喂老虎,便可以为她们争取到逃跑的机会…… 在她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林瑟瑟怔愣了一下。 她如今这是怎么了? 竟为了自保,生出了这种害人的念头。 当年她还是杏花之时,与文昌帝君相伴数十万年,日日听他诵经讲道,听他为弟子世徒传道解惑,耳濡目染之下,她获得机缘才落地成仙。 林瑟瑟有些懊恼,定然都是因为司徒声那个讨厌鬼,若不是近来潜移默化的受他影响,她又怎会生出如此阴暗的心思。 “皇嫂,那只银虎动了……” 嬴非非带着哭腔的嗓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林瑟瑟咬了咬牙,从杏芽手中夺过马缰绳:“本宫将手里的这匹马放走的那一瞬,你和公主先将那婢子抗上马背,而后你们三人一起策马离开此地。” 嬴非非的马是伊犁马,高大且健壮,她们三个人挤一挤还是勉强能坐开的。 杏芽一怔:“奴婢若是走了,娘娘您怎么办?” 嬴非非也含着泪道:“我不会丢下皇嫂一个人的。” 林瑟瑟感觉到那银虎正在渐渐靠近,她没心思再与杏芽她们多说,只是态度强硬的看着嬴非非:“你骑马比本宫要快,带着她们离开后,去找……” 她停顿一下:“找九千岁来救本宫,本宫会尽量拖延时间等你们搬来救兵。” 见嬴非非摇头,林瑟瑟呵斥一声:“快走!你若再不走,咱们都要死在这里!” 她的神色严厉,直将嬴非非震得不敢再多说,只是红着眼睛道:“皇嫂,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救你!” 林瑟瑟掐准时机,在银虎扑来之前,拔下头顶的簪子,对着她手中的矮马身上用力一刺。 矮马疼的发出嘶鸣,前蹄腾空而起,不受控制的超前跑去。 这动静吸引住了银虎的目光,它下意识的扑向矮马,撕咬住了矮马的脖颈。 嬴非非和杏芽趁着这一瞬,齐力将那晕倒的婢子抗上马背,而后两人先后上马,按照约定好的那样,策马狂奔而去。 矮马挣扎了两下,便被银虎咬的咽了气,银虎被嬴非非她们离去的马蹄声惊醒,它放下齿间失去呼吸的猎物,深褐色的虎瞳望向不远处正在拔腿狂奔的林瑟瑟。 饶是林瑟瑟跑得再快,也抵不过四条腿的猛兽,更何况昨夜刚刚下过小雨,这泥土湿滑的很,她没跑出多远,便一脚踩滑摔在了地上。 望着步步逼近的银虎,她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司命神君会不会看在她是为了救人才死掉的份上,原谅她没有顺利完成任务? 司徒声并没有去狩猎,他骑着自己的爱马,从容不迫的在草原上转悠。 昨夜刚下过小雨,这草原上的空气里,透着一抹青草和泥土的清香,淡淡的很是好闻。 前几日他喝下掺药的酒水,足足在陆想府中泡了三日的冰块冷水澡,事后又灌了两日的姜茶,差点没折腾掉他半条命。 大夫交代他这些日子需要静养,不宜进行剧烈的运动,他虽然不怎么在意此事,但他身边那位却管他管的紧。 陆想见他围着原地转圈圈,忍不住道:“你不如回营帐中躺两日,这围猎的时间还长着,等休养好了再狩猎也不迟。” 司徒声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却传来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九千岁,快去救皇后娘娘——” 他微微一怔,抬头才看清楚来人是谁。 嬴非非小脸上布满泪痕,不等骏马停住,便翻身跃下马匹,狼狈的跌落至草原上:“森林深处有虎,好大一只,我皇嫂还没逃出来……” 话未说完,那火红色的骏马便已经奔策出老远,只剩下远远一个看不真切的背影。 陆想来不及将嬴非非扶起,他命随从去搬救兵,自己则策马追了上去。 当司徒声赶至森林深处时,只瞧见一匹被咬死的矮马,四周鸦雀无声,安静的犹如坟地。 陆想气喘吁吁的勒住缰绳,他翻身下马,对着矮马的脖颈翻看一番:“看这齿印,应该是头成年的猛虎。” 司徒声没有回应,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咬牙吼道:“林瑟瑟——” “林瑟瑟……” 陆想嗅到一丝血腥气息,循着那味道找过去,却看到不远处泥地里的一滩血泊。 他怔愣片刻,哑声道:“阿声,别叫了……” “皇后死了。” 第29章 、二十九个皇后 有一只墨绿色缎面的绣花鞋,安静的躺在殷红鲜艳的血泊之中,那是林瑟瑟今日穿在脚上的绣花鞋。 司徒声自然也看到了那只绣花鞋,他的脊背微微僵硬,攥住缰绳的手臂无意识的绷紧。 林瑟瑟……死了? “她应是放走了那匹矮马,为公主等人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陆想缓缓走上前去,根据现场周围的环境,略一判断便得出结论:“看地上的脚印,皇后曾试图逃跑过,不过跑到这附近时,因地面泥泞不慎滑倒,而后便被那猛虎……” 司徒声面无表情的打断他:“够了。” “她没有死。” 他的嗓音沙哑,却又坚定。 陆想一怔,抬头望向了他。 他低垂着眼眸,纤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淡淡的阴影投在他的鼻翼两侧,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陆想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也只是犹豫着唤了一声:“阿声……” 司徒声微抬眼眸,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住舌下用力一吹。 林子里响起悠长而响亮的哨声,听得陆想微微一愣。 这哨声是司徒家主用来召集暗卫的,所有暗卫身上都种有连心蛊,只要听到哨声响起,那蛊虫便会有所感应,而暗卫们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家主身边。 若非是生死攸关的紧要之事,司徒家轻易不会动用此哨。 上一次他听到这哨声,还是司徒家满门覆灭的那一日。 陆想正失神,便见司徒声走到血泊前,蹲下身子将那只沾满鲜血的绣花鞋拾了起来。 他一向有洁癖,莫说是沾染上血迹的物什,便是平日衣角蹭上点灰尘,都要立刻打道回府去沐浴更衣。 但此时他用手掌攥住绣花鞋,紧紧的握在掌心里,那黏稠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淌,他却也像是没感觉到似的。 司徒声用指尖捻了些黏腻的血液,放在鼻尖轻嗅两下,他皱起眉头:“这不是人血。” 他手上沾染过太多人命,人血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若这不是林瑟瑟的血,又能是谁的血? 难道是那只猛虎的血? 他早就试过林瑟瑟的底子,她虽会一些舞剑的招式,又能精准的投掷出利器伤人,但她体内没有丝毫的内力,她会的那些也只够她勉强防身。 别说是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便是他这样从小习武的练武之人,也做不到与猛虎近身搏斗,还能全身而退,将猛虎打到大出血的。 就在他沉思之时,暗卫们已经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一道道黑影掠进林中,整齐划一的跪在他的身前。 他们面上大多带着肃立,全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仿佛随时准备为家主赴死。 司徒声微微抬首,沉默着将眸光落在众多暗卫身上,除却奉命守在宫里的那几人,其他跟来南山的暗卫都已经全部到场。 唯一少了一个暗卫,就是那奉他之命监视林瑟瑟的岁山。 岁山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最擅长跟踪、隐匿之技,不论是何任务,次次都能出色的完成。 他让岁山跟在林瑟瑟身边,只吩咐岁山监视她,并未叮嘱岁山在她危险之时保护她。 岁山随他的性子,不爱多管闲事,若他没有吩咐的事,他多半也不会去管。 但从这血泊的血迹不是人血来看,也只有岁山出手救了林瑟瑟,带着她从猛虎口下逃了出去这种可能。 可他既已吹响暗哨,岁山便该立即放下手头的任务,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 岁山没有赶回来,只有两种可能性。 岁山被什么麻烦事缠住了手脚,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就目前看来,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司徒声刚因为那血泊里的血不是她的血,而沉稳下来的心态,再一次炸裂开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在微微发颤,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巨石,莫名的感觉到心慌意燥,有些呼吸不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难耐,她就算死了又能怎样,不过只是个贪图权势的势利女子罢了。 当初他司徒家落难之时,她那般落井下石,连脸面都不要,迫不及待的与他解除了婚约。 不过几年时间,她便又转投皇帝的怀抱,甚至为了皇后之位,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认他一个奸佞之臣为义兄。 她做过的那一桩桩事,历历在目,令他此生难忘。 这样无情无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就算是死了,那也是死有余辜,不是吗? 细碎的金芒透过重叠的树叶,打在他月白色的面具,却泛着化不开的冰寒之色。 司徒声眸中布着阴翳,他微启薄唇:“众卫听令,半个时辰内务必寻到皇后。” 暗卫们听到这命令,皆是一愣。 他们大多数人是不知晓家主和皇后往年的瓜葛纠纷的,神色呆滞也不为别的,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想到,家主吹响十万火急的暗哨,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女人。 不过他们好歹是心理素质过硬的暗卫,很快便调整过来心态,接受了这个听起来大材小用的任务。 正当他们准备离去之时,却听司徒声的嗓音再次响起:“活要见人。” 他们顿住了脚步,纷纷等着下一句‘死要见尸’,但众暗卫翘首以盼许久,也没等到下文。 这相当于下了死令,若是完不成这任务,没有将皇后活着带回来,他们也就不用回来了。 这下没有人敢不重视这个任务了,暗卫们领命离去,个个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似的。 陆想看着四处分散开的暗卫,不由得摇了摇头:“阿声,为了她,值得吗?” 他回来这些日子,自然感受到了司徒声对待林瑟瑟的不同,但他以为那也只是司徒声一时兴起,对她随便玩玩罢了。 毕竟林瑟瑟的身份特殊,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她曾是司徒声的未婚妻,那个对司徒家落井下石,背信弃义的国公府大小姐。 司徒声没有回答陆想。 他也不知道为了她,值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他只知道,她欠了他太多账没有还,就算她该死,也要还完账,才能死在他的手上。 陆想搬来的救兵姗姗来迟,嬴非非强撑着骑马赶了过来,一看到那摊血泊,两眼一翻却是直接晕了过去。 司徒声自然不会去扶她,他现在的心情五味杂陈,甚至莫名有一种想要杀了嬴非非的冲动。 若不是被她们拖累,他相信以她的聪慧,自然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说实在的,他根本搞不懂,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救公主就罢了,救那个叫杏芽的勉强也还说的过去。 他就是不明白,她将个昏迷不醒的婢女也救了去做什么,她与那婢女素不相识,若是将那婢女拿去喂虎,她必定能顺利从虎口逃脱。 往日他司徒家落难之时,她不是将冷漠自私演绎的淋漓尽致吗? 怎么今日却搞起大爱无私来了? 陆想瞧出他眼底泛出来的杀意,连忙挡在嬴非非身前,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扔在了马背之上。 不管怎么说,嬴非非都是皇室公主,若是司徒声对她动手,便相当于单方面违反了和太上皇之间的约定,太上皇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陆想看着那头被咬死的矮马,若有所思道:“阿声,这林子里向来有专人打理,怎么会有猛兽出没?” 这里当然不该有猛兽,南山狩猎场是皇亲贵族狩猎之地,能来此地围猎的,皆是身份尊贵之人。 每年皇室花费重金打理南山狩猎场,为的便是保证为期半个月的围猎足够安全。 必定是有人将猛虎放了进来。 司徒声面无表情的翻身上马,他只手拽住缰绳,赤血马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响亮的啼鸣。 呼啸的风从耳边掠过,不知是不是因为颈上系着墨色狐皮大氅,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骨骼分明的手掌,用力扯断颈间的系带,将披在身上的大氅随手扔了出去。 冷风呼呼的往脖领子里灌着,他本就穿着单薄,自打入宫后又十分畏寒,但他此刻却像是没有知觉似的,只是埋头策马朝着林子外奔去。 皇帝已经回了校场,因为猛兽的缘故,所有臣子官员及女眷们都退到了校场内等待。 皇帝本想亲自去林子,但听闻司徒声早他一步前去林子查探,而嬴非非又毫发无损的回来了,他为了安全起见,便没有以身涉险的前去森林,只在原地等候他们回来。 见司徒声策马归来,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神色担忧的凑了上去:“司卿,皇后可找到了?” 司徒声骑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皇帝,他的眸光冰冷刺骨,面上不带一丝情感。 皇帝被他盯得后背发凉,神色不自然的别过头去:“朕这便加派侍卫去寻皇后,司卿放心,朕必定会寻到皇后的……” 司徒声蓦地开口:“寻到皇后的什么?” 他轻笑一声,眸中似有嘲色:“尸体吗?” 皇帝微微一怔。 眼前的司徒声,明明看着那么熟悉,却又让人觉得,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他正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便见司徒声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对着刘袤吩咐道:“把打理北侧树林的侍卫奴仆都带来。” 刘袤的手脚很麻利,不到片刻就将打理森林的一众侍卫奴仆带了上来。 皇帝没有制止司徒声,更丝毫没有被忽视的不悦。 他这两日对司徒声又是言听计从,又是讨好巴结,并不只是担心自己会因为刺客之事而被报复。 他只是想用殷勤的表象来麻痹司徒声,在司徒声放松大意之时,给予司徒声致命的重重一击。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可以忍受被一个阉人骑在头顶作威作福,他忍辱负重将近一年,事事对司徒声百依百顺,等的便是如今。 现在他羽翼渐渐丰满,虽不足以光明正大的与司徒声抗衡,但若是想要暗中使些手段杀了司徒声,却是足够了的。 这一趟南山狩猎,他提前半年便开始做预备工作,拉拢朝廷命官,培养自己的心腹,又在南山狩猎场布下重重埋伏陷阱。 司徒声必定是要有去无回。 如今这紧要关头,他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若是将这些贱奴们打杀了,便可以平复司徒声的怒火,他自是巴不得如此才好。 不过管理北侧森林的侍卫长,是他手下所属之人,此人对他来说,目前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暂时除害不得。 若是被猛虎追击,皇后怕是生机渺茫,他感激她舍命救下嬴非非,如果她真的命丧虎口,他会以最风光的葬礼规格将她下葬。 但他能为皇后做的,也仅限于此。 斯人已逝,凡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哪怕侍卫长有所失职,他也要暂且保住那侍卫长的性命。 侍卫长走在众多侍卫奴仆之前,他挺直了腰板,面上毫无惧色。 他早就听闻过九千岁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讳,但他来之前信心满满,压根没把九千岁往眼里夹。 林子里的那种猛虎,的确是他放出来的,他也不全是为了银子,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皇帝。 围猎前一个月,皇帝曾给他写过一封密信,信的大概内容就是让他按照原计划,提前将南山狩猎场的陷阱和埋伏部署好,皇帝要在此次狩猎时清理门户,暗中绞杀九千岁。 信的末尾不经意的抱怨了一句,道是皇后与那阉人一丘之貉,令人心生厌烦。 便是那‘厌烦’二字,入了侍卫长的心里,他细细揣摩半月之后,总觉得皇帝是在朝他暗示些什么。 他上任不过半年,但一直没有立过什么功劳,在皇帝面前的表现也是平平无奇,唯有忠心二字入了皇帝的眼。 他急于立功,正好又有人给他送银子上门,想让他利用职务之便,将一头猛虎暂存在森林之中,待到狩猎那日,听讯号行事,将猛虎放出铁笼。 他多加打听才知,那人是想要皇后的性命。 又能赚一笔快外,又能替圣上分忧,一石二鸟的好事,他自然不会拒绝。 知道他收贿放虎之事的,只有他两个心腹下属,他来之前便已经跟他们对好了口供,不管九千岁如何拷打质问,只要他们咬死不说出实情,皇帝总归不会袖手旁观的。 皇帝和侍卫长的想法都很美好,可他们却怎么也没想到,待众侍卫奴婢到场后,司徒声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人,直接手起刀落,挥剑砍断了侍卫长的左臂。 侍卫长神色呆滞的望着断臂处喷涌而出的鲜血,下一瞬便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面目扭曲的晕倒在血泊之中。 皇帝面色一变,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司徒声轻描淡写道:“我数三个数,若有人道出林子里那只猛虎的出处,我便饶过你们。” 他面上的笑容温吞,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若是没有人愿意说,那我便每隔三个数,杀一人。” 说罢,他将锋利的剑刃,对准了侍卫长身后的一人:“三。” 那人好巧不巧,正是侍卫长的心腹之一,他记着侍卫长之前的叮嘱,也知道自己若是说出实情,必定要被砍杀。 他咬紧牙关,想着再赌一把,大不了便是被这阉人砍掉一条手臂,这阉人再是嚣张,在圣上面前还能真的杀人不成? “二……” 司徒声微启薄唇,清晰的吐出最后一个数字:“一。” 话音落下,只见寒光一闪,便有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咕噜噜的滚到了皇帝脚下。 他却是用一把利剑,直接割掉了这人的脑袋。 温热黏稠的血液溅了他一脸,他漆黑的瞳中映出血色,莹白的月光打在染了血的剑锋上,透着刺骨的冰寒。 皇帝何时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他吓得连连后退,险些没当场晕倒过去。 司徒声轻笑一声,走到另一人身边:“三……” 这人连连叩头,脚下一滩黄色液体,却是活生生给吓尿了裤子:“我说,我说——” “是,是镇国公买通了侍卫长,让侍卫长将那猛虎放出……” 其实买凶之人,是匿名来信送贿,但侍卫长偏偏是个细腻多疑的性子,几次试探过后,便通过那猛虎的出处,顺藤摸瓜找到了国公府。 此言一出,原本镇定自若混在人群中的镇国公,脸色蓦地一白,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早已经在侍卫长面前暴露了行踪。 更没想到的是,这侍卫长还将他买凶杀女之事告诉了别人。 纯嫔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哪里知道自己有个这么不靠谱的爹,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给她留了一屁股的麻烦。 她想要撇清自己,可转眼一想,镇国公要是倒下了,她往后在后宫也难生存,只好强忍着怒意,泪眼盈盈的跪倒在皇帝身边:“皇上明鉴,嫔妾的父亲是冤枉的,这世上哪有人会买凶杀自己的女儿?” 纯嫔不出声便也罢了,她一出声,司徒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拖着长剑步步朝她逼近。 他轻扯殷红的嘴角:“是你干的?” 纯嫔吓得直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的摇头。 镇国公爱女心切,虽心中胆怯,但仗着自己的身份与那些贱奴不同,还是大着胆子,疾步至纯嫔身前,挡住了纯嫔。 “你莫要血口喷人,皇后虽不是臣的亲生血脉,但臣待她如亲女一般,何冤何仇要买凶杀女?” 陆想怕他杀红了眼,再对镇国公下手,连忙上前拉住了他:“镇国公说的不无道理,不如查清真相后再做定夺。” 司徒声阖上了双眸。 快要半个时辰了。 没有一个暗卫给他传信,林瑟瑟也没有回来。 她还活着吗? 他不知道。 听着从剑刃上缓缓滴落的血珠,他抬手挥开陆想的手臂,毫不犹豫的将剑刃对准了镇国公的心口。 就凭这老东西,也敢动他的人? 他嘴角噙着一抹阴鸷的笑容,在众人的尖叫下,将剑刃朝着镇国公胸口送去。 就在剑刃入肤的那一瞬间,不知是谁,在远处叫喊了一嗓子:“皇后娘娘回来了——” ‘当啷’一声,银剑应声落下。 司徒声抬眸向远处望去,只见林瑟瑟身披染血的雪色狐裘,小脸苍白无色,她的手臂架在燕王的脖颈上,一瘸一拐的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第30章 、三十个皇后 林瑟瑟走的很慢,她的额头上隐隐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知是不是腿骨断了,每走一步都刺骨的灼痛。 她不敢将重心都压在燕王身上,燕王的体力似乎不是很好,架着她走了没多久便开始微喘,唇色也微微泛起一抹乌白。 燕王平日总是披着狐裘,便让人瞧不出他的身形,方才他将狐裘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才注意到他身材削瘦,颇有弱不禁风的文质书生之意。 她总觉得自己再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届时她没怎么样,倒是先把燕王送去了西天。 一靠近校场,林瑟瑟便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守在校场外的侍卫们个个绷紧着脸,面色肃立的像是准备去战场赴死。 有侍卫瞧见了她,神色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浮现出一丝喜色,一边往校场跑,一边对着校场内高声喊叫道:“皇后娘娘回来了——” 林瑟瑟循着侍卫的身影,抬头朝着校场里望去。 明明没有刻意寻找,她的眸光却自然的越过黑压压的人群,一眼便落在了司徒声的身上。 他的身影被黄昏的余晖拉的欣长,灿灿细碎的金芒映在他玉色的半扇面具上,衬的他冷白面容上的斑斑血迹十分突兀。 血迹?哪来的血迹? 她的眸光微微下移,因为离得太远瞧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一样。 司徒声的身旁跪了一地的侍卫奴仆,他们面色惶恐,战战兢兢的瑟缩着脑袋,似乎怕极了他。 林瑟瑟正失神,耳边却传来燕王的低咳声,她下意识的收回目光,侧过头看向他。 燕王的皮肤很白,几近病态的白,许是因为畏寒的缘故,他的耳廓冻得通红,唇瓣却泛着淡淡的白色。 他咳得很厉害,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下一瞬会咳出血来。 林瑟瑟迟疑一下,抬起垂在身侧的那一条手臂,葱白的指尖捻住雪色狐裘的系带:“今日多谢王爷出手相助,如今已经到了安全之地,这狐裘还是王爷披着吧。” 刚下过雨的林子布满泥泞,她逃跑时几次摔倒,衣裳沾上泥污血迹不说,又被石头树枝刮破了几道,瞧着十分狼狈。 燕王见她那个窘迫的模样,二话不说便把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身后。 他摇了摇头,笑容温润:“不必,娘娘披着就是,左右是快到营帐了,不差这一时。” 林瑟瑟见他态度坚决,也没再坚持,只是从袖间掏出一条沾着泥土的帕子:“这是王爷方才借给本宫擦脸的帕子,本宫怕是不便带回营帐洗净再归还,劳烦王爷见谅。” 燕王这次没再说什么,接过帕子收了起来。 虽事急从权,但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要避嫌才是。 许是呆滞的众人都反应过来了,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她和燕王团团围住。 皇帝准备要上前接过她的手臂,林瑟瑟却不动声色的避开他,对着满脸泪痕的杏芽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扶着本宫?” 皇帝的手臂悬在半空,微微有些尴尬,可见她侧过头去,似乎是没看到他的动作,心中又释然了些。 他面色有些发白,喉间似是堵着什么东西,胃里隐隐还在翻腾着,这是方才被那血腥的场面给恶心的。 皇帝强压下不适之感,神色关切的望着她:“可有哪里受了伤?疼不疼?朕这便唤太医过来。” 镇国公看起来比皇帝还在意她,他眼角坠下两滴鳄鱼泪,抬起的手臂止不住的哆嗦:“娘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众人见镇国公那情真意切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再一想刚刚从那侍卫嘴里吐露出来的‘真相’,只觉得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和隐情。 皇后虽不是镇国公的亲生骨肉,但到底是养过十几年的,镇国公将她当做掌上明珠疼爱了这么多年,甚至在她身份被揭穿后,也没有将她赶出国公府,又怎么可能在她飞黄腾达之后,干出买凶杀女之事? 再者说,镇国公一向德高望重,往日还曾率兵打仗卫国,在京城里的声望极高,绝对做不出这样腌臜下作之事。 就连皇帝也是这样想的。 但事实上,只有镇国公自己知道,他浑身打颤是被司徒声那一剑给吓的。 少年时他能驰骋战场,不惧马革裹尸,可当年龄越来越大,往日的赤子之心早已不再,唯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在疯狂窜长。 他解甲归城后,为防太上皇猜忌,主动上交兵权虎符,整日在京城纵情酒色,醉生梦死,这才没有重复司徒家被扣谋逆之罪,全家葬身火海的悲剧。 如今得到的身外之物越多,他便越恐惧死亡,方才司徒声朝他出剑时,他自知躲避不过,只觉得内心悔恨交加,暗恨自己没有趁早除害掉林瑟瑟这个野种。 虽侥幸活了下来,他却仍感到阵阵后怕,为在众人面前洗清买凶杀女的罪名,只好装出一副爱女心切的模样。 林瑟瑟这一路都在强打着精神,好不容易抵达了安全之处,却还要硬撑着面对这些虚伪的面容,只觉得头重脚轻,疲惫不堪。 她此刻没有心情追究猛虎的出处,更没心思与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回周旋。 死里逃生之后,她最想见的人,却是那个矗立在远处一动不动的朱色身影。 腿骨脚腕处传来的阵阵刺痛,令她疼到快要窒息,她强撑着一口气,在杏芽的搀扶下,艰难又缓慢的朝着他的方向挪去。 他无动于衷的立在那里,仿佛没有看见她向他走来。 林瑟瑟停在了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抬起苍白没有血色的小脸,轻扯着干裂的嘴角:“我回来了。” 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在那生死攸关之际,她的眼前浮现出他的面容。 她想,他若是知道她死了,该会有什么反应? 是伤心,还是欢喜,又或者是漠不关心? 大抵是最后一种吧。 在他眼里,她约莫和玉姬一样,不过是一颗拥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而当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后,便可以随时弃如敝履。 她叹了口气,心有不甘的等待死亡的降临,但就在猛虎扑向她的那一瞬间,不知从哪棵树上呼啸飞来一支短箭。 这短箭射穿了银虎的后腿,箭刃连着那条腿一起被钉进树干里,鲜血汩汩的从虎腿向外流淌,那虎啸声震耳欲聋,将她从怔愣中惊醒。 藏在暗中救下她的那人,应该是司徒声的手下。 她也是偶然间才发现了他的存在,上元节的前一夜,屋外下了点小雪,她蹲在坤宁宫里包着汤圆,拿出两大条驴鞭准备剁馅,自言自语了一句:“不知哥哥爱不爱吃。” 而后她便听到屋顶上有瓦片哗哗掉落。 正常人自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问题是她不是正常人,之前在藏剑山庄里,不知哪个混蛋造谣她房间里藏有绝世秘籍,便总有人趴在房顶上偷窥她,待她睡熟后,再半夜翻窗进屋。 一想起那日她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之间转个身子,便见有人立在她床头翻箱倒柜,她便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在心理阴影的驱使下,她出门查看了一番。 瓦片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她蹲下身子捻了些瓦片上的白雪,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屋檐瓦片上的雪,该是白白净净的才对,这块掉下来的瓦片,却是沾上了点不怎么起眼的泥土。 若非是有人踩在瓦片的雪上,又怎么会留下泥点子? 她不动声色的回了寝殿,当晚她严阵以待,在殿内设下机关陷阱,谁料那屋顶上的人并未进她的宫殿,之后的几日也是如此。 那时她便隐约猜到,这人许是司徒声派来监视她的。 紧要关头,她也来不及与那人道谢,只能爬起身来,拔腿就跑,连鞋子掉了一只都没察觉。 那银虎似乎被激怒了,它用力的挣扎,终是将虎腿从那树干中挣脱了出来。 它一路追赶着她,因为后腿上带着短箭奔跑不便,它的速度慢了不少,但林瑟瑟只有两条腿,就算它瘸了一条腿,那也还有三条腿,她怎么可能跑得过一头成年猛虎。 所以她一边跑,一边对着空气叫喊:“大兄弟,你再给它来一箭行吗——” 大兄弟可能是没听到,而她也因为地太滑又摔了过去,就在猛虎靠近她时,不知从哪里射来第二支短箭。 这次射的是猛虎的眼睛,她爬起来继续往林子外跑,那只银虎像是磕了药似的,很快便锲而不舍的追了上来。 她一共摔倒了五次,那人就射了猛虎五箭,次次不得要害,直到她没站稳从土坡上滚下去,摔得腕骨像是碎裂一般,她终于忍不住喊道:“大兄弟,要不你直接给我来一箭吧?” 她倒是不知道,其实岁山也委屈。 他擅长的是跟踪和隐匿之技,又不擅长拉弓射箭,能射中猛虎都是超常发挥,还想要啥自行车。 森林面积很大,那只残疾的银虎,约莫追了她将近半个时辰,她在林子里左绕右绕,总算在遇见燕王之后,结束这场拉锯赛。 燕王拉弓射箭一气呵成,一箭便射穿了银虎的咽喉,她也总算将高高提起的心脏,落回了原位去。 林瑟瑟回来了,但司徒声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他低垂着眼眸,弯下腰将地上的银剑拾起,顺脚又踢开了脚底下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捻住剑锋,嗓音不带一丝情感:“竟然还活着。” 林瑟瑟一怔,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泪水已经从眼角淌落了下去。 生死之瞬她没有哭,被猛虎追了半个时辰她也没有哭,摔断脚腕她依旧没有哭。 但就是这一刻,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止也不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果然,对于他来说,她和玉姬并无不同之处。 果然,他根本不在意她是生是死。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脚腕骨上传来阵阵剧痛,她死死咬住唇瓣,半晌才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哥哥很希望我死吗?” 司徒声望着她哭红的鼻尖,神色微微一怔。 他有说过希望她死吗? 她到底在哭什么? 方才她不还与燕王有说有笑的,又是含情脉脉的与燕王对视,又是拿出手帕相赠,她有什么好哭的? 早知有这英雄救美的戏段,他是有毛病才吹响暗哨,动用司徒家的所有暗卫去寻她。 他在校场上傻站着做什么? 躺在营帐里睡上一觉,不比在这吹着冷风拎着剑弄得一身污血要来的舒服自在? 他真是失心疯了,才会去管她的破事。 司徒声越想越恼,他拎起那把银剑,冷着脸道:“你再哭一声试试?!” 他的声音实在不算小,又隐隐带着滔天的怒意,众人一看他拎起长剑的阵仗,皆是紧了一口气。 九千岁是出了名的冷血无情,皇后虽名义上与他结为兄妹,但两人并无实质上的血缘关系,若真是惹恼了九千岁,谁知道他会不会像砍萝卜一样,将她的脑袋削下去。 再者说,他根本就是个疯子,方才连战功赫赫的镇国公他都照砍不误,更何况她一个血脉低贱又有名无实的皇后。 众人本以为林瑟瑟会有所收敛,但事实上她被他一吼,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竟然吼她? 众人皆往一旁退了退,就连皇帝也不动声色的往后躲去,皇后真是个执拗的倔脾气,便是在此刻服软又能如何? 上一个和司徒声作对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她怕是也躲不过血溅三尺的命运。 司徒声听着她抽抽搭搭的啜泣声,眸色微恼的举起了手里的银剑,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那没了脑袋的侍卫身上捅了两剑:“哭,我让你哭!” 众人:“……” 这下林瑟瑟倒是没再哭了,她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侍卫没有脑袋,再加上司徒声拔剑时往上biubiu喷血的特效,她直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杏芽虽然还醒着,却也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腿脚发软,目光呆滞,待她反应过来时,林瑟瑟的身子已经往前栽去。 她想要伸手去捞,却只是捞了一个空。 杏芽怔怔的看向前方,只见九千岁一手执剑,一手搂住了晕倒的主子。 黏稠的血液顺着剑刃向下缓缓滴落,他面上仍带着些余怒,可箍住她腰身的手臂却丝毫不见松懈。 只听见‘当啷’一声,银剑应声落下。 他像是扛麻袋一样把她抗上肩头,路过皇帝身边时,他顿住脚步,意味深长的轻笑一声:“太上皇眼力一向不错,燕王果真是青年才俊,竟能在猛虎口下救得皇后,这文武双全之大才,想必往后定是前途无量。” 燕王听闻这话,不禁苦笑一声。 这话听着像是在夸赞燕王,进到皇帝耳朵里就变了个样。 在他眼里,司徒声这话若翻译成大白话,便是你个怂瓜当什么皇帝,连皇后都护不住的垃圾,你爹已经找好下一家了,趁早滚蛋给燕王让位吧。 皇帝的脸色不大好,一是因为司徒声今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杀人,还将他当做空气一样,直接把他的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扛在肩头。 二是因为司徒声这话虽然不入耳,却说得有几分道理,他父皇怎么可能随便认个义子回来,这燕王必定是父皇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当皇帝当到他这么憋屈的份上,也是罕见至极了。 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父皇那个头脑昏庸的老家伙,对他这个亲生的儿子不管不顾,却将实权都拱手送到了司徒声的手里。 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谁让他的母亲是太后,而不是父皇那个葬身火海的亲妹妹宝乐公主呢? 不过司徒声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这些日子他险些被燕王温润的面庞所欺骗,倒没注意到燕王是个能文善武的。 司徒声一个阉人便也罢了,燕王可是身体健全着呢。 皇帝勉强的扯出一抹笑容:“司卿说的是,今日真是多亏了燕王,朕定要重赏燕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至于纵虎之事,此事疑点重重,光是凭那侍卫一人之言不足为信,朕必要彻查此事,揪出那纵虎杀人的幕后黑手。” 虽然今日出了些意外,但他筹谋了小半年的暗杀计划,自然不会因为这段小插曲而改变。 那侍卫长断了条手臂,却仍还活着,不管纵虎之事到底与侍卫长有无关联,他都要先保下侍卫长的性命。 司徒声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抬眸瞥了一眼镇国公,便扛着林瑟瑟,将她送回了营帐。 夜半之时,营帐外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地上铺满柔软细长的狐皮地毯,司徒声斜倚在美人榻下,手中执着一柄金铜色玉石嘴烟杆,杆身上吊着红绸旱烟袋,慢条斯理的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 岁山也不敢抬头,他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等待着千岁爷或重或轻的发落。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千岁爷拿出这柄烟杆子了,他想千岁爷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太好。 岁山磕了两个响头:“属下该死,请千岁爷重罚属下。” 他感受到了连心蛊的异动,但当时那个女人已经逃到精疲力尽,若是他离开,她必死无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可能是因为想起她唤千岁爷‘哥哥’时那亮晶晶的眼神,又可能是她那一声声响亮的‘大兄弟’,让他不好意思扔下她不管。 总之不管什么原因,他都没有按照门规,第一时间赶到千岁爷身边。 是他做错了,错了就该受罚。 司徒声没有说话,他薄唇覆在玉石嘴上,神色淡淡的吸了口旱烟,脑海中仍回忆着岁山刚刚说过的话。 岁山说那帕子是燕王拿给林瑟瑟擦脸用的,披上燕王的狐裘也是为了遮掩被山石刮破的衣裳。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道了一句‘燕王的狐裘看起来很暖和’,岁山就非要说给他听。 但他真的只是单纯的觉得燕王的雪色狐裘很暖和。 寂静的营帐内,蓦地响起一道淡淡的嗓音:“我今日是不是待她太凶了些?” 岁山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问他。 他刚准备回答,又听千岁爷道:“你平日爱流连花楼,应当最是了解女人。你说如何才能让女子开心快活?” 岁山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 什么叫他爱流连花楼,那花楼是他们暗卫之间传递消息的地方,他去那里也是为了公事,又不是花天酒地去了。 再者说,他也不知如何能让女子开心,若说让女子快活,他倒是颇有心得,问题是千岁爷净了身,光是用双手,怕是也不能令人快活。 岁山一脸为难,但这毕竟是千岁爷问的问题,他总不能不回答。 他迟疑许久,终于想出了个法子:“属下知道一物,或许能帮千岁爷取悦女子。” 司徒声对岁山很是信任,他微微颔首:“那你现在便去取来那一物,记得包装的精美一些。”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她似乎喜欢绿色,最好能买来绿色的,你速去速回。” 岁山的轻功堪称一绝,但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在雨夜化作跑腿的外卖小哥,还没有跑腿费。 这种物什,大半夜的的确不好找,但岁山是谁,任务率百分百,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他。 不过一个时辰,岁山便将包装精美的一只木匣子,送到了司徒声的手中。 司徒声到她营帐外时,帐中还亮着烛火,他便知她肯定睡不着。 他掀开布帘,慢步走了进去。 林瑟瑟正蜷在榻上,她听到脚步声,下意识的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帘的方向,见来人是司徒声,她冷着脸别过了头。 他也不恼,自顾自的走到榻边坐了下去:“脚腕还疼吗?” 她也不出声,只是蜷着腿,把头埋进双膝里,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样。 司徒声又道:“只是脱臼而已,接回去养一养便好了。” 她依旧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头,将藏在身后的木匣子,塞进了她手里:“给你的。” 见她一动不动,他佯装出要拿走木匣子的模样:“不要我就拿走了。” 这下林瑟瑟动了。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嗓音微哑:“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司徒声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但既然岁山说这东西能取悦女子,那便准没错就是了。 他勾起唇角:“是你喜欢的东西。” 林瑟瑟神色迟疑的打开了木匣子,只见木匣子里,安静的躺着一根碧绿色小臂长还带螺纹形状的玉势。 玉势上还贴心的带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可震动。 第31章 、三十一个皇后 林瑟瑟蹙了蹙眉,将这根长得有些奇怪的碧色玉石从木匣子里拿了出来。 她左右把玩了一下,这玉石通体碧绿,前端似是甲鱼的脑袋,还带着凹凸不平的螺纹形状,尾端抱着一朵祥云状的不明物体,造型酷似玉如意,但玉如意又没有这块玉石圆润饱满。 林瑟瑟总觉得这物什看着有几分眼熟,她手执此物送到司徒声眼前,好奇的问道:“这东西是什么?” 他本以为岁山买来的应是女子首饰之类的物什,正要回答她的话,谁料一抬眼却看到她手中攥着一只粗长的碧绿色玉势。 司徒声:“……” 他沉默一瞬,答道:“这个是捶背用的。” 林瑟瑟愣了愣:“那这张纸条上写的‘可震动’是什么意思?” 司徒声眯起细长的双眸,眼角细微的抽搐两下,随后嗓音略显敷衍的解释道:“既然是捶背,自然要让它震动起来,锤在身上才舒坦。” 见她面色狐疑,似乎不大相信,他伸出骨骼分明的大掌,从她手中接过了玉势。 他用另一只手臂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侧了侧,削瘦的指尖撩起她垂落在身后的青丝,用玉势的尾端轻锤在她颈后。 林瑟瑟方才一直低埋着头,总是保持着同一个坐姿,脖颈难免有些微微酸痛,这东西锤在身上,犹如雨点似的落在身后,不轻不重的甚是舒适。 营帐外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夜风吹过辽阔无边的草原,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帐内寂静的连心跳声都能依稀听见。 司徒声一手撩着她的长发,一手拿着玉势轻锤着她的后颈。 她的颈子又白又长,落下玉势时,指腹不慎触碰到她的肌肤,只觉得滑滑嫩嫩,宛若玉脂豆腐。 不知为何,他蓦地忆起昨夜和在暗道时的那一吻。 司徒声眸光微沉,攥住玉势的掌心中隐约渗出了些汗水,他垂首望向掌心中的碧色物什,心跳莫名的漏了一拍。 入宫三四载,他身为宦臣之首,又怎会没见过这物什。 那些私底下偷着与宫女对食的太监们,几乎人手一根玉势,若是有些身份的太监,那便更是不得了,除却样式不一的玉势之外,还收藏着些五花八门的‘工具’。 往日只是听过见过这物什,今日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握在了手里。 一想起这物什的用途,他便觉得心底有些燥意。 司徒声顿住手中的动作,对着她道:“原以为你会喜欢,但这东西用着不大趁手,我便先拿走了,届时给你换个更精巧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林瑟瑟打断了:“送了人的东西,哪有往回要的道理?” 说罢,她转过身子,意图趁其不备将他手中的玉势夺回。 他自然不能将这物什交到她手里,见她扑了过来,他便直接抬起手臂,将玉势举过了头顶。 她原本跪坐在榻上,这一扑没扑到玉势,倒是将他扑倒了过去,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撞得鼻尖生疼。 她撞的眼泪都飙出来了,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撑在榻上从他身上爬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好送给我的,如今倒也好意思再要回去……” 司徒声望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眸,微微扬起唇角,抬起修长削瘦的大掌,将她重新箍进了自己的怀里:“你要这个做什么?” 听见耳畔传来清晰的心跳声,她的神色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如今正躺在他怀里。 她伸手推搡了他两下,他的手臂却像是铁烙一般难以挣脱,饶是她如何挣扎也挣不脱他。 她有些气馁,闷声答道:“拿来捶背。” 司徒声低笑一声:“若是想捶背,唤几个婢子来锤就是了。” 她垂下眼眸,声音微不可闻:“那不一样。” 这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哪怕他送来的是一个棒槌,她都会好好收藏起来。 如果届时完成任务,能将此物带回天庭,那便再好不过了。 经历生死后,她才恍然大悟,她与他之间不止隔着难以跨越的沟壑,还差着条银河万里。 如今这一世也不过是昙花一梦,待她死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 他会历尽坎坷与命运多舛,度尽世间苦厄,最终按照司命神君给他写下的命格凄惨死去,而后他历劫归来,便又是那个风光霁月、高不可攀的文昌帝君。 她没必要与他怄气,与他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他在人间的命格早已注定,岂会因为她而改变什么。 她不能再放纵自己贪恋此地,搁置下来的任务也要重新捡起来,如今剧情与原书偏颇甚远,她得尽快将剧情拉回原位才是。 林瑟瑟抬起眼眸,眸光清冷而又沉静:“放开我。” 司徒声置若罔闻,他微微俯下身子,将下颌倚在了她的脖颈上:“如今连哥哥都不叫了?嗯?”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以及那喷洒在颈间的温热气息,她的心跳不可抑制的加快了跳动,似有一股电流向上蓦地窜去。 他身上不似以往清雅的檀香味,萦绕着一抹淡淡的烟草味,但她并不觉得厌恶,反而感觉有些新奇。 林瑟瑟的声音像是蚊子叫:“你身上有烟味。” 司徒声淡淡的‘嗯’了一声,唇角微微扬起:“你这鼻子倒是灵。” 他窝在她颈间的下颌微微倾侧,指尖挑起一缕细长的青丝,许是她刚刚沐浴过,她的颈间隐约透着一抹清淡的胰子香。 不像是旁的女子身上,离大老远了便能闻到刺鼻的脂粉味儿,连呼吸都觉得腻歪的慌。 她没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只是一板一眼道:“抽烟不好。” 他挑了挑眉:“有什么不好?” 她回忆起上本书那个世界里的禁烟标语,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吸烟有害健康,而且以后传宗接代,对孩子也不好。” 刚一说完,她便愣住了。 她给忘了,他入宫时净了身,此生怕是不会有子嗣了。 林瑟瑟有些不敢抬头,虽然是不小心,却也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不会以为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吧? 空气寂静下来,只余下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的嗓音才从颈间传来:“你喜欢孩子?” 林瑟瑟想摇头,刚一侧头,却又犹豫了下来。 其实她根本没有想过成亲生子这些事,天庭之上倒也不是没有人追求她,三清殿的白泽和九华玉阙上的勾陈都喜欢她。 但是她喜欢的人是文昌帝君。 虽然她觉得文昌帝君可能压根就不记得她是谁,也明白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 可喜欢就是喜欢了,左右若是不能嫁给喜欢的人,那倒不如不成亲生子。 她的犹豫与迟疑,全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司徒声低垂下眼眸,唇角的弧度渐渐归于平静,他松开桎梏住她的手臂,缓缓站起了身:“如今皇帝对你有所改观,今日你又护下公主,想要怀上龙嗣,也并非难事。” 他没有等她说话,迈着大步向外走去,走至营帐门口时,他顿住脚步:“若你需要我向皇帝施压,尽管开口就是。” 说罢,他便掀开门帘冒雨离去,候在营帐外的刘袤,撑着油纸伞疾步小跑都追不上他。 林瑟瑟怔愣的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有些没搞明白,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怎么会以为她想要怀上皇帝的龙嗣? 抱着一只木匣子深夜来访的人是他,说要送她东西又把送出去的东西要走的是他,突然抱住她不撒手的是他,如今甩下莫名其妙的话就尥蹶子走人的也是他。 难怪旁人都说他性子阴晴不定,这何止是阴晴不定,简直翻起脸来比女子还熟稔,莫不是学过京剧的变脸。 她晃了晃手里的木匣子,抱着木匣子从榻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将空荡荡的木匣子收了起来。 这抠门的小心眼儿,走之前还不忘记把那捶背的玉石给拿走,既然都已经送给她了,她届时肯定还是要拿回来的。 原本她睡不着是在思考人生,如今想透彻了,她便钻进暖和的被窝里,伴着营帐外淅淅索索的雨声缓缓进入了梦乡。 翌日一早,嬴非非便肿着一双核桃眼,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她的营帐里。 她一双眼睛还未睁开,耳边已然响起嬴非非带着哭腔的嗓音:“皇嫂,我要和皇兄断绝关系!” 林瑟瑟揉了揉耳朵,迷迷瞪瞪的撑起身子,朝着来人看了一眼:“又是因为比武招亲?” 嬴非非咬住唇瓣,泪水一颗一颗的往下掉:“我还未及笄,皇兄便已经急着定下驸马,他就是想将我快点赶出去……” 许是因为昨日与林瑟瑟一同经历过生死,她如今对林瑟瑟极为信任,这些小家子气的话她不敢对旁人说,只好跑来林瑟瑟这里哭诉。 林瑟瑟不大会安慰人,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嬴非非。 自古帝王多无情,在那原书里,嬴非非对于皇帝来说,只是一颗可以拿来联姻,用来笼络人心的棋子罢了。 说是比武招亲,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皇帝早就安排好了自己心仪的人选,不过是借着驸马的名义,暗中培养发展自己的势力。 而成为驸马的平阳侯之子高畅,嗜酒又是个瘾君子,成亲后没多久便开始对嬴非非拳脚相向,哪怕在她孕期也依旧如此。 嬴非非多次请求和离无望,终于在被殴打至小产后,心灰意冷的投湖而亡。 她溺亡的那一年,只有十六岁。 而今年嬴非非不过及笄之年,也就是十五岁的年龄而已。 若是林瑟瑟不知道嬴非非的下场也就罢了,偏偏她看了那本书,又知道嬴非非凄凉而终的命运。 她能安慰嬴非非什么? 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唇瓣张张合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的当着嬴非非的树洞。 待她寻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让杏芽端来了早膳,给嬴非非递了条手帕:“哭饿了吗?用些早膳吧。” 嬴非非用帕子擦干净眼泪,揉了揉空荡荡的胃部,抽抽搭搭道:“多谢皇嫂。” 林瑟瑟盥洗后,与嬴非非一同用了早膳,梳洗打扮一番,便出了营帐。 昨日林子里出现了猛虎,此事还未彻查清楚,皇帝便暂时中止了狩猎,改为在校场内切磋箭术。 她走路还有些不利索,腕骨脱臼是接回去了,但小腿上摔出来的淤痕却还在。 嬴非非搀扶着她:“皇嫂,昨日你刚受过惊吓,应当在营帐内静养几日才是。” 林瑟瑟笑着摇了摇头:“总躺着也难受,不如出来走一走。” 其实她原本是不想出来的,用早膳时听嬴非非说今日众人在校场内切磋箭术,她这才突然想起,原书剧情里好像有这一段。 皇帝一时兴起,临时组织了箭术比赛,原本只是男人之间的较量,纯嫔却提议女眷之间也来凑凑热闹。 原主正要拒绝这个提议,皇帝却先一步应了下来,而原主根本不会射箭,只能像个傻子一样杵在一旁看着。 纯嫔在女眷之中大出风头,被皇帝点名夸赞,令原主嫉妒的咬牙切齿。 纯嫔向来与元嫔交好,见元嫔一脸羡慕,便主动请缨,想要教元嫔如何开弓射箭,也好让元嫔一起过把瘾。 但元嫔腹中怀了身孕,皇帝怕纯嫔毛毛躁躁,万一再不慎伤了元嫔腹中的龙种,他见元嫔实在想学,便决定手把手的亲自教元嫔。 纯嫔在原主面前感慨一句:“皇上与元嫔感情真好。” 便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原主,原主像是被下了降智光环似的,竟不管不顾的当众拉弓射箭,朝着元嫔身上连射了三箭。 不过原主的箭术实在不怎么样,三箭里就中了一箭,还只是射伤了元嫔的小腿肚子。 原主正大光明的残害龙嗣,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当场便命人将原主押送回宫幽禁起来,待到狩猎结束班师回朝,皇帝又罚原主在元嫔殿外足足跪了三日。 原主身为六宫之主,却被罚跪在一个嫔妾殿外,可谓是丢尽了颜面,在皇宫之中再无立足之地。 林瑟瑟有些激动,残害龙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她正好可以将那免死金牌用掉。 届时该罚跪罚跪,她再顺便旁敲侧击一番皇帝,让皇帝收回她的皇后宝册与掌管六宫之权。 想要将剧情拉回原轨,今日是最好的机会。 这样想着,她唇边的笑容也越发明媚。 林瑟瑟一进校场,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众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似乎是害怕和恐惧,又像是羡慕和嫉妒,总之复杂极了,令她完全看不明白。 皇帝让太监上前来迎她们,待她们走过去,便听皇帝道:“朕便知道,你这丫头定是又跑去了皇后的营帐里。” 嬴非非还生着皇帝的气,脸颊红通通的,别着脑袋也不搭理皇帝。 皇帝也不恼,他将眸光转移到林瑟瑟身上,嘘寒问暖的关切道:“腿脚可还疼?昨日朕让人送去的金疮药,你用了没有?” 林瑟瑟简单应付了两句,正准备找个借口远离皇帝,却听皇帝道:“朕记得非儿幼时最爱射箭,今日便给你找来个百步穿杨的师父,好好教一教你箭术。” 皇帝话音落下,他身后一蓝袍男子便上前一步,对着嬴非非作揖:“高畅见过景宁公主。” 林瑟瑟愣住了。 高畅? 他就是那个原书中婚后家暴嬴非非的驸马爷? 许是因为高畅长相颇为俊秀,又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嬴非非倒是没有因为皇帝而迁怒于他,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你能百步穿杨?” 高畅神色傲然,正要点头,却被林瑟瑟率先抢了话:“百步穿杨算不得什么,公主若是想学射箭,本宫倒是知道个厉害的人。” 一听这话,高畅的脸都绿了。 他苦练箭术十余年,便是皇帝都比不上他的箭术,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竟然说‘百步穿杨算不得什么’。 皇帝的脸色也不大好,他并不在意高畅的箭术如何,只是想先让高畅与嬴非非接触一番,免得届时高畅赢得比武招亲,嬴非非又与他胡搅蛮缠。 再者说,高畅的箭术实属不错,整个晋国能做到百步穿杨的,怕是也不超过五个手指头。 他暗暗恼怒皇后不知趣儿,但他又不能如何了她,毕竟她也不知道他私下打的是什么主意。 皇帝未露出丝毫的不悦,只是佯装出好奇的模样:“哦,朕倒不知,哪个人的箭术能比百步穿杨还厉害?” 高畅也微笑道:“高畅自小习武,还从未遇到对手,若能得娘娘引荐,高畅倒是想与之切磋一番。” 林瑟瑟抿唇一笑,对着远处那朱红色的身影喊叫一声:“哥哥——” 皇帝:“……” 司徒声远远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他微微抬首,循着那声音找去,便瞧见远处笑容明媚的林瑟瑟。 他怔了怔神,被陆想一掌拍醒:“听见没,你那宝贝妹妹喊你呢。” 第32章 、三十二个皇后 司徒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推开扒拉着自己手臂的陆想,神色冷淡的轻嗤一声:“这宝贝妹妹给你,你要不要?” 陆想笑的合不拢嘴:“你的宝贝,我如何敢要?” 他没再说话,看样子也不准备搭理林瑟瑟,一脸置若罔闻的侧过身去。 许是以为他没听见,她这次没再喊‘哥哥’,而是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龙骧将军——” 陆想拉住了司徒声的手臂,嘴角噙着一抹笑:“欸,你别走啊,皇后叫我呢。” 司徒声瞥了他一眼:“她叫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想挑了挑眉:“听闻昨夜你让岁山跑腿去买玉势,半夜三更冒雨前去皇后的营帐?” 他沉默一瞬,缓缓抬起眼眸:“你听谁说的,我去割了他的舌头。” 陆想忍不住笑了。 他清晨起榻去练剑之时,正巧在林子里看见了被倒挂绑在树枝上的岁山,岁山被雨水淋得像是落汤鸡似的,嘴里还塞着一根碧绿色的玉势,瞧着好不可怜。 他正寻思这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干出来的事,便瞧见了不远处蹲在草丛里的刘袤。 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刘袤是来这里拉屎的,虽然刘袤什么都没说,只是小心翼翼的应付了他的问话,但他还是根据案发现场还原出了大致的真相。 陆想还是将司徒声扯了过去,他很好奇皇后当着皇帝的面,喊他们过去做什么。 林瑟瑟见他们走过来,对着嬴非非笑道:“论起射骑的功夫来,怕是很少有人能比得过九千岁。” 这个‘很少’二字,还是她斟酌之后的谦虚用词,在她眼里,整个晋国都没有人是司徒声的对手。 姑苏司徒家的嫡次子,三岁习武,七岁骑射,十二岁那年随父亲出征,凭高超的射骑技术在沙场三箭拿下敌军将领的性命,随后的半年里,一连夺下敌国三座城池,自此一战成名。 林瑟瑟面上是掩不住的骄傲,仿佛箭术精湛的人不是司徒声,而是她自己似的。 皇帝听到这话没什么反应,他知晓司徒声的真实身份,自然也清楚司徒声年少时就被晋国百姓封神的过往。 他有些不以为意,不过是百姓们夸大其词了而已,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怕是司徒声曾在皇后面前,吹嘘过自己的骑射功夫好,这才让皇后认为‘百步穿杨’算不得什么。 而高畅刚过弱冠之年,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他平日虽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可在箭术方面人人称赞,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更何况,若她说箭术高超的那人是龙骧将军便也罢了,偏偏她说的那人是他最鄙夷的阉人宦官。 高畅眸中浮现出一丝不屑,当即便请求出战:“高畅倒想领教一下,看九千岁的箭术到底是如何高超。” 虽嘴里说的是‘领教’,他的话语间却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练武之人的耳力极佳,司徒声和陆想人还未到,离了老远已然将林瑟瑟和高畅说的话听了个清楚。 陆想看着林瑟瑟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道:“你在她面前射过箭?” 司徒声懒懒的掀起眼皮,微启薄唇:“没有。” 除却每年狩猎之时,不得不应付一下的围猎,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搭弓射箭。 陆想笑道:“那她倒是信任你。” 司徒声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梢。 高畅见那身着朱色蟒袍的身影走来,上前迎了两步:“平阳侯之子高畅请九千岁指点箭术。” 皇帝有些不快。 让高畅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嬴非非,又不是让高畅来这跟人切磋箭术来了,怎么高畅分不清孰轻孰重,反倒还本末倒置了。 若非是他想借平阳侯之力,又怎会看中高畅这样没脑子光有蛮力的纨绔子弟,给他的同胞姊妹当驸马? 皇帝不欲节外生枝,正想打圆场,便听司徒声轻嗤一声,面容懒散道:“你爱谁谁。” 他脸上挂着一副‘你算什么东西就想让我指点你’的漫不经心,显然根本没把高畅放在眼里。 高畅身份尊贵,自出生起便被众星捧月的娇惯大,哪里受过这种忽视和怠慢? 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正欲发作,却被皇帝拍了拍手臂:“司卿日理万机的,哪有闲工夫与你切磋箭术。行了,朕便将非儿交给你了。” 皇帝说话时,特意加重了‘非儿’二字,似乎是想点醒高畅,让高畅记起今日来此的目的。 好歹皇帝给了高畅一个台阶下,高畅虽心有不甘,想起来之前父亲的交代,也只能先将心中愤愤不满的情绪压下。 嬴非非倒是无所谓,她从小便喜爱骑射,遇见骑射功夫厉害的,便是打心眼里崇拜。 这高畅若真是有百步穿杨的箭术,她自然愿意跟着他提高自己的箭术。 眼看着此事要敲锤定音,林瑟瑟沉默片刻,缓缓抬起眼眸:“哥哥,你现在有空吗?” 司徒声即将脱口而出的‘没有’,在眸光不经意间与她对视上后,一下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的眼瞳是浅褐色的,被阳光一映,似是泛起淡淡盈光的琥珀。 她的眸光带着恳求与期望,眼神如此干净清澈,不沾染一丝世俗肮脏。 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长兄。 他终是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来,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林瑟瑟的眼睛亮了亮:“既然哥哥有空,可否与这位高公子切磋一番箭术?” 这次,不等司徒声开口,陆想已经替他答应了下来:“自然是可以,左右便当做活动筋骨了。” 刚刚将情绪稳定下来的高畅,又再一次被陆想这句‘活动筋骨’给惹恼了。 他虽瞧不起这阉人,面上却给足了尊重,但这阉人傲慢自满,目中无人,皇后一介女子没有见识也就罢了,如今就连这龙骧将军也以为他比不过一个阉人。 林瑟瑟笑着看向高畅:“高公子意下如何?” 高畅在皇帝开口阻拦之前,嗤笑着应道:“若九千岁愿意指教,高某自是乐意至极。” 皇帝见他已是应下,便没有再加以阻止。 本来不想节外生枝,但既然司徒声应允下切磋,那让高畅杀一杀他的锐气也好,也叫皇后开一开眼界,看看到底什么才叫真正的箭术高超。 一听说九千岁要与素有神弓手之称的高畅切磋,校场上的众人纷纷围了过来,将靶场围的水泄不通。 说是切磋,但众人却隐隐嗅到了一股□□味儿,他们面带兴奋之色,甚至还有人还在底下悄悄坐庄设了赌局。 买高畅赢是一赔二,买九千岁赢是一赔十。 就相当于买高畅赢投进一两银子,若高畅赢了比试,买家便可以得到二两银子。 同理,买九千岁赢投进一两银子,若九千岁赢得比试,则买家得到十两银子。 光是从这赌局的赔率上来看,便也知道众人有多不看好九千岁了。 不过这倒也是人之常情,高畅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百发百中神弓手,年年狩猎都拔得头筹。 而九千岁文不成武不就,除了手握权势以外,也没有什么旁的成就,每年狩猎也是敷衍了事,根本没人见过他拉弓射箭。 司徒声被赶鸭子上架,手里握着弓箭,心中颇为不悦。 他扯着陆想往一旁走了走,面上带着质问:“谁让你答应她了?” 陆想挑了挑眉:“你会拒绝她吗?” 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他能拒绝的了她吗? 他心里应当很清楚,她问他有没有空是什么意思,他既然回答了‘嗯’,便相当于直接答应了她要切磋。 既然答应了,还磨磨蹭蹭什么,不如早点弄完早点了事。 世人皆道九千岁性子阴晴不定,无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但偏偏身为他发小的陆想,却总能一眼看透他的心思。 许是被陆想戳到了痛处,司徒声心中越发别扭,就好像他已经被林瑟瑟给吃定了似的。 他眸色微恼,走到林瑟瑟身旁:“切磋倒也可以,只是我喜欢拿人当箭靶子用。” 她微微一怔,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 司徒声扯唇一笑,神色从容不迫:“你不是相信我的箭术吗?那你便来当我的箭靶子好了。” 他的笑容散漫,语气又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我请你吃个饭好不好’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他话音落下,皇帝便皱起了眉头。 先不说司徒声拿人当箭靶子这事有多残忍,林瑟瑟好歹也是晋国的皇后,岂能去给人当箭靶子用? 若是不慎失手,将皇后射了个好歹,司徒声让他晋国皇室的颜面何存? 但那筹备了小半年的暗杀计划,就定在今天晚上执行,成败皆在此一举,他不想在此时与司徒声发生任何争执。 皇帝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说话。 他能听出来,司徒声说这话,只是想要逼她知难而退,说白了就是找个借口不愿意和高畅比试箭术,免得当众丢脸罢了。 皇后又不是傻子,虽说这比试箭术是她撮合起来的,但她总不可能为了证明司徒声的箭术高超,就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吧? 其实皇帝倒是猜对了一半,司徒声的确是在逼林瑟瑟打退堂鼓。 好像只有逼她出口终止这场箭术比试,才能否定方才陆想问他的话。 ——你会拒绝她吗? 当然会。 这样想着,司徒声轻笑一声,眸中含着不以为意的嘲色:“怎么,你不愿意?那便……” 林瑟瑟打断他:“愿意。” 他眸光微滞:“什么?” 她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本宫愿意。” 司徒声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 他神色复杂,殷红的唇边轻扯一下:“只是射箭着实无趣,不如再加些难度,你站在百步之外手举苹果,我要蒙着双眼来射那只苹果。” 听闻这话,现场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倒吸了口凉气,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就连嬴非非都忍不住劝道:“皇嫂,这弓箭无眼,你可千万别冲动,不过是切磋箭术,不值当的……” 林瑟瑟沉默起来,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拒绝之时,她挑唇一笑:“好,就按哥哥说的来。” 这下不光是司徒声愣住了,就连陆想都忍不住朝她看了过来。 蒙眼射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一方稍有差池,便是要命的事。 这需要双方相互完全的信任和配合,她到底凭什么这么信任他? 林瑟瑟垂眸一笑。 凭什么? 凭他是文昌帝君的转世。 凭他的名字叫司徒声。 她相信她林瑟瑟喜欢的男人,不管沦落到什么地步,也永远都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林瑟瑟对着杏芽吩咐道:“本宫听闻有人坐庄设下赌局,你去压一千金,全压九千岁胜。” 一千金并不是个小数目,作为六宫之首的皇后,一整年的月俸加在一起也就是二十金再加一千两白银。 皇后若是将带入皇宫里的所有嫁妆都变卖了,倒是差不多能凑够一千金。 皇帝终于耐不住了,他算是看出来了,林瑟瑟是真的要上去给司徒声当靶子。 若真让他的皇后以身涉险,届时传了出去,皇室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他正准备委婉的想一些说辞来终止这场比试,却听见司徒声蓦地低笑一声:“罢了,我瞧着龙骧将军比你更合适当箭靶子,便让他来吧。” 陆想:“……” 林瑟瑟终究是没当成箭靶子,司徒声还是被赶上了鸭子架。 其实不管是林瑟瑟,又或者是陆想当箭靶子,都于理不合。 林瑟瑟是母仪天下的晋国皇后,而陆想则是晋国颇有名望的栋梁之才,但这一次皇帝却没有丝毫的阻止之意。 在皇帝眼里,陆想整日与司徒声厮混在一起,两人不过都是一丘之貉,若陆想真是出了什么差池,死在司徒声手中才是最好。 毕竟陆想是陆家唯一的独子,若是陆想死了,陆家绝对会与司徒声势不两立。 最终的比试规则是司徒声提议的,他神色散漫的笑道:“既然要追求刺激,那不如就贯彻到底。” 于是,陆想就两手举着一片涂了红色靶心的柳树叶,颤颤巍巍的走到了两百步之外。 据他所知,司徒声自打进宫以来,就没再练过弓箭,这应该是司徒声四年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拿起弓箭。 司徒声在众人的惊呼下,用黑布条子绑住了双眼,而后笑吟吟对着远处的陆想问道:“准备好了吗?” 陆想打了个寒颤:“我要是没准备好,能换人吗?” 回答他的,是刺破长空染着凌厉寒气的长箭,那支长箭带着势不可挡的破竹之势,隐隐泛起嗡嗡响亮的箭鸣。 陆想耳朵传来众人的惊叫之声,他举过头顶的手臂微微绷紧,只感觉到一阵寒风掠过,手中轻捻住的柳叶儿便已经不翼而飞。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转过身命人去捡来那支射飞的长箭。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长箭便已经射过了陆想的头顶。 他们忍不住小声议论着。 “这也太随便了,怕是侥幸才没射穿龙骧将军的脑袋,又蒙着眼睛还站在两百步之外射柳叶,他莫不是将自己当做后羿了。” “他必定是在吹牛皮,反正大话放了出来,届时再来一招指鹿为马的惯用把戏,他说他自己赢了就是赢了呗。” “谁说不是呢,我刚才仔细看了,他压根连瞄都没瞄,拉开弓箭就射了出去,分明就是应付了事。” “若是他能射中那柳叶上的靶心,我就把那支箭给吃了!” …… 高畅就和众人一样不以为意,在太监去寻那支箭的功夫,他笑着对林瑟瑟道:“怕是九千岁要辜负了您那一千金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兴奋之色。 那赌局是他打点人去设下的,原本是为了羞辱司徒声,谁料还得到了些意外之财。 司徒声设下的比试规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届时他们两人都会输,而后这所有押注人的银两便都归他了。 皇后压下的一千金可不是个小数目,他爹平阳侯一年的税收才不过三百金,这一千金可是他爹搜刮民脂民膏好几年,才能勉强收上来的税收。 这样想着,他面色的笑容也越发灿烂。 直到太监寻到那支长箭与柳叶,将正中柳叶上红色靶心的长箭递交到皇帝手中,高畅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嘴角的笑意僵硬,面色煞白:“这……这怎么可能?!” 司徒声轻笑一声,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搭弓射箭一气呵成,一连朝着百步外的箭靶子射了三箭。 只听到众人惊呼:“中了,全中了——” 是了,三支箭明明是连发射去,却分别射穿了三个方向箭靶子的靶心。 “看清楚了吗?”司徒声眯起双眸,殷红的薄唇衬的他皮肤冷白:“还是要我射穿你的眼珠子,你才能看清楚?” 高畅打了个寒颤,脸色骤变:“看,看清楚了……” 别说是高畅的脸色惨白,便是皇帝的脸色也不大好。 他一直以为司徒声就是个空有虚名的草包,什么一连攻下三座城池,那些都是司徒将军为了给司徒声博得好名声做的噱头。 但他如何也没想到,那些民间传闻竟都是真的,司徒声是名副其实的将帅之才。 司徒声将弓箭朝高畅的脚下一扔:“该你了。” 高畅僵硬着身体,从地上捡起弓箭,他也顾不得被侮辱的羞愧之色,满脑子都是几个大字:赌局怎么办? 即便他素有神弓手之称,也只能做到百步以里射中杨柳,但方才司徒声可是蒙着双眼,让陆想站在两百步之外手举柳叶。 根本不用想,这比试他必输无疑。 可皇后在他这里压了一千金,按照一赔十的赔率,他要赔给皇后整整一万金。 若是将他爹这么多年的家底积蓄掏空,再与亲朋好友那里借一借,或许能勉强凑够一万金。 问题是他爹肯定不会给他这笔巨款,他又去哪里给她找出这一万金来? 司徒声挑了挑眉:“你哆嗦什么?这般磨磨蹭蹭的,要不你直接认输?” 高畅咬住牙关,对着身边的小厮吩咐道:“你去两百步外站着。” 小厮吓得腿脚发软,直跪地求饶,看的高畅心头怒气横冲,随即一脚踢在小厮的肚子上:“你去不去?若是不去,我这就杀了你!” 这一脚可将嬴非非给惊呆了,她初见高畅,原本瞧着高畅长得斯斯文文,又听闻他能百步穿杨,难得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哪里想到他竟然如此顽劣不堪,九千岁草菅人命便也罢了,他却也学着九千岁的样子,不把旁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还当众殴打威逼小厮。 简直是衣冠禽兽! 小厮到底还是去当了箭靶子,毕竟是高家的家奴,嬴非非便是想管也管不了。 高畅就是想拼一把,若是他超常发挥,与司徒声打成平手,这赌局便自然而然的作废了。 但他想着容易,当那黑布条子蒙住他的双眼,他眼前一片漆黑之时,他才绝望的发现,他根本辨不出箭靶子在哪个方向。 高畅的手臂抖了又抖,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手臂,凭着感觉拉开弓箭,将手中的箭羽射了出去。 没有哀嚎,也没有惊呼,唯有众人的一阵阵唏嘘和咒骂。 “早知道我就不压他了,就这,还什么神弓手。” “简直是浪费我的银子,亏我还压了一千两白银,真是心疼死我了。” “我用脚趾头射的都比他远,他是不是故意的?” 高畅扯下眼前的黑布,这才发现,他那支箭横插在十几步之外的草皮上,别说射中柳叶了,连方向都射歪了。 他的身子颤了颤,又勉强的站稳。 是了,他还可以不认账,反正皇后说是压一千金,她又没有把一千金拿出来。 再者说,谁也不知道是他做的庄,只要让他吩咐打点赌局的那人先拖延着些,届时一走了之,皇后也不能将他如何。 这样想着,高畅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他弯腰对着司徒声一拜:“高畅心服口服。” 司徒声微微俯下身子,在距离高畅耳边不远的地方顿住,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笑意吟吟道:“光是心服口服可不够,你差皇后的一万两金,限你十日之内送到坤宁宫去。” 他唇边的笑意温和,嗓音却冰寒刺骨:“若不然,我让你平阳侯府在这世上消失。” 高畅的面色惨白,五官微微扭曲,他一脸惊恐的看着司徒声,犹如眼前的这人是地狱前来索命的恶鬼。 高畅小腿肚子一软,竟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他,他怎么会知道? 司徒声轻嗤一声,面上似有不屑,他正要挥袖离去,却听嬴非非道:“九,九千岁,你赢了比试,能不能教我箭术……”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嬴非非显然还是怕的,只是怕归怕,仰慕和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她很想学这蒙眼射杨柳的箭术。 司徒声瞥了嬴非非一眼,面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一行拒绝的大字。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还想让我教你射箭,你怎么不上天呢。 在司徒声将这句话说出口之前,林瑟瑟扯了扯他的衣袖,眸中满是恳求之色。 不管他教不教的,最起码别打击嬴非非。 司徒声冷哼一声,将陆想塞到了嬴非非身旁:“让他教你,他射的比我准。” 嬴非非满脸惊喜,当即对着陆想三鞠躬:“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陆想:“……” 校场上有人欢喜有人忧,皇帝气的差点没把高畅的颅盖骨掀起来,他费尽心思的想法子将高畅推到嬴非非身边,最后却莫名便宜了和司徒声一伙的陆想。 这让他情何以堪?! 皇帝正憋着一股怒火,远处姗姗来迟的纯嫔却毫不知情,她昨晚因为镇国公干的蠢事失眠了整整一夜,早上起来眼底泛着一片乌青。 为了遮住憔悴的面容,又要打造出素颜的逼真感,可废了她不少功夫。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杏色素裙,打扮的素素净净,青丝挽成最简单的发髻样式,鬓间只插了一支玉色簪子稍作点饰。 上一世皇帝最爱她如此着装,还曾夸赞过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纯嫔走近之后,才察觉皇帝的神色不对,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前世的今日,也没寻出分毫的蛛丝马迹。 她想了想,还是嘴角噙着浅笑上前:“皇上,不是今日要切磋射箭吗?怎地都聚在这里?” 一听她提起射箭,皇帝就更恼了,他话语间带着牵连的怒气:“你穿的这是什么?你是要去奔丧吗?你看看你,整日不着脂粉,蓬头垢面,莫非是朕苛待了你不成?” 纯嫔被他给骂的呆滞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话会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更何况,她身旁还站着众多臣子家眷和后宫嫔妃。 委屈的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她死死的咬住嘴唇,满脸的不可置信。 皇帝一瞧见她这上不来台的模样,顿时更气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林瑟瑟率先抢了话:“皇上,往日都是您与臣子之间切磋箭术,今日倒不如让妃嫔和女眷们也试一试。” 这话原本是纯嫔的台词,林瑟瑟不想抢纯嫔的台词,但她察觉到这画风有点走偏,若是她再不开口,纯嫔很可能会被皇帝骂走。 若是纯嫔这个女主走了,她如何继续演下去? 难不成她要来个精分现场,一会扮演纯嫔射箭准,一会装皇后不会射箭,然后再让皇帝去教元嫔射箭,待两人接触上,她便以吃醋的理由去射伤元嫔? 林瑟瑟想一想都觉得恶寒。 她岔开话题,也算是给两人各自一个台阶下,皇帝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便依你所言。” 方才压抑低迷的气氛,再次因为女眷间的射箭切磋而热闹起来,会射箭的不会射箭的都想上手试一试。 纯嫔擦干净了眼泪,并没有因为林瑟瑟给了她台阶下而觉得感激,她望着林瑟瑟的眼眸中布满厌恨和憎恶。 如果不是因为林瑟瑟,皇帝又怎么会对她如此? 若她落魄难过,只能让林瑟瑟开心,她必须要打起精神来,绝对不能让林瑟瑟看她的笑话。 这样想着,她重新振作起来,也上前参与进射箭的切磋之中。 不出意外,纯嫔在一众女眷中拔得头筹,这总算令皇帝对纯嫔的态度稍缓了一些。 见纯嫔得到皇帝的赞赏,元嫔也有些蠢蠢欲动,纯嫔望着元嫔羡慕的眼神,蓦地回忆起前生发生过的事情。 她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唇边带着浅笑看向元嫔:“元嫔妹妹若是欢喜射箭,嫔妾倒是可以教一教元嫔妹妹。” 元嫔一听这话,顿时有些心动,她犹豫着看向皇帝:“皇上?” 她腹中怀有龙嗣,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这种事情她自然要经过皇帝的同意。 皇帝皱起眉头,望着纯嫔的眸光有些不悦。 头几个月正是胎心不稳之时,若是元嫔腹中的龙嗣有个好歹,纯嫔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正要开口拒绝,一抬眸却注意到元嫔眸中的渴望之色,他的唇瓣张了张,拒绝的话出口却是变了味道:“若你实在想试一试,那朕教你便是了。” 说罢,他便命人取来一把精巧些的弓箭,手把手的扶着元嫔的手臂,耐心教导起来:“这个手握住这里,对,就是这样……” 虽然这一幕是纯嫔早就预知到的,但真正看见两人如此亲密的贴在一起,而本该属于他的男人却耐心呵护另一个女子,舌尖仍是泛起了淡淡的苦意。 不知看了多久,她才埋下头,收拾好五味杂陈的情绪,朝着林瑟瑟的方向走去。 林瑟瑟等纯嫔很久了,她将纯嫔方才的言行举止尽收眼底,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纯嫔似乎很在意皇帝的样子? 若说纯嫔被人夺舍,那又怎么会在意皇帝这个陌生人? 若说纯嫔还是原来的纯嫔,那原书中的纯嫔,是在上册完结之时,恶毒女配惨死冷宫之后,才真正的喜欢上皇帝。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和纯嫔谈一谈。 纯嫔还未来得及说话,林瑟瑟便已经开口道:“你想没想过,这个人世间的一切,可能都是一册话本子?又或者是一场梦?” 纯嫔怔了怔:“什么?” 林瑟瑟见拐外抹角纯嫔也听不懂,索性便直接道:“你之前做过的一切,本宫都知晓。” 她掰着手指头给纯嫔一一数道:“藏红花,纵火,下药,放虎……” 纯嫔的瞳孔猛地一紧,下意识的辩解道:“皇后娘娘许是误会了什么,嫔妾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林瑟瑟轻笑一声:“你不用这样紧张,这里又没有别人。” “本宫不喜欢皇上,也不想与你争宠。若你真的爱慕皇上,便不要再自以为是的搞些害人的把戏,待时机到了,该是你的还会是你的。” 纯嫔沉默许久,缓缓道:“嫔妾又怎知,娘娘此言是真是假?人心隔肚皮,娘娘该是明白这个道理。” 林瑟瑟微微一笑:“你说的不无道理,那本宫便向你自证一番好了。” 说罢,她从纯嫔手中夺过弓箭,对着不远处正用心学习拉弓的元嫔,一连射了三箭。 第33章 、三十三个皇后 林瑟瑟好歹在藏剑山庄练过些武功,刀枪弓箭的都摸过,虽然是个半吊子水平,却比原主的射箭水平高了不少。 这三箭严格遵循了原书的描写内容,其中两箭都射偏的有些离谱,险些射伤无辜的过路人,唯有最后一箭擦着元嫔的小腿射了过去。 箭气擦过元嫔的裙摆,凌厉的箭刃虽在她的裤腿上划出一道几寸长的烂口子,却只是将她的小腿肚子划破了点皮。 林瑟瑟到底还是看在元嫔怀孕的份上,手下留了些力气。 反正不管将元嫔射伤成什么样,只要她表现出一副嫉妒扭曲的模样,让皇帝和众人认为她是想残害龙嗣就是了。 细密的几颗血珠子从表皮缓缓渗出,元嫔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蓦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尖叫鸡,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哀嚎。 听这撕心裂肺的叫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被刺客抹了脖子,校场上的众人循着那声响,下意识的朝着元嫔的方向看去。 元嫔泪流满面的抓住皇帝的手臂,皇帝似乎吓得不轻,他低埋着头面色焦急的询问着什么,没过一瞬又弯下腰去查看她小腿上的伤势。 见元嫔只是小腿上被擦破了点皮,皇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命太监赶快去请狩猎随行的太医。 做完这一切,皇帝终于想起去抓射伤元嫔的罪魁祸首,他神色震怒的吼道:“是谁射的?!” 林瑟瑟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对着纯嫔微微一笑:“信了吗?” 纯嫔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和震惊,仿佛自己看见了一个刚从精神病院里逃跑出来的神经病。 虽然前世时,皇后也拉弓射伤了元嫔,但那时皇后给她的感觉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无数年,她仍记得那日皇后眼睛里迸发出的崩溃和歇斯底里,那三箭更像是皇后在宣泄自己沉闷绝望的情绪。 那时的她,完全不能理解皇后的情绪。 可今时今日,她瞧见自己心爱的男人搂着一个怀着他骨肉的宠妾,如此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教习射箭,却将她晾在一旁视若无睹,她才能懂得了皇后那日的失态。 她试图从林瑟瑟双眸中寻找到蛛丝马迹,若是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可林瑟瑟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嫉妒和憎恶,唯有波澜不惊的平静。 纯嫔觉得,自己似乎彻底看不懂如今的皇后了。 但不管怎么样,皇后此举一出,往后便再难翻身。 若是皇后老实一些,她倒是可以考虑暂且让皇后再活一段时间,待她重得圣宠,让皇上重新爱上她,那时她再杀了皇后也不迟。 纯嫔对着林瑟瑟福了福身子,面上笑意吟吟:“娘娘的教诲,嫔妾记住了。” 远处不知是谁在气氛哄乱的校场内,高声喊了一嗓子:“是皇后娘娘射伤了元嫔——” 原本吵闹的校场,突然寂静了下来,安静的甚至能听到风吹动草皮的声音。 正与陆想准备回营帐内对弈的司徒声,停住了脚步,神色微怔的侧过身子,朝着箭靶场附近的林瑟瑟看去。 他的眉骨微动,缓缓皱起了眉头。 她没事闲的去射元嫔做什么? 陆想似乎是瞧出了司徒声的疑惑,他朝着箭靶场看去,沉吟片刻:“元嫔和皇后好像都不会射箭,许是皇上教元嫔射箭却忽略了皇后,所以惹得皇后不快了。” 司徒声眯起双眸,轻瞥了他一眼:“若你是她,会因心中不快而当众射伤怀有龙嗣的妃嫔吗?” 陆想被问的哑口无言。 残害龙嗣可是死罪,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当众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 “听闻皇上还未宠幸过皇后,皇后会不会就是因为元嫔腹中的龙嗣……” 陆想的话还未说完,司徒声却没有耐心再继续听下去了,他头也不回的朝着校场外走去,步伐沉重。 陆想疾步追了上去:“欸,你就这么走了,不管她的死活了?” 他追到校场外,正想再说些什么,只见司徒声顿住脚步,下一瞬便化作一道红影从眼前掠过,不过眨眼之间,那红影已然落在了十米之外的榕树枝上。 与此同时,林瑟瑟被侍卫押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望着她的脸,心中一阵阵生寒。 往日那些事,还能说是旁人栽赃陷害,可今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身怀龙胎的元嫔连射三箭。 目击证人不止一人,总没有人摁住她的手让她射伤元嫔,难道她还能舌灿莲花的辩解,说这次也是遭人陷害吗? 他本念在她拼死从虎口救下嬴非非的情分上,想着就算除掉了司徒声,也不会按照原来的想法将她打入冷宫赐死。 若是她安分守己些,戴罪立功给他生下两个皇子,说不准他还会保住她的后位,让她继续稳坐后宫之主的位置。 谁料她却本性难移,不过才老实了一个月,便又开始兴风作浪。 皇帝望着她的目光满是失望,他护住怀中啜泣的元嫔,嗓音冷冽如冰:“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听闻这话,林瑟瑟竟真的沉思了起来。 她记得她好像还有句台词没说,是什么来着? “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林瑟瑟咬住后牙,作出一副深恶痛疾的模样,望向元嫔的眼眸微微泛红:“射死你!” 元嫔的生母刘妪猩红着双眼,扑到她身前质问道:“你竟已经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莫不是仗着你背后有人,便敢明目张胆的当众残害龙嗣?!” 刘妪的面容扭曲,声音中带着一丝歇斯里地,许是被她激的恼极了,却是一时失去了理智,扬起手臂便朝着林瑟瑟的脸上扇去。 林瑟瑟没有躲,反而心中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兴奋,倒不是她有什么抖m倾向,只是原书里就有这一段原主被刘妪扇了一巴掌的剧情。 若是这一巴掌落下来,剧情也算是彻底回到正轨了。 接下来只要纯嫔不作妖,她继续按照原剧情作死,再撑上一两个月,她便可以完成任务走人了。 往日总盼着赶快做完任务,一想到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天庭,她就觉得兴奋又激动。 如今不知为何,思及至此,却是有些淡淡的惆怅和失落,仿佛心里缺了些什么似的。 林瑟瑟轻叹一口气,感受到刘妪的掌风袭来,她垂下眸子,下意识的阖上了双眼。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预想之中火辣辣的疼痛并未袭来,她有些疑惑的睁开了眼,却见眼前多了一只苍白削瘦的大掌。 那只手掌骨骼分明,皮肤透着没有血色的冷白,一道道青紫色的筋络从手面上凸起,像是要将刘妪的手腕捏碎。 “我的妹妹若犯了错,自有我来管教。” 司徒声缓缓眯起细长的双眸,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眸中泛着不加掩饰的杀意:“狗奴才,你算什么东西便敢碰她?” 话音落下,只听见‘咯嘣’一声,刘妪的手腕骨却是生生被他攥的脱了臼。 刘妪是皇帝的乳母,平日里任是谁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的喊她一声‘刘嬷嬷’,她在宫中横行霸道惯了,哪想到这一把年纪了,竟是遭了这样的罪。 她惨叫一声,活活疼晕了过去。 元嫔见自己的生母晕倒,也顾不上再哭,她生怕刘妪会被性情残暴的九千岁杀掉,便紧紧的攥住皇帝的衣袖:“皇,皇上……” 皇帝不欲在此时与司徒声发生冲突,他已经隐忍了司徒声多年,筹备了半年的谋杀与埋伏就在今夜,这时候绝对不能打草惊蛇,让司徒声察觉到异常。 但怀中娇人吓得发抖,刘妪又是他的乳母,到底中间横着多年的情分,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皱紧眉头,眸光冷冽:“残害龙嗣乃是死罪,司卿是想要包庇皇后?” 司徒声神色嫌弃的松开刘妪的手腕,抬眸瞥了一眼皇帝:“皇上此言差矣,若她真想残害龙嗣,大可以来找我帮忙,何必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 皇帝被噎了一下,脸色铁黑。 虽然司徒声说的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但他哪来的脸皮敢将残害龙嗣说的好像是过家家一样,难道皇后去找他帮忙,他就敢对元嫔腹中的孩子下毒手了? 皇帝冷着脸道:“若是如此说来,依着司卿所见,皇后这是失手伤人了?” 司徒声没有说话,而是走至元嫔身前不远处的地方,将林瑟瑟射中草皮的那支箭拔了下来。 他转个身的功夫,箭刃上便多了一条通体碧绿的竹叶青。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这支穿透蛇身的长箭,递到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一怔,面色骤白:“竹叶青?!” 这蛇名唤竹叶青,虽然不是剧毒之蛇,但也浑身带着慢性之毒,若是被竹叶青的毒牙咬伤,即便得到及时救治,不死也要脱层皮。 司徒声扯了扯唇角:“皇上可真是令人寒心,我妹妹为救元嫔迫不得已才出箭,却让人说成了残害龙嗣的恶人。” 说罢,他瞥了一眼元嫔被箭气擦破的裙摆:“我道是元嫔受了多大的伤,原来就是擦破了点皮,不愧是怀了龙种的小主,皮肉就是娇贵。” 皇帝被他噎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哪里知晓皇后是看见竹叶青靠近他和元嫔,才一连射了三箭。 方才皇后又没解释,他光顾着担忧元嫔腹中之子,便也没顾得上让人将那三支箭拔来看一看。 原本是救人行善的好事,却被闹成了如今这模样,倒是有些不好收场了。 被皇帝搂在怀里的元嫔满脸羞愧,那竹叶青若真是咬到了她,先不说她能不能活下来,反正她腹中的龙胎必定保不住了。 皇后不计前嫌,出手救她和腹中龙嗣,她却误会了皇后,甚至她娘还冲过去要扇皇后巴掌。 元嫔越想越惭愧,其实皇帝有跟她澄清过,那安神枕中的藏红花不是皇后藏得,纵火烧她寝殿的刘广,也是受人指使栽赃陷害的皇后。 上次在御花园中挑选布料,她听信纯嫔之言,故意装作被皇后的婢子推到,皇后自证清白后,也没有揭穿她们,反而还帮她们说话,主动澄清那是一场误会。 说起来,皇后算是待她不薄,就如同方才九千岁说的,若皇后真想害她腹中之子,大可以找九千岁帮忙,哪里用得着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害她? 元嫔越想心里越难受,她不顾身孕,扶着腰身向林瑟瑟跪了下去:“皇后娘娘救命之恩,嫔妾永生难忘,此生愿为您当牛做马报答恩情。” 皇帝将元嫔扶了起来,附和着元嫔道:“是朕错怪了你,你救下龙嗣乃是大功,要赏,重重的赏!” 林瑟瑟:“……” 她感受到身后有一道愤怒又憎恶的目光,甚至都不用回头,她便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 纯嫔此刻怕是已经气成了河豚,她定然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认为方才听到的那些话,都是随口编出来耍她玩的。 往后不管纯嫔再听到什么,怕是也不会当真了。 林瑟瑟只觉得又气又恼又无奈。 好不容易要将剧情拉回来了,纯嫔也已经被她说服,只差一点点,如今的这一切便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这下好了,全都前功尽弃了。 她脑子一阵嗡鸣,像是有虫子在耳边叫,至于皇帝赏赐了什么珍宝,她一句都没听见。 许是皇帝见她脸色不好,便让人扶着她回营帐休息。 林瑟瑟刚一走出校场,司徒声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脚步似乎有些虚浮,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此刻更显苍白:“你便如此羡慕元嫔?” 她神色恍惚,怔愣的抬起双眸:“羡慕?” 司徒声将薄唇抿成一条线,他的眸色微凉:“若不是羡慕她怀有龙种,为何对她出手?” 是了,陆想说的那句话,他不光听见了,还入了心。 昨夜他在她营帐之中时,曾问过她是不是喜欢孩子,她犹豫了许久也没回答,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今日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犹如失智一般向元嫔连射三箭,除却陆想说的那个理由,他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原因,能让她做出如此失态的事情。 林瑟瑟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她就知道,那里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条竹叶青,这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分明就是他刻意为之。 上次也是因为他,这次又是因为他,若是他一直这般插手,怕是到她老死的那一天,都拉不回这脱缰野马似的剧情了。 见她沉默不语,司徒声伸出大掌攥住了她的手臂,语气冰寒刺骨:“回答我。” 林瑟瑟本就烦闷不堪,被他用力一拽,更是心生恼怒,她抬起眼眸与他对视:“对,本宫就是嫉妒她有孩子,本宫嫉妒的要死!你满意了吗?” 说罢,她用另一只手臂攥住他的手腕,试图要将他推开,指尖刚一搭上他的腕骨,却觉得手上一凉。 她下意识的垂眸望去,只见手心里沾满了黏腻的鲜血,那血的颜色竟是乌黑的。 林瑟瑟怔愣一瞬,连忙将他的衣袖撸了上去,他神色不自然的想要避开,却被她攥住了手臂:“你被毒蛇咬了?” 司徒声僵直着身子,没有说话。 方才那种情况下,他若是想当众包庇她,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那样一来,她想要怀上皇帝的子嗣,便是再无可能的事情了。 没有一个皇帝,会允许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残害龙嗣的女人怀上自己的子嗣。 哪怕皇帝迫于压力宠幸了她,但皇帝若想让哪个嫔妃终身不孕,有的是数不尽的腌臜手段。 所以他选择了这种最笨拙也最保险的方式,跑到树上抓了一条毒蛇。 原本这蛇被他敲晕塞进了衣袖之中,许是他下手轻了,这蛇竟是在他拦住刘妪那一巴掌的时候醒了过来。 即便他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凭着感觉掐住了毒蛇的七寸,可还是无法避免的被这条竹叶青咬了一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她收拾烂摊子,只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想起他昨夜问她喜不喜欢孩子时,她沉默着失神的样子。 定然是喜欢的吧。 他是个阉人,此生注定与子嗣无缘。 好歹与她兄妹一场,她若是欢喜孩子,他便帮她一把,也算是不枉她唤他的那一声‘哥哥’。 司徒声垂下眼眸,推开了她的手臂:“竹叶青毒性弱,我回去清理一番便是。你早些回去休息,往后不要再对元嫔动手,我会尽快安排你和皇上圆房……”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她轻颤着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不起。” 林瑟瑟低埋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的咬住唇瓣,似乎是在强忍着泪意:“我也不想这样。” 她不想射箭伤人,不想被人扇巴掌,不想被罚跪在元嫔殿外,也不想被皇帝砍断手脚惨死冷宫。 可她没有办法,她触犯了天条,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接受应有的处罚。 她还记得,在她下凡历劫之前,司命神君曾对她告诫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要走的命格,那命格或好或坏,皆是因果循环,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迟早要离开这里,迟早要面对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司徒声沉默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叹了一口气,抬手在她头顶轻抚了两下:“回去吧。” 林瑟瑟回了营帐后,蒙着被褥在榻上失声痛哭。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可就是莫名的感觉到心酸和委屈。 她不能告诉他真相,也不能扰动他在凡间的命格,在他误会她为皇帝吃醋,误会她心肠歹毒时,她甚至连一句辩解都没办法说出口。 早知道会遇见他,当初倒不如被抹去记忆,送去轮回七世受罚,哪怕投入畜生道,也好过如今这种抓心挠肝的折磨。 林瑟瑟足足哭了一个时辰,许是哭胀气了,她胃里难受的很,时不时的往上反胃酸。 杏芽端来的晚膳,她也吃不下去,只是将自己蒙在褥子里。 杏芽一脸担忧:“若是娘娘身子不舒服,奴婢这便去请个太医来……” 一听见‘太医’二字,林瑟瑟总算将脑袋从被褥里露了出来:“你去九千岁的营帐里问问,他的伤势处理的如何了。” 杏芽走后,她便对着地面发呆,掰着手指头数着绵羊,不知过了多久,她都数到了三千只绵羊,杏芽却是还未回来。 林瑟瑟有些坐不住了,她披上狐裘,也没带其他侍卫和宫婢,手里挑着灯笼,独自一人朝着司徒声的营帐走去。 还未走到他的营帐外,远远的她便察觉到了一丝古怪。 上次来时,他的营帐外守着众多侍卫,但今日却一个把守的侍卫都没有。 这便罢了,营帐内却也是漆黑着的,他向来喜欢用夜明珠照亮,此刻还没到就寝的时间,他不可能这么早就睡了。 林瑟瑟蹙起眉头,她双手拎起裙摆,踮起脚尖朝着司徒声的营帐悄无声息的走去。 她趴在营帐外偷听了一会,里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的像是坟地。 她想了想,从衣袖中掏出上次走暗道时留下的火折子,待吹燃了火折子,她拿着火折子在营帐的布料上烫了个小洞。 林瑟瑟趴在那烫出来的小洞上,朝着营帐内望去,她只看了一眼,便面色煞白的僵住了身体。 他的营帐内,遍布着一片片猩红色的血泊和数不尽的残尸断臂,散发着污血难闻的腥臭味。 第34章 、三十四个皇后 半截残烛凝在桌面上,微弱的烛火左右摇曳着,放眼望去,地面上竟是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林瑟瑟的瞳孔猛地一紧,也顾不得心中的恐惧,掀开营帐的门帘便直接冲了进去。 在看到倒在营帐门口的杏芽时,她的心脏止不住的向下沉去。 她慌乱的蹲下身去,将趴在地上的杏芽翻了个面,当她的指尖触到杏芽仍在跳动的脉搏时,她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是缓和了一些。 幸好,杏芽只是被这血腥残忍的场面吓晕了过去,并没有遭到毒手。 林瑟瑟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抬首朝着众多残肢断臂的尸体中看去。 这些被杀死的人中,并没有司徒声和刘袤,而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虽然大多已经面目全非,但她还是依稀透过穿着打扮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身着黑衣红襟,衣袖的袖口上绣着一圈金边,头顶戴着黑色幞头,却是锦衣卫的装扮。 锦衣卫是晋国开国皇帝所设立,由一枚虎符作为调动凭证,锦衣卫大多是军户出家,武功高强又忠心耿耿,原本是受皇帝直接管辖,属于皇家亲卫。 但到了新帝这一代时,调动锦衣卫的虎符,便被太上皇移交到了司徒声的手里。 此次前来南山狩猎,除却皇家御林军随行,用以保障围猎的安全之外,唯有司徒声带了锦衣卫来,其他臣子官员皆是携带一两名随从小厮。 营帐内的尸体约莫有三十多具,算起来也差不多和司徒声带来南山的锦衣卫人数相符合。 能突破守在南山重重防卫的御林军,不去刺杀皇帝谋权篡位,却将保护司徒声的锦衣卫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杀害。 干的出来此事,且有能力如此干的,除了皇帝以外,似乎也没有别人了。 怕是司徒声此时已经遭到了皇帝的暗算,要不然皇帝又怎敢明目张胆的杀掉锦衣卫,将他们的尸体扔进司徒声的营帐里? 林瑟瑟的神色有些复杂。 原文中的司徒声在上元节那日于斋宫遇刺,后腰上被刺客重重砍了一刀,因伤势太过严重,便没有参与此次的南山狩猎。 难道就是因为她擅自改动了剧情,令他的命格发生变动,才会导致如今的局面出现? 若是司徒声现在就死了,先不说后面的剧情会崩成什么样,他在人间的历劫岂不是又失败了? 林瑟瑟再也站不住了,她正要弯身扛起杏芽,营帐外却传来细微的声响,细细听来似乎是男人的对话声。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明显是在朝着司徒声营帐的方向走来。 她将杏芽拖到角落,自己则吹灭营帐内的那只残烛,从尸体堆里捡起一把匕首放在腰间防身,悄然无息的融进了漆黑的营帐边缘。 “上头吩咐,道是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这阉人的帐子给烧了。” “这些尸体怎么办?一起烧了?” “蠢货!你我二人留下就是为了善后,这尸骨又烧不干净,若是不想留下痕迹,自然是将尸体收拾起来,送到禁区去喂野兽。” 两人压低声音的对话,不断从营帐外传来,脚步声近在咫尺。 营帐的门帘蓦地被掀开,一只漆黑的皂靴迈进了营帐里:“咦?营帐里的烛火怎么灭了?” “许是风刮的,你去把烛火点燃,我掀着帘子,用月光照着点,省得你看不见路。” 话音落下,林瑟瑟便听见死寂无声的营帐内,传来冗长的脚步声。 迎着淡淡的月光,她隐约看清楚了那走近营帐内去点蜡烛的男人,他身着黄衣马褂,腰间别着的佩刀刀把向前,正是皇帝的亲卫御林军。 在那人点燃烛火的一瞬间,一道纤长的黑色身影被不断拉长,投映在营帐之上。 掀着门帘的御林军率先发现了异常,他反应迅速的拔刀相向,待看清楚林瑟瑟的面容,他却是微微一怔。 林瑟瑟趁着他一瞬间的怔愣,动作麻利的拎起架子上的花瓶,狠狠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皇……”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就感觉到脑袋上蓦地一凉,紧接着一阵眩晕袭来,身子一软便瘫倒了过去。 那攥着蜡烛的御林军年纪稍小些,他刚刚上任没多久,之前没见过皇后的模样,自然也不知道林瑟瑟的身份。 他听见动静转过身去,便见自己的师父瘫软在地上,似乎是晕了过去。 他下意识的拔动腰间的佩刀,以精钢所铸的刀刃对准她:“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猝不及防袭来的碎瓷片,她拾起几片碎成渣子的花瓶瓷片,相继朝他身上不同的位置投掷而去。 她投掷瓷片的手法又准又狠,一片划伤了他的手腕骨,令他下意识吃痛的松开佩剑,另外两片则划在了他的双膝上,只听见‘噗通’一声,他应声栽倒在地。 待这年轻的御林军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匕首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只差一寸便可以割断他的气管。 到底还是年纪小,他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哆嗦的像是个筛子:“你,你别杀我,求求你……” 林瑟瑟没有理会他的求饶,只是紧蹙眉头道:“九千岁人呢?” 他哭丧着脸,嗓音轻颤着:“皇上在林子外设了篝火宴,九千岁赴宴去了。” 林瑟瑟愣了一下。 皇帝晚间派太医来过她的营帐,她当时正蒙着脑袋痛哭,哪有心情见外人,索性便让杏芽以她已经就寝为由,赶走了来诊脉的太医。 除了那个太医以外,就再没有其他人来过她的营帐,若真是有宴会,她身为皇后自然要出席,皇帝不遣人来告诉她,怕就是故意不想让她出席。 看来皇帝暂时还不想动她,只是要趁着这篝火宴除掉司徒声一人。 “宴会开始多长时间了?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皇帝的计划是什么?”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御林军却什么都答不出来,只是颤颤巍巍的说着不知道。 林瑟瑟将匕首往前递了递,锋利的刀刃划破他脖颈上的皮肤,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蜿蜒而下。 许是感受到了死亡的压迫感袭来,他终于肯回答她的问题了:“宴会开始快半个时辰了,皇上今日一共动用了两千御林军……” 两千御林军? 那他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林瑟瑟攥住匕首的手指颤了颤,呼吸略显不畅:“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她的手指头一颤,那刀刃也跟着一起颤,御林军只觉得脖子生疼,满目绝望道:“我真的不知道皇上的计划是什么,我才刚成为御林军不久。” 林瑟瑟冷笑一声:“既然不知道,那便割掉你的脑袋好了。” 他一个激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道:“我,我听师父说,皇上要用什么当做诱饵,将九千岁引到布好的埋伏内杀掉。” 话音落下,林瑟瑟便拾起地上的佩刀,用刀背砍晕了这年轻的御林军。 方才两人还未进营帐之时,曾说过他们两人是留下善后的,也就是说剩下的御林军都被调动埋伏在了其他之地。 林瑟瑟耽搁不起,她将晕倒的两人堵住嘴,双手双脚用牢固的双环结绑在了一起,背着仍未清醒的杏芽朝着营帐外走去。 她先带着杏芽远离了司徒声的营帐,待走到安全的地方,她才放下杏芽,拿指甲掐起了杏芽的人中。 见杏芽悠悠转醒,她顾不得解释什么,只是低声叮嘱:“什么都不要问,赶快回营帐去,若是有人来问,便说本宫早已就寝。如果本宫明早没回来,你便去找景宁公主哭诉,道本宫夜半时被歹人劫走了。” 说罢,林瑟瑟便扔下一脸无措的杏芽,朝着校场的方向走去。 如她所料,皇帝今夜调离了所有御林军,校场外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林瑟瑟扬起头,对着空气道:“大兄弟,皇帝设下埋伏要刺杀你主子,你不要再藏了,快出来啊——” 若想凭她一己之力,从两千御林军中救下司徒声,怕不是在白日做梦。 藏在深处的那人虽然射箭的技术有些难以言说,但他跟踪人和藏匿的功夫真的是一绝。 那日在林子里,他随着她与猛虎一起跑了半个时辰,她愣是连他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林瑟瑟连着唤了三遍,岁山都没有现身,他负手立在高大松柏的树干上,望着她苍白的面色,眸光微微有些犹豫。 千岁爷若是有危险,自然会吹响暗哨,但千岁爷并没有吹暗哨,他体内的连心蛊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这苗疆传来的连心蛊分子母蛊,母蛊在千岁爷身上,子蛊则在他们这些暗卫身上,若母蛊的宿体身亡,子蛊的宿者便也会当场暴毙。 他还活着,便说明千岁爷无碍。 虽说如此,但方才在千岁爷的营帐外,那身穿黄马褂的两个御林军说的话,他在树上听得一清二楚。 那狗皇帝今晚设下了埋伏,要对千岁爷动手,如今千岁爷的处境应是有些危险。 可千岁爷一向运筹帷幄,他现在不敢确定,千岁爷是还不知道自己要被狗皇帝暗算,还是说千岁爷准备将计就计,另有所谋? 岁山正迟疑着,却听林瑟瑟恼怒道:“你若不愿出来也随你,我自己去救他便是了。” 说罢,她便真的疾步朝着林子的方向跑去。 岁山还是现身了。 千岁爷交给他的任务里,除了监视和跟踪她,又多了一项在必要之时出面保护她。 他认为以她现在不理智的状态,若是冒然出现在皇帝面前,纯属就是千里送人头去了。 岁山伸手拦住了她:“娘娘留步。” 林瑟瑟望着眼前白白净净的娃娃脸,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你才多大就进宫做太监?” 岁山:“……” 他刚想说自己不是太监,却又听她继续道:“算了不管那个了,你还有其他同伴能出来帮忙吗?” 岁山犹豫一下:“没有。” 唯有千岁爷能聚齐他们这些暗卫,他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任务,出任务期间很少会互相碰到面。 就算他能联系到他们,他们也不会出手,毕竟千岁爷没有吹响暗哨,仅凭他一人所言,不足以让他们信服。 林瑟瑟沉思起来:“龙骧将军不知在不在篝火宴上,若能找到他帮忙……” 岁山摇头:“将军府中出了大事,龙骧将军两个时辰前便已快马加鞭回了京城。” 她愣了愣,忍不住苦笑一声:“看来没人能帮的上忙了。” 皇帝的这次暗杀埋伏,想必是下了不少功夫,不光除掉了所有随行的锦衣卫,甚至连司徒声唯一能找的外援都给支走了。 岁山见她苦涩的面容,沉默片刻:“还有我。” 说罢,他伸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子,脚尖一踮,只听见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下一瞬她便已经腾空而起。 岁山的轻功很好,林瑟瑟甚至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稳了脚步,落在了林子边的大树上。 树下安置着众多夜明珠,将那一片空地照的亮如白昼,草皮上燃着两处篝火,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分食着烤全羊,为首的人是身着黑狐端罩的皇帝。 皇帝今日喝了不少酒,面色微醺,眼眸中都是掩不住的喜色和畅意。 其实此次埋伏,原计划本是设在南山狩猎的最后一日。 按照每年的惯例,最后一日要去南山圣水石处的温泉汤池里沐浴净身,洗去一身疲乏和污秽后,再设贡宴清点狩猎的战利品。 司徒声有洁癖,太上皇专门为他修了个单独的温泉汤池,若是在温泉水中加些化功散,待到药效发作之时,埋伏于温泉附近的御林军便会出动,将其一举歼灭。 但也许是天要助他,那疯癫失智的玉姬,却突然恢复了神智,还将一封被撕成两截的半张信纸交到了他的手中。 玉姬说,这封信是司徒声的软肋,只要他将手里的半张信纸交给司徒声,而后告诉司徒声,另一半信纸藏在他埋伏好御林军的位置,司徒声便会自投罗网。 他半信半疑,那半张信纸上只字未有,就画了一条游在水里的鲤鱼,不过是一条鱼,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虽然不怎么相信,但他还是提前布置好了埋伏,在宴会上试探着拿出那半张信纸,递到了司徒声的手上。 谁料司徒声见了那半张信纸,却是红了眼睛。 他按照玉姬所说,让司徒声去他设下埋伏的位置找另外半张信纸,司徒声甚至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便施展轻功朝那处飞奔而去。 就在一盏茶之前,天空炸开一朵白色烟花,那是他与御林军之间传递消息的信号弹,证明御林军已经将司徒声制服,并将其喂下化功散,关押进了困兽笼中。 一切都进行的如此顺利,只待他去查收战利品,而后一雪前耻,将这些年司徒声加诸在他身上的,都一一还给司徒声。 皇帝饮酒饮的畅快了,对着篝火旁的臣子们笑道:“你们继续吃喝,朕吃酒吃的有些醉了,便先回去歇息了。” 臣子们恭送皇帝离去,待他走的远了,他们便不再拘谨,全都敞开了吃喝说笑。 林瑟瑟在人群之中,神色焦急的寻找着司徒声的身影,岁山却垂眸道:“千岁爷不在这里。” 唯有千岁爷吹响暗哨时,他们暗卫体内的连心蛊才能接收到感应,凭着那感应去寻找千岁爷。 若是暗哨不响,没有母蛊的召唤,暗卫们根本找不到千岁爷。 林瑟瑟望着皇帝朝着森林远去的背影,对着岁山道:“跟上皇帝。” 皇帝身边带着一个太监和两个御林军,他们进了森林后,便七拐八拐的朝着正西的方向走去。 这南山狩猎场,东西侧皆是湿地和峭壁,常有性烈的野兽出没,乃是狩猎场的禁区。 林瑟瑟辨不清东西南北,但岁山却知道,他看着皇帝越来越接近禁区的身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皇帝并没有走进禁区,而是在禁区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这是禁区与森林边沿的交接线,此地站着数不清的御林军们,他们手持火把,重重围住一只狭小逼仄的困兽笼。 林瑟瑟在沾满脏污血腥的困兽笼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他面上的那半扇白玉面具碎裂开来,如浓墨般的黑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因困兽笼的局限性,他只能跪坐在铁笼里,似是囚奴一样毫无尊严。 林瑟瑟红着双眼,下意识的攥紧了双拳,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他在她心中是神祗一般的存在,如浩瀚苍穹,如沧海万里,神圣而不可亵渎。 但他们却把他关在困兽笼里,如此折辱于他。 岁山察觉到她的异常,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臂:“别冲动,千岁爷是自愿进去的。” 司徒家的暗卫,皆是以一抵百,若千岁爷不愿被困,大可以吹响暗哨,与这些御林军拼上一拼。 但千岁爷没有。 林瑟瑟微微一怔,正要问为什么,却听皇帝狂妄的笑声传来:“司徒声,你也有今日?!” 司徒声抬起眼眸,没有看向皇帝,倒是朝着林瑟瑟和岁山藏身的松柏上瞥了一眼。 他的眉骨微动,阴沉着的眸光与岁山相对,直将岁山瞧的心虚至极。 连心蛊就是如此,若子蛊与母蛊靠近,母蛊便会有所感应。 从岁山靠近此地时,司徒声便有所察觉,只是他没想到,岁山这个兔崽子还带来了林瑟瑟。 不,他该想到的。 岁山的任务是跟踪保护林瑟瑟,若非是和林瑟瑟一起,岁山又怎会跑到此地来? 司徒声敛住了眸光,额间的青筋突突的跳动两下。 皇帝缓缓靠近困兽笼,面上带着一丝戏谑:“你这阉狗,怎么不说话了呢?平日不是嚣张的很吗?” 他像是没有听见皇帝的侮辱,只是攥住手中的半张信纸,嗓音略显虚浮无力:“剩下那半张密信在哪里?” 皇帝怔愣一瞬,随即忍不住讥笑道:“阉狗,这话你该去问你的宠姬,那半张破纸是她给朕的。”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将真相告诉司徒声。 为保险起见,在将司徒声关进困兽笼之前,御林军就已经给司徒声喂下了大剂量的化功散。 他今日调动了两千御林军,难不成还能让一个失去内力的废物跑了不成? 司徒声像是没有听见皇帝的嘲讽,只是眉骨微动,缓缓皱起了眉头。 皇帝口中的宠姬是指玉姬? 所以那封密信根本不在皇帝手里,而是被太上皇交给了玉姬? 可那玉姬不是喂了毒酒,已经失智疯癫了吗? 她又如何能将那半张密信交到皇帝手中的? 那日虽是刘袤将玉姬拖了下去,但并不是刘袤亲自动的手,刘袤只是将此事吩咐了下去,乃是他的亲信来执行的命令。 他的亲信大多是司徒家的旧属,都是跟在身边十余年的心腹,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让本该失智疯癫的玉姬侥幸逃脱。 司徒声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唇畔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 看起来,他的亲信里,似乎已经出现了叛徒。 到底是谁呢? “司徒声,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皇帝面上的笑容逐渐狰狞扭曲:“但朕不会那般轻易的让你死去!” “你和你的母亲都是贱人,你以为你凭什么得到父皇的宠爱?不过就是因为你这张脸,和你母亲长得相像罢了。” 皇帝眸中交织着厌恶与痛恨,对着身旁的太监道:“扒掉他身上的衣裳,将那只喂了媚药的公狗与他关在一起,快去!” 第35章 、三十五个皇后 皇帝的话音落下,便有太监上前,从御林军手中接过了拴着铁链的黑色恶犬。 这犬只双眼泛红,露出双侧锋利的犬牙,前肢腾空而起,不断做出交尾的动作,显然是被喂了药的。 御林军们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果然皇家的人就是残忍,这种卑劣折磨人的手段都能想得出来。 太监从衣袖中抖落出来一串铜钥匙,低埋着头寻找着困兽笼的钥匙,那黑犬已然迫不及待的趴在铁笼上摇起了胯。 林瑟瑟站不住了,她努力想让自己保持冷静,但听到皇帝想用如此下作腌臜的手段对付他时,她的脑子里瞬时间便炸开了一朵蘑菇云。 她朝着岁山伸出手,眸中渗着化不开的冷意:“你的弓箭借我一用。” 岁山抿了抿唇,他瞧见她的手臂在发抖,摊平的手掌心里布满深深陷入的指甲印。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千岁爷是他的主子,所以他看到这群牲畜折辱千岁爷,他会愤慨痛恨,那她又是以什么身份而感到愤恨? 是以她和千岁爷各取所需认下的名义上的兄妹身份,还是以千岁爷曾经落井下石,撕毁婚约的前未婚妻身份? 他的眸光微微滞泄,耳边却传来低不可闻的暗哨声,埋入骨血的连心蛊犹如蚂蚁蚀骨,蓦地钝痛一瞬。 岁山回过神来,将一把短弓递到了她的手中:“我去引开他们拖延时间,救兵很快就到,娘娘拿着这弓箭防身,千岁爷不会有事。” 许是怕她冲动行事,他又补充一句:“若娘娘擅自行动,只会适得其反,您要是真想救九千岁,躲藏在此地保护好自己便是。” 说罢,他纵身一跃,脚底如轻风扫叶,转眼之间已至几米之外的香樟树上。 林瑟瑟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绷直,葱白纤细的手指松开又攥紧,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放下了举起的弓箭。 他说的对,这里有两千御林军,若她贸然行动,不但救不了他,反而可能还会害了他。 岁山站稳后便掀起衣袖,将绑在臂弯上的单发袖箭露出,指腹按在金铜色筒盖上的钢片,一枚精巧的袖箭从袖筒中飞射而出,直击太监手中的黑犬。 黑犬被一箭毙命,四肢抽搐的倒在困兽笼外,太监神色呆滞一瞬,慌乱的丢下铁链,对着御林军急声喊道:“此地有埋伏!快救驾——” 岁山又跃到了几米之外的方向,不多时,第二支袖箭迎面射来,一箭刺入太监的咽喉。 有黏稠的鲜血顺着箭身流淌而下,太监呜咽的捂住喉咙,双眼瞪得犹如铜铃。 只听见‘哐当’一声,太监直直栽倒在地,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哀嚎,只是腿脚挣扎着蹬了两下,便彻底失去了呼吸。 皇帝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周遭的御林军手持铁盾已经将他围在中心,缓缓向后撤退。 他像是明白过来什么,望着司徒声的眸光阴沉,咬的后牙吱吱作响:“你这阉狗是将计就计,只等着套朕的话?!真是卑鄙无耻!” 司徒声面容苍白,缓缓勾起唇畔轻笑:“彼此彼此。” 望着从不同方向飞射而来的袖箭,皇帝自然以为来人不少,他一声令下:“他们躲在树上,都给朕举起弓箭,快杀了他们!” 御林军们几乎日日训练,面对这种特殊情况,倒也不至于慌乱无措,由断臂的侍卫长有条不紊的指挥御林军们向前冲去,摆出箭阵朝着出箭的方向反攻。 箭雨飞射而去,细细密密的长箭划破长空,穿过重重树叶发出阵阵嗡鸣,随后长箭相继落在那片树木上。 空气寂静了一瞬,就在皇帝以为埋兵已经被射死之时,袖箭再次从不同的方向射了出来。 侍卫长怒喝一声,御林军们边防边射,但岁山动作灵活矫健,反应如猎豹般迅猛,却是如此反复了三五次,也没有伤到他分毫。 皇帝恨得咬牙切齿,他筹谋这么久,怎甘心眼睁睁的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一把踢开将他围住的御林军,大步流星的走到困兽笼旁,弯腰捡起了太监尸体旁的一串钥匙。 司徒声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他像是没看见怒气冲冲拔刀而来的皇帝,只是垂眸望着手里轻攥着的那半张信纸。 他缓缓扬起唇畔,指腹轻轻摩挲着泛黄的信纸,那向来冰凉的眸中,似乎因为这信纸上的那条鲤鱼,沾染上了些淡淡的温度。 耳边响起‘吱呀’一声,困兽笼的铁门被皇帝推开,他猩红着双眼,面目狰狞扭曲:“你早就该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说罢,他手中拎着长刀,泄愤似的拦腰朝着司徒声的脊背砍去。 哪怕是在这种时候,皇帝也不想便宜了司徒声,割喉都抵消不了他被司徒声打压了三四年的满腹痛恨和怨气,他竟是想活活将司徒声腰斩。 藏在树上伺机而动的林瑟瑟再也忍不下去了,若是等什么劳什子的救兵赶到,他怕是要被砍成两截了。 她瞄准皇帝的手掌,搭弓射箭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支箭羽划破天空,发出铮铮鸣声,在皇帝落下刀刃的那一瞬间,狠狠刺穿了他的手掌。 “啊——” 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皇帝手中的长刀应声落地,他额间渗出大颗的汗水,下意识的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紧紧攥住这只被短箭刺穿的手掌。 他养尊处优二十余年,虽从小习武健身与人比试,但也是点到为止,最多就是受些磕磕碰碰的小伤,哪里受过这样的重伤。 司徒声望着蹲在地上一脸狰狞的皇帝,微微有些失神。 他朝着那树上轻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收起了那藏在袖间含蓄待发的匕首。 侍卫长撕声吼道:“那棵树,射伤皇上的刺客在那棵树上!射箭,快——” 听见那吼叫声,岁山心中一梗,他手臂上的袖箭是单袖筒,一筒共十二箭,方才他已经射掉了十一箭,如今只剩下一箭。 即便暗卫们会在暗哨响起的第一时间赶来,但这地方又偏僻又森凉,路上总是需要些时间。 千岁爷似乎被那狗皇帝喂了什么药,若是他将这最后一箭用掉,便再也没有法子拖延时间了。 岁山犹豫了一瞬,还是将那最后一支袖箭射了出去,袖箭射穿了侍卫长的小腿,疼的他嗷嗷叫喊,口里的指令也变了变:“射这颗,先射这棵树——” 有了这片刻的喘息,林瑟瑟手脚并用的沿着树干,动作迅速的撤离了下来。 许是岁山那一箭惹恼了侍卫长,他见岁山迟迟不再射箭,便命众多御林军兵分两拨,一拨留守原地护住皇帝,另一拨则三人一棵树的朝着林子里的那些树上爬去。 皇帝也终于从疼痛中缓和过来,他捂住鲜血淋漓的手掌,从困兽笼旁撤退:“来人!抓住他的手脚,将他的四肢砍断,再挖出他的心脏来!” 得到吩咐,十来个御林军一拥而上,朝着困兽笼步步逼近,司徒声瞥见他们小心翼翼的步伐,却是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他扶着生锈的铁笼杆,慢吞吞的从困兽笼中站了起来,冷白的月光泄了一地,映的他面上裂开的白玉面具泛起凛凛寒光。 众多黑衣暗卫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来势汹汹,见人杀人,不过眨眼之间,地上已然遍布红色血泊以及身穿黄马褂的御林军尸体。 围守在困兽笼旁的御林军们,为护住皇帝只得节节向后退让,侍卫长试图劝皇帝先行撤退,但皇帝却一意孤行:“上!都给朕上!杀了他们——” 侍卫长没办法,只得一边护住皇帝,一边喝令道:“众军听令,摆盾设阵!” 那边双方厮杀惨烈,这边皇帝还在跟司徒声较劲,他随着侍卫长向后退去,还不忘瞪着眼睛,冲那缓缓靠近困兽笼的御林军们吼道:“你们在磨蹭什么?!若砍不了他,朕今日便砍了你们!” 一听这话,也没人敢往后退了,全都举起手里的长刀,一股脑的朝着司徒声身上砍去。 他们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往哪里砍,只知道若是能砍中司徒声便可以活命。 司徒声抿住薄唇,面上毫无血色,唇瓣隐隐泛着些白,他方才为了让皇帝放松警惕,便吃下了那化功散。 本来没有内力也不妨事,但中午他被那竹叶青咬伤了手腕,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导致蛇毒向上侵去,却是双臂发麻,腕间无力,浑身都提不起劲儿来。 如今被这数十名御林军围住攻击,他也只能动作迟缓的向后退避。 好在岁山及时赶了过来,他方才从御林军的尸体上扒了个黄马褂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混进双方之中。 他的轻功极好,暗卫们察觉到他是自己人,皆是刻意避让开他,而御林军见他穿着黄马褂,便也误会将他当做了自己人。 岁山一路顺畅的混到了司徒声身旁,他趁着那十余人不注意,顺手偷袭了两三个,剩下的几人反应了过来,纷纷朝着他拔刀砍来。 他只擅长追踪和藏匿,逃跑的功夫也是堪称一绝,但若是让他跟习武之人正面刚,他却是有些不在行了。 岁山不欲与他们多做纠缠,一手揽住司徒声的双肩,便踮脚动用轻功逃离了打斗现场。 向后撤离的皇帝并未走远,他一直在观察着司徒声这边的情况,见司徒声被亲信救走,他怒不可歇的踹了侍卫长一脚:“快命人去追他!只留五十人,剩下的都去追他!” 他的心跳慌乱没有节奏,面色憋得通红:“若是杀不掉他!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如果让司徒声逃出去,死的就不止是他们,他也要遭殃。 这个阉人向来睚眦必报,今日他如此埋伏设计这阉人,又口出狂言意图那般报复这阉人,届时若是让这阉人活着回来,那后果他是想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皇帝暴跳如雷,也顾不得手上伤痛,只是怒声吼道:“谁要是能杀了他,朕便赏千金,封万户侯!” 千金便是一千斤的金子,再加上那食邑万户的爵位,往后世世代代都不愁吃喝,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此话一出,原本神色颓然怯懦的御林军们,顿时士气大涨,他们像是不要命一般,穷追不舍的朝着岁山追去。 岁山呼吸微窒,毕竟他手里还拖着一个一百多斤的人,便是施展轻功也有所限制。 那些御林军之中不乏有武功高强之人,本来是被迫征用来,不愿因为刺杀一个宦臣便拼死效劳,如今一听皇帝的赏赐,那些人纷纷被调动了积极性,追起来也是玩命的追。 虽然大部分御林军被暗卫们拦杀截下,但还是有少数要钱不要命的紧追不舍。 岁山正咬着牙的往前跑,却听司徒声嗓音淡淡的问:“皇后呢?” 他愣了一下,而后明白了自家千岁爷的意思。 岁山改了线路,朝着林瑟瑟方才躲避藏身的地方飞身跃去,待停住脚步,便见远远扑来一个纤细的身影。 林瑟瑟扑进了司徒声的怀里,将他扑的往后退了两步,她的嗓音似乎有些哽咽,小脸死死埋进他的怀里:“哥哥,你吓死我了……” 他的呼吸略微有些凌乱,倒也不为旁的,他方才觉得手臂酸麻不适,便用手掌扶着另一条手臂。 她扑的太过猝不及防,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身前的温软便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正巧她今日并未穿春袄,只是披了个狐裘,里头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春衫。 隔着那一层单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滚烫的体温和砰砰跃动的心跳。 虽然很不合时宜,虽然他是个阉人……但他的心跳还是止不住的快了一拍。 林瑟瑟察觉他身体的异常,神色担忧的抬起了眸子:“哥哥,你心跳的好快,是不是皇帝给你喂了什么药?” 她一抬首,才注意到,他不光心脏跳动的快,原本苍白无力没有血色的脸颊,也烧红的厉害,就如同那日在暗道里磕过药似的。 司徒声面色不自然的微微侧头,不动声色将挡在胸前的手掌抽离:“嗯,他给我下了化功散,许是那药里还掺了什么毒物,眼睛都有些花了。” 岁山见后头追着御林军,自家千岁爷还视若无睹的跟皇后聊起了天,顿时有些心肌梗塞:“爷,您看要不您带着娘娘先走,岁山在此地断后?” 话音落下,林瑟瑟才恍然瞧到岁山身后还追着三五个武功高强的御林军,她见司徒声唇瓣虚白无力,便转过身去弯下腰:“我背着你跑,你上来。” 司徒声:“……” 见他没有动作,林瑟瑟有些急了:“快上来啊,要不来不及了!” 他虽然浑身无力,眼前又隐隐泛着些重影,却也还不至于让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来背。 但她又十分坚持的模样,他只好将手臂架在了她的脖颈上:“就这样吧。” 林瑟瑟拿他没有办法,便就这样架着他往前跑去,还没跑出两步,她却又停了下来:“往哪里跑?” 许是蛇毒又侵了上来,司徒声眼前的事物越发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只是低哑着嗓音告诉她:“往南走。” 他们现在正处在北侧森林与西侧禁地的交界处,往南便是朝着安全之地撤离。 林瑟瑟愣住了。 南?南是哪个方向? 从她有了灵识起,便认不准方向,好在她在天庭待了数万年,早已熟悉了天庭的各处,也用不到寻摸东西南北。 可如今他让她往南跑,却是将她给难住了。 她绞尽脑汁的想了许久,终于从脑仁里扣索出一点关于如何辨认方向的地理知识。 是了,她在上本书那个现代副本里,曾学到过如何看地图辨别方向,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个口诀。 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上下的话,应该就是前后的意思,林瑟瑟这样想着,便扶着司徒声,朝着她身后的方向疾步跑去。 待岁山与众暗卫们齐力将那追上来的御林军们除害掉,一转头却发觉千岁爷与林瑟瑟两人,正往西侧的禁区狂奔而去。 岁山:“……” 他正要扬声叫喊,却被身边的暗卫拦下:“爷往那处去,必定是有爷自己的较量,你这般叫嚷,万一再将敌军引了去,岂不是扰了爷的计划。” 岁山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理,便也作罢。 暗卫望着死伤无数的御林军,以及逃远了的皇帝:“还追皇帝吗?” 岁山摇头:“等爷回来再说,此事不急。” 与此同时,一口气跑出两三里的林瑟瑟,终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越往前跑,树木便越稀疏,甚至再往前望去,远处已经看不到树木了。 许是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侧过头:“怎么了?” 林瑟瑟正想说话,耳边却隐隐传来什么古怪的声响,司徒声似乎也听到了,他微微抬掌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声音越来越近,她蹙起眉头,循着声源转过头去。 方才走过的林子一片漆黑,但那望不尽的黑暗之中,隐约闪烁起一道道暗绿色的幽光。 林瑟瑟的唇瓣轻颤:“好,好像有狼……” 司徒声一怔,转过头去,他眼前像是蒙上一层浊白色的光晕,看什么都笼罩着朦胧的重影。 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他还是察觉到了那星星点点绿幽幽的暗芒。 他的呼吸微窒,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你认不清东西南北?” 林瑟瑟声若游丝的小声‘嗯’了一下,神色瞧起来委屈巴巴的:“是不是我走错方向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又充满愧疚,隐约中还带了一丝哭腔,仿佛他若是敢说‘是’,她便会立刻哭出声来。 司徒声沉默许久,片刻之后,微不可闻的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没有,是我出门忘记吃解蛇毒的药了,一时晕了头,才说错了方向。” 林瑟瑟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是怕他自责,连忙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不怪你,下次出门一定要记得吃药。” 司徒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看一眼,四周的环境如何?” 林瑟瑟听话的朝着四周打量而去,身后全是那冒着绿光的玩意儿,自然是不能逃。 而身前放眼望去,光秃秃的几乎都是湿地,唯有右前侧的方向,似乎有个峭壁。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刚来狩猎的时候有专人交代过,东西两侧的湿地是禁区,内有多处峭壁悬崖,又常有野兽出没,甚是危险。 看来他们是不慎闯进了禁区里。 她如实将此地的情况说了一遍,末了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它,它们好像动了,往这里动了……” 司徒声攥住她的手臂:“往峭壁的方向跑,此地的峭壁至多十几米,运气好摔不死。” 林瑟瑟:“……” 什么叫运气好摔不死啊喂! 她和他都是反派配角,又没有主角的跳崖不死光环加持,就算是十几米摔下去也活不成好不好? 她本想再与他商量一下别的办法,但那一双双眼冒着绿光的野兽,已经从林子里呼啸跃出,朝着他们的方向快速移动着。 林瑟瑟顾不得多想,只得先按照他所说的,向那右前方的峭壁跑去。 夜里出没又眼睛冒绿光的,大概率就是狼,而狼又是群居动物,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单枪匹马的手撕群狼。 眼看着要被狼群追上,她终于带着司徒声跑到了峭壁边缘。 她探着脑袋往下看了一眼,这峭壁之下似乎是山谷,上面飘着薄薄的雾气,也看不怎么真切,只是隐隐能看到深处约莫是三四层楼房的高度。 司徒声说的没错,若是运气好的确摔不死,最多就是摔个残废罢了。 她不敢回头,身后传来响亮的咆哮与呜呜声,与她印象之中的狼叫有些不同。 司徒声听到这叫声,脸色却微变,他将林瑟瑟扯进怀里,低声道了一句:“闭眼。”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身子被他往前一带,却觉得身体蓦地传来失重感,阵阵呼啸而来的冷风钻进她的耳廓。 她下意识的闭紧了双眼,死死的咬住了唇瓣,将脑袋整个都埋进了他的怀里。 紧接着,也就是眨眼之间的功夫,她感觉到身子一沉,便不受控制的向前滚落而去。 尖利的石子硌的她小腿生疼,他将她抱的很紧,一只手臂护住她的后脑,一只手臂护住她的后腰,落地时她似乎听到他闷哼了一声。 落地的惯性使得他们滚出老远,待到身子停稳,他双臂无力的垂了下去。 林瑟瑟被吓坏了,她爬起身来,摇了摇他的身子:“哥哥?哥哥……” 司徒声缓缓睁开双眸,嗓音低沉嘶哑:“别晃了。” 他在她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一双手臂软塌塌的垂在地上,试了几次都使不上劲儿,似乎是臂弯骨折了。 蚀骨灼心的钝痛往心脏上泛,脑袋里嗡嗡作响,动一动便是彻骨钻心的疼痛,恨不得将那两条双臂砍下来才好。 也不知是不是疼痛刺激了他的大脑,原本模糊不清的双眸,此刻倒是能勉强看清楚眼前的事物了。 他额间的青筋突突的跳动了两下,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却连着传来两声‘哐当’之响。 迎着淡淡莹白的月光,他隐约看清楚了落下之物,竟是方才追着他们跑了一里地的鬣狗。 相比起狼群,鬣狗这种群居动物更是棘手。 倒也不因为别的,若是被狼吃了还能落个体面,这鬣狗素来有‘掏肛兽’之称,狩到猎物时会攻击猎物的肛门和蛋蛋,若是被鬣狗咬住,整条肠子都能给你拖出来。 这掉下来的两只鬣狗,许是追逐他们的时候太过用力,不慎脚滑了从峭壁上栽了下来。 林瑟瑟也看到了它们,她微微一怔,低声喃喃道:“这是鬣狗?” 原来是她认错了,当时天色太黑,她也没仔细看清楚,只是见林子里冒着绿光,便以为是狼群。 其中一只鬣狗摔得直接不动弹了,唯有落在草丛上的那只没什么大碍,围着它不动弹的同伴转了两圈,便抬起冒着悠悠绿光的眼眸,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 司徒声正要让她先躲起来,林瑟瑟却率先开口:“哥哥,你别怕……” 他微微一怔,神色滞住。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你别怕’这三个字了。 犹记得不知多少年之前,他的长兄总爱对他说这三个字。 被父亲责罚时,长兄挡在他身前,转头对他笑道:“声儿,你别怕。” 第一次上战场,他因为亲手砍掉敌人的头颅,整整在营帐内呕吐了一日,夜里发起高烧又噩梦不断之时,是长兄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道:“声儿,你别怕,有我在。” 年少时,他不知听过这句话多少遍。 可长大后,他手握重权,成为权倾朝野人人惧怕的宦臣九千岁,却再也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世人皆怕他、畏他,他们表面上对他尊敬和顺从,私下里又时时刻刻想着如何才能将他置于死地。 他低垂着眼眸,纤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为什么?” 为什么对他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顾安危来这里找他? 是因为……在意他吗? 林瑟瑟被他问愣了,什么为什么? 难道是在问她为什么不用怕吗? 她恍然大悟,指着鬣狗解释道:“因为这鬣狗喜欢掏人蛋蛋,你没有蛋蛋,所以不用怕。” 第36章 、三十六个皇后 如果不是双臂骨折抬不起来,司徒声真的很想掏一掏耳朵,看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眉骨微动,缓缓眯起细长的眼眸:“你说什么?” 他的声线低沉嘶哑,隐约沾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之色,令林瑟瑟后背一凉,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当着他的面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面色微微泛红,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有没有蛋蛋,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你!” 司徒声脸色一黑,正想说些什么,薄唇未启,喉间却突然一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气管中向上逼去,紧接着便有铁锈味的鲜血从嘴角溢出。 林瑟瑟慌了神,她眸光无措的伸手去擦他嘴角深褐色的污血:“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皇帝给你喂的那化功散里掺了毒?” 司徒声:“……” 他觉得相比起皇帝给他下毒,他被她气吐血的可能性更大些。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方才又在短时间内奔跑了几里地,那竹叶青的蛇毒又泛了上来,他心脏处被灼烧的生疼,眼前的事物也隐隐泛起了重影。 他低垂着眼眸,有气无力的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去取自己腰间锦囊里的解毒药:“药。药,药……” 林瑟瑟微微一怔,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 司徒声:“……” 若不是他身中蛇毒还吃了化功散,如今又摔断了双臂动弹不得,他高低要给她来个三百六十度人体大摆锤助助兴。 司徒声又咳出了一口浓血,太阳穴处传来阵阵无力的晕眩感,骨折的双臂耷拉在身侧,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像是压了千斤顶似的。 他泛白的唇瓣颤了颤,似乎还想挣扎着说什么,但他根本就提不起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不知坚持了多久,他终是缓缓阖上了双眸。 哪怕司徒声再强,身体也是血肉之躯,他先是中了蛇毒又吃下了化功散,刚刚还从十多米高的峭壁上跳了下来,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林瑟瑟伸手搭在他鼻息间试了试,见还有热气,她轻轻舒了口气,将他的身子平放在柔软的草皮上。 眼看着那竖起脊背上鬣毛的鬣狗,呲着牙缓缓朝他们的方向逼近过来,她神色冷静的坐在地上,伸出葱白纤细的手指朝着他的衣袖间摸去。 她记得他身上一直带有利器防身,初见时他在斋宫里反杀那美人细作的时候,她见那匕首好像是从衣袖里拿出来的。 林瑟瑟没费什么功夫,便在他袖中找到了那把看起来略显陈旧的匕首。 匕首上刻着两个歪七扭八的小字,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又或者司徒声每日都会拿出这把匕首用指腹轻轻摩挲,那两个字已经看不大清楚了,只是隐约能瞧出字体的外轮廓像是‘司徒’二字。 虽然外鞘很陈旧,匕首的刀刃却十分锋利,看的出来他很爱惜这把匕首,刀身两侧透亮的甚至能映出她的面容,想必应是常常擦拭。 林瑟瑟将匕首反握在掌心中,攥紧后缓缓起身,将身体的底盘压下去,一步步主动朝着鬣狗走去。 鬣狗是群居动物,狩猎时也大多和同伴并肩作战,落了单的鬣狗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护住身后不被攻击,她完全可以用匕首反杀了这只鬣狗。 许是方才从高处摔下来,令它的后腿受了些伤,它走路时一瘸一拐,又因鬣狗的狩猎习惯,它的屁股几乎沾地,这样瘸着往前拖地走,瞧起来略显滑稽。 林瑟瑟逐步靠近鬣狗,手中的匕首对准它的脖颈,正准备一刀了结它的性命,它却呜呜的叫了起来,而后蓦地改变了行走的方向,走到那只没有动静的同伴身边趴了下来。 它用头蹭了蹭同伴,似乎是想将同伴唤醒,但它的同伴坠落时正巧摔在了尖利的巨石上,身子下淌着殷红的鲜血,却是早已经失去了呼吸。 林瑟瑟愣了一下,她走到鬣狗身旁,才注意到这只活着的鬣狗体型不算很大,似乎还是个幼崽。 而摔死的那一只刚好又是雌性鬣狗,看起来它们很有可能是亲子关系。 尚且年幼的鬣狗还在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极了哭泣的声音,听得林瑟瑟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收回了匕首,对着鬣狗道:“你走吧,我不杀你。” 说罢,她也不管鬣狗能不能听懂,转过身便又退了回去。 漆黑的夜空掉起了细密的雨点子,林瑟瑟拖起司徒声的身体,朝着黑压压的四周打量了一番。 谷底飘着淡淡的白雾,三五米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不远处似乎有个山洞,里头黑布隆冬的,也不知有没有野熊毒蛇什么的,看起来甚是骇人。 司徒声好像受了伤,这细雨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那山洞虽然吓人,却好歹能避个雨,总比他们在外头淋雨来的舒坦。 再者说,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鬼地方离开,身体受伤的人若是淋雨,很容易发烧感冒,万一加重了病情,那可了不得。 她拖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一回眸却不经意间扫到了方才他躺过的那地方,地面上落着半张泛黄的信纸。 林瑟瑟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将那半张信纸拾了回来。 她虽不知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也猜出了些大致的经过。 那被她砍晕的御林军说,皇帝是用什么东西作为诱饵,才将司徒声引去布下埋伏的地方。 而在皇帝和司徒声进行交谈时,他问皇帝剩下的那半张信纸在哪里,便证明皇帝就是用他手中的这半张信纸将他引去的那处。 司徒声明明有能力可以自救,但他却服下化功散,委屈自己被关进狭小逼仄的困兽笼之中,为的就是让皇帝掉以轻心,好套出另外半张信纸的下落。 林瑟瑟垂眸瞥了一眼信纸上的一条鲤鱼,神色有些迷茫,他就是为了一张画着一条鱼的信纸,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不堪? 还是说,这条鱼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 春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脸上冰凉,她怕雨水打湿了信纸,便将信纸叠好放进墨绿色的荷包里,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怀里。 林瑟瑟拖着他进了山洞,山洞里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里头除了蜘蛛网以外,瞧起来还挺干净的。 她将他摊平在地上,便冒着雨出去捡了些还未被雨水浸湿的树枝和干草。 那幼年的鬣狗似乎已经离开了,而巨石上的雌性鬣狗尸体也不见了,地面上隐约布着长长的血痕轨迹,像是被那幼年鬣狗给叼走了。 干草扑在地面上,给他垫在身子底下当床榻用,而那树枝则堆在不远处,用她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燃起了一个取暖的小火堆。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外又刮起了风,寒风卷着细雨斜斜的渗进山洞里,冻得她手脚冰凉,鼻尖通红。 林瑟瑟坐在他身旁,用指尖掐了掐他的人中,但许是他伤的太重,不管她如何用力掐人中,他都毫无反应。 见他面颊泛红,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揭开了他面上的半扇白玉面具,将冰凉的掌心放在他的额间试了试。 果不其然,他的体温滚烫的吓人,像是刚出炉的烤乳猪,皮肤表面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意。 她唤了他两声:“哥哥?哥哥——” 他丝毫没有反应,若不是他仍有心跳和呼吸,她甚至以为他已经领盒饭了。 林瑟瑟紧蹙着眉头,轻轻掀起了他的衣袖,只见那午时被竹叶青咬伤的手腕上,那两个凹进去的毒牙印里,隐隐向外渗着黑红色的污血。 他定是没有好好处理伤口,难怪他方才说自己眼睛有些花,逃跑时身子也是三步一晃,仿佛是在强撑着往前跑。 她垂眸望着一眼他泛白的唇瓣,心中微微有些泛苦,说到底他有今日这种局面,不还是被她害得吗? 当初文昌帝君下凡历劫,她听闻之后,便天天往司命神君那处跑,软磨硬泡了三五天,司命神君终于在醉酒后,将文昌帝君在凡间的命格拿了出来。 那一世,皇帝下旨招兵攻打匈奴,因为父亲年迈,刚满十三岁的他选择替父从军。 在军营里,他因身体瘦弱又矮小,而被分配到伙房烧柴去,伙房里的总管见他长相清秀便起了坏心,谁料他是个性格刚强的,总管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他罩着麻袋打了个半死。 那总管与军营中的副将是亲戚关系,总管见他不知好歹,恼怒之下以偷盗的罪名,请求副将下令砍掉他一双手臂。 副将与总管都是一丘之貉,根本不管他是否清白,也不听他辩解,就在他要被处刑之时,碰巧遇到了前来巡视的女将军。 女将军救下了他,还惩处了副将和总管,许是见他性格坚毅,女将军将他带在了身边,手把手的教他读书习武,教他布阵设防,教他打仗带兵。 一转眼便过了五年,他跟着她出生入死,立下战功无数,终于攻灭匈奴,与她一同凯旋回归故里。 他被皇帝封为护国将军,赏千金与万亩良田,又赐了京城里的两座宅子,待皇帝问他还要什么封赏之时,他向皇帝要了那女将军。 两人奉旨成婚,婚后生活幸福美满,只是女将军多年带兵打仗,身体亏损的严重,成婚三年都未有所出。 就在第四年初春,匈奴挥兵南下,再次卷土重来,他被皇帝授命前去战场支援,在他走后不久,女将军发觉自己怀有身孕。 女将军请旨前去边关,想要悄悄给他一个惊喜,谁料还未赶至边关,便传来他重伤被敌军所俘的消息。 她为救他,只身潜入敌营,与敌军周旋十日后,终于与他相见。 女将军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喜极而泣,两人稍作商议之后,她决定将他被关押的位置,以密信的方式传递回去搬救兵。 这封密信被副将截获,副将记恨五年前被女将军惩处之事,便将此信原路返回,送到了敌军主将的手里。 女将军身份暴露,被敌军主将千刀万剐,剁成肉馅包了饺子送到他面前,他毫不知情的吃下她的血肉,饭后才被告知实情。 他疯了似的拔刀杀了主将,单枪匹马的从敌军营帐杀出一条血路,待他重回自己的营地,杀了通风报信的副将,又用了整整三年坑杀匈奴几十余万,终是攻下了匈奴之地。 而后,被封为杀神战将的他,失踪了。 在女将军死后的第五年,人们在女将军的坟墓旁,发现了一座新的坟冢,墓碑上只刻了一行小字——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据司命神君所言,此次文昌帝君历的是情劫,若历劫归来,帝君对那女将军难以忘怀,又或是不惜一切代价去阎王爷手中索取女将军的魂魄,便算是历劫失败。 可林瑟瑟不明白,历劫成功或失败,又能如何? 历劫成功难道他还会继续飞升吗? 历劫失败难道他就会灰飞烟灭吗? 不会,当然不会。 或许这情劫可以帮他修炼道心,但对她来说,这场情劫毫无意义。 所以她自私的趁着一切还未发生,趁着他还未进入军营,偷了司命神君的昆仑笔修改他的命格,将那断袖的伙房总管和副将直接写死了。 后来的文昌帝君,在伙房里烧了五年的柴火,第六年终于被放回故乡,年迈的父亲已死,而他又在战场见过太多生死悲欢,看破红尘后他便去了寺庙出家,于六十岁在寺庙圆寂。 而那女将军则率领众人攻打匈奴,因副将之死,皇帝又安排了一位栋梁之才前去支援,两人同生共死立下赫赫战功,于五年后凯旋而归并成婚。 没了文昌帝君的命格阻在中间,女将军和夫君恩爱到老,子孙满堂。 一切看起来都很圆满,除了因为擅自改动文昌帝君命格而被惩罚的林瑟瑟,以及历劫失败归来,又选择重新历劫的文昌帝君。 许是司命神君觉得自己太过失职,为弥补自己的过失,就扔给了文昌帝君一个炼狱级别的副本。 爹死娘亡,满门被灭,长兄失踪,唯有他一人进宫,还成了被去势的阉人,后面迎接他的更是灾难级别的暴风雨。 林瑟瑟擦了两下微微湿润的眼眶。 虽然她很后悔当初自己擅自改动了他的命格,导致他这辈子这么倒霉凄惨,但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怕是还会选择改动他那一世的命格。 听闻这一世,文昌帝君历的仍是情劫,可能司命神君怕她再多生事端、横插一腿,给她的那话本子竟是删减版的,一点关于司徒声感情的内容都没给她留下。 不留就不留,反正等她完成任务就走了,届时她便找个仙山去闭关九九八十一日,待她闭关出来,他也早已经历劫归来。 管他到底爱上哪个女人,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林瑟瑟吸了吸鼻子,就着那篝火,将唇覆在他的手腕之间,缓缓吮出毒血,反复多次后,直到挤出颜色鲜红的血液才停了下来。 她怕自己不慎咽下毒血,便跑到洞口趴在地上用手指扣了扣喉咙,待呕吐之后,她就着雨水漱了漱口,又顺带洗干净了双手,才重新坐回他身边。 他的额头依旧滚热烫手,她用匕首割下自己衣裙上的干净内衬,将他的手腕层层包扎上,又小心翼翼的打了个样式精美的蝴蝶结。 在包扎手腕时,林瑟瑟察觉到他的双臂也不知是骨折还是脱臼了,臂弯处的骨头摸着似乎错了位。 她不太懂这个,便按照记忆中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找来些木棍绑在他手上,像是上夹板一样将他的双臂伸直固定。 做好这一切,她脱下狐裘披在他身上,将那白玉面具重新给他戴好,蜷着腿倚靠着石洞,勉强打起精神来照看着他。 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美梦,那苍白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似乎很欢喜的样子。 她盯着他唇畔浅浅的笑意,微微有些失神。 到了后半夜之时,她困得两眼像是黏了胶水似的,眼皮沉重的怎么也睁不开,后来实在撑不住,迷迷瞪瞪的便睡了过去。 她刚睡过去没多久,他的眼皮便轻颤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略带迷惘的眼眸。 他移了移僵硬的脖子,双眸环顾四周之后,眸光轻轻的落在了那瑟缩在他旁边的女子身上。 她身上只着单薄的春衫,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小团,双臂抱着小腿,脑袋埋进双膝之中,身体时不时的打着寒颤。 司徒声低垂眼眸,瞥见了披在他身前的白色狐裘,以及被木棍固定住的双臂,神色略微有些复杂。 从初见的那日起,她满身狼狈的跪在他面前,愿意委身于他以此交易之时,他便知道,她是个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所以哪怕是在她不顾一切对着皇帝射箭之时,他也只是微微诧异,随即便心中释然。 她定是想先获取他的信任,而后趁他没有防备之时,在他身后捅他一刀,将他置于死地。 所以在他昏迷之时,他便已经做好了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可让他意外的是,她不光没有这么做,还帮他包扎伤口,又把自己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他? 山洞外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风吹过树叶响起簌簌之声,寂静的山洞内,传来微不可闻叹气声。 他小心翼翼的挪动到她身旁,动作迟缓的低埋下头,试图用牙齿咬住身前的狐裘,似乎是想将狐裘披在她身上。 但那狐裘不怎么听话,他越是想咬住狐裘的边沿,那狐裘的皮毛便越是往下滑。 随着他弯腰的动作,那狐裘竟是滑倒了他的大腿上。 司徒声有些无奈,他的手臂骨折了,那被树枝木棍固定住的双臂,像是企鹅一般笨拙往后翘着。 他俯下身子,也够不着腿上的狐裘,只能埋下头一下下用嘴去叼那狐裘。 林瑟瑟本就睡得不怎么安稳,听见山洞之中有异动,她警觉的睁开双眼,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抬头,便见他像是啄木鸟一般,殷红的唇隔着朱色缎袍,面色凝重的咬噬着什么。 许是察觉到身旁的动静,他下意识的抬起了双眸。 黑夜之中,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略显尴尬。 林瑟瑟犹豫一下,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他怔愣一瞬,神色微窘的摇了摇头:“脖子抽筋了,活动一下。” 见她似乎还想追问什么,他连忙转移开话题:“其实我在家里上面还有个哥哥。” 虽然这话题转变的实在有些生硬,而且她也知道他家里的人口情况,但为了缓和气氛,她还是配合道:“哦,那你下面还有弟弟吗?” 第37章 、三十七个皇后 话音落下,许是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她又添补一句:“听闻哥哥是穷苦人家出身,想必兄弟姐妹不会太少了。” 司徒声听见‘穷苦人家’四个字,却是忍不住垂眸低笑了一声。 为了让他留在宫里,太上皇给他编了个普通平凡的出身,外人皆以为他是与太上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凭靠着男色惑人才站到如此高位。 谁又能想到,太上皇其实是他的亲舅舅呢? 他将身子往后倚了倚,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罩着半扇白玉面具的脸庞上,微微浮现出些不易察觉的苦涩:“我只有一个哥哥,他身体很不好,每日都要针灸药浴,从小便汤药不断。” 这是林瑟瑟第一次听他谈起自己的家事。 对于司徒声这个失踪在火海里的长兄,她知道的并不太多,书里没有详细写过关于他长兄的事,只是一笔带过,道是身体孱弱,与司徒声的关系很好。 虽然明知道他长兄早已失踪,但她顺着他的话问道:“所以你入宫,是为了给哥哥赚银子治病吗?” 他的下颌微微向后仰去,望着凹凸不平的山洞顶,漆黑的眸光略显迷惘:“是,亦不是。” 她只说对了一半,他入宫是因为他的长兄,又不光全是因为他的长兄,更重要的是,他想找出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 他父亲被扣上谋逆之罪后,他们一家人被囚在司徒将军府之中,所有人都被单独关押起来,可就在将军府失火的前一日,长兄趁夜来过他的房中。 长兄什么都没说,只是说让他明日清晨之前,务必要带着母亲从府中的密道逃离,并再三嘱咐,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母亲交到旁人手中。 说罢,长兄便匆匆离开了他的房间。 他如何也没想到,那一面之后,他的长兄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出现在过他的眼前。 司徒家倾灭在那一场大火之中,府中一百三十六口人皆成亡魂,唯有他和母亲安然无恙。 他混迹在人群之中,手脚发凉的望着被烧成灰烬废墟的将军府,忍不住红了眼眶。 官府从将军府里,找到一个被火焰吞噬到面目全非的女人,她的腿脚被房梁砸断了,皮肤被烧的凹凸不平,透着血淋淋的骨肉。 她还有一口气,趴在将军府门外的石阶上,抬起浑浊黯淡的眼睛,一眼便与藏匿在人群中的司徒声对视上。 他认出了她,她是长兄的侍妾,名唤鱼娘,平日待长兄掏心掏肺的好,每次长兄突发急症,鱼娘都会昼夜不眠的守在长兄身旁悉心照料。 鱼娘被官府带走了,因事关重大,官府将鱼娘暂押在牢狱之中,又遣派了大夫前去诊治。 当天夜里,他潜入了牢房,见到了奄奄一息的鱼娘,她伤的那样重,却还是死撑着一口气。 他想,她一定有什么话想要告诉他。 鱼娘看到他很激动,可是她的嗓子被浓烟呛坏了,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就着手上的血迹,在他递上去的白帕子上,颤颤巍巍的写下了几个字。 ——岚,皇帝,信。 岚是指他的长兄司徒岚,而皇帝指的怕就是他那见死不救的皇帝舅舅。 唯有那个‘信’字,他看不明白。 他想再询问鱼娘,一抬眼才发现,鱼娘已经失去了呼吸。 他带着鱼娘写下的几个字,昼夜不停的赶到了京城,可那皇宫守卫森严,又怎是他想入就入的地方。 不知废了多大的功夫,他才买通了掖庭里的太监头目,穿着太监的服饰混进了太上皇的寝殿。 太上皇一眼便认出了他,又或者说,太上皇早就猜到了他会进宫来找他对质。 他知道长兄失踪,一定与太上皇有关系,但太上皇根本就不承认。 但太上皇说,长兄留下了一封密信,那封信里藏着那场被大火掩埋的秘密,信的落款是一条鲤鱼。 他知道太上皇没有说谎,不光是因为鱼娘临死前也提到了那封密信。 更重要的是,太上皇口中提到的密信落款处的鲤鱼。 长兄闲时便会作画,倒不是长兄有多喜欢作画,主要还是卧床休养时,觉得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 他很喜欢画鱼,画各种各样的鱼,因为鱼娘出身渔家,幼年以打鱼为生,陪着长兄时总爱说些幼时打鱼的趣事儿。 许是因为鱼娘爱吃鲤鱼,长兄最爱画的还是鲤鱼,若是给身在边关打仗的司徒声写信,落款处从来不用印章,都是用一条鲤鱼来代替。 外人不会知道这事,长兄留给他的那封信,必定是在太上皇手中。 太上皇告诉他,想要那封密信,便要交出他母亲来作为交换。 又或者,他可以选择自己在宫中寻找那封信,代价则是变成一个身体残缺的阉人,以宦臣的身份留在皇宫。 太上皇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但他第三天便自己去了净身房。 他答应过长兄,不会将母亲交给任何人,他从来不会对长兄失信,长兄对他亦是如此。 司徒声缓缓垂下眼眸,纤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在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阴影:“我未入宫时,曾定下一门婚事。” 林瑟瑟神色一怔,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等她说话,只是停顿一下,喉结滚了滚:“我们在门当户对之时定下的婚约,后来我家道中落,她毫不犹豫的撕毁婚约,改嫁他人。” “你说,她嫁人以后,有没有后悔过?” 说这话时,他的双眸是看向她的。 林瑟瑟抿住唇瓣,沉默了起来。 这事是镇国公的锅,甚至和原主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全是镇国公在背后一手操作。 先是逼着原主与司徒岚退婚,以嫌弃司徒岚是病秧子为由,要求改嫁司徒声。 在司徒将军和司徒岚同意后,临近婚期,司徒家被扣谋逆之罪,镇国公为撇清与司徒家的关系,不顾原主的名声,直接在司徒家失火的第二日,便以原主的名义对外宣布退婚。 原主全程被动,名声被镇国公糟蹋的不成样子,第一次改嫁司徒声之时,便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传出原主悔婚,外头的人都骂原主是落井下石,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想必司徒声也是这样想的。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他带着期冀的眸光渐渐冷却,将她的沉默当做了给他的回答。 司徒声轻嗤一声,他真是烧昏了头,竟然对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缓缓侧过身去,面容疲惫的阖上了双眸,正要带过这个话题,却听她低声道:“我不知她后不后悔。” “但我若是她,我会后悔。” 司徒声怔了怔,下意识的追问道:“后悔什么?” 林瑟瑟不假思索道:“后悔没有和父亲抗衡到底。” 他神色复杂:“你认为,她是因为受父亲逼迫才悔婚?” 她抬眸望向他:“不然,哥哥又是如何以为的。难不成她一个女子,还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姻缘大事吗?” 是了,不管是千金贵女,又或是穷苦家的女儿,他们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洞房前没见过面的比比皆是,哪里有自己选择婚嫁的权利? 别说是女子,便是男君亦是如此,撕毁婚约这等大事,若没有镇国公点头,又怎能传出国公府去? 这次轮到司徒声沉默了。 他想过她会如何回答,许是会耿直的告诉他,后悔没有早点退婚。 许是会讨好的告诉他,后悔撕毁和他的婚约。 又或者是联想起她自己,而后长篇大论的为他口中的‘她’辩解。 他想过无数种答案,却是唯独没有想过这最简单的一种——当初她是受父亲逼迫,才与司徒家撇清关系退婚。 偏偏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他还难以反驳。 山洞内一下寂静了起来,除却淅淅索索的雨声,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哥哥,这是你的东西。” 林瑟瑟从怀里掏出荷包,将叠放整齐的半张信纸以及一把匕首送到了他眼前。 司徒声眉骨微动,望着她手里的东西,眸中是化不开的冰冷:“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不要擅动旁人之物吗?” 他的声线透着些冻人的寒意,眸光中隐隐染上一丝阴郁之色。 林瑟瑟被他冷冰冰的口气,训斥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张信纸是他掉在地上的,匕首虽是她不问自取,却也是因为他晕倒了,她情急之下才预备拿来与鬣狗厮杀搏斗用的。 而他的口气,便仿佛将她当做了一个毫无羞耻之心的偷窃小贼。 林瑟瑟眸中腾起淡淡的水雾,她低埋着小脸,死死咬住唇瓣,伸手将手里的匕首和信纸塞到了他的掌心里。 把东西还给他之后,她本想离他远一点,最好缩进角落里,免得碍他的眼。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的眸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到了他渗着冷汗的额间。 她只犹豫了一下,便眸中含泪的上前捡起地上散落的干树枝,拿火折子点燃后,重新在他身边不远处搭了个小火堆。 做完这一切,她才放心的走到山洞的角落里,双手抓紧单薄的衣衫,和衣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泪水溢出了眼眶,顺着眼角斜着从脸颊上流淌下来,她贝齿咬住唇瓣,尽可能的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但司徒声毕竟是习武之人,哪怕是受了伤,耳力也要比常人灵敏些,他听到山洞的黑暗之处,隐隐传来低不可闻的吸鼻声,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是不是他的语气有些太冲了? 他缓缓垂眸,望向被她塞到手里的匕首和信纸。 那信纸上沾了几滴泥点子,似乎是掉在过地上,蹭上泥土后又被雨淋过的样子。 皇帝将这信纸给他之后,他就直接拿在了手中,方才从峭壁上跃下之时,也是紧紧攥在手里。 许是因为摔断了双臂,手掌无意识的松合,那信纸便从掌间滚落到了地上。 至于那匕首,他是藏在了衣袖里,她拿着那匕首没有别的用处,约莫也是为了赶走鬣狗。 他不喜旁人动他的物什,哪怕是陆想也不行,是以见她刚刚手中拿着他的匕首和信纸,本能的便说出了那番话来。 看起来,她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也是,被人误解自然不会太好受。 司徒声坐起身来,朝着那片漆黑的角落处望去,微启的唇瓣张开又合上,眸光略显迟疑。 她好像说过她怕黑? 他犹豫半晌,终是缓缓开口:“我冷。” 林瑟瑟没理他。 他又喊了一声:“好冷,冻死了。” 林瑟瑟总算动了动身子,闷声道:“我就一件衣裳了,再脱就没了。” 她的嗓音被憋得有些嘶哑,其中还隐隐带着一丝呜咽,听起来委屈极了。 司徒声见她回话,唇畔微微扬起:“那你过来,让我靠一会儿。” 回答他的是火堆‘噼啪’的声音,林瑟瑟别着脑袋,唇瓣咬的泛红,似乎是搞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方才还将她当做小偷来训斥,转眼间又喊着冷,让她过去当取暖的靠枕,简直翻脸比翻书还快。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的心思却是比女子还令人难以捉摸。 他见她没了动静,便又补充了一句:“我若是冻死了,你自己一个人也出不去。” 山洞内寂静了一瞬,随后响起了微不可闻的梭梭声,她从角落里爬了起来,面颊通红的朝着他走了过去。 脸红倒不是因为害羞,其实是被冻得。 她出门出的急,就穿了薄薄一层春衫,外面披了一件狐裘取暖。 前半夜时,她把狐裘披在了他身上,这山洞又是没有个遮拦的地方,寒风细雨吹了小半宿,却是将她吹的快要冻成了冰棍。 她觉得若真要论起来谁先冻死,她绝对要比他先走一步。 林瑟瑟僵着身体坐在了他身旁,还未靠近,他便感觉到了她身上化不开的寒意。 他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将下颌抵在了她的脖颈之中,轻轻呼了一口热气:“过来些,把狐裘披到你身上。” 她的眼圈还是红的,双眸湿漉漉的看着他:“我不披,你若是冻死了,我自己一个人出不去。” 许是听出了她还在怄气,他缓缓叹了口气,总算是不再绕弯子了:“方才是我失言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守着你,你安心睡就是了,明日一早,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他的道歉态度还算诚恳,林瑟瑟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便躺在了给他垫身的干草上。 她紧紧挨在他的身边,他的身体滚烫的像是火炉子,很快便挥散了她浑身的冰寒。 林瑟瑟是真的困了,这两日她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如今有他守在身旁,她很快便有了倦意。 她阖眼之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转过身面朝着他,低声喃喃道:“你夜里昏迷的时候笑了,是做了什么欢喜的梦吗?” 他没有说话,面容沉默着,山洞里静悄悄的,依稀可以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埋着眼眸,将下颌抵在她的额间,轻描淡写的笑道:“我梦见我死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话语间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这种无关紧要的话。 林瑟瑟怔愣的抬起头,他面上覆着的白玉面具在篝火的映照下,依旧泛着化不开的凛凛寒意,便如同那望不见尽头的无边深渊,令人止不住的绝望。 她的贝齿咬住唇瓣,神色迟疑的伸出了小手,葱白的指尖落在他的后肩上,轻轻的拍了两下:“哥哥还有我。”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布料,缓缓渗进他的后背,他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眸底掠过一丝无措。 他想要推开她,神情中写满了抗拒,可心底却又莫名的贪恋那一抹温暖,甚至延生出希望她能再多停留一刻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放弃了挣扎,只是狼狈的闭上了双眸:“快睡吧。” 这一夜,林瑟瑟睡得极为安稳,司徒声却睁着双眼,失眠到了天亮。 翌日晨曦,当第一抹细碎的阳光洒进山洞,她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眸,一抬眼却正对上了他凝视的目光。 这一幕,常在司命神君的话本子里看到。 清晨的阳光洒下,男主卧在女主身侧,神色温柔的看着女主恬静而美好的睡颜,待女主醒来之后,察觉到男主投来的目光,便无措的摸着小脸问‘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而后男主便会点着女主的鼻尖,宠溺的亲一下女主的额头,笑着回答‘对啊,你脸上沾了点漂亮’。 林瑟瑟越想越脸红,她忍不住低垂下眼眸,羞涩的问道:“我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司徒声挑了挑眉:“嗯,你眼角沾了点眼屎。” 第38章 、三十八个皇后 林瑟瑟微微一怔,来不及接受这跳崖式的心理落差,便连忙低埋下了脑袋,伸手揉了揉眼角。 揉完眼睛,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葱白的指尖,但手指上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黄色眼屎,她揉过眼角的指尖干干净净的。 她有些疑惑的低声喃喃道:“什么都没有呀……” 待她抬起头,想让他再看一下时,他却已经侧过了身子,将头转了过去:“许是我看错了。” 原本两人睡在一处,共用狐裘遮身的旖旎气氛,被他方才那句煞风景的话破坏了干净。 她收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后背:“你昨日说想法子带我出去,如何出去?” 皇帝只是耐不住对司徒声动了手,那篝火宴没有叫她去,便说明皇帝暂时还不想动她。 昨日她一宿未归,虽然她临走前对杏芽嘱托过,只要她今天早上还没回去,便让杏芽前去嬴非非的帐中哭诉她被人劫走了。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若她一直不回营帐,届时又与司徒声同回营中,怕是会令皇帝生出疑心。 司徒声听到她的声音,也不说话,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你就这么着急回去?” 若不是他背对着她,林瑟瑟真想对他翻个白眼,不急着回去,难道要在这野兽横生的地方住到天荒地老吗? 再说了,他现在浑身都是伤,蛇毒也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若是不及时就医,万一出什么岔子怎么办? 她正要回答他,他却在她之前打断了她:“你摘下我腰间的锦囊,里头有三支药瓶,取出一颗黑色药丸喂给我。” 林瑟瑟依言从他腰间摘下锦囊,挨个打开白玉瓷瓶翻看药丸的颜色,找到黑色那瓶后,倒出一颗黑豆大小的药丸,塞进了他嘴里。 有了昨日的教训,她也不敢乱碰他的东西了,取完药丸便准备将锦囊系回他的腰间。 司徒声吞咽下药丸,眸光漫不经心的轻瞥了她一眼:“你再找出装着红色药丸的那一瓶,将药丸碾碎后,均匀涂抹在皮肤上。” 她愣了一下:“我没受伤。”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那瓶药的气息可以趋避野兽。” 林瑟瑟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复杂。 他将这种药带在身上,是早就猜到皇帝会在狩猎时对他下手吗? 她的耳边,隐约又响起了他们昨晚的对话。 她问他做梦的时候怎么笑了。 他说他梦见他死了。 人不能决定自己何时降生,却能决定自己何时放弃生命。 可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似乎连死亡,都成了一种不敢奢求的美梦。 或许只有在梦里,他才能逃避残酷的现实,不必小心翼翼的苟且偷生,只为自己肆无忌惮的活上一回。 想到这里,像是有一只大掌用力的攥住了她的心脏,她的胸口闷疼,舌尖也隐隐泛出一抹苦涩之意。 林瑟瑟低垂着眼眸,用石头碾碎了药丸,将那散状的红色粉末涂抹在了自己的脸部,颈部以及手掌和脚腕上。 待她给自己涂好,便又捧着碾成粉的药丸,均匀的撒在他的手背上,动作轻柔的涂抹起来。 在涂完手掌和脚踝处后,她抬起眼眸,望着他覆着半扇白玉面具的面容,微微有些迟疑。 许是瞧出了她的顾忌,司徒声轻扯唇角:“摘下来就是了。” 他戴着面具,并不是害怕被谁认出来。 毕竟他自小生养在姑苏之地,长大后便随父亲南征北战,只在少年时进宫赴过两三次宴,根本没人记得司徒家的嫡次子长什么模样。 起初他刚入宫时,并未佩戴面具遮容,便是因为不论是妃嫔宫婢,又或者臣子太监,总有人对着他的脸发痴入迷,甚至夜半三更时,还有不要命的女子去爬他的床榻。 往日他在军营之中也有这种情况,父亲为避免他引得军心涣散,便命人给他打了虎头黄铜面具覆在脸上。 他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索性便效仿往日父亲的做法,给自己打了些样式轻巧的面具,这一戴便是四年。 他也不怕被她认出来,虽然他和她曾经有过婚约在身,但司徒将军府在姑苏,国公府在京城,他与她从未见过面,她也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林瑟瑟见他不避讳,点了点头,便伸手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 司徒声本以为,她也会像是那些肤浅的女子似的,盯着他的脸失神个半晌。 谁料她摘下面具后,连正眼瞧他都没瞧上一眼,只是神色认真的拿着红色粉末,将他的脸当做画布一般涂抹。 待她涂匀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将面具重新覆回了他的脸上。 他眉骨微动,眸光略显不满:“我长得很吓人吗?” 林瑟瑟摇了摇头。 他和文昌帝君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会长相吓人,只是就因为他们长得一样,她怕自己一直看他,便会忍不住在心底亵渎他。 文昌帝君在她心底,是亦父亦师的存在,往日他戴上面具之时,她还能催眠自己他是司徒声,可如今摘下了面具,她便再难进行欺骗自己。 她不能允许自己对他生出腌舎不敬的心思。 司徒声眯起双眸,语气轻飘飘的:“给我摘下来,捂得慌,不想戴了。” 林瑟瑟却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将药瓶放入锦囊里,重新系回了他的腰间。 许是见她不搭理自己,他就自己晃了晃脑袋,把那面具甩飞了出去。 可即便如此,她也压根不往他脸上看,搞得他心中越发郁闷。 他母亲宝乐公主曾被誉为晋国第一美人,他父亲也是仪表堂堂,品貌非凡的一方枭雄。 还从未有人对他的相貌,表现出这样冷淡的反应,这令他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经年老色衰。 林瑟瑟哪里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一门心思的试图将他从地上架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蛇毒的缘故,他的双腿麻痹僵硬,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她本想将他背起来,但没走两步,他的身子便从她背上滑了下去。 “这样不行,我带着你根本就走不出去。” 林瑟瑟擦了擦额间的汗水,沉思片刻道:“你在此地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司徒声缓缓抬首,他漆黑的眼眸与她对视一瞬,她神色不自然的别过头去,面容微有虚色。 她实在不敢直视他的脸。 这反应落在他眼中,却变了个意思。 他双臂骨折,如今又因蛇毒而腿脚不便,对她来说,他就是个累赘。 而且她方才自己也说了,带上他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那么如果她选择自己一人逃离此地,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他眸色淡了淡,没有一句挽留,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嗯。” 林瑟瑟走了。 他又躺回了干草上,望着黑压压的洞顶,对着布在角落的蜘蛛网微微失神。 她说,让他等她一会儿,她很快就回来。 她会回来吗? 不,她不会的。 换作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愿意在逃生时带上一个毫无用处的累赘。 是了,他现在对她来说,毫无用处。 在这遍地野兽的狩猎禁地,权势没有用,金钱也没有用,唯一有用的便是那瓶可以令野兽退避的药丸。 她让他等着她,许就是想试一试,看他所说的药丸有没有这么大的威力,给他和她之间再留下一点余地。 若那药丸足以让她安全逃出此地,她便不会再回来了。 正在失神之时,他听到了山洞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的瞳孔蓦地一紧,慌张又狼狈的从干草上挣扎起来,下意识的朝着洞外看去。 是她吗?是她回来了吗? 山洞外缓缓踱步来一只雄性花豹,它呲着牙在洞门口打转,朝里走了没两步,许是鼻间嗅到了什么刺鼻的气味,它竟是直接掉头离去了。 司徒声轻笑一声,眸中尽是嘲色。 他是在期待什么? 若他死在此地,对她只有数不尽的好处。 再也没有人能羁绊住她,她还可以用他的死来向皇帝邀功,皇帝会继续让她稳坐皇后之位,若她的运气好,在得宠之时怀上龙种,往后便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后宫之中母凭子贵,待她有了皇嗣之后,便会拥有无法撼动的地位,哪怕镇国公和纯嫔再想动她,也要三思而后行。 难不成他还天真的以为,她昨日对他说的那句‘哥哥还有我’是真心话不成? 虽是这般想着,可他的心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紧提着,但凡洞口外有一点细微的声响,他都会忍不住坐起身来,朝着外面探身望去。 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许是一盏茶,又或是一炷香,可他却觉得时间缓慢的,像是过去了一整年。 不知是第几次失望的躺了回去,他终于不再对她抱有任何一丝无谓的幻想。 她走了,已经走远了。 司徒声缓缓阖上了双眸,轻扯着苍白的唇瓣。 可她真的以为,抛弃他这个累赘,她便能活着走出去吗? 看来,天真的也不止有他一个。 她莫非忘了,他司徒声是活在见不得光之地的阴暗蛆虫,他若是活不下去,又怎会让她一人独活? 那药丸碾成的粉末,之所以能令野兽退避,是因为药里掺了黑腹毒尾蝎的毒液。 这东西乃是剧毒,若是三个时辰内没有将那粉末从皮肤上擦拭掉,那毒物便会沿着她的肌肤,渗透入她的骨血中。 她会浑身腐烂发臭,七窍渗脓流血,最终在折磨和煎熬之中痛苦死去,死状凄惨可怖。 可惜了那张漂亮的脸蛋,怕是她心爱的皇帝看了,也会忍不住做噩梦呢。 他嘴角在笑,面容却冰寒刺骨,冷色的皮肤透着毫无血色的苍白。 “哥哥?你怎么躺在地上?” 山洞外传来她低软的嗓音,他唇边的笑意凝住,瞳孔蓦地一紧。 他的唇瓣颤了颤,僵直着身子,从冰冷的地面上缓缓坐了起来:“你……你去哪了?” 林瑟瑟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水,脸颊两侧蹭上脏污的黑泥,眼角下似乎是被什么利物划伤了,留下一道已经干涸的血痕。 她用胳膊肘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拖着一把用碎布头,将树枝紧紧捆绕拼凑在一起的长木板。 “我去捡了些树枝,正巧看到山腰上有枝花头,便爬上去摘了些。” 枝花头又叫七叶一枝花,乃是解蛇毒的珍稀草药,大多生长在峭壁半崖之间,她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爬到半山腰摘下了一把枝花头。 她走到他身边,先解开了他手腕处包扎的缎布,而后将枝花头放在嘴里嚼了嚼,取出覆在了他被毒蛇咬伤的伤口上。 重新包扎好之后,她又拾起地上的狐裘,将狐裘铺在了那树枝捆成的长木板上:“我用这个拖着你走,这样你就不会滑下来了。” 说这话时,她眼眸弯了弯,脸颊两侧红扑扑的,唇畔的梨涡似酒沉醉。 他怔怔的望着她,渐渐加速的心跳像是擂鼓一般,冰寒的眸光似乎也因为这一抹笑容,沾染上了些淡淡的温度。 原来,她没有想过丢下他。 林瑟瑟将他背到了垫着狐裘的木板上,从衣袖中掏出了两只红澄澄的果子:“哥哥,你饿不饿?我还摘了些果子。” 他微微扬起唇畔:“嗯。” 她用帕子将果子仔细的擦拭干净,蹲在他身旁,把果子送到了他嘴边。 他咬了一口,而后缓缓皱起了眉头。 她愣了愣:“是不是太酸了?那哥哥吃这个。” 说着,她将另一只果子递到了他嘴边,这次他却不张嘴了,只是抬了抬下颌,示意让她先吃一口尝尝味道。 林瑟瑟也不矫情,拿起果子便咬了一口,果肉饱满适口,汁水清甜,味道甚是不错。 她唇畔带笑,将果子递了上去:“这个好吃。” 他黑眸深沉,嗓音略显低哑:“我尝尝。” 说罢,他便俯下身去,眸色从容的贴覆上樱红的唇瓣,轻轻啜咬着温软,在舌尖辗转流连,汲取着果子清甜的汁水。 她怔愣一瞬,微微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仿佛忘记了呼吸,面颊憋得泛起了红晕。 文昌帝君,他……他竟然亲她? 他意犹未尽的松开了她,望着她绯色的面颊,喉结上下滚了滚:“甜的。” 说罢,他薄唇微启,就着她轻颤的小手,又在那果子上咬了一口:“这个没有你嘴里的甜。” 林瑟瑟:“……”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他拖出南山禁地的,待她不再满脑子胡思乱想,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带着他出了南山,走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这村子破破烂烂的,因为挨着南山的禁地,人烟稀少的可怜,整个村子的人口加起来,怕是都不超过二三十人的样子。 天边隐隐泛起了橘黄色的夕阳,她在村子外犹豫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带着他去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那人家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见她面容狼狈,身后又拖着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神色了然的笑道:“你们是不是私奔逃出来的?” 林瑟瑟眸色微窘,正要否定,却听身后传来淡淡的嗓音:“是。” 夫妇二人热情的将他们迎了进去,那熟稔的动作,仿佛已经接待过百八十对私奔的小夫妻似的。 在他们聊了一会之后,林瑟瑟才知道,他们两位年轻时也曾是富贵人家的贵胄子弟,因不满家族安排的联姻,趁着南山狩猎之时,私奔逃窜到这处来的。 他们给林瑟瑟和司徒声收拾出来一间干净的茅屋,又请来了村里唯一的郎中给司徒声看病。 待那郎中手法娴熟的将他错位的骨头接好后,林瑟瑟神色感激的恭维道:“想必您定是哪个神医高手隐居于此。” 司徒声也难得给面子的点了点头。 郎中黑黝黝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羞红:“俺不是神医,俺就会给母猪接个生,老陆非让俺过来试试。” 司徒声:“……” “老陆?”他的眉骨微动,神色迟疑的喃喃道:“你是陆南风?陆府那个逃婚逃了二十多年的嫡次子?” 陆南风微微一怔:“你认识我?” 司徒声抿住薄唇,神色略显复杂。 他常听父亲提起陆南风,陆南风是陆想的二大爷,当年陆想还未出生时,陆南风已然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威虎大将军,和他父亲曾是至交好友。 偏偏就是这位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喜欢上青楼一个红尘女子,甚至为了那红尘女子,拒绝了和他母亲宝乐公主的联姻。 因皇命难违,家族逼迫陆南风允诺这门婚事,结果陆南风嘴上应允后,转头便在南山狩猎时带着那红尘女子卷铺盖私奔了。 陆南风这任性的一走,便是整整二十五年,期间了无音讯,也丝毫不顾及陆府的死活。 不过也多亏陆南风的离开,他母亲宝乐公主才改嫁了他父亲。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司徒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当初为什么逃婚?宝乐公主哪里配不上你?” 是了,他母亲温柔善良,又容貌倾城绝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拈手即来。 听父亲说,陆南风初见他母亲时,眼睛都看直了,还止不住的跟他父亲念叨,往后娶妻便要娶这样的。 结果他母亲选定要嫁给陆南风,陆南风倒是以这种不入流的方式抗旨拒婚,让他母亲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母亲到底哪里惹到了陆南风,何至于让陆南风这样避之如蛇蝎? 陆南风听他提起宝乐公主,脸色微微一变:“我哪敢娶她,我若是不逃婚,必定要死在那老东西的手里。” 第39章 、三十九个皇后 司徒声眸色一滞,缓缓眯起细长的眼眸:“老东西?” 这个老东西是指谁? 陆南风的父亲?陆府家祠的长老?还是……太上皇? 司徒声正要再追问,陆南风却被夫人拽住了胳膊,一脸责怪的瞪了他一眼:“都陈年烂谷子的往事了,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 她刻意加重了‘往事’二字,语气中隐隐带了些戒备之色,仿佛是在提醒陆南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陆南风自知失言,许是怕司徒声瞧出什么异样,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赔笑似的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臂:“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又醋上了呢?便是十个公主来,我心中也只欢喜你一人。” 眼看着陆南风要将话题一语带过,司徒声抬起眼眸,眸光淡淡的问道:“陆将军可知,宝乐公主后来嫁给了谁?” 陆南风摇了摇头,自打他带着夫人私奔至此,便隐居在山林之中,与外界切断了关系。 除却必要之时,他会用狩猎所得之物,去南山的小城里换些衣食所需。其他时候,他基本都和夫人窝在这小山沟里足不出户。 此地偏远荒凉,又消息闭塞,他哪里会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只是前两年听说过,那老皇帝似乎禅位成了太上皇。 司徒声眸色深沉,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她嫁给了司徒将军,给将军生了两个儿子。在四年前,司徒家被扣上谋逆之名,抄家前夕满门覆灭于烈火之中,唯有两子在火中失去踪迹。” 他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听起来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正在叙述的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似的。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废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这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口。 陆南风怔愣的抬起脑袋,因风吹日晒而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搐,他蓦然苍白的唇瓣轻颤两下:“他,他……死了?” 话音落下,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揪住司徒声的衣襟,情绪激动的低吼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你是不是那老东西派来的人?!” 他的眼白布满红色血丝,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司徒声的脸上,面色狰狞的仿佛要活吃了司徒声一般。 林瑟瑟试图拉拽开陆南风,可她的力气又怎能与陆南风一个常年习武练功的人相比,哪怕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根本撼不动他分毫。 司徒声微抬下颌,目光平静的与陆南风对视:“陆将军,我父亲小字乃子贺。” 陆南风的瞳孔猛地一紧,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因愤怒而通红的脸庞上,出现瞬间的怔愣。 子贺是司徒将军的小名,子贺不喜欢别人唤他的小字,因为觉得这名字太过斯文矫情,配不上他铁血刚毅的外表,所以除却认识他较早的生死兄弟,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小字。 陆南风松开了攥住司徒声衣襟的手掌,他的眼圈微红,磕磕巴巴道:“你,你是……”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林瑟瑟,将后面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既然这孩子没有直接明说身份,而是拐外抹角的自证身份,那必定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方便直说。 司徒声见他没再继续追问,扯了扯唇畔:“不知陆将军可否详细说一说,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南风的面色沉了沉,他的眸光带着些迟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陆夫人很有眼色的将郎中送了出去,陆南风瞥了一眼林瑟瑟,她正要识趣的转身离开,却听司徒声道:“她不妨事,陆将军说罢。” 他不怕她知道他是谁,之所以没有直接亮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因为暂时还不想以司徒家嫡次子的身份面对她。 至于陆南风要说的事,那些都是陈年往事,她知道也无妨。 陆南风没有再坚持,他坐在榻边,眸色略显沧桑,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二十五年前,我与司徒将军大胜回朝,太上皇赏赐金银无数,在御花园中设下内宴为我等接风洗尘……”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深藏闺中,以才貌双绝而著称的宝乐公主。 她肤若凝脂,眸似秋水,盈盈腰肢不堪一握,葱白玉指叩住一卷书简,跪坐在一颗白梨树下。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抬起盈盈水眸,朝他的方向看去。 风簌簌吹过梨花,抚过她鬓间的一支步摇,垂下的珠玉流苏左右摇曳,她唇畔微微扬起,映出一对梨涡。 那日惊鸿一瞥,令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跳,重新跃动了起来。 他回府之后,日日与子贺念叨宝乐公主有多好多好,又派人去打听公主的生辰八字,婚定于否。 在拿到公主的生辰八字后,他察觉到有些古怪。 公主及笄四年,如今已是十九岁的待嫁高龄,但皇帝丝毫不急着给公主寻摸婚事。 这便也就罢了,更奇怪的是,宝乐公主扬名在外,本该有众多追求者才是。 可他打听之后才发现,曾在皇帝面前表露过想要求娶宝乐公主的贵胄子弟,皆在不久之后染上怪病,暴毙身亡。 甚至在京城的贵族圈子里,还曾有一段时间谣传过宝乐公主是天命孤星,命中带煞。 他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却也被那些惨死的追求者搞得头皮发麻,他决定在没查清真相前,暂且搁置此事,免得引来祸患。 好不容易回趟京城,自然要与兄弟好友们两三成对,一起去青楼听曲饮酒,不醉不归。 当夜,他正与子贺在青楼拼酒,皇帝却下了道急诏,命他深夜入宫。 他虽喝的半醉半醒,但也不敢违抗皇命,坐上来接他的马车,便被糊里糊涂的送进了皇宫里。 皇帝直接将他召进了寝殿里,坐在龙床的榻边,面带微笑的告诉他,宝乐公主在洗尘宴上看中了他。 皇帝又问他,可愿意娶了宝乐公主,做晋国的驸马。 他那天晚上喝了不少的酒,走路都有些摇晃,当时头昏脑涨的,哪里还记得起之前那些追求者惨死的事情。 他正准备满口应下,一抬眼却在皇帝的脚下,看到了一支珠玉流苏的步摇。 冷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打在地面上,将那支步摇映的熠熠生辉,他揉了揉眼睛,脚底一个没踩稳,哐当一下摔在了地面上。 而后,他挣扎着要起身之时,在皇帝的龙床之下,看到了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衣不遮体,双臂布满青紫淤痕的女子,蜷着身体瑟缩在龙床之下,她脚腕上拴着铁打的镣铐,泛红的眼眸中噙着泪水,眸光满是祈求之色。 即便是如此狼狈,她依旧那样美丽。 皇帝命人将他扶了起来,望着皇帝面上和善的微笑,他的后背却蓦地冒出一层冷汗,那点醉意也被驱赶的干净殆尽。 这里是皇帝的寝室,宝乐公主怎么会在皇帝的龙床之下? 公主为什么十九岁还未出嫁?那些曾想求娶公主的追求者,到底是因病暴毙,还是遭了皇帝的毒手? 他带兵打仗十余年,大大小小的仗也赢了不下百场,除了凭借丰富的行兵经验之外,更多的还是倚靠他的脑子和直觉。 他毫不质疑,只要他敢应下迎娶宝乐公主,今日便休想活着走出皇宫的城门。 所以他像是在借着酒意发疯,不光拒绝了迎娶宝乐公主,还大言不惭的撂下话来,道是自己喜欢上了青楼的红尘女子,要与那女子双宿双飞。 许是他演的太过逼真,又或者是觉得酒后吐真言,皇帝也被他骗了过去。 当他走出养心殿时,脊背上的衣衫已是被冷汗浸透,夜里的寒风吹过,他只觉得胃里翻滚不停,却是忍不住扶着宫墙呕吐起来。 就在他呕吐之时,他隐约听到养心殿里传来女子破碎的低吟,那声音像极了哭声,绝望又悲恸的哭声。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救不了她。 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怕死,可他不能用整个陆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来冒险。 自那日之后,虽然他明确拒绝了皇帝,甚至为了做戏每日流连于青楼之地,皇帝却依旧不死心,不断以圣旨施压试探他。 他隐约感觉到,因为宝乐公主想要嫁给他,所以皇帝已经将他视作眼中钉,这次是铁了心的要除害掉他。 若他敢接下圣旨,遭殃的便是整个陆家,而他若是抗旨不遵,皇帝便有借口以抗旨为名诛他九族。 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搏上一搏,以带着青楼女子私奔的名义,公然抗旨逃婚,令宝乐公主成了晋国的笑柄。 那大半年里,晋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便是宝乐公主,人人都道公主命中带煞,所以那大将军才宁愿带着红尘女子私奔逃婚,都不愿意娶公主为妻。 此事之后,更没有人敢娶公主了。 事实证明,他搏对了,皇帝放过了他,也放过了陆家。 他不清楚皇帝和宝乐公主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只知道,皇帝想借着他的手,狠狠羞辱宝乐公主,让宝乐公主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回过京城,也与陆家人断绝了一切来往。 唯有这样,才能保全陆家。 毕竟宝乐公主乃是司徒声的母亲,陆南风再三考虑之后,隐去了他摔倒时在龙床底下看到的一幕,只是道自己在太上皇脚下看到了宝乐公主的步摇,以此联想起那些惨死的追求者们。 即便隐去了那一段没说,司徒声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太上皇为什么不让他母亲嫁人?又为什么杀害那些求娶他母亲的贵胄子弟? 只因为他母亲在洗尘宴上看了陆南风一眼,太上皇便将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逼迫到抛弃一切,销声匿迹的地步才算满意? 难道他司徒家覆灭,也全是太上皇一手所为? 可若真是太上皇动的手,那为什么当初他母亲嫁到司徒家的时候不动手,偏偏要等到二十多年后再动手? 他觉得当年司徒家灭门的真相,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但不知为什么,越是接近真相,他便越觉得畏惧和恐慌。 陆南风拍了拍他的肩膀,苦笑一声:“我不如司徒将军,他是个真男人。” 司徒声没有说话,他低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 陆南风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不在他面前碍眼,只吩咐夫人做了些饭来,又烧了热水送进屋子里,供两人擦洗身子。 在陆南风离去后,屋子里便剩下了他们两人,空气寂静的像是凝固住一般,连呼吸声都显得那样突兀。 司徒声吃不下饭,他只是叮嘱林瑟瑟取来打湿的绢布,将身上涂抹过的粉末都擦拭干净,以免那粉末渗入皮肤。 林瑟瑟蔫头耷脑的丧着脸,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若是按照司命神君的恶趣味,宝乐公主和太上皇之间,多半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关系。 而且听陆南风话里话外的意思,太上皇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变态,凡是和宝乐公主扯上关系的男人都死干净了。 若是这样说来,当年司徒家覆灭怕是和太上皇也脱不了干系。 橘红色的烛火在桌上左右摇曳,林瑟瑟拿着绢布轻轻擦拭着他的脸颊,他的面容惫懒,皮肤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她贝齿轻咬唇瓣:“哥哥,撑不住便歇一会儿,有我守着哥哥。”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就像是他昨晚跟她说过的‘我守着你,你安心睡就是了’。 司徒声微微一怔,殷红的唇边微扯,他俯身将脑袋倚靠在她的腿上,用手臂圈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骨头被接了回去,虽然还是疼痛难耐,但已经可以动弹了,不像昨晚被她捆的像是企鹅一样,连抬手都做不到。 林瑟瑟被抱的猝不及防,白皙的耳根泛起一抹浅红,她想伸手将他推开,却听他闷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她不敢动了,无处安放的小手举在半空中,许是想落在他的后背安抚他,面色又带着些犹豫,似乎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 “我想父亲了。” 他阖着双眸,喉间似是哽了粗糙的沙粒,嗓音嘶哑的厉害:“父亲说他会陪母亲厮守到老,看着我和哥哥成家立业,可是他食言了。” 林瑟瑟迟疑着,终是将小手落了下去,她感觉到他的脊背蓦地一僵,像是一只紧绷神经的刺猬。 她轻轻的抚着他的后背:“哥哥,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摇着头,轻声自喃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林瑟瑟望着他轮廓清晰的下颌线,俯下身去,轻轻拥住他的身子:“我若生,便会一直陪着哥哥。我若死,便由阿眠继续守护哥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呼吸渐渐平稳,犹如梦中呓语般:“阿眠是谁?” 她弯了弯眼眸,唇畔显出一对梨涡:“阿眠是朵杏花,只要有杏花盛开的地方,便有阿眠在替我守护哥哥。” 盈盈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和他的身上,徐徐微风吹过,她鬓间的一缕青丝和他墨色的长发交融在了一起。 她的体温穿透了他冰冷如霜的身子,仿佛将他胸膛里那一颗寒冰刺骨的心脏都焐的热了。 这一夜,两人和衣而眠,相拥入睡。 他的梦里出现簇簇杏花,在那萦绕着氤氲白雾的地方,他看到他和一个墨绿色衣裙的女子紧紧相拥。 望着那一幕,他不自知的勾起唇角,忍不住笑了起来。 翌日他醒来的时候,林瑟瑟已经不在榻上了。 他扶着床榻,缓缓站起身来,见床头摆放着干净的换洗衣物,便换上了那套粗布衣衫。 待他动作迟缓的走出茅屋时,却见林瑟瑟正坐在木头墩子上,和几个妇人一起摘菜。 也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她看起来笑的很羞涩的样子。 许是一抬头看到了他,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头,敛住了面上的笑意。 那几个妇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见他踱步而来,走路的动作微微有些僵硬,妇人们忍不住调笑道:“看来小娘子昨晚定是将郎君给累坏了。” 林瑟瑟神色微窘。 这几个妇人实在太八卦了,她过来帮忙摘个菜,她们便非要拽着她,打听她和司徒声之间的事。 好不容易搪塞过去,她们又问他怎么还没起床,她随口说了一句‘昨晚睡得太晚了’,她们便自行脑补了万八千字不可描述的文字。 她正准备和她们解释,他就走过来了。 林瑟瑟‘腾’的一下站起了身子,面色微红的摆了摆手:“不是,你们误……” 司徒声走到她身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抵在她的唇瓣上,漫不经心的勾起唇角:“是啊,娘子昨晚真是累坏了为夫。” 林瑟瑟:“……” 娘子? 他是在叫她吗? 她忍不住小脸一红,气势十足的推开了他的手臂,声音却跟蚊子叫似的:“哥哥,你别瞎叫。” 听闻这话,妇人们捂嘴偷笑,眼睛都乐得睁不开了。 司徒声正要说些什么,陆南风却风风火火的从院子外跑了进来,他手中还提着捕猎用的兽夹,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上来,便推着他们两人往地窖的方向走。 林瑟瑟见他神色慌张,连忙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陆南风指着不远处腾起的大片尘土:“那些人是穿着黄马褂的御林军,约莫有几百人的样子,许是皇帝派人到这里搜查你们来了,你们先到地窖里躲一躲。” 司徒声望着策马直奔此地而来的燕王,眸色沉了沉:“来不及了。” 第40章 、四十个皇后 的确来不及了,燕王已经看到他们了,这时候再去躲避,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司徒声眯起细长的眼眸,嗓音微凉:“陆将军,你去地窖躲一躲罢。” 燕王是太上皇的义子,保不准燕王也知晓陆南风的事情,万一若是将陆南风认出来,处理起来却是有些棘手了。 陆南风听懂了司徒声的言外之意,见他面无惧色,似乎胸有成竹,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若是方便,帮我跟哥哥带声好……” “保重。” 说罢,他便带着夫人朝着地窖疾步而去。 其他妇人们也被林瑟瑟劝离,一时间小破院子里,只余下司徒声和林瑟瑟两人。 他随手将白玉面具戴回了脸上,微微侧过眸去:“怕吗?” 她摇了摇头:“有哥哥在。” 听闻这话,他却是扬起唇边,漫不经心的轻笑了一声:“既如此,我倒是不能让你失望了。” 漫天的黄土腾空飞扬,马蹄声接憧而至,为首的乃是身着戎装的燕王,他率着一众红衣盔甲的禁军,从黄马褂御林军中冲出一条路来。 禁军是隶属太上皇的护卫兵,只听命于太上皇的调动,能被燕王随意调遣,这便也能瞧出太上皇有多宠爱燕王这个义子了。 燕王骑坐在高大骏马的后背上,他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容:“本王奉命来迎九千岁和皇后娘娘回宫。” 是了,这为期半月的狩猎提前结束了,倒不是因为司徒声和林瑟瑟的失踪,只是皇帝害怕遭到司徒声的报复,寻了个借口便快马赶回了皇宫。 至于那黄马褂的御林军,不过是皇帝的垂死挣扎,想碰一碰运气,看能否在南山附近寻到失踪两天的司徒声,趁他回宫之前将他除害。 司徒声懒懒掀起眼皮,殷红的唇边微扬:“奉命?燕王奉的是何人之命?” 他的声线冰冷,望着燕王的眸光中,带着些不加掩饰的嘲色,仿佛是在讥讽燕王是太上皇手下的一条走狗。 燕王倒也不恼,像是没有听懂他的嘲讽,面容依旧温润如玉:“这不重要。” 来迟一步的御林军,将院落团团围住,为首的乃是断臂的侍卫长,侍卫长面带凶煞之色,翻身跃下马背,对着燕王道:“我等奉陛下之命,来此铲奸除佞,王爷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哦?”燕王眉梢微挑,唇畔带着温笑:“那本王若是非要管呢?” 他的嗓音听起来那样温和,可眸底却掩埋着深深的厉色。 侍卫长一愣,面色稍稍有些犹豫。 燕王是太上皇的人,而太上皇又是皇帝的父亲,四舍五入一下,燕王的意思便是太上皇的意思,若是太上皇真要保下九千岁,他应该给了这个面子才是。 可皇帝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在南山附近搜查到九千岁的下落,必定要拼死将其斩杀。 一边是已经禅位的太上皇,一边是登基已久的新帝,侍卫长在心底挣扎许久,终是选择了后者。 太上皇昏庸无道,这才让个阉人宦官权倾朝野,如今掌权的乃是勤政爱国的新帝,他若是效忠,自然也是效忠新帝才是。 再者说,九千岁这阉人不分青红皂白,因皇后被猛虎所伤,便连问都不问一句,直接砍掉他一条手臂,又杀了他的好兄弟泄愤。 此仇若是不报,他便是黄泉之下也难阖眼。 侍卫长冷笑一声:“若是燕王非要管这闲事,奴才只能告诫王爷一句刀枪无眼,好自为之。” 说罢,他抬起手来:“陛下有令,砍掉那阉人头颅者,赏千金,封万户侯!众将士听令,杀——” 此言振奋了军心,御林军们不要命的拎着长刀朝着院子里攻去,人人都杀红了眼睛。 司徒声将林瑟瑟推到身后,从袖间取出那把样式陈旧的匕首,用锋利的刀刃割裂衣袖,将撕扯下来的布条覆在了她的双眸上。 待他将布条系好后,他低声嘱咐道:“站在我身后别乱跑。” 立在马背上的燕王,望着司徒声手中的匕首微微出神,他眸光怔愣了一瞬,垂首对着禁军首领吩咐:“除了他们俩,剩下的一个不留。” 不等司徒声出手,禁军便已经冲在了他们身前,与御林军拼死厮杀了起来。 禁军皆是太上皇精挑细选,从小培养大的死士精英,出手便是杀人之招,御林军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 不出片刻,院落里已经躺满身着黄马褂的御林军们,就连方才叫嚣厉害的侍卫长,此刻也是尸首分离的横尸惨死。 司徒声抬眸瞥了燕王一眼,燕王嘴角含笑,依旧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与方才说出‘一个不留’那句话的冷漠脸判若两人。 果然,能入太上皇眼睛的人,又怎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他轻嗤一声,当着燕王的面,毫不避讳的将林瑟瑟打横抱起,踩着御林军的尸体,走出了布满残肢碎末的院子。 御林军的马匹都拴在院外,司徒声随意选了一匹四肢健硕的骏马,攥住缰绳带着她翻身上马。 “把尸体清理干净,别扔在这里碍眼。” 抛下这句话,他也不提一句感谢,神色从容的扬长策马而去。 禁军首领脸色不太好,燕王带着他们一路狂奔赶过来救他,可他倒好,丝毫的力气未出,走时还一脸嫌色的模样。 莫不是将他们当做牛马来使唤了,出力不讨好便也罢了,竟还留下话来,让燕王将这些御林军的尸体清理干净? 他满脸愤慨不满,正想要为燕王打抱不平,却听燕王嗓音淡淡道:“你留下,带人将此地打扫干净,记得把地面也清洗一番,别留下血迹。” 禁军首领:“……” 马儿迈开四肢狂奔,呼啸的冷风从她面上打过,她的胃里不断翻滚,隐隐有一股泛着酸意的嗳气向喉间顶去。 虽然方才她的眼睛被布条蒙住,却能听到那些人厮杀时的哀嚎和悲鸣,腥臭的人血气息打着转的往她鼻间钻去,直让她胃中翻腾,浑身发软。 许是察觉到她的身子在轻颤,司徒声从她身后轻轻将她拥住,扯开了覆在她眼前的布条:“别怕,没事了。” 她望着眼前快速向后飞逝的景色,紧紧倚靠着他的胸膛,带着一丝鼻音道:“哥哥,燕王为什么救我们?” 司徒声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因为,还不到我该死的时候。” 太上皇还未找到他母亲,又怎么会让他去死? 怕是燕王前往京城之前,太上皇便特意叮嘱过燕王,留意着些他的性命。 林瑟瑟咬住唇瓣,像是想起了什么,犹豫半晌之后,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回了皇宫后,哥哥接下来要做什么?” 皇帝那日将他关在困兽笼中,先是言语攻击他和宝乐公主,又准备用那喂了药的恶犬折辱他,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想必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皇帝。 虽然皇帝是罪有应得,但司徒声若是真把皇帝一刀砍了,男主一死,那她就可以原地升天,也不用完成什么狗屁任务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她的任务完不成便也罢了,最多就是再被天帝处罚一番。 可他来此地是为了历劫,而他后续的劫难大多与皇帝有关,皇帝若是死了,他此次的历劫岂不是又要失败了? 见司徒声不语,林瑟瑟有些焦虑,她侧过头去,轻扯住他的手臂:“哥哥,可不可以别杀他?” 她并没有直言这个‘他’是谁,但司徒声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的黑眸深沉,微微眯起的双眸冰冷:“你就这样喜欢他?” 林瑟瑟慌忙摇头:“不是,我不喜欢他……” 他抿住殷红的唇边,额间凸起的青筋隐隐跃动:“那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她被他这话问的哽住了。 她要怎么跟他解释? 说他其实是个神仙,到这里只是为了下凡历劫,他必须得留着皇帝的性命,这样才能有人给他下绊子,让他一生苦厄,历尽坎坷,最终悲凉惨死? 若她真敢这么说出来,他怕是要一个拳头将她抡下马去,没准再找些跳大神的给她绑起来招招魂儿。 林瑟瑟的沉默不语,令他的心脏止不住的向下沉去。 那日皇帝设埋伏俘住他时,她就在那颗树上远远的看着,她看着皇帝放出那黑犬,听着皇帝如何折辱他,明知道皇帝想要对他痛下杀手。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对皇帝痴心不改,甚至还为皇帝出口求情。 所以说到底,在她的眼里,还是皇帝比较重要不是吗? 什么一直陪着他,守护他,都是她随口说出来哄骗他的。 她的心里只有皇帝,只有皇帝…… 他攥住缰绳的手臂绷紧,握成拳头的手掌捏的咯吱作响,似乎在努力的隐忍着什么。 “哥哥——” 伴随着她的一声惊呼,他的手掌拽住她的衣领子,将她从马背上蓦地提起,在空中左右旋转半圈后,她又重新落回到了马背之上。 只不过,这一次她与他面对着面,她能清晰的看到他漆黑不见底的双眸,以及那泛着凛凛寒光的白玉面具。 司徒声松开了缰绳,一把攥住她的双腕,将她的手臂举过头顶,向骏马的颈子上叩去。 他眸中带着些微怒之色,抬手用缰绳缚住她的手腕,许是怕她挣脱缰绳,他绑了最结实的猪蹄扣,将她的双臂吊捆在马脖子上。 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衿带已经被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扯断,只觉得浑身一寒,脊背便与骏马的鬃毛毫无间隙的贴合在一起。 后背被骏马茸细的棕褐色鬃毛刺的生疼,墨青色的薄衫已是被箍到了臂弯上。 她满目惊愕的望着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她的嗓音略微有些失声:“哥哥?!” 司徒声殷红的唇边轻扯,漆黑的眸中不带一丝情感,抬手将覆在面上的白玉面具摘了下来:“看清楚我是谁。” 他骨骼分明的大掌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她抬起眼眸,直视着他冷白没有血色的面容。 呼啸的寒风从耳边窜过,冷冰冰的空气打在脸颊上,激的她浑身的寒毛直竖。 她的心跳犹如擂鼓,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望着他脸庞的双眸尽是慌乱与无措。 她想要别过头去,可他的大掌像是铁烙一般难以撼动,她只能被迫仰起头来,仔仔细细的看清楚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 那是文昌帝君的脸,他的脸上应是不带喜怒悲嗔,眸中该是含着淡淡的疏离,可她却从他的眉目间看出愤怒,在他的眸底瞥到狠戾。 司徒声嘴角在笑,面上却没有一丝温度:“我可以放过他,但总要有人替他付出代价。” 林瑟瑟听不懂他的意思,可很快她就明白了他所谓的代价是什么。 司徒声低垂着眼眸,他冰冷的指腹微微合拢,将面前的峦壑收复于股掌:“皇帝可曾这般待过你?” 她拼命的摇着头,眼眶中溢满泪水:“没,没有。” 司徒声挑起殷红如血的唇瓣,眸色冰寒刺骨,他低声轻笑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他在她布满惶恐的目光下,不疾不徐的俯过身子。 林瑟瑟瞳孔蓦地一紧,随即缓缓阖上双眸,像是极为害怕看到他的面容似的。 她攥紧了手掌,连指甲掐进掌心中,都没有察觉到。 林瑟瑟忍不住哭喊道:“我真的不喜欢他——” 司徒声像是没有听见,他已经寻找到了壑谷。 林瑟瑟脸色苍白又无力,伴随着眼前模糊的景象,她下意识的一挣,那仰卧着的身体,竟直直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她的双臂被缰绳吊住,身子猛地向下一坠,惊得马儿腾起前蹄,跃至半空,紧接着便迈开四蹄加速向前冲去。 眼看着她要被拖行出去,司徒声反应迅速的夹住马腹,从袖中取出匕首,动作宛如疾风,将削铁如泥的刀刃,精准的割在马脖子的大动脉上。 只听‘哐当’一声,骏马应声倒地,他伸手护住她的后脑和肩颈,直直栽落到泥土之中,滚得满身泥污。 虽然被他护住,林瑟瑟却也摔得不轻,耀眼的阳光刺入眼眸,她的眼前隐隐发黑,眼皮也越来越沉。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似乎是司徒声在唤她。 他的嗓音冰冷,又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焦急和慌张。 她想要回应他,可她根本就睁不开眼,更不要提对此作出回应了。 不知用力挣扎了多久,她终是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待林瑟瑟重新恢复意识之时,已经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了。 她神色怔愣的望着床帏失神,耳边传来杏芽的抽噎声:“娘娘,您总算醒了,吓死奴婢了……” “哥,哥哥……” 她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从榻上弹坐了起来:“九千岁可有受伤?他回来了吗?本宫是怎么回来的?” 杏芽愣了愣,一时间倒是忘了啜泣:“瞧着似乎没有受伤,是九千岁将您送回来的。” 听杏芽这样说,林瑟瑟总算是松了口气。 既然是他将她送回来的,那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碍。 她抬起头,迟疑着问道:“那皇上呢?” 杏芽擦着脸颊上的眼泪,抽抽搭搭道:“皇上回宫好几日了,今早上还命人来探望过娘娘。娘娘若是想见皇上,不如等明日再去养心殿,现在皇上许是没有时间接见娘娘。” 林瑟瑟一怔:“皇上很忙吗?” 他有什么可忙的,怕不是因为害怕被司徒声报复,便龟缩在养心殿不敢出来见人了。 杏芽摇了摇头:“奴婢方才去太医署之时,听太医署里的太医们说,太上皇今日便抵达京城了,想必此时应该已经到皇城门外了。” 第41章 、四十一个皇后 林瑟瑟蹙起眉头:“太上皇?” 太上皇怎么突然回来了? 原文中的太上皇压根就没出现过,一直在江南之地休养,直到大结局的最后两三章,司徒声被敌军围困斩杀,惨死在那孤城之中,那神秘的太上皇才露了个面。 太上皇提前出现,莫非是因为皇帝害怕司徒声对他痛下杀手,便将太上皇当做救兵给搬回来了? 但是从江南之地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十来日的路程,皇帝暗算司徒声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情,太上皇是怎么提前得知皇帝会找他求救的? 林瑟瑟越想越心惊,她本就虚弱无力的面庞,此刻更是徒添了一抹煞白。 若是她和司徒声没有遇见陆南风,也毫不知情那二十多年前曾发生过的事情,或许她根本不会注意到太上皇这个人,更不会在意他回不回皇宫。 可既然已经知晓,太上皇与宝乐公主之间有什么猫腻,当初司徒家覆灭于烈火之中也是另有隐情,她便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她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太上皇此次归来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给皇帝当救兵,而是要来处理掉司徒声。 无力之感油然而生,不知为何,林瑟瑟总觉得剧情越发偏离原轨,便犹如脱缰野马,似乎怎么拉都拉不回来了。 殿外隐隐响起说话的声音,那熟悉的女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侧过头向殿门的方向望去,只见挺着肚子的元嫔,在纯嫔的搀扶之下,缓缓步入寝殿之中。 元嫔一进来便看到坐直在榻上的林瑟瑟,她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激动,连带着步伐都加快了些:“皇后娘娘,您终于醒了……” 林瑟瑟被元嫔眼中点点泪光搞得有些懵,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和元嫔的关系,已经熟到她受伤晕厥几日,元嫔便要痛哭流涕的地步了? 杏芽见自家主子失神,连忙小声解释道:“您回宫的这两日,元嫔小主几乎时时刻刻候在您身旁照顾,便是感念您狩猎时的救命之恩。” 见元嫔跪在她的榻前,林瑟瑟神色复杂,微微抬首:“起来吧,你腹中还怀有皇嗣,往后无需对本宫行此大礼。” 元嫔在纯嫔的搀扶下起了身,身后有宫女递上食盒,元嫔打开食盒,捧着一碗热汤:“这是嫔妾给娘娘炖的药参鸡汤,太医说您身体亏空的厉害,需要好好进补一番。” 许是怕她怀疑什么,纯嫔在一旁笑着补充道:“那人参本是皇上赏赐给元嫔妹妹的,妹妹惦念着娘娘,便亲自小火煨炖了两个时辰的药参鸡汤。” 这话表面上听着是在向林瑟瑟证明清白,毕竟这人参的原材料是皇帝给的,参鸡汤又是元嫔亲自看着炖的,若真是喝出什么问题,元嫔也跑不掉就是了,所以她可以放心喝。 但若是心思敏锐些的人,便能听出纯嫔话里隐藏的另一层意思。 同样都是身体不适需要进补,但皇帝偏偏只给了怀有龙嗣的元嫔一株人参,而身为皇后的林瑟瑟晕厥两日却什么都没有,只是敷衍的差人来探望一番。 这其中的偏爱,已是不言而喻。 可元嫔出身低微,皇帝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说到底不还是因为元嫔怀了皇嗣吗? 林瑟瑟望着那碗参鸡汤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 纯嫔是想挑拨离间? 怕不止是这样简单吧? 果不其然,纯嫔很快便忍不住露出了她的狐狸尾巴。 她满面笑意:“狩猎那日,皇后娘娘对嫔妾说过的话,嫔妾深思后觉得十分有理。这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强求不来。” “往日嫔妾与元嫔妹妹,曾做了糊涂事,险些伤了娘娘和皇上之间的情分。这些天回过神来,只觉得心中愧疚万分,嫔妾便与元嫔妹妹商议着,想要帮着娘娘弥补一番。” 林瑟瑟轻挑眉梢:“此话怎讲?” 纯嫔笑了笑:“娘娘入宫已久,还未曾与皇上圆房,虽说是因为皇上国事繁忙,但娘娘贵为六宫之主,这样传出去却是不好听的。” 元嫔点点头,眸色诚恳:“之前皇上本来准备宿在坤宁宫中,却因嫔妾腹中作痛,扰了皇上对您的恩宠。娘娘不记过去恩怨,在那日救下了嫔妾,嫔妾心中惭愧,便想帮娘娘重得圣宠。” 林瑟瑟越听越觉得两人的对话耳熟,眉头微微蹙起,示意两人继续说下去。 纯嫔迫不及待的说出了她们的计划:“太上皇归来,皇上自然要为太上皇接风洗尘,听元嫔妹妹道,皇上已将洗尘宴定在后日,届时若娘娘能在宴会上惊鸿一舞,必定会重燃皇上对娘娘的喜爱之情。” 元嫔赞同道:“若娘娘同意,那日嫔妾在洗尘宴后,必定会助娘娘一臂之力。” 听到这里,林瑟瑟终于想起来这段话为什么那么熟悉了,原文中的纯嫔,便是因为此事才和皇帝之间互生了情愫。 只不过原文剧情,与她们所说的稍有些出处。 在原书之中,原主几次三番的陷害纯嫔,纯嫔知道原主是因为皇帝才针对她,便忍不住去找了原主。 纯嫔态度诚恳的请求原主,只要原主不再针对她,她就愿意帮原主获得圣宠。 具体重获圣宠的法子,便是在皇帝设下的宴会上跳舞,先引得皇帝对原主心猿意马,到了宴会结束,纯嫔便借着赏画的名义,邀约皇帝一同前去坤宁宫坐一坐。 因司徒声的缘故,皇帝对原主心中仍有忌惮,但架不住纯嫔这个助攻给力,皇帝被引到坤宁宫后,硬生生被纯嫔一人灌酒给灌吐了。 都说是酒后乱x,纯嫔计划的很完美,但谁料到原主却是个不会饮酒的,只是迎合着喝了两小杯,便醉的不省人事。 眼看着原主上吐下泻,像是个死猪一样睡了过去,纯嫔只好放弃了原计划,准备将醉酒的皇帝扶到床榻上去。 便是这样一扶,纯嫔这一晚上就没再下来过床,醉酒的皇帝一把拽住纯嫔,与纯嫔进行起生命的大和谐。 待纯嫔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坤宁宫内遍布欢好的痕迹,她知道此事若是被原主知道,原主往后必定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纯嫔不想和原主争抢什么,为了防止原主报复她,她褪掉了原主的衣裙,将原主塞到了皇帝的怀里,伪造出原主被皇帝宠幸的现场,又用脂粉把原主手臂上的守宫砂掩盖掉了。 待皇帝和原主双双醒来,两人都误会了昨夜发生了什么,皇帝绿着脸走了,原主却欢欢喜喜的,一个多月都没有找过纯嫔的麻烦。 将近两个月时,原主因误食药物出现假孕现象,太医诊脉之后也诊断原主可能是有孕了。 皇帝看在原主怀了龙嗣的份上,不再那般抵抗原主,时不时还会带些赏赐去探望原主。 正当原主觉得生活有盼头的时候,洗澡时婢女却不小心把脂粉搓掉,露出了她手臂上的守宫砂。 在原主发现自己被欺骗之后,怒气冲冲的找到纯嫔对质,纯嫔只得承认了那晚发生的意外,并诚心实意的对原主道歉。 原主表面上原谅了纯嫔,私下却准备借着此事扳倒纯嫔。 没过几日,原主算计好皇帝的下朝时间,约着纯嫔一起去御花园喝茶。 待皇帝路过御花园时,原主突然与纯嫔发生争执,‘不慎’落入冰湖之中,捞上来的时候满腿是血,被买通的太医对皇帝说原主已经滑了胎。 纯嫔这才知道,原主打的是什么主意,残害龙嗣可是死罪,她当即决定不再隐忍下去,要和原主正面刚一刚。 纯嫔将那日醉酒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又撸起原主的衣袖,露出了原主手臂上的守宫砂,证实原主是假怀孕栽赃她。 皇帝震怒之下,当众命嬷嬷掌嘴原主五十下,将原主的位份降至嫔位后,又命原主即刻搬出坤宁宫。 当时看完这部分的剧情后,林瑟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洗澡一定要搓灰。 她敛住眸光,望着笑意吟吟的纯嫔,以及眸色真诚的元嫔,不紧不慢的勾起了唇角:“那便多谢两位妹妹了。” 林瑟瑟能看出来,元嫔是真的觉得愧疚想要弥补,只是可惜她对那狗皇帝不感兴趣。 见她应下,纯嫔笑眯眯的送上那药参鸡汤:“快要凉了,娘娘您趁热喝。” 许是怕她还是疑心鸡汤有问题,纯嫔当着她的面,用银汤匙先行喝了一口:“现在喝,温度刚刚好。” 林瑟瑟敷衍的捧着碗抿了一口,纯嫔的眸光沉了沉,唇畔浮现出一丝阴狠的笑意。 这鸡汤里没有毒,但是放了能让女子假孕的药物,哪怕只是抿上一口,这两个月内也不会再来葵水。 届时还会出现呕吐、嗜睡的反应,不管哪个太医来查,都是滑脉的喜脉之照。 前世是她走了狗屎运,而这一世的皇后太过聪慧,她必定要将此事做到万无一失,免得再出差错。 见目的达成,纯嫔将后日洗尘宴的计划,详细的与林瑟瑟交代一番后,留下会跳舞的元嫔在坤宁宫指导,自己则寻了借口先行离去。 元嫔曾是通房丫头出身,幼时与舞姬学过几年的舞曲,虽不是特别专业,但教一教林瑟瑟却是绰绰有余。 她挺着隆起的小腹,神色专注又耐心的指导着舞蹈动作,林瑟瑟本来只想敷衍了事,可见元嫔如此认真,也只好投入进去。 元嫔近来进补的太多,即便她只是在一旁指导动作,但没过多大会儿,她便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许是被元嫔憨厚的性子打动,又或者是因为上次射过元嫔一箭,心里多少有点愧疚。 总之在元嫔离开之前,林瑟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少喝点油腻的补汤,若是将孩子喂养的太大,届时怕是不好生出来。” 何止是不好生,本身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里走一趟,元嫔前世补养的太好,以至于孩子太大,生产时难产大出血,最后落得一尸两命,母子双亡的结局。 元嫔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嫔妾也不爱喝那些补汤,只是纯嫔姐姐关怀嫔妾,每日都会亲自下厨炖些补汤,嫔妾也不好浪费姐姐的一番心意。” 林瑟瑟挑了挑眉,轻嗤一声:“人心隔肚皮,谁知那到底是心意,还是心机呢?” 她言尽于此,也不再多说,让杏芽将神色怔愣的元嫔送了出去。 待元嫔走后,林瑟瑟便有些坐不住了。 在后日的洗尘宴上,司徒声想必也是要来的,届时她当众为皇帝献舞,怕是他又要误会什么。 可她要怎么解释? 这边告诉他自己是逼不得已的,转头就在洗尘宴上献舞勾引皇帝? 算了吧,她怕她越描越黑。 赶紧趁着这机会把剧情扳回原轨,待她完成任务便死遁离开,免得她总是手贱,忍不住想插手他凄惨的命格。 这样等他的天命之女出来了,她也回到天庭闭关去了。 届时天界一天地上一年,她冬眠个半年,想必他也肯定历完劫回来了。 说是这样说,林瑟瑟还是差遣杏芽去了趟斋宫,让杏芽将她醒过来的消息传递给了刘袤。 刘袤不敢耽误,连忙迈步进了斋宫,弓着身子走到正在与陆想对弈的司徒声身边,小心翼翼道:“千岁爷,皇后娘娘醒了。” 司徒声落子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眼眸来:“她来斋宫了?” 刘袤如实道:“娘娘没来,是坤宁宫的宫女来报。” 他沉默起来,眸色微微有些失神,手中动作机械的落下棋子,甚至连自己落在了哪里都没看清楚。 陆想望着那叠放在他白棋上的黑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阿声,你若是想见她,大可以命人将她请来。” 司徒声瞥了他一眼:“请来做什么?” 陆想笑眯眯道:“反正是你的地盘,便是你想骑马也没人管你。” 司徒声:“……” 那日他与她跌下马后,她直接摔晕了过去,他强撑着用匕首将马缰绳割断,又把她的衣衫拢好。 正准备召来暗卫,陆想却率人骑着马从远处奔来。 陆想这兔崽子曾在大理寺里待过两年,许是落下的职业病,每每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先推理一番案发过程。 不出意外,陆想从案发现场,以及被割断的缰绳和她腕间的勒痕,判断出了他们两人在马背上的坐姿,进而推断出坠马之前大概发生了什么。 然后,陆想的口头禅就变成了——今天你骑马了吗? 司徒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手捻起一颗棋子,动作从容的朝着陆想的下颌掷去。 那圆润的棋子带着逼人的戾气,在空中骤然化作利器,哪怕陆想反应迅速的侧身躲避,还是被那棋子的边角划伤了面颊。 陆想笑不出来了,他用指腹擦了擦那道血痕:“我还未娶妻生子,若是毁了容,你可要对我负责一辈子。” 司徒声轻嗤一声:“何必找我负责?听闻景宁公主日日纠缠着你,求着你帮她去打擂台。带兵打仗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去给公主当驸马。” 一听他提起这事,陆想的身子一下便僵住了。 司徒声失踪那晚,他爹被刺客砍伤了手臂,他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都快到陆府了,他才发现了尾随他一路的嬴非非。 嬴非非十分理直气壮,道是他常年带兵打仗,她以为他要离开京城了,所以跟过来送行。 他有些无语,但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能大半夜把她一个姑娘扔在外头,便带着她进了陆府。 本想着第二天就将她送走,谁想到她还赖在陆府里不走了。 他一说送她离开,她就一本正经的质问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爹就是她亲爷爷,她亲爷爷受伤了,她怎么能不管不问? 嬴非非长得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见到他爹嘴里又跟抹了蜜水似的,若不是顾及着嬴非非是晋国的公主,他爹怕是真的要将她留在陆府。 到最后嬴非非虽然走了,但和住在陆府也没什么区别,除却夜里睡觉的时间她是在皇宫里,其他时间她都泡在陆府的箭靶场里,磨着他教她射箭。 他本以为她是真心喜欢箭术,才死赖在陆府不走,直到昨日嬴非非才不小心说漏了嘴,道出了她的真实目的。 原来是她不小心在狩猎场中,撞见那百步穿杨的‘神弓手’高畅,高畅喝多了和旁人吹牛皮,道是对此次比武招亲势在必得,必定会将公主娶回家。 经过那日在南山校场比试箭术后,嬴非非见识过高畅对小厮拳打脚踢,逼迫小厮去当活靶子之后,便对高畅这人深恶痛疾。 她怕高畅一语成谶,所以想求他去报名参加皇帝举办的比武招亲,先不说能不能打赢擂台,最起码帮她把高畅打趴下就行。 陆想对什么比武招亲不感兴趣,他更没有兴趣当驸马,可耐不住小姑娘天天磨他,他只好躲到斋宫里来避一避清静了。 “别提她,一提她我就脑袋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对了,听闻太上皇已经抵达京城了,你手下的那个叛徒可揪出来了?” 司徒声眸光微沉,却是没有回答陆想的话。 在他回来的第二日,便有一个亲信,留下封遗书就自尽了,那封遗书上承认自己背叛了他,更是将背叛他的细节陈述了出来,又写明了背叛他的原因。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叛徒不是死掉的这个人。 第42章 、四十二个皇后 陆想见他不语,似乎也猜测出了什么,沉吟片刻后:“他此次回来,定不会是为了皇帝,那里已经不安全了,你要不要先将她转移到别处去?” 司徒声敛住眸光,他微微垂下眼眸,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捻住一颗黑色的棋子:“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这话是太上皇曾经对他说过的。 太上皇道,不管他母亲躲藏在哪里,只要他还活着,便总是会找到她。 没有人知道他将母亲藏在了何处,若只是因为亲信里出现了叛徒,太上皇又刚好突然回城,他便慌了心神,将母亲转移到别处去,那才是中了太上皇的圈套。 陆想也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他眯起眼眸,望着落在棋盘上弃子取势的黑子:“以退为进,先防后攻?” 司徒声扬起唇边,眸中的笑意微凉:“以小易大,击西实东。” 太上皇不是想看他手脚慌乱,无措之下转移走他母亲吗? 那他便转移走他‘母亲’,也算是不枉废太上皇大费周折的布下此局。 坤宁宫内。 林瑟瑟整整两日都未出门,元嫔为了尽快教会她跳舞,一日三餐都在她寝殿之内,就差夜里宿在坤宁宫里了。 嬴非非百无聊赖的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捏着柿子饼送进齿间,望着额间布满汗水的林瑟瑟,不禁感叹道:“皇嫂,你为了我皇兄,真是太拼了。” 林瑟瑟瞥了她一眼:“本宫练舞是为了瘦身,可不是为了讨好你皇兄。你不好好在陆府待着,今日怎地有空跑到本宫这里来了?” 嬴非非嘴里嚼着柿子饼,平摊在了美人榻上,像是一条死了三个月的带鱼:“我师父在斋宫里住了好几日,那是九千岁的住处,我不敢去……” 林瑟瑟下腰的动作一顿,险些闪了自己的腰,她身子缓缓向后倾去,倒在了铺满狐皮的地面上:“你不会想让本宫带你去斋宫吧?” 原本躺平的嬴非非,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皇嫂,真的可以吗?” 林瑟瑟:“……” 她面无表情的拒绝道:“不可以。” 自从那日骑马的事情之后,她便再也没看见过他,杏芽又去了两趟斋宫,便像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不理她的,明明她才是受害者,怎么他反倒比她还矜持高冷,就好像那日耍流氓的人其实是她才对。 不理她便不理她,她也不是缺了他就不能活。 林瑟瑟见嬴非非苦着一张脸,语气稍稍软了些:“明日洗尘宴上,你便能见到他了。” 这话是对着嬴非非说的,又好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翌日一早,杏芽像往常一般走进坤宁宫内,她正准备喊自家主子起榻,一进去才发现主子已经危襟正坐在梳妆台前。 林瑟瑟抱着首饰盒,挑的眼睛都花了:“杏芽,你快过来看看,这两支步摇哪个更好看?” 杏芽见自家主子这般重视洗尘宴,忍不住笑道:“娘娘长得美,戴哪个都好看。” 杏芽这话不全是恭维,林瑟瑟生的冰肌玉骨,便是不施脂粉,也是明眸皓齿,美如冠玉。 说起来,杏芽还觉得奇怪。 明明自家主子是个村妇生出来的,而那纯嫔才是镇国公夫妇的血脉,怎地纯嫔长得中规中矩,反倒是她家主子拥有颠倒众生的容颜? 杏芽拿着牛角梳从上至下的梳着手中的青丝,忍不住夸赞道:“娘娘的生母,想必也是个天仙似的美人。” 林瑟瑟神色一怔,微微抬首望向泛黄模糊的铜镜。 原主生的很美,肤若凝脂,气若幽兰,一点峨眉淡扫,剪水双瞳似秋水。 杏芽说的不错,能将原主生的这般貌美,想必她的生母容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若原主生母是出身大家的贵女便也就罢了,但她的生母只是个乡野村妇。 一个生养在偏远乡村里的普通妇人,却生的倾国倾城、风华绝代,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合理。 不过谁让这本书是司命神君写的,就连皇帝和纯嫔差点成为同父异母的兄妹这种狗血剧情都写出来了,一个村妇长得貌比天仙又有什么奇怪的? 林瑟瑟梳完妆,便坐上了前往保和殿的步辇。 或许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在众人面前献舞,又或许是因为即将要见到那神秘的太上皇,她的内心忐忑无比,说不上来的煎熬。 特别是越靠近保和殿,她的小腿便越是软弱无力。 待她站到保和殿外,她望着脚下的那道门槛,步伐却是有千斤重,怎么都迈不进去。 这是太上皇的洗尘宴,司徒声肯定要给太上皇些面子,最起码不能像以往一般,总是迟到早退。 她今日来的有些早,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坐在了那席间等待,若是保和殿内没什么人,那她和他面对面的单独相处,光是想想就要尴尬到窒息了。 她看见他要说什么? ——嗨,好久不见,你那天坠马摔得严不严重? ——那天都怪我不好,下次再和你马震的时候,我一定会坐稳的。 光是想一想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对话,林瑟瑟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后娘娘怎么不进去?”一道温和的嗓音从背后响起。 林瑟瑟下意识的转过身去,便看到了身披雪色狐裘大氅的燕王。 虽说燕王是太上皇在江南认下的义子,但可能是因为被燕王救过两次的缘故,她并不怎么讨厌燕王。 她朝着他微微颔首,算作是打招呼:“原来是燕王殿下,上次在南山,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燕王抬起漆黑的双眸,唇边带着温笑:“只是言谢吗?” 林瑟瑟被问的一愣。 听这意思,莫非他还想要什么谢礼吗? 说起来,他算是帮了她两次,光是口头道谢好像是没什么诚意,若是送些东西道谢也是应该的。 林瑟瑟礼貌的回以一笑:“谢礼也是有的,只是不知殿下欢喜什么,本宫也好投其所好,为殿下准备些心仪的物什。” 她话音落下,燕王便眸色从容的上前了一步,他不疾不徐的俯下身子,在她怔愣的神色中,抬起苍白削瘦的大掌,用指尖轻轻将她额间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心仪之物……” 他缓缓侧过身子,微扬的唇瓣贴近她的耳廓,嗓音低如情人间的呓语:“若是皇后娘娘呢?” 林瑟瑟:“……?” 燕王今日是出门忘吃药了,还是脑袋被驴蹄子撅了? 这是保和殿门口,随时都有参加洗尘宴的大臣和妃嫔从此经过,他便是想挖墙脚,也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吧? 她紧紧蹙着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燕王往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了距离:“九千岁能给娘娘的,本王也可以。” 他语气温吞,笑容和煦:“娘娘不必急着回答,明晚亥时,本王会在御花园万春亭中静候佳音。” 说罢,燕王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迈步便走进了保和殿。 林瑟瑟望着燕王的背影,眸中带着嘲色,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燕王看起来,可真是自信呢。 原以为燕王与太上皇并不一样,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走了眼。 眼看着保和殿进出的臣子妃嫔越来越多,林瑟瑟深吸了口气,神色从容的走进了保和殿中。 她目不斜视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腰板挺得笔直,待坐稳之后,她侧首唤了声杏芽:“九千岁来了吗?” 杏芽一脸纳闷,九千岁的坐席就在对面,主子一抬眼就能看见,为何还要特意问上一句? 虽然心中疑惑,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空无一人的席间,而后低声答道:“没有。” 一听这话,林瑟瑟挺直的腰板,一下就塌了下来。 她紧张了半天,原来他还没到,亏得她在门口给自己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 许是因为来的太早了,殿内稀稀拉拉的只到了数十个人,林瑟瑟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让杏芽取来个汤婆子抱在了手里。 毕竟好几日未见了,她不想穿的里三层外三层,臃肿的像是粽子一样。 她今日就穿了一套薄薄的素绒妆花裙,正好这两日天气又降温了,方才在门外杵了片刻,此刻身子已经冻得僵麻无感了。 滚烫的温度渗入她的掌心,冰冷的双手总算有了些暖意,她将掌心焐热之后,轻轻覆在了冻红的脸颊两侧。 司徒声进了保和殿,眸光一抬便瞧见了冻得直吸溜的林瑟瑟。 他眉骨微动,正想抬手命人将保和殿内的炭火烧旺一些,便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 当他抬首之时,那道打量的视线却又消失了。 司徒声懒懒掀起眼皮,他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燕王,抬起手臂慢吞吞的落回原位,面容懒散的走到了自己的席间坐下。 待他坐好之后,侧首对着身旁的刘袤吩咐一声:“去给皇后送件狐裘。” 刘袤领命离去,司徒声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眸,抬手攥住案前的白玉琉璃盏,唇边微微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太上皇一回来,这遍布四处的走狗,便开始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是想寻找他的软肋吗? 是了,太上皇喜爱攻心之术,最擅长的便是不费一兵一卒,杀人于无形之中。 但难道他们以为,林瑟瑟会是他的软肋吗? 真是愚蠢。 司徒声松开紧攥的琉璃盏,抬眸望向了坐在他对面席间的林瑟瑟。 他问陆想什么是爱。 陆想说,爱一个人就想把她娶回家。 他想了想,他似乎并不爱她。 因为,他没有想过要娶她。 她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个尚有价值,且可有可无的调剂品。 就像是在宫里对食的宫女太监,不过是寻找一个感情的寄托,即便失去了那个寄托,也可以再找一个替代品代替。 所以,就如同他对陆想所说的那样。 以小易大,击西实东。 太上皇想找到他的软肋,那他便主动将自己的‘软肋’送到太上皇手里,以小的代价去换取大的回报。 刘袤依着主子所言,取来一套狐裘送到林瑟瑟手中,她收到狐裘之后,下意识的抬眸望向对面。 司徒声换了铜虎面具,瞧着有些渗人,许是察觉到她看过来,他微微抬起眼眸,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这两日的郁闷,在这对视的瞬间一扫而空。 他是注意到她穿的单薄,才命人给她送来的狐裘吗? 林瑟瑟披上了他送来的狐裘,唇畔是止不住扬起的弧度。 殿外蓦然传来太监尖声高喝道:“太上皇驾到——” “皇上驾到——” 伴随着这两声通报,保和殿内的臣子妃嫔们跪了一地,被打断思绪的林瑟瑟,也跟着跪了下去。 一道亲切和蔼的笑声响起:“莫要拘束,都起来吧。” 她下意识的抬起眼角,循着这声音望去,原以为太上皇会是个严肃的扑克脸,要么就是个满脸凶横的铁汉,谁料一眼看过去,却只见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 他鬓间交杂着白发,一笑眼角就布满皱纹,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让人不自觉的感到亲切,怎么看都很难与陆南风口中那个残忍的恶魔联系在一起。 皇帝一言不发的站在太上皇身旁,在太上皇气场的衬托下,他像是一块背景板一样,若是不仔细瞧,甚至都没人能注意到他。 虽说太上皇已经禅位,如今当家的是皇帝,但皇帝手中的实权并不多,今日这洗尘宴的主角又是太上皇,是以皇帝与太上皇便一并坐在了主位上。 皇帝客套的说了两句开场白,见时辰差不多,便要命人传膳开宴。 太上皇摆了摆手,面带微笑道:“先不急,寡人许久不见司卿,特意为司卿准备了礼物。” 皇帝一怔,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太阳穴处凸出了两道突突跳动的青筋。 同样是这么久没见面,父皇回宫后,他放下国政大事,整整陪了父皇三日,父皇对他态度不咸不淡的,更没有提给他带了什么礼物。 反倒是司徒声这个阉人,这几日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明知道他父皇回宫,还龟缩在斋宫死活不出来,也不说前去探望他父皇一番。 便是如此,他父皇依旧念着司徒声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还特意在他举行的洗尘宴上,当着百官众卿的面,道是要送给司徒声礼物?! 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到底谁才是太上皇的亲儿子? 皇帝的脸色铁黑,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藏在衣袖里的掌心攥成了拳头。 司徒声,这一切都是因为司徒声……他必定要铲除了司徒声,让被鬼迷了心窍的父皇清醒过来! 太上皇像是没有注意到皇帝崩溃的情绪,又或者他已经注意到了,但他根本不在意皇帝会如何想。 他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对着身侧的太监微微颔首。 太监拍了拍掌心,殿外传来细腻悠长的琵琶声,如珠落玉盘,似雨打芭蕉,那靡靡之音,宛若人间天籁。 众人循着余音看向殿门,只见一身姿曼妙的红衣少女,赤着一双嫩白的藕臂,露出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葱葱指尖拨动琵琶弦,脚下踩着轻盈的步伐,朝着殿内缓缓而来。 在场的臣子,皆是恨不得将眼珠子贴在那红衣少女身上,唯有司徒声眼皮抬都不抬一下。 少女也不在意,她如玉的素手在琵琶弦上婉转流连,一点朱唇轻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她的嗓音似环佩铃响,如山涧泉鸣,丝丝缕缕,渗透人心。 在司徒声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蓦地抬起了眼眸。 琵琶声戛然而止,少女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容明媚的望着他:“阿声哥哥,好久不见。” 第43章 、四十三个皇后 听闻那一句‘阿声哥哥’,司徒声冷冽的眸光中,稍稍有了些温度:“阿蛮,你怎么来晋国了?” 保和殿内寂静无声,也不知是哪里蓦地传来‘哐当’一声,却是将沉醉在乐曲中的众人猛然惊醒。 众人循着那突兀的声响望去,原来是皇后不慎打翻了案前的七彩琉璃盏。 太上皇关怀的看着林瑟瑟:“皇后可是身体不适?” 林瑟瑟低埋着眼眸,掩在衣袖中的手臂微不可见的轻颤着。 阿蛮,那个姑娘叫阿蛮。 文昌帝君前世历劫之时,那与他同生共死的女将军便也唤作阿蛮。 这是巧合吗?还是说这个名唤阿蛮的姑娘,便是文昌帝君情劫中的天命之女? 她的唇瓣有些泛白,却还是扯了扯唇,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儿臣无碍,只是不慎手滑,多谢父皇关怀。” 司徒声侧首瞥了林瑟瑟一眼,许是察觉到她的嗓音微微发颤,他眸光沉了沉,缓缓皱起了眉头。 她的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的模样,莫非是那日从马背上摔下来,摔伤了哪里? 不等他开口询问什么,太上皇便笑眯眯道:“司卿,你可喜欢寡人为你准备的这份礼物?” 司徒声将薄唇抿成一道线,渗着寒意的眸中满是嘲色。 八年前,他与敌国主将在苑城僵持不下,因苑城外便是黄江河,那时又正值严寒冬日,河面凝结成冰,苑城城墙又固若金汤,兵马将士难以过河强攻。 除非敌军大敞城门,主动出门迎战,否则晋军几乎没有可能强行攻破苑城。 他与父亲率晋军扎住在黄江河对岸,本想与苑城干耗下去,待苑城内的敌军弹尽粮绝,自然会耐不住大开城门与他们决一死战。 但每日都有将士在营帐外活活冻死,若继续这样干耗下去,说不准等不到敌军粮草短缺,晋军便先全军覆没于黄江河岸。 他瞒着父亲,趁夜过河,独自一人潜入苑城,换上了敌军的盔甲鞋袜,混进了敌军营帐之中。 他要找到敌军的粮草所在,将其毁之,没有粮草支撑,敌军撑不过三日便只能被迫出城迎战。 他在寻找敌军粮仓之时,在军营伙房中碰见三五个彪头大汉,他们正对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上下其手,而女孩的父亲则跪地不断求饶。 那女孩的父亲本是苑城的平头百姓,被敌军强征来伙房干活,女孩那日是去伙房给父亲送换洗的衣衫,谁料却正好被敌军撞见。 前些日子敌军入苑城躲得匆忙,军妓皆抛杀在城外,没有带进苑城之中。 苑城并不繁华,也没有烟花之地。 在苑城躲了这么久,敌军阵营里的将士都憋坏了,但凡夜里看到城中有落单的女子,便会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将女子抢回营帐分食享用。 他知晓这女孩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可他不能多管闲事,若不然万一暴露了身份,别说是放火烧粮仓,他想活着出苑城都难。 再者说,苑城里的百姓都是魏国人,那抢人的士兵也都是魏国军,不论那女孩如何,也轮不到他一个晋国人操心。 他正准备离去,伙房里却响起了那女孩嘶声裂肺的哭喊,她声声泣泣的喊着:“爹,救救我——” 许是因为想到了父亲的教诲,他犹豫之下,还是救下了她,为了防止那几人去通风报信,他顺手直接将他们几人全都灭了口。 毕竟是赤手空拳与那几人搏斗,他被其中一人捅伤了腹部,但他没有时间多做停留,这几人似乎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的死必定会惊动敌军主将。 他拖着受伤的身躯,强撑着找到了敌军的粮仓,在经过一番周旋后,他成功混进了粮仓,在粮仓里放了一把火。 看着粮仓燃起了熊熊烈火,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他也因为失血过多,一头栽倒在了大火之中。 他原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毕竟就算不被那大火烧死,若是被敌军逮住,他也绝对没命再活下去。 谁料一睁眼他却看见了那伙房里的女孩,原来那女孩在被他救下后,偷偷跟在他身后,见他纵火后晕倒在粮仓里,便将他拖回了自己家。 说起来,他也是挺佩服她的,她一个十来岁的女子,竟能拖动一百多斤的男人,还顺利避开了军营中所有的士兵眼线。 他伤势过重,不宜在此时走动,便留在她家里静候父亲大胜的好消息。 粮仓被烧,魏军粮草短缺,为了不被活活饿死在苑城之中,魏军将领只得敞开了城门,率着大军趁夜偷袭晋军。 而他在离去之前,早已经给父亲留了书信,让父亲在黄江河岸做好埋伏。 这一仗大获全胜,晋军攻破苑城,生擒魏军数万余人,晋军在宛城休养整顿了两个多月,这期间他也留在苑城养伤。 那女孩喜欢琵琶,也爱唱曲儿,无事的时候便会去军营中,给晋国的将士们唱曲解闷。 她的嗓子很好,小小年纪就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又是个七窍玲珑的性子,学什么都很快。 军营里的将士们都喜欢她,他父亲也对她的印象不错。 一转眼,便到了他们该离去的日子。 她跪在他父亲面前,请求带上她一起走,父亲也有意将她许配给他做妾,但他只将她当做一个年纪不大的妹妹来看待。 再加上她的身份特殊,乃是魏国之人,若真是带在身边,难免会落人口舌,留下隐患。 他不想徒增祸端,便婉言拒绝了。 休整过后,他与父亲率兵继续前行,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女孩便是阿蛮。 算起来,她今年也要有二十岁了。 连八年前的这段往事都能挖掘出来,又不远千里到魏国寻出阿蛮,将她带到晋国皇宫。 为了找出他母亲的下落,太上皇还真是煞费苦心。 毕竟是有过救命之恩的故人,见殿内的众臣子死盯着阿蛮赤着的双臂和腰肢,他褪下身后的狐裘,命刘袤送到了阿蛮手中。 有铜虎面具遮脸,令人瞧不出他面上的表情,只是听到他嗓音凉飕飕道:“既是太上皇准备的礼物,臣自然是喜欢。” 太上皇看着阿蛮手中的狐裘,嘴角缓缓扬起:“喜欢便好。” 司徒声一向不喜身边有女子侍奉。 但阿蛮大刺刺的坐在了他的案旁,面容恬静的给他温着酒水,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却没有说她什么。 林瑟瑟低埋着头,心口一阵阵泛着酸涩,喉间像是卡了鱼刺,连呼吸都带着凉丝丝的痛意。 在这一刻,完不成任务也好,被天帝再惩罚也好,她只想给自己痛快的来上一刀,而后远离这充满窒息的地方。 这样她便能忽略掉那女子身后的狐裘。 这样她就不用听到他说喜欢这份‘礼物’。 难怪下凡之前,司命神君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要走的命格,那命格或好或坏,皆是因果循环,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好一个因果循环,所以不管文昌帝君再转生几世,他遇到的情劫都会是阿蛮,因为阿蛮就是他命中的天定之女。 她吸了吸鼻子,将蓄满眼眶的雾气擦拭干净,攥住酒壶给自己一连倒了三杯酒。 辛辣的酒水入喉,却是缓解了心口的灼痛。 既然她注定和他没有缘分,那她往后便再也不喜欢他了。 待她完成任务,她便回天庭,去找三清殿的白泽,或是九华玉阙上的勾陈。 白泽和勾陈都喜欢她,他们已经追求她几千年了,若这次回去,他们的心意还未更变,她便与其中一人试一试。 司命神君说了,想要忘却旧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寻个新欢。 这样想着,她便抬手将披在身后的狐裘取了下来,扔到杏芽手里:“把这破东西拿去烧了。” 他以为自己是太阳发电站吗? 逮着个女子便送人狐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会送温暖似的。 司徒声一抬眸,便下意识的瞥向坐在对面的林瑟瑟,她接二连三的饮下杯中之酒,不过眨眼间,已是喝了小半壶的清酒。 那披在她身后的狐裘不翼而飞,而立在她身后的杏芽则拿着那狐裘,悄无声息的朝着火盆的方向挪动而去。 他眸色狐疑的望着杏芽,只见杏芽鬼鬼祟祟的从袖中掏出一把削苹果皮的银刀,对着那狐裘一刀一刀的割下去,割完之后便动作麻利的将狐裘扔进了炭火盆里。 司徒声:“……” 方才他便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此刻这种感觉却是越发的显著。 他不动声色的侧过身去,对着隔壁桌的陆想低声询问道:“她今日这是怎么了?” 陆想一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便是林瑟瑟。 他抬首看了一眼对面,又朝着阿蛮的方向瞥了瞥,忍不住感叹道:“可惜她案前没有饺子,若不然蘸着醋吃,味道肯定不错。” 又是饺子,又是醋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司徒声皱了皱眉:“说人话。” 陆想笑眯眯道:“就是吃醋了呗。” 这次他倒是听懂了,但他不明白陆想为什么会觉得林瑟瑟在吃醋。 若是按照陆想的话来推理,喜欢一个女子便想将那女子娶回家,那反过来说,喜欢一个男人必定也想要嫁给他。 他并不觉得她想嫁给他。 不管她当初因为什么退婚,既然她现在已经入宫为后,那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 更何况,她曾说过她喜欢孩子。 他给不了她孩子,甚至连最基本的圆房都做不到,他已经不算是个男人了,她也不会愿意和他在一起。 毕竟,这天底下,又有谁会真心喜欢一个身体残缺的阉人? 司徒声自嘲的低笑一声,将身体重新转了过去。 阿蛮素手芊芊,抬手给他倒了一杯热酒:“阿声哥哥,你比八年前更好看了。” 那时他在军营中也戴着面具,虽然有面具作为遮掩,但她依旧能从露出的眉眼之中,瞧出他风光霁月的绝世容颜。 司徒声不紧不慢的伸出大掌,神色散漫的叩住了递来的酒杯:“你怎么会来晋国?” 阿蛮侧过眼眸,笑容清甜:“阿蛮还以为,阿声哥哥想问的不止是这个。” 他挑了挑眉:“那你觉得我该问你什么?” 她嘴角笑意不变,掰着如玉的手指:“问阿蛮有没有嫁人生子,问阿蛮这些年都在做什么,问阿蛮还喜不喜欢阿声哥哥……” 司徒声望着她的眸色微凉,似乎是失去了耐心,他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嗓音不带一丝温度:“你和太上皇是什么关系?” 第44章 、四十四个皇后 被他突然打断,阿蛮也不恼,只是笑着答道:“阿蛮和太上皇没有关系。阿蛮孤身一人来了晋国,曾听闻阿声哥哥提起家在姑苏,就到了姑苏去寻阿声哥哥。” “阿蛮没有找到阿声哥哥,却在将军府外遇到了太上皇,他说可以带阿蛮见到阿声哥哥,阿蛮便跟着来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是和他的视线对视上的,她的眼眸透彻清明,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令人不自觉的想要信服她所说的话。 司徒声凝视她片刻,见她面上毫无虚色,神色淡淡的别过了头:“我会命人护送你回魏国,往后不要再来晋国。” 阿蛮听闻这话,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眶微微泛起了红意:“苑城城主看中了阿蛮,想要将阿蛮娶回去做续弦,但是他年龄比爹爹还大,阿蛮不想嫁给他,而后他为了强逼着阿蛮嫁他,便命人打死爹爹……” “爹爹死了,阿蛮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若是阿声哥哥要送阿蛮回去,阿蛮倒不如干干净净的死在此地。” 说着,她便伸出手去,动作飞快的拿起琉璃果盘里的鎏纹银刀,抵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阿蛮正要用力割下去,握住刀柄的手指蓦地一疼,鎏纹银刀应声坠落在地。 她下意识的朝着他望去,却是司徒声抬指掷出一颗枣果射中她的指关节,将她从利刃中救了下来。 阿蛮红着眼睛哽咽道:“阿声哥哥,求求你别送阿蛮走……” 司徒声神色散漫的垂下眼眸,不紧不慢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在白玉琉璃盏上,仰头饮下一杯清酒。 辛辣的酒酿在喉间打了个转儿,他嗓音淡淡道:“若你想留在晋国,我给你寻一门婚事,嫁个晋国人便是了。” 阿蛮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贝齿轻咬住唇瓣,似乎强忍着泪意,盈盈泪水含在眼眶里:“全凭阿声哥哥做主。” 见她还算配合,司徒声点了点头,面色柔和了两分:“我会给你寻个好人家,自是不会亏待了你。” 阿蛮却是哽咽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司徒声眼神复杂的望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递到了她的手里。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眸中还燃着一簇没有熄灭的期盼。 他定是心软了,若不然又怎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阿蛮带着一丝哭腔,柔柔的唤道:“阿声哥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阿蛮说?” 司徒声微微颔首:“你的鼻涕有点绿,可能是最近上火了,这两日多吃点清淡的。” 阿蛮:“……” 阿蛮用双手遮掩住了脸颊,却是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坐在对面的林瑟瑟听到那隐忍的啜泣声,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攥住酒杯的指尖,许是因为按压的太过用力,隐隐泛起了白色的痕迹。 即便她已经刻意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往他的方向落了,但毕竟他就坐在她对面,稍不留神便能看到。 更何况那位阿蛮姑娘,见到他便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也不是个聋子。 还递手帕,一个大男人随身带什么手帕,真是娘们唧唧的。 再说了,她哭的时候,也没见他给她递过手帕。 林瑟瑟磨得后槽牙嘎吱作响,坐在她案旁的嬴非非探过了身子:“皇嫂,待宴会结束,你能不能陪我去找师父?” 她的眸色有些苦恼:“马上便是比武招亲的日子了,师父为了避着我,总是往斋宫里去。若是再躲我几日,我定是要被皇兄嫁给那衣冠禽兽了。” 自从那日在校场看清楚了高畅的真面目,嬴非非便将对他的称呼改成了‘衣冠禽兽’,而原本第一次见面就把她气哭的陆想,却成了她嘴里三句不离的口头禅——师父。 林瑟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拒绝,但嬴非非却早有预料,截在她之前开口道:“皇嫂,你是不是也害怕九千岁呀?” 一听这话,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害怕?本宫为什么要害怕他?!真是笑话!” 嬴非非笑嘻嘻道:“皇嫂若是不怕,那怎么不敢陪我去斋宫?” 那清酒的酒力渐渐上了头,她的脸颊并着脖颈都透着不自然的红意,呼吸中也隐隐透着一丝滚烫和急促。 被嬴非非这样一激,她却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去,谁说不陪你去了?谁若是不去,谁就是王八蛋!” 她将桌子拍的极响,整个保和殿都回荡着‘砰’的一声,众人皆是下意识的朝着她望去。 太上皇正和皇帝对饮,被这一声巨响惊得心脏一梗,酒水蓦地呛进了气嗓里,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憋死过去。 听着太上皇的咳嗽声,坐在远处的纯嫔嘴角噙笑,她垂着眼眸,握住手里的温酒,眸光中满是幸灾乐祸的窃喜。 因为之前数次的失败,她曾一度怀疑过皇后和她一样重生了,所以前日她拿出那认亲的信物,放在了皇后面前试探了半晌。 那是一只缺了半角的鸳鸯玉佩,乃是燕王帝后交给产婆的信物,当初产婆调换她和皇后之时,也将那鸳鸯玉佩一起调了包,戴到了她的身上。 前世她是在皇后被打入冷宫后,那燕国使者来晋国为太后祝寿时,才无意间发现了那鸳鸯玉佩的秘密。 皇后临死前,她大发善心,趴在皇后的身旁低声耳语,将这鸳鸯玉佩的秘密,连同皇后的真实身世,都一起告诉了皇后。 若皇后重生,在看到她手中的认亲信物后,自然会想法子夺走那块鸳鸯玉佩,但她打造了一个假玉佩放在寝殿内,左等右等,却也没等到皇后来偷鸳鸯玉佩。 在确定皇后不是重生后,她原本还打算沿着前世的轨迹往下走,让皇后先当众一舞,吸引住皇上的目光。 宴会结束后,再邀着皇上去坤宁宫赏画,届时借着赏画之名,用膳时灌醉皇上和皇后两人,她便趁着皇后不省人事,悄悄和醉酒的皇帝滚个床单。 天亮前,她会将两人摆放在同一榻上,制造出皇后被宠幸的假象,待皇后误会自己被宠幸之后,再过一个多月,皇后就会被查出假孕的喜脉。 当皇后察觉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被宠幸时,恼怒之下必定会去找她对质,而后皇后必定会为了掩盖自己假孕的事实,想到借着假孕之事扳倒她。 但皇后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她当众揭穿没有身孕的事实,最后落得一个被掌嘴、降位份,又搬离坤宁宫的下场。 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瞧皇后竟自己在洗尘宴上喝多了酒,还在宴会上撒酒疯,做出拍案这种冒犯太上皇的事情。 对圣上不敬可是死罪,若是皇后被太上皇当场处死才是最好,免得她再浪费时间与皇后周旋。 这样想着,纯嫔便敛住嘴角的笑意,一脸慌乱的望着太上皇:“皇后娘娘怎地这么不小心?这可如何是好呀,太医……太医在何处?” 许是被纯嫔紧张的情绪所感染,皇帝一边给太上皇顺气,一边怒气冲冲的质问林瑟瑟:“你想干什么?” 他一抬眸,便见她双颊滚烫,面色泛着娇媚的浅红,一双罥烟眉似蹙非蹙,眸中宛若盈盈春水,却是将他给看的痴傻了。 那原本要厉声呵斥出口的话,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和唾液一并被吞咽了回去。 他倒是不知道,饮了酒的林瑟瑟,竟是如此的千娇百媚,这般的醉人心魂。 “皇兄,皇嫂不是有意的。” 嬴非非拉住林瑟瑟的手,神色慌张的将她按了回去,而后望向咳嗽到脸色通红的太上皇:“父皇,您怎么样了?” 太上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坐在下榻的司徒声不咸不淡的打断道:“小孩子不懂事,还望太上皇不要见怪。” 皇帝一听这话,下意识的将眼眸从林瑟瑟身上转移走,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去了。 皇后都已经十八、九岁了,这年纪放在民间,早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哪里还算得了小孩子? 再者说了,皇后是他的女人,若是论起来,要护着也该是他护着,司徒声算什么东西? 他刚刚褪去的火气,又被司徒声一股脑的给掀了起来,他正要冷嘲热讽的开口,却见太上皇摆了摆手,面色缓和道:“听闻皇后是你在京城里认下的义妹?” 司徒声微微颔首,嗓音淡淡的‘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了太上皇的话。 太上皇温笑道:“那便是了。在兄长面前,即便是二三十岁的年龄,也依旧只是个孩子。可惜寡人的胞妹走得早,若不然寡人必定宠她惯她,将寡人的一切都双手奉给她。” 他的语气听着再正常不过,仿佛是在感慨亲情的难得。 但那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变了个味道,令司徒声的身子蓦地一僵。 宠她惯她? 所以便杀尽她的爱慕追求者,便将她藏掖在皇宫里不见天日,便将她名声毁尽囚在身边? 所谓的将一切都奉给她,便是毁了她的人生,拆散她的家庭,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 司徒声绷紧了身子,额间的青筋突突跳动着,他缓缓阖上双眸,垂在身侧的手臂轻颤着,似乎是在极力的忍耐着什么。 原本面色铁黑的皇帝,也因为太上皇口中提到的‘胞妹’而突然沉默了起来。 而大殿上的众人全都提紧起了心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说去接太上皇的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宝乐公主无论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之后,一直都像是个禁忌一般的存在。 她似是被人们遗忘在了时间的缝隙里,生前无人敢招惹她,死后亦是没有人敢提起她。 没人接话茬,司徒声又沉默不语,保和殿内的空气像是被树胶凝固了一般,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冷的犹如浸泡在寒冰之中。 众臣子和嫔妃,大眼瞪小眼的低埋着头,嬴非非瞧出林瑟瑟面带醉意,许是生怕她又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只得死死扯住她的手臂,暗中祈祷他们快点将这个话题跳过。 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姑母,嬴非非没什么印象,但总听她的母后念叨,说她的姑母宝乐公主是个狐媚子,未成婚之前,四处勾搭男人。 时间久了,她自是对这个姑母也生不出分毫的好感。 殿内四处散发着逼人的低气压,眼看着气氛越发尴尬,皇帝压抑的胸口发闷,他正准备找理由离去,却听位于边角旁的元嫔开了口。 “嫔妾真是羡慕宝乐公主,有如此手足情深的兄长。说起来,嫔妾也曾有过一兄长,幼时常常在一起玩些孩子气的游戏。” 说这话时,元嫔的嗓音是发颤的,可即使恐惧害怕,她依旧强装着镇定,努力将话题引到正常的方向去。 她本不欲做这出头鸟,但她瞧出皇帝有离去的念头,若是再不开口,待皇帝一走,她与皇后准备了好几日的霓裳羽衣舞便功亏一篑了。 既然决定要报答皇后,帮皇后重得圣宠,她自然是要说到做到,弥补之前做过的错事。 许是那句‘手足情深’取悦了太上皇,他饶有兴趣的顺着她的话问道:“哦?什么孩子气的游戏?你倒是说来听听。” 元嫔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水,唇色微微泛白:“便是往木盒子里装些小玩意儿,可以是杯盏、酒壶,也可以是兔子、甲鱼之类的牲畜……” “嫔妾和兄长依次轮流去摸木盒子里装的物什,若是猜不出来里头装的是什么,便要给对方唱首曲子,跳支舞。” 元嫔确实有一个早夭的兄长,但这游戏却是纯嫔之前随口编出来的,她们原本的计划便是寻个机会,让皇后好有机会在皇帝面前惊鸿一舞。 太上皇第一次听说这种游戏,一时间也是感觉到十分新奇,许是觉得洗尘宴无聊又冗长,便大手一挥,当即命人去取来游戏所需的木箱子和一些小玩意儿。 太监们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游戏所用到的物品准备齐全。 纯嫔望着太上皇的眸光略有失望,她本以为还能指望太上皇除掉皇后,谁料到这太上皇这般好糊弄,不过三言两语便不追究林瑟瑟的责任了。 她虽然心情有些失落,却还是强行打起精神,准备按照原计划执行。 这种幼稚的游戏,太上皇和皇帝自然不会参与,臣子们碍于面子也没人参加,倒是后宫的妃嫔们,个个都踊跃的很。 平时皇帝日理万机,根本没时间和妃嫔们接触,今日参与这游戏,便是个在皇帝面前出头的好机会。 毕竟这游戏的规则是认不出木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便要接受惩罚,在众人面前展示一项才艺。 好不容易有展露自我的机会,她们都巴不得直接接受惩罚,万一若是博得了皇帝的青睐,那还愁往后没有好日子过吗? 眼看着参与进来的妃嫔越来越多,元嫔望着双颊泛红,满脸醉意的林瑟瑟,心中焦急难耐。 她忍不住悄悄上前,低声询问道:“娘娘可还记得今日的计划?” 林瑟瑟托着下颌,眸光微微有些迷离:“计划?哦,本宫记得……” 不就是跳舞吗? 虽然她有点头晕脑胀的感觉,但跳支舞糊弄一下,还是没有问题的。 林瑟瑟蓦地站起身来,脚步虚浮的朝着木箱子走去,众嫔妃一见她来,下意识的退避到了一旁。 她乃是身份尊贵的皇后,若是她不参与这游戏,旁人自是可以随意一些,私底下论一论先后。 若她也参与进来,那她们便要守着规矩,让皇后先来。 所有女子都退开了,唯有那阿蛮,杵在木箱子前,像是没有注意到林瑟瑟的存在似的,趁着林瑟瑟还未走过来,动作迅速的将手伸进了木箱子里。 虽然除了阿蛮之外,参加这游戏的都是妃嫔,但这游戏并没有规定只有宫嫔才能参加,再加上阿蛮是太上皇带来的人,看起来又和九千岁是旧相识,也没人敢置喙她不懂规矩。 阿蛮小心翼翼的伸手在木箱子里摸了两下,只觉得触感有些发涩,像是什么动物皮毛的感觉。 她又摸了一阵,神色迟疑的对着一旁的太监道:“是一只猫?” 太监正要说话,林瑟瑟已经上前,毫不客气的将阿蛮挤到了一旁去:“没规矩!本宫是皇后,让本宫先来。” 说罢,她抬手就伸进去抓了一把。 她只摸了一下,便笑呵呵的乐出了声:“是兔子。” 离得大老远,太监也闻到了林瑟瑟身上的酒味,他犹豫了一下,弓着身子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只灰不出溜的大老鼠:“娘娘猜错了,这箱子里的是竹鼠。” 竹鼠长得有些像是plus版的灰皮老鼠,原本这是妃嫔们玩得游戏,不该出现这种吓人的物什。 但就是因为知道女子都害怕老鼠,所以纯嫔早就买通了保和殿的太监,提前准备好了两三只竹鼠混放了进去。 倒也没有旁的目的,纯嫔只是单纯的想要看皇后在众人面前出丑罢了。 反正这也不会影响到她的计划,充其量也就是一段小插曲儿。 当太监拎出竹鼠时,站在一旁的众嫔妃们已经吓得连连后退,而阿蛮虽然胆子不算小,却也怕极了这种东西。 一想到自己方才摸了一只灰不出溜的胖老鼠,阿蛮便快要哭出声来了。 林瑟瑟歪着脑袋,凝望着太监手里的竹鼠片刻。 那清酒的后劲十足,此刻她的脑子像是打了结的毛线团,眼前的事物也都带上了些重影,而那只肥嘟嘟的竹鼠,在她眼中已然逐渐化为肥兔子的模样。 只听见众人一声惊呼,林瑟瑟已经从太监手里夺过竹鼠,一把将竹鼠塞到了阿蛮的手里:“什么竹鼠,你摸摸它的皮毛,明明就是只灰色的兔子——” 在手指触到竹鼠的瞬间,阿蛮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煞白,她僵硬着脊背,像是发了羊角风似的,将竹鼠甩了出去,在众人面前跳起了霹雳舞。 那只竹鼠在地上乱窜,惹得众嫔妃又是一声声尖叫,林瑟瑟重新抓住竹鼠,脚步虚浮的朝着阿蛮走去:“这只兔兔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扔掉它?” 阿蛮忍不住疾步狂奔到司徒声的身后,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道:“阿声哥哥,你快阻止她,阿蛮好怕……” 司徒声望着步伐摇晃,面色绯红的林瑟瑟,微微皱起眉头:“把竹鼠放下。” 第45章 、四十五个皇后 他眸中不带一丝情感,声线略带着些寒意,听起来冷冰冰的,令人分辨不出喜怒。 林瑟瑟听到他似是训斥的嗓音,心里是止不住的委屈。 她缓缓抬起氤氲着雾气的眼眸,拎着竹鼠的尾巴,红着眼睛道:“本宫都说了,这是兔子,不是竹鼠,你怎么也不信本宫的话?” 说罢,她为了让他看清楚她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什么,便将手中的竹鼠往他面前送了送。 那只竹鼠为了挣脱桎梏,左右扭动着灰色的鼠身,一双沾着泥污的竹鼠爪子,却是在挣扎中不慎蹭到了司徒声的下颌上。 眼看着他的眸色越发冷冽,大殿内的众人皆是胆寒心颤的别过了眼眸。 天啊,皇后真是疯了! 谁不知道九千岁有洁癖? 她竟然敢把这种腌臜的东西,直接怼到了九千岁的脸上? 难不成皇后是活腻歪了吗? 就连作为最了解某人性情的陆想,虽然没有像众人那般想,却也是忍不住为林瑟瑟紧提了一口气。 其实阿声倒不是有洁癖,毕竟是在军营里摸打滚爬过的将领,若是遇到条件艰难的时候,在军营中小半个月不沐浴更衣都是常事。 与其说是有洁癖,倒不如说,阿声不喜欢被别人冒犯——特别是他那张脸。 别说是一只牲畜怼到脸上,就算那碰触到他脸庞的,是个貌美天仙的女子,怕是都会被阿声砍掉双臂剁成肉块。 虽然林瑟瑟在阿声心里,地位可能有些不同,但若是触碰到他的禁忌,谁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 大殿上的众人大多都在吃瓜看戏,少数也有人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那躲在司徒声背后的阿蛮,眼中含着盈盈泪水,嘴角却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而罪魁祸首本人,却丝毫没有一丝恐惧,她微微抬起巴掌大的小脸,眼圈红通通的,眸光倔强的望着他漆黑的眼睛。 司徒声额间的青筋突突跳动,铜虎面具下的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他忍无可忍的扬起手臂,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从她手里夺走了竹鼠:“把兔子给我。” 众人:“……”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突然被秀了一脸恩爱的感觉。 司徒声像是没看到旁人复杂的目光,他先把那竹鼠扔给了刘袤,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素白的缎帕,抬手叩住她的手腕,将那缎帕覆在她纤长葱白的十指上,一根根手指的认真擦拭着。 他看着她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染着雾气而又湿漉漉的眼眸,漆黑的眸色微沉:“你喝醉了,我让人送你回坤宁宫去。” 林瑟瑟蹙起眉头,将脑袋摇的像是拨浪鼓似的:“不行,本宫的任务还未完成……跳舞,对,本宫还得跳舞……” 她嘴里念叨着这话,下一瞬便挣脱了他的掌心,从肩后扯下了薄纱罗所制成的披帛飘带。 元嫔瞧出她醉的不轻,本以为今日要成为一场闹剧,可见她此时仍惦念着跳舞的事,便也豁了出去,走到乐师身旁抢过了木槌,敲击大小不一的玉磬为她伴奏。 她素手芊芊,轻捻住薄纱罗披帛掩面,脚下舞步蹁跹,鬓间的步摇轻颤,珠玉流苏碰撞在一起,似环佩叮当,清越悠扬。 大殿内安静了下来,众人皆失神的望着那殿中衣决飘飘,宛若天仙的女子。 而坐于高位的皇帝,眼眸死死的盯着她纤长的脖颈儿,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右掌大拇指不断的摩挲着玉盏的边沿,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林瑟瑟抬腕低眉,纤软的双臂柔若无骨,披帛衣决飘飘而起。 随着那繁音急节,乐音铿锵,她玉足轻点,盈盈细腰向后倾倒,鬓间宝钿花钗不慎甩落而出,任水墨般的长发肆意流泻。 花钗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她透过那一层薄薄的雪色披帛,似水氤氲的眸光落在那金铜色的厉虎面具上。 他也在看着她,漆黑的眸色微沉,殷红如血的唇瓣衬的皮肤冷白。 这一曲已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她的身子发软,脚底也是止不住的轻颤,起身时却是一时没有站稳,蓦地向后倾倒而去。 林瑟瑟下意识的阖上双眸,紧绷住了脊背,但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疼痛。 待她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腰后箍着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掌。 她的身子滚烫,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布料,体温缓缓渗透了他冰冷的掌心里。 林瑟瑟望着掩住他绝世容颜的铜虎面具,忍不住弯起如月的眼眸,唇畔梨涡似酒沉醉:“哥哥,你耳朵好红。” 司徒声:“……”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她方才宛若天仙的身姿,叩在腰间的掌心像是被灼烧到似的,只觉得血液向上逆流而去。 心脏没有规律的快速跳动着,像是有什么在他的脑中叫嚣着,想要将她碾碎拆骨吞入腹中。 陆想走到他的身旁,不动声色的攥了一把他的手臂:“皇后娘娘许是有些醉了,不如命人护送娘娘回宫,请太医过去照看。” 司徒声蓦地回过神来,眸光中带着些许懊恼,随即面无表情的松开了手:“刘袤,送皇后回宫。” 刘袤应了一声,搀扶着林瑟瑟的手臂,与杏芽一同将她送出了保和殿。 司徒声方才亵渎林瑟瑟的目光,分毫不差的落入皇帝眼中,他毫不怀疑,若是司徒声并非阉人,绝对会抢先他一步,将他的皇后占为己有。 皇帝铁黑着一张脸,攥得手中的玉盏吱吱作响,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饮其血。 倒是太上皇神色平静,面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司徒声的失态,反而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宴会继续了下去,妃嫔们依次上前游戏,但众人都没有了最初的兴致,皇帝也是心不在焉的对着保和殿的殿门发呆,只在心中念着时间能过的再快一点。 而被刘袤护送回坤宁宫的林瑟瑟,还没刚被杏芽服侍着躺到床榻上,也不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诈尸了似的,突然从榻上弹跳了起来。 杏芽被惊得后背冒出一身冷汗,她正要询问自家主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见主子赤着脚,飞快的朝着寝殿外跑去。 她怔愣一瞬,待反应过来,连忙拎着绣花鞋追了上去:“娘娘……娘娘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林瑟瑟在院门口被杏芽拦了下来,她打了个悠长的酒嗝,面色微微泛着红意:“本宫去找公主,陪她去一趟斋宫,你在此等着纯嫔,她来了你便叫她等一等本宫。” 杏芽知道纯嫔和元嫔的计划,自然听懂了自家主子的意思,但主子看起来似乎还是不怎么清醒的样子,若是就这样跑出去…… 她正要开口规劝一番,一抬头才发现自家主子已经跑出老远了,她拎着手里的绣花鞋,忍不住对着渐行渐远的主子唤了一声:“娘娘,您的鞋——” 许是方才喝多了清酒,又或者是因为小跑时,嘴里被灌进了风,林瑟瑟边跑边打嗝,压根听不见杏芽的喊叫声。 为了今日给太上皇接风洗尘,皇帝将皇宫里的宫婢奴才都安排到了保和殿外,因此她跑了这一路,却是没见到过几个宫人。 待她跑到了嬴非非所居的清华殿,殿内的宫婢瞧见她披头散发,赤脚狂奔的模样,惊得下巴都要掉出来了。 宫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多嘴询问,只是连忙去寻了一双绣花鞋来,又将林瑟瑟的衣衫重新归拢整齐,重新给她绾了个朝云近香髻。 见给她收拾利索,宫婢才恭敬道:“公主去参宴还未归来,娘娘不如喝杯茶水,稍等片刻。” 宫婢的话音刚落,嬴非非便提着裙角,从清华殿外的步辇上跳了下来。 当她看到林瑟瑟的时候,神色略微有些惊诧:“皇嫂,你不是回坤宁宫去了吗?” 林瑟瑟抬起绯红的面颊,微微露齿一笑:“都说了,谁要是不去斋宫就是王八蛋,本宫又不是王八蛋,自然是要来了。” 说罢,她眸光迷惑的望着嬴非非:“你不会是想当王八蛋吧?” 嬴非非被激的横眉直竖,原本担心林瑟瑟喝醉了不方便走动的心思也消散了干净,她瞪着眼睛:“怎么可能?!走,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去!” 与此同时,斋宫之内。 司徒声侧卧在雪色狐皮之上,冷白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潮红,他的蟒袍上隐约散出醇厚的酒香,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住金铜色玉石嘴烟杆,缓缓从唇间吐出一口薄薄的烟雾。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倒也不是因为馋酒,主要是在洗尘宴的后半场上,那太上皇一直找借口让他敬酒。 他与太上皇之间的关系十分玄妙,私底下几乎就是谁也不搭理谁,表面上却要维持着最基本的君臣关系。 所以太上皇找借口让他喝,即便他不情愿,也得喝下去。 陆想闻到他衣袍上浓郁的酒味,忍不住道:“我让刘袤放好了热汤,你我二人也许久未曾一同泡澡,一起去汤池洗一洗罢。” 虽然陆想没被灌酒,但作为一个陪衬,多少也是喝了些的。 “你准备继续赖在这里多长时间?” 司徒声懒懒掀起眼皮,眸色散漫的轻瞥了他一眼:“区区一个女子,将你逼得家都不敢回,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陆想一听司徒声提起这事,就有些头大。 他毫不质疑,若是他前脚从斋宫离去,嬴非非绝对后脚就要跟在他身后,像只跟屁虫一样黏在他身上。 也就是嬴非非害怕司徒声,不敢来斋宫寻他,要不然他也不至于一连龟缩在斋宫好几日。 陆想揉了揉太阳穴,神色略显疲惫:“这两日便是那比武招亲的日子,你再收留我几日,等过了打擂台的时间,我保准立马滚蛋。” 司徒声轻笑一声,眸中带着几分戏谑之色:“人家公主豁下脸来求你当驸马,你却藏着躲着不愿见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陆想摆了摆手:“我可没这个福分。” 这赢家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嬴非非被教养的天真无邪,算起来是有些无辜之外。 其他的那些人,不管是太上皇还是皇帝和太后,表面上看起来像个人似的,其实私底下干的都是些腌臜龌龊的勾当。 说是衣冠禽兽,都侮辱了‘禽兽’这两个字。 虽说嬴非非无辜,但他一点也不想被牵扯进那些恶心人的恩恩怨怨里。 陆想抬起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上次跟我说,你在南山禁区的山脚下,看到了我失踪二十多年的大伯?” 司徒声眸色沉了沉,微微颔首:“他说他当初逃婚,是因为太上皇。” 陆想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太上皇?” 他正想说些什么,阿蛮便从暖阁外施施然的走来,她换上了一套晋国女子的宫装,重新打扮了一番,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自打司徒声回宫之后,玉姬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反正玉姬不在宫里,阿蛮又正好没地方落脚,索性他就将阿蛮直接安排到了玉姬原来住的房间里。 许是刘袤误以为阿蛮与司徒声的关系很亲近,便也没有进来通报,就让阿蛮顺利的走进了斋宫的暖阁里。 原本想说话的陆想噤了声,虽说阿蛮和司徒声是旧相识,但不管怎么说,阿蛮也是太上皇从江南带回来的人。 他总觉得这个阿蛮哪里有些奇怪,可她的眼神清明透彻,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心机深沉的女子。 阿蛮唇畔带笑,也不见外,直接坐在了司徒声的对面:“阿声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司徒声眉骨微动,眸色略显阴沉:“记住,往后再来斋宫,先让人通报。” 他的声线带着些不加掩饰的冷淡,令阿蛮怔愣了片刻,久久不能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埋下头,有些委屈的问道:“阿声哥哥,你是不是讨厌阿蛮了?” 司徒声叩住金铜色玉石嘴烟杆,杆身上吊着的红绸旱烟袋左右摇摆,他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不咸不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便是进出斋宫的规矩。” 阿蛮被他口中的‘规矩’二字压得胸口发闷,她低垂着眸子,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想打了个圆场:“我和阿声正准备去沐浴更衣,姑娘可有什么要紧之事吗?” 阿蛮摇了摇头,贝齿轻咬住唇瓣:“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和阿声哥哥叙叙旧,你们先去沐浴更衣,阿蛮在此等着阿声哥哥便是。” 司徒声没说什么,她愿意待在暖阁里等着就随她好了,若是等不及了,自然就自行离去了。 他起身与陆想一同离开,只留下阿蛮一人跪坐在地上。 待他们走远之后,她缓缓抬起眼眸,望着门口的方向,眸色微微有些失神。 晋国的皇宫中,一共设有五六处汤池,其中有三处是人造的温泉池。 那三处分别是皇帝现住的养心殿,太上皇曾居住过的干清宫,还有司徒声所居的斋宫。 陆想非要和他一起泡澡,就是想来感受一下,浸泡在皇宫的温泉池里是什么感觉。 这温泉池乃是在室内,一入门便能看到数十面湘绣雕刻梨花木屏风,光是看那绣面上精细的绣工女红,便知这屏风价格不菲。 偌大的八角汤池中,缓缓升起氤氲朦胧的白雾,水面上荡起层层水纹,四面的红漆柱子上垂挂着的孔雀蓝釉玛瑙珠帘左右摇曳,美人榻下的麒麟三角鎏金香炉中燃着檀木味的熏香。 陆想褪下鞋袜,赤脚踩在滚热的木质地板上,忍不住感叹道:“阿声,你这日子过得真是奢靡。” 司徒声瞥了他一眼:“你若愿意留在宫里,我这便叫人来给你净身去势。” 陆想小腹一凉,连连摆手:“算了吧,我爹就我一个独子,我大伯失踪后也是无儿无女,老陆家就指望我来开枝散叶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扯开衣襟,走到屏风之后,褪去了身上染了酒味的衣袍。 司徒声将外袍与亵衣脱掉,赤着胸膛,身着白色亵裤,缓缓迈步走进了汤池之中。 水温滚烫,激的他冷白的皮肤泛起了一抹血色,他将双臂舒展开,随意搭在了汤池的边沿处。 陆想不喜欢穿着亵衣洗澡,但许是顾及到司徒声,他便在腰间围了一层擦身子用的素色锦缎。 那锦缎垂到他的膝盖上,他随手掖好锦缎,将身子浸泡进了汤池里。 陆想仰着脑袋,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热汤中舒展开来,他忍不住闷声叹道:“嗯——” 司徒声眉骨微动,一脚踹在了陆想的后背上:“滚一边叫去。” 陆想没站稳,一下栽进了汤池里,他呛了一口洗澡水,下意识的抓住了司徒声的小腿,借力从汤池中站了起来。 和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那锦缎之下的小陆陆。 司徒声皱紧了眉头,眸中隐隐腾起了阴煞之气:“陆想,你他娘的是个断袖?!” 陆想下意识的捂住锦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放屁!老子是个直的!” 话音落下,便有一行鲜红的鼻血,从陆想的鼻孔里流淌下来。 司徒声的脸色越来越黑,他冷笑一声,眸中寒光凛冽:“难怪你昨日非要与我同睡一榻,夜半时醒来,你还留了一枕头的口水,原来竟是抱着这种龌龊的心思。” 陆想裂开了。 他这几日都是打地铺,要么就是睡在美人榻上,前两日不小心睡落枕了,脖子疼的厉害。 本想着司徒声的床榻又大又宽,足以容下三四个人,再者说他也马上快要走了,便厚着脸皮蹭了一宿司徒声的床榻。 至于半夜流口水,那真的只是他睡觉的陋习而已,怎么就成了什么龌龊的心思? 陆想一边捂着锦缎,一边擦着鼻血,朝着司徒声走了两步,一副“你听我解释啊”的苦逼模样:“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听我说……” 司徒声冷着脸,一句也不愿意听陆想多说:“你信不信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命人阉了你。” 陆想乖乖站住了脚步,却还是忍不住苦着一张脸解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断袖!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司徒声懒得理他,哗啦一声从汤池里站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屏风前,披上了外袍,正准备离去,却见阿蛮端着一只瓷碗,从屏风外袅袅走了进来。 她双眸亮晶晶的,唇畔带着笑意:“阿声哥哥,阿蛮将醒酒汤煮好了。” 司徒声皱起眉头:“谁让你进来的?” 阿蛮被他呵斥的微微一愣,眸中却是渐渐蓄起了泪水:“不是阿声哥哥叫人吩咐阿蛮,来此地送醒酒汤的吗?” 她望着他的神色不解,还带着些委屈:“阿声哥哥若是讨厌阿蛮,直说便是了,何必如此折辱阿蛮?阿蛮这就回魏国去,免得在此地讨人厌烦……” 说着,她一把将醒酒汤塞到他手中,捂着脸朝着殿门的方向小跑而去。 可当她将手臂推在殿门上的时候,那殿门却怎么都推不动了,她拍的殿门吱吱作响,哽咽着哭道:“这门是怎么了?怎么推不动了?” 司徒声心中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缓步走到殿门旁,叩在门沿的手掌微微用力,但殿门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这温室是沐浴泡澡的地方,为了保护隐私,以防旁人在他沐浴时闯入,温室的殿门乃是用黑曜石所制。 而黑曜石又素有坚不可摧之名,若是想强行攻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回忆起方才陆想身上不正常的反应,还有阿蛮被人借着送醒酒汤的名义骗到此处,他心里约莫有了些较量。 若是他没有猜错,这一切应该都是太上皇做的手脚。 太上皇给他灌酒,必定是猜到了他会在散宴后,嫌弃身上有刺鼻的酒味,而后到斋宫的温室来沐浴净身。 所以太上皇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走进温室。 只是他想不通,太上皇将他们三人锁在温室里,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他正皱眉沉思,阿蛮却突然惊叫了一声:“阿声哥哥,你,你怎么流血了……” 司徒声怔了怔,抬手朝着鼻间摸去,黏稠的鲜血蹭了他一掌心,越擦反而流的越多。 他的太阳穴处隐隐传来眩晕感,额间滚烫的像是刚出炉的烤山芋。 阿蛮也顾不上和他怄气了,她连忙从怀里掏出手绢,踮着脚想要帮他擦起面颊上的鼻血。 第46章 、四十六个皇后 林瑟瑟一路迈着醉汉的步伐,在嬴非非的搀扶下,躲避过皇宫里侍卫和宫人的视线,抄近路去了斋宫。 嬴非非本想带两个宫婢来壮壮胆,但又怕人带多了太过显眼。 这皇宫里四处都是皇兄的人,万一若是被他的人看到,她带着醉到走路都打颤的皇嫂,跑进了九千岁所居的斋宫里,皇兄怕是要罚她跪祠堂三天三夜。 当两人站在斋宫门外时,不见刘袤守在殿外,倒是有几个身穿红衣盔甲的禁军,手中执着长戟刀剑,犹如石狮子一般矗立在院子里。 嬴非非望着那些红衣禁军,微微蹙起了眉头,低声喃喃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禁军乃是她父皇的护卫兵,怎么会出现在斋宫殿外? 她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心里却隐约打起了退堂鼓,刚刚鼓起的勇气也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起蔫扁了下去。 虽说父皇根本就没管过她的事,自从禅位之后更是对皇宫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但她从小就打心底里害怕父皇,而且父皇也知晓皇兄要以比武招亲的方式选取驸马。 她在打擂台之前跑到斋宫来,斋宫里又只有九千岁和陆想两人,万一她真的说动了陆想帮她打擂台,届时父皇看到本没有参选的陆想,突然报名参加了比武招亲,岂不是要生出疑心? 父皇又不是傻子,必然会将此事告诉皇兄的。 皇兄最讨厌九千岁了,而陆想乃是九千岁的好兄弟,皇兄肯定不会同意她嫁给陆想的。 到时皇兄有了防备之心,说不准皇兄为了让陆想输掉擂台,私底下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嬴非非正要退缩,还没刚转过身子去,却被林瑟瑟扯住了手臂,一把拖拽进了院子里:“你走反了,往这边走才是斋宫。” 她被拽了个趔唨,还没刚站稳身子,一抬眼就看到了六、七个红衣禁军,面有厉色的拔出腰间的刀剑。 嬴非非:“……” 禁军头领认出了嬴非非,他对着身后的禁军稍稍抬手,示意他们收起兵器:“不知景宁公主,来此地有何贵干?” 嬴非非下意识的把林瑟瑟往身后推了推,用身子将她挡的严严实实,而后微抬下颌:“我不想告诉你。” 她不会撒谎,也不想告诉禁军头领实话,索性便直接拒绝回答了这个问题。 禁军头领略知些她的脾性,见她不愿意多说,便也没再多问:“九千岁今日不便见客,公主若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来。” 嬴非非摆了摆手,正要说不必了,身后的林瑟瑟却打了个铿锵有力的酒嗝,像是抗议似的,从她身后挤了出来:“本宫说今日要入斋宫,便必须要进去,谁要是敢拦着本宫,本宫就削了你们的脑袋——” 禁军头领看着探出半个身子的宫装女子,眉头微皱,眸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隐约从她的着装打扮认出了她的身份。 其实他上次在南山脚下见过她一次,只是那日她身穿粗布衫,眼睛上又被九千岁覆上布条,他当时只顾着与御林军厮杀了,也没怎么看清楚她的脸。 眼看着林瑟瑟迈步朝着斋宫的方向而去,禁军头领微微垂首,手掌按在腰间的刀鞘上:“请皇后娘娘止步。” 他这动作一出,一旁的几个禁军也迅速拔出了刀剑,将刀刃对准了前方,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若是放在平日,林瑟瑟看见这种阵仗,早就识趣儿的掉头走了。 但今日她喝了不少清酒,脑袋里像是浆糊似的,连带着胆子也大了不少。 林瑟瑟一步步的向前走,仿佛根本没看见那些对准她的刀刃,她神色无所畏惧,脸上写满了‘有本事你就捅死我’的大字。 禁军头领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他是奉命守在斋宫殿外,但太上皇只说不让旁人进来,又没说他可以捅伤皇后。 他率兵拔刀,也就是吓一吓她而已,若真是伤了皇后,先不说皇帝会不会问他的罪,光是那小心眼的九千岁就要让他褪层皮。 见她步步逼近,他面色犹豫,只能带着禁军缓缓向后退去。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院子外传来了一道淡淡的嗓音:“让她进去。” 禁军首领听到那声音微微一怔,抬眼望去,院子外不疾不徐的走入的那人,却是正得太上皇圣宠的燕王殿下。 燕王身披雪色狐裘,苍白的掌中捧着一只鎏金麒麟纹的汤婆子,见禁军一动不动,他漆黑的眸色微沉:“听不懂本王的话?” 禁军首领皱起眉头:“属下奉命守在此地,没有太上皇的吩咐,自然不能放人进去,殿下何必为难属下……” 燕王挑了挑眉,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不是已经将温室之门上了锁?钥匙在太上皇手中,门外又有人把守,她进得去吗?” 禁军首领迟疑了起来。 燕王说的不错,那温室大门乃黑曜石所铸,先不说那温室之门硬如磐石、坚不可摧,那门外也还守着几个禁军,即便皇后进了斋宫的殿门,也绝对进不去温室的门。 他张了张嘴:“可是……” 燕王再次打断他,轻描淡写道:“若出了什么事,有本王担着。” 禁军首领不能伤了皇后,也不敢得罪燕王,见燕王这样说,他只好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禁军给林瑟瑟让路。 林瑟瑟硬要进去,嬴非非也不能将她一人撇在这里,毕竟一开始也是因为嬴非非用激将法激她,她才会执意要闯进斋宫里。 嬴非非咬了咬牙,小步追了上去,她路过燕王身边时,只听到他喃喃低语了一句:“听闻有个叫阿蛮的姑娘,也被锁在了温室里,这两男一女的……啧。” 她微微一怔,随即快步搀扶着林瑟瑟进了斋宫。 嬴非非是天真,但毕竟是生养在深宫里的女子,即便她性子单纯直爽,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她父皇将九千岁、陆想和阿蛮锁在温室里,又命人在斋宫外把守,其中定然是有什么猫腻。 这斋宫很多年前,曾是宝乐公主所居的寝殿。 在宝乐公主出嫁后,斋宫便被空置了出来,嬴非非幼时顽皮,常常从书房逃出去,避开太傅跑到斋宫里斗蛐蛐儿。 虽然在九千岁搬入斋宫后,她便再也没来过此地,但毕竟幼时常来此地玩耍,她对斋宫的内部环境倒还算熟悉,不至于两眼抓瞎,到处乱跑。 即便有燕王与那禁军头领的对话在先,当嬴非非看到黑曜石所铸的大门,以及锁住大门的三把鸳鸯锁和把守在外的红衣禁军时,还是微微有些惊诧。 一只鸳鸯锁需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她父皇为了将他们困在温室里,却是足足给温室上了三只鸳鸯锁。 这鸳鸯锁是用百炼钢所铸,若是没有钥匙,单凭着蛮力想要破坏掉,几乎没有可能。 父皇到底想要做什么? 正当嬴非非失神之时,林瑟瑟却已经准备冲上去拍门了,她手疾眼快的一把拽住林瑟瑟的手,将林瑟瑟拖了回来。 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刻意压低了嗓音:“皇嫂,你乖乖跟在我后面,我带你从秘密通道里进去。” 那温室里的温泉,是宝乐公主还在时,太上皇为宝乐公主建造的,在九千岁搬进来后,又重新加固重建了温室。 但不管再怎么重建,那温室里的温泉结构是没办法变动的,特别是那汤池底下排水和进水的管道。 毕竟不是天然温泉,每次来此沐浴前,便要提前往汤池里放水,待那温泉汤池的水放满,奴才们就会把放水的通道给堵上。 那蓄水的通道连着斋宫后院的伙房,若是不能从正门进去,她们大可以沿着通道爬进去。 嬴非非扶着林瑟瑟从斋宫里走出,禁军首领见她们这么快就出来了,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燕王面带温笑道:“进也进去了,如今天色不早,公主还是带着皇后娘娘,早些回去安歇吧。” 嬴非非犹豫了,她出来是想带着林瑟瑟去后院伙房,可不是为了离开斋宫。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听燕王对着那禁军首领道:“本王来此,是想叫你找两个人,去将颐园后院的狗洞堵上。” 颐园乃是燕王在皇宫里暂住的居所,原本王爷是不该住在皇宫里的,但京城里的燕王府还未铸成,太上皇偏要留他在身边侍奉,连皇帝也不敢多说什么。 而晋国皇城从铸成到如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宫墙长久未修缮,若是有狗洞倒也在所难免。 禁军首领点点头:“属下这就命人去修补。” 站在殿外发愣的嬴非非,听到两人的对话,像是醍醐灌顶一般,带着林瑟瑟就出了斋宫的院门。 她差点就给忘了,斋宫的后院也有个狗洞。 两人顺利沿着狗洞爬进了后院,嬴非非凭借着幼年的记忆找到了伙房,见伙房里空无一人,她拔开温室的蓄水口,弓着身子往里面爬去。 这蓄水的通道十分逼仄窄小,也就是她们两人骨头架子小,才勉强挤了进去。 许是因为刚刚蓄过水的原因,底部还存着些温水,她们往里面爬的时候,与通道底部接触的衣裙,皆是湿了个透。 也不知爬了多久,嬴非非终于找到了尽头,她一双手按在那被木塞子堵住的蓄水口上,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用力的向前推着木塞子。 温室汤池里水流的阻力很大,别说是她自己一个人来推,便是再叫上两个人也推不动那木塞子。 她憋得脸都红了,推了半晌愣是没有一点动静,她正准备放弃,身后却伸来一只纤长的手臂:“给你匕首。” 是林瑟瑟的声音。 嬴非非回不过去头,通道里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什么,她来不及多问什么,接过匕首便朝着那木塞子刺去。 这匕首锋利的很,两刀下去,便将木塞子给捅漏了,滚热的汤水从缝隙中迸出,溅了她一脸。 嬴非非又来了几刀,将木塞子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木块,再用掌心去推,很容易便推开了蓄水口。 她低声对身后喝了一声:“闭气——” 话音刚落,那温室汤池里的温水便从蓄水口向外涌去,不多时就溢满了整个通道。 嬴非非紧闭着唇瓣,动作迅速的爬出通道,伸手将林瑟瑟也拖拽了出来。 两人像是水鬼一样,顶着一脸宛如海草的黑发,蓦地从水底浮了起来,吓得站在汤池里捂着缎绸的陆想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的进入防备状态,正要抬腿踢出去,就在出腿的一瞬间,他认出来两人今日的着装。 陆想的眼眸中带着些诧异:“公主?皇后?你们怎么进来的——” 他话还未说完,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连向后退去,将腰间的缎绸裹得更紧了一些。 林瑟瑟呛了两口水,她浑身狼狈,一边捂着胸口咳嗽,一边闭着眼艰难的朝着汤池外爬去。 她的右眼里不知进了什么东西,也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刺疼刺疼的,越用手揉越难受。 林瑟瑟隐约透过左眼看到汤池的边沿上横着什么物什,长得像是游泳池里的扶梯似的,她下意识的抓住那东西,似乎是想借力往上爬。 而被她当做手扶梯的司徒声,望着那抓住他双腿往上攀爬的林瑟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还没刚躺到汤池边,将双腿蓄到水里,这两人就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不等他反应过来,林瑟瑟便已经抓住他的腿,像是猴子爬树一样,噌噌往上爬了。 林瑟瑟爬倒是爬了上去,可她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哐当’一下坐在了他的心口窝上。 司徒声:“……” 阵阵闷痛蓦地向上窜去,这令他的大脑一下清醒了不少,他缓慢而又艰难的坐起身来,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去:“林瑟瑟——” 林瑟瑟总算睁开了右眼,她顶着一双被揉红的眼睛,神色无辜的看向他:“哥哥?” 经过这一路,她已经清醒了不少,虽然脑子还是晕乎乎的,眼前的事物却不在打晃了。 虽然清醒许多,但她还是借着酒劲儿,将脑袋埋在了他的颈间:“哥哥,我好想你。” 司徒声准备推开她身子的那只手掌,蓦地定格在了空气中,他眸色微微怔愣,心底却流淌过淡淡的暖意:“午时不是刚见过,想我做什么?” 林瑟瑟倚在他胸口,闷声道:“想给你两刀。” 司徒声:“……?” 她似乎没看到他铁黑的脸色,嘟嘟囔囔的低声道:“整日穿着骚里骚气的红衣便也罢了,还学人家海王一样往池塘里养鱼,你也不怕自己养的是条食人鱼,把你咬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穿着骚里骚气的司徒声,忍不住沉默了起来。 他完全听不懂她在念叨什么,只是听懂了那一句说他‘骚里骚气’。 他望着眸色略显滞泄的林瑟瑟。 乌黑的发丝被水浸透,打着绺的黏在脖颈上,瓷白的肌肤像是剥了壳的嫩鸡蛋,白的透亮。 司徒声正想说些什么,鼻间突然感到一阵凉意,他下意识的伸手摸去,面上却是又添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他强撑着一把薅起了她的后衣领,毫不客气的将她扔了出去。 汤池边沿全是红漆柱子,林瑟瑟正好磕在了柱子上,这一下磕得实实在在,却是直接将她给磕醒了。 她捂着肿起鼓包的脑袋,眼泪都给疼出来了:“你为什么扔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抬头便看见了被绑在柱子上人事不省的阿蛮,以及那贵妃榻上摆放着一应俱全的作案工具。 林瑟瑟:“……”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望着不断流血的司徒声:“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问这话时,明显是咬着牙的,那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仿佛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一幕。 上次岁山挑选的碧色玉势,长得像是玉如意似的,林瑟瑟自然是认不出来那东西是什么。 而这一次贵妃榻上摆放的物什,和她在教科书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阿蛮被捆在红漆柱子上,林瑟瑟会发出质问也是在所难免。 司徒声额间的青筋隐隐跃动,他的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一时之间却是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在他察觉到不对劲后,便一把推开了想要给他擦拭血迹的阿蛮,快步走进了屏风内,准备与陆想一起商议对策。 进温室之前,他们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也就是说,太上皇是在温室里动了手脚。 一般这种药,都是投放在食物或酒水里,但他们来到温室之后,并没有碰过温室里的酒水和吃食,所以陆想顺理成章的推测出,太上皇是在蜡烛或是香炉里做了手脚。 于是,他们就开始在温室里翻找,将一切能冒烟的东西都给掐灭了。 就在翻找的过程中,陆想在贵妃榻下找到几只样式精美的木匣子。 每一只木匣子里装的东西都不一样,有一盒大小不一的白玉势,一盒崭新的狼毫毛笔,还有一盒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 那盒装着黑药丸的匣子底下,放着一张写着字的信纸。 纸上的字并不多,约莫就是告诉他们,如果不能缓解身上的毒,他们就会活活流血而亡,并附送上了匣子里那些东西的具体用法。 陆想就还好,毕竟他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但司徒声就不行了。 很显然,那些匣子里的东西都给他准备的,太上皇的目的也很单纯,就是想借着这些折辱他。 阿蛮看到这张纸后,情绪很激动,她表示愿意帮助司徒声渡过难关,并朝着他的方向扑去。 在她凑上来之前,司徒声一胳膊肘给她砍晕了过去,许是怕她趁着他神智不清的时候做什么,便直接将她捆在了柱子上。 那些东西,他是肯定不会用的。 但他也知道,他们暂时出不去此地。 陆想似乎是想劝他什么,可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不管是陆想或者阿蛮帮忙,还是他自己来,他都接受不了。 他父亲曾对他说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可以为了寻找真相而净身,但若是让他承受如此折辱,他倒是宁愿就这样流血而亡。 所以他躺在了汤池边。 如果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用那些东西纾解毒性,他便可以滑下水去,将自己溺死在汤池之中。 谁料他刚躺下,林瑟瑟和嬴非非就从汤池里凭空冒了出来。 司徒声一边流着血,一边冷着脸解释道:“我没有碰她,这些也不是我的东西。” 说罢,他也不管林瑟瑟到底信不信,话锋突然一转:“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许是他的面色太过肃立,林瑟瑟却是下意识的相信了他说的话。 她走到汤池边,就着热汤洗了一把脸,而后指着那渐渐向下降低的水位:“蓄水口。” 嬴非非见她清醒了许多,也从汤池里爬了上去,手指扒拉开糊在脸上的头发:“这蓄水口很窄,你们可能进不去。” 说‘可能’都是给他们俩面子了,司徒声和陆想从小习武,虽算不得身材魁梧,却也是轮廓清晰,线条硬朗。 那蓄水的通道在他们俩的眼里,跟老鼠洞也没什么区别。 陆想潜到汤池底看了一眼,便失望的浮了上来,对着司徒声道:“不行,太窄了。” 司徒声眸色微沉,望着那水面的波纹微微有些失神。 他怔愣了片刻,终是缓缓垂下了眼眸:“等汤池里的水流完,你们便原路返回。” 林瑟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看向他:“你们被太上皇下药了?” 他没有力气说太多的话了,甚至连抬起手臂都有些费力。 太上皇给他们下的药里,定然不止是那毒,许是还掺了些软骨散之类的东西。 方才将林瑟瑟甩出去,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随即又躺回了汤池边沿:“我没事,你走吧。” 陆想听到这话,却是紧皱起眉头:“阿声……” 司徒声打断他,机械的重复道:“我没事。” 林瑟瑟不是傻子,见两人止不住的流着鲜血,以及那绑在柱子的阿蛮,她约莫也猜到了些什么。 他到底有没有事,瞧陆想难看的脸色,她便知道了。 林瑟瑟看着陆想:“你们还能动吗?” 陆想趴在汤池的边沿上,如实答道:“阿声不行了,我应该也快了。” 嬴非非听闻这话,小心翼翼的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问道:“皇嫂,他们俩这是怎么了?” 林瑟瑟咬住唇瓣,眸色犹豫着。 看起来陆想也中招了,嬴非非死缠着陆想,不过就是不想嫁给高畅而已。 如果陆想不插手擂台,嬴非非必定会按照原书里的命运,出嫁后的第一年就被高畅家暴到流产,最终身心绝望的沉湖溺亡。 原本她不想插手其他人的命运,但和嬴非非接触的这些日子里,她早已经将嬴非非当做了自己的朋友。 后日便是嬴非非的及笄礼了,那是决定她命运的重要日子。 比武招亲便定在那一日举行。 而嬴非非的忌日,却同样也是那一日。 其实嬴非非的生或死,对原文并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就是皇帝男主在建功立业道路上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所以,如果可以,她想自私的让嬴非非活着。 “非非,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林瑟瑟侧过头去,望着嬴非非道:“生米煮成熟饭,瓜熟自然蒂落。” 嬴非非神色怔愣,似乎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陆大哥中了春毒,现在动不了了。” 陆想:“……” 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陆想却是觉得汗毛直竖:“你想做什么?” 林瑟瑟耸了耸肩:“陆大哥在说什么胡话,我能对你做什么?” 她当然不会对陆想做什么了,陆想该担心的是嬴非非想不想对他做什么。 嬴非非杵在原地,一双眼睛死盯着趴在汤池边的陆想,仿佛在看案板上的鱼肉。 陆想忍不住道:“公主,你冷静一点,你别过来,别过来——” 他的惊呼消失了,林瑟瑟看着嬴非非从衣袖撕扯下一块布料,塞到了陆想的嘴里。 而后,嬴非非便像是拖死狗一样,拎着陆想的左腿,朝着那屏风后缓缓走去。 林瑟瑟趁着他们还未开始,费劲的搬了一块高大的屏风,挡在了阿蛮的身前。 又搬来两块屏风,围住了美人榻的四周。 司徒声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睁开阖起的眼睛,紧皱着眉头:“你想干什么?” 林瑟瑟挑了挑眉,心里有点搞不懂,怎么他们男人都喜欢问这种没有用的话。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搬起他的身子,将他拉到了那贵妃榻上。 看到榻上的木匣子,她有些好奇的翻看了起来。 毛笔……黑色的药丸? 这些都是干什么用的? 林瑟瑟正思索这个问题,眸光在无意间瞥到了贵妃榻下被揉成一团的废纸。 她弯腰拾起那张纸团,一眼扫过去,却是看的她脸色蓦地一白。 “林瑟瑟,我警告你,你若是敢过来,我必定剁了你喂狗——” 司徒声低哑的嗓音从贵妃榻上传来,他面色恼怒至极,若不是因为动弹不得,他绝对也要将林瑟瑟砍晕了绑在那柱子上。 林瑟瑟像是没听见似的,将信纸上的第一行字念了出来:“若是不纾解毒性,就会流血而亡。哥哥是想死吗?” 他垂下贵妃榻的手臂在哆嗦:“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林瑟瑟沉默起来。 她原本不想再插手有关他的任何事。 可若是那张纸上写的是真的,难道她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躺在地上等死? 他的天命之女还等着他,他要历的情劫也还在等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林瑟瑟缓缓蹲下身子,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绢帕,将他面上的鲜血擦拭干净:“既然如此,那哥哥便把我剁了喂狗好了。” 说罢,她便用匕首割破袖子,用布条子覆住他的眼睛后,迟疑着伸出手去,露出了司徒声身上那道狰狞又丑陋的伤疤。 没人见过这伤疤,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直视这道伤疤。 他的身子在哆嗦,仿佛骄傲和自尊在这一刻被碾入泥土里,他脖子上的青筋凸出,撕声厉吼道:“滚!你给我滚——” 他被覆住的眼眸猩红,面色狰狞又扭曲,身子紧绷的像是磐石一般僵硬。 林瑟瑟毫不质疑,如果他现在可以动弹,那她绝对会惨死在他手里,被他剁碎了扔去喂狗。 她望着那狰狞的伤疤,恍惚间却是陷入了失神之中,就连指甲掐进了肉里,掌心渗出淡淡的血色,她也丝毫没有反应。 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淌落,她忍不住捂住脸颊,伏着身子哭的泣不成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有今日,全都是她的错。 可明明是她的错,又为什么要让他来承担责任? 温热的泪水滴落到他的面颊上,令他的神色微微一怔,随即紧紧皱起了眉头。 她为什么要哭? 又为什么要说都是她的错? 林瑟瑟将所有的歉意都付诸于行动之中。 她拿起一颗黑色药丸,按照那张纸上所描述的文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寻找着。 林瑟瑟将缓解毒性的药丸放进他的口中,嗓音坚定道:“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药丸入口即化,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汤泉中,令人忍不住的想要打盹儿犯困。 司徒声暴怒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归于平静,林瑟瑟拿起狼毫毛笔,缓缓左右旋转而去。 狼毫的笔尖犹如刺猬背上的针刺,像是往平静无澜的潭水里投掷了一颗石子,令司徒声太阳穴处鼓起道道青筋,双眼猩红着的怒喝道:“林瑟瑟——” 第47章 、四十七个皇后 笔杆轻轻转动,林瑟瑟蘸着清透的墨水在画布上肆意横行,一笔笔勾勒出良辰美景,在湛蓝色夜空中徒添一抹璀璨的烟花。 但这还还差得远,司徒声面上的鲜血依旧在汩汩流淌着,很快便将那绢帕浸透了。 司徒声的臂弯垂在美人榻下,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缎布覆住了他的眼眸,他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仿佛置身于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之中。 焦灼,痛苦,煎熬。 他的脑海里又映出了四年前的那场大火。 火焰犹如嘶吼的魔鬼,一点点吞噬掉将军府邸,飞舞的火星中夹杂着漫天的灰烬。 他的父亲,连同将军府里那一百三十五口人命,一同葬身在那熊熊烈火之中。 烧的面目全非,骨肉分离。 他在那场大火中,失去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而后背负着一条条血淋淋的人命,进了那不见天日的深宫高墙之中。 刚入宫的那些日子里,每一夜他都会被梦魇所困,像是有一张蜘蛛网将他包围,他逃不出去,不管他怎样努力,都永远也逃不出去。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梦魇,像是要用利爪将他撕成碎片,碾成齑粉。 猩红的血色映在他的眼眸中,那片灼人的火海渐渐凝聚成血泊,死在他手中的亡魂,浑身沾染着斑驳的血迹,他们狰狞着扭曲的面孔,紧紧扼住他的脖颈。 他好像喘不上气来了。 林瑟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她拍着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哥哥,我在这里。没事的,都过去了,会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的安慰之下,司徒声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她看了一眼那被血浸透的绢布,面色迟疑了半晌,终是放下了狼毫毛笔,轻攥住他苍白的大掌。 烫手的温度令她怔愣了一瞬,她能清楚的感觉到,司徒声在强忍着滔天的戾气。 她神色怔了怔,眸中满是忧心之色。 不知停顿多久,被她攥住的大掌微微挪动,那削瘦的指尖触到她的掌心,染上了化不开的寒意。 林瑟瑟望着那越来越多的血迹,心中蓦地一梗。 她再也不敢浪费时间,抬掌向前寻去,按照信纸上所说的宝藏图纸,耐着性子一点点寻找着埋藏宝物的终点。 司徒声好像忘却了家族覆灭的血海深仇,忘却了肩上背负的责任与重担,忘却了入宫为寻求真相而忍辱负重的日日夜夜。 所有的一切,都那一瞬间消亡殆尽,他紧紧抿住的薄唇泛出血色,有一行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淌落。 林瑟瑟低垂着眼眸,她眼前一片雾气蒙蒙,蓄满了眼眶的泪水沿着脸颊坠落。 她的泪水坠落在他的手背上,显得那样的冰冷刺骨。 他听到她低声喃喃道:“若哥哥想杀了我,我随时在坤宁宫恭候哥哥。” 杀掉……她? 在最初的那一刻,他何止是想要杀掉她,他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让她灰飞烟灭。 他司徒声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哪怕是他入宫净身的那三日,生不如死的被捆在门上到鬼门关打转,他也未曾有过这般煎熬痛苦的感觉。 仿佛他的尊严被践踏进泥土之中,仅有的一丝骄傲也被摧毁消亡,他所剩下的,唯有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 如果只是简单的杀掉她,那未免太过便宜她了。 待他出了温室,他也要让她尝一尝,被人折辱的滋味如何。 她要作为他的棋子活下去,而后等到她被榨干利用价值那一日,再悄无声息的消亡在这世上。 还有那些伤害过他爹娘和长兄的人,那些所有侮辱过他,将他践踏在脚下的人,他都会从他们身上加倍讨回代价。 即便没有去看他的眼睛,林瑟瑟也已经清楚的感觉到了他的憎恶。 虽然早就做好了被他厌恶的心理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心里还是无法避免的难过起来。 林瑟瑟躺了下去,她缓缓阖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道:“睡一会吧。” 等睡醒了,便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不管是对她,又或是对他,这里的一切都会化作南柯一梦。 而她,不过是他数万万年的生命中,一个不值一提的过客罢了。 他甚至不会记起她的名讳。 就如同数万年前,他曾用指尖轻叩住杏花树上的一朵杏花,唇畔笑意浅浅:“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这朵杏花甚是娇美,不如便唤作阿眠。” 后来,她在瑶池仙宴再度见到他的时候,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上前感谢他的点化之恩。 他却抬起那双不带喜怒嗔痴的眼眸,神色疏离的望着她:“你是?” 她是阿眠,她是他的阿眠。 可是他不记得她了,他早已忘了那朵陪伴了他几万个日夜的小杏花。 林瑟瑟吸了吸泛红的鼻尖,她望着身侧被覆住双眸的男人,心中莫名的流淌过一阵酸涩之意。 她带着凉意的指尖轻抚过他的面颊,指腹一寸寸的描画着他的眉眼,眸中隐隐蓄起氤氲的雾气。 真的,好喜欢他啊。 若是能将他占为己有便好了…… 不知她在他身侧躺了多久,等他呼吸渐渐平稳之后,她悄无声息的从榻上坐起。 她安静的凝望着他,而后将他眼睛上的缎布扯了下来。 林瑟瑟必须要离开了,她还有事情要做。 临走之前,她走到距离那屏风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对着屏风后的嬴非非道:“本宫先走了,你记得估摸着些时间,莫要贪欢,趁早离开。” 嬴非非应了一声,嗓音听起来有些含糊:“知道了,皇嫂。” 林瑟瑟不大放心,她又叮嘱了一遍,才从那蓄水口原路返回。 待她从蓄水通道里爬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她浑身湿的像是落汤鸡似的,为了避开众多侍卫和宫女,她动作鬼鬼祟祟的,像极了田地里蒙脸偷红薯的小贼。 林瑟瑟顺利的回到了坤宁宫,但还没进去,她便在院子外看到了皇帝的步辇。 看来皇帝早就到这里了,就是不知道他在此地已经等了她多久。 她往里探了探脑袋,见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守在坤宁宫外,她犹豫了片刻,就这样正大光明的走了进去。 反正她刚才是去清华殿找嬴非非了,清华殿里的宫女可以为她作证,便是皇帝去找嬴非非对质,嬴非非也不会将实情说出。 当林瑟瑟浑身湿哒哒的走进坤宁宫里,坐在贵妃榻上等待她的皇帝和纯嫔皆是一怔。 杏芽慌张的跑上前去:“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林瑟瑟面色镇定:“本宫无妨,只是在清华殿与景宁公主说话时,不慎踩滑跌进了鱼池里。” 这话纯嫔肯定是不信的,但皇帝却相信了。 嬴非非在清华殿的院子里养了一池塘的王八,每到梅雨之季,那池塘的水便会漫出来。 上次皇帝走路时没有注意,差点一跟头栽进池塘里,和那一池塘的王八来个亲密接触。 他又气又恼,可嬴非非死活不愿意把那个池塘给填上,他只好勒令嬴非非将那些王八铲除掉,换上一池塘的红鲤鱼来养。 皇帝走上前去,将汤婆子塞到了她手里,指腹轻轻抵在她额间:“你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的眸中难得带了些温度,话语间还有些宠溺之色,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君一般,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道:“先去换身衣裳,莫要着凉了。” 林瑟瑟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是,臣妾这就去更衣。” 两人的互动落在纯嫔眼里,却是成了林瑟瑟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她看的妒火中烧,指甲狠狠的陷入掌心之中,眼睛都快向外喷出火来了。 皇后凭什么? 就凭那张狐狸精的漂亮脸蛋,所以就能得到所有男人的偏宠和喜爱?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皇后,前世的皇后蛇蝎心肠,歹毒至极,甚至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连九千岁那阉人都照样勾搭。 谁知道皇后和九千岁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这深宫里从底层向上攀爬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干干净净,身世清白的? 说不准皇后早已经和九千岁发生过什么了。 也就是皇上心思单纯,没有往那腌臜的地方想过,才会被皇后这狐狸媚子骗的团团转。 就在林瑟瑟进去更衣的功夫,纯嫔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她抬起素手芊芊,给皇帝倒了一杯温酒:“原本元嫔妹妹也是想来的,只是妹妹月份大了,时常觉得身体困乏。” 她耐着性子,嗓音温柔至极:“今日元嫔妹妹刚参加过洗尘宴,嫔妾见妹妹乏的厉害,便让人先把妹妹送回寝殿里休息了。” 皇帝微微颔首,态度不冷不热:“元嫔总爱与你作伴,你该去她殿中多陪陪她。” 这话便是有些逐客令的意味了。 对于元嫔的心思,皇帝再了解不过了。 这几日夜里,她总爱在他面前时不时的提起皇后,虽然她很努力的装作不经意的模样,但今日在洗尘宴上,她亲自上前为皇后奏乐伴舞,散宴后她又寻了借口,邀他一同前去坤宁宫赏画。 他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又怎么会看不懂她想做什么。 不过就是想给他和皇后创造机会,让他心中惦念起皇后,而后来这坤宁宫宠幸皇后罢了。 其实就算元嫔不这样做,待他处理完私事,也会腾出时间来此宠幸皇后。 这些日子,皇后看起来已然改过自新,再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讨人厌烦,也没有再挑战他的底线。 看在她是皇后的份上,他怎么也不会为难她就是了。 若是皇后一直保持现在的模样,别说为难了,他宠爱她还来不及。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元嫔对皇后的一番心意。 若是他借着元嫔的名义来了坤宁宫,往后元嫔诞下子嗣,皇后总要看在今日元嫔帮忙的情分上,多多厚待元嫔母子。 元嫔叫上纯嫔一起,本意是怕他因为司徒声而牵连皇后,多个人也好有借口让他无法拒绝来坤宁宫。 在知晓他迈入坤宁宫后,元嫔便识趣的找了个借口爽约,生怕耽误他与皇后圆房。 可这纯嫔却是个没眼力见的,方才皇后去清华殿找嬴非非,纯嫔在这里等就等了。 如今皇后都回来了,纯嫔还死赖在这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光是瞧着就觉得碍眼。 纯嫔自然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她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神色一下呆滞了起来。 明明眼前的男人,面容看起来如此熟悉,那是为了她而放弃整个后宫佳丽的男人,也是为了她不惜与兵力强盛的燕国大动干戈的男人。 可如今,他却因为想要宠幸前世那个被他亲手处死的毒妇,而对她眸光冷漠的下了逐客令。 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们之间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她想不通,只觉得心脏隐隐抽痛,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鱼刺似的,连呼吸都变得刺痛起来。 就在纯嫔快要忍不住失声落泪之时,林瑟瑟捧着汤婆子从殿内缓缓走来,她笑着对皇帝道:“听闻这两日有雪,也不知今夜能不能赏到雪景。” 皇帝听到她的声音,嘴角不自知的微微上扬:“钦天监道是今夜有雪,你若是想要赏雪,朕可以带你去摘星台上。” 纯嫔听到这话,脸色不禁又白了两分。 摘星台是太上皇为宝乐公主所建,在宝乐公主出嫁后,摘星台便闲置了数十年,一直到皇帝登基之后,才又重新启用。 前世里,皇帝只带她一人去过那摘星台,他与她在摘星台上观星赏月,煮雪温酒,吟诗作赋。 也是因为在摘星台上的那一次,她才怀上了他的骨肉。 他曾对她说过,高处不胜寒,那摘星台上太冷,希望她能一直陪着他。 可她做到了与他的约定,他却要对她爽约了。 到底为什么? 前世她与他一同经历了那么多,没有人比她再了解他了,明明他还是那个他,可为什么现在的他,却让她感觉到如此陌生? 纯嫔死死的咬着唇瓣,低埋着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仿佛随时都会都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皇帝哪里注意到纯嫔在想什么,他一双眼睛紧盯着林瑟瑟纤长的脖颈儿,指腹不断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似乎是在等待她给出答复。 这些日子,他与她一起经历过不少事情,往日对她的偏见早已消失殆尽,只余下迫切的占有欲在心底作祟。 他现在只想对她做一件事,那便是赶在司徒声之前得到她。 林瑟瑟瞥见皇帝的眼神,心底便隐隐觉得作呕,若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打死她也不会对皇帝说什么想要一起赏雪之类的屁话。 还想去摘星台上赏雪,也不怕脚底下一滑,一头栽死在城墙上。 她心中忍不住腹诽,面上却未表现出分毫,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道:“听闻那摘星台上寒冷,皇上龙体尚未康健,若是冒着风雪前去,怕是又要染上风寒。” 这便是婉拒了皇帝。 虽说被林瑟瑟拒绝了,可皇帝心里却没有丝毫的不快,只觉得她越发懂事和体贴。 明明看起来那么想要去赏雪,就因为他前段时间称病闭门不出,她为了他的身体健康,竟愿意主动放弃和他一起去摘星台赏雪的恩宠。 皇帝命人在殿内摆上了矮几,又抬了些好酒前来,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无需纯嫔想法子灌酒,他自己便已经连饮了三五杯。 倒也不是他馋酒,只是他近来因为担心司徒声会报复他,吃不好、睡不好,一连好几日都未翻过绿头牌。 他总觉得身子疲乏不堪,便是怕等会圆房之时,在林瑟瑟面前失了帝王风范。 这酒是他父皇从江南带来的,名叫人参鹿茸酒,听说有生精益血、强阳健体的功效,免不得能在今日派上用场。 皇帝喝了几杯人参鹿茸酒,便觉得身子开始有些发热,他命人撤掉了这酒,换上了平日里常喝的清酒。 他望着坐在身侧的林瑟瑟,脸颊两侧隐隐泛起了红意:“你今日不怎么爱说话。” 林瑟瑟抿了抿嘴。 不是她不爱说话,而是她不知道说什么。 在原文中,喋喋不休一直在暖场子的人是纯嫔。 而她就只负责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人说笑饮酒,直到纯嫔把皇帝灌醉了,她也倒头趴在桌子上装醉,然后等两人一夜到天明,纯嫔再将她搬运到榻上,伪造出她被皇帝宠幸的现场就可以了。 也不知道纯嫔今日是怎么了,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此刻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言不发的低埋着脑袋。 林瑟瑟没了办法,只好自己亲自上了。 她抬起眼眸,对着皇帝微微一笑:“听元嫔妹妹道,皇上酒量极好。” 许是因为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挑衅,皇帝眉骨微动,挑眉道:“怎么?皇后不相信?” 林瑟瑟避而不答,只是笑着道:“臣妾知道一种酒,千杯不醉的人也喝不过五杯,皇上若是能喝过三杯,臣妾便信了。” 皇帝眸光落在她的颈间,望着那宛若凝脂的肌肤,他掀唇一笑,眸中是满满的势在必得:“若是朕喝过三杯不醉,你要如何?” 林瑟瑟像是没看到他自信的眸光,只是笑着道:“那皇上想要如何,臣妾便如何就是了。” 听着两人打情骂俏似的对话,纯嫔终于抬起了眼眸。 她望着林瑟瑟的眸光中,满是愤恨与妒色,她用力的掐着自己的掌心,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若是这一次能成功,皇上便会彻底厌恶皇后。 而在这一个多月里,她还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皇后下手,即便她没能扳倒皇后,她手底下也还有一张底牌杀手锏没有亮出。 她有那燕国帝后的鸳鸯玉佩为信物,即便她在晋国难以翻身,可到了燕国之后,她便能成为燕国尊贵的嫡长公主。 皇后的仰仗不过就是九千岁那个阉人罢了,前世的燕国帝后待她极好,甚至为了帮她出一口恶气,出兵三十万攻打晋国,最终将那阉人的头颅割下,鞭尸后悬挂在晋国皇城之上。 她便要瞧瞧,待铲除掉那阉人,皇后可还能像现在这般似的,笑的如此开怀畅快。 纯嫔想到这里,满腹的妒火却是消散了个干净。 她看着林瑟瑟命人寻来十种纯度极高的烈酒,而后抬手将十种烈酒掺杂在了一起,兑到酒壶里用力摇晃。 皇帝自信满满的抬手将三杯酒水一饮而尽,甚至为了证明自己酒量很棒,又当着她们的面,多喝了两杯烈酒。 他放下酒杯,唇角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容,眸中似乎还隐隐带着些得意:“怎么样?” 林瑟瑟一脸敬佩的模样,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后,对着皇帝举杯:“臣妾佩服,这杯酒敬皇上的好酒量。” 方才她为了掺匀那数十种烈酒,将手臂来回摇晃的微微有些僵硬,这蓦地一抬手,手中却是没有拿稳,不慎将酒水洒到了手背上。 她放下酒杯,正要寻绢帕擦拭手掌,皇帝却攥住那冰冷的手掌,就着手掌将酒水饮尽。 皇帝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这酒倒是醇香。” 林瑟瑟:“……?” 她回来的太急,还没来得及洗手。 现在看来,好像不用洗了。 林瑟瑟脸色有点发黑,她眸中略带嫌弃之色:“皇上。” 皇帝打断她:“不要叫朕皇上,往后私底下你便唤朕的名字。” 林瑟瑟脸色越发难看:“臣妾不敢。” 皇帝笑了:“朕看你不是不敢,而是根本就不知道朕的名讳。” 他唇边笑意渐浓:“朕姓嬴,单名一个珰,你唤一声来听听。” 林瑟瑟见他坚持,便勉为其难的叫了一声:“嬴珰……?” 她还没等来他的回应,只听到‘哐当’一声,他的脑袋便已经栽进了酒桌上。 林瑟瑟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与纯嫔对视了一瞬间,而后她抬手喝了一口酒,殿内又是‘哐当’一声,她也一脑袋栽进了酒桌上。 纯嫔蹙了蹙眉,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胳膊:“娘娘?皇后娘娘?” 林瑟瑟毫无反应,甚至没过多长时间,便已经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纯嫔不禁有些奇怪,明明皇后好像就没喝多少酒,怎么就直接睡死过去了? 她犹豫了一瞬,眼前又浮现出皇后午时在洗尘宴上撒酒疯的样子,心中的疑虑也随之被打消了。 没准是中午喝太多了,方才那一口酒下肚,又勾起了皇后的醉意。 殿内的宫婢和太监,早就被林瑟瑟打发出去了。 纯嫔扛起皇帝,吃力的朝着林瑟瑟的床榻走去。 在他们离开后,没过多久,内殿中便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 林瑟瑟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棉花,熟稔的将棉花堵进耳朵里。 她什么都不用担忧,反正等纯嫔办完公事,自然会将她搬到床榻上去,伪造出她被皇帝宠幸的现场。 她今日疲累极了,在酒桌上寻了个舒适的睡姿,很快便安稳的睡熟了过去。 翌日一早,天色刚刚雾蒙蒙的亮起,坤宁宫外便传来踹门的声音。 面带煞气的司徒声,手中抱着一只木匣子,冰冷的眸中透着渗不开的寒意,‘噔噔’两脚便将殿门给踹掉了半扇。 很显然,他是来找林瑟瑟算账的。 林瑟瑟并没有听到踹门声,她刚被纯嫔搬到榻上没多久,因为嫌皇帝的呼噜声太响,她耳朵里的棉花就没有取出来。 倒是醉酒的皇帝被那声响给吵醒了,他下意识的坐起身来,瞪大眼睛怒声道:“什么声音,吵死了——” 林瑟瑟感觉到身旁有动静,便知道是皇帝醒来了。 她攥紧了拳头,强忍住给皇帝一拳的冲动,揪出耳朵里的棉花,面无表情的按照原文中的台词道:“皇上,您昨日真的太厉害了。” “有多厉害?”一道分辨不出喜怒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第48章 、四十八个皇后 林瑟瑟听到那熟悉的嗓音,神色微微一怔,向前倾斜的脊背逐渐僵硬起来。 她甚至不用抬头,便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突然慌乱起来,莫名生出一种妻子在外偷欢被夫君当场抓包的心虚感。 若是他再晚来那么片刻,哪怕是等她下了床榻也好。 结果这好死不死的,他正好在她说出这种没羞没臊的台词之时,突然出现在了坤宁宫里。 昨日下午她才刚刚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今日她便与皇帝共眠一榻,偏偏她还不能对他解释什么,他现在肯定很生气,还不知要在心底如何想她。 林瑟瑟不敢抬头向外看去,她在心里一遍遍的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反正他又不在意她如何。 之前在兰汀苑入画之时,他不是还主动帮她在皇帝面前说话,想让皇帝宠幸她吗? 如今他的天命之女已经出现了,而她不过就是个不起眼的小炮灰,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接受做错事的惩罚。 不管他怎么想她,只要再等一等,等她惨死在冷宫之后,回到了天庭之上,他就会将她忘个干净。 届时,他便还是那个风光霁月,高不可攀的文昌帝君。 虽然还是不敢抬眸与他对视,林瑟瑟的情绪却是渐渐的平和了下来。 皇帝挑了挑唇,不紧不慢的伸出修长的手臂,当着司徒声的面,一把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身:“昨夜是朕不好,怕是将你给累坏了吧?”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仿佛是搂着他的战利品,向司徒声在示威。 皇帝的话音落下,坤宁宫里的气氛明显又冷了两分。 司徒声漆黑的眸色落在凌乱的床榻上,那狗皇帝面上带着饱食餍足的神色,殿内的空气中还隐隐飘散着一抹特殊的气息。 即便他从未经过人事,却也不是个傻子。 当他迈入坤宁宫的院子,在她寝殿外看到了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时,他心中便隐约猜到了昨晚的坤宁宫里发生了什么。 可猜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 司徒声颈间的青筋微微凸起,攥着木匣子的手臂紧绷似是蓄势待发的弓箭,他死死盯着她腰间的那只大掌,眸中是化不开的凛凛寒意。 昨天下午还对他装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借着让他活下去的名义,对他如此那般,将他的尊严践踏入泥土里。 夜里便趁他昏睡过去,悄悄潜回坤宁宫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与皇帝在寝殿颠龙倒凤。 难道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被皇帝宠幸? 那她昨日对他说过的话又都是什么意思? 看到他那处丑陋的伤疤,觉得他此生都是个可怜的废人了,所以忍不住去怜悯他? 好样的,她可真是好样的。 殿内响起低沉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林瑟瑟的心脏上,令她忘记了呼吸,下意识的向后蜷缩起了身体。 司徒声将脊背挺的笔直,他停在榻前,毫不避讳一旁的皇帝,不疾不徐的抬起骨骼分明的大掌,紧叩住了她的下颌。 林瑟瑟低埋着的脑袋,被迫向上抬起,她的眸光下意识躲避着他,耳边隐约传来皇帝的怒声呵斥:“司徒声!你给朕放开她——” 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面色僵硬的停住了口,却是在恼怒之中,不小心在林瑟瑟面前,喊出了司徒声的真名。 在这后宫之中,除了他和太上皇知晓司徒声的真实身份,其他人都不知道九千岁便是司徒家失踪在火海中的嫡次子。 倒也不是他有意帮司徒声隐瞒身份,只是太上皇不让他告诉别人,再加上皇后和司徒声曾有过一段婚约,他便潜意识的不想让皇后知晓司徒声的真实身份。 皇帝微微有些慌乱,他欲盖弥彰的想要将此事糊弄过去,抿着唇瓣道:“混账东西!朕都被你给气糊涂了,快把皇后松开!” 司徒声像是没有听见皇帝给的台阶,他的大掌像是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下颌,逼迫她抬眸与他对视。 聪慧如她,听到皇帝失言喊出他的真名,她却毫无反应,甚至不敢抬眼看他一下。 他漆黑的眸中带着嘲色,嗓音冰寒刺骨:“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是在南山坠崖时猜到的?还是更早的时候,在她狼狈入宫找到他求助的时候,她便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 林瑟瑟不敢说话,她不光知道司徒声的过去,连他的未来是如何悲惨凄凉,她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的沉默,就像是默认了他的话一般。 司徒声绷紧了手臂,被铜虎面具遮掩住的脸庞,布着颓然无力的煞白之色。 她果然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所以,她昨日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用那一件件物什,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嘲讽吗?还是在洋洋得意? 当时在南山禁地中,她告诉他,说什么是因为被镇国公逼迫才退婚。 根本就是在骗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欺骗他。 从始至终,她就只是想利用他而已。 如今她如愿以偿和皇帝圆房了,皇帝也消除了对她往日的偏见,只要她怀上身孕,她便再也不需要他了。 他现在在她眼里,已经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司徒声蓦地松开叩住她下颌的大掌,将那只手臂高高扬起,带起一阵凌厉冰寒的掌风。 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也不躲不避,只是阖上了双眸,一副任他处置的模样。 这一巴掌终是没有落下去,伴随着皇帝的一声咒骂,他的手掌停在了离她脸颊一寸之远的地方。 她紧闭的双眸在微微轻颤,长而浓密的睫毛被清透的泪水浸湿,有一颗滚烫的泪珠,沿着她的眼角向下坠去,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感受到掌间那灼人的温度,他的胸口阵阵的抽痛着,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掌,用力攥住了他的心脏,迫使他呼吸急促又凌乱,急于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殿。 为什么会感觉愤怒和狂躁? 她只是他手下的一枚棋子,一枚可有可无、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是了,没有人会为了一枚棋子而大动干戈,他与她之间,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若是皇帝无法自拔的爱上她,而她又怀上龙嗣才是最好,那样他便可以利用她和她腹中的子嗣,胁迫皇帝为他做事,从太上皇的手里夺取那封密信。 他苟且于世,不就是想要找到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为他父亲平反翻案,将那罪魁祸首碎尸万段,给司徒家死去的一百多口亡魂一个交代吗? 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他应该感觉到高兴才是。 司徒声褪下了脸上的铜虎面具,他动作从容的俯下身子,缓缓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她额间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他轻扯殷红的嘴角,侧过身去覆在她耳边低声呓语:“恭喜妹妹夙愿以偿。” 这一句‘恭喜’,像是一把尖锐的刺刀,狠狠扎进了她的心口。 她的唇瓣微微轻颤,面色苍白无力,她想要伸手抓住他,可当她鼓起勇气向他伸出手时,他却已经走得远了。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只余下一道被阳光无限拉长的黑影。 林瑟瑟失神的望着地面,那道影子看起来那样寂寥,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落寞。 坤宁宫里突然安静下来,皇帝见她面色惨白,不由得生出几分疼惜之色,他伸手搂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臂拍着她的后背,似乎是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但林瑟瑟却蓦地一把推开他的身子,从榻边‘哐当’一声跌落到地上,止不住的弯腰呕吐起来。 她昨晚什么都没有吃,从胃里泛上来的也全都是些清水而已,可她就是喉间向上涌着酸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皇帝见她神色痛苦,连忙对着殿外怒喝了两声,命太监滚到太医院去请太医。 他正想起身去扶她,林瑟瑟却摆了摆手,面色狼狈的从地面缓缓站起:“不必了,臣妾只是胃里有些不舒服,老毛病了,皇上快去上早朝吧。” 皇帝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倒也没再坚持什么,他目光落在凌乱的床榻之上,小腹处隐隐又有了些感觉。 昨夜那烈酒的酒劲儿太大,这一晚上过去,他甚至忘记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隐约记得,她昨日十分主动且豪放,若不是因为喝了那人参鹿茸酒,他怕是都招架不住她。 那滋味真是令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皇帝盥洗过后,望着眼眸湿漉漉的林瑟瑟:“朕今晚再来看你。”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却是有几分迫不及待的兴奋。 林瑟瑟又有些想吐了。 好在皇帝没再说些令人作呕的话,看在天色不早的份上,他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坤宁宫,前去金銮殿上早朝了。 在皇帝走后,林瑟瑟被宠幸的消息,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便一下传遍了六宫。 众多嫔妃带着贺礼从四面八方鱼贯而来,其中最为激动的便是元嫔了,仿佛得宠的人不是林瑟瑟,而是她一样。 这些来送贺礼的嫔妃中,唯独少了纯嫔一人,不过纯嫔人虽然没有来,却让宫婢送来了一对玉如意。 据宫婢所说,纯嫔昨日喝的有些多了,也不知怎么染了风寒,怕传染给林瑟瑟,便没敢来坤宁宫祝贺。 林瑟瑟估摸着,应该是昨晚上皇帝喝了那人参鹿茸酒,大补的太厉害了,纯嫔当了一晚上电动小马达,现在怕是已经折腾到腿脚发软走不动路了。 嬴非非也赶到了坤宁宫来,她还给林瑟瑟抬来了一箱子的大红石榴。 她面色红润,笑嘻嘻道:“皇嫂,我师父答应我参加明日的比武招亲了。” 林瑟瑟并不意外。 陆想乃是陆家的独子,陆家的家教甚严,若是生米煮成熟饭,他自然要对嬴非非负责才是。 她对陆想的了解不多,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陆想与司徒声是好友,想必他的品性也不会太差。 反正就算陆想品性再差,也差不过吸食五石散又有家暴倾向的瘾君子高畅就是了。 林瑟瑟道了一声恭喜,而后看着箱子里的石榴:“你抬来一箱子石榴来做什么?” 嬴非非咧嘴一笑:“石榴代表着多子多福,希望皇嫂早日为皇兄开枝散叶。” 她话音落下,正想再说些什么,殿外却传来一声通报:“皇后娘娘可在?” 林瑟瑟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只听那太监笑眯眯道:“太上皇请您去一趟慈宁宫。” 第49章 、四十九个皇后 林瑟瑟听到那太监的话,却是下意识的怔了怔。 太上皇让她去慈宁宫做什么? 慈宁宫乃是太后的寝殿,而太上皇与太后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所以在太上皇禅位后,去江南别苑小住时,他并未带上太后一同前往。 并且在江南的那一年多里,太上皇从未与太后来往过一封书信,就连此次回来之后,他也没和太后一起同框过,似乎极为不喜太后的样子。 所以到底是太上皇命人找她,还是太后借着太上皇的名义叫她去慈宁宫? 林瑟瑟没想通,她正神色迟疑着,嬴非非却紧拉着她的手臂,趴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是皇嫂到了慈宁宫里,千万不要碰那殿内的吃食。” 她的嗓音略显沉重,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似乎十分焦虑的模样。 嬴非非的恐慌,来自于幼时的童年阴影。 太上皇后宫的嫔妃不少,大多都是酒后不慎宠幸的宫女,但他的子嗣却并不兴旺,除却皇帝和嬴非非之外,只有两个幼年因意外而夭折的皇子。 她小时候常在太后的慈宁宫里,看到侍寝过后,被拖过去灌下一碗浓汤的宫女。 若是有不愿配合的宫女,便会被太后当场杖毙,以儆效尤。 而那些喝下汤药的宫女们,再也没有怀过身孕,她们被遗忘在深宫的某个阴暗角落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或是被折磨疯,或是自我了断。 那时候,嬴非非还太小,她不知道那汤药是什么,只是听太后说,那些卑贱的宫女不配怀有龙嗣。 太上皇像是默许了太后的举动,即便有宫女在被宠幸之后,抱着他的腿央求他制止太后残害皇嗣的行为,他也根本不为所动。 但这些并不是嬴非非恐惧的来源。 她犹记得,那日她避开太傅,从书房中偷跑了出来,本想回慈宁宫去拿蛐蛐罐,但路过太后寝殿时,她却听到一个女子凄厉的哭喊声。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悄悄走了过去,趴在殿门外的角落里,透过两扇木门之间的缝隙,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宫妃,被太上皇褪去了衣衫,他手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液,面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用锋利的刀刃慢条斯理的划破了宫妃的腹部。 黏腻的肠子从宫妃的肚子里流出来,太上皇眸色嫌弃的将手掌伸进去,搅动着血泊里的五脏六腑,似乎是在肚子里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拿起匕首又在那被划开的腹中挥舞了两下,从宫妃肚子中掏出了一个淡红色刚刚成型的孩子。 她想要尖叫,却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 她惊恐的转过头去,才发现捂住她嘴巴的人原来是太后。 太后将她一把抱走,带她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她面色惨白,止不住的哆嗦和颤抖,太后只好轻抚着她的后背,一遍遍的安慰她,告诉她没事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死掉的宫妃,原本是宝乐公主身边曾经的宫女,在被太上皇醉酒宠幸后,那宫女花银子买通来送避子汤的太监,钻空子偷偷怀上了太上皇的子嗣。 嬴非非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她父皇和母后的感情并不好,但整个后宫之中,除却她母后怀上龙嗣平安生下了她和皇兄,其他嫔妃几乎无人善终。 所有帝王都希望自己的子嗣兴旺,但唯有她父皇,似乎并不喜欢孩子。 嬴非非很害怕,虽说如今在位的是她皇兄,可她在慈宁宫看到的那血腥场面,一直如影随形似是梦魇一般浮现在她眼前。 林瑟瑟刚被宠幸,太上皇便命人唤她去慈宁宫,嬴非非又怎能不胡思乱想? 嬴非非死攥住她的手臂,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煞白的面色:“算了,皇嫂你别去了,我去斋宫找九千岁,父皇看在九千岁的面子上,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林瑟瑟不知道嬴非非心中所想,但她听出了嬴非非的言外之意。 不让她碰慈宁宫的食物,应该是怕太后或者太上皇在里头做手脚,放些避子的药物害她不孕。 虽然她也不情愿去慈宁宫,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不管是太上皇还是太后的旨意,她总不能一直装病闭门不出。 反正他们若是想给她灌药,也不一定非要是在慈宁宫里,在这深宫之中,想要用些腌臜的手段让一个宫妃怀不了身孕,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再说了,林瑟瑟本来也没准备怀孕,她是下来做任务的,等走完该走的剧情,把后续剧情扳回原轨迹,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至于假孕的事情,届时只要她稍微到纯嫔面前,透露一下自己去过慈宁宫的事情。 纯嫔那么精明,为了确保陷害能顺利进行下去,自然会想法子帮她制造出假孕的迹象。 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去求助司徒声的。 林瑟瑟拍了拍嬴非非的手臂:“无妨,本宫去去就回。” 嬴非非咬着唇瓣,眸色有些无措,方才因为陆想答应打擂台的喜悦,全都被压抑心底多年的恐惧给冲淡了。 母后警告过她很多次,若是将此事说出去,谁也保不住她的性命。 所以她不敢将当年所见告诉任何人,就连她皇兄也不知道这件事。 嬴非非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敢说出来这件事,但她也不想让林瑟瑟毫无防备的羊入虎口,她咬了咬牙,快步跟了上去:“皇嫂,我陪你一起去。” 或许只是她多虑了,毕竟林瑟瑟又不是她父皇的宫妃,那元嫔身份低微,却怀了她皇兄的孩子,父皇回来后不也没怎么样元嫔吗? 林瑟瑟见嬴非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底稍稍有些疑惑。 不就是去趟慈宁宫吗? 即便就是太上皇找她,他又不是私底下命人将她捆过去,既然是当着这么多妃嫔的面,叫人来传她过去,那太上皇自然也不会怎么样她就是了。 太上皇备好了步辇,也不知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嬴非非也会去,坤宁宫外竟停放着两抬步辇。 坤宁宫离慈宁宫有段距离,约莫过了片刻钟左右,步辇才停在了慈宁宫外。 刚一下步辇,还未进去院门,她便远远的看到了昨日守在斋宫殿外的禁军头领。 林瑟瑟的心底咯噔一下,随即心脏像是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莫非是太上皇发现了什么? 是了,昨日嬴非非将那蓄水口的木塞子给破坏掉了,温室汤池里的热水都从蓄水口流了出去。 她昨日从蓄水口爬出去的时候,伙房里遍地是热水,整个后院的泥土地都被水浸透了。 而昨日大刺刺的跑进过斋宫的,只有她和嬴非非两人而已,虽然她们表面上装作了早已经离开的样子,但太上皇心思敏锐,没准察觉到了什么蹊跷之处也说不准。 林瑟瑟倒也不怕太上皇的试探,反正那温室里又没有摄像头,只要她咬死了不承认,他便是怀疑又能如何。 关键就在于嬴非非也跟来了,而且嬴非非还不会撒谎。 若是太上皇一问嬴非非,那岂不是全都露馅了? 林瑟瑟停住了脚步,本想让嬴非非先避一避,但话还未说出口,坤宁宫里便传来了一道略显深沉的嗓音:“你们两个进来吧。” 这声音是太上皇的。 她怔了怔,抬起头向前看去,却不见太上皇的人影。 看来太上皇还是个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她和嬴非非还未迈进院门,太上皇坐在慈宁宫里,便已经察觉到她们两个的存在了。 林瑟瑟抿了抿唇,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和嬴非非一先一后进了慈宁宫。 殿内不止是太上皇一人,他身旁还坐着手捧汤婆子的燕王,以及远处坐在靠背交椅上的太后。 他们三个人像是等边三角形一样,各自保持着安全距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疏离,特别是太上皇和太后之间,仿佛谁也不想搭理谁的样子。 林瑟瑟先对着太上皇福了福身子,而后又侧身对着太后行礼:“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嬴非非天不怕地不怕,却怕极了太上皇,她瑟缩着身子,跟在林瑟瑟身后对着两人请了安。 因为燕王的身份特殊,林瑟瑟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太上皇面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好孩子,不必这般拘谨,快坐下吧。” 林瑟瑟心里头打鼓,这太上皇脸上不外露分毫的情绪,笑起来令人心底直发慌,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世人皆道九千岁如何阴鸷暴虐,却不知太上皇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笑面虎,才是这世上最骇人的一类人。 她依言坐了下去,身子还没刚沾到椅子背,便听太上皇继续道:“听闻,你昨日和景宁一同去了斋宫?” 林瑟瑟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绷紧,她的面色略微有些僵硬:“儿臣昨日喝醉了酒,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她本想装失忆将此事糊弄过去,但太上皇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侧过头去,面带温笑的看向嬴非非:“你昨日并未饮酒,应该还记得都发生了什么吧?” 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的,在说出那‘发生了什么’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微微加重了些。 嬴非非慌了。 她掩在衣袖中的小手止不住的颤抖着,眸底布满了慌乱之色,呼吸瞬时间便凝重起来。 她不会撒谎。 更不敢对太上皇撒谎。 犹记得十多年前,在上元佳节那日,因为她哭闹着想要放孔明灯,皇兄便从宴会上逃了出来,带着她去了摘星台上。 那摘星台原本是父皇为宝乐公主所建,在宝乐公主出嫁后便空置了下来,但摘星台内所有陈设都崭新如初,一如宝乐公主未出嫁时的模样。 她那时和皇兄年纪都不算大,两人踩着竹木秋千想要将孔明灯放飞,皇兄一手扶着高高的城墙,一手拽着她的手臂,怕她不小心跌下摘星台。 可那时刚刚下过雪,她脚底一时踩滑,不慎将那孔明灯打翻了过去,点燃了竹木秋千旁的一张画像。 虽然皇兄在第一时间扑灭了火焰,但画像仍是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太傅曾教过他们,做错事要勇于承担。 她想去和父皇认错,可皇兄却担心被父皇训斥,于是就将看守摘星台的太监推出去挡罪。 太上皇问那太监,为什么画像会被烧了一个窟窿。 太监惊恐的磕着头,一遍遍的重复着不管他的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烧的。 她亲眼看着一向笑容慈祥的父皇,当着她和皇兄的面,将那太监的十根手指一一剁下来,又用利刃活生生的拔去了太监的舌头。 他让御厨将那手指和舌头剁成肉糜,包在馄饨皮里,煮熟后就着刚烧开的热水,一股脑的灌进了那太监的嘴里。 她看着太监满嘴鲜血,面色狰狞的痛苦嚎叫着,她看见父皇笑容和蔼的抓住她和皇兄的手道:“你们看,说谎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一年,她才三四岁。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但‘说谎话要付出代价’这几个字,却用血淋淋的生命为代价,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从那以后,只要她一想说谎,便会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甚至严重的时候还会呕吐到昏天地暗。 嬴非非不敢道出实情,若是让她父皇知道,她昨日和林瑟瑟顺着蓄水口爬进了温室里,又在温室内与陆想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先不说她父皇会如何她,她皇兄怕是就要先扒了她的皮才是。 可太上皇既然开口询问她了,自然不会轻易让她打马虎眼含糊过去。 嬴非非脸色煞白,喉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连喘息都变得十分艰难:“我,我……” 林瑟瑟打断了嬴非非,她缓缓抬起眼眸,神色平静道:“九千岁前些日子答应给儿臣作一幅画,许是昨日儿臣酒后失态,便扯上公主一同前往斋宫讨画去了。都是儿臣之错,请父皇莫要怪罪公主。” 太上皇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 就在林瑟瑟以为他已经相信了这说辞之时,他却又抬首望向了嬴非非:“景宁,昨日只是皇后说的这样吗?” 说着,他的嘴角便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看着嬴非非的眸光越发温柔:“说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嬴非非听到这话,面色蓦地泛起了惨白,她仿佛在这一瞬间回到了十几年前,耳边隐隐传来那太监一声声扭曲惨厉的嘶嚎。 滚烫的开水灌进血肉模糊的嘴里,空气中冒着氤氲的白烟,血水顺着太监的脖颈向下流淌,他疯狂的挣扎着,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她尖叫着朝殿外跑去,可她一脸慈爱的父皇,却将她捉了回来,扳正了她的脸颊,逼着她去直视那张被开水烫到面目全非的脸庞。 ——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嬴非非身子一软,从靠背交椅上滑落下去,她半跪在地上,狼狈的呕吐起来,像是要将肠子都吐出来。 太后神色慌张的将她扶了起来,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失态的对着宫婢叫嚷着:“去请太医!快——” 林瑟瑟端着一杯茶水,还未靠近嬴非非,就被太后怒瞪了一眼:“你身为六宫之主,却喝的酩酊大醉,在洗尘宴上失态不说,又带着非儿在私底下胡闹。这成何体统?你可还有一点身为皇后的仪态?!” 她忍不住厉声呵斥道:“果然野鸡就是野鸡,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话音落下,只听见‘啪’的一声,却是太上皇上前扬起手掌,在太后脸上落下了响亮的一掌。 “住口——” 他面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眸底的冷漠和残忍。 太后惊恐的捂住脸颊,却是一句都不敢置喙,她毫不质疑,若非是有外人在场,他今日定是会让她生不如死。 林瑟瑟也被太上皇的举动吓了一跳。 太上皇从未在外人面前泄露过分毫的情绪,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头暴怒咆哮的雄狮,眼底是化不开的凛凛杀意。 林瑟瑟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能影响到太上皇的情绪,甚至为她出手掌掴太后。 难不成是太后说的话里,有哪一句话戳到了太上皇的痛处? 到底是哪一句惹怒了太上皇? 是那句不成体统?还是嘲讽她的那句野鸡成不了凤凰? 就在林瑟瑟失神之间,太上皇已经坐回了原位,方才那眼底的寒意也消失不见,面上又重新挂上了他招牌式的笑容:“好孩子,不要听太后胡说八道。凤凰就是凤凰,哪怕出生在鸡群之中,也一样改变不了她是凤凰的事实。” 林瑟瑟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她总觉得太上皇并不是在说她,而是在借着这话隐喻着什么。 太上皇对着身边的太监抬手,示意太监去端来姜汤:“好孩子,这一路过来,怕是冻坏了。来喝碗热姜汤,喝完也好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林瑟瑟望着端到眼前的青瓷碗,眸色微微一怔。 这汤肯定不是普通的姜汤,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避子汤,还是什么掺了毒的汤药。 若是避子汤或绝子汤,她喝了也就喝了,大不了就是在这里生不出孩子,反正她也没准备和谁生孩子。 只是他方才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像是——来喝掉这碗毒汤,喝完也好赶紧上路。 她作为晋国的皇后,就算真的被皇帝宠幸,那腹中的孩子留或不留,也该是皇帝来做主。 太上皇并不像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多管这种闲事的人,所以这碗姜汤,大概率不会是避子汤。 如果不是避子汤,那便是掺了毒。药的姜汤,反正总归不能是普通的姜汤。 毕竟太上皇又不是脑子有毛病,总不能将她大老远叫过来,就是为了给她送一碗姜汤。 指不定是因为太上皇怀疑她闯进了温室,所以他才想要处置了她。 太上皇刚才对嬴非非不依不饶,明显是笃定嬴非非知道昨日发生的一切。 只是不知道,他又是如何能确定,她是和嬴非非一起闯进的温室的? 也不知怎的,林瑟瑟突然就想起来了昨日燕王说过的那句话。 在她与嬴非非在斋宫外,与那禁军头领争执时,燕王曾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听闻有个叫阿蛮的姑娘,也被锁在了温室里’。 怎么就这么巧,阿蛮正好在司徒声要沐浴的时候在斋宫里,又刚好在温室被锁上之前进了温室? 最关键的是,燕王怎么会知道阿蛮也被锁进了温室里? 难不成,阿蛮其实是太上皇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太上皇知道她和嬴非非进过温室,倒是不怎么奇怪了。 毕竟阿蛮昨日也在温室之中,虽然她离开时阿蛮还是昏迷的,可嬴非非走之前阿蛮有没有醒过来就不一定了。 说不准是阿蛮中途醒来,发现了嬴非非在温室里,而后将此事告诉了太上皇。 见她对着那碗姜汤失神,太上皇笑眯眯的问道:“怎么不喝?是不是觉得不合胃口?” 她正想点头,太上皇却继续道:“御膳房的厨子连一碗姜汤都煮不好,还留着做什么?来人,去将这煮姜汤的厨子乱棍杖毙。” 林瑟瑟:“……” 若是她不喝,他便要命人将那煮姜汤的厨子活活打死?! 说白了,太上皇这不就是在明晃晃的逼她喝下姜汤吗? 林瑟瑟并不觉得太上皇是在说笑,她相信只要她敢说一句不喝,太上皇就真的会命人打死那个厨子。 并且太上皇也不会就此罢休,定是要将那姜汤逼到她喝下去为止。 她咬了咬牙,从太监手里接过青瓷碗,正要仰头将褐红色的姜汤灌进嘴里,也不知从哪里突然横插来一只微凉的大掌,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只瓷碗。 林瑟瑟怔愣的抬起头,却在身前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铜虎面具。 第50章 、五十个皇后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其中还混杂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醇香酒气,许是来的太过匆忙,他如墨的黑发肆意倾泄在身后,被殿外的寒风吹动,鬓间的发丝略显凌乱。 林瑟瑟唇瓣轻颤两下,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哥哥……” 司徒声听到她的声音,只是眸色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而后当着太上皇的面,从容不迫的松开了掌中的青花瓷碗。 只听见‘哐当’一声,那青花瓷碗一下摔到了地面上,破碎的瓷片混着姜汤向外迸溅而出,却是溅了太上皇一脚的泥点子。 垂首不语的燕王,缓缓抬起眼眸,他的眉骨微动,眸底是令人看不懂的复杂之色。 司徒声挑了挑眉,望着太上皇布着皱纹的脸庞,轻描淡写道:“手滑了。” 虽然他表现的云淡风轻,但他的呼吸却不怎么平稳,隐约中还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太上皇不怒反笑,他的眸光定格在司徒声身后的林瑟瑟身上,嘴角的笑意越发浓烈:“司卿怎么来了?” 是了,他并未命人去给司徒声送信,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林瑟瑟前脚刚到了这慈宁宫,司徒声便紧跟着过来了。 啧,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义兄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婚别离后的小夫妻。 他们两人的兄妹之情,可真是好到令人羡慕呢。 见太上皇投来灼灼的目光,司徒声薄唇微抿,缓缓垂下漆黑的眼眸。 他方才刚回到斋宫里,还未消停半个时辰,岁山便突然跑了过来,道是林瑟瑟被太上皇请去了慈宁宫。 太上皇向来不爱管皇帝的闲事,因此他必然不是为了她被皇帝宠幸之事,而叫她前去慈宁宫。 这样急着唤她去,怕是因为昨日温室之事。 许是太上皇察觉到了么么蹊跷之处,便叫她过去询问。 但太上皇的性子有别于常人,面上瞧着总是笑眯眯的,实际上性格极为扭曲残忍,但凡她稍微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按照太上皇的为人处事,约莫都会直接将她处置掉。 他顾不得与她置气,在收到岁山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动用轻功赶到了慈宁宫外。 幸好,幸好他赶到了。 林瑟瑟手中的那一碗红褐色的姜汤,其中掺了大剂量的鹤顶红,那碗底甚至还有未化开的药丸残渣。 这鹤顶红是毒中之王,若是她喝下去,哪怕只有一口,她都会必死无疑。 一想到他只要再来迟一步,她便会将那搀着鹤顶红的毒汤喝进去,他的胸口便隐隐有些发闷,像是被堵上了一块巨石,憋得喘不上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么么会这样难受,即便他已经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身体还是本能的出现了不适的反应。 司徒声面色疲惫,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抬起眼眸看向了太上皇:“自然是来请安,不然太上皇以为我是来做么么的?” 他的语气略显敷衍,但太上皇并不在意:“寡人听皇后道,你答应为皇后作一幅画?” 司徒声微微侧首,瞥了一眼林瑟瑟,像是在向她求证太上皇所说的话。 早上刚发生过那样尴尬的事情,她不敢与他对视,只好别过头去,低声道:“九千岁日理万机,怕是没有时间,届时儿臣去兰汀苑让画师来画便是了。” 这话是对着太上皇说的,也算是侧面回应了司徒声存疑的眸光。 他正要说些么么,却听太上皇笑眯眯道:“说起来,皇帝前两日还跟寡人念叨,想要与皇后入一张画像。司卿画技超群,便由你来为他们入画好了。” 按照晋国历年的规矩,在皇帝立后之时,就要请画师为帝后二人入画,而后再将那画像挂入赢家祠堂。 但因为皇帝之前极为厌恶皇后,这入画之事便被寻了借口一拖再拖,直到今日都未曾落实下来。 太上皇也不管司徒声想不想答应,直接一锤定音:“寡人看择日不如撞日,司卿今日就去坤宁宫为帝后两人入画。” 说罢,他便对着众人下了逐客令:“寡人有些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这里是太后的慈宁宫,而太上皇从不与太后同寝,他都是自己独居在干清宫里。 按理来说,他若是觉得体乏,便应该回他自己的干清宫里去休息,但他却说让他们退下,显然他并没有丝毫要离开慈宁宫的意思。 太后听到这话,脸色蓦地一白,却是没忍住腿脚发软,一下瘫倒了过去。 嬴非非似乎是感应到了么么,她有些狼狈的爬上前去,将太后护在了身后:“父皇,明日便是儿臣的及笄礼,母后答应去清华殿给儿臣绣嫁衣……” 太上皇神色不耐的打断了她:“既明日才是及笄礼,那离你嫁人还远着,若不然你便一并留在慈宁宫,让她在这里给你绣嫁衣。” 嬴非非还想在说些么么,却被太后一把攥住了手臂:“你父皇说的是,现在绣嫁衣还太早,你先退下吧。” 太后说这话时,身子颤抖的不成样子,她的嗓音无助又略显悲凉。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嬴非非自然听出了太后嗓音中的恐惧之色,她想起方才那扇在她母后脸上的响亮一掌,拧着脑袋的摇头:“我不走……” 在人前,太上皇都毫不留情,若是在人后,他指不定要如何对待她母后。 太后像是被嬴非非这句话给激怒了,她扬起手臂便要朝着嬴非非的脸上甩去,但当她看到嬴非非眸中的惊恐之时,这一掌却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她将嬴非非捧在手里呵护,从小到大都没有大声训斥过嬴非非一句,又怎么能忍心对嬴非非动手? 她赶在太上皇开口之前,对着嬴非非厉声斥道:“哀家让你走便走,你若是再敢忤逆哀家,哀家便罚你去祠堂跪上三日。” 许是被太后面上的怒色吓到了,嬴非非不敢再多说一句,她眸中噙着泪水,动作迟缓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见嬴非非妥协,太后总算松了口气。 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太上皇阴晴不定的性子,或许是因为他这两年不在京城,她自己在皇宫里待习惯了,一时之间却是忘记了他往日的忌讳。 总归逃也逃不过,那便只好逆来顺受,老老实实的承受他的怒气。 她认命的阖上双眸,正准备接受那狂风暴雨,耳边却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母后的诞辰将至,儿臣特意求来了福禄平安石,听闻那平安石需要长者赐字才灵验。不知母后可愿移步坤宁宫,在平安石上赐字?” 太后怔愣的侧过头去,只见林瑟瑟停步在不远处,唇畔带着浅浅的梨涡,面上的笑容看起来温和明媚。 她微微蹙起眉头,神色略显复杂。 皇后……为么么要帮她? 林瑟瑟见太后失神不语,面色平静的继续道:“儿臣本想请父皇为平安石赐字,但父皇身体疲乏,儿臣不敢扰了父皇歇息,只好烦劳母后去一趟坤宁宫了。” 这样合情合理的理由,竟让太上皇一时之间找不到么么拒绝的理由。 太后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似乎是想说些么么,但在那之前,林瑟瑟便已经将她扶起,与嬴非非一同架起她离开了慈宁宫。 太上皇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眸色略显阴沉,他削瘦的指关节轻叩在椅子把上,面部肌肉微不可见的抽搐了两下。 司徒声不动声色的挡住了太上皇的视线,他的眸光从太上皇身上扫过,而后又落在了燕王身上:“燕王日日跟在太上皇身边,倒是替皇上尽孝了。” 他的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嘲弄,听着像是在夸赞燕王孝顺,实则是在讥讽燕王是太上皇身边乖顺的走狗。 燕王仿佛没有听出他的嘲讽,只是好脾气的笑了笑:“既是义父,孝顺也是应当的。” 两人的视线相触,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司徒声不经意间从燕王的眼眸里,寻到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他微微皱眉,正要再仔细看一看,燕王却已经别过了眼眸,错开了与他相交的视线。 许是察觉到司徒声探究的目光,太上皇嗓音淡淡道:“既是要为帝后入画,自然是好好准备妥当,趁着时间尚早,快回去准备吧。” 这便是对司徒声下了逐客令。 司徒声没再多说么么,只是临走之前,侧过身子又深深凝望了燕王一眼。 待殿内的人都走了干净,太上皇细细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用指腹沿着茶杯的边沿描绘摩挲。 空气寂静的犹如坟地,连对方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氛围十分古怪,若是一般人在此,定然是要忍不住先开口,去打破这平静又诡异的气氛。 但偏偏燕王不是一般人,他像是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常,自顾自捧着汤婆子,神情自若的坐在靠背交椅上。 不知沉默了多久,终是太上皇先开了口:“她们是你放进去的?” 燕王扬起唇畔:“是。” 太上皇面色沉了沉:“你便不怕寡人降罪于你?” 燕王轻笑一声,眸中带着些嘲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太上皇又沉默了。 这一次,燕王却没有耐心继续陪太上皇沉默下去,他将颈间的狐裘向里掖了掖,捧着汤婆子朝太上皇微微颔首:“若是没旁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么么似的,蓦地停住了脚步:“哦,对了。我对皇后很感兴趣,你暂时不要动她。” 太上皇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嗓音带着淡淡的关切:“你的脸,还难受吗?” 燕王的脚步一顿,挺得笔直的背影略显寂寥。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的凉意却丝毫渗不进皮肤里,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扯唇笑道:“托您的福,已经不难受了。” 第51章 、五十一个皇后 太后稳坐在圈木交椅上,面色虽还泛着一抹苍白,精神却好了不少。 她手中捧着一碗热茶,用眼角斜睨了一眼正在泡茶的林瑟瑟:“你煎茶的手艺倒是不错。” 林瑟瑟抿唇一笑:“母后谬赞了。” 太后抬手用茶杯盖撇了撇浮末,神色淡淡的呷了一口茶,她慢悠悠道:“你不要以为方才帮了哀家,哀家便会待你另眼相看。” 这话十分直白,语气中带着对林瑟瑟不加掩饰的厌恶。 嬴非非扯了一把太后的衣袖:“母后,你不要这样对皇嫂说话,皇嫂是好人。” 太后轻笑一声。 好人? 这世上又有谁能清清白白的做个好人? 几曾何时,她也像是嬴非非一般,天真又单纯,整日做着行侠仗义的侠客梦,以为这世间非黑即白,以为人性非恶即善。 可后来又怎么样呢? 她被锁在深宫之中,成为一只为了家族利益而被牺牲的笼中鸟。 她试图去拯救那些她一样坠入深渊的女人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辟出一丝微弱的光明。 但最后,她却孤身陷入沼泽之中,连挣扎也不曾留下过痕迹,很快便被泥潭所淹没。 太后叹了一口气,冰冷的手掌拍了拍嬴非非的脑袋,却未再继续说林瑟瑟什么。 而林瑟瑟也并不在意太后说她什么,她今日出手相助,并不是想要让太后欠她人情,她只是有些看不过去了而已。 从太上皇不顾她们这些小辈在场,抬手就往太后脸上甩巴掌的行为来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又或者可以说,他在私底下对太后做过比甩巴掌更过分的事情。 所以他的动作才那样行云流水,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的模样。 家暴只有零次无数次,可悲的是,这里的女人并没有自己能自由选择命运的权利。 而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太后,在她面对这种家暴时,却也只能选择默默承受,甚至连反抗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毕竟太后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她的身后还有错综复杂的家族朝堂关系。 林瑟瑟但笑不语,也不为自己辩驳什么。 她眉眼安静,手执茶夹,轻轻翻动着茶饼。 火盆里的红萝炭烧的正旺,空气中时不时的传来‘噼啪’的声响,窗格外飘着零星的雪花,她们围坐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杯氤氲的热茶。 这是太后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近距离与皇后相处。 往日的皇后,表面上看着贤淑恬静,实则是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小人。 而太后最是讨厌这种两面派的人,在皇后的映衬下,性格直爽的纯嫔就显得十分讨喜。 如今的皇后,像是改头换面了一样。 并没有刻意趁机讨好她,也没有因为刚刚帮了她便自以为是。 太后看着林瑟瑟那宠辱不惊的模样,虽然嘴上依旧态度冷硬,心底却是止不住的对她生出了两分喜爱之情。 在下朝之后,皇帝便带着奏折赶来了坤宁宫里。 他看到太后正在与林瑟瑟心平气的说笑,心底微微有些讶异。 要说这后宫之中,有谁比他更厌烦皇后,那便要数太后了。 甚至因为不想见皇后,太后直接对外称病,免去了众妃嫔到慈宁宫请安的礼节。 莫非今日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温馨睦的氛围,真的不是他眼花了吗? 太后看见皇帝的身影,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道:“皇上来的正好,快来尝尝皇后煎茶的手艺如何。” 皇帝揉了揉眉骨,迈着大步朝里走去。 他平日很喜欢喝茶,但宫里的人煎煮的茶,前调平淡,后味苦涩,很难喝到一口味醇甘爽的好茶。 他自己倒也是会煎茶,可想要煎煮出一碗好茶汤,是件十分耗时的事情,他大多时候公务繁忙,自然也没有机会坐下来亲自煎茶。 前些日子在南山时,他倒是在司徒声的营帐中,喝到过又醇又香的好茶,但那泡茶的宫婢,自打南山那日一别后,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他命人寻了许久都没找到。 他寻摸着,那宫婢约莫是被司徒声给杀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无迹可寻。 皇帝走到贵妃榻旁,指关节叩住太后送来的茶杯,这茶汤色泽清澈透亮,鼻间萦绕着清淡的茶香,只是看上一眼,便已经知晓这是一杯好茶。 他抿了一小口茶汤,滋味浓郁醇香,茶水在齿间打了个转儿,入喉过后回味平微甘。 皇帝挑了挑眉,眸色略显疑惑。 这茶的味道怎么喝起来那么熟悉? 就好像……曾经在何处喝过似的? 皇帝坐在贵妃榻上,将茶杯放回矮几上:“你之前给朕泡过茶?” 林瑟瑟正要说没有,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中的动作微微一僵。 在南山的时候,她为了能见司徒声一面,换上杏芽的衣裙,被当做宫婢安排进了司徒声的营帐里。 好巧不巧的,她还没刚进营帐多久,皇帝就正好来了。 当时玉姬叫她过去帮忙碾碎茶饼,她为了躲皇帝,便顺手将茶煮了出来。 她泡茶的手艺是文昌帝君学的,文昌帝君最喜欢在杏花树下煮雪烹茶,她也是耳濡目染,看他烹茶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因为她自己本身是不怎么爱喝茶的,是以她只学会了文昌帝君泡茶的手法,这两次泡茶也就是依葫芦画瓢。 谁知道皇帝只喝过那一次,竟然还喝出来熟悉的感觉了。 林瑟瑟面上保持着微笑:“皇上说笑了,您整日操劳国事,怎么会有空来坤宁宫,喝臣妾泡的茶水?” 她这话说的很有技巧,先拍了皇帝的马屁,给他戴上一顶‘勤政爱国’的高帽子,然后再不经意的提醒他一下,往日他从未来过坤宁宫里,又怎么会喝过她泡的茶水。 这样便可以令他回忆起,他当初用‘朕奏折还未批完’‘朕头风又犯了’这种毫无诚意的借口敷衍原主时的态度。 进而不动声色的勾起皇帝的愧疚之心,将皇帝放在‘茶水口感熟悉’的重心,转移到他往日是如何对待原主之上。 不得不说,林瑟瑟还是挺会拿捏皇帝的内心活动的。 在她说出这话后,皇帝果然不再纠结这茶水的口感熟不熟悉,而是用一种惭愧中夹杂怜爱着的复杂眼神看向了她:“往后朕会常来坤宁宫陪你。” 林瑟瑟端起贤淑大方的笑容:“皇上前朝公事繁忙,自是不能被后宫琐事绊住脚。臣妾以为,皇上该以大局为重,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 她说这话时,眸光十分真诚,仿佛是真的不希望皇帝被她牵绊住的模样。 太后听闻此话,不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原本听她说起皇帝往日没空去坤宁宫,太后还以为她又要像以往一般故技重施,搞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太后对她刚刚生出的喜爱,正要被破坏殆尽,却又听她如此诚恳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忍不住想要赞赏她一句:“这才是六宫之主该有的模样。” 林瑟瑟不欲在这种话题上多做停留,她迅速的转移开话题:“皇上可用过午膳了?” 看皇帝还穿着朝服,应该是下了朝便来坤宁宫了。 平日早朝都是午时之前就会结束,而今日皇帝却迟了许久,看起来约莫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皇帝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紧的皱到一起:“前段时间,京城里涌入了一批流民,本不是什么大事,谁料那流民中有人染了天花,这一传十、十传百,却是闹起了瘟疫。” 听他提起瘟疫,林瑟瑟双眸微微失神。 原文中也是有提到过这场瘟疫的,天花在此地就是治不好的绝症,而且这东西传染性极强,不过短短数十日,京城内已是死伤无数,尸骨成堆。 皇帝也不知是听了谁的怂恿,竟从染上天花的死人身上,扒下来了发臭沾血的粗布衣衫,与司徒声的换洗衣物掺在一起清洗。 为了确保他能被传染上天花,皇帝又让人在他的寝殿之内,放上了天花患者触碰过的物件摆设。 没过几日,司徒声便被传染上了天花,高烧不退,畏寒呕吐,而后手臂脸部渐渐布满红疹。 在他染病之时,皇帝趁机削弱他在前朝的势力,并以隔离为名,将他囚在素有闹鬼之称的景阳宫内。 他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五日,这期间皇帝断绝了他的食物水,每日只差人送去一碗泔水,像是在故意折磨他一般。 但他命硬,到鬼门关里挣扎了一遭,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只是痊愈后,天花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些像是疤痕一样的麻子,令他彻底毁了容。 想到这里,林瑟瑟望向皇帝的眼眸中,忍不住带上了几分厌恶。 就因为皇帝顶着男主光环,所以不管他如何动用这些下作的手段去害人,也没有人会置喙他分毫,反而还会有人夸赞他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谁让司徒声对皇帝来说,是一个挡路的绊脚石,是阻止男女主撒花团圆的大反派。 可司徒声又做错了什么? 他曾是天之骄子,少年将军,他曾在战场保家卫国,为晋国子民抛洒热血,但他都得到了些什么? 父亲被扣上谋逆之名,而后家破人亡,满门惨死。 若不是被逼无奈,哪个男人会为了换取权倾朝野的地位,愿意入宫去势,承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皇帝纯嫔坎坷不平的爱情线,又有谁会注意到司徒声饱受折磨的那些日日夜夜? 林瑟瑟垂下眼眸,嘴角强撑着的笑容,却是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皇帝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对劲,只是自顾自的念着:“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当初那些流民进城之时,便该将他们拦在城外……” 不知唠叨了多久,他才缓缓舒展开眉头,抬手将那茶杯里的茶水饮尽。 对于林瑟瑟不开口也不插嘴的态度,皇帝很是满意。 他也只是想发发牢骚而已,若她在一旁指点江山,又或者附他的话责骂那些大臣官员,他便会觉得她是在暗指他这个皇帝无用。 许是发泄出来不快,他的心情便愉悦了不少,方才还不觉得肚子饿,此时腹中却是多多少少有些饥饿感了。 皇帝命人在坤宁宫传来午膳,几人一并用膳,有嬴非非在一旁插科打诨,这一顿饭下来,倒是也没有冷过场。 只是林瑟瑟略显心不在焉,面前的饭菜几乎就没动过。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太后命人去慈宁宫看了看,在知道太上皇已经离去之后,便在嬴非非的陪同下,回了慈宁宫里。 太后虽然嘴上说着不会感谢林瑟瑟,却还是在临走之前,特意叮嘱皇帝这几日多陪陪林瑟瑟。 这深宫便是母凭子贵,若是她能肚子争气些,怀上了皇帝的骨肉,往后就算失去了九千岁的依仗帝王的宠爱,也依旧可以在皇宫有一席立足之地。 皇帝坐在榻上批阅着奏折,而林瑟瑟则在一旁磨墨。 她低垂着眼眸,对着砚台微微失神。 就在皇帝放下最后一本奏折时,紧闭的坤宁宫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她下意识的抬眸望去,便看到了一抹红色衣角。 是司徒声来了。 他身着朱红色平绣蟒袍,手里拿着一柄金铜色玉石嘴烟杆,那杆身上吊着的红绸旱烟袋,随着他散漫的步伐而左右摇晃。 跟在他身旁的,是一身红裙的阿蛮。 两人都着红衣,一高一矮,郎才女貌,瞧着好不般配。 林瑟瑟怔愣的看着他,直至墨条从指尖坠落,砚台里的墨水向外迸溅而出,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她慌乱的埋下脑袋,贝齿死死咬住唇瓣,掩住了微微泛红的眼圈,也不知怎地,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就像是小三遇到了正室,往日自欺欺人的自我催眠,以及那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都被一同明晃晃的撕扯开来。 是了,阿蛮才是他的天命之女。 明明在温室中该帮他的,应该是阿蛮才对,而她昨日最该做的,便是帮阿蛮松绑。 但是她没有。 她自私又无耻,甚至赶在阿蛮之前,对她心中不可亵渎的神明下了手。 皇帝见她垂首不语,望着被溅上墨点子的衣袖,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头:“怎么这样不小心?”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训斥,却让她的脸颊更加烧红起来。 司徒声掀起眼皮,抬眸瞥了一眼快要把脑袋扎进地面的林瑟瑟,漆黑的眸色沉了沉:“这种粗活,往后不要再做了。” 皇帝被他这话惊得膛目结舌。 怎么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就令人听着如此不爽。 什么叫粗活? 磨墨怎么就成粗活了? 后宫里多少嫔妃抢着为他磨墨,他让皇后为他磨墨是在恩宠她。 明明是她手滑溅了他一手臂的墨水,怎么到了司徒声的嘴里,就成了他的不是? 皇帝脸色铁黑,正想说些什么,司徒声却在他之前开了口:“太上皇命我来此为你们入画,皇上还是手脚麻利些,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在这里等着。” 他的语气中带着些不耐烦,话语间也是毫不遮掩自己对皇帝的不敬。 皇帝气的手脚直发抖。 自古以来帝后入画便是十分严谨庄重之事,要提前沐浴焚香,换上帝后的吉服,再挑选一个良辰吉日,由画师为帝后两人入画,而后将画像挂入赢家祠堂。 听司徒声这随随便便的口气,仿佛帝后入画就如同吃一顿午膳一样简单随意。 他想要发怒,可这祖宗是太上皇给他送来的,他就算心有不满也只能忍着。 皇帝让太监取来了帝后吉服,他也不避讳司徒声在场,对着林瑟瑟吩咐道:“过来侍候朕更衣。” 林瑟瑟心里乱糟糟的,她一点都不想搭理皇帝,可皇帝既然提出让她上去侍候,她也不能当众忤逆他。 她走到皇帝身边,将葱葱指尖抵在他腰间的大带上,正要抬手去解大带,却被身后的一只大掌给用力拨开。 林瑟瑟神色一怔,便见那朱红色的身影挤到了她的身前,嗓音冷淡道:“我帮你更衣。” 皇帝:“……” 这是司徒声第一次帮别人更衣,但从那被撕成两半的大带,以及被扯裂的衣袖来看,这过程实在不算怎么愉快。 林瑟瑟约莫是看出来了,他晚上似乎是有什么约会,所以现在才这么着急,连等她给皇帝更衣都等不及,甚至将皇帝的衣袍撕成那个鬼样子。 是什么样子的约会,能让他这样重视? 林瑟瑟抬起的眸光,不经意间落到阿蛮身上。 阿蛮的肌肤雪白,眉间贴着淡红色的花钿,唇瓣泛着盈盈光泽,鬓间的步摇左右摇曳,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是他阿蛮的约会吗? 所以才这样急切? 林瑟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她从太监手中接过吉服,快步走入内殿,手慌脚乱的换上了吉服。 若是他着急走,那她也不能耽误了他才是。 待林瑟瑟换好吉服,便与皇帝并排坐了下去。 司徒声就坐在他们两人的正对面,也不知怎地,他看着她身上大红色的吉服,怎么看都觉得那样刺眼。 这像是血一样的颜色,一点都不适合她。 反倒是她平日总爱穿的绿裙,让人瞧着顺眼一些。 他用毛笔蘸了些墨水,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很快便在画纸上勾勒出了她的容颜。 在他画到皇帝时,一抬眼便瞥见皇帝朝她伸过手去,用那只咸猪蹄子,握住了她的纤纤玉指。 他叩住笔杆的指尖,不自知的向里收紧,直到指腹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了淡淡的白色,他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 一滴浓墨沿着笔尖坠落,正好掉在了画纸上,墨水迅速在纸上浸开,一下便毁掉了他刚刚勾好轮廓的画像。 他有些烦躁的将纸张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了脚下,又拿起毛笔重新起稿画了一张。 他集中不了精神,每一次抬头都能看到那只猪蹄子,这令他感到十分不快。 反正司徒声知道皇帝长什么模样,索性也不再抬头,只是按照自己的记忆,将坐在林瑟瑟身侧的皇帝给勾画了出来。 这期间他一直在走神,频繁到连阿蛮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走上前去,正想要提醒他一下,一低头看到桌子上的画像,蓦地一下呆愣了起来。 画像上的两人,的确是身穿吉服的帝后两人,只是坐在林瑟瑟身旁的那人,画的不是皇帝的面容,却是司徒声自己的脸庞。 第52章 、五十二个皇后 阿蛮紧蹙眉头,眸中满是惊诧之色。 难道司徒声喜欢的人,竟然是皇后吗? 是了,他素来不爱多管闲事。 但方才皇后不慎将墨点子溅到皇帝身上,皇帝只是抱怨了一句,他看到皇后低埋着脑袋的模样,便主动开口为皇后撑了腰。 还有皇后上前为皇帝更衣时,她清楚的看到他低垂的手掌缓缓握拳,仿佛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似的。 阿蛮本以为那些都是她的错觉,直到她看到了这幅画,才明白过来,刚刚他做过的那些举动,不是失常,而是失态。 因为他见不得皇后受委屈,所以他顶撞皇帝,为皇后出口撑腰。 因为他忍不了皇后为另一个男人更衣,所以他装作着急走的样子,一把推开皇后,亲自上前为他最嫌恶的皇帝更衣。 因为他喜欢的女子皇帝坐在一同入画,所以他频频走神,甚至下意识的在画纸上勾勒出他皇后的模样。 难怪那日在温室之中,他毫不犹豫的推开了她。 他早已心有所属,情有独钟。 就在阿蛮怔愣的时候,神游太空的司徒声终于堪堪回过了神。 他正要抖一抖画纸,撂下毛笔走人,一低头却在画纸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容。 他捻住画纸的指腹微微用力,铜虎面具下的面色泛起一抹煞白。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他画出来的? 他怎么会将皇帝的脸画成了自己的? 皇帝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起身站了起来:“画好了?” 说着,他便迈步朝著书桌前走去。 皇帝的声音将司徒声蓦地惊醒,他敛住了眸中的神色,骨节分明的指尖用了两分力气,把手里的画纸攥成了皱巴巴的纸团。 他攥紧掌心里的纸团,迈着大步走到燃着的炭盆旁,嗓音有些发颤:“没有。” 司徒声觉得自己定然是招了什么魇魔,若不然又怎么会画出这样的鬼东西出来。 他得把这张画纸烧掉,只要烧掉这画像,那魇魔必然也会一起消失。 是了,他母亲也曾受魇魔所困,日夜挣扎于那魇魔之中,神志不清的浑噩度日。 后来父亲请来了萨满巫师,那巫师让他母亲亲手绘出她与魇魔同处的画面,而后将那画纸投掷于火盆之中,他母亲便清醒了过来,再也没有见到过那魇魔。 这样想着,他便将攥住纸团的手掌置在火盆之上,掌心向下,缓缓松开了紧握的五指。 纸团从他指尖的缝隙悄然滑落,在纸团坠入火盆的那一刹那,他的眼前却蓦地浮现出她明媚的笑颜。 ——哥哥,你耳朵好红。 ——哥哥,你别怕。 ——哥哥,我在这里。 他鬼迷心窍似的将手伸进火盆里,从那燃烧正旺的炭火中,抢回了冒起烟灰的纸团。 炭火将他的指尖烫的通红,他却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抬手掐灭了纸团上燃起的火星。 皇帝被他这动作,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你,你这是干什么?” 林瑟瑟下意识往他的方向走去,想要向他伸出的手臂,却在阿蛮神色紧张的扑上去后,蓦地定格在了空气中。 阿蛮嗓音中溢出满满的担忧,她一脸心疼的看着他:“阿声哥哥,你的手……” 哥哥,阿蛮唤他‘阿声哥哥’。 是了,他早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了。 明明仅是多了‘阿声’二字,可那便已是她毕生都无法跨越的沟壑。 不要再自作多情了,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阿蛮。 而她对他的一腔真心,除了会给他制造麻烦徒增烦恼之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若真的是对他好,就不要再靠近他了。 她要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林瑟瑟的指尖轻颤了两下,面色僵硬的收回了绷直的手臂,她缓缓抿住唇,语气平静的问道:“九千岁可有妨碍?” 听到这声‘九千岁’,司徒声却是怔愣了一瞬。 往日还知道唤他一声哥哥,如今被皇帝宠幸后,连对他的称呼都变了吗? 司徒声蓦地攥紧了掌心中的纸团,他用衣袖遮掩住烫红的手掌,微微抬起漆黑的眼眸:“无妨。” 他看着林瑟瑟道:“只是手被烫伤,怕是不能继续画了。” 他像是想从她的眼眸中寻找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对他的担心或惦念。 但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底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眸光淡漠又疏远,仿佛就算他死在这里,也不足以在她眸中泛起一丝波澜。 无力感油然而生,他的心脏传来一阵阵的钝痛,像是有一只手掌攥住了他的心脏,令他感到胸闷气短,无法呼吸。 她从始至终都未曾在意过他吗? 那她之前对他表现出来的所有紧张在乎,难道也都是她装出来的? 林瑟瑟对他微微颔首:“九千岁右手受伤,即便不能为本宫与皇上入画,想必父皇也不会责怪你的。” 许是怕他不能放心离去,她又添了一句:“届时本宫会重新安排兰汀苑的画师来入画。” 她以为自己足够体贴,为了让他能安心去约会,连后续入画之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免得他再因此而挂念。 可这话到了司徒声的耳朵里,却变了个味道,成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她皇帝的画像挂入赢家祠堂。 他垂下的手臂微微绷紧,攥起的拳头止不住的发颤。 好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她现在是觉得自己用不到他了吗? 所以便将往日伪善的面具卸了下来,连敷衍都不愿再敷衍,只一心想着如何与他划清界限? 真是个好样的。 司徒声挥袖离去,甚至没有皇帝打一声招呼,他的步伐急促,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阿蛮快步追了上去,低声喊道:“阿声哥哥,等等阿蛮……” 随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林瑟瑟的眸光黯淡下来,像是被沉淀在黑暗中的玻璃珠子,看不到一丝的光明。 自打司徒声一进来坤宁宫,皇帝心里就憋着一股气,方才好不容易寻到司徒声的错处,正想借机发挥一番,又被林瑟瑟几句话抢先给圆了过去。 他阴沉着一张脸,踱步走到书桌前,弯腰捡起了地上被揉成纸团的那张废纸。 被舒展开的画纸上布满了褶皱,但跃然于画纸之上的女子,却被勾勒的惟妙惟肖。 她的眉眼安静,唇畔梨涡似酒沉醉,青丝挽成随云髻,鬓间插着一支珠玉步摇,神态透着一丝慵懒的娇美,宛若点点杏花。 司徒声将她的身姿容貌拿捏的分毫不差,多一分嫌过甚,少一分嫌无味。 若不是将她的容颜时刻铭记于心,又怎能为她作出这样分毫不差的画像? 再反观坐在她身旁的那处,那里本该是他的画像,如今却是一片空白,又被司徒声用一滴浓墨毁了个干净。 觊觎他的女人,又折腾了他半天,最后画像也没画完,扔下烂摊子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司徒声眼里可还有他这个皇帝? 最可气的是,司徒声这阉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他的父皇女人还都偏向着这阉人说话。 皇帝越想脸色越难看,他怒气冲冲的将那画纸怼到她眼前:“瞧你这好哥哥,将你画的多美?” “朕以为兰汀苑的画师,可没有这等好画技,不如等你那好哥哥将伤势养好,再提这入画之事!” 说罢,他便将手中皱巴巴的画纸撕成了碎片,一把从她头顶扬了出去。 明明他撒的是画纸,落在林瑟瑟眼里,却撒出了扬他爹骨灰的气势。 她眸色微滞的望着空中飞扬的纸片,连皇帝愤然离去都没有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杏芽小心翼翼的上前,望着犹如雕塑的林瑟瑟,神色担忧道:“娘娘……” 她的睫毛轻颤两下,打断了杏芽的话:“去给本宫准备些浆糊来。” 杏芽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纸片,嘴唇蠕动几下,却是将劝慰的话咽了回去,快步走出寝殿,到小厨房里熬浆糊去了。 待杏芽回来的时候,林瑟瑟已经把洒了一地的碎纸都拾了起来,她将那些碎纸片都堆在书桌上,神色专注的一片片拼凑着画纸。 这一夜,林瑟瑟整宿未眠,而杏芽则陪伴左右,在浆糊凝固之时,再去加热融开。 翌日清晨,嬴非非跑进坤宁宫里时,她刚刚将画纸拼凑完成,用浆糊刷在碎纸片的背面,一点点粘在崭新的画纸上。 嬴非非好奇的趴在书桌上:“皇嫂,你粘这个做什么?碎都碎了,再去兰汀苑画一幅不就好了。” 林瑟瑟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将粘好的画纸放在通风口处风干,她望着画像上的女子,缓缓扬起唇角:“不一样。” 嬴非非疑惑道:“有什么不一样?” 她只是笑了笑,却没有解释什么:“今日是你及笄的日子,本宫给你准备及笄礼。” 一听有礼物,嬴非非直接便将自己的问题抛在了脑后,双眼放光的看着她:“皇嫂要送我什么及笄礼?” 林瑟瑟将一米多长的木匣子从梳妆柜底下抱了出来,她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条八棱竹节鞭,递到了嬴非非的手上:“试试顺不顺手。” 这条八棱竹节鞭,鞭体乃是用铜铁铸成,形状似是七竹节,棱角分明尖锐,挥舞起来带起凛凛寒风,比那软鞭要好用许多。 嬴非非越看越喜欢,对这八棱竹节鞭简直爱不释手。 她嘴角上扬,都快咧到天上去了:“还是皇嫂最懂我了,不像是皇兄,只会送些光能看不顶用的玩意儿。” 林瑟瑟抬了抬手,按在八棱竹节鞭的把手上:“这把手处有个小机关,你用手摁一下,便能将这鞭内藏着的尖锥子取出。” 这是她专门为嬴非非设计的机关,外形看起来是硬鞭的模样,但实则内藏玄机,紧要关头可以从把手处取出一把十寸长的尖锥子保命。 她不能在这里一直陪着嬴非非,等她完成任务离开这里,嬴非非便只能靠自己了。 有那样一个暴力狂的父亲,又有一个冷血自私的哥哥,她不确定陆想能不能保护好嬴非非,但她希望能尽自己所能,让嬴非非在这个书中的世界有个好的结局。 嬴非非抱住了她的胳膊,将圆圆的杏仁脸放在她身上蹭了蹭:“皇嫂,你对我真好。” 林瑟瑟拍了两下她的脑袋:“好了,今日不是要在校场内比武招亲,咱们趁早去,没准还能在校场碰见比龙骧将军更好的驸马人选。”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令嬴非非脸色一红,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便是再好,也比不上我师父。” 是了,其实她求陆想帮忙,也不全是因为不愿意嫁给高畅那个纨绔子弟。 她虽然天真,却也不是傻子。 从她出生的那日起,她公主的身份便注定下来,她不可能为自己的姻缘做主。 即便高畅没有赢得擂台,也有其他的官家子弟会赢,她嫁给谁都是嫁,又为何不去争取一下自己更心仪的人选呢? 最开始见到陆想的时候,他还曾毒舌的将她气哭过,可通过在将军府那几日的接触,她才发现他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教她射箭的时候,他一边嫌弃她的箭术差劲,一边耐着性子将拉弓的技巧,一点点掰开揉碎的教给她。 她肚子饿的时候,他面上一副‘你怎么这么能吃’的表情,却还是会放下手里的兵书,去厨房给她煮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阳春面。 他每天傍晚,还会坐在将军府的后门外,投喂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狗。 原本在她眼里,陆想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可后来她才发现,原来铁血将军也有柔情时的那一面。 她不太懂什么叫喜欢,只是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夜里做梦的时候也时常会梦到他。 若是说原先只是希望他能帮忙打败高畅,那经过温室的那一日后,她便彻底认准了陆想这个人。 她又红着脸添了一句:“我就只想嫁给他。” 林瑟瑟见嬴非非那羞涩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算是瞧出来了,嬴非非这个傻姑娘或许早就喜欢上了陆想。 难怪那日,嬴非非仅是考虑了一瞬间,便动作干脆的拖着陆想走进了屏风后。 原来是早已经心有所属。 也不知怎地,看着嬴非非露出这样小女儿的姿态,她却是突然间生出了些羡慕之情。 能正大光明的喜欢一个人。 这感觉可真好。 什么时候,她若是也能磊磊落落的说出这句‘我就只想嫁给他’便好了。 林瑟瑟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在杏芽的伺候下,盥洗梳妆,简单的用过早膳后,便坐上步辇,与嬴非非一同去了校场。 虽然比武招亲的时间定在上午巳时开始,但现在刚刚辰时三刻,校场内便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林瑟瑟一下步辇,还未走进校场,身后便传来了燕王淡淡的嗓音:“皇后娘娘。” 她脚步一顿,缓缓侧过身去,在看清楚燕王的脸后,客套的说了一句:“好巧,燕王殿下也在这里。” 燕王唇角微扬:“不巧,本王在等你。” 他说‘等你’二字的时候,齿间加重了些力度,像是在提醒她什么似的。 林瑟瑟怔了片刻,不知多久才回忆起,他在洗尘宴的那日,曾挖过墙角,说让她考虑撇弃司徒声,转而投奔他。 还说他会在御花园的万春亭中等她。 她原本是想叫人传口信回绝他,但那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又是司徒声陆想被锁温室,又是要回坤宁宫应付纯嫔皇帝。 她早就将这件事给忘的干净了,第二天在慈宁宫里看见燕王,她也没想起来这事。 若不是燕王出口提醒,她大概会彻底将这事给遗忘干净。 林瑟瑟看了一眼嬴非非:“你先过去,本宫燕王殿下说两句话便去找你。” 嬴非非倒也没多说什么,今日参加比武招亲的贵族子弟实在太多,她得先去找到陆想,让他做好迎战的心理准备。 待嬴非非走后,燕王笑意吟吟道:“考虑好了吗?九千岁能给你的,本王也可以。” 这话说的很是旖旎,便仿佛她司徒声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似的。 林瑟瑟抬起眼眸,对视上燕王漆黑的双眸:“殿下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九千岁只是本宫的义兄而已。” 燕王望着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司徒声,嘴角的弧度缓缓上扬:“也就是说,你不曾对九千岁有过男女之情?” 第53章 、五十三个皇后 司徒声本不想来校场,他对嬴非非的及笄礼不感兴趣,对这场比武招亲的擂台更是提不起兴致来。 陆想十三岁上战场,到如今征战沙场也有十年了,只要陆想来打擂台,这些绣花枕头又怎么可能是陆想的对手。 对于这种早已经知道结局的打擂,他自然是兴致缺缺。 但今早陆想通过暗卫传来口信,道是他父亲突然将他锁在了暗室之中,他母亲则在暗室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让他娶嬴非非。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爹娘很是喜爱嬴非非,他娘也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念叨,问他什么时候娶个媳妇。 所以他从温室里出来时,原以为他们会大力支持他娶嬴非非。 谁知他还未开口,他父亲便一脸严肃的问他,有没有报名比武招亲。 在得知他还没有报名时,他父亲将一封家书递到了他手上,那是他逃婚二十多年的大伯陆南风让人送来的。 书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告诉陆父,如果想要保住独子的性命,就不要让陆想参加皇家举办的比武招亲。 若这封信是在前一日送到他手中,他定然会十分赞同陆南风的话,并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避过打擂台的日子再回京城。 但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大丈夫敢作敢当,即便不是他所愿,他也绝不可能让嬴非非失身于他后,再另嫁他人。 所以陆想虽然嘴上答应了爹娘,私下却偷偷去报了名。 陆想也不知道他爹娘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他为了万无一失,本想着先把擂台打完,再将此事告诉他们。 可如今他们知道后,便将他锁了起来,出也出不去,旁边还有个哭的要死要活的亲娘,简直要疯了。 陆想让司徒声找人去救他,顺便帮他在校场拖延一下时间,免得他脱身之后,再错过了比武招亲的时间。 虽然司徒声没什么心情,但陆想毕竟是他过命的兄弟,他也不能不管陆想就是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在校场外巧遇林瑟瑟。 还不小心,听见了林瑟瑟的肺腑之言。 ——九千岁能给你的,本王也可以。 ——殿下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九千岁只是本宫的义兄而已。 只是义兄,而已。 所以,她是觉得他这个义兄失去利用价值了,现在便想要与他撇清关系,准备要投靠燕王了吗? 还是说,她想要脚踏两只船,一边吊着他,一边再吊着燕王? 他轻嗤一声,眸中满是嘲色。 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燕王。 正当他想要迈步离去之时,却见燕王抬起眼眸,目光跃过她的头顶,与他的视线缓缓相交。 只听燕王笑着问道:“也就是说,你不曾对九千岁有过男女之情?” 司徒声蓦地停住了脚步,神色恹恹的望向她纤细的背影。 不等她开口回答,他便已经在心中猜测到了无数种答案。 ——本宫是皇后,怎么可能对一个宦臣生出男女之情。 ——燕王真会说笑,本宫只心悦皇上一人。 ——他不过是个阉人,连男人都算不得,又从何而来的男女之情? 他越想越觉得窒息,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的叩住了指间的金铜色玉石嘴烟杆。 离开这里。 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快走,趁她没有说出折辱他的话,趁他心中仍还留存着一丝微小的希望。 快走啊 司徒声绷紧了手臂,脚步沉重的犹如压着千斤顶,忐忑不安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心脏,说不上来的憋闷和煎熬。 他缓缓阖上了眼眸,却终究是没有离开。 林瑟瑟望着燕王的眼睛,仿佛从他眸中看到了嘲讽和不屑。 她不知道这嘲讽是对她,还是对司徒声。 可是那原本脱口而出的违心话,却是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 燕王可以看轻她,将她当做趋炎附势的卑劣女子,但他不能用这种不屑一顾的神色,问出这样讥讽尖利的问题。 他是觉得司徒声是宦臣,是太监,是宫中低人一等的阉人,所以便不配被人爱吗? 全身的血液都向她的大脑涌去,她脑袋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掉了。 “不,我喜欢他。” 她涨红着脸,眼睛直视着燕王,嗓音轻不可闻,却带着一抹异样的坚定:“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是遥不可及的帝君,是权倾朝野的宦臣,是屠宰场杀猪的屠夫,还是野林中砍柴为生的樵夫,我此时此刻喜欢他的这份心情,都永远不会改变。” 烟杆从他的指尖滑落,与地砖发出‘铮’的一声鸣响,这声音惊得林瑟瑟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在看到那张熟悉的铜虎面具后,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的? 那她刚刚一时冲动吐露出来的心声,岂不是都被他听到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站的离她那么远,方才她说话的声音又那么小,他不可能听到的。 林瑟瑟正准备要找借口离开,却见司徒声迈步朝她走来,他抬起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的脸:“你喜欢我?” 这句话几乎是从他齿间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的。 她是在骗他吗? 定然又是在骗他吧。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听到他这近乎质问的语气,林瑟瑟的耳朵嗡嗡作响,脑瓜子里像是有个电钻在工作,震得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她本以为自己会晕厥过去,毕竟司命神君的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但凡男主或男配让女主出口解释什么,那只要女主感觉到眼前一黑,妥妥的要身子一软晕倒过去。 只是林瑟瑟忽略了一个问题,她并不是司命神君手底下的女主,而是一种被称作炮灰的倒霉蛋。 就在她做好晕厥准备的时候,脑子里的电钻停止工作了,她眼前也不黑了,不过司徒声那张铜虎面具快要怼到她脸上去了。 林瑟瑟心脏一梗,决定三十六计,装晕为上计。 她眼睛一闭,直挺挺的向后栽去——她原本是想向前倒的,但考虑他站在她身前,怕他以为她在投怀送抱,所以只好委屈她自己的后脑勺了。 没有预想之中和大地的亲密接触,有一只微凉的大掌托住了她的后腰,带起一抹清冽的气息,阻止了她向后栽倒的动作。 这气息有些陌生,林瑟瑟虽然没有睁开眼,却大致猜到了那只手是燕王的。 她正要庆幸自己没有摔得头破血流,耳边便传来了一道略显阴沉的嗓音:“给我松开她!” 燕王神色无辜,淡淡的‘哦’了一声,随即十分配合的松开了手。 只听见‘哐当’一声,林瑟瑟栽进泥地砖里,空气中扬起一片飞尘。 这一下摔得实实在在,有一行凄美的泪水沿着她的眼角滑落,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为一时冲动之下的表白,付出如此惨烈悲痛的代价。 她只盼着有人能替她叫个太医来,然后由太医来告诉他,她现在急需要被抬回去静养休息。 燕王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对着那慌乱无措的杏芽道:“快去请太医。” 杏芽连忙起身,正要小跑着去请太医,却听司徒声嗓音淡淡道:“不必了。” 他不紧不慢的蹲下了身子,手臂穿过她的腰后,用掌心托起了她的身子。 司徒声瞥了一眼四周围聚过来的人群,微微俯首,侧过头覆在她耳边低声轻语道:“是你自己醒,还是让我把你亲醒?” 林瑟瑟低垂的睫毛轻颤了两下,她的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似的,耳根浮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红意。 他怎么知道她是装的? 难道他是在试探她? 是了,听着周围这样嘈杂的声音,旁边围观的人肯定不少,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僭越身份,当众亲她。 吓唬人谁不会,莫非以为她林瑟瑟是被人吓大的吗? 她梗着脖子,依旧一动不动似王八。 司徒声见她一副要与他抗衡到底的模样,微微抬起眼眸,眸色淡淡的瞥向刘袤:“围起来。” 刘袤心领神会,对着身后的亲卫挥了挥手,亲卫们便将他们两人围在中间,手中扯起身后赤红色的披风,将众人好奇的目光遮挡的严严实实。 就在林瑟瑟纳闷这句‘围起来’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已是有什么微凉的物什压覆了下来。 淡淡的烟草味侵入齿间,她惊慌的睁开了眼眸,望着面前如玉的脸庞,却是惊吓到了忘记呼吸。 林瑟瑟怎么也没想到,他那句似是恐吓她的话,竟然是认真的。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的议论什么。 “这里头是谁啊?” “谁知道呢,怎么还给围起来了?” “好像是皇后娘娘突然昏倒了,具体什么原因我就不清楚了,我刚走过来,锦衣卫便将这里围起来了。” “皇后娘娘不会出什么事吧?” 听着耳边越来越多的议论声,林瑟瑟的心脏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她又慌又乱,但他却无动于衷,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 燕王离他们最近。 虽然有身材魁梧的锦衣卫用披风遮挡,他看不见披风之内,却能听见那微不可闻的水渍声。 杏芽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唇瓣张了张,手足无措的看向燕王:“九,九千岁在对皇后娘娘做什么?” 听到杏芽担忧的嗓音,燕王捧着手中的汤婆子,望着那红色的披风,微微有些失神。 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被现实摧残成长,他被迫一夜之间褪去曾经的幼稚,扛起肩上的责任负重前行。 他满心都是血仇,亡魂和责任,他渐渐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少年将满身伤痕的自己,掩埋在布满荆棘的深渊里。 他忘记了如何去笑,如何去哭,他再也没有任性妄为的放纵过自己,更忘记了什么是爱和温暖。 幸好,阳光也能穿透荆棘,一缕缕渗进深渊里。 一阵寒风袭过,燕王缓缓回过神来。 他用手掖了掖颈间雪色的狐裘,将削瘦的食指抵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嘘……” 燕王的唇畔隐隐浮现出一抹浅笑:“她在救他。” 杏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是没再多问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声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林瑟瑟一个激灵,像是海豹拍打肚皮一般,疯狂的拍着他的手臂:“唔!” 司徒声眉头微皱,终是松开了掐在她后颈的手掌,放任她从锦衣卫的红色披风底匍匐了出去。 皇帝下了步辇,瞧众人都聚在一起,也不知在校场外围观些什么,不由得疑惑道:“这些人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皇帝的声音,司徒声阴沉着一张脸,慢条斯理的从锦衣卫的中间站起身来。 锦衣卫们自觉地退避开,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也将燕王,以及燕王身旁那一身泥土的林瑟瑟一同显露了出来。 皇帝紧皱眉头,看了一眼司徒声,又看了一眼燕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林瑟瑟身上:“怎么回事?” 林瑟瑟正要解释,司徒声便率先开了口:“皇后方才晕倒了。” 皇帝不悦道:“然后呢?” 司徒声勾起唇角:“我在帮她……” “掐人中!”林瑟瑟瞳孔蓦地一紧,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心慌意乱的喊了出来:“他在帮我掐人中。” 许是太过慌张,她却是连自称都忘记用了,直接以‘我’自称了起来。 皇帝见她这没有规矩的样子,以为她是仗着司徒声在这里为她撑腰,才敢这般得寸进尺,心中自然是不爽至极。 他看着林瑟瑟,似是讥笑道:“不过是掐个人中,便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来,皇后可真是越发娇贵了。” 皇帝说的不错,光是掐人中,自然不用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问题是,人家都是用手掐人中,司徒声是用嘴。 林瑟瑟心中止不住的发虚,她生怕司徒声又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连忙道:“臣妾知错,请皇上息怒。” 皇帝正想要说什么,便听燕王笑着道:“今日是景宁公主的大日子,皇上还是莫要因此事而耽搁了吉时才是。” 被燕王一提醒,皇帝似乎才想起今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他敛住眸色,嗓音冷淡:“还不快去换身宫装,瞧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 说罢,皇帝便挥袖离去,迈步匆匆走进了校场内。 马上就是打擂台的时辰了,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退去,朝着各自的坐席走去。 林瑟瑟也想趁机溜走,却被司徒声一把抓住后衣领子:“把话说清楚。” 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九千岁别误会,我刚才在和燕王开玩笑。” 司徒声伸出大掌叩住她的下颌,逼她抬起眼眸与他对视,他轻描淡写的命令道:“叫哥哥。” 林瑟瑟沉默下来,眸中似是有些抗拒。 他缓缓眯起眼眸,语气中带上了两分胁迫之意:“叫不叫?” 她怕他又做出刚才那种事来,只好不情不愿的闷声唤了一句:“哥哥……” 司徒声像是没有听出来她不情愿的语气,这两日阴沉的心情,竟是莫名的放晴了一些。 他松开桎梏她的手掌,像是复读机似的,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喜欢我?” 她想要点头,但她却不能点头。 她应该摇头,可她又不愿摇头。 最终,她只是埋下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见她沉默下来,司徒声便直接将她的反应,归到了同意他的话里。 他继续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林瑟瑟依旧没有说话,却在心底默默回答了他的问题——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司徒声了。” “你喜欢的那个人,在入宫的第一天就死了。” 司徒声下意识的认为,她喜欢的他,是曾经那个战无不胜的司徒家嫡次子。 毕竟她最开始是与他长兄定下的婚约,可她后来却突然改变主意,以他长兄是病秧子为由,死活要悔婚改嫁他。 他当时只觉得她是脑子有病,现在想想,若说她早就暗恋他,当初那举动也就说的过去了。 而且如今的他,已经成了一个身子残破不堪的阉人。 对于一个太监来说,旁人或许会对他同情,或许会觉得他可怜,又或许会忍不住心疼他的遭遇。 可绝对不会对他生出爱慕之心。 也许,她只是错把那同情和怜悯,当做了对他的喜欢。 但是他司徒声,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司徒声像是突然冷静了下来,他眸色淡淡道:“以后我们还是兄妹,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说罢,他也不等她反应过来,转身便离开了。 林瑟瑟在原地站了很久。 她想不通,既然他不能接受她的喜欢,那方才对她做过的事情,又算什么? 往日也不是没和他这样过,但几乎每一次都是事发有因。 不管是上元节他被下药的那一日,还是在南山狩猎的营帐里,又或者是在温室之中。 可这一次算什么? 明明知道她是装晕,明明知道她是想逃避他,但他还是用这种方法叫醒了她,让她无处可逃,只能选择面对他。 兄妹,去他娘的兄妹。 什么狗屁兄妹?! 她只想扑倒他,把生米煮成爆米花。 林瑟瑟望着地面,后槽牙咬的嘎吱作响。 直到嬴非非提着裙摆,流着眼泪从校场内朝她飞奔而来,她被嬴非非扑了一个趔唨,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怎么了,你哭什么?” 嬴非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掉。 不知哭了多久,她才哑着嗓子,将手里攥到皱巴巴的信纸,递到了林瑟瑟的眼前:“陆想让人给我送信,说他反悔了,不想娶我了。” 第54章 、五十四个女配 林瑟瑟一怔,抬手接过嬴非非递来的信纸。 信纸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那字迹太过潦草,她只能约莫瞧出‘对不起’和‘不要等着我’这几个字。 落款处的‘陆想’二字,令她下意识的攥紧了纸张,指甲一下便掐透了白纸,深深陷进了掌心之中。 这是陆想的字迹吗? 她不敢确定,但心中却止不住的生出了些慌意。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以后该如何面对嬴非非? 陆想不来,那嬴非非必定会按照前世的轨迹,嫁给高畅那个瘾君子,届时高畅若是察觉嬴非非已不是处子,又将会如何对待嬴非非? 他约莫会忍气吞声,毕竟他娶嬴非非,只是作为一个和皇帝联盟的标志,他不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和皇帝撕破脸面。 但高畅表面上不会如何,私底下却肯定不会放过嬴非非。 在这清白大于天的封建制度社会,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在婚前便已经失去了贞洁。 她原本是想帮嬴非非,可若是陆想不来,她就相当于把嬴非非推进了更深的悬崖断壁之中。 先不说嬴非非会不会怪她,光是她自己想起来就觉得窒息,若嬴非非真的嫁给了高畅,哪怕这只是一本书而已,她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林瑟瑟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 若是她也表现出慌乱无措的模样,只会让嬴非非更加恐惧担心,唯有她保持冷静,才能再想办法从中转圜。 她手执绢帕,仔细擦拭掉嬴非非面颊上的泪痕:“你方才进去校场,可有看到陆家的人来?” 今日不光是比武招亲的日子,也是嬴非非举行及笄礼的日子。 陆家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就算陆想不来参加比武招亲,也该是有陆家人出席才对。 嬴非非点了点头:“陆老将军来了,还有陆家支族的两个三房嫡子。” 陆老将军指的便是陆想的父亲,而支族的三房嫡子则说的是陆想三伯的两个儿子。 陆父与逃婚的陆南风,皆是陆家宗族的嫡系血脉,乃是同一个母亲所出。 而陆想的三伯却是妾生的庶子,成家后另辟府邸分出支族。 这三伯是个不成器的,平日里碌碌无为,游手好闲。 但抵不住他的夫人会生养儿子,又是个舌绽莲花,懂得阿谀奉承的性子,将她自己和陆想母亲的关系维护的极好。 他的夫人拜托陆想母亲,将所出的两个嫡子,都送进了军营里,如今跟着陆想混了几年,却也是小有成就,其中一子还混上了副将之位。 原本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支族是不够资格来参加的,但两子为支族争了光,又有了副将的封号,自然也能体面的来此。 原文中那两人也是报名参加了今日的比武招亲,只不过两人的实力一般,在第五轮的时候就被刷了下去。 她沉思片刻,也顾不得再换一身宫装,拍干净了身上的泥土,便带着嬴非非进了校场。 许是受林瑟瑟态度冷静的影响,嬴非非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虽然林瑟瑟已经尽量收敛住自己的情绪,还是被她看出了那眼眸中快要溢出的内疚之色。 嬴非非擦了擦哭红的眼睛:“若师父真的不情愿娶我,那便是上天注定,我和他是缘分未到,那日是我自己选的路,皇嫂不必愧疚自责。” 是了,这是在温室之中,她自己选择的路。 她不想嫁给高畅,也不想嫁给那些不认识的男人,她就是想强扭下来陆想这个瓜,哪怕这瓜是酸的、苦的。 如今有这样的场面,也是她自食其果,怨不得任何人。 林瑟瑟拍了拍嬴非非的手:“话别说这么早,这封信不一定就是陆想写的。缘分不是命中注定,更要靠你自己争取……” 话音未落,她自己却是怔愣了起来。 缘分若不是命中注定,阿蛮为何会与文昌帝君会有两世情缘? 倘若缘分要靠自己争取,那她自己又为什么不敢伸出想要触碰他的手? 或许是因为下凡之前,司命神君对她的那句告诫。 又或许是因为下凡之后,看到文昌帝君因被她牵连,而徒添的这些坎坷与苦厄,便认识到了她对他的喜欢,是一种怎样的累赘和负担。 果然劝别人的时候,都是一套又一套的,真到她自己经历这些事的那一刻,该畏缩的还是会畏缩。 林瑟瑟苦笑一声,不再出口劝慰嬴非非,只是细声叮嘱道:“你去太后身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起那日高畅在南山的所作所为。” “还有高畅喝醉酒后,与他狐朋狗友说过的那番话,也都如实告诉太后。” 嬴非非点了点头,见林瑟瑟转身要往臣子的坐席走去,她迟疑了一瞬,疾步追了上去:“皇嫂,你无需勉强。若真是无缘,我也不会强求什么。” 这便是想要告诉林瑟瑟,不管今日结果如何,哪怕被许配给高畅,她都准备认命了。 反正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嫁给谁又不是嫁呢。 林瑟瑟听到这话,只是脚步顿了顿,而后便加快了步伐,朝着陆家的坐席走去。 这擂台的比武顺序,是昨日便定下来的。 陆想是在第三轮上台,而现在皇帝身边的老太监,正拿着圣旨站在擂台上,告知众人今日比武招亲的参赛规则。 规则倒是也简单,在规定的时间内,用擂台上的兵器,将对手打下擂台,便算是这一轮获胜。 在打擂期间不能使用暗器伤人,若是一经发现,打擂台的成绩便就此作废。 林瑟瑟听着那老太监像是念rap的语速,急的脚下差点快要起飞了。 她要找到陆老将军,先套话确定一下陆想对嬴非非的心意到底如何,以此判断陆想是自己不愿意来,还是受到了外界胁迫来不了。 毕竟皇帝不喜陆想,而昨日下午皇帝在坤宁宫批阅奏折时,太监曾将参加比武招亲的人选名单送到了皇帝的手里。 在皇帝看到陆想的名字后,那脸色又红又绿,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若是皇帝害怕陆想打赢擂台,便想方设法牵绊住陆想,又伪造陆想的笔迹给嬴非非送来一封道歉信,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唯有确定下来,陆想到底愿不愿意娶嬴非非,她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做什么。 倘若陆想是自己退缩了,那她也好抓紧时间,去寻求其他的方式来帮嬴非非。 天空飘着棉絮似的小雪,如今正是气候寒冷之时,空旷的校场四边都搭起了无帘的帐篷,以免打擂的时间太久,臣子家眷们被寒气侵体。 因为那些帐篷都长得差不多,门前又没有挂着各家的牌子,林瑟瑟废了些功夫,才找到了陆家的帐篷。 陆家的帐篷里清清冷冷,不像别家帐篷里簇拥着男眷女眷,此地只有两个年轻的戎装男子,正坐在软垫席间对弈。 那瘦高些的男子,率先发现了林瑟瑟的存在,他怔愣了一下,许是看到了她鬓间的凤钗,才认出她是谁来。 他站起身来,朝着她拱手作揖:“微臣陆涛参见皇后娘娘。” 而另一个矮胖的男人,在看到陆涛对她行礼之后,则是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别说起身了,他连脑袋都不转一下,神色敷衍道:“威虎将军陆凯参见皇后娘娘。” 两人正是陆家三房的两个嫡子,陆涛和陆凯两兄弟。 陆涛乃是长子,性格孤僻内敛,因不善言辞又毫无建树,而不被支族所重视。 陆凯则是次子,遗传了他娘亲的口灿莲花,在家中受尽宠爱。到了军营之后,又倚靠着陆想之名,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便混上了一个挂名副将之位。 林瑟瑟注意到了陆凯不屑的面容,但她此刻没工夫和一个无名小卒浪费时间,她微微颔首:“两位将军可知,陆老将军去了哪里?” 这话算是给足了两人的面子,毕竟陆涛只是个参将,而陆凯也就是个挂名的副将而已。 若真要论起来,就算是身为副将的陆凯,也没资格担的起这‘将军’二字。 陆涛正要回话,陆凯便不悦的开了口:“娘娘久居深宫,该是懂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兄长乃是参将,唯有我一人才是将军,娘娘怎能说是两位将军?” 他冷哼一声:“也难怪了。毕竟血脉卑贱,哪怕养在凤凰窝里,也是不懂规矩的。” 一听他这冷嘲热讽的语气,跟在林瑟瑟身后的杏芽,忍不住呵斥道:“放肆!你竟敢对皇后娘娘如此不敬,莫不是舌头根子不想要了?” 陆涛想要拉住陆凯,但陆凯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哪里冒出来的贱婢?果真是主子什么德行,身边的狗就什么德行。” “不过是仰仗着一个宦臣的鼻息罢了,你若是喜欢攀权附势,与其跟着那宦臣,倒不如跟了我,我可比他厉害多了——” 陆凯这话已是放肆至极,若是被皇帝听到,这便是砍头的大罪。 他胆敢在她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一是觉得她不受皇帝宠爱,身边又只带了杏芽一个婢子。 二是因为他曾与纯嫔有过私交,从很久之前在纯嫔口中得知血脉的真相,他便打心底鄙夷她这个鸠占鹊巢的野鸡。 他早就想替纯嫔出一口恶气,可惜他一直不得闲,直到今日才见到这位名声狼藉的蛇蝎美人。 反正她和九千岁仅仅是利益关系,就算她跑去和九千岁告状,先不说九千岁会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九千岁便是看在陆想的份上,也不能怎么样了他。 见陆凯那猖狂的模样,林瑟瑟蹙了蹙眉,眸中已是染上些冷意。 耳边传来擂台上击鼓的声音,却是第一轮打擂已经开始了。 她不愿再与他们多费口舌:“陆老将军在哪?” 一道淡淡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他回陆府去了。” 林瑟瑟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去:“九……” 她刚唤出一个字,便被来人那阴鸷的眼眸,吓得立马改了口:“哥哥。” 司徒声微微抬掌,不紧不慢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神色散漫的扫落了肩上的白雪:“嗯。”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披头散发,一身女装的陆想。 陆想看到她,下意识的想要抬手捂脸,但谁知动作幅度太大,那身前掖进去的苹果,却是咕噜噜的滚落到了地面上。 林瑟瑟:“……” 看到她投来的诡异目光,陆想脸色一黑:“不是,你别瞎想,我没有奇怪的癖好。这都怪阿声……” 他让司徒声找人去救他,司徒声倒好,直接让暗卫混进陆府,从暗室的天窗里,给他投送了一套丫鬟的衣裙。 为了能顺利逃出来,他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堂堂骁勇善战的龙骧将军,却也只能乖乖换上了丫鬟的衣裙。 而后他趁着婢女来暗室给他送水,出手打晕了那婢女,佯装成婢女的模样,成功混出了暗室。 这一路从陆府狂奔而来,在京城街边的回头率百分之三百不说,甚至还引起了官兵的注意。 林瑟瑟忍不住打断了陆想,她将手里攥着的信纸扔了过去:“这信是你给非非写的?” 陆想展开看了一眼皱巴巴的信纸:“是啊,我让人给公主送的。” 她拧着眉头:“你都写信告诉她‘对不起’‘不要等着我’了,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亲眼看着嬴非非与别人定下婚约,他才能满意吗? 陆想指着那潦草的字迹:“我写的是‘对不起,我可能会迟到片刻,但你不要担心,等着我’。” 林瑟瑟:“……” 随着帐篷外传来的击鼓声,第一轮的比试已然结束。 她捏了捏眉心,眸中略有嫌弃之色:“马上就该你了,你总不会就这样上台吧?” 陆想当然不敢这样上台,他爹要是知道他穿女装上去打擂台,不等赢家如何他,他爹便要先将他打死了。 他来陆家的帐篷里,便是想来更衣的。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他三伯家的两个嫡子。 方才还未走进来,便听到陆凯粗狂的大嗓门。 他听陆凯喊着什么‘攀权附势’和‘宦臣’,还以为陆凯在说他呢。 陆府之中,除却他知晓司徒声的身份,连他爹都不知道如今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便是当初失踪于火海中的司徒家嫡次子。 在外人看来,他和司徒声关系那样好,确实很像是他为了攀权附势,上前故意迎合谄媚司徒声。 而对于这种风言风语,他一直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也没准备和陆凯较真,只当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当然,这都是陆想不知道林瑟瑟在帐篷里之前的想法。 既然陆凯说的不是他,而是林瑟瑟,那他就只能盼着陆凯自求多福了。 陆想弯腰捡起地上的苹果,用手擦了擦,放在嘴里‘嘎吱’一声:“阿声,留条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衣袍走出了帐篷。 陆凯正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听见司徒声轻描淡写的声音传来:“这舌头真多余。” 话音落下,就有两三个身材魁梧的锦衣卫走上前去,有人箍住了陆凯的手臂,有人叩住了他的下巴,还有人掏出锋利的匕首对准他的脸庞。 陆凯脸色蓦地一白,终于反应过来了。 必定是他刚刚说出的那些话,都正好让九千岁给听到了,如今九千岁是想要报复他呢。 他眸光惊恐,被锦衣卫按倒在地,方才嚣张的气焰已不复存在,唯有恐惧占满了他的大脑:“堂哥……救救我,堂哥——” 这一声‘堂哥’,唤的便是那咬着苹果离去的陆想。 但陆想就像是没听见一般,连脚步都不带停顿一下的。 眼看着陆凯要被割掉舌头,陆涛只好跪在林瑟瑟脚下:“求娘娘看在景宁公主的份上,对陆凯网开一面。” 林瑟瑟挑了挑眉。 都说陆涛性子孤僻又不善言辞,她却觉得他要比陆凯心思缜密,巧言善辩。 这句求饶的话,乍一听觉得甚是古怪,就算要求饶,也该让她看在陆想的份上,可他却说让她看在嬴非非的份上。 若是细细品味这话,里头可谓是暗藏玄机。 陆家与支族的关系维持的还算稳定,基本全靠陆凯他娘来回转圜,若是陆凯被割了舌头,那陆凯他娘必定会将此事怪罪在陆想身上,认为是陆想没有阻止司徒声施刑。 但陆想乃是陆家宗族唯一的嫡子,他娘便是再怨恨陆想,也不能如何了陆想。 所以他娘便会将无处发泄的怒火,全部转移到嬴非非身上,她可以在陆想母亲面前,装作无意的提起嬴非非身上的缺点。 直到陆母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对嬴非非生出厌恶之心,而后挑起婆媳之间的恶战,让陆想两面为难,也让嬴非非受尽委屈。 他定是算准了陆想要将嬴非非娶走,又看出来她和嬴非非的关系极好,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求饶。 瞧着陆涛斯斯文文,没想到却是个城府极深的家伙。 林瑟瑟抬眸看向司徒声:“哥哥,按照宫里的规矩,对皇后不敬,该是掌嘴五十。” 这便是让他放过陆凯的意思了。 司徒声眯起细长的眼眸,语气略显漫不经心:“我倒不知,你何时与公主的关系这样好了。” 林瑟瑟朝他一笑:“我与哥哥的关系,不也已经好到可以当众掐人中的份上了吗?” 司徒声:“……” 许是想起了方才在校场外,一时冲动之下做的荒唐事,他的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一侧过头,却正好看见锦衣卫们齐刷刷投来旖旎的目光,仿佛他和林瑟瑟关系有多不正常似的。 司徒声冷着脸道:“都聋了吗?没听到皇后的话?要不要把你们的耳朵都割下来?” 吃瓜群众们一个激灵,连忙一大嘴巴子扇在了陆凯的脸上,直将他的腮帮子扇出了一座五指山。 那五十巴掌扇完,却是将陆凯的牙齿打掉了一颗,他鼻青脸肿,嘴角流着口水和血丝,匍匐在地面上,再也没有了方才嚣张的气焰。 可他低埋着的眼珠却透着猩红,十指用力的抓紧脏污的泥土之中,紧咬住的牙齿隐约磨出两字——陆想。 谁能料到,此刻陆凯心中最痛恨的人,不是司徒声也不是林瑟瑟,而是那个明明可以出手相助,却对他见死不救的陆想。 他这两年在军营中混的如鱼得水,定然是陆想早就看他不顺眼,怕他干到大将军的位置将其取而代之,便想要借九千岁的手铲除掉他。 陆凯攥紧了拳头,眼珠子瞪得老大。 他会让陆想为此付出代价的,一定会! 林瑟瑟并未注意到陆凯,她听着耳边传来的击鼓声,快步走出帐篷,下意识的朝着那方方正正的擂台上看去。 陆想身着缎袍,慌慌忙忙的疾步飞奔上擂台的边角,而他的对手,则站在擂台中央,双手持着两柄长斧头,面上载着满满的自信。 这陆想的对手,乃是皇帝亲自着手挑选的元族勇士,这勇士曾徒手与猛虎较量,活生生的拔掉了猛虎的皮。 陆想往这元族勇士面前一站,就像是小鸡崽子一样弱不禁风。 打擂规则中规定,鼓声响起前,必须要挑选到合手的兵器,但鼓声响起后,便不能再选择兵器。 陆想方才去换衣裳了,即便他已经以百米跨栏的速度冲了上去,也没赶上在鼓声响起前拿到擂台上的兵器。 想要赤手空拳与对面那个满脸腱子肉,手持双斧的壮汉对决,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而这擂台也没有复活制度,只要输了一场,便再没有机会了。 第55章 、五十五个皇后 鼓声停,太监在擂台边角的香炉上,插上了一炷短香。 原本皇帝预想是一人一炷香的参赛时间,但由于参赛的人数太多了,若是按照原来的想法,一天的时间肯定是比不完的。 后来便有臣子提议将时间缩短成一炷短香,皇帝大概算了一下,这短香是特制出来的,燃完约莫需要半盏茶的功夫。 若是换算成现代的时间,半盏茶也就是五六分钟左右。 来参赛的人共有二百三十余位,两人一组打擂,每组需要半盏茶的时间,所有人打下来擂台差不多就是五个时辰。 再加上中午半个时辰休息用膳的时间,这一整天下来,勉勉强强也算是够用了。 为了避免出现两个半吊子打擂,那一炷短香燃完,两人还在你一拳我一掌的过家家。 打擂若是超过一炷短香的时间范围,两人还未分出胜负,那便将两人一起淘汰出局。 也就是说,即便陆想能扛得住对面那元族勇士的暴击,但若是在规定时间内,没有将那勇士打下擂台,陆想也会被淘汰掉。 皇帝就是因为打了这样的坏主意,才敢放任陆想来参加这比武招亲的擂台。 陆想望着那迫不及待朝他挥舞来的双面斧头,也不避不躲,像是没有看到那迎面而来的致命一击。 台下响起一片惊呼,就连皇帝都忍不住喊了一句:“躲开啊——” 但陆想就是不动弹。 皇帝拍案而起,扯着嗓子怒吼道:“住手!快住手!” 元族勇士听到皇帝震耳欲聋的吼叫,只得半路强行收回斧头。 但这用力挥出去的力道,哪有这样好收回的,他只能临时改变了脚下的方向,朝着陆想的身侧砍去。 陆想也就是趁着这一瞬间,对着那元族勇士的脚下,不紧不慢的伸出了一条腿。 原本就是强行更改行动轨迹的壮汉,明明看到了陆想伸出来的腿,但他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只听到‘哐当’一声震响,那壮汉却是直挺挺的栽倒在了擂台上,那一双锋利的斧头也深深嵌入擂台的地板上,怎么都拽不出来了。 明明打擂的人是陆想,站在帐篷外的林瑟瑟却绷直了后背,额间隐隐渗出一层薄汗,看起来比陆想还要紧张。 “陆想能当上将军,靠的是实力。” 司徒声立在她身后,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只暖香鎏金汤婆子,送到了她的手里:“不必担心。” 能带兵打仗的大将军,又怎么会是只靠蛮力,而没有脑子的蠢货? 皇帝明显是有意让那元族勇士消耗他,为的便是刻意拖延时间,想要利用打擂的规则淘汰陆想。 所以陆想完全没必要和那勇士硬碰硬。 他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既然皇帝想要他输,那他就站着不动让那元族勇士来砍。 皇帝只是不想让他赢得擂台,却没想过要伤他性命。 毕竟他是陆家宗族的独子,若是他没有战死沙场,却因为一场比武招亲而莫名其妙的死掉,那陆家必定会与皇帝没完。 哪怕这元族勇士的蛮力再强悍,倘若不能伤害对手,行动之间还要畏首畏尾,又要如何依靠蛮力取胜呢? 汤婆子递送到林瑟瑟手中,司徒声的指尖不慎与她的掌心相碰,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寒意,像是白雪融化在手中。 她微微一怔,将汤婆子推了回去:“你拿着吧。” 她觉得他可能比她更需要这汤婆子。 司徒声瞥了一眼被她推回来的汤婆子,他垂眸沉思片刻,将她的小手按在了壶体的两侧,而后抬掌覆上了她的双手。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嗓音也不咸不淡的:“这样就行了。” 林瑟瑟:“……” 她感觉自己的掌心被汤婆子暖的滚热,而掌背却又因为覆上的那只大掌冻得生疼。 这便好像在南极雪地里,将她放在火架子上左右翻烤,煎熬的让人窒息。 林瑟瑟抿住唇瓣,抬眸朝着他望去:“男女授受不亲,这汤婆子还是哥哥自己用吧。” 既然他已经知道她喜欢他,还说出以后和她继续做义兄妹这样的话,又何必做出这种引人误会的举动? 她的指尖收拢,似乎是想攥拳移开手掌,但他的大掌像是铁钳似的,紧紧箍住那双手,令她的手掌移动不了分毫。 司徒声眯起细长的眼眸,漆黑的眸色令人分辨不出喜怒,轻描淡写的说道:“兄妹之间,分什么男女?” 这话明明是在问她,却让他用着陈述的语气,十分平淡的说了出来。 林瑟瑟被他哽的一时语塞,竟是想不出反驳他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忍不住问出一句:“哥哥待阿蛮姑娘也是如此?” 这话一问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之前在南山的时候,她也曾问过他这种类似的话。 当时她穿上宫女的服饰,混进他的营帐里,正好遇见皇帝来找他。 就因为她泡的茶味道不错,便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她为了自保,只能冲到司徒声的怀里,说了些‘一心只想服侍九千岁’的混账话,利用他赶走了皇帝。 谁料司徒声却故意将那些话当真,还做出了轻薄她的事情,她又羞又怒之下,问出了那句质问他的话——你这几日,也是如此对待玉姬的? 他当时怎么回答她来着? 是了,他面带嘲色的看着她,语气冷冽如寒霜的反问她:“与你何干?” 与她何干? 他对旁的女子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 他又凭什么将自己的私事,解释给她一个无关的人听? 林瑟瑟越想越觉得烦闷,她抢在他开口之前:“我随便问问而已,你不用回答我。” 说罢,她便挣开了他的手掌,吸了吸冻红的鼻尖,似乎是想要去皇家的帐篷里找嬴非非。 就在林瑟瑟要转身离开时,他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没有。” 她神色微微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他说没有,便是在告诉她,他从未这样待过阿蛮吗? 所以,他只这样待过她一人? 天气明明寒冷冻人,林瑟瑟却莫名的觉得脸颊隐隐发烫,她轻咬住唇瓣,神色略显扭捏:“为什么?” 是因为她在他心里,也已经有那么一点点地位了吗? 还是说到目前为止,他对她生出的好感,暂时还要比对阿蛮的多? 司徒声眉骨微动,眸色似有不解:“什么为什么?” 她低埋着眼眸,遮掩住泛红的面颊:“为什么不这样待阿蛮姑娘?” 他想了想,如实答道:“她和我又不是兄妹。” 林瑟瑟听到这个刺耳的答案,刚刚温和下来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他刚说过要和她继续做兄妹,现在又说他没把阿蛮当做过兄妹来看。 难道就是想告诉她,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妹妹而已,但阿蛮却是可进一步发展的攻略对象吗?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臂,连句话都没撂下,一步一脚印的踩着地上的白雪,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只留下司徒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 他说错什么了吗? 阿蛮和他不是兄妹,与他也是非亲非故的,而且他很快就会把阿蛮嫁出去,自然要与阿蛮保持距离。 司徒声沉默许久,终是缓缓开口:“刘袤,你在此守着,等陆想打完这场,让他去帐篷里找我。” 陆想家中有好几个姐妹,好歹接触的女子要比他多,想必陆想该是比他更懂女子的心思才是。 吩咐完后,司徒声便捧着手中的汤婆子,往刘袤的方向递了递。 在他眼中,男人根本不需要汤婆子这种娘炮的东西,唯有女子们身娇体寒,才需要用这东西暖手。 刘袤连忙恭敬的上前,想要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汤婆子。 壶体滚烫的温度渗透了他的手掌,上面似乎仍残留着一丝她的体温,温暖的令人生出些眷恋之情。 就在汤婆子离手的那一刹那,司徒声又突然反了悔,从刘袤手中夺回了汤婆子:“天冷,我还是拿着吧。” 他捧着汤婆子,往前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刘袤道:“你的指甲缝里有泥,去仔细洗一洗。” 刘袤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指甲盖:“……” 他都没有指甲,又哪里来的泥? 司徒声眉骨微动,抬眸瞥了他一眼:“怎么还不去洗?” 一想到刘袤摸了他的汤婆子,他就莫名生出想要剁掉刘袤那只手的冲动。 这汤婆子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温暖了,必定是刘袤接过汤婆子的时候,将她的体温都给蹭掉了。 刘袤见自家主子神色阴鸷,虽然一脸呆愣,也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他还是乖乖的应了下来。 但正当刘袤吩咐下人去端来一盆水时,司徒声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刘袤的手掌,放在汤婆子上蹭了蹭。 司徒声捧住汤婆子,似乎又感觉到了一丝她的温度,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不用洗了。”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陆家的帐篷,徒留下刘袤一人满脸凌乱。 林瑟瑟先去换了身宫装,待她将仪容规整好,才回到了皇家的帐篷里。 她还未走近,嬴非非便扑了上来,一脸掩不住的兴奋:“皇嫂,你看到没有?我师父回来了!” 嬴非非到底是年纪小,也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说这话时激动的几乎快要喊了出来。 林瑟瑟隐约看到,坐在正位龙椅上的皇帝,脸色好像更黑一些位于角落里的纯嫔,面色似乎也不大好,她望着拥在一起的两人,眸中的妒恨几乎要溢出了眼眶。 前世的嬴非非,出嫁前与纯嫔的关系极好。 纯嫔会给嬴非非画各种兵器的草图,而后让铁匠按照兵器图为嬴非非打出精巧又稀罕的冷兵器来。 她们两人年纪相仿,又都喜欢天马行空的畅想未来,再加上每次嬴非非被皇上训斥没规矩的时候,她都会上前帮嬴非非说话。 两人很快便发展成了闺中密友,每日都黏糊在一起,就像是在谈恋爱似的。 想当初嬴非非沉湖溺亡的消息穿进宫里,纯嫔还曾真情实感的为嬴非非大哭了一场,连着好几日都吃不下饭去。 重生之后,纯嫔的心态早已今非昔比,除了皇帝之外,她并不在意其他的任何人或事。 在她眼中,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这些都是虚的,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消亡。 唯有爱情至死不渝。 虽然这样想,但看到自己前世的闺蜜与林瑟瑟越走越近,甚至现在与她疏离到见面都不打招呼的地步,她心中自然不会舒坦了。 纯嫔抬眸朝着两人瞥了一眼,随即将眸光落在了稳坐在皇帝身旁的太后,咬牙冷哼了一声。 反正嬴非非早晚是要死的,届时嫁给那高畅,一切便又会按照前世的轨迹走下去,便是和林瑟瑟关系再好又有什么用? 最重要的还是要讨太后的欢心,毕竟太后才是掌管后宫与皇帝的幕后大boss,只要得到太后的欢心,便代表着能在后宫有一席之位。 而太后最讨厌的人便是林瑟瑟了,甚至因为林瑟瑟一人,连宫妃们的晨省之礼都给免了。 不管林瑟瑟做什么,都不会扭转太后对她的厌恶就是了。 这样想着,纯嫔心中的愤恨倒是缓和了不少,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快步迎了上去:“校场上都在传皇后娘娘晕厥之事,可将嫔妾给吓坏了,现在看到娘娘无事了,嫔妾总算能安心了。” 这话乍一听是在关心林瑟瑟,实则是想提醒皇帝和太后,林瑟瑟不过就是身体不适引起晕厥而已,却摆出那样大的阵仗,还闹得校场上人尽皆知,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纯嫔面上满是担忧,嘴角却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最好他们能当众责骂、羞辱林瑟瑟,让她丢尽身为皇后的颜面才好。 皇帝紧锁住眉头,眸中满是不悦,仿佛随时都会朝着林瑟瑟发火似的。 而太后却只是抬起眼眸,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纯嫔,随后便没有了其他的反应。 林瑟瑟也没搭理纯嫔,她朝着皇帝和太后福下身子:“臣妾参见皇上、母后。” 今日太上皇并没有来,也不知是因为不想看见太后,还是因为并不在意嬴非非的及笄礼。 不过太后显然也不想看见太上皇,她端坐在皇帝身侧,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眉眼难得舒展开来,似乎很惬意的模样。 纯嫔蹙了蹙眉,似乎是对这平静的场面略有不满。 她咬住唇瓣,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浮躁。 太后一向不喜林瑟瑟,就算皇帝不说什么,太后也必定会想法子为难林瑟瑟的。 是了,太后定然会收拾林瑟瑟。 纯嫔翘首以盼的等着太后出口质问,谁料太后却直接抬手示意让她起身,嗓音中还带着淡淡的关怀:“听皇上说,你方才晕倒了过去,如今可是感觉好些了?” 纯嫔:“???” 天啊,她没听错吧? 一听别人提起‘皇后’两字就直皱眉头的太后,竟然是在关心林瑟瑟的身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怎么突然就改变了对林瑟瑟的态度? 难道林瑟瑟会什么妖术? 是了,一定是这样。 林瑟瑟没有注意到纯嫔那呆若木鸡的模样,她朝着太后身旁的空位走了过去:“劳烦母后惦念,儿臣并无大碍。” 太后微微颔首:“那便好,这阵子京城不太平,等过些日子,哀家便带你们去普陀寺上香礼佛。” 说罢,便命人给她送上了一只暖手的汤婆子。 林瑟瑟捧着汤婆子,耳边又传来击鼓之声,却是陆想赢了这场比试。 嬴非非脚底下像是踩了弹簧似的,一蹦三尺高:“皇嫂,我师父赢了,他赢了——” 不等林瑟瑟开口,皇帝便冷笑一声:“什么就赢了?不过只是赢了这一场而已。” 即便被皇帝泼了冷水,但嬴非非眸中还是带着止不住的喜悦之情,她小声嘟囔道:“那也是赢了。” 自打知道皇帝准备用比武招亲的方式将她嫁出后,太后已经许久未见自己的女儿这般开怀了。 其实太后也不忍心女儿出嫁,毕竟是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她身为一个母亲,又如何不希望女儿能多陪伴在自己身边几年呢? 可是她必须要忍痛割爱,趁早将嬴非非嫁出去。 如今是皇帝做主,两人好歹是一母所生的兄妹,他便是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也不能害了他这个亲妹妹就是了。 但倘若拖着不让她出嫁,待到什么时候,太上皇想起要为嬴非非指婚,那她就再也别想看到自己的女儿了。 犹记得十多年前,太上皇将他的那些姐妹,分了两年全部送去给匈奴单于一族和亲。 她们身为晋国尊贵的公主,在晋国锦衣玉食的娇惯养大,到了凶残的单于一族中,却是活的不如一条牲畜。 那些公主们,吃着残羹冷饭,喝着生冷的冰湖水,穿着衣衫褴褛的粗布衫,随时可能会被单于君王送给军营里的几千士兵享用。 她们之中,有的人试图逃跑被煮成肉糜,有的人想要反抗被做成人彘,有的人顺应天命,努力讨好奉承,最终活生生被匈奴士兵折磨致死。 无一例外,她们没有一人得到善终。 她害怕,害怕她的女儿也会重蹈覆辙,被送去单于一族和亲。 唯有趁早将嬴非非嫁出去,她才能心安。 太后呷了一口茶,望着自己的女儿笑道:“你就这般笃定龙骧将军会赢?” 嬴非非扬起下颌,眸中满是骄傲之色:“那是自然,我师父很厉害的。” 听到这话,皇帝再次忍不住开口:“女儿家家,怎地不知道羞?依朕所看,他不过尔尔,不过是有些小聪明,与平阳侯之子相比,却是差得远了。” 平阳侯之子,指的便是高畅了。 嬴非非瞪着眼睛:“我师父怎么就比不了高畅了?高畅上次在南山做过的事情,皇兄莫非都是忘了?” 皇帝当然没忘,但他并不在意高畅到底人品如何,他只是需要嬴非非嫁到平阳侯府,为他和平阳侯牵桥搭线。 可这种话,他又不能说出口来。 皇帝被怼的一时语塞,脸色却是越发的难看起来。 也不知嬴非非怎么就认准了陆想,他算是看明白了,不管今日谁赢得擂台,只要不是陆想,她都不情愿出嫁。 原本嬴非非的意见也不重要,但她从方才一进帐篷起,便一直在太后耳边念叨高畅的缺点和错处,听得太后眉头紧蹙。 若是她再絮叨一会儿,指不定也将太后的想法潜移默化的给影响到了。 万一太后突然改变主意,也阻止嬴非非嫁给高畅,那他夹在中间,却是有些不好处理了。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纯嫔温柔的嗓音传来:“俗话说的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公主若是因一件片面的小事,便管中窥豹,否定了此人,说不准会错过一门好婚事呢。” 这话说的极为漂亮,只用一句‘日久见人心’,便帮皇帝解了围,还没有让嬴非非难堪。 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些,看着纯嫔的眸色中也带上了两分赞许:“纯嫔说的不错,你没有和他朝夕相处,又怎能知晓他的品性到底如何?” 嬴非非快要被两人的强词夺理给气哭了,她眼圈一红,扯着嗓子喊道:“既然他这么好,那你们怎么不嫁给他?为什么让我嫁给他?” 皇帝拍案而起,怒声喝道:“放肆——” 林瑟瑟将嬴非非推到了身后,面色平静的望着皇帝:“既然是比武招亲,那在打擂结束之前,一切都还未有定数,皇上又何必与公主怄气?” 太后也不悦道:“倘若皇上这般赞许平阳侯之子,那为何再多此一举,举办今日的比武招亲?” 她的语气中隐隐带着些厉色,仿佛已经看透了皇帝私下里打的小算盘,震得皇帝嘴唇蠕动了两下,却是一句话也没敢反驳。 若是他直接指婚,先不说嬴非非愿不愿意,这婚事传到司徒声的耳朵里,必定会打草惊蛇,令司徒声心生提防。 但比武招亲就不一样了,虽说结果早已内定下来,可司徒声又不知情其中内幕,自然也不会有所防范。 有太后为嬴非非发声后,皇帝便没敢再提起高畅,只是在高畅上擂台后,他佯装无意的顺带嘴提了一句:“这便是平阳侯之子,相貌堂堂,又素有神弓手之称,乃是人中龙凤。” 今日高畅穿了一身靛青色缎袍,也不知是气候太冷,还是他这两日没睡好觉,他的脸色煞白,眼眶微微凹进,眼底泛着一抹青色。 太后看着高畅那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忍不住蹙起眉头:“他可是有什么沉疴旧疾?” 皇帝闻言,抬眸看了过去,当他看到高畅那眼底的凹陷后,他一下便明白过来,许是高畅这几日又碰了那五石散。 他眸中隐隐有些恼怒之色,他早就叮嘱过高畅,趁早戒掉那五石散,最起码这些日子不要再碰。 谁知道高畅却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怕是高畅的毒。瘾又犯了,若不然也不会出现这样煞白虚弱的面色。 虽说高畅的所有对手,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人,只要高畅不自己摔下擂台,那高畅便会一路稳进决赛。 但他能控制住他手下的人,又控制不了陆想,高畅若是以这种态度打擂,最后绝对会败在陆想手底下。 不,他决不能让陆想赢得今日的擂台。 若是明着打不过,那他便让高畅来阴的。 在他看到参赛名单上出现陆想名字的那一刻,他便做好了多方的准备,将自己收藏多年的暴雨无影针贡献了出来。 这暴雨无影针乃是西域的独门暗器,外形酷似戒指,平日便可以带在大拇指上。 若是有需要时,只要按住戒指侧边的机关,便可以在眨眼间飞射数十根细短的银针,精准没入敌人的各处重要穴道,令敌人在毫无察觉中轰然倒下。 虽然擂台规定不让使用暗器,但这暗器除了使用人以外,旁人根本察觉不到。 而且那弹射的短针会没入陆想的血肉里,连陆想本人都寻不到一丝蛛丝马迹,谁又能证明高畅用过暗器呢? 那短针并不会伤人性命,过两日便会排出身体,但等到大局已定,就算陆想拿着短针来揭发高畅,那时也已经为时已晚。 皇帝眸色深沉,嗓音微微有些颤抖:“约莫是这两日天寒地冻,染上风寒了吧。” 纯嫔望着皇帝那泛白的面色,心中是止不住的心疼。 他做这一切,也不过就是想从司徒声手里,夺回原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怎么老天爷就非要和他作对,尽是在节骨眼上出现问题? 不行,她必须要帮他渡过这难关。 纯嫔借着小解的名义,从皇室的帐篷中走了出去。 她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寝殿,从床榻下的木匣子里,翻找出了一瓶葫芦形状的玉瓶。 这玉瓶里装的是掺了见手青制成的化功散,若是给习武之人服用下,不光可以抑制那人的武功,还能令人头脑浑噩,眼前出现幻境。 若是能让陆想服下此药,那高畅即便再不争气,也肯定能打赢陆想了。 只是如何让陆想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服药,这便是个问题了。 纯嫔沉思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却是微微一亮。 是了,陆凯,她还可以去找陆凯帮忙。 陆凯和她是在青楼里认识的,当时她男扮女装去逛青楼,因为和陆凯争抢同一个花魁而动起了手。 两人不打不相识,相熟后却是一见如故。 想必陆凯也不希望陆想娶走嬴非非,若是她说明情况,陆凯定然是会帮她的。 纯嫔说干就干,拿着葫芦玉瓶,便朝着陆家的帐篷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被两人同时惦记上的陆想,正坐在司徒声的帐篷里,翘着二郎腿啃着手里的苹果。 司徒声简单叙述了今日发生的事情,而后阐述了一下自己的观点:“我觉得,她走的那么快,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 陆想听的目瞪口呆:“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薄唇微抿,条理清晰的分析道:“你曾说过,女子都希望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位置独一无二。” 陆想挑了挑眉:“所以呢?” 司徒声理所当然道:“我告诉她,我与阿蛮不是兄妹,但我和她之间却是,这不就是让她明白,她在我心里的位置独一无二吗?” 陆想:“……” 好家伙,他这是钢筋水泥混凝土转世了吧? 钢筋都没他直啊。 陆想一脸复杂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缓缓问出一句:“阿声,你是不是喜欢林瑟瑟?” 第56章 、五十六个皇后 司徒声眯起细长的眼眸,漆黑的眸色中带上一丝诧异:“你说什么?” 是他听错了,还是陆想脑子有问题? 陆想竟然问他喜不喜欢林瑟瑟?! 他从未生出过想要娶她的想法,更没有兴趣抢他人之妇,哪怕她在校场外向他表白,他也都直接了当的拒绝了她。 这足以证明他对林瑟瑟没有男女之情了吧? 怎么陆想还会问他这种蠢问题? 当陆想看见司徒声那张写满了‘我已经准备好自欺欺人’的脸庞时,他便忍不住为林瑟瑟叹了一口气。 喜欢这样的木头疙瘩,一定很辛苦吧? 陆想正想用自己老道的经验,戳破他自欺欺人的保护壳,司徒声却先瞥了陆想一眼:“我倒是忘了,除了景宁公主,你还没有过其他女人,问你也是白问。” 陆想:“???” 他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用这样大言不惭的口气,说出了这样令人恼火的措辞? 就说的好像他自己除了林瑟瑟,有过其他的女人似的。 陆想撂下苹果,忍无可忍的质问道:“你若是不喜欢她,那她被皇帝宠幸的时候,你回去喝什么酒?抽什么旱烟?” “还有那老东西给她送毒汤的时候,你倒是别飞奔过去拦住她啊!” “哦,对了!你说你把她当妹妹看,那你听见她表白心声,就该躲她远远的,而不是跑上去亲醒人家——” 陆想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令司徒声忍不住沉默下来。 他垂下眼眸,紧紧抿住薄唇,将唇线压成一条直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道:“想做便做了,和喜欢她有什么关系。” 是了,他就是突然想喝酒,想抽旱烟了,和林瑟瑟被皇帝宠幸又有什么关联。 他跑过去阻拦她喝毒汤,那是因为她暂且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他要留着她,不能让她被太上皇毒死。 至于为什么亲她,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更简单了。 他一开始就问她了,是想自己醒,还是他帮她醒过来。 她非要跟他拧巴着来,他见不得旁人在他面前嚣张,只不过是想教她做人罢了。 见他死鸭子嘴硬,陆想把脸凑了上去:“既然和喜欢她没关系,那你也亲我一口呗。” 司徒声的脸色黑了黑,一脚踹在了陆想的膝盖上:“滚蛋!” 陆想吃痛的抱着膝盖跳了起来,他一边吸着凉气,一边嘟囔着:“你就嘴硬吧,总有你后悔的那天。” 司徒声额间的青筋突突跃动着,他抬起阴恻恻的眼眸,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陆想。 后悔,他有什么可后悔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便是她有了皇帝的子嗣,他的心底也不会有一点波动。 陆想还想说些什么,他正要开口,帐篷外却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不等司徒声皱眉询问刘袤,陆想便挥了挥手:“没事,是我爹。” 他眸色一怔:“你怎么知道是你爹?” 只听说过听声辨位,这听脚步辨人,他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陆想神秘兮兮道:“耳朵会记住你重要的人,哪怕不用你刻意去记,你也能听出他的脚步声来。” 司徒声挑了挑眉,似乎是对陆想这话有些存疑。 陆想也没有机会再解释什么,因为他爹已经健步如飞的闯进了帐篷里。 陆父的山羊胡上沾满了白色的雪花,瘦长的脸庞拉的像是驴脸似的,眼底溢出愤怒的火焰,仿佛随时都会从嘴里喷出一团火来。 他往司徒声身侧移了移脚步,小心翼翼道:“爹,我刚才赢了一场比试……” 话还未说完,便听陆父怒吼一声:“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倒也不怪陆父生气,原本接到陆南风送来的那封信时,陆父便询问过他,有没有报名参加今日的比武招亲。 当时他信誓旦旦的告诉陆父,他绝对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参加那种无聊的打擂。 陆父压根就没质疑过他的话,许是怕他心里不舒服,还让他母亲劝慰了他许久。 谁料昨日陆父上朝时,听着皇帝命人将比武招亲的名单一念,排在头一个的便是陆想。 气的陆父下朝之后,连夜将陆想锁进了暗室里头,他母亲知道此事,更是哭着闹着跑进了暗室,祈求他能老老实实的待在暗室里,不要去参加打擂。 陆想嘴上答应的好,结果一转头就穿上丫鬟的衣裙,一身女装撒丫子狂奔到皇宫里来。 为了支开陆父,顺利打完第一场擂台,陆想还命人来给陆父送信,说是陆母哭晕了过去,半个时辰都没醒过来。 结果陆父着急忙慌的赶了回去,陆母却正在戏园子里和闺中密友一起看戏,陆母见他找来,一脸心虚的说什么就那一场了,限量版的,以后不看就没有了。 好家伙,又是金蝉脱壳,又是声东击西,连调虎离山都用上了。 陆父现在杀了陆想的心都有了,这小王八蛋竟然用他教的兵法来对付他! 毕竟是陆想欺骗在先,他自然也没什么底气说话,他神色卑微道:“爹,你听我解释……” 陆父暴跳如雷,再一次打断他:“狗屁!我才不是你爹!你是我爷爷——” 陆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孙子你听我解释……” 陆父彻底炸了,他冲上前去,一巴掌扇在了陆想的脑瓜子上,打的陆想嗷嗷乱窜。 司徒声见两人像是猫捉老鼠一般,一个追一个躲,心中却是忍不住生出了些羡慕之情。 几曾何时,他也和父亲这样吵闹追逐过。 兄长和母亲便坐在一旁,手里捧着瓜子和热茶,看热闹似的说着笑着。 不过短短四年时间,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陪他出生入死的父亲,被火焰吞噬的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来。 最疼爱他的哥哥,在那场熊熊烈火之后,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过分毫的踪迹。 还有他那个性子温婉又爱美的母亲,为了躲避太上皇的追踪,瞒着他剪去了一头长发,提心吊胆的苟活在晋国的某个角落。 他们一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苦难和别离? 司徒声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似乎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陆父也追的有些累了,他额间布满汗水,指着陆想道:“你别忘了,你是陆家的独子!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九泉之下如何向你祖父交代?如何对陆家的列祖列宗们交代?” 陆想终于收起了面上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沉默许久,对着陆父屈膝下跪:“爹,您曾教导过我,男子汉要顶天立地,敢作敢当。” “我一时混账,夺走了公主的清白,哪怕豁出命去,也要为她负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毅然决然的坚定。 陆父面色一白,脚下颤了颤,险些没有栽倒过去。 他终于明白过来,陆想为什么非要不顾劝阻,一定要来参加今日的比武招亲了。 若是方才,他还觉得自己有可能劝动陆想改变心思,如今他便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的面容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几岁,鬓间的白发横生,干裂的唇瓣蠕动了半晌,才像是认命似的,缓缓阖上了眼眸。 陆想看着陆父那苍老悲伤的模样,心中也是不怎么好受,他对着陆父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 陆父没有说话,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帐篷外慢慢走去。 “我会尽我所能,护陆想周全。” 这话是司徒声对着陆父说的。 也是他对陆父许下的承诺。 陆父听到这话,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叹了一口长气,也没有回应什么,迈步便离开了帐篷。 许是陆父走后没多久,刘袤就进来提醒道:“即将开宴,皇上请千岁爷前去大殿用膳。” 这大殿建在校场外,原本是供皇室举办家宴所用,但到了太上皇那一辈,每月一次的家宴就被取消了,这大殿也理所当然的被闲置了下来。 正好今日比武招亲,这大殿便又派上了用场,成了皇室以及今日参赛的贵族子弟用膳的地方。 因为中午用膳的时间比较紧,只有半个时辰左右,皇帝便提前让宫女们摆好了午膳,只等着众人到场就可以用午膳了。 司徒声微微颔首,拽起面色沉重的陆想:“你就不要去了,我给你准备了单独的午膳。” 皇帝自以为旁人瞧不出,其实早在南山校场的那次,司徒声便看出了皇帝的小心思。 不过就是想利用嬴非非的婚事做文章,与平阳侯府牵桥搭线,也好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直到足够与他抗衡。 原本皇帝直接赐婚就是了,偏偏皇帝自作聪明,非要多此一举,用比武招亲的方式将嬴非非嫁给高畅。 如今陆想横插一脚,皇帝自然是会想方设法的让陆想输掉。 按照司徒声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来明的行不通,必定会对陆想耍些见不光的阴暗手段。 他又叮嘱一句:“你自己也注意点,不要乱吃东西。” 见陆想点头,司徒声才放心离去。 虽然陆想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下午的擂台,还是简单的吃了两口。 待他用完午膳,便回了陆家的帐篷。 帐篷里溢着淡淡的茶香,陆父手捧一杯热茶,正端坐在软塌上,一旁则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陆凯。 陆凯不敢顶着这张肿成猪头的脸庞,到擂台上去丢人,索性就直接选择了弃权,没有参加上午的打擂。 而陆父没有心情去用膳,再加上陆凯一个劲的哀求他,请他帮忙在中间说说好话,他就留在了帐篷里。 陆父还是一副对陆想爱答不理的模样,陆凯见陆想走进来,连忙走上前去:“堂哥,你终于回来了。” 陆凯面上挂着殷勤的笑,他的鼻息间仍残留着血痕,右眼的眼角并着颧骨肿的老高,一道道青紫的淤痕令他的面容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陆想一向不怎么喜欢陆凯,若不是他母亲非要让他将陆凯弄进军营里,他约莫这辈子都不会和陆凯有什么交集。 他神色淡淡的应了一声,嗓音略显散漫:“嗯。” 这毫不遮掩的敷衍,令陆凯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的后槽牙紧紧相扣,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 明明见死不救的人是陆想,他不但没有责怪陆想,和陆父告状,还拉下脸皮主动与陆想求和。 陆想却摆出这样一副大爷的模样,不就是个从一品的大将军吗? 也至于拽成这样二八五万的样子? 他如今也是从三品的副将,况且他的年龄要比陆想小上许多,连皇帝都夸过他前途不可限量,待他到了陆想的年纪,必定要比陆想的官职还要高。 陆凯垂下的手臂轻颤了两下,手中紧攥着那只玉色葫芦瓶,耳边又响起纯嫔来找他时,对他说过的话。 ——倘若陆想娶了公主,往后必定会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到了那时,你若是再想超越他,那就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情。 ——他今日能怂恿九千岁对你下手,待他手握重权之时,便敢在军营中直接处置了你。难道你要等到那时候才追悔莫及吗? 不,不。 他娶不到公主,陆想也休想抱得美人归。 陆凯发颤的手臂,终于停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矮几前,抬手倒了两杯酒,端到陆想眼前:“今日之事,都怪我不好,还请堂哥原谅我的唐突,帮我在九千岁面前美言两句。” 陆凯重新挂上了讨好的笑容,但陆想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陆凯挡在他身前的手臂,绕道朝着帐篷里的坐席间走去。 许是顾及到陆父也在场,陆想坐下后,又解释了一句:“我下午还要打擂,不能喝酒。” 陆凯还想再劝,沉默许久的陆父,却突然出声:“都是陆家人,有这心意便是了。” 这就是在帮陆想拒绝陆凯了。 陆父在军营待过几十年,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若是陆凯敢再劝酒,必定会惹恼了陆父。 陆凯并未再继续执拗下去。 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自己的狐皮大氅,披在了陆想的身后:“这天气寒冷,堂哥穿的又少,还是披着些好。若是染上风寒,这种气候却是不容易好的。” 方才陆想已经拒绝了喝他送来的酒水,如今他主动嘘寒问暖,将狐裘大氅披在陆想身上,陆想自然也不好再推辞什么。 许是不想让陆凯再烦他,他索性就披上了狐裘,也算是示意陆凯,自己接受了这好意。 而陆凯像是真的很关心他的身体似的,不知让人从哪里搞来了厚重的门帘,临时装在了无帘的帐篷门口,挡住了呼啸而来的风雪。 不光如此,陆凯还在帐篷里,一连放了两个炭火盆,将银丝炭放足,燃的整个帐篷内都暖洋洋的。 待陆凯忙活完,便一脸虚心的坐在了陆想的对面:“许久未与堂哥一同对弈,不知堂哥可否赐教一番?” 见陆想似乎想要拒绝,他连忙又道:“若是堂哥不愿下棋,那我们两兄弟叙叙旧也是好的。” 陆想揉了揉太阳穴,一想起陆凯遗传了三伯母的絮叨,他就脑仁子生疼。 他神色勉强道:“还是下棋吧。” 最起码下棋的时候,能让陆凯闭上那张惹人厌烦的嘴。 陆凯像是没看到他面上的嫌弃之色,兴高采烈的应了一声后,便将矮几上残棋清理了干净。 都说人如棋子,从一盘棋局,便可以看清楚下棋的人是什么性格。 陆父许久未曾见过陆想下棋,他面上虽然依旧一脸冷漠,但还是忍不住凑到他们之前,观察起两人的棋盘来。 陆凯的棋子步步紧逼,只攻不守,陆父一眼便瞧出他心态浮躁,急于追求表面上的胜利,却忽略掉自己漏洞百出的阵营。 而陆想的棋子则显得十分闲适,对方急于进攻,他便暂且防守,待到对方心生躁意,他再故意给出一个破绽,等对方迫不及待的步入圈套,他便将其一网打尽。 看着陆想缜密的部署,不急不躁的心性,以及收网时的果决,陆父眸中闪过一丝赞赏。 虽然经常会被陆想气得要死,但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儿子十分优秀,乃是陆家宗族的骄傲。 陆凯本以为自己会赢,谁知道最后却输的稀里哗啦,偏偏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只是忍不住在心中阵阵懊恼。 他正在心底郁闷,却见陆想朝着那茶壶摸去,似乎是想要倒水喝茶。 陆凯的眼睛亮了亮,刚要忍不住开口说话,耳边又浮现出纯嫔临走时的叮嘱——什么都不要说,把嘴闭上。 是了,他为陆想做了那么多事,又是给陆想披狐裘,又是加门帘和烧炭火,还张罗着和陆想对弈,为的便是这一刻。 纯嫔说了,他主动为陆想斟酒倒水,陆想肯定是不会喝的。 所以他就借着关心陆想的名义,做了那些让帐篷里升温的事情,不管是对弈还是叙旧聊家常,在空气干燥的地方待久了,自然就会感觉到口渴。 他悻悻然的闭上了嘴,只见陆想掂起只剩半壶的茶壶,对着帐篷里的小厮吩咐道:“把这壶里的茶水倒掉,再煮一壶茶水来。” 这小厮是陆父身边的人,陆想倒也不怕小厮在水里动什么手脚。 小厮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新的茶水煎煮好,替换上了壶里的旧茶。 陆想仔细把杯子擦拭干净,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喝了两口。 陆凯见他喝下那茶水,垂下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亏得陆想这样小心翼翼,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并没有在酒水里下药,更没有在茶壶和茶杯上做什么手脚。 他听了纯嫔的话,将药水倒在了茶饼上,而后均匀烘烤制干。 那药水无色无味,烘干茶饼后,让人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有了这药水加持,陆想必定会输。 陆凯抬起肿胀的脸颊,笑眯眯道:“若是堂哥有空,不如再来一盘棋?” 就在他们两人继续对弈的时候,司徒声早已坐在了大殿之中。 擂台现在还未打完,听闻是出了点什么岔子,还要再延迟一会儿才能开宴。 司徒声来的早,这大殿上倒是还没有什么人。 他望着空荡荡的殿内,脑海中又回想起了陆想说过的那句话。 ——阿声,你是不是喜欢林瑟瑟? 喜欢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他并不讨厌她。 他从小在军营长大,原本就不怎么喜欢亲近女子,入宫之后,他更是对女子彻底失去了兴趣。 被太上皇安插在他身边的玉姬,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接近他,但每每玉姬一靠近他身边,他便会心中生出抵触之情,甚至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的想要呕吐。 他一度怀疑自己得了厌女症,直到那日,林瑟瑟进了温室之中。 其实,若林瑟瑟没有进宫,若她不喜欢孩子,又或者她不曾是皇帝的女人……也许,他会愿意娶她吧? 司徒声自嘲的轻笑了一声。 他倒也是脸皮厚,一个阉人还想着过正常人的生活。 别说是他没想着娶她了,就算他真的愿意,指不定林瑟瑟还不同意呢。 就他如今这个模样,又怎么配与她成婚? 哪怕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能给她想要的生活——生出一两个子嗣,一个身体正常的夫君,以及后半生的稳定。 而他能给她什么? 胆战心惊的生活?无处不在的危机?还是随时都可能丧命的险境? 算了吧,他没事祸害人家做什么。 司徒声扯了扯唇角,缓缓摘下覆在脸上的面具,失神的用指尖描绘着铜虎面具的纹理。 有时候,这脸上的面具带的时间久了,他甚至已经忘掉了自己原来的样貌。 笑是假的,哭也是假的,仿佛他人生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活着好难,可他又不敢死。 他肩上还有他未完成的责任,背后还有一百多条枉死的冤魂,他得活着,哪怕只剩下这残破的躯壳,也必须要活着。 大殿上响起一道脚步声,令怔愣的司徒声缓缓回过神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陆想跟他说过的那番话,他支棱起耳朵,第一次耐下心性来,专注的聆听着那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有些轻浅,脚底踩在鞋子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司徒声也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兄长。 他兄长一年四季都不爱穿罗袜,偏偏又喜欢穿大一码的黑皂靴,每次走路时,因为鞋不合脚,脚底与鞋垫一摩擦,便会发出嗒嗒的声音。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忍不住回过头去,下意识的出声唤道:“司徒岚——” 只见那正要落座的燕王,怔愣的顿住动作,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句:“嗯?” 第57章 、五十七个皇后 燕王应下之后,微微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浑身的血液都朝着大脑快速涌去,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掩在衣袖里的指尖却是止不住的轻颤。 他仿佛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肌肉在抽搐,但事实上,那层面皮僵硬的绷住,展露不出丝毫的情绪,唯有含着水光的眸色隐隐闪烁着。 司徒声在紧盯着他,似乎只要他露出一丁点的破绽,都会被察觉出来。 在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后,他终于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面色平静的抬起了眼眸。 燕王朝着左右望了望,扯动嘴角微微笑道:“九千岁是在和谁说话?” 司徒声缓缓皱起眉头,看着燕王脸上的温笑,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他喊的是‘司徒岚’,燕王没事应什么应? 就算此刻在这大殿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那正常人在听到他突然大喊别人的名字,不该是先下意识的怔愣失神,紧接着就会在心底疑惑,他到底是在喊谁吗? 哪有人会下意识的先应一声,而后才是再追问出‘你是在和谁说话’这种问题? 并不是说燕王不能这样做,只是他觉得不合逻辑,而且巧合到离奇。 怎么就偏偏是燕王走路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怎么他喊出他兄长的名字,燕王就本能的应了一声? 也不知怎地,经过方才的事情,司徒声突然就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义子,产生了些疑心。 听闻燕王是在江南与太上皇相识,因燕王谈吐非凡,相貌又长得俊秀,甚得太上皇的喜爱,便被留在了太上皇身边侍奉。 许是第二年的春天,太上皇在西湖游玩时,有刺客趁夜混进了舞伶的队伍里,刺客以舞诱之,而后趁众人失神,拔剑刺向太上皇。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燕王奋不顾身为太上皇以身挡剑,因剑入心口,险些丧命当场。 太上皇大为感动,当即决定若燕王能侥幸存活,便收燕王为义子。 后来燕王被游历山川的神医救了回来,但命是捡回来了,却落下了一身病根子,只能依靠珍贵的药材吊着性命。 往日他都没注意过,燕王和他兄长身上,有那么多近乎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体弱多病,身形削瘦,同样走路都会发出嗒嗒声。 更关键的是,燕王的那双眼睛,看着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司徒声之所以从未怀疑过燕王,便是因为燕王的容貌与他兄长天差地别。 天下人皆赞誉他容貌绝世无双,却不知他兄长司徒岚的相貌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他的长相遗传他父亲更多一些,但司徒岚却长得不怎么像父亲。 也有人说儿子长相随舅舅,可他看着司徒岚和太上皇长得一点也不像。 倒是幼年母亲带他和司徒岚回皇宫探亲时,他曾无意间听皇宫里的宫女打趣道,说司徒岚长得像是逝世多年的三皇子。 三皇子是太上皇的哥哥,不过三皇子的母亲是掖庭里最卑贱的宫女,而太上皇的母亲是备受宠爱的贵妃娘娘,太上皇一出生就被封为了太子。 早在太上皇登基之前,三皇子便死在了水牢里,所以他没过三皇子,倒也不知那宫女说的是真是假。 先不说燕王这张脸和司徒岚没有分毫的相似之处,倘若燕王是易容,那下颌处的连接线仔细看便能看出端倪,而且易容过的脸怕沾水也怕寒风,只要沾过水被风一吹,整张脸就会起皮蜕皮。 燕王在校场外与林瑟瑟对话时,在雪地里站了那么长时间,又是雪花又是寒风的,此刻燕王的脸皮却依旧服帖,这足以证明燕王没有易容。 许是司徒声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燕王看,燕王有些不自在的别过头去:“这大殿真是清冷,本王去添件狐裘来。”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似乎是想离开大殿。 燕王还未刚站起来,后肩上便多了一只苍白冰冷的大掌:“我有狐裘。”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用了两分力道,燕王的身体便不受控制的坐了下去。 燕王正想说些什么,身后却是蓦地一暖,原来是司徒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感觉到有一双手叩在他颈间,正灵活的系着狐裘的领带子。 不经意间触碰到他颈子的指尖微凉,凉的不像是活人的体温,可他却有些贪恋这刺骨的冰冷,甚至希望这双手能在此多停留片刻。 几曾何时,每次在他们征战回府的日子,他都会提前随着母亲一同去城门口守着。 那天气冷的冻人,他父亲和弟弟骑着战□□旋归来,他们便会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准确的寻觅到他和母亲的身影。 而后不顾外人在场,两人翻身下马,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他和母亲的身后。 便是这只冰冷透骨的双手,为他耐心的系好颈间的系带,仔细掖好狐裘的边角,温声嘱咐道:“天气冷,哥哥下次不要再带着娘,一起来外头等着了。” 但下一次回城的时候,他们依旧会骑着战马在百姓的人群中四处寻觅,他和母亲也仍旧会守在城门外期盼等候他们归来。 燕王的眸中满是怀念,他怔怔的陷入回忆,待他回过神来时,司徒声已经坐在了他的身旁。 他低埋下眼眸,敛住眸光:“谢谢。” 这声‘谢谢’说的很是平淡疏离,仿佛就是被陌生人帮了一个小忙,他出于礼貌回以感谢似的。 司徒声并不在意燕王的态度冷淡,他垂下双眸,眸光不经意间落在燕王的黑皂靴上:“殿下的鞋,似乎有些不合脚。” 燕王的呼吸微滞,他掩在衣袖下的指尖轻颤,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破绽:“九千岁观察的倒是细致,本王的脚后跟一到冬日便会干裂,若是穿鞋穿的小了,走路时便会疼痛难忍。” 这借口也算是合情合理,令人无法反驳。 司徒声眯起细长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燕王:“那真是巧了,我有治脚后跟干裂的药膏,殿下不如把脚伸出来,我给你涂一涂药膏。” 说着,他便抬手去扯拽燕王的小腿,一副势必要帮燕王脚后跟涂药膏的模样。 燕王自然不敢让司徒声看自己的脚,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叩在了自己的小腿上:“九千岁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这是用膳的地方,这种举动实在不雅……” 司徒声才听不进去燕王的拒绝,他记得他兄长脚底有一颗红痣,与其在这怀疑有的没的,倒不如直接脱下燕王的鞋一探究竟。 两人一扯一拽,像是在拔河比赛。 燕王身体孱弱,又怎能是司徒声的对手,他望着殿门口鱼贯而入的人群,忍不住恼怒的喝道:“九千岁请自重!” 他在说话时,往里注了两分内力,震得整个大殿都是他这句话的回音。 来用膳的众人,听到燕王的呵斥声,纷纷顿住脚步,将眸光投向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 耳边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司徒声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死死的盯着燕王的脚下。 若燕王真的是他的兄长,那他就,就 就如何? 是去质问他兄长,为什么丢下他和母亲,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与那将军府一百多口人葬身火海? 还是歇斯底里的吼叫,问他兄长为什么与太上皇厮混在一起,还莫名其妙成了太上皇的义子? 如果燕王就是他敬爱尊崇的兄长,那他这长久以来背负的深仇血恨,那曾经在净身房里经历过的痛苦和绝望,都算什么? 就在司徒声抓紧燕王的鞋底,只差一步便能褪下黑皂靴时,他蓦地停住了动作,死死的抿住了唇角。 他准备好迎接真相了吗? 他真的有勇气面对现实吗? 倘若被揭开的真相,背离了他这四年里为司徒家做的一切努力,那他接下来该以怎么样的心情活下去? 就在司徒声怔愣的一瞬间,燕王已经抢回了自己的黑皂靴,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嗓音中带着微恼之色:“九千岁何必强人所难?” 说罢,燕王似乎是想将自己身后的狐裘扯下来,可他抬起的手指动了动,犹豫了片刻,却终是又垂了回去。 他迈着大步离开大殿,仿佛一刻都不愿再停留下去。 燕王单薄的身影被淹没在人海之中,直至消失不,就像是不曾来过大殿一般。 司徒声怔愣的垂下眼眸,将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一只葱白纤长的玉指,捻着一面掐丝鎏金面具,递送到了他的眼前:“你的面具。” 这嗓音很是耳熟,是林瑟瑟的声音。 司徒声望着眼前熟悉的掐丝鎏金面具,略微有些失神。 那日上元佳节,他喝下了那一壶掺了药的酒水,为躲避皇帝等人,他与她一同匆忙逃进暗道里。 她主动亲了他,可当他控制不住自己去回应她的时候,她却哭了。 所以他推开了她,仓惶而又狼狈的逃走了。 这面具便是在那时,遗落在了钟粹宫偏殿的暗道里。 没想到却是被她捡了起来,还时刻带在了身旁。 林瑟瑟就这样在意他吗? 连他遗落的一扇面具,都要好好留存在身边? 司徒声缓缓抬起疲惫的面容,看向身前的女子:“放下吧。” 他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倦意,其中夹杂着旁人听不懂的沉重和复杂。 自打司徒声说出那句‘以后我们还是兄妹’以及‘阿蛮和我又不是兄妹’后,林瑟瑟就不想再搭理他了。 若不是因为一进大殿,便看众人对着他窃窃私语,而他脸上的面具又不知去了哪里,她也不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这扇面具递给他。 “还是带上吧。”林瑟瑟俯下身子,将手中的掐丝鎏金面具,轻轻覆在了他的面上:“我不喜欢他们看你的眼神。” 这是她的神明,又岂容他人亵渎。 司徒声望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眶莫名其妙就湿润了。 他也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 哪怕这一生都活的平庸碌碌。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老天爷都不能应允他。 燕王方才临走前,曾对他说‘九千岁何必强人所难’。 倘若他兄长销声匿迹,改头换面,只为不与他相认,那他又何必强人所难? 可是他父亲就白死了吗?将军府的那一百多口冤魂又该向谁讨回公道? 知道真相的人选择隐瞒真相,不知真相的人却要终其一生,苦苦追寻着那被掩埋的真相。 司徒声看着她的眼睛,轻扯着布满苦涩的唇瓣:“人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吗?” 她怔了怔:“会。” 他又问:“爱会变吗?” 她毫不犹豫:“不会。” 司徒声抿住薄唇:“那你会永远喜欢我吗?” 林瑟瑟:“……” 她沉默,他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司徒声低埋下头:“你走吧。” 林瑟瑟轻咬住唇瓣,不知在他身前站了多久,才缓缓开口道:“我会喜欢你十万年。” 他怔愣一瞬,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是十万年?” 这次,她没有说话,只在心底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她只能活十万年。 天庭里的神仙,要么是修真飞升,要么是功德圆满飞升,像她这种因缘点化成仙的,整个天庭加起来也不过三五个。 而那三五个仙人,都是在第十万年的时候遭受雷劫殒身。 她的修为没有那些仙人高,连她们都挨不过去的雷,她一个小小的杏花仙,又如何抗的过去? 林瑟瑟并不贪心,十万年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久了。 她对着司徒声笑了笑,而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自己该落座的席位上去。 皇帝不知去了哪里,太后又不喜这种喧闹的环境,便与嬴非非在帐篷里用了午膳。 没有皇帝和太后在,众人自然是随意的很,方才紧盯着司徒声看的人,在面具带上的那一刹那,大都老老实实的移开了视线。 不过偶尔也有一两个大胆的,不时地用眼角偷瞥司徒声的脸庞。 他们从未过九千岁的真容,原以为是个长相丑陋的,或是脸上有什么伤疤,才整日戴着面具示众,像是不得人似的。 谁料方才那惊鸿一瞥,却令他们久久不得回神。 没想到这凶神恶煞的九千岁,竟然生的一张倾城绝世的好容颜。 众人基本都是抱着猎奇的心理偷看,唯有镇国公一人,面色显得有些难看。 即便司徒声已经带上了面具,可那张有着三五分熟悉的面容,还是在不经意间,勾起了他掩埋在心底最深层的恐惧。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煞白,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两下,竟是小腿肚子一软,险些栽倒过去。 纯嫔刚好在镇国公身旁,她手疾眼快的扶住了镇国公,看着他那惊恐的模样,忍不住蹙起了眉头:“爹,你怎么了?” 第58章 、五十八个皇后 纯嫔的声音并不算小,但镇国公却像是陷入魔障里了似的,他面容惨白无色,上下两排牙齿止不住的打颤,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纯嫔的问话。 是司徒将军回来了吗? 是他吗? 不,不可能的! 司徒将军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世人皆道司徒将军是因为叛国通敌,意图造反谋逆,就算死在那场大火里也是罪有应得。 但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司徒家乃将军世家,世世代代皆忠于晋国赢家,便是天下人都造反,司徒将军也不会。 将军府付之一炬,百年忠将世家毁于一旦,全都怪他。 犹记得四年前的那个春日,司徒将军携妻儿一家,受太上皇之邀进京赴宴,他与司徒将军许久未见,难免在席间多喝了两杯。 宴会设在御花园中,见太上皇早早离席,两人推杯换盏之间,却是一不小心喝多了酒,他喝的胃里翻腾作滚,止不住的想要呕吐。 偏偏御花园里又只有一个偏远的宫厕,设在东南角的万春亭旁,又紧挨着那传闻中闹鬼的景阳宫,司徒将军怕他自己去出事,只好陪同他一起去了那宫厕。 待到他淋漓甘畅的将堵在喉间的秽物呕吐干净,司徒将军正要扶着他回去,他却心血来潮,硬要拉着司徒将军去那闹鬼的景阳宫里探一探。 他们这些大将军整日奋战杀敌,自然是不畏鬼神之说,但那时正值黑夜,景阳宫里又荒凉僻静,他一走进去就有些后悔了。 可听着司徒将军一直劝他离开,许是酒壮怂人胆的原因,他觉得司徒将军是在瞧不起他,刚刚生出的退却之心,又全都消散了干净。 他壮着胆子,摇摇晃晃的走近了景阳宫的正殿。 他吹着了火折子,点燃桌子上的半截残烛,将景阳宫正殿内隐隐照亮。 事实证明,这世上哪里什么真正的鬼魂,那景阳宫的闹鬼之说,也不过就是无稽之谈。 殿内什么都没有,只是摆放着陈旧的床榻木具,屋檐上布满了层层蜘蛛网,空气中飞扬着呛人的飞土灰尘罢了。 他兴致缺缺的准备和司徒将军一同离去,在走出院子的那一瞬间,他却隐约听到了女子啜泣的声音。 没过多久,那哭泣声戛然而止,许是安静了片刻,身后又传来哼曲子的声音。 那曲调有些像是民间童谣,声音舒缓又平和。 他本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耳边产生了幻听,谁料司徒将军也站住了脚步。 司徒将军眉头紧皱,许是站在原地怔愣了一会儿,待他回过神来时,司徒将军已经搀扶着他朝着景阳宫偏殿的方向走去。 那女声是从偏殿里传来的,越靠近偏殿的位置,那声音便听着越清晰。 随着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响,那哼曲子的女声却是蓦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就在那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片黄色的衣角。 等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这偏殿内别说人影了,便是连一件陈设家具都没有。 司徒将军点燃了火折子,迎着那微弱的光芒,在殿内来回游走。 他紧跟在司徒将军身边,直到司徒将军脚步停顿住,目光凝重的望向前方。 他循着那道视线望去,却见那偏殿角落里的墙砖缝隙中,向外缓缓渗出鲜红色的黏稠液体。 司徒将军用手捻了一点红色液体,低着头喃喃了一句:“这血还是热的。” 他望着那微微凹进去的一块墙砖,呼吸一窒,背后突然冒出了一阵冷汗。 突然消失的女声,不经意间瞥到的黄色衣角,一面平整的墙壁上凹进一块突兀的墙砖,墙砖缝隙里渗出的血迹…… 景阳宫坐北朝南,位置却偏西,不论正殿还是偏殿,都是阴寒的朝向,特别是这冬日寒凉,一阵穿堂风袭过,却是将他的酒意吹散了不少。 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他胃里又开始翻滚了,他一边捂着嘴发出呕吐的声响,一边对着司徒将军摆手:“我不行了,我得再去趟宫厕……” 说罢,他便丢下司徒将军,独自一人狂奔离开了景阳宫偏殿。 回到宴席上,他心神不宁,神经紧绷,一边盼着司徒将军快点归来,一边又控制不住的生出些古怪的想法,觉得若是司徒将军看到点什么,回不来了也不错。 是了,他明明知道偏殿那处有问题,明明看到那片黄色衣角,可他什么都没有和司徒将军说,只是佯装出想要呕吐的模样,自己一人落荒而逃。 他和司徒将军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但那也仅限于曾经,自打他交出兵符,从解甲归城的那一日起,便早已经物是人非。 都说功高盖主,他不像司徒将军远住在姑苏之地,又娶了太上皇的同胞妹妹,宛如在身上盖了免死金牌。 他定居在京城内,每日上朝与太上皇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他已经战战兢兢的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太上皇仍旧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让太上皇转移敌意的最好方式,便是创造出一个比他更具有威胁性的敌人。 他不知那片黄色衣角到底是不是太上皇,他只知道,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撑不过多久,国公府必定要被太上皇连窝端起。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将军终于回来了。 虽然平安归来,但司徒将军的面色煞白,也不知在偏殿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当天夜里,司徒将军便携妻儿连夜离开京城,赶回了姑苏将军府。 紧接着,不过半月的时间,晋国边关失守,燕国突然对晋国发起进攻,一连攻破晋国两座城池。 太上皇大怒,有臣子上奏说晋国出了叛国的奸细,并检举揭发了司徒将军,说司徒将军与燕国皇室私下保持密信联系,意图向燕国借兵造反谋逆。 太上皇命人搜查司徒将军府,果然在司徒将军的寝室内发现了和燕王书信来往的证据。 而后抄家前夕,司徒将军府付之一炬,除却府中两子不知去向、人间蒸发,全府一百多口皆覆灭于火海之中。 旁人不知道,但他可就太清楚了——司徒将军是替他挡了灾。 若不是他非要拉着司徒将军去景阳宫,若不是他明知偏殿有异常之处,也没有提醒司徒将军,司徒将军何至于承受这样的灭顶之灾,甚至死后也要背负叛国的骂名? 起先那两日,他愧疚难耐,成日借酒消愁,只觉得无颜再存活于世。 可酒醒之后,他又如大梦初醒,如果司徒将军不叛国,那叛国的就会是他,被火焰吞灭的也将会是国公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是想活下去,他又有什么错? 谁让司徒将军的好奇心那么强,非要在殿内一探究竟? 是了,就算他方才没看错,九千岁便是司徒将军的嫡次子,那九千岁也不能奈他如何。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真相已经被时间吞噬掩埋,当年司徒将军造反谋逆的案卷早已经被大理寺销毁,没有人能帮司徒将军翻案,即便是九千岁也不行。 像是被自己劝服,镇国公总算冷静下来。 他的面色渐渐恢复红润,方才如见鬼般的仓惶和恐惧已然不复存在,就如同从未看见到九千岁的真容似的。 纯嫔又忍不住问了一遍:“爹?你到底怎么回事?” 镇国公摇了摇头:“无妨,许是今日未用早膳,一时有些腿软心慌。” 他说的是低血糖的症状,但纯嫔显然没那么好糊弄,她微微蹙起眉头,回忆起方才镇国公的面部表情。 那分明不是心慌,而是惊慌和恐惧。 在走近大殿之前,镇国公还好好的,到底他看见了什么,突然脸色惨白,还险些没站稳栽倒过去? 她眯起眼睛,脑海中飞快闪过刚才的那一幕——有人不小心踩到了镇国公的脚,那人没有赔礼道歉,嘴里却还喃喃自语着‘那是九千岁的脸吗’。 是了,镇国公是在看见九千岁的面容后,才表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态。 前世皇帝和她在一起后,醉酒时曾与她说起过九千岁的真实身份,九千岁便是那失踪在火海里的司徒家嫡次子,去皇宫就是为了寻找当年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 听闻司徒声与他父亲长相有几分相似,而镇国公与司徒将军又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能一眼认出司徒声的身份,倒也不是很稀奇。 只是她不明白,镇国公看到司徒声后,应该表现出诧异或是震惊的情绪才对,为什么会表现出恐慌? 难道镇国公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司徒家的事情? 还是说,当年司徒将军被扣谋逆之罪的事情,镇国公也参与进去过? 纯嫔看出镇国公不愿多说,她也没有勉强,毕竟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此事若真如她所想,那她倒是可以借题发挥,借镇国公之力,铲除掉碍手碍脚的九千岁。 前世的这个时候,晋国京城全面爆发天花瘟疫,京城内死伤无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城门外堆积的尸体腐烂发臭。 皇帝想要趁此机会除掉九千岁,命人从将瘟疫病患尸体的衣物,和九千岁的换洗衣物掺放在一起,又在斋宫内放了不少沾染天花病毒的器皿。 九千岁因此染上天花,险些命丧黄泉,但皇帝却在九千岁染病期间获益无数,最大的收获要数他将九千岁在朝廷里的羽翼铲除了大半。 原本她以为皇帝会沿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谁料自打太上皇归来后,皇帝和九千岁之间就像是形成了什么默契似的,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处的十分和谐友爱。 她私底下一直在注意皇帝的动向,但皇帝根本没有想像前世一般暗害九千岁的意思。 这样下去可不行,若是任由九千岁这般放肆下去,指不定不等她与燕国帝后认亲,皇帝就要先被九千岁给害死了。 纯嫔瞥了一眼九千岁的方向,对着镇国公语重心长的说道:“爹,您可是将上次南山纵虎的事情处理好了?女儿怎么觉得,九千岁似乎抓住了您什么把柄?” 镇国公刚刚恢复的脸色,蓦地又变了个颜色:“此话怎讲?” 纯嫔苦笑一声:“前些日子,女儿在御花园巧遇九千岁,他盯着女儿许久,突然道出一句他找到证据了,让您和那人等着。”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女儿想,那人许是指被爹买通的侍卫长,所以有些担心。” 镇国公听闻这话,嘴唇蠕动两下,眼底又控制不住的显露出了一抹惊慌之色。 不,不是的。 在九千岁归来的第二日,他便已经收到了那侍卫长的死讯,所以九千岁与纯嫔所说的‘那人’,指的定然不是侍卫长。 既然不是侍卫长,又说找到证据了,让他和那人等着,便说明九千岁说的根本不是南山纵虎的事情,而是在暗指四年前的那桩旧事。 见镇国公慌乱起来,纯嫔满意的勾了勾唇角,她就猜当年那事与他脱不了干系,而且他定然还有其他帮凶。 她怕多说会露出破绽,便也点到为止,不再继续给镇国公施压。 许是停顿了片刻,给他留足了自我遐想的空间,她才接着说道:“对了。女儿听闻皇上要选举出臣子,代表皇室前去疫情重灾区,安抚处理瘟疫之事。” “那天花一旦被传染上,便是不治之症,父亲定要保重身体,莫要逞强为之。” 见镇国公的眼神渐渐从迷惘变为了坚定,她嘴角微不可见的扬起一抹弧度。 如果皇帝不愿对九千岁动手,那么这事便由镇国公来做吧。 她想,镇国公一定有办法,让九千岁自愿成为那个前去疫情重灾区,安抚百姓的臣子人选。 毕竟,司徒声甘愿成为宦臣,是为了寻找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 而镇国公,刚好知道他想要的真相。 在大殿上的这顿饭,众人皆是吃的心不在焉,大部分人都在担忧下午的擂台。 他们最大的两个竞争对手,一个是素有神弓手称号的平阳侯之子高畅,一个是南征北战多年的龙骧将军陆想。 若是这两人发挥正常,那今日能抱得美人归的擂台主,便将会在这两人之间诞生。 这样的自我认知,令下午打擂的选手极其焦虑,自然也没什么心情用膳。 司徒声虽然不用担心打擂,但他也没有胃口吃饭,他本以为林瑟瑟会和他一样,毕竟他今早刚刚拒绝了她的表白。 谁料一转头,却看着她大朵快颐的样子,而那摆放在她面前的香酥小排骨,早已经空空如也。 他盯着她的侧脸瞅了半天,可她只顾着和元嫔说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愣是一点都没注意到他投在她脸上的目光。 司徒声有些恼了,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身后的椅子随着他突然的动作,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引得周围的人直往他身上打量。 而最该关注他的那个人,却头也不偏一下,依旧该吃吃、该笑笑。 他冷着脸,就杵在原地看着她。 她不是说喜欢他吗? 那他弄出这么大动静来,她怎么就一点都不关心他? 站都站起来了,旁边的人都看着他,他也不可能再坐下。 可是就让他这样走了,他心里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司徒声沉思片刻,瞥了一眼桌子上纹丝未动的饭菜,又朝着刘袤眨了眨眼睛:“不吃了,走吧。” 这几天没什么胃口,他都快两日没吃饭了,只要刘袤神色担心的说一句‘人是铁饭是钢,爷都两日未用膳了,好歹吃上一口’,他就不信她不回头。 许是怕刘袤看不懂,他朝着刘袤眨动的眼睛加快了些频率。 刘袤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爷,您是不是眼睛抽筋了?” 司徒声:“……” 他额间的青筋突突的跳动两下,正想抬手赏刘袤一个大耳光子,却见那始终垂首用膳的林瑟瑟,终于侧过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司徒声抿起薄唇,将扬起的手臂落了回去,答非所问的说道:“许是这两日没用膳,胃里抽筋了。” 刘袤:“……?”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刚刚问的是眼睛,而不是胃吧? 刘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司徒声云淡风轻的瞥了一眼,那看向他的眸光中,饱含着威胁和警告,仿佛只要他敢再多说一个字,司徒声就会割掉他的舌头。 司徒声本以为林瑟瑟会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什么,最起码也要关心一下他这几日为什么没有用膳。 果不其然,林瑟瑟担忧的看向了他,在他热切盼望的眸光中,轻启樱唇,声音响亮的从喉间吐出一个字来:“嗝——” 司徒声:“……” 林瑟瑟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元嫔夸她哥哥长得好看,她心里高兴,不小心吃撑了,一张嘴就没忍住。 见他脸色铁黑的离开了大殿,她连忙红着脸追了上去:“哥哥,你去哪里?” 他脚程极快,即便她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也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林瑟瑟很快就被他落在了后面,原主是被活活饿死的,所以她的胃十分娇弱,动辄便会觉得疼痛不适。 她刚吃饱饭,往前跑了一阵,小肚子就像是岔气了似的,胃里也疼的厉害。 她停住了脚步,脊背微微弯曲,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口略微有些发堵。 不管是在天庭,还是在人间,他永远都走的那么快,无论她如何拼命的去追逐,看到的始终都是他远远的背影。 他不曾等一等她,又或者是回头看过她一眼。 这种无休无止的单相思,究竟到何时才能看到尽头? 林瑟瑟苦笑一声,缓缓蹲了下去,她疼的蜷缩起身子,鼻尖冻得通红。 棉絮似的雪花从空中飘落,落在她的鬓发间,空旷清冷的雪地上,吹过一阵阵刺骨的寒风。 “还能站起来吗?” 一道淡淡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 她的瞳孔一紧,蓦地抬起眼眸,望着他的眸色带着些怔愣和失神。 他……他怎么回来了? 司徒声见她不语,眉骨微动,抬手将她从雪地里打横抱了起来。 他掂了掂她没什么肉感的骨头架子:“见你吃了那么多,也没多涨二两肉。” 说这话时,他正垂眸望着她的身前,语气略带一丝嫌弃。 她却一点都不生气,埋在他胸膛上的脑袋向里窝了窝:“你方才偷看我了?” 司徒声一怔,下意识道:“没有。” 林瑟瑟抬起眼眸,看着他流畅的下颌线,忍不住笑着追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吃的多?” 许是注意到她目不转睛的视线,他神色不自然的别过头:“你打嗝了。” 她闷笑一声:“我才没有。” 看着她唇畔的一双梨涡,司徒声怔愣一瞬,方才还郁郁不乐的心情,此时却是豁然开朗起来。 他好像短暂的忘却了那些不愉快的烦恼,也忘却了那些痛苦的过往和回忆。 林瑟瑟笑着笑着,嘴角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她怔愣的伸出手去,拂去他肩上的一片雪花。 他眯起双眸,轻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林瑟瑟依偎在他的胸口,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世人皆道白头偕老,那我和哥哥一同淋过雪,算不算共白首?” 司徒声沉默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伴着那呼啸而来的寒风,她隐约听见从他喉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嗯”。 即便知道那可能只是他敷衍她所应下一声,她还是忍不住开怀的笑了。 司徒声抱着她在雪地里走了很久,那雪花染白了他们的黑发,明明寒风吹得那样冷,两人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冰冷。 直到擂台快要开始的时候,他才将她送到了她该去的地方。 他把她放在离皇家帐篷外十多米的地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她头顶的白雪,便转身缓步离开了。 擂台的击鼓声再次响起,校场上的人逐渐又多了起来。 林瑟瑟进了帐篷,太后和嬴非非都在,但皇帝不在帐篷里,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她让太监取来了下午打擂的顺序名单,那是皇帝趁着众人用午膳的时间,根据上午打擂的情况,重新编排的新名单。 当她看到皇帝给陆想安排的对手时,微微有些诧异。 陆想的对手,是他三伯家的嫡长子陆涛。 她上午去陆家帐篷里时,曾短暂的接触过陆涛,陆涛这个人,和只会逞口头之快的陆凯不大一样。 在她看来,陆涛要比陆凯精明多了,最起码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她出口从司徒声手下挽回了陆凯的舌头。 只是精明归精明,陆涛的武功却是不怎么样。 皇帝明明不愿意让陆想赢,又为何给陆想安排一个这样鸡肋的对手? 难道皇帝不怕陆想一路冲到最后,打败他为嬴非非钦点的驸马爷高畅吗? 也不知怎地,林瑟瑟心中突然就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她总觉得皇帝又要打什么歪门邪道的主意。 林瑟瑟让人给陆想送了口信,让他自己多加小心,莫要掉以轻心,中了皇帝的圈套。 陆想约莫猜到了皇帝的想法,不过就是想用陆涛先让他放松警惕,而后直接放他一路走到决赛,令他产生一种可以轻松赢得擂台的错觉。 高畅必定是打不过他的,所以皇帝很有可能会让高畅在他失去警戒心的时候,对他使用什么独门暗器。 对付皇帝和高畅这样的人,他不能浪费时间,只要在打擂开始的第一时刻,直接让高畅掉下擂台,输掉比试就好了。 直到鼓声响起,和陆涛一同登上擂台之后,陆想才察觉到事情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陆涛是三脚猫的功夫,若按照他的武功,只需要三两招便可以将陆涛打下擂台。 但此刻他与陆涛交手时,却明显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身体软绵绵的,四肢疲乏无力,眼前的事物也像是被打上一层蓝绿色的滤镜,看什么都歪七扭八。 陆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起平白无故献殷勤的陆凯,心中止不住的懊恼。 若是连陆涛都打不过,他又如何能赢得了那已经备下暗器的高畅?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陆涛还稳站在擂台中央,而陆想却已经手脚发麻,连站都站不稳了。 在陆涛步步逼近时,他不急不慌,只是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你打不过高畅,他会杀了你。” 高畅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是与他决斗,高畅就算使用暗器,看在他是陆家宗族独子的份上,也定然不敢伤他性命。 但陆涛就不一定了。 不过陆涛若是能侥幸赢了高畅,那便能成为晋国的驸马,也算是为陆家支族争了光,往后必定会得到支族的重视。 他现在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若是陆涛想要推他下去,简直易如反掌。 只看陆涛是要命,还是要用性命赌一把前程了。 第59章 、五十九个皇后 擂台上的气氛剑拔弩张,擂台下的林瑟瑟也是直蹙眉头。 陆想站在擂台的边角里,双臂展开搭在白石所铸的围栏上,膝盖处微微弯曲,呼吸声略显凝重急促,仿佛随时都可能会-头栽倒在擂台上。 他看起来很不对劲,就像是体力不支了似的,但擂台才刚刚开始没多久,他与陆涛只过了三五招。 嬴非非也瞧出了端倪,她面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下缩紧的眉头,以及来回踱步的身影。 不知在帐篷里走了多少趟,她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开口询问道:“皇嫂,我师父这是怎么了?” 林瑟瑟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不太好的猜测,怕不是陆想被人下了什么药,若不然他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可她看着嬴非非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到了嘴边的回答,却是生生被咽了回去。 将这个猜想说出来,只会平白多-个人与她-同焦虑,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说。 她望着嬴非非,扯了扯嘴角:“相信他。” 林瑟瑟没有长篇大论的安慰,更没有小心翼翼的欺骗,她只是告诉嬴非非,相信他。 嬴非非慌乱浮躁的-颗心,似乎因为这简单的三个字稳定了下来,她不再来回走动,安静的坐回了太后的身边。 太后挑起眉头,不禁看向了林瑟瑟。 林瑟瑟的目光紧盯在那香炉中已经燃掉-半的短香上,叩在茶杯上的指尖微微轻颤着,显然内心也是十分焦虑不安。 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却能神色镇定的,只用了三个字便安抚下嬴非非,又怎能不让人生出佩服之心? 太后垂下眼眸,抬手用茶杯盖撇了撇茶杯里的浮末,动作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你便如此心仪那个龙骧将军?” 许是因为陆想和司徒声有关系,太后对陆想没有-丁点的好感,自然也瞧不出陆想身上有什么能吸引人的闪光点。 她也曾喜欢过-个男人,但她完全无法理解嬴非非为何认准了陆想。 嬴非非咬住唇瓣,沉默许久才回答道:“母后,我非他不嫁。” 听到这话,太后却是下意识的怔愣了-瞬。 几曾何时,她也曾用着如此坚定的语气,对着爹娘说出过这样大逆不道的顶撞。 但最后的最后,她依旧没有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爹娘还是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送进了这深渊泥潭里来。 嬴非非和她年轻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管是倔强的脾气,还是那天真的心性。 太后轻叹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帐篷外便响起了皇帝冷硬的嗓音:“这可由不得你。” 她们几人循着声音朝着外头看去,只见皇帝迈着大步走来,嘴角还噙着-抹冷笑:“你自己瞧瞧,这陆想不过就是会耍些小聪明,到真刀真枪的时候,却是连腿脚都站不稳。” 他身上带着冷冽的寒气,-坐进来便令帐篷里的空气又冷了几分:“这样的男人,凭什么给你做驸马?” 嬴非非被皇帝三言两语-激,眼圈瞬时间便红了:“我才不用你管!若赢的人不是他,我便出家做姑子去——” 帐篷内响起突兀的巴掌声,皇帝扬起的手臂定格在空气中,嬴非非捂着脸颊,眸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泪光。 嬴非非看向太后,似乎是想去寻求太后的帮助,但太后除却攥紧手中的茶杯之外,丝毫没有想要出口相助的意思。 被关在这深宫中几十年的日夜里,即便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也会被拔掉獠牙利齿,驯服成-头乖顺听话的宠物。 最可悲的是,从起初的奋力挣扎,到最后的顺服妥协,也只需要-个如噩梦般的夜晚,以及一个将她打醒的巴掌。 蚍蜉如何撼树? 与其不自量力的逃避,倒不如看清楚眼前的现实。 皇帝举办比武招亲,为的就是想利用嬴非非的婚事,丰盈自己的羽翼,与司徒声所抗衡。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嬴非非嫁给陆想。 而对于她来说,她只希望皇帝能看在他们血缘至亲的份上,让嬴非非嫁-个能说得过去的人家。 那平阳侯之子高畅,听闻是个家底丰厚的,府中又只有-两个地位卑贱的侍妾,依着嬴非非那泼辣的脾性,高畅就算看在皇帝的份上,也必定会好好待她。 太后缓缓阖上眼眸,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 她也终究是变成了她爹娘那样的人,只会用利益来衡量现实,而置子女的意愿于不顾。 许是见太后没有说话,皇帝便觉得更有底气,他冷声呵斥道:“反了你了!你就算是去做姑子,该嫁人也得给朕嫁出去!” 嬴非非心中委屈,哽咽着抛下了-句:“那你就等着嫁走我的尸体好了!” 说罢,她便捂着肿起的脸颊,哭着跑了出去。 帐篷里的气氛好像降到了冰点,林瑟瑟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掩在衣袖里的拳头用力攥紧。 她的呼吸急促,眸底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终于在皇帝若无其事的落座后,她再也忍不住了:“皇上与景宁公主乃同胞兄妹,到底是皇上的利益重要,还是公主的性命重要?” 皇帝没想到打走一个不听话的,又来一个顶撞他的。 听着她嘴里-句一个利益、性命的,他恼怒的看着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莫非她一心想要嫁给陆想,是受你怂恿?” 林瑟瑟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却传来‘咚’的-声击鼓,她下意识的扭过头看向擂台,只见陆想和陆涛都站在了擂台的边角,也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 鼓声一共响六下,第一声是提醒打擂的两个选手,短香即将燃完。 第六声是代表打擂结束,若是两人都还站在擂台上,那两人便都会被淘汰掉。 她也顾不上回应皇帝的话,只是将眼睛死死定在那擂台之上,-瞬都不敢移开。 “咚、咚、咚——” 鼓声不断响起,擂台上的陆涛对着陆想笑道:“我打不过高畅,但可以和堂哥一起被淘汰。” 是了,摆在陆涛面前的路,不光是赢得擂台与高畅拼命,或者让陆想赢了这场擂台,而他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还可以和陆想一起被淘汰。 又或是……让陆想记住他今日的恩情。 在第六下鼓声响起之前,陆涛从擂台上自己跳了下去。 他看着被吓出一头冷汗的陆想,微微-笑:“我只是说笑而已。既是堂哥的所爱,我又怎会去横插-脚?” 他若是因为陆想的那句话,就生出了退却之心,那他既会输掉擂台,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但如果他站在了制高点,就如他方才所言,他明明可以和陆想一起被淘汰,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自己跳下擂台认输。 那陆想就相当于欠了他-份情,往后这恩情必定是要还给他的。 陆想神色复杂的望着擂台下的陆涛,许久之后,他才从齿间吐出一句:“算我欠你的。” 伴随着最后一声击鼓,他腿脚-软,瘫坐在了擂台之上。 林瑟瑟顾不得与皇帝废话,她在皇帝的咆哮声中,-路冲出了帐篷,朝着司徒声的帐篷里奔去。 刘袤早早就奉命守在了擂台边,见鼓声停下,他连忙上前去扶陆想,带着几人将陆想扛回了帐篷。 林瑟瑟和躺在担架上陆想,在司徒声的帐篷外相遇,陆想望着脑袋变成蓝绿色螺丝状的林瑟瑟,有气无力的问道:“公主呢?” 她眸色复杂,抿了抿唇:“公主没事,你先担心-下自己吧。” 距离打擂结束,至多也还有-个时辰,也不知陆想到底吃了什么东西,竟是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就凭他现在这模样,别说是和高畅打擂了,他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陆想被送进了帐篷,林瑟瑟紧跟在他身后,-同走了进去。 她正急着对帐篷里的司徒声说些什么,-抬眼却是愣在了原地。 司徒声坐在软塌上,手中握着-支画笔,而他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张未完成的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便是阿蛮。 林瑟瑟张开的唇瓣,轻颤了两下,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缓缓闭了回去。 陆想看着眼前那螺丝形状的司徒声:“你在画什么?” 司徒声原本在走神,被陆想这样一唤,他才回过神来。 他懒懒掀起眼皮:“我在画……” 在他看清楚林瑟瑟的脸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微微有些怔愣。 她的脸色不太好,眸光时不时的落在画像上,垂在身前的双手重叠攥在一起,似乎不太高兴的意思。 司徒声回忆起洗尘宴上,她也曾露出过这样不快的神情,他问陆想是怎么回事,陆想说她是吃醋了。 所以,她现在也在吃醋吗? 他挑了挑眉,殷红的唇角微扬:“我在给阿蛮入画,届时有了画像,也好方便让媒婆为她择夫。” 林瑟瑟蓦地抬起眼眸:“你要给阿蛮择夫?” 司徒声微微颔首:“她说她想留在晋国,嫁人是最好的选择。” 林瑟瑟怔了怔,迟疑道:“可是……你不把阿蛮姑娘留在宫里?” 阿蛮不是他的天命之女吗? 那他若是将阿蛮嫁了出去,往后他们两人又该如何历那所谓的情劫? 司徒声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留在宫里做什么?和你抢夫君吗?” 他说的‘夫君’是指皇帝,毕竟留在宫里的女人,除了宫女就是皇帝的嫔妃。 可听到林瑟瑟耳朵里,却成了司徒声在说他自己。 林瑟瑟以为他是在用当初婚约的事情,调侃打趣她,她面色不自然的别过头去:“什么夫君,你又没有娶我过门。” 这话说的别别扭扭,司徒声先是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这是误会了他刚刚所说的那句话。 她听到夫君二字,第一个在心底想到的不是皇帝,而是他吗? 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的地位,要比那皇帝高那么-点点? 司徒声抿住微凉的薄唇,望着她的眸色略显复杂。 陆想忍不住打断他的失神:“我说两位,你们能不能等会再花前月下,先看看我好不好?” 他懒懒掀起眼皮,瞥了-眼躺在担架上的陆想,不咸不淡道:“你没救了。” 陆想有些崩溃:“我怎么就没救了?” 难道陆凯给他下的毒,是什么没有解药的剧毒? 还是说,他下半辈子就只能这样躺在担架上了? 司徒声总爱研究些折磨人的毒。药,若是连司徒声都说没救了,那他就是真的没救了。 他绝望的闭上眼睛,正准备吩咐自己的后事,却听司徒声嗓音淡淡道:“蠢都蠢死了,还救什么。” 陆想:“……” 说是这样说,司徒声还是走了过去,慢条斯理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掰开陆想的眼皮瞧了-眼:“你这是中了见手青所炼制的化功散,眼前的幻觉能解开,化功散我没办法。” 陆想蔫了下去:“那怎么办?” 若是这样上擂台,他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打擂了。 司徒声正要说没办法,便见林瑟瑟眸色黯然的看向他:“哥哥,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他抿了抿唇,到了嘴边的话,又变了个模样:“你在擂台上撑住,想尽方法挑衅高畅,在鼓声结束前不要掉下擂台,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了。” 有暗卫来报,今日午时皇帝与高畅私下接触过,高畅似乎因为过度吸食五石散,精神有些涣散。 皇帝为了让高畅赢得打擂,交代高畅在必要时刻,可以使用暗器攻击陆想。 从这对话来看,给陆想下药的应该不是皇帝。 要真说起来,按照他的处事方法,直接把高畅杀掉就好了。 只是皇帝为了提防他这样做,在打擂的规则中专门制定了-条,道是如果出现暗杀的行为,将会取消所有人的打擂成绩并追责到底。 皇帝在高畅的身边派去了不少武功高手,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掠杀高畅,又不留下任何证据,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既然皇帝想用打擂规则来约束他,他自然也可以利用这规则,让高畅输掉这场擂台。 陆想没有再问什么,他服下那颗解幻觉之毒的药丸,而后便安静躺在担架上养精蓄锐,睡了半个多时辰。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司徒声便命人将陆想又抬了回去。 林瑟瑟带着司徒声交给她的小册子,回了皇帝的帐篷里,见帐篷内的气氛依旧冰冷,她也毫无畏惧之色,直着腰杆子便走了进去。 皇帝看她进来,脸色黑的像是锅底灰似的,他将茶杯重重的摔在桌子上:“你还有脸回来?” 林瑟瑟朝他福了福身子:“九千岁让臣妾给皇上陪个不是,方才是臣妾失态了,还望皇上见谅。” 这话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威胁,她甚至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便将司徒声甩出去当了挡箭牌。 偏偏这挡箭牌还十分管用,任是皇帝气的脸色又红又黑,也不敢多说一句司徒声的不是。 自从在南山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后,他便不敢再急功近利,做出些不过脑子的计划了。 毕竟司徒声向来睚眦必报,他将司徒声关在困兽笼里,又差点让那黑犬侮辱了司徒声,若不是太上皇及时赶回了京城,他怕是要死在司徒声手里。 他最近消停的很,便是想要将嬴非非顺利嫁给高畅。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此时忍-忍,待他可以和司徒声抗衡那日,便是他复仇的猎杀时刻。 他恼怒的瞪了-眼林瑟瑟,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她才改变了多久,现在便又忍不住暴露出了本性? 林瑟瑟压根理都没理他,从她说出那句顶撞他的话开始,她便没想再继续伪装下去。 最多也就还有两三个剧情,她就可以收尾离开了,既然迟早都要得罪皇帝,那提前-点也未尝不可。 稳坐在圈椅上的太后,抬眸瞥了林瑟瑟-眼,她的指腹缓缓摩挲茶杯的边沿,耳边又回忆起林瑟瑟走时顶撞皇帝的那句话。 ——到底是皇上的利益重要,还是公主的性命重要? 她便是为了嬴非非能活下来,才默许了皇帝用嬴非非婚事交换政治利益。 可就像是林瑟瑟所说的那样,如果嬴非非宁愿去死,都不愿意嫁给高畅,那她这样做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她想让嬴非非出嫁,不就是想嬴非非能远离这吃人的深宫,远离那些是是非非,快活无忧的活下去吗? 太后垂下眼眸,望着帐篷外呼啸的风雪,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之中。 嬴非非是在鼓声响起之前,回到了帐篷。 她不愿搭理皇帝,更不想理睬太后,她面色苍白的坐在了林瑟瑟身旁,蜷着双腿望向擂台。 陆想是被抬上擂台的,陆父立在擂台之下,望着那站都站不稳的陆想:“这许就是天意,你这又是何必?” 他勉强扶着擂台的石栅栏,对着陆父笑道:“那父亲便等着看我逆天。” 见陆父沉默,他又补充了-句:“哦对了,今日是陆凯那小子给我下了药,等我回去定要扒了他的皮。” 鼓声响起,高畅赤手空拳的走上了擂台,他望着腿脚发颤的陆想,凹陷进去的眼眶中闪烁着-抹讥笑。 方才皇帝给他送信,说是陆想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连站都站不稳了,让他不要再使用暗器。 就陆想如今这个模样,别说使用暗器了,就是用兵器,他都觉得多余。 伴随着鼓声,太监将香炉里的短香点燃。 高畅缓步走到陆想身边,他从容不迫的撩起衣袍,缓缓蹲了下去:“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龙骧将军吗?怎么都站不起来了呢?” 这话语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之色,陆想涨红了脸色,仿佛被高畅戳到了痛处似的。 见陆想这面色羞红的模样,高畅只觉得内心畅快无比。 那日被九千岁用箭术羞辱,令他在京城贵族中再也抬不起头来,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说他连-个阉人都比不过。 这便也罢了,因为设下赌局之事,他短短十日凑不够那输给皇后的-万两金,九千岁就命人去平阳侯府砸了他家,还将他和他爹暴揍了-顿。 虽说这些事情都是九千岁做的,和陆想没什么关系。 但谁不知道陆想是九千岁的走狗,他今日折辱陆想,便犹如羞辱九千岁-样,这怎能不让他感到快哉? 高畅似乎忘记了擂台的事情,他-句接-句的侮辱着陆想,看着陆想越发羞红的面色,他几乎已经进入了忘我的境地。 陆想自然不是真的生气,他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他瞥了-眼快要燃完的短香,耳边隐约回响起司徒声的嘱咐——激怒高畅。 陆想褪去面上的伪装,笑吟吟道:“听说,平阳侯府被砸了?你和你爹都被揍得尿裤子了?” 高畅的嘲讽声戛然而止,他怔愣的望着陆想,这话像是一击重拳砸在他脸上,令他颈间凸起了道道青筋:“你说什么?!” 陆想双手攥紧石栅栏,嘴角噙着讥笑:“啧,瞧你这眼眶往下凹的,-看就是肾亏,怕不是不能人道了吧?”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高畅,他疯狂的朝着陆想挥拳,而陆想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用一手护住脑袋,另一手紧抓住石栅栏,以防自己掉下去。 即便已经尽力护住了脸庞,但高畅出手又狠又准,却是将陆想揍的狼狈至极,鼻间挂着两行鼻血,眼角也高高肿起-片青紫,像是被马蜂蜇过似的。 眼看着那短香越燃越短,高畅却还在泄愤似的殴打陆想,皇帝急的忍不住低吼:“时间快到了!” 高畅终于停下了手,他甩了甩泛酸的胳膊,上前拎起陆想的后衣领子,想要借力将陆想扔出擂台。 但陆想死抓着石栅栏,任由高畅如何用力,都拽不起来陆想的身体。 陆想透过肿起的眼角,望着那终于要燃尽的短香,缓缓露出一抹笑意:“我赢不了,你也别想赢。” 听到耳边响起的第一声击鼓。高畅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陆想是在拖延时间。 他站住脚步,凝望着半死不活掉在石栅栏边沿的陆想,嘴角缓缓勾起:“我当然会赢。” 话音落下,高畅攥住手中的戒指,指腹轻轻按下戒指上的机关,眨眼间空气中便掠过数十根细短的银针,朝着陆想的各处重要穴道飞射而去。 陆想早已料到高畅会使用暗器,他想要躲过去,但身体各处发软,终究是没有力气再躲闪了。 他轰然倒在擂台上,在鼓声停止前,被高畅举起扔下了擂台。 鼓声停,太监疾步小跑上擂台,拿起皇帝-早就拟好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今平阳侯嫡子高畅赢得比武招亲,册封为驸马都尉,择吉日与景宁公主完婚。” 第60章 、六十个皇后 听到大监念完圣旨,皇帝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总算是缓缓吐了出来。 他像是忘记了他刚才甩在嬴非非脸上的那一巴掌,笑眯眯的看向她:“朕会命礼部准备妥当,按照长公主出嫁的仪仗,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入平阳侯府。” 这话并不是说给嬴非非听的,而是说给大后听的,便是想告诉大后,他不会委屈了嬴非非。 大后面上没什么反应,只是看向嬴非非的眸光中掺杂了些复杂的情绪。 就在此事即将要盖棺定论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着嘲讽的轻笑:“皇上是准备风风光光的将公主推入火坑吧?” 皇帝嘴角的笑容凝固住,他绷着一张脸,循着那轻笑声寻去,不出意外的看到了林瑟瑟的面容。 他面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咬着牙龈恶狠狠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瑟瑟拿出司徒声交给她的小册子,对着皇帝挑唇一笑:“皇上怕是不知,那高畅乃是个吸食五石散的瘾君子吧?” 只听见‘哐当’一声,却是大后手里的茶杯坠在了地上,摔的瓷片四分五裂。 大后的手臂在发颤:“她说的是真的?” 皇帝面色一僵,神色略显不自然:“一派胡言!晋国内严禁五石散,又怎么会有人吸食这东西?” 林瑟瑟不急不慌,将手中的小册子呈给大后:“不止是吸食五石散,高畅还喜欢酗酒,他曾在醉酒后强抢过民女,不但玷污了那民女,还用重物将她的肋骨尽数打断……” 后来高畅酒醒之后,发现那女子已经活活疼死了过去,他为遮盖自己犯下的丑事,便意图用重金堵住那女子父母的嘴。 偏偏那女子的父母,乃是晋国内小有名气的商贾,高畅送去的那些金子,人家根本就瞧不上,他们只想为自己枉死的女儿讨回公道。 于是他们一纸状书将高畅告上衙门,可惜官官相护,在高畅他爹出面之后,很快就将此事摆平。 那商贾一家都被平阳侯动用手段,驱赶出了京城,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那交给大后的小册子,便是当年高畅犯案的卷宗,上面清楚的记录了商贾一家的诉状,以及最后的处理结果。 大后看着那卷宗上已然模糊的字迹,还有商贾一家被迫妥协按上的血手印,那血迹仿佛在渐渐融化,最终却是幻化成了嬴非非惨白无色的尸体。 她一个寒颤,慌忙的将卷宗扔了出去,嗓音中染上滔天的怒气:“这便是皇上所说的好夫婿?!” 许是为了让大后接受高畅,皇帝近几日总是有意无意的念叨起高畅,今日说高畅有高世之才,明日说高畅高风亮节,将高畅夸得像是朵花似的。 没想到高畅竟是如此寡廉鲜耻的衣冠禽兽,那被高畅活活折磨死的民女,还未有及笄,不过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 大后拍案而起,神色肃立:“哀家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皇帝沉默片刻,面无表情的抬眸望向大后:“君无戏言,那道圣旨已出,不管高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此刻再说这些都为时已晚。” “皇儿说的不错!君子一言九鼎,又何况天子真龙?”大上皇笑眯眯的从帐篷外走来,话语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听到大上皇的嗓音,大后的面色蓦地一白,方才斩钉截铁的态度,却是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她可以为了嬴非非的终身大事,与皇帝据理力争,哪怕撕破脸面。 但她不敢顶撞大上皇,哪怕只是一句。 大上皇稳坐在主位,笑容慈善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有了大上皇撑腰,皇帝眸中添了一抹喜色:“父皇说的是,有朕为非儿做主,高畅必定会改过自新,善待非儿。” 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嬴非非眸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林瑟瑟正要说些什么,嬴非非却拉住了她的手:“皇嫂,不要说了。” 没有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只要皇帝想要将她嫁出去,自然有百种说辞等着她。 更何况连大上皇都支持皇帝,那此事便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林瑟瑟沉默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抬起了眼眸:“臣妾以为,狗改不了吃屎,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皇帝怒喝一声:“放肆!无规矩不成方圆,莫不是反了你了?!” 虽然皇帝气的像是河豚,但对于她的顶撞,大上皇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有几分赞赏:“你倒是胆子大。” 上一个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似乎还是他妹妹宝乐公主的那个便宜夫君。 “若说起胆子大,我妹妹又怎么能比得上平阳侯之子?” 司徒声人未到,声先至,许是嗓音中注入了几分内力,震得整个帐篷内都是他的回声。 他踩着闲适的脚步,雪地里发出梭梭的声响,不疾不徐的走进了帐篷里。 司徒声身后是被人用担架抬着的陆想,跟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陆父,以及被锦衣卫捆住手脚绑进来的高畅。 不等皇帝看着那绑成粽子的高畅发飙,他便抬了抬骨节分明的手指,示意刘袤带进一名大医。 这大医曾是军营里的郎中,跟随军营十几年后,年纪大了就进了皇宫里,成了大医署的大医。 大医蹲下身子,从陆想的各大穴道里,缓缓排出数十根又短又细的银针,而后双手奉给了司徒声:“龙骧将军不光被人下了化功散,又被这银针封住穴道,致使浑身血脉逆转,才会骤然倒地。” 司徒声眯起细长的眼眸,当着众人的面,将高畅大拇指上的戒指褪了下来:“听闻这东西叫暴雨无影针,乃是西域使者两年前来晋国拜访时,献给皇上的独门暗器?” 皇帝嘴唇缓缓蠕动,脸色越来越白:“朕……” 他打断皇帝结巴的话音,挑唇笑道:“想必是高畅为了赢得擂台,所以偷走了皇上的这枚戒指,我说的对吗?” 高畅嘴里被塞了东西,他满目哀求的看着皇帝,似乎是想求皇帝救他。 皇帝正犹豫如何取舍之时,沉默许久的陆父终于耐不住开了口:“使用暗器者,打擂成绩作废,此乃皇上亲定的规矩。难不成高畅用如此卑劣手段,将我儿伤成这副模样,皇上却是要当众包庇他?” 他的话音落下,陆想一怔,眼圈便泛起了淡淡的红意:“爹……” 陆父看着陆想那鼻青脸肿的样子,心底止不住的发酸。 罢了,既然陆想拼了命也要娶景宁公主,那他又何必非要做那拆人姻缘的挡路石? 陆父话语中带上了一丝强硬:“请皇上三思,重拟圣旨!” 司徒声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皇帝:“若是皇上执意包庇高畅,怕是会受史官和百姓所病垢。” 皇帝不怕陆父,却怕极了司徒声的威胁,他登基以来勤勤恳恳,便是为了赢得明君的好名声。 若是因为这种事情前功尽弃,往后再落下昏庸无道的骂名,便是拉拢十个平阳侯也是得不偿失。 皇帝终于被迫松了口:“朕也不知这高畅竟是如此卑劣之人,既然他在打擂中使用暗器,那自然要取消成绩。” “但不管怎么说,龙骧将军也输掉了擂台,朕总不能就这样将公主许配给他。” 他说这后半句话时,眼睛是看向大上皇的,显然是想求助大上皇帮他说两句话。 大上皇又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的心思,他沉思片刻,温笑道:“不如这样,近来边关告急,魏国与匈奴单于一族联手,想要夺回多年前丢失的那几座城。” “由龙骧将军率兵攻退敌军,待归来之时,寡人便做主将景宁许配于你。” 陆想听闻这话,却是忍不住沉默起来。 想要攻退魏军与匈奴,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最起码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归来。 他可以等,可她愿意等他回来吗? 嬴非非像是看懂了他的犹豫,她眸中含着泪光,跪倒在大上皇面前:“请父皇下旨为约,儿臣愿等候龙骧将军凯旋归来。” 只要能嫁给陆想,不管让她等几年,她都心甘情愿。 大上皇当即便让皇帝拟旨,而后将那拟好的圣旨盖上国玺,命人送到了陆想手中:“以这圣旨为约定,待你归来之日,便是你迎娶景宁之时。” 比武招亲之事,终于就此落下帷幕,在大上皇走后,皇帝也顾不得那被捆住的高畅,脸色铁黑的离开了帐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帐篷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之后,大后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缓缓站起身来。 她没有顾忌旁人的目光,久违的当着宫女的面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自打入宫以来,今日是头一次那么身心舒畅。 大后正想离开,却发现那原本已经离开的林瑟瑟,又折回了帐篷里。 她见林瑟瑟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禁疑惑道:“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林瑟瑟摇了摇头,她走到大后身旁,缓缓抬起眸来:“儿臣回来,是想告诉母后一句话。” “一味顺从,只会助长暴虐,令施暴者变本加厉。” 她发现大后真是怕极了大上皇,明明在大上皇来帐篷之前,大后还像是挥舞着利爪保护幼崽的猛兽。 一看到大上皇之后,就如同被扒了皮的刺猬,连一句话都不敢为嬴非非说了。 陆想明日便会启程,待他归来之时,也不知该是猴年马月。 而她再过一个多月也该离开,在陆想离开京城的这期间,唯有大后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好身边的嬴非非。 林瑟瑟见大后垂眸不语,便再接再厉道:“儿臣不能感同身受,说再多也都是风凉话。儿臣只知道,母后是用一时忍让换取了平静,但倘若公主就这样嫁给了高畅,那公主将会被毁掉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大后不会回应她,她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却听见大后轻笑一声:“你说的对。” 林瑟瑟顿住脚步,只听大后低声喃喃道:“你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只会说风凉话。你知道被人一刀刀凌迟的感觉吗?你见过泥潭里吃人剥骨的怪物吗?”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却被大后打断了:“你今日顶撞皇上,忤逆大上皇,现在又来教训哀家,简直是不自量力!” 大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哀家便罚你今夜子时带着笔墨,孤身一人前去景阳宫偏殿誊抄佛经。” 第61章 、六十一个皇后 景阳宫素有闹鬼的传闻,太后让她深更半夜去景阳宫抄佛经,这分明是在故意刁难她。 若是旁的宫嫔听到这话,怕是要吓得泪水直流,跪在地上求太后收回成命,但林瑟瑟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朝着太后福了福身子,便离开了帐篷。 太后望着林瑟瑟的背影,缓缓阖上了眼眸。 她知道司徒声进宫是为了什么,她厌恶宝乐公主,却讨厌不起来司徒声。 因为司徒声和她一样,都是因太上皇而毁掉一生的人。 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断的逃避,无下限的隐忍,便可以换来平静的生活。 可直到方才,直到林瑟瑟用尖利的话刺破她自我欺骗的保护壳,她才猛然发觉,在获得那平静生活的同时,她需要为此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的女儿也要重蹈她的悲剧,被她亲手推入万丈深渊里。 她便如同当初送她进宫的爹娘一般,以爱之名,赋以枷锁,用自以为对她好的方式,一点点将她沉溺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之中。 幸好,她现在醒悟还来得及。 太后叹了口气,她睁开双眼,凝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身影,低声喃喃道:“那么,就祝你好运吧。” 林瑟瑟回到坤宁宫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她用完晚膳,便让杏芽去准备笔墨和白纸,自己则去床榻上先打了个盹儿。 对于太后的惩罚,她是不怎么在意的,只是期盼着太后能听进去她说的话,哪怕就是一两句也好。 许是因为解决了嬴非非的终身大事,她躺在榻上只觉得浑身轻松,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她从玉枕下掏出那日司徒声为她入的画像,画像破破烂烂的,但她却像是没看见似的,抬起葱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画像上女子的眉眼。 也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下午时,司徒声在帐篷里对她说的话。 他说他给阿蛮入画,是为了给阿蛮择夫。 这是不是代表,他对阿蛮没有感情,那所谓的什么天命之女,也不过是她自己的猜测和揣度? 倘若阿蛮不是他要历情劫的对象,那她能否再争取一下? 就像是嬴非非和陆想之间,原本陆想为了躲避嬴非非,甚至跑到了斋宫里,但嬴非非并没有放弃,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去见陆想,即便在最后一刻也还在坚持。 林瑟瑟未被文昌帝君点化之前,日日听他诵经讲道,受他耳濡目染,她成仙后与人为善,性格温软纯朴,从不招惹是非。 旁人都以为,她擅自改动文昌帝君下凡历劫的命格,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修改他命格时,有多么冷静和清醒。 若真要说起来,其实她和原主一样,都是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只是她心中的恶魔被枷锁束缚,而原主却可以释放天性,毫无顾忌的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想自私一点,陪他度过这次天花瘟疫的劫难,哪怕只是在他苦厄的人生中,留下一点点温暖的回忆。 这一次,她不会再破坏他的历劫,也不会再浪费时间与他闹别扭。 他不爱她也好,喜欢上别人也罢,她会好好利用这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努力争取在他心底添上一笔来过的痕迹。 林瑟瑟越想越激动,却是没了困意,她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拿起画像走到书桌前,用笔墨在画纸空白的地方,缓缓勾勒出司徒声的面容。 她要把他也画上去,然后把这幅画送给他。 当然,这是在她把司徒声化成丁老头之前的想法。 林瑟瑟望着那一言难尽的画像,决定还是收起送画的想法,有这作画的功夫,倒不如多往斋宫跑两趟。 杏芽在离子时还有片刻的时候,带着几册佛经与准备好的笔墨白纸,推开了坤宁宫的殿门。 她望着毫无惧色的主子,面色微微有些泛白:“娘娘,您真的要自己一个人去景阳殿?” 林瑟瑟点头:“你不必担心本宫,人世间并无鬼魂。”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鬼魂,只是地府在几万年前重修了《地府规法》,阎王爷要求黑白无常在第一时间将去世之人的魂魄引渡到地府。 除了偶尔有那怨气极重的厉鬼,一般来说,黑白无常为完成每年的kpi,勾魂的精准率还是很高的。 即便真的有厉鬼,阎王爷也会及时派人去处置,不会让厉鬼在人间超过三年。 听闻那景阳宫,原本是早逝的三皇子和他生母祺嫔所居的宫殿,但就在太上皇登基之前,祺嫔和三皇子都相继离世,景阳宫便空置了下来。 那两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说什么闹鬼就是无稽之谈。 杏芽见自家主子这般笃定,心里却依旧是有些发慌:“奴婢方才去藏书阁取佛经,与那打理书阁的公公打听了两句。听说景阳宫闹鬼的传闻,是从二十多年前才开始盛传起来的……” 那时候祺嫔刚死了没多久,虽说祺嫔地位卑微,但到底也是个嫔位,晋国下葬宫妃的规矩乃是守灵七日后葬入皇陵。 原本守灵该是三皇子要做的,但三皇子自打出生起就被囚在牢里,前段时日又被当时的隆利皇帝扔进了水牢里,最后三皇子只好花重金,托付一名宫女帮忙代为守灵。 前几天守灵时倒也没什么,只是到了头七的那日夜里,有人听到景阳宫里传来哼曲子的声音,翌日那宫女便离奇惨死在祺嫔的棺椁之前。 紧接着三皇子就溺死在了水牢里,从那日起,每到深夜子时后,那殿内便会传来女子唱民谣的声音。 有人说,祺嫔生前曾是江南的歌伶,被太上皇宠幸,就是因为那副好嗓子,所以景阳宫里作祟的鬼魂便是化作厉鬼的祺嫔。 因为闹鬼的原因,景阳宫被封锁了起来,有不少胆大的太监宫女趁夜去景阳宫对食,又或是侍卫打赌进去探险,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再也没有走出过景阳宫。 听那看守书阁的老太监说,宫女的死因都是割喉,而那些进到景阳宫里的太监和侍卫都像是人间蒸发,却是连尸首都寻不到了。 待杏芽说完这些话,林瑟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她还是不相信什么闹鬼之说,但杏芽所说的这个哼曲子的声音,她似乎曾在景阳宫里听到过。 那日是上元节,纯嫔先在她酒水中下药,又让宫女弄脏了她的衣裙,引她前去钟粹宫更衣,想在皇帝面前诬陷她和侍卫有染。 司徒声带着她躲进了钟粹宫偏殿的密道里,后来他离去之后,她自己一个人摸索着从密道里走了出去。 那条密道连着景阳宫,她从景阳宫离开的时候,便听到了女子哼曲子的声音。 那曲调听起来像是哪处的民谣,因为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再加上她当时急着赶回御花园,就没有进去一探究竟。 厉鬼是杀不了人的,他们只能用阴气来影响活人的寿命,可杏芽却说那些宫女们死于割喉,而太监和侍卫皆凭空消失在殿内。 这哪里是闹鬼,怕不是哪个黑心的人,借着这闹鬼的名义在害人。 林瑟瑟多穿了两层袄子,又从衣柜里翻出了司徒声的狐裘披在身后,而后对着杏芽吩咐道:“明早辰时本宫若是没有回来,你便去斋宫寻九千岁。” 杏芽有些不解:“奴婢现在便可以去寻九千岁,娘娘又何必要去景阳宫里冒险。” 林瑟瑟只是朝她笑了笑,却没有解释什么。 原本她并不理解太后对她的惩罚,可刚刚听到杏芽的话后,她便突然想起了太后对她说过的那一句话。 ——你见过泥潭里吃人剥骨的怪物吗? 景阳宫里死过很多人,而且有些人甚至找不到尸体,这是不是正好对应了太后所说的‘吃人剥骨’? 太后让她子时去景阳宫偏殿,怕根本就不是为了惩罚她。 既然太后让她一个人去,那必定有太后自己的理由就是了。 林瑟瑟将狐裘往里掖了掖,拿着杏芽给她准备好的东西,孤身一人朝着景阳宫走去。 待她站在景阳宫那荒废的院落外,朝着那漆黑的偏殿望去,一阵寒风吹过,却是吹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不怕亡魂,但她怕披着人皮的恶鬼。 林瑟瑟在进去之前,对着房檐小声的唤了一句:“岁山,你在吗?”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空中,才响起一声不急不缓的‘嗯’,那是岁山对她的回应。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我没出来之前,你千万要在这里守着,若是有人靠近这院子,你便想法子提醒我一声。” 岁山掩在夜色之中,他望着朝偏殿走去的林瑟瑟,微微皱起眉头。 杏芽问她的问题,也是他想知道的。 她若不想来这阴森森的鬼地方,大可以去找千岁爷,有千岁爷护着她,太后也不能如何她。 她仗着千岁爷的势,连太上皇那个老东西都敢顶撞,怎么现在反倒如此听话了? 伴随着细长的‘吱呀’一声,那偏殿的殿门被林瑟瑟推开,寂静的殿中黑压压一片,连她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清。 她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让杏芽提前准备好的蜡烛,望着那空荡荡的宫殿,犹豫了一下。 殿内没有任何家具和陈设,唯有道道白纱制成的帷帐随着寒风飘浮,似乎是当年祺嫔守灵时挂上去的。 林瑟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步入这森寒的殿内,说一点都不害怕是假的,任是哪个正常人走进来,都会感觉到毛骨悚然。 她绕着偏殿走了一圈,这景阳宫虽然多年未住过人,但除却房梁上堆积的灰尘和蜘蛛网之外,墙壁整齐干净,而地板上竟然一点浮尘都没有。 地板没有灰尘,说明有人来清扫过这宫殿,但这宫殿里又没有人住,哪个宫女会闲的没事干,专门跑到这闹鬼的地方来清扫? 想到这里,林瑟瑟越发笃定这景阳宫里掩埋着什么秘密。 而且这秘密,定然是与太后口中那吃人剥骨的‘怪物’有关。 宫殿内实在太黑,林瑟瑟围着这偏殿绕了好几圈,愣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太后也是,直接把这秘密告诉她不就完了,还非要绕着圈子的让她自己来探查。 若是她脑子不够用,找不到这秘密怎么办? 正当她绞尽脑汁的思考时,云雾遮挡住月光,寒风吹动她手中的烛火,将殿内映的忽明忽暗。 殿内传来一道突兀的女声,是那日她离开景阳宫时,曾听到过的民谣声。 林瑟瑟蹙起眉头,循着那低不可闻的女声寻去,一步又一步的朝着偏殿的角落处走去。 直到她走到尽头,停在西北方向的那面墙壁处。 林瑟瑟望着那坚实整齐的墙面,抬手用指关节在上面叩了两下。 “咚、咚——” 墙面里传来的不是闷实的声响,而是类似于清亮的叩门声,显然这墙里头是空的。 她微微一怔,缓缓蹲下身去,将耳朵侧过去,贴覆在墙面上。 果然不出所料,那女声就是从墙里头传来的。 若是她没猜错,这面墙里应该藏有暗室。 殿内实在太黑了,若是只凭着肉眼来看,怕是找到明天也找不到机关所在。 林瑟瑟只能用手掌一点点在墙面上摸索着,直到她摸到一块微微向里凹进去的墙砖,她才停住了手,把手里的烛火靠近那处墙砖。 这景阳宫偏殿的四面墙壁都是白色的,唯有这一块墙砖处泛着斑驳模糊的淡红色。 她犹豫了片刻,试探着向那处伸出手去,用指腹向里推了推那块墙砖。 林瑟瑟并没有用多大力气,不过是眨眼之间,那墙面却轰隆隆的沿着墙砖边沿裂开一道缝隙。 那女声越发清晰可闻,她迟疑着趴在墙缝上,想要先观察一下暗室里的情况。 她还没刚将脸凑过去,只见一只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球,蓦地出现在墙缝之中。 只听‘哐当’一声,林瑟瑟呼吸急促的瘫坐在地面上,手中的烛火甩飞了出去,险些点燃那白色的帷帐。 她手脚并用的朝着那蜡烛爬了过去,正要捡起熄灭的蜡烛,却听见房顶上的瓦砖微微响动,随即传来岁山低不可闻的嗓音:“有人。” 听到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林瑟瑟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水,她屏住呼吸,朝着四周看去,这殿内空空如也,竟是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她吞了吞口水,僵硬着身子,缓缓朝着那裂开的墙缝看了过去。 杏芽说自从祺嫔死后,闯进过这地方的人都死了。 她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 第62章 、六十二个皇后 眼看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林瑟瑟咬了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推动那像是旋转门的墙面,动作迅速的钻进了那道暗室里。 在她进去之后,她正准备找一找机关让暗室那道墙门恢复原样,但那墙面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自动关合了起来。 暗室内摆放着几颗夜明珠,将屋子里照的恍如白昼,一个欣长的影子映在她眼前的那面墙壁上,一步步朝她的身后靠近。 林瑟瑟抿住唇,微曲的脊背微微绷紧,迟疑着转过了身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个邋遢又神志不清的疯子,谁料方才从墙缝里看到那只血红眼珠的主人,却是个衣着整齐的清瘦女子。 这女子瞧起来约莫有五六十岁的模样,鬓间梳着垂挂髻,身上穿着对襟大袖衫,外搭狐狸绒皮袄,除却神情呆滞僵硬之外,丝毫看不出一点异常。 许是因为她盯着这女子看的原因,这女子顿住了脚步,神色瞧着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林瑟瑟试探着开口:“你是宫女吗?” 倒也不怪她这样想,这女子的发式是垂挂髻的模样,这发髻乃是晋国宫女才会梳的。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交叉抵在身前的双手,不断的张合再攥紧,似乎十分紧张。 林瑟瑟继续低声询问:“方才唱歌的人是你吗?” 她问这话时,目光朝着女子身后打量而去,这暗室并不算大,瞧着也就十多平方的样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家具一应俱全。 杏芽说那女子哼曲子的声音,是从二十多年前祺嫔死后才开始有的,若那唱曲儿的人就是这女子,那么这女子便很有可能,已经在这暗室里蜗居了二十多年。 倘若真是如此,这女子定然与这些年离奇消失在景阳宫里的太监和侍卫,以及那些被割喉的宫女有什么关联。 林瑟瑟问了两个问题,这女子都是闭口不答,起先面上还有些忐忑不定,如今却化作了一脸呆滞的模样,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了。 她察觉到这女子似乎精神不太正常,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她看着女子眼睛里的怯懦和彷徨,总觉得女子不像是手上染过血的人。 原本她进来之前,是准备打晕暗室里的人,将其伪装成熟睡的模样,但看着这女子神色呆滞,意识不清的样子,她却是有些犹豫了。 一来是听杏芽说,每到夜里景阳宫就会传来歌声,如果她把这女子打晕了,那万一引起那进暗室的人怀疑,她被发现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二来是这女子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二十多年,身上都已经皮包骨头了。 若是她下手重了,怕是要将这女子给打死,可要是下手轻了,这女子中途醒了过来,那就更难办了。 暗室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林瑟瑟回过神来,她迟疑着对那女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朝着四周打量一番,疾步躲进了离她最近的衣柜里。 衣柜里堆积着没穿过的干净衣裙,她将自己掩埋在衣裙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衣柜的缝隙朝外看去。 暗室的大门重新被打开,错乱的脚步声重叠响起,林瑟瑟眸色中带着些疑惑,从这脚步声来判断,进来暗室的好像不止一个人?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以前不让你唱曲儿,你就偏要唱。如今不管你了,怎么又不唱了?” 回答他的,是空气中无尽的沉默。 他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也不再多问什么,自顾自的带人走了进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又再次开口:“岚儿,寡人已经帮你换过两次血了,今日便由你自己动手吧。” 听着那有些熟悉的嗓音,林瑟瑟透过衣柜的缝隙,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太上皇的面容。 就凭太后那么恐惧太上皇,甚至因为太上皇的到来,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顾不得了,她便猜到太后口中吃人剥骨的‘怪物’指的可能是太上皇了。 只是那太上皇称为‘岚儿’的人是谁? 那换血又是什么意思? 林瑟瑟心中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她悄无声息的将眼睛贴近了衣柜的缝隙,而后便在太上皇身边,看到了手捧汤婆子的燕王,以及一只不知装着什么,瞧着鼓鼓囊囊的麻袋。 太上皇口中的‘岚儿’指的便是燕王吗? 她蹙了蹙眉,正寻摸着哪里不太对劲,却听见暗室里蓦地响起一声急促的嚎叫,吓得她身子一个激灵,额间噌的冒出一层冷汗来。 林瑟瑟抬眼望去,却见那麻袋里露出一个大活人,而且这人的脸庞还熟悉的很,正是今日与陆想争抢驸马人选的高畅。 高畅的眼前被覆着黑布,方才那声嚎叫便是他发出来的。 燕王抬手扯掉了他眼前的黑布,他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泛着青黑,那浑浊的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似乎刚刚清醒过来。 太上皇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笑眯眯道:“还满意此人吗?” 燕王的眸底略带嫌恶:“怎么是他?” 太上皇嘴角的笑意不变,他抬手将一把银质的小刀递了过去,慢条斯理道:“你不爱滥杀无辜,此人今日伤了你的好兄弟,又曾是作奸犯科的恶人,寡人送他来给你出出气。” 燕王沉默片刻,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今日要死的这个人,倘若不是高畅,那便要是其他无辜的人,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将就着用。 他接过太上皇递来的银刀,不疾不徐的走到床榻旁,找来了一只银盆,而后提拽起高畅的后衣领子,将高畅的脑袋按进了银盆里。 高畅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大鹅,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 两人恍若未闻,燕王伸出手去,抬起两指在高畅的脖颈上按了两下,待他寻到大动脉后,动作生疏的用银刀割了下去。 暗室里响起杀猪般的嚎叫,躲在衣柜里的林瑟瑟瞳孔蓦地一紧,下意识的抬起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漆黑的眸中映出猩红的鲜血,宛若泉水般汩汩从颈间喷涌而出,溅了燕王一脸。 而那发出凄惨嚎叫的高畅,像是被割了脖子扔在地上放血的公鸡,用力扑腾着翅膀,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她本以为这便是最恐怖的事情了,谁料燕王却扬起脖颈,抬手从锁骨的位置处,捻起了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缓缓向上掀去。 燕王的动作很慢,直至完整的剥下从颈间到头顶的那一层皮,露出粘黏着血肉的本来面目,而后将人皮扔进银盆里的鲜血中充分浸泡。 林瑟瑟怔愣的看着燕王的脸,那张脸上横布着两道狰狞的伤疤,像是蜿蜒的蜈蚣一般穿过眉眼,似乎是曾被什么利器所划伤。 但即便有那两道丑陋的疤痕存在,却也遮掩不住燕王原本就风光霁月的容貌。 她看着那张与司徒声有两三分相似的脸庞,耳边蓦地回响起太上皇刚刚喊过的那声‘岚儿’。 岚儿……司徒岚? 燕王就是四年前失踪在那场大火里的司徒岚? 司徒岚为什么会成为太上皇的义子? 他那毁容的脸和人皮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疑问像是密布的蜘蛛网,将她笼罩的有些窒息,她恍然想起在南山峭壁下的山洞里,司徒声对她提起哥哥时,那牵肠挂肚的面容和语气。 倘若司徒声知道,他苦苦寻找的哥哥就在他的身边,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了太上皇的义子,却死活不与他相认,他又该作何感想? 原书中两兄弟的感情极好,难道司徒岚不和司徒声相认,是因为有什么苦衷? 林瑟瑟还没来得及深思,却听见太上皇渐渐踱步而来的脚步声,他的嗓音中隐约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关心:“母亲可是觉得冷了,怎么一直盯着衣柜看?” 听闻太上皇这话,她的呼吸骤然凝重起来。 母亲?他管那个瘦骨嶙峋的女子叫母亲? 太上皇的母亲乃是万贵妃,而万贵妃与先帝的感情极好,在先帝驾崩的第二日,万贵妃便吞金殉情,追随先帝而去。 难道这女子就是那早已离世的万贵妃? 可她听嬴非非闲聊时提起过,这万贵妃刚出生时,一连高烧好几日,后来烧坏了嗓子,说起话来便有些像是公鸭嗓,还曾被死对头的妃子戏称过‘万公鸭’。 而这女子哼曲子的声音,却婉转悠扬,似是江南苏州一带的吴侬软语,嗓音温柔似水,怎么可能是公鸭嗓能唱出来的? 倒是来景阳宫之前,杏芽跟她说过,那守书阁的老太监道,三皇子的生母祺嫔原本是江南的歌伶,而在祺嫔死后,这景阳宫里便时常传来哼曲子的声音。 林瑟瑟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她不禁回忆起这女子垂挂髻的发式。 在晋国皇宫里,唯有宫女才会梳垂挂髻这种丫鬟的发髻,而祺嫔正是宫女出身,又曾是江南的歌伶,若是祺嫔还活着,约莫也要五六十岁的年纪了。 她的瞳孔蓦地一缩,眸中闪过一丝惊恐之色。 倘若这女子真的是祺嫔,那太上皇为什么会管祺嫔叫母亲,明明祺嫔只育有一子,便是那死在水牢里的三皇子啊。 太上皇等不来回话,只好站起来身来,朝着那衣柜走去:“这暗室阴寒,你冷了便自己添件衣裳,说了多少次都记不住,也不知你成天都在想什么。” 不过是说话之间,他的双手已经抵在了衣柜的把手上,向外拉动了衣柜的两扇门。 第63章 、六十三个皇后 伴随拉动衣柜发出的‘吱呀’一声,林瑟瑟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已经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看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那只手掌,她死死咬住唇瓣,心脏跳动的犹如擂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攥住了她的咽喉,令她胸口一阵窒息。 倘若太上皇发现她藏在衣柜里,以太上皇雷厉风行的处事手段,定是要把她和高畅的尸体一起处决掉,以免留下后患。 她下意识的阖上双眸,攥住衣袖的手掌止不住的发颤。 太后真的是太瞧得起她了,这样危险的地方,竟然只让她一个人来探查,怕是不等她发掘到所有秘密,她就要和那些被割喉的宫女一样葬身于此了。 就在太上皇朝着衣柜里望去的那一瞬间,燕王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太上皇也顾不得给他母亲找衣裳了,他快步走了回去,将趴在地上咳血的燕王扶了起来:“怎么回事?” 燕王说不出话来,只能捂着向外渗血的嘴唇,缓缓的摇着脑袋。 他面色惨白的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太上皇抿住唇角,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今日可有按时服下保心丸?” 燕王先是点头,而后怔愣了片刻,又摇起了头,吃力道:“中,中午没吃……” 太上皇松开了他的手臂,走到那银盆旁,将银盆里的人皮取了出来,拿着绢帕仔细擦拭干净。 待血迹干涸之后,再洒上一层粉末,而后小心翼翼的戴回了燕王的脸上。 他从燕王手里拿过银刀,手法熟稔的剥下高畅的衣襟,用大拇指在高畅的心口按了两下。 许是刚割完颈间血管的原因,高畅还未死透,他的心脏仍在砰砰跳动着,令太上皇的眼底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兴奋之色。 银刀落在泛白的皮肤上,向血肉之中缓缓加深,直至将整个刀身都没入高畅的心口,将心脏四周的血管割断,生生剜出一颗冒着热气的心脏。 太上皇双手捧着这颗热腾腾的心脏,递送到燕王面前:“快,快趁热吃!” 那颗心脏似乎还在微不可见的跳动着,上面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像是浸泡在铁锈里的猪肝子,透着一抹不自然的殷红。 他胃里止不住的翻滚起来,脸色好像更白了一些。 许是以为他没有力气接过心脏,太上皇便捧着心脏,送到了他的嘴边:“吃什么补什么,这东西可以治好你的心疾,寡人又怎么会害你。”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生吃便是不如煮熟了味道好,你将就着吃两口,先缓一缓再说。” 燕王一听这话,像是想起了什么,胃里向上顶起一阵酸意,一股脑的涌到喉间,从嘴里泛了出来。 太上皇总爱将‘吃什么补什么’挂在嘴边,而他自打出生起便有心疾,太上皇命人送来的饭菜里,永远都有一道清炖猪心。 他本以为那就是普通的猪心而已。 见燕王吐得实在厉害,太上皇只好放弃让燕王生食心脏的想法,他把心脏扔进了银盆里:“走吧,寡人送你回去。” 燕王艰难的点了点头,太上皇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瓷瓶,他抬手抖了抖,将瓷瓶里的药水滴在高畅的尸体上。 那尸体开始冒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放在烤肉架上熏烤的牛排,不过眨眼之间,尸体便已经化作一滩血水。 他望着瑟缩在角落里的清瘦女子:“待会有人过来收拾,寡人便先走了。” 太上皇往前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顿住脚步,斜睨着那半敞开的衣柜:“你记得给自己添件衣裳。” 燕王又咳嗽了起来,他面容狼狈的朝着暗室的大门爬去,仿佛再继续待下去,就会窒息死在这里。 太上皇见他这模样,连忙快步上前,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搀扶着他走出了暗室。 在暗室大门闭合的一刹那,燕王漆黑的眸色微沉,他敛住眸光,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房檐的位置。 从他一进景阳宫,他便察觉到了附近有司徒家的暗卫。 他和司徒声同为家主,身上都种有连心蛊的母蛊,不光司徒声能通过暗哨召唤暗卫,他也一样可以。 在接近身上种有子蛊的暗卫时,他体内的母蛊就会有所异动,从而感知到附近暗卫的具体所在。 他知道屋檐上的这个暗卫,每次靠近林瑟瑟身边时,他都能察觉到这暗卫的存在。 他想,这暗卫应该是司徒声派去保护林瑟瑟的。 既然这暗卫在此地,想必林瑟瑟也在这里。 景阳宫偏殿内,没有任何家具遮掩,她不在偏殿,那就说明她已经闯进了暗室里。 而暗室里能藏人的地方,除却床榻底下,便是那存放衣物的衣柜了。 他在杀高畅的时候,曾顺带朝着床底下看了一眼,床下并没有她的踪影。 而太上皇又说祺嫔总盯着衣柜看,所以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林瑟瑟就藏在那衣柜里。 “莫不是那暗室太阴潮了?” 太上皇淡淡的嗓音从身旁传来,打断了燕王的失神。 燕王抬起眼眸,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解:“什么?” 太上皇温笑道:“你刚刚在暗室里咳的那么厉害,出来后却是一下就好了。” 燕王面色平静:“自我出生起,便日日如此,若是一直咳血不停,那早就一命呼呜了。您只是未曾见过罢了,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许是因为燕王的语气带着几分怨恨,太上皇眸中满是愧疚之色:“倒是寡人的不是了,当年便不该由着你娘的性子,让她远嫁姑苏,不然我们父子两人就可以时常相见了。” “寡人虽未生养于你,却一直惦念着你们母子,你只管安心跟在寡人身边,待时机成熟之日,寡人的一切终将属于你。” 燕王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被人皮紧覆住的脸庞,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这个男人亲手摧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如今又信誓旦旦的告诉他,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 真是可笑又可悲。 太上皇像是没有看到燕王嘴角嘲讽的笑意,他眼角瞥向那偏殿内白色帷帐下的一根红烛,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躲在衣柜里的林瑟瑟,一直待到暗室外没了动静,这才僵硬着身体,从衣柜中爬了出来。 她心有余悸的吐出一口长气,望着地面上的血泊,以及那银盆里的鲜血和心脏,胃里隐隐有些翻滚。 也难怪太后这么害怕太上皇,就凭着太上皇方才掏人心脏时从容熟稔的动作,便证明他往日没少这样做过。 那些曾经消失在景阳宫里的太监和侍卫,怕都是被他挖了五脏六腑。 林瑟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下来,她看着那瑟缩在角落里的女子,迟疑着唤了一声:“你是祺嫔吗?” 那‘祺嫔’二字,像是往平静无澜的河面上投进了一块石子,终于在女子脸色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涟漪。 她的唇瓣干裂泛白,眸底布满惊恐,一边摇着头,一边将脑袋埋进了双膝间,似乎极为抗拒这个称呼一般。 林瑟瑟抿住唇瓣,眸色略显复杂。 从这女子的反应来看,即便她不是祺嫔,也定然是和祺嫔有关系的人。 但太上皇却将这女子唤作母亲……? 也就是说,现在的太上皇并非是万贵妃所生的太子殿下,他跟宝乐公主之间更不是双胞胎兄妹。 是了,倘若连司徒岚都可以换脸,太上皇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现在只是疑惑,如今的太上皇,到底是不是那‘死’在水牢里的三皇子? 如果太上皇就是三皇子,那真正的太子殿下去了哪里,三皇子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顶替了太子殿下? 三皇子和宝乐公主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若是按照陆南风所说,谁娶了宝乐公主就会倒霉,那司徒将军为何相安无事十几年,直到四年前才惨遭灭门? 许是今日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一个个疑团将她砸的胸口窒闷,林瑟瑟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 她凝望着那蜷缩起身体的瘦弱女子,从衣柜里取了一件大氅,缓缓走近女子后,将手中的大氅披在了女子身上。 女子怔愣了一瞬,小心翼翼的抬起眼角,飞快的瞄了一眼林瑟瑟。 林瑟瑟抿了抿唇:“若是受凉了,嗓子一哑,唱曲子就不好听了。” 一听这话,女子连忙将大氅往里掖了掖,仿佛生怕自己染上风寒,毁了嗓子似的。 林瑟瑟不敢在这里多作停留,她朝着暗室闭合上的大门处走去,望着眼前那平整的墙面,微微有些犯难。 进来时倒是容易,可这出去的机关,似乎并不在墙壁上。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摸瞎似的到处寻找,面前却突然多了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掌。 那手掌攥住墙壁旁的白玉瓶,逆时针旋转了一圈,不过眨眼之间,这面墙壁便轰隆隆的裂开了一道缝隙。 林瑟瑟愣住了。 她本以为这女子是被太上皇囚在此地,可现在看来,这女子明明知道暗室大门的机关,却并未逃出去,分明就是自己不想离开。 而且这女子虽然不说话,但好像什么都明白,她只是站在这面墙壁旁,这女子就瞧出了她想离去的意图,还帮她打开了暗室的门。 林瑟瑟沉默片刻,对着那女子道了一声谢谢。 女子依旧没有说话,她向后退了两步,又迈着碎步躲回了床榻旁。 林瑟瑟推动那面墙壁,顺利的走了出去,在墙壁闭合之前,她迟疑一瞬,朝着暗室的方向低声说道:“你听过《扬州小调》吗?若你没听过,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唱。” 这女子在太上皇杀人时,瑟缩到了床榻旁,从始至终都拒绝和太上皇说话,甚至明知道她躲进衣柜里,也没有将此事告诉太上皇。 种种迹象表面这女子尚有良知,且对于太上皇残忍的手段十分抵触。 这女子必定知晓一切的真相,倘若她从这女子身上着手,说不准能探寻出更多当年的秘密。 暗室内没有动静,就在她准备离开时,那面墙响起了‘咚咚’两声,就像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话。 她微微一怔,道了一声‘好’后,便吹燃了火折子,迎着那微弱的光芒朝外走去。 就在她走出景阳宫之后,她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衣袖,才恍然想起自己在偏殿里遗落了一根蜡烛。 那是她被暗室里的眼珠子吓到后,不小心甩飞出去的蜡烛,因为有人来了,她也没顾得上捡起来蜡烛,就直接躲进了暗室里。 太上皇说待会派人去暗室清理现场,若是她现在再折回去找蜡烛,万一碰上太上皇的人,那便有些得不偿失了。 她想了想,对着房檐上低声道:“岁山,麻烦你帮我去偏殿里找一根蜡烛。” 在得到岁山的回应后,林瑟瑟便直奔斋宫而去。 第64章 、六十四个皇后 林瑟瑟手抖的厉害,方才在暗室里只顾着胡思乱想了,倒没觉得有多害怕。 此刻回想起来,却是后怕不止,额间渗出一层层细密的汗水,小腿肚子也直打哆嗦。 在暗室里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雾蒙蒙的亮了起来,她一路躲过巡夜的侍卫们,抄近路去了斋宫。 她不知道她为何要去斋宫,明明就算去了,她也不能在他面前多说什么。 但在这一刻,她就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见他。 林瑟瑟不敢明目张胆的闯进斋宫里,毕竟上次连司徒声都在斋宫里被暗算过,她也不能确定这斋宫内有没有太上皇的眼线。 她从斋宫后院的狗洞里爬了进去,天色雾蒙蒙的,除却守在斋宫院子外的几名锦衣卫,也没有其他人守着了。 趁着他们面容疲惫,还未交接新一轮的侍卫,林瑟瑟悄无声息的溜进了斋宫里,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目标明确的找到了司徒声的寝殿。 明明是深夜,他的寝殿内却亮如白昼,似乎在殿内摆放了不少南海明珠来照明。 也不知他是否已经熟睡,她站在殿外犹豫片刻,终是缓缓抬起了手臂,用指尖轻触房门。 他的殿门没有从里头闩上,她只是轻轻一碰,那殿门便发出‘吱呀’一声响。 林瑟瑟怕他误会她是刺客,还未看清楚里头的人,便率先道了一句:“哥哥,是我。” 披着貉裘的司徒声,正坐在狐狸皮毛所制的白色地毯上,他右手中执着一柄金铜色烟杆,左手轻叩着一本书册,不知在看些什么。 听见她轻声低语的嗓音,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懒懒的掀起眼皮,朝着她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把门带上。” 也不知怎地,这一路都在打颤的小腿,在她看到司徒声的那一瞬间,突然就不颤了。 林瑟瑟踱步走进他的寝殿,反手将殿门关严,她犹豫着问道:“哥哥怎么还没睡?”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他为什么对于她的出现,表现的毫不惊讶,甚至还一脸平静,仿佛早已经知道推门的人是她似的。 司徒声猜到了她的小心思,但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是因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所以她还没进门,他便认出了她吧? 他抿住薄唇,什么都没解释,只是轻描淡写道:“睡不着。”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是因为陆想吗?” 是了,待陆想一走,归来时还不知何年何月,司徒声又变成了孤家寡人,连个喝酒谈心的人都没有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会出现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很快就会染上天花,然后在鬼门关里来回打转。 直到他好不容易死里逃脱,却又发现自己的势力被皇帝大大削减,而他的脸也因为天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管是当年的家破人亡,还是后来的入宫净身,仰或是如今即将要面临的天花,这些都是他在人界渡劫需要经历的苦厄。 可是,她发现自己好像又动摇了。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擅自插手他的人生,可她只是见了他一面,看到他露出郁郁不快的神情,便控制不住的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林瑟瑟跪坐在他的对面,望着他风光霁月的容颜,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难怪他是九霄云上的上古神祗,而她只是个混吃等死的杏花仙。 听司命神君说过,文昌帝君曾下凡渡劫一千二百余次,因不喜与女子亲近,每次渡劫都会死在成婚之前。 直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他为坚守道心,已经历过万千磨难,而她若不是因为擅自改动他的命格,也不会被罚下凡历劫。 她下凡之后,只是认为自己在接受惩罚,可她从未有过自己在历劫的感觉,直到她在此地遇见了他。 明明历情劫的人是他,但她却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每一日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样的历劫,别说是一千多次,便是一次就已经足够她终身难忘了。 司徒声正要回答她的问题,一垂眸却瞥见她痴痴的凝望着他的脸庞。 他挑起眉梢,放下手中的烟杆,将苍白削瘦的大掌撑在矮几上,微微向前探过身子:“好看吗?” 林瑟瑟被他微凉的嗓音唤回了思绪,她张了张嘴,还未说出‘好看’二字,却被他骤然放大在眼前的面容吓了一跳。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她一个激灵,身体下意识的向后撤去:“哥,哥哥……” 他眯起细长的眼眸,缓缓勾起唇角:“你不是不喜欢看我的脸吗?” 没有人能对他的脸无动于衷,但偏偏只有她不一样,她每次看到他的脸,就像是看到什么瘟疫似的,恨不得在他脸上焊个面具。 这不禁令他一度产生自我怀疑,甚至在每天盥洗后,都要先照半天的镜子,确定一下他脸上有没有长皱纹。 现在看来,她对他的容貌也并不是毫无感觉。 林瑟瑟面色不自然的别过头去,嘴里小声嘟囔道:“我何曾说过我不喜欢看你的脸。” 见她耳根泛红,司徒声也不再继续调侃她,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住烟杆,扯了扯殷红的唇角,从薄唇中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又是爬狗洞进来的?” 林瑟瑟被那烟雾呛得直咳嗽,她揉了两下呛出泪水的眼眸:“深更半夜往斋宫里跑,让旁人知道总归是不好的。” 司徒声抿住微凉的唇瓣,缓缓站起身来,伴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那烟杆上的红绸旱烟袋也随之摇曳。 他走到窗棂旁,抬手推开了那扇窗,冷风呼啸的打在他脸上,他望着泛起鱼肚白的天边:“以后不要来斋宫了。” 她微微一愣:“为什么?” 司徒声沉默着,他透过烟煴缭绕的雾色,看向她略显模糊的面容。 因为他不想再把她当做棋子了。 他一直都知道他身边有太上皇的细作,但他暂时找不出那人是谁,为了保证他母亲的安全,他便想要弃小保大,故意与她接近。 那一次次高调的保护她,又或是与她亲近,都是他做给太上皇看的,只为让太上皇以为她就是他的软肋,用她来为他母亲作掩护。 若不是他假装转移走了他母亲,这几日太上皇忙着找他藏起来的替身,她必定早就遭了太上皇的毒手。 从那日在温室之中,到现在也不过就是短短几天,他的心情却大起大落数次。 她在温室里,揭开过他心底最痛的伤疤,又枉顾他的意愿,做出那样不堪入目的事情。 他还没来得及和她算账,她转过头便爬上了皇帝的床,令他煎熬难耐,恨不得活剥了她的皮。 他的心情刚刚平复,而她又在慈宁宫里,险些被太上皇一碗鹤顶红给毒死。 紧接着,他便在校场外,听到她在燕王面前对他表白,她的一句‘我喜欢他’,让他沉寂了数年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坐在寝殿中一夜未眠,却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她可以轻易影响他的情绪。 他回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思来想去之后,最终还是决定……放过她。 司徒声斜倚在窗框旁,他侧过身子,望着烟斗里的燃尽的红色烟丝,嗓音略显冰冷:“我会堵上那个狗洞,往后你有什么急事,就让岁山来报。” 林瑟瑟面色苍白,唇瓣轻颤两下:“你讨厌我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叩住烟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腹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沉默,令她一下就红了眼眶。 她本以为就算他讨厌她,她也可以无动于衷,只要能在最后的一个月里,好好陪伴在他的身边。 而现在,他却连斋宫都不愿意让她进了。 司徒声没有回头,可即便没有转身看她,他也能猜到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终究不忍心说出那个‘是’字,因为他不讨厌她,一点都不讨厌她。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他曾试图枉顾她的性命,将她当做棋子一般利用,只为声东击西,揪出那个隐藏在他身边的奸细,保全他母亲的藏身之处。 他根本配不上她的喜欢。 可他又害怕她不再喜欢他。 司徒声终是转过了头,他从腕间解下一条金铃手链,递到了她的手里:“倘若你想见我,便对着这金铃唤我的名字,我会去找你。” 这金铃是连心蛊的本体,司徒家历代嫡子都会有一条金铃,他将自己的金铃交给了司徒岚。 如果司徒岚要找他时,就可以通过这金铃,唤动他体内的连心蛊母蛊,不管司徒岚在何处,他都能找到司徒岚。 只是旁人都不知道,这金铃有个弊端,因为金铃是连心蛊的本体,假若金铃被毁,母蛊和子蛊都会随之灭亡。 他和司徒家的所有暗卫,可能会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条金铃一直存放在司徒岚手中。 直到司徒将军府失火的前一日,司徒岚把这条金铃手链还给了他,从此便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虽然司徒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想法——他不讨厌她。 林瑟瑟望着那条金铃手链,泛红的眼圈越发酸涩:“若你所经历的一切磨难,都是上天给你的考验,待你撑过这些苦厄灾劫,便能修成正果,成为天地共主……你可愿意?” 司徒声漆黑的眸中带着嘲色:“不,我就想做个人。” “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血海深仇,没有忍辱负重,在有生之年,遇到一个心动的女子,或是轰轰烈烈,或是细水长流,而后成婚生子,白首偕老。” 便是如此简单的愿望,对他来说,却是穷极一生的不可得。 他一句句轻描淡写的话,像是重重的拳头,砸在了她的心脏上。 林瑟瑟怔愣的看着他,攥着金铃的手臂微微轻颤。 他说,他想做个普通的人。 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历经万千磨难,不喜不怒不悲不嗔,心怀天下的文昌帝君。 所以她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是怀着一颗普度众生、慈悲心怀,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的文昌帝君,还是手染鲜血无数,被世人唾骂,却愿意将性命交付于她的司徒声? 她缓缓阖上双眸,嗓音略显干涩:“天亮之后,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司命神君说过,不要在夜里做出任何一个决定。 所以天亮之后,她还会再问他一遍。 倘若他还是这个回答,那她便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他。 第65章 、六十五个皇后 司徒声总觉得今晚的林瑟瑟,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她看起来满腹心事,似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他不想强人所难,既然她说天亮之后再跟他说,那他便等到她想说之时就是了。 见她鼻尖冻得微红,司徒声将烟斗里的烟丝倒在了窗户外,他放下指间叩住的金铜色烟杆,关上那敞开的窗户,阻拦住肆意窜进来的冷风。 他又坐回了矮几旁,拿起方才看的那本兵书,对着她道:“去榻上睡一会,等天亮了我叫你。” 林瑟瑟攥住手中的金铃,望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轻咬唇瓣:“我想陪着你。” 司徒声翻书的动作一顿,他的脊背微微有些僵硬,漆黑的眸色微暗:“在床上?” 林瑟瑟:“……” 她耳根泛起一抹浅红,走到矮几旁,缓缓坐了下去:“我是说,我想陪着你看书。” 他漫不经心的掀起眼皮,望着她绯红的面颊,轻笑了一声:“你看的懂兵书?” 林瑟瑟当然看不懂,但她还是硬着头皮从他手里抢过兵书,指着蓝书皮上的几个大字道:“我知道《孙子兵法》,这是一个叫孙子的人写的。” 司徒声强忍着笑意,大掌覆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将她手里的兵书平摊开:“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掌心微凉,拢住她小手的指腹上,带着些薄薄的茧子,磨得她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小口,心里又痒又疼。 她的大脑不断放空,看着他指着的那行小字,磕磕巴巴道:“这句‘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是说……要躲避强大的敌人,在他愤怒的时候挠他,在他卑微战败的时候,表现出骄傲得意的模样……” 她的话音未落,他却是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你若是将军,定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许是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之意,林瑟瑟红着脸将兵书朝他扔了过去,他动作从容的躲闪过那袭来的暗器,攥住她扬起的手腕,反手将她向后压去。 林瑟瑟还未反应过来,整个后背便已经贴上了雪白的狐毛地毯,望着那不断放大在眼前的容颜,她下意识的阖上了眼。 她樱红的唇瓣微微撅起,可等了半晌,那预想中的吻也没落下来。 她狐疑的睁开一只眼,却瞧见司徒声眯起细长的眼眸,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嘟起的嘴。 林瑟瑟:“……” 世间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她以为他想亲她,甚至连接吻的姿势都摆好了,但他却根本就没想亲她! 他斜倚在狐皮毛毯上,手臂撑着脑袋,望着她呆滞的神色,低笑一声:“要不,亲一口?” 林瑟瑟像是一口闷了两斤白酒,脸色‘腾’的一下就涨红了起来,她挣扎着翻过身去,将脸埋进了地毯里:“走开!谁要亲你……” 司徒声松开那双纤细的手腕,他侧躺在她的身旁,将手臂搭在她盈盈细腰上:“那就陪我睡一会。” 她怔愣片刻,小心翼翼侧过头去,垂眸朝着自己腰间望去。 他水墨般的长发,在雪白的狐皮上肆意流泻,纤密的睫毛微微轻颤着,在他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只轻叩在她腰间的大掌微凉,体温透过薄衫缓缓渗入她的肌肤,像是一块沉入湖底的寒冰。 林瑟瑟:“哥哥。” 司徒声:“嗯?” 林瑟瑟:“你长得真好看。” 他闷笑一声,叩在她腰间的手掌微拢:“我知道。” 她将脑袋埋进他的颈间:“我喜欢你。” 司徒声唇边的笑意依旧:“我知道。” 殿内的火盆里时而响起噼啪的声响,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琉光,将两人渐渐贴近的身影不断拉长,映在了墨绿色的床帏上。 林瑟瑟的呼吸逐渐平稳,甚至连窗外淅沥沥的雨声都没有听见,司徒声凝望着她恬静的小脸,低声呢喃道:“你长得也好看。”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似是梦中呓语,很快便被雨声淹没在了空气中。 这一觉,她睡得很熟。 待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当空,细碎的金芒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刺的她蹙紧眉头,缓缓睁开了双眸。 林瑟瑟望着四周不太熟悉的摆设,放空的脑子半晌才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将盖在身上的锦褥掀开,一骨碌爬起身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哥哥,哥哥……” 没有人回应她,司徒声不在寝殿里,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急匆匆的穿上鞋袜,正有些不知所措,却听见殿外传来刘袤的声音:“娘娘可是醒了?” 林瑟瑟将殿门打开:“刘公公,九千岁去哪了?” 刘袤笑了笑:“千岁爷去城门送龙骧将军了,约莫再过半个多时辰才能回来。” 她微微松了口气:“那本宫就在这里等着他。” 刘袤恭敬道:“快要午时了,娘娘要传膳吗?” 林瑟瑟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点了点头,空坐在殿内等着也是等着,倒不如补充一□□力。 许是司徒声早就提前让刘袤准备好了吃食,她刚应下刘袤的话,刘袤便命人松开了温热适口的午膳。 都是按照她口味烹饪的膳食,有五绺鸡丝,糖酥小排骨,樱桃肉山药,配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再来一道洒上香菜的菌菇炖鸡汤。 每道菜式的分量都不太多,凑在一起也就是刚好让她吃饱,她胃口还算不错,正准备让刘袤再盛一碗米饭,刘袤却笑眯眯的拒绝道:“千岁爷说只让您吃一碗。” 林瑟瑟:“……” 她悻悻然的放下碗筷,喝完那一盅鸡汤,让刘袤撤了桌子上的餐盘。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司徒声却没有按照刘袤所说的时间回来,她询问过两次后,见刘袤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又耐着性子坐了回去。 就在她快要等到睡着时,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迎了上去,但来人并不是司徒声,却是杏芽。 杏芽急的脸色都白了,林瑟瑟看见杏芽,才恍然想起她去景阳宫前,曾叮嘱过杏芽,若是她没有按时回去,就让杏芽来斋宫求助司徒声。 她眸中略带愧疚之色:“本宫无碍,你慢些跑,别摔着。” 杏芽看到她,刚松出一口气,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心脏又紧提到了嗓子眼:“娘娘,太后请您去慈宁宫。” 林瑟瑟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她抿起唇瓣:“什么时候来请的本宫?” 杏芽如实道:“约莫是一炷香前,奴婢先去了景阳宫,见宫殿内没人,便来了斋宫。” 她微微颔首:“你在这里等着,若是九千岁回来了,便让他稍等本宫片刻。” 林瑟瑟缓步走了出去,守在殿外的锦衣卫,全都换成了司徒家的暗卫。 她认出了其中一人,是上次在南山混战时,与岁山交接,守在她身旁的一个瘦高青年。 从当时两人的对话来看,此人似乎和岁山的关系还不错。 林瑟瑟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许是担忧被太上皇的人注意到,不等他回应,她便已经急匆匆的离开了斋宫。 她先抄近路回了坤宁宫,又装作刚刚起榻的模样,唤宫人为她盥洗,待梳洗完毕,她才命人备了步辇前去慈宁宫。 待步辇停在慈宁宫,她还没进去,一抬眼便瞧到了停在院子外的两抬步辇。 步辇上都刻着个‘赢’字,乃是帝王的专属步辇,看着那两抬步辇,她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在院子外犹豫了很久,直到有小太监走出来请她进去,她才不得不踱步走了进去。 不出意外,林瑟瑟在慈宁宫的正位上,又看到了太上皇那张伪善又可怖的面容。 不光是太上皇,皇帝也坐在一旁,两人一左一右,将太后夹在中间,活像是两尊瘟神一样。 太上皇见她进来,笑呵呵的放下茶杯:“皇后可用过午膳了?” 林瑟瑟从善如流的应答道:“劳父皇惦念,儿臣还未用午膳。” 她自然不会说她已经吃了,不然他要是问起她在哪里吃的,那便一下全都露馅了。 太上皇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就一起用膳吧。” 说罢,他便抬了抬手,示意太监传膳进殿。 在等待传膳的过程中,殿内的氛围略显冷硬,皇帝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将脸耷拉的老长。 太后为了缓解气氛,扯着嘴角笑道:“皇上怎么愁眉苦脸,莫非是在忧心瘟疫之事?” 皇帝将茶杯重重叩在桌上,眸底隐隐燃着怒火:“天下太平之时,那些大臣便整日叫嚷着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今朕让他们去瘟疫重灾区抚慰民心,却没有一个顶用的,全是饭桶!”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那天花乃是绝症,谁若是应下这差事,必定是九死一生,没人愿意去也是人之常情。 但京城瘟疫泛滥,粮米铺都相继关了门,京城外手中有粮食的商贾,都不愿冒险进城送粮。 城中百姓与流民相继饿死,已经有流民结队称皇帝不仁,准备要造反起义了。 为挽回名声,他用五石散之事威胁高畅,让平阳侯开粮放仓,谁料高畅昨日还答应的好好的,今日就不见了踪影。 他命人去寻平阳侯,到了平阳侯府,才发现平阳侯早在两日之前,便已经逃回了封地。 他手中没有实权,也没办法威慑官员捐赠自己手里的粮食,他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让人清点皇城的粮库,用往年百姓上缴的粮食先应付一下。 直到他今日清点粮库,才发现皇城粮库如同虚设,粮库里的粮食发霉的发霉,泛潮的泛潮,能拨出去用的却是微乎其微。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没有粮食可赈灾,又控制不住瘟疫,那他积攒一年多的好名声,就全要毁于一旦了。 这些话,他自然不能当着太上皇的面抱怨,也只能说一说那前朝官员的不作为,算是发泄一下糟糕的情绪。 太后听不懂国政,也只能随着他的话劝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皇上保重圣体才是要紧事。” 而太上皇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一副视若罔闻的样子,丝毫没有想要指点皇帝的意思,就如同晋国和他没关系一样。 皇帝早已经习惯了太上皇如此,他心中忍不住谩骂起司徒声来,倘若不是司徒声拿走了他的实权,他又何至于陷入如此两难的困境。 若有大权在手,生杀予夺都是他说了算,那些臣子又怎敢一次次的忤逆他? 他又忍不住抱怨了几句,而太后也只能不断用车轱辘话安慰他。 说话间,太监已经将膳食传了上来。 见桌上摆着上百道午膳,皇帝越看越恼怒,却偏偏又无处泄愤。 太上皇在这里,他总不能拍着桌子跟太监说,粮库都快见底了,往后传膳只传两三道就行了。 皇帝心情不好,连带看林瑟瑟也不顺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朕布菜!” 林瑟瑟倒也不生气,她刚才已经吃饱了,倘若皇帝不叫她布菜,她还真没想好,要怎么继续往嘴里塞饭。 她坐到了皇帝的身旁,低眉顺眼的拿起银箸为他布菜,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顿饭的气氛十分诡异,三人各吃各的,谁也不说一句话。 林瑟瑟和太后心有灵犀,谁也没有提昨晚去景阳宫的事情,而太后不提抄佛经的事情,这更让她心中笃定,太后肯定还知晓更多太上皇的秘密。 她只是忍不住疑惑,太上皇与太后平安无事相处这么多年,难道他从未怀疑过太后知道那些秘密吗? 倘若太上皇真的是三皇子,那以太上皇这等缜密的心思,连偷天换日都做的如此天衣无缝,被太后戴了几十年的绿帽子,他竟然没有察觉到一丝异常? 正当她失神之时,却听见太上皇突然开口:“听说你想带宫里的妃嫔们,去普陀寺上香?” 这话是对着太后说的,太后愣了一下,顿了片刻才答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近来瘟疫越发严重……” 太上皇打断太后的话,不容置喙道:“那就更应该去普陀寺烧香求佛,保佑晋国顺利度过此次劫难。” 他面上的笑容淡了淡:“你准备一下,明日便带着皇后她们,去普陀寺小住半月。” 说罢,太上皇便站起身来,似乎是准备离开。 他朝着殿外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皮笑肉不笑的转过头,瞥了一眼太后:“昨晚皇宫进了刺客,寡人认为他还有同伙儿,你们夜里可不要到处乱走。” 听见太上皇口中提起‘刺客’,林瑟瑟的心脏狂跳不止,她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并且伴随着他眸底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那预感也越发的强烈。 待太上皇前脚一走,她等不及皇帝用完膳,便心急如焚的找借口告了辞。 林瑟瑟回到坤宁宫后,差遣宫婢和太监都退了出去,在院子里唤了一声岁山的名字。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岁山的回答。 她又相继唤了好几声,但都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 林瑟瑟小腿一软,差点跌倒在石阶上。 景阳宫偏殿并无任何家具陈设,突然多出一根蜡烛,若是不及时清理掉,定然会引起太上皇的疑心。 昨日她拜托岁山此事之前,特意朝院子外的前后道路都看了一眼,确定太上皇还没有让人来清理现场,她才请求岁山帮忙。 岁山轻功极好,又擅长隐匿踪迹,倘若以岁山的身手,他进去找一根蜡烛,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又怎么会被太上皇逮住? 难道是在她离去之前,太上皇就已经发现了那根蜡烛,并派人守在那偏殿之中,就等着守株待兔了? 若真是如此,那她为什么顺利从偏殿中走了出来,而岁山却被人抓住了? 太上皇又是怎么知道岁山的存在,还猜到她会让岁山去取那根蜡烛? 林瑟瑟胸口窒闷,手掌心冒出一层黏腻的汗水,却是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她眼前闪过岁山那张娃娃脸,又闪过被割喉的高畅,再也顾不得多想别的,跌跌撞撞的朝着斋宫跑去。 守在斋宫殿外的,依旧是司徒家的暗卫们,她脚步踉跄的冲进斋宫,还未喊出‘哥哥’二字,却看到了从斋宫里走出来的阿蛮。 阿蛮手里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包袱,见林瑟瑟面色狼狈,她笑吟吟的问道:“皇后娘娘是来找阿声哥哥的吧?” 她拎着手中的包袱,在林瑟瑟眼前晃了晃:“娘娘不必找了,阿声哥哥决定为国分忧,前去瘟疫重灾区与百姓共渡难关,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个皇后 阿蛮眸底满是挑衅,她缓缓勾唇笑道:“娘娘放心,我会好好陪在阿声哥哥身旁,对他不离不弃。” 林瑟瑟凝视着阿蛮手中的包袱,瞳色蓦地一紧,死死咬住干涩的唇瓣,面色越发苍白无力。 司徒声……他要去瘟疫重灾区? 他为什么突然要做出这种决定,不是说好要等她到天亮的吗? 原文中司徒声并未直接接触天花患者,只是与天花患者的衣物和物品接触过,便险些因天花而丧命。 若是他直接去瘟疫重灾区,与那些染上天花的患者接触,那他还可能活着回来吗? 她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被衣袖掩住的手掌止不住的发颤。 莫非这就是司命神君所说的命中注定? 她害怕他是因为在夜里意志力薄弱,才说出只想做普通的人的这种话,也害怕她自己只是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这样自私的决定。 作为文昌帝君的下凡转世,司徒声失去了所有记忆,但她却在明知他失忆的情况下,问他是否愿意用苦厄多难的一生,换取修成正果、成为天地共主的成就。 这就好比问一个将死之人,愿不愿意用十万两黄金换他一年寿命。 哪怕黄金再好,那并不是他现在所需要的,他又怎么会同意? 她分明就是想找个借口,挣脱心中道德束缚的枷锁,光明正大的阻拦他在人界历劫。 文昌帝君历劫一千多道,比这更凄惨苦难的人生都经历过,待他重回天庭,这人间的一切便犹如过往云烟,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明明都知道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他真相,而后不顾一切的留在他身旁。 什么情劫,什么任务,什么命中注定,她都可以抛在脑后。 哪怕她会因此再一次触犯天条,哪怕天帝将她扔进畜生道罚她轮回七世,只要能在人间与他厮守一生,她也认了。 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她不愿为了大爱而牺牲,她就想要守住她的小情小爱,即便只有那稍纵即逝的几十年。 未受点化之前,她日日听他诵经传道,可生性就自私狭隘的人,再如何感化教导,也只能压抑住她心中的恶念,而不能尽除。 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是司命神君在冥冥中引导一切,他是想告诉她,不要试图与天命所抗衡,无论她如何挣扎也无法改变现状。 就算她说出真相,天命所定也会促使司徒声,以另一种方式走向死亡。 顺应天命才是她应该做的,不是吗? 杏芽从斋宫内小跑了出来:“娘娘,刘公公说九千岁暂时回不来了……” 在看到阿蛮趾高气扬的面容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心翼翼的看向了自家主子。 林瑟瑟神色略显疲乏,低垂的睫毛微微轻颤,在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光影。 她本以为司徒声要将阿蛮嫁出去,便证明阿蛮不是他的天命之女。 但现在看来,似乎又是她自以为是了。 以司命神君的执笔风格,后续怕是要让司徒声染上天花,阿蛮不离不弃的照料他,陪他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两人患难见真情,令原本是细作的阿蛮,在相处中渐渐爱上司徒声,为爱背叛太上皇。 情劫,情劫,全毁在一个‘情’字上。 若是不出意外,当司徒声也喜欢上阿蛮后,阿蛮便又会像前世那般,惨死在他面前了。 林瑟瑟吐出一口浊气,抬眸望着阿蛮。 她有很多话想对阿蛮说,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请姑娘照顾好他。” 阿蛮一怔,嘴角的笑容缓缓凝固,眸中也带上了一丝疑惑。 她能感觉出来,面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有多么在意司徒声。 可既然如此在意,那在看到她拎着他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准备和他一起吃穿住行时,这个女人为什么没有愤怒和失控? 见林瑟瑟要转身离去,阿蛮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似的。 但阿蛮只在她脸上看到了倦意,在她眼底看到了哀色,仿佛充满了对命运心灰意冷的无力感。 林瑟瑟甩开了阿蛮的手,她没有时间继续耗下去,她还要去救岁山。 司徒声突然决定去瘟疫重灾区,定是司命神君给了他不得不去的理由,他如今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她又何必再将他也牵扯进来。 与其在这里继续耗费时间,她倒不如去颐园求助燕王。 阿蛮终是没有拽住林瑟瑟,她脚底下像是踩了风火轮,眨眨眼的功夫,已经没了人影。 颐园离斋宫倒是不远,林瑟瑟疾步跑过去,也就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她顾不得颐园里有没有太上皇的眼线,横冲直撞的闯了进去,好在颐园里的宫人并不算多,只有守在殿外的两个太监。 那两个太监都会武功,轻松的将她拦在了燕王的寝殿外,她好说歹说,这两人连理都不理,甚至通报一下都不愿意。 许是殿外的说话声引起了燕王的注意,只听见‘吱呀’一声,却是燕王推开了殿门。 他看到林瑟瑟来,面上倒也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是眸色淡淡的瞥向守门的太监:“让她进来。” 太监们面面相觑,似乎是有些犹豫,而那叩在她臂弯间的手掌,未挪开分毫。 燕王垂下眼眸,掩在衣袖中的手臂微动,慢吞吞的走向其中一人。 他扬起手臂,仿佛是要扇那太监一巴掌解解气,那太监自然不敢反抗,下意识的垂首闭上眼。 但那一掌,却在落下的瞬间改变了轨迹,只见寒光一闪,那一只小巧玲珑的银刀,已经狠狠扎进了太监的脖颈。 鲜血沿着攥住刀柄的手掌向下流淌,将苍白无色的大掌染得殷红,太监狰狞的瞪大了双眼,试图捂住伤口的手掌抖得不成样子。 燕王将银刀拔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太监倒在血泊里不断挣扎,最终惨白着一张脸失去了呼吸。 他掏出一张素色手帕,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上的血迹,望向另一个呆若木鸡的太监:“现在可以进了吗?” 说这话时,他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仿佛翩翩君子般,与方才手起刀落的模样判若两人。 太监如鸡啄米般疯狂点头,避之不及的松开了抓住林瑟瑟的手掌,颤颤巍巍的向后躲去。 燕王对着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林瑟瑟神色怔愣,僵直着身子走进了他的寝殿。 他寝殿里的陈设风格跟司徒声的很相似,除却最基本的家具以外,并没有过多的装饰。 那四面的墙壁上挂着很多副画卷,但所有画卷上画的都是鱼,各种各样的鱼。 她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很喜欢鱼吗?” 燕王走到书桌前,将那副刚刚画完的红鲤鱼,挂到了书架旁的墙壁上:“不是。” 他不喜欢鱼,但鱼娘喜欢。 鱼娘是他的小妾,她出身渔家,总爱在他面前提起幼年时出海打鱼的趣事。 那片浩瀚的海,那座陡峭的山,苍空上的老鹰,沙滩下的螃蟹……无论何时,只要他想听,她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但她在他身边念的最多的,还是鱼。 他从小便是个药罐子,因为身体孱弱,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大宅子里养着。 她总说等他好了,便带他下海去打鱼。 这个约定支撑着他度过每个痛苦难熬的夜晚,无数次将他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可最后的最后,他却眼睁睁的看着她被火海吞噬,而那张总带着憨笑的小脸,被烧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他神色专注的将那副画挂在墙上,又用手指压平了画卷微微翘起的边角,毫不避讳的用毛笔在画纸尾端写上了一个‘岚’字。 司徒岚坐到了圈椅上,苍白的双掌交叉在身前:“你是来问我的事,还是来问那个暗卫。” 林瑟瑟呼吸微滞:“你早就知道岁山被太上皇抓了?” 司徒岚微微笑道:“不,我今早刚知道。” 原本他以为太上皇被他糊弄了过去,但他还是太过低估了太上皇。 今早上,他照例去给太上皇请安,却在太上皇的寝殿内感知到了那暗卫的存在。 从那一刻起,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太上皇早就知道了林瑟瑟在景阳宫里。 太上皇能知道暗卫的存在,约莫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是通过暗卫猜到林瑟瑟在暗室里,而太上皇则反向推理,从他如何得知林瑟瑟在暗室,推测出有暗卫在附近。 太上皇不抓林瑟瑟,却抓住那暗卫,便是算准了她会在发现暗卫不见后,来颐园找他求助。 倘若她在意暗卫的性命,就会被太上皇所胁迫,若是她不在意暗卫的死活,那她身为一国皇后,也逃不出太上皇的手掌心就是了。 他像是一只抓住老鼠尾巴的猫,明明可以轻易杀掉老鼠,却非要病态的享受折磨老鼠的过程,令其在恐惧中渐渐灭亡。 太上皇总是喜欢重复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就譬如刚刚,太上皇明知道林瑟瑟会来颐园求助他,还故意派来两个武功高强的太监守在他殿外,命他们僭越身份的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进。 说白了,太上皇就是希望他能动手杀人,希望他变成和他一样彻头彻尾的怪物。 林瑟瑟似乎听出了司徒岚的言外之意,她微微松了口气:“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既然太上皇想用岁山胁迫她,那只要她表现出配合太上皇的样子,岁山的性命便会暂时无忧。 司徒岚侧过身子,望着那窗外枝丫抽出来的一节嫩绿色新芽,缓缓垂下眼眸:“他要你在普陀寺里,当众杀了太后。” 第67章 、六十七个皇后 林瑟瑟愣住了,她干涩的唇瓣轻颤两下,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他要我当众杀了太后?” 是太上皇疯了,还是她耳朵出问题了? 他和太后平安无事相处这么多年,虽然皇帝不是太上皇的亲生子嗣,但太上皇也不知情这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夫妻之情,还是养儿育女之恩,他留了太后二十多年,怎么就突然要对太后下手了? 林瑟瑟呼吸微滞,她嗓音有些发颤:“是因为……昨天?” 她不清楚太后是什么时候撞破的这些秘密,更不清楚太上皇到底知不知情,太后早已知晓景阳宫的事情。 从目前来看,难道是因为太上皇猜到了是太后让她去的景阳宫偏殿,所以便认为太后成为了祸患,如今就想杀人灭口了? 司徒岚微抬下颌,骨骼分明的大掌叩在桌子上,肯定了她的想法:“是。” 林瑟瑟绷紧了后背,缓缓攥住掩在衣袖下的手掌,白皙的额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她似乎是在思考,可摆在她面前的两个选择,根本就没有留给她选择的余地。 不答应太上皇,岁山就必死无疑。 答应太上皇,便能为岁山争取到一丝生的希望。 但她若是敢当众杀了太后,除非她提前筹谋好如何逃跑,并且此生再也不出现在晋国之内,不然她肯定要被皇帝凌迟处死。 而且不管她如何抉择,都必然会有人因为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林瑟瑟掌心松开又合拢,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她终于抬起了眼眸:“我知道了。” 司徒岚没有劝慰什么,只是轻描淡写的提醒道:“你要想清楚,你答应下来的后果。” 太上皇向来喜欢玩弄人心,他从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倘若她应下太上皇的要求,那么她很有可能救不出暗卫,还要和太后一起去死。 若是她聪明些,便该懂得凡事皆要有舍有得。 她舍去暗卫和太后的性命,趁着去普陀寺的机会逃出晋国,就能保住她自己的性命。 林瑟瑟微微颔首:“我想劳烦王爷帮个忙。” 见她这么快便冷静下来,司徒岚不由得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挽起衣袖,将腕间的那只金铃露了出来:“这个理由,够吗?” 司徒岚望着那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金铃,面上的肌肉微不可见的跳动两下。 他眸色微滞,瞳孔中映出那只金铃的模样,记忆仿佛定格在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金铃代表着无条件的信任,上面还压着司徒声以及司徒家几百暗卫的性命。 没人明白他收到那金铃时的心情,便仿佛他手中握住了整个世界,又激动又惶恐,唯恐自己辜负了这份手足之情。 也没人清楚他亲手将金铃归还给司徒声时,那五味杂陈,摧心剖肝的心情。 可最后,他还是辜负了司徒声对他的信任。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岚才回过神来,他敛住眸光,缓缓垂下眼眸:“好,我帮你。” 林瑟瑟是在一个时辰后,离开的颐园。 临走前,司徒岚忍不住问她:“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和他相认?” 林瑟瑟离去的脚步顿了顿:“我哥哥去了瘟疫重灾区。” 她抿住唇瓣,继续道:“他会一直等到你愿意与他相认的那日,我也希望他能等到。” 没有责怪,没有质问,她语气平静的像是在阐述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司徒岚抿住薄唇,怔愣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不得回神。 翌日一早,林瑟瑟便到神武门,坐上了前去普陀寺的马车。 嬴非非与她同乘一车,许是这两日没睡好,嬴非非一上车就打起了瞌睡。 普陀寺在京城外的远郊,为避免灾民冲撞到太后,皇帝派了众多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护送她们出城。 车夫虽然已经刻意避开京城内的瘟疫区,但一路上还是出现不少身染天花的流民。 许是怕被传染上天花,各个马车的窗户都拿木板封上,只留指甲盖那么大的缝隙用来通风。 从出了神武门,林瑟瑟便趴在那缝隙上,朝着马车外不停望去。 京城内的街道上,到处堆积着腐烂的尸体,那味道难以言说,活像是烂了半年多的臭带鱼。 孩童在啼哭,女人们穿着破破烂烂,随着脏污不堪的男人们坐在关门闭户的饭馆门口,脸色蜡黄又枯槁。 许是因为瞧见了皇家的马车,男人们的眼睛里重燃起一丝希望之火,他们聚众成团,不管不顾的朝着马车的方向拥挤而来。 身穿黄马甲的御林军们,对这些可能感染上天花的流民们避之不及。 他们手持长剑,外围又有铁盾相互,仍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皇帝为挽回自己越来越糟的名声,严令御林军出手伤民,因此他们不敢直接拔剑杀戮这些流民,只能胆战心惊的出声恐吓流民,让流民们远离马车。 起初遭受到御林军的恐吓,流民们还有些畏首畏尾,但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怒吼了一句:“我们只能坐等被饿死病死,她们却在皇宫里吃香喝辣,一顿饭就上百道菜式,吃不完的便全都倒进了泔水桶里!皇室不仁,此时不反抗,你们要等到何时去?!” 话音落下,那些流民们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个个怒火冲天,拎起街道上能寻摸到的一切武器,朝着御林军的铁盾上砸去。 林瑟瑟望着那些不断突破重围的流民,眸中隐隐浮现出一丝不解。 除却她和太后的份例,是每餐三十道菜式以外,其他的这些嫔妃,每餐只有三道至七道菜式。 虽然份例是这么多,但她的肠胃不太好,为了避免浪费,她每顿膳食也就让人传两三道菜。 方才那流民所说的上百道菜,那是皇帝才有的待遇,而近来皇帝因为京城里闹天花的事情,早已开始缩减伙食。 为嬴非非比武招亲的那日,中午在大殿里用膳,每桌六个人,桌子上一共才摆了七道菜,其中还有三道是素菜,说出去都让人觉得皇室吝啬磕碜。 也就是昨日在慈宁宫里,皇帝看在有太上皇在的份上,才按照份例传了一百多道菜式。 可那方才在人群中叫喊的流民,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因为疫情的事情,皇城严阵以待、大门紧闭,连皇宫里运送泔水的人都不让进了,这事又是如何传出去的? 她没有做过什么,作为皇帝生母的太后就更不会了,而皇帝自己肯定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若是如此看来,拥有最大嫌疑的人,似乎便是太上皇了。 倘若真的是太上皇宣扬出去的,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毁了皇帝积攒起来的好名声? 林瑟瑟正失神着,却听见马车外响起杏芽的喊叫声:“快!快护住马车——” 她微微一愣,趴在木板的缝隙朝外看去,只见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们,像是疯了似的攻击着御林军。 而御林军顾忌皇帝的旨意,对流民们畏手畏脚、只守不攻。 不过眨眼之间,他们已经攻破了御林军的铁盾,朝着她们所乘坐的马车袭来。 车夫被流民们撕扯下马车,有沾满脏污的泥手伸进马车帘子里,一把攥住了嬴非非的脚腕。 嬴非非被这阵仗惊醒,她看到自己脚上的那只手掌时,吓得身子一激灵,抬起另一只脚便往那手掌上踹。 眼看着她就要被拖出去,林瑟瑟从嬴非非随身携带的八棱竹节鞭里抽出尖锥子,干脆利索的刺中那手掌。 流民因疼痛而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正当两人要松口气时,车帘底下便伸进来了更多的手,甚至还有人试图冲进车厢。 嬴非非虽然会些武功防身,却也架不住这些流民们的疯狂攻击,而林瑟瑟不慎被人攥住裙角,不过霎时间便被那双手硬生生向外拽去。 待她反应过来,想要用尖锥子去扎那只手的时候,她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拖出了车厢。 马车外充斥着刺耳的尖叫声,其中不乏混杂着些流民们的嘶吼声,她隐约听到有人在笑:“临死之前能摸一把皇帝的女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那只攥住她裙角的手,继续向上摸索而去,林瑟瑟咬住牙龈,握紧尖锥子的手臂用力挥舞着。 不等她扎伤那只手,耳边就已经传来那人痛苦的哀嚎声:“手……我的手!” 她微微一怔,望着那骤然落地的残肢断掌,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便已经被拥进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熟悉的檀香气息,令她面容微僵,她抬起呆滞的眸光,望向那张骇人的铜虎面具。 他眸中是化不开的寒冰,犹如雪埋深山,染上一抹阴鸷之色:“近马车者,杀无赦——” 话音落下,白面黑衣暗卫已提剑攻上,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将马车周围的流民全部斩杀。 在遍地的哀嚎声中,司徒声抬手覆住她的眼眸上,在她耳畔低声道:“闭眼,深呼吸。” 林瑟瑟脑子像是卡了壳,她乖顺的按照他的话去做,止不住哆嗦的身子,却是在深呼吸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斜倚在车厢外,一手攥住缰绳,一手拥住她的身子,驾着马车飞驰在布满流民的街道上。 有暗卫开道,又有被镇杀的流民在前,他们不敢再放肆猖狂,只能四处逃窜,躲避着奔来的马车。 司徒声在一路杀出的血道上,驾车离开了乱成一窝的京城。 在出了城门后,他便缓下马车的速度,抽空瞥了一眼身侧的女子。 她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水裙短袄,外披雪色狐裘,三千青丝绾成随云髻,鬓间斜插着一支步摇,随着马车的摇晃而左右摇曳。 许是因为司徒岚长得太好看,而他爹娘也都貌美无双,他从小便审美疲劳,没有了美丑的概念。 可现在他看着林瑟瑟,却觉得连司徒岚也比不上她好看。 呼啸的风灌进她的衣领中,吹的她额间的碎发在空中肆意飞扬,他抬手将碎发别到她耳后:“外面冷,进去吧。” 林瑟瑟自然不会进去,就算是冻成狗,她也不想进去。 她往他身旁靠了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还未张口,车厢内便传来嬴非非的叫喊声:“皇嫂,我八棱竹节鞭里的锥子在你手里吗?” 林瑟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嬴非非还在车厢里。 她将攥紧在手心里的锥子递了进去,转过头来再看着司徒声,方才想说的话,却是堵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司徒声摘下铜虎面具,侧过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你说等到天亮之后,要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林瑟瑟抿住唇瓣,忍不住沉默了起来。 她想等到天亮,是怕他后悔,也想给自己留些余地。 而现在,她已经醒悟了。 即使他知道真相,但只要他还想为爹娘报仇,他就会被太上皇捏住软肋,那软肋或许是司徒岚,又或者是阿蛮。 心有羁绊者,必定会输掉这场战争,也输掉自己的性命。 命运之笔握在司命神君手中,这并不是她想挣扎就能躲得过的。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再为自己努力一次。 林瑟瑟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倾听着他渐渐加速的心跳声:“哥哥,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这一次,轮到他沉默了。 他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他只知道,他不敢、也不能喜欢上她。 他不能给她想要的一切,他甚至贫瘠到,连一腔热情都给不了她。 他能给她带来的,只有险境和伤害。 林瑟瑟没有放弃,她继续询问道:“待我从普陀寺归来,哥哥可愿放下仇恨,和我一起私奔离开这里?” 风儿吹散了她的声音,也将她的勇气和热情渐渐冷却,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他的答复。 他说:“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林瑟瑟怔愣着,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松开了环住他腰身的手臂。 她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难不成她真的以为他会放下一切,和她一起离开这里吗? 倘若在他不知道真相时,都从未对她动过心。 那在她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他后,在他知道他如今这副模样,都是被她所害后,他还会喜欢上她吗? 她低埋下脑袋,唇边泛着一抹苦笑,连鬓间的步摇坠下都未发现,掀开车帘便进了车厢之中。 待那车帘放下,隔绝掉了车厢外的冷空气,也隔绝开了他孤坐在马车外的寂寥身影。 即便只有这一帘之隔,却像是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道毕生都跨越不过的沟壑。 司徒声将马车驾驭的很慢,纵使如此,马车还是到了他该停下的终点。 明明第一个冲出京城的是这辆马车,可最后一个到普陀寺的,却也是这辆马车。 待马车停稳后,林瑟瑟刚一下马车,便在迎接她们的和尚队伍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在打擂当日,差点被司徒声割掉舌头的陆凯。 陆凯脑瓜子光溜溜的,眼角的青肿还未消散,他身上穿着僧服,看起来似乎已经在普陀寺出家了。 就在她失神时,耳边响起司徒声淡淡的嗓音:“陆想送他过来出家修行三年。” 陆凯在陆想的茶水里下了药,陆想没有扒掉陆凯的皮,而是将陆凯送到普陀寺出家三年,已经足够手下留情。 不过看陆凯那个愤愤不平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在此好好反省错误。 倒也是,陆凯那个备受家族冷落的哥哥陆涛,已经跟着陆想去边关打仗立功去了,而陆凯却被扔进寺庙里剃发修行,他自然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林瑟瑟不太想搭理司徒声,她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似的,带着嬴非非便向前走去。 司徒声大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将她不慎坠落的步摇递到她眼前:“你的步摇。” 林瑟瑟头也不抬:“不要了。” 说罢,她像是被猎豹追赶一般,疾步走进了普陀寺内。 他失神的望着她的背影,下意识的将掌心中的步摇缓缓攥紧,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个矮小的和尚走到他身旁询问,他才怔怔的回过神来。 矮和尚似乎并不害怕他,神色关切的问道:“贫僧可以将此物,代为转交给那位女施主。” 司徒声摇了摇头:“不必了。” 矮和尚又问:“施主今晚可宿在普陀寺内?” 他抬眼看了一眼矮和尚,抿住微凉的薄唇:“我还要赶回京城,不住了。” 矮和尚双手合掌,对他鞠下一躬:“听闻京城瘟疫严重,望施主保重身体。” 司徒声迟疑片刻,缓缓道:“你也是。” 第68章 、六十八个皇后 两人目光相对,却是静默无言。 司徒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 他接过暗卫递送来的缰绳,翻身跃上马背,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快马加鞭离开了普陀寺。 矮和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唇瓣微微轻颤,低不可闻的道了一句:“保重。” 刚刚在京城里,马车上的嫔妃们都被流民们疯狂的行径惊吓的不轻,有的到了普陀寺后,连寺庙内精心准备的素食宴也没胃口吃了,进去就直奔了后院的住所。 太后声称身体不适,并未出席素食宴,而身为皇后的林瑟瑟,也以困乏为由推了晚宴。 在听到太后和皇后都不出席后,斋房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嫔草草用了些素膳,便也都回去就寝了。 唯有纯嫔慢条斯理的用着素膳,她望着前来添茶送水的陆凯,唇畔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陆爷没了头发,却还是如此玉树临风。” 被她打趣的陆凯,眸底布满愠怒之色,他重重的撂下手里的茶壶,砸的桌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你还好意思说?!” “要不是因为你给我出的馊主意,我能沦落成现在这幅鬼样子?” 话音未落,陆凯便抬腿踢在了桌子腿上,原本是为了泄愤,谁料却将桌上的茶壶撞倒,那滚烫的茶水撒了他一腿,烫的他脚腕子通红。 瞧他那又蹦又跳的滑稽模样,纯嫔却是没再嘲笑他,她捻起熏了桃花香的手帕,细细的帮他擦干净了罗汉鞋上的水渍。 见她屈尊降贵的帮他擦鞋,他心中高高燃起的怒火,一下便被泼灭了许多。 陆凯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坐在椅子上,毫不避讳的捧着她的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行了,你又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了。” 纯嫔也不拐外抹角,她放下手中的帕子,坐在了他身旁:“陆爷莫恼,你来这地方,虽然是被迫,但又何尝不是天意。” 这话听到陆凯耳朵里,便成了她在嘲讽他活该。 他皱紧了眉头,正要窜起滔天怒火,就听见她继续道:“此次随行者皆是女子,如今陆想离开了京城,九千岁又被我爹支开,只剩下皇后和公主两人落单……” 皇上本来也想随行祈福,哪怕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也好,但他被政务缠身,要两日之后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才能赶到普陀寺来。 倘若她利用陆凯的职务之便,在这期间将林瑟瑟烧死在普陀寺内,皇后之位就会空置下来。 至于那嬴非非,不过是引陆凯上钩的鱼饵罢了,若是陆凯想要与之生米煮成熟饭,她帮他一把倒也无妨。 纯嫔见吊起了他的胃口,便也不再绕圈子:“普陀寺紧挨着山林,春日正是天干物燥之时,如若皇后的寝室失火,而她屋外的门海又结了冰,那等不及再去打水灭火,怕是皇后就要丧命于此了。” 门海便是放置在院子里,用于防火救火的大水缸,为了防止冬日水缸里的清水结冰,寺庙中每日都会派人往水缸下生火保暖。 因为紧挨着山林,极易发生火灾,尤为是春冬两季,普陀寺就会更加看重防火。 陆凯身为寺庙里的一员,想要接触到门海并不算难事。 若是他支开其他和尚,将门海下取暖的火苗灭掉,按照如今天寒地冻的气候,不过一两个时辰,那门海里的清水就会上冻结冰。 她会在林瑟瑟的饭菜里加些蒙汗药,待确定门海结冰后,陆凯只需要趁着林瑟瑟熟睡之际,在屋外点上一把火就是了。 陆凯瞥了纯嫔一眼:“她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纯嫔耐着性子解释道:“九千岁被我爹拿捏住了把柄,待皇后一死,我回宫后便有机会登上后位,帮你从普陀寺里脱身,成为晋国的驸马爷……”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陆凯打断:“你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登上后位,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去赌你口中那两三成的‘机会’?” 是了,论起相貌,她平平无奇,只能说是颇有姿色。 而她又不像是元嫔怀有身孕,她如今无子无嗣,除了那个没有实权的镇国公父亲之外,什么后台都没有。 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当上皇后,又凭什么认为他会再当一次傻子,为她冲锋陷阵? 纯嫔缓缓勾起唇角,从腰间的锦囊之中,取出一条鸳鸯玉佩:“你知道十八年前,燕王帝后曾在晋国遗失过一女吗?” 陆凯看着那玉色通透无暇的鸳鸯玉佩,‘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知道这玉佩,乃是燕国皇室的传家之宝,听闻真正的鸳鸯玉佩共有两枚,为千年暖玉所制,玉内还刻着燕国的国号。 陆凯小心翼翼的从她手中接过玉佩,仔细的打量着玉佩的反正面,当他看清楚那燕国国号后,他眸中的不屑之色蓦地僵住:“这块玉佩是皇后的?” 纯嫔嗤笑一声:“什么皇后,他们遗失的女儿是我。” “一个月之后,燕国使者会出席太后寿宴,届时我便会找机会与他们相认。” 她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什么。 陆凯看着她的眼神微变,他正要说些什么,纯嫔身边的宫女月芯便推开了斋房的门,抱着一只汤婆子走了进来。 当他看清楚月芯的脸蛋后,他微微一怔,喉间止不住的吞咽了两口唾液:“她是伊春阁的花月姑娘?” 纯嫔倒是没想到,时隔大半年之久,陆凯竟然还记得月芯的脸。 月芯是她从青楼里救下来的姑娘,当时她便是为了救下月芯,才和陆凯不打不相识。 看他喉结上下滚动,纯嫔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想法,她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月芯向前推了一把:“陆爷为我负了伤,我看着心里也难受,你便留下为陆爷上药吧。” 原本陆凯还有些下不来台的感觉,见纯嫔这样给他面子,他心里也畅快了不少,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就是了,明夜子时,我定会让皇后消失在这世上。” 纯嫔嘴角的笑意越发浓郁:“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月芯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她步步向后退去,浑身僵硬的摇着头。 可纯嫔根本不在意她是否愿意,早已经快步走出了斋房,将空间留给了陆凯发挥。 斋房内只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惨叫,接着就没了动静,纯嫔知道陆凯下手有分寸,不会弄死月芯,倒也不怎么在意。 纯嫔望着夜空上的那一轮弯月,仿佛看到了皇帝的脸庞,她缓缓扬起了唇角:“只有我,才配站在你身边。” 普陀寺挨着山林,夜里时不时便会传来狼嚎,扰的林瑟瑟又久违的失了眠。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再加上晚上没有用膳,深更半夜的又感觉胃里有些隐隐作痛了。 毕竟不是在皇宫里,后院没有单独的厨房可以开小灶,她也不愿大动干戈,专门叫人起来单独给她做夜宵。 但胃里实在不适,她思考片刻,索性便披上狐裘,准备自己去厨房里看看还有没有吃食。 林瑟瑟一推门,就瞧见了坐在她门外石阶上的嬴非非,她愣了愣:“你怎么还没睡觉?” 嬴非非抬起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我师父说,等他到了边关,就给我写信……但是都已经两天了,我还没收到他写的信。” 林瑟瑟看着她苦恼的模样,不禁失笑道:“哪有这么快到边关,你再等一等,说不准过两日就有来信了。” 嬴非非很相信林瑟瑟,哪怕这话只是在哄她,她面上的愁容也褪去了些。 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从石阶上站了起来:“这大半夜的,皇嫂要去哪里?” 林瑟瑟正要回答,胃里便咕咕响了起来,她脸颊泛起微红:“睡不着,去厨房转一转。” 说是转一转,其实就是想去厨房偷吃点东西。 嬴非非倒也没戳破她,只是看了一眼漆黑的四周:“那我陪皇嫂一起去。” 说罢,她便挑起扔在地上的灯笼,带着林瑟瑟一同去了普陀寺前院的厨房。 这普陀寺并非是皇家常去的寺庙,只是因为普陀寺离京城较远,太后往年为躲避太上皇,便三天两头的借着烧香念佛的名义,带着嬴非非去普陀寺里小住。 所以嬴非非对普陀寺十分熟悉,带着林瑟瑟抄近路去了厨房,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走到了。 厨房里还点着灯,但她们走进去唤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 林瑟瑟掀开大锅的锅盖,锅里的蒸屉里还剩下两只干巴巴的馒头,又冷又硬的,咬都咬不动。 嬴非非从小娇生惯养,自然不会做饭,而她乃是杏花仙,在天庭上向来不食五谷,更别提会做饭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那两只馒头,就在林瑟瑟准备烧热水,因热水泡着馒头凑合吃点时,厨房外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你们是谁?” 她面色微窘,刚要转过头去解释一番,却听那人又道:“贫僧眼拙,望两位女施主见谅。” 这便是认出了她们两人的身份。 见这矮小的和尚准备离开,她连忙叫住那和尚:“小师傅请留步,不知小师傅能否帮本宫生起灶下的火?” 林瑟瑟没看到烧火用的劈柴,若是让她自己慢慢折腾,怕是这一夜过去,她也烧不起来这大锅了。 那和尚应了一声,从厨房外的夹角里挎来一筐子的劈柴,手脚麻利的将火点燃了起来。 在生好火后,和尚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看向她手里握住的剩馒头,面色和善的问道:“两位女施主,可需要贫僧帮忙?” 见和尚主动询问,林瑟瑟也不客气了:“那便劳烦小师傅了。” 虽然她一口一个小师傅的叫着,但实际上这和尚只是个头矮了些,年龄看着却并不小了。 迎着微弱的烛光,林瑟瑟看清楚了那和尚的面容。 他脸上像是抹了锅底灰似的,长得黑黝黝的,脸颊两侧布满了麻点子,不过五官看起来倒还算是精致。 只是他的身材干瘪瘪的,而且骨头架子又瘦又小,个子看起来却是比嬴非非这个刚及笄的女子还矮。 那和尚手脚麻利的烧水煮面,很快便将两碗阳春面煮好了。 和尚擦了擦额间的汗水,撸起碍事的衣袖,将热腾腾的面汤端到两人面前,又张罗着跑回去拿筷子。 见和尚双手递来筷子,林瑟瑟正要伸手去接,一抬眼却看到他露出来的半截手臂。 和他面上的黝黑截然不同,他的手臂又白又细,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 脸黑的像是煤球,手臂白皙的犹如莲藕,骨架子比女子还纤瘦,这和尚到底是男是女? 林瑟瑟蹙起眉头,下意识的朝着和尚的耳垂望去。 要分辨一个人是男是女,看耳垂是最好的方式。 凡是晋国女子,不论庶民还是贵族,八岁便会用银针穿出耳洞,寓意驱除病邪。 当她看清楚和尚的耳垂后,她的瞳孔蓦地一紧,面容渐渐僵硬起来。 和尚的耳垂上,每侧都有三个不怎么明显的耳洞。 在晋国之内,唯有赢家的女儿才能穿三个耳洞,那是代表皇室公主血统高贵的象征。 太后只育有嬴非非一女,而太上皇的姐妹们,除却那宝乐公主之外,全都被太上皇扔到匈奴和亲去了。 而那些离开晋国的和亲公主,在数十年间,死的死、残的残,哪里还有能活着回到晋国的。 许是察觉到林瑟瑟直勾勾的眼神,和尚放下筷子,眸色略显慌张的想要离去。 林瑟瑟疾步追上前去,一把攥住和尚的手臂:“你到底是谁?” 第69章 、六十九个皇后 和尚似乎还想挣扎,她低埋着头:“贫僧只是厨房里一个烧锅的僧人罢了。” 林瑟瑟攥紧她的臂弯,冷笑一声:“那你的耳洞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羡慕晋国皇室的公主,所以擅自给自己穿了三个耳洞?” 原本还想狡辩的和尚,蓦地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更没想到林瑟瑟在黑夜中,竟然观察的这样细致。 她来到这普陀寺已有四年之久,但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是女儿身,因为她每日都小心翼翼乔装自己的真实面容,甚至晚上直接带着面上的锅底灰睡觉也是常事。 毕竟是在和尚庙里,想要女扮男装骗过其他人,就必定要忍受一些常人无法忍耐的苦楚。 为避免和僧人共浴,她便只能伪装出邋遢的性格,常常大半个月才洗一次澡,浑身涂满锅底灰,又在脸颊用炭笔点上麻子。 至于那耳垂上的耳洞,她也会用脂粉仔细涂抹,再在外层扑上些碳灰,将耳洞添补平整,令旁人察觉不到一丝异常。 倘若不是因为太后突然带着后宫妃嫔来到普陀寺,主持怕她冲撞了贵人,强逼着她刚刚去沐浴更衣,洗掉了身上的锅底灰。 她也不会因为没来得及伪装,而露出马脚被林瑟瑟认出来。 正在她失神之际,林瑟瑟已经扯拽着她的手臂,带着她离开了厨房,朝着远处的一片竹林走去。 她并没有反抗,只是望着林瑟瑟的后颈,葱白的手指不动声色的摸向绑在大腿上的刀鞘。 她胆战心惊的躲了四年,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两句质问,就轻易承认自己的身份。 既然软的行不通,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林瑟瑟朝着周围打量一圈,见四处无人,她终于松开了这假和尚的手臂:“我不想和你绕圈子,你到底是谁?” 假和尚沉默一阵,缓缓抬起眼眸:“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也不瞒着你,我就是……” 说到这里时,她刻意放低了嗓音,朝着林瑟瑟招了招手,示意林瑟瑟往前探些身子。 林瑟瑟眉头微蹙,听着假和尚略带引诱的语气,她迟疑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配合着向前弯了弯腰。 就在她俯身的那一瞬间,假和尚眸色一沉,五指微拢,反手攥住腿上的刀柄,提起利刃便朝着她的颈间攻去。 林瑟瑟在假和尚轻易妥协之时,便已经生出了警惕心,见假和尚摸出利刃,她立刻向后退了两步,毫不犹豫的钻进了那一小片竹林中。 有竹节挡在身前,假和尚便是想对她动手,那匕首也扎不进来。 她在竹林里穿梭自如,而假和尚手中执着利刃,气喘吁吁的追在她身后。 这假和尚的体力实在不怎么样,不过追了她几圈下来,便已经满头汗水了。 林瑟瑟见将假和尚的体力消耗的差不多,就从竹林中又钻了出去,她站在远处望着假和尚:“你是九千岁的娘亲?” 假和尚蹙紧眉头:“什么九千岁,我不知道。” 林瑟瑟听这果决的回答,犹豫了一下,又换了种问法:“你是司徒声的母亲?” 这一次,假和尚的脸色变了变。 她像是打了鸡血,又重新振作起来,提着匕首朝林瑟瑟刺去。 林瑟瑟手疾眼快,用脚尖踢起泥土地里的小石子,那石子从地面飞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抛物线,精准无误的击中了假和尚的膝盖骨。 假和尚膝盖一痛,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在栽倒的一瞬间,她为避免利刃划伤自己,下意识的将利刃扔了出去。 林瑟瑟一把抓住假和尚的衣袖,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扶住了她:“我是他的义妹,我没有恶意。” 傍晚时,她在普陀寺外的马车上,曾见过林瑟瑟。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司徒声主动靠近一个女子,只是她并不清楚林瑟瑟和他是什么关系。 如今听到林瑟瑟这样说,她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四年之间,司徒声怕她担心,所以从不将京城里的事情告诉她,也几乎不跟她联系。 而普陀寺离京城又远,她平日待在普陀寺里根本没机会去京城,更不要提去打听他的事情了。 他告诉过她,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等他找到司徒岚,便来普陀寺接她走。 她正准备甩开林瑟瑟的手,一抬眼却不经意间看到了林瑟瑟右手手腕上的金铃手绳。 她的瞳色蓦地一紧,死死扯住了林瑟瑟的手腕:“金铃……你怎么会有他的金铃?” 司徒家的嫡传子,因体内存有连心蛊,自出生起便会配有一只金铃。 这金铃乃是绝密之物,除至亲血脉以外,不会交付到任何人手中。 林瑟瑟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看着假和尚道:“现在能相信我了吧……” 她缓缓吐出四个字:“宝乐公主?” 许是太多年,没有人唤出过这个封号,宝乐公主怔愣了许久,才渐渐缓过神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激烈抗争,像是默认了林瑟瑟的话,垂首沉默起来。 林瑟瑟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她给宝乐公主留足了沉思的时间,也好让自己趁机平复一下震惊的心情。 世人都道宝乐公主与司徒将军一同烧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谁料这宝乐公主并没有死,还隐姓埋名伪装成了普陀寺里的一个僧人。 司徒声知道他母亲还没有死吗? 还是说,就是他把宝乐公主送进寺庙里的? 正在她失神之际,宝乐公主却抬起头来,正面回答了她的问题:“没错,我就是阿声的母亲。” “你到底是谁?”她看着林瑟瑟手腕上的金铃,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鬓间戴着皇后的凤钗,又为何会有阿声的金铃?” 听她提起‘皇后’二字,林瑟瑟心中略微有些心虚,她面色不自然的别过头:“我是九千岁在宫里认下的义妹。” 宝乐公主眸色微怔,低声试探道:“你说的九千岁是……阿声?” 她在这寺庙里躲了四年,虽然消息闭塞,但当今的太后时不时会来普陀寺里,总有那爱嚼舌根子的宫女太监会偷偷说起宫里的事。 很久之前,她就听人提起过这九千岁,那太监道太上皇昏庸无道,给一个太监升官进爵,甚至将兵权都交到了那太监手中,还让他自封为九千岁。 听闻那九千岁权倾朝野,又冷血残暴,不光把持朝纲,还草菅人命,乃是罪恶滔天的奸佞之臣。 但她从未将善良耿直、忠肝义胆的司徒声,与那犹如恶鬼般的九千岁联系到一起过。 她满目期盼的盯着林瑟瑟的唇瓣,只希望能从林瑟瑟口中得到一声反驳。 林瑟瑟眸中略带迟疑:“你不知道吗?他想找到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就和太上皇做了交易,留在了皇宫里。” 这一句‘留在了皇宫里’,彻底击碎了宝乐公主眸中仅存的期望,她身子蓦地一软,面色惨白的瘫坐在了地上。 九千岁,他就是九千岁…… 他竟是为了寻找当年被灭门的真相,而入宫成了一个阉人? 可他明明答应她,不会去复仇,更不会以真正的身份去接近太上皇。 他还答应她,只要找到司徒岚,他们一家人便隐退山林。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林瑟瑟望着宝乐公主备受打击的面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她垂在身侧的手臂轻颤,声音低不可闻:“你知道所有真相,对吗?” 宝乐公主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那止不住哆嗦的身体,以及四处躲避的目光,已经为她做出了答复。 林瑟瑟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眸底布满嘲色。 所以,宝乐公主和司徒岚早就知道真相,却任由司徒声一人背负血海深仇,在深渊泥潭中死死挣扎,只为得到他们人人皆知的灭门真相? 他最为敬重的兄长和母亲,明明知道真相,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他。 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蒙冤而死的司徒将军,和那司徒家枉死的一百多口人命,给出一个交代。 难道宝乐公主在这四年之间,就真的从未猜想过,那突然之间冒出来手握重权的九千岁,便是孤身一人进京寻仇的司徒声吗? 就连一次,都没有过吗? 她缓缓阖上双眸,突然觉得有些疲乏和困惑。 陆南风曾说过,宝乐公主急于出嫁,为的是逃离太上皇。 倘若他娶了宝乐公主,便会牵连整个陆家,所以他选择逃婚,选择抛下所有的一切,在山沟里隐姓埋名度过后半生。 也就是说,宝乐公主在嫁给司徒将军之前,就已经知晓司徒将军往后要面对的命运。 所以,人生在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活着吗? 哪怕丧失人性和良心,哪怕活的像是个行尸走肉,哪怕全身只剩下一副皮囊。 但只要还活着,就可以了是吗? 林瑟瑟离开了竹林。 她不知道宝乐公主是会继续选择逃避,还是会恍然醒悟,去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她只知道,破镜不会重圆,而司徒声也不会再回到从前怒马鲜衣的少年。 嬴非非还在厨房里等她,见她回来了,连忙将冒着热气的汤面递了过来:“皇嫂,那火还没灭,我又给你热了热。” 林瑟瑟望着那碗汤面,眼眶微微有些泛酸:“谢谢。” 嬴非非有些不好意思:“皇嫂不必和我客气,不过是一碗汤面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止是一碗汤面。 看惯了人情冷暖,在世俗和利益面前,这一份纯真和善良,就显得尤为可贵。 嬴非非并没有问她,刚才追着那和尚出去都干了什么,她沉默着将这一碗已经坨掉的面条吃了肚子里。 她正要放下碗筷,却听见嬴非非小心翼翼的低声道:“皇嫂,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皇兄?” 林瑟瑟愣了一下:“为什么这样说?” 嬴非非垂下脑袋,略带婴儿肥的脸蛋泛着红意:“其实,你和九千岁在马车外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林瑟瑟抿住唇,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嬴非非。 她问司徒声愿不愿意和她私奔时,虽然没有刻意避着马车里的嬴非非,但她的声音不大,混着呼啸的风吹过,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清。 怕是因为嬴非非习武的原因…… 她想到这里,眸色微微一怔,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连马车里的嬴非非都听见了,但司徒声却告诉她,风太大了,他没有听清楚。 说到底,他就是在拒绝她罢了。 嬴非非见她眸光黯然,连忙道:“我不会告诉皇兄的。” 林瑟瑟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你放心,他不会走,本宫也不会,忘了这件事吧。” 嬴非非摇了摇头:“皇嫂,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她年纪还小,不懂那么多情爱是非。 她只知道,在林瑟瑟被皇帝宠幸的第二日,所有人都送去了贺礼和祝福,可林瑟瑟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就像太后一般,明明已经站到了后宫的最顶端,但太后脸上从未有过畅快的笑意。 太后讨厌那犹如铁笼的深宫,也不曾爱过太上皇一分一毫——她从小便知道的。 许是因为太后对她不加管束,她天性得以释放,便从不在意那些所谓的世俗和规条。 她并不觉得林瑟瑟身为皇后,却喜欢上一个宦官有多么天理难容。 这世间,唯有爱可以僭越身份的束缚、地位的枷锁,任何人都一样。 嬴非非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被叠的皱皱巴巴的画纸:“这幅画,是我师父偷偷拿给我的。” 她眼前又浮现出陆想鼻青脸肿的模样,那日他从京城离开时,她也跟着去送行了。 陆想临行前,特意支开了九千岁,便是为了将这幅画像给她。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告诉她,这画是九千岁所绘,让她在合适的时机,将这幅画交给林瑟瑟。 当她看清楚这画像上,那身着帝后吉服的两个人后,她便隐约明白了九千岁对林瑟瑟的心意。 所以她才会在马车上,支棱起耳朵,偷听他们两人说话。 便是看在这幅大逆不道的画像上,她也不信九千岁没有听清楚林瑟瑟的话。 她往日还以为九千岁有多吓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就是个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胆小鬼罢了。 林瑟瑟怔愣的凝望着嬴非非递来的画纸,这张画纸破了两个黑洞,纸张也有些泛黄,像是被火烧出来的痕迹。 而那画纸上的场景十分熟悉,便是那日她和皇帝在坤宁宫里,司徒声为他们亲手入的画像。 当时他一共画废了两张纸,在第一张画纸上,他不慎在皇帝的脸旁沾上一滴浓墨。 第二张画纸,在他画完之后,皇帝正要起身去看,他就已经将画纸揉成纸团,动作迅速的扔进了火盆之中。 紧接着,也不知他是犯了什么毛病,竟是直接伸手从火盆中又捡起了那张画纸,还因此烧伤了手。 当时她以为他是急着去和阿蛮约会,倒也没有深想。 此刻看清楚画像上,这身穿皇帝吉服的那张面容后,她才明白过来,他为何急着将这张纸扔进去。 太上皇让他给皇帝和她入画,他倒是将她画了进去,只是皇帝的那张脸,被司徒声画成了他自己的面容。 林瑟瑟嘴角在笑,眼眸中却闪烁着点点泪光,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被炭火烧出来的一个个窟窿,只觉得心情五味杂陈。 嬴非非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顿道:“缘分不是命中注定,更要靠你自己争取。皇嫂还记得这句话吗?” “那日打擂,是皇嫂叫我不要放弃,所以我才能撑到最后。今日我将这句话也送给皇嫂,希望皇嫂也不要放弃。” 嬴非非攥紧她冰冷的手掌,将掌心中的一抹温暖,传递到了她的心底。 林瑟瑟红着眼圈,望着那副画沉默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缓缓抬起头来:“我明白了。” 即便是命中注定又能如何,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她做什么都还不算晚。 凡人仅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而对于司徒声来说,那几十年便已经是他的一辈子。 她不想做司徒岚,也不想成为宝乐公主。 哪怕最后的结局依旧不称如意,只要她努力过,此生便不会留下遗憾。 见林瑟瑟终于想通了,嬴非非不禁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夜空中淡淡的月牙,忍不住问道:“皇嫂可曾见过普陀寺的日出?” 林瑟瑟摇了摇头:“我第一次来普陀寺。” 一听这话,嬴非非就来了劲儿:“不出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回去也睡不了多长时间,倒不如一起去房顶上等日出。” 说罢,也不等她拒绝,嬴非非扯着她便朝着后院的方向跑去。 普陀寺的斋房旁,有个上屋顶的楼梯,嬴非非往年来寺庙的时候,最喜欢在清晨时爬上屋顶,坐在屋檐上等着日出东升。 嬴非非盛情难却,虽然林瑟瑟冻得像狗一样,但看她这样开怀,还是没忍心拒绝她的好意,跟着她去了斋房。 天色还黑漆漆的,两人到了斋房外,正要摸索着爬上楼梯,林瑟瑟却隐约听到一声女子的闷哼。 她停住脚步,侧着耳朵又仔细听了一遍,才听清那声音似乎是从斋房门前发出来的。 嬴非非也听见了,她神色疑惑的抬起眼眸,与林瑟瑟对视了一眼:“寺庙里也闹鬼吗?” 林瑟瑟不禁失笑:“这又不是地府,哪来这么多鬼。” 原本上了一阶楼梯的脚,又落了回去,她接过嬴非非递来的灯笼,悄无声息的朝着斋房内走去。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斋房的门被推了开,林瑟瑟还未走进去,就在门底下瞧见了不着寸缕的月芯。 第70章 、七十个皇后 林瑟瑟看着那张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女子是纯嫔身边的大宫女月芯。 在原文中,月芯曾是官家之女,后因父亲贪污而受到牵连,家里的男人被流放到偏远荒凉之地,而女眷则被贬为奴籍,都卖到了青楼或是大户人家去。 月芯姿色颇佳,所以被人卖进了青楼,成了伊春阁里的头牌花魁。 原本月芯是个卖艺不卖身的,但随着年龄增加,为她买账的人越来越少,老鸨便耐不住算计起她的初夜来。 后面的剧情就很古早了,月芯为了贞洁宁死不屈,被老鸨下了药扔到花台上拍卖,谁料正巧赶上纯嫔女扮男装来逛青楼。 纯嫔路见不平一声吼,闹得青楼鸡飞狗跳,直接将月芯救了出去。 在离开青楼后,月芯为报答纯嫔的恩情,就成了纯嫔身边的心腹丫鬟,随着纯嫔一同入了宫。 月芯忠心耿耿,陪着纯嫔一路升级打怪,在纯嫔因流产而彻底对皇帝心灰意冷后,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只为帮助纯嫔假死离宫。 虽然林瑟瑟对纯嫔没什么好感,但不得不说,月芯这种重情义的女子,还是挺让人敬佩的。 她没有多做思考,解开自己身上的狐裘,便披在了月芯的身上:“你主子呢?这是怎么回事?” 月芯面色惨白,身体止不住的哆嗦着,她的唇瓣干裂泛白,将脸庞埋在双臂之间,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上。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不管她如何用力,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原本她是可以在天亮之前,自己离开这充满耻辱的地方,谁料陆凯为了让她屈服,竟点住了她的麻穴和哑穴。 事后他又喝了些小酒,临走时摇摇晃晃,也忘记了解开她的穴道,将她扔在此地便离开了。 如今她动弹不得,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趴在这里等着天亮之后,被进来清扫的僧人看个干净。 林瑟瑟见她不说话,也没有强迫她,只是抬眸朝着四周打量了一圈,想要从现场寻出些蛛丝马迹。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日纯嫔在坤宁宫和皇帝欢好过后,她也曾闻到过这种味道。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蹙紧眉头看向月芯:“是谁干的?” 太监自然干不出这等事来,倘若是随行的侍卫或是普陀寺里的僧人做的,那怕不是活腻了,才敢在寺庙中奸污宫女。 嬴非非也跟着追了上来,到底是知晓过男女之事的,她一眼便瞧出月芯刚刚经历过什么。 她犹豫一下后,扯住林瑟瑟的手:“普陀寺的僧人卯时就会来院子里清扫打点、准备早膳,外人皆知皇嫂与纯嫔之间的关系不合,倘若这是纯嫔设下的陷阱……” 自打上次在南山时,纯嫔告诉她们森林深处有三色梅花鹿,但她们进到森林里没找到梅花鹿,却险些被猛虎活吞掉后,嬴非非就有些不明原因的厌恶纯嫔。 再加上那日纯嫔在打擂之日,为讨好皇帝,毫无底线的顺着皇帝的话夸赞高畅,更是让她看透了纯嫔这人的口蜜腹剑。 倒也不怪嬴非非多想,很快就会有僧人来此清扫斋房,要是被僧人撞见月芯倒在地上不着寸缕,而林瑟瑟却站在一旁不知质问些什么,很难不引起旁人的误会。 就像她所说,原本皇帝就对林瑟瑟不满,如果这宫女失贞是纯嫔自导自演,只为栽赃此事是林瑟瑟指使旁人所为。 那皇帝才不会管三七二十一,必定会借此缘由,严惩林瑟瑟。 不是她铁石心肠,上梁不正下梁歪,纯嫔这人心术不正,心腹宫女又怎么可能是善茬。 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不要管,假若月芯是真的被人冒犯了,那纯嫔作为月芯的主子,自然会为月芯伸张正义。 嬴非非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了僧人的脚步声。 她紧提起一口气,弯腰将披在月芯身上的狐裘拿了起来:“皇嫂,快把你的狐裘拿上,咱们现在翻窗离去还来得及。” 林瑟瑟没有动弹,只是凝望着匍匐在地的月芯。 月芯的长发凌乱,满脸泪痕青涕,而她的颈间则布满青紫的淤痕,显然是被人用力掐过脖颈。 按理来说,月芯乃是纯嫔的贴身宫女,即便是晚上就寝后也要守夜的,怎么可能单独出现在这里。 其实嬴非非说的很有道理,对此置之不理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选择。 僧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不时还掺杂着一两声对话,听着似乎最少有两个人朝斋房走来。 她从嬴非非手里接过狐裘,缓步朝着半敞开的窗户处走去。 月芯赤着身子,瑟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看着越走越远的那个身影,眸底泛起一抹不带温度的嘲色。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是期待过面前的女子会出手救下她。 连她自己的主子都不管她的死活,而皇后又怎么会冒着惹上麻烦的风险,护住她这个死对头的宫女。 月芯绝望的阖上双眸,纯嫔为了陷害皇后和侍卫有染,往皇后的酒水里下药,以救命之恩为要挟,让她在上元节前去勾引内务府的总管太监。 当时她便该想到,这种事情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纯嫔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纯嫔的眼里只有她自己的利益。 斋房内响起‘吱呀’一声,月芯挣扎着想要蜷进双腿,护住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 正当她准备迎接僧人们异样的眼光和私语时,却听见林瑟瑟道:“都给本宫站住。” 月芯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睁开眼眸,朝着窗户的方向看去。 原来林瑟瑟并没有翻窗离去,而是打开了些窗户缝,喝令门外的僧人停住脚步。 僧人见她鬓间戴着凤钗,一下便认出她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连忙站住脚步,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林瑟瑟关上窗户,将僧人隔绝在外,她招呼着嬴非非上前帮忙,拾起扔在地上的衣裙,一件件给月芯套上。 月芯怔愣的望着她,眸色略显复杂。 在将衣物给月芯穿戴整齐后,林瑟瑟忽略掉她直愣愣的目光,在她的后颈点了两下:“现在能说话了吗?” 月芯咳嗽一阵,试了一试,果真能说话了。 她站起身来:“本宫只会解哑穴,剩下的你找纯嫔帮你吧。” 说罢,林瑟瑟就要带着嬴非非离开,月芯望着她的背影,嘶哑着声音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那夜她被捆在青楼之中拍卖初夜,是纯嫔仗义出手救下了她。 她本以为自己离开了青楼,便逃脱了苦海,谁料她却一脚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纯嫔的救命之恩,像是枷锁紧紧桎梏住她的咽喉,如今皇后帮她,又是想从她身上榨取什么利用价值? 林瑟瑟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同为女子,她虽然不能对月芯的经历感同身受,但也能察觉到月芯此刻内心的无助。 在晋国之内,女子清白大于天,门外的僧人进来,就会将月芯看光。 如果这不是纯嫔自导自演,月芯真的是被歹人玷污了,那她放任僧人踏进斋房,便会对月芯造成二次伤害,甚至可能会将月芯逼到绝路上。 即便这是纯嫔设下的陷阱,踩了就踩了,有司徒声在,皇帝能把她怎么样? 她并未多做解释,与嬴非非推门离开了斋房。 月芯神色呆滞的看着那消失在眼前的身影,耳边仿佛又回响起纯嫔的声音。 ——月芯,是我救了你,我现在也需要你的帮助。 ——你会帮我的,对吗? 还要帮她吗?还要继续这样生不如死的‘报恩’吗? 月芯缓缓阖上了眼眸,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林瑟瑟到底还是没去房顶看成日出,被月芯的事情一搅和,她也没了去看日出的心情。 她叮嘱了嬴非非几句,便回屋补觉去了。 太上皇虽然借口说来普陀寺,是让太后率众妃嫔为晋国子民祈福,但太后似乎因为流民受了惊吓,从昨日到了普陀寺后,便没有再露过面。 太后称病不出,林瑟瑟便借着抄佛经的名义,光明正大的在屋里补觉,一睡就睡到了大下午。 原本她想着晚上也不出门了,就凑合着在屋子里吃点就是了,谁料傍晚之时,皇帝突然来了普陀寺。 杏芽急匆匆的给她梳妆打扮,林瑟瑟却有些不以为意,她打着哈欠坐在梳妆台前:“差不多就行了,天都黑了,谁也不会盯着本宫仔细瞧。” 虽然她这样说,但杏芽还是从里到外的折腾了一遍。 待她出门迎接时,皇家的马车刚刚停下,除了太后之外,其他妃嫔皆已经候在寺庙外翘首以盼。 林瑟瑟还未走到,纯嫔便已经热情的应了上去:“皇后娘娘可算来了,嫔妾正说差人去找您呢。” 这是自打那日纯嫔与皇帝在坤宁宫里欢好过后,纯嫔第一次主动与她打招呼。 她看着纯嫔面上堆积的笑容,又瞥了一眼纯嫔身后的月芯,漫不经心的挑起眉梢。 看起来,纯嫔并不准备用月芯失贞之事做文章。 倘若这事不是纯嫔自导自演,那月芯被人玷污,身为主子的纯嫔,为何会毫无反应? 还是说,月芯怕毁了名声,不愿将此事宣扬闹大,所以没有告诉纯嫔? 林瑟瑟毕竟不是月芯的主子,能帮到月芯的也是有限,没道理人家自己的主子不管这事,而她舔着脸上赶着去帮月芯。 总之她该帮的都帮了,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她嗓音淡淡的应了纯嫔一声,移开了落在月芯身上的目光,朝着马车上看去。 来的人不光是皇帝,还有司徒岚。 皇帝和司徒岚共乘一车,他一改往日对司徒岚冷淡的脸庞,笑容殷勤的下了马车:“这次多亏了你慷慨解囊,若不然朕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司徒岚温笑一声:“不过是为皇上分忧,那三百车粮食又算得了什么,这都是臣弟该做的。” 这话说的十分得体,算是给足了皇帝脸面,令他面上的笑容也越发舒畅:“普陀寺的斋宴很是出名,你怕是还未尝过。天色也不早了,朕带你先去用膳。” 说罢,两人便朝着普陀寺内走去。 许是因为心情不错,皇帝难得给了林瑟瑟一个好脸,他耐着性子询问道:“听说你们来普陀寺的那日,在京城里遭到流民围攻了?” 听到这话,林瑟瑟差点没忍住翻出个白眼来。 还听说,这有什么可听说的,若不是司徒声及时站出来制止此事,她怕是要被流民们撕成拼图。 明知道她们在这时出京会有危险,这狗皇帝为了自己的名声,还不是吩咐御林军们不能伤害流民,将她们的安全置之于不顾。 林瑟瑟敷衍的应了一声:“皇上说的不错。” 皇帝也不在意她的态度,笑呵呵道:“如今流民们的粮食来源,已经顺利解决了。放心好了,往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 在象征性的安抚几句后,皇帝因为急着如厕,便甩下了林瑟瑟,迈着大步向寺庙后院走去。 众妃嫔为了能在晚宴上,抢个离皇帝近些的好位置,争先恐后的朝着斋房走去。 林瑟瑟刻意放慢了步伐,待众人都走后,才往司徒岚的身旁走去:“那粮食是你给皇上送的?” 司徒岚垂下眼眸,削瘦的手指叩在玉扳指上缓缓摩挲:“是太上皇送的。” 她蹙起眉头,微微有些失神。 粮库亏空,皇帝拿不出赈灾用的粮食,饱受瘟疫折磨的百姓们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所以流民们才会发起抗议,甚至准备聚众起义。 太上皇手中有足够赈灾的粮食,但他却不拿出来为皇帝应急,而是在百姓怨声载道,民愤四起之时,以司徒岚的名义给挨饿的百姓送去粮食。 他是在为司徒岚积攒好名声吗? 那他将皇帝置于何地? 难不成他准备扳倒皇帝,让司徒岚做新帝? 林瑟瑟沉默片刻,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自己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算太上皇真的对宝乐公主动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也不可能爱她爱到愿意把江山,拱手送给她和旁人所生的儿子。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司徒岚不是司徒将军的亲生血脉。 同为宝乐公主之子,真要比起来,司徒声容貌更像宝乐公主,倘若他只是想要个宝乐公主的替身,那司徒声要比司徒岚更适合。 但太上皇让司徒声净身入宫,而司徒岚却换脸成了他的义子。 司徒岚手上的动作蓦地一停,漆黑的眸色略显僵硬。 他紧紧抿住唇瓣,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眼眸,缓缓开口道:“就是你现在想的那种关系。”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当他亲口证实这个想法时,她还是无法避免的怔愣起来。 司徒岚并不想解释什么,他丢下失神的林瑟瑟,孤身一人迈步朝着斋房走去。 待林瑟瑟缓过神来,他早已经走的没有人影了。 当她走进斋房时,皇帝已经如厕完回来了,僧人们将早已备好的素斋送了上来,整整摆了两大桌。 司徒岚虽是太上皇认下的义子,说到底就是外人罢了,若是与嫔妃一桌用膳,总归是不合规矩的。 因此他和皇帝单独坐了一桌,剩下的妃嫔们都被归到了另一桌去。 以林瑟瑟为首,其他嫔妃们皆是按照位份与进宫的顺序排位坐了下去。 纯嫔坐在她身旁,一脸殷勤的为她夹着菜:“普陀寺的斋宴最为出名,昨日皇后娘娘身体不适,都未曾品尝过这斋宴。” 有了之前那多次被下药的经历,她自然不会轻易碰纯嫔递来的东西。 林瑟瑟瞥了一眼纯嫔,将眼前堆满素斋的小碟子,推到了纯嫔的面前:“你多吃些,本宫没什么胃口。” 见她这样不给面子,纯嫔倒也不生气,只是唇角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那真是可惜。” 自然是可惜了,她并没有在饭菜里做手脚,而是在斋房内的炭盆里,添了特制的蒙汗药。 那蒙汗药会随着屋内渐渐升温,通过空气散播进每个人的体内。 这药量不大,起效的时间也缓慢,但这蒙汗药的后劲,却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沉睡五、六个时辰。 除了她已经提前服用了解药之外,其他的所有人,今晚上都能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原本她只想给林瑟瑟下药,但谁知皇帝和燕王突然来了。 为了防止有人坏了她的好事,她索性就一窝端了,免得届时冒出来个英雄救美的桥段,她可没有耐心陪着林瑟瑟玩下去了。 陆凯今夜便会行动,待翌日天明之时,林瑟瑟便会随着熊熊火焰,一同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世间。 纯嫔不再对着林瑟瑟献殷勤,但因为方才纯嫔的动作,令林瑟瑟心中有些起疑,用膳期间她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只是装模作样的吃了两口。 皇帝没吃完,旁人就算用完了晚膳,也不能提前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屋子里没开窗的缘故,林瑟瑟觉得有些憋闷,连带着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虽说她昨晚一宿未眠,可今日她也补了大半天的觉。 此时不过刚刚戌时而已,离就寝的时辰还早着,她却已经困乏到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林瑟瑟想起纯嫔殷勤的笑容,心中略有些疑惑。 是她睡觉没睡够,还是纯嫔又整了什么幺蛾子? 可她仔细又回忆了一番,就因为纯嫔太过热情,以至于她进了斋房后,连一口水都没敢碰过。 倘若真是纯嫔做的手脚,那总要有个下药的来源吧? 就在林瑟瑟快要坐着睡着之时,皇帝终于放下了碗筷,与司徒岚客套两句,离开了斋房内。 待皇帝一走,其他嫔妃也按捺不住,一个个相继离开。 林瑟瑟实在有些睁不开眼了,幸好斋房离她的住处不算远,出门右拐没几步就是了。 杏芽一路将她搀扶回去,在她发现杏芽也开始频繁揉眼和眨眼后,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来。 先不说纯嫔到底有没有在饭菜里动过手脚,杏芽只是站在一旁,连桌子都没有靠近过,为什么连杏芽都会感觉到困乏? 她的脑子浑浑噩噩,此刻也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只知道趁着杏芽反应还不严重,赶紧去搬救兵才是正事。 “你快去燕王的房里,叫燕王过来一趟……” 林瑟瑟的话音未落,甚至还没来得及坐在榻上,身子便蓦地一软,‘哐当’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她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控制,就犹如鬼压床一般,明明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但浑身都无力疲乏,宛若灌了铅似的,连喊叫都难以做到。 杏芽手无足措的向外跑去,可没走出几步远,杏芽也像她一般,重重的瘫倒在了地上。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事物也越发模糊,直至她陷入一片黑暗,再也没有了意识。 许是过了半个多时辰,这寂静如坟地的房间里,蓦地响起‘吱呀’一声,一个纤瘦的身影,缓缓步入了房间。 烛火左右摇曳,映出那女子的面容,却是那纯嫔身边的婢女月芯。 纯嫔不放心陆凯办事,为了万无一失,便让月芯来此,先给林瑟瑟来上两刀,以确保林瑟瑟绝无生还的可能性。 月芯手中执着的短刀,一步步的逼近地面上的林瑟瑟。 …… 不到子时,陆凯便按照计划,将院子里门海下的温火灭掉。 没了小火加热,水缸里的清水缓缓结冰凝固,也就是半个时辰左右,那些救火用的水缸,便全部冻得硬邦邦了。 后院里静悄悄的,所有人似乎都已经沉睡。 听纯嫔传话来,她竟是胆大包天到连同皇帝一起下了药。 陆凯骂骂咧咧的扛着木柴,倘若不是看在她手中握着燕国皇室的信物,他哪里会被她使唤的像是牛马一般。 不知来回折腾了多少趟,见木柴已经足够点燃林瑟瑟的屋子,他才气喘吁吁的停下了手。 他不敢停歇,连忙将备好的火油均匀洒在了木柴上,用烛火点燃了木柴。 普陀寺后院的房屋,大多是用木头和泥砖所铸,特别是房门和柱子,都是易燃之物。 那飞舞的火星中夹杂着漫天的灰烬,火焰犹如面目狰狞的魔鬼,在狂风中肆意舞动,直到一点点吞噬掉林瑟瑟的屋子。 远在京城的司徒声,是在两个时辰后,才得到这个消息。 来禀报消息的那人,抖得像是个筛子,他跪在那面容阴冷的男人身前,颤颤巍巍道:“普陀寺夜里走水,皇后娘娘,她,她被烧焦了……” 第71章 、七十一个皇后 ——普陀寺失火,皇后娘娘被烧焦了。 明明这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明白,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却是有些听不懂了。 普陀寺怎么会失火,若真是失火了,以林瑟瑟聪慧的头脑,便是将旁人都烧死了,她也能顺利逃出去。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岁山跟着,哪怕整个寺庙烧没了,她都不会出事。 司徒声凝望着跪在脚下的御林军,削瘦的指尖轻叩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随着那细微的敲击声,御林军额间止不住的渗出豆大的冷汗,他整个人都匍匐在地面上,喉间不断的吞咽着口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来了最后的审判。 司徒声垂下眼眸,嗓音中不带一丝感情:“敢造谣皇后薨世,拖出去凌迟处死。” 御林军身子一软,险些晕厥过去。 凌迟之意,便是千刀万剐,世人皆道九千岁宛若地狱中的厉鬼,折磨人的手段更是残忍血腥。 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个送信的,那火又不是他放的,便是九千岁再残暴,也没理由将他如何。 谁料九千岁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不相信他说的话便也罢了,只听见他说皇后烧焦了,就要给他扣个造谣的罪名处死他。 这哪里是厉鬼,就算是阎王爷也没有他□□专横。 就在他即将被侍卫扭送下去时,他为求一丝生机,挣扎着从袖间,取出了一张脏兮兮的画纸。 他跪着爬到司徒声的脚下,涕流满面的将画纸送了过去:“这,这是从皇后娘娘的手里发现的……娘娘一双手都烧焦了,但却将这幅画护了下来。” 说是护下来,可这幅画的边缘也被烧了干净,只是能透过那烧到泛黄的纸张,依稀瞧出画纸上那女子的面容就是皇后本人。 刘袤恭敬的弯着腰,将破破烂烂的画纸展开,递到了司徒声的面前。 这张画像出自司徒声之手,便是将画上的女子烧干净,哪怕只剩下简单的两根线条,他也能辨认出来。 太上皇让他给他们入画,他一共画了两张,一张因为滴墨而丢在了坤宁宫,另一张被他从火盆里捡起带回了斋宫。 他面前的这一张,就是他丢在坤宁宫里的那张。 画纸似乎曾经被撕碎过,但又被她用浆糊重新黏合在了一起,而皇帝那张空白的脸上,被歪歪扭扭的添上了五官。 明明这五官之中,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拼凑在一起,硬是谁也不服谁,丑的令人发指。 许是作画之人也察觉到了不妥,又在这张脸的旁边,专门用毛笔做了三个字的批注——司徒声。 这是林瑟瑟画的。 普天之下,也只有林瑟瑟,才敢在这么丑的人旁边,标注上他的名字了。 司徒声朝着那画纸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触摸她的脸庞,可他止不住颤抖的手掌,却怎么都碰不到她的面容。 林瑟瑟死了,她被火烧死了……和他父亲一样,和鱼娘一样。 他浑身的血液冰冷,布满血丝的眼珠上泛起一抹猩红,那始终触碰不到她的手掌,蓦地收紧攥成拳头砸在了桌面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死寂如坟的房间里,安静到连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黎明后的微光洒进窗内,但那一缕缕暖阳,却始终照不到他的脚下。 司徒声低垂眼眸,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她在哪里?” 御林军吞咽着口水,仿佛有千斤顶压在胸口,连呼吸都感觉如此艰难:“皇后娘娘,她还在普陀寺里……” 他的话音未落,那肃杀之气却蓦然消失,只觉得一阵凉风掠过,待他怔愣的抬起头后,才发现立在他面前的九千岁早已不见了踪影。 刘袤小跑着追了出去,但院落里空荡荡的,只余下一个远远看不真切的身影。 京兆尹府邸的大门被司徒声一脚踹开,他手中牵着火红色的骏马,身旁是面色惊恐的京兆尹:“千岁爷,您这是要去哪里?到处都是瘟疫,您这样出去很危险……” 他的话还未说完,司徒声便已经翻身跃上马背,在尸体遍布的街道上策马狂奔起来。 京兆尹试图追上去,但没追几步,便有染了天花的百姓朝他靠了上来。 如今瘟疫肆意横行,在九千岁的暴力镇压下,大多数百姓都不敢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猖狂。 再加上燕王及时送来赈灾的粮食,稍稍安抚了慌乱的民心,大多数百姓们都开始积极配合起皇室来。 虽说如此,但也还是有个别已经染上天花,又不愿被隔离的百姓。 他们憎恨不作为的皇室和官员,更甚之,有人趁乱花钱买凶,道是谁能杀了暂住在京兆尹府中的九千岁,就给一千金的安葬费。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染上瘟疫的百姓大多有妻女老小,为了争抢那一千金,便趁着身上的天花还不严重,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整日在京兆尹府外晃荡。 京兆尹能杀一个,却杀不尽所有人,所以为了保证九千岁的安全,他便只好尽可能阻止九千岁离开府邸。 他望着凑上来的百姓,吓得面色苍白,连忙往回跑去,也不敢再追那纵马远去的九千岁了。 司徒声在京城之内横冲直撞,这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冲上去试图靠近的百姓,马蹄子毫不留情的踏在人身上,路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惨叫。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的向前冲去,直到他纵马至京城城门处,被侍卫长拦了下来:“皇上有令,京城内任何人没有手牌不让出城……” 话音未落,司徒声便抬手将马鞭狠狠抽在了侍卫长的脸上,直将侍卫长抽的皮开肉绽,‘哐当’一声栽倒在地面上。 他眸色阴鸷,望着守门的侍卫低吼道:“开门——” 众人战战兢兢的打开城门,正当他要纵马离去之时,却有一只纤细的手臂拉扯住了缰绳:“阿声哥哥,你不能走……” 司徒声攥紧手中的马鞭,颈间的青筋隐隐崩出:“滚开!” “你不想报仇了吗?你忘记你的爹娘兄长了吗?” 阿蛮死死拽住缰绳,眸中带着一丝哀求:“镇国公说过,只要你在京城熬过这场瘟疫,他就将他所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 “倘若你离开京城,他答应你的那些事便都不作数了,难道皇后比你的家人还重要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他挥鞭落在马臀上,骏马蓦地跃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而后撒开马蹄子向前冲去。 阿蛮被马缰绳往前拖行出去几米,她终究还是抵不住疼痛松开了手,重重的摔落在了泥土之中。 空气中尘土飞扬,待她爬起来后,那马儿已经化作远远的一个黑点,连看都看不到了。 阿蛮怔怔的望着那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也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魏国宛城,他拒绝纳她为妾时说过的话。 ——你人很好,但你乃魏国之女,若跟在我身边,定会惹人非议,为我家人招来祸端。 是了,在他眼里,家人重过一切。 哪怕镇国公只是说了些模棱两可的陈年往事作为诱饵,逼他自愿前去瘟疫重灾区。 但为了那些不知真假的过往,他宁愿以性命为赌注,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镇国公的要求。 就是这样将家人看的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此刻为了林瑟瑟,他却愿意前功尽弃,抛弃一切。 阿蛮忍不住苦笑一声。 说到底,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分别吧。 司徒声的坐骑,乃是司徒将军在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送给他的,那是西凉传来的赤血马,素有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之称。 饶是如此,当他停在普陀寺外时,这赤血马也已经狂奔到口吐白沫,四蹄发软。 司徒声翻身跃下马背,朝着寺庙内疾步跑去。 普陀寺的后院里,跪了一地的御林军,昏睡了一整晚的皇帝,也已经醒了过来。 但当皇帝听闻林瑟瑟被活活烧死之后,他第一反应不是去调查着火的原因,而是将御林军推出去挡罪,自己则找了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皇帝和司徒声打了几年交道,简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司徒声的脾性了。 虽然皇帝躲了起来,但司徒岚却并没有走,他坐在后院里的石墩子上,一脸沉默的等待着狂风暴雨袭来。 当司徒声带着肃杀之气踏进后院时,跪在地上的御林军们皆是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他的黑发凌乱,掩面的铜虎面具歪歪斜斜,如刺骨寒冰般化不开的眸色染上一丝阴鸷:“她在哪里。” 司徒声最讨厌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可这句‘她在哪里’,他却在同一个时辰内,足足说了两遍。 司徒岚抿住唇瓣,将紧握在手掌里的金铃手绳,递到了他的眼前:“她在厢房里,这是从她手里拿出来的。” 他常年服用汤药,以至于任何药物在他体内停留的药效,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他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也是第一个知道她死讯的人。 他冲到她烧成废墟的房间里,四处寻找着司徒声的金铃,最终在那烧到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找到了那攥在手掌心里的一张画纸和金铃。 司徒声看到那只金铃后,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他看着那一片烧成灰烬的房屋,望着空气中渐渐归于平静的尘土,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传来一阵阵嗡鸣之声。 四年前将军府的那场大火,仿佛又跃然于眼前,那肆意窜长的火焰,犹如疯狂掠夺的恶鬼,它吞噬掉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也毫不留情的夺走了他的家。 他这四年之间,在皇宫之中活的像是行尸走肉,四处皆是深渊万丈,荆棘缠身。 他从未想过,活在炼狱中的怪物,也能有恃无恐的得到一人的偏爱。 他贪恋她身体的温度,那每一次试探的触碰,那每一个怦然心动的瞬间,都会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哪怕他一次次绝情的推开她,也从未想过她会离开他的身边。 可这一次,她却真的抛下了他,独留他一人面对这冰冷的人世间。 司徒声的脚步声仓促又慌张,可越靠近那厢房,他的步伐便越缓慢,直到他停在厢房门外,再也不敢前进半分。 司徒岚走上前去,将金铃塞到了他手中:“在你走后,她曾去颐园找过我。” “她身边的暗卫被太上皇抓了,她为了救那暗卫,早就已经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所以托我帮她给你带一句话。” 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信封,递到了司徒声的手边。 司徒声望着那近在眼前的信封,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像是有千斤之重,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见他这模样,司徒岚只好代为帮他拆开信封,将那张白纸展开,放在他面前。 白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倘若重来一次,哥哥还会放弃我吗? 他低垂着的睫毛轻颤,没有血色的面容越发苍白。 所以,在来普陀寺之前,她便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难怪,她会问他喜不喜欢她,是否愿意等她从普陀寺回去之后,放下仇恨,和她一起离开这里。 她如此期盼的等着他,哪怕只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允诺。 可她至死,也没有等来他的回应。 司徒岚推开厢房的门,轻叹一口气:“送她一程吧。” 冷冰冰的黑木棺材,赫然映入眼眸。 司徒声好像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他僵硬着身子,一步又一步的踱步走进厢房。 ——哥哥,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他骨骼匀称的大掌落在棺材上,指腹一寸寸滑过黑木的棺体,他扯着干涩的唇角,嗓音轻颤:“对……哥哥也喜欢你。” ——待我从普陀寺归来,哥哥可愿放下仇恨,和我一起私奔离开这里? “愿意。哥哥这就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倘若重来一次,哥哥还会放弃我吗? 司徒声撬开棺椁,望着那烧的漆黑不成人形的尸体,轻轻攥住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他将她的手抵在颊边,缓缓阖上眼眸,低声轻喃道:“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司徒声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皮开肉绽,沾满血污的尸体,他探下腰去,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准备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 就在他用力的一瞬间,有一道熟悉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瞳色蓦地一紧,僵硬着身体转过头去,却见一身绿裙的林瑟瑟,完好无瑕的站在厢房门口。 “你,她……” 司徒声看了一眼林瑟瑟,又看了一眼棺材里烧的焦黑的尸体:“她是谁?” 林瑟瑟望着他脸颊上黑黝黝的血污,小心翼翼道:“陆凯。” 第72章 、七十二个皇后 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极而泣,更没有失而复得后的拥抱和亲吻,司徒声面无表情的丢掉搂在手臂中的尸体,眸光越过林瑟瑟,看向倚在厢房门外的司徒岚。 司徒岚脸上罩着一层不属于他的人皮,除了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之外,让人瞧不出分毫外泄的情绪。 他寒玉似的手掌,用力压在棺椁的边沿上,骨节修长的手指叩住棺木,嗓音中隐隐抑住杀意:“你说她在厢房里?” 司徒岚耸了耸肩,眼眸中透着一丝无辜:“她是在厢房里,但我没说过这棺椁里的尸体就是她。” 是了,他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林瑟瑟死了。 话音落下,沉寂的厢房内,倏地传来‘嘎吱’一声,他下意识的抬眼望去,却是司徒声徒手掰掉了一块棺木。 司徒声将手中的棺木碾碎,黑木齑粉从指缝中滑落:“你最好祈祷你叫司徒岚。” 他最讨厌别人欺骗他。 倘若让他查出面前的燕王不是司徒岚,那这块棺木,将会是燕王帮着林瑟瑟欺骗他的下场。 司徒岚:“……” 司徒声大步走到厢房门外,弯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铜虎面具。 他望着掌心中黏腻的黑色血污,眸中泛起凛冽的寒光:“谁放的火?” 司徒岚从袖中取出一只干净的绢帕,递到他面前:“陆凯。” 他没说话,只是瞥了司徒岚一眼。 司徒岚想了想,又道:“许是纯嫔在背后指使,她和陆凯乃是旧识。” 司徒声接过绢帕,面色冷然的擦拭着指腹的脏污:“既是旧识,那便将陆凯送到纯嫔房间里,让纯嫔与他日夜相对,待头七过后再放她出来。” 说罢,他便神态自然的准备离开,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让人瞧不出一点异常来。 在他走出几步后,厢房内传来林瑟瑟的声音:“你又要放弃我,对吗?” 她的嗓音中带着些鼻音,心底满是委屈,仿佛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司徒声抿住唇角,他不敢回头看她,但脚步却是停了下来:“我去……沐浴更衣。”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可他也没再说那些拒绝她的话。 这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是极限。 林瑟瑟不敢逼急了他,她揉了揉泛酸的眼眶:“那我等着你出来。” 他‘嗯’了一声,便加快了离去的步伐,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林瑟瑟吸了吸鼻子,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对着司徒岚问道:“你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若真是喜欢,他为何扭扭捏捏不敢承认? 司徒岚掖了掖颈间的狐裘,望着那地上的棺木齑粉,抿唇一笑:“你不叫司徒岚,他不是也没把你碾碎。” 他留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林瑟瑟一人在原地微微失神。 普陀寺毕竟不是皇宫,这里条件有限,也没有斋宫里奢靡的人工温泉。 这时候,御林军们被充分利用了起来,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他们就会抬着装满热水的木桶,战战兢兢的走进司徒声暂宿的房间内。 林瑟瑟本以为他沐浴更衣,也就是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做好的事情,但他却硬生生的在木桶里泡了两三个时辰。 直到天都黑了,他也没能从木桶里出来。 林瑟瑟不知多少次询问进去送水的御林军,却始终也得不到他洗完澡的回答。 她望着天边隐隐泛起的湛蓝,终于失去了耐心,一脚踹开了那摇摇欲坠的木门。 原本林瑟瑟以为,他是故意借着沐浴的名义来逃避她。 但当她看见泡在木桶里,一遍遍用澡豆摩擦脸颊,快要把脸搓掉一层皮的司徒声后,她才知道他不过是洁癖发作了。 听到门被踹的‘哐当’一响,他眸中带着愠怒,朝着房门看去。 那下意识的怒斥,在他的目光接触到那身着浅茶色织锦裙的女子后,却是一下哽在了喉间。 他神色不自然的别过头,将整个身子都浸入汤水之中,只留给她半截如寒玉似的后颈,以及一个漆黑的后脑勺。 “我还未洗完。” 许是浸泡在水中的时间太长,他的薄唇涩白,嗓音听起来微微有些嘶哑。 这普陀寺到底不比皇宫,屋子里虽然烧了红萝炭,却也依旧冷如冰窖。 林瑟瑟望着他冷白无瑕的皮肤,面颊绯红的垂下头,不时用眼角偷偷瞄去:“我不会偷看你的……我可以留下吗?” 她这话说的有些欲盖弥彰,他便是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了。 司徒声没有拆穿她,他抿住微凉的薄唇,心脏没有规律的狂跳着,面上却佯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快洗好了。” 屋子里的氛围实在有些诡异,她也不是第一次在他沐浴时闯进来了,上次在温室里,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她看了去。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羞于见人,恨不得伸腿在木桶上蹬出两个洞来,省得穿衣时,被她看去了那丑陋的伤疤。 林瑟瑟见他迟迟不动,只好走到了桌子旁,背对着他坐了下去:“我等着你。” 原本她是想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一杯水,遮掩一下此刻紧张的心情,可她捏着茶壶把摇了两下,才发现茶壶里根本没有水。 林瑟瑟放下茶壶,也不知怎地,听着那背后缓缓流淌的水声,却是自动脑补出了一张美人出浴图。 那骨骼匀称的手掌扶住木桶边沿,长发如泼墨般流泻于身后,清透的水珠沿着冷白的皮肤缓缓淌下,滑过他寒玉似的脊背…… 林瑟瑟用力的摇着脑袋,试图默念清心咒,来驱赶走脑海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可不论她念多少遍清心咒,都泯灭不掉那些亵渎他的想法,便像是雨后竹笋,越是压制便越到处冒头。 林瑟瑟终于忍不住了,她双手叠放在桌前,面色有些局促:“你喝不喝茶?我去取些茶饼。” 他的动作一顿,准备站起来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明明提出要留下的人也是她,如今找借口要离开的人又是她。 说到底,不过就是嫌弃他罢了。 司徒声低垂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嘲色:“嗯。” 林瑟瑟走到门口,正要将门掩上,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将未关严的门缝又推了开:“今日是上巳节,听燕王道,普陀寺下的乌兰河畔有灯会,你去不去……” 话还未说完,她便愣在了原地。 那一双像是刚出锅的山东大馒头,赫然映入眼帘。 司徒声哪里想到她会去而又返,见她呆滞的望着自己的臀,连忙将朱色缎袍披在身后:“出去!” 林瑟瑟被这一声微恼的嗓音唤回神智,她慌乱的转过身去,反手将房门关紧:“我,我在外面等你……”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等太久。 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已经穿戴妥当,从屋子里缓步走了出来。 看的出来,他只是仓促的换了身衣裳,连鬓发上的水珠都未擦净,就急着推开了门。 林瑟瑟见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方才鼓起的勇气,却是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从她身旁走过,一阵清风掠过,吹起他衣襟上淡淡的檀香气息:“走。” 她愣了愣:“去哪?” 司徒声站住脚步:“乌兰河畔。” 上巳节又名春奔节,乃是从郑国流传过来的风俗节日。 每年三月春奔时,晋国的未婚男女们,就会手持兰草去河边洗濯,倘若遇见心仪的对象,便将兰草交付于那人,而后大胆示爱。 在这一日,他们的姻缘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双方互相倾心,甚至可以一同约赴至无人之处,肆无忌惮的行那周公之礼。 林瑟瑟知道上巳节,倒不是因为司徒岚。 这是原文中有的一段剧情,皇帝因瘟疫之事苦闷不堪,便想着孤身一人出去散散心,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就换上了侍卫的服饰。 而纯嫔则是听闻了上巳节,硬要扯着嬴非非一同扮作宫女,跑到乌兰河畔参加灯会。 他们皆是乔装打扮过,但在强大的主角光环影响下,纯嫔硬是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了侍卫装扮的皇帝,还将兰草交给了他。 皇帝与纯嫔春宵一度,在翌日天亮之后,两人才认出对方的身份来。 他们都认为这是冥冥之中天注定的缘分,也因此而埋下心动的萌芽。 林瑟瑟觉得,与其说是缘分促使,倒不如说爱是一道光——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绿到他发慌。 虽是春日,夜中却依旧寒凉。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普陀寺外,司徒声命人牵来了他的赤血马,动作利索的跃上马背。 他迟疑一下后,朝着马下的人儿伸出了手臂。 林瑟瑟倒是没有犹豫,她攥住他的手掌,借力跨上了赤血马的马背。 许是在外头等了太久,她葱白的指尖冰凉,不带一丝暖意的体温,缓缓渗入他的大掌之中。 他骨节修长的手指微拢,将她的小手纳入掌心:“若是冷,便回去添件衣裳。” 她摇了摇头,将身子向后倚去,钻进了他身侧的狐裘之中:“这样就不冷了。” 司徒声没再说什么,他掌心叩住她的小手,另一手攥住缰绳,朝着乌兰河畔的方向策马而去。 那微凉的夜风拂过,吹起她鬓间的碎发。 林瑟瑟望着那缰绳上骨骼匀称的手掌,不由得想起那日从南山离开时,他与她在马背上做过的事情。 她红着脸,微微抬起眼眸,侧过身朝他轮廓清晰的下颚线上看去。 浸湿的黑发随意散在身后,凝出的露水顺着发梢向下流淌,他的皮肤冷白如瓷玉,透着一层淡淡的泽光。 许是察觉到她贪恋的眸光,他心情没由来的好了起来,唇畔也不自知的噙着一抹浅笑。 林瑟瑟朝他伸出手:“我的金铃,你还没还给我。” 什么她的金铃? 亏她还好意思说,她这一诈死,硬是让他差点给自己搓掉一层皮。 司徒声不提金铃之事,只是将圈住她的手臂收紧了些,下颌抵在她的颈间:“你是怎么说动燕王帮你的?” 林瑟瑟闷笑一声:“那日我翻看你的兵书,学会一招美人计……” 她笑的时候,唇畔有一对甜甜的梨涡,身子微微轻颤,白玉似的耳垂在眼前晃动。 他漆黑的眸色微沉,喉结上下滚动两圈,嗓音略显低哑:“美人计?” 感觉到身前倏地一沉,那原本该攥住缰绳的手指,却是换了个地方攥。 林瑟瑟嘴角的笑容缓缓僵住,再不敢跟他开玩笑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帮我。” 这话倒也算是实话。 其实她起初并没有想过,利用这场火做什么文章,当她晕过去之后,她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但她晕过去没多久,便又醒了过来。 是纯嫔身边那个叫月芯的婢子救了她,月芯给她和杏芽喂了解药,又将纯嫔纵火的计划和盘托出。 最让她感到惊讶的,不是纯嫔想置她于死地,而是纯嫔一直执着于杀死她的原因,竟是因为原主的身份。 是了,原主并不是普通百姓的子嗣,她的爹娘乃是当初遭受歹人迫害,流落至晋国逃命的燕国帝后。 难怪原文中的纯嫔,在从晋国假死离宫后,再与皇帝相见时,莫名其妙的成了遗失在外的燕国长公主。 原来是纯嫔厚颜无耻,拿着原主的信物,借了原主的身份,鱼目混珠与燕国帝后认了亲。 月芯本想偷出那鸳鸯玉佩物归原主,但纯嫔将那鸳鸯玉佩随身携带,时时刻刻警惕旁人。 甚至纯嫔还打造出五六个假的鸳鸯玉佩,藏在身边各处,月芯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 为了不打草惊蛇,林瑟瑟准备将计就计。 她们潜伏在暗夜中,等陆凯点燃她的屋子后,月芯借着纯嫔的慰问之名,走上前去接近陆凯。 待陆凯放松警惕,月芯手起刀落,给陆凯胸口添了几个血窟窿。 三人合力将其扔进了火海之中,没过多久,便有御林军发现了火势。 无奈那门海中的清水都被冻住,眼看火势越来越大,他们想灭火也灭不了,只好前去禀告皇帝,再做定夺。 皇帝昏睡不醒,但司徒岚却提前醒了过来。 他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不管不顾的冲进火海里,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而后将烧成焦炭的陆凯背了出来,神色慌张的在陆凯身上翻找着什么。 陆凯的个头不高,还有些胖,不过烧焦之后,浑身都血肉模糊的,一眼望过去,倒也分辨不出男女来。 躲在暗处的林瑟瑟,就此来了灵感,既然司徒岚都没看出那尸体是陆凯的,只要她伪装的妥当,想必司徒声也不能看出什么来。 她原本还担心司徒岚不愿意帮她,事实上,当司徒岚知道她没有死,金铃也完好无恙后,他只是犹豫一下,便答应了下来。 林瑟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帮她,可她想,也许他想帮的不是她,而是司徒声吧。 虽然得到了她的回答,但司徒声依旧没有松手,他清晰的感受着她心跳的节奏,不知不觉中却是乱了心神,呼吸越发的凝重起来。 呼啸的风儿消失,赤血马打了个响鼻,迈开狂奔的铁蹄渐渐停住,耳边传来乌兰河畔边男女的嬉笑声。 司徒声终于松开了手,他踩着脚蹬子翻身跃下,林瑟瑟也学着他的模样,笨拙的从马上跨了下去。 她望着灯火通明的河畔,向前跑了两步,却又蓦地停住了脚步,用碎银子和摆摊的商贩换了两根兰草。 她买了两根兰草,一根是她的,另一根是他的。 林瑟瑟将两根兰草都递到了司徒声的手中,他望着手中的兰草:“你不要兰草?” 她笑盈盈道:“送给你了。” 在上巳节这一日,赠人兰草便相当于示爱。 司徒声抿住唇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着收下了兰草。 两人沿着河畔向前走去,这一路走过去,林瑟瑟没收到一根兰草,但司徒声却因为没有戴面具,而被女子塞了不知多少根兰草。 望着他手中满载的兰草,她微微有些泄气:“为什么我一根兰草都收不到?” 闻言,司徒声抬起眼眸,斜睨着她梳成随云髻的青丝,不禁有些失笑。 随云髻在晋国乃是已婚妇人才梳的,旁人看到她的发髻,便以为她已经成婚,自然不会再给她送兰草了。 他并未向她解释什么,只是随手将那些兰草扔进了河畔里:“现在我也没有了。” 林瑟瑟依旧闷闷不乐,她想要的才不是他扔掉别人的兰草,她想要的只是他手中的那一根兰草罢了。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对她装傻。 她看着走在她身前的那个背影,一边抬腿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边忍不住小声嘟囔着:“还说喜欢我,骗子……” 司徒声常年习武,耳力自然不同旁人,她那恍若蚊子叫的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却是一清二楚。 那张白纸上的一行小字,蓦地浮现在他眼前。 ——倘若重来一次,哥哥还会放弃我吗? 他顿住脚步,缓缓阖上双眸,将指尖的兰草用力攥紧。 林瑟瑟反应慢了一拍,还未停下脚步,身子便已经直愣愣的撞了上去。 她疼的龇牙咧嘴:“你干什么突然停住?” 司徒声转过身去,他步步朝她逼近,骨节修长的手指叩住她的后颈:“我是个阉人。” “你知道什么叫阉人么?” 他捉住她的手掌,带着她向那丑陋的疤痕处摸去,他微微俯下身子靠近她的耳廓,在她耳边低声呓语道:“摸到了么?我什么都没有。” 第73章 、七十三个皇后 他叩在她后颈上的手掌微微用力,逼迫她抬起下颌,直视他漆黑幽深的眸子:“你现在还敢说喜欢我么?” 寒风凛冽打在她脸上,她的脸色由红至白,被牵引着按在伤疤处的手掌抖如筛糠。 见她似乎被惊吓到,他眸中布满嘲色,倏地松开了桎梏她的大掌,攥紧手中的兰草疾步向前走去。 “司徒声——” 他背后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嗓音,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唤他哥哥,而直呼他的名字。 乌兰河畔挂满花灯,月光泄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映出他笔直的身影,那荡在水纹中的一抹黑影,显得那样孤独又冷清。 有一双手臂圈住他的后腰,她的脸颊紧贴在狐裘之上,带着些鼻音道:“就算世间万人皆有这俗物,我却也不喜欢那世间万人。我所爱之人没有这俗物,但我偏偏就喜欢他。” “你问我还敢不敢再说喜欢你,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喜欢你。” “无论你的身份,我便是心悦于你。” “若是风大听不清楚,那我就多说几遍,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她的嗓音戛然而止,一阵天旋地转后,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抗上了肩头。 他步伐稳重的朝着漆黑的林中走去,林瑟瑟倒挂在他肩上,磕磕巴巴的问道:“你要干什么?” 回答她的,是他加快的脚步。 待确定四周无人后,司徒声解下身后的狐裘,将狐裘扔在草地上,才放下了林瑟瑟。 她被倒挂了许久,脸色微微有些充血,颊边布着淡淡的红晕,像是刚喝了两斤白酒。 司徒声将一根兰草塞到她手中,她神色怔愣的望着掌心中的兰草:“哥哥……” 他打断她欲言又止的声音:“你听我说。” “我司徒声三岁习武,七岁骑射,十二岁随父出征,连夺敌国三城。十九岁家破人亡,去势入宫寻仇。” “我此生杀伐果决,每一个抉择皆是经过深思熟虑。所以进宫四年,我从未后悔过净身之事,更未曾想过娶妻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可遇到你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倘若当年我没有选择入宫,也不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奸佞宦官,是否就能牵住你的手,也光明磊落的道一句喜欢。” 冷白的月光映在他寒玉似的面容上,他低垂的眼眸中泛着淡淡的红意:“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哪怕安稳的生活都是奢侈。倘若有一日你改变心意,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便将兰草……” 他的嗓音微微哽噎,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这句话补全:“便将兰草归还于我,我自会放你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露心声。 林瑟瑟从未想过,司徒声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在晋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也会藏着这样自卑又怯懦的心思。 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不爱,才会对她那般冷淡。 “哥哥,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抬手一推,伴随着一声轻响,他的脊背便与铺在草地上的狐裘紧紧贴合。 林瑟瑟葱白的指尖轻抵在他的手腕上,缓缓滑过指缝,与他十指相扣:“世人皆道礼尚往来,我也没有那俗物……哥哥要看吗?” 司徒声喉结滚动,却别过泛红的眼眸:“你会后悔的。” 她叩紧他骨节修长的手指,一寸寸的探入温池:“我不会。” 司徒声压抑了多日的情感,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他像是挣脱铁笼的困兽,肆意掠夺着深林中的猎物。 夜风吹过枝头绿叶,响起簌簌的声音,交缠的两道身影映在地面上,惊起一片飞鸟。 …… 当天色微微亮起时,已经浑身虚脱的林瑟瑟,还是后悔了。 她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司徒声。 司徒声将狐裘往她颈间拢了拢,望着她那副神色萎靡的模样,嗓音略显嘶哑:“还让我看吗?” 林瑟瑟拼命的摆着手:“不看了,不看了……” 他低低的轻笑一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能站起来吗?” 她抬了抬发软的腿脚,犹豫道:“你扶我一把。” 司徒声勾起唇角,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今日他们要上山烧香祈福,若你身子不适,便不要去了。” 林瑟瑟怎么可能不去,太上皇让她当众杀了太后,最后的期限便是今日。 司徒岚昨日特意叮嘱过她,不要将这救人的计划告诉司徒声。 倘若这时候司徒声要掺和进来,引起了太上皇的警戒,依着太上皇的脾性,怕是要将岁山直接撕票。 见她神色怔愣,司徒声便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我会跟皇帝打招呼,你回去好好休息。” 林瑟瑟应了一声,双臂环住他的后颈,将脸颊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来时他纵马狂奔,回去时他却刻意放慢了速度,一柱香就能走到的路程,愣是让他骑着日行千里的赤血马,足足颠了半个时辰。 林瑟瑟依偎在他怀中小憩,待她醒来时,赤血马刚好停在寺庙门口。 杏芽就守在普陀寺外,见到她的身影,连忙迈着碎步小跑上前:“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昨日皇上大发雷霆,在厢房里等了您一夜……” 后面的话,杏芽并没有说出来,但林瑟瑟用脚趾头也能想到皇帝现在的心情了。 一国之母,死而复生,连个影子都没冒一下,转头便又失踪了一整夜,饶是皇帝再能隐忍,也难免会怒火滔天。 司徒声翻身跃下,将她从马背上扶了下来:“我去见他,你回去休息。” 林瑟瑟的确没时间应付皇帝,她得去收拾一下,换一套皇后穿的吉服。 再过上片刻,便该是上山为晋国百姓祈福的时辰了。 所幸她带来的衣物,都放在了马车上,并未被昨日那场火烧毁。 林瑟瑟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娇嗔道:“我去公主的房间里补一觉,你不要离开寺庙,等我下午睡醒了,便过去找你。” 她眉眼慵懒,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娇媚,那柔弱无骨的小手摇的他心神乱颤,令他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 司徒声漆黑的眸色微沉,嗓音沾染上嘶哑之意:“去吧。” 林瑟瑟房间烧没了,总不能将就着在马车里梳妆更衣,她没有多做思考,让杏芽带着吉服,与她一同去了嬴非非的房中。 嬴非非并不知晓她诈死的计划,昨日硬是哭晕了两次。 此刻见到活生生的林瑟瑟,嬴非非却是又红了眼眶:“你还知道来看我?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女人!” 林瑟瑟递上绢帕,神色略显愧疚:“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别生我气了……” 嬴非非不会撒谎,司徒声若是一问她什么,那保准就要露馅了,所以林瑟瑟没敢把诈死的计划告诉她。 虽然事后的第一时间,林瑟瑟让杏芽把真相告诉了嬴非非,但当时她满脑子都是司徒声,也没顾得上去看一眼嬴非非,被嬴非非说成‘见色忘友’倒也不亏。 林瑟瑟哄了好一会儿,才将嬴非非给安抚下来。 待她梳洗完毕,嬴非非正坐在一旁,神色呆滞的望着地面,连指甲深深陷进梳妆台的边沿里都毫不自知。 林瑟瑟挑了挑眉:“又在想龙骧将军?” 嬴非非被她的嗓音唤回神智,犹豫片刻后,缓缓叹了一口长气:“已经好几日了,他还未给我来信。” 这一次,她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嬴非非了。 陆想是去打仗的,自然不会慢悠悠的在路上耽搁,若是快马加鞭从京城赶到边关,约莫也就是两日左右的时间。 而陆想答应过嬴非非,一到边关就会写下报平安的信件,飞鸽传书到京城里来。 从陆想离开,到今日已有三五天了,按理来说,这两日嬴非非也该收到他的信件了。 “不要乱想,若是明日还未收到他来的信,本宫便帮你去问一问。” 林瑟瑟帮过嬴非非数次,她说的话到底是有几分说服力,让嬴非非稍微心安了一些,不再愁眉苦脸的惦念陆想了。 杏芽为她整理好吉服,便搀扶着她出了房间,到普陀寺门口与众人汇合。 林瑟瑟刚走到门口,还没顿住脚步,就瞥见一脸铁黑的皇帝朝她走了过来。 皇帝眼底冒着火星,若是眼神能将人杀死,他怕是早已经将她千刀万剐了:“你莫不是用那狗贼,威胁朕上瘾了?你告诉朕,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 许是因为太过愤怒,他的嗓音拔高,连遮掩一下都忘记,在众嫔妃和僧人的面前,直接吼了出来。 林瑟瑟像是没有听出他的怒意,她面色平静道:“臣妾以为,晋国子民要比儿女情长重要,若是耽误了上山祈福的吉时,传出去怕是要让百姓心寒。” “你说呢,皇上?” 这话表面上听着是为皇帝着想,似乎是怕皇帝因为她而耽误上山祈福,但只有皇帝自己清楚,她话语间带着满满的胁迫之意。 毕竟皇帝不说,旁人不说,就算真的耽误了吉时,百姓们也无从得知。 他好不容易借着燕王之力,用几十车粮食挽回了些名声。 要是在这紧要关头,传出什么‘因为皇帝耽误祈福吉时,所以上天降罪,令瘟疫加重’的传闻,那他就等着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吧。 皇帝的脸色一变再变,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朝她挥出拳头。 他拂袖而去,再不愿看她一眼。 普陀寺在远郊的山脚下,原本是个破落的小寺庙,因太后这些年捐赠了不少的香火钱,寺庙翻新后,又在山顶上建了个祈福台。 每当晋国风雨不调时,普陀寺住持便会率众僧人上山,为晋国子民诵经祈福。 皇帝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但倘若在这时候做做样子,就能安抚下京城百姓,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为表赤诚之心,皇帝决定徒步登山,他平日习武健体倒也不怎么累,就是苦了那些养在深宫里的妃嫔们。 不过她们为了得到皇帝的青睐,哪怕再累再苦,也要强忍着佯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来。 皇帝可以不管妃嫔们,却不能将太后扔下,他搀扶着一直称病不出的太后,缓缓朝着山顶爬去。 林瑟瑟这身子娇弱的很,再加上昨晚上折腾了一夜,走路时腿脚都打颤。 她气喘吁吁的爬到半山腰上,一抬眼却发现还有半座山没爬,差点没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憋晕过去。 和她同病相怜的,还有那身体孱弱的司徒岚。 他一步三咳嗽,听那咳嗽的动静,就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林瑟瑟劝道:“要不你别去了,让别人将太后扶出来就是了。” 他摇了摇头:“我不在,他不会把岁山给你。” 是了,司徒岚出面为其讨价还价,太上皇这才答应,在她当众杀了太后之后,就立刻将岁山交到他手中。 也就是说,岁山被控制在了这随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被藏到了这山上的某个角落里。 林瑟瑟自然不会真的杀了太后,她让司徒岚帮忙将太后藏在了山顶的祈福台里,而后易容伪造出了一个假太后。 如今皇帝搀扶上山的那一位,便是假太后了。 待到他们登上山顶,林瑟瑟就一脚将假太后踹下山去,当太上皇的人把岁山交给司徒岚后,她再找出真太后来。 这计划看似简单,实行起来却十分困难。 光是找到一个忠心可靠,又能扮演假太后的合适人选,就废了司徒岚不少功夫。 最后还是林瑟瑟在斋宫里,寻摸到了一个好人选。 那人也是司徒家的暗卫,更是岁山的好兄弟,名叫岁水。 岁水擅长易容和缩骨之术,临时假扮一下太后,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 这一次欺骗过太上皇,太上皇必定会叫她付出代价,所以她救下岁山后,就得立刻逃离晋国。 司徒声昨晚答应了她,待他处理好家事之后,便带她离开这里,找个地方一起隐居。 一切就要结束了,等她救下岁山,他们就能无所顾忌的在一起了。 林瑟瑟想到这里,便咬着牙继续往上爬去。 直至快要午时,众人才登上山顶,到了祈福台上。 饶是皇帝也累的不轻,倒是那假扮太后的岁水,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忍不住嘲笑皇帝像个娘们似的。 皇帝生怕误了吉时,也不敢多做休整,连忙请普陀寺的住持送来檀香,而后掐着时辰,准备为晋国子民祈福上香。 林瑟瑟便趁着这机会,对岁水使了个眼色,两人朝着山崖边缓缓走去。 她望着站在断崖角的岁水,低声叮嘱一句:“注意安全。” 在岁水准备好后,她深吸一口气,怒喝道:“老妖婆,受死吧!” 她这一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在众人疑惑她要做什么时,林瑟瑟对着‘太后’的腰间就是狠狠一脚。 只听到一声哀嚎,‘太后’便直直坠下了断崖。 在经过片刻的死寂后,山顶上此起彼伏的响起女子的尖叫声,妃嫔们花容失色的向后退去,生怕林瑟瑟下一个踹的就是她们。 皇帝神情呆滞的望着空荡荡的断崖角,久久不得回神,直到有人嚎了一句“皇后疯了”,他才怔怔的回过神来。 他失控的冲到断崖旁,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别说太后的身影了,那雾气茫茫的断崖下什么都看不真切。 皇帝撕心裂肺的吼叫着,一双眼眸猩红:“母后,母后——” 林瑟瑟自动屏蔽了皇帝的叫喊声,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朝着司徒岚的方向看去。 他身边多了一个僧人模样的男人,那人趁着众人慌乱,将被剃了头发的岁山,一把推到了司徒岚身边。 岁山脸上被脂粉涂抹的不成样子,若是不仔细看,根本辨认不出这人就是岁山。 他面色僵硬,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看起来似乎是被点了穴道。 在司徒岚感受到岁山身上的子蛊后,他朝着林瑟瑟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林瑟瑟松了一口气,她掀开祈福台下的黄色布帘:“太后娘娘,您可以出来了……”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眸光怔怔望着空荡荡的祈福台——那里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司徒岚不是一早就将太后,藏到山顶的祈福台下了吗? 林瑟瑟下意识的看向司徒岚,她本以为他会像她一样神色愕然,可司徒岚的面色平静,便仿佛早已经料到会如此。 寒风呼啸从耳边吹过,她死死抿住唇瓣,紧盯着司徒岚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他眼中试探出什么。 但他的眼底犹如一潭死水,泛不起一丝的波澜。 就在她怔愣之时,皇帝却像是杀红眼的猛兽,拔剑朝她扑了过来:“你这个疯女人,朕要你偿命——” 第74章 、七十四个皇后 人在生死存亡之际,总是能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反应,林瑟瑟见那直勾勾朝着她刺来的剑刃,却是倏地冷静了下来。 她曾在第二本书里的藏剑山庄待过大半年,虽然平日她对练武不怎么上心,但作为庄主与侧室所生的庶女,她也需要参与每月山庄里的考核。 因此她对常见的剑法略懂一些,也大概知道该如何躲避,倒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皇帝刚爬上山顶,饶是他再好的体力,也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 看他那失控的模样,似乎连最基本的剑法都忘了,如今就是凭着一口气在支撑他挥剑乱舞。 想要躲避他的剑刃并不算难,关键在于她躲过这一剑之后,倘若皇帝找回理智,又或者旁人提醒皇帝,让御林军控制住她,那她就是必死无疑。 不管太后到底是落到太上皇手里了,还是被司徒岚藏到了别处去,她都必须要先证明太后没有死。 林瑟瑟咬住牙关,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对着皇帝喊道:“太后还活着!方才掉下山崖的不是太后……” 她本以为皇帝听到她的叫喊声,会停止这疯狂的砍杀,暂且冷静下来听她辩解两句。 但皇帝只是愣了一瞬,便置若罔闻的继续挥起剑刃。 在这时候,林瑟瑟才突然明白过来,皇帝并不完全是因为太后而发疯砍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借着这个机会出一口恶气。 被京城百姓造谣谩骂的恶气,被太上皇置之不顾的恶气,被司徒声用权利胁迫的恶气,以及她身为他的皇后,却屡次出口顶撞他的恶气。 他隐忍了太久,倘若不趁此发泄一通,往后怕是再没机会挟私报复她了。 许是因为皇帝冷静了些,他不再胡乱挥剑,受山顶狭窄的空间限制,林瑟瑟越躲越狼狈,额间止不住的渗出汗水来。 直到她不慎被脚下的藤蔓绊倒,她望着那势如疾风般袭来的剑刃,终于是避无可避。 她下意识的闭上双眸,用双手护住最脆弱的头部,将身体蜷成一团,以求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虞。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她听到众人发出阵阵惊呼和尖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嗅着那熟悉的檀香气息,林瑟瑟抖如筛糠,她的牙齿在打颤,泪水不可抑制的溢出眼眶:“哥哥……” 司徒声屈膝半跪在她身旁,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肩,低哑的嗓音,微不可闻的轻颤着:“我在这里,别怕。” 许是来的匆忙,他忘记了戴那骇人的面具,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他风光霁月的面容上。 唯有站在远处的司徒岚,怔愣的望着司徒声举在空中微颤的手臂。 他冷白如瓷的手掌,紧攥住那锋利的剑刃,剑刃割破了他的掌心,溢出殷红的鲜血,沿着他骨节修长的手指缓缓向下流淌。 一滴,两滴…… 司徒声对她说——我在这里,别怕。 几曾何时,他也曾无数次将司徒声护在身下,说上这一句:“声儿,你别怕,有我在。” 到底是长大了,司徒声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上战场看到死人,便发烧呕吐躲在他怀里掉眼泪的孩子了。 是了,谁又不在成长变化呢? 他往日性情温煦,与人为善,如今不也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司徒岚垂下眼眸,轻颤的睫毛在鼻翼两侧落下淡淡的阴影,掩住了眸中化不开的嘲色。 “哀家在这里。” 这一声不轻不缓的嗓音,打断了众人的失神和怔愣,他们循着声源望去,却看见那被林瑟瑟踹下断崖的太后,此刻竟活生生的站在了山顶上。 皇帝握住剑柄的手臂微微发颤,他红着眼睛看向太后:“母后……是你吗?” 太后望着瑟缩在司徒声怀里的女子,眼底满是愧疚之色:“哀家遭刺客绑架,若不是皇后和九千岁出手相救,哀家便要丧命在刺客手中了。” 这话里掺着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她险些丧命,假的是绑架她的不是刺客,而是太上皇的人。 许是因为她将景阳宫的秘密,泄露给了林瑟瑟,太上皇已经容不下她的存在。 她被捆住手脚、蒙住双眼,藏在普陀寺钟楼里的暗室里,在这整整三日内,她不敢阖眼,也不敢睡觉,在惊恐中度过每一个时辰。 她饥渴疲惫,头疼欲裂。 就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司徒声将她从暗室里救了出来。 若不是司徒声带着她及时赶到山顶,林瑟瑟怕是要丧命在皇帝的剑下了,这让太后怎能不感到愧疚。 任是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大的反转,众人窃窃私语着,眸光从司徒声身上,又转到了林瑟瑟身上。 感受到他们投来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司徒声眸色微沉,不动声色的侧过身子,用身体遮挡住了众人的眸光。 林瑟瑟在他的温声低语中,渐渐缓过了劲儿来。 她正要抬头看向太后,一睁眼却瞧见他鲜血淋漓的手掌。 殷红刺目的鲜血,令她嗓音止不住的轻颤:“手,你的手……” 司徒声抬掌硬生生扳断了长剑,他将那半截剑刃踩在脚下,拢住她哆嗦的身子:“不过破了点皮,无妨。” 怎么可能只是破了点皮,这剑刃如此锋利,若是没有武功内力的人攥下去,怕是要将半个手掌都割断才是。 林瑟瑟红着眼,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 司徒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殷红的薄唇抿成一道线:“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如果不是岁水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他都不知道她为了救岁山,竟自己一人跑到了山顶,与太上皇的人孤身周旋。 刚刚就差那么一分一毫,倘若他再迟来一瞬,那剑刃便会刺穿她的身体。 一想到他差点就失去她,他便胸口窒闷,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浑身上下都止不住的打着寒颤。 若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被卷进这些阴谋诡计之中,更不会经历这样的险境。 说到底,这一切都怪他。 司徒声将她打横抱入怀中,薄唇贴在她的耳廓边,低声喃喃道:“我会尽快处理好私事,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皇帝看到他与林瑟瑟如此亲密,刚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又‘腾’的一下升了起来。 他早就知道林瑟瑟和司徒声之间不对劲,却也没想到两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在他面前卿卿我我。 皇帝又想起今早司徒声来找他时,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连一声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失火之事已处理妥当,她昨日与我在一起’便离开了。 昨日乃是上巳节,倘若林瑟瑟一整晚都不在寺庙,而司徒声又说他们两人昨日在一起,那他们定然是去了乌兰河畔参加灯会去了。 这上巳节又□□奔节,那‘奔’字之义便是带着心仪的女子,奔向树林深处,行那周公之礼。 司徒声虽是阉人,却有手有嘴,若是必要之时,也还可以借助玉势。 谁知道昨夜他们两人,到底都干了些什么龌龊的事? 皇帝越想越气,正要撕破脸皮,训斥她不守妇道,再将昨夜她彻夜不归之事公之于众。 太后却先他一步,上前握住了林瑟瑟的手:“好孩子,以后你就是哀家的亲女儿,谁敢欺负你,哀家给你撑腰!” 这话便是说给皇帝听得了。 没有人比太后更了解皇帝,他自小跟在太上皇身边,学习那所谓的帝王之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从何时起,在太上皇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却是将他也打造成了一个冷血刻薄的怪物。 她一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试图将自己蒙蔽在母慈子孝的假象之中。 可直到皇帝为了自身的利益,将嬴非非许配给禽兽不如的高畅时,她才恍然醒悟,他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 对他来说,权利大于一切,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不例外。 皇帝脸色铁黑,额间青筋隐隐跳动:“母后,你可知道她昨日都和司……九千岁干了些什么?” 太后目光凌厉:“他们两人是在商议如何救出哀家!” 母子两人箭拔弩张,竟是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气氛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寺庙的住持出面,道是祈福上香的吉时已到,才结束了这尴尬的氛围。 待祈福过后,皇帝率着众人怒冲冲的下了山,太后命人为司徒声包扎好伤口后,也下山回了普陀寺。 林瑟瑟有话想问司徒岚,便找借口让司徒声带着岁山先行一步,在半山腰等着她。 她看着面色煞白的司徒岚,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想借皇帝之手杀了我?” 先不说太后为什么没有在祈福台下,倘若今日司徒声知道她来此救岁山,定然会跟着她一同上山。 可司徒岚却以担心司徒声参与进来,会令太上皇起疑为借口,劝她不要将此事告诉司徒声。 她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司徒岚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才隐瞒下来此事没有告诉司徒声,甚至还想法子骗他留在寺庙里等她回去。 现在想来,司徒岚哪里是担心岁山的安危,根本就是想支开司徒声,好让皇帝对她下手才是。 林瑟瑟本以为他会死不承认,又或者将责任都推脱到太上皇身上,说这一切都是被太上皇逼迫的,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但司徒岚什么借口都没有找,他漆黑的眼眸凝望着她的脸,嗓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漠:“对,我想让你死。” 林瑟瑟几乎是在他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失声问道:“为什么?” 第75章 、七十五个皇后 林瑟瑟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司徒岚昨日还在帮她诈死,利用那陆凯的尸体试探司徒声的真心,怎么今日就要翻脸杀了她。 他不是说希望有人能将司徒声拯救出深渊吗? 他不是说希望司徒声远离这是是非非,好好过完后半生吗? 难道这些话都是欺骗她的? 她的眸光紧紧盯住司徒岚,仿佛是想从他脸上寻到一丝端倪。 她能感觉到,司徒岚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待司徒声乃是真心所至,若不然他就不会不顾性命,为了救她而冲进火海。 说到底,他与她非亲非故,救她还不是因为司徒声。 他在短短一日之内,对她的态度突然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追根溯源,怕还是因为太上皇。 司徒岚根本不用多看她一眼,便已经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轻笑一声,毫不留情的戳破她的想象:“我入火海为的是他的金铃,而并不是为了救你。至于你的生死,那又与我何关?”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他相认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原因……” “你那日猜得不错,我是太上皇的血脉,他如今要帮我推翻旧政,送我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他的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令林瑟瑟忍不住怔愣起来:“你想做皇帝?” 司徒岚笑的冷淡:“又有谁不喜欢权势呢?” 见她沉默不语,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娘视我为□□之物,满心只有司徒声一人,当年若不是她在怀孕之时吞服藏红花,我也不至于一生病弱,与汤药为伴。” “我虽恨她,却不得不保她性命,唯有她活着,才能牵制住太上皇。所以我让司徒声在将军府失火之前,将她藏了起来。” 林瑟瑟紧蹙眉头:“你让司徒声藏起宝乐公主,仅仅是为此而已?” 这个理由太过粗糙,根本禁不住细细推敲。 倘若司徒岚就是为了皇位,那即使宝乐公主不被藏起来,他作为太上皇的亲生血脉,也一样可以登位。 听到她的话,司徒岚却是嗤笑起来:“我并不是继承他皇位的最佳人选,如果他找到我娘,完全可以舍弃掉我,再与她生出一个健康的子嗣。” 是了,他面上带疤,又是个病秧子,连阵风吹过都能将他刮到,以他孱弱的身体,根本不配为君王。 司徒岚掀起唇角,轻笑一声:“念在我与他十几年的兄弟情分上,我本想放你和他离开。” “可你太过聪慧了,只不过听闻太上皇以我的名义送去赈灾的粮食,便猜到他要扳倒皇帝,为我登基铺路。” “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呼啸的冷风从面颊吹过,听见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解释,林瑟瑟抿住唇瓣,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 她本以为他让司徒声藏起宝乐公主,是担心宝乐公主再次落入太上皇那个死变态的手里,谁知他却是为了那皇位和权势。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时,却听见司徒岚继续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司徒声入宫净身,是为了寻我留给鱼娘的一封信,我告诉鱼娘,那封信里藏着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件,我交给鱼娘的,是一封空白的信纸。” 林瑟瑟并不知道鱼娘是谁,但昨夜司徒声曾与她说过,他入宫是为了寻一封书信。 她面色苍白,嗓音轻颤着:“为什么?” 司徒声如此敬重他,将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对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甚至甘愿为了那一封不辨真假的书信入宫净身。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司徒声? “因为我恨他。” 司徒岚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他面部肌肉抽搐两下,恶狠狠的咬着牙:“同为一母所生,他却拥有健康的身体,他就可以上战杀敌,被百姓民众誉为战神。” 他步步逼近,猩红着双眼,一字一顿道:“而我呢?我只能躺在将军府中,每日按时喝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汤药,日复一日的卧在榻上,在阴暗的房间里发烂发臭。” “我要他和我一样,成为一个身体残缺的怪物,痛苦煎熬、生不如死的苟且于世……” 林瑟瑟不断的摇着头,她眸色滞泄,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知道。 这四年之间,司徒声活的像是行尸走肉,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父亲翻案正名,为将军府那些枉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司徒岚留给他的那封信上,他是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司徒岚。 可到了最后,这一切却都是他最信任之人,为他亲手布下的一场死局。 她要如何抉择,是让他继续沉浸在所谓的亲情之中,还是残忍的揭开真相,让他知道他所敬重的兄长是一个怎样歹毒心恶的人? 司徒岚像是已经将她看透,他的脚步停在她面前,挑唇笑道:“不要纠结那些没用的事情了,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说罢,他便攥住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朝着断崖处拖去。 天色骤变,乌云翻滚聚集,显出黑压压一片,似是狂奔的黑色野马。 刺骨阴风吹过他的鬓发,透着凛冽寒气的刀刃,用力抵在他的后颈上。 “放开她。”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林瑟瑟的身子一僵,却是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的声线中隐隐压抑着愤怒,可更多的则是说不尽的失望和悲恸。 司徒岚死死抿住唇瓣,垂下的眼眸掩住眸底化不开的阴郁。 他攥住林瑟瑟的手掌一动不动,像是没有感觉到抵在后颈上的刀刃,只是微微侧过脸庞:“你……都听见了?” 锋利的刀刃划破他苍白的皮肤,细密的血珠从颈间缓缓渗出,在刀面上映出殷红的血色。 那攥住刀柄的手指抖如筛糠,司徒声额间凸起道道青筋,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挪开刀刃。 他随父从军六载有余,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最严重的时候,腹部被敌军剜下巴掌大的血肉,疼到活活晕厥过去。 他因此而高烧三日,险些丧命,醒来后为鼓舞士气,他依旧能面色不改站到点将台上。 但从小到大,司徒岚哪怕割破手指,他都要慌慌张张的唤来府中大夫,小心翼翼的包扎止血,生怕伤口感染。 望着那抹鲜血,司徒声眼眸通红,一字一顿道:“对,我都听见了。” 林瑟瑟方才险些被皇帝刺伤,他又怎么可能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山上与燕王独处。 他解开了岁山身上的穴道,由岁山带着他藏匿起来,但他原本没准备偷听什么,只是担心她的安危罢了。 谁料,他却听到了司徒岚剖白内心,将他引以为傲的兄弟之情,一点点踏入泥土,碾成齑粉。 原来司徒岚是太上皇的血脉,一心只有那王权富贵。 原来司徒岚恨他入骨,甚至为了布局引他入宫净身,连鱼娘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亏他一次次为司徒岚找着借口,想着司徒岚不认他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又或是被太上皇所胁迫,逼不得已才会如此。 现在想起来,他还真是可笑。 司徒岚望着他湿润的眼眸,唇边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是我对不起你。” 司徒声失控的掐住他的后颈,指甲深深陷入血肉:“你最对不起的人是父亲和鱼娘——” 是了,司徒将军对司徒岚有养育之恩,这二十多年间,从未让司徒岚受过半分委屈。 在司徒岚病危之时,司徒将军屡次豁出脸皮去请隐归山林的神医,最后在瓢泼大雨中跪了整整一宿,才请动那神医出山。 而鱼娘虽身份低微,只是司徒岚的小妾,但在司徒岚成夜高烧呕吐之时,是鱼娘陪在他身边日夜不眠的小心照料。 他几度生命垂危时,鱼娘一边哭一边给他熬药擦身,他叫她再寻一门婚事,她便划伤了自己的脸,以表不另嫁的决心。 司徒岚交给鱼娘的那封信,是鱼娘拿命换来的。 即便到今日,司徒声仍记得衙门官差将鱼娘从烧成废墟的将军府里拖出来时,她那被火海吞噬到血肉模糊的面容。 她的腿脚被房梁砸断,皮肤被火焰烧的凹凸不平,浑身都透着血淋淋的骨肉。 哪怕到了最后一刻,鱼娘还在强撑着破败之躯,用见骨的手指,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写下司徒岚要她代为转达的叮嘱。 司徒声猩红着双眼,苍白的大掌握紧攥拳,狠狠揣到了司徒岚的脸上:“司徒岚,你真的该死!” 他一拳拳落下,司徒岚却丝毫没有还手的意思,任由他发泄着满腔怒火。 直到司徒岚唇边渗出血迹,他才倏地的停住动作,握紧手中的匕首,手起刀落割断了自己一缕黑发。 司徒声咬着牙,一字字用力道:“这匕首是我十五岁那年,你送我的束发之礼。今日我便用这匕首与你割发断义,再见之日,你我形同陌路,再无干系。” 伴随着匕首落地的‘当啷’一声,那缕墨色长发也从他指缝间滑落而下,转眼间就被冷风吹散了。 司徒声拉住林瑟瑟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只留下司徒岚一人立在刺骨寒风之中,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回到普陀寺之后,司徒声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从屋子里挂住了门闩,连林瑟瑟也进不去。 林瑟瑟在门外左右徘徊,她敲了不知多少次门,也不知说了多少软话,他都不理不睬。 最后她实在没了办法,只能让岁山撬开窗户,翻窗爬进了屋子里。 寺庙内的房间陈设简单,除了衣柜和木桌,也只剩下一个床榻了。 林瑟瑟看着榻上沉默的背影,缓步走了过去,她半蹲在床榻旁,小心翼翼的问道:“哥哥,你在生我的气吗?” 司徒声侧卧在榻上,他一言不发的背对着外头,就像是没听见她的声音。 林瑟瑟神色愧疚,只能一遍遍的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隐瞒你。我也是刚知道他的身份没几日……” 他依旧不为所动,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死寂的空气中,倏地响起他微不可闻的吸鼻声。 “阿眠,我没有哥哥了。” 他的声线沙哑,隐约带着一丝难掩的哽噎。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唤她‘阿眠’,但没有任何一次,他是用这样破碎悲恸的嗓音。 在九霄云亭之上,他掌间落着一朵杏花,笑吟吟的给她起下‘阿眠’这个名字。 在南山狩猎之时,她扮作宫女闯入他的营帐,他笑容戏谑的唤她过去给皇帝斟茶。 借住在陆南风隐居的小山村时,她说阿眠会永远守护哥哥,他在睡梦中低声呓语,问她阿眠是谁。 她回答他——阿眠是朵杏花,只要有杏花盛开的地方,便有阿眠在替我守护哥哥。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说过的话。 林瑟瑟低声喃喃道:“但哥哥还有我,我永远不会背弃哥哥。” “永远有多远?” “十万年。” 他轻声询问:“那十万年之后呢?” 她眸中含泪,笑着答道:“待来年春光灿烂时,漫山遍野的杏花都是我,它们会代我继续爱你。” 司徒声终于转过了身子,他眼眸通红,眼角似有泪痕:“不要骗我,我会杀了你。” 林瑟瑟颔首:“好。” “我想要你。” “……” “就现在。” “好。” 夜深了,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司徒岚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没有听到这突兀的声响。 太上皇不紧不慢的步入房间,见他孤坐在榻上,便丝毫不见外的坐在了榻边:“寡人有话想对你说。” 司徒岚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嗯。” 太上皇微微一怔:“你不问寡人,为何会在普陀寺出现?” 他沉默片刻:“我不想知道。” 太上皇并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随手将一张信纸递到了他手边:“这是寡人昨日在普陀寺截获的信纸,乃是纯嫔托人给燕国帝后的传信。” 见他兴致缺缺,太上皇索性就将纸上的内容,直接总结了出来:“纯嫔是燕国帝后失散在外的独女。” 司徒岚轻嗤一声,似有不屑:“你信她的话吗?” 他将陆凯烧焦的尸体扔进了纯嫔的房间里,怕是纯嫔吓疯了,才会命人传出这种书信。 “为何不信?” 太上皇笑吟吟道:“寡人已经命人快马加鞭赶往燕国,约莫三五日之后,燕国帝后就会来晋国与之认亲。” 司徒岚摸不透太上皇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又想利用纯嫔干什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太上皇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在山顶上的事情,寡人都听说了。” “你不必多想,待寡人找回你母亲,不管再与她生下多少子嗣,那皇位都是你的。” “寡人已命人赶制你登基所用的冕服,等燕国帝后来认亲的那一日,便是你夙愿得偿之时。” 太上皇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并不在意司徒岚为了得到皇位,有多么心狠手辣,哪怕司徒岚让司徒声藏起宝乐公主,他也都不生气。 豺狼虎豹的血脉,又怎能是性情温顺的家犬,他要的就是司徒岚当断则断,杀伐果决。 只是他想知道,司徒岚今日在山顶说的这些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的眼眸死死盯在司徒岚身上,司徒岚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欣喜若狂的模样,只是黯然的眼眸亮了亮:“你没有骗我?” 一个人的情绪可以伪装,但眼神却不能。 他眼睛中快要溢出来的欢喜,这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太上皇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欣慰的看着司徒岚:“当然没有骗你,寡人说过,会将寡人的一切都交给你。” 司徒岚还未高兴片刻,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犹豫着问道:“你会杀了司徒声吗?” 太上皇嘴角的笑容一顿,脸色蓦地冷淡下来:“你不该有软肋。” 司徒岚摇头道:“不,我是想说,我想让他活到我登基那一日,亲眼看着我登基加冕。” 听闻这话,太上皇却是又笑了起来:“好,寡人答应你。” 两人又在屋里说了一会话,太上皇才从司徒岚的房间中离去。 他正准备回京城筹备认亲宴的事情,一出门却撞上一个身材矮小的瘦和尚。 矮和尚慌张的爬了起来,道歉之后便要离开,太上皇望着矮和尚的背影,倏地冷声开口道:“站住!” 第76章 、七十六个皇后 听闻那声低喝,矮和尚顿住脚步,僵着身子将布满锅底灰的小脸,深埋进脖颈之间。 月光泄在她刻意佝偻起来的腰脊上,太上皇不紧不慢的眯起眼眸,视线落到了她只穿了一只的罗汉鞋上。 自太后生下一儿一女后,便常带着嬴非非来普陀寺躲他,这普陀寺原本是个破落的寺庙,经过这么些年的修缮,如今已经成了太后常来的地方。 他不喜太后,太后愿意自己往外跑,他倒也乐得清静,自然不会触霉头的来普陀寺找她。 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普陀寺。 太上皇的目光从那孤零零的罗汉鞋上,转向那道瘦弱的身影,他唇边噙着和蔼的笑意:“你没事吧?”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宝乐公主额间渗出细细的冷汗,粗着嗓子应道:“没事。” 为了躲避这厉鬼一般的存在,她来普陀寺的第一日,便将点燃的柴火对着嗓子熏,硬生生的用浓烟呛坏了嗓子。 掩在衣袖下的手掌微微收紧,她不断的在心中安慰自己,没有人能听出她是女人,普陀寺里日夜相处的僧人都听不出来,又何况只是碰了一面的太上皇。 太上皇似乎并没有怀疑她,他甚至连走过去看她一眼都没有,笑着道:“没事就好。” 见他没有要强留她的意思,她尽可能的装出平静无澜的模样,稳下步伐朝着寺庙前院的方向走去。 直到那道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太上皇唇边的笑意便倏地消失殆尽。 他缓缓踱步上前,弯腰拾起地上遗落的一只罗汉鞋。 这只鞋是她跌倒时,不慎甩出去的,方才她走的匆忙,却连脚上少了一只鞋都没注意到。 太上皇拿手掌在罗汉鞋上比划了一下,看着那只半掌大的罗汉鞋,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嗤。 一直到翌日清晨,宝乐公主都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 她原本是听闻司徒声来了普陀寺,青天白日的不敢去,便只好憋到晚上去见司徒声。 谁料这深更半夜的,她竟然会在普陀寺的后院里碰见这尊瘟神。 正当她瑟缩在榻上失神时,外头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玉藏,你明知寺中有贵客在,如今都日上三竿了,你却还躲在这里偷懒?” 玉藏是宝乐公主在普陀寺的法号,她因身板瘦弱而被住持分配到厨房中烧火,平日总爱独来独往,又邋里邋遢的,寺里的僧人都不太喜欢她。 如今皇帝和太后等贵客都在普陀寺内,但寺庙里人手有限,僧人们恨不得一只手当八只手来用,哪有人敢忙里偷闲。 那人见她不应,又唤了一声:“你莫要找些头疼腹痛的借口来,你若再不起榻,我便找住持来叫你了!” 宝乐公主不知太上皇到底离开没有,自然不敢在这时候闹出什么事来,她蔫蔫的应了一句:“这就来。” 忙活完厨房的事情后,已经是半下午了。 她一刻都愿在外面多待,见手头没什么活可忙,她便准备回屋。 她还没刚走出,便与门外的刘袤撞了个正着。 刘袤是昨日才赶到普陀寺来的,毕竟他主子都不管京城的事了,他也不可能一直赖在京兆尹府中不走。 他看到迎面走来一个面色黝黑的僧人,连忙叫住了她:“劳烦这位小师傅,叫厨子做几道清淡的膳食,送到九千岁房中去。” 宝乐公主看着刘袤那张熟悉的脸,微微怔愣一瞬。 刘袤是司徒将军从战场上救下的俘虏,他被匈奴绑在沙场上拖行,因被马蹄子踩烂了子孙根,不光一下成了‘太监’,还险些就此丧命。 司徒将军命人悉心照料,原本以为他定是活不过翌日清晨,但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为报将军之恩,刘袤自此用心习武,跟在司徒将军身边奋勇杀敌,成了将军的左膀右臂。 直到四年前,燕国突袭晋国,连夺两城。 司徒将军被朝廷官员检举叛国谋逆,而他的寝室中又刚好被人搜出与燕国来往的书信。 为了不拖累刘袤,司徒将军与刘袤割袍断义,将刘袤赶出了将军府。 也正是因为如此,刘袤才幸运的躲过了当年将军府的大火。 在将军府被烧毁后,刘袤便找到司徒声,跟在他身边进了京城。 若是算起来,她也有整整四年没见过刘袤了。 刘袤见这黝黑的和尚盯着他的脸发呆,他不禁皱起眉头:“小师傅?” 宝乐公主恍然回神,她连忙别过头去,满口应了下来:“贫僧这就去。” 她从小便在宫中娇养着,待她嫁到了将军府后,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在普陀寺的这几年里,她在厨房里耳濡目染,虽做不了什么复杂的膳食,但最基本的家常素菜还是会做上两道的。 一想到司徒声从未尝过她的手艺,她便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手脚麻利的抄起了大铁锅。 待她做好三菜一汤后,刘袤正要接过去,她却避了过去:“不敢劳公公之手,贫僧送去便是。” 刘袤愣了愣,他见过向皇帝和太后献殷勤的,倒是第一次见敢对千岁爷献殷勤的。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宝乐公主已经提着食盒朝司徒声房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刘袤推开门时,林瑟瑟正倚在司徒声怀中,他从昨晚断断续续折腾到今日下午,她早已经精疲力尽,困乏不堪。 若不是她说自己饿了,他怕是还要再来一次才算是罢了。 林瑟瑟指尖缠着他的一缕黑发,将自己的青丝和他的头发系在一起,一点点的编著麻花辫子。 司徒声掌间叩着一本画册,漫不经心的捻著书页,他指着那册子上活色生香的图画:“下次试试这个姿势。” 她只抬眸瞥了一眼,便忍不住红了脸颊。 林瑟瑟一把合上他手中的书册,那蓝皮封面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御女十八指。 她瞪着眼睛,将这本书扔了出去,却见他又从身旁抱出一摞书册来。 看着那《品花宝典》《舌头是怎样炼成的》以及《太监的启蒙》等蓝皮书,林瑟瑟的眼角下意识的抽搐两下:“你买这些书做什么?” 她只听见他让岁山去买些书来解闷,还以为他是在看兵书,谁料他却是在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司徒声抬起骨节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叩住她的下颌,指腹细细摩挲着:“你听说过《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么?” 她微微一怔:“什么?” 他眯起细长的眼眸,唇角微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林瑟瑟:“……” 当刘袤带着宝乐公主进屋时,正好看见扔在地上的《御女十八指》。 这书册还好死不死的正面落地,将那不堪入目的书页展露在空气中,被宝乐公主看了个一干二净。 司徒声听到门响,他正要道一句怎么这么慢,一抬眼却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 他唇边的笑意僵了僵,不动声色的将榻上的蓝皮书册往枕头下推了推。 林瑟瑟察觉到他的异常,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低埋着脑袋,令人看不清神色的宝乐公主。 虽说她不怎么喜欢宝乐公主,但不管怎么说,宝乐公主都是司徒声的母亲,到底是要避讳着些。 林瑟瑟看着地上的那本书,耳根微微泛红,她下意识的想要从他怀中逃开,却忘记了她刚把自己和他的头发系在了一起。 这倏地一躲,拽的自己头皮生疼,差点没把那一缕青丝给硬生生扯下来。 司徒声挑了挑眉,将她又按回了自己怀里,他神色从容的对着刘袤道:“你的书掉了。” 刘袤是个有眼色的,不用司徒声多说什么,便上前拾起那本蓝皮书册,揣进了自己怀里:“老奴便说这书丢到了哪里去,原来是掉在了这里。” 他正要请宝乐公主放下食盒离开,司徒声便不咸不淡的吩咐了一句:“她留下布菜,你下去吧。” 刘袤心中有些奇怪,往日都是他伺候在司徒声身侧布菜,怎么今日却让一个矮瘦的和尚留下了? 虽然满腹疑惑,他也不敢置喙什么,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司徒声抬手解着被她系成麻花辫的两缕头发,她面颊绯红的别过头去,像是鸵鸟似的窝在他胸口装死。 待他解开打结的头发,这才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下了榻:“娘,她叫林瑟瑟,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宝乐公主没有说话,她沉默着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将她炒的几样小菜端了出来。 她摆好碗筷,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两人先吃饭。 对着这样一张冰块脸,任是林瑟瑟胃口再好,也吃不下去多少饭菜。 司徒声视线落在两个沉默的女子身上,他抿唇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见过了?” 他这话说得算是很含蓄了,毕竟他管一个和尚叫‘娘’,林瑟瑟却没有一点惊讶的反应,反而表现的很平静,就犹如早已经知道宝乐公主的身份一般。 这一次,林瑟瑟还未说话,宝乐公主便先开了口:“我想和皇后单独聊上两句,声儿你能否回避片刻?” 她的语气不带起伏,也让人分辨不出喜怒,唯有那‘皇后’两字,能泄露出她对林瑟瑟身份的不满。 林瑟瑟眸色略显僵硬,她总觉得接下来会出现婆媳大战中的经典一幕——我给你五百万,你离开我儿子。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司徒声放下筷子,神色淡淡的牵住她的手:“有什么话,你尽管对我说。” 宝乐公主抬起眼眸,语气刻意加重了两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她是皇帝的女人!” 司徒声搭在桌子上的手臂微颤,那一句‘你不也曾是皇帝的女人’险些脱口而出。 他额间的青筋突突的跳动着,薄唇紧紧抿成一道线,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哪怕他想去遗忘,可一看到她的脸,司徒岚昨日说过的话,便会犹如魔咒一般,一遍遍的在他耳边回响。 司徒岚是她和太上皇的血脉,也就是说,她在嫁给他父亲之前,便已经和太上皇纠缠不清。 陆南风曾说过,太上皇对她的情感不一般,那些追求过她的贵族子弟皆离奇丧命,所以陆南风为了保住家族,而不得不选择逃婚归隐。 他不相信陆南风的话,因为如果陆南风说的是真话,那她就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父亲,对他父亲有的也只是利用和算计。 她利用他父亲,远嫁姑苏逃离太上皇。 她算计他父亲,生下司徒岚,为司徒家惹来灭门之祸。 当初他敢去势净身,便是因为司徒岚还活在世上,他认为司徒家仍留有香火,这才敢为寻仇义无反顾的入宫。 但直到昨日他才知道,司徒岚根本就不是他父亲的血脉,而他作为仅存于世的血脉,却亲手断了司徒家的香火。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她肯定是有苦衷,她并不是自愿和太上皇存有那样龌龊的关系,她也不想看到如今的场面。 他尽可能的逼自己平静面对她,他已经失去了兄长,不想再失去这世间最后一个血脉至亲。 可她却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在他面前指摘林瑟瑟是皇帝的女人,又拿出母亲的身份镇压他,说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可笑的话来。 难道她还记得她是他的母亲吗? 那他为了寻找司徒家灭门的真相,孤身进城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在为自己苟且活下来而沾沾自喜吗? 他想不通,为什么她和司徒岚都可以对父亲的付出视若无睹,将多年的亲情践踏入地。 为什么他们都能在父亲死后,那样轻而易举的忘记过去,选择迎接新的生活。 这一个个疑问,逼得他都快要疯了。 可他还是不敢问出口,他怕伤害到她,也怕自己会忍不住亲手斩断这最后的亲情。 屋子里安静的连心跳声都能听清,他双眸渐渐泛红,攥住林瑟瑟的手掌止不住的哆嗦着。 林瑟瑟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似的开口道:“我和公主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你先出去透口气,等我们解开误会,我便去外面找你。” 司徒声恍若未闻,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她只好放软态度,温声软语道:“哥哥,你出去等我好不好?” 不知沉默多久之后,他终于抬起漆黑的眼眸,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宝乐公主:“倘若你还认我这个儿子,便请你说话之前,三思而后行。”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警告之意,这就是在威胁宝乐公主,让她不要对林瑟瑟出言不逊。 宝乐公主望着那神似司徒将军的司徒声,眸色微怔,隐约回忆起很多年前,司徒将军也曾对他母亲说过这样执拗的话。 ——她为我怀胎生子,在鬼门关打转,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儿子,就不要再让我听见你们说这孩子是孽种! 事实上,她生的并不是他的孩子。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吗? 或许也是知道的。 司徒岚是她足月生出来的,但因为她隐瞒了两个月的孕期,旁人都以为司徒岚是早产儿。 到底足不足月,哪里能逃过产婆的火眼金睛,就在她生完司徒岚的第二日,府中就传出了司徒岚是孽种的风言风语。 他爹娘要抱着司徒岚与他滴血认亲,当她以为事情要露馅之时,他却将司徒岚从他爹娘手中夺了回来,道了那一句违背孝道的不逊之言。 不得不说,司徒声和他爹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的倔强。 她总是在想,如果那时候司徒将军听了他爹娘的话,和司徒岚滴血认亲,那是不是就不会有接下来这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发生了。 最起码,若是没有和她掺和在一起,他现在还能好好活在世上……不是吗? 宝乐公主垂下眼眸,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容:“我知道了。” 司徒声还是在林瑟瑟的催促下离开了,只留下她们两人在房间里独处。 不知沉默了多久,林瑟瑟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寂静的空气:“你不必多说什么,我不会离开他。” 宝乐公主轻笑一声:“你告诉我,你现在都知道多少真相?” 司徒声不在房间里,林瑟瑟也懒得跟她拐外抹角:“你嫁给司徒将军是因为司徒岚,太上皇并不是真正的太上皇,他该是死在水牢里的三皇子。如今的燕王就是司徒岚,太上皇要助他登上皇位……” 她一条条的细数着,没有分毫隐瞒的必要。 “你知道的很多,但还不够多。” 宝乐公主嗓音淡淡道:“你觉得,以太上皇对我的占有欲,我是如何顺利生下的司徒声?” 第77章 、七十七个皇后 林瑟瑟蹙起眉头,正想问她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便被宝乐公主开口打断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如果你听完还想和他在一起,那我便不再阻拦。” “有一对青梅竹马,男人是皇子,女子是将军之女,他们两小无猜,约定好在女子及笄那年便成婚……” 男人答应女子,此生唯她不娶,永不纳妾,与她一人携手白头,厮守终生。 两人一日日长大,感情也越发的甜蜜,可就在女子及笄前的三个月,皇帝突然驾崩了。 当朝宪法乃是嫡长子制,也就是说,若皇后有儿子,便立皇后的儿子为继任皇帝。 但如果皇后没有儿子,其他嫔妃谁先生下儿子,就立谁的儿子为新帝。 那皇后刚好没有生育能力,前朝各路势力纷纷涌现,为保各自的皇子争夺皇位,暗杀、下毒花样百出。 谁料到最后两败俱伤,皇子们死的死、残的残,倒是那一心只想做闲散王爷的男人,被皇后选中推上了皇位。 男人不愿做皇帝,但他根本没得选择,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违背意愿,登上皇位。 皇后升为了太后,而太后为了控制住他,往后宫里塞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可他不愿背叛与武将之女的约定,所以那些女人他碰都没有碰过。 转眼之间,便到了武将之女及笄的那一日,他迫不及待的拟旨要封她为皇后,圣旨还未送出皇城,却被太后拦截了下来。 太后要压制他,自然不会让他迎娶将军之女为后。 太后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他和武将之女的约定,便故意让传圣旨的太监回去回话,道是女子抗旨不接,还说她不愿嫁给一个皇帝。 男人郁郁不欢,借酒消愁,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酒醉之时,不慎将太后派去传话的宫女给宠幸了。 这宫女从前是江南的歌伶,因拥有一副宛如天籁的好嗓子,而太后又刚好喜欢听人唱曲儿,便被人辗转送到太后身边服侍。 他大怒之下,将宫女驱赶到了辛者库受罚。 可有一便有二,男人认为自己再没有机会娶到心爱之人,索性就破罐子破摔,日夜与后宫妃嫔承欢作乐。 谁料三个月之后,那武将之女却作为秀女,出现在了皇宫里,她找到男人,质问他为何没有遵循当年的约定,在她及笄那年娶她为妻。 男人这才知道,那太监的回话是假的,她从未收到过任何圣旨。 他能杀了那太监,却抹不平这三个月以来,他在后宫之中的荒唐之举。 更何况,如今已经有两个嫔妃,怀上了他的子嗣。 男人为留住武将之女,只好选择隐瞒事实,他将她关在他的寝殿里,昼夜不停的宠幸她,直至她也有了身孕。 他知道她再也不能离开他了。 他封她为万贵妃,因为他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万万岁。 说道这里,宝乐公主顿了顿:“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万贵妃是我母妃,那男人就是我父皇。” 见林瑟瑟不语,她便继续讲了下去。 因那嫡长子制的宪法,男人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为他们两人的孩子铺路。 如今他还未曾立下过皇后,谁先生下皇子,那皇子便会被立为太子。 他暗中蓄力意图与太后抗衡,又将那怀孕的两个嫔妃,送到了宫外的别苑去。 他想如果她们生下的是公主,便看在曾经侍寝的情分上,饶过她们一命。 但两个妃嫔都生下了皇子,不等他前去处置她们,万贵妃便从旁人口中得知了真相。 她伤心欲绝,不食不寝,整日以泪洗面。 他为求她原谅,便差人前去别苑放火,意图烧死那刚刚生产完的两个妃嫔和皇子。 当万贵妃得知他要掠杀无辜性命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别苑,但还是晚了一步,她们都被烧死了。 幸运的是,侍卫从火海中抢救出了一个皇子。 万贵妃虽然悲恸,可她将为人母,却也不忍伤害这无辜的稚子。 她隐瞒真相,将皇子送到了娘家去,嘱托娘家为皇子挑个好人家寄养,对男人只称孩子和妃嫔都烧死在了火海中。 日子似乎又回归了正常,但仿佛又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男人为求她原谅,再也没有碰过旁的妃嫔,一心一意的陪在她身边待产。 就在万贵妃怀胎五月之时,那曾被男人宠幸过一夜的宫女,竟然偷偷在辛者库里生下了他的孩子。 宫女生下的是皇子,她为求一线生机,跑到万贵妃面前求饶。 万贵妃强忍心痛,抬宫女为祺嫔,那孩子也被封为三皇子,男人知道后怒火滔天,怪她擅作主张。 有太后的制衡,万贵妃不可能被封为皇后,尤其是那宫女曾是太后身边的人。 若她保下三皇子,那三皇子便会因为嫡长子制的宪法,而被立为太子。 男人与她大吵一架,不顾万贵妃和太后的阻拦,将祺嫔和三皇子幽禁在景阳宫内。 他怪她意气用事,她也怨他违背约定,两人冷战起来,却是谁也不搭理谁了。 他气消之后,有意向她求和,但被她拒之门外,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当夜便宿在了其他妃子的住处。 他赌气的想,既然她这样大方,愿意留下他和旁人所生的孩子,那他何必再处处顾忌她的感受? 男人不断的宠幸嫔妃,甚至还有了心头之好的宠妃,万贵妃对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对他有什么期望。 直到万贵妃生产前夕,险些被那宠妃买通太医害死,她为了腹中的两个孩子,才不得不重燃斗志。 万贵妃到底是男人的白月光,她只需要站在男人面前,低头服一句软,便又成了后宫所有女人的劲敌。 她生下龙凤胎,男人高兴坏了,不顾当朝的嫡长子制宪法,他扳倒太后,力除万难,直接将皇子封为了太子,公主则赐号为宝乐。 皇宫里再也没有妃嫔生出过皇子,只有数不尽的公主,但没有任何一个公主,能像宝乐一样受尽宠爱。 太子和宝乐被众星捧月长大,直到宝乐十岁那年,她因一时贪玩闯进了景阳宫内。 她看到了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三皇子。 他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眼睛像黑玉一般透亮,但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他瘦骨嶙嶙,看起来还没有她高。 他正坐在石墩上,对着地上缓缓爬动的蚯蚓发呆,就在她想上去打招呼时,他却抓起那只蚯蚓塞进了嘴里,大口的咀嚼起来。 宝乐被吓坏了,她一边哭一边跑,逃离了景阳宫。 宝乐硬生生做了三五日的噩梦,整日抱着万贵妃哭个不停。 待万贵妃问清楚缘由,她沉默半晌,终是吩咐她殿中的太监,每日单独给景阳宫加送三菜一汤。 在宝乐弄清楚,三皇子只是因为太饿了,才会生吞蚯蚓后,她就对他来了兴趣。 但万贵妃不让她再去景阳宫,她只好钻狗洞跑到景阳宫里去偷偷见他。 她想和他做朋友,因为太子每日都有读不完的书,练不完的武,而那些公主们只会讨好她,她一点也不喜欢她们。 三皇子不爱说话,她与他说上十句,他都不会理她一句,唯有她给他带来甜到腻牙的糕点时,他琥珀般的眼睛才会被点亮起来。 许是因为伙食好了起来,他终于不再骨瘦如柴,个子渐渐长高了些,脸蛋也更漂亮了些。 他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说:“我想识字。” 然后太傅就发现,一向不爱看书的宝乐,不光按时来上私塾了,每日还总是举著书,一脸求知若渴的追着问太傅这首诗是什么意思,那句词又该作何解释。 太傅很高兴,一连多日在她父皇面前夸赞她聪慧好学。 宝乐也很高兴,在她孜孜不倦的教导下,三皇子终于写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词汇——赢妤。 他声音没有起伏的问道:“你叫赢妤?” 她有些羞涩:“他们都叫我宝乐公主,但其实我的名字叫赢妤。” 他捧起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白纸,轻声喃喃道:“赢妤……” 她本以为这将会是他们融洽相处的美好开端,谁知他这一声‘赢妤’,却成了她穷极一生都逃不过的厉鬼魇魔。 三皇子喜欢看书,特别是些稀奇古怪的禁书,像是《鲁班书》《推背图》《阴符经》这类的禁书,他几乎每日都会翻看一遍。 这些书都是宝乐托人从宫外买来的,虽然她看不懂上面的内容,但只要能讨他开心就好了。 一晃五年过后,太子搬离皇宫,入住东宫,而宝乐也到了及笄之年,马上就可以谈婚论嫁。 宝乐刚参加完及笄礼,便迫不及待的跑到了景阳宫去,三皇子正在看书,她毫不见外的朝他伸出手去,索要她及笄的礼物。 她自然知道他没有银子买礼物,不过是与他逗乐而已。 三皇子微抬寒玉似的脸庞,他轻描淡写道:“不如把我送给你当礼物。” 宝乐以为他在说笑,便也没有当真,随着他的话嬉笑道:“行啊,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直到翌日她一脸迷惘的在景阳宫里醒来,而他在她身体里醒来时,她才知道,他那句话是认真的。 宝乐失贞了,她手臂上的守宫砂没了。 贴身侍候她的嬷嬷先发现的这件事,而后万贵妃知道了,她父皇也知道了。 她任打任骂,咬死不说出三皇子,倒不是她有多喜欢他,她只是怕她父皇一怒之下杀了他。 到底是相识五载,她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昏了头脑。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死活不愿意说出来的真相,却让三皇子自己承认了。 父皇暴怒,将他投入水牢,与她同胞的太子也愤怒的前去水牢,用十八班酷刑轮番折磨他。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气的,她父皇吐血病危,而三皇子的生母祺嫔也突然逝世。 紧接着,三皇子死在了水牢里,她父皇随之驾崩,万贵妃吞金殉情。 果然是祸不单行,就在宝乐还未反应过来时,她便已经失去了她的全世界。 好在,她还有一个血脉至亲的哥哥。 太子登基继位,每日忙的脚不沾地,但为了安抚她,他每天晚上都会去陪她说话。 他的嗓音和以往不太一样,看她的眼神也很奇怪,可她沉浸在痛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突发奇想,跑到景阳宫里收拾三皇子的遗物,却在他所居的偏殿之中,不慎发现了一座暗室。 暗室里关着一个女人,那是本该已经逝世许久的祺嫔。 她惊吓过度,晕厥了过去。 待醒来时,她躺在她哥哥的龙床上。 她见她哥哥走来,手无足措的描述着自己在暗室里看到的那一幕。 而后她哥哥耐着性子,将手中的汤药喂进她嘴里,温柔的笑道:“被你发现了呢。” 她正在疑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他放下手里的瓷碗,在她面前揭掉了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露出了他原本的面容。 他是三皇子,那本该死在水牢里的三皇子。 他笑吟吟道:“装了这么久,还真是累。” 他告诉她,真正的太子,早就替他死在了水牢里。 他还告诉她,万贵妃不是殉情,是被他逼到自尽,她父皇也不是病逝,而是被他下了毒。 原来他剥掉了太子的面皮,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换到了自己的脸上,顺理成章的顶替太子登基继位。 原来疼爱她的父皇母妃,都是被三皇子害死的。 她拔出利剑,疯了一般的向他刺去,但他轻松的避了过去。 他伸出三个手指,唇畔泛着浅浅的笑意:“三,二,一。” 她倒了下去,但还有意识,是他在她的汤药里做了手脚。 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褪去衣裙,而后那个杀她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紧不慢的占有了她。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无数次想过自尽,可只要她一想到她爹娘兄长都死在三皇子手中,而这罪过都是她所酿成的,她便咬着牙撑了下去。 哪怕是人间炼狱,她也没资格去死。 最起码,他没有死,她又怎么能安心闭目,去黄泉见她枉死的全家。 她要报仇,所以她要嫁个足以和他抗衡的男人。 她不断的物色成婚对象,刻意在宴会上引诱他们上钩,但他们都太没用了,一个个都死在了三皇子手里。 最终她选中了叱咤战场,百战百胜的陆家嫡长子——陆南风。 可她没想到,他是个怂蛋。 不过是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过是在三皇子的龙床下看到了被镣铐锁住手脚的她,便心生退意,当众逃了婚。 三皇子满面笑容的看向她,他的眼眸中满是嘲色,仿佛在告诉她,不要瞎折腾了。 京城中传出她克夫的谣言,她渐渐死了心,因为整个晋国内,已经没有人敢娶她了。 但就在这时,她被查出了身孕,事情似乎又有了一丝新的转机。 三皇子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每日温言细语的哄着她,再也没有强迫过她行房。 她心里有了主意,她要利用这个孩子作为筹码来复仇。 听闻他那些邪术之中,便有一个是续命之术,顾名思义,就是用活人的命来续死人的命。 如果她死了,他用续命之术救了她。 那么她将会共享他的寿命,倘若他死了,那她也会死。 她想,倘若他愿意给她续命,那她这个被续命的人死了,那他说不准也会大伤元气,命不久矣。 这一次,她赌上了性命。 她服用了藏红花,但又不止是藏红花,她还添了一点点鹤顶红,那是足够致命的鹤顶红。 果不其然,他为救活她和腹中之子,动用了那逆天的续命之术。 只是事情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在她醒来后,直接戳破了她的想法,并当场抓来了两人给她演示续命之术。 待被续命的人醒来,他拔剑杀了那被续命的人,但那人死了之后,另一个续命的人却毫发无损。 她崩溃的哭了,他冷漠的看着她:“你不能接受我的孩子,就因为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她没有说话,可她那歇斯底里的哭喊,已经是给他最好的回答。 他沉默许久,终于松了口:“你不是想嫁人吗?只要你答应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便让你远嫁离宫。” 她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下来,只要能有一丝机会复仇,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为了给她腹中的孩子找个接盘侠,他废了不少功夫,先是为她挑选合适的夫婿,在定下司徒将军后,便又想法子撮合他们两人。 先是让司徒将军护送一众嫔妃去寺庙烧香,却因手下的疏忽,导致嫔妃们被劫匪劫走残忍杀害。 而宝乐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则要伪装出被劫匪们玷污过的模样,激起司徒将军心中的愧疚之情。 待司徒将军与宝乐在寺庙中相处多日,生出些感情之后,三皇子又在宫宴上给司徒将军下药,让他生出已经与宝乐睡过的幻觉。 司徒将军果然上了套,他便不顾家人反对,八抬大轿迎娶了宝乐。 宝乐并不爱他,她只想利用他。 她借口怀有身孕,与他分房而眠。 她总会在不经意间,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为他得到不公平的待遇而愤慨,让他潜移默化的感觉帝王不公。 她希望他能造反,希望他能杀掉三皇子。 可当她生下司徒岚,将军府传来风言风语,而他明知道她生的可能不是他的子嗣,却在众人面前维护她时,她对他心软了。 她想,她或许可以另想别的办法,不一定要用他来报复三皇子。 也不知是因为在她月子里,他衣不解带的贴身照料感动了她。还是在她做噩梦时,他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安慰温暖了她。 她收起了满身的獠牙,变成了一朵温软的仙人花。 她终于接纳了他,并在第二年怀上了属于他的子嗣。 她小心翼翼的隐瞒着这个孩子的存在,但不知为何,三皇子还是知道了。 她本以为三皇子会残忍的夺走这个孩子,可他只是来了一封信,告诉她好好安胎,不要胡思乱想。 十月怀胎,他再无音讯,而她也顺利的生下了司徒声。 她沉浸在司徒将军给她的爱和温暖中,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复仇,只想好好守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就在这时,三皇子毫无征兆的来了姑苏。 他告诉她,他是来看司徒岚的,因为他嫌她一直不回皇宫,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血脉,难免是想念的紧。 他还说,不要紧张,他不会伤害这个孩子。 可她还是严阵以待,生怕他伤害司徒声。 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抱起来尚在襁褓的司徒声,笑眯眯的逗着刚满月的婴孩。 他在将军府滞留了五日,她便过了五个胆战心惊的日夜。 第六日清晨,在她眼巴巴的期盼下,他终于要走了。 但就在他坐上马车准备离开时,他掀起了车厢窗户上的帷裳,轻描淡写的问道:“你知道在我之前,父皇还曾有过两个皇子吗?” 宝乐当然知道,既然他是三皇子,那他之前肯定还有过两个夭折的皇子。 他从容不迫的继续说道:“那你该是听万贵妃说过,那两个皇子并没有全都被烧死,其中有一个幸存的皇子,被她送回了娘家托人寄养。” 宝乐疑惑的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那皇子如何,与她有什么干系? 三皇子微微一笑:“司徒将军便是被万贵妃送人的那个皇子。” “你不是最讨厌为同父异母的哥哥生孩子吗?” 三皇子唇边笑意渐浓,微抬的下颌线流畅优美:“所以,赢妤,你告诉哥哥,为司徒将军生孩子,感觉到底怎么样呢?” 第78章 、七十八个皇后 这句话犹如魇魔一般,一遍遍萦绕在宝乐耳边,她浑浑噩噩的走回将军府,将房门从屋里闩上,呆坐在榻边整整三日。 她知道,三皇子很可能没有说谎。 因为以他对她的占有欲,倘若不是因为司徒将军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绝对不会允许她给司徒将军生孩子。 她蜷缩起身体,蓄满眼眶的泪水不断的流淌,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到底多久,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原本生在高山之巅,被众星捧月长大,身心干净的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可他却带着满身的血腥脏污,伸手将她拉进尸骨成堆的深渊,逼她亲手打碎这块璞玉,将他低贱龌龊的血液一丝丝渗入璞玉中,连同她一起万劫不复。 尽管她在这些年里,不断尝试向外界求助,全力以赴的努力爬出深渊,但没有用的,不管她逃到哪里去,他都会如影随形的伸手扼住她的咽喉。 就在她决定放弃生命时,司徒将军破门而入,将躺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拥进怀中。 他真的好温暖,哪怕再看他一眼,她都会忍不住贪恋这个糟糕透顶的人世间。 她沙哑着嗓子问他:“你不是公婆的亲生血脉?” 他愣了愣,沉默下来。 她执拗的等着答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开口:“我爹早年在战场受过伤,他失去生育子嗣的能力,便将我这个弃婴,带回了将军府抚养。” 这个回答,将她眼眸中的最后一丝期盼也泯灭掉了。 她哭干了所有的眼泪,脸色惨白的犹如死尸,不吃不喝的躺在床上等死。 她每日都在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但即便是死,她也仍然不敢与他滴血认亲。 就算到现在,她还可以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巧合。 可当她滴血认亲过后,她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司徒将军,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名叫司徒声的孩子——那是她倾注了所有爱和希望生下的孩子。 她接受不了三皇子,难道就能接受的了司徒将军吗? 不能,她宁愿自己就这样死掉。 可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三皇子派人给她送信,如果她死了,他就会让整个将军府为她陪葬。 有了司徒声和司徒将军这两个软肋,三皇子似乎更容易掌控她了。 他让她每年都必须回京城三次,而每一次回京,她都会被他囚在寝殿中,日夜承受着他给的折磨。 这些年里,她尽可能的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但没有一时一刻,她不是活在煎熬之中。 她心中藏了太多的秘密,为了不让自己崩溃发疯,每到深夜无人时,她便会写下一封封忏悔信。 待到天明之时,再将那些信扔进火盆里,仿佛只有这样,她的内心才能感到一丝平静。 她本以为,她会就这样到死,然后结束她荒唐又可笑的一生。 但就在四年前,这场无休无尽的折磨,却突然毫无征兆的结束了。 那一天,是司徒声的生日。 即便司徒将军被扣上谋逆之罪,翌日就要被三皇子抄家问审,可他还是亲自下厨,给司徒声煮了一碗长寿面。 将军府已经被三皇子派人控制,他到底是没能见到司徒声,不过禁军却发了善心,将那碗长寿面送进了司徒声的房间里。 夜半之时,司徒声突然出现在她房中,神色仓惶的带着她送密道逃离了将军府。 她不断追问他为什么逃跑,问他司徒将军在哪里,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是司徒岚让他带她连夜离开将军府。 她心中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想回去找司徒将军,但司徒声却将她拦了下来。 他是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司徒岚,只要司徒岚说让他走,他就会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将军府烧没了,司徒声带我离开了姑苏,我为了避他躲进了普陀寺。” 宝乐公主的嗓音没有起伏,面上也看不出一丝悲恸,仿佛已经没有任何事能激起她心中的波澜。 这故事里有说不尽的无可奈何,道不完的心酸苦涩,明明这故事无关林瑟瑟,但林瑟瑟就是听得喉间隐隐泛酸,只觉得心底五味杂陈。 在这之前,她是真的不喜欢宝乐公主,她觉得宝乐公主冷血又无情。 明知嫁给司徒将军会害了他,但宝乐公主还是嫁了。 明知司徒岚是太上皇的血脉,宝乐公主依旧生了下来。 明知将军府灭门的真相,宝乐公主却选择隐瞒事实,放任司徒声孤身一人进京寻仇。 但当她听完这些过往,林瑟瑟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倘若她身处宝乐公主这个位置,她的做法又能比宝乐公主强上几分? 对于太上皇这个人,杀又杀不掉,逃也逃不开,不管她如何挣扎,都依旧在太上皇的鼓掌中任其玩弄。 好不容易出现一根救命稻草,让她在深渊里看到一丝希望,她又怎么可能不紧紧攥住。 她还没刚刚摆脱黑暗,以为人生得到解脱,却又被太上皇亲手掐灭希望,拖回万劫不复的地狱中,陪他沉沦堕落。 对宝乐公主来说,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如若不是为了司徒将军和司徒声,她可能早已经选择离开人世,获得解脱。 宝乐公主最对不起的人是司徒将军,至于她是否罪不可恕,该不该得到原谅,这些都应该是司徒将军来决定。 身为一个旁观者,又还能要求她再付出怎样的代价,来挽回她当年犯下的错误? 想起宝乐公主对他们两人的不看好,林瑟瑟轻叹一口气:“如果我因为他的身世不公而选择离开,那么这份感情,未免也太过轻贱。” 是了,她不在意他的生父到底是谁,即便他的存在有悖天伦,她也不会因此而离开他身边。 对她来说,司徒声就是司徒声,无关任何人。 宝乐公主摇头:“不,你误会了。” 林瑟瑟明知司徒声已为宦官,还愿与他携手白头,那她必定不会是那在意世俗之人。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太上皇的监控之下。” 宝乐公主眸中满是嘲色,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当你成为他软肋的那一日,便是你同他共赴黄泉之时。” 他们两人就如同当年的她一样,将太上皇想的太简单了。 太上皇能让司徒声以宦臣的身份,留在皇宫里这么多年,又给司徒声滔天权势和地位,无非就是想利用司徒声来制衡皇帝。 如今他要让司徒岚登位,而皇帝被扳倒之后,司徒声自然也没有了用处。 在这时候,如果让太上皇知道林瑟瑟就是司徒声的软肋,那他们两人谁都活不成。 她不愿说出那段惨痛的过往,但司徒声就和他父亲一样倔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改变。 所以,她只好挑明现实,让林瑟瑟自己抉择——到底是要命,还是要这份感情。 林瑟瑟正要做出回应,却听见‘吱呀’一声门响,门外传来一道略显嘶哑的低笑声:“赢妤,还是你最了解哥哥。” 宝乐公主身子一僵,面色倏地惨白起来。 她的唇瓣蠕动两下,僵硬的转过头去,站在门外的那人,正是她穷极一生都难以逃脱的梦魇。 太上皇勾起唇角,一步步的朝她逼近,就在她半步远的地方,他缓缓停住了脚步。 倒不是他不愿再靠近,只是林瑟瑟挡在了宝乐公主的身前,展开的双臂像是护住幼崽的老鹰。 她脊背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挡在宝乐公主身前的手臂轻颤着,泄露了她此刻焦灼的情绪。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 太上皇神色从容的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垂眸轻笑:“赢妤,过来。” 他的嗓音微凉,似是春日融化的初雪,透着一丝云淡风轻的慵懒。 宝乐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她望着挡在自己身前,虽然清瘦纤弱,却坚定不移的那道背影。 也不知怎地,突然就有些不想逃避了。 她累了,再也不想这样纠缠下去了。 宝乐公主从林瑟瑟身旁绕了过去,她乖顺的走到他身前,像是一只温驯的宠物。 她主动抬手圈住他的脖颈,轻踮脚尖,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他眯起幽黑的眼眸,瞥向她轻颤的手臂,随后挑唇一笑:“你还在等什么?” 宝乐公主看着他的眼睛,面色平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慢条斯理的取出手帕,耐着性子擦拭着她黝黑的脸颊,直至将那一层锅底灰擦干净才算罢了。 望着她凝玉般光洁的肌肤,他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走,跟哥哥回家……” 他话音未落,便有一把泛着凛凛寒光的利刃,用力的抵在了他的后颈上。 她咬着牙龈,一字一顿的恶狠狠道:“你不是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他便犹如没有感觉到颈间的利刃,微微颔首道:“倘若你愿意,唤我夫君也可以。” 利刃割破了他的皮肤,血液争先恐后的向外涌出,沿着刀身淌进她的指缝之间。 太上皇抬起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的下颌,他低声诱哄道:“来,杀了我。把刀刺进去,这一切就结束了……” 感受到指间黏稠温热的血液,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僵硬,握住刀柄的指尖抖如筛糠。 他掀唇一笑,叩住她下颌的指腹向下移了两寸,就像是很多年前一样,细数了三个数:“三,二,一。” 就在宝乐公主回过神,举刀刺下的那一瞬间,她身子倏地一软,不受控制的向后栽倒过去。 他一手搂住她的细腰,一手攥住她握紧利刃的手腕,借着她的手掌,将那利刃对准她的脖颈刺了过去。 林瑟瑟瞳色一紧,忍不住低吼道:“小心——” 预想中的血溅当场并没有出现,只听见“咚”的一声,匕首随之落地,他神色从容的屈起指关节,在她光秃秃的头顶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他满意的笑了:“真响,我昨日就想试试来着。” 宝乐公主:“……” 她咬牙切齿道:“放开我!” “赢妤,你斗不过我。”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轻描淡写道:“别白费力气了。” 眼看着他就要将她抱走,林瑟瑟望着毫无动静的门外,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不动声色的掩在衣袖里。 林瑟瑟疾步走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带她回宫,让世人对她指指点点,戳她的脊梁骨?” 他挑了挑眉,瞥了一眼林瑟瑟:“你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而不是她。” 林瑟瑟攥紧了掌心中的匕首,眸中毫无惧色:“你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毕竟昨日刚在山顶上,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她和宝乐公主在屋里说话,司徒声绝对不会放心将她们扔下离开。 倘若他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那太上皇闯进来这么长时间,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的好兄弟陆想,在边关失踪……不,也没准已经死了。” 太上皇难得好心,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刻着‘想’字的玉佩,耐着性子解释道:“陆老将军听闻这个消息,悲痛过度,许是快要不行了。所以他急着赶回京城,便召来了司徒家的全部暗卫,代他守在门外保护你们。” 林瑟瑟看着那枚属于陆想的玉佩,瞳孔蓦地收紧:“你杀了陆想?” 他微微一笑:“不是寡人,是匈奴。” 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面色煞白:“你当初让陆想去边关击退匈奴,抱的就是这样的心思?” 太上皇抬起眼眸,眸中满是嘲色:“不然你以为,寡人会真的让他娶了景宁?” 林瑟瑟红着双眼,一字一顿的咬着牙道:“她是你的女儿!你会把她逼死——” “你又说错了,她不是寡人的女儿。”他温笑着纠正她的说法,神色认真道:“寡人少时曾应允过赢妤,此生只留她的子嗣。” 宝乐公主面色微僵,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将这句玩笑话记到现在。 在她十二三岁时,万贵妃偶尔会跟她讲些过去的往事,以防她也遇到类似的男人,被一时的情爱,哄骗的昏了头脑。 当她知道她父皇违背承诺,与别的女人生下一个个子嗣后,她便像是炸了毛的刺猬,愤愤不平的与她父皇冷战了大半个月。 在这期间,她几乎每日都会在三皇子面前抱怨,一会念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会念叨男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她叽叽喳喳的唠叨,他就在一旁自顾自的看书。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打掉了他的书:“你就不能安慰我一句?” 他微抬寒玉似的脸庞:“怎么安慰?”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比如……如果我要是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他拾起地上的书,轻描淡写的应道:“好。” 这对于她来说,不过就是年少无知时,随口一提的胡言乱语,就像是她还曾对太子说过,等长大了就嫁给他一样。 谁料三皇子却当了真。 她缓缓垂下眼眸,眸中不禁染上些悲色。 早知他是这样穷凶极恶之人,当年她就不该靠近他,还不如让他活活饿死在景阳宫里。 太上皇在她光秃秃的头顶上细细摩挲,不紧不慢道:“那个女人怎么配给寡人生子?景宁和皇帝,他们都是野种。” 林瑟瑟眸色怔愣,似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书中提过,皇帝是太后与太医偷欢得来的野种,纯嫔是镇国公夫人与太上皇醉酒后得来的野种。 若是按照太上皇的这个意思,不光皇帝是野种,就连嬴非非和纯嫔也都不是他的子嗣? 那她是应该先惊讶太上皇早就知道太后给他戴绿帽子,还是应该先惊讶纯嫔跟太上皇也没有关系? 太上皇见她眸色滞泄,也不欲再与她浪费时间,抱着宝乐公主便朝门外走去。 林瑟瑟听到脚步声,终于回过神来。 她并不敢完全相信太上皇的话,不管是那句只留下宝乐公主的子嗣,还是陆想已经死了。 毕竟他手里只是攥着陆想的玉佩而已,只要没有看见陆想的尸体,她就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 她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以及向她靠拢而来的禁军,突然想起太上皇方才说司徒声走之前,曾留下了司徒家的暗卫保护她们。 如果暗卫们都还在,自然不会让太上皇闯进屋子里来,怕是他们已经被太上皇处置了。 虽然心中没有抱有太大希望,但她还是对着门外试探着喊叫了一声:“岁山——” 别说回应了,外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时,一群身着黑衣的暗卫们出现在门外。 为首的是岁山,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指着太上皇道:“岁山,快拦住他!” 她的语气有些激动,司徒家的暗卫们都能以一顶十,太上皇带来的人并不多,倘若岁山他们能制服太上皇,这一切阴谋诡计便可以结束了。 岁山的表情略显僵硬,他和那些暗卫们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外,望着她的眸光中满是绝望之色。 林瑟瑟愣住了:“岁山,你怎么了?” 他们还能正常行走,甚至方才还有好几个人是从屋檐上跳下来的,这便说明他们没有被太上皇下药或是点穴。 那他们为什么不回应她? 岁山没有说话,回答她的是一道熟悉的嗓音:“皇后怎么忘了,我也是司徒家的家主。” 暗卫们直觉的朝着两侧避让,司徒岚手中捧着汤婆子,笑吟吟的看着她:“能召来暗卫的,不止司徒声一人。只要我愿意,他们便也服从于我的命令。” 第79章 、七十九个皇后 林瑟瑟蹙起眉头,她看着定在原地,面色僵硬的岁山,心底止不住一阵阵发凉。 这些暗卫隶属司徒家,只要是司徒家的嫡系,体内有那连心蛊的母蛊,便可以召来他们。 也就是说,他们不光听从司徒声的命令,倘若司徒岚要吩咐他们做什么,他们也要照做不误。 只不过司徒岚消失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忘记了,原来司徒岚也是司徒家嫡系的家主。 或许司徒声还记得这件事,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司徒岚会用这种方式,帮太上皇抢走宝乐公主。 许是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林瑟瑟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将视线移到捧着汤婆子的司徒岚身上,嗓音沉稳道:“你那日曾对我说,你让司徒声藏起你母亲,是怕太上皇和你母亲再生下子嗣,威胁到你的皇位。” 她顿了顿,眸光瞥向太上皇渐远的身影:“你现在将她交出去,难道就不担心你的皇位被夺了?” “我娘难道没跟你说,太上皇曾用续命术救了她,她如今是在共享他的寿命吗?” 司徒岚眸中含笑,面色温润:“凡逆天之术,必将遭到反噬。他已经命不久矣,更不要提再培养出一个可以继位的子嗣了。” 林瑟瑟看着他的神色略显复杂:“她到底是你母亲,你就为了一个皇位,便要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司徒岚轻嗤一声,眸中似有嘲色:“你见过哪个母亲,会在怀有身孕的时候,服下鹤顶红和藏红花?” “倘若不是因为她,我又怎会病魔缠身,成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林瑟瑟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她到底是没有经历过和他一样的过往,自然也不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但不管如何辩解,他因宝乐公主而日夜承受的病痛都是真的。 林瑟瑟抿住唇,试图用亲情动摇他是不可能了,他和宝乐公主之间根本就是个死结。 与其跟他硬碰硬,倒不如先顺着他来。 若她没有猜错,他们届时准备用她来要挟司徒声,也就是说,她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 他们大概率会先将她关起来,待到有需要时再放她出来。 昨日司徒声已经将金铃还给了她,如果被关起来的时间足够充裕,那么她就可以凭靠金铃向司徒声求助。 到底是太上皇的血脉,司徒岚一眼便洞察了她的想法,他微抬的下颌线轮廓清晰:“你是自己交出金铃,还是让他们从你手里抢走金铃?” 说这话时,他唇畔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嗓音中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冷意。 林瑟瑟两个都没选,她把金铃从手腕上拽了下来,在司徒岚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将金铃放在喉间,直接吞进了腹中。 司徒岚:“……” 他沉默一瞬,望着她的眸光略显愕然。 待他回过神来,却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好,好啊!不愧是我弟弟看中的女人——” 林瑟瑟冷着一张脸,面上毫无惧色:“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从我腹中取出金铃,否则你休想拿到他的金铃!” 金铃连着司徒声和暗卫们的性命,倘若这金铃被司徒岚毁了,那司徒声也会死掉。 她不会再相信司徒岚,更不会将这金铃交付给他。 她只能赌一把,赌他不会现在杀了她。 司徒岚敛住笑意,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擦拭着眸中笑出的泪水:“这种逞能的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 他的嗓音微凉,语气不带起伏的说道:“倘若站在你面前的是太上皇,别说是剖腹取出金铃,他会把你的肠子也一起拽出来。”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林瑟瑟却一点都不恼。 因为她知道,司徒岚说的是事实。 以太上皇的脾性,她要是敢说这种话,太上皇就敢杀了她取出金铃。 见太上皇已经走远,司徒岚也不欲再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还要赶回去参加后日纯嫔的认亲宴。 他让人将林瑟瑟打晕装进麻袋里,乘着马车回了京城。 林瑟瑟被他扔进了景阳宫的暗室里,司徒岚命暗卫和禁军同时守在殿外看着她,免得她逃离暗室。 她足足昏迷了一整日,才从麻袋里爬了出来。 林瑟瑟和祺嫔,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祺嫔似乎还记得她,眼眸中丝毫没有恐惧之色,只有满满的疑惑。 她挑了挑眉,司徒岚就这样把她扔在暗室里,都不让人捆住她的手脚,难道就不怕她伤害祺嫔? 还是对于他们来说,祺嫔的死活根本就无关重要? 林瑟瑟恍惚了一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她坐在地上,将脑袋尽量贴近腹部,整个人呈‘u’字状,一遍遍的低声唤着:“哥,哥哥……司徒声?” 肚子里毫无回应,她也不知道隔着一层肚皮,司徒声到底能不能听见她在叫他。 不过司徒岚既然没有对她做什么,放任那金铃在她肚子里,那想必她这样做肯定是不管用的。 在林瑟瑟唤了无数遍后,她哑着嗓子决定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开始用手指抠嗓子眼,试图将金铃从胃里呕出来——若不是纸片人都不会拉屎,她觉得拉出来可能会更好。 林瑟瑟扶着墙壁呕个没完,连胃酸都要吐出来了,也没吐出那金铃来。 她的面前蓦地多出一只苍白的手掌,掌心中攥着一条素色手帕,似乎是要递给她擦嘴用。 她含着眼泪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祺嫔那张充满好奇的脸庞。 林瑟瑟想起自己的行径,面色微窘,她接过手帕:“谢谢。” 她将自己收拾干净,盯着那暗室的墙壁,犹豫着上前扭动桌上的白玉瓶,开启了暗室的大门。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墙壁裂开一道缝隙,她抬手推动那扇会旋转的墙壁,还没刚看到一丝光线,眼前便倏地出现十几把剑刃。 禁军头领不带感情道:“王爷吩咐,若是娘娘踏出暗室一步,便打断娘娘的双腿。还请娘娘回屋去,不要让卑职为难。” 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威胁,又或者更像是一种警告。 林瑟瑟没有走出暗室,她站在屋子里,视线落在与禁军站在一处的暗卫身上。 红衣禁军乃是太上皇的人,而身着黑衣的那几个则是司徒家的暗卫。 林瑟瑟也想不通,明明已经有禁军看着她,司徒岚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又在暗室外放几个暗卫看守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在那些暗卫之中,看到了蒙面的岁水。 这是自那日在普陀寺的山顶上,岁水假扮太后被她踹下悬崖后,她和他的第一次会面。 林瑟瑟并没有和岁水搭话,她的目光只在岁水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移到了禁军身上:“我刚才吐了一地,麻烦你们来个人收拾一下。” 说罢,她侧了侧身子,以便禁军头领看清楚地上的秽物。 禁军头领警惕的看着她:“王爷并未交代过此事,恕卑职无能为力。” 天亮之后便是认亲宴了,燕王特意叮嘱他要看好皇后。 他必须要谨慎再谨慎,不能在此时,出一点岔子。 林瑟瑟挑了挑眉:“我倒是无所谓,但暗室里还有太上皇的生母,她原本年纪就大了,万一踩滑了摔出个好歹……” 她就此打住,再也不多说一句。 许是怕她一语成谶,禁军头领沉默片刻,将目光放在暗卫们身上扫了一圈:“你们,随便挑个人进去收拾一下。” 毕竟侍候主子不同,他多少都对暗卫们不太放心,万一禁军进去收拾,暗卫再趁机偷袭他们该如何是好? 最稳妥的方式,便是让暗卫进去收拾秽物,反正有他在外头盯着,进去的那个暗卫也不能怎样。 禁军头领的话,暗卫们自然理都不会理。 他们只效忠于司徒家主,这禁军头领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支使他们做事? 气氛微微有些僵持,就在禁军头领要发怒之前,岁水站了出来:“我去吧。” 暗室虽小,该有的日常用品却还算齐全,许是毁尸灭迹要用到,擦地的抹布和扫帚尤为的多。 在禁军头领的全程注视下,岁山一言不发的清理着地上的秽物。 待整理干净,他便径直走了出去,别说搭话了,林瑟瑟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他。 暗室的墙壁又被关上了,祺嫔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在墙壁上用指关节叩了两下,暗室内传来‘咚咚’两声回音。 林瑟瑟愣了一下,似乎没有理解祺嫔的意思。 祺嫔面色焦急,抬手在耳边绕了两圈,然后又敲了两下墙壁。 林瑟瑟听着那‘咚咚’的响声,许久才回忆起她之前从暗室里离开的时候,曾对祺嫔许诺过,下次再来暗室的时候,给祺嫔唱一曲《扬州小调》。 当时祺嫔就是用‘咚咚’两声来回应她的。 她望着祺嫔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也不知这样柔弱的女子,是如何生出三皇子那样阴郁偏执的死变态。 林瑟瑟其实不怎么会唱曲儿,不过她还是杏花的时候,却没少听仙子们唱曲儿。 九重天上的仙子,几乎没有不喜欢文昌帝君的,有那胆子大的仙子,便会趴在那高高的墙头上,抚琴唱曲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从长相思到凤求凰,从秋风词到春闺怨,偶尔也会有含蓄的仙子,清唱上一曲《扬州小调》。 文昌帝君虽慈悲为怀,却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许是嫌那声音聒噪,他便直接在九霄云亭内布下了净声结界。 他倒是听不见了,但她挂在云庭墙头的杏花树上,那结界根本笼不住她。 她每日都要被仙子们‘胎教’熏陶,直到几千年后的某一天,文昌帝君在墙头上养了十条绿蟒蛇,这才吓跑了前来示好的仙子们。 林瑟瑟想起往事,不禁苦笑一声。 不曾想,这曲子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 她清了清嗓子,低声哼起了扬州小调的曲音:“东庄的妹妹出远门呐,呵呵咿呵呵,西庄的哥哥来送行呐,杨柳叶子青啊呐……” 祺嫔乖巧的站在她身旁,阖着双眸听的如痴如醉,唇畔却是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笑来:“再,唱一遍。” 听到祺嫔磕磕巴巴的嗓音,林瑟瑟眸色略显惊愕,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祺嫔和人正常交流。 她早就感觉到祺嫔并非是真的疯癫,毕竟疯子也不会看她呕吐,便将手帕递上去。 林瑟瑟沉思片刻,对着祺嫔道:“我不光会唱扬州小调,还会唱相思曲和秋风词,你若是想听,我就一曲曲唱给你听好吗?” 祺嫔欣喜的点着头。 林瑟瑟停顿一下,继续诱哄道:“那你答应我,我每唱一曲,你便告诉我一件关于三皇子的事情,好不好?” 她总觉得宝乐公主讲的那些过往里,有些说不上来奇怪的地方。 就比如司徒将军的身世,万贵妃将其送人,对外则宣称那两个皇子都烧死在了火海里。 连当时的皇帝和太后都被瞒了过去,足以说明万贵妃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太上皇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还有,他当初是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子的脸皮瞒天过海的换到自己脸上的? 那所谓的续命之术,又是真是假? 祺嫔身为太上皇的生母,他们母子两人曾在景阳宫相依为命,日夜相对,她相信祺嫔知道的事情,必定要比宝乐公主更加真实全面。 林瑟瑟看出祺嫔喜欢极了唱曲,若不然她就不会连话都不说了,还能在每夜准时哼起江南的民谣。 在她期盼的目光下,祺嫔迟疑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第80章 、八十个皇后 月朗星稀,天边泛起淡淡熹色,皇宫里的太监和宫女都忙翻了脚,燕国帝后已经在昨夜抵达晋国京城,今日便要进宫与纯嫔认亲。 各个宫殿内,四处灯火通明,今夜无人入眠。 摘星台上立着一道欣长的身影,他倚在城墙上,掌心托着下颌,幽黑的眼眸中映出一抹曦光:“赢妤,你说这江山有什么好?” 宝乐公主本来不愿理他,但听到这种可笑的问题,她还是忍不住冷笑道:“若江山不好,你又怎会杀我父皇母妃,将我兄长的脸占为己有?” 他微微扬起下颌,侧眸看向她:“我杀他们,是为了活命。” “活命?!”她快步走上前去,失控的攥住他的衣襟,尖声怒吼道:“你当初毁我清白,我任打任骂,未曾提过你一个字,是你自己应下罪责,才会被父皇投入水牢!” 他抬起寒玉似的脸庞,嗓音淡淡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不是你教给我的么?”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能轻描淡写的挑起她的怒火。 又怕他们会因此而杀了他,又非要逞什么英雄好汉,承认是他玷污了她的清白。 她忍无可忍的扬起手臂,用力朝着他的脸上扇去:“你脑子有病!” 她的手掌停在离他脸颊一寸的地方,他骨节修长的大掌箍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一步步的将她逼退至城墙角:“赢妤,爱一个人有错么?” 她眼眸通红,崩溃的嘶吼道:“可我是你妹妹——” 他摇了摇头:“不,只是我爱的人,刚好是我妹妹。” 她死死抿住唇瓣,眸中满是恨意。 他怎么敢说爱她? 他杀了她爹娘和兄长,将她囚在宫中多年,又毁了她夫君一世清名,最后落得个叛国枉死的下场。 他害得司徒岚成为吃人喝血的怪物,又逼得司徒声去势净身,成了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奸佞宦臣。 这就是他所谓的爱吗? 她阖上双眸,低声轻喃道:“赢苏,你真该死。” 他勾起唇角:“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伴随着低不可闻的轻笑,他带着她的手臂向后压去,她身体失去了平衡,倏地向后城墙外坠去。 失衡感令她下意识的收掌攥拳,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时,身体却停止了下坠。 他低垂眼眸,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过了今日,这一切都会结束。” “岚儿将会成为千古之帝,而你跟司徒霍生下的孽种,会背负弑君篡位的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眸,她一字一顿的咬牙道:“赢苏,你一定会下地狱!” 他不以为意的轻笑道:“有你为伴,下阿鼻地狱又何妨。” 太上皇将她从城墙外拽了回来,她还未回过神来,他便已经扯开了她腰间的衿带:“赢妤,再给我生个孩子。” “你做梦……” 冷风吹散了她愤恨的嗓音,只留下夜色中一抹断断续续的呜咽。 天亮了,斋宫里的灯火却还未熄灭。 身着单衣的司徒声孤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阿蛮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将手中的狐裘披在了他的身后。 她将火盆里的银丝炭重新点燃,神色担忧道:“阿声哥哥,你这样会着凉的。” 司徒声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阿蛮便自顾自的坐在他身旁:“吉人自有天相,龙骧将军定会平安归来,阿声哥哥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她试图安慰他,语气坚定道:“不管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还没演够吗?”他侧眸看向她,嗓音不带一丝起伏:“玉姬。” 阿蛮沉默起来,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抬起眼眸:“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不咸不淡道:“这不重要。” 玉姬自从南山狩猎时,认出林瑟瑟扮作宫女与他亲近,被刘袤拖下去砍手之后,便像是人间蒸发似的失踪了。 他并不在意她是死是活,对于他来说,她不过就是太上皇送来他身边,用来监视他的一枚棋子。 直到阿蛮的突然出现。 起初他也并未怀疑过什么,毕竟阿蛮没有易容,长相和玉姬又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但阿蛮住进宫里后,便总会在相处的细节上露出马脚。 譬如,她暂住到玉姬原来的寝殿里,明明是第一次进宫,可她完全不用旁人带路,便能自己找到斋宫的位置。 譬如,她身上总会飘荡着浓郁的丁花香,但不管那香味再浓重,都遮不住她想掩盖的味道。 阿蛮不死心的问道:“你到底是如何认出我就是玉姬的?” 倘若他是从她举手投足之中,察觉到了她就是玉姬,那是不是说明,她在他眼里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你有狐臭。” 阿蛮:“……” 她尽可能的逼自己忽略掉他的回答,忍不住解释道:“我是玉姬,但我也是阿蛮。” 当年司徒声带着晋军离开魏国,她悄悄换上晋军的戎装,女扮男装混进了他的军营中。 晋军途径一道山谷时,被魏国大军偷袭围剿,她看到人杀人的血腥场景,惊吓过度晕厥了过去。 再醒来后,她便失去了所有记忆,改头换面的成了太上皇身边的婢女。 直到那日在南山狩猎之后,太上皇将她召回身边,不知对她施了什么邪术,她才回想起往日的点滴。 至于她这张脸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她恢复记忆的那日,容貌也一同恢复了回来。 司徒声不欲与她多说什么,不管她到底是玉姬还是阿蛮,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将身后的狐裘扔了出去,缓缓站起身来:“我不杀你,你走吧。” 阿蛮抓住他的衣角:“皇后和宝乐公主都被太上皇抓起来了,你不能去认亲宴——” 司徒声眸光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道:“松手。” 她摇着头:“你会死的。” 他微抬下颌,神色疏离的挥开了她的手:“那又怎样?” 阿蛮看着他决然远去的身影,仿佛又想起多年前,他率晋国大军离开苑城时的那一幕。 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前进的脚步,但林瑟瑟却可以。 她苦笑一声,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太上皇将这场认亲宴办得极为隆重。 满朝文武都被请来了保和殿,臣子们陆陆续续的落座,不时有人走向纯嫔的坐席,面带殷勤的恭贺着她。 纯嫔笑容得体,一一应下来人的恭维。 不得不说,前世经历的一切,令她的内心足够强大到了一定的境界。 最起码,她和陆凯烧焦的尸体被关在一起,日夜相对了两三天,而当她被放出来时,还能保持冷静的思考。 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怕是早就吓疯了。 她也不知道那日的计划,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不过依着月芯的回禀,似乎是林瑟瑟提前发现了不对劲,找燕王求助杀了陆凯。 不管到底如何,只要她手里还握着王牌,林瑟瑟就绝对斗不过她。 她提前与镇国公通过信,原本是想让镇国公派人解决掉林瑟瑟,以防止林瑟瑟在认亲宴上捣乱。 但据镇国公所说,林瑟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在他下手之前,就已经在普陀寺里失踪了。 她为求稳妥,只好去找太上皇求助——皇帝太过懦弱,真正掌权的人还是太上皇。 她掐头去尾编造了个理由,希望太上皇能派人拦住林瑟瑟进保和殿,顺带帮忙隐瞒产婆掉包她和林瑟瑟的插曲。 她应允下来,只要太上皇协助她顺利认亲,事成之后她将以燕国三座城池作为酬谢。 太上皇并没有怀疑什么,一听她说愿意割城答谢,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她合作的请求。 是了,不论太上皇和皇帝关系如何,身为晋国曾经的君主,他自然不会拒绝这天上白掉的馅饼。 如今一切就绪,只待燕国帝后的到来。 “太上皇驾到——” “皇上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从殿外传来,众臣皆跪地叩拜:“太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伏在地上,唯独司徒岚手里捧着汤婆子,神色平静的稳坐在席间,丝毫没有要下跪的意思。 没有人注意到他还坐着,而率先迈入保和殿的太上皇看到这一幕,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皇帝进来之前,抬手让众人平身。 他赢苏的儿子,只跪天跪地。 太上皇和皇帝依次落座,而太后和嬴非非也相继赶到。 许是因为纯嫔摇身一变成了燕国的长公主,那讨人厌的陆想又下落不明,皇帝只觉得双喜临门,面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喜色。 他主动与嬴非非搭话:“如今陆想生死不定,那道定亲的圣旨自然也能作废。朕听闻燕国太子仪表堂堂,又是骑马射箭的高手,今日他也会出席认亲宴,你也多留心着些……” 嬴非非冷着脸打断他:“陆想没有死。” 皇帝皱起眉头:“你还在期待什么?以匈奴的凶残,你以为他还能活着回来?” 边关来报,不等陆想赶到边关,匈奴便与魏国联手夺下晋国一城。 匈奴单于一族在城中肆意奸杀女子,甚至割掉她们的头颅,将她们挂在城墙上暴尸于众。 每隔一个时辰,城墙上就会多两三具尸体,不过短短两三日之间,那城墙外已经挂满了女子的尸体。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匈奴国的单于将军。 那座城易守难攻,想要在短时间内攻破城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想为解救城中女子,只好冒险潜入城中。 他与陆涛里应外合,在他击杀单于将军后,伪造将军手书,命人举办夜宴犒赏城中士兵,而后陆涛趁其不备,率兵攻破城门。 这一战只持续短短三日,晋国大获全胜,收复失地,可就在第二天的庆功宴上,作为最大功臣的陆想却失踪了。 陆涛在陆想的房间里,发现了匈奴不慎遗落的物件,便推测出他的失踪约莫和匈奴有关。 如果真是匈奴所为,那陆想杀了匈奴国的单于将军,倘若陆想落进匈奴人手中,怎么可能还有命活着回来? 当然这些话,皇帝是不会跟嬴非非解释的,因为不管他怎么说,她都会钻牛角尖。 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直接作废掉那道赐婚的圣旨,趁着燕国太子来晋国暂住的这几日,想办法撮合太子和嬴非非的关系。 假如纯嫔与燕国帝后顺利认亲,她已经是他的嫔妃,自然不可能再另嫁他人。 纯嫔作为燕国长公主,他们两人的婚事便会成为两国结盟的友好象征。 如果嬴非非能嫁给燕国太子,那就是亲上加亲,锦上添花。 届时有兵马强盛的燕国来做后盾,别说是一个司徒声了,便是再来十个司徒声,他也丝毫不畏。 皇帝越想越欢喜,倒也不怎么在意嬴非非那冷淡的态度了。 嬴非非见他面上藏不住的喜色,忍不住攥住掌心里的八棱竹节鞭。 若不是面前这人是她的亲哥哥,她定要给他两鞭子解解气。 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今陆想不过是下落不明,他便已经开始盼着陆想赶快死掉,耐不住的想要撮合她和燕国太子了。 对于他来说,她的婚姻大事,根本就是一个可以拿来利用挥霍的筹码。 他才不在意她的想法,更不在意为她挑选的夫婿如何,反正只要能将她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便可以了。 嬴非非正要说些什么,原本喧哗的保和殿内,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愣了愣,循着众人的视线朝殿外看去,便瞧见身着朱色蟒袍的九千岁,手执银翘长剑,将那泛着寒光凛凛的剑刃拖地而行,缓缓步入殿门。 自晋国开朝以来,便无人敢剑履上殿,这是对皇帝的大不敬,更是一种对赢家皇权的藐视。 皇帝脸色大变,冷声斥道:“谁允你剑履上殿,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司徒声置若罔闻,利刃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嗡鸣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他走到司徒岚面前,眸中泛着一丝红意:“她在哪里?” 司徒岚看着拖地的长剑,他眸中毫无惧色,似是嘲弄的笑道:“你是想要杀了我吗?” “兄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唤你。”司徒声颤着嗓音,颈间布着一道道狰狞的青筋:“你大费周折,为的不过是我性命。” “我把命给你。” 随着‘当啷’一声,司徒声将长剑扔在了他的桌前。 明明殿中烧着银丝炭,司徒岚穿的也足够厚实,可看着那把泛着寒光的剑刃,他却还是手脚冰凉,浑身都透着刺骨的寒气。 臣子们在看他,妃嫔们在看他,皇帝太后也在看他。 可最为致命的那道视线,却是来自太上皇。 第81章 、八十一个皇后 太上皇掌心微拢,指腹抵在玉色酒觥上,修剪整齐的指甲,一下下轻叩着觥身。 他落在司徒岚身上的眸光略显散漫,似乎在等待司徒岚做出什么回应。 司徒岚眼眸低垂,捧着汤婆子的手掌轻颤,身前的那道视线像是烧红的铁烙,就抵在他颈间的大动脉处。 仿佛只要他多呼出一口气,那铁烙都会将他烫的皮开肉绽,血肉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朝那案前的银翘长剑,缓缓伸出了手臂:“九千岁怕不是喝醉了。” 司徒岚将长剑扔给了侍卫保管,而后倏忽站起身来,亲自走到司徒声身旁,掌心叩住他的手臂,语气温和道:“来,坐下醒醒酒。” 他犹如屹立的高山,任由司徒岚如何扯拽,欣长的身形都未晃动一下。 司徒岚身体孱弱,若是拼起蛮力来,自然比不过司徒声,见拽了两下没动静,他便向前倾过身子:“就这样结束你的性命,未免太过无趣。” “你的女人还在我手里,你今日最好不要惹怒我。”他唇畔带笑,眸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司徒声还是坐了下去,明明司徒岚说让他醒醒酒,但他坐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攥住案上的玉斝,仰头灌下一大杯辣喉的清酒。 玉斝被随手掷了出去,咕噜噜的滚到司徒岚的脚下,但司徒岚就像是不曾看见玉斝,没有停顿的跨步迈了过去。 两兄弟坐在了同一桌,可他们之间便犹如陌生人一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疏离冷漠的气息。 皇帝对于司徒声这个不速之客,带着满腹的怨怼和愤慨,往日司徒声再怎么放肆嚣张,也从没有拖着利刃长剑出现在朝堂之上。 不管司徒声今日是否醉酒,不管司徒声那一剑是冲着谁来,这都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他正欲发怒,太上皇却抢在他之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自开国以来,晋国历朝历代,便从未有人剑履上殿。从前是如此,以后也必是这般。” 皇帝愣了愣,只听太上皇继续说道:“无视君王乃大不敬,冲撞燕王是以下犯上,条条桩桩皆死罪,念你是醉酒初犯,便在认亲宴后流放漠北。” 保和殿内一阵死寂,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这四年之间,九千岁仰仗着太上皇的宠爱,在晋国前朝后宫叱咤风云,一手遮天。 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九千岁也不是没有干过,但太上皇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当初九千岁逼迫皇上立后,太上皇都未曾加以干涉过。 今日这事看似发生的突然,但细细想来,却又合乎情理之中。 与其说太上皇是因为九千岁执剑上殿,蔑视帝王而发怒,倒不如说他是被九千岁对燕王的不敬所触怒。 自从燕王这个义子出现后,太上皇便将所有荣宠都给了燕王,九千岁怕就是为此才慌了神,想在太上皇面前演一出欲擒故纵的苦肉计,夺回属于自己的恩宠。 谁料太上皇根本不吃这套,还因九千岁冒犯了燕王,便要将他流放到漠北那苦寒之地。 听到太上皇对九千岁不容置喙的处决,一时间殿内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皇帝及其手下党羽,不管太上皇因何处置九千岁,只要能将心头大患铲除,其他的细节根本就不重要。 忧的是那些依附九千岁的官员们,他们的靠山大树倒了,届时皇帝为巩固自己的权势,必定要将朝堂重新大换血。 但不管他们如何恐慌,也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九千岁叫一声不平。 毕竟相比起九千岁,太上皇处事的铁血手腕更为可怖。 而作为被处罚的当事人,司徒声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别说是流放漠北,就是将他千刀万剐,他也毫不在意。 今日他既然敢走进保和殿,便是要和太上皇之间做个了断——他是生是死都无妨,但太上皇必须死。 至于林瑟瑟,他已经命刘袤派人去救了。 她昨晚在景阳宫对着那金铃叫了大半夜,他体内的连心蛊一直在颤动,令他想不知道她在哪里都难。 虽然知道她在景阳宫,可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以他对太上皇的了解,只要他敢踏出斋宫半步,表露出任何一丝要去景阳宫的想法,太上皇绝对会在他抵达景阳宫之前,将她转移到其他的地方。 倘若太上皇要警告他,说不准还会剁了她的手脚,将她的碎肢送到他面前来。 对于太上皇来说,只要留下林瑟瑟的性命,便可以起到威胁他的作用,至于她的身体是否完整,这根本不重要。 为了确保她的安全,他便只能耐着焦躁的心情,在斋宫里孤坐了一整晚。 但要想麻痹太上皇,只是这样,自然还不够。 所以他佩剑上殿,在太上皇面前演了一出走投无路,只能对司徒岚以命相挟的好戏。 刘袤会趁太上皇掉以轻心之时,率人乔装打扮,佯装成太上皇身边的禁军,借着奉命押人之由,前去景阳宫救出林瑟瑟。 届时刘袤会把她送出皇宫,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他归来。 如果他死在此地,那刘袤就会立刻率兵护送她离开晋国。 他给她留下了五国各地商铺的房契和田契,不管她去哪里,她的后半生都将会衣食无忧。 司徒声眸中无喜无怒,他微微侧眸,瞥向坐在身旁的司徒岚。 果然不愧是太上皇的血脉,真是将太上皇骨子里的薄情寡义、腌臜龌龊学的是分毫不差。 他漆黑的眸光冰冷刺骨,寒似二月霜花,带着些嘲弄之色,不染一丝温度。 司徒岚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倏忽攥紧酒觥,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起了一抹虚白。 太监尖细的嗓子倏地响起,打破了殿内死寂的氛围:“燕成帝驾到——” 话音落下,坐在席间的纯嫔却是绷紧了脊背,额间隐隐渗出汗水,搭在膝间的双手紧攥,眸底藏着些焦灼之意。 她原本是想等林瑟瑟死了,再与燕国帝后认亲。 但林瑟瑟命大,任是她多次□□,林瑟瑟都幸运的躲了过去。 而那司徒声为了给林瑟瑟出气,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便将烧焦的陆凯扔进了她的房间里。 纵使她的心脏再强大,也受不了与陆凯的尸体日夜相对,她惊恐交错之下,这才不得不提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如今林瑟瑟下落不明,虽有太上皇相助,她依旧还是心底惶惶,生怕这认亲宴出一点岔子。 纯嫔尽可能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燕成帝携皇后和太子入殿后,她叩紧掌心中的鸳鸯玉佩,强行挤出一滴清透的泪水。 燕成帝还未站住脚步,纯嫔便已经踱步上前,泪眼朦胧的跪在了他的身旁。 她一句都没有说,只是将手中的鸳鸯玉佩举过头顶,泣不成声的奉了上去。 这些年来,燕成帝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的女儿,期间有不少拿着信物来认亲的女子,但那些信物皆是赝品,没有一人是他的血脉。 他燃起过多少次希望,便有过多少次失望,若非是晋国的太上皇亲自来信,将那鸳鸯玉佩的细节描述的绘声绘色,他也不会拖家带口的来晋国认亲。 燕成帝望着纯嫔怔愣一瞬,抬手接过那鸳鸯玉佩,放在指间细细摩挲了两下。 鸳鸯玉佩共有一双,一块是千寒冰玉,一块是上阳暖玉,冰玉传给嫡长子,而暖玉则是传给嫡长女。 这块玉佩色泽温润,指腹轻触之,便散发出浑然天成的丝丝暖意,确是上阳暖玉不错。 许是这些年冒充他血脉的女子太多,燕成帝并没有因为这一块鸳鸯玉佩就相信纯嫔。 他微微抬眸,便有燕国使者送来一只装满清水的银碗,将纯嫔扶了起来:“事关两国,委屈姑娘了。” 说罢,燕成帝便用银针刺破手指,从指腹上挤出两滴血,滴入了银碗之中。 纯嫔倒也不惧怕,不过是滴血认亲罢了,她前世能混过去,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滴血认亲并没有科学依据,但因为古代没有更先进的认亲技术,这些古人就只能用这个土法子认亲。 可能是因为她是o型血,和任何血型都能融合的原因,前世她稀里糊涂的就混过了滴血认亲这一环节。 这一世纯嫔为保险起见,在来认亲宴之前,她在指甲缝里均匀涂抹了白矾。 有那白矾混在水中,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两者的血液都可以融合在一起。 纯嫔不紧张,倒是皇帝紧张的要死。 他往日不曾见过燕成帝,听纯嫔道出她自己的身世,他心中虽有疑虑,却还是选择了相信。 但此刻见到燕成帝之后,他才知道纯嫔那些话都是在放屁。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燕成帝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一双剑眉下是如寒山深雪般深邃冰冷的眸子,而燕后冰肌玉骨,眉眼如画,也是个实打实的倾城美人。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又怎会生出纯嫔这样相貌平平无奇的女子。 再加上纯嫔和林瑟瑟出生时,曾被产婆掉过包,到底谁才是燕成帝的血脉,简直是一目了然。 但不管谁是燕成帝的女儿,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为他、为晋国,带来更大的利益。 毋庸置疑,相对于和司徒声不清不楚的林瑟瑟,纯嫔对他更为真心实意,也容易操控一些。 皇帝正要开口阻拦,纯嫔却先他一步,将手指刺破滴血入清水之中。 她故意在指腹扎了个浅浅的伤口,以便她在挤指尖血时,不经意间将指甲划入水中。 涂抹在指甲上的白矾,在血水中渐渐融化,那两滴散开的血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的融合在了一起。 皇帝惊得目瞪口呆,但太上皇却没什么反应,他似乎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的血能不能融到一起去。 燕成帝望着那银碗里相融的血液,眼眸中隐隐泛起了些红意:“都怪父皇不好,让你流落在外,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纯嫔紧咬唇瓣,像是在强忍着泪意,她不断的摇着头,哽咽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燕后心疼的将她拥入怀中,泪眼婆娑道:“乖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父皇和母后这就带你回家……” 这温情的一幕,被太上皇的笑声打断:“燕成帝先别急着带纯嫔走,好歹在晋国歇上两日,也让寡人尽上地主之谊。” 燕成帝在位十几年,自然不会听不出太上皇的言外之意。 无非就是在提醒他,他的女儿如今乃是晋国皇帝的妃嫔,他若是不表示一番,便休想带走女儿。 说实在的,燕成帝并不将小小晋国放在眼里,但晋国确实帮他找到了女儿,出于大国风范,他也不会跟太上皇锱铢必较。 “晋元帝的好意,朕心领了。” 燕成帝抬眸看向太上皇,唇畔带着些温善的笑意:“晋元帝帮朕找到失散多年的至亲,朕感激不尽,愿将四年前攻下的晋国两座城池如数归还,再奉上八千战马,一万兵器盔甲以表心意。” 听到燕成帝提起那两座城池,司徒声眸色微沉,额间隐隐凸起一道道跃动的青筋。 四年前,就是因为燕国突然攻打晋国,短时间内连破晋国两城,而他父亲的寝室中又被搜出与燕国来往的书信,所以被太上皇扣上了叛国谋逆的罪名。 他知道他父亲不会叛国,哪怕他父亲知道了太上皇和司徒岚之间的关系,也决不可能叛国通敌,用晋国百姓和将士的鲜血性命,为太上皇的卑鄙无耻来买账。 如今燕成帝就在他面前,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为父亲洗清罪名,为那将军府枉死的百人讨一个公道。 但,那不是现在。 他必须再等一等,等刘袤救出林瑟瑟,等他确保林瑟瑟已经平安无虞。 一千四百多个日夜,他都硬生生的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刻片刻的时间。 就在司徒声失神之间,太上皇和燕成帝已达成共协,原本燕成帝不欲节外生枝,准备带着纯嫔立刻离开。 但耐不住太上皇多次挽留,希望他们能留上片刻,待认亲宴结束之后再行离开。 燕成帝看在纯嫔的面子上,也不好拒绝太上皇,只好应下这请求,与燕后和燕国太子一同入了座。 纯嫔顺利认亲,最开心的要数镇国公夫人了。 她原本还担心认亲宴会出什么差池,毕竟纯嫔长得一点都不像燕成帝和燕后,唯一能自证身份的便是那鸳鸯玉佩。 但凡燕成帝多一个心眼,与纯嫔滴血认亲,那么事情便都会败露。 谁料纯嫔的血,竟然奇迹般的和燕成帝的血融合在了一起。 这一幕看的镇国公有些怀疑人生,甚至认为纯嫔本来就是燕国帝后的血脉,而林瑟瑟才是他的亲生子嗣。 不过镇国公夫人就没有这多余的担心,她无比确定纯嫔就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血脉,因为当初产婆掉包两个孩子这件事,就是她自己一手策划的。 第82章 、八十二个皇后 掉包孩子的原因很简单——纯嫔不是镇国公的血脉。 她刚怀有身孕之时,国公府便有风言风语传出,说她肚子里的是野种。 她当时在国公府地位不稳,有江湖道士说她怀的是福星,还说这孩子乃是人中龙凤,能给她带来无尽的福气。 她以为肚子里的是男婴,虽然害怕这件事露馅,但她又想借着腹中子嗣站稳脚步,只好自导自演了一出掉包孩子的把戏。 那产婆是她花重金买通的,她先让产婆在城外,寻一个跟她产期相近,也能生男婴的孕妇。 而后在孕妇临产之前,她借口说要去寺庙上香,私下则服药将自己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为的就是能赶上与那孕妇一同产子。 她预想的很完美,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和那孕妇肚子里的都不是男孩,而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女孩。 原本她还准备等风头过去,再让产婆‘良心发现’将掉包孩子的事情公之于众。 届时所有人都会同情她,而她只要哭一哭闹一闹,总能想法子将此事糊弄过去。 可她生的是女孩,也就没有必要再冒险做这种无用功了。 想起自己大费周折的折腾这么久,又在产婆身上耗费重金,她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还是将林瑟瑟抱了回去。 可能是因为她生的是个女孩,那些风言风语很快就消失了——只要不是男婴,就根本没人在意。 但林瑟瑟是个美人坯子,越长大就出落的越发清秀动人。 镇国公很快就因为林瑟瑟太过美貌,而怀疑起了林瑟瑟的身世。 当滴血认亲之后,镇国公发现林瑟瑟不是他的血脉,随之大发雷霆,她只得让产婆说出掉包孩子的事情。 原本她想和镇国公一起去滴血认亲,只要她阻止镇国公和纯嫔认亲,用自己的血和纯嫔认亲就可以将此事糊弄过去。 但镇国公将她囚在房间里,自己一人连夜赶去村庄认亲。 她以为事情要露馅了,甚至都准备好投湖自尽了,可镇国公回来后却告诉她,那村子在半年前走过水,村妇一家都烧死在了火海里。 许是因为林瑟瑟和司徒家嫡长子,早在这之前便已经定下婚约的原因,镇国公只得将错就错,这一错就是十八年。 直到十八年后,纯嫔得高僧指点,孤身前来国公府与他们滴血认亲。 就在她又惊又怕时,却发现纯嫔的血不光能跟她融合,甚至还能和镇国公融合。 她突然想起那江湖道士的话,纯嫔果然是福星转世,连老天爷都眷顾纯嫔,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奇迹。 如今纯嫔成了燕国的长公主,而她身为纯嫔的生母,往后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算是能扬眉吐气,再也不用受旁人的窝囊气了。 镇国公夫人向来处事低调,在宫中对太监和宫女也是客客气气。 但今日面对来送汤的宫女,她却一脸傲色,趾高气昂的扬起下巴:“放这里吧。” 见宫女小心翼翼的侍候她净手,她更是得意,连带着喝汤时都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这道汤叫西湖莼菜汤,乃是晋国江南一带的特色,味道清香鲜嫩,燕成帝也尝尝看……” 太上皇带笑的嗓音,被一道骤然响起的尖叫声打断。 众人循着那声音看去,却看到镇国公夫人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指着桌子上的汤碗:“手!汤里有手——” 别说是旁人没听懂她的意思了,就连镇国公也是一脸迷茫,镇国公夫人连爬带滚的掀翻了桌子:“拿走,快拿走……” 要说她那一声尖叫丢尽了镇国公的颜面,这掀桌子的举动就是对晋国皇室的大不敬。 镇国公铁黑着一张脸,正要让人将她拖下去,却看到那洒在地上的西湖莼菜汤里,咕噜噜的滚出一小节血淋淋的手指头。 不光是他看见了,前去收拾地面的宫女和太监,也都看见了。 镇国公脸色微变,上前拾起手指头:“这……” 众人的视线皆停留在镇国公掌间的手指头上,唯有司徒声瞳孔蓦地一紧,执起银匙搅动起面前的汤碗来。 他薄唇抿成一道线,似乎已经忘记了呼吸,只记得在心底一遍遍祈祷,不要有,汤里什么都不要有。 可不管他如何祈祷,他还是在自己的汤碗里,发现了一节血肉模糊的手指。 这是一节小拇指,指甲修的整齐圆润,指腹上布着薄薄的茧子,还有一道弯月状的伤疤。 这伤疤,是陆想喝醉了酒,拿着酒壶在他家房顶上跳贵妃醉酒,结果不慎踩滑摔了下去,被砸碎的酒壶碎片割伤了手。 当时小拇指止不住的流血,陆想以为自己手指头保不住了,在他面前哭的跟孙子似的,说没有手指头就娶不到媳妇了。 他因为这事嘲笑了陆想很久,即便过了好几年想起来,他也依旧觉得好笑。 可现在,他看着这节手指头,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陆想已经失踪数日,原本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如今连陆想的断指都被送到他面前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司徒声攥住银匙的手指抖如糠筛,指尖因太过用力微微泛白,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空,连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的如此艰难。 他将那汤碗里的小拇指捞了出来,歪着脑袋看向司徒岚,眸底隐隐显出一抹猩红:“你们,杀了陆想?” 司徒岚眸色漆黑幽深,唇角依旧在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给你机会报仇。” 他捻起琉璃盏里的银刀,放在骨节削瘦的指间细细把玩,随着‘啷当’一声,那把银刀被扔在了司徒声面前:“杀了我。”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就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般。 下一瞬,那银刀的刃面便抵在了司徒岚的颈间,刀刃紧紧贴着他的动脉,甚至连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司徒声咬紧牙关,一字一顿的从齿间挤出来:“你以为我不敢么?” 司徒岚轻笑一声,眸中毫无畏惧:“那就动手吧。” 他攥住银刀的手臂在发颤,脊背紧紧绷住,像是一道含蓄待发的弓箭。 动手,动手啊 随着一声悠远响亮的哨声,银刀从指缝间缓缓坠落。 那哨声代表着刘袤已经救出了林瑟瑟,更是代表着他无需再隐忍下去,可以拼死一搏的暗号。 司徒声阖上双眸,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你。” “但我会杀了太上皇,将他做成人棍放在你的床前,让你日夜与他相对,用你后半生的痛苦,为那些因你而枉死的亡魂赎罪。” 他话音落下,身着戎装的陆父,便手持方天画戟,率着一众晋国将士从保和殿外冲了进来。 不过眨眼之间,他们已经将整个保和殿都紧紧包围了起来。 皇帝怔愣一瞬,随即拍案而起,怒气冲冲道:“你们想干什么?莫不是想要造反——” 司徒声倏地站起身来,从陆父手中接过雁翎刀。 刺骨冷风从殿外呼啸而入,没有人看清楚他的动作,只隐约感觉到一道寒气掠过,当他们回过神来时,那泛着凛凛杀气的雁翎刀,已经架在了太上皇的颈间。 “燕成帝,四年前燕国率兵突袭晋国,一连攻破荆州、连州两座城池,令我父亲司徒霍背负上叛国之名。” 司徒声强忍想要一刀砍断太上皇头颅的冲动,望着燕成帝冷声道:“有传闻燕国攻破两城,是因为我父亲叛国通敌,为燕国送去了晋国两城的布防图。” “更有甚者,道我父亲与你燕国联手,是为借燕国之力,在晋国造反谋逆。” “今日我司徒声,便要替家父和将军府一百多口冤死的亡魂,问一问燕成帝,真相是否如传闻所言?” 他说话之时,似乎是注入了两分内力,令整个保和殿内都回荡着他铿锵有力的声音。 晋国臣子们皆怔愣失神,任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晋国前朝后宫叱咤风云的九千岁,竟然就是那个失踪在火海里的司徒家嫡次子。 要知道,司徒声乃少年英雄,他赤胆忠心,骁勇善战,几年之间立下战功累累,曾被百姓们誉为晋国守护神。 可就是这样一个家喻户晓的英雄,在短短四年内,却成了视人命如草芥的奸佞之臣,甚至扰乱朝纲,诛杀忠臣,沦为人人惧怕的九千岁。 他们心下感慨万分,都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沉默不语的燕成帝身上。 燕成帝在位十几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但被卷进这种朝廷内乱和私人恩怨中,还是令他头疼不已。 四年前的那一战,是八皇子率兵所为。 八皇子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此人野心不小,可实力不够,总想着打仗立功,却只会纸上谈兵,根本听不进旁人的意见。 打过几次败仗后,燕国将军叫苦连天,百官上奏要求他处置八皇子。 可到底是亲弟弟,又不能打杀了去,他便只好收了八皇子的虎符,象征性的处罚了一番。 八皇子被撤掉了实权,挂着副将的官职留在了军营,但八皇子一直都不怎么老实,总是试图煽动燕国将军四处征战。 燕国将军有自己的原则和分寸,自然不会听信八皇子的谬言,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八皇子的小心思。 直到四年前,八皇子突然偷袭晋国,竟自己率兵攻破晋国两座城池。 那一战燕国将军并未参与其中,因此他并不知晓其中的细枝末节。 只是在庆功宴上,八皇子酒后失言,曾提起过有贵人相助,给他送过荆州和连州两城的布防图。 他还以为是八皇子在胡言乱语,毕竟每个国家城池的布防图,唯有帝王和城主手中会有。 有时候将军打仗要用这座城池的布防图,便要先经过帝王的允许,才能从城主手中获取这份布防图。 也就是说,如果那布防图是别人送给八皇子的,那么能做到如此的人,只有晋国君主,荆州和连州的城主,又或是打仗要用到布防图的晋国将军。 如今听司徒声这样说,看来似乎确有其事,可他并不清楚那布防图是谁送的,也一点都不想掺和晋国朝堂上的恩怨里。 说是这样说,他现在身在晋国之地,想要完全置身事外,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燕成帝斟酌一番,谨慎开口道:“当年荆州连州之战,乃是蜀王率兵攻打。虽不知那布防图之事是真是假,但借燕国之力谋逆造反,这确实是无中生有的谣言。” 身为一国君王,即便是在危机之时,在众人面前也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燕成帝这话,算是给司徒将军洗清了谋逆造反的罪名,但那布防图之事,却还是没有说清楚。 许是担心司徒声一时冲动,再伤害了他的妻女,燕成帝又补充一句:“朕今日来此,只为认亲,待朕回燕国之后,自会向蜀王问清事实,命燕国使者前来公布当年的真相。” 这话燕成帝说的诚心诚意,但也难免有一丝应付之意。 司徒声把刀架在太上皇脖子上,这可是当众弑君谋逆,许是等不到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日,他便已经被车裂腰斩,株连九族。 即便如此,燕成帝答应调查真相,便会说到做到。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司徒声也没有再为难燕成帝,他将晦暗的眸光,移到了太上皇颈间。 雁翎刀掠风而起,泛起凛凛寒光的刀刃,清晰映出了他眸底的猩红之色。 在那刀刃落下的一瞬间,殿内同时响起两声低喝:“住手——” 那声音一道来自宝乐公主,一道来自林瑟瑟。 第83章 、八十三个皇后 即便两人在紧要关头喊了停,但司徒声挥出的雁翎刀用了八、九成的内力,刀刃带起的冷风都掺杂着肃杀之气,又怎能是想停就停的?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殷红刺目的鲜血从颈间喷涌而出,一颗戴着冕旒的头颅咕噜噜滚了下去,那死不瞑目的双眸瞪得狰狞。 失去头颅的皇帝,直挺挺的从龙椅向下栽去,黏稠的血液浸透了明黄色的龙袍,泛出一抹悲凉之色。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太上皇会在那生死关头,将坐在他身旁的皇帝拉去挡刀。 一片死寂的殿内,倏地响起嘈杂的哭喊声,其中夹杂着臣子们充满悲戚的呐喊:“完了!晋国要完了啊——” 手执雁翎刀的司徒声,望着滚落在地上的头颅,神色怔愣一瞬。 旁人都没有看仔细,唯有他看的清清楚楚,太上皇拉皇帝挡刀,并不是情急之下,身体做出来的本能反应。 皇帝虽然挨着太上皇坐,但两人之间到底还是有段距离,想要在一瞬间将皇帝拉过来挡刀,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就是说,太上皇在他挥刀之前,就已经将手伸过去拉皇帝了。 所以太上皇早已料到他会被断指激怒,又或者可以说,那汤里的断指,就是太上皇为了激怒他而放进去的。 原来太上皇大费周章,设下一层层圈套,为的不过就是借他之手,杀掉皇帝这个挡路石,以便司徒岚名正言顺的登基继位罢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没想到太上皇却是连个畜生都不如。 不等太上皇开口,司徒声便阴沉着一张脸,将雁翎刀再次架在了太上皇的颈间:“方才算你命大,我看这次谁能救你。” 太上皇叩住酒觥的指尖微拢,不以为意的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若寡人死了,赢妤也会死吗?” 司徒声眸色微滞,僵硬的转过头去。 他想从宝乐公主眸中得到一丝否定,可她青白交加的面色,却像是默认了太上皇的话。 就在他怔神之时,纯嫔却是不顾燕成帝的阻拦,跌跌撞撞的冲到了大殿之上:“嬴珰,嬴珰——” 她一边喊着皇帝的名讳,一边抱住沾满泥土的头颅,红着眼睛对太上皇吼道:“他是你唯一的子嗣,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太上皇挑唇笑道:“你不说,寡人倒是忘了。” “寡人近日才知晓,嬴珰乃太后与后宫一太医偷欢所得,并非是寡人亲生血脉。”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如今燕成帝还在保和殿上,太上皇却毫不避讳,直接将皇帝的身世捅了出来。 没想到这好好的认亲宴,竟成了晋国皇帝的丧命之地。 燕成帝直觉不妙,连忙上前扶住纯嫔,对着太上皇道:“今日叨扰已久,朕便携妻女先行一步,多谢晋元帝盛情款待。” “别急着走。” 太上皇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唇角勾起凉凉的笑意:“你带个赝品回去,却将亲生血脉置之不顾,寡人瞧着也是于心不忍。” 燕成帝怔了怔:“晋元帝何出此言?” 他微抬下颌,眸色略显漫不经心:“你看看你身后。” 燕成帝闻言,侧头看向身后,原本正要问出口的疑惑,却在视线不经意落在林瑟瑟身上后,卡在了喉咙里。 她一袭绿裙衬的肌肤雪白,那一双罥烟眉似蹙非蹙,贝齿轻咬唇瓣,鬓间的步摇左右轻颤,却是与燕后年轻时有三五分的相像。 燕成帝瞳孔蓦地一紧:“你是……” 林瑟瑟有些无奈,她其实不太想和燕成帝认亲。 燕成帝肯定不会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流落在外,也就是说,就算她不愿意去燕国,他也会将她强行带走。 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疼的,她喜欢的人是司徒声,但司徒声是个宦官。 即便燕成帝愿意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可以自由选择婚配,也绝对不可能放任她和一个宦官成婚。 那燕国长公主的身份,对她来说,很有可能会成为禁锢她的枷锁。 所以当她被刘袤救出来后,她原本是不准备来保和殿的。 但就在她从景阳宫离开时,她看见岁水一瘸一拐的步伐,突然想起了司徒声在普陀寺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那日是岁水留了信,告诉他太后被司徒岚藏在普陀寺钟楼里,他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跑到山顶上救岁山去了。 她一直都有些疑惑,司徒岚把太后藏在哪里,岁水是如何知道的? 先不说岁水为了扮演假太后,一连几日都在太后房中闭门不出,便是岁水无意间得知了这件事,那岁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反而去给司徒声留信? 她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岁水压根就不知道那封信的事情。 岁水不知道那封信,但司徒声却说是岁水留信告诉了他太后藏身何处。 如果司徒声和岁水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有人借着岁水的名义,给司徒声留了信。 可太后是被司徒岚关起来的,除了司徒岚以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太后的藏身之地。 也就是说,那封信可能是司徒岚留下的。 那日司徒岚答应她把太后藏在山顶的祈福台下,当她把岁水假扮的太后踹下去,却发现祈福台下没有人,害得她差点被皇帝砍死。 但司徒岚私底下又借着岁水的名义,给司徒声留信,让他带着真太后赶到山顶,从皇帝手下救了她。 事后她只是质问他,是不是想借着皇帝之手铲除她,他便将一切和盘托出,甚至最后还要将她推下悬崖,说是要以绝后患。 如果他根本就没想杀她,那他拽着她往断崖走,是做给谁看的? 是太上皇,还是……司徒声? 若是做给司徒声看的,那便说明司徒岚早就知道司徒声躲在一旁偷听,而他跟她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是说给司徒声听得。 但司徒岚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受太上皇逼迫,还是有什么身不由己的原因? 她想不通,所以她必须要来保和殿。 感受到燕成帝投来期盼的视线,林瑟瑟回过神来,她叹了口气:“我说我不是,你信吗?” 燕成帝当然不信。 他便说他和皇后生下的子嗣,怎么会是纯嫔那样相貌平平,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女子。 面前这个眉眼间带着三五分熟悉的女子,才应该是他燕国皇室的血脉。 可若是如此说来,那方才的滴血认亲是怎么回事? 燕成帝紧皱眉头,看向沉浸在悲伤之中,还未缓过神来的纯嫔。 就在他疑惑不解时,纯嫔身边的婢子月芯,却施施然的从席间走了出来:“奴婢听纯嫔小主说过,世间有一物名唤白矾,这白矾可以让任何人的血液都融合在一起……” “或许,您可以让太医验一验那碗清水。” 燕成帝并未随行带来太医,但保和殿内却有候场备用的太医。 许是因为皇帝刚被砍掉头颅,而他们又不慎听到了皇家辛密,被赶鸭子上架的太医,走起路来一步三哆嗦。 太医哭丧着一张老脸,接过了燕国使者递来的银碗,仔细检验过后,他颤颤巍巍道:“这碗里,是有白矾……” 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如果不是因为白矾,纯嫔又怎么能浑水摸鱼,混过这滴血认亲的环节? 纯嫔终于回过神了,她似乎没有看到燕成帝眸中隐隐染上的怒意,只是自顾自的抱着皇帝的头颅,跪在燕成帝脚下。 她涕泪横流的哭诉着:“父皇,你要为我夫君报仇,他不能白死——” 燕成帝冷笑一声,打断她的哭喊声:“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那鸳鸯玉佩是你从哪里偷来的?!” 纯嫔神色呆滞一瞬:“父皇,你这是怎么了?那鸳鸯玉佩是我的,是母后交给我的……” “不,那就是你偷来的。” 月芯面上带着些不屑,一字一顿道:“十八年前,你和皇后同时降生在普陀寺外的村庄,被猪油蒙了心的产婆掉包,从此互换人生。” “十八年后,你孤身前往京城,与镇国公滴血认亲,害得皇后名声毁尽,还怂恿镇国公暗中杀掉皇后。” “皇后为求生路,只得依仗九千岁入宫为后,自此之后,你多次栽赃陷害皇后。往皇后送元嫔的安神枕里放藏红花,在元嫔寝殿放火,在南山狩猎场纵虎伤人……” 月芯的话还未说完,纯嫔便倏地发出一声尖叫,她面色狰狞的扑倒月芯,用沾满污血的双手撕扯月芯的脸颊:“你这个贱人!我当初在青楼救了你,我这么信任你,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说这话时,她的嗓音在颤,眸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愤慨和绝望。 纯嫔真的很信任月芯,因为前世的月芯,对她忠心耿耿,为了帮她假死离宫,甚至豁出了自己的性命,被低贱的阉人太监活活折磨死。 所以这一世,她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月芯对她是忠心的,将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月芯。 纯嫔红着双眼,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林瑟瑟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月芯看见她疯癫的样子,却是忍不住笑了:“是啊,你救过我。” “所以你为了收买内务府总管太监,让太监在上元宴往皇后的酒壶内投放媚药,以此诬陷皇后与侍卫通奸,便让我陪了那老太监整整三夜。” “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那三夜的吗?” 月芯面部肌肉在抽搐,她的颈间绷起一道青筋,失控的喊叫道:“还有在普陀寺的那一日,你为了让陆凯答应放火烧死皇后,便将我如同阿猫阿狗一般,扔给他随意亵玩……” “你可曾有一日,把我当做一个人来看待过?!” 纯嫔目光呆滞,像是被月芯的质问震慑住,又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一句话。 她只是一遍遍机械的喃喃道:“我救了你,你怎么可以背叛我……” 月芯长吐一口浊气,像是要把长久以来的隐忍都释放出去。 她看向燕成帝:“我是纯嫔的贴身婢女,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纯嫔与镇国公狼狈为奸,曾数次暗害皇后娘娘。还请您为娘娘做主!” 纯嫔拼命的摇着头,她匍匐到燕成帝脚下:“不,不要听她的,她定然是被买通了,她是个叛主之人,她的话不能信——” 月芯似乎早就料到纯嫔会这样说,她从袖间掏出一把银刀,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时,用刀刃对准颈间,狠狠的割了下去。 温热的血液溅在纯嫔脸上,她瞪大了眼眸,眸中映出一抹殷红的血色。 林瑟瑟率先反应了过来,她冲到月芯身旁,试图用绢布为月芯止血,但鲜血很快就浸透了绢帕,月芯的脸色也越发的惨白。 “太医,太医——” 月芯按住了她的手,缓慢的摇了摇头:“我不是叛主之人,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林瑟瑟一愣,只觉得喉间苦涩难言,似是噎了一根鱼刺。 月芯这样做,仅仅是想自证清白吗? 也难怪月芯会不堪重负的说出这些话,原书中的月芯对纯嫔忠心耿耿,可那是建立在两人彼此付出真心的基础上。 可如今的纯嫔,待月芯又有过几分真心? “我不欠你的了。”月芯看向纯嫔,她的嘴角在笑,眼角却是淌下一行浊泪:“倘若再来一次,我宁愿从未遇见过你。” 血还在汩汩流淌,但月芯已经失去了呼吸。 燕成帝看着呆坐在血泊中,抱着月芯的尸体失神的林瑟瑟,眸中溢满了心疼之色。 他从未见过纯嫔这样歹毒心肠的女子,听月芯刚才道出的一桩桩过往,只令他听得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林瑟瑟是他的亲生血脉,她本来该是燕国尊贵的长公主,她应该过着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她却流落在外,被晋国人人唾骂,落得一个‘鸠占鹊巢’的恶名声。 这期间也不知她到底受过多少委屈,多少谩骂,又被纯嫔那个恶妇暗中栽赃陷害过多少次。 这恶妇真是该死!那害的他女儿名声尽毁的镇国公也一样! 燕成帝正要开口发落纯嫔,纯嫔却像是提前感知到了自己的下场,她跌跌撞撞的朝着殿上的太上皇爬去:“救我,救救我——” 太上皇轻抬眉梢,眸光略有些讶异:“寡人为什么要救你?” 纯嫔手脚无措的解释道:“我不是镇国公的子嗣,我是你和李氏醉酒后得来的……我真的是你的血脉,你得救救我!” 第84章 、八十四个皇后 纯嫔话音落下,镇国公怔愣一瞬,便大步冲了上去,他煞白了一张脸,狠狠抑住她的双肩:“你说什么?!” 许是怒极了,他额间隐隐显出一道青筋,混白的眼珠里布满了红血丝,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严重超出了纯嫔的认知。 皇帝莫名其妙的被拉去挡了刀,而她最信任的心腹月芯也突然背叛她,将她这些年背地里干过的丑事都抖落了出来,害得她身败名裂,性命堪忧。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但她绝不会认输,前世她曾经历过的痛苦和折磨并不比现在少,她不是也一样挺了过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必须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嬴珰报仇! 纯嫔使出全身的力气,试图将镇国公钳住她的双臂推搡开,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根本就推不动他。 见镇国公双目猩红,她被逼的有些急了,张口对准了镇国公的耳朵,毫不留情的用力咬了下去。 只听到一声痛苦的哀嚎,镇国公便捂着鲜血淋漓的耳侧,犹如失魂般晕厥在地。 纯嫔从沾满铁锈气息的齿间,吐出半片残缺不全的耳廓——她竟是硬生生的咬掉了镇国公的耳朵。 已经被震惊到不能再震惊的燕成帝,瞠目结舌的看着纯嫔,一时之间却不知是应该先惊讶纯嫔不加掩饰的歹毒,还是应该先感慨一句贵圈真乱。 他看向太上皇,提议道:“要不,你们先滴血认个亲?” 谁知道纯嫔说的话,是狗急跳墙,还是确有其事。 她是不是太上皇的血脉,直接关系到燕成帝要如何处置她——倘若她是皇家血脉,那燕成帝便会将此事上升到两国交战的层面来。 谁都知道太上皇是个笑面虎,只是看着好说话,实则铁石心肠,刀枪不入。 他不想做的事情,绝对没人能强迫他做。 就在众人以为,他必定要拒绝这个提议时,太上皇却答应了下来:“好。” 说这话时,他漆黑的眸光落在了宝乐公主的身上。 她低埋着脸,整个人都置身于黑暗之中,像是覆满尖刺长在深渊里的荆棘。 他永远也拔不完她的刺,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也见不得光。 太上皇慢吞吞的走了下去,见太监捧上来一碗清水,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微微抬起下颌:“拿剑来。” 皇室的滴血认亲,大都是用银针刺指,用剑割手指的,纯嫔倒还真是头一次见。 纯嫔并没有多想,现在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太上皇了,就算太上皇要用斧头割手,她也不能说什么。 太上皇接过长剑,用剑刃在指腹上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凝出的血珠沿着剑身,缓缓淌进碗里的清水中。 纯嫔正要从他手里接过长剑,镇国公夫人却朝她扑了上来:“不,不行……你疯了吗?!” 什么太上皇的子嗣,纯嫔其实就是她和国公府大总管偷欢的产物,跟太上皇有什么关系? 但纯嫔根本就听不进去镇国公夫人的话,她无比确信自己就是太上皇的血脉。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她离宫省亲时,在镇国公夫人的房里,发现了一副太上皇的画像,那画像的卷轴之中还藏着一封忏悔信。 在忏悔信上,写满了和太上皇在船宴上酒后发生的荒唐事,而那行楷的字迹,正是出自镇国公夫人的手。 纯嫔红着眼睛,一把将镇国公夫人推倒:“滚!滚开——” 林瑟瑟看着纯嫔疯狂的模样,只觉得有些可笑。 在原书中,纯嫔是因为回家探亲时,不小心看到了一幅画和一封信,便认亲了自己是太上皇和李氏醉酒后的产物。 事实上,那副画和那封信都是司徒声放的。 毕竟给男女主之间制造误会,是古早文里每个反派角色都必备的基本技能。 虽然到全文大结局,也没有揭晓纯嫔到底是不是太上皇的血脉,不过林瑟瑟觉得,纯嫔最好还是祈祷自己不是太上皇的种。 纯嫔迫不及待的伸出手臂,手腕却倏地被太上皇叩住,她不解的抬眸看向他:“怎么了?” 太上皇微微一笑:“寡人帮你。” 话音未落,他便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右手按在了桌子上。 手起剑落,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截血淋淋的断指便从桌面上滚了下去。 纯嫔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隐隐泛起一抹虚白,他像是没看到她的惨状,拽着她鲜血淋漓的手掌,伸进了清水之中。 “疼吗?”太上皇将她的血滴进水里,幽深无底的眼眸中瞧不出一丝喜怒:“寡人怕你又用白矾。” 纯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她蜷缩着身子,跌坐在桌子下,眼眶凹陷进去,被汗水打湿的青丝一绺绺的粘黏在脸颊两侧。 她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的安慰自己,没关系,她可以忍,不管怎么样,只要能保住性命为嬴珰报仇,她都愿意。 不出意外,那血液融合在了一起——她是o型血,和大多数人的血液都能融合。 正当她以为可以自证清白时,太上皇却若有所思的低声喃喃道:“果然又用了白矾呢。” 她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却弯下身子,挥剑而下,动作从容的斩断了她的手掌。 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血肉模糊的断臂上,隐隐露出青紫的血管,她面目狰狞的哀嚎着,向外凸出的眼球布满红色血丝。 她晕了过去,却又被太上皇一盆冷水给泼醒,他指着那碗里融合的血液,轻描淡写道:“你看,你怎么又用白矾了?” 又是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他像是砍甘蔗似的,将她的手臂砍成了一截一截。 纯嫔终于知道太上皇要剑的用处了,原来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与她认亲,说到底他就是在耍她罢了。 她不甘的倒在血泊之中,用尽浑身的力气,向他嘶吼着:“王八蛋,你杀子又杀女,你此生必定会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太上皇轻笑一声:“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给诸位介绍一下。”他转过身去,拎着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走到了司徒岚的身边:“他叫赢岚。” 太上皇停顿一下,眸光落在了宝乐公主身上:“赢岚是寡人此生,唯一的血脉至亲。” 他这说话时,注入了三分内力,整个保和殿都回荡着他铿锵有力的嗓音。 他赢苏一生,给不了她名分。 可他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替他们名正言顺的活在阳光之下。 宝乐公主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她浑身抖如筛糠,双手捂住耳畔拼命摇头。 不,他不叫赢岚,他叫司徒岚。 世间有百余个姓氏,他姓什么都可以,但他唯独不能姓嬴。 耳边嘈杂的私语,似乎化作一道道锋芒毕露的利刃,用尽全力的刺进她的心脏,将她扎的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眸,她抓住席间案上琉璃盏里的银刀,毫不犹豫的刺向太上皇。 他不躲也不避,任由刀刃没入胸膛,一刀,两刀,三刀…… 太上皇眼眸低垂,望着身前被血浸透的衣襟,微微挑起唇畔:“赢妤,你感觉到了吗?” 她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的沉浸在仇恨之中。 司徒声冲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夺走了银刀,他叩住她的双肩,歇斯底里的吼道:“你想死吗?你是不是想死?” 她置若罔闻,面色惨白的瘫倒下去,双手重重的叠放在心脏上,痛苦的蜷缩起了身体。 太上皇抿唇一笑:“原来你也能感觉到。” 书中记载,凡续命者,会与之悲喜相通,感官相通。 她受伤时,他亦会感觉到痛苦。 她快活时,他亦会感觉到欢愉。 所以当她生赢岚和司徒声时,他便细细体会着她的痛苦和煎熬。 所以当她和司徒霍翻云覆雨时,他便会孤坐在殿中,失眠到天明。 在每一个深夜,他驰骋那些看不清楚容貌的女子时,他都急切的想要知道,赢妤是否能感觉到,他相隔万里赠予她的欢愉。 原来,她也能感觉到。 数十个血窟窿在汩汩淌血,但他的嘴角在笑。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倏忽袭来一道劲风,他几乎是本能的拎起了染血的长剑,在刹那间听风辩位,朝着身后挥剑而去。 袭击太上皇的人是太后,似乎是在意料之外,又好像是在情理之中。 长剑刺穿了太后的身体,她手中高举着的花瓶,从指间滑落,重重的落在了地面上。 “没人可以杀了我。”太上皇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对于这个当了他几十年妻子的女人,眸中却没有一丝怜悯:“你更不配。” 太后在笑,笑的那么肆意,哪怕鲜血溢出嘴角,她也依旧在笑:“你真可怜啊。” 太上皇眯起眼眸:“你说什么?” “你披着人皮,却改变不了你是蛆虫的事实。” 太后攥着锋利的剑身,一寸寸将剑刃抽离:“你爱的人想杀你,爱你的人被你杀死,你站在巅峰又如何?” “不过,是个没人爱的可怜虫罢了……” 她的声音消失了,又似乎并没有消失。 他的耳边传来一阵阵嗡鸣,其中夹杂着她气若游丝的嗓音——不过,是个没人爱的可怜虫罢了。 不,他不在乎。 只要赢妤在他身边,没人爱又能如何? 在嬴珰头颅落地的那一瞬间,嬴非非就吓得晕厥了过去,她本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可醒来之后,却看到她的母后也倒在了血泊里。 她毫不犹豫的扇了自己两巴掌,但梦还是没有醒,那隐隐作痛的脸颊告诉她——这不是梦。 嬴非非满脸泪痕的攥住八棱竹节鞭,她朝着殿下冲去,还未冲到太后身旁,便被林瑟瑟拦了下来,以手为刀将其砍晕了过去。 最开始嬴珰死的时候,林瑟瑟生怕她们母女两人干出什么来,便一直关注着两人的动向。 后来见嬴非非晕厥,而太后除了痛哭以外,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她也就没再盯着太后看。 谁料太后会突然冲上去,她想拦都没拦住,却是眼睁睁的看着太后死在了她面前。 她没能拦住太后,绝不能再看着嬴非非过去送人头。 保和殿上的鲜血,已经足够多了,倘若再不结束这一切,怕是还要有更多的人相继死去。 “我哥哥今日并非弑君造反。”林瑟瑟抬起眼眸,看向太上皇:“你不是万贵妃所生的太子,而是祺嫔生下的三皇子。” “你自学了西域蛊术,在景阳宫暗室中炼制异面蛊,利用宝乐公主将蛊虫带到太子身上……” 蛊虫会在夜里扎根到太子脸上,悄无声息的吐出薄如蝉翼的丝线,一寸寸克隆他的面容,直至完全还原出太子的容貌。 那蛊虫吐出的丝线,会紧紧裹住太子的脸,像是贴了一层透明的面膜,但太子本人却毫无知觉,只是能感觉到像是过敏一样的刺痒。 太上皇想要收回那张脸,就必须见到太子,可他被囚在景阳宫里不能离开,根本不可能见到太子。 所以他玷污了宝乐公主,又主动承认下此事,当他被投进水牢里,他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太子是宝乐公主的亲哥哥,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毁掉自己妹妹的罪魁祸首? 他如愿的在水牢里,看见了怒气冲冲前来找他算账的太子。 太子要单独对他施刑,他便趁着狱卒不在,放倒了太子,将太子脸上异面蛊所织成的人皮换到了自己脸上,又将自己脸上的异面蛊换到了太子脸上。 他换上了太子的衣服,而太子则在昏迷中,被送回了水牢里,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林瑟瑟隐去了宝乐公主失贞的这一段,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直将众臣听得一愣一愣。 其实,这些并不是祺嫔告诉她的,大部分也都是林瑟瑟的猜臆。 她问祺嫔,太上皇是如何做到偷天换日,夺走了太子的脸。 祺嫔便翻箱倒柜的找到了压箱底的禁术,翻到‘异面蛊’的那一页给她看。 她根据书上所写,大概推测出了这些真相。 因为太子已经死了,她也无处求证,所以她原本是不想说出这些事情的。 可她如果不说,今日一过,但凡殿上有一个活人,司徒声弑君谋逆的行为都会被载入史册。 “是那哑巴告诉你的?” “看来,是寡人小看了你。”太上皇看着林瑟瑟,突然笑道:“既然都被你说出来了……” 他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露出了他寒玉似的脸庞:“那么,这场游戏就到此结束吧。” 第85章 、八十五个皇后 棠色绸袍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血花,衬的他皮肤雪白,似是无间地狱中盛放的曼珠沙华。 除了宝乐公主以外,没人见过他的容貌,殿内隐隐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众臣凝视着他的脸,皆是久久不得回神。 鲜少有人听闻过三皇子的事迹,只知道晋国钦天监曾道三皇子男生女相,生的似是妖孽阴柔,将来必成祸国灾星。 晋国信鬼神,仅仅是谣言盛传,三皇子和祺嫔便被晋武帝一并囚进了景阳宫,至死也未踏出景阳宫半步。 当初还有不少知道内情的人,私下同情过三皇子,什么男生女相、祸国灾星,不过就是晋武帝不愿让三皇子继承皇位,找来的托词罢了。 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仅仅是托词而已。 太子被三皇子杀了,晋武帝紧接着驾崩,万贵妃相继离世,刚刚皇帝也被他推出去挡了刀。 如今不知从何处认了一个义子,非要按头说是晋国皇族血脉——就算是皇族血脉,但三皇子杀兄篡位,他的子嗣又如何能登基继位? 更令人作呕的一点是,如果不让他的子嗣登位,赢家便再无其他血脉可以继承晋国皇位。 殿内响起嘈杂的私语声,眸中大多带着嫌恶和鄙夷之色,却丝毫不知太上皇根本不在乎他们同不同意。 相比反应迟钝的大臣们,燕成帝看着太上皇手上的人皮,心中顿觉不妙。 同为帝王,他自然明白太上皇这举动意味着什么,太上皇揭掉人皮,坦白的承认下此事,可并不是要听天由命。 若是他没猜错,太上皇必定留有后手,现在便是准备杀人灭口,将保和殿内的所有人都封口。 他前来晋国乃是认亲,因路途遥远,又时间紧迫,他不便带太多护卫,就只带了几百死士随从身后。 毕竟是认亲,不是来干仗,他不可能带着那诸多死士,在晋国皇宫大摇大摆的招摇过市。 但出于安全考虑,他还是留了条后路,让死士们守在晋国皇宫外。 半个时辰内,以鞭炮声为暗号,倘若他没有派人及时回应,那死士们就会强闯皇城。 如今之计,唯有拖延时间,等那暗号作响。 “晋元帝,此乃晋国之事,朕不欲插手。” 燕成帝虎口紧覆在腰间佩剑上,面无波澜道:“待朕携妻女平安归国,自会如数奉上约定的城池和马匹兵器。” 这一声晋元帝,便是想告诉太上皇,他并不在意太上皇是不是真正的晋国太上皇,也不准备掺和晋国的破事。 太上皇眸色漆黑,唇角的笑意略显漫不经心:“你以为,寡人稀罕那两座城池?” 燕成帝面色微沉:“那你还想要什么?” 他低垂眼眸,不疾不徐的转动着拇指间的玉扳指:“燕国十五座城池。” 话音未落,便听燕成帝冷笑道:“你是在做梦吗?” 燕国繁荣昌盛,兵强马壮,除却历代君王勤政爱民以外,大部分还是仰仗燕国先天优越的地理位置。 太上皇倒也敢开口,燕国一共就三十六座城池,要是他昏庸到答应拱手割城十五座,那燕国离灭国也不远了。 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生硬,燕成帝为了拖延时间,还是放缓了声音:“十五座城池实在太多,便是朕乃燕国君主,也很难做这个主。” 他说这话时,视线不住的朝着殿外飘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林瑟瑟听着两人云里雾里的对话,心底隐隐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虽说太上皇这人不好处置,但就这样僵持下去,到底不是办法。 她看向垂眸沉默的司徒声,干涩的唇瓣微微张合。 她知道,他今日来保和殿,就是想杀了太上皇,为四年前的一切做个了断。 太上皇害他失去了他所拥有的全部,可就在他以为可以血刃仇人,将心底压抑的悲恸释放出来时,却发现如果仇人死了,他自己的母亲也会死。 或许在宝乐公主拿银刀刺向太上皇时,他尚且还能抱着一丝折磨太上皇,让其生不如死的想法。 但显而易见,宝乐公主不光共享了太上皇的生命,还和太上皇感官相通。 他折磨太上皇,就相当于在折磨他的亲生母亲。 打不得,杀不得,他还能将这仇人如何? 他大抵是憎恨宝乐公主的,可他又没办法将她弃之不顾,即便她利用过司徒将军,即便她懦弱的选择逃避,让他一人面对现实的残酷。 但过去的十几年里,她身为一个母亲,待他的好是真的,教养他所付出的爱和心血也是真的。 这样复杂且矛盾的心情,紧紧交织在一起,像是被密闭的蜘蛛网笼罩,捂的他快要窒息。 林瑟瑟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当她犹豫之间,却见太上皇丢掉了手中的人皮,笑吟吟道:“燕成帝,你是在等这个吗?” 他微抬骨节修长的手指,从容不迫的搭在掌心拍了两下。 黑衣死士从保和殿四面八方涌入,他们身材高大,人人手中拿着宽薄锋锐的牛尾刀,似是黑蜂尾针一般见血封喉。 这些黑衣人袖间绣着烫金勾云纹,乃是燕国皇室历代培育出来的死士,他们只效忠每一任皇帝,至死不认二主。 看着那些衣着熟悉的黑衣死士,燕成帝神色微怔:“这,怎么会……” 一道得意洋洋的笑声从殿外传来,身穿靛色缎袍的男人,迫不及待的走了进来:“是不是很疑惑呀,皇兄?” 燕成帝看向殿外,剑眉横竖:“八弟?!” 来人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也就是四年前带兵突袭晋国城池的八皇子——蜀王。 蜀王比燕成帝要年轻些,他的步伐间透着一股纨绔子弟的不羁之气,蜀王笑嘻嘻的展开手中的折扇:“弟弟听说皇兄被困晋国,这不赶忙冲过来救驾了。” 燕成帝却没觉得有多高兴,他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蜀王了,自从四年前那一战后,没过多久蜀王便回了自己的封地。 后来的那几年里,每年他过寿之时,召蜀王进京赴宴,蜀王都会找借口拒绝。 他心底约莫猜到,蜀王是因为之前屡屡败仗,被他收了虎符,又降禄贬官而生了他的气。 毕竟是同胞亲兄弟,蜀王年纪小、气性大,他这个做兄长自然也不会跟蜀王计较什么。 原本他想着等手头闲下来的时候,就去封地探望蜀王,也推心置腹和蜀王谈一谈,免得兄弟之间落下心结。 谁料还不等到那时候,却在晋国与蜀王再次相见。 先不说蜀王是如何知道他被困晋国,又是如何指使动燕国皇族的死士。 那燕国距离晋国的路程,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要两三日左右,蜀王莫非是插了翅膀飞过来的? 燕成帝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紧锁眉头,嗓音微沉:“你和晋元帝早有勾结?” 是了,唯有如此,这一切才能解释的通。 四年前,那晋国荆州和连州的防布图,乃是太上皇亲手交给的蜀王,为的就是构陷污蔑司徒霍叛国谋逆。 至于面前的这些死士,怕根本就不是他燕国皇族的死士,而是蜀王回封地的这几年里,背着他暗中培养出来的死士。 皇族死士唯有燕国历代帝王才可以拥有,但这些死士听命于蜀王,蜀王还让他们身着燕国皇族死士的服饰,这足矣说明蜀王早有反叛之心。 太上皇知他寻女心切,便借着认亲为由请他来晋国,表面上和和气气,应下他归还两座城池的谢礼。 但实际上,太上皇就没想让他活着回去。 不等蜀王回答,燕成帝便又将眸光移到了太上皇身上:“他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太上皇垂眸低笑,似是感叹:“不愧是燕成帝。” 他不过是引来一屋子死士,燕成帝便在刹那间领悟透彻,察觉到蜀王的反叛之心。 有如此上位者领导,也难怪燕国强盛。 如今六国之中,唯有燕国最为强大,也是赢岚登位后最大的劲敌,倘若他在赢岚身边辅佐,倒也不必担忧燕国攻打晋国。 问题是他没有几年可活了,他势必要在死前除掉燕成帝,为赢岚铺平往后的帝王路。 许是因为心情还不错,他笑吟吟的解释道:“他给寡人燕国十六城,寡人助他登燕国皇位。” 话音未落,燕成帝便已经怒不可歇的拔剑而出。 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因母妃过早离世,蜀王几乎是他一手带大,他待蜀王也十分宽容。 往日蜀王率兵连败十余战,令燕国大军丧命无数,他念在兄弟情分上,只是收了蜀王的虎符,罚了蜀王三年俸禄,将其贬了一级官职而已。 谁料他却养出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这混账东西竟为了皇权之位,应下太上皇割城十六座这种丧权辱国的要求。 就算他今日葬身于此,也定不能让蜀王祸乱燕国。 见剑刃袭来,蜀王倒也不慌不忙,他微微抬首,便有黑衣死士拦住了燕成帝的去路,与之打斗成一团。 他正要发出得意的咯咯笑声,颈间却蓦地一凉。 蜀王微微一愣,横在喉间的雁翎刀发出阵阵嗡鸣,似乎在叫嚣着渴望鲜血的夙望。 他一动也不敢动,呼吸紧促道:“你,你是谁……” 事实上,蜀王更想知道的是,身后那浑身释放煞气的男人,是如何悄无声息的突破死士重围,将刀刃架在了他脖子上。 司徒声没有回答蜀王的问题,他身后是血泊成河的尸体堆,呼啸的冷风从敞开的殿门外袭来,吹来一阵带着铁锈气息的血腥味。 他身上的朱色蟒袍被鲜血浸透,似是寒玉的脸庞上,迸溅上一道蜿蜒的血痕:“四年前,就是你率兵突袭晋国荆州连州?” 映出血色的刀刃泛着凛凛寒光,他抬起骨骼分明的手掌,将刀刃刮在蜀王的喉间,隔着薄如蝉翼的皮肤,让蜀王清楚的听到自己血管流动的声音。 蜀王吓得脸都白了:“是我,但我只是夺城,并没有伤害两城百姓,你有话好好说!”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握刀的指腹轻颤一下,削铁如泥的刀刃瞬时间便割破了蜀王的皮肤,一缕缕血丝沿着伤口流淌下来,疼的蜀王满头冷汗。 “告诉我。”司徒声向前探过身子,他殷红如血的薄唇微启,一字一顿的问道:“是谁,把荆州和连州的布防图给了你?” 脖颈上隐隐袭来的钝痛感,令蜀王不敢有半分隐瞒,他很清楚只要自己说谎,下一刻他就会人头分离。 他迟疑一瞬,颤颤巍巍的指向太上皇:“是,是晋元帝……” 司徒声眸色微沉,厉声喝道:“说清楚——” 蜀王被吓得小腿肚子一软,后背蹭蹭的往外冒冷汗:“四年前,我被皇兄剥走了实权,又挨了一百军棍,正躺在军营养伤,夜里却有人带着酒菜来看我……” 他很愕然,因为军营中的所有将士都看不起他,他们都认为他只会纸上谈兵,所以才会害得燕国连败十战,致使燕军死伤无数。 那人是燕国将军麾下的幕僚之一,平时不怎么起眼,不过他好歹也是见过几面。 他讨厌燕国将军,连带着也厌烦此人,正当他没好气的准备赶人时,这幕僚却从袖中取出两张晋国城池的布防图,恭恭敬敬的送到了他手中。 他认真对比一番,在确定布防图的真实性后,他先是大喜过望,而后又警觉起来。 这晋国的布防图,怎么可能会在燕国一个小小幕僚的手里? 不等他开口质问,这幕僚却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道他是晋国派来的细作,还说晋元帝希望与他联手,助他登上皇位,这两座城池就是晋元帝的一点心意。 他从未见过这么直接了当的人,他想要拒绝,但紧紧攥住布防图的手告诉他,他想要这两座城。 他要向燕成帝证明,他并不是个只会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所以犹豫过后,他还是收下了布防图。 有了布防图,他顺利攻下荆州和连州,待他感受过被人吹捧在云端的感觉之后,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了。 人都是贪心的,他享受到了胜利的滋味,就不愿再回到过去被人指着鼻子骂窝囊废的时候。 晋元帝很快就再次联系了他,将合作的要求提了出来——待他登上皇位,晋元帝要燕国十六座城池。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反正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而燕国共有三十六座城池,送出去十六座城池,那他也能干地里拾鱼,白赚了二十座城池。 在尝到一次甜头后,他已经十分信任晋元帝的话。 晋元帝让他回封地,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他便在庆功宴后,转头就回了封地。 这几年之间,他专心培育死士,渐渐扩张势力、丰满羽翼,等的便是今日。 谁料出师不利,还没嘚瑟起来,就碰上了司徒声。 蜀王忍不住哀求道:“我说的全是实话,你别杀我!” 看到他用这个不以为意的怂样子,说出那些轻飘飘的话来,燕成帝气的胸口闷疼:“朕怎么教出你这个畜生来?!” 蜀王也气得不轻:“我是畜生,那你就是畜生的哥哥!” “你别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来教训我,当初你剥夺我手中实权,又命人打我一百军棍时,可想过你是我亲哥哥?” 一百军棍啊,足以打死一个壮丁,若不是他命硬挺了过来,哪里还有他站在这里说话的份儿。 蜀王瞪着一双眼睛怒道:“从你打我军棍的那日起,你就不再是我兄长!” 燕成帝听到这话,恨不得给蜀王来两刀清醒一下,他身为一国君王,首先得是君,而后才能为兄为长。 就因为蜀王的任性,害死多少燕国士兵,他不惩罚蜀王,何以服众? 若不是有他事先叮嘱,就凭蜀王那体虚的身板,怎么可能挨得过一百军棍? 蜀王简直是愚不可及,无药可救! 燕成帝愤然挥袖,背过身去:“蜀王乃叛国之徒,你不必顾忌燕国,随你处置便是。” 这话就是说给司徒声听的了。 殿内响起喧哗的吵闹声,太上皇过去犯下的一桩桩暴行,已经挑起了群臣的怒火。 司徒家世世代代忠于晋国皇室,连这样的忠臣都能随意构陷,那总也保不准,有一天火会烧到他们头上。 他们愤怒的谴责着太上皇,骂他祸国殃民,骂他昏庸无道,仿佛有一个人起了头,剩下的人便也被这激烈的氛围所感染。 真相终于大白,司徒声也终于为父亲洗去了一身罪名,但他却没有感到一丝欣喜。 即便正义到来了,又能如何,他失去的一切,还会回来吗? 他的父亲死了,兄长没了,就连他的母亲,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他的人生已经彻彻底底的毁了。 司徒声像是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他颓然的垂下眼眸,手中的雁翎刀抖如糠筛。 蜀王的脖子又开始流血了,他惊得忍不住大叫,下意识的求救道:“晋元帝,救我,快救我啊——” 耳边隐隐传来一片骂声,太上皇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的笑道:“寡人有什么办法,你兄长都不管你了。” 蜀王为求自保,只好亮出底牌:“你不是要燕国十六城?我拿到了燕国玉玺,玉玺就在我身上,若没有玉玺印章,你手中割城的圣旨如何起效?” 燕成帝听到这话,已是快要心肌梗塞,他来晋国认亲前,暂将国事委托燕国两位丞相,因不便携带玉玺,他就将玉玺藏匿在了承干宫的密道里。 承干宫外有重兵把守,也不知蜀王这鸡贼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燕成帝刚要说什么,司徒声却已经手起刀落,蜀王甚至连一声哀嚎都未发出,便被染血的刀刃割断了喉咙。 他不会让蜀王把玉玺给太上皇,太上皇怎么配得到燕国十六城? 这一切是时候该结束了。 死士一生唯有一主,若主人被杀,死士便会拼尽所能为主人报仇。 司徒声本以为杀掉蜀王,死士们就会对他群起而攻之,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对于蜀王的死根本无动于衷。 他眸色微沉,抓住蜀王的尸体抖了两下,衣袖中滚出一块裹着黄布的玉玺。 但那玉玺并非燕国玉玺,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石罢了。 见他还要再找,太上皇轻笑一声:“别找了,在这里。”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身着黑衣的燕国死士,竟态度恭敬的上前,将缎绸包裹的玉玺送了上去。 蒙面的死士们褪下黑衣,露出身上的禁军服饰,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蜀王培养的死士,而是太上皇手下的禁军。 好一招明修暗度,偷梁换柱。 怕是蜀王至死也没想到,太上皇让他培养死士不过是个幌子,他的死士早在前往晋国的路途中,就被太上皇替换成了自己的禁军势力。 而他身上那燕国的传国玉玺,也早已经被太上皇的人替换成了假的。 太上皇笑吟吟的拿起燕国玉玺,在那道割城十六座的圣旨上盖下印章。 他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对着禁军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将陆父率领的将士包围。 太上皇犯下种种恶行,又害得他独子陆想在边关失踪,陆父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让这妖孽继续祸国祸民。 他一声令下,手下将士挥剑迎上禁军,口中不住高喝:“诛昏君,行天道——” 两军交战,血流成河,臣子嫔妃四处窜逃,唯有司徒岚孤坐席间,气定神闲的捧着一杯热茶。 林瑟瑟搂住嬴非非,她有刘袤相护,而太上皇和宝乐公主又无人敢动。 司徒声像是在宣泄内心的不甘和愤怒,他紧紧抿住薄唇,面无表情的手起刀落,数不尽的鲜血迸溅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渲染出一朵妖冶血红的曼珠沙华。 一时间,保和殿内却是血流成河,残肢遍地。 禁军无数,也抵不过司徒声发疯一般的肆意掠杀,再加上陆父率领的精兵奋勇,很快就将禁军杀了个干净。 看着遍地尸体,太上皇神色却依旧云淡风轻,他将割城的圣旨拢在掌心,看着司徒声犹如鬼魅的面容,笑吟吟道:“不愧是我赢家血脉,就是厉害。” 司徒声叩住刀柄的手指一颤,抬起阴鸷的眼眸:“你说什么?” 蜷缩成一团的宝乐公主,挣扎着朝太上皇爬去,她面色惨然,泪痕遍布脸颊。 不能说,他绝对不能说…… 太上皇笑容淡淡,眸底满是嘲弄之色:“赢妤没有告诉过你,你父亲司徒霍也是赢家血脉吗?” 第86章 、八十六个皇后 沾满鲜血的雁翎刀倏忽响起铮铮嗡鸣,呼啸寒风袭过,死寂的保和殿内吹来阵阵血腥气息。 几乎是在刹那间,雁翎刀便再次架在太上皇颈间,他却像是没看到刀刃一般,轻描淡写的笑道:“你和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四年前的上元宴,司徒霍误闯景阳宫暗室,亲眼目睹他杀人炼蛊的一幕。 当时,司徒霍也像是司徒声一般,拾起他扔在地上的长刀,架在了他的颈间。 他答应过赢妤,不会主动将所有真相告知司徒霍。 但司徒霍是自己闯进来的,真相也是司徒霍自己想要知道的,这算不得他违约。 赢妤的过去,赢岚的身世,乃至司徒霍的出身,他毫无保留的将一切都道了出来。 即便是率兵打仗几十余年的铁血将军,也禁不住露出犹如雷劈的恍然之色。 司徒霍想要否定他的话,但他并不在意,反正他所说皆为事实,不掺一丝虚假。 在长达一炷香的对峙过后,司徒霍仓惶离去,连夜携赢妤和两子回了姑苏。 原本在他为赢岚铺好路之前,他是不准备灭掉司徒霍的,可现在司徒霍知道了真相,他就留不得司徒家了。 司徒霍和司徒声跟嬴珰不同,嬴珰是太后和别人生的野种,但这两人皆是赢家血脉,对于赢岚来说,他们已然成了一种致命的威胁。 司徒声眸底泛起红意,咬着牙一字一顿的低吼着,嗓音中隐隐带着肃杀之意:“你到底什么意思?” 仿佛越是看到司徒声隐忍痛苦的模样,太上皇心底便越是感到酣畅淋漓,他微微抬起下颌,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晋武帝为了让万贵妃生的子嗣登上皇位,在寡人之前,于行宫别苑中烧死了两个皇子。” “其中有一个皇子并未烧死,被万贵妃隐瞒下来送回了娘家,而司徒霍便是那幸存的皇子。” 这一段过往,林瑟瑟已经听宝乐公主在普陀寺里讲过了。 她的心情早已平复下来,只是心底仍留有疑惑。 太上皇是如何得知此事,又怎么就能确定,司徒将军就是当年幸存的皇子?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也如此问了出来。 许是太上皇此刻心情还不错,他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事乃万贵妃吞金之前,亲口告知寡人。”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杀万贵妃,当年祺嫔在辛者库生下他后,晋武帝险些将他们母子赐死,是万贵妃做主给了祺嫔名分,才让他苟且偷生下来。 万贵妃待他也算是有过救命之恩,而晋武帝和太子都死了,晋国除了他再无继承的人选,他没必要多此一举杀了她。 太子生性张扬,而他沉默内敛。 虽然顶着一张太子的脸,但他也并没有刻意隐瞒过什么,言行举止皆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无人在意他性格大变,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晋武帝的驾崩,才一夜之间蜕变成长。 知子莫若母,他能瞒过赢妤和天下人,却瞒不过万贵妃。 在晋武帝入皇陵的那一日,万贵妃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他彻底撕破了脸。 她说他不是太子,又说真正的太子已经死了。 万贵妃情绪有些激动,她失态的抓住他的衣襟,用指甲狠狠挠他的下颌,似乎是想将太子的皮从他脸上抠下来。 他任她发泄怒火,待她哭闹够了,用手刀将她砍晕过去,命人送回了寝殿。 她说出来的话,根本没人相信,毕竟她没有任何证据。 他让太医对外宣称,万贵妃因晋武帝驾崩受了刺激,染上了治不好的癔症。 到此为止,他依旧没有想过要杀她。 听闻万贵妃不吃不喝,他怕万贵妃饿死了,赢妤又要伤心,便在夜里去探望了万贵妃。 他劝她好好活着,万贵妃并不领情,还告诉他,他偷来的江山,迟早有一天要物归原主。 许是自知失言,不论他如何追问,她都咬死不再多说一句。 既然她明知‘三皇子’和太子都死了,却依旧说出这种话,便代表晋武帝在外还有其他子嗣。 他褪下了太子的脸,将自己的容貌露了出来,万贵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死在水牢里的人不是他。 不必多说,这个聪明的女人,便已经猜到了大致的经过。 他告诉万贵妃,倘若她不说出实情,他就将太子的尸体挖出来,当着她的面剁成肉馅,喂给野狗分食。 万贵妃还是妥协了,她知道他没有在威胁她,他说这话时很认真。 她为保全太子的尸体,只得将火海救出皇子的事情如实道来,但她并不清楚那皇子最后被送去了哪里,想要找到那皇子,还是要他自己来。 在他离开的当夜,万贵妃便吞金自尽了。 他没有逼她什么,只是跟她说,不论江山归谁,他都会将赢妤困在身边,永生永世,至死方休。 他保全了万贵妃的体面,对外宣告她是为先帝殉情,又追封她为孝安太后,让她有资格葬在先帝身旁。 至于那皇子,他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在他与之滴血认亲,反复确定过司徒霍的血只和他融合,与旁人不会融合后,他便准备处置了司徒霍。 谁料赢妤在这时候怀了身孕,紧接着又服毒自尽,弄得他措手不及。 他恨她绝情,宁死不愿留下他的骨肉,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突然改变了处置掉司徒霍的想法。 既然她想逃,他就让她逃。 他要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一抹光,当她沿着光要爬出深渊时,再亲手熄灭她眼前的光,狠狠将她打回阿鼻地狱。 太上皇语气未有起伏,说起过往也丝毫没有显露出半分愧疚之色,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殿内死寂如坟,他却神情自若的抬起两指,将架在颈间的刀刃弹开:“你父亲杀不了寡人,你也一样。” 雁翎刀倏地从指缝中滑落,司徒声无力垂下的手臂抖如糠筛,他紧紧咬合的牙关,致使颈间凸起道道蜿蜒的青筋。 他泛着猩红的眼眸,死盯着瘫倒在地上的宝乐公主,仿佛想从她的眉眼之间,寻找出一丝不知情的迷惘或否定的决绝。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在哭,哭的悲痛欲绝。 原来她早已经知道这件事。 他竟没有一刻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存在,到底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样不堪的人世间。 他可以是臣子眼中无恶不作的奸佞之臣,也可以是百姓口中丧尽天良的阉狗宦官,只要他能问心无愧,清清白白的站在林瑟瑟面前。 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肮脏污秽。 他离那道穿透荆棘,照进他心底的光,只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牙齿止不住打颤,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雁翎刀,一步步朝着宝乐公主走去。 刀刃拖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他嘴角似是在笑,却又比哭还要难看。 司徒声蹲在她身前,低声喃喃道:“娘,我累了。” 她捂着布满泪痕的脸颊,自顾自的沉浸在悲伤之中。 太上皇听到这话,以为司徒声要动手杀了宝乐公主,他疾步朝着司徒声走去,朝着殿外怒吼一声:“来人——” 司徒声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娘,你好好活着,替我和爹活着。” 话音落下,他举起手中的雁翎刀,带起殿中一阵凌厉凛冽的寒风,精准的朝着自己的心脏贯穿而去。 就在刀刃劈下的瞬间,有一双手臂圈住了他的腰间,感受到那滚烫的体温,他身体僵硬如石,握住刀柄的指尖轻颤,下意识的顿住了动作。 “我收了哥哥的兰草,便是哥哥的人。” 林瑟瑟紧贴着他的脊背,嗓音中带着一抹坚定:“若哥哥想离开,便也带我一个。” “倘若这把刀穿不透两人,那就换一把剑……” 她的声音被尽数吞没,他歇斯底里的掠夺着,苦涩冰冷的泪水在舌尖打转,其中隐隐掺杂着一丝铁锈的血腥气息。 他压抑在心底的恐惧、煎熬、痛苦,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原来,爱就是哪怕他沾满鲜血,一身污秽,只要他回头,她都一直在他身后。 当司徒声平静下来,宝乐公主已经被太上皇抱走了,而殿外也涌入大批晋军。 率兵的将军是陆涛,他是陆凯的同胞哥哥。 陆涛原本是无名小卒,因在比武招亲那日,他主动跳下擂台,让陆想欠了他人情,所以陆想此次前去边关击退匈奴,便将他带在了身侧。 第一个在边关城中,发现陆想不见的人,也是陆涛。 与其说陆想被匈奴掠走,倒不如说是陆涛为了功名利禄,将陆想出卖给了太上皇。 如今陆涛身后的晋军,便是太上皇给予他的回报。 陆涛是从边关赶回来的,他身后的晋军足足有上万人,陆父带来的将士死的死,残的残,活下来的也早已精疲力尽。 就算司徒声自己再能杀,也不可能带着林瑟瑟突破出这重重包围。 无须太上皇多言,陆涛已率着晋军跪在地上:“微臣护驾来迟,请太上皇恕罪——” 一句护驾,便已是将保和殿内的尸体成堆,以及皇帝的死因,都归功到了司徒声身上。 太上皇将宝乐公主安置在他的座位上,他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乏:“将尸体清理掉,赢岚准备登基。” 原本他想在翌日,给赢岚举行登基大典。 因为他答应过赢岚,待赢岚登基之后,再杀司徒声。 虽然现在一切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他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安。 为免夜长梦多,倒不如先简单举行登基仪式,等杀了司徒声之后,再补办一个隆重的登基大典。 晋国的臣子死的死,残的残,仍留下的活口,为了各自的性命,也不得不屈服于太上皇的命令。 太上皇让人带来了祺嫔,她已经十几年没走出过景阳宫的暗室,见殿上挤满了身穿戎装的晋军,她害怕的双腿都在打颤。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林瑟瑟,便下意识往林瑟瑟的方向移了两步,可还未走过去,却又被太监制住了手,搀扶着她往殿上走去。 嬴珰的尸体已经清理走了,祺嫔被安置在太后的座位上,她低埋着脑袋,不断的搓着双手指腹。 司徒岚穿上了绣娘连夜赶制的冕服,太上皇亲自为他戴上冕旒,眸底隐隐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 太监拿起诏书,尖声道:“元年三月初吉甲寅,晋成帝驾崩,即立赢岚为新帝。” 殿下响起众臣叩拜的高喝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晋军高举手中长戟,一遍遍应和呼声。 听着那不绝于耳的万万岁,太上皇走向赢妤,唇边溢出淡淡的笑意:“你看,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孩子会站在山巅,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 只听到一声刺耳的惊呼,笑意凝固在他的嘴角,他缓缓垂下眼眸,怔愣的看向自己被长剑贯穿的胸口。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间,他僵硬着身体,侧过眼眸,不出意外的看到了手执长剑的司徒岚。 司徒岚轻描淡写的笑道:“很意外吗?” 他摇了摇头,抬手绕到身后,面色平静的用匕首削断了余出身体外的剑刃:“寡人以为,你会再等一等。” 司徒岚沉默一瞬:“等什么?” 太上皇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蛊虫,动作娴熟的扔在伤口处:“至少等到你羽翼丰满。” 是了,他心底的不安,源自于今日完全置身事外的赢岚。 仿佛不管发生什么,赢岚都无动于衷。 太上皇眸光瞥向殿下的司徒声,笑容似有嘲色:“你是为谁刺出这一剑?” 他问这话时,注入了几分内力,整个殿内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司徒岚甚至不用回头,也知道司徒声此刻正在盯着他看,他毫不犹豫道:“一山不容二虎,朕是在为自己铲除路障。” 太上皇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将藏在袖中的割城诏书递了过去:“快接着,别染上了血。” 司徒岚眼眸低垂,他垂下的手臂微微绷紧,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四年,已经过去四年了。 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父亲将他唤去书房的那个深夜。 父亲平日待司徒声有多严厉,对他就有多温和,但那天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神却带上了他看不懂的复杂之色。 烛火燃掉半截,父亲仍对着他在失神。 许是被他的咳嗽声唤醒,父亲终于回过神来。 父亲问他,倘若他不是他的亲生血脉,他想不想去找回生父,认祖归宗。 虽然不知父亲为何会问这种问题,他还是认真的答了一句不想。 他能看出父亲有心事,正当他犹豫如何开口替父亲解忧时,父亲却突然对着他跪了下去。 他慌忙也跪了下去,试图扶起父亲,但父亲怎么都不愿起身,红着眼睛跟他说起了他的身世。 父亲求他,请他务必从太上皇手下,保全他母亲和司徒声的性命。 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之中,父亲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他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只知道翌日浑浑噩噩的醒来后,就有臣子率兵来将军府搜查,而后在父亲的寝室中搜出了和燕国来往的密信。 父亲被扣上叛国谋逆的罪名,将军府被三千御林军包围,母亲不断试图联系太上皇,希望太上皇能放过他父亲。 在将军府失火的前一日,太上皇找到了他。 他想杀了太上皇,但太上皇死了,他母亲也会死。 太上皇一直在试探他,他想起父亲的叮嘱,便只好硬着头皮和太上皇虚与委蛇。 许是他表现出对权势的渴望,令太上皇放了心,太上皇将父亲说的话,又对着他重新说了一遍。 他的神色依旧恍惚,但总算没再露出冰冷厌恶的情绪,太上皇试探着将放火的计划说了出来,他也欣然表示接受。 太上皇满意的离开了,他慌张无措的通过暗道,悄无声息的潜入了父亲的寝室。 他想让父亲一起离开,可父亲却说自己不能走。 他看着决然的父亲,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太上皇根本不相信他,说出放火的计划就是在引他上钩。 将军府中必定有太上皇的细作,那细作在暗中盯着他父亲,倘若他父亲和他们一起离开,那他们谁也走不掉,都会被太上皇一网打尽,再泼上一盆戴罪潜逃的脏水。 但如果父亲不走,只是司徒声和他母亲偷偷离开,便尚有一丝逃脱的希望。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父亲选择自己的性命,换他母亲的自由和司徒声的性命。 他不想让父亲葬身火海,但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将军府的众人皆被困住,唯有他可以自由行动。 他去找了司徒声,将司徒声的金铃还了回去,他隐瞒了一切真相,只千叮咛万嘱咐让司徒声务必将母亲藏好。 为了保证母亲能顺利离开,他放弃了鱼娘,因为他能信得过的,也只有鱼娘了。 他用一封信欺骗了鱼娘,让鱼娘代替他母亲留在了房中,以窗上的烛火剪影迷惑太上皇。 司徒声带着母亲趁夜逃出了将军府,当鱼娘被太上皇发现不是他母亲后,被扔进火海里烧的面目全非。 他没想到,为了一封莫须有的信件,鱼娘硬挺着一口气,撑到了司徒声去看她。 他更没想到,司徒声会被那封信引去了京城,又被太上皇加以利用,竟入宫净身成了官宦。 他每日都在噩梦中惊醒,无数次想过自我了断,可他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如果他死了,司徒声也会没命。 太上皇用司徒声牵制嬴珰,私下则一直在为他调养身体,希望他能继承皇位。 但他很清楚,待他继位的那一日,便是司徒声的死期。 而在那一日,他必须要在司徒声和他母亲之间做个抉择,亦如四年前的那一夜,他放弃他父亲和鱼娘一样。 其实他和母亲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从小到大母亲都不爱与他亲近,他幼时病的要死要活,都是父亲和司徒声陪在他身边。 为母亲放弃鱼娘,是因为父亲长跪不起。 就如同司徒声所说,他对不起鱼娘,也对不起父亲。 如今,又到了抉择的时候。 太上皇死,他母亲也会死。 司徒声为了母亲,不会动手杀太上皇,但太上皇不会顾忌母亲,必定会杀死司徒声。 这是一盘死局,而打破死局的人,只能是他。 他必须要司徒声恨他,让司徒声认为他是为了权利不顾一切的卑鄙之徒。 也只有这样,在他杀了太上皇,也间接杀掉母亲之后,他自尽而亡,司徒声才不会愧疚一生。 他必须要表现出对权利的渴望,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一丝破绽。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岚才缓缓伸出手去,从太上皇手中接过了诏书,强扯出一抹笑容。 太上皇似乎还想对他叮嘱什么,话还未说出口,却听到身后传来‘哐当’一声,他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宝乐公主瘫倒在地,齿间大口大口的溢着鲜血。 她的手里还攥着一只瓷瓶,那贴在瓷瓶边缘的红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小字——鹤顶红。 那是她在普陀寺就准备好的鹤顶红,她一直不敢面对现实,起先是为了给家人复仇而逃避,后来是为了司徒霍和司徒声而逃避。 那日在普陀寺里,林瑟瑟毫不留情的点破了她的心思。 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司徒声就是那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但司徒声不说,她就装作没有这回事。 她贪生怕死,又胆小懦弱,这十几年里,她千百次想要自尽,可她拿起刀来却又想要退缩。 多亏了司徒岚这一剑,才给了她服下鹤顶红的勇气。 宝乐公主在笑,看着他的眼睛笑:“赢苏,你说错了,你什么都没得到。” 她的唇角不断溢出黏稠的血液,但她依旧在笑,笑的这样开心。 他的牙关似乎在打颤,整个人犹如置身于腊月寒雪之中,冰冷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他跪倒在她的面前,狠狠掐住她的下颌,浑身抖如糠筛:“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咬着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你害我父皇,杀我兄长,逼死我母妃……” 他面目狰狞的吼叫着,打断了她自怨自艾的陈述:“赢妤,你知道你那猪狗不如的父皇,是怎么对待我母亲的吗?” “他恨我的存在,因为我的存在,万贵妃才会与他离心,所以他每次醉酒后,都会带着五六个太监,让他们当着我的面,用腌臜下作的手段玷污我母亲!” “整整十五年,你知道他几天醉一次酒吗?十天,三天,还是五天?!” “你知道你那伪善的兄长,又是如何作践我的吗?” “他说我长得像女人,还说我有个下贱的母亲,让我离你远一点。可我把狗洞堵上,你就找人通开,他觉得我无视他的警告,就学着你父皇的样子,命他的侍卫强了我……” “那一年我才十岁,我大小便失禁,趴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对,你在吃着你的珍馐佳肴,躲在你父皇母妃怀里,跟你兄长撒娇。” 太上皇猩红着双眸,死死叩住她的下颌,歇斯底里的吼叫着:“赢妤,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要让他们这样糟蹋我?” 他用力嘶吼,颈间凸起道道青筋:“你委屈,你凭什么委屈?你要搞清楚,我什么都没做,是你们一家子先来招惹的我!” 第87章 、八十七个皇后 他的五官扭曲,眸底藏着无尽的悲凉,整个保和殿都回荡着他痛苦的嘶嚎:“你教我善良,可是你告诉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许是吼得太过激烈,他被口水呛了一下,猛地咳嗽两声后,他倏地吐出一大口污血。 这血液并不算鲜红夺目,但就是刺的她面容惨白无色:“你,你……” 他不是说,即便她死了,他也不会有事吗? 她亲眼看见的,他抓来了两人,在她面前施展了续命术,被续命的人死了,续命的人依旧安然无恙。 他怎么会吐出黑血? 太上皇看着她的眸光略显涣散,他唇边缓缓扬起一抹带着嘲弄的笑容:“对,我骗了你。” “续命术,须续命者心甘情愿献命。续命成功后,有一人逝世,另一人亦然。” 那两人心不甘情不愿,续命术又怎么会成功? 不过就是他抓来糊弄她的,因为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再去自尽,而是想着办法的杀掉他。 她的五脏六腑缠在一起绞痛,但比起那阵阵钝痛,她更难过的是,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天生性恶的白眼狼,是他对她恩将仇报,也是他杀掉她无辜的一家。 所以她报复他是应该的,他就是罪该万死,不管落得什么下场都是他罪有应得。 可当无辜的人不再无辜,她眼中敬重的父皇和兄长成了残忍的施暴者,而她和母妃也变成了间接的助暴者,她自以为在伸张的正义,就像是一场笑话。 因为他杀了她的父皇兄长,逼死她母妃,她便心中满是恨意,恨不得啖其肉,吞其血,将其千刀万剐。 那么他呢? 他在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自己眼前被太监玷污的时候,他有多恨她父皇? 他身为一个男人,在幼年被同性糟蹋的时候,他又该有多憎恶她和她兄长? 是因为她母妃,她父皇在会如此对待祺嫔。 又是因为她不顾兄长劝诫,一意孤行要与他做朋友,命人砸开他堵上的狗洞,他才会遭到她兄长的毒手。 他落得如今下场是罪有应得,那她父皇和兄长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有资格向他报仇的人,从来都不是她赢妤。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事物也越发模糊不清,身体的疼痛仿佛已经变得麻木。 她努力的睁大眼睛,缓缓抬起轻颤的手臂,似乎是朝着殿下的方向伸去。 “对不起……” 她涣散的瞳孔不知是对焦在哪里,是赢苏,是司徒声,还是在他身后的司徒岚身上。 司徒岚看着她无力垂下的手臂,这些年深埋心底对她的恨意和执念,似乎也随着她这一声‘对不起’而烟消云散。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此时服毒自尽,为的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兄弟两人,不要因为她的死而产生间隙。 从他出生到现在,她的眼里从未有过他,她痛恨他,亦如她恨太上皇一般。 所以她只在司徒声幼时跌倒哭泣时,抱在怀里用拨浪鼓细声诱哄。 所以她可以在他病的要死要活的时候,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 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得到她的正眼相待,可她到底是在将死之前,也看了他这个被忽略了二十多年的血脉一眼。 死寂的大殿内,倏地响起错杂的脚步声,林瑟瑟发现将他们包围的晋军突然散去,他们举起手中的长戟和铁盾,正一步步朝着殿上逼去。 她正疑惑时,陆涛身边立着的一个蒙面人,摘下虎头兜鍪,露出了原本的面目——竟是失踪数日的陆想。 陆想执着□□的右手上包着染血的白布,他拍了拍陆涛的手臂:“这次多亏了你。” 林瑟瑟忍不住上前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想看着犹如失魂般瘫坐在地的司徒声,沉声解释道:“司徒岚要走了太上皇的虎符,用万金和名利收买陆涛,意图让陆涛暗中杀掉我……” 好在陆涛虽然嘴上答应了下来,却并没有被名利冲昏头,做出这样有悖道义之事。 陆涛将实情告诉了他,两人细细商榷后,决定将计就计,布下天罗地网,来一场瓮中捉鳖。 只是司徒岚并没有那么好糊弄,司徒岚跟陆涛提出要他的小拇指,他只好忍痛剁掉一截手指,让陆涛将断指交给了司徒岚。 好在计划成功,司徒岚和太上皇都被他们蒙骗了过去,陆涛顺利取得司徒岚的信任,拿到了可以调动十万大军的虎符。 听到陆凯对自己的赞赏,陆涛的笑容略显敷衍,他沉默的眸光,落在了殿上那身穿冕服的司徒岚身上。 若是要谢,陆想最应该谢的是殿上那一位。 没人能抵抗住万金和名利的诱惑,该庆幸的是,司徒岚根本没有想要杀掉陆想。 司徒岚要的是他保全陆想性命,再配合着让他演一出戏。 在这戏里,司徒岚是为权利扭曲人性的卑鄙之徒,而他则是不忍违背道义,对司徒岚阳奉阴违的正义一方。 他最终的使命,就是在司徒岚捅伤太上皇之后,率兵包围他们,逼司徒岚自刎而亡。 陆涛叹了口气,敛住眸中的惋惜,朝着殿上的司徒岚道:“赢岚,你蓄意谋反,谋害国君,罪该万死!” 司徒岚面色平静的看向殿下的人群,他们的神色各有不同,有人对此漠不关心,有人为晋国存亡痛哭流涕,而他心底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他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露出了属于他自己的面容,他的脸上贯穿两道骇人的伤疤,那疤痕似是丑陋的黑蜈蚣,狰狞可怖。 鱼娘生前总爱摸着他的脸笑,说他长得比姑娘还漂亮,她瞧着觉得欢喜,往后定然也有数不尽的女子欢喜他。 在她走后,他拿刀划伤了脸,从此没有女子敢直视他的脸,更无人敢欢喜他。 只是不知,鱼娘会不会怨他,再见到他这张丑陋的脸时,又是否还会觉得心生欢喜。 他拾起地上染血的断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祺嫔。 这一场闹剧之中,唯有祺嫔最是无辜。 他从衣襟中掏出一本乐谱,递到了祺嫔手中:“祖母,这是岚儿答应送给你的诞辰礼……” “不是。” 司徒岚怔了怔,望着突然开口打断他的祺嫔:“什么?” 祺嫔抓住他的手臂,神色激动道:“赢苏……赢苏不是他的子嗣。” 她本是司徒将军府里的歌伶,在几十年前,因太后喜欢听曲,她被司徒声的祖父司徒央送进宫里,成了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女。 先帝去世的早,太后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自然耐不住寂寞寻了新欢,而那新欢正是太后入宫前的青梅竹马——司徒央。 太后想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待晋武帝与后宫妃嫔诞下子嗣,便想办法杀掉晋武帝,立襁褓中的婴孩为新帝。 这样司徒央就可以顺理成章,被封为晋国的摄政王,将晋国大权掌控在鼓掌之间。 但晋武帝却有自己的主见,他想立武将之女为皇后,并拒绝与太后塞过来的嫔妃圆房。 晋武帝几次三番的抗争过后,太后改变了想法,与其让晋武帝的子嗣继位,倒不如让自己和司徒央的血脉登位来的更快。 可太后无法生育,不管如何吃药进补都不管用,司徒央便提议让其他女子代为孕育子嗣。 太后不同意,司徒央就与太后冷战,整整两个月都没有入宫。 太后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司徒央,让司徒央与晋武帝的妃嫔们私下圆房。 晋武帝心爱的女子及笄了,他迫不及待的要下旨迎娶那女子,但圣旨被太监送到了太后手里,太后让太监告诉他,那女子抗旨不愿入宫。 他悲痛欲绝,夜里借酒消愁,她奉命去他寝殿中为太后传话,他却搂住她不放,嘴里还喃喃着那女子的闺名。 她吓的要死,顾不得身份之别,一脚蹬开他便跑回了慈宁宫去。 太后有失眠之症,早已服药就寝,但司徒央却没有睡。 听到她回禀此事,他沉默片刻,而后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在慈宁宫里玷污了她的清白。 事毕,她被送回了晋武帝的寝室,司徒央将现场伪造成她被晋武帝酒后宠幸的模样。 晋武帝醒来后大怒,她并没有被抬为妃嫔,反而还被打入了辛者库。 原本她以为,事情就此便结束了,谁料她的肚子却一日日大了起来。 她又惊又怕,偷偷跑回慈宁宫,将那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太后。 太后怒不可歇的扇肿了她的脸,还要给她灌下堕胎药,但司徒央及时赶到,劝抚下了太后的怒意,说他也是为了他们的未来着想。 太后终是原谅了司徒央,又命人打点了辛者库,她每日不用怎么做活儿,大多时间都在房间里养胎——她并不想生,可她别无选择。 晋武帝自那日后,已经不再为爱守身如玉。 紧接着又有两个妃嫔相继怀有身孕,但她们皆与司徒央不清不楚,那子嗣到底是谁的,也不置可否。 晋武帝喜欢的女人进宫了,她们就被送去了行宫别苑生养,而她则不声不吭的藏在辛者库里待产。 他心爱的女人也怀孕了,又被封为了万贵妃,送去别苑的妃嫔生了两个皇子,万贵妃也就此知道了她们的存在。 晋武帝命人纵火烧死她们,万贵妃赶到时,她们已经被烧成了骨头渣子。 她怕了,因为她不想死,在姑苏江南的家中,尚有两个年幼的弟弟等着她救济。 司徒央护不住她,太后也护不住她,晋武帝为了万贵妃步步为营,羽翼渐渐丰满,早已不是之前任人宰割的傀儡皇帝。 她抱着刚出生的赢苏,跑到了万贵妃面前求饶,她说她可以带着孩子离开晋国,绝不会和万贵妃的子嗣抢夺皇位。 万贵妃是个心善的女子,即便心中悲恸难忍,却依旧给了她位份,从晋武帝手中保全了她。 她和赢苏被囚在景阳宫里,每日吃着清汤寡水,泔水馊饭,但她从不自哀自怨,只觉得无比庆幸。 赢苏从小就听话,夜里也不吵闹,不过刚满周岁,便已经会帮她洗衣做活。 她看着乖顺懂事的赢苏,毕竟是怀胎十月生下骨肉至亲,心底也是渐渐接受了他的存在。 本以为她的一生就会如此平淡的过完,谁料晋武帝会在一个醉酒的深夜,带着三五个太监,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他们玷污她后便离开了,她不堪受辱,意图自尽,可就当她缠好白绫,准备蹬椅子的时候,赢苏却抱住了她的腿。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他张开瘦骨嶙嶙的小手,将掌心里的蟋蟀露了出来:“娘,吃肉。” 她活了下来,因为她死了,赢苏也活不了。 她隔三差五就要重温那一晚的噩梦,渐渐也不再开口说话,直到赢苏一日日长大,直到晋武帝亲手在这个孩子心底埋下仇恨的种子。 赢苏长大后就变了,他不断的杀人炼蛊,像是一个扭曲人性的恶魔。 她害怕,她恐惧,可不管怎么样,她终究都是他的母亲。 只是她不忍见他如此,所以下意识的想要躲避他,仅此而已。 她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因为太后和司徒央曾找人威胁过她,如果她说出赢苏的身世,她远在姑苏的家人就会被灭口。 她生性懦弱,躲在暗室中几十年没有出来过,若不是林瑟瑟在暗室里告诉她,司徒将军府被赢苏纵火烧毁,她甚至都不知道原来司徒央已经死了。 祺嫔太久没有说过话,她的声音磕磕巴巴,说起过往来也是颠三倒四,她看着满身鲜血的赢苏,嗓音哽噎道:“娘,对不起你……” 司徒岚怔愣在地,唇瓣微微轻颤着。 祺嫔口中的司徒央是他们的祖父,当初司徒央收养他父亲,是因为在战场受伤,失去生育子嗣的能力。 如果太上皇是司徒央的子嗣,那么太上皇和他父亲的血液可以融合,是不是说明他父亲也是司徒央的血脉? 所以,他母亲跟他父亲和太上皇都不是兄弟,那他和司徒声也都不是有悖人伦的存在了? 他下意识的看向已经断气的宝乐公主,耳边隐隐传来太上皇悲痛欲绝的嘶吼声。 晚了,已经太晚了,她再也听不见这个真相了。 太上皇无力的跪在血泊之中,他目眦欲裂的紧拥住她的身体,颈间凸起道道青筋。 头顶的玉冠甩落,夹杂着根根白丝的头发倾泻而下,他看起来那样狼狈,鼻涕血水混杂在一起,宛若疯癫的乞丐。 他挣扎着想要抱起她,带她离开保和殿。 可晋国大军将他包围,他甚至连台阶都没能走下去,便重重的栽倒了下去。 他的眼前布满血色,浑浊的眸中,却依旧清晰的映出了宝乐公主的面容。 他过去的一生,飞快的从脑海中闪现而过,最终定格在了那个盛夏的午后。 一身杏色粉裙的赢妤,卡在了景阳宫墙角的狗洞里。 细碎的阳光透过榕树枝叶的间隙,洒在她鬓间绒碎的青丝上,泛起淡淡温暖的光晕,她朝他伸出小手:“赢苏哥哥,我给你带了桃花糕。” 桃花糕可真甜啊。 那或许是他过去苦不堪言的一生里,吃过最甜的桃花糕了。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唇畔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赢妤,我终于可以娶你了……” 制造出一桩桩悲剧的赢苏,终归是死了。 但殿内却没有一个人露出笑容。 总有人劝你善良,却没人告诉过你,这世间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说什么好人有好报,真是可悲又好笑。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什么黑白分明,不过是立场不同,选择不同罢了。 殿下的所有人都在看司徒岚,但司徒岚却低埋着脑袋,怯懦到不敢回头再看司徒声一眼。 他也是时候,该去找鱼娘赔罪了。 司徒岚缓缓阖上眼眸,动作迅速的抬起手中银剑,带起一阵凌厉的寒风,朝着颈间用力抹去。 就在剑刃碰触到皮肤的刹那间,手腕蓦地一疼,只听见‘啷当’一声,银剑应声落地。 他下意识的睁开眼,林瑟瑟已经疾步上前,踢开了脚下的银剑:“你抹了脖子,谁来当皇帝?” 司徒岚神色微怔:“你在说什么?” 林瑟瑟将司徒岚在普陀寺,冒充岁水写的那封信甩了出来:“你莫不是将我们当成了傻子?” 她起初还不明白司徒岚这样做的意图,但当她看到司徒岚刺穿太上皇的胸口,又听陆想说了那些话后,她要是再想不通,就是纯粹没脑子了。 司徒岚可没那么好骗,若他真想要陆想的性命,别说是一根断指,就是把陆想的四肢都剁下来送过去,他也不会相信。 更不要提,只因为一根断指,司徒岚就将虎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陆涛调用了。 唯一能解释这些破绽的,就是司徒岚根本没想杀陆想,他要陆想的手指头,只是为了拿来迷惑太上皇。 他表现出想要杀她,包括那日在普陀寺山顶上说的话,都是违心之言,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让司徒声恨他。 因为只有这样,他杀了太上皇,也间接杀了宝乐公主之后,他若是自尽而亡,司徒声才不会愧疚一辈子。 林瑟瑟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宝乐公主为什么在这时候服毒自尽,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司徒岚当然清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她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兄弟两人,不要因为她的死便心生间隙,最后落到鱼死网破,不共戴天的地步。 但他自知没脸面对司徒声,更不知道没了复仇的动力,他以后该继续为何而活。 司徒岚从袖中掏出匕首,掩在指腹中细细摩挲,匕首外鞘上刻着‘司徒’二字,那是他亲手为司徒声刻上去的。 他悄无声息的褪下外鞘,露出锋利的刀刃,反手握住刀柄,掩在袖底中朝着腕间狠狠割去。 刀刃被一只微凉的大掌握住,他身体微微一僵,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嗓音:“司徒岚,我只有你了。” 司徒声没有叫他兄长,可就是这一声带着哽噎的‘司徒岚’,令他眸中泪水簌簌落下,像是被拧开的水闸。 不是赢岚,而是司徒岚。 攥在手中的匕首倏忽落地,司徒岚转身拥住司徒声,叩在他肩后的手掌那样用力:“对不起,我没能保住父亲和鱼娘,如今又害了母亲……” 司徒声眸底泛起酸涩,他微微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林瑟瑟看着兄弟两人冰释前嫌,总算是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殿下的陆想与陆父带着嬴非非离开了保和殿,陆涛有条不紊的命人收拾着殿内的残局,燕成帝安抚着妻子,守在宫外的死士也已经被放了进来。 刘袤提着剑上来,往太上皇身上又泄愤似的补了两剑。 司徒岚命人去打造棺椁,而司徒声则将宝乐公主的尸体,抱到干净的坐席上,一点点擦拭清理着她脸上的血迹。 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可林瑟瑟心底,却莫名的生出一丝不安。 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忽略了什么地方,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她揉了揉太阳穴,正当她以为自己想得太多,准备将心底的不安压下时,她的眸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她刚刚扔在地上的那封信。 林瑟瑟瞳色一紧,恍然想起了那一处被忽略的细节。 那封污蔑司徒将军与燕国来往的密信,是如何出现在司徒将军的寝室中的? 在原书中并未详细描写这一段,但她依稀记得,在嬴珰与纯嫔谈论起这段过往时,纯嫔问嬴珰,司徒将军会不会是被人污蔑。 嬴珰当即否决道,旁的都能作假,就这个不行。 因为宝乐公主嫁到姑苏后,彻夜彻夜的被噩梦惊醒,醒来后便念叨着寝室里有人在盯着她看。 司徒将军为了让她安心,就命人将寝室里的门窗全部用砖头水泥封死,寝室外每日还有诸多侍卫把守。 当时刑部去他寝室搜查时,都是砸墙进去的。 如果没有门,司徒将军总不能飞进去,那寝室必然有暗道或是暗门这类的机关。 林瑟瑟见司徒声还在为宝乐公主整理遗容,便走到司徒岚身旁问道:“司徒将军的寝室没有门,你们平时是走暗道进去吗?” 司徒岚微微一怔:“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蹙紧眉头,继续追问道:“既然是暗道,那知道的人肯定不多,除了你们一家人之外,还有人知道这条暗道吗?” 他正要说没有,眼前却突然闪过一个人的面容,他眸色一沉:“刘袤。” 几乎是在他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林瑟瑟就转过了头,在司徒声的背后,寻找到了刘袤的身影。 他手中提着那把刺了太上皇两下的长剑,眸底藏着足以淹没一切的恨意,高高举起了泛着凛凛寒光的剑刃。 耳边的寒风呼啸而过,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凌乱的青丝随风而动,打在脸上隐隐作痛。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剑身深入皮肉的声音在耳廓中无限放大,她仿佛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的耳朵出现短暂的失聪,阵阵嗡鸣随之而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失重的向前倒去。 剑柄还握在刘袤手中,剑刃也跟着离开了她的身体,迅速迸溅出一抹刺目的殷红。 不出意外,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脸色煞白,眸底溢出无尽的惊慌之色,他的薄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喊她的名字。 “瑟瑟,阿眠……” 她终于又听见了声音,不用低头,她便已经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火辣辣的像是抹了千百根朝天椒似的。 林瑟瑟挣扎着坐起身来,她看到刘袤被司徒岚一剑穿心,他和她一样倒了下去,嘴里还在不住的低声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琲琲……” 琲琲? 她在齿间轻轻咀嚼着这个字,倏地回忆起那日她在慈宁宫差点被太上皇用药毒死后,她找借口将太后带到坤宁宫里,随口闲聊时提起了嬴非非名字的寓意。 太后说,没什么寓意,就是因为她未出阁前的闺名叫琲琲,嬴非非和嬴珰的名字各取‘琲’字的一半。 林瑟瑟看着失去呼吸的刘袤,恍然醒悟过来,原来刘袤就是嬴珰和嬴非非的生父——那个当年与太后偷欢的刘太医。 太上皇早就知情太后与刘袤的私情,但他并不在意,也不想阻止,因为不久之后,刘袤就会心甘情愿的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 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太后怀上刘袤的子嗣后,他再以太后和子嗣作为要挟,让刘袤不得不受他控制。 太上皇将刘袤顺利安插到司徒将军身边,让刘袤用时间来向证明真心,在战场陪司徒将军出生入死,得到司徒将军的信任。 将那封燕国来往的信件,放进司徒将军寝室的是刘袤,当初在南山放走玉姬的是刘袤,将司徒声与阿蛮锁在温室里的也是刘袤。 或许刘袤对司徒将军一家也有过几分真心,但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太后和他的两个孩子。 刚刚刘袤在太上皇身上补刀,不是因为太上皇杀了司徒将军,而是因为太上皇杀了太后,又拉来嬴珰挡刀。 至于司徒声,他杀嬴珰虽不是有意为之,砍掉嬴珰的脑袋却是事实,刘袤又怎能放过他这个杀子凶手。 撕扯心肺的钝痛将她唤回神来,殷红刺眼的鲜血从血窟窿里流出,瞬时间便浸透了衣裙。 她虚弱无力的面庞,此刻渐渐失去颜色,只徒留一抹惨白:“没事,我没事……” 她的安慰显得如此苍白,这一剑不偏不倚刺穿她的胸口,又怎么可能没事? 司徒声脊背像是绷紧的一道弓箭,他试图捂住她不断流血的伤口,但这根本无济于事,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沾满鲜血的手掌抖如糠筛,像是有一层无形的蜘蛛网笼罩住他的脸,捂的他快要窒息。 “不要死,我求你不要死。” 他仓皇无措的吼叫着,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惊慌的嗓音:“太医!太医在哪里?!” 许是剑刃伤了内脏,不断有鲜血从唇边溢出,血染红了她的贝齿,她感觉到阵阵困倦之意袭来,眼皮不受控制的想要闭阖。 她唇边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这就是司命神君说的天意吗? 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就像她注定不能和他长相厮守,哪怕只是人世间的短短几十年。 因为他是文昌帝君,那九重天上掌六界生杀予夺的天地之主。 这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她早就该知道,不是吗? 林瑟瑟轻颤着手臂,强忍着伤口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将冰冷的手掌贴在了他的心口:“哥哥,别忘了我,求求你,别忘了我……” 泪水溢出眼眶,沿着眼角缓缓滑落,她挣扎着勾住他的颈子,在他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眸,映出她无力垂下的手臂。 “我是阿眠,是你的阿眠……” ——哥哥,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我若生,便会一直陪着哥哥。我若死,便由阿眠继续守护哥哥。 ——阿眠是谁? ——阿眠是朵杏花,只要有杏花盛开的地方,便有阿眠在替我守护哥哥。 第88章 、八十八个皇后 元年三月初吉甲寅,晋元帝崩,晋成帝崩,皇后薨。 燕国帝后亲自为四年前,被指谋逆叛国的司徒将军平反,并将荆州连州两城归还晋国。 次日,新帝登基继位。 晋国疫灾横行,百姓遭难,苦不堪言。 新帝大赦天下,减免民间赋税,亲自祭祀禳灾,瘟疫于半月后平息消弭。 京城又恢复昔日平静,只是晋国百姓因这场瘟疫元气大伤,往日繁华热闹不再,街道上空空荡荡,偶尔才有三两行人。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马蹄声急促,车轱辘轧在下过雨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吱呀’轻响。 在经过城门时,马车被守城门的侍卫拦下,侍卫打量两眼这灰扑扑的马车,只以为是城中的哪户人家要避灾出逃。 瘟疫虽已消尽,城中仍不断有人举家离京,侍卫例行盘问两句后,便要上前掀开车帘。 手还未伸出去,车夫就已经抬手横拦在侍卫身前,掏出一道出城令牌:“放行——” 其实倒也不是非看不可,特别是有京兆尹派发的出城令牌,侍卫完全可以直接放行。 但这侍卫也不是善茬,他母族和陆家支族多少沾亲带故,如今陆涛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京兆尹都要让他两分,他又何时见过这般态度嚣张之人? 车夫越是不让看,他便越是非看不可。 他斜睨这平平无奇的马车,冷不丁的嗤笑一声:“马车里莫不是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说罢,他便喊来三五个当值的侍卫,意图要将车夫从马车上拖拽下来。 车夫正要恼怒挥鞭,车厢内却伸出一只似玉微凉的手掌,不疾不徐的撩开了车帘:“刘玉。” 这声音宛若冷萃的清茶,透着一丝淡淡的凉意。 那一声‘刘玉’唤的就是这个车夫,刘玉不甘不愿的收起鞭子,眸底隐隐夹杂着怒色。 侍卫下意识的朝着马车里看去,在目光落在那张布着两道狰狞伤疤的面容上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咂舌道:“真他娘的吓人,怎么跟新帝一样,面上都有……” 他说着说着,却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俯身叩地:“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他倒还算有些眼色,知道自己出言无状,直将脑袋磕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也不敢停下。 刘玉啐了一口,正要骂他瞎了狗眼,便听到司徒岚嗓音淡淡道:“走吧。” 马车继续缓缓向前行驶,刘玉到底是年轻,他心底憋着一口气,忍不住向司徒岚问道:“恕奴才多嘴,他对陛下出言不逊,陛下为何不杀了他,以一儆百?” 就是因为主子脸上的伤疤,京城诸多诋毁谩骂,这正是一个震慑众人的好机会,理当好好把握住才是。 司徒岚似是置若罔闻,他倚在窗牖上,望着不断后退的景色,微微有些失神。 太阳当空,春蝉鸣叫,马车停在远郊外的一处村庄,司徒岚沿着那条幽静的羊肠小道,动作熟稔的推动了木栅栏。 一进门,便看到身着缎袍的司徒声在喂鸡,他手里握着一把小米,试探着‘咕咕’的唤了两声,院子里的母鸡听见声音,都扑棱着翅膀朝他飞了过去。 它们气势汹汹的将他围攻,甚至还有不知轻重的母鸡,从屋顶一跃而起,用那沾满泥垢的鸡脚,踩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袍上。 看着被鸡群环绕的司徒声,司徒岚莫名想到了‘鹤立鸡群’这个词,他唇畔微微扬起,久违的露出一抹笑意。 司徒声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笑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挥手赶走鸡群,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略显懊恼道:“笑什么笑,有本事你来。” 司徒岚从他手里接过小米,将小米均匀撒在地上,学着鸡叫咕咕了两声,鸡群便都飞奔过来乖乖吃食。 这一顿流畅的操作,直将司徒声看的一愣一愣。 他眯起细长的双眸,神色狐疑道:“你以前是不是背着我,在将军府里养过鸡?” 司徒岚将手中剩下的小米撒完,忍俊不禁的笑道:“胡说什么呢。” 他停顿一下,笑容略淡了些:“是鱼娘教我的。” 他那时病的厉害,每日缠绵病榻,鱼娘日夜守在他身旁,总会跟他讲些幼年时打鱼的趣事儿。 鱼娘爱吃鸡蛋,每日都要吃上两三个,不吃就没力气干活。 她家里虽然养着几只母鸡,却也禁不住她这样吃,所以一到及笄之年,她就父母被卖到了将军府。 司徒声看着他面上狰狞可怖的两道伤疤,微微叹了口气:“兄长,鱼娘已经走了四年。” 如今司徒岚已为帝王,京城中却谣传四起,道新帝面有丑疤,带着凶煞之气,都说面由心生,新帝定是暴君无疑。 司徒岚脸上的疤痕,并不是无药可救,若是按时涂抹去腐生肌的玉肤露,不出两三年,那疤痕便可淡化消除。 而在这之前,司徒岚大可以杀一儆百,动用武力镇压谣言。 但司徒岚偏不,他就任由旁人诋毁污蔑,也无动于衷。 旁人不知原因,司徒声却懂他。 他留满脸疤痕,一为赎罪,二为省心。 鱼娘为他被火烧毁容,他便也毁了自己的容貌赔罪。 人人道他是暴君,他脸上又留有凶疤,便没有女人再敢往他身上贴靠,也省得他时刻提防女人算计。 可往后的日子还长,司徒岚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司徒声将玉肤露塞到他手里:“鱼娘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阿声,这不是折磨。”司徒岚缓缓抬起眼眸,骨节修长的手指抚过伤疤:“我不想做千古一帝,更不想流芳百世。” 他并不稀罕这高处不胜寒的帝位,但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位置,父亲用鲜血的教训告诉他,想要善良,就要站在最高的地方。 唯有如此,才能护住他想要保护的一切。 父亲死了,鱼娘死了,母亲也死了,他只有司徒声了。 他要护司徒声一生平安喜乐,直至碧落黄泉。 而在那之前,他不希望有女人靠近他,更不想应付纳妃选秀这些繁琐之事。 这一脸疤痕,能帮他规避很多麻烦事,他又何乐而不为? 司徒岚看向屋檐旁冰石上躺着的女子,缓缓走上前去:“这几日,她可有过复苏的迹象?” 许是知晓司徒岚对鱼娘的执拗,见司徒岚转移话题,司徒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劝说下去。 他走到林瑟瑟身旁,微微俯下身子,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没有。” 司徒岚眸色微沉:“她尚有气息,续命术该是成功了。” 那日林瑟瑟失血过多,当他将太上皇身上止血保命的蛊虫拿过去时,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司徒声抱着她的尸体,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攥住他的手,抖如糠筛的打着颤。 他明白司徒声的意思,但他不愿意。 被去势之后,司徒声的寿命本就已经受到影响,许是活不过五、六十岁,便要撒手人寰。 倘若他让司徒声为她续命,将寿命共享给她一半,那司徒声又还有几年可活?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就在他准备开口拒绝之前,司徒声却倏忽跪在了他的脚下。 司徒家的儿郎一生只有三跪,一为天地而跪,二为父母而跪,三为君王而跪。 可现在,司徒声为林瑟瑟跪了下去。 他还是救了林瑟瑟,用司徒声的性命,让她重新有了心跳。 但续命术明明已经成功,林瑟瑟却迟迟不醒,如今都过去大半月了,她依旧未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 仿佛她就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像是一个活死人。 司徒岚也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三五天便来这村庄一趟,定期检查两人体内的蛊虫,以防他们出什么意外。 他像往常一般检查过后,确定两人身上的蛊虫还存活着,便让刘玉将马车上的珍稀补药,都搬进了院子里。 天色将晚,司徒岚要在落日前赶回皇宫,嬴珰给他扔下的烂摊子不小,他每日都忙到脚不沾地。 司徒声知道他还有事要处理,便也没有多留,他习惯性的送司徒岚离开,见司徒岚坐上马车,他才往回走去。 他推开木栅栏,正要打水给林瑟瑟擦身,一抬眼却发现,原本躺在冰石上沉睡的林瑟瑟不见了。 司徒声怔愣一瞬,脚步仓促的朝着木屋里走去,屋里没有,厨房没有,院子的每个角落也没有。 他的脊背微微僵硬,垂在身侧的手臂无意识的绷紧,他强压住心底的惊慌,将食指与中指微拢,抵住舌下用力一吹。 这村庄年久失修,早已经无人居住,只因不远处有一片杏花林,司徒声知她喜欢杏花,便找人推翻重修,在此地重建了房屋。 方圆十里地,皆是司徒家的暗卫,即便他一整日不在院子里,也没人能从百十个暗卫眼皮底下,劫走林瑟瑟。 暗卫感应到连心蛊的异动,纷纷从各处赶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全都聚集在了院子里。 司徒岚并未走出多远,他听到哨声,也急忙命刘玉驾车折返了回来。 得知林瑟瑟不见后,司徒岚眸色沉了沉:“阿声,她可能已经醒了。” 司徒声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细风吹过面颊,带起阵阵花香,他缓缓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风吹来的粉白色杏花瓣。 他眼眸低垂,轻声喃呢:“杏花开了……” 司徒岚怔了怔:“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道远去的红色背影。 往年杏花三月便开了,今年的杏花,开的尤为的晚。 村北陂的陂头上,沉寂了数月的杏花林,在一夜梭梭细雨后,绽放出一簇簇杏花堆在枝头。 司徒声在漫山遍野的杏花林里,看到了那道纤细的身影。 风簌簌吹落杏花,她立在微倦的夕阳之下,浅色余晖透过枝丫,柔柔的洒在她墨色长发上。 林瑟瑟鬓间的步摇轻响,垂下的珠玉流苏随风摇曳,她唇畔微微扬起,映出一双梨涡:“哥哥,我回来了。” 第89章 、番外一 嬴非非怀孕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林瑟瑟正和司徒声在燕国漠城吃着锅盔,喝着胡辣汤。 原本依着司徒声的意思,让岁山跑个腿送一趟贺礼就是了。 但林瑟瑟听说嬴非非孕吐的厉害,每日吃喝不下,短短十来日便已经瘦得脱了形,硬是非要回晋国探望嬴非非。 司徒声拗不过她,见她实在担心,便陪她一起回了晋国。 林瑟瑟的伤口还未愈合,来燕国时,路上慢慢悠悠的沿城观景,用了足足大半个月。 回去的时候,她一路催促加急,也极少停歇休息,马车颠簸了五六日,便赶到了晋国边关。 等到了陆府时,林瑟瑟一下马车就耐不住的呕吐起来,她吐完感觉清爽了不少,倒是司徒声平白受了牵连。 他胃里翻腾不止,又不想让她担心,只好强忍着干呕的欲。望,不多时额间便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林瑟瑟看着脸色微白的司徒声,眸底隐隐浮现出一丝愧疚之色,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多月了,可她还是没有适应这续命术的后遗症——感官共享,悲喜相通。 她可以感知到司徒声的喜怒哀乐,他亦能体会到她的痛苦和悲伤。 她身前的剑伤还未好,本不打算赶回去,但她突然想起原书中的嬴非非,曾有过产前抑郁的表现。 甚至在孕期之间,嬴非非还有好几次想不开,差点引颈自戕。 林瑟瑟不能确定如今的嬴非非,会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毕竟嬴非非的母亲和兄长都才去世不久,想来嬴非非此时的情绪肯定不会太稳定。 思来想去之后,她还是决定赶回来看一下比较放心,谁料赶路赶得太急,一路颠的她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林瑟瑟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额间的汗水:“哥哥,你若是想吐,便不要忍着了,吐出来会舒服些。” 出府相迎的陆想正好听到这话,他上下打量着司徒声,忍俊不禁的笑道:“阿声,你莫不是有了吧?” 司徒声抬起略显阴鸷的眼眸,眸中迸发出不加掩饰的肃杀之气,骇的陆想僵住唇边的笑容,连忙转头看向林瑟瑟:“弟妹,快进来,我夫人正在屋里念叨你呢。” 林瑟瑟担忧的看了他一眼,他朝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无妨,让她先进去探望嬴非非。 目送她进府之后,司徒声缓缓俯下身子,一脸神秘的对着陆想招了招手。 陆想以为他有什么悄悄话想说,连忙凑过身去,还未开口询问,便见他微启薄唇,骨骼分明的大掌叩在马车架上,对着陆想价值千金一尺的绸袍,弯腰畅快的呕吐起来。 陆想:“……” 司徒声直起腰来,慢条斯理的抬起骨节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的捻着绢帕,轻轻擦拭着唇角:“阿眠说的不错,确实舒服了不少。” 陆想有些恼怒的后退两步,无处安放的一双手臂悬在空中:“你故意的?” “这话,该问你自己。”司徒声挑起眉梢,幽黑的眼眸微微眯起:“你夫人若真是寝食难安,形销骨立,你方才还能笑的出来?” 倘若不是陆想在信中,将嬴非非描述的凄惨无比,林瑟瑟又怎么会日夜兼程的赶回晋国,被马车颠成那副呕吐不止的模样? 如果嬴非非是真的凄惨便也罢了,瞧陆想刚刚出府时,还有心情笑着揶揄他,便知那信中所说皆是虚假。 什么食不下咽,瘦的脱形,倒不如说是嬴非非想见林瑟瑟,陆想便写了那封信来诓她回来。 “你该庆幸你的腿足够长。” 不然,他吐得就不是陆想贵的要死的绸袍,而是陆想那被门夹过的脑袋。 说罢,司徒声便从容不迫的迈步走进陆府,徒留下陆想一人站在风中凌乱。 他隐约记着,某人在两个多月之前,曾信誓旦旦的说过——你且瞧着,若我亲近她,往后我司徒声的名字倒着写。 说好的生死之交呢? 陆想愤恨的想道,果然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不出司徒声所料,一个多月不见,嬴非非吃的珠圆玉润,俨然要比没怀孕之前还要富态不少。 林瑟瑟见她笑容满面,并未有甚异常,总算是放下心来:“非非,你准备什么时候和陆想成亲?” 一提起这事来,嬴非非就有些犯愁,她母后和皇兄都已不在人世,她本想为母后守孝三年,待三年之后再嫁给陆想。 陆想体谅她的孝心,自然也愿意等她三年,谁料就那日在斋宫温室中,与陆想有过那一次夫妻之实,便一举中第让她有了身孕。 如今守孝三年是不太可能了,她已然怀有身孕,总不能让孩子无名无分的出生。 但就在她没有发现自己怀孕之前,才刚刚拒绝过陆想成亲的请求,现在她是改变了主意,陆想却再没有提过成婚之事。 她一个姑娘家家,总不能舍去脸皮和尊严,因为腹中的子嗣,便主动开口让陆想娶自己。 她出生在帝王之家,此生只有林瑟瑟一个闺中好友,这些埋在心底的知心话,她根本没人诉说。 虽然不像是陆想在信里写的那么夸张,但最近这些日子里,她也的确是食不甘味,坐卧不安。 嬴非非像是倒豆子一般,将苦水一股脑的倒了出来,听见她是因为这种事而苦恼不堪,林瑟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事又有什么难,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女孩子家脸皮薄,自然不好意思主动提起成婚,落在旁人眼中,倒像是携子逼婚似是。 这陆想也是,明知道嬴非非现在怀有身孕,脑袋却像是榆木疙瘩一样不开窍,也不知再提一提成婚之事。 两人说够了悄悄话,才将寝室的房门打开,将两个候在门外的男人放了进来。 嬴非非想去院子里走动走动,陆想知道她天性活泼好动,一直让她躺在榻上,怕是会憋坏了她。 可他又怕她走路带风,万一磕到碰到就麻烦了,他思来想去,也只好亲自搀扶着她才能安心。 他走的仔细缓慢,倒是嬴非非不以为意,觉得他大惊小怪,急的陆想连声大叫:“小祖宗,你走慢点!” 见陆想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林瑟瑟眸光炯炯,心底略有些羡慕。 司徒声待她也好,但他不善表达,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大多都是她在主动。 她知道他在意她,要不然当初他就不会用续命术救活她了。 只是时间久了,她也难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忍不住质疑她爱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也爱她。 可她不敢直接问出口,她怕他对她的不是爱,只是一种习惯、感动或是依赖。 想着想着,她便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她唉声叹气的模样,落进司徒声眼里,却完全变了一个意思,成了她在羡慕嬴非非可以孕育子嗣。 他微低着头,不知在想写什么,纤长的睫毛轻颤两下,在鼻翼两侧落下淡淡的阴翳。 林瑟瑟颠簸了好几日,在途中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嬴非非出什么事,倒也不怎么觉得困乏。 如今见嬴非非活蹦乱跳,无甚大碍,身心放松之后,反而生出了些疲倦之意。 许是陆想早已经料到他们会回来,提前让人收拾布置出一间宽敞舒适的房间来。 她跟嬴非非打过招呼后,陆想便命丫鬟领着两人去了客房。 林瑟瑟又困又累,一沾床就睡熟了,倒是司徒声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一时之间却有些睡不着了。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如墨般的青丝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缓缓伸出微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她的眉眼,凝望她的眸光中带着一丝贪恋。 他开始后悔当初在乌兰河畔,对她说出那样故作洒脱的话了,即便她现在将兰草归还于他,他也不会放她离开。 夜半三更之时,司徒声悄无声息的离开陆府,独自一人进了皇宫。 许是司徒岚已经得到他回晋国的消息,他没怎么费力气,便在宵禁期间进了宫。 皇宫各个墙角都挂着红灯笼,像是特意为他留的灯火,照亮了他回宫的路。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养心殿的殿门被他推开,司徒岚正坐在雪白的狐狸皮上批阅奏折,听见殿门响动,他提笔的指尖顿了一下:“阿声?” 虽是五月立夏,深夜里的晚风还是凉的,司徒声将自己身后的对襟玄色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兄长,我不在京城,你便如此作践身体?” 听到他微恼的嗓音,司徒岚笑了起来:“我平日都睡得早,只是今日知道你要来,等一等你罢了。” 说着,他便将桌子上的奏疏挥到一旁,命人送来早已温好的酒水和饭菜。 司徒声倒也不客气,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将那盏中辣喉的清酒一饮而尽。 司徒岚见他眉头紧锁,不禁笑道:“怎么,和她吵架了?” 他眸色微黯,摇了摇头:“她想要孩子。”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眼巴巴的羡慕另一个女子。 他胸口堵着一口郁气,一连饮下三五杯清酒,也依旧解不了他此刻的愁闷。 见他还要继续喝,司徒岚微抬手臂,按住他的酒盏:“你这才叫作践身体,若是再喝下去,你明日便要带她一起归西。” 他听见这话,倒是没再喝下去,只是微低着头,面容浸在阴翳之中,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其实司徒岚早就试探过林瑟瑟,他并未看出她对子嗣有多执着,甚至她自己也说过,若是两情相悦,那些世俗之物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但他太了解司徒声,只要是司徒声认定的事情,不管他解释再多,司徒声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说到底,在意子嗣的根本不是林瑟瑟,而是忍不住去猜度她一言一行的司徒声。 这更像是一种心结,倘若不及时解开心结,‘子嗣’二字至死都将会是司徒声心中不可触碰的痛楚。 司徒岚倒了一杯清口的茶水,递到他面前:“若你们想要子嗣,倒也不是不可能。” 司徒声神色微怔,下意识的追问道:“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种蛊术叫交融术,只要将你们两人的血液融在母蛊里,而后由一人服下母蛊,便可以在半月之内,孕育出子嗣来。” 司徒岚说的煞有其事,司徒声半信半疑的问道:“真的?” 司徒岚微微颔首:“若是骗你,我名字以后倒着写。” 第90章 、番外二 原本司徒岚准备先和林瑟瑟打个招呼,届时他们两人私下串通好了,再拿个什么东西冒充交融术的蛊虫,将司徒声糊弄过去。 但司徒声一听他提起这蛊术,便赖在养心殿里不走了,非要他拿出禁书来,找到交融术的那一页,当着自己的面现场炼蛊。 他知道司徒声想要交融术的母蛊,问题是这交融术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赢苏留下的那些禁书里也根本没有这蛊术。 许是司徒岚沉默的时间太久,司徒声微微眯起眼眸,落在他脸上的眸光带着些狐疑。 “我这里,倒是有—颗现成的母蛊。” 司徒岚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只白玉瓷瓶,神色迟疑道:“这是赢苏给我的,因为我不愿……”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声音,不过他虽然没继续解释下去,司徒声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赢苏需要司徒岚传宗接代,但他不愿碰旁的女子,所以赢苏便炼制了这交融术的母蛊,准备用司徒岚的血和旁人溶出一个子嗣来。 司徒岚自然知道司徒声在脑补什么,不过他并不准备多说什么。 他将包着药衣的黑圆药丸,从白玉瓷瓶里倒了出来:“这母蛊,赢苏足足炼了九九八十—天。你先拿去应急,许是有失败的可能性,你也莫要抱太大希望就是了。” 他说这话,便是想为自己留些转圜的余地。 虽然他之前试探过林瑟瑟,她说她不在意世俗,也不怎么在意子嗣这件事情。 但这到底是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私事,即便他是为了司徒声才出此下策,也要先征得她的同意。 若是她同意此事,那他们就可以配合演—出戏,在司徒声给她服下所谓的‘母蛊’后,过个十天半月让太医给她诊脉。 届时太医会告诉司徒声,林瑟瑟身体亏损的严重,可能是少时没调理好身子,往后怕是生育不了子嗣。 到那时候,司徒声为了她的身体,必定会来找他,希望他能想办法,让她体内的蛊虫失效。 而他今日这句“你先拿去应急,许是有失败的可能性”便派上了用场。 虽然司徒岚的计划仓促,却还算部署周全,谁料司徒声的脑回路百转千回,竟和他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司徒声微微有些失神,既然司徒岚说只要两人的血液融在母蛊里,然后由一人服下母蛊便可以。 那若是由他服下,是不是也可以……? 司徒声若有所思的抿住唇角,正要接过圆黑的药丸,跟司徒岚道声谢,司徒岚却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这咳嗽来的突然,那白玉瓷瓶与圆黑药丸—并从指间滑落,倏忽坠在地面上,摔得瓷片迸裂出道道碎纹。 玉瓶里装的是赢苏给他配的保心丸,—瓶里共装着三五颗,但他刚刚骗过司徒声,说赢苏炼了九九八十—天,才炼出那么—颗交融术的母蛊。 倘若司徒声看到玉瓶里,还剩下好几颗圆黑的药丸,定然会忍不住心中生疑。 司徒岚连忙弯下腰去,想要在司徒声之前,将地上摔裂的玉瓶拾起来。 许是动作太过仓惶,他却是不慎被那玉瓶摔烂的边角,划伤了手掌心。 鲜血从伤口溢出,渗进掌心的纹理之中,沿着掌缝淌了—手。 他也顾不上疼痛,不动声色的将玉瓶掩在了衣袖之下,又下意识的顺手捡起了那颗滚落的药丸,递到了司徒声手边:“抱歉,手滑了……” 司徒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药丸上不慎沾染上的鲜血,像是蓦地反应过来什么:“这交融术只有心意相通的两人,用各自的鲜血才管用。” 他此时的笑容,略显勉强。 难怪父亲告诉他,不要去说谎,因为当你撒下—个谎时,就不得不用更多的谎言去圆那个谎。 好在司徒声的注意力,都在他受伤的手掌上,倒也没注意到他此刻复杂的神情。 待司徒声给他包扎完手掌,才反应过来那‘母蛊’上染了他的血。 不等司徒声说什么,司徒岚已然平静下来,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遍:“便是因为找不到心意相通的人,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动用过交融术的母蛊。”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但司徒声还是有些迟疑。 司徒岚见他犹豫,便将药丸收了回来:“若不然,你就再等—等,等我—年两年,想必我也能炼出这交融术的母蛊来。” 那句‘—年两年’戳到了司徒声的痛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许是三年、五年,亦或是十年? 他等不起了。 司徒声还是收下了药丸。 他回去时,天色刚蒙蒙亮起。 林瑟瑟睡眠浅,他还未刚推门进去,她便已经被惊醒。 司徒声微凉的指间捻着那颗‘母蛊’,落在她眉眼间的眸光,略有些失神和恍惚。 不论在战场发号施令,亦或是前朝后宫,他做的每一个抉择,皆是经过深思熟虑。 但在遇见她之后,他便乱了阵脚,总是会不受控制的做出些感情用事的决断。 就譬如现在,他回忆起她看着怀孕的嬴非非时,那溢出眼眸的羡慕,竟忍不住做出这样疯狂的决定——他要服下这交融术的母蛊。 她的伤势还未恢复,司徒岚也告诉过他,这交融术不—定能成功。 倘若只要两人的血液融在母蛊里,而后由一人服下母蛊就可以,那倒不如由他来服下此蛊,反正他身体瓷实,也耐得住折腾。 他准备暂时先瞒着她此事,待到大半个月后,若是这交融术成功,他再将此事告诉她也不迟。 林瑟瑟见他立在门口失神,揉着惺忪的双眼,嗓音中带着—丝刚睡醒的沙哑:“哥哥,你出去了?” 司徒声将房门关好,挡住屋外的阵阵冷风,他还未走到榻边坐下,她便环住他的颈子,朝他黏了过来。 她微抬下颌,似是觅食的猎犬一般,在他唇边轻嗅两下:“你喝酒了?” 他抬手抵在她的眉间,将她按了回去:“嗯,跟兄长喝了两杯。” 林瑟瑟依偎在他怀里,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眼皮又止不住的开始打架了:“天还没亮,在陪我睡一会……” 听着她迷迷糊糊的嗓音,他叩在指尖的药丸微微收紧,迟疑—瞬后,伸手将药丸压在了舌底。 司徒声侧身将她带倒,原本困倦的林瑟瑟,被唇上的刺痛唤醒过来,她瞪着—双愤恨的眼眸,试图制止这盗贼似的掠夺。 他对她的眼神杀视而不见,因为除了咬破她的嘴唇,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能让母蛊不动声色的沾上她的血了。 不等他得逞,林瑟瑟便彻底恼了。 她蓦地向前—仰,将额头硬生生的撞在他的鼻梁上,疼得他下意识的吸了口凉气。 这—口凉气吸得倒是不要紧,那含在齿间的药丸,也连带着被他—起吸进了嗓子里。 司徒声脸色微白,骨骼分明的大掌卡在自己喉间,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这母蛊原本就是要他服下去的,但问题是,他只咬破了自己的唇,却还没来得及咬破她的。 更重要的是,司徒岚说这交融术只有心意相通的两人,用各自的鲜血灌溉母蛊才管用。 司徒岚和林瑟瑟是心意不通,可谁能保准司徒岚和他的心意也不相通? 要知道,曾经连—向严厉的父亲,都夸赞过他们兄弟两人心有灵犀—点通。 司徒声想要将母蛊咳出来,不过林瑟瑟见他咳嗽的撕心裂肺,感觉到自己刚才做的有些过分,她连忙端来一杯凉茶,面带愧疚的灌进了他嘴里:“哥哥,你没事吧?” 他原本是没事的,但在她努力的补救之下,他顺利的将母蛊咽了下去——简直是造孽。 于是,正在上早朝的司徒岚,在大殿外看到一抹犹如鬼魅般来回晃荡的红影。 司徒岚提前结束了早朝,在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后,他强忍着要溢出唇边的笑意,—本正经的安慰道:“应该是无妨的……咳,应该。” 司徒声心态崩了。 不过相比起司徒声,林瑟瑟发现了—件更让自己崩溃的事情——她忘记了,纯嫔给她送过假孕的汤药这件事。 距离那日和嬴珰一起被司徒声‘抓奸在床’,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她有两个多月没有来过月信,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她来到陆府短住的这两日,开始频繁出现呕吐、食欲不振、困乏无力、尿频尿急这些假孕的征兆。 现在嬴非非看司徒声的眼神都不对了,陆想甚至还将陆府中一日两餐的饭菜,都改成了绿色有机蔬菜,而后拼命的往司徒声碗里夹菠菜,芹菜,小油菜。 不过更要命的,要数和她感官相通的司徒声,也开始出现假孕的征兆了。 林瑟瑟看着司徒声的眼神很愧疚,司徒声看着林瑟瑟的眼神也很愧疚。 终于在某个晴朗的午后,陆想决定戳破这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又每个人都选择隐忍的僵局——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万年纯情的童子鸡兄弟被绿。 他请来了司徒岚和—个蒙着眼的郎中。 秉承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态度,陆想将府中的下人都驱赶出了院子,而后将几人聚齐在他的房中。 “这种事情,继续瞒下去也没有意思了。”陆想叹了口气,看了—眼林瑟瑟,又将眸光落在司徒声身上:“你们说呢?” 林瑟瑟犹豫了—下,觉得陆想说的也有道理。 她早就该跟司徒声澄清,当初被嬴珰宠幸的人是纯嫔,而不是她。 她只是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将她下凡历劫走剧情的事情告知司徒声,思来想去之后,她索性就保持了沉默。 但现在看来,这样继续隐瞒下去,怕是只会让司徒声产生误会。 她和他在人间的时间本就不多了,她不想将剩下的时间浪费在互相误会对方上。 林瑟瑟刚刚下定决心,正准备开口澄清此事,司徒声却将手臂甩了出去,扔在了郎中面前:“诊脉。” 陆想愣住了:“阿声,你诊什么……” 那个‘脉’字还未说出口,蒙着眼的郎中便已经将三指搭在司徒声的腕间,下—瞬,郎中激动的跪在地上:“滑脉,是滑脉!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呀!” 陆想:“……” 林瑟瑟:“……” 司徒岚:“???” 她忍不住想要开口,却又被司徒声打断,他眸色痛苦的捂住脸,指着司徒岚道:“阿眠,我对不起你,这个孩子是我兄长的。” 第91章 、番外三 空气倏忽寂静起来,经过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林瑟瑟欲言又止的看向司徒岚:“你们……?” 司徒岚斩钉截铁的否定道:“我没有,是阿声……”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误会了’这三个字,陆想便目瞪口呆的接了下去:“是阿声先勾引你的?” 司徒声望向陆想的眼眸中,隐隐荡起一抹凌厉的杀气:“我和兄长之间什么事都没有,都是因为交融术才会如此。” 许是怕林瑟瑟被两人误导,他简单交代一番交融术是什么,又反复再三的强调,他怀上司徒岚孩子的这件事,真的只是个意外。 林瑟瑟见他向自己解释此事时,那神色小心翼翼又认真的模样,心底又感动又好笑,一时间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她看了一眼司徒岚,见他神色略显无奈,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交融术是假的。 根据司徒声的叙述,林瑟瑟大概还原出了这件事的真相。 司徒岚先是不小心把自己的血洒在了‘母蛊’上,为了敷衍过去此事,他就告诉司徒声唯有心意相通的人取血才管用。 司徒声本想咬破她的唇瓣,蹭两滴血用,谁料遭到了她的突袭,不慎将‘母蛊’咽了下去。 而她又刚好因为纯嫔给她服用过假孕的汤药,近几日出现了假孕的征兆。 再加上他们两人感官相通,他的脉象受到了她的影响,郎中才会把出喜脉,让他误会他自己怀了身孕。 这事不能全怪司徒声,毕竟连续命术这样扯淡的东西都能存在,司徒岚说只需要两滴血就能怀孕,似乎就是小巫见大巫,也难怪司徒声会相信。 如今闹出这样的乌龙,林瑟瑟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她伸出手去,撩起垂下的衣袖,将手腕递到郎中面前:“帮我也把个脉。” 郎中眼睛被蒙上了,耳朵却能听得清楚,方才司徒声说的话,他一字不差都听进了耳朵里。 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简直是荒谬之论。 可更荒诞的是,他作为拥有行医几十年经验的医者,竟然给一个男人把出了喜脉。 这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医术来,这一次给林瑟瑟把脉时,郎中便显得尤为小心翼翼。 他细细把过脉后,迟疑片刻:“夫人脉象流利圆滑,如珠滚玉盘,应是滑脉无疑……看这脉象,夫人约莫是有两个月的身子了。” 说罢,郎中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女子用胞室诞孕子嗣,男人未有胞室,子嗣从何而来?” 这便是在反驳司徒声刚刚说的话了。 郎中不知他们两人感官相通,在场的旁人却是知道的,司徒岚见事情的走向越发诡异,终是将事情坦白出口:“那交融术是假的,你也没有怀孕。” 司徒声听到这话,眸色微微怔愣。 若他没有怀孕,那怀孕的人就是……林瑟瑟? 郎中说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但在两个多月之前,她并未与他在一起,那时候她还是嬴珰的皇后。 所以,她肚子的孩子是嬴珰的? 根本无需回忆,那日从温室出来后发生的事情,便已然重现在他的眼前。 她无视他的警告,在温室中做出违背他意愿之事,他怒气冲冲准备前去坤宁宫收拾林瑟瑟,却在寝殿内看到她与嬴珰衣衫不整的躺在榻上。 是了,她定是那一日有了嬴珰的血脉。 司徒声紧紧抿住唇角,掩在衣袖下的手掌轻颤着,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按住别在腰间的碎玉石烟杆。 这是他四年前,进宫之后染上的弊病,他不怎么喜欢旱烟的味道,但他总会将烟杆带在身上。 在他情绪难控之时,便会点燃烟草,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以此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的指甲修剪整齐,指关节微微屈起,带着薄茧的指腹轻叩在烟杆上,线条流利。 火折子把烟草点燃,碎玉烟斗里腾起一缕缕细长的白烟,他微低着头,正要将烟杆递到唇边,眸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有孕,她有孕了。 ——抽烟不好。 ——有什么不好? ——吸烟有害健康,而且以后传宗接代,对孩子也不好。 在南山狩猎时,她曾对他说过的话,一句句浮现在耳边。 司徒声看着叩在碎玉烟斗里燃起的白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扼住他的咽喉,逼得他有些喘息不过来。 她喜欢孩子,他又给不了她孩子。 如今她怀了身孕,他该为她高兴才对,不是吗? 可为什么,他会感觉到无法言喻的窒息。 那烟杆到底是没有递到唇边,他眼眸微垂,将指间的烟杆扣了过去,泛着红色火星的烟草落了一地。 “留下罢。”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 林瑟瑟一怔:“留下什么?” “你的……” 他缓缓抬起漆黑的眼眸,唇畔轻扯的笑意略显苦涩:“孩子。” 是她的孩子,而不是嬴珰的。 林瑟瑟有些哭笑不得:“我没有怀孕,那日被嬴珰宠幸的人是纯嫔。” 眼见不一定为实,但他亲眼看见她和嬴珰同在一榻,此时被诊出滑脉的人也是她,她这解释未免太过苍白无力。 司徒声自嘲似的低笑一声:“不管怎么样,孩子留下罢。” 林瑟瑟眉头微蹙:“你不相信我?” 他摇头道:“相信。” 她刚刚舒展开眉头,却听他又重复道:“孩子留下罢。” 林瑟瑟:“……” 她葱白的手指,缓缓搭在右手腕间,一字一顿道:“哥哥,你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要给她喂下一碗堕胎药吗? 司徒声继续摇头:“不后悔。” 他话音还未落下,林瑟瑟便掀起半截衣袖,露出了右手手臂上的守宫砂。 那一抹鲜红刺目的守宫砂,不光证实了她和嬴珰之间的清白,也同时在司徒声脸上,印下了四个铁黑的大字——我不太行。 第92章 、番外四 在场的几人,皆已通晓人事,又怎么会看不懂她手臂上朱红色的守宫砂意味着什么。 守宫砂在行房后,会渐渐褪色变淡,直至完全脱落。 司徒声的情况有些特殊,但皇宫里的太监宦官也有娶妻对食的,还未曾听说过谁家夜夜同榻,夫人却依旧是完璧之身的。 陆想走到司徒声身旁,语重心长道:“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会借助工具。” 司徒声眸色微沉,正欲发作,司徒岚却开口宽慰道:“这不怪阿声。” 他的脸色稍缓,到底还是他兄长了解他。 虽说这一个多月来,他日夜与她共处,可她身前的伤势严重,大多时候都疼的彻夜难眠,近日才刚刚好些,是以他都是点到为止。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他并不急于这一时。 他正想顺着台阶下来,便听司徒岚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早就说过,那本《太监的启蒙》不管用。” 司徒声:“……” 看他神色窘迫,林瑟瑟笑容微哂,露出的贝齿洁白如瓷,隐隐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司徒声眯起漆黑的眼眸,骨节匀称的手掌叩住她的后脑勺,他微微侧眸,轻扯唇角:“好笑吗?” 势如山倒的强压倏忽逼近,她唇畔的笑意僵住,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后退去:“就,就还好。” 他依旧在笑:“伤口不疼了?” 他微凉的指腹,在她如墨般的青丝上轻轻摩挲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一头蓄势待发的红眼恶狼。 她倏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疼’字,便被他扛上肩头,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陆想的寝室。 陆想望着渐渐远去的人影,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今晚不用准备他们的晚膳了。” 司徒岚微微颔首:“不过,夜里还是要送些夜宵去,给他们两人补充体力。” 事实证明,两人都想的有点多了。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司徒声准时出现在了饭桌上,他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只是脸色略显苍白,还时不时的捂住小腹,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陆想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直到他准备起身离开,陆想无意间瞥到他衣袍后的血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声,你是不是长痔疮了?” 见他并未反驳,陆想以为自己猜对了,连忙继续道:“这痔疮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别觉得不好意思,这病可拖不得,要不你去我房中,我帮你看看严不严重……” 司徒声脚步一顿,忍无可忍的转过身,从齿间重重吐出一个字来:“滚——” 原本今日想要大朵快颐,他连吃饭的家伙都准备好了,谁料刚开始进食,她便蜷成一团,额间渗出一层层细密的冷汗。 他以为是自己压住了她的伤口,正准备要去唤郎中,却被她拽住了手臂。 紧接着他的腹部传来阵阵绞痛,似是有千百个人用指甲盖在狠狠掐他的肉,那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他来大堂用膳,只是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哪里想到陆想会可着劲的戳他痛处。 还痔疮,他看陆想脑子里长了痔疮。 陆想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嗓子,心中也是委屈的很,既然是男人的屁股流血,那除了痔疮以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 他越想越委屈,翌日上过早朝,便留在皇宫里,拉着司徒岚倒起了苦水。 司徒岚听他讲完事情经过,沉思一阵过后,让轻功极佳的岁山去内务府,取了几件崭新的月事带,快马加鞭送到了司徒声的手上。 岁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四条月事带,小心翼翼道:“陛下说,这是波斯国进贡来的鲛绡所制,质感轻薄舒适……让您和林小姐一人两条。” 司徒声:“……?” 翌日,司徒岚准备出门去上早朝,却在养心殿外的宫墙上,看到了被捆成粽子,倒吊在榕树上的岁山。 他看着岁山那张布满泪痕的娃娃脸,以及堵在岁山嘴里的两条月事带,忍不住低喃道:“早知如此,让你送去八条就好了。” 第93章 、番外五 在经过漫长而又煎熬的七天过后,司徒声脸色总算好了起来,林瑟瑟也终于熬过黑暗,重见光明。 昨日刚下过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淡淡香气,石头铺的地面微微湿滑,她捧着他慢火细熬的糖水,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 正惬意之时,嬴非非却哭着跑了进来,见她裙角似有血迹,惊得林瑟瑟脸色一白:“你这是怎么了?” 嬴非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出来的话也是颠三倒四:“陆想,公主骑马,马头……” 见她说不到重点,林瑟瑟忍不住打断:“这血是你的?” 嬴非非摇了摇头,抽泣到唇瓣颤个不停:“不,不是。” 虽然听不懂她的意思,但在确定那血迹不是她的之后,林瑟瑟稍微松了口气:“别急,坐下慢慢说。” 许是过了片刻,嬴非非心情略微平静了些,她才将事情的经过搞了清楚。 这件事情还要从燕成帝身上说起。 燕成帝看在司徒声以命相付,救活林瑟瑟的份上,不光没有跟司徒岚计较那日认亲宴的事情,还下旨百年之内,燕国不与晋国交战。 燕国是六国之中最强盛的国家,有了燕国撑腰,其他四国自然不敢再浑水摸鱼,趁着晋国千疮百孔时开战。 他们如今非但不敢乱来,还要千方百计的讨好司徒岚,意图与之联姻。 刚好司徒岚诞辰将至,他们便将各自国家的公主,以贺寿的名义送来了晋国。 联姻这件事情,司徒岚并不感兴趣,所以各国公主就被推给了陆想。 但陆想要陪嬴非非,便将此事又推托给了自己的手下,让他们带着那些公主在晋国各处游玩。 原本等熬过司徒岚的生辰就可以了,谁料那些公主见不到司徒岚,便开始想着办法的作妖。 就在不久之前,丫鬟搀着嬴非非去逛胭脂铺,正好撞见魏国公主在京城街道上策马狂奔。 魏国公主倒是玩的开心了,路上的行人百姓都吓得不轻,嬴非非想要上前阻止,却差点被马蹄子踩在脚下。 等陆想赶到现场之后,嬴非非本以为他会严惩魏国公主,谁料他一句重话没说,只是砍了那匹马的脑袋,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那匹马身上。 嬴非非身上的血,便是那匹马的。 说到最后,嬴非非忍不住又掉起了眼泪:“我不想嫁给他了,我要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谁都要生气,更何况嬴非非现在还是孕妇,情绪比常人更为敏。感。 林瑟瑟心里也带着气,就算是魏国公主又能如何,身份再高贵,也不是随意践踏旁人性命的理由。 那陆想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人恼火,管那是魏国公主还是天王老子,嬴非非肚子里可还怀着他的血脉!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在陆想被贴上‘渣男’的标签后,身在皇宫的司徒声,也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陆想连坐成了‘一丘之貉’。 近两日司徒岚心疾常常发作,司徒声为了减轻司徒岚的负担,陪林瑟瑟用过午膳就会赶到皇宫里,帮司徒岚批阅奏疏。 如今晋国正是元气大伤,百废待兴之时,政事繁冗忙碌,待他批完奏疏,天色已经黑透了。 司徒声快马加鞭赶回陆府,在陆府汤泉中沐浴过后,洗去了一身疲乏倦意,擦净鬓间水雾,便回了寝室。 他不知自己何时能归,一早便让岁水给林瑟瑟捎了口信,让她用过晚膳后先睡。 他动作轻缓的推开房门,习惯性的躺在榻边,想要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可预想之中的温香软玉不在,有的只是空荡荡渗着凉意的被褥。 岁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爷,小姐说她今日宿在景宁公主房里,晚上不回来住了。” 这还是林瑟瑟第一次宿在嬴非非房里。 她睡觉不怎么老实,有时打滚、踹被子都是常事,她怕自己踢到嬴非非的肚子,便是有再多的私房话要说,到了夜里也会老老实实的回来睡。 说是如此说,她要留在嬴非非那里,必定是有她的理由,他总不能日日将她捆在身边,哪里也不让她去。 司徒声淡淡应了一声,转个身便阖上了眼。 门外的岁山并未离去,犹豫片刻后,忍不住提醒道:“爷,我看小姐今日的心情不怎么好。” 他微阖的双眸,倏地睁开:“怎么回事?”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岁山又怎么能摸得清楚林瑟瑟为什么突然生气,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硬着头皮答道:“女子生气,大多是因为男人不会说话办事。” 这话是花楼里的妓子告诉他的,不管是不是这么个理,反正那些女子都是这样说的。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只着单衣的司徒声倚在门沿上,骨节修长的手指叩着碎玉烟杆,点燃了烟斗里的烟草:“此话怎讲?” 他只要一点烟草,便证明他此刻的心情不太好。 岁山可不想在惹一个独守空房的男人,他磕磕巴巴道:“爷仔细想一想,您最近可曾对小姐说过‘我不会’‘随你便’‘胡说八道’这样的话?” 司徒声正要否定,耳边却倏忽响起她前两日和他的对话。 ——你晚上想吃京城南巷的云吞面吗? ——随你便,我都行。 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说过。” 对于饮食这方面,他一向不怎么在意,从前在军营里没有粮草时,都是吃野菜树皮,喝麦糠清粥,总之能吃饱肚子就行。 他没有那么多忌口和讲究,她喜欢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他跟她说‘随你便’,难道有什么不对之处? 岁山一听这话,连忙道:“当然不对,这话听起来太过敷衍,敷衍就代表爱在消失,会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爷试一试,把随你便改成‘听你的’,把我不会改成‘我可以学’,把胡说八道改成‘你这个想法很不错’。” “现在我就是小姐。”岁山清了清嗓子,亲自演示道:“哥哥,我们去吃云吞吧?” 司徒声被这声娇软的‘哥哥’激的指尖一颤,碎玉烟斗里的烟草尽数洒落在了地上:“随……听你的。” 岁山露出一副赞赏的神情,接着道:“哥哥会不会做云吞?” 他犹豫一下:“我可以学。” 岁山想了想,又道:“要是有一天,都是男人相夫教子便好了。” 司徒声微微颔首:“你这个想法很不错。” 话音落下,岁山便已经从角色中抽离,他娃娃脸上带笑:“这便是语言的力量,换一种说辞,小姐便会感觉到爷对她的重视。不过说这话时,爷的脸上要是再带些笑容就更好了。” 兵者,诡道也。 岁山到底是比他接触过的女人多,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方能相得益彰。 他又孜孜不倦的请教了岁山一些问题,岁山对答如流,他也如茅塞顿开。 待岁山离去之时,他眸色温善道:“若我没记错,再过几日,便是你的二十二岁生辰?” 岁山一愣:“是。” “家里的规矩,暗卫到四十岁恢复自由身,我向来赏罚分明,你这几个月立下不少功劳,待你生辰过后,便去皇宫找我兄长要蛊铃。” 说罢,司徒声便转身离去,倒是岁山傻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蛊铃可以控制他们体内的连心蛊子蛊,若是将蛊铃还给他,便相当于提前放他恢复自由身。 从此他便可以为自己而活,再也不用藏在隐秘的角落里随时待命。 岁山脸上,落下两行断断续续的泪珠,他哽噎着跪了下去,对着司徒声离去的方向叩了两个头。 林瑟瑟在嬴非非的院子里,整整待了三日之久,这期间院门紧闭,两人足不出户,也不知在院子里筹谋些什么。 正当司徒声准备撬门硬闯时,那院门终于打开了。 这并不是林瑟瑟第一次穿红衣,今日却惊艳的令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额间一点金色花钿,如墨青丝绾作流云髻,樱红的唇瓣上,涂着红梨色口脂,瓷白的贝齿轻轻咬住唇瓣,勾的人心中作痒。 她大多时候都着绿裙,瞧着温婉端庄,略带娇俏,哪像今日这般打扮,妩媚的似是山涧妖精。 林瑟瑟像是没瞧见他,牵着身旁的嬴非非,头也不回的出了陆府。 陆想早已经在府外等候,今日是晋国贵胄之间,一年举办一次的鸣蜩诗宴。 嬴非非喜欢凑热闹,提前半个月就和陆想约好了一同前去鸣蜩诗宴,原本因为魏国公主纵马之事,她气的不愿再见陆想。 但林瑟瑟也要去,她便改变了主意。 嬴非非今日也是盛装打扮,她换上一身缎素雪绡裙,梳着温婉的流月髻,鬓间斜插一支流苏步摇,褪去了稚嫩的外表,与之前大相径庭,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陆想从未见过这样的嬴非非,在他眼里,她似乎从来都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许是呆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来,两人却已经坐上马车远去了。 往年的鸣蜩诗宴,都在城外郊野处筹办,今年临时改了地方,改到了皇宫的御花园里。 听闻新帝也要参与其中,那四国公主们纷纷不请自来,一时间沉寂已久的皇宫里,却是充满了女子们的欢声笑语。 说是诗宴,实则是适龄青年们的相亲宴,许是司徒岚诞辰将至,皇宫城墙挂满火红的灯笼,四处张贴大红喜字,搞得像是他要洞房花烛似的。 林瑟瑟在心底吐槽了一下司徒岚的审美,随着宫女的引路和嬴非非一同落了座。 鸣蜩诗宴向来是男女混坐,而非是固定的男女眷分开落座,且诗宴过程中,可随时走动换座,并未有硬性规定。 今日的林瑟瑟和嬴非非两人,梳的都是未婚女子的发髻,两人容貌皆是上等,尤其是林瑟瑟更为甚之。 朝廷官员在保和殿死的死、伤的伤,留存下来的也都被大换血,那些没见过她们的贵胄公子,被两人迷得眼睛都移不开了。 有些胆子大的,便故意落座在两人身旁,绞尽脑汁的与她们吟诗搭讪。 林瑟瑟的目标,是尚书家文武双全的嫡子宋澜,她不过稍稍引了两句,宋澜便被她吸引了过来。 宋澜相貌堂堂,谈吐幽默风趣,起初嬴非非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宋澜言笑晏晏,她渐渐也放下了顾忌,与之说笑起来。 林瑟瑟本就是起个暖场的作用,但宋澜比她想象中更会说话,无需她多作引导,宋澜就像是自来熟一般,从诗词歌赋说到了马术弓箭。 她时不时穿插两句也就够了。 当司徒声和陆想赶到御花园时,宋澜已经给她们留下了名帖,并邀约她们参加宋府举办的蹴球比赛。 望着林瑟瑟未婚少女的发髻,以及手里的名帖,司徒声不疾不徐的眯起眼眸,眸中迸发出一丝掩不住的杀气。 她胆子真是越发的大了。 林瑟瑟自然看到了他阴鸷的眸光,她抬起手中的名帖晃了晃,从容不迫的朝他露齿一笑,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成果。 下一瞬,那张名帖便被他夺了过去,在宽大的掌间化作一团齑粉。 林瑟瑟并不在意名帖如何,她状似无意的看向嬴非非:“我觉得这宋澜还不错,言谈举止皆是君子所为,又是尚书家的嫡子,你觉得如何?” 嬴非非知道陆想在看她,她有些不安的垂下头,听到林瑟瑟的问话,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名帖攥紧了几分:“宋公子仪表堂堂,文武双全,乃是人中龙凤。” 这一句‘人中龙凤’,像是踩到了陆想的尾巴,刺的他三两步上前,将她手中的名帖撕成了碎片:“你说你想来诗宴,便是为了招蜂引蝶?” 嬴非非也被惹恼了:“你说谁招蜂引蝶?” 陆想扬起手中的碎纸,额间青筋紧绷:“你已是我的妇人,却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还与尚书之子说说笑笑,你这样成何体统……” “谁是你的妇人?”林瑟瑟打断陆想,冷笑一声:“不过是怀了你的血脉罢了,非非未与你成亲,这孩子管谁叫爹还不一定呢。” 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偏偏她说的句句属实,陆想连反驳一句都做不到,嬴非非没有和他成婚,也自然算不得他的妇人。 许是有了林瑟瑟打头,嬴非非也硬气起来:“反正我没有婚嫁,往后嫁谁不是嫁,我看宋公子就很好,明日我便喝了堕胎药,差人上门去说亲。” 陆想怒目圆睁:“你敢?!” 嬴非非眼眶微红,咬牙切齿道:“你都敢枉顾我腹中血脉,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何时枉顾你腹中……” 陆想说到一半,却是停了下来。 他像是悟过来什么似的,眉头紧锁着:“你是因为魏国公主,才与我怄气?” 这次嬴非非没有说话,只是禁不住溢出眼眶的泪水,替她回答了陆想的话。 陆想又好气又好笑,他没有立刻处置魏国公主,并不代表他事后也不会处置。 这魏国公主策马狂奔,却并未伤人性命,他要是意气用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处置她,只会平白落人口舌,让司徒岚里外为难。 他伤了魏国公主,若魏国想用此事做文章,那司徒岚身为一国之君,到底该如何处置他才好? 说是这样说,但他见嬴非非吓得脸色煞白,也是一时没忍住脾气,当场砍了魏国公主的爱马泄愤。 昨日,那魏国公主夜里出门散步,不慎捅了马蜂窝,活活被毒蜂蛰的毁了容,已经连夜被送回魏国诊治,怕是此生都再难恢复容貌。 他相信经过此事,魏国公主定然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陆想要知道嬴非非如此介怀此事,那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跟她说个清楚。 他叹了口气:“往后再有这事,我必定当时就砍了她的脑袋,绝不让你生一点闷气。” 嬴非非破涕为笑,却还是忍不住嘴硬:“我才没有因为这种事生气。” “那就是因为婚事了?”陆想俯下身子,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净:“我并非是忘了此事,也早已命人着手准备,只是嫁衣要重做尺寸,这才耽误了些日子。” 嬴非非的心情像是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的,半晌才反应过来陆想在说什么,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的掉了起来。 见两人之间的心结解开,林瑟瑟心底松了口气。 可听到陆想谈起他们的昏礼,她眸中禁不住泛起一丝落寞。 她和司徒声,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成婚? 她知道宝乐公主刚逝世没多久,按照规矩来说,他该为宝乐公主守孝三年。 其实昏礼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她不该计较这么多的。 但理解归理解,她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在此时此刻去羡慕嬴非非。 掌心传来微凉的触感,唤回了她的思绪,她朝他侧眸望去,便听他低声喃喃道:“时辰快到了。” 她下意识的追问道:“什么?”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交泰殿走去。 交泰殿立于干清宫和坤宁宫之间,乃是历年帝后大婚的地方,当她看到交泰殿门匾上的红色绣球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再也不敢向前走一步。 司徒岚从殿内走了出来,他手里捧着司徒将军和宝乐公主的灵牌,将灵牌安置在了殿外的桌子上:“你们总算来了,再晚一些,便要错过吉时了。” 司徒声笑着解释:“出了点小插曲,倒也不妨事,我掐着时辰呢。” 昏礼,便是黄昏之时,行娶妻之礼。 听岁山说,女子都喜欢浪漫和惊喜,他便瞒着她没有说,只等万事具备,再借着诗宴之名,将她骗到宫里来。 按理来说,这昏礼本该在姑苏老家举办,但那处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他唯一在世的家人,便也只有司徒岚一人了。 林瑟瑟曾跟他说过,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 长兄如父,他希望司徒岚可以见证他和林瑟瑟的婚事。 “阿眠,请原谅我擅自做主,未经你同意,便在此地简办了我们的婚事。” 他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水,耳边清晰映出擂鼓般的心跳声:“按规矩,我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我知道我应该等三年之后,再风风光光将你明媒正娶抬进府中。” 但是,他很害怕。 他怕他们等不到三年之后,更怕她三年之后已经不再爱他。 他想留住她,哪怕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用‘名分’二字将她绑在身边。 林瑟瑟微低着头,沉默不语。 司徒声有些慌了,他攥住她掌心的手臂轻颤着,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整个人像是被悬在半空中,胸口窒闷的难受。 她挣脱了他的手,这让他悬着的心脏,一下跌进了不见底的深渊。 他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手臂无力的耷拉下去,甚至不敢再抬头看她一眼。 就在他以为她要转身离开时,她却朝他伸出了手:“我的盖头呢?” 几乎是在下一瞬,司徒声便紧紧将她箍进怀中,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嗓音有些哽咽:“往后不管上天入地,你都是我的夫君,再也不能改了。” 他眼眸通红,一字一顿道:“阿眠,你不准后悔了,往后都不准后悔了。” 紧绷的气氛,在两人的相拥中,倏忽缓和下来。 司徒岚将盖头送了过去,嬴非非和陆想已经从御花园赶了过来,除了他们几人之外,还有司徒家的暗卫们守在一旁,做见证昏礼的宾客。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没有大摆宴席,没有双亲祝贺,唯有日月天地为证,两人就此牵上红线,结为良缘。 洞房花烛设在斋宫,原本司徒声的住处。 他喝了不少酒,半昏半醒之间,摸索着被林瑟瑟送回了房间。 虽然有些醉意,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要干什么。 他挑了盖头,与她喝了合卺酒,迫不及待的将她压在了榻上。 林瑟瑟按住了他的手,神色认真的问道:“你以后会不会脚踏两条船?” 司徒声正要说‘我不会’,耳边却突然响起岁山的叮嘱。 ——把随你便改成‘听你的’,把我不会改成‘我可以学’,把胡说八道改成‘你这个想法很不错’。 他轻抚她额间的碎发,嗓音微哑:“我可以学。” 林瑟瑟:“???”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准备要劈腿?!” 司徒声正要回答,耳边再次响起岁山的叮嘱。 ——这便是语言的力量,换一种说辞,小姐便会感觉到爷对她的重视。不过说这话时,爷的脸上要是再带些笑容就更好了他停顿一下,笑吟吟道:“你这个想法很不错。” 第94章 、番外六 雷鸣大作,狂风袭云。 林瑟瑟神色恍惚的看着天边卷起的滚滚乌云,良久,终是在混沌落叶中回过神来。 她的三世劫,结束了。 这趟历劫算不得成功,大概天帝很快就会命天兵来抓她,毕竟她又坏了文昌帝君的一世情劫。 都说事不过三,想来就算司命神君能原谅她,天帝也是不会给她破坏他第三次历劫的机会了。 都说人性贪婪,林瑟瑟在人间时,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眼里没有她时,她便想着,若有一日,他能多看她一眼便好了。 他眼里有了她,她便开始盼着,希望在他心里,也能有她一袭之地。 后来,他心里眼里满都是她,她又想要一个名分,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可越接近幸福时,她便越惶恐,总觉得这快活的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他们两人又少了那个‘几’字,偏只剩一个十年。 在临终前,他带她乘船去了杏花岛,夜里星空舒朗,窗外细雨轻斜,涛声阵阵,掩住她的啜泣低吟。 黎明之前,他们抵达了杏花岛。 春雨过后,空气中弥漫淡淡的海风气息,咸的,还有点凉。 他们坐在海礁石上,她依偎在他身前,看着海浪轻拍岸上岩石,听他回忆过去发生的一桩桩旧事。 她掀翻了他的饭桌,拿着一根试毒的银针,指着豆沙包说有毒。 她给他送了他入宫之后,吃下的第一碗浮元子,虽然是驴鞭馅的。 她把下了药的酒换到他手里,害得他在冷水里整整泡了三夜。 …… 细细数来,她却是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都不记我的好?” “我当初为你勇闯净身房,偷回你的宝贝,让你能认祖归宗,这应该算是大功一件!” 他笑的前仰后合,她问他为什么笑,他便成了哑巴,怎么都不解释一句了。 东方欲晓,黎明将至。 细细光屑挥洒在水面上,荡起波光粼粼,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哥哥,你还从未说过爱我。” “我说过。” “我怎么不记得?” “你睡着了。” 倦意袭来,她的眼眸微阖,低声喃喃道:“我没听见,那怎么能作数,你若不愿说就算了,我又不会勉强你……” 他打断她的碎碎念,在她额间印下轻轻一吻:“阿眠,我爱你。” “有多爱?” “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她带着满足的笑容,死在了他的怀里。 死的那一日,她鬓间依旧乌黑,而他,像初见那天一般,容颜如画,风光霁月。 十年之间,什么都没有变过,他们未曾有过七年之痒,更无需经历色衰爱弛,一切都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候。 现在想想,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所有,原来她并不贪婪。 有他的这十年,已然足矣。 林瑟瑟有些倦意,她在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之后,便总也舍不得睡觉,夜里若不是与他抵死缠绵,就是睁着眼睛,看着他的睡颜到天明。 她希望老天留给她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但时间却不会为她停留半刻。 如今,她也没有别的愿望,只盼着天帝能来的晚一些,最好能等她睡醒再来抓她。 这一觉,林瑟瑟足足睡了三日。 没等来天兵天将,倒是将历劫归来的司命神君等了来。 当她问起他为何也下凡历劫时,他拎着手里的酒葫芦,倚在杏花树下,扬起颈子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酒:“说来话长。” 林瑟瑟看着他泛红的脸颊,神色狐疑:“你是喝多了酒,又从瑶池边掉下去了吧?” 瑶池乃转世之地,凡是历劫,亦或是被贬人间的神仙,皆是从瑶池跳下,而那瑶池就建在司命神君的玉清殿里。 他身为掌管人间命格的神君,按理来说,过个两三万年的,总要下凡历劫一次,提升一下自己的修为。 但自她有印象以来,他便从未主动下凡历过一次劫。 他每次历劫,都是因为喝醉了酒,打盹翻身时,不小心从瑶池边滚了下去。 司命神君瞥了她一眼:“瞎说什么。是那鬼界的魔头大闹天庭,我手执昆仑笔,与之大战三百回合。为救苍生,我仙力耗尽,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与他一同掉进了瑶池里。” 鬼界魔头来天庭大闹是真,他手执昆仑笔也是真。 只不过,他不是因为与那魔头大战而掉下瑶池,而是在大战中被魔头用芭蕉扇给扇进去的。 为了不掉进瑶池,他下意识的抓住了魔头的衣襟,谁料魔头那么不禁抓,竟然没站稳腿脚,和他一起掉了进去。 其实这事,倒不算太丢人。 反正掉进瑶池里的神仙,也不止他一个。 不过她又不知道此事的原委,他何必将事实讲出来,平白给自己添上一道笑柄。 司命神君说起谎来,气都不多喘一下,仿佛事实就是如此,倒也不愧是能写出狗血淋头话本子的人。 林瑟瑟知道鬼界的那个魔头,听说是个天生邪物,早年以修仙者的元神为食,祸害的修仙界生灵涂地。 数十万年前,魔头被文昌帝君亲手封印在鬼界虚清之境,许是因为文昌帝君下凡历劫,魔头便趁此机会冲破了封印。 “你的意思是,那魔头也在人间转世了?” 司命神君颔首:“魔头就是魔头,转生之后,也依旧不改邪性。” 林瑟瑟挑起眉梢:“说起来,你转世到哪里去了?” 历劫的神仙要经历磨难苦厄,而那些神仙下凡转世的命格,皆是由司命神君操笔。 她太了解司命神君,他时常偷懒,大多时候都是将他们的命格,直接套进写好的话本子里。 他一共就写了百八十个话本子,根据神仙们历劫需要的难易度,每隔一段时间,随机替换瑶池转世的话本子。 要是她没猜错,他怕是也转世进他自己写的话本子里了。 司命神君笑容微哂:“有功夫问我这些无用的,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 这是他惯用的把戏,倘若说到自己不愿提起的事情,便要生硬的转移话题,戳一戳旁人的痛处。 林瑟瑟见他不愿多说,便顺着他的话头道:“说来也怪,我都回来三日了,天帝还没有来找我。” 她记得上一次破坏文昌帝君历劫,天帝直接命天兵将她绑在太清圣境的鞭神柱上。 若不是有司命神君帮忙求情,天帝差点就把她扔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烧成一捧灰烬了。 倒也不怪天帝小题大做,文昌帝君掌六界生杀予夺,衡天地阴阳五行,若无文昌帝君,天地之间必将大乱。 他每一次历劫修行,为的皆是天下苍生,若因她一人私心毁之殆尽,天帝又怎能不怒。 所以当她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的那一日,她便已经料到重回天庭之后,天帝会如何处置她。 她想了,无非是将她投入六道轮回,世世代代凄凉悲苦。 再严重一些,最多就是形神俱灭,魂飞魄散。 反正她活到十万岁时,也会被天雷劈死,不过是将这惨死的结局,提前七万年罢了。 “这你就问对人了。” 司命神君仰头灌了一口酒,将手中的酒葫芦挂在腰间:“托了那魔头的福,文昌帝君一回来,天帝便去了九霄云庭,听说天帝还没出来,想来正在与帝君商议如何处置那魔头的事。” 一听这话,林瑟瑟便转了个身,掖了掖自己的衣角,倚在杏花树上,准备继续补觉。 那魔头很是难搞,想必天帝得忙活个几天,她趁这功夫,还能再睡些日子。 “你倒是心大,这都能睡得着。” 司命神君嗤笑一声:“天帝叫你下凡赎罪,你瞧瞧你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你和帝君在人间的事情,如今整个天界都传开了。” 文昌帝君作为天庭上,所有仙子们的暗恋对象,他们在人间的事情传来,就意味着林瑟瑟成了所有女人的公敌。 只要她敢踏出自己的杏花林半步,光是那些女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活活淹死。 “你也不要这样自暴自弃,听我一句劝,你现在就去九霄云庭外守着。” “待天帝离开时,帝君必会相送,你便扑到帝君脚下,打一打感情牌,哭上两嗓子。他念在人间十年的情分上,怎么也不会看着你被天帝处置。” 司命神君越说越上劲,林瑟瑟却兴致缺缺,似乎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 想也知道,此刻的九霄云庭外,必定围满了仙子,她宁愿魂飞魄散,也绝对干不出这样丢人的事情。 她阖上眼眸,下了逐客令:“我困了。” 司命神君不紧不慢的抬起手指,挥落肩头的杏花瓣:“你现在这样硬气,只盼你在油锅里两面炸至金黄时,也能坚守住此刻的骨气。” 林瑟瑟的肩膀动了动:“你什么意思?” “天帝准备将你扔到冥间去,按照十八层地狱的顺序,你要先拔舌,再剪掉十根手指,而后放到蒸笼里蒸熟后,绑在烧红的铜柱上……” 她倏忽站了起来:“我突然觉得精神百倍,时间不等人,那咱们现在就去九霄云庭吧!” 望着她夺步远去的背影,司命神君笑着摇了摇头。 不出意料,那九霄云庭外,被仙子们堵得水泄不通,她们踮起脚探着头,不时的朝里张望着。 但除了一片雾蒙蒙的白气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那是文昌帝君设下的结界。 说起来,这还是林瑟瑟落地成仙后,第一次回来此地。 来之前,她气势汹汹,仿佛将自己的脸皮置之身外,只要能别被扔进无间地狱受罚就好。 踏入此地后,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杏花仙来了”,仙子们的视线皆投到她身上来,让她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感受到那些带着嫌恶的眼神,林瑟瑟垂下了眼眸。 受文昌帝君数万年耳濡目染,她成仙后与人为善,许是因为大家都爱慕文昌帝君,有了共同喜欢的人,她们相处的还算和睦欢喜。 所有仙子都做梦与文昌帝君能有一夜邂逅,但谁也不敢把梦变为现实,去亵渎那高高在上的神祗。 哪怕那人间的司徒声,只是文昌帝君的一缕神识转世,林瑟瑟将其占为己有,也足以让她们妒恨疯狂。 林瑟瑟甚至不用抬头,便知道在人群中唾弃她的,有不少她熟悉的面孔。 若是放在以前,她怕是要羞愧难耐,无以自容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但经历过三世劫难,她早已经不是原来性格温软的杏花仙了。 她连魂飞魄散都不怕,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人对她的看法? 林瑟瑟一言不发的守在外围,只等着天帝出来。 一道青光闪过,眼前的白雾褪去,原本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股脑都转移到了云庭之外。 “出来了,文昌帝君出来了——” 第95章 、番外七 仙子们一拥而上,倒是林瑟瑟僵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往上靠的意思。 司命神君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往前走?” 她垂着头:“太挤了,走不动。” 仙子们都挤到云庭外去了,前面空出一大片地方来,哪里是走不动,他看她分明就是不想走。 “保命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见她毫无反应,司命神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推搡着她的后肩,带着她向前走去。 天帝已经很久没见过这场面了,许是仙子们受了林瑟瑟的刺激,个个觉得自己也行了,便都大着胆子来九霄云庭外守着。 他侧过身去,挡住身后投来的一道道热切的目光,略带歉意的微微俯首:“帝君请留步。” 饶是天帝乃天界之主,与文昌帝君说话时,举手投足之间也要带上几分敬意。 天帝立在原地许久,也未等到预想中的答复,他心底有些忐忑,忍不住抬头向前看去。 文昌帝君立在结界边沿,身后白雾化作狂风乱作,吹的人睁不开眼,只依稀能看到一道清冷的身影。 仙子们抵不住猖獗寒风,连连向后退去,倒是司命神君身形高大,扛得住大风,带着林瑟瑟挤到了最前面。 冰刀子似的冷风打在脸上,割的肌肤生疼,她下意识的抬起臂弯,将手掌挡在眼前。 许是不经意间,她的眸光透过指缝,落在了大雾之中。 那人白衣胜雪,墨发如玉,眉眼间透着淡淡的疏离。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他的眼里,已不再有她的身影。 风止,雾停。 仙子们又像是马蜂似的,朝着云庭外一拥而上。 林瑟瑟背后倏忽被人推搡了一把,她还未回过神来,身子已经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 她本能的想要去抓司命神君的肩膀,他却朝她神秘一笑,而后挺胸收肩一气呵成,顺带又在她脚下伸出了一条修长的小腿。 在司命神君的帮助下,她摔倒的姿势,成功从大马趴,变成了狗吃屎。 林瑟瑟在落地的那一瞬间,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一直觉得司命神君这个人虽然平常不怎么靠谱,但关键时刻还是很给力的。 今天她才知道,她真的脑子进企鹅了,才会有这样天真愚蠢的想法——他何止是不靠谱,简直是不靠谱他妈给不靠谱开门,不靠谱到家了! 她紧紧阖上双眸,耳边隐约传来仙子们的讥笑声,掺杂着阵阵呼啸风声,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熟悉的檀木香气息,萦绕在她鼻间,她倏地睁开了眼眸,任残风卷起她鬓间的杏木簪,水墨般的长发肆意流泻。 她杏褐色的瞳仁,似是清晨松林里的琥珀,泛起淡淡雾气:“哥哥……” 他眼眸低垂,似是怜悯众生大慈大悲的佛祖,高高在上,不染一丝纤尘。 “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