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应似我》 第1章 (初遇。) * 狼烟滚滚,杀声震天,大赵皇宫中人人自危,宫人们收拾了细软疯狂逃窜,只盼着能在大魏铁骑踏破都城前逃出去,后宫的妃子们一片尖叫哭喊,却再得不到宫人们的畏惧,往日伺候她们任她们生杀予夺的宫人们,此时都化作了贪婪的饿狼,什么尊卑什么贵贱,此时都是丧家之犬,分不出个高低。 “大魏杀进来了!大魏杀进来了!” “快逃啊!” 有几个抱着装满金银首饰的妃子还被宫人们推倒,大家蜂拥而上,将那些宝贝搜刮一空,那妃子哭得涕泪横流,也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跟着人潮向着宫门口方向奔跑。时不时有人摔倒在地,也无人去扶,都卯足了劲儿往外逃窜,只怕自己落入大魏铁骑手中,连命都保不住。 至于赵帝……为了自己活命,宫人侍卫们都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想要将他擒了献给魏帝,以换取自己的活路,谁知这位平日里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的皇帝,此时已吓得瑟瑟发抖,竟是换上了个小太监的衣服狼狈逃窜,慌不择路之下,竟闯入了皇后寝宫,此时正躲在皇后的床下抖得体似筛糠。 “女郎,宫里的人都逃了,咱们也逃吧!” 一个圆脸蛋的宫女面露焦急道。 坐在殿中正在读书的女郎身上并未着与她皇后身份相符的皇后朝服,而是简简单单一身鸦青色衣裙,乌发雪肤,瞧着比其他美人儿,肤色更要雪白一些,简直宛如冬日的冰雪,纯洁干净。她听见圆脸宫女这样说,慢慢抬起头来:“逃去哪儿呢?” 那圆脸宫女叫主子这样一问,顿时卡壳。是啊,天下如此之大,能逃去哪儿呢?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再去另一个牢笼罢了。“可是女郎,听闻那魏帝,性情暴虐嗜杀,无情残酷,先头被吞并的齐、燕、陈、宋等国,几乎叫他把城都给屠了!皇室中人更是一个都不得存活,女郎若是不逃,岂不是、岂不是……” 她说着,眼泪都要落下来,在她瞧来,女郎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奈何一生凄苦,被困在这赵国皇宫,皇宫金碧辉煌,于女郎而言却是牢笼,女郎一天快活日子都没有过,若是就此香消玉殒,她怎能不心痛? “没事的,青雀,不要怕。”女郎冲圆脸宫女轻声说,“赵帝比之魏帝更不堪,魏帝骁勇善战,杀伐决断,叫他一统天下,也不见得便是坏事。至于我,我本就是不知道能活多久的人,只是苦了你,要陪我留在这里,若是你怕,便自己逃命去吧,无需管我。” “女郎这说得是什么话!青雀就是死也要陪着女郎!”青雀抹了把眼泪,恨恨道,“女郎说得是,赵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他,女郎也不会——” 女郎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了书本上,她想,若是待会儿难逃一死,总得先将这本书读完,免得到了地底下还要挂念。 青雀嘴上说着不怕,实则还是怕的,她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对传闻中的暴君魏帝更是畏惧无比,其实又何止是她,便是民间小儿,提及魏帝名头也会吓得不敢哭泣,那位可真真是个嗜血好战的暴君,手头过的人命怕是比常人吃的米都要多。 青雀开始四处寻找有没有能当武器的家伙,她们这金凤宫并没有什么宝贝,布置的清冷简单,宫人们也大抵知道,因此去各宫搜刮宝物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金凤宫,谁都知道住在这里的皇后娘娘是个不知道有几天好活的病秧子,又不得赵帝宠爱,如今金凤宫的宫人们已经逃得差不多了,惟独青雀忠心耿耿,不肯离去。 至于那个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的赵帝,无论青雀还是女郎,都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赵帝撅着腚抱着头,宛如缩头乌龟,城破前一秒他还在左拥右抱欣赏一群裸着身子的美人儿纵情歌舞,下一秒城破,美人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他勒着嗓子喊也无人应答,甚至还有狗胆包天的宫人想要将他捉起来献给魏帝求功,赵帝也是脑子转得快,杀了一个小太监,扒了对方的衣服换上,奈何他脑满肠肥,终年沉浸于酒色,体型足足有那小太监三个大,是以这太监服穿在他身上漏洞百出,只他也不以为意。 如今一路逃至皇后所住的金凤宫,赵帝才逐渐缓过来。 他趴在床底,贪婪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坐在桌边读书的女郎。 女郎姓温,闺名离慢,乃是大赵世家温家嫡长女,自幼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连天仙见了都要自愧不如,只可惜她打娘胎里带着病,生有心疾,也正因此,她的肤色比寻常的美人更加雪白,又饱读诗书,气质出尘。 赵帝只见了一眼,便把人给弄进了宫,这仙女般的人物,自然是要捧在手心的,奈何这位女郎,生得宛如天山上的冰雪清丽绝俗,性情亦是冷若冰霜,入宫两年,赵帝不曾见过她一个笑脸,又不会逢迎讨好,再美又有何用?终究比不得娇软妩媚的解语花,是以热乎了一阵子后,赵帝便不再来金凤宫。 连带着宫人们也捧高踩低,不将她这个挂名皇后当回事。 说起来,自她入宫,赵帝还未曾幸过她,他虽是能做她父亲的年纪,却与温家那位刚过而立之年不久却仍然保持俊秀外表的国公爷不一样,赵帝懒惰好色,恣睢贪婪,一双眼睛更是因为纵欲过度而显得浑浊泛黄,常年布满血丝,大婚当晚,他便要幸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女郎,谁知她却淡然平静,丝毫不为所动,喜怒哀乐全无,宛如画上的人像,不是石女,胜似石女。 赵帝便命人给她灌了药,以在她身上取乐,谁知那药刚灌下去,她便发了病,险些死去,这才知晓她天生便有心疾,根本碰不得这烈性药物,没办法,赵帝只得眼不见为净,将她关在这金凤宫中,不许她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 但这女郎却丝毫不在意,算起来,赵帝也有快两年不曾见她了,两年前的女郎十五岁,容貌略微有些稚嫩,如今十七岁的女郎,愈发出落的尽态极妍,称一句绝世美人也不为过,他眼瞧着今日是要死了,可这样的美人,还是自己的皇后,难道要她落入魏帝之手?! 赵帝从床下爬了出来,青雀正找到一根扫帚,过来就瞧见那丧家犬般的赵帝从床底爬出,气势汹汹地朝女郎扑来! 口中还说:“你是寡人的女人,寡人总不能便宜了那魏帝!今日便是死,寡人也要做个风流鬼!温氏,还不过来伺候寡人!” 青雀气得满脸通红:“不许靠近我家女郎!” 赵帝体型肥胖,又是成年男子,青雀如何招架得住?登时被赵帝一脚踹开,脑袋磕到了柱子,瞬间晕厥过去。 正在读书的女郎仿佛这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用极为平淡的眼神看了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青雀,又看向朝自己扑来的赵帝,平静道:“你看起来很可怜。” 赵帝猛地停了下来。 “横竖要死,死得有尊严一点不好么?”女郎淡淡地说,又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赵帝看着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生死毫无畏惧,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你不怕?那魏帝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你若是想靠这副容貌得他怜惜苟活性命,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那魏帝,可是个手刃亲父与兄弟的恶鬼!” 女郎突然抬起了头,半晌,道:“你好吵。” 赵帝见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激起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愈发恼怒,刷的一下拔出了镶嵌了无数宝石的匕首,这匕首是他带在身边,本来决定自裁免得受辱用的,可他高估了自己,因他根本怕死得很。“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寡人的女人,虽然寡人与你并无夫妻之实,却终究有着夫妻名分,寡人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也不舍得你活着受辱!寡人先杀了你,再自杀!” 女郎终于有了点情绪上的波动,她微微蹙起眉头:“你真的很吵。” 她的这本书还差几页就读完了,为何此人一直吵闹不休? 赵帝见自己举着匕首威胁要杀她,她都波澜不惊,那个如此忠心于她的宫女倒在地上生死未知,她也无动于衷,难不成这女郎当真是如传言所说,天生不懂七情六欲,是冰雪做的人儿? 若真不是人间应有的人物,那更是要陪着自己一起死才是! 他高高地举起匕首,朝女郎刺去,因为这心中杀意,面色也显得格外狰狞可怖,配合着他这张满是肥肉的脸,令人作呕。 而女郎仍旧读著书,似是丝毫不曾察觉,眼见便要上演一场红颜薄命的戏码,说时迟那时快,自雕花窗棱外射入一支弩,那弩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血腥气味,正中红心,一击爆头! 污浊的血溅了女郎一身,甚至还有些许滴到了书本上。 第2章 (惊奇。) * 女郎微微皱眉,她的书被弄脏了。 宫门被人一脚踢开,自外面走进来一群高大魁梧训练有素的男人,带着冰冷的血腥气与杀机,尤其是为首的那一位,身长八尺有余,身形颀长伟健,头戴玉冠,身着甲胄,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剑尖滴滴拉拉的都是血,他身侧的人则捧着一把镶嵌了许多宝石的□□,显然方才那支破窗而入的弩,便出自此人之手。 女郎平静地与他四目对视。 男人生得极为俊美,只是第一眼见到他的人,是决不会看到他容貌的俊美的,而是他那双微微泛着血红的眼眸,以及眉宇间抹煞不去的戾气,女郎即便久居深宫不得自由,也常听宫人谈论那位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君——即嗜杀成性的大魏皇帝。 其单名一个戾字,据说生而长齿,是为鬼子,为先魏帝所不喜,连带生母亦遭其连累,遂为其取名为戾。 戾者,罪也。 以罪子之身于十六岁手刃先魏帝,同年诛杀十七名兄弟。此后更是亲自率兵攻打诸国,诸国王室无论妇孺尽皆斩杀,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从不留活口,常令士兵屠城以取乐,嗜血好战,偏又用兵如神,擅使奇谋,账下又有一众骁勇善战的大将与多智近妖的谋士,仿佛此人天生为战争而生。 赵国,是最后一个被灭亡的国家。 天下中原分七国,齐、燕、陈、宋、楚、赵、魏,其中赵为主国,余下六国附属,奈何百年过去,作为主国的赵国早已满目疮痍,赵帝荒淫无道,穷奢极欲,民间怨声载道,彼时六属国中,魏国并不强大,甚至隐隐有为楚所吞并之势,直到戾即位。 他花了十几年修生养息,让几要沦为他国奴隶的大魏脱胎换骨,兵强马壮。而今年他已三十又七,仅仅花了七年,便吞并六国,统一天下。 可谓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盖世枭雄。 “官家,想不到那赵帝宫中,竟还藏着这般绝色美人!”一个虬髯汉子大声道,“他娘的,这老不死的还真会享受!” 女郎却想,魏帝同赵帝,不是差不多的年岁么? 这想法也只在她脑海中转了一圈,随后便趋于平静。 别说那虬髯汉子,便是其他诸将,也为女郎绝世的美貌所迷,这女郎着实是世间难见的绝色,男人见了哪有不驻足的?只是众人也知晓,这样的绝色,也只有官家才受用得起,因此并不敢多看,不过这女郎也是稀奇,他们一路杀进来,所见到的人无不体似筛糠跪地求饶,惟独她,竟还能安心读书,仿佛比起性命,那页没读完的书更重要些。 这些年跟着官家南征北战,见过的各国佳丽不胜其数,什么小家碧玉金枝玉叶,见了官家,都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份儿,没人能不惧怕这位史上最可怕也最嗜血好战的帝王,他有着惊世之才,却又自负傲慢,从不将他人的死活放在眼中,天生以杀戮为乐,仿佛他降临到这个世上,便是为了鲜血而生。 也不是没有故作坚强的美人做出宁死不屈的架势,奈何官家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美人的血和普通人的血一样,都是温热的鲜红色,看到过官家杀人的人,绝不可能不畏惧。便是他们这些跟随关键多年的将士,与不怒自威的官家说话时,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别见虬髯汉子敢这样开玩笑,实则官家若是瞧他一眼,他都能吓得两股战战。 可眼前这绝色女郎,却是当真一点也不怕。 或者说她是完完全全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唯一叫她情绪有了些许波动的,是那弄脏了她衣裙与书本的污血。 能止小儿夜啼的暴君,滴滴拉拉鲜血不停的长剑,都不能叫她动容。 原本还算热闹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此时此刻,倘若有人头发掉了一根,兴许都能被听得清楚,周围的人都失去了声音,大气不敢喘,只看着那高大魁梧的魏帝将剑尖缓缓指向姿容绝色的女郎——正如她不怕他,他也不为这美色所惑。 长剑闪耀着尖锐的光,女郎甚至能够闻到那长剑沾染了数不尽的鲜血后所散发出的血腥味,她不喜欢过于浓烈的事物与气味,血的味道自然不讨女郎欢心,因此她伸出手,将剑尖稍微往远处拨动一些。 众将皆以“此乃勇士也”的眼神看着她,这一刻,女郎这份勇气,比她的美貌更胜。 魏帝显然也没有想要立即杀了她,毕竟这样的美丽,若是立刻杀了,见不到这张美丽的面容露出恐惧、悲伤的神色,那上天叫她生得这样绝色,又有什么意义? 但她并非标新立异,甚至于从大破宫门到现在,她脸上,自始至终,也仅有一开始因为书本与衣裙被弄脏所露出的淡淡惋惜。 然这惋惜也不算什么,对女郎而言,惋惜也好,遗憾也好,都不是不能接受的,就像是当初她被抢走了未婚夫,又被家族送入宫中,做赵帝的皇后,她同样也很平静地接受了。 此时被暴君以剑指喉,她仍旧没有太大的情绪。 今天死去,还是明天死去,又有什么分别呢?人总是要死的。 魏帝那双微微泛着血红的眼眸眯起来,他分得清虚实,那些假装不怕的女子,哪怕佯作大胆与他说话,声音与身体也在颤抖,她们自恃美貌,以为能将他铁石心肠打动,殊不知他更爱看她们那貌美脸上露出的恐惧与绝望,养在闺阁的女子,哪怕成日勾心斗角的算计,也不过为的夫主宠爱或蝇头小利,真见了血,比老鼠胆子都小。 他随手将长剑收回剑鞘,朝女郎伸出大手,靠近了才发觉她的脸蛋竟比他的手掌都要小,下巴被他攫住,她也不怕不慌,看他与看路边草木无异。 魏帝厌恶有人不怕他。 他要这天底下人听到他的名字都瑟瑟发抖,见到他便跪地求饶,畏惧与鲜血才能让他感到快慰,那是再多的美人都无法相提并论的。 “你是谁家的女郎?” 女郎被他捏着下巴,很不舒服,魏帝的手指修长好看,却因为常年握刀剑而粗糙无比,磨得她雪嫩的肌肤生疼,试着挣扎两下,力气却又不够,便也算了。 正在这时,方才昏迷不醒的青雀发出一声痛呼,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慢慢对焦,只看见一群身着甲胄的彪形大汉——魏处北,无论男女都生得高大健壮,她一见这些人,又见那带血的兵刃,当时就吓得两股战战,甚至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先前那虬髯大将瞬间将手上大刀对准青雀脖颈,小宫女吓得脸色发白,魂不附体,魏帝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女郎的面容,想看看是不是把她的宫女杀了,她也能够无动于衷。 “女、女郎……”青雀结结巴巴,只看了魏帝一眼,便一副要厥过去的模样。 “小宫女,你说说看,这是谁家的女郎?” 虬髯汉子问,刀锋逼入青雀脖颈,已然见了血,青雀吓到话都说不全乎,哆哆嗦嗦,哪里敢不答?只是她此刻内心充斥着恐惧,说话也颠三倒四。 然能住这金凤宫的,除却赵后,还能是谁? 女郎静静地看着吓到语无伦次的青雀:“我姓温,名离慢,是大赵世家温氏女,亦是赵帝继后。她胆子很小,请不要吓唬她。” 青雀泪水断了线般往下落,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想求饶,想为女郎求情,可唇舌像是打了结,什么也说不出来,结果却是女郎为她说好话! “继后?”魏帝慢吞吞看向地上那已死透了的赵帝,脑满肠肥,丑陋不堪,扒了这层人皮怕是浑身都是油,这样的人,也配得上她?“为何嫁他?” 温离慢神色淡漠:“长辈之命,不能违背。” 魏帝嗤笑,任谁都知在他这里,长辈二字毫无意义。 他松开手,温离慢下巴上却浮现出红色手印,久久不退,足见其肌肤娇嫩。 “你很有趣。”嗜血的暴君这样说,弯下腰,与她视线持平,四目对视,“朕很期待,你之后的表现。” 说完,他又道:“杀了吧。” 说的并非温离慢,而是青雀。 虬髯汉子抬起刀,瞬间将青雀脖子砍断,鲜血四溢,脑袋又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正滚到温离慢脚下,温离慢低头看去,青雀面上还有着未曾消退的恐惧,虬髯汉子下手之快,甚至让青雀来不及求饶。 但人死了,也就是死了,仅此而已。 这小宫女虽胆小如鼠,可皇宫其他宫人内侍都死的死逃的逃,她却留下愿意陪伴这女郎,足见其忠心,然而她死了,这女郎却毫不动容,甚至面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若说先前是胆子大,现在看来,怕是天生的无情。 也正是这份无情,使得她愈发美如寒冰,也冷如寒冰。 魏帝又朝温离慢伸出手,“过来。” 他命人当面杀了她的宫女,她仍生不出畏惧来,摇头:“我的书还没有读完,哪里也不去。你若要杀我,当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第3章 (殉节。) * 魏帝的一众心腹大将:? 这女郎究竟知不知道站在她面前是的何人?她怎敢对官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间,众人纷纷以敬佩的眼神望着温离慢,差点儿没称她一声女英雄。 魏帝语气阴鸷:“若是不给呢?” 温离慢道:“那便杀吧。” 她无所谓自己的生死,正如她也无所谓别人的生死。 魏帝却不肯如她意,杀一个根本不怕死的人有什么意思,他喜欢看到的美人脸上露出的恐惧与绝望,将极致的美丽沾染,把白的染成黑的,好的变成坏的,才是他的兴趣所在,眼下一刀砍掉这女郎的头颅,固然也很有意思,可魏帝杀人如麻,并不缺温离慢这一个,且她不恐惧不害怕,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想让这张美丽的脸,也露出诸如他的生母、生父,以及那养尊处优的十七个兄弟一样的表情。 看到恶鬼一般,尖叫、发疯、最后惊恐地死去。 因此他直接挑起长剑,剑光一闪,温离慢却连眼睛都不曾眨动,只是这长剑并非要割断她的喉咙,而是那本她尚未读完的书,在这剑光中,碎裂成雪花,纷纷扬扬自空中落下,有些沾到了温离慢的衣裙,有些落到了地上的血,再看魏帝,他面无表情,冰冷肃杀的气息十分可怖,温离慢却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恶意。 她不怕死,他便不杀她。 她想读完这本书,他偏要毁了这本书。 温离慢安静地低下头看向已经破碎的看不出原样的书,却也没有露出魏帝想看见的失望或是愤怒,因为那不过是一本书,能读完固然是好,读不完,其实也没什么紧要。 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左右她情绪的人事物。 魏帝眯起那双泛着血红的眼眸,他不信这世上真有人能够什么都不在意,尤其还是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名贵雀鸟,现在他对她愈发有了兴趣,这张绝色的脸,他要看到她畏惧,看到她不安,看到她惶惑落泪,像其他被杀的人一样,跪在地上乞求他的怜悯。 “若是朕在这里把你的衣服扒光,拖着你出去,你也不会哭吗?” 没有情感,难道也没有羞耻心? 温离慢看着他,摇头:“你不会这样做。” 众大将不由咋舌,心道这女郎真是敢说,他们官家哪有不敢做的事!只是顺着女郎的话一想,却又发觉当真如此,跟了官家十来年,征战南北浴血奋战,官家好战嗜杀,但的的确确从未做过诸如这等没有格调之事,反倒是这坐在王位上的赵帝,据说最喜爱貌美女子裸|身侍奉,也常以此为乐。 魏帝轻哼一声,再度朝温离慢伸手:“过来。” 温离慢并不喜欢与人有肌肤之亲,她摇头:“请不要碰我。” 魏帝抓住她细细的手腕,她却也不挣扎,实在是诡异,明明不喜欢被人碰,可若是强硬的碰了,她也不会反抗,魏帝那只握习惯刀剑的手,触及她的手腕,只觉得格外娇嫩脆弱,他只要稍稍用点力,就能将这腕子折断,那样的话,这个美人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吗? 但如果只是因为疼痛而出现的表情,并不够美丽,被恐惧渲染,才令人着迷。 温离慢个子并不高,她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又天生不足,而魏帝高大魁梧,他一步她要跑上两三步才跟得上,衣裙繁琐,踉踉跄跄,金凤宫的宫人早四散逃开,可出了金凤宫才知道,这偌大的赵国王宫,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们脸上还残留着生前的绝望与恐惧,空气中蔓延着浓浓的鲜血味。 这样一幅人间惨状,若是寻常女子见了,必定怕得体似筛糠,温离慢却很淡漠,她像是看路边的石头一样看着那些缺胳膊少腿儿的死人,被魏帝抓着,他并不怜香惜玉,温离慢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她经受不起这样快速的走动,终于在魏帝拽着她时,脚下踉跄,往前扑了下去。 好在魏帝抓着她,拎着她的腕子,便将人抱在了怀里。 他身上的甲胄全是血,凑近了腥气无比,温离慢的脸颊撞到甲胄,便沾染了一丝丝血红,但她脸色却是雪白雪白,这雪白与那血红沾染,宛如冬日里溅进皑皑雪中的鲜血,诡谲又凄美。 魏帝皱着眉:“你患了病?” 她这模样看着便十分不健康,没见过肌肤这样白的女子,只是魏帝从不在意女子的模样,所以并没注意,眼下因他步伐太快,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才跟上,便喘不过气了,只有那双眼眸,还是一如先前,平静地好像这身子不是她自己的。 “薛承望!” “官家。”一位大将斗着胆子提醒,“薛大人是大夫,在外营还没进城呢。” 魏帝直接把温离慢抱了起来:“半柱香,朕要是瞧不见他,就拿你的脑袋来换。” 这位大将深恨自己为何要多这么句嘴!他连忙领命,转头撒丫子就跑,抢了匹马往城外飞奔,薛御医是官家御用,但不会拳脚,因此将士们上阵时,他便在军营守候,从王宫到外营,再快也要一炷香,官家却只给他半柱香的来回,他能不急么! 温离慢被抱得并不舒服,且也不喜欢被人这样抱着,魏帝从未这样抱起过女人,他今年三十又七,自然不可能没有妃嫔,然而女人并不能让他的心获得平静,只有无尽的鲜血与杀戮,才让他觉得自己是喘着气儿的,抱着女人走路还是头一遭。 薛敏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医,是被大将提在马上一路狂奔来的,刚下马的时候他连路都不会走,脚底打飘,见了官家,心底的畏惧压过了生理上的反应,正要跪下行礼,便听官家道:“过来看看她怎么回事。” 薛敏连忙上前,却见官家坐在那赵帝的王座之上,怀里却抱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走得近了,才发觉那真是个天仙般的美人,瞧着年纪很小,怕是比官家的女儿都要小一些……不过薛敏不敢胡思乱想,伸手为温离慢把脉,这一诊脉,身为医者的天性立刻让他忘记了畏惧,咦了一声。 魏帝道:“如何?” “回官家,这位女郎脉象浅浮,按之入骨,不能自还,有脏气衰微之兆,怕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症状。” 薛敏斟酌了下,因为拿不准官家对这女郎是什么态度,他也不敢妄加揣测。“似这等脉象,能活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了。” 简而言之,稍微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大病一场甚至直接死掉。 哪怕是吹一阵冷风,快速跑上几步,甚至于是吃一些刺激性强的食物,情绪起伏过大——都会有性命之忧,就像是一朵脆弱的花,经不起风吹雨打,红颜薄命。 “可能治?” 薛敏摇头:“只能精心调养,无法根治。且这位女郎先前的日子应当不算好,若是自幼好好调养,不应当破败到如此地步。” 魏帝眯起眼睛:“陆恺。” “臣在。” “去查。” “是!” 官家这是动怒了! 他平日里都会唤手下将士能臣的字,比方说先前他唤薛敏,叫的便是薛承望,承望的薛敏的字,而此时,官家却直呼陆恺大名,而非叫他陆宏志,可见此时官家心情并不美妙,聪明的人都不会现在便来招惹他。 温离慢听说自己活不长,并不惊讶,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魏帝低下头,瞧见的是她脸上沾染的血痕,修长的指尖在她细腻的肌肤上轻轻一碰,他觉得自己动作很轻,可她的脸颊还是留下了一道指印。 她是赵帝继后,按理说赵帝既死,赵国已破,身为皇后当以身殉国才算贞洁,可她并没有家与国的意识,魏帝高坐王位,殿中还跪着一群赵国老臣,饶是赵帝昏庸享乐,他们也坚持赵帝才是正统,魏帝狼子野心,不仅吞并诸国,还自称为“朕”,而不称“寡人”,如今赵国一破,他们这些亡国之臣,当以身殉国才算忠烈! 既然要以死明志,自然不会臣服于魏帝,一位皓首老臣指着温离慢怒道:“温皇后既为我赵国王后,如何能在贼子怀中摇尾乞怜!你若是还有几分你温家的气节,当咬舌自尽以明志,方不负我赵帝大恩!” “听到了么?”魏帝俯首看向怀里肌肤雪白的少女,“他们要你自尽,成全家族的名声。” 温离慢道:“听到了。” 她声音很轻,可能是因为方才吸了冷风大口喘气的缘故,还有些沙哑,但很好听,轻轻柔柔的。 “那又如何?” 这天仙般的美人,却这样说。 她从不认为赵帝对她有什么恩德,事实上她在他身上所得到的屈辱更甚于恩惠,从前在温国公府,她日子过得虽然也不算好,也常常受人欺负,却也比在宫里好一些,直到赵帝对她失去兴趣,下旨将她关在金凤宫,从此后像是忘了有她这个人,温离慢才得到安静的生活。 她若是死,也绝不会是为了赵帝殉节,不是为了顾全温氏一族的颜面。 第4章 (诛杀。) * “你身为温氏女,又为王后,殊荣富贵加身,当以死明志!”又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怒斥温离慢,赵国已破,赵帝亦死,若是赵国的王后臣服于魏帝,那真是天大的耻辱!“你生是赵国的人,死也当是赵国的鬼!如何能在灭国之人面前弯下脊梁!简直就是不知羞耻!你温家开国祖宗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温离慢并不觉羞耻,被魏帝抱在怀中她不觉羞耻,被人如此斥责,她同样不觉羞耻,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感觉,只是此人说话忒地可笑,殊荣富贵加身? 她却不知,是温国公府还是赵帝给了她“富贵”与“殊荣”,这位老大人难道知道? 魏帝突然嗤笑一声,温离慢不觉抬头看他,却见他声音冰冷,问那老臣:“对女人耍威风,显得你很有气概?朕本想着,看在这美人的面上不屠城,既然你一心求死,要以身殉国,那朕便成全你。” “邱茂然。” “臣在!” 应声的正是先前一刀砍掉青雀脖子的虬髯大汉,他身上的血腥气比起魏帝也不遑多让,魏帝一声令下,他已跪倒在地。 “将这位很有气节的大人带出去,帮他一家殉节。” “是!” 那老臣虽然听闻魏帝嗜杀暴虐,却不曾想对方是当真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留,他自己早到了该死的年纪,这辈子也活到了头,可他还有儿子、还有孙子—— 然而邱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干脆利落把他嘴堵了拖出去,“官家最烦人多嘴,如今送你一家老小去为赵帝殉节,你当高兴才是。” 求仁得仁。 这一杀鸡儆猴,先前还叫嚣着要温离慢自尽殉国的人都不敢妄言,他们先前还想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可要他们就这样俯首称臣,又实在是有辱斯文,因此便商量好,他们愿意臣服,但魏帝必须将赵国的王后绞杀,并宣称王后以死殉节,以此来保全赵国王室最后的颜面,这样的话,他们才肯做大魏的臣子。 只能说这些人好日子过得太久,不曾亲眼所见魏帝究竟是怎样一位帝王。 他最厌恶,便是听他人提要求,他可以给,但你不能伸手要,要时刻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头匍匐在地上,跪拜、臣服、成为他的奴隶,想跟魏帝谈条件?问问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亡魂,它们敢么? “怎么,不说了?”魏帝等了会儿,仍旧没有人开口,他颇为失望。“所谓肱骨栋梁,也不过如此,难怪赵日益式微,有你们这样的臣子,何愁不亡国?” 真要有气节,早在赵帝搜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时便以命相劝,那些个真有气节的,早已心灰意冷离开朝堂,留下的那些,要么是被赵帝一贬三千里,要么便被赵帝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诛杀,眼前的这些,不过藏污纳垢的老贼而已。 魏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常年头疼,惟独鲜血能为他带来些许平静,“都杀了吧。” 轻描淡写,便决定了赵国旧臣们的命运。 臣子们傻眼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明明先前魏帝也不曾全部诛杀其他诸国的臣子,为何到他们却——是了,有人突然想明白了,因为诸国大臣都知道大魏势不可挡,早早将自己捆起来跪在路边等待魏帝降临,亲手将江山奉上,而他们自诩为主国,自然要与魏帝谈条件,他们认为他们有这个资格。 结果却是分不清现实,招来灭族之祸。 一时间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魏帝冷眼瞧着,这些人便立刻被堵了嘴,全都拖了出去,片刻后,拎进许多人头来。 魏帝不爱旁人跟他讨价还价,在他面前,只要跪下闭上嘴巴就好。 他低下头,发现温离慢居然有些昏昏欲睡。她本来身体便不好,又被拽着小跑一阵,便困了,外界的声音对她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即便周身都是魏帝身上鲜血的腥气,她也仍然止不住犯困,从前她被关在金凤宫,向来作息便跟旁人不一样,王后的头衔徒有虚名,赵帝后宫那样多的妃子,没人把她当回事,温离慢也自在。 已经死掉的青雀是个胆子很小的姑娘,温离慢时常要安慰她,总是在身边的人突然不在了,她也没有感到难过或是思念,她只知道,到了她小憩的时间,但魏帝身上的血气很难闻,所以她明明很困,却又无法入睡。 这让做什么都习惯准时准点的温离慢有些许的焦躁,说实话被这样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抱在怀里并不舒服,他的腿坐起来也十分生硬,但温离慢实在无法控制睡意,就在魏帝眯着一双泛着血红的眼眸凝望她时,她终是没忍住,睡了过去。 这回别说是魏帝身边的大将们,就连魏帝自己也觉得新奇,有女人敢在他怀里睡着,恰逢陆恺回来,也带来了有关温离慢的消息。 温离慢出身自温国公府,其生父正是如今的温国公,祖上曾是与开国元勋,她生母一族早已败落,如今温国公府当家的是她的继母,两年前温离慢被送入赵帝后宫,其中便少不得这位继母的手笔,否则养在深闺连门都不出的温离慢,如何会被赵帝一眼相中? 这一相中,温离慢便就此离了家,到了宫中,而她原本那位未婚夫,则顺理成章做了她的妹夫。 也是继母所生的妹妹。 勋贵人家,有些面上看着光鲜,内里也是肮脏不堪。 魏帝单手抱着温离慢,怀里的少女呼吸极浅,几乎听不到声音,听陆恺一一禀来,薄唇一勾,终年难见笑容的脸上多出恶意:“哦?也就是说,她还有亲人在世?” “是。” “将人绑了,等她醒来再说。” 陆恺不知官家此举为何,但仍旧领命退下,赵国的世家们都十分惊慌,待在家中人人自危,不知悬在头顶的这把大刀何时落下,温国公府也是一样,此时早已乱做一团,外嫁的女郎也回了来,正与温国公夫人窃窃私语。 “阿娘,到底怎么回事呀,阿父人呢?” 温若瑾是温家最受宠爱的女郎,虽然顶上有个长姐温离慢,但对方连个摆设都不如,是以她在家中最得温国公珍爱,眼下整个皇城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寻常人家更是闭门不出,大魏铁骑踏入皇城后,却不曾像之前屠城,也不给个口信,只知道魏帝进了王宫,之后便再无消息,温若瑾在家中着实坐不住。 她的夫君同样出身高贵,又有才情本事,正要一展宏图时却亡了国,魏帝暴虐世人皆知,他们以后要怎样生活才好? 温国公夫人心里也很担忧,“你阿父还在宫中未曾回来,你回家来,可与齐朗说过?” 温若瑾的表情有瞬间僵硬,“说过了。” 知女莫若母,一看温若瑾,温国公夫人便知道女儿定然没有跟女婿说便跑回了家,不由得叹息:“若瑾,阿娘不是跟你说过,夫妻之间要同甘共苦,才能情意深重,你这样做,叫齐朗知道,叫齐国公知道,他们会如何看你?” 温若瑾咬着唇:“阿娘,并非我无情无义,是齐朗!他心里还念着——” 承认自己输给温离慢,对温若瑾来说是极其可耻的事,她自认哪里都不比温离慢逊色,偏偏自己的夫君一心念着温离慢,成亲快两年都不曾踏足她房中,便是当初结亲她用了不好的手段,过了这么久,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惟独那齐朗,仍旧是铁石心肠,一丝温情都吝于给予! “若瑾!”温国公夫人冷下脸,“阿娘这些年教导你的,你是不是都忘了?” 温若瑾十分委屈:“我忍不下这口气!” 温国公夫人到底还是疼她,柔声道:“你又何必与那短命的斤斤计较?她天生福薄命薄,便是禁不起福气的!赵帝将她关在金凤宫不知死活,如今这魏帝更是嗜杀暴虐,你与一个早晚都要死的人较长短,能不叫齐朗厌烦么?为人妇,当妥善体贴,善解人意,你是我的女儿,自然处处都比那根木头强!” 温若瑾还是止不住气恼,“可是——” “更何况,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齐朗,而是你阿父与公爹,他们还在宫中,我是真的怕……”温国公夫人十分忧愁,虽说魏帝之前并没有将诸国大臣屠戮殆尽,可能存活的也寥寥无几,尤其是像温国公府这样没什么实权的勋贵世家,之前他们尊贵,是因为温家祖上曾是开国元勋,可如今赵国已不复存在,那温家的富贵,又有谁来保? 被她这样一说,温若瑾也隐隐害怕起来,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若是阿父与公爹都出了事,那…… 正在母女俩忧心忡忡间,一个婆子疯疯癫癫跑进来,温若瑾正要斥责对方不知礼数,便见那婆子两眼发直,语无伦次:“夫、夫人!有消息说,宫中那些大臣,全、全叫魏帝砍了脑袋!” 什么?! “阿娘、阿娘——”温若瑾连忙抱住晕倒的母亲,整个温国公府上上下下,瞬间乱作一团。 第5章 (摧毁。) * 温离慢的生父温国公温俭,与险些成为她公爹的齐国公齐修平两人并没有被拉出去砍头,聚集在大殿内的,都是些自诩有气节又倚老卖老的家伙,如温俭这样手上无实权,又无胆量之人,都还在外头跪着呢!若非他是温离慢生父,魏帝几乎想不起这个人来。 至于齐修平,那则是识时务的好手,老臣们商量着要集体跟魏帝谈条件时,这老家伙深觉不对,愣是谎称头疼,还晕了过去,这才躲过一劫,老臣们被拖出来一个个砍掉脑袋,吓得他体似筛糠,这回险些真的晕过去。 两人跪在地上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生怕露了头就要被捉,心里悔恨无比,便是不要脸面,也不该跟着这群老臣入宫,那魏帝是何等凶残,能止小儿夜啼,他们何必趟这趟浑水,难不成魏帝还能将赵国所有勋贵世家全都杀了不成! 与活在声色享受中的赵帝一样,如温国公这样的臣子大有人在,他们根本不在意普通百姓的死活,只要自己的富贵日子不受影响,旁人过得如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刻,这对亲家公只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回到府中,全须全尾的就成,再多的是想都不敢想。 只可惜他们的奢望并没有成功,在大殿内的老臣们被砍瓜切菜般剁了脑袋后,一位身如铁塔的虬髯汉子提着滴滴拉拉滴着血的大刀,阔步走来,一张嘴便声若洪钟:“谁是温俭!谁是齐修平!” 温国公齐国公二人一听,当时几要倒下,边上立马有人指,虬髯汉子便挥了下手,随即便有人提小鸡一般,将这养尊处优的两位国公爷从地上提起,干脆利落用粗绳捆了,往大殿拎去。 吓得两人瑟瑟发抖,又不敢挣扎,不知即将面对自己的是什么。 而温国公府内也不得安稳,温国公夫人听说宫内的大臣全叫砍了脑袋,当时便昏厥过去,温若瑾吓了一跳,又是灌茶水又是掐人中,总算是将人弄醒了,温国公夫人一醒,当即便是一声悲泣:“公爷——” 她这一哭,便似是打开了个什么开关,整个公府上上下下都哭起来,若非条件不允,说不定连白幡都要挂上了。 正在他们哭得热烈时,一队凶神恶煞的骑兵突然闯入府中,没等温国公夫人问话,全家老小便都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一连串地拉在马后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可怜这些素日里锦衣玉食身娇柔嫩的贵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磋磨?马儿一路疾驰,如温国公夫人及温若瑾这般养在深闺,平日里最大的活动是扑蝶的女子,又怎地经受起?那真是一路跌跌撞撞,待到了王宫,满身狼狈,云鬓散乱,连衣衫都有多处破损,露出雪白肌肤,而这群将士俱是外男,个中羞耻,又怎是三言两语说得清? 往日里对着温国公的示弱招数,在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将士眼中根本派不上用场。 被丢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那强烈的冲击力,使得被拖行一路的伤口更是雪上加霜,温若瑾自幼便是温国公夫妻的掌上明珠,如珠如宝的养着,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她也知晓,如今国亡城破,她再不是温国公府高高在上的女郎,是以并不敢发怒,连哭泣都咬着牙齿很小声。 温国公生得十分俊秀,温国公夫人容貌也端丽秀美,继承了父母优点的温若瑾更是青出于蓝,若是单论美貌,她自觉不输给任何人,除了她那位命不好的长姐。 可长姐生得再美,也终究被自己抢走了一切,不出意外的话,大好的年华都要在冰冷的深宫被蹉跎殆尽。 然而偏偏生了变故! 温若瑾倒在地上,她此时只怕自己要死,因此即便内心慌张失措,面上也要维持最美的模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要化作绕指柔,每次她这样一落泪,阿父总是什么要求都答应她。 可惜在这群将士眼中,她宛如路边的花草石头,并不能动摇他们半分。 这群骑兵乃是魏帝身边的精锐部队,由大将邱吉所率,个个都经过极为严苛的训练与选拔,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又怎会轻易为美色所惑? 温若瑾惴惴不安,自一进入大殿,她便感觉有一股恐怖的气势萦绕在周围,叫她头都不敢抬,露在外头的皮肤上迅速生出一层鸡皮疙瘩,绳索绑的她手腕剧痛无比,她却不知要如何才能摆脱这危险至极的局面。 被绑起来丢在大殿中央的,恰恰便是齐国公府与温国公府的主子们,加在一起约莫有几十号人,乌泱泱的,看得魏帝头疼。 他一头疼时便忍不住想要杀人,尤其是那些女眷,挨个哭哭啼啼,令人忒地心烦。 “都把嘴给老子闭上!”邱吉压着声音低斥,“若是扰了官家清净,老子把你们扒光了扔到外头街上去!” 这威胁相当有效,一时间,女眷们都死死咬住嘴唇,再不敢发出一点哼唧哭泣,邱吉瞥了这群赵国贵族一眼,嫌恶地扭过头去。 魏帝不开口,谁都不敢开口,大殿内鸦雀无声,细致地连喘息都清晰可闻,魏帝一直不开口,如邱吉这般外表看起来五大三粗有勇无谋的家伙,居然也沉得住气站得住。 毕竟沉不住气的那些,坟头草都有七尺高。 “谁是温离慢生父?” 魏帝眯着血红的眼眸随意扫视一圈,要说温国公那也不是天性胆小之人,可在这魏帝面前,却两股战战不能言语,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抵着冰冷的石面:“回、回大王,是、是臣。” 邱吉大声道:“你他娘的存心的?我们大魏帝王是皇帝,要称天家、官家,大王是在叫谁?!” 温国公结巴的更厉害了:“是、是、是,官、官家、官家。” 魏帝十分失望,都说虎父无犬女,温离慢的父亲却是这样一个货色,着实是令他兴致全失。 这却是魏帝误会了,毕竟连随他征战十数年,浴血无数的大将们都不敢直视他的怒容,更何况是连战场都没上过,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国公?他是那种容貌出众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男子,一生都在风花雪月,投胎投的好,才有这几十年的富贵荣华,要他不怕魏帝,着实是为难了他。 温若瑾本也畏惧恐慌,直到听见魏帝的声音,并不如她想象中苍老可怖,反倒格外低沉,是她从未听过的,但最让温若瑾紧张的,却是自魏帝口中说出的长姐姓名。 她忘记了心中恐惧,下意识抬头看去——径直瞧见魏帝怀中那一身鸦青色衣裙的少女。 不是温离慢又是谁? 那身衣裙上还沾染着斑驳血迹,人却躺着不动,明明大难临头,温若瑾心中却突生窃喜,难道温离慢死了? 只是没等她高兴,就看见温离慢动了动。 温若瑾眼中便露出嫉妒又不甘的神色来,她直勾勾盯着温离慢瞧,直到她听见一声轻描淡写:“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 眼珠子?挖出来? 把……谁的眼珠子挖出来? 温若瑾愣了愣,还下意识左右转头看了看,却见包括温国公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她,她才慢半拍地意识到,原来是要挖她的眼珠子! 未等温若瑾尖叫,爱女心切的温国公夫人已经开始疯狂磕头求情:“官家饶命!官家饶命!小女胆大妄为,冒犯官家,求官家看在她是初犯的份上,饶了她、饶了她——” 魏帝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厌烦的事情有很多,聒噪的女人绝对排在前三,这让他想起冷宫中的生母,也生了一条长舌,让人只想剪掉。“把她的舌头拔了。” 温国公夫人瞪大了眼睛,没等她反应,已被人捏开下巴,手起刀落——连同温若瑾在内,魏帝头疼的时候喜静,不爱听人惨叫,因此邱吉眼疾手快,打了个手势,便堵住了这对母女的嘴,任凭她们面上鲜血四溢,好端端两张芙蓉面,顷刻尽毁! 再美的女人没了眼珠没了舌头,也只剩下惊悚,叫人爱不起来。 从前只听人说魏帝暴虐残酷,却不曾亲眼所见,今日见了方知传言是真,又有谁还敢求情?便连爱女如命的温国公,此时此刻也噤如寒蝉,生怕自己开口,非但救不了妻女,反而愈发惹怒这喜怒无常的魏帝。 他控制不住发抖的四肢,只盼着眼前一切尽是一场噩梦,待到睁开眼睛,又将恢复如常。 魏帝轻叹:“这女郎怎地还不醒来?” 他嘴上这样说,却没有叫醒温离慢,毕竟若是叫醒她,便不有趣了,他更想看到这张冰雕般的绝色面容,在见到亲人被屠戮时露出的悲伤与恐惧。 继母与妹妹可以不在意,那么父亲呢?祖母呢?弟弟呢?都能不在意? 他太喜欢把美好的事物撕碎,喜欢摧毁一颗又一颗脆弱的人心。 第6章 (无趣。) * 温离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魏帝俊美却又冰冷的脸,她身子骨自幼便不好,因此嗜睡,常常一睡便是一下午,往日里只有自己与青雀在金凤宫,宫中的人惯会捧高踩低,温离慢不在意,一日三餐送来不及时,她也不上心,哪怕青雀常常做不好事,温离慢也不会摆主子的架子。 在她心里,没有谁是与众不同,值得她多看两眼的。 “醒了?” 帝王低沉又磁性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温离慢茫然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问她,点了下头,魏帝长身玉立,身上的肉都是硬的,躺起来并不舒服,温离慢想要下去,却被他单手便掐住了细细的腰肢,俨然是不许她动。 温离慢便老实了,之后魏帝的手指缓缓移动到她尖尖的下巴,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温离慢面上并没有寻常养得好的姑娘会有的肉,捏在手里感觉脆弱的可怕。 “这些人,你挨个看看,是否认识?” 温离慢顺着魏帝的视线往大殿前面看过去想,许是这个姿势扭头有些困难,魏帝将她捉起来,让她从躺在他怀里,变成了坐在他怀里,高大的男人与纤细的少女,明明那样不搭调,看起来却又有种诡异的和谐,仿佛他们天生便该如此。 大殿内跪着的齐国公府并温国公府的人,再畏惧魏帝,此刻也不由得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向温离慢—— 温国公府的嫡长女生得貌若天仙,世人皆知,否则也不会被赵帝一见倾心召入宫中,只是深宫如海,自她进了宫不久,便传言被赵帝关进了金凤宫,虽然还顶着个虚衔,实际上与被打入冷宫没什么区别,然而此刻,齐国公府、温国公府,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看着她艰难度日的人,都要仰她鼻息,将自己的性命托付在她手上。 温国公府的老太君把全部希望都寄托给了温离慢,是了,是了,她这个大孙女长得极美,便是像块木头,男人也是喜欢的,魏帝再暴虐,终究也是男人,是男人,便会喜爱美人,倘若温离慢能得魏帝青睐,何愁温国公府荣华不再?! 于是她满怀期待地望着温离慢,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和蔼、慈爱一些,试图勾起温离慢心中对家的回忆。 不仅是温老太君,就连温俭都忍不住抬起头乞求长女怜悯。 温离慢自然认得他们,虽然十七年来见到阿父与祖母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两年前她入宫时,他们都曾召见过她。彼时她安静地跪在地上听从来自阿父与祖母的教诲,他们希望她能心甘情愿入宫伺候赵帝,不可对家族心怀恨意,打了一巴掌又给了个甜枣儿,说他们也是别无他法,谁叫赵帝看中了她? 这是她的命,她要认,而公府对她有生养之恩,她要报。 无非是怕她得赵帝欢心,又对家族心怀怨恨,怕她吹枕头风,叫赵帝收拾温家。 那糊涂家伙,为了美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温离慢当时都应了,她从来不得公府主子们的喜爱,阿父也好,祖母也好,他们不喜爱她,温离慢亦然。她在入宫后果然没有报复温氏一族,这并非是她心有仁慈亦或优柔寡断,只是她不在意。 她的心无法生出一丝波澜,他们实在是想得太多。 魏帝问她是否认得这些人,温离慢没有撒谎,她确实是认得,虽然上一次见面已是两年前。 “朕有个习惯,每打下一国,都要将其皇族及世家屠杀个干净,你的家族也在其中。”魏帝俯首,薄唇贴在温离慢耳畔,真是奇怪,她身上明明沾了不少血,他身上的甲胄也血腥难闻,可靠近她时,他只闻到了来自她身上的香气,很诱人的味道,让人想把她吃掉。“想要朕放过他们,就在朕面前跪下来。” 他语气很轻,然大殿太过安静,耳力好的人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 齐国公府与温国公府,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都攥在温离慢手中,她要他们生,便生,她要他们死,便死。 魏帝视人命为无物,完完全全就是拿来做逗弄温离慢的筹码,他想看到这个美丽的少女面上露出恐慌与犹豫的神色,想让她崩溃,让她痛哭,被破坏的美貌才最令人心动。 温离慢久久没有答话,她很平淡地看了地上跪着的人一圈,那里面包括她的阿父、祖母、继母……还有一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祖母年纪大了,又常年养尊处优,从未跪这么久,瞧着有些摇摇欲坠,弟弟妹妹们有些年纪还很小,阿父更是满面惊慌恳求,还有因为剧痛被堵住嘴的继母与妹妹…… 她觉得这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即便只是跪下就能救这些人,温离慢也毫无兴趣。 她对魏帝提出要求:“我想读完那本书。” “慢娘!”老太君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我是祖母啊,难道你不识得祖母了?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祖母曾抱过你——” 只是彼此之间从未有过温情,她这样干巴巴的话说来也很让人尴尬,温离慢早慧,她不记得祖母何时抱过幼年时的自己,只记得老太太曾经厌恶地说她是怪胎。 温离慢是不生气的,和被祖母轻轻斥责一句都要委屈巴巴扑进阿父怀抱撒娇,要阿父举高高才能哄好的妹妹比,温离慢从不会因为旁人生气,她没有喜怒哀乐,也不懂喜怒哀乐,从她有记忆那一日起,她就像现在这样活着。 “好好的美人,怎地养成这个性子?”魏帝状似惋惜,血红的眼眸缓缓看向温老太君,“老不死的,你来给朕说一说。” 温老太君哪里敢说! 她也不是不知温家亏欠了这个大孙女,可人就是那样,眼不见为净,又没有什么忌惮,温俭续娶的妻子温婉贤淑又一气生了好几个儿女,她多了那样多的孙子孙女,嘴甜的漂亮的懂事的乖巧的……应有尽有,又哪里会在意这个怪胎大孙女?连带着对儿媳妇私下里的一些小动作也不闻不问。 此时魏帝问她,好好的美人,怎地养成这个性子,她要作何回答?她如何敢回答! 老太君一辈子叫人捧着,也就年轻时受了婆母的气,婆母一走,她便翻身做主,将老国公的姨娘们都处置了,一群庶子庶女更是教她治的服服帖帖,娶的第一个儿媳妇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出去走路都带风,第二个儿媳妇出身虽差了些,却是与自己一条心的娘家人,年岁再增长,府里的孙子孙女都要孝顺她讨好她,别说是被称为“老不死的”,就是气,她都没几十年没受过了! 她不敢回答,邱吉提起刀,二话不说便斩断了她的头颅! 温老太君那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温俭面前,他呆如木鸡地看着,瞬间发出一声哀嚎! “母亲——母——” 后面的不敢再叫嚷,因为魏帝正似笑非笑望着他。 “你知道吗?” 修罗一样的帝王这样问。 虽然派了陆恺去查,但这么短的时间内所能获得的信息有限,不得不说魏帝对温离慢很有兴趣,这样胆大的女人他也是头一回见,因此觉得她极为好玩,因她总是面无表情,于是他更想将这面具撕下,让她像任何一个庸俗的女人一样哭喊大叫,若是不知道她为何变成这样,便不能找到她的弱点。 就像攻打城池,便是有千军万马,也要使用正确的谋略。 温俭不敢像温老太君那样不回答,他浑身抖得厉害,饶是如此,他这副好皮相也不使他显得猥琐,温离慢能生得这么貌美,要多亏他。 可叫温俭回答,他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谁叫他从不曾关心过长女?“回、回官家,小女生母去得早,许、许是小女幼年时曾亲眼目睹生母死去,因此、因此才养成这样一番性子……” 魏帝问那怀中少女:“可是如此?” 温离慢与他对视,很诚实地摇头,她不知道。 温俭瞬间面露绝望,魏帝叹了一声:“你祖母死在你面前,你怎地也不哭泣?” 他朝温俭看去,温俭吓得体似筛糠,面色惨白,匍匐在地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下一秒人头落地的就是自己。温离慢觉得他这模样十分丑陋,与那穿上太监服钻进床下苟且偷生的赵帝比也好不到哪去,大抵是这些习惯了享受权势的人,都特别怕死。 魏帝的视线缓缓在大殿中跪着的一群人身上扫过,若非这些人同温离慢有些瓜葛,他早把他们全杀了个干净,一个个的尽是些没用的东西。 他视线所及之处,便连苟延残喘的温若瑾与温国公夫人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看样子,是没人知道温离慢为何会这般性格了,既然这样,留着他们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拖出去全砍了吧,他不爱看见活人,活人太吵,他只爱瞧见一颗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 第7章 (怪胎。) * 从始至终,温离慢都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听到要死,便怕成这样,总之温离慢自己是不怕死的,因此别人死不死,她并不关心。 温俭心慌意乱,他怕死得很,富贵荣华这样的好日子还没享受够,怎么舍得便这样死去? 温老太君的头颅滚到了他面前,只看表情,她在临死前似乎都还不曾反应过来,还是那副想要让温离慢被打动的温情模样,只是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颗光秃秃的头颅上,便不那么美妙,反倒满是惊悚了。 他那向来只装得下风花雪月的大脑此时转得飞快,魏帝显然是想要知道长女是如何养成今日的性子,说起来那是家丑,可若是不说,怕是连性命都要无了,没了命,要脸又有什么用?便是他自己不怕死,还有夫人、有家中的儿女……他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官家!” 许是死到临头,温国公都不结巴了,他鼓足全部勇气抬眼看了魏帝,随后几乎是五体投地匍匐:“小女、小女她……” 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毕竟这在当年是被温老太君压下来的事情,连当初的知情人都被温老太君处理的干干净净,连温国公夫人都不知道,更别提是旁人。“罪臣的亡妻患、患有疯症,小女自出生起,便、便叫亡妻带在身边抚养,直至五岁,亡妻疯病犯了,便常打骂小女,后又在小女面前上、上了吊……” 温俭哆哆嗦嗦,他每说一句,都想要看一眼魏帝的表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说出的实话,是否会让魏帝满意。 “她、她性子乖戾,罪臣将她关在院子里不许她出来走动,直到春暖花开,院子里满是尸臭……” 已经亡故的前温国公夫人钟氏,因其娘家败落,人又疯了,再加上新人过门,府中下人都不拿她当回事,连去送饭的粗使婆子都觉晦气,一日三餐,能准时有两餐便是不错,大多时候便是一餐,有时一餐也无。她们不愿靠近这样一个疯子,便将冷掉的、馊掉的饭菜丢在院落门口,住在废弃小院里的只有钟氏,与当时还很小的温离慢。 她母亲死后,直到天气转暖,尸身散发出极度的恶臭,使得来送饭的粗使婆子发觉不对禀报了主子,温俭及温老太君才知道钟氏上吊自杀了。 人都烂了,想必死了许久,而这段时间里,温离慢便一直一个人与母亲的尸身待在一块生活着,温俭进去的时候,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五岁大的小女郎,比巴掌还小的脸蛋是雪一样的白,毫无感情地看着这些闯进去的人,她旁边的桌子上则放着一碗吃了三分之一的馊饭。 打那之后,温俭再不敢与长女对视,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像是能够看透他的虚伪与负心,一开始他也对她有些愧疚,想将她抱到身边来养,可温离慢一点都不可爱,她总是不说话,用温老太君的话来说:“十足是个怪胎!” 随后,新的妻子为他诞下活泼可爱又健康的儿女,他迅速便将温离慢抛之脑后。 若说温离慢为何会变成这个性子,想来也与她幼年经历脱不了干系。 温俭断断续续地将脸面撕开,把不为人知的真相如实供出,温离慢却只听,不说话,她并没有因为温俭的话产生触动,正如那年,五岁的她与腐烂的母亲一起生活时,见到有人从外将门板踹开。 好多好多人进来,他们看了一眼屋梁上的死人,便跑出去哇哇的吐,其中自然也包括温俭。 跟死人共处一室却毫无所觉,还能就着尸臭吃饭——不是怪胎又是什么?这样的温离慢自然得不到温老太君与温俭的喜爱,府中下人有样学样,也无人将她当作主子,更别提是同父异母的弟妹。 从温俭说钟氏活着时犯了疯病,抓着温离慢在身边虐待打骂开始,魏帝面上的笑便消失不见了。 待到温俭讲到温离慢与死人共处一室,不知生活了多久,被发现时还无动于衷,他看向了她。 温离慢就像是在听一个很无趣的故事,因为无趣,所以没什么吸引力,她心心念念那本还没有读完的书,与府中姐妹不同,她被视为温国公府的耻辱、污点,温老太君不许她出家门一步,怕她败坏公府名声,连累妹妹们日后说不到好人家。 她觉得温离慢与死人在一起过了几个月的日子,身上沾了邪气晦气,会给家里带来灾难,便把温离慢关在佛堂,让她日日夜夜颂佛念经,温离慢没有和其他女郎相同的待遇,自然不能去读书识字,也没人教她琴棋书画,只有温老太君身边一个识得几个字的老嬷嬷,教她抄经书,慢慢地她便自己学会了认字。 五岁之前,温离慢与发疯的阿娘一起过,五岁到十五岁这十年间,她在阴暗潮湿的小佛堂里,与一尊褪色的佛像,几本翻烂了的经书一起过。 十五岁到十七岁,进了宫,做了赵帝的王后,所以被关在金凤宫当真是她这一生最快活也最自由的时刻,旁人都害怕大魏铁骑,惟独温离慢不想走,死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温俭说完这些,面上也臊得慌,难为他居然还有几分羞耻心,他跪在地上乞求魏帝怜悯,魏帝却对温离慢道:“朕把这些人都杀了,给你出气,可好?” 温俭顿时像是没了骨头,绝望地瘫软在地,望着已经横在面前的雪亮长刀,只要魏帝一声令下,他的脑袋也会如温老太君一样,掉下来,喷出一股浓稠的血,然后在地上骨碌碌滚上几圈,也许会将面上这极为恐怖的表情定格。 温离慢:“我没有气。” 她不爱任何人,也不恨任何人,她不知道爱跟恨是什么,她见过的世界太小太小,这一点同魏帝截然相反。 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但却走向了两种不同的人生,温离慢无怨无恨无嗔无怖,却是坐井观天;魏帝坐拥天下杀伐决断,却始终受头疼之苦,要鲜血与杀戮才得以平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本不该相遇的人遇见了,就像是两个互有残缺的半圆,彼此之间有着神奇的吸引力。 是命运,将他们牵系在了一起。 温俭听长女说没有气,不由得又生出几分薄弱的希望,也许,长女会为他们求情?这样的话也能保全温氏一族的血脉……不至于断了香火,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他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魏帝握住温离慢一只小手把玩,她生得很美,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美丽,纤纤玉手也是如此,小得可怜,细细的嫩嫩的,但手心的地方有一些小小的疤痕,应该是平日里做事所致,与魏帝宽厚的手掌一比,显得十分玲珑可爱。 魏帝只在年轻时碰过女人,可即便是那时,他也不曾对她们有片刻温存,更别提是握住女人的手把玩。“那你说说,朕要如何处置他们,才能讨你开心?” 边上的大将们听了,不由得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原以为官家清心寡欲,没想到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方才还说杀人是要女郎恐惧害怕,这会儿却又改口说是要哄女郎开心了。 温离慢不明白他为何要将选择权放到自己手上,她根本不想管这些事,什么阿父祖母兄弟姐妹,这些温离慢都没有概念。“我想读完那本书。” 她还心心念念着那本被魏帝毁了的书,完全听不进去别人在讲什么,她有她自己的精神世界,不接纳任何人。 “你先回答朕,朕就让人把书还你。” 温离慢不相信,因为她亲眼见着那本书毁了。她被关在金凤宫,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好在金凤宫里有许多不曾读过的书,温离慢便一本一本地看,她读书很慢,因为不曾学过,全靠自己,是以读得很吃力,还有许多字不认识,读顺了也不知道意思,但她仍然喜欢读。 “朕怎么会骗你?君无戏言。” 温离慢只见过赵帝一位统治者,君无戏言这四个字在赵帝身上那简直就是放屁,空口许诺的话根本不可信,即便是帝王也一样。 所以她抿着红唇不吭声。 温若瑾虽然被堵住了嘴,眼睛又不能视物,一时半会却也死不掉,她清清楚楚听见了阿父的话,原以为在宫中受尽折磨的温离慢非但未死,还活得风生水起,侍奉了赵帝,又要侍奉魏帝,怎地就有这样的好运气?怎地就是不死?那魏帝是何等的盖世枭雄,竟为了温离慢,要杀他们温氏一族来讨她欢心! 明明只要说一句求情的话便能拯救这样多的人,温离慢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真希望齐朗也在,叫他亲眼看看他挂念的未婚妻,究竟是个怎样冷血无情的怪物!祖母说得对,温离慢就是个怪胎,一个早就该被灌药弄死的怪胎! 第8章 (驱逐。) * 那么多姐妹中,温若瑾最讨厌这个长姐,不仅是因为温离慢是阿父原配所生,也因为嫉妒。 嫉妒温离慢天生绝色,更嫉妒她明明母家败落,人又木讷古怪,被祖母关在小佛堂悲惨度日,却仍然有齐朗那样英俊出色的未婚夫。 温若瑾第一次见到齐朗时便对他心生好感,得知对方竟与家中长姐有婚约,于温若瑾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想尽办法,绞尽脑汁,才终于联合阿娘将温离慢送入宫中,将这段婚约成功转移到自己身上,可齐朗却一直念着温离慢,嫁入齐国公府后,温若瑾两年未有身孕,齐国公夫人略有微词,温若瑾又能如何? 是她不能生?明明就是齐朗不肯跟她生! 温若瑾心高气傲,她不愿叫旁人知晓自己的狼狈,是以两人夫妻二年却不曾圆房一事,连温国公夫人她都没有透露。 她无法去怨恨自己心爱的郎君,只能将一切都推到温离慢身上,认为若非当初温离慢与齐朗见了一回面,让齐朗从此茶饭不思魂牵梦萦,自己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她在府中日日夜夜祈祷温离慢能死在宫中,不曾想温离慢非但未死,反倒得了魏帝的青眼,温离慢何德何能……温离慢何德何能啊! 温若瑾只觉得心中愤恨、委屈、不甘……种种情绪复杂交织,甚至盖过了剧痛无比的双眼。可叫她大声谩骂,她却又不敢,哪怕眼睛里看不到温离慢,她仍然能够感受到来自魏帝身上那股恐怖的威压,没了双眼,至少她还可以活,她不想死! 此时,温若瑾也屏气凝神,等待温离慢的回答,魏帝问她要如何处置齐国公府与温国公府的人,他们的性命便在温离慢一念之间,不管怎么说,温俭都是她的生身父亲,也许在她幼时也抱过她疼过她,她应该不会不管他死活的吧? 谁知温离慢却答道:“不管怎么处置他们,我都不会开心。” 魏帝为这实诚的回答伤脑筋,杀了她不开心,留着她也不开心,总觉得现在要是全杀了很亏,她现在不懂情爱仇恨,难道日后也不会懂?这群人……留着兴许还有点用处。 便摆摆手:“把他们丢出去。” 丢出去,而非拖出去,后者是要杀,前者却是字面上的意思。 随后,便见邱吉等人如老鹰捉小鸡,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将地上的女眷也好,郎君也罢,尽数提了起来,完全按照官家吩咐,“丢出去”。 只是虽然苟全了一条性命,荣华富贵却是再没有了。一大家子都被丢在路中央,赵国勋贵家族门上都被贴了封条,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这是魏帝一贯的做法,所有自诩高贵的世家贵族,最终都被贬为平民,至于他们日后如何生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样做,可比直接砍掉他们的脑袋要痛苦得多,见识过富贵却又跌落云端,身娇肉贵的贵族们怎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把这些人一赶走,温离慢便觉空气都清新许多,她虽然不恨温国公府的人,却也不爱见到他们。魏帝说话算话,虽然那本书叫他毁了,但让人找一本一模一样的来并不难,温离慢接过书本,雪白如玉的小脸上浮现出些微欢喜,不过她读得有些吃力,因为一些生僻字她都不认得。 魏帝不许她走,她只能坐在他腿上,也能迅速进入读书状态,完全不在意身边有谁,自己又会被怎样处置。 美人读书,玉指纤纤,只是看着也可如画,美得惊人,魏帝微微眯起眼睛,很快发现温离慢每翻一页都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有时候眉头还会蹙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视线落到书上,问她:“不懂?” 温离慢的确不懂,别看她在温国公府的小佛堂里抄了很多年佛经,温老太君可不会给她找人教导,那教温离慢认字的嬷嬷也仅仅懂得皮毛,但温离慢并非木偶,她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并非是她不喜欢,而是从很小的时候起,便被人掐断了。 她看向魏帝,魏帝发现她的眼睛很美,甚至美过她这张脸,他只在刚出生不久,还没有被污染的婴孩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睛,纯真又干净。 温离慢很诚实地点了头,她不懂。 魏帝随意瞥了眼她读的书,“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是说强大的战士能拉开雕有图画的铁弓,即便被重重敌人包围,于他眼中也如身处无人之地。” 教温离慢抄佛经的嬷嬷脾气不怎么好,也没什么耐心,很多生僻字她自己都不识得,更别提是教给温离慢,温离慢也知趣,嬷嬷不喜欢她,她便不往人家跟前凑,从不问问题,没什么好奇心,她那匮乏的可怜的自我,只能在读书认字上看出些许来。 与琴棋书画精通的温若瑾相比,除却一张美貌至极的脸,温离慢似乎什么都不剩。 她捧著书,魏帝却不肯再往下讲,他问她:“你可要跟朕?” 温离慢不明白他这样问又是何意,难道她还有选择的权利? 魏帝果真也不需要她做选择,本来想要在温离慢面前虐杀她的亲人来见她哭泣落泪,让那美丽沾染痛苦与恐惧,可是在听温俭的话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他要把她留在身边,看看她是永远保持这样的天真无情,还是会被他一点一点染成黑色。 与他有着相似命运的少女,本来就不该是这种一尘不染的纯洁模样。 他对温离慢说:“朕还缺一位皇后,既然你本是皇后,那便继续当皇后吧。” 饶是温离慢不在意头衔,也觉得他很离谱,她在宫中不得赵帝喜爱,可那群美人仍旧视她为眼中刺肉中钉,那又是为何?还不是为了她身上的称号!哪怕她没有实权,又被关了起来,但只要赵帝不废掉她,她便永远凌驾于他人之上,可见皇后一位,对于宫中的妃嫔来说有多么重要,那么多人不惜手头沾上鲜血都要得到的位置,他随口便给了她? 温离慢不喜欢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她的意思。 就连早已习惯官家不按套路出牌的大将们,听闻官家要让赵帝的女人做他们大魏的一国之母,也都觉得万分离谱,只是没人敢多嘴,官家不爱旁人质疑他的决定,曾经有人质疑过,现在那人坟头的青草估计已有数尺之高。 “……我不会当皇后。” 最开始的时候,魏帝有些头疼,可他闻着温离慢身上的香气,渐渐地似是被安抚下来,以至于他将脸靠近美人胸口,轻轻一嗅:“你身上是哪里来的香味?” 不是胭脂水粉浓烈的香,而是一种很清淡,不仔细闻几乎闻不到的味道,许是美人生来自带的体香,没有污浊之气。 温离慢举起袖子闻了闻,她闻不到自己身上的香味,只闻到了血腥与尘土的气味,她很爱干净,但身上的血已经凝固,此时温离慢只想将这身衣服换掉。 魏帝身上的甲胄是冰冷、坚硬的,带着战场上特有的凌厉与残酷,与柔软、美丽的少女俨然是两个极端,但当他们依偎在一起时,画面却又出奇的和谐。 大将们不敢多言,赵帝贪图享受,效法昏君造酒池肉林,令美人们裸|身取乐,常聚众狂欢,那些一得知大魏铁骑杀入城中便收拾金银细软四处逃散的宫人并没能跑出去多少,都被抓了回来,意图反抗的没了脑袋,老老实实跪着的反倒多活了两秒。 魏帝虽不如赵帝爱享受,却也不会用赵帝用过的浴池,因此命人准备了崭新的浴桶,他自己并不想洗,只是让温离慢洗,因她有些坐立难安,总是朝衣裙上被弄脏的地方看,显然很是在意。 干净的浴桶里迅速装上了热水,魏帝没有叫宫人来伺候,温离慢也不习惯叫人伺候,她自小便自己照顾自己,稀里糊涂也活了下来。 沾满了血的衣裙,她是万万不想再穿,立时脱掉,露出凝脂般的肌肤,泡入热水中,今日所发生之事,比这几年都要多,温离慢有些疲惫,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却与魏帝四目相对——他竟不知何时进来了! 想从她面上看见女人的惊慌失措,魏帝想,短时间内怕是不大可能,这个小女郎年岁虽不大,胆子却不小,他的视线缓缓自女郎的面容往下,蛰伏多年的欲望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宛如猛兽叫嚣着要挣扎出笼。 被魏帝的手指抚摸锁骨时,温离慢觉得有些疼,许是他指腹上的茧子太粗糙,她下意识动了下,总觉得他的目光比赵帝第一次见到自己时都要恐怖,仿佛她是一块美味的肉,正等待主人来大快朵颐。 像要吃了她一般。 水很清,她褪了衣衫进去,根本遮掩不住什么,寻常人家十七岁的女郎都已为人母,温离慢却生得比同龄人要瘦弱许多,看起来也显小一些,说她刚及笄也不夸张。 第9章 (无情。) * 魏帝最终将手收了回去,随意解开了身上甲胄,温离慢呆呆地望着他,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这浴桶确实很大,莫非是要与她共浴? 遮掩住男人雄健身体的甲胄落地,温离慢才发现原来魏帝身上的白色中衣都沾染上了血迹,他扯开中衣,露出的胸膛上全是伤疤,宛如勋章,昭示着这个男人的强大、彪悍,以及不容置疑的威严。 如果是其他养在深闺的女郎,自己生得细皮嫩肉,见到魏帝那一身在血雨腥风中留下的伤疤,定然已吓得花容失色,温离慢却是看着,魏帝并没有像她猜测那样与她共浴,反倒是拿起边上的木桶,舀了冷水直接从头淋下去——要知道春寒料峭,早晚能冻死个人,这么一桶冷水当头浇,不知道得是多好的体魄才能不染病。 他冲掉了身上的血迹汗渍,将搭在架子上的干净衣裳披在肩头,腰间松松系起,精壮结实遍布伤疤的胸膛若隐若现,力量美十足,完全看不出他今年已是三十有七。 已死的赵帝与魏帝年岁相仿,但若从外表来看,简直像是两代人,温离慢活到十七,只瞧过这两个男人的身子,前者满身的肥肉,魏帝却高大又强悍,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视线是纯粹的天真。 魏帝连身上的水珠都没有擦便披了新的中衣,大马金刀地坐在矮凳上,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头皮,愈发凸显他容貌的俊美与煞气,单论长相,便是以美男子之称出名的温俭也不如他,然而第一眼看到魏帝的人,是决不会注意到他过分俊美的容貌的。 他那一身煞气才叫人畏惧,喜怒无常的个性更是令人胆寒,哪怕是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怕,到了魏帝面前,仍旧忍不住要发抖,温离慢是唯一的例外。 她也得了一身干净衣裳,大抵是赵帝某个妃子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温离慢洗去了身上脏污,她本就肌肤雪白,洗得干干净净后,愈发纯洁的宛如天山上的冰雪,找不出一丝瑕疵。 温离慢看着魏帝,她不想在他面前直接出浴桶,魏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瞥了她一眼:“洗干净了就出来。” 她想了想,先对他提出要求:“我要衣服。” 说的是搭在架子上的干净衣裙。 魏帝手一顿,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使唤他,似笑非笑看了女郎一眼,还当真起身给她拿了衣服,温离慢从浴桶里伸出一只细嫩的胳膊,原本想要接过衣服,却被粗糙的大掌握住了皓腕,一路往上,她有些漠然地看着魏帝的手,这衣服格外柔软,她似乎只有在刚入宫的时候,温国公府为了颜面,才给她穿过类似的好料子。 温离慢迅速接过衣服披在了身上,从浴桶里站起来,瞬间惊起一片水花。 不知是否是魏帝错觉,温离慢的洗澡水似乎都残存了她身上的香味,令他原本有些抽痛的太阳穴逐渐和缓。 中衣是白色的,遇水便紧紧贴在身上,宛如第二层肌肤,温离慢着急出浴桶,她虽然无谓生死,却知道廉耻,被剥光打量,她不喜欢别人将自己当作猎物的眼神。 因为着急,脚下踩着水便打滑,反倒成了投怀送抱,被魏帝搂在了怀里,仅隔着薄薄的两层衣物,她如玉石,他却是烈火,烧得温离慢下意识便想将帝王推开,却又被捉住了腕子拉近。 她挣扎了两下,见挣不开,便随他去了,过往的经验告诉温离慢,很多时候越反抗越遭罪,就像是还在温国公府时,她越是面无表情,越是油盐不进,温国公府的人便越是生气。 虽然她并不明白他们在气什么。 正在这时,一阵腹鸣响起,温离慢一天没进食,是她饿肚子的声音。 她有些不好意思,雪白的脸蛋上浮现淡淡的红晕,姝色无双,连不爱美色的帝王都有片刻失神。 温离慢的衣服没有穿好,个头又纤细娇小,居高临下的姿势春色动人,魏帝松开手:“自己把衣服穿好。” 说着,先温离慢一步走出去,温离慢连忙抓过衣裙快速穿上,外头已经摆上了晚膳。 此刻他们都在金凤宫,虽然上午的时候这里的地面被鲜血浸染,但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金凤宫只有温离慢一个人住,显得很是空荡,魏帝的贴身卫队在外头守着,他不爱让人伺候,大多事情都亲力亲为,这倒是很少见,如赵帝那般贪图享乐之人,恨不得走路都叫人抬着,更别提是自己更衣用膳。 温离慢在桌前坐下,她确实是饿了,但魏帝不说能吃,她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动筷,便朝他看去。 魏帝率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温离慢便也拿起了碗筷,她胃口不大,吃饭的模样倒是秀气斯文,当初怕她什么都不懂,入宫后举止粗俗会教赵帝迁怒温国公府,温老太君特意找人给温离慢“培训”过,所以即便饿了,她用膳的速度也仍然不慌不忙。 跟温离慢相比,魏帝便要能吃得多,做这顿晚膳的是侥幸逃过一劫的赵国御厨,为了自己的小命,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力求要做到让大魏帝王满意。 温离慢可没吃过这样美味的饭菜,她在温国公府过得不好,温老太君以她身上晦气重需要净化为由,一直让温离慢食素,都是些青菜豆腐之类,做得还不精心,宛如白水食之无味。入宫后,一开始赵帝对她还算热乎,待到赵帝翻脸将她关起来,宫人们也都惯会来踩她一脚,哪怕不敢做什么,在日常小事中膈应人还是拿手,于是温离慢又习惯了吃青菜豆腐。 这顿晚膳却是御厨绞尽脑汁用了全部本事做出来的,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做耗时耗力的大菜,桌上的菜色香味俱全,温离慢比平日还稍微多吃了小半碗,放下饭碗后,她不由得想,若是不死,日后天天吃这样的饭就好了。 她用完了,魏帝却还没有,温离慢便坐着看,他进食的速度很快,但姿态也十分优雅,丝毫不显粗鲁,还差使温离慢:“给朕剥虾。” 温离慢乖乖拿起一只大虾,素白的手指沾染了酱汁,她剥掉虾壳,里头的虾线早已被去除,虾肉嫩白,递过去的时候,却被魏帝咬住了指尖。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看着被咬过的指尖不知该怎么办,直到魏帝吩咐,才重新剥起大虾,发现他是真的很能吃,而且不挑食,荤素不忌,一桌子的饭菜几乎要被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温离慢用水净了手,她凑近鼻尖闻一闻,总觉得还有虾子的味道,似是没有洗净,于是她站在水盆前犹豫,又想再洗一洗,正犹豫时,听魏帝唤她:“过来。” 温离慢扭头,发觉魏帝已经坐在了她的床上,俨然是要在上头过夜了。 她又看了眼水盆,最终还是朝他走了过去,帝王两条长腿伸得很远,温离慢一靠近便被他捉到怀中,坐到他腿上,她有点不适应地动了动,被捏了下脸:“老实点。” 魏帝发觉这女郎虽然看着瘦弱,脸蛋上肉也不多,但捏起来却格外绵软,手感极佳,于是又捏了捏,温离慢也不反抗,哪怕被捏的不是很舒服。 她自己常被人说是怪胎,可叫温离慢看,魏帝也不遑多让,谁会让一个亡国王后做自己的皇后?大魏坐拥天下,他要是什么样的皇后没有,偏偏要她? “你好奇怪。” 魏帝这辈子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敢胆大包天的说他奇怪,只是对着温离慢,他又奇异的有耐心:“朕哪里奇怪?” 温离慢:“哪里都奇怪。” 她问:“你不杀我了?” 魏帝道:“你生得这样美,男人见了都喜欢,朕为何要杀你?男人赢了战争,总要有些战利品,或宝石,或领土,或牛羊,或女人,朕也不例外。” 虽然被称为战利品,温离慢却并不生气:“可你还要我做皇后。” 魏帝闻言,薄唇微勾:“怎么,你不乐意?还是说,你想死?” 说不上乐不乐意,温离慢自己也不知自己该怎样活着,别人给她就接受,不给也没什么,但她不知道自己有哪里值得帝王另眼相待,她无趣至极,又不会说甜蜜的话,不像他人会讨开心,赵帝总说她是木头美人,看着美,却叫人毫无兴趣,看久了也就腻了,难道他不这样觉得? “我不知道。”美丽的女郎诚实地回答了帝王。“我不知道自己该死还是该活……怎么样都可以,我没有任何想法。” 她面对任何人事物都无法生出感情,内心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其实大道理都懂,入宫前,温老太君没少对她耳提面命,要她回报生养之恩,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完全提不起兴趣,又是另一回事。 哪怕是生养自己的阿父、祖母,应该与自己荣辱相连的温氏一族,温离慢都无法产生丝毫情意。 第10章 (错过。) * 魏帝看着面前的年轻女郎,她没有表情,从第一眼看到她起,她便是没有表情的模样,偶尔皱眉抿嘴,也都是淡淡的,就连亲祖母的脑袋在她面前掉下,她也不曾为之动容,再加上她生得如冰雪般,透着一股圣洁之气,当真像是一座玉雕。 魏帝也好,温离慢也好,他们都和正常人不同,正如温老太君在温离慢入宫时叮嘱的那样,无论家族曾经如何慢待,她的命运都与家族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温离慢无法认可她的话,却也不曾反驳,她并不喜欢被人叫作怪胎,哪怕她本来就是。 但如果温老太君执意要这样叫,那么她也不会阻止。 总之,就是怎么样对她都可以,她怎么过都行,因为她不会高兴也不会悲伤,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在乎。 “既然不知道自己该死还是该活。”魏帝淡淡道,“那就活着吧,活着才能找到答案,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温离慢望着他,睫毛卷又翘,眨动的时候像两把浓密的小扇子:“我总是会把事情搞砸。” 她是很认真在跟他说的,虽然她在赵国做了两年王后,但手头压根儿就没有实权,甚至连赵国王宫都没有走遍,从入宫那天,她便是在金凤宫,两年内踏出宫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要她做皇后,他只会后悔。 “无妨。” 魏帝的手指抚摸上她细嫩的粉颊,他的指腹很粗糙,能够感受到常年握着兵器的老茧,与她的纤细柔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学就是了。” 温离慢告诉他:“我连字都认不全。” 魏帝:“那你还爱读书?” 温离慢:“不认字便不能读书么?” 她只是生僻字不认识,大部分的字还是识得的,而且一遍看不明白她就会看第二遍,若是仍然不明白,还有第三遍第四遍,总之她的生活过得安静又乏味,她不觉得魏帝会有兴趣。 就跟赵帝一样,一开始看到她的时候,总是很喜欢她,愿意说好听话,可慢慢地,她不讨人喜欢,不爱说话又不懂得如何伺候,便招人烦,要被关起来。 魏帝听她这样说,笑了笑:“你说得对,没人规定不认字便不能读书。” 他将她抱到床榻上,这是温离慢的床,金凤宫说是王后所居之处,实则冷清的过分,空荡荡的不说,连床褥的布料都很一般。不过很干净,和温离慢身上的香气一样,无比动人。 被这样的芬芳所包裹,魏帝觉得头都没有那么疼了,他单手勾住温离慢的腰,展开双臂:“更衣。” 温离慢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是要她为他更衣,她想了想,抬起手,解开了魏帝腰间系带,他用冷水沐浴过后衣裳便没好好穿,松垮垮的,健壮的胸膛若隐若现,明明隔着衣物,温离慢都觉着似有一股热气烘烤着自己掌心,所以给魏帝将外衫褪去后,她还将他中衣的带子系好。 魏帝眯起眼眸,率先躺下,扯了温离慢一把,她喘了一声,扑倒在他胸口,随后被搂住,温离慢试着挣扎了两下无果,便接受了,闭上眼睛,今日发生了许多事,她累得够呛,很快便进入梦乡。 于魏帝而言,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自他登基之后,头疼的毛病便一年比一年严重,薛承望那厮瞧不出问题,只说他身子康健,然这头疼却是真实存在的,只有杀戮与鲜血能让他得到片刻平静,什么法子都试过,不曾想抱着这个女郎,却开始缓解。 往日躺在床上,总要许久才能入眠,怀中多了个柔软的女郎,鼻息间都是她身上的味道,以及她熟睡后平稳的呼吸,竟也让魏帝有了困意。 不知何时,他居然也合上了眼睛睡了过去,且一觉到天亮,连梦都没有做,醒来时天色将将露白,虽然睡得不算久,可比起往日好了不知多少,温离慢睡相很好,乖巧温顺,只不过从刚入睡时的拘谨,如今两只手都放在了魏帝胸膛,像是将他环抱一般。 与她共眠一夜,魏帝觉着自己身上都沾染了她的香气。 他一动,温离慢便也醒了,揉揉眼睛,眼神略有几分茫然,许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她嗜睡,醒后又总是需要好一会儿才能回神,本就长得显小,揉眼睛的动作愈发增添稚气天真,直到视线定格,才意识到自己昨夜被魏帝搂着睡了一宿。 金凤宫仍旧只有他们二人,魏帝坐起身,温离慢也随之起了,魏帝并没有打算在赵国都城多待,大魏的都城名为兰京,待到赵国之事处理完毕,他便会率领大军返回,自然要把温离慢一起带上。 虽然赵国城破,赵国王室并一众勋贵人家都被处置了个干净,但由于温离慢的缘故,魏帝不曾屠城,除却被诛杀的赵国王室外,赵王有两个儿子潜逃在外,以及齐国公府那位温离慢曾经的未婚夫,如今的妹夫齐朗,手下还有数千名精兵,赵国城破之际,他尚不肯降,被活捉后绑了起来,魏帝还没工夫见他。 魏帝好战嗜杀,却并非昏君,如跟随于他为他尽忠的一众大将,许多都是从被他吞并的国家旧臣,齐朗年少有为,文武双全,又赤胆忠心,魏帝本不想杀他,只是得知他曾是温离慢的未婚夫,心里却又改了主意,不打算用齐朗,却也不想就这么随意杀了。 齐朗被捆着丢在了魏帝面前,他倒是不肯跪,邱吉用力踢在他腿弯,他闷哼一声,到底还在跪在了魏帝跟前。 魏帝漫不经心地盛了一碗粥,没给自己,先给了温离慢。 温离慢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齐朗一眼,她根本不记得这人,自然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安静地用着早膳,倒是垂手立在一边的侍卫统领陆恺,没看懂官家这是要做什么。 齐朗是温娘娘的未婚夫,要杀便杀了,何必还浪费这些时间? 可看官家的样子,又不是要杀,陆恺有些弄不明白。 齐朗被捆得极紧,他是赵国人,自然不肯降,昨日被俘后他便一直不曾得知外界消息,因此也不知城破后,齐国公府与温国公府如何,被关了一夜提到魏帝跟前,他原本还想咬紧牙关,说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谁知邱吉一脚下来,不想跪也得跪,而且……好可怕的气势! 齐朗自幼便在军营长大,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便连赵帝,他也曾担当过护卫,然而和这位魏帝比起来,赵帝简直就像个愚蠢的大龄巨婴! 他在进门的一瞬间看见了温离慢,心中先是大喜,又是大悲,喜是因为她还活着,并没有如温若瑾所说死在宫中,悲是因为她生得绝美,怕是要为魏帝所辱。 温离慢却不看他,她拿着小勺子舀着粥,心想这粥是她喝过最好喝的一次,为何从前却喝不到呢? 直到魏帝将她的小勺子捏走,就着她的手,用了她的勺子喝了她的粥,温离慢才看向他,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俨然不是很高兴。 “地上跪着的这人,你可认识?” 温离慢先是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小勺子,才低头朝地上看,邱吉一把薅起齐朗凌乱的发髻,逼迫他抬头,瞬间,这对曾经的未婚夫妻四目相对,齐朗目光复杂,温离慢则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放空自己:“……他是谁?” 别说魏帝,就是邱吉跟陆恺都差点儿没笑出来,这女郎怎么回事,连自己曾经的未婚夫都认不得吗? 昨儿个陆恺奉命去查有关温离慢的事,时间太短,温国公府那些知情人又被处理的七七八八,他所得知的十分浅显,因此自然不知温离慢从未见过齐朗,或者说,就算是见面,也都是齐朗单方面的。 她被关在小佛堂,温老太君嫌她晦气,不肯叫她出来见人,更是不会把她嫁入齐国公府。从温离慢母亲死去,母家败落那一刻起,与齐国公府的婚事,就不属于她了。 温国公夫人自然也想要这门好亲事给自己的女儿,温俭默许,温老太君偏疼温若瑾,谁都不把温离慢放在眼中,她的意愿,她的自由,在那国公府中,从来都是不被重视的东西。 直到齐朗自己偷偷去了温国公府,偷偷见了温离慢,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究竟是何模样。 只可惜,终究有缘无分。 第11章 (悔恨。) * 齐朗心中百感交集,他不大敢直视温离慢,怕为她带来麻烦,温离慢则是根本不认得他,更别提遗憾。 显然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魏帝心头那点子恼怒也因温离慢这不经意的态度而烟消云散,“你不认识?” 温离慢摇头,“没见过。” 齐朗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因好奇偷偷去过温国公府,隔得远远的见过她一面,看管她的嬷嬷是个面相刻薄看起来很难相处的人,不管那位嬷嬷对她说什么,她都安安静静不回答,他那时候见她,就觉得她很可怜,想要快些娶她过门,呵护她、怜惜她——原来她的声音这么好听,就像是温润的玉珠。 他不由得抬起头,两人再次四目相对,温离慢只看了两眼便失了兴趣,她望着被魏帝拿走的勺子,细细的指头动了动,很想要拿回来。魏帝用她的勺子舀了一勺粥,她便也跟着看过去,随后他将粥喂到她嘴边,从未被人喂过的温离慢有点懵。 她想了想,张嘴吃掉,早上煮的是小米南瓜粥,放了糖,她很喜欢。 魏帝亦是头一回喂人,觉得颇为有趣,女郎唇红齿白,不点而朱,嘴巴很小巧,张开时能够看到她粉色的小舌,以至于对甜食没兴趣的魏帝,都生出一种“这粥兴许真的非常美味”的错觉。 两人一个喂一个吃,真就将一小碗粥吃得干干净净,之后魏帝才将小勺子还给温离慢,她接过后,继续吃自己的,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年纪不大,却有种老僧入定之感。 怎么说呢,叫魏帝这种对美人无感的暴君,都觉得她有些可亲可爱。 “想死还是想活?” 齐朗一凛,不明白魏帝这话什么意思,世人皆知魏帝喜怒无常,如今却问他想死还是想活…… 邱吉大嗓门道:“我们官家是问你,要肝脑涂地为他效忠,还是要为赵国守节?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要人头落地?” 抛开齐朗是温离慢前未婚夫的身份不谈,少年将军确实是意气风发,是个可造之材,且魏帝有种恶趣味在里头,他想见齐朗后悔,想见一人抓心挠肺却求而不得的样子,旁人的痛苦会使他感到愉悦。 他淡淡道:“是一家子活,还是一家子死,你考虑清楚。” 齐朗喃喃道:“你、你不怕我诈降?” 这回不用魏帝开口,边上的邱吉与陆恺都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你他娘的在说哪门子的屁话,就你这点花花架子,官家送你十万兵马,你也只有被摁着打的份儿!” 陆恺要委婉一点,不过也带着笑:“齐小将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有纵马驰骋挥斥方遒的本事吧?若真有,怎地会被活捉?” 齐朗登时脸色涨得通红,与这群老狐狸比起来,他着实青涩稚嫩,虽然本事是有,武艺也好,但纸上谈兵与真枪实剑的干仗完全不同,陆恺笑完了,道:“我们官家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若是肯降,焉知不能闯出一番天下?何至于这样年纪轻轻便囫囵死了,岂不可惜?赵国有什么值得你守护的东西?这满目疮痍的国家,我们官家打了下来,还要为之头疼哩。” 齐朗想了又想,不由得看向温离慢,想知道在她心中,自己是否该降,结果温离慢压根儿就没看他,她忙着吃饭呢! 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温家女郎,只觉得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所以都想尝尝。 魏帝漫不经心地捏了一个小馒头,这小馒头做得十分精致可爱,捏起来软软的,还有股奶香,但御膳类多量少,一碟子也仅有四个,方才温离慢已经吃了两个,魏帝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也吃了一个,最后一个叫他捏在手中,温离慢心知一人该得两个,但她仍旧没忍住朝魏帝手中的小馒头看。 他倒是不觉得这馒头美味,是温离慢喜爱,他才拿走,见她眼巴巴的,从中撕开一条,喂到她嘴边。 温离慢刚被喂了一碗粥,对此并不十分抗拒,张嘴吃掉。 吃完这个小馒头,她是真的吃饱了,不过还是遗憾地在桌子上看了一圈,还有好些她没尝过呢。 魏帝再喂过来时,她两只小手便抱住他的大掌往下压,“我吃不下了。” 魏帝便将手里那块点心自己吃掉,他皱着眉灌了半杯茶,才压住那腻人的甜。 齐朗最终心甘情愿在魏帝面前跪下,宣告了他的投诚,魏帝没什么反应,挥手让邱吉带出去,给他找个职位,看看他的本事,魏帝不留无用之人在身边,想要富贵前程,就得靠自己去争取。 他大约要在赵国都城停留半个月左右才会启程回兰京,赵帝那两个潜逃在外的儿子成不了什么气候,赵国的臣子,除却那些个想要温离慢殉情结果却被拖出去砍了脑袋的老臣外,其他的全被捋了官职,包括勋贵世家,一个不留。 一夕之间,无数人跌落云端,曾经无论多么高高在上,如今都是平民百姓。 而赵国的老百姓,在大魏的安抚下,也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甚至于他们发现,赵国亡了之后,他们的日子比过去要好多了! 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哪天自己的摊子被纵马狂奔的贵族打翻;不用担心家里生得貌美的女儿会被权贵抢走,破草席一包再丢出来;不用晚上睡觉都不敢点灯,天一黑便要家门紧闭……更不用为了赵帝一时兴起想要建行宫便得缴翻了十倍甚至数十倍的税,家里的男人不会被抓去当壮丁,女人也能安安心心过日子…… 赵帝死了,居然落得个人人拍手称快的下场,没一个人愿意为他收尸,愿意为他说一句好话,人们提起他,都要狠狠地啐上一口,骂一句活该!这祸害!早该死了! 相比起过得比从前更好的百姓,被驱逐的勋贵世家们就没那么舒服了,魏帝手下的大将率领兵士将他们一股脑儿全抄了,一文钱没落下不说,连个暂时的落脚处都找不着,此时又传出魏帝将赵帝王后留在身边,据说还要封她做大魏皇后的消息——被抄家抄的除了身上那套衣服啥也不剩的勋贵们看见温家惨状,瞬间心满意足。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他们不再是贵族世家,但至少他们还活着,也没得罪魏帝与温娘娘,温家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呀,温国公府能与齐国公府定亲,靠得是温俭? 不,他们靠的,是当时温俭的岳家,还没有败落的钟氏一族。 钟氏一族当年得罪赵帝,被赵帝抄了家不说,连带着一家人都被流放至苦寒之地,那些娇贵的女眷及孱弱的老人稚童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颠簸,路上便死了大半,早已没了消息,当时已经嫁入温国公府的钟氏女虽因外嫁躲过一劫,然而母族败落,温俭立时便移情别恋,将自己真正的心上人接入府中,娶为平妻。 也就是如今的温国公——不,是如今的温夫人,温娘娘的继母。 据说钟氏很快便发了疯,没几年便死了,温俭与心爱的妻子终于得以长相厮守,又生下爱的结晶,也就是他的次女温若瑾。他将温若瑾视为掌上明珠,自然要为爱女寻一门好的亲事,因此在得知温若瑾爱慕齐国公世子后,半推半就,便将原本属于温娘娘的婚约,嫁接到了温若瑾身上。 钟氏败落,温娘娘又不得温俭及温老太君喜爱,齐国公府那边,也顺水推舟,成就了这桩好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啊!这偌大的赵国说亡就亡,曾经的权贵都被打落云端踩进泥里,大魏吞并了赵国,一统天下,谁管你家祖上出过什么元勋,那与大魏有何关系?难不成要留这群蛀虫吃干饭? 谁能想到呢?那被生父与祖母无视,又被继母妹妹打压的温娘娘,竟有这般造化! 觉得自家凄惨无比的人,只要一想到温家现状,立时便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虽也不招魏帝待见,可魏帝并没有把他们全都摁死,反倒是每吞并一国,魏帝便会开一次恩科,只要家中有上进的少年郎,家族便不会败落,温家就不一样了,他家就是全家才子,怕也没用! 据说那温老太君被天家命人一刀砍了脑袋,温夫人与温若瑾也都没落得好,一个没了舌头一个瞎了招子,报应、都是报应啊! 侥幸捡回性命的温俭,听闻温离慢要做大魏皇后,简直不敢置信! 若是、若是当初他善待这个女儿,如今他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全家人挤在这样一个小宅子里,连温饱都是问题,抄家时,他们温家最惨,那来抄家的将士似是受了什么嘱托,其他人家被抄,身上还会藏些金银首饰,将士们大多轻轻放过,可到了温家,那是有一个算一个,上上下下都搜刮的一干二净! 第12章 (混乱。) * 这倒也不能怪魏帝,他并不会怎么在意如温俭这样的小人物,又怎会特意去叫人抄温国公府时仔细小心?他若是看谁不顺眼,那是二话不说拖出去便砍头的。 是邱吉,这人虽看着五大三粗,活似一副有勇无谋没长脑子的模样,可真若是只有力气没有脑子,又如何能在魏帝身边留用,做魏帝心腹?此人最是胆大心细,也敢拼敢干,人又豪爽,鬼点子不少,抄家时他眼珠一转,跟陆恺多说了两句,那陆恺也是个妙人儿,因此才有了温国公府连个铜板都没能带出去的惨事。 可温俭不知道呀! 他往日里风花雪月,那是建立在身为国公的基础上,现在温国公府已没了,府中上上下下几十口的人要张嘴吃饭,既然是抄家,自然也不会将奴仆给他留着,还有被割了舌头的温夫人,柴米油盐一旦浸润进诗词歌赋里,浪漫的人生瞬间便沾上了油腥气,粗俗难闻。 温俭一开始也不大敢露头,觉着自己刚捡了条命,免得又惹魏帝厌烦,过了几日,见无风无浪,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温若瑾那边还好些,她毕竟已经嫁入齐国公府——哦不,现在齐国公府也不再是齐国公府,应当叫做齐府。虽然国公的爵位没了,齐朗却凭借自己的能力入了魏帝的眼,被授予了一个武官职位,不说大富大贵,养活一家老小是绰绰有余。 齐老爷与齐夫人死里逃生,回来就要休了温若瑾,以保全自家,却被齐朗拦住。 见儿子冥顽不灵,齐夫人恨恨地瞪了眼儿媳:“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纳这丧门星过门!” 这话说得委实诛心,要知道当初齐夫人可是瞧不上母家败落,在温国公府毫无存在感的温离慢,而是对温若瑾喜爱有加,后来更换婚约也是顺水推舟,齐国公府若是不乐意,难不成温国公夫人还能逼着他们这样做?那是结亲还是结仇? 可眼下,这叫她千般万般满意的儿媳妇,不过转瞬,便成了丧门星。 温若瑾是瞎了眼,又不是聋了耳,自然将婆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若她有几分骨气,旁人这样瞧不上自己,又是如此捧高踩低的嘴脸,转身也转身了,可如今温家破败,温饱都难,她瞎了眼,没人照看怎么能行?齐家虽没了往日富贵,却有宅子住有热乎的饭菜吃,还有仆人伺候,温若瑾不肯走。 齐老爷也不懂儿子为何还要留着这温若瑾,他不客气道:“我儿,你那日也见到了,天家对温娘娘是何等态度,若是不想家中遭逢大祸,还是快快与温若瑾休了,将她送回温家去,从此后齐温两家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温若瑾不敢出声,她心中恨极,一双被白布包裹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 只她又不敢指责公婆势利,齐朗是个孝子,否则当初也不会在齐夫人的逼迫下娶她过门,如今看来,竟是一直不喜自己,不愿与自己圆房的郎君,最不会抛弃她。 齐朗虽被爹娘指责,态度却很坚决:“当初是阿父阿娘逼我娶她,如今她未曾犯什么大错,却因身为温氏女要被休弃,儿子做不出这种事。” 齐夫人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那暴君——” 这个词一出来,齐朗瞬间冷斥:“阿娘,当心祸从口出!” 齐夫人也是一时情急,她现在巴不得儿子听自己的立马休了温若瑾这丧门星,脱口而出一句暴君,吓得她立刻双手捂嘴,左右看看,见屋子里只有自家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天家,是天家……天家给了你恩典,咱们一家才能活命,何苦还要与温氏女有纠葛?温,温娘娘过去在温家受过多少罪,焉知天家不会哪一日又要算起旧账?” 现在跟温家沾亲带故,那就跟找死没什么分别! 齐朗道:“温氏已嫁入齐家,便是齐家妇,与温家没什么干系,阿娘不用担心。天家若真是要我的命,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我。” 齐夫人只知自己儿子性格正直,却不曾想正直到几近迂腐了!这温若瑾难不成给他下了蛊,他竟一条道走到底,不愿休了她! 齐老爷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便不该顺了温俭的意,若是不曾换人,也没有今日这祸端!” 温若瑾听到这句话,心头大恸!想当初她作为温国公爱女,无论容貌才情都在贵女中独一无二,可那样多的郎君她都看不上,惟独对与嫡姐有婚约的齐国公世子一见倾心,爱慕不已。 她费尽心思与手段,终于将嫡姐送入宫中,自己则占了这婚约的名义嫁入齐国公府,齐国公夫人很喜欢她,齐国公对她态度也极好,谁知不过一朝变天,他们便变了脸!这好日子只过了两年,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齐朗道:“阿父也无需恼恨,若非你利欲熏心,也不会如此。” 他是不愿娶温若瑾的,哪怕温离慢入了宫,他也不愿娶温若瑾,虽然只见过那女郎一面,可齐朗心中已有了她。只是母亲以死相逼,两家结亲之事又宣扬的人尽皆知,除非他要做个不孝子,否则便必须娶温若瑾为妻。 他听话的娶了,却做不到与温若瑾生儿育女,直到现在他都还在书房里睡,也是被抄家,搬到了这小宅子后,夫妻俩才睡在一间屋子,但也是分榻而眠,从未有越雷池半步。 齐老爷:…… 齐朗说完,起身道:“我今日还要去当差,先出门了。” 齐夫人当真是悔不当初,跟温家将婚约人选换人时,她还颇为得意,钟氏一族败落,温离慢又不得温国公与温老太君喜爱,在府中举步维艰,这样的儿媳妇娶回家来又有什么用?更别提温离慢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她的朗哥儿是百里挑一的好郎君,温离慢怎么配得上? 谁知造化弄人,温离慢摇身一变,从被赵帝厌弃的王后,变成了大魏皇后,虽说还未正式册封,可即便不做皇后,做个嫔妃,想要摁死他们一家也是绰绰有余! 那日大殿上,温老太君的脑袋骨碌碌滚了一圈,温离慢都不曾丝毫动容,要知道那可是她嫡亲的祖母!温俭是她的亲生阿父! 连亲祖母与亲阿父,温离慢都不在意,他们这些得罪过她,与她又毫无血缘的人呢? 她现在只想赶紧跟温家撇开关系,最好是把温若瑾休了,朗哥儿受魏帝赏识,虽然官位小了些,可朗哥儿有本事,早晚能成器,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女郎没有? 温若瑾也知道婆母在想什么,因此愈发要抓住齐朗,她死都不会放手! 齐朗在家中,齐夫人对温若瑾还好一些,齐朗一走,便是恶言相向,她曾贵为国公夫人,齐国公那样多的小妾,却除了齐朗外再无庶子,可见齐夫人手段了得,然当这份手段使在温若瑾身上时,便不那么美妙,叫她不得安宁。 她眼睛瞧不见,齐夫人想拿捏她易如反掌,温若瑾心中恨极,当初明明是两家说好,如今齐夫人这做派,却像是她一人所为!若不是齐夫人自己嫌贫爱富,看不上温离慢,又怎会有她跟齐朗这一桩姻缘?想将她从齐家赶出去?绝无可能! 温若瑾在齐家受罪,温俭这边日子也极不好过,从前他是国公爷,便是坐吃山空,也有偌大的家业够他挥霍,可被抄了家,没了人伺候,连衣食住行都是问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宅子租赁,住进去后几十口人挤得要命,尤其是温国公府的二房三房,如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早早的分家,也不必吃这样的苦! 一群养尊处优的贵族,一夕之间跌落云端,虽说不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可那粗糙的饭食,发硬的棉被以及晚上睡觉时隔着墙壁传来的邻里家鼾声、小孩哭声、吵架声打闹声……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温老太君还在世,府中中馈由她老人家管了大半,温夫人手中只有小半的实权,温老太君死得突然,连一句叮嘱都没来得及留下,这一大家子都各顾各的,温夫人简直焦头烂额。 温俭还有两个弟弟,都是老温国公的妾侍所出,分别便是温家的二房与三房,这两房又有各自的子女,温二爷与温三爷还都有妾侍,加上温俭的两个妾,全家加起来几十口人,样样都要银子,可温夫人上哪儿去给他们生银子出来?! 往日见着她还要溜须拍马的二夫人三夫人,如今是连大嫂都不乐意叫,温夫人气得脑仁都疼,想还嘴又没了舌头,抄家时她仗着自己是女眷,偷塞了不少金银首饰在身上,谁想到那群天杀的魏军,在质问了两次后,竟挨个搜身! 这一切都要怪温离慢!身为温氏女却不知为家中考虑,当真是不仁不义不孝! 第13章 (苦药。) * 温俭平日里只知风花雪月,端的是高雅有情调,无论他做出什么事,都有母亲为他兜着,眼下一朝变天,立时便不知要如何生活,一大家子挤在小宅子里,为了几枚铜板的事儿都要吵闹不休,心爱的妻子没了舌头不说,也因这些琐事焦头烂额,无比憔悴,温俭过惯了富贵日子,又从不用自己做恶人,因此只想逃避,不懂面对。 他思来想去,认定根由还是在长女慢娘身上。 她得了魏帝喜爱,被留在魏帝身边,据说还要做大魏的皇后,那、那他岂不是皇后生父,便是不做国公,也能捞个新朝的国丈当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慢娘的亲生父亲,他不信慢娘当真可以不在乎。 于是,温俭便想与赵国王宫中的温离慢取得联系,他认为那日温离慢之所以那样绝情,并非是真心,而是由于魏帝在侧,若是表现的温情脉脉,难免惹来杀身之祸,也许私底下见了面,才有话说。 只可惜温离慢深居简出,如今这王宫守卫可不比赵帝在位时那样散漫,还没靠近王宫,温俭便心有戚戚,他无门无路,怎么去见温离慢?谁愿意替他传这个话? 但说来也巧,还真叫温俭走了个方便。 却说魏帝虽将赵国王室尽数屠杀殆尽,不留活口,宫中伺候的宫人却大多留了下来,他得了美人,心情极好,宫人们也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如今的习以为常——真要说起来,暴君可比昏君要好多了!魏帝虽残暴嗜杀,但只要足够谦卑恭敬,不惹他犯怒,基本上都能活命,赵帝比他不知荒唐多少倍! 就因为一个妃子说想看看人没了四肢还能不能活,他便命人捉来一些无辜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将他们四肢砍断; 有时候他突发奇想,想知道人会不会撑死,便随手抓来一个宫女,掰开她的嘴,拼命往她口腔中塞入食物; 他不知道自己的嫔妃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便故意将胎儿养大一些,再剖开嫔妃腹部,去验证性别…… 诸如此类荒|淫无道之事,赵帝几乎做了个遍! 魏帝虽有暴君之名,比之赵帝,却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侥幸活命的宫人中,有个负责采买的内监,曾与温俭有过一面之缘,他并不知晓温离慢与温国公府关系不睦,只是从温离慢被送入王宫两年,温国公府不闻不问来看,想必其中是有些恩怨的。 但恩怨归恩怨,父女血缘大过天,倘若他真的能为温国公——哦不,是温老爷,为温老爷与温娘娘牵线见面,那自己岂不是也要迎来一场滔天富贵? 在以忠孝为先的赵国,从未出现过父女断绝亲缘之事,这内监如此想倒也无可厚非。 他虽然权力不大,但在宫中颇有几个交好的宫人,其中恰巧有个宫女,因为生得清秀,人也伶俐,如今正在金凤宫伺候,于是这内监在与温俭见了面之后,决意铤而走险,帮温俭一把,只求温俭日后能记着他的好,手指缝里漏点儿,就足够他吃了。 温俭也是满心希望,他听这内监说,慢娘很得魏帝喜爱,魏帝到哪儿都要带着她,两人晚上还同榻而眠! 他喜不自胜,静等内监传递消息。 温离慢这几日的确都与魏帝在一张床上睡觉,甚至盖同一床被子,但二人之间并没有逾矩,她身体不好,根本承受不住,薛敏为她诊过脉,发觉她内里亏损严重,便开了药,日日都要喝,这让温离慢很是头疼。 她还在温国公府时,无人关心,入宫后,一开始赵帝对她倒是殷勤,只是很快又失了兴致,别说是药,就连一日三餐都不准时,如今每日都有饭吃,温离慢已很是满足,结果又多出一份药,苦味极重,她喝了一口,便舌根发麻。 魏帝与人议事,眼角余光瞥见温离慢悄悄把药碗往边上推,那桌边正是一盆绿植,他眯起眼睛,发出一声轻咳,警告意味浓厚。 温离慢的动作瞬间慢下来,这药热了苦,冷了更苦,她实在是不爱喝,总之她又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是生是死全看天命,为何还要喝药呢? 她又不得不双手捧住药碗,在魏帝如炬的目光中,小心地用唇瓣沾了下药汁,随后被苦的皱起眉头。 她爱吃甜的,不爱吃苦的。 有人在,魏帝没收拾她,待到人走了,她那碗药还是没有减少,魏帝唤了人进来,将药碗从温离慢手中拿走,女郎还以为不用喝了,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魏帝道:“将这药热了重新端来。” 温离慢:…… 魏帝比她高出许多,低头瞧她:“喝个药就这么难?” 温离慢慢吞吞道:“太苦了。” 可惜这药她不得不喝,不知是不是温离慢的错觉,她总觉得热过的药,似是比刚端来时还要苦。 与药一起呈上的还有一盘蜜饯,魏帝拈了一颗尝,只觉甜到倒牙,他最不爱这些甜腻的吃食,剑眉微蹙,对温离慢道:“自己将药喝了,这些全给你。” 竟是难得的耐心,天底下只温离慢一人得到,她看了眼蜜饯,又看了眼手中药碗,以壮士断腕之决心,喝了一口,瞬间口舌麻木,苦的说不出话,眼角也沁出淡淡泪花,活似在受什么极刑。 因为太苦了,明知道该咽下去,却怎么也咽不下,雪腮鼓起,又因人生得小,显得愈发天真可爱,连身上那股清冷冷的气息都变得柔软起来。 魏帝眼疾手快,伸出两指抵在温离慢红唇上,让她无法将药吐出,只能强迫自己咽下去,随后拈起一颗蜜饯喂入她口中。 温离慢苦的整个人都不好了,她从未喝过这样苦的药! 一气吃了半盘子蜜饯,才觉着好了过来,却又听魏帝漫不经心道:“这药你每日都要喝,薛承望说,至少要喝一个月,看看药效,才另做打算。” 一个月…… 温离慢不爱说话,平时也没什么表情,但此时此刻,魏帝却从她脸上瞧出了生无可恋四个大字。 他莫名便觉得心情愉悦,想来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了女郎的痛苦之上,没什么能让温离慢动容的人事物,这碗药倒是阴差阳错。 魏帝决定,要叫薛承望在这药里,再多加些黄连。 温离慢喝了苦药心情不好,连看书都恹恹的提不起劲,被魏帝拥在腿上识字,整个人都丧里丧气,她不似其他人那样怕他,还敢把下巴抵在他肩头发呆,整个人又软又香,只要拥着她,他的头疼便能得以缓解,可谓是十分神奇。 简直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魏帝见温离慢如此,心中不由得打消了叫薛承望多放黄连的想法,“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昨儿个朕同你讲过,是什么意思,可还记得?” 温离慢点点头:“孝顺爹娘,最好要诚心诚意尊敬,使他们高兴;其次要为他们争光,使他们不至于受到耻辱;最差,是要让爹娘衣食无忧。” “不孝者五,又作何解?” “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她很聪明,他讲过的话,她总是能牢牢记住,魏帝似笑非笑:“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 他闲暇时便教温离慢读书认字,最先教她的便是“孝”,对于一些小把戏,魏帝看在眼里,并不禁止,甚至还为他们行了个方便,他要看看,她在被教导了何为“孝”之后,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天真与纯洁? 温离慢其实不大明白,她被关在宫中,也曾听说有关魏帝的传闻,一个亲手弑杀父母,诛杀兄弟的人,却总是将“孝”挂在嘴边,未免有些奇怪。 只是与她没关系,多认几个字总是好的,因此温离慢也不说,两人各有心思,却完全没想到一路上。 温离慢在这样的洗脑中,从侍奉自己的宫女口中得知生父温国公想要见自己,她先是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宫女口中的温老爷是谁,宫女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思念女儿担忧女儿的父亲形容的跃然纸上,听得温离慢都好奇她口中的温老爷,究竟是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阿父。 她早慧,很小便有记忆,印象中的阿父总是更喜欢家中其他女郎,她向来是不得喜爱的,因为她不会说好听话,也不懂撒娇卖乖,与其他妹妹比起来,便显得不那么讨喜,不仅是阿父,祖母与继母,也都不喜欢她。 温离慢对此并不伤心失望,也不曾心生怨恨,爱与恨对她来说一样的没有意义,那么别人是爱她还是恨她,她都不会因此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因为别人的爱而感动,或是因为别人的忽视而怨恨……这些温离慢通通没有。 第14章 (狗洞。) * “慢娘!慢娘!” 温离慢正在看一本晦涩难懂的书,听到有人叫自己,半天反应过来,慢娘正是她。 赵国习惯取家中女眷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加上娘子作为称呼,但温离慢在家中时,大部分时间都独自一人,很少有人跟她说话,那日温老太君在大殿上叫她慢娘,她就慢了半拍,如今被人压低了嗓子唤,更是好一会才扭头。 她不喜欢身边人太多,魏帝也是,因此金凤宫除却必要的宫人及守卫外,殿内一直都很安静,望着眼前身着内监服的温俭,温离慢花了好一会,总算是认出她爹,随后犹豫道:“你这样做,家中人可知晓?” 温俭原本正酝酿情绪,预备对长女来一番情真意切的诉苦,谁知温离慢却问出这么一句话,他忙道:“家中人还不知晓,为父也是惦念你……” 温离慢有些吃惊,阿父惦念她,所以入宫做内监了? 许是温离慢眼神过于惊奇,旁边那宫女才小声道:“娘娘,没有多少时间,若是有话要说,须得抓紧,奴婢为您到外面守着。” 说着便退了出去。 听了宫女的话,温离慢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岔了,温俭望着长女,突然间有些恍惚。 她生得很像她母亲,但比她母亲更加美丽,温俭已经许多年不曾想起发妻,他对长女冷淡,也有几分发妻的原因在里头。当初钟氏一族遭逢大难,他不仅没有伸出援手,还在钟氏一族被流放后立刻迎娶平妻,又将钟氏关起来,钟氏会发疯,少不得他的刺激。 但长女又与她阿娘很不一样,钟氏嫁给他之后,每每见到他,都是含情脉脉柔情款款,长女与她生得像,性子却全然不同。 “慢娘,你、你这些时日过得如何?” 温俭干巴巴问,他还算要脸面,不好意思直接将要求说出口,与温离慢又无旧可叙,只能问些看似关心,实则根本不能推敲的话。 真要关心温离慢,早在两年前温离慢被赵帝召入宫中时,便该关心了,放任她在赵帝后宫自己活了两年不闻不问,如今才问,不得不说,挺尴尬的。 而温离慢从不是会给人留面子的人,她就没有这种概念。 是以奇怪道:“为何要问我过得好不好?难道你过得不好?” 温俭一下就被问住,温离慢想了想,觉着自己说得很对,又点头道:“定然是你过得不好,才有心思寻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很认真地在问,眼眸里是纯然的好奇,温俭叫长女看得臊得慌,但又强自撑着——他的确是有些脸皮,但这脸皮又不算薄,羞耻心与愧疚跟摆在眼前的困境比起来,并不算什么。 “官家……官家抄了国公府,连一个铜板都没给我们留,如今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事事都难,举步维艰……”温俭越说越大声,他不知是在心底给自己做了什么建设,觉得自己作为父亲,对温离慢有生养之恩,如今她入了魏帝的眼,回报娘家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你得了官家垂青,可不能不管家里,否则便是不孝。” 没等温离慢回答,温俭又放软了语气:“阿父知道你在宫中也不容易,可除了你,阿父又能找谁呢?你是我的亲生女儿,难道我还有不疼你的?从前种种,阿父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可你想想,日后官家总要回兰京,你若是没有娘家帮扶,孤身一人,有谁瞧得起?倒不如扶持娘家,你几个弟弟也都长大了,日后能做你的壁垒。” 温离慢没说话。 温俭还以为长女被自己说动,其实温离慢压根儿就没听明白,她心里没有与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概念,这些场面话,早在她入宫时,温老太君便对她命令过,当时她没往心里去,现在自然也不会。 她想了想,却道:“为何要别人瞧得起?从没有人瞧得起我。” 实诚地差点儿叫温俭一口老血从喉头喷出,他干涩地想解释,可又发觉无从解释起,毕竟温离慢还在温国公府时,全家人对她都太差了,基本上当她不存在。 温离慢觉得奇怪,从前所谓的娘家人便不曾瞧得起她,为何现在她还要帮助他们东山再起?难道温国公府恢复往日荣光,他们就会对她感恩戴德?温离慢觉得,他们兴许只会觉得她傻,好拿捏,耳根子软。 她摇摇头:“你走吧,别来烦我了。” 虽然这几日总是被魏帝拥着洗脑,温离慢心中仍然没有“孝”的念头,她现在过得很好,为何要替阿父做打算? “可是、可是家中如今颇为艰难……” “是吃不上饭,还是没有衣服穿,没有地方睡?”温离慢问,“若是都没有,那便不算难。” 温俭哑口无言,又听温离慢道,“即便没有吃穿,又与我何干?” 她不是在报复,也不是在炫耀,她真的是很认真在问温俭——你吃不饱穿不暖,你没了富贵荣华,与我有什么关系? 温俭喃喃道:“我是你阿父……” 事已至此,他只剩下这句话来回说,因为温离慢是他能捉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没有考虑过,以魏帝那喜怒无常的性子,温离慢若是真为温家求恩典会有什么后果,他只知道,他的长女有了大造化,被魏帝看中,那么温家便不该倒,便不能倒! “你去找别人吧,我不管你的事。” 温俭听她拒绝的如此无情,忍不住生出几分怨怼,“慢娘——” “我不叫慢娘。” 温俭一愣。 温离慢屡次三番想看书都被打断,只好看向温俭,很认真地纠正他:“慢娘是你们叫的,我有小名,是阿娘还活着时为我取的,阿父,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又何必在这里与我演一出父女情深?” 口口声声说是她阿父的人只想从她身上得到利益,跟两年前将她送给赵帝时一模一样。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大家为何不能彼此相安无事?你为何一定要来寻我的麻烦?” 温离慢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每日都有好吃的膳食,还有书可以看,不认识的字,也有人教,除了要喝苦药几乎没有瑕疵,她不希望这样的生活被改变。 温俭在家中向来只有被儿女奉承讨好的份儿,惟独这个长女,直截了当说不喜欢他,他登时有些被撕破脸面的羞耻,又有些父权被挑战的恼怒,听到温离慢提起她阿娘,心里又难免想起那个被他遗忘多年的发妻,一时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属实好看不到哪里去。 最终,任凭温俭磨破了嘴皮子,温离慢也不肯帮他说情,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魏帝差不多要回来,温俭也不能多做停留,那个宫女匆匆进来,又将温俭领出去,全程都不曾与温离慢打过招呼,显然是见她性情柔和温顺,不爱说话不会告状,因此觉得能够糊弄过去。 温俭进宫时乔装打扮的十分轻易,顺利的甚至有些过头,宫门口盘查的侍卫看一眼就让他进了,宫女也顺顺当当引他入了金凤宫,这王宫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就是个花花架子。 然而就在他准备按照原路返回时,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首先是路上的盘查十分严谨,每个出入的宫人都必须提供名字与腰牌,核实无误后,还要有上峰的批条,才能出宫! 而温俭这身衣服还是那采买内监的,他没有腰牌,而且他年近四十,又不曾净身,根本不像是声细面白的内监,这看守宫门的都是上阵杀过敌的将士,一个个目光如炬,想糊弄过去?没门! 温俭隐隐游踪今日自己出不去的预感,他哆嗦着道:“这、这可如何是好?他们怎地突然排查的这样严?!” 送他出来的宫女面色也有些发白,她与那采买内监关系好,才想着帮对方一把,又因为温娘娘好相处,而从引人入宫,到带温俭去见温娘娘,一路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她开始得意忘形了! 这不是可以随意敷衍的昏庸赵帝,而是嗜血好杀的大魏帝王! 她登时便后悔不迭,能活命,还能被选中去服侍温娘娘,本是天大的造化,只要她好好跟着温娘娘,不愁飞黄腾达,可眼下她一念之差,助温俭入宫,若是被查出来,别说是飞黄腾达,就是能保住小命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宫女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不知,明明之前都没有这样……” 就是因为这些将士松懈,她才跟答应那内监的请求,原本胜券在握的事突然出现纰漏,若是被人得知她窝藏外男在宫中……宫女白了脸,温俭此时便如同那瓮中之鳖,进来容易得很,想出去? 无疑是做梦! 他还当是自己倒霉,哪里知道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魏帝耳目,见他这般丧家之犬的姿态,却也有趣,因此魏帝特意叫人留了个狗洞,想瞧瞧这位出身高贵的前温国公,会不会为了活命,连狗洞都钻! 到时候带着女郎一同观赏,一定十分有趣。 宫女带着温俭去了许多个出口,都有重兵把守,她急得额头都要冒汗!可别以为入了夜会轻松,入夜后只会巡逻的更紧,若是天黑前不能将温俭送出去,天黑后更是没有机会! 她生得五官秀丽,又因为是在温娘娘身边服侍,穿着打扮也都精致,便试图与侍卫们搭话,想看看能不能通融,结果那往日嘻嘻哈哈的将士们一瞬都变得十分严谨,无论宫女如何诉说,他们都不肯放行,甚至因她话多了两句,他们还怀疑起她来! 吓得宫女连忙离开,温俭也是脸色发白,他深知自己不能被发现,否则小命不保! “我须得快些回去,娘娘身边离不得人,到了我当值人若不到……”想到官家眼都不眨的杀人,宫女便狠狠抖了起来。 她带着温俭,也不敢大剌剌四处行走,许多出口都有人看管,能去的地方有限,而且不能重复到同一地点,否则很容易被抓住把柄,就在两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时,魏帝回了金凤宫,很熟练地将温离慢抱到自己腿上,问她今天做了什么。 温离慢回答道:“见了阿父。” 教了她好几天的孝道,这女郎却是一点都没学会,不得不说,还挺叫魏帝中意,因他本身也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人,温离慢若是真听话的做个孝女,他反倒要对她倒胃口。“哦?你阿父?他来做什么?” 温离慢想了想,道:“失去富贵荣华,叫他做个普通人,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其实她今日与温俭的对话,一字一句都瞒不过魏帝,只是他仍旧想听她说,温离慢也不隐瞒,比起阿父,给她食物教她念书还不打骂她的魏帝,其实更得她信任。 说到名字时,魏帝问:“你的名字,又是何意?” 温离慢:“阿娘不发疯的时候,总是惦念阿父,她希望时光走得慢一些,与阿父再恩爱一些,与他在一起,怎么都过不够,因此为我取名离慢。” 她记忆中,阿娘的音容笑貌已很是模糊,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阿娘的疯,阿娘的痛,还有恨。 她出生时,阿娘母族已经败落,阿父早已另有所爱,只是阿娘不信,还怀着幻想,以为能够回到过去,琴瑟和鸣夫妻恩爱,正是因为这份脆弱的恩爱被打碎,她无法承受,才发了疯。 爱会让人变得可怜又可悲,所以阿娘会紧紧抓住还小的温离慢,神经质地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因为别人笑因为别人哭! “她这样教我,自己却做不到。” 提及逝去的阿娘,温离慢仍旧语气平和淡漠,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阿娘癫狂发疯的模样,一开始她还会吓得哭,后来便习惯了,以至于阿娘终于上了吊,她也能安安静静继续活下来。 第15章 (分家。) * 魏帝嘴角微微勾起,似乎从温离慢平淡的诉说中,又看见了自己的生母。 与温离慢的母亲钟氏一样,偏执自私,因着自己求不得,便将罪过归咎于自己生下的孩子——魏帝最厌恶女子为爱痴狂,他捏着温离慢的小手把玩,她生得纤细,身上没什么肉,脸蛋也是尖尖的,惟独一双柔荑,娇软雪白,捏起来柔若无骨。 “你阿娘为你取的乳名叫什么?” 温离慢毫不奇怪他会知道自己跟阿父之间的谈话,她答道:“杳杳。”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字?这可算不得什么吉祥的词。 温离慢摇头:“阿娘闺名一个楚字,赵国习惯取家中女郎名讳的最后一个字,但阿父娶了阿娘后,却叫她楚楚。取的是楚楚动人,杳杳在耳这一句,阿娘不发疯的时候,常念这句话。” “杳杳。”魏帝将这二字在唇齿间来回走了一遭,“倒也配你。” “那你呢?”温离慢歪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叫这个名字?” 魏帝目光顿时变得幽远起来,“朕与你一样,名字皆为生母所起。” 温离慢的大名与乳名,都寄托了她生母对于夫君的狂热爱意,而他的名字,只有无尽的怨恨。 那个女人被他亲手扼死时,还瞪大双眼,悔恨不该将他生下来,可那又如何?如今他坐拥天下,四海之内皆为臣民,谁会在意早就死去的人?至于她临死前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爱的话,更是可笑,倘若咒骂有用,她也不至于在冷宫中蹉跎多年,还要死在他手上。 温离慢虽在深宫,却也听过有关魏帝的传闻,所有人都将他说成是嗜血好杀的暴君,活似他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大恶人,然而当见到他时,那些说他是暴君的人,却又不得不匍匐在地向他叩拜。 戾者,罪也。 为他取名字的人,一定是恨极了他。 温离慢不知在想什么,原本是魏帝捏着她的小手,她却反过来,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对他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号,没有意义。” 魏帝嘴角扯了下,牵着她起身:“走,带你去瞧一场好戏。” 温离慢:? 他所谓的好戏,正是观赏曾经的温国公,勋贵世家的家主,开国名臣的后代温俭,是如何狗急跳墙,出不了宫,只能钻狗洞的——温离慢觉着这人真是性格恶劣,那狗洞一看便是刚打不久,洞口并不大,若是她这样的女郎,身形纤细瘦弱,自然畅通无阻,可温俭……虽说他保养得宜,容貌仍旧俊秀好看,身上却没什么肌肉,软塌塌的,温离慢总觉着,若是阿父真的钻了,怕是要被卡住。 片刻后……果然。 上半身倒是很成功地过去了,腰部以下自屁股却卡在了洞中,以至于整个人分成两半,瞧起来格外滑稽。 宫女憋足了吃奶的劲儿把人往外推,两人还都不敢出声,生怕被来往巡逻的将士们捉住,却不知道不远处,魏帝正带着女郎在看戏。 温俭真是悔不当初! 早知今日无功而返,他不如不进宫!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还卡在狗洞上进退两难?往前拽不出去,往后又怕被捉,真是焦头烂额! 那一念之差便趟了这趟浑水的宫女更是悔恨!眼看当值时间到了,她却还在这里与前温国公纠缠! “国公爷,奴婢失礼了。” 温俭一听这句话,心头一凛,顿时有种不祥之感,下一秒,只觉得臀部剧痛,原来先前为了推他出去,这宫女不知该从何下手,男女之防比天高,只抓着温俭的小腿往前推指定不成,时间紧迫,她只能一咬牙,抬脚踹在温俭屁股上,这样更用力些,希望能把他踹出去。 魏帝看得津津有味,只遗憾瞧不清楚温俭的脸,温离慢则面无表情,她一点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有趣,更不觉得羞耻。 她觉得很无聊,倒不如回去再多认两个字,念几句诗。 小手又被捉住把玩,那边温俭也在宫女的“帮助”下成功钻出去,他松了口气,宫女不敢久留,与他说了两句话,便立刻往金凤宫而去,魏帝也对温离慢道:“瞧够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却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钻出狗洞的温俭,尚未来得及轻松,便有削铁如泥的刀刃横亘在了眼前,他哆哆嗦嗦一抬头,瞧见了邱吉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登时眼一翻脸一白,人往后一仰——晕了。 而宫女慌张赶回金凤宫,却发觉温娘娘不在,与自己换班的宫人则垂手侍立,她连忙道:“我来了,你先去休息吧,等到你当值的时间,再来换我。” 与她轮流当值的宫人是个进宫好些年的老宫女,因为不会来事儿又木讷,直到魏帝踏平王城,留下了温娘娘,才有她出头之日。 平日里这老宫女也不大爱说话,总是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很好欺负,旁人若是差使她做事她也不推辞。 然而今日,老宫女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旧垂手侍立。 宫女心里有点发毛,“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已经到我当值的时辰了,不用你……”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扭头一瞧,正是官家仪驾,因着温离慢身体不好,不能走太久的路,连看前温国公钻狗洞,都是带着她乘辇去。 金凤宫的宫人内监立时跪了一地,这心中有鬼的宫女尤其忐忑。 她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只觉得来自魏帝的煞气几乎能将魂儿都压碎,片刻后,一双黑色履鞋停在她跟前,头顶传来官家带着冰碴子的声音:“把她拖下去。” 她心中大惊,连忙抬头,却不敢向魏帝求饶,而是看向黑色履鞋旁,那双白色绣鞋的主人:“娘娘!娘娘救命!娘娘救命!奴婢——” 话未说完已被堵住了嘴,从她喊救命到被拖下去,仅在眨眼之间,全程温离慢目光淡漠,像是不曾听到,被拖走的宫女吓得竟是失了禁,内心俱是悔恨,恨自己不该生出贪念,又悔自己平时侍奉的不尽心,不得温娘娘喜爱。 可惜一切都晚了,自她胆大包天敢与内监联系,又私自带温俭入宫,将其送至温离慢跟前,便注定了这样背主的奴才留不得。 失了这么一个宫女,温离慢并不失落,魏帝牵着她的手走入内殿,缓声道:“再过几日,朕便启程回兰京,你也同去。” 温离慢早知去留不在自己,也不说话,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两人落座,魏帝问:“你不好奇朕怎样处置你阿父?” 温离慢还真不好奇,但她还是比较捧场,许是对她而言,魏帝与旁人也是不同的。“怎样?” “朕让人打断了他的腿。”魏帝轻描淡写,“那狗洞他钻不过去,显然是下|半|身的问题,打断了就好了。” 也省得日后再找什么门路进宫来。 温离慢点点头表示知道,温俭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原以为见了长女,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说换取富贵荣华,至少也能过得好一些,结果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叫人打断了腿。 事到如今他也不敢心里怨恨,总归人还活着,断了腿总比断脖子强。 只是没人送他回去,他身无分文又断了腿,只能自个儿往住的地方爬,这一回去,又是一顿吵闹。 温家二房三房早就不愿再与大房挤着住,尤其是温夫人,从前她是国公夫人,是长嫂,任她管教也还罢了,如今温国公府败落,日子紧巴巴,再跟大房走得近,怕是自家都要遭殃! 温俭忍着剧痛爬回家时,里头险些大打出手。 温夫人舌灿莲花,生就一双好唇舌,最会说好听话,温老太君还在时,也爱听这儿媳妇捧自己。可现在没了舌头,凭什么去跟二房三房的吵? 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能用的银钱就那么点儿,二房三房还要吵着分家,眼下的温家,还有什么能分?! 岂知二房三房不仅是要分家,也是意识到了温家大房怕是要不得善终,外人兴许不知,但作为温国公府的人,他们难道还不知道,慢娘在家时,虽为原配所出长女,过得却连普通婢子都不如? 虽说是老太太觉着慢娘不祥,性子古怪又带了晦气,才要她在佛堂静思抄经,但温夫人若是要善待原配之女,慢娘又岂会吃不饱穿不暖? 软刀子割人那才叫疼呢! 没见大殿上,慢娘根本不管他们温家死活么?!所以趁着捡回一条命,赶紧把家分了,只盼着慢娘若要报仇,找大房去便是! 其实分家早该提出,只是二房的夫人长了个心眼,总觉得以大嫂那脾性,定然是狡兔三窟,手头还有点东西。这几日她与三房夫人观察许久,她们果然没猜错!大嫂手上有钱!即便不多,分成三份,也够他们两家再赁个院子来住!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第16章 (生死。) * 若温俭还是国公爷,二房三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他现在不是了啊!非但不是了,居然还断了两条腿爬回来的!这一路上连个伸手拉他一把的人都没有,简直不能更滑稽!那一路爬回来,身上的衣服脏污的不能看,两条腿软绵绵地耷拉着,若不是温夫人没了舌头叫不出来,此时屋顶已叫她喊破。 眼下唯一还能依靠的只有温若瑾,只可惜温若瑾也是泥菩萨过河,齐朗一心闯出个名堂,几乎不着家,对她也仅剩一点道义,两人之间又无情分,还有个虎视眈眈想要将自己赶走的婆母,打死温若瑾她都不愿离开齐家门半步,更别说是回来为她阿父阿娘撑腰。 二房三房再不济,手脚健全又不瞎不哑的,打起来也不至于输,温夫人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却也无可奈何。 她的出身与当时如日中天的钟氏女比起来自然不如,娘家只算是普通,奈何虽身份平庸,却是温俭真爱,于是钟氏一族刚刚败落,温俭便迫不及待将她迎入门做平妻,待到钟氏发疯被关起来,时间一长,府里只知有她,不知有钟氏。 温老太君执掌府中中馈,一直牢牢把持,即便温夫人百般逢迎侍奉,也仅得到了一小部分权力。她为人谨慎,又想要贴补娘家,多年下来的确累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但这笔钱的大头全送娘家去了,剩下的并不多,赁了个房子,又要吃喝拉撒,还要抓药看病,早已所剩无几。 偏偏二房三房要在这时候闹,温夫人口不能言,眼见他们撕破了脸面居然冲进自己屋内翻找,扑上去想阻止,却被二夫人狠狠推开,怒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装相!我们可不想跟你们一起死!你这心思歹毒容不得人的妇人!” 温离慢在温国公府像个被忽视的幽灵,大家都知道她过得什么样,却没人会插手,谁叫温国公夫人不乐意呢? 她做梦都没想到吧?原以为送入宫中任由昏君糟蹋的原配之女,居然能有这样的造化,国破家亡之下,还能被大魏皇帝看中,据说还要带回去做皇后的! “无知妇人!眼皮子浅的东西!”温家二爷一边翻找银钱一边跟着痛骂,“我们温家的富贵便是毁在你这女人手上!若非你目光短浅,苛刻原配长女,今日我温家岂会保不住荣华?像你这样的女人就该休了赶回娘家去!” 温夫人目眦欲裂,她自被割了舌头后,再说不出蜜语甜言,听到他人羞辱自己,心中如何能忍?当即扑上去要跟二房三房的拼命,可她一个人哪里打得过?好在她还有儿女,可人二房三房也有啊! 一时间,转身都难的小房子里挤满了人,大打出手之下,连温俭那双刚被打断没得到及时治疗的腿,也又被无情踩踏——这回,怕是真的一辈子甭想站起来了。 按说如温氏这样的大家族,分家也要按章程来,要有族老见证,兄弟们各自同意,开了祖祠禀告先人……可现在成日战战兢兢不知道脑袋何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谁还有心情管这些?分分分,赶紧分,分完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温夫人为温俭育有两女一子,长女温若瑾,嫁了齐国公府世子齐朗,次女温若华才十四,待字闺中,幼子温善今年将将十岁,还在读书,只是温家一败落,什么都没了。 温若华记忆中,二房三房的叔叔婶婶见了自己向来是慈爱有加笑容满面,何曾见过他们这般撕下脸皮?小小年纪的女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自幼便在万千宠爱中长大,不曾受过这般屈辱,不由得咬紧牙关:“今日之辱,来自必定千百倍偿还!” 小女郎骄傲的宣言终止于三房夫人的讥笑中:“华娘,你不会当真以为你很讨人喜爱吧?” 温若华一愣。 三夫人早有不满,二房三房都有女儿,既然没分家,那便该一视同仁,可每回出门去,旁人只夸赞大房的两个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又有气度,大嫂对两个女儿也舍得花银子,他们二房三房的女郎跟着一起出去,活似是做婢子,被衬托的灰头土脸!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满并不是一朝生成的,而是日积月累,从前忍气吞声,是因为还要在大房手下讨生活,如今大房自身难保,谁又在意这些? “性子刁蛮又记仇,旁人不小心惹了你不开心,不是帝姬,脾气倒是比帝姬还大,你以为你是谁?普天之下谁都是你爹妈要惯着你捧着你!” 三夫人越想越气,她仅有一个女儿,平时也是疼得要命,数年前府中女郎们在一起玩,明明是温若华弄伤了她家女郎,温老太君与温国公夫人却和稀泥,硬是要责怪是她家女郎太好动才受了伤。 温老太君偏爱大哥一家,他们无话可说,但不代表这事儿就忘了,如今温国公府败落,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温二姑娘,人人都得舔她?! 温若华被三夫人劈头盖脸一顿话骂得呆若木鸡,反应过来后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三夫人一把挥开她! 她尖叫道:“我长姐在宫中做了娘娘!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大房夫妇做过什么,除却当年的知情人以外瞒的严实,自然不会跟自己儿女说,二夫人听了,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华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分不清形势,你长姐慢娘若是当真在意你们,会叫你们祖母人头落地?会任由天家割了你阿娘的舌头,挖了瑾娘的眼珠?会对你们不管不顾?!她不报复你们,已是你们的造化了!” 三夫人想起也是恨极,想当年钟氏还是大嫂时,虽然人傲慢又娇气,但出手却大方,不似现在这位,嘴巴倒是会说好听话,可惜叫她出两个铜板都比登天要难! 温若华隐隐也觉得自家与长姐关系不好,却不知到底有什么恩怨,她咬牙道:“再是如何,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也是一家人,我不信长姐真的不管我们!” 温俭此时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家里没什么闲钱给他看腿,刚才一顿混战又叫人给踩了,真是苦不堪言,他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开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打实说自己也如幼女这样想,结果却被狠狠打了脸,没求到恩典不说,还被打断了腿,简直贻笑大方。 温二爷听了,都有些怜悯这小侄女的天真:“你们与慢娘,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华娘,你若聪明,便别去招惹她。” 温若华却不信,温二爷便道:“你可以问问你阿父阿娘,当初都做了些什么,再想想,倘若你是慢娘,要不要原谅。” 总之话不多说,先分家最要紧,他们可不想再跟大房住一起了,免得哪日慢娘想起来要报复,沾不了大房的光,可不想再被大房牵连! 温夫人统共也就那么点钱,全叫翻了出来,连着几套半新不旧的首饰,被瓜分一空,随后,二房三房便举家搬走,这原本全部温家人住一起显得拥挤的小宅子,没了二房三房,竟是瞬间冷清了下来。 温若华不明白二叔二婶他们说了些什么,在她记忆中,长姐在府中几乎像个幽灵,没有丝毫存在感,逢年过节也见不着,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她简直都要将温离慢忘记了。 “阿父,阿娘,二叔是什么意思啊?长姐为什么不帮我们?” 温夫人说不得话,只冲她摆手,意思是叫她莫要再问,温俭也无颜诉说,于是温若华愈发疑惑,只是爹娘都不肯多言,她也无可奈何,眼见面前一片狼藉,又不知要收拾多久,她养尊处优,何曾做过这些活?只是温国公府被抄之后,府中下人也没了,许多事都要亲自来做,温若华不曾吃过苦,愈发委屈,一边收拾,便一边落泪。 不知怎地就陷入这般境地。 比起温家的愁云惨雾,温离慢也不好过。 她现在看到药碗都害怕。 偏偏魏帝还亲自端着要喂她,甚至亲昵唤她杳杳,叫她喝药。 温离慢躲在床榻最里面,试图蒙混过关,她用细弱的声音道:“我从前也不喝药。” 魏帝纹丝不动:“所以你身子才这样差,走两步都要喘。” 他是见识了这女郎有多娇弱,别说是走两步,话说多了都小脸煞白,弱柳扶风虽有弱柳扶风之美,可他并不想她现在便死了,多喝药才能活得久一些,至少在他厌弃她之前,她的命在他手上。 温离慢重复道:“我从前也不喝药。” 魏帝仍旧稳若磐石:“从前是没人管你,如今不是。” 她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都害怕,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如果不是魏帝挡住了逃走的路,温离慢简直想要夺门而出,她又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为何要为了活下去喝这样苦的药?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她都顺其自然,从不强求。 第17章 (外面。) * 两人因为喝药与否陷入僵直,温离慢道:“那你也不要管我好了。” 魏帝瞥她一眼:“现在才说让朕别管,已经晚了。” 温离慢不知道哪里晚了,只知道那药乌漆抹黑,看一眼舌根子就不觉发麻,她想了又想,最终举起双手对魏帝拜拜,这个姿势是她跟温老太君,还有佛堂里的嬷嬷学来的,她们平时虽然不怎么诵经念佛,但有求于佛祖时,总是双手合十,温离慢便学了来:“别让我喝了,这个实在是太苦了。” 魏帝见她如此,眉头不由跳了一跳,他很想拒绝她的请求,因为他从不听旁人的话,旁人越不想做的事,他越是喜欢逼迫他们做,可现在,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他试了几次,仍旧说不出来,这实在奇怪,他的唇舌不听他的,话出了口,却从斥责拐了个弯儿:“把药喝了,给你糖果子吃。” 说完他自己都觉着离谱,居然对着一个女郎说出这样的话,难不成是撞了邪? 温离慢抬眼看他,在糖果子与喝药之间来回摇摆,她觉得死不死的都行,但她又很想吃糖果子,最终,捧起了药碗,还与魏帝打商量:“我想多吃一些。” 魏帝因着自己说出不满意的话正有几分恼怒,他素日里发脾气可不管对方是谁,直接拖出去砍了的比比皆是,现下却鬼迷心窍一般,上一个敢跟他讨价还价的人坟头草都有七尺高,“……随便你吃。” 温离慢满意了,似乎看到许许多多的糖果子在朝自己招手,她忍了忍,一手端着药碗,发现这药碗有些重,她手抖得厉害捧不起来,便换作两只手,同时要求魏帝:“捏我鼻子。” 魏帝觉得她要求忒多忒烦人,可对着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得手一伸,把她小巧的鼻子捏紧,温离慢捧着药碗,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以视死如归的气势凑近了嘴巴。 咕嘟咕嘟……虽然鼻子被捏住闻不到什么气味,但舌头开始发麻是不争的事实,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温离慢急急忙忙放下药碗,自己捂住嘴。 见她这样,原本打算冷眼旁观她被苦成什么样的魏帝,终究拈起一块糖,塞入她口中。 温离慢苦的眼里都泛起了泪花,虽然喘不过气的时候也很痛苦,但喝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为了治疗痛苦而选择另一种痛苦……意义是什么呢? 不过她没有忘记魏帝的承诺:“我的糖果子。” 魏帝嘲弄道:“谁说一定要给你?” 女郎愣了下:“……你说的。” “是说了,那又如何?” 这么说完,魏帝顿觉神清气爽,没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给人希望再叫她狠狠落空,让她明白她付出再多其实也什么都得不到,口头上的承诺怎么能当真?瞧,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上露出的惊愕、不解,看了是多么令人愉悦呀! 温离慢见讨不成糖果子,短暂的遗憾过后,便又接受了,她嘴里还含着魏帝给的那块糖,以前她是很难吃上糖的,在温国公府不用说,进了宫后,被关进金凤宫,别说是糖,就是一日三餐都难,能有个热乎的饭菜吃便是奢望,谁还敢求别的?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生气也不失落,更没有指着魏帝的鼻子大骂他说话不算话。 这反应就没趣,魏帝不满意,想起先前捏她鼻子,便伸手捏了温离慢的脸一下。 她虽然瘦弱,脸颊捏起来却细嫩柔软,魏帝捏了好几下,温离慢试图把他的手拿开却无果,也只好任由他去,但嘴里的糖块被他这样捏脸,险些掉出来,她便有些不开心,因为还是想要体面,进了嘴里的东西要是掉出来,总不好再捡着塞进去。 但魏帝还是叫人给了温离慢一份糖果子,她又不是爱记仇的性子,常常上一瞬还在做的事,下一瞬自己便不在意,情绪来得慢去得却又快,恰好与魏帝相反。 很快便到了启程之日,因为回去多了个娇弱的女郎,不能跑不能跳,快速走路都能发病,魏帝命人建了一辆特殊的马车,又令御医薛敏随侍,而在赵国王宫用的那些宫人则一个没带,此番回大魏兰京,他让大军先行,自己放慢了速度,带着温离慢,少说要花双倍的时间。 赵帝在位时闹得民不聊生,连都城内都还有许多坎坷不平的土路,官道自是不用多说,且不说那些趁火打劫的土匪强盗,便是这路,说是官道,与野路都无甚区别,坑坑洼洼,一旦下雨便泥泞不堪,交通如此不便,传递信息与物资运输便成了大问题,赵帝却还有闲心大兴土木建造行宫,他不亡国谁亡国? 眼看温娘娘要走,侍奉她的宫人们慌了,原以为自己肯定能跟着去,没想到官家是一个都不要,赵国已灭亡,他们留在这王宫中又能有什么前途? 有那机灵的,想求温离慢。 只能说温离慢平日表现的太温和没脾气,叫人觉得她很好糊弄,旁人精心服侍也好,随意敷衍也罢,她都不在意。 那么向她求情,她又怎会点头? 马车很高,魏帝将她抱上去,剩下一群没了主的宫人,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之所以让这些人来服侍温离慢,是因为没别的人用,等回了兰京,有的是忠心耿耿的人,何必留这些废物货色在身边? 温离慢进了马车,发觉里面布置的相当舒适,垫子软软的,茶水糕点书本一应俱全,她对外界并不好奇,因此不会掀开车帘往外看,惟独是在离开时,马车已经开始向前走,却不见魏帝,温离慢才挑开车帘,想看看他在哪里。 魏帝不爱坐马车,他骑着一匹通体墨色,惟独额间有一抹白色闪电状痕迹的骏马,说来也奇怪,那样多的人,温离慢却仍旧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央的他。 除却魏帝外,温离慢还瞧见了齐朗。 上回见过后,温离慢记住了这人,她自己对于婚约没太大印象,要不是被送入宫之前温老太君无意间说来了嘴,温离慢还不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呢。 她只看了一眼便没再在意,道路崎岖,马车速度很慢,温离慢几乎没有颠簸感,她没注意到的是,当她掀开车帘时,齐朗也在往这边看。 从齐朗的角度,只能看见弧度柔美的下巴与小巧的半张脸,因着马车帘幔是黑色的,愈发显得她肌肤如玉,有那么一瞬间,齐朗出了神,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僭越,他们早已不是未婚夫妻的关系,早在他选择屈服父母的决定时,便已注定与温离慢断了交集。 但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齐朗侥幸没死,又确实有点能力,魏帝随口一吩咐,他便要跟随到千里之外的兰京,齐夫人得知时险些哭死,齐朗却并没有多么不安,他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早晚有出头那一日,待到那时将阿父阿娘接到身边便好,只是他有些拿不准魏帝的心思,聪明人大抵就是这点不好,容易想太多。 有温离慢在自然不能日夜不停地行进,此外,一日三餐也要准时,薛敏也因此得了辆马车,每日还要特地停下熬药,温离慢原以为自己能逃过喝药这一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一口也不能少! 不过在王宫中被逼喝药,与在外头喝药,却又不尽相同。 在这之前,温离慢从未出过家门。 她去过的最远地方,便是自温国公府到赵国王宫那段路,且当时一身的华裳绫罗,又在轿子里,也看不见外面是什么样子。书中倒是说过山与水,可山是什么,水又是什么,温离慢通通没有看过。 她自出生起便是笼中的鸟儿,从未尝过自由的滋味。 哪怕是在宫中最好的位置往外看,也只能看到那一堵一堵层层叠叠的鲜红宫墙,以至于温离慢以为抬头便是世界的全部。 但世上并非只有墙,温离慢是在金凤宫门口上的马车,视线所及都是王宫内的风景,直到马车出了城,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化,她掀起车帘去寻魏帝踪迹,才发现世界与自己印象中的不同。 虽然没有看到山与水,却看到了许多从来不曾看过的景象,官道崎岖难走,许久不曾有人维护,路边尽是丛生的杂草灌木,天气正好,还能听到欢快鸟鸣。 只属于书本上的文字,一点点汇聚成了现实,出现在温离慢眼前,让她意识到,世界似乎与自己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魏帝打马到马车旁边,指节敲击在窗框上,温离慢挑起一点车帘,与他四目相对。 “出来?” 温离慢对外面的世界既有些新奇,又有些警惕,但魏帝又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到车头来。” 她乖乖过去了,坐在里面的时候不觉得,走出来才晃悠不稳,马车行驶的并不快,骑在马上的男人比她高大强壮,轻轻松松便将温离慢掐了起来,放在了身前。 第18章 (宝马。) * 温离慢个头不高,被抱到马上是头一回拥有这样的视野,除却新鲜外还有几分慌张,尤其是这匹骏马,十分的不驯,不乐意被除了主人之外的人骑在身上,因此打了个响鼻,魏帝轻夹马腹,它才安分下来。 她忍不住朝地面上去看,魏帝把她横放在身前,温离慢侧坐在马背上,毫无安全感,耳边尽是呼呼风声,仿佛下一秒便要摔下去,以至于她不由得两只手抱住了魏帝的腰身,他没有穿甲胄,而是着了一身黑色骑装,愈发显得英俊挺拔,劲腰长腿。 “怕什么?” 温离慢:“怕掉下去。” 她倒实诚得很,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对他毫无信任,魏帝微微眯了下眼眸,松开搂着她的那只手,改而攥住缰绳,温离慢吓了一跳,这下她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腰,风吹在脸上也不舒服,而且这匹马桀骜不驯,很不喜欢身上多出一个人,偏偏又很有灵性,居然故意挑坎坷崎岖的路走,颠簸的更厉害,温离慢险些真给它颠下去! 其他大将已经先一步赶回兰京,唯有陆恺作为侍卫统领一同启程,将魏帝的所作所为看在眼中,嘴角不由得抿起笑意。 还是头一回见到官家这般,竟吓唬起柔弱的女郎来。 魏帝也就吓了温离慢数秒,毕竟她身体不好,眼见小脸泛白,他才又重新一手搂住她,并且放慢了速度,发觉怀里的女郎居然在不受控制的发抖。“知道怕了?” 温离慢轻轻喘着气:“不知为何会发抖。” 说着她又朝地上看了眼,还是很高,让她心惊胆战。 魏帝:“发抖便是因为怕。” 温离慢自己拿不准是为何发抖,总之身子是不受控制,只能靠在魏帝怀里,明明抖成这样,却还认真地跟魏帝说:“我记住了。” 发抖是因为怕,人怕了就会发抖。 一字一字,跟小孩儿一样,魏帝不喜欢小孩儿,他的儿女也都怕他,奇怪的是那些令他厌烦的小情绪小动作,到了温离慢身上便是另一种感觉,“知道怕就好。” 温离慢在他怀中渐渐有了安全感,勾住自己腰肢的那只大手分外有力,她觉着自己应当是不会掉下去了,就像是一直被养在窝里,终于鼓足勇气冒出一颗小脑袋,小心翼翼观察外面世界的小奶鹿,眨着水汪汪的眼,开始往天上、往地上,往四面八方看。 然后用一种稀奇的语气跟魏帝说:“好高啊。” 这马儿好高。 魏帝:“是你太矮。” 温离慢瞬间便不说话了,不是很高兴,她个头儿确实不高,好在他声音不大,似乎除了她也没人听得见,可温离慢分明听到离得挺远的陆恺轻笑了一声,甚至于身下这匹骏马,都像是能听懂一般喷了个响鼻。 笑话她个子小。 “我,我还能再长。”她说,“多吃一点,我就能长。” 魏帝瞥她一眼:“难。” 骏马又喷一个响鼻,这回温离慢确定它是真的听得懂,宝马良驹大多通人性,只是没见过这样的,不仅听得懂,还要仰起头来朝天鸣叫,咴儿咴儿的笑话不停。 温离慢不想说话,魏帝又慢悠悠道:“你这般抿着嘴,腮帮子鼓起来,便是生气。” 她愣了下,两只手还抱着魏帝的腰,自己都未察觉腮帮子鼓起,这就是生气?她仔细回味方才的“怕”与当下的“气”,发觉这两种感觉果然不一样,前者叫她心跳加速,感觉快要喘不过气还浑身发抖,后者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高兴,甚至想要伸手揪一揪身下马儿的漂亮鬃毛。 马儿跑得慢,它是万里挑一的宝马,叫它这样慢悠悠散着步子比杀了它还难受,因此走着走着便不开心,低头寻口草吃,再不然朝天喷个响鼻,咴儿咴儿叫两声,看到路边有小鸟也要示威般过去挑衅,魏帝也纵着它,直到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怀里女郎脸色微微泛白,才令将士停下。 虽然贵为天子,又自称皇帝,但魏帝并不挑剔,干饼子就咸菜他啃过,几天几夜不合眼也曾有过,何曾有过行军途中特意停下煮饭吃的时候?又不是在营地驻扎,这一切都是为了温离慢,那干饼子她可啃不动。 而且她吃得也慢,简直人如其名,做什么都是慢性子半点儿不着急,陆恺着人就地生火起灶,魏帝先下马,剩温离慢一人侧坐马上,她下意识朝他伸出双手要抱,骏马却恶意颠了一下,被魏帝淡淡看了一眼,立马噤若寒蝉。 温离慢惊魂未定地双脚落地,发觉居然有点走不动路了,这并非是畏惧所致,而是因为悬空后的惯性,脚一软,叫魏帝抱了个满怀,男人胸膛里的气息霸道又充满攻击性,温离慢朝马儿看去,仿佛从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里看到了挑衅。 魏帝把她握成拳的小手捏开,放了块糖,温离慢便要往嘴里塞,却被他握住手腕,用一种几乎近似于无奈的语气道:“不是给你的。” 说着下巴轻抬,“喂给它。” 原来是给马儿的。 温离慢看了看手心的糖,怪不得呢,她就说不像是往日她吃的,又大又重,她刚才还想自己要怎么才咬得下第一口呢。 “马爱吃糖,但吃多了未免不好,你去喂给它,它便不会欺负你了。” 陆恺在那边随薛敏一同煮饭,耳朵却竖得老高,八卦之心溢于言表,薛敏不由得劝慰一句:“宏志兄,官家可不爱旁人看他的戏。” 陆恺忙道:“这怎么能叫看官家的戏?我也是看官家颇为喜爱温娘娘,又担心官家不懂情爱,因此多关心一些。” 薛敏:…… 官家叫陆恺做乌衣卫,果然是有原因的,只看外表,谁会想到沉稳严谨的陆大人,私底下居然是个爱好听床底八卦成性的人?从前是看旁人的戏,如今居然敢围观官家,当真是皮紧了,许久没松过了。 温离慢手里捏了糖,悄悄看了马儿一眼,马儿也正盯着她……手里的糖看。 魏帝好整以暇道:“怎么,开始发抖了么?天儿还不算晚,可别说是冻的。” 温离慢抿着嘴,一步一步朝马儿走近,它似乎又想吓她,但温离慢是禁不住吓的,魏帝在她背后盯着马儿,马儿便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只有躁动不安的四蹄与甩来甩去的尾巴诉说着它此刻有多着急。 温离慢举起手,掌心的淡黄色糖块格外诱人,马儿舌头一卷,便将糖块卷入口中,温热的带着倒刺的舌头弄得温离慢觉得有点点痒,她看着自己被舔了下的掌心,试探着把手贴在了马儿的脸上。 这可真是一匹威风的骏马,属于女郎的小手在自己脸上乱动,马儿甩了下尾巴,看在糖的份上,看在主人的份上,它勉为其难地叫温离慢摸了好几下。 这匹马养得油光水滑,灵性十足,强壮又彪悍,温离慢在它面前显得格外娇小,她渐渐便不怕了,还大着胆子揉了揉马儿的耳朵,看得边上的陆恺薛敏都啧啧称奇。 要知道官家这匹马,寻常人可近不得身,除却专门喂养和刷洗的马夫外,即便是跟随官家多年的近臣大将,它脾气也大得很,一个不高兴就尥蹶子,结果在温娘娘手中虽然说不上乖巧温顺,却绝对算是安分。 不得不说,主人强大威严,马儿心甘情愿臣服,但女郎温柔可爱,还不记仇,顺毛揉耳朵的滋味舒服得很,不像是那些见到它又想讨好又害怕的人,它想了想,蹭了下温离慢的手心。 这可是唯一一个被主人允许以它为坐骑的人,主人还在旁边,它也不敢太过胡闹。 但让马儿万万没想到的是,它就是随意蹭了这么一下,温离慢却敢去找魏帝再要糖了! 真是胆大的女郎! 主人从不允许它多吃糖,连照顾它的马夫都战战兢兢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这女郎居然敢去要糖,还敢再喂它! 温离慢要,魏帝便给,也不提什么控制摄入糖分的话,温离慢一气喂了马儿三四块,它已经彻底倒戈,任由她摸它的耳朵与亮丽的鬃毛,虽然偶有响鼻,却也不是专门要吓唬她。 掌心下的皮毛顺滑无比,能感受到那结实紧绷的肌肉,这毫无疑问是一匹千载难逢的宝马,温离慢摸上了瘾,她从未养过小动物,从前在温国公府,温老太君养了只雪白的碧眼猫儿,那只猫儿曾无意中闯入过佛堂,一点也不怕人,只是当祖母身边的嬷嬷来佛堂寻猫时看见了,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后来温离慢再也没见着那只猫儿,只有教她抄佛经的嬷嬷抱怨时透露出老太君嫌弃猫儿进了佛堂,被她碰过,恐沾了她身上的晦气不吉利,便叫人把猫儿丢了。 也不知那只猫儿,如今过得如何。 “它有名字吗?” 马儿好像知道温离慢在问自己,骄傲地仰起头,喷了个响鼻。 它当然有! 第19章 (刺杀。) * 可惜马儿不会说话,否则它一定亲自告诉女郎自己叫什么。 “枭獍。” 温离慢歪着头,“宵禁?” “恶鸟之枭,恶兽之獍。” 枭为恶鸟,生而食母;獍为恶兽,生而食父,均不孝之物也。 枭獍听闻主人口中唤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骄傲地仰天长鸣,温离慢却愣住了,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给自己的马儿取这样的名字,真是奇怪。 但放在魏帝身上的话,似乎又能说得通,他手刃生父生母,又诛杀十几名兄弟,若非如此,暴君之名也不会人尽皆知。人人都怕他,都将他当作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厌恶他,又打从骨子里畏惧他。 魏帝语气淡淡,他平日说话便是如此,很难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他心情是好还是不好,毕竟他连把人拉出去砍头时都很随意,只有那双微微泛着血红的眼眸,能从中窥见些许真实的情绪。 温离慢的手在枭獍耳朵上揉了揉,随后松开手主动走到魏帝身边,他大刀金马的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温离慢刚进入他的包围圈,便被捉住了手腕,扯到他大腿上坐着。 “怕了?” 温离慢摇头,“太硬了,坐着不舒服。” 她不是很喜欢坐他腿上,硬邦邦的,浑身的肉都跟石头似的。 魏帝哦了一声,道:“那你恐怕要一直不舒服下去了。” 两人靠在一起说话,这回陆恺可不敢作死靠近去听,他知官家耳力过人,又实在是八卦天性复发,偏偏身边只有个严谨到刻板的薛承望,害得他不得不跟薛承望聊起来:“你说咱官家知道怎么哄女郎么?” 薛敏瞥他一眼,陆恺这人在外头装得是一本正经,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的本性,“宏志兄,慎言。” “我小声说,不叫官家听到。”陆恺压低了嗓音,“你说官家哄女郎的时候,悄悄话都说些什么内容呢?难道也像是我哄那些红粉知己,许以金玉绫罗等好处来买笑?” 薛敏:“……你拿温娘娘与红粉知己类比?” 陆恺连忙捂嘴:“大意了大意了,温娘娘自然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得上的,只是跟了官家这些年,从未见过官家带个女郎在身边,因此觉得稀奇。” 薛敏觉得迟早有一天,陆宏志要因为这旺盛的八卦欲出事。 他摇头道:“那是官家与温娘娘的事,你且老老实实待着吧,趁着官家这些日子没有头疼,脾气还算好,少作点死,否则日后翻起旧账,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他们俩窃窃私语,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神态便瞧出几分异样,好在魏帝并未关注这边,枭獍也四处溜达着啃了几口草,这路边的野草长得十分旺盛,官道不知多少年不曾打理整顿,凌乱无比,啃了几口发觉不如自己日常的草料好吃,枭獍便对这些草失了兴致。 因为是行军途中,自然也没有多么精细的食物可以吃,温离慢是个例外。薛敏那辆马车上不仅有药,还有早早在熬的鸡汤,撕一点白面饼子沾一沾,十分饱腹,这面饼子做得十分瓷实,外面一圈微黄有些发硬,里头却还是软绵的,泡软了鸡汤别有一股风味。 魏帝撕开自己手中的饼子,将略硬的皮留下,里头撕下来一块递给温离慢。她若是不吃也行,马车上还有一些糕点,每过几日便会有人去最近的城镇进行补给,总之不会委屈着她。 温离慢实则并不娇气,毕竟她没人疼没人爱,先天不足还能活到现在纯属运气好,过去的十七年里一日三餐都是奢望,哪里还能挑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山珍海味她能吃,粗茶淡饭她照样下咽,只要不是馊的臭的,都能填肚子。 不过她吃得不多,接过来的这一小块饼,再加上一碗汤便饱了。 用过一顿饭,稍作休憩便再度启程,这回枭獍没有不愿让温离慢拿它当坐骑,也没有再吓唬她,可见那几块糖确实是快速建立起了一人一马之间的友谊,且在启程时,温离慢又问魏帝要了一块喂给枭獍,枭獍咴儿咴儿叫了两声,用牙齿咬住温离慢的衣袖,试图把她从地上叼起放到背上。 魏帝敲了下它的脑壳,它委屈地哼唧着,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温离慢并不排斥骑马,这回魏帝没有让她侧坐,而是让她跨坐在身前,仍旧是单手勾住她的细腰,轻夹马腹,枭獍便迈起了步子。 它在旁人眼里是脾气大又难搞的宝马,到了主人面前却乖得如小猫一般,原本一路风平浪静,却在路过一个山谷前,枭獍突然长鸣一声! 一根利箭破空而来!直奔魏帝! “官家小心!” “护驾!护驾!” 那箭矢极为锐利,肉眼几乎无法追寻它的踪迹,魏帝却连眼都没有眨,只是将温离慢拢在怀中,眉宇间戾气横生,尽是杀意。 陆恺先一步将利箭斩断,“官家,请官家到马车——” 话音消失在魏帝抽出的长剑上,长剑一出鞘,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鲜血肃杀的味道,温离慢被他搂着,小脸紧贴他胸口,看不见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却隐约听到了喊打喊杀声。 “暴君还我父王命来!” “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一时半会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魏帝驱马到了马车边,单手便将温离慢从马背上放了下去,随口对她道:“进去待着,不许出来。” 她看他一眼,乖乖进去了,放下车帘的一瞬间,温离慢瞧见陆恺双手奉上了她曾见过的,将赵帝一击爆头的那把镶嵌着许多宝石的弩|弓。 望着自两边冲出来的,不知埋伏了多久的残兵败将,魏帝嗤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此番回兰京,大军虽先行一步,但与魏帝同行的乌衣卫,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他们轻装简行上路,图的是方便快捷,可不代表愚蠢。就赵国的士兵,有数十万人时尚且不堪一击,更何况如今这一批乌合之众?领头的穿着一身银色铠甲,满是恨意,想必是赵王那逃出去的几个儿子之一,至于是谁魏帝也没兴趣,横竖来了,今儿便是要将命留下来的。 温离慢在马车里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她潜意识中便觉得魏帝不会有事,她悄悄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车帘一挑开,便传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十分难闻,还有刀剑砍杀入肉的闷响,杀声震天,但马车周围始终固若金汤,魏帝留了人将马车整个围起来,那些人连半步都无法靠近。 这是温离慢第一次真正看见魏帝杀人,与他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喜怒无常的模样截然不同,眼眸血红尽是杀气,磅礴可怖的气势宛如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修罗,居然有人看到便吓得从马上翻了下去,枭獍马蹄一抬,便将一人踏为肉泥,凶神恶煞,在战场上驰骋让它十分兴奋,难怪不乐意被人骑着慢慢走。 “你别怕。” 突然有人说话,温离慢不由得向对方看去,奇怪道:“我不怕。” 齐朗也不知自己怎地鬼使神差就说出这三个字,她怕不怕,又哪里是他有资格去管的?他只能守在马车周围,做最忠诚的降臣。 温离慢松开手,齐朗心中生出无尽失落,再往马车看去,却也瞧不见温离慢的脸。 从这群人出现,到被尽数诛杀,顶多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地面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而领头的那个,也被魏帝一弩穿透心口,竟是一个活口都没剩下!叫亲眼看见这一场厮杀的齐朗,都禁不住心下骇然。 这哪里是交战,根本就是单方面的虐杀!与乌衣卫相比,这群追随赵国王子的兵将脆弱的纸糊一般,真不知这王子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能够仗着人多杀了暴君复辟赵国王室! 而当魏帝向马车走近,齐朗甚至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那是面对强大的帝王时,自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惧。 魏帝掀开车帘,他身上沾了许多血,手指上也有,一双眼眸格外凶蛮:“过来。” 他好战嗜杀,又因为某些原因常年头疼难忍,尤其是在杀人后,此时正急需女郎抚慰。 温离慢坐在马车里,静静地看向朝自己伸手的帝王。 他很强壮、很凶恶,很冷酷也很绝情,但同时又有着致命的魅力,连那只朝她伸出的手,都跟别人不一样。比起他容貌上的俊美,这恐怖的气势才叫人腿软,连男人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柔弱的女郎? 但温离慢当真不怕他,而是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手心,瞬间便被扯了过去,又被带上了马,魏帝不让她看地上横尸,手一松任由枭獍自己走,单手将温离慢揽在了胸前。 她鼻子动了动,忍不住说:“好难闻。” 说着挣扎了两下,捉住魏帝的手,将自己的帕子塞给了他。 第20章 (发热。) * 魏帝杀完人后身上那股恐怖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息,在温离慢塞给他一方帕子后渐渐变淡,使得边上噤若寒蝉的陆恺大大松了口气,连忙吩咐乌衣卫将现场处理干净,温离慢见魏帝拿了帕子却不用,她只好又把帕子拿回来,捏着他修长的手指,将上头沾染的血迹一点一点擦掉,不过即便擦去了碍眼的鲜红,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鼻息弥漫。 柔若无骨的小手捧着帝王蒲扇般的大掌,不见惧怕之色,只有眉头微微拧着,良久,魏帝问她:“当真不怕?” 温离慢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怕什么?” 帝王轻笑出声,将她摁在了他胸膛。 她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微弱地挣扎两下,那沾染过刀剑鲜血的手掌轻触她柔嫩的脸颊,坚硬的胸膛硌的她脸儿疼,头顶传来似喟叹似感慨的话:“你很不错。” 温离慢挣扎无果,但仍旧很嫌弃他沾了血的手来碰自己,躲不开,干脆把整张小脸都朝魏帝怀中埋去,全藏起来他便摸不到了。 擦过血的帕子她舍不得丢,毕竟她穷惯了,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两身衣服来回换洗,帕子若是丢了,去哪儿找第二张呀! 魏帝却嫌弃这帕子上沾了旁人的血,从她手里拿出来,温离慢连忙来抢,他便将手举高,远远看着,竟如半大的青涩郎君逗弄爱慕的女郎,看得陆恺咋舌。 他在统率的乌衣卫面前向来严肃正经,惟独亲近之人才知晓他的真面目,满打满算,这偌大的行军队伍中,也仅有官家与薛敏知道。官家他是不敢靠近的,于是只能去找薛敏,薛敏方才也享受了一把被保护的滋味,此时正在攻读医书,希望能找到一些好的方子治疗温娘娘的病,结果突然出现个大嘴巴的陆宏志,连官家的热闹都敢看,真是一日不作死,心里都不畅快。 薛敏重重叹气:“宏志兄,你就不怕我跟官家告状?” “怕啥。”陆大人此时笑得一脸嘚瑟,“你要是告了状,少不得也要挨一顿板子,谁叫咱官家不讲理?” 薛敏寻思着这人确实是活腻味了,都敢背地里编排官家,“我这里忙得很,可没闲工夫跟你说废话。” “怎么能叫废话呢?”陆恺言辞凿凿,“官家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咱们作为官家近臣,怎能不为官家操心?” 薛敏:……真敢说啊,是真的敢说。 陆恺也是知道薛敏口风紧,他实在是憋得难受,“诶,老薛,你难道不觉得很稀奇吗?温娘娘虽然生得貌美无双,可咱官家岂是那种为美色所迷之人?你说她到底有哪里特殊,能叫官家另眼相看?” 要说美人,只要官家想,全天下的美人都是他的,所有近臣大将中,属薛敏跟随官家最久,算算时间,大约有二十年了,见陆恺大惊小怪,薛敏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以为官家是你,红粉知己遍天下?打从十八年前起,官家便对美人没了兴趣。” 陆恺不敢置信:“没兴趣……是何意?那宫里那些娘娘……” “那些娘娘都是十八年前入的宫,难道你没发现?几位殿下与帝姬年龄尽皆相仿,今年都是一十八岁。” 陆恺白他一眼:“这个我自然知晓,可这又是为何?难不成这十八年来,官家连一位娘娘都不曾幸过?” 薛敏:你还真敢问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敬事房的,你若要知道,当问寿力夫去,他才是那个成日伴着官家的人。” 陆恺嘀咕道:“寿大伴最忌讳他人不敬官家,我要去问这个,能被他拿着拂尘扫出去你信不?” “知道你还问?” 陆恺悻悻然,他知道轻重,官家的私事他顶多就是好奇好奇,别的也不敢再想了,又探头去看前面不远处共骑的官家与温娘娘,要说温娘娘除却美貌外还有什么地方特殊,倒也有,她不怕官家。 作为魏帝近臣,又是乌衣卫统领,这十几年陆恺不知见过多少诸侯向官家献上绝色美人,环肥燕瘦国色天香比比皆是,可即便是调|教的再好的美人,到了官家面前也难掩畏惧之色,其实这也能理解,甭说是柔弱的女郎,便是随着官家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们,亦从不敢抬头直视官家,光是这份胆识,温娘娘便与众不同。 不能问官家私事,陆恺还有别的好奇:“老薛,那你说,官家当真是要温娘娘做咱们大魏的皇后么?” 薛敏是当真不想理他,可不理这人便在你耳边嗡嗡嗡嗡个没完,有时他真想跟陆恺做个陌生人,若是做多年朋友的代价便是一刻不停听他叭叭个没完,他宁可选择没朋友。 “官家说的话,可有哪句没有兑现?” “这倒也是。” 薛敏心想,到底自己比陆恺多跟了官家几年,对官家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了解的。自打官家吩咐他给温娘娘诊脉开始,薛敏便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日夜钻研,为的便是为温娘娘延续寿命,看,官家最近对他多么和颜悦色啊!总之对温娘娘好准没错,希望陆恺不要不识抬举。 陆恺能坐到乌衣卫统领这位子上,自然也不是缺心眼,很快便懂了薛敏话中未竟之意,于是接下来,温离慢明显感觉到魏帝身边那位不苟言笑的大将,似乎是在……讨好她? 魏帝察觉到她的疑惑,瞥了陆恺一眼,只一眼便看得陆恺屁股发毛,恭恭敬敬,嗤道:“不必理会他。” 温离慢隐约觉得这位陆大人,仿佛并不像外表看起来这般沉稳,真是白瞎了那张方正的一看便大公无私的脸。 刺杀的小插曲后,一路风平浪静,可惜的是温离慢的身体并不能支撑这样的长途跋涉,即便有医术专精的薛敏随侍,在行程第二日,温离慢便烧了起来。 晚上魏帝陪她在马车中睡,半夜了察觉不妙,怀里的女郎突然浑身滚烫,连呼吸都变得焦灼快速,他虽知晓她身体不好,却也不知坏成这个样子,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吃饭能吃一些,与他共乘一骑也不曾害怕,他始终控制着枭獍的速度,又因她不曾骑过马,没让她在马背上待太久,马车的帘幔始终放得好好的,还盯着她喝了药——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会生病么? 温离慢许久没有发过热了,上一回发热还是刚刚被送入宫中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天生不足,又有心疾,早晚要死,可平日里生活安静,也不大生病,难受时捱过去便是了。 这破败的身体,一点点苦都吃不得,所以被关起来对温离慢而言反倒是好事。 薛敏着急忙慌背着药箱赶来,看见的便是官家铁青的脸,他心里直叫苦,“官家,还请官家稍稍让让。” 温离慢在魏帝怀中,烧的人事不知,雪白的脸颊泛着艳红,薛敏战战兢兢给她把了脉,看一眼官家脸色,又不敢照实说,只能斟酌着来:“温娘娘身体孱弱,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骤然离开,她的身体便会因此产生一些不良反应……” 魏帝眯起眼:“能不能治?” “能的,能的。”薛敏连忙点头,“咱们稍作停留便好,娘娘她是不适应这外面的空气与环境,只要养好了,之后回兰京的路上再小心着些,应当不会有大碍。” “应当?” 薛敏被官家看得头皮发麻,可给他一百个胆量,他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是这样啊! 他甚至觉得,若非官家此时身边只他一个大夫,可能自己都要被拖出去砍了脑袋! 令薛敏退下后,魏帝望着躺在自己怀中病恹恹的女郎,他从未见过身体如此之差的人,用薛敏的话说,她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又没过上好日子,只能精心调养,不能根治,就像是娇嫩的花朵,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所以明明白天看起来一切如常,到了夜晚,气温骤降,即便她没有受寒,却仍然会生病。 这样一个脆弱的……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她脖子拗断的生命……与他极为相似,却又很是相反,矛盾交织出了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让他想把她留在身边。 他若要杀她,轻而易举,但想要她活,却难上加难,魏帝偏偏不信命,他出生时被视为鬼子,欺凌践踏他的人不知凡几,现在那些人又身在何处?他却坐拥江山一统天下,日后史书也要留下他的大名,命,从来都是要被撕破的。 他不会让她死,至少在他还没有厌烦她之前,温离慢不能死。 他想杀的人没人能救,他要挽留的人谁也不能带走。 温离慢醒来时已是黎明,她几乎是一动,魏帝便察觉了,她昏睡时被喂了药,又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魏帝已将她视为自己的女郎,自然不会让其他男人来服侍,离了都城时又不曾带宫女,因此事事亲力亲为,温离慢一醒便发觉身上清爽得很,不似往日生病,只能靠自己捱,醒后总是一身的黏腻。 她下意识便向帝王望去,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竟是都不由得别开了视线。 第21章 (兰京。) * “醒了就自己把头发梳一梳。” 两人移开视线后,又不约而同看了回来,谁也说不出为何会这样,温离慢想撑起身子,发觉浑身没有力气,只能靠在魏帝怀中,他搂着她,将梳子递过来,温离慢人虽生得纤细瘦弱,却有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如丝水滑,她还不懂什么是害羞,但看见身上衣裳换了,难免有些窘迫,想接梳子,手一抖,又掉了下去。 魏帝顿了片刻,一手揽着她,一手开始给她梳头,她的头发极长,寻常女郎一般发长到腰际,温离慢自出生起便很少修剪,因此足足到小腿,这么长的头发,梳起来却格外顺滑,二人都不曾开口,但头发不梳起来实在麻烦,更衣换洗样样碍事,温离慢自己又没力气,魏帝将她长发拨到左边肩头,屈起一条长腿,让她倚着,然后在她茫然的视线中,慢慢将长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油光水滑的麻花辫。 编起来后露出温离慢整张小脸,不及魏帝巴掌大,五官小巧,偏生样样精致,镶嵌在小脸上,骨相惊人的完美,颅顶高,发际线又圆润,一点点碎发显得格外灵巧,半分不见土气。 温离慢自己也觉得麻花辫有趣,伸手捏了捏,魏帝不会梳女子发髻,也就会编个麻花辫,还是行军时搓麻绳的手法,但女郎的头发又细又滑,麻绳可比不了。 温离慢摸完了自己的辫子,又伸手去摸魏帝的头发,他的头发束在发冠中,十分整齐,摸起来和自己的又不大一样,似乎更硬、更粗一些。 他的怀抱也是,给人强烈的安全感,温离慢只被他这样抱过,一开始觉着他身上到处都硬邦邦的抱着很不舒服,抱久了习惯之后,便察觉出好来。 “身体这么差,待回了兰京,须得每日蹲半柱香的马步。” 温离慢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抬眼望向魏帝,他那双血红的眼眸微微眯着,眉宇间是因常年头疼习惯性出现的川字,居然不是在开玩笑,居然是说真的? 她连忙拒绝:“我不。” “有你说不的余地么?” 温离慢摇头:“总之我不。” 她认真道:“蹲半柱香的马步,我会死掉的。” 魏帝明明揽着她,把玩着她的辫子,还要说:“你不是不怕死?” “我并不是不怕死。”温离慢慢吞吞道,“我只是觉得都可以。” 但是……外面的世界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如果可以,她是不想立刻就死掉的,她还想多看一看,所以,她很诚实地请求魏帝:“请不要让我蹲马步,我每天呼吸就已经足够辛苦了。” 魏帝松开她的辫子,半晌,嗤笑出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原本捏着辫子的那只手抬起,略显粗糙的指腹在温离慢唇瓣上轻轻抚过,她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连嘴唇都是淡淡的粉,发热后虽然喂了药又换了衣裳,唇瓣却发干起皮,魏帝顺手端起马车内小几上的茶碗,送到她嘴边。 一个没怎么喂过人,一个没怎么被喂过,但在之前赵国王宫中相处的那十几日已培养出了默契,温离慢低头喝了两口,发现不是茶,而是蜜水,她是不大喜欢喝茶的,总觉得发苦。 因她生了病,魏帝便勒令乌衣卫集体停下,正巧附近有个城镇,也能借机进行补给,温离慢如是养了两天才慢慢好转,于是再度启程上路,正如薛敏所说,她烧过一回,适应了外头的空气与环境,直到入了兰京,都没有再生过大病,只是这路上用时足足比原本计算的多出一倍。 到达兰京时天已擦黑,温离慢在马车里又睡了过去,她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她每日精神奕奕地赶路,因而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小小的一个人,窝在马车的软垫上,一睡便是大半天,清醒的时候少得可怜,自然也没有精力去看马车外面是什么样子。 得知官家回京,重臣们及几位殿下纷纷赶来迎接,却只见枭獍不见官家,没等众人奇怪,陆恺掀开马车车帘,官家正在其里,怀中还抱着个女郎—— 一众臣子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仔细一瞧,那确实是一名女郎,且感觉年岁不大,只是脸埋在官家胸口,似是沉睡未醒,看不见她的容颜。 没等他们跪下行礼,官家便抬起一只手,陆恺恭敬地微微低头,在魏帝的强大威压下,所有人愣是大气不敢喘,更别提抬头去看了。 官家这是……不让他们出声,难道是未免惊扰那沉睡的女郎? 马车帘幔又迅速放了回去,进入兰京后,都城内街道皆是平整的青砖地面,马车行走其上毫不颠簸,而在魏帝怀中,温离慢睡得更熟。 重臣们不知该作何解,虬髯汉子邱吉先一步回兰京,他虽生得五大三粗,瞧起来有勇无谋,常常做出些令人发笑的蠢事,然而嘴巴却如蚌壳般紧密,愣是没朝任何人泄露有关温娘娘的情报。虽然早已知道官家留下了那个貌美女郎,可邱吉怎么也想不到,这女郎居然能有这般造化,硬生生将行程拖了双倍的时间不说,还能让官家坐在马车中抱她! 跟了官家快二十年,这是头一回见到,这位温娘娘了不得啊。 邱吉一边在心里这样想,一边站起身,看着官家的马车走远。 魏帝暴虐,可能在短短数年便使满目疮痍的大魏兵强马壮,又能让这样多的文臣武将心甘情愿追随,可见其强大,但他身边还真没有这样带过一个女人,尤其还是赵国的女郎……邱吉觉得,自己得重新估量这位温娘娘在官家心中的地位了。 官家回京,悄无声息,他最厌恶有人窥伺帝踪,他未按照原定时间返回兰京,邱吉便派了人每隔一里地便放远哨,远远瞧见官家仪架,便立马禀报,这才赶上,而其他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官家已经回来,前朝尚且不知,何况后宫? 哪怕是殿下们,也不敢违背魏帝,悄悄给宫中递消息。 魏帝一人独居于太和殿,虽帝王不在,但宫人内侍们仍旧绷紧着皮子,一见官家回宫,任十二监大总管的寿力夫立时迎了上来,还未开口,便瞧见了官家怀中的女郎,他伺候官家多年,立时停止问候,只跪下请安,又打了个手势,不许宫人们出声,甚至不对温离慢表现丝毫好奇,随在了魏帝身后,进入太和殿。 只是他跟进去后,却见官家将那女郎放在了龙床上,登时便叫寿力夫瞳孔骤缩! 这女郎究竟是何来头?怎地官家如此爱重? 寿力夫比魏帝还要大上几岁,自魏帝幼年时便伺候在身侧,二人一同长大,他对官家自是忠心耿耿,不结党营私,不拉帮结派,是跟在官家身边最久的老人,便是宫中的娘娘们见了他都要敬畏几分,称呼一声寿大伴。 他外表看起来仙风道骨,虽然一头白发,却生了张童颜,瞧着十分可亲,但若是因为他这人畜无害的外表,便将他当作傻子,那就大错特错了,能跟在魏帝身边的人,哪个不是有手段的?真正可亲和蔼之人,如何能将内务十二监掌管的滴水不漏? 手握大权,又不以权谋私,除了官家之外谁的面子都不买,寿力夫可算是魏帝身边第一大红人,哪怕是薛敏亦不可及。 魏帝并未立后,后宫约有十余嫔妃,快二十年下来,位份仍旧不高,多年不曾踏足后宫的官家这回带了个女郎回来,不得不说,即便是寿力夫也觉得很是稀奇,不过他这人从不多嘴,官家吩咐的他肝脑涂地也要去做,官家不说的,打死他都不会好奇。 因此只小声问:“官家,可要奴婢吩咐收拾宫殿出来,让这位娘娘居住?” 魏帝道:“不必,她便住太和殿。” 若不是对官家的忠诚胜过一起,寿力夫当真想要抬头去看看,这女郎究竟是生得何等样貌,才能得官家另眼相待。 他随即喏了一声,“膳食与浴水都已备好,官家可要洗去一身风尘?” 魏帝看向缓缓睁开眼睛的温离慢,伸手将她从床上缓缓扶起,她身子骨差,连起床都要慢慢地起,否则便容易呕吐,真不知这些年是怎样活下来的。“先传膳。” “是。” 寿力夫这一直起身,恰巧便与温离慢四目相对,他先是为女郎的倾城之色惊艳,随即意识到这是官家的女人,慌忙低下头来,再不敢直视,一点点往后退,恭谨而谦卑。 “寿力夫。” “奴婢在。” 魏帝对温离慢道:“日后你便住在这里,有什么事都可以叫寿力夫。” 又对寿力夫:“好生伺候着。” “是。” 若说之前寿力夫便已将温离慢放在了一个高度,那么在魏帝亲自开口后,他更是彻底将温离慢与宫里其他嫔妃区分开,别的不说,光是直接入住太和殿,便足以她成为后宫第一人了。 第22章 (抉择。) * 一起来太和殿的还有薛敏,与赵国京都相比,兰京的气候要稍微冷一些,且是干冷,每年早早入冬,一入冬便经常漫天大雪,大魏的人无论男女,大多生得高大,不似赵人身材矮小,叫寿力夫来看,这温娘娘简直如同小女孩一般。 他退出太和殿后,便立刻吩咐下去,务必要事事精心,太和殿的人手不多,但作为大总管,寿力夫手下多得是伶俐忠心的人,他从中选出了四名宫女四名内侍,虽然还不大了解温娘娘的脾性,但能入官家的眼,想必自有其独到之处。 温离慢从遥远的赵国京都来到大魏兰京,除了路上必须的两套换洗之外什么都没带,她也没有任何留恋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细软钱财,连帕子给魏帝擦了手都想要回来,要置办的东西在寿力夫看来是很多的,因此一退出太和殿便开始张罗,大魏皇宫之中,宫女与内侍分开管理,除却寿力夫所掌管的十二监外,尚有四司八局,皆由掌印大太监掌管,后妃及宫女又有六尚,这是魏帝登基后特地划分的制度,将前朝与后宫彻底分割。 绝对的强势,不容置喙,而在这钢铁般的管辖下,整个魏宫一改老魏帝在时的乌烟瘴气,宫妃们别说是勾心斗角,就连争风吃醋,寿力夫都没见过。 魏帝伸手探了下女郎的额头,温度微微有些高,他想起薛敏所说,她对环境十分敏感,需要适应,兰京地处中原以北,空气干燥,与赵国京都的确不同,“可有不适?” 温离慢两只手抱住他的手腕往下拉,摇头:“我没事。” 魏帝顺势反手握住她一只小手,“起来用膳。” 外头的宫人已经备好温水香汤,温离慢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她压根儿就没什么力气从床上爬起来,还是要他扶着,脆弱的像一只必须精心呵护的琉璃娃娃,这一路虽然极力放慢车程,但温离慢仍旧十分疲惫,可她生得极美,哪怕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显现出的也是娇弱的我见犹怜,而非憔悴难堪。 她自发热过后,便一直待在马车里,鲜少下去,在外头做什么都不方便,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温离慢已习惯了被他抱着牵着。 脚踩实地的感觉暌违已久,她难得露出几分雀跃,身上还穿着简单的衣裙,头发也是魏帝给她编的辫子,脂粉不施素面朝天,仍旧是惊心动魄的美色。 见她像稚童一般抬脚踩了两下地面,魏帝将牵着她的手改而揽住她的腰肢,“慢一些。” 两人出了内殿,温离慢漱了口,用了小半碗鲜美的菌菇汤,她胃口不大好,吃得也不多,魏帝便将自己尝了觉着味道不错的放进她碗中,她犹疑片刻,乖乖吃了,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一个给一个吃,他们自己倒是不觉得怎样,毕竟从还在赵国王宫时便已这样相处,路上魏帝甚至还把面饼里柔软的囊给她,自己吃外面硬一些的焦黄的面皮,但在魏宫的宫人们看来——包括寿力夫在内,饶是个个训练有素,也不敢置信。 温离慢一日要喝两次药,分别是午膳后与睡前,因着初到兰京,薛敏奉命随侍,怕她初到新地界又生病,不过温离慢并不知道,她用过晚膳后去沐浴,原本是有寿力夫所挑选的四名宫女服侍,但温离慢不习惯,没等她拒绝,便听见魏帝的声音:“退下。” 而后他问:“自己能洗么?” 温离慢点头。 她也不喜欢别人靠自己太近的,尤其是不熟悉的人。 从前在赵国王宫,想要沐浴就只有一个浴桶,想要热水那些内侍都推三阻四,太和殿却有个很大的浴池,考虑到温娘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寿力夫还使人点了熏香,干净的香汤上飘着厚厚一层花瓣,温离慢当时就被香的打了个喷嚏。 她脱去衣裙,捉着扶手小心下了台阶,缓缓将自己进入一池温水中,说来也神奇,这水居然还是活的!好在并不深,站在其中,大约到她肩头,她艰难地洗了长发,弄得浑身香喷喷,才换上崭新的寝衣。 不过魏帝对此很不满意,他勾住刚沐浴完出来的女郎的腰肢,将脸埋进她颈窝深嗅——尽是芬芳花香,远不如她自带的体香好闻,给多此一举的寿力夫记了一笔。 温离慢头发太长了,光是擦干就要用许久,更别提还有接下来的一系列保养,寿力夫所挑选的四个宫女各有所长,魏帝不懂,只得让她们进来,看着她们为温离慢熏干了长发,又抹上护发香膏,使得那头长发更加柔顺黑亮,这倒是不错。 温离慢也是头一回见头发干得这样快,她稀奇地看了又看,往常她最讨厌冬天,冬天容易生病,洗完了头发也难干,稍微一梳,发上未干的水便成了些细碎的冰渣,可这一回她觉得被擦头发舒适又快活,一点都不累,因此不仅没有远离故土的惆怅怀念,甚至还觉得这个新的地方比温国公府与赵国王宫都好得多。 宫女们服侍好了温离慢便恭敬退下,全程除了行礼问安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温离慢坐在床上把玩自己的头发,便听见魏帝唤她:“杳杳!”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顺滑的长发从她指缝中流泻开来,“做什么?” “过来。” 女郎想了想,还是穿上鞋子走了过去,绕过屏风珠帘便是内殿的浴室,里头蒸腾着热气,等她看清楚面前场景,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魏帝似乎是用了她的洗澡水,水面上那层厚实的花瓣还在呢,等他洗完,一定会和她一样香喷喷吧? “笑什么?” 她也不怕,“笑你香。” 她穿着寝衣,一头长发宛如黑色瀑布披在身前背后,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又黑又大,愈发显得纯洁可爱。 魏帝朝她伸出一只手,池边有些地方有水,温离慢很小心地避开它们,看着魏帝手上的布巾不知所措,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是要她给他擦背。 魏帝强壮高大,多年征战,身上伤疤无数,几乎找不到几块完好无损的肌肤,布巾明明有好几层,可温离慢还是能感受到掌心下结实漂亮的肌肉,以及那其中所蕴含的力量。 “为何会有这样多的伤?” 这是温离慢第一次问。 她在这之前,对魏帝的事情全无好奇。 魏帝微微眯着眼,“因为想要杀了朕的人很多。” 温离慢不解:“可你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你是帝王。” “正因如此,才有更多的人想要杀了朕。” 温离慢用布巾沾了水,在他有力的臂膀上擦拭,“那你怕死么?” 魏帝似乎发出了一声低笑,温离慢不知道自己这问题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他狂妄又傲慢地说:“朕的命,在朕自己手上。” 随后,他反问温离慢:“杳杳,你的命在谁手上?” 温离慢叫他问得懵了,她从未想过,因为她自出生起,便一直按照别人的安排生活,无论是被阿娘留在身边,还是被祖母关进佛堂,被阿父送入王宫,又被赵帝囚于牢笼,她从来都是别人让她如何便如何,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喜怒哀乐,也不知道什么难过悲伤。 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怎样都行。 她的命从前是在阿娘手上,在祖母阿父手上,在赵帝手上,如今……“在你手上。” “可是朕不想要你的命,你又要给谁?” 温离慢这回是真叫问傻了,她无法思考这样复杂的问题,连带着给魏帝擦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魏帝接过她手中的布巾,从池子中站起,随手抽过架子上的寝衣,湿漉漉地穿上,将温离慢从地上牵起,像一位长者在询问稚嫩的孩童:“杳杳,你要将你的命给谁?倘若无人向你索要?” 她被搂着带到内殿,魏帝的头发还在滴水,温离慢就这样看着,也没有拿过干布巾为他擦拭的想法,她微微歪着脑袋,眼睛里是小孩子一样的茫然,不曾有人教导过她,也不曾有人问过她,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在她苦思冥想时,秀气的鼻子动了动,似乎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果不其然! 寿力夫亲自送来了她今晚的药,在内殿珠帘外等候传召,待魏帝召他进来,那难闻的药味儿隔了十万八千里,都要将温离慢给熏晕了! 薛御医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因行军在外,手头药材有限,所以方子几经改良仍旧略显粗糙,待回了兰京,太医院里有许多珍稀药材,能配出对她身体更有效的方子。 难道更有效,就等于更苦? 魏帝将药碗端在手中,和颜悦色地问:“杳杳,你是自己喝,还是朕喂你?” 温离慢说不出话,她既不想自己喝,亦不想被他喂,可这药她是非喝不可,别看官家面上和颜悦色,仿佛很好说话,可那眼神那语调,分明是不容置喙的笃定,她可不想再被灌一回了! 第23章 (辫子。) * 温离慢自己将药碗接过来,她喝药是百般难,之前生了病,病得神志不清时喝不下去,便是魏帝给她灌的,饶是不怎么清醒,都让温离慢留下一回心理阴影,官家凶神恶煞,反正早晚都要喝,倒不如干脆利落。 寿力夫正想说点什么,就见温娘娘两手捧着药碗,往前坐了坐,而官家驾轻就熟伸出手,捏住了温娘娘的鼻子,随后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捧起药碗一饮而尽! 官家顺势拈起一颗蜜饯喂了过去,两人这配合行云流水,一看便知绝不是第一回 。 直接把寿力夫看傻了。 他看看温娘娘,看看官家,再看看官家,又看看温娘娘,半晌,将头低了下去。 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看到这样一幕?想着想着,寿力夫不由得伸手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他一皱眉,再看过去,发觉那仍是真实存在的。 魏帝将药碗放回,淡淡睨了寿力夫一眼:“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要朕请你出去?” 寿力夫连忙赔罪:“奴婢告退。” 他原本是要退下的,只是瞧见官家还在滴水的发梢,忍不住壮着胆子道:“官家,湿发于龙体有碍……” “话怎么这样多?” 寿力夫慌张低下头,再不敢多言,缓缓退了出去,这下内殿只剩魏帝与温离慢二人,她吃了一颗蜜饯还不够,又自己拿了一颗,魏帝沐浴完后随意起身,黑发将身上的寝衣都浸湿了,温离慢起身,用手轻轻拨了拨他的长发,“你要擦一擦,像我这样。” 她的头发被弄得柔软顺滑,又香又亮,温离慢还握起一束递到魏帝跟前。 他顺势将手掌滑入她的发中,道:“那怎么办呢?无人替朕擦。” 温离慢奇怪地看着他:“你可以自己擦。” 他的头发又不像是她这样长,自己打理不方便,完全可以自己擦的呀。 魏帝:…… 他抬起手,在她白净的额头上弹了一记,温离慢吃痛,两手捂住脑门,就见魏帝扯了干的帕子过来丢给她,她松开手,魏帝便微微蹙起眉,明明没用什么力气,怎么就红了一大块? 两人一个在床里,一个在床沿,他用指腹揉了揉温离慢额头被他弹红的那一块,催促道:“快一些。” 温离慢只好捡起帕子,给他擦头发,擦着擦着发现魏帝的头发又厚又浓,摸起来像是一匹光滑的黑缎子,“你以前也不擦头么?” “行军在外哪有那样多的讲究?” 温离慢不懂行军是什么样子,但从赵国都城一路到兰京,她已经觉得足够辛苦,想必行军要更加艰难,帕子十分吸水,一张显然不够,好在他之前头发上的水被寝衣吸了大半,温离慢擦完时,已是半干的状态。 她有些累了,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终于不用在马车上睡觉,也不用再赶路,魏帝原本一边让女郎给自己擦头发一边想着事,忽然身后传来一点小小的重量,他怔了怔,低下头,才发现温离慢不知何时居然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湿漉漉的帕子,整个人往前倾,小脸贴在他背上,呼吸平稳。 他大可马上站起身,这样她会摔个趔趄,说不定还会被吓一跳,脸上会浮现出他爱看的不安与惊慌——但魏帝告诉自己,如果他这样做,她很可能受不住这样的惊吓,直接香消玉殒,所以他才放她一马,并非是出自别的原因。 大手往后扶住温离慢的腰,在她被惊醒之前,另一只手放到她脑后,轻轻将她放下,她睡得很熟,显然是真的累了,魏帝又拿起她手里的湿帕子随意丢到床下,原本想要径直躺下,又想起身上半干未干的寝衣,看了温离慢两眼,最终还是起身去换了一件,这才回到床上,几乎是他一躺下,她便翻了个身靠了过来。 很自然地偎进他怀里,一只手抬起放在帝王胸口。 魏帝将她搂好,又扯过薄被,虽然天气还不算冷,可温离慢体弱,畏热又畏寒,不盖被子不行,这也是为何她睡着后便往魏帝怀中靠的原因,周围有热源,她下意识便贴过去了。 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赵国人,赵国也不再是她的故土,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将被打上戾的印记。 这一夜好眠,到了天边隐隐有亮色,内殿外才传来寿力夫的声音,有动静的一瞬间,魏帝睁开双眼,目光清明,“什么时辰了?” “回官家,五更天了,官家可要起身?” 魏帝嗯了一声,怀里的女郎动了动,也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什么时辰了?” 竟是问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还有些迷糊,并未睡醒,声音又柔又轻,魏帝一手揽着她,一手抚摸她的长发:“马上卯时,你继续睡,朕要起身。” 温离慢没想到他要起这样早,虽然她做了两年的赵国王后,却从不知道一位合格的君主是什么样子,赵帝贪图享乐,能接连数月不上朝,她揉揉眼睛,“这么早。” 魏帝将她放到被窝里,自己掀开被子下了床,寿力夫已经备好了黑底金纹的龙袍,魏帝不爱他人近身,展开双手,由寿力夫伺候更衣,温离慢在床上躺着,换了个姿势,脸朝外,侧着身,两只手垫在一边脸下,看着看着眼皮又重了,寿力夫生怕吵到她,几乎不发出声音,魏帝虽没言语,却也是同样的意思。 他是个自律的可怕的人,自少年时起,未有一日不早朝,否则若只是喊打喊杀,那些文臣武将,个个能够独当一面,怎会对他俯首称臣? 自大军出发,至赵国灭亡,期间共花了五个月时间,这五个月里魏帝虽不在,大魏朝堂却风平浪静毫无异动,帝王征战在外,负责监国的便是他手下的三位能臣,分别是谭斯伯、尉迟英、匡逊。 文臣之中,当属此三人为魏帝的左膀右臂,与武将邱吉、寇晋、罗通、陆恺四人,共同效忠于大魏帝王。 此七人俱为孤臣,无论官家不在兰京,几位殿下如何勾心斗角,他们也不为所动,将兰京守的固若金汤,魏帝一回京,若是往时,那三名文臣便要立刻入宫拜见,这回却没有,几人昨晚便等得心中焦灼,邱吉先一步率大军回京,虽自邱吉口中得知了温娘娘的存在,可不曾亲眼所见的几位能臣都不大信。 你要说是旁人,见了绝世美人走不动道儿那还行,可说是官家? 没有比这更离谱的说法了! 更何况邱茂然此人向来喜欢将一件事往夸张了说,不曾亲眼所见,便不以为信。 官家回京的消息,直到次日上朝,前朝后宫才知晓,魏帝并未掩盖自己带回赵女一事,在退朝后,魏帝并数名重臣移步御书房,几位殿下也纷纷向身在后宫的母妃递去问候,温离慢的存在无法掩饰,魏帝也不曾想过要掩饰。 温离慢路上累了,好不容易有了大床睡,直到午时才醒,一直在内殿外守着的宫女们一听里面有动静,连忙跪下:“娘娘日安。” 温离慢未醒,寿力夫也不敢令人进太和殿,他有些忧心,昨日薛御医可是说了,温娘娘身体不好,须得极为细致的照料,若是长睡不醒,也要使人每隔一段时间便前去查看她的状态,但若她在安眠,则不能打扰。 温离慢一醒,寿力夫便差自己的干儿子徐微生前去禀报官家,官家差人来问了好几次呢。 他自己也守在外头:“娘娘可是醒了?可要梳洗传膳?” 温离慢许久不曾睡过这样好的觉,她打了个呵欠,应了一声,宫女们鱼贯而入,为首的几个大宫女服侍她起身,余下的宫女手中则捧着水盆香胰布巾宫装等物,寿力夫则在内殿外候着,随时听候差遣。 要知道他可是自幼伴着魏帝长大,在宫中说一不二的人物,连殿下们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寿伴伴,如今却如此恭谨地候在内殿伺候温离慢,不见丝毫不满或是轻慢。 连寿大伴都是这般态度,更何况是其他宫人? 温离慢先是净面漱口,她生得极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天生的绮丽动人,伺候她的宫女们都看痴了,好在温离慢并不在乎她们片刻的走神,惟独在梳头时,眼见宫女要给她梳个极为复杂的发髻,她才道:“编成辫子就好了。” 几个大宫女都愣了,对视一眼,迅速选择听从温娘娘的吩咐:“是。” 大魏的民俗及服饰都与赵国不同,女子多穿襦裙,民间女子为方便,穿得简洁,宫装则更华丽繁复,虽然温离慢昨儿才到兰京,可仅一夜功夫,寿力夫已着尚衣监连夜赶制新衣。 这是官家吩咐的,即便眼下,寿力夫还觉得不可思议。 宫中有尚衣局,负责宫妃宫女及殿下们的衣着穿戴,而由寿力夫执掌的十二监中的尚衣监,则专门掌管帝王的冠冕、袍服及靴袜等物,按理说温娘娘的衣物该走尚衣局,官家却特意吩咐走尚衣监……寿力夫总觉得,往后还多得是不敢置信的事儿发生在这位温娘娘身上呢! 第24章 (求见。) * 徐微生很快便回了来,并带回了官家口谕,说是还需一会儿才能回,让温娘娘先用膳。 寿力夫请示了温离慢后传膳,十分精心,温离慢见到一桌子的菜,先是高兴了下,随即道:“太多了,我吃不完的。” 寿力夫那颗总是容易多想的心,下意识就以为温娘娘是在表示自己的节俭,不过当他与温离慢对视时,立刻便明白这纯属自己想躲,温娘娘说太多了吃不完,并没有什么话外之音,就是单纯的太多了吃不完。 这一桌子大大小小有几十道,原本是帝王的用度,换作旁人若是能得官家吩咐的这一桌子菜,怕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寿力夫恭敬道:“娘娘放宽心,只挑自己想用的用几道,官家一会儿也便回来了。” 温离慢听他说官家要回,也没再多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边上几个侍膳宫女都不知自己的用途在哪里,看得寿力夫啼笑皆非。 她吃得不多,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色,温离慢只觉可惜,要知道过去她可吃不到这样的好菜,能有一份热腾腾的青菜豆腐都值得高兴,眼下这样多的食物,却不能一次性全都吃掉。 寿力夫及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娘娘,这几个宫女是奴婢为您挑选的,日后便留在娘娘身边服侍,不如娘娘给她们取个名字?” 说得是他精挑细选出的四名大宫女,这四名宫女训练有素且各有所长,容貌也秀丽,最关键的是口风紧,人也忠心,官家对温娘娘上心,寿力夫自然不会敷衍。 温离慢问:“她们过去没有名字么?” “回娘娘,有的,只是如今做了娘娘的贴身宫女,过去的名字自然也要换了。” 温离慢摇摇头:“不必了,从前叫什么,以后便叫什么吧。” 宫女们先是跪下行了礼禀明了自己的名字,随后恭敬地垂手立在一边,她们能被寿力夫选出来,必然有过人之处,若是主子不想看见她们,那么她们就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决不让主子烦忧。 这四名宫女分别叫红鸾、紫鹃、夏蝶、冬萤,温离慢对她们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怎么去记她们的名字,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她用完膳后,便坐在了内殿窗边的美人榻上,这里摆了张案几,上面放着几本书,左右闲暇无事,她便翻开来看。 魏帝博学,温离慢跟着他认了不少字,磕磕绊绊也能看下去,她向来是个很坐得住的人,否则换作普通人,从幼年时便被关在佛堂与佛像为伴,终日无人说话,怕是早就憋疯了。 温国公府的佛堂可没有太和殿这样舒适宽敞,四名宫女都相当伶俐,甚至不用温离慢开口,便做好了一切,温离慢有些惊奇,她看着身后的软垫,手边的糕点与茶水,又看了看宫女们。 从前在赵国王宫,虽然青雀名义上是她的宫女,但与这些机敏灵活的大宫女相比,青雀迷糊胆小,别说是照顾温离慢,有时反倒要温离慢迁就她,赵国王宫的宫女们,有几分姿色的全叫赵帝收用,容貌普通的也大多自视甚高,温离慢所住的金凤宫门可罗雀,自然不知道人家训练好的宫女是什么样。 寿力夫也觉得稀奇,他是没伺候过女主子,官家无后,又不曾有过宠妃,可少年时在宫中艰难存活,当时还在的老魏帝风流成性,宠妃跟韭菜似的一茬儿一茬儿的换,作为宫中最底层的奴才,寿力夫见过无数圣宠在身以至于得意忘形的宫妃,她们在老魏帝面前温柔解语妩媚可爱,对其他人却又是另一副面孔,老魏帝曾经有过一个姿容绝美却性格阴狠的妃子,每每与其他宫妃置气,便要鞭笞宫人,老魏帝又昏庸,对此视而不见,如寿力夫这般无名无姓的小奴才,最适合拿来出气。 他也的确叫那宫妃命人打过,几乎去了半条命,可后来啊…… 后来官家登基,寿力夫一朝翻身,可是亲自勒死了那个花容失色,泪流满面叫他寿大伴,求他不要杀她的妃子呢! 这世上,多得是利欲熏心的人,男人是,女人也是。 正在这时,徐微生进来了,见温娘娘在读书,小心凑在干爹耳边说了两句话,等待寿力夫安排。 寿力夫眉头一皱。 他不敢自己做主,毕竟在官家心中温娘娘地位不同,主人还在,奴才怎么能随意决策?那岂不是越俎代庖,不将主人放在眼中?因此寿力夫选择请示温娘娘:“娘娘,太和殿外有宫妃求见,娘娘可要见她们?” 温离慢愣了下,“谁?” 寿力夫斟酌了下又道:“官家昨儿个回京,今儿上午,宫妃们才得知,因此前来请安。娘娘日后既是太和殿的主人,她们所求见的自然不只是官家,还有娘娘。” 温离慢明白了,这种情况从前也有发生,她刚入宫时,因为极致的美貌很得赵帝欢心,哪怕她不爱说话不爱笑,也不懂得逢迎讨好,赵帝仍旧对她上心,她又是皇后之身,赵帝的妃子们便时常来请安,然后阴阳怪气的说话。 大抵是看她不顺眼的,可温离慢从不生气,直到后来她因为不解风情被厌弃,那些人还常常来金凤宫,说一些看似很关怀很可惜实际上格外幸灾乐祸的话。 不过……温离慢想起那时在金凤宫,她坐在上首,往下一看乌泱泱的全是人,一个个花容月貌有万种风情,环肥燕瘦各有特色,赵帝的女人太多太多,说实话,温离慢一个都没记住。 他的喜欢来得快,厌恶自然也快,温离慢感觉自己好像都没有见过重复的美人,因此她不由得问道:“……人多么?” 太和殿比金凤宫还大,人多应该也盛得下吧? 寿力夫好巧一张嘴,愣是叫温娘娘给问懵了。 这话……叫他如何回答?他小心地瞥了眼温离慢的表情,发觉她似乎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单纯地问人多不多,便缓缓答道:“回娘娘,约有二十人左右。” 这还是往多了数的。 官家积威甚深,不召见时任谁都不敢求见,十数年不曾踏足后宫的帝王,有朝一日忽然带回一位姿容绝世的亡国美人,甚至还让她入住太和殿,据说官家之所以回京晚了这样久,也是因为这位美人身体不好,路上多耽搁了时间──换谁心里不担忧? 大家一起无宠还罢了,一旦有一人出头,其他人的心便不再安分。 且官家不似先帝,先帝的妃子们生了儿子地位便稳固,有可傍身之处,她们可不敢这样想! 寿力夫只得细细向温离慢说明了魏帝后宫的情况,自然,这些旁人不能听,温离慢听人讲话时很有礼貌,她将书合上,望着寿力夫,那态度宛如求知若渴的小学童。 说是二十人左右,其实满打满算不到二十,官家青年时曾为头痛所苦,他自登基后只纳过一次妃,受暴君之名所累,入宫的都是些求富贵的,寻常人家珍爱女儿,如何舍得?当年入宫的共有二十余人,没了的那些,基本全是叫官家给处置了,剩下的则是本分的,至少是看起来本分的。 纳妃那一年,官家去后宫的次数也不算多,一个月能有个五六次便顶了天,其中有几位娘娘肚子争气怀了龙种,便是如今还存活的五位殿下与两位帝姬。 相较于先帝后宫层出不穷的滑胎早产,官家的儿女无一夭折! 根本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更别提争宠,倒是有那么几个自恃貌美与家世,以为能够获得帝王之心的,可惜现在呀,连带自己的家族,都已凉的彻底。 而在那一年之后,官家发觉自己的头疼并没有好转,从此便不曾踏足后宫,除了必要的场合,如宫宴家宴之类,宫妃们一年到头见到官家的次数,五根手指头都数得清。 有孩子的宫妃与没孩子的都一样,谁都没特权,无论殿下还是帝姬,官家也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他弑父杀母,又手刃兄弟,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儿女例外? 那不过是欢愉的产物。 自官家不入后宫到如今,已整整过去一十八年,比温娘娘的年纪还要大一年。 真要说起来,官家会纳妃,那还是薛敏的功劳,官家的头疾由来已久,薛敏无计可施,又查不出病因,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建议以阴阳调和来缓解,结果屁用没有,可怜的薛御医,在官家发现他的无用之后,足足被扣了十年的俸禄。 若非忠心耿耿,头疾又是幼年积累所成,可能温离慢都见不到薛御医。 谁敢跟官家讲理? 如今还在宫中的十几位宫妃,最大位份不过是嫔,官家多年不曾给她们升过位份,说句格外残酷的话,可能他连她们是谁都记不得了,在官家眼里,这些宫妃只是他的所有物,不值得花费时间在她们身上。 他便是这样的无情之人,对生身父母、兄弟姐妹、儿女,尽皆如此,生来便缺乏共情与慈悲,这也是为何世人畏惧他的原因。 所以能够被他带回来还入主太和殿的温离慢,与其他人不同。 温离慢听寿力夫讲了这样多,不悲不喜,只是问他:“他以后会把我关起来吗?” 虽然官家没说,但寿力夫已从薛敏口中得知温离慢的事,也知道她自幼孤苦,虽是赵国王后,却没有自由,“官家既然带了娘娘回来,想必是不会关着娘娘的。” 温离慢点点头:“那你让她们进来吧。” 她吃了他的饭,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反正做皇后的话总是要被宫妃们围住,早见晚见也都一样。 寿力夫见她虽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场,心里不由得生出欣慰,被官家看中的女郎果然有其独到之处,想必官家也是如此认为。“奴婢这便去通禀。” 温离慢只穿了宫装,面上除却滋润的香膏外不施脂粉,也没有华丽的发髻与首饰,看起来年纪更小,以至于宫妃们进入外殿时,都有些不敢置信。 可瞧到那张举世无双的芙蓉面,又觉得是理所当然,这样的容貌,也难怪官家喜爱。 为首的是生育了大殿下的张嫔,不过她晋升为嫔并非是因为她生子有功,而是因为她聪明识时务,同样育有龙子,身为三殿下生母的方氏,到现在都还只是姬呢! 本来大家都无宠,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虽说官家对几位殿下都无偏爱,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官家总是要立储君,百年之后,这一统天下的大魏帝王,总归是要换人做。 因此后宫也是表面看起来的风平浪静,官家自己不是嫡也不是长,也瞧不出他对嫡长子的偏好,也就是说每位殿下都有机会。如今官家正值壮年,即便心有奢望,也只敢私底下偷偷做点小动作,而无子无女的宫妃们,也怕日后自己无依无靠,选择站队,其中便以位份最高但母族势微,却又养育了官家长子的张嫔,与虽位份不高,但母族显赫且育有三殿下的方姬最有希望。 剩下的几位,虽然不投靠张嫔与方姬,也各有各的小势力,因着无伤大雅,官家根本懒得花时间在她们身上,但若是闹大了,不用官家处置,将宫中管理的牢不可破的寿力夫,便会立刻阻止。 多年来,宫妃们都是小打小闹,从未扯头花到官家面前。 温离慢的出现却让众人都敲起了警钟! 且不说官家,这样的美人,同为女子都要看得呼吸艰难,官家龙精虎猛,又对这赵女另眼相待,甚至让她住在太和殿!这意味着什么? 万一这赵女有孕,生下龙子,还有她们的事儿么? 昨儿官家回京,她们甚至都没接到消息,还是今日早朝结束,官家不准备捂着她们才知晓,以方姬为首的一波宫妃直接坐不住了,张嫔只说自己是跟着来的,以免出现什么纰漏,她惯常谨慎,从不惹火上身。 饶是张嫔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温离慢也不由得暗自心惊。 方姬对温离慢笑道:“官家疼爱妹妹,今儿还是姐姐们叨扰了,不知妹妹今年芳龄几何?如何称呼?” 温离慢是个不懂接人话的,她认真对方姬道:“我们不是姐妹。” 她是阐述一个事实,但在方姬听来就是这个赵女阴阳怪气,影射自己年纪大,顿时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心想阴阳本宫年纪大,你陪官家睡觉,官家难不成就很年轻? 这大逆不道的话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说,也就心里想想,皮笑肉不笑道:“妹妹真是爱说笑。” 张嫔但笑不语,要看方姬如何出师不利,观察一下这赵女的性情再另做打算。 大家本是一盘棋局,各自安好,可突然空降这么一位,换谁心里能舒服?无论是得不到的帝王宠爱,还是可能会被瓜分的利益大饼,都没有无所谓,但绝不能叫一人独占! 除了方姬外,育有殿下的几位宫妃,包括张嫔在内,都没有说话,任由方姬出头试探,而方姬身边有个身着绿色宫装的宫妃陈美人,愿为方姬马前卒,笑道:“妹妹得官家疼爱,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年独守后宫的清苦,若是妹妹贤德,当劝官家雨露均沾,可没有一家独大的道理,咱们姐妹彼此扶持,共同服侍官家,才算得上是一桩佳话哩。” 她们仗着年长温离慢十几岁,心眼怕是比她吃得盐粒子都多,若非碍于寿力夫侍在一旁,这话还能说得再明显一些。 小女郎脸皮薄,又背井离乡远离故土,正是心绪不宁的时候,可以轻易影响,即便不能分一杯羹,但给赵女添点堵那也是好的。 寿力夫已经预备要开口了,谁知温娘娘声音轻柔,满怀不解:“你们也吃不饱饭,没有书看,被人欺负?” 寿力夫亲眼所见陈美人一脸懵,便又悄悄退了回去。 陈美人:“自然没有!官家仁义,我们不仅衣食无忧,连母族也因此得到提拔──” 她可不敢暗示官家亏待她们,事实也并非如此,官家虽不去后宫,但荣华却不缺,当年入宫,她们也都为母族换来了荣耀,只要不作死,便不缺富贵,这赵女都亡了国,连母族都没有,怎敢这样阴阳怪气?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阴阳怪气的温离慢很奇怪道:“既然不缺衣少食,又不曾被人欺负,为何要说清苦?” 寿力夫低头抿嘴一笑,红鸾紫鹃等大宫女虽面无表情,却也对这位不爱说话的温娘娘有了新的认知。 这波啊,这波叫天然克腹黑。 没等陈美人再反驳,外头传来通禀:“天家到──” 这会儿任谁有千般心思也不敢流露,只起身跪地行礼问安,惟独温离慢没有动,她坐在主位,看向由远及近出现在外殿门口的俊美帝王。 他眼睛里看不见别人,甚至对这些跪在地上的宫妃眯起血红的眼眸。 不经他的允许,谁准她们私自求见温离慢? 刺挠赵女,张嫔躲在后头拿方姬做枪,可面对官家,她最先放软语气姿态做好人:“官家……” “闭上嘴。”官家的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温柔,“滚回去,关上宫门,不得朕允许,不许出来。” 第25章 (立后。) * 官家冷酷至极,一众宫妃哪里还敢多嘴,便是舌灿莲花的张嫔,也心下惴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更遑论是说好听话。 官家与先帝不同,官家是真的会因为心情不好,便直接将人拖出去砍了的,无论对方是谁。当年官家登基后推行新政,朝中仍有老臣倚老卖老试图阻挠,以为还是先帝在时,要看他们几个世家老臣的脸面,以及因为是女子所以自诛杀中逃过一劫的先帝的女儿们,这些帝姬一朝陨落,哪怕仍顶着帝姬名头,与往日尊贵却是天壤之别,世家与帝姬勾结,给官家施压,想要迫使官家受他们所胁── 那一年,据说鲜血味都不曾从大殿消失,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脑袋落地,被诛灭全族。 张嫔跪在地上,虽说今日并非是她主动前来,但官家不悦之时谁敢解释?她不由得抬头看向温离慢,眼神带了些欲语还休的哀求。 赵女若是聪明,此时便能显现出她的大度与宽容,毕竟她是赵女,想要在大魏立足并不容易,一时的美貌又能支撑多久? 温离慢与张嫔四目相对,她完全没意识到人家在求她,就觉得对方的眼神很奇怪,奇怪的东西无视就好了。 所以温离慢只是无意中瞥了张嫔一眼,仰起小脸,专注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魏帝。 她的眼珠又黑又圆,魏帝伸手在她耳朵上轻轻揪了一下,随后问道:“朕的话,听不懂?” 倒映在他眼中的是温离慢,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也是对着温离慢,可话,却完全不是跟温离慢说的。 寿力夫适时出声:“诸位娘娘还跪著作甚?” 张嫔第一个起身,有她带头,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起来,官家说一不二,心里再委屈也没人敢抱怨,只能老老实实退出太和殿,直到走了老远,确信是四下无外人,陈美人才忿忿道:“官家当真是偏心!难不成真的要把咱们禁足?” 方姬恼道:“你若是有不服气,大可去找官家理论。” 陈美人便不敢言语,她也就是过个嘴瘾,为了讨好方姬,怕被人听见,甚至都不敢太大声,让她去找官家理论?不被吓晕过去都是好事! 宫妃们走后,太和殿瞬间安静下来,魏帝所谓的关上宫门不得他的允许不可随意出入,可不是口头上说说,别说是见殿下与帝姬,就是隔着一堵宫墙,方姬与陈美人都不得相见! 入宫之前,宫妃们畏惧暴君之名,战战兢兢,生怕将自己的性命葬送于深宫之中,她们之中有的是想搏个前程,有的是被家族选出来,但不管什么情况,在入宫之后,见到那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帝王,饶是传闻中的他再可怕、再凶残暴虐,也实在是生得太好了,俊美高大,没人比得上。 既然入了宫,便注定要一生留在这儿,能被选中的都是容貌美丽的女郎,谁还没有春心萌动之时? 可面对官家,再自信的美人也终将安分。 官家是不容反抗、不容置疑的,宫妃们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宫殿里,毕竟作为报酬,他已经赐予了她们母家荣耀,再多的便是贪心,魏帝最厌恶贪心之人。 二十年下来,硬是将宫妃们的争宠之心消磨个精光,直到几位殿下长大,如张嫔方姬这般的心思才再度活络起来,谁知就在这时,官家却带了个赵女回来…… 倘若官家是好美色之人倒还罢了,可他不是,也因此赵女的存在愈发让众人忌惮,原本想着今儿去试探下赵女虚实,谁知官家问都不问一句,便直接将她们禁足,连个期限都没给,难不成想将她们关到死?! 多年来在后宫一直安稳度日的宫妃们越想越害怕,也都怨上了最先提出要去太和殿的方姬,方姬更是憋屈,上一回见到官家还是去年宫宴,这回连话都未曾有机会同官家说上一句,她们怨她,她还要怨那赵女呢! 温离慢全然不知张嫔方姬等人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了她也不在乎,魏帝在她身边坐下,她问他:“你早膳用了么?” 魏帝还没有,他五更天便起了,退朝后又与几位重臣在御书房议事,往常也是如此,早膳基本不用,被温离慢一提醒,才觉得腹内有些饥饿:“你吃饱了?” “嗯。”温离慢点点头,看向寿力夫。 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寿力夫恭谨低头:“禀娘娘,膳食已经备好了。” 魏帝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一起?” 温离慢想了想,站起来跟过去,很熟练地拽住了帝王的衣袖,魏帝低头看她,她很自然地回视,压根儿不懂他在看什么。 虽然温离慢吃饱了,但再吃一顿也未尝不可,魏帝一边用膳一边对她道:“你身体不好,封后大典便从简,你可有意见?” 她从碗里抬起小脸,冲他摇头,夹了个鲜嫩的鸡肉圆子吃,这鸡肉圆子以鸡脯子肉制成,小巧玲珑,嫩滑弹牙又不腻,温离慢正巧一口一个。 寿力夫暗暗心惊,却不敢多言,往日官家用膳还有他用武之地,如今却只垂手立在一旁,要官家吩咐才有事儿做。 魏帝要立后,这个消息在他允许下迅速传了出去,作为官家心腹的几位重臣自然没有意见,但朝中仍有些人感到离谱,且不说这位是亡国之女,天底下谁人不知,官家将赵国皇室屠杀殆尽,惟独留下了赵帝的王后?若是带回来做个宫妃也还罢了,官家居然还要立她为后?! 其中又以古板正直,固执成性的大理寺卿廉恕反对的最凶。 廉恕此人乃是魏帝登基后首次开恩科的榜眼,十分擅长推理断案,民间甚至有百姓称他为廉青天,此人认死理,不畏强权,亲弟弟犯了罪,在父母的痛斥与威胁断绝关系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大义灭亲,为官多年还穷得叮当响,到现在都没娶到老婆,每个月的俸禄除却自己吃穿,大都给了兰京里收留孤儿的慈幼院,说一句两袖清风绝不为过。 有廉恕带头,反对的声浪也逐渐变大,尤其是宫妃们的母族,又想反对又不敢反对,靠着廉恕,他们在里头浑水摸鱼,官家立后他们求之不得,可立谁不好?张嫔、方姬,哪个不比赵女名正言顺? 廉恕不傻,知道有人想拿自己当枪使,他反对立赵女为后,那是他的选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也轮不到亡国之女,因此他据理力争,与他交好的刑部尚书寇晋疯狂给他使眼色,廉恕却像是没看见,他心知自己这样反对,官家不可能饶了他,但他仍然要说:“……官家明鉴,赵女不堪为后!” 邱吉与陆恺也在,别看邱吉平日里瞧着脑子不大灵光,但关键时刻总是灵光一闪,虽然他跟廉恕合不来,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官家把廉恕给砍了,这家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个朝堂也就他敢跟官家杠。 他悄悄往后退,打了个手势,让徐微生过来,徐微生是寿力夫的干儿子,寿力夫现在伺候温娘娘,便让徐微生跟着官家,“快去太和殿,找温娘娘来,就说求她来救人。” 徐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魏帝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缓缓敲击着桌面的修长食指,彰显著此时此刻他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他要哪个女人,要谁做皇后,哪里有廉恕指手画脚的份儿?真当他廉恕是什么治世之能臣,没了他大魏明天便亡了? 寇晋连忙打圆场:“廉大人廉大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廉大人也不曾见过温娘娘,怎知温娘娘不堪为后?官家慧眼识人,我想廉大人不必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廉恕这倔驴仍旧不肯罢休,他以视死如归的气势道:“官家!臣还是那句话!赵女──” “行了。”魏帝单手抚着额头,“你要以死明志,朕成全你便是,来人……” 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像砸在重臣们心上,紧要关头,谁也不敢打断,否则眼下官家能给廉恕留个全尸,要是有人敢打团求情,怕是要被挫骨扬灰! 正在这时,徐微生一路小跑到官家身边,小声说了两句话,魏帝抬头朝御书房门口看去,亭亭玉立的女郎正站在那儿。 大魏礼教森严,未出嫁女不得私见外男,温离慢却没有这种意识,她本不想来,可徐微生都要哭了,闹得她没了读书兴致,只好走这么一遭。 身体不好坐得是御辇,一路上徐微生着急忙慌跟要投胎一般,寿力夫得知后也求她来,温离慢一进御书房,便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廉恕。 她只随意看了他一眼便朝魏帝走去,此时也是除了邱吉陆恺之外,其他重臣第一次看见温离慢! 这位温娘娘能以赵国王后的身份蛊惑官家,令官家花了比原本多出一倍的时间带她回兰京,又让她入住太和殿,如今又要立她为后,廉恕在心中早已勾勒出了这妖后的模样,想必是生得娇媚妖娆,艳若桃李,一看便是狐狸精转世。 眼下一见,才发觉温离慢跟这几个字是完全不沾边,她身上毫无世俗之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说是天上神女都不为过,怎么也没法把狐狸精、妖后这样的词拿来形容她。 “你怎么来了?” 徐微生抖了抖,温离慢很诚实地回答:“他们怕你杀人,叫我来救。” 魏帝眯起眼睛,视线扫过低头装死的邱吉等人,“哦?你们倒是机智。” 平淡的像是在诉说今日天气,却硬生生让重臣们毛骨悚然,背后发出一层冷汗。 温离慢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约莫不惑的年纪,生得很方正,国字脸,算不得出众,隐隐可以看见朝服里头磨出了毛边的里衣,感觉很穷。“就是这个人?” 来的路上徐微生跟着御辇小跑,已经向她说明了情况,先是说了廉恕一大堆好话,讲他是多么的正直多么的善良多么的为国为民,为官二十年,不曾判过一桩冤假错案,老百姓都称他为廉青天,若是失去这样一位刑狱大才,对官家来说是多大的损失啊! 之后才说了廉恕为何惹怒官家,原来是因为反对她被官家立为大魏皇后。 徐微生还怕温离慢生气,一个劲儿地说廉恕好,又同仇敌忾地将廉恕骂了一顿,说他眼光差,砍头太过了,打一顿板子罚几年俸禄多好啊! 小心翼翼的,生怕温离慢不肯答应。 温离慢问魏帝:“我能救他么?” 魏帝拉她在腿上坐下,当着这样多的文臣武将,他缓缓开口:“杳杳觉得呢?” “能救便救,不能救便算了。” “他不想让你当皇后,朕砍了他的头给你出气好不好?” 温离慢闻言,看一眼廉恕,拒绝:“他生得又不美,我不要他的头。” 魏帝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势,便因她这句话变得温和下来,警报解除,众人悄悄松了口气,陆恺不由得悄悄向邱吉竖起大拇指,得,这家伙脑子虽然平时不爱用,但对危机的处理真是令人叫绝,能在官家手上救人的,怕也只有温娘娘了。 “那怎么办?留着他的命,他便要反对你做朕的皇后,杀了一了百了,省得听他废话。” 温离慢道:“难道你自己不能决定吗?” 这下就连跪在地上的廉恕都忍不住抬起头──这赵女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跟官家说话,说不定下一秒她就要香消玉殒了!只靠美貌可是没有用……诶? 是他看错了?不然官家怎么会笑? 不不不,廉恕用力眨了两下眼睛确认并非自己看错,而是官家真的笑了!这赵女如此胆大妄为,出言不逊,官家不砍她的头还自罢了,怎地还笑? “杳杳说得是。”魏帝轻笑,“要谁做皇后,自然由朕自己决定。廉恕,你说呢?” 帝王淡淡地将目光投注过来,廉恕先前固执己见,那是因为官家对他还有一点容忍度,可眼下他突然察觉到刺骨的寒意,总觉得……若是在赵女面前亲口说出她不堪为后这样的话,恐怕有赵女求情,自己项上人头也要不保……廉恕是刚,却也不是真的不怕死,这世上有谁能坦然去死? 未知生,焉知死,至圣先师尚且不论生死大事,何况常人? 在寇晋等人焦急且担忧的视线中,廉恕将头低了下去:“……臣以为然。” 温离慢对他们在讨论什么没有兴趣,其实魏帝若是当真要杀廉恕,哪里会给徐微生跑去找援兵的机会?他摆了摆手:“都退下吧,廉恕以下犯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三年俸禄,你可有异议?” 晴,天,霹,雳。 廉恕此时只想打死那个不知死活的自己,他试探着道:“官家,要不您还是打臣板子吧?” 魏帝微微一笑:“如你所愿,那便罚三年俸,再打二十个板子。” 廉恕:…… 寇晋等人只能向廉大人致以最崇高的怜悯,官家最是记仇,他们这些心腹虽然忠心跟随多年,官家对他们有些情意,但也顶多是不砍头,不砍头多得是其他惩罚的方式,尤其对囊中羞涩的廉大人来说,罚俸比打板子还可怕,上一个被罚俸的还是薛御医,据说被罚了十年……简直骇人听闻。 廉恕被拖出去打板子,负责下手的是陆恺手下乌衣卫,宫里打板子有讲究,有些打得血肉模糊,却不伤筋动骨,有些看似不重,却足以致命,廉恕咬牙忍着,只希望打完了板子官家能消气,旁的不说,至少被罚俸三年啊!三个月都够呛! 温离慢听着外头传来的板子声,面上并不动容,也不会被那血腥场面所惊吓,她因为身体不好,心如止水,赵国王宫的尸山血海都见了,现在又怎么会怕? 廉恕最终也没能得到官家宽恕,本来罚俸三年完事儿,他非要求二十个板子,结果是俸禄也罚了,又额外挨了一顿板子,他穷,每日都步行来上朝,挨打后还是陆恺好心,特意派乌衣卫送他回府。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廉恕一开始还很悲伤自己被罚了三年俸禄,又没能劝住官家,说实在的的,那赵女一出现,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说难听话,人家跟他无冤无仇,又生得纯洁美丽,让老光棍瞧着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次日,官家雷厉风行砍了一批心怀不轨的世家的脑袋,廉恕立马老实了,他现在觉着自己在官家心中还是有点价值的,否则也不会只是简单罚俸三年外加二十个板子,没看到那群倒霉的非要出来吆喝分一杯羹的贪心世家? 魏帝要立后,偏偏要立一个无人能从中获利的赵女,于是便有人自作聪明,建议官家重开选秀,自以为拍中了龙屁,其实压根儿就是自寻死路,如邱吉陆恺这样的聪明人,早已站在官家这边,立后而已,官家正值壮年,又有长大成人的几位殿下,立温娘娘为后并不能改变什么。 而这一次杀鸡儆猴,也终于再无人反对。 第26章 (好看。) * 按理说立后乃是大事,光是各种准备工作就都要忙碌起来,钦天监亦要占卜出良辰吉日,祈愿帝后百年好合,林林总总的程序走下来,没有几个月时间根本不够,光是帝后的婚服,日夜不停赶工也需要一个月才能制成,可魏帝通通不要。 这就让人忍不住去想,官家究竟是看重温娘娘,还是不看重? 若是看重,为何如此匆忙简洁?若是不看重,又怎会立她为皇后?总之这一番是让人想不明白。 原本在御书房里,见温娘娘三两句话,便打消了官家砍自己脑袋想法的廉恕,一开始还觉得官家身边有这样一个能够左右想法的女郎存在,好也不好,若温娘娘是个坏的,那他们大魏说不定都要毁在她手中,可看外表,又觉着她是个好的。 正在他想不明白之际,得知封后大典一切从简──这又让廉恕拿捏不准自己的判断,官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有薛敏寿力夫等对温离慢身体状况有了解的人知道,官家并非刻意从简,而是温娘娘根本受不得这样繁缛复杂的礼节。 新后要天不亮便起身,梳妆更衣都是小事,那皇后婚服且不说了,光是头上的凤冠便有二十斤重!再有一系列的跪拜礼数,以及供奉大魏先祖们的太庙,受百官膜拜……真要这样,温离慢可能撑不到半个时辰便要发病。 她多走上两步路都喘得厉害,封后大典根本无法参加,更何况官家在继位后,从不曾拜过太庙,他连先帝都杀了,又怎会认可前面的老祖宗?暴君之名初传扬时,民间还有些沽名钓誉之人斥责魏帝是变古乱常、罪大恶极之人,尤其是在官家继位后,那对朝臣及世家和一切反对他的人铁血般的屠杀,恨他的人闭上眼睛都要做噩梦,但随着官家一步一步侵吞诸国,统一天下,这些反对的声音也逐渐销声匿迹,在乌衣卫的监察下,几乎已是听不到了。 魏帝用他的刀,将别人对他的怨恨都变成了畏惧,继位初期连推行法令都再三受阻,如今他要立赵帝之妻为皇后,除却廉恕这倔驴外,也无人敢多言一二。 温离慢对此毫无异议,她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撑上一整天的力气,而且在她看来,这也并不算敷衍,婚服是有的,只是从简,但世间珍宝如流水般送来太和殿,魏帝不信鬼神不敬天地,因此他们结为夫妻,别说是太庙的先祖英灵,就是天地都不拜,只令史官记载,昭庆二十一年,帝立后。 在魏帝弑父之前,魏国还不配称为大魏,他们是大赵的附属国,又在附属国中也处于弱小可欺的地位,老魏帝没什么本事,倒是吃喝享乐有一手,又迷恋美色,此前一十六代先祖,尽被称为魏王。 直到魏帝横空出世,修生养息吞并疆土一统天下,才自称“皇帝”,史称“魏太|祖”,百官们才称老魏王为“先帝”,将先祖们改“王”称“帝”。 所以严格而论,他当真是这天底下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帝王,魏国一十六代先祖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人功绩卓越。 而魏帝对大魏皇室并无归属感,所以他称帝后,便是大魏皇族们最凄惨之时,连先帝之女都要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先帝在时,他们尚且能仗着身份横行霸道满足一己之私,可魏帝?你试试? 也正是这次封后大典,魏帝轻描淡写,命人重建太庙,里头大魏先祖们的牌位尽数毁去,待到他百年,这里才会供奉第一块灵牌。而在这之前,太庙将被关闭。 大魏每年皆有一次祭祀,但自魏帝继位,已二十余年不曾有过,虽然早知官家不敬先祖,却也不曾想他连太庙都要毁掉,人生在世,无非是忠孝二字,大魏从前是以孝治国,可如今帝王如此,上行下效,万一引起恶果又要如何是好? 朝臣们争论的点便在于此,他们不敢对官家关闭太庙一事多加指责,只讨论官家此行会为民间带来多少忧虑,这时廉恕便出来了,言明以孝治国那是官家登基之前的事,如今大魏依法治国,若是民间当真有虐待父母、抛弃妻儿之事发生,大可状告到衙门,可如若父母不慈,夫君不仁,便不能怪子女弃养,妻儿离散。 至于那些皇后是赵女的言论,更是不敢多言,如今中原七国尽数被大魏吞并,哪里来的赵女?莫非死咬温皇后是赵女不放的人,是身在大魏心在赵?这罪名可没人敢应。 只要看那几位近臣的口风便知道官家心思,谁敢跟那三位贤臣打嘴炮?怕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整个封后大典,温离慢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早上与魏帝共同进入太庙,将婚书放入其中,另一次便是大典结束,接受百官朝拜,也是直到她出现,除却官家近臣们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温皇后──能将铁血帝王迷得神魂颠倒的赵女。 这一见果然是绝世佳人,也难怪官家偏爱。 温皇后只露了个脸,接受朝拜后,并未参加宫宴,便与官家携手而去,本来也是,官家若是在,整个大殿都鸦雀无声,连喘气都不敢用力,官家一走,又有谭斯伯尉迟英匡逊等人活跃气氛,众臣们倒也颇有乐趣。 温离慢被送给赵帝时,虽然名义上是皇后,实则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顶轿子,将她从温国公府送入赵国王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纳妾,而在入宫后,她也没有得到什么权力,赵帝对她热乎了一阵子,发觉根本无法从她身上取乐──她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不能享受的美人还有什么意思? 便是当作美丽的画来看,也须得这幅画温柔体贴妩媚多情,偏偏温离慢又冷若冰霜,还常常看不懂他人眼色,说一些扎心的话。 自然早早被厌弃,所以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不满今日封后大典的简洁情况下,温离慢其实并没有失落感,别的不说,光是早上与魏帝共去太庙,已累得她呼吸有些困难。 这世间的玩乐有许多种,温离慢却一样都不曾拥有。 她不能扑蝶,不能荡秋千,这些女郎们常做的游戏,她通通不能做,就连大笑都不能,稍微呼吸急促一些都会发病,更别提是做别人的妻子。 太和殿内堆满了各式各样举世罕见的珍宝,因为温离慢的出现,原本东西不多大到空旷的太和殿,如今也多了几分人气。 她的皇后婚服同样美观简洁,否则真要穿那上上下下加起来几十斤重的礼服,她恐怕穿上后人就出事了。 今日大婚,因此盛装,鲜艳的婚服并不使她庸俗,这热烈的颜色也不会盖过她的动人,这份美丽非但没有变得寡淡,反倒透出了雪中红梅般的清丽娇艳,活色生香。 身体缘故导致温离慢的嘴唇并不如寻常女郎那样红润,而是淡淡的粉,像是桃花瓣的颜色,却又比那再浓烈一些,像杯引人入胜的梅子酒,闻之陶醉,韵味深远。 今儿她唇上涂了朱红口脂,凑近一些可以闻到是甜蜜的果香,不过魏帝觉着不如她自带的体香好闻,刚到太和殿,没用官家开口,寿力夫自发示意宫人们退下,将内殿留给帝后二人。 魏帝以拇指指腹在温离慢唇瓣上拭过,沾了朱红口脂在手上,露出本来樱粉的唇色,许是第一次这么做,擦得不够干净,有一些染在了温离慢嘴角,她看向他的指腹,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今晨她还是睡到了自然醒,因为已经调整过来,熟悉了环境,所以也不算晚。 梳妆打扮时,红鸾等几个大宫女不停地说讨喜话,一个个无比真诚,等温离慢换好婚服,宫女们都看呆了,她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也很喜欢这样艳光四射的自己。 “……这个颜色我涂着不好看?” 她问,不然怎么解释他把她的口脂擦去? 魏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说不好看,也没说好看,温离慢没有戴凤冠,因为那实在是太重了,因此发髻在两边各自用了四根九尾凤簪,虽然也不轻,可跟凤冠没得比,这样一天下来都没觉得累,“真的不好看么?” 她想去照照镜子,因为自己觉得很好看呀。 魏帝松开手,看着她走到镜子边上,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眼眸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和,“谁说不好看了?” 确实没人说,“你没有说好看。” 帝王嘴角微扬,他今日心情极好,是三十余年来心情最愉悦的一天,这样的欢愉,以往的人生从未有过。“朕说不说,很重要?” “因为我是打扮给你看的呀。” 温离慢如实说道,她今天这样盛装,宫女们跟寿力夫都要将她夸到天上去了。 “嗯。”帝王别过脸不再看她,“好看。” 温离慢得了肯定,点点头,她只是重复了宫女们说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 从今以后,她再不是温国公府的女儿,亦不是赵帝后宫中的玩物,她是大魏的皇后,此后一生,都将与他不再分离。 第27章 (黄连。) * 宫人们都退了下去,内殿只有帝后二人,魏帝还好,他又不曾上妆,只消换了衣服,温离慢却要拆下发髻卸去妆容,颇有些费事,她坐在梳妆台前,本来太和殿是没有梳妆台的,她住进来之后,内殿才安置了一张在这儿,她慢慢将发髻上的簪子取下,但一个人终究有些不方便。 一只大掌从后头扶住她的脑袋,帮她将发髻拆开,一头如瀑青丝瞬间披泄而下,温离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脖子,对魏帝道:“白天习惯了尚不觉得,如今拆下来才觉得脖子疼。” 她说这话就感觉十分家常自然,魏帝应了声,在她脖颈处揉了揉,温离慢顿时舒服了许多,她天生丽质,脸上只敷了薄薄一层粉,倒是因为肌肤太过莹白,擅长梳妆的冬萤便为她在脸颊上轻轻扑了一点胭脂,显出白里透红的好气色来,若只是看,定然看不出她身体不好,只让觉得她可真美。 魏帝拧来了温热的布巾,一手捏着温离慢的下巴,一手在她小脸上擦拭,很快便擦去了脂粉,露出清水芙蓉的面目,清丽圣洁,尽态极妍。 擦完了脸才去沐浴,今儿个的浴池也延续了寿大伴一贯的风格──给娘娘用的,要多洒些花瓣才好。 温离慢卸了妆容拆了头发,便先一步去沐浴,魏帝并没有跟她一起去,她洗去一天的劳累,在宫女们的伺候下熏干了长发,抹了保养身体的乳膏──本来这些都是带着花香的,可魏帝不喜欢,于是温离慢日常所用的香膏便都去了香。 她沐浴完,宫女们便退了出去,今儿是帝后的大喜之日,她们若是出什么纰漏,寿大伴可饶不了她们。 魏帝依然是用的温离慢的水,他洗得快,出来时又是湿漉漉滴着水的长发,温离慢看见了,主动取了吸水的布巾给他,让他至少将头发擦干。 因着今日大婚,连寝衣都从日常的白色换成了鲜艳的红,温离慢完全没有多余的想法,她看着魏帝随意擦了擦头发便上了床,自己抱着被子往里头让了让。 刚沐浴过后的女郎美味的就像是一块嫩肉,浑身都散发着动人的幽香,被这股幽香所围绕的魏帝觉得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温离慢已经熟练的躺了下去,她可没想过大婚之夜应当做些什么,也没有人教过她。 当魏帝覆到自己身上时,温离慢眼睛睁大了,她举起双手抵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不解地问:“不睡觉,是要做什么?” 魏帝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抚着她娇嫩的脸蛋,真小,还没他巴掌大的脸蛋儿,“新婚之夜,你说应当做什么?” 温离慢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没说话,她想起自己刚进赵帝后宫的第一晚,对方也是十分兴奋,当然,那赵帝是无法与魏帝相提并论的,那人脸上的笑容与眼神都令温离慢觉得不适,有种吃多了撑得慌的作呕感。 当时她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 赵帝想要侵|犯她,但她却发了病,吓了赵帝一跳,还以为她是装的,御医诊治过后,温离慢得了一段时间休息,这段时间也是赵帝对她最迷恋最热乎的时间,虽然没能占有她,但她这样美,便是摆在那儿看也赏心悦目,赏赐源源不断进入金凤宫,一时间,温离慢成了后宫的靶子。 调养了一段时间,赵帝原以为终于能得偿所愿,结果温离慢却冷如寒冰,根本不会给予他任何身体上的反应。他恼羞成怒,命人给她灌了药,想要拿她取乐,谁知险些将温离慢害死,赵帝这才知道,温国公府哪里是给自己送了个大美人来享受,分明是送来折磨他的! 能看不能吃的美人有什么用?!再好的兴致,稍微碰一碰那美人便要死了,谁还能下得去嘴?! 眼下,魏帝的眼神与赵帝有些像,但又很不一样,至少温离慢没有生出那种吃饱了撑得慌的呕吐感。 她主动伸出一双小手捧住了魏帝脸,这也是她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模样,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真是十分俊美好看,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温国公,都不及他半分风采,只是他太凶了,又太吓人,所以没人敢抬头看他,大家都怕他,以至于容貌反倒变得不值一提。 魏帝原本也没有与她做什么的打算,就这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冲撞,怕不是稍微一碰便要散架,他只是看她这副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的神态不高兴,所以想要欺负她一下。 不能打不能骂,若是还不能欺负吓唬,难不成他是娶了个小祖宗? 可小祖宗捧住了他的脸,他也没生气,不觉得被冒犯,反倒觉得那双小手格外冰凉柔软。 身体缘故,温离慢体温较之常人要低一些,按理说眼下是秋季,并不寒冷,可她的双手始终没什么温度。 “我知道。” 魏帝闻言,微微扬眉:“哦?你知道?” “嗯。”温离慢软软地说,可能是因为四周很安静,又只有彼此,而且他们成亲了,他跟别人,终究是有些不同。“要脱光了衣服一起睡觉。” 魏帝:…… 他颇有些无话可说,温离慢回想起自己在赵国王宫见到的那些,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不过我不喜欢,人太多了。” 人太多了……魏帝突然很想将早已死得透透的赵帝从坟里扒出来挫骨扬灰──那废物都给温离慢看了什么? 温离慢不能承宠,赵帝又气又怒,又因为她几次三番发病,干脆带了人到她面前为她上演活|春|宫,温离慢从小到大第一次看那种东西,初初还有些不适应,慢慢地便平静下来,只当没看见,连个反应都不给,赵帝自觉无趣,又觉面上无光,干脆以王后触怒自己为由,将她关起来。 这一关就是快两年。 温离慢问:“要是我们也要脱光衣服睡觉,我希望只有我们两个。” 魏帝顿时哑口无言,偏偏身下的女郎还认真地跟他解释为何只要两个人:“我有点不喜欢那样,不过你如果坚持的话,那也可以。” 他单手撑在她身边,这样全身的重量根本压不到她身上,听到温离慢这样讲,魏帝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是平日惯有的玩味与漫不经心,也不是偶尔的嗤笑与傲慢,更不是想要杀人时的残暴与恶意,就是单单纯纯的笑,完全没有多余的意味。 因此很好看。 他笑得收回手,翻身躺回了自己的位置,这回换温离慢从床上坐起来看他,伸手晃一晃他:“为何发笑?” 魏帝勾住她的腰,害得她坐不稳直接摔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胸膛上,美目一眨不眨,似乎在等待解答。 “因为你很可爱,所以笑了。” 温离慢发出啊的一声,“我很可爱?” “对呀,杳杳很可爱。”魏帝声音格外轻柔,“是朕见过最可爱的人。” 温离慢突然灵光一闪:“那我能不喝药了吗?” 帝王笑意不减,“不喝药的话,可爱就要打折扣了。” 说到这儿,他搂着她坐起来:“你不说朕都要忘了,方才只顾着沐浴换衣,倒是不记得你今晚的药还没喝,寿力夫!” 温离慢:? 她震惊地看着他,早知如此,她何必仗着气氛好说那句话?本来今天晚上可以不喝的…… 寿力夫那边一直温着药呢,官家跟娘娘忘了,他可没忘,不仅没忘,还随时随地等候官家召唤,你看,这不就来了?因此魏帝一开口,寿力夫便将药送了进来,看着那黑漆麻乌的药,温离慢立时想要转身躺下,最好用被子把头盖起来,这样的话谁都别想抓住她。 可惜魏帝牢牢勾着她的腰呢,根本跑不掉,不喝都不行,而且寿力夫也在,温离慢还是要面子的,她觉得自己都做了他的皇后,自己无所谓,总不能害得他丢了份儿,他可是给她衣服穿,给她饭吃的人。 难得不用逼迫威胁,温离慢自己捧着碗一饮而尽,苦出了眼泪,泪珠挂在卷翘的睫毛上,显得格外楚楚可怜,连寿力夫这无根之人见了都觉着心软,更何况是钢铁之心的帝王? 魏帝喂了她一颗蜜饯,又擦去她眼角的泪,声音低沉:“哭什么?” 温离慢吃掉了蜜饯才有力气回话:“你喝了,你也哭。” 就完全是被苦得舌根发麻的那种,自己是控制不住的,眼泪刷的就出来了。 魏帝正想说话,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药苦得确实离谱,要是他没记错,仿佛不久之前,他有意惩罚她,想看她痛苦的模样,所以命令薛敏在药方子里多加了几倍的黄连? 因着时间久了,他也给忘记了。 视线不由得落到女郎面上,他的小皇后,吃了一颗蜜饯还不够,还微微张着小嘴吐着舌头,试图散去回荡不去的苦味。 堂堂官家,活了三十七年,生平头一回体会了何为“心虚”。 第28章 (奉承。) * 寿大伴正恭恭敬敬等着收回药碗走人,突然就瞧见官家背对着自己比了个手势。 他立刻紧紧盯着,官家先是右手在背后虚虚一抓,然后又以拇指、食指、中指轻描淡写一捏,作为打小跟官家一起长起来的内侍,寿大伴向来是不用官家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立时明了,端上托盘接过药碗,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官家也十分信任寿力夫,认为自己的意思他定然看懂了。 温离慢还被苦得舌根发麻,并没有发现这两人私底下的动作,本来她沐浴完有些困意,这会儿药一喝,全然不困了,跪坐在床上,两手撑在身前,魏帝松开手,改而握住她纤瘦的肩膀:“睡吧。” 按理说帝后新婚第一日,该有宫妃们前来拜见,但如今宫妃们都被禁了足,还不知道要到哪天哪月才能放出来,这自然是免了。而殿下帝姬们也要前来,但时间上自然由魏帝做主,让他们等着便是。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幸存的先帝之女,见不见都无所谓。 魏帝将宫妃们一禁足,根本没人敢给她们传递消息,哪怕是殿下帝姬,也无法向宫中递信,魏帝厌恶有人违背自己的命令,因此帝后大婚,被禁足的张嫔方姬等人甚至都不知道,若非看见宫中升起的绚烂花火,也不敢朝这方面想。 虽然都传言说官家将那赵女带回兰京是要立她做皇后,可宫妃们心中总有些不信,虽说入宫或是自愿,或是被家族送进来换取利益,可既然能被选中,年轻时自然也是水灵灵的美貌。 在宫中二十年,尚且不得官家欢心,许多人连位份都没升过,入宫是什么样,二十年后便还是什么样,除却刚入宫那年,官家对后宫略有兴趣,此外她们一年到头能见着官家一面便不错了! 既是对宫妃们都如此,又为何要对赵女另眼相待? 实在是令人又妒又恨! 宫妃们不敢怨恨官家,只能去恨鸠占鹊巢的赵女。 这个夜晚,除却温离慢之外,无人能安然入睡。 她喝完药后说是不困,在龙床上坐了会儿,却又开始打盹,魏帝始终冷眼瞧着她,她先是坐着,随后小鸡啄米般点头,最后居然就势趴在了被子上,两只小手叠在一起枕着脸,呼吸轻浅平稳,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完全像个小孩子。 若是着了凉,少不得又要大病一场,说不定会香消玉殒,而他现在还不想让她死,所以魏帝只得将她扶起来让她躺下,再给她把被子盖上,她睡得很沉,这样的动静都没被弄醒,等魏帝也躺下,她便习惯性追随着热源靠了过来,依偎在他胸膛上,一只手还抓住他的衣襟。 魏帝缓缓合上眼。 因着大婚不必上朝,但到了五更天,无需寿力夫来叫,他还是醒了,怀里的温离慢还在睡,睡姿都没什么改变,脸蛋浸润着浅浅的粉,像是雪地里沾染上的桃花色,浅淡又潋滟。 这世上可怜的人有许多,温离慢很可怜,但她并不是最可怜。 他杀过的人更多,摇尾乞怜的、下跪求饶的、坚贞不屈的──那些人里,似乎也有如温离慢这样懵懵懂懂,连自己的命都抓不住的人。没有人不怕死,但有些人拥有坚定的信念所以宁愿慷慨赴死,难道就温离慢特殊? 即便她是女人,可魏帝又不在意对方究竟是男是女,只要有趣就行,能让他感受到乐趣就行。 温离慢不怕死,却会疼,那些脊梁骨停止不肯弯腰的人,会在他的恐怖之下生出畏惧,只是他对如何折磨女子的身体没有兴趣而已。 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能被左右生死的更是数不清,当他决意留下她,不杀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是不一样的了。 “官家。” 直到寿力夫的声音响起,魏帝才重新睁开眼睛。 “殿下们已经到了,正在殿外等候官家与娘娘召见。” 魏帝瞧了眼怀里熟睡的女郎,不咸不淡道:“让他们候着。” “是。” 这一候,便是好几个时辰,因为担心来晚了会惹官家震怒,殿下们赶了早,而温离慢昨天一天折腾,虽然已经删繁就简,但她仍旧累得不轻,只要前一天她觉得疲惫,次日便会睡很久,当她清醒时,已是快要日上三竿。 平时睡醒了魏帝早已不在,今天他却还没有起身,温离慢一睁眼,先抬头,发出一声:“嗯?” “醒了就起来。” 她睡得有点懵,用手揉了揉眼,慢吞吞地撑着他的胸膛坐起身,还打了个呵欠,一副海棠睡未足的模样。 得了吩咐,宫女们手捧物品进入内殿,寿力夫则为官家更衣,收拾好了后,他便坐在龙床上看温离慢。 她做什么都慢吞吞的,不急不忙,为了使她气色看起来更好,今日又用了些胭脂,点在莹白的脸颊上,透出淡淡的粉,也使得她看起来更加娇嫩,到底是年轻女郎,才显得这样好颜色。 随后用了一碗小米粥,又吃了几块糕,略微填了下肚子,才跟在魏帝身后朝外殿去。 按照规矩,确实是应当皇后在后,帝王在前,魏帝走了两步发觉不对,他身高腿长,从前在赵国时,还因这样扯得温离慢险些发病,于是他停了下来,他这一停,前后左右的宫人及寿力夫都要停,温离慢缓缓跟上,他才朝她伸出手。 也没说话,温离慢却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小手搭了上去,这样的话,便不是帝王先行,而是帝后并肩。 寿力夫眼观鼻鼻观心,什么不合规矩,他通通都不懂,在官家这里,官家就是规矩。 终于能进入外殿的五位殿下、两位帝姬,已经先帝所出的两位帝姬,在帝后二人到达之前便已跪在了地上,魏帝带着温离慢在上首落座,松开她的小手,放在了桌上,指节轻轻敲击桌面,面上仍旧是捉摸不透的神色,“起身吧。” 众人纷纷谢恩,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温离慢自己与阿父关系不好,却见过弟弟妹妹们如何跟阿父撒娇,可魏帝的这些儿女在他面前简直比臣子们还要拘谨,陆恺尚且敢在魏帝心情愉悦时大着胆子说两句玩笑话,这些金枝玉叶却始终低着头大气不敢喘,完全不像是父亲与儿女。 几位殿下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见温皇后,而帝姬们则是初见了,心中便是有不服,也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温离慢实在是生得过分美丽,她这样的容貌,本就不似人间所有,今日她也只是简单梳了妆,头上甚至只有几根凤簪,却比盛装打扮的帝姬们更加夺人眼球。 而殿下们的想法则更直接一些,这样的绝色,也难怪父皇如此荒唐,换作谁能抵挡呢? 在先帝的两位帝姬眼中,则又是另外一种想法。 这位兄长登基后,她们虽存活了下来,但日子并不好过。往日先帝还在,她们是帝姬,那时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却连出个门都要看人眼色,毫无皇族高贵,连带着家中儿女的婚事都难求。 毕竟是先帝之女,官家几年都想不起来她们一回,连他自己的儿女都没管过,何况是外甥外甥女? 这样冷血至极的人,想从他手中求个恩典,真是比登天都难! 可这位温皇后,瞧着脾气似乎软和多了,眉目如画的模样,美则美矣,却掩不住稚气。从赵国远道而来,无亲无故,想必很是惶恐不安吧?而且朝中对她这位亡国皇后风评也不是很好,按理说,这正是她彷徨局促的时候,倘若能趁此机会,与温皇后打点好关系── 以皇兄对她的宠爱,温皇后吹吹枕头风,她们的前程不就来了? 因此,两位先帝所出的帝姬,还有封号的,分别叫安康与平宁的两位,立刻对温离慢展现出了极大的善意,“皇嫂当真是美貌动人,连同为女子,又是这个年岁的臣妹,都觉着心动呢!” 魏帝瞥过来一眼,立马叫安康帝姬心内发慌,但她又感觉官家并未生气,于是努力维持着笑容,又夸赞道:“美人配英雄,皇嫂与皇兄真是天生的一对。” 她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对着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郎喊皇嫂,又满面真诚,也难怪,先帝在时,她日子过得好,先帝被魏帝诛杀,她也能活命。 平宁帝姬见官家没有震怒,心里大骂安康鸡贼,也连忙道:“不错不错,臣妹也是第一眼瞧见皇嫂便觉着亲近,皇嫂合该是咱们大魏皇室中人,真真是美极了,方才臣妹连话都忘了说,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尘呢!” 温离慢从未被人这样夸过,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好看,因此下意识朝魏帝看过去,有点茫然。 盖因在她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热情到殷切的同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她自带沉静的气质,这满是疑问与茫然的眼神只魏帝看得出来,叫安康平宁两位帝姬看,那便是这位温皇后小小年纪,却是难得的沉稳,怪不得为皇兄所青睐! 第29章 (黑白。) ☆ 面对温离慢的疑问,魏帝只是面色如常地回望,却不曾给她任何提示,也不告诉她在别人这样夸赞自己的时候,怎样的回应才是正确的。因此温离慢只能嗯了一声,她又不会去夸别人,也不会对别人笑,于是这轻轻一嗯,竟显得威严十足,使得两位帝姬心中打鼓。 这温皇后,究竟是高兴旁人奉承,还是反感?一时半会还真看不大出来……且官家在,也没人敢一直盯着温皇后的脸瞧,心里七上八下的,坐立难安,生怕马屁拍到马腿上。 官家不说话,温皇后也不说话,场面顿时变得十分安静,饶是安康平宁两位帝姬舌灿莲花,说得口干舌燥,也得不到帝后的肯定,甚至他们连个表情都没有,完全瞧不出喜怒,以至于两位帝姬讪讪闭嘴后,更是无人多言。 还是大殿下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因为他觉着父皇的心情似是不错,换作往日,若是有人说了父皇不爱听的,早人头落地了,今儿个安康平宁两位姑姑还在好话不停,得了温皇后这样的美人,谁会心情差呢? “父皇,值此大喜之日,儿臣想母妃她们定然已知错了,还请父皇恩准,解了母妃她们的禁足吧。” 大殿下率先下跪请愿,既显了自己的孝心,又展现了皇长子风范。 他这一跪,将其他四位殿下与两位帝姬也都带动跪下,从张嫔方姬等人被禁足到现在,他们始终无法与母亲取得联系,更不敢私自买通宫人,因着自十六岁起,殿下与帝姬们便已出宫自行开府,再也不能自由进出宫廷。 这一跪,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却是私心。 不仅张嫔与方姬等人有危机感,这些已经十八岁的殿下们同样危机感十足,原因无他,官家实在是太年轻了,这并不是说他的岁数,而是他的状态,仍旧身强体壮不输给二十岁的儿郎,更不提他的铁血与强大,保守来说,官家至少也能再活个几十年。 这几十年来,谁能保证自己不犯错?如今的天下可不是当初那偏安一隅的破落秦国,而是已经一统中原的大魏,他们这些儿子在官家眼里,似乎与路边的花草石头没什么不同,连亲生父母都能斩杀的官家,难道能期盼他做个慈父么? 这些年来官家不曾立后,大家谁都没有便罢了,可温皇后横空出世,她今年才十七岁,谁能保证日后几十年,她不会怀上龙种? 以官家对她的偏爱,是否又会爱屋及乌,连带着对温皇后所出之子另眼相待? 到时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在见识过帝王滔天的权势后,在享受了身为帝王之子的荣耀后,谁能不贪恋权势,谁不期盼自己成为官家的继承人? 而官家将前朝后宫隔得泾渭分明,已经开府的殿下们根本无法将手伸进来,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还是宫妃的母亲,眼下还可按兵不动,但只要母妃们行动自如,温皇后就不一定能成功怀上龙种。 这是几位殿下心照不宣的事。 在见过温皇后的庐山真面目后,他们更是坚定了要携手拦住她的决心! 殿下与帝姬们都跪了下来,挑今日请求恩典,也是因为有温皇后在。 她若是想要个贤后之名,势必不能无视他们的请求,便是父皇不肯,她也一定会主动开口,正常人绝对会这样做的! 年纪小亦有年纪小的好处,心性不定、患得患失、容易胡思乱想,因此可以瞅准了机会钻空子,甚至可以拿捏住她,左右她的想法与决策。 且她没有母族,亦无助力,父皇还在时,尚且能为她遮风挡雨,可她总要为自己的日后考虑,人与人之间,利益是永远的维系。 面对儿女们的请求,魏帝没说许,也没说不许,他始终缓缓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仿佛有些不耐,又有些百无聊赖,如雾里看花,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态度。 殿下与帝姬们跪了好一会儿,久到连安康平宁两位帝姬都战战兢兢背后发汗不敢说话了,魏帝才缓缓道:“哦?这么说,你们很思念自己的母妃?” 这话叫人怎么回答呢? 帝姬们倒能说是,但殿下们已十八岁,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不妥,是以谁都不敢回答。 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官家,毕竟他们出生时,官家已经过了那个任意屠戮的年纪,他们不曾亲眼所见他是怎样斩杀的先帝与废妃,也不曾闻过大殿上经年不息的血腥味,甚至因着自己是官家的儿女,总觉着自己与他人不一样。 而这样齐刷刷跪在官家面前,请求他恩准,对官家而言,无疑是一种威胁。 一种自视甚高,对己身定位认知有偏差的威胁。 所以他似笑非笑道:“一个个既然如此有孝心,又思念母亲,那便住进你们母妃的殿中,何时朕允许你们出来,再出来。” 不是心疼母亲?想念母亲?一起禁足自然不会再想念了不是?又能母子母女团圆,又能永不分离。 外面的人那样多,关在一起无人打搅尽情培养感情才叫美满。 此时,安康平宁已经夹紧了尾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甚至大气不敢喘一下。 大殿下作为皇长子,立时愣了,他起的头,自然他得收尾,可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这样处置:“……父皇,我们兄弟几个已出宫开府,怎能入住后宫?这──” “朕都不介意,你反倒介意?”魏帝缓缓地问,“还是说,你心中对你母亲的孺慕之情还不够?” 温离慢始终平静地看着,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安康平宁见了,心下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须知祸从口出,妄加揣测帝心乃是大忌! “父皇!儿臣、儿臣……” 大殿下抬起头试图求情,却在与魏帝对视时,一瞬间浑身如坠冰窖! 自幼时起,他便不曾得到过来自父皇的一丝温情,父皇对他们兄弟毫不关心,无论是成长亦或是课业,做得好也罢,不好也罢,父皇从来不过问,甚至连一句略显温和的关怀,大殿下都不曾听过。 他们这些皇子帝姬,存不存在,好像都一样,没有谁被厌弃,自然也没有谁会被看重,无数次大殿下都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官家便是官家,而不是父亲。 他们之间是君臣,是主仆,却不是父子。 古往今来也皆是如此,历朝历代,也不敢说哪家能如民间父子一般感情深厚,只要这江山存在,只要这权力存在,只要这龙椅存在,那么父子便不是父子,兄弟也不是兄弟。 意图从帝王这里得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从来都是只有官家给,旁人不能伸手要,哪怕是他的儿子们也一样。 面对这些身体里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女,官家仍旧无比冷淡,他仿佛天生便没有情感,因此才能无往不胜。 大殿下声音渐渐微弱,匍匐在地,再不敢多言。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官家的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工整、规律,又让人头皮发麻。 如今这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让殿下与帝姬们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父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们在谋求什么,而他不会赐予。 任何在他面前玩弄心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儿女,即便是儿女…… “别敲了。” 安静之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声,众人也不敢抬头,方才官家气势可怖,连坐着的安康与平宁都不由得跪了下来,生怕触怒天颜。 温离慢把自己的小手摁在官家的手背上,微微皱着眉:“听得我不舒服。” 他自落座起便一直在缓慢地敲击桌面,温离慢无法像跪着的人一样感受到来自魏帝的可怕压迫感,但却总觉得这敲击声听着不舒服,不舒服便要制止,所以她直接动手。 出乎意料,官家还真就停了手。 同样出了一身冷汗的寿力夫悄悄擦了下涔涔额头,更加恭谨地侍立在旁。 与暗自决定要对娘娘更恭顺的寿大伴不同,殿下们心中则在想:要被杀了吧?肯定要被杀了吧?敢打断父皇说话,阻止父皇的人,就算是个绝世美人,就算很不同,也一定会被杀的吧?! 然而并没有。 非但没有,官家心情甚至还当真称得上是愉悦,明明先前因为殿下与帝姬们的集体下跪与请求,他已经有些被冒犯的动怒,但在被温皇后摁住了手后,他确实是愉悦的。“怎么就不舒服了?” “你一直敲一直敲。”温离慢学着他的样子,也用自己的指节敲敲桌面,“为何要一直敲?又不好听。” 魏帝嘴角微勾,“谁说不好听?你问问他们,好不好听?” 温离慢扭头看过来,没等她开口,最会拍马屁的安康已经忙不迭点头:“好听好听,皇兄在音乐方面亦有高深造诣,臣妹当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听到。” “是啊是啊……” 这是平宁帝姬在附和。 温离慢又敲了敲桌面,心下不解,到底有什么好听? 她想不明白,魏帝则随意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等朕请你们出去?” 一开始听到,大殿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他仿佛如梦初醒,父皇的意思是……不罚他们了?! 众人也不敢再多说,连忙磕头起身,又连忙退出太和殿,出了太和殿,被外面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才发觉后背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的湿淋淋,才敢大喘气。 而太和殿里,温离慢还在敲桌面,却怎么也察觉不出这样有哪里好听,魏帝耐心十足地看着她敲,敲了半天,她收回手,还是很诚实地摇头:“我仍旧觉得不好听。” 为何别人要说好听? 魏帝倾身上前,与温离慢靠得很近,面颊几乎都要贴在一起地问:“说过谎么?” 温离慢摇头。 “指皂为白,你可明白?” 温离慢低下头,看向他脚上的皂靴,皂即黑。 魏帝问:“寿力夫,你告诉娘娘,朕脚上这双靴子是何颜色?” 寿力夫垂手恭敬回答:“回官家,回娘娘,是白色。” 温离慢立刻看了过来,寿力夫面不改色,又对温离慢重复了一遍:“回娘娘,是白色。” 但却分明是黑色。 “这世间对错黑白,都由朕来决定。”魏帝道,“即便是错的,是黑的,朕说它是对的,是白的,那么它便是对的,是白的。世人怕朕,也由于此。” 他是大权在握的帝王,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也不受任何人摆布,他的命在他自己手中,旁人的命也在他手中,他可以任意掌控他人的命运,因为他足够强。 温离慢一直看他的靴子,又看了看自己洁白细腻的双手,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她突然问道:“那我白吗?” 寿力夫险些笑出来。 魏帝的眼神自霸气逐渐变为无奈:“你是白的。” 她点点头:“我本来就是白的,所以这一次你没有指皂为白。” 刚学会的词语,这就给用上了。 魏帝牵起她的手,带她起身:“你还要好多东西要学呢,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语气很是惬意,听得寿力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他追随官家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官家如此自然放松的一面,简直、简直就不像是三十有七的帝王,而像是年岁还不大的少年,那是官家缺失的年岁,自寿力夫第一次遇见官家,他便是那副强大又残暴的模样,从不低头、从不认命,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也是“人”。 被说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温离慢没有生气,她几乎不会有生气烦恼的时候,情绪浅淡,来得少去得又快,“我会学的。” “嗯。”官家应她,“那你可要好好学。” 不知为何,寿力夫本该跟上去,却不曾跟。 那两人本就该在一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哪怕年龄错开,哪怕造化弄人,哪怕前程杳渺,都该在一起。 第30章 (厉害。) * 这一遭下来,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毕竟早晨起得有些晚,今日的午膳较之往日更为丰盛,魏帝不好口腹之欲,但那是在他尝遍世间珍馐之后,温离慢却不曾尝过,她对于每日不同的菜色都很有兴趣,寿力夫原本在一旁都准备好了要帮忙剥虾,却见官家很自然地取了一只清蒸大虾,漫不经心地拧掉虾头,去掉虾尾,再抽出里头白嫩的虾肉…… 放进了娘娘的碗里。 温离慢夹起虾子沾了一点点醋,不知御厨是如何烹饪的,居然一点腥味都没有,虾肉爽滑弹牙,与醋结合后令人瞬间味蕾爆炸,完全能够感受到大虾原本的鲜,每一口咬下去都是紧密厚实的肉。 寿力夫侍在一边,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上去伺候呢,还是就按兵不动? 若是按兵不动,那身为奴才的职责便没有履行,哪有奴才看着主子亲自动手的道理?可若是上去伺候……寿力夫又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官家记恨,他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不动。 官家给温离慢剥了有三四只才停手,这回寿力夫眼疾手快,奉上湿布巾为官家净手,温离慢还想多吃却不行了,他淡淡道:“虾性寒凉,你要少吃。” 过过嘴瘾便算了,吃多可不成。 温离慢乖乖不再往大虾看,要是陆恺在这儿,定要顶着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在心里大惊小怪,曾经在赵国王宫,那可是温皇后得给官家剥虾,如今才过去多久便风水轮流转了? 魏帝自己吃也不让温离慢剥,他什么也没说,寿力夫有眼力见儿,官家要吃,他便立马过来侍膳,果然,这回官家没有瞥他,可见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毕竟是跟了官家三十年的老人了,寿力夫还挺得意。 用了午膳后,温离慢有些犯困,外面日头正好,魏帝让她稍等,把药喝了再睡,一听到喝药,温离慢肉眼可见的颓丧了几分,过了一炷香左右,药被寿力夫送来,寿大伴面色平和,惟独眼中有些得色,显然是自己能看懂官家昨儿的手势,并完美完成官家的吩咐,对此感到十分骄傲。 魏帝看了眼寿力夫的托盘,托盘上是惯常一碗药一碟子蜜饯,但今日与往日又有所不同,那碗药还是一样乌漆嘛黑,可平日里总是堆满一碟子的蜜饯,如今换了个蘸料的小碟子,上面零星就只有三颗。 他看向寿力夫,那蠢奴才与他对视后,还矜持又恭敬地笑了,然后把头低下,用更加虔诚的姿态献上。 这药怎么看,都跟昨日没什么区别。 寿力夫不会这么蠢吧? 以上两种念头在官家脑海中一晃而过,他端起药碗,温离慢双手接过,他又帮她捏住鼻子,温离慢喝苦药慢慢也喝习惯了,虽然捏着鼻子仍然感觉唇舌发麻,但总比能闻到气味好,喝完一碗药,嘴里被喂入蜜饯,本来等着多吃几颗,结果三颗之后就……无了? 她有些惊讶,越过魏帝去看寿力夫手上的托盘,往日一整盘的蜜饯,如今变成了她巴掌大的小碟子,上面空空如也,而她舌根还在发麻呢! 寿力夫也察觉官家似乎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愉悦,难不成是自己意会错了?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就看见官家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吓得他腿一软,当场跪了下去,又不敢说话,怕吵到娘娘。 看在他多年伺候费心费力的份上,魏帝没怎么样他,只低斥:“滚出去。” 温离慢吃完三颗蜜饯根本没什么用,甜又不够甜,分量又不够多,她往常都能一气吃半盘的。 但是没有,她也不会要,给多少便是多少,捂着腮帮子,苦的是睡意全无。 魏帝亲自倒了杯茶水过来,茶水微苦,温离慢向来不喜欢,但他是让她漱漱口,不咽下去,漱完口,温离慢被留在龙床上,官家口称有事,要她先睡,起身出去了。 温离慢没想明白他去干什么,魏帝一出内殿,就发现寿力夫在外殿老老实实主动跪着呢!这么一副请罪的姿态,倒是让他的怒气减轻了一些,“谁让你自作主张?” 寿力夫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双手贴在身前,鼓足勇气抬头:“官家昨儿的手势,不是蜜饯太多,因此要减少一些么?” 而且还是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当时寿力夫就在想,要减少到多少呢?后来一寻思,干脆就跟着官家的旨意走。 魏帝冷着脸:“你倒是生了个好脑子。” 寿力夫一时间不知是该谢官家夸奖,还是先请罪…… “去告诉薛敏,去了方子里的黄连。” 官家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回内殿,剩下寿大伴还在地上跪着,半天反应过来,合着官家的意思不是让他减少蜜饯,而是让他传达旨意给薛御医,把药方子里的黄连去了? 这这,这他根本不知道方子里黄连多的事儿啊! 等一下,官家居然让薛御医在娘娘的方子里多加了黄连?怨不得呢……寿力夫这些年也生过几回病,他的干儿子徐微生前两年更是大病一场险些小命呜呼,期间喝的药他也闻过,就没有哪一副是像娘娘那样,光是闻着就觉得苦不堪言的。 寿力夫赶紧爬起来去找薛御医,这药要熬好几个时辰,晚上的那一碗估计快要开始熬了,得赶紧跟薛御医说,总不能晚上还让娘娘喝这样的苦药。 魏帝回到内殿,温离慢正跪坐在床上,两只手还抱着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莫名地将官家看得有了几分心虚,只是面上不显,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对她道:“等你睡醒了,带你出宫走一走。” 温离慢果然被成功钓鱼,其实她本来也没想太多,因为根本就不知道官家私底下干了什么,听说能出宫走一走,她还是很期待的,不过……“我可以吗?” “嗯。”魏帝伸手将她放倒在床上,又把被子拉起来,“等你睡醒了就去。” 温离慢闭上眼睛,她入睡很快,许是牵挂出宫一事,这次比平日里的午休都醒得要早,醒来时床上仅有她一人,官家在窗边的榻上翻着手里的书,那是温离慢看过的。 她会在里头做一些笔记,不懂的地方圈出来等待解答,他翻了会儿居然翻上了瘾,听到身后有动静,才发觉温离慢醒了,刚睡醒的她气色看起来还不错,瓷娃娃般的肌肤隐约有点点桃粉。 魏帝自己已经换了常服,也令人给温离慢准备好了出宫的衣服。 宫装较之民间女子的装束略有些繁复奢华,且有宫廷印记,并不适合出行在外,魏帝便一边翻著书,一边看着宫女们给温离慢打扮,只是看着看着,一开始手头的书还隔一会儿便翻过去,后来便许久不曾翻动,只剩下指尖拈著书页,目光却定格在美丽的女郎身上。 她怎样打扮都是极美的,罗裙纱衣,青丝绾起,两边分别垂下一缕,愈发显得清丽中多了一丝妩媚婉约,戴上面帘后,眉目如画,又隐约可见真容,当真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尘,连亲手打扮她的宫女都看得痴了。 温离慢用手碰了碰流苏面帘,这面帘与耳饰连在一起,由细小的珍珠琉璃精制而成,可她觉着戴上这个并不能遮住自己的脸呀! 那戴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她觉得奇怪,便问了出来,大宫女冬萤最是擅长梳妆,她最后将一点花钿贴在了娘娘眼尾,便立时使得天上仙子般的美人多出了天真风情,小声道:“娘娘,是为了美。” 能被选来做皇后娘娘的宫女实在是太好了,冬萤每日都有新鲜的妆容与发髻来打扮,且娘娘性子极好,从不与人红脸生气,也不会处罚她们,冬萤每天除了做事,便是琢磨新的妆容与发型,身为宫女要本分守己,着装都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但娘娘没有! 所以冬萤竭尽所能为温离慢梳妆,她已是世间少有的绝色,清水出芙蓉的模样最是出尘忘俗,可真正的美人便是什么风格打扮都驾驭得了! 冬萤说得太有道理,温离慢一时间无言以对。 红鸾柔声道:“娘娘放心,大魏贵族女子出游常戴面帘,娘娘瞧起来美极了,不奇怪的。” 温离慢看向魏帝,见他颔首,才算相信,不再多言。 她这样打扮确实是美极,魏帝甚至觉得若是出了宫,大概街上的行人要顾不得自己何去何从,都要来看她,哪怕她打扮的其实并不算华丽。 此番出宫,魏帝带的人并不多,除寿力夫外便是陆恺与薛敏,陆恺行护卫之责,带薛敏则是为了以防万一,温离慢若是有不适,他能第一时间为她诊治。 比起赵国崎岖难行的官道,大魏四处都是平整大路,地面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坚硬平稳,光是这路,便已甩了赵国一大截,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颠簸。 大魏都城兰京,与赵国都城也截然不同。 温离慢只在从温国公府被送进宫时经过一回都城街道,不能说是荒芜,却也是人人面色青白不安,她只看了一眼,便被嬷嬷将车帘拉上。 大魏的百姓却不像赵国百姓,他们身上穿得衣裳没有补丁,面上也没有惶惑恐惧,气色大多白里透红,人声鼎沸,做生意的、挑担子的、讲价的买卖的……尽是一片欣欣向荣国泰民安之相。 哪怕坐在龙椅上一统江山的是以杀戮出名的暴君,他们似乎也不害怕,仍然安居乐业,路上几乎见不到乞丐,人人都带着笑意。 这样的一个世界,温离慢从未见过。 她不由得看向魏帝,他察觉她的目光也看过来,“我在温国公府时曾听嬷嬷们说,大魏的百姓过得比赵国的好,她们还为此争论不休,认为你很坏,定然比赵帝更加穷奢极欲,如今看来,她们果然是错的。” 那时她被关在佛堂里,只能从守佛堂的嬷嬷口中得知一些外界的信息,她们没有主子管,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 寿力夫笑道:“娘娘说得是,官家虽好战,却不穷兵黩武,但凡是被并入咱们大魏的城池,百姓们的日子都是一天比一天好,这才是咱们官家的底气。” 魏帝瞥他一眼,寿力夫立马闭嘴,恭敬低头。 “他们为何穿得衣裳有些不同?”温离慢透过车窗,看到一对似乎是夫妻的人,两人牵着个小小的孩子,但自衣裳来看,并不是传统的大魏服饰。 “回娘娘,那夫妻俩,一个穿得是陈国衣服,另一个则是燕国衣服,不过都是改良款式,官家并不强迫他们按照大魏的习惯生存。”陆恺答道,“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入乡随俗,故国的衣衫,便随着大魏的服饰发生了改变,待会儿娘娘会发现,像这般他国与大魏交融的款式越来越多。” 到了地方,其他人先下车,温离慢在最后,马车距地面有点高,本来是有小凳子可以踩的,但魏帝朝她伸出手,她便将自己交给了他。 落地时,魏帝缓缓跟她说:“朕要这天下,总不能将所有人全都杀了,那些亡国的将士与贵族可以一个不留,百姓却不然,将不同国家的人强制生活在固定区域,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文化、习俗、婚姻,会在频繁的交往中互相融合,密不可分,而在这样的环境中,生下的新一代,将不会有故国的观念,他们生来便是大魏的子民,这才是一个国家真正的消亡。” “失去他们本有的特征,共创并加入新的民族,在这过程中,服饰、饮食、语言……这些改变与融合,都是必然的事。” 魏帝看向那个被陈国燕国亡民牵着手的小小孩子,“那便是大魏的将来。” 不费一兵一卒,不见一滴血,只需要时间。 最先被吞并的国家,百姓们早已忘却故国,他们的下一代便是真正的大魏子民,而赵国的百姓,早晚有一日也会这样。 通婚、联姻、繁衍、生存,彻底忘却故国,便不会有复国之心。 而在大魏,他们确实比过去生活的更好,这里没有一手遮天的权贵,没有苛刻繁冗的赋税,不用担心随时随地被朝廷征兵抓壮丁,只要踏实肯干,就能过得越来越好──有了家人,扎了根,谁还会渴求乱世,匡扶故国? 百姓们对这些从没有贪念,而有贪念的,无非是曾经那些享受着无上荣光的上位者,但当故国百姓不再一呼百应,他们又靠什么与大魏的精兵强将对抗? 温离慢听得一愣一愣,寿力夫补充道:“官家爱才,不论出身,但凡有才能者皆可参加科考,有能力之人受到重用,普通人衣食无忧,如今我大魏朝堂,本身便是魏国人的并不多,就连陆统领,曾经也是宋国人呢!” 陆恺颔首:“正是,不仅臣,薛御医也是。” 薛敏道:“臣本是齐国家奴,但如今却是大魏人。” 温离慢不由得真心道:“你真厉害。” 第31章 (马步。) * 要说讨好谄媚阿谀奉承,那魏帝不知听过多少,他从不为这些花言巧语所惑,旁人是怨恨他、畏惧他,还是臣服他、追随他,都是一样的。 可温离慢仅仅用了四个字,却险些叫他溃不成军,一种奇异且陌生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他看向温离慢,问:“你是这么觉得的?” 寿力夫陆恺薛敏等人立马很有眼力见儿地避开,留给帝后二人空间,寿力夫与薛敏倒是还好,陆恺是抓心挠肺的难受,好在他身手好,连带着耳力也十分过人,因此竖直了耳朵去听。 温离慢点头:“嗯。” 她的目光很快便被一个卖糯米糕的摊子吸引去了,眼眸微抬,指向那个老人的摊子:“我想要那个。” 这家的糯米糕从外表上看便很漂亮,三层糯米夹着两层红豆沙,最上面一层则整整齐齐码着大红的蜜枣,糯米晶莹洁白,蜜枣鲜艳欲滴,香气扑鼻。 魏帝牵着她到了那摊子跟前,摆摊的是一对老夫妻,年岁都不小了,身上衣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看见帝后二人,虽不知他们身份,却知是贵人,因此很是紧张,温离慢指着那块刚出锅的糯米糕:“请给我一块。” 老者连连应声,忙不迭切了一块红枣最多的,用油纸包起来,小心翼翼地递给温离慢。 这糯米糕刚刚出锅,还热乎着,闻起来又香又甜,切开后露出里面的双层豆沙,豆沙是老夫妻亲自熬亲自擀的,细碎绵密,温离慢拿过来,拨开面帘便咬了一口,入口之糯米清香,红枣甜蜜,豆沙绵软清甜,还有芝麻红糖的香气,是她喜欢的味道。 宫中的御膳也很好吃,但做得太过精致小巧,许多都是一两口便能吃光,且宫中若是做糯米糕,那必定要在外形上多下功夫,火候食材样样要讲究,这对老夫妻的糯米糕却是直接用他们身边的炉子蒸出来的,温离慢尝了一口,又咬了一口。 她完全没想过身边还有个官家,也完全没有跟他分享的意思,直到被他捉住手腕,他又俯首咬在她的糯米糕上。 老者切的这块并不大,他从未与这样的贵人说过话,因此紧张无比,颤巍巍比着两根手指头:“一、一文钱。” 边上的老太太连忙拉住自家老头儿,连连摆手:“贵人瞧得上我们这小吃,是我们的福气,不要钱不要钱。” 说着瞪了眼没灵性的老伴儿,又亲自切了一大块包好递过来:“贵人不嫌弃的话拿着便好。” 温离慢立刻看向魏帝,意思很明显,让他付钱。 可官家怎么可能随身携带铜板?他轻咳一声,“寿力夫!” 寿大伴那是随叫随到,且像是随身携带百宝箱,要啥有啥,不仅付了钱,还付了这对老夫妻半年也赚不到的一锭银子。 老者哪里敢要,寿力夫笑眯眯道:“这是你们的造化,是我家主子赏的,尽管接着便是。” 老者眼睁睁看着贵人一行逐渐走远,又低头看看那锭银子,忍不住拿起来用嘴一咬,险些将自己因上了年纪不甚结实的牙给崩了,老太太打了他一下,“你小心着些!” 诸国灭亡,被并入大魏后,文字、服饰、货币都被高度统一,如今百姓们已习惯了用铜钱与银子来置办货物,但这样重的银子,他们老两口怕是起早贪黑卖上大半年的糯米糕,都不一定赚得到。 因着自己手头没钱,还要叫寿力夫还付,官家有些不悦,他一手牵着女郎,一手在背后伸开,这回寿力夫麻溜上前,将自己的钱袋塞入官家手中,果然,这回对了! 官家也不是任由温离慢吃的,像是糯米糕驴打滚烙饼这样吃几口无伤大雅的食物,他都给她买了一份,可类似胡辣汤烤肉串之类辛辣刺激的,只要薛敏在身后咳嗽一声,魏帝便不会给她买。 温离慢脾气好,作为奖赏,他还给她买了一整串糖葫芦──是的,直接把人家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给买了下来,那小贩乐得跟什么似的,连连谢恩。 外面的世界是温离慢从未见识过的热闹与精彩,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不像她曾经见过的那样,大家好像就是……很自然地活着,让她很不明白,却又觉得是理所当然。 不过她身体不好,走了没多久便撑不住了,脸色有点泛白,魏帝立时停了下来,温离慢却反握住他的手:“我没事的。”魏帝冷眼瞧她:“你哪里像是没事的模样?” 薛敏连忙道:“官家,让娘娘停下休息吧,娘娘不能再走了。” 她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温离慢只好回到了马车里,她有点惆怅,直到面前多出一串很漂亮的糖葫芦,金黄色的糖衣包裹着圆滚滚的山楂,看了便叫人口水直流,她从前都没见过呢。 “回去好好喝药,待你身子好些了,日后再出来。”魏帝淡淡地说,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地方,嘈杂的环境只叫他觉得头疼,将温离慢抱入怀中后才稍微好转一些,但眉头仍旧蹙着,眉宇间是常年皱眉所形成的川字,低气压十足。 温离慢并不是留恋自由,事实上她根本不懂何谓“自由”,她接过糖葫芦,盯着糖葫芦看了好一会,问他:“为何外面的人跟我不同?” 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被关起来,可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她不懂他们为何要笑,因为快乐?快乐又从何而来? “为何阿娘不让我哭,也不让我笑?” 魏帝低头,咬走一颗糖葫芦,酸甜交加的滋味让他眉头蹙得更紧,显然不知道这种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好吃。温离慢见他咬自己的糖葫芦,啊了一声,连忙往后拿一点,“这是我的。” “朕不给你买,你哪里有?” 温离慢只好自己也咬一颗,糖葫芦都是前头的个儿大,后头的小,她怕全都被他吃掉了。 就算还有一整个草把子,她也想完整吃掉这一整支。 不过这样一说话,她反倒不再去想阿娘为何不许她哭也不许她笑,无论什么她都不会过分执着,能懂就懂,不懂也没什么。 官家不爱吃这糖葫芦,他咬了一颗便没再跟她抢,剩下那一草把子,回去后也没能进温离慢的肚子,吃太多会酸倒牙,全拿去给枭獍吃了。 枭獍居然很喜欢,舌头一卷,便顺着竹签子咬过去,把一整支糖葫芦都包进嘴里,然后大口咀嚼,外面那层糖衣又脆又甜,吃得极香,独留一根光秃秃的签子。 温离慢也好些天没见着枭獍,它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不仅还记得她,还知道问她要糖吃,可惜她要回去休息了,并不能多待。 每次都是这样,走了多一点的路,就要休息好久好久,当天睡觉也会睡得更沉一些,明儿个又要晚起了。 她在外面吃了不少,晚膳便用不下,只稍稍吃了点,药却不能躲,今天的药一入口,温离慢便察觉不对,虽然还是苦,可比起中午的,比起往日的,那简直是好了太多,她突然停下,魏帝看她:“怎么?” “……好像没那么苦了。” “嗯。”官家泰然自若地回答,“朕让薛敏那个不成器的给你改良了下药方。” 寿力夫:…… 温离慢肉眼可见的高兴,而且这一次蜜饯也变回了一整盘,她喝完药吃了几颗,魏帝转手将药碗搁到托盘上,无意间与寿力夫四目相对,总觉得这老东西一脸的一言难尽,于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寿力夫连忙恭顺低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喝完药困意上来,温离慢先睡下,魏帝却还有事要做,虽说大婚有几日假期,但每日的折子仍然要看,他让人将折子搬入太和殿,熄了身后的灯火,坐在了窗前,寿力夫始终随侍在侧,温离慢若是有什么动静,他们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期间温离慢确实睡醒过一回,迷迷糊糊看见魏帝高大的背影,她抓了抓手里的被子,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待到次日清醒,果然又是日上三竿,而魏帝没有陪她一起睡,早已独自起身,温离慢坐起来时,发现他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发上还有未干的水渍,想来是早起练拳后刚沐浴完。 她坐在被窝里,额间的碎发因为被压了一夜翘起来一撮,显得有几分呆气,寝衣略显凌乱,系带虽然还好好绑在身上,精巧的锁骨却若隐若现,魏帝手指略有些凉,他常年习武,一般早上都用冷水沐浴,修长的指一碰到温离慢的脖颈,她便抖了一下,迅速躲开,抱着被子把自己藏得只露出一张脸蛋。 \"醒了就起来。\" 她屈起双腿,把脸蛋搁在了膝盖顶起的被子上,打了个呵欠。 原本甚至还想要继续躺下,却突然听魏帝说:“待会儿起来,去蹲个马步。” 温离慢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但官家分明不是开玩笑,因为他脸上并没有笑容,“说好的……” “谁跟你说好了?” 魏帝将手浸在了装满温水的盆里,使得双手的温度逐渐上升,不再冰凉后又过去掀开温离慢的被子,将不愿起来的她掐着腋下抓起来,跟抱小孩儿一样,“是你自己说的不要。” 温离慢任由他把自己掐下床,没让宫女们进来服侍,还跟他讲理:“可是我不想。” “薛敏说了,你就是常年不动,养出了恶习,身体才越来越差,每日稍稍动一动,总能比从前好。”魏帝难得给她解释了这么长一段话,“所以从今日起,你便学着蹲马步,只蹲一盏茶的时间。” 温离慢此时就很想见一见薛御医,问问他无冤无仇为何害她。 她最终也是抗议无效,梳洗过后,头发又被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换上轻便的服装,被抓去蹲马步。 太和殿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自然也不知道帝后二人在做什么,惟独寿力夫手持拂尘随侍在旁,还有薛敏在一边,无时无刻不提供技术支持,温皇后的身体差到多走两步路都气喘吁吁,这跟她多年来的生活习惯绝对有关系。 虽然她不喜不悲,使得发病次数减少,但常年静止不动,会导致她愈发孱弱,当然,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是剧烈运动,就是在太阳底下站一会都要昏厥,但稍微动一下还是可以的,日后慢慢增加活动量,即便不能根治,也能延年益寿。 薛敏没信心说能治好温皇后的病,那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又十几年没有治疗,更不曾精心调理,就像是一棵外表健全内里却已腐朽的树,身为医者,能做的只有尽量让它再多撑几年,却无法让它重焕新生。 温离慢也懂这些,因此虽不情愿,却还是在魏帝的监督下乖巧学起蹲马步。 这个姿势可羞耻了,她不好意思弯下去,虽然没人敢看,连寿大伴跟薛御医都低着头,可光天化日的,她从未做出这种动作。 魏帝在她腿上轻轻敲了下:“认真些。” 又扶住她纤细的腰肢往下摁:“再沉些。” 温离慢额头已经沁出薄薄一层汗,她觉得他还是每日去上早朝比较好,每天只要早晚见到就足够了,自己也不会被这样折腾。 官家似乎知道她脑海里在想什么,慢条斯理地说:“日后你陪朕去御书房,朕亲自看着你。” 寿大伴真是用尽全力才没笑出声来,一想到官家跟诸位大人商议政事,娘娘却在后头蹲马步,这情景当真是怎么想怎么好笑。 温离慢软软道:“我真的要死啦!” 她撑不住,往后倒去,被魏帝接住,喘的厉害,魏帝问她:“除了会吃,你还会做什么?” 温皇后诚实道:“还会睡。” 半点不带害羞,特别实诚,实诚的寿大伴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这一笑似是有毒,把薛敏也给带崩,魏帝瞥了他们一眼,有心把他们拉出去砍脑袋,又看见温离慢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有如此强的受挫感,小皇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朕看你除了吃跟睡,还会耍赖。” 第32章 (安分。) * 温离慢才不管他说自己什么,刚才蹲了这么一小会儿,她都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的难受,魏帝伸手过来捂住她的樱桃小口,“用鼻子呼吸。” 张嘴灌了风进去,更是撕裂般的难受,温离慢抓着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拉下来又没多少力气,只能按照他说的努力用鼻子去呼吸,这下花了更多的时间去缓和,两条腿站直的时候颤巍巍的,魏帝几乎是半扶半抱,才将她带回太和殿内。 然后她便躺下去再也不肯起来,薛敏给她诊了脉,点头道:“娘娘无大碍,日后最好是每日都动一动,哪怕是站起来走走也好,会对娘娘的身体大有裨益。” 温离慢立刻朝他看过来,明明无冤无仇…… 薛敏清清嗓子,褪下了,虽然无冤无仇,可他的小命都在娘娘手上系着呢,若是娘娘早早香消玉殒,那他必然要被官家砍了,所以他当然要尽心尽力为娘娘治病。 “听到了吗?最好是每日都动一动。” 温离慢抿着嘴道:“我不听。” 她动起来难受极了,尤其是蹲马步,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撕裂,每一口呼进胸腔的气都是疼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从来坐着不动,不也是照样活到了现在吗? 魏帝伸出一指,点在她白净的脑门上,“有你说不的余地么?” 温离慢转头躲开他的手,坐下来,很有气势道:“我就坐着不动。” 魏帝自然不会打骂她,她又不怕这个,所以他只道:“那便再不许你吃糖。” 温离慢拍了下桌子,几乎要跟官家叫板:“我那样感觉都要死了,你若要杀我,还不如给我个干脆。” 魏帝揪了揪她的耳朵,没用什么力气却已经让她的耳朵红了,“外面很好玩,有很多你还没见过的东西,你若是想多看看,就要活得久一点,静坐不动,你活不久。” 她咕哝道:“我从前也是这样的。” “从前是没人管你。”魏帝淡淡道,“如今又不是。” 最后她还是听话了,毕竟不听话就没甜的吃,要是像以前不怎么吃糖也就算了,没吃过就不会想,可大魏皇宫的御厨做各色各样的甜食十分美味,而且她还每日喝两次药,没有甜的着实不行。 大婚的休沐只有七日,七日过后,魏帝便一如既往开始五更天起,一般他退朝后回来太和殿,温离慢正好醒,如果有政事要议,他便会让温离慢先用早膳,等他回来,便是她锻炼身体的时候。 魏帝是很忙的,他几乎每天都不闲着,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他做决策,即便天下统一,也还是有些到处流窜不服大魏的人,他们大多是亡国皇族,四处逃亡之际,时常闹出些动静,不过掀不起太大风浪。 温离慢从未见过这样忙的人,她每天醒来时,他都已经起了,当她睡下,他还在看折子,好像永远不会疲惫、永远不会倒下。 而在官家休沐结束后,温离慢也开始慢慢接手宫内的事,她没有学过这些,都是寿力夫教,她学。 宫妃们位份不高,手头自然也没什么权力,之前后宫事务一直都由寿力夫代为打点,官家将他留在温娘娘身边,自然有官家的意图,温娘娘身体不好,不可能花太多时间在宫务上,所以寿力夫在带四司八局的掌印太监及六尚女官们拜见温娘娘后,只循序渐进地跟温离慢讲宫务要如何处理,并没有真的将所有事全都堆过来。 官家的意思,是要他在娘娘身边防止她被人糊弄,并在这段时间里教导娘娘要如何应对,至少不能让娘娘被哄骗。 即便寿力夫宫务处理得当,也无法保证所有人都忠心耿耿,口风严实,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因为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欲望,欲望就象征着贪婪。 宫中只是多了一位皇后娘娘,往常如何运作,日后同样运作,毕竟温离慢身体在那儿,让她像官家那样勤恳,根本不可能。 好在她聪明,又肯学,此前对这些完全不了解,却像一块干扁的海绵,迅速吸收着应该明白的道理,有一些她不懂,但只要寿力夫跟她说过一遍,她就不会忘记,寿力夫时常想,那赵国的温国公府,究竟是如何狠心,才能将温娘娘这样的妙人儿,养成这样? 倘若温氏一族能善待她,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吞并一国后,魏帝会强制不同故国的百姓生活在一起,并且进行通婚,同化他们,以此来建立亡国之民对大魏的依赖与认同,赵国亡了之后,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自然全无例外。 无论曾经是什么身份。 而温国公府,他们本应跟着温娘娘水涨船高,鸡犬升天,结果却错将珍珠作鱼目,活生生错过了这绝佳的好机会。 要知道赵国还未亡国,温国公府也不过靠着祖荫富贵,但大魏幅员辽阔,何止赵国数倍! 只能说这荣华富贵,当真是命中注定,不该是你的,怎么都求不来。 且说与温离慢自小便有婚约的前未婚夫齐朗,在温离慢被送入赵国王宫后,依照父母的意思娶了温离慢的妹妹温若瑾为妻,他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虽然初始只是一名守城小将,但表现格外优异出色,很快便得到提拔,不仅在兰京有了自己的宅子,还将父母妻子接了过来,也正是靠着齐朗,齐国公府才没有随着赵国那些贵族世家被发落。 一家人相见,不由得纷纷落泪,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日后也不必生活的提心吊胆了。 齐朗在几次剿灭叛军时立了功,他将自己的功勋尽数换了,除却齐国公府的人,温国公府他也伸出了援手。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岳家,总不能不屑一顾,但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再多的却是没了。 那温俭的三女温若华,原本在赵国作为贵女是何等风光!即便是大魏铁骑打入都城,她也仍旧维持着一贯的骄傲,直到二房三房与大房无情分家,她一夕之间跌落云端,才略微收敛了性子,之后又吃了许多苦头──那个早被家里放弃的长姐,当真有了大造化,可温氏一族不仅没沾着光,还屡次三番被人欺辱,谁还不明白魏帝的意思? 温若华真不懂,魏帝若是看重长姐,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对待温氏一族,一个没有母族支持,又膝下无子的皇后,在已经成年的殿下们面前是何等脆弱? 难道不该重用他们温家么? 她做过娇生惯养的贵女,又怎会甘心这平民身份? 可惜温若华等啊等,等啊等,温氏一族就像是被遗忘了一样,从不曾被魏帝想起。 除了妻子温若瑾之外,齐朗在兰京买了一个小宅子供温俭一家居住,二房三房他只提供了一些银子,多余的是没了,毕竟他根基并不稳,如今这些,都是靠他卖命换来的,他自认已做到仁至义尽,叫齐夫人说,他们一家好不容易团圆,还管那温家作甚! 但儿子明显不似过去那样听话,有自己的主意,她也不敢多言。如今虽然过得不如从前富贵,但至少衣食无忧有人伺候,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还想怎样? 这一日齐朗回家,便看见了小姨子温若华,她见了他屈膝行礼,齐朗对这个小姨子印象并不好,面上也只维持着和善,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温若华走后,他回到自己房中,家里的宅子并不大,不过他并没有与温若瑾同床,而是以屏风相隔,自己睡在榻上。 温若瑾双目不能视物,婆母又厌烦自己,她最怕的便是被郎君抛弃,可齐朗虽然与她并无夫妻之情,却始终不离不弃,温若瑾心中清楚,倘若齐朗不管自己,她瞎了眼,必定是活不下去的,因此心中既有对齐朗的感恩,又有怨念。 今日温若华前来,姐妹俩也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温若瑾虽然讨厌长姐,却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说的是对的,长姐当真成了大魏皇后,那么只要她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儿,就足够温家受用,过惯了富贵日子,这样的苦楚谁受得了? 是以她委婉地跟齐朗说了,因着天气转凉,齐朗正自己抱了床被子要放到榻上,听见温若华的话,简直不敢置信:“……你们这是记吃不记打?皇后娘娘不找你们的麻烦,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你们却还想做皇亲?” 温若瑾怕他误会,连忙解释:“不是的,是华娘今日来了,与我说……” “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听。”齐朗将被子放下铺好,淡淡地说,“你若是爱听她的,我可以送你回娘家,横竖也不远。” 温若瑾吓坏了,“郎君!郎君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齐朗见她双目失明却一脸惶恐,心中终究是有几分怜惜,“嗯,你记住就好,睡吧,我明儿还要早起当差。” 温若瑾温顺地应了一声,心中怨恨却是更重。 她不怨妹妹华娘撺掇自己,也不怨郎君斥责自己,她只怨那位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长姐,明明已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还是不肯给温家一条活路。 郎君方才的语气那样轻淡,是不是心里还记挂着长姐? 温若瑾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却又不得不那样想,她如今是个废人,一事无成,人人厌弃,活着的每一日都如此痛苦,又不得郎君爱意,这样的人生一眼望过去毫无尽头,有时她甚至想,也许当初被杀了,都好过这样半死不活。 可真要寻死,她自己却又怕了。 现下只要一想起魏帝,温若瑾便条件反射的牙齿打颤畏惧到极点,她也只能在心底恨一恨温离慢。 “若是华娘再来。” 一片寂静中,郎君的声音传来,“你且告诉她,莫要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两日后,钟氏一族便要进京了。” 所以温氏算什么? 官家若是想给那位女郎依靠,哪里需要旁人来揣测? 第33章 (钟氏。) * 温若瑾只比温离慢小了几个月,也就是说,在钟氏有孕后不久,现如今的温夫人便也有了身孕,虽说钟氏一族被流放后,温俭隔了不久便娶了平妻,但从时间上来看,两人之间怕是早已有了首尾,怪不得娶平妻那样快,岳家刚出事不久,便着急忙慌迎平妻入门,从律法来说,确实是没错,从道德上而言,又未免叫人觉得凉薄。 被赵帝流放的钟氏一族,柔弱的老人孩童,在路上便死得死病得病,活着到流放之地的只有少数。 上行下效,连赵帝都是那副德性,难不成还指望其他官员清清白白嫉恶如仇? 赵亡国后,被流放之人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大部分人都对赵帝失望透顶,选择了归家做个扑普通人,而钟氏一族由于是温皇后的外家,无论温皇后承不承认,魏帝又会不会用他们,终究是比温国公府要好一些的。 温离慢做了大魏皇后,魏帝却没有赐予她母族任何荣耀,当年宫妃们被家族送入宫中,尚且能得好处,何况温离慢? 她外家能力如何是一回事,但有没有得到官家赏赐,那是另外一回事。 官家看不看重这些没人知道,绝大多数的人都在观望着,这位以亡国之后身份,又成为大魏皇后的赵女,究竟在官家心中占了几斤几两。 倘若温离慢遇到的是二十五岁之前那个暴虐残酷的魏帝,他一定不会考虑太多,但三十七岁的帝王早已不似年轻时那般易怒,所思及到的事情自然也更加妥善。 钟氏一族死了一大半,仅剩寥寥几人,所幸温离慢的外祖钟肃还在,他一生共有三子一女,如今还活在他身边的仅剩下次子钟达,钟氏儿郎大多成婚晚,又常年征战,被流放时,仅有长子成了亲,此外便是已故长子所留下的孙儿钟晓,以及钟肃在流放之地所收养的义子钟不破。 堂堂钟氏,百年世家,开国元勋之后,如今竟凋零的仅剩此四人。 这十几年的流放,不仅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与抱负,也摧毁了他们的身体,钟达断了一臂,迄今未有婚配,钟肃不过天命之年,却已是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再瞧不见当年挥斥方遒的风发意气,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伛偻的身体哪里还有将军的威风? 说是饱经风霜苛政的垂死老农,也有人信。 四人脸上身上皆有刺字,其中三人是当年流放之时所受的黥刑,哪怕钟晓当初仅有三岁多一点。 至于钟不破,他无父无母,按照赵国律法,罪人所生之子女,要在出生起便在面上刺字,由此可知钟不破的亲生父母应当便是流放之地的囚徒,然而在那里死人最不值钱,至于生下来的孩子,能做劳力的便留下,做不了劳力的便直接丢弃路边── 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流放之地,冤魂至今仍在哀鸣。 得知赵已亡,钟家人没有丝毫痛心与愤怒,忠君爱国四个字,早在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一个离世后便烟消云散了。 流放之地清苦贫寒,负责监管他们的人暴力又恶毒,常年守在那样的鬼地方,即便是个官儿也没有出路,这些人最恨如钟家人这般的权贵,对他们的羞辱与折磨较之普通囚犯更甚。 之所以只活下来男人,是因为女人与孩子体弱,根本受不了那样的日子,得了病,监军不会为他们找大夫,熬得过去便熬,熬不过去便死了一了百了,四人尽皆瘦得皮包骨,毫无精气神可言,这让官家很不满意。 为首的钟肃,眼神宛如一滩死水,虽然跪在魏帝跟前,却根本无法让人感受到他有丁点儿的求生欲望,这副姿态倒是跟温离慢有些相似,只不过温离慢是不谙世事的无所谓,而钟肃是阅尽千帆后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悲鸣。 也正因为他这眼神与温离慢有几分相似,才使得魏帝对他多了一点点耐心,这副模样着实称不上好看,他瞥了一眼,连话都懒得跟钟肃等人说,起身便走了。 官家这一走,跪在地上的钟氏四人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寿力夫手持拂尘微微笑道:“这么多年,钟老将军受委屈了。” 委屈吗? 钟肃略微茫然,也许一开始是委屈的,但在流放途中,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心中的委屈便换做了无边无际的绝望──钟氏一族百年坚贞忠诚,只因为向赵帝进谏便落得如此下场,他曾无数次的后悔,像齐国公府、温国公府一样做个睁眼瞎子,也不至于将亲人们的命都葬送在里头。 孙儿钟晓其实还有个孪生兄弟,但那孩子命苦,黥刑后高热,在路上便没挺过来去了,钟肃捧着那么点大的孙儿,看着悲痛欲绝的长子与长媳,无数次地问自己:我错了吗? 忠君爱国,敢言直谏,我错了吗? 长媳因丧子之痛,还未到达流放之地便撒手人寰,长子一夕白头,一路上他失去了许多亲人,流放之地快二十年,他没有一个夜晚睡得着觉。 寿力夫将拂尘递给干儿子徐微生,亲自将钟肃从地上扶起来,语气柔和,他生得和蔼可亲,笑起来便是一副极为好说话的模样,令人见了便心生亲近之意:“官家将钟老将军从流放之地接到兰京,钟老将军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钟将军与两位小将军着想才是,更重要的,是钟老将军要为温娘娘着想。” 温娘娘? 钟氏四人一路沉默不语,不问是谁要他们来,也不问要到哪里去,流放之地连看守的监军都消息闭塞,更何况是他们? 温,是一个令钟肃厌恶的姓氏,当年钟氏一族被流放,外嫁女本不受影响,可笑那温国公府的老夫人,居然堂而皇之想将他的女儿楚娘休弃,钟肃被流放时,甚至都没能见过楚娘一面,如今这位大伴却说什么温娘娘…… “温娘娘生母,正是钟老将军的爱女钟楚。” 钟肃、钟达二人瞬间抬起头看过来! 他们被流放时钟楚并未有身孕,也可能是有了但他们却不知晓,难道说楚娘还在这世间留下了一丝血脉?! “官家见了温娘娘,十分爱重,便迎娶她为大魏皇后,此番将钟老将军一家人接来,一是因为钟老将军素有贤名,二,也是为了温娘娘。”寿力夫微微笑着,亲和力十足,叫人忍不住便想赞同他的话。“钟老将军快快请起,咱们先坐下,咱家也好与钟老将军细细诉说。” 钟肃这回眼里有了光,他渴望地看着寿力夫,激动地双手都在颤抖,钟达亦然,他们一家感情极好,钟肃一生不曾纳妾,与原配夫人所生的三子一女,都是他心头至爱,千挑万选,架不住楚娘爱慕温俭,才与温国公府成了亲家,钟老太君与当时的齐国公府老太君很要好,两人约定要结为儿女亲家,谁知楚娘与齐国公各自无意,便约定了,若是钟楚日后有孕,生子,则叫他与齐国公之子齐朗结为兄弟,若是生女,便结为夫妻。 温离慢与齐朗的婚约便是由此而来,可见其中跟温国公府没半毛钱关系,奈何钟氏一族流放,齐老太君病逝,十几年后物是人非,婚约也从温离慢身上,被嫁接给了温若瑾。 且不说温离慢这些年是如何过的,便是这妹妹抢姐姐婚事,又将姐姐送入王宫给那昏庸无道的赵帝的做派,已令人不齿至极! 温国公府果然还是那个温国公府! 寿力夫状似不经意道:“说起来这位前齐国公世子爷倒是个有出息,又有良心的,娶了温俭次女后,靠着自己立的功,不仅将父母接来兰京,还帮忙打点照料了温家人。钟老将军这福气,日后深厚着呢,想来总有碰面的一天。” 就差没直说你们支棱起来,以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官家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寿大伴这样讲了,那必然是代表着魏帝的意思,钟肃此时一心想见温离慢,他原本想求寿力夫,又突然住了口,慌张摸着自己的脸与骨瘦如柴的身体,不体面,太不体面,慢娘岁数小,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着娇滴滴的女郎要如何是好? 虽然贵为皇后,可毕竟曾是赵女,还是赵帝之后,又无根基,钟肃觉得自己总得做些什么,哪怕是为了慢娘。 钟老将军老泪纵横,他哪里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外孙女,正隔着一堵墙与一道屏风在蹲马步呢! 魏帝懒得理会这看起来伤眼睛的一家子,有寿力夫在,让寿力夫同他们说,他一进御书房的内室,便瞧见温离慢坐在美人榻上,出去前让她蹲一会儿,这就开始偷懒? 见官家进来,温离慢心想,怎么都没有脚步声的? “这才过去多久,你又累了?” 这个又字,咬得很是意味深长,温离慢抿着嘴,点头:“嗯。” 她还真的敢嗯。 魏帝将她从美人榻上拉起来,“到墙边蹲着去。” 她不愿意,便透出几分不情不愿的神色,魏帝伸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快些。” 第34章 (钟楚。) * “不想蹲马步。”温离慢磨磨蹭蹭不愿听话,她两只手捂住被弹的脑门,几乎要把拒绝两个字刻在脸上。 “那你想做什么?” “太累啦。”温离慢认真讲道理,“我很不开心。” 已经到了即便有糖吃也不开心的地步了。 魏帝还想弹她,她把两只手捂着不放,躲得远远的,“每天腿都好疼。” 哪怕泡了澡,又让宫女们捏过,仍然酸疼不已,甚至导致她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醒,已经很久没用过正儿八经的早膳了。 官家态度出奇地好,“那杳杳想怎么样?” 虽然内室只有他们两人,离得最近的宫女也守在屏风外,并不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温离慢就是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她想了想,“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官家笑起来,他甚少笑得这样开怀,大多数时候他勾起嘴角都代表要见血,“杳杳觉得呢?” 温离慢道:“我觉得不能。” “那你还问?” 她怏怏不乐地走到墙边,背影瞧着很是落寞,又蹲了下去,官家也是铁石心肠,不仅不为所动,还拖了椅子到她边上坐着跟她说话:“明日带杳杳见几个人可好?” 温离慢不想跟他说话,选择沉默面壁,她刚蹲下去没一会儿,两条细腿就开始轻颤,不管官家说什么她都当作没听到,官家伸手在她膝盖上轻轻戳了一戳,她顿时就倒了──被他捞到腿上坐着,纡尊降贵亲自为她捏腿:“就这么不喜欢动弹?你成日只吃不动,也不怕发胖。” “我怎么会胖?”温离慢细声细气,“我吃得又不多。” 她倒是想吃多呢,可惜这身体不争气,稍微吃多一点都要死要活,能少生一次病,自然是少生一次病的好。 “那可不一定。”官家搂着她,捏她因为蹲了会马步微微泛红的脸颊,“除吃便睡,神仙都会发胖。” 温离慢还是坚信自己不会胖,她问:“你要带我见谁?是外面的人么?” 御书房的隔音效果还算不错,几乎是每天,都会有大臣到这里来,但今天显然不是,温离慢左思右想,也不知道魏帝要自己见谁,她完全没有想见的人。 “嗯。”官家松开她软绵绵的脸颊,只是那么轻轻捏了两把,就出了印子,“明儿个杳杳可要打扮的漂漂亮亮才行。” 温离慢不解地歪着头,没有多想,直到次日上午,她又被从龙床上捞起来锻炼──因为她觉得蹲马步不好看,很不喜欢,官家改成让她围着太和殿走上一整圈。 太和殿可一点不比其他宫殿小!围着走一圈能要温离慢半条命,她只走了半圈便不行了,官家稀奇地低头瞧她:“那日带你出宫,你在外头逛那样久,朕让你回来你还不甘不愿,怎地今日才走了这么点路,便累了?” 那日她自己还说不累,想继续逛呢。 温离慢别过头不看他,气喘吁吁,又被牵着慢慢走了几十步,呼吸才缓缓平稳,虽然这一圈走得也很累,但跟蹲马步比起来,她宁肯走路。 钟氏父子四人昨日被送出宫后,安置在了被封多年的王府,魏帝的兄弟全叫他自己杀了个干净,大魏又没有异姓王,那些王府便被封存起来,不过寿力夫早已吩咐人清扫过,卸去了门匾,下人管家都一应俱全。 钟不破还好,毕竟他并非真正的钟家人,且他自有记忆起便是任人践踏的烂泥,他只认义父钟肃,义父高兴他就高兴。 钟晓当年被流放时也才三岁,那会儿还没温离慢呢,这些年手足尽失,兄弟姐妹只剩自己一人苟且于世,想到还有一个表妹,即便素昧谋面,心中亦是激动期待。 钟肃与钟达更不必多说,因此四人在得知温离慢的存在后,一反常态打起了精气神,不仅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衣裳,早晨出门时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生怕自己瞧着不够体面,给了温离慢坏印象。 钟肃坐在马车里叹息,他如今的身体连骑马都是问题:“老了、老了啊……” 想当年他力可举鼎,现下却被消磨掉了斗志与意气,活在世上,竟是连个期盼都没了。 钟达又想见外甥女,又不敢见,他毕竟断了一臂,面上有刺字,一副罪人模样,怕吓坏了娇滴滴的女郎。 钟晓道:“祖父何出此言?过去是咱们命苦,可如今却是苦尽甘来,昨儿个那位寿大伴的话,祖父还不明白?似我们钟家这般被赵帝流放之人数不胜数,即便魏帝大赦天下,又为何只我们被接来兰京?便是为了表妹,祖父也不该如此消沉,表妹在大魏过得想必艰难,我等要成为她的后盾,而不是要给她拖后腿。更何况……” 他说着,不由得咬牙切齿。“寿大伴讲,那温家人如今也在兰京,祖父难道不想去揍他们一顿?旁人便罢了,我那位好姑父,总不能轻饶了他!” 提及温俭,钟家的男人们瞬间被点燃怒火,钟晓又摸着自己的脸,“刺字如何,罪人又如何,既然仗着表妹才得了这次机会,我决不会辜负她!” 按照钟肃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多亏钟晓与钟不破狠辣,才能在流放之地保全住他,钟晓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他们钟家男儿顶天立地! 前来迎接四人的是寿力夫,钟肃不由得受宠若惊,寿力夫那可是魏帝身边的大红人,竟亲自纡尊降贵来接,他昨夜辗转反侧,不知外孙女在大魏生活的怎样,虽说贵为皇后,可魏帝的年纪属实大了些,都跟钟达差不多了,年纪大是一方面,后宫又有其他宫妃…… 当年他愿意将掌上明珠许给温俭,也有赵帝将要选秀的原因在里头,楚娘生得美丽,他实在是不舍爱女入宫,天下的父母,但凡是爱着自己儿女的,哪个愿意为了荣华富贵,便将女儿推入火坑? 钟肃心底无尽担忧,都在见到温离慢那一瞬间抛在了脑后,他连向她跪下行礼都忘记了,只痴痴地凝视着那张芙蓉面,老泪纵横。 温离慢只觉此人奇怪,她不由得捉住官家的衣袖,朝官家身后躲了躲。 这依赖的动作让魏帝心情愉悦,护着她坐下,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原本帝后二人隔着一张案几,分别坐在两边主位,可钟家男人们的目光太吓人,温离慢一定要跟魏帝同坐,手里还不肯将他衣袖松开。 钟肃有种冲上去将外孙女拽到自己这边来的冲动,好在他忍住了。 钟晓轻轻扯了下祖父,四人对着帝后跪下行礼,很快便被赐座──这待遇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惟独温离慢始终未曾开口,若是以一国之母的身份来看,她这样着实是有些不称职,奈何在殿中的这几位都将她视为珍宝,因此并不算什么。 “娘娘。”寿力夫笑眯眯上前,为温离慢做介绍。“这位是钟肃,钟老将军,也是娘娘的外祖父。” 被那双纯净的眼眸看见,钟肃不由得抬头挺胸,努力让自己瘦弱的身躯显得魁梧高大一些。 她可真好看、真可爱,那样像楚娘,却又不似楚娘娇气,看着温离慢,钟肃似乎又看见了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也仿佛又看见了希望。 “这位是钟达钟将军,是娘娘的二舅父。” 钟达将自己断臂的那边悄悄往后隐了隐,以及刺了字的脸,生怕吓到温离慢。 “这位是钟不破,乃是娘娘外祖收养的义子,也是娘娘的舅父。” 钟不破憋得满脸通红,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娇滴滴又柔弱的女郎,雪白美丽,像是天上的云朵,令他自惭形秽,甚至不敢去看温离慢。 “这位则是钟晓小将,是娘娘大舅父之子,娘娘应当称他一声表哥。” 钟晓生得身材修长容貌俊秀,只是被脸上的刺字毁去了几分,他先是大着胆子望了眼表妹,随后就跟魏帝四目相对,那颗经历了无数苦难,原以为早已是刀枪不入的心,却莫名被看得一惊,恭顺低头。 相比较钟家男人们的激动,温离慢可以说是波澜不惊,她没有丝毫情绪,并未因为这是自己的外祖一家而感到喜悦,甚至在他们那样激动时,还诧异地去看魏帝,希望他能给自己解答。 又不曾见过,连话都未说过,他们见了她为何却哭了? 钟肃在最初的激动后,很快便发觉外孙女的异常,她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路边的草木,靠在魏帝身上,目光淡漠无比。 她……不想见到他们吗? 是了,钟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钟家,如今人口凋零,又是罪臣之身,即便得了赦免,脸上的刺字也永远不会消退,他们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却会成为她的耻辱,会将她推到风口浪尖,让她被人耻笑── 若是为她好,便该寻个无人所知的地方自尽,也算是为她做了点事。 眼见钟老将军自激动变得冷静,甚至眼神透出决绝之意,寿力夫连忙道:“钟老将军切勿胡思乱想,我家娘娘幼时过得不好,因此性情照常人有所不同,还望钟老将军海涵。” 等过段时日,老将军就会知道,娘娘她看谁都这样,也就是在官家跟前偶有变化,但那也变化不大。 幼时过得不好? 钟肃一愣,幼时怎会过得不好?便是钟氏一族被流放,她也是温国公府的嫡女,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连自己的亲生女儿,温俭都能苛待?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钟氏一族刚被流放,温俭便立时撇开关系,钟肃当时很能理解,毕竟自己的女儿还在温国公府,为了自保,与他撇清关系是正确的,可既然能在风口浪尖立时断绝关系,这样的人,难道能指望他情深义重不离不弃? “杳杳,将你记得的,关于你阿娘的事情,与你外祖父说说吧。” 温离慢抬起头看官家,她不明白为何要说这些,她自己觉得是很无趣的,但官家俯首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她便眼睛一亮,正襟危坐起来:“我有记忆时,便与阿娘生活在温国公府的一个小院子里。” 钟肃父子立时紧紧地看着她。 说来也很神奇,明明过去了那样多年,那些记忆,温离慢却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未有一刻忘怀。 从她记事起,便不曾出过那院子,以至于温离慢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 阿娘精神不好,温柔的时候会抱着她哭泣流泪,向她道歉,发疯的时候会打她骂她,掐她身上的肉,似乎是将她当作其他人。一开始温离慢还会因为疼痛哭泣,可她哭,阿娘下手会更重,慢慢地,她便学会不哭了,挨打的时候稍微忍一忍便能过去,不算什么。 府里的下人也惯常糟践她们母女,一日三餐从不准时,冷的馊的都是常事。 阿娘的状况越来越差,后来她精神正常时,会用眼睛死死盯着温离慢,掐她拧她,不许她哭,一旦落泪,阿娘会更狠心。 她打完了,便抱她在怀里,喃喃着叮咛,不要哭啊不要笑,哭了笑了,旁人都会欺凌你。 慢慢地,连阿娘在自己面前以头抢地,温离慢也能视而不见了。 阿娘上吊那一日,下了好大好大的雪,那可能是温离慢记忆中,来自阿娘最温柔的时刻,但那时的温离慢已经无法体会到什么是爱,她只是安静地让阿娘抱着,又在阿娘的命令下,安静地看着她将衣带悬于房梁,还听阿娘的话,帮阿娘拿走了她脚下踩着的小凳子。 阿娘来来回回在空中晃了一会儿,便再也不动了。 没有人打她,也没有人再骂她,温离慢仍旧像过去那样生活,她迈着还不大稳当的步子去小院儿门口拿饭,冷了馊了她也照吃不误。 她是在这个小院里出生的,出生时全身青紫,呼吸声几不可闻,但她命大,居然活了下来,怎么都不肯死。 她时常发病,喘不过气,呼吸困难,可听阿娘的话,发病的次数都少了。 天寒地冻,温离慢便在小院子里与阿娘悬在梁上的尸体过了快半年,直到春暖花开,阿父得了新的儿女,与爱妻携手赏花,才有下人受不住这院子里的尸臭,才有人在温老太君的命令下闯进来。 彼时,温离慢正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吃一碗馊饭。 天热了之后,下人们更不尽心,早上的饭偏要晚上才给,闻着便有一股酸臭之味。 才三岁多一点的小女孩,像鬼一样,面对着母亲腐烂的尸体安静吃饭,那个场面,想必所有见过的人都不会忘。 也正因如此,温老太君认为温离慢身上晦气重,会为温国公府招来灾祸,于是将还小的她送进了佛堂,直到被送入王宫,她在佛堂里足足被关了十二年。 这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与她无关,温国公府的热闹繁荣,从来都不属于温离慢。 因着官家说未来几日连路都不要她走,温离慢便缓缓讲了起来,她不解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人,捉紧了手里的衣袖。 魏帝叹道:“倒是便宜了那老虔婆。” 说的便是直接被砍了脑袋干脆利落死去的温老太君,早知他会将她留在身边这样久,怎么也不能轻易叫人死了。 不过也还好,毕竟温俭还活着不是? 钟肃流着泪道:“楚娘是我最小的女儿,她生母早逝,我便不愿续娶,与她三个哥哥,将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可她只是娇气了些,并没有坏心肠,她恋慕温俭,那温俭也对她一往情深,虽然我不觉得温俭是良配,可我想着,只要我这老骨头活着一天,只要她的哥哥们还在一天,温俭就是装,也得装一辈子……” 哪里知道,他因为赵帝昏庸而出口直谏,却引来灭族之祸,钟肃不敢想象那个幼时连摔了一跤都要跑来找阿父哭诉,求阿父抱抱的小女儿,最后是如何发了疯,如何吊死了自己,又如何将亲生骨肉变成这副模样。 即便是善待温离慢又能如何?温国公府难道缺那一口吃穿? 温离慢将头靠在了魏帝臂膀上,她觉着有些无聊,眼前的人哭哭啼啼,她都累了。 魏帝同样无法共情,他只是冷眼瞧着,起身带着温离慢走了,寿力夫暗自叹了一声,只知道娘娘幼时苦难颇多,却不知是这样长大的,也难怪会是这般性情。 他去劝钟肃:“老将军哭过便好了,过去的日子都已过去,未来还长远着呢,官家命人将老将军接来兰京,也是存了提拔重用之意,钟小将军还如此年轻,焉知不能建功立业?老将军当振作起来,日后才好为娘娘所用。从前保护不了娘娘,此后,老将军可要守好了她。” 钟肃被说得连连点头:“多谢大伴提点……” “咱们盼着娘娘好的心意都是一样的。”寿力夫笑着,搀扶着钟老将军,“娘娘从前吃了许多苦,以后可再不会有了。” 否则官家便能护住她,又何必要起用钟氏一家? 官家还正值壮年,娘娘又身体不好,可官家仍然开始为她考虑,她让官家有了人气,终有一日,她也会回应官家。 那便是寿力夫想看到的。 第35章 (大雪。) * 钟氏父子四人所住的王府,如今已经换了牌匾,御医薛敏更是亲自上门为他们诊脉,并为他们开了滋补养身的药方。这四人中,属钟肃身体最差,毕竟年纪摆在这儿,另外三人则只是太过瘦弱,将养一段时间便好,唯一遗憾的是钟达的手臂,这是在流放之地为了保护他人被监军砍下的,他烧了三天三夜,钟老将军险些以为连次子都要没了,结果钟达命大,居然熬了过来。 魏帝既然要他们,自然有用处,但在被用之前,这副模样实在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走出去叫人知道他们是温皇后的外家,岂不是丢了温皇后的脸? 因此四人在入住后便始终闭门不出。 关于他们脸上的刺字,薛敏也很是头疼,相比较其他酷刑,黥刑虽然对人体所造成的的伤害不高,但对于人,尤其是钟家儿郎这般的人,他们所遭受的屈辱与精神上的打击,更甚于肉|体。 面上被刺字的罪人即便重获自由,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每个见到他们的人都能根据他们面上的刺字确定他们的罪人身份,将他们当作洪水猛兽敬而远之,黥刑使用特殊的墨水,深可见骨,所以想要去除根本不可能,也就是说,从此以后,钟氏四人便要顶着这样一张脸抛头露面。 薛敏担忧他们究竟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打击,毕竟这是在大魏,虽然钟老将军素有贤名,可当初那一批赵国的忠臣良将,在赵帝手上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存活下来的仅是少数,这些少数里,还有一部分不知所踪。 他们能够抵挡住这样的流言么? 出乎薛敏意料的是,他的担忧竟被钟达看了出来,钟达宽慰他道:“薛御医不必为我们操心,流放之地所受屈辱打骂尚且不曾将我们击倒,区区流言蜚语,亦不过过耳云烟,心有沟壑之人,又岂会在意?” 从前是没有希望,因此颓唐,如今有了希望有了目标,又怎能还继续颓唐下去? 薛敏拱手道:“倒是在下狭隘了。” 钟达连忙扶起他:“薛御医大恩,钟氏一族没齿难忘。” 从始至终,薛敏都不曾对他们一家表现出丝毫的不屑与鄙夷,从诊脉到开药,皆是尽心尽力,对于许久不曾受到他人善意的钟达而言,当真是百感交集。 薛敏也曾为奴,他知晓人生在世必定会有诸多不如意,但逆境中不要放弃,那么即便最后不能得到解脱与拯救,这些不放弃的坚强意志,也一定会让一个人的灵魂发生改变,死也不生遗憾。 两人聊着,竟颇为投机,钟达虽断了一臂,却不自诩废物,他仅剩左手,却照样能执剑上马。 钟晓与钟不破年纪轻,尤其是钟晓,温离慢生得那样美,便是由于她有个美貌过人的阿娘,钟晓与她是嫡亲的表兄妹,自然容貌也不差,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若非脸上的刺字,当真便是万千贵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他被安排进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廉恕最是铁面无私,结果突然被走后门塞进来这么一个人,陆恺还带来了官家口谕,要他好好教导,廉恕那能忍吗? 自然是什么脏活累活儿都让钟晓干,钟晓也一声不吭,但凡是廉恕所交代之事,必然办得最好。 廉恕并不知道钟晓的身份,恐怕知道了他也照样敢这么干,而对于大理寺其他同僚,骤然空降的钟晓事事压他们一头不说,面上还有刺字,可见曾是罪人,因着不知钟晓乃是温皇后表哥,看不惯钟晓的人不少,虽然碍于廉大人不敢造次,可私底下恶心人的小动作却层出不穷。 钟晓见招拆招,廉恕问他在大理寺如何,他居然回答一切都好。 过了一段时间,廉恕见他始终不卑不亢,又的确能力惊人,因此也渐渐将他带在身边,教他断案推理之法。 钟不破则入了军营。 他天生神力,因此吃得极多,生他下来的父母大约同是罪人,口粮自己都还不够,全都喂给他怎么可能?于是将他丢弃,是钟老将军把他捡了回去,钟达与钟晓干活多,平时钟晓还会四处去抓些野兔山鸡,四人相依为伴,勒紧了裤腰带,大半的口粮都进了钟不破的嘴。 他嘴笨不会说话,空有神力却不知何处使,是断了一臂的钟达教他习武,教他做人,即便是在流放之地,钟家人的脊梁也没有弯,而钟不破也从“只要给我吃的杀人越货我都干”变成了“要听爹和二哥还有侄子的话不能做坏事”。 他脑子没有钟晓聪明,便是送他去大理寺,也顶多做个跑腿抓捕的活,因此进了军营,被分配到大将军邱吉手下做事。 俩人站一起,钟不破活脱脱是第二个邱吉。都是一样的身材高大天生神力,看起来有勇无谋。 跟百般刁难钟晓的廉恕不同,邱吉一眼就相中了钟不破。 如今大魏虽然一统天下,可官家野心饽饽,显然不会就此罢休,早晚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且还有些亡国余孽在私下勾结,意图复国,他正愁后继无人,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 为此,邱吉还特意去见了钟达,两人一见如故,邱吉当即邀请钟达入军营,钟达虽断一臂,却有鸿鹄之志,那些个见他身有残缺面有刺字因而心生看轻之人,被邱吉点出来与钟达决胜负,一个个被摔的七荤八素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刚挥出拳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就躺在了地上。 邱吉大笑:“钟将军手下留情,这若是在战场上,你们的小命早没了!” 说着一拳向钟达砸去,竟是不留余力! 两人战了个平手,邱吉心服口服:“钟将军是这个!” 军营里讲究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只要你能打你就是老大,自此,再无人敢小瞧钟达,而钟达多年从军,能力经验十分丰富,有他相助,邱吉简直如虎添翼! 他看起来有勇无谋,却并非真正的傻子,否则早触怒官家被官家砍了,与钟达交好,一是官家之命不得违背,二也是想要讨好温皇后,当然,现在最重要的,则是他与钟达十分投机,二人甚至以兄弟相称。 如此一想,那赵帝当真是世间罕见的蠢人!如钟达钟不破这般良将,若是好生相待,官家想要吞并赵国,必定不如这般轻易,可笑那赵帝嫉贤妒能,将钟氏一族流放,以至于大魏铁骑打进赵国时,身边竟连忠心护主的将军都寻不到! 在军营的叔侄两人简直如鱼得水,他们心中的火种从未熄灭过,而在大理寺的钟晓就没这么舒服了,廉大人一开始不待见他,给他的任务就比旁人重,现在廉大人待见他了,居然比先前还要严厉苛刻! 廉恕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也因此他谁都不怕,谁的帽子都敢掀,只要被他查到,他就像一条毒蛇死死缠着对方,不将对方绳之以法决不罢休! 这样的官很受老百姓爱戴,但也格外受权贵们厌恶,他们又厌恶廉恕,又畏惧廉恕,从前只一个廉恕便足够难缠,如今这廉恕身边又多出个钟晓,一老一少,一个比一个难缠,一个比一个咬紧不放,真不知道他们上辈子是什么投胎转世! 也有人好奇钟晓来历,但官家下令,知情人士谁敢开口?是以钟氏父子四人入京数月,竟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何身份! 而这四人在外也决口不提温皇后,于是愈发显得扑朔迷离,直到兰京入冬的第一场大雪,温离慢又病了。 哪怕再精心的呵护,她也仍然会生病。 薛敏猜测这可能是天气的原因,毕竟兰京的水土与赵国不同,兰京换季感十分明显,昨儿个还能穿薄衫,一夜秋雨,早起便要着袄,温皇后这病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将养延续,外头天寒地冻,往年不怎么用地龙的太和殿,今年早早便烧了起来,殿内热得人简直想要把衣服给脱了,只着一件衫子。 得知温离慢生病,钟肃父子等人哪里坐得住?但温离慢并不想见他们,她坐在床上,身后靠着软绵绵的垫子,头发放了下来,松松地掖在耳后,其实也不算多么严重,至少没有喘不过气,心口好像被撕裂的感觉,只是咳嗽不停,有些心悸走不了路,比起过去可好多了。 但从入秋后她没怎么生过病,结果一场大雪就把她打回原形。 魏帝面色冰冷,惟独在看向她时有些许的柔和,温离慢靠在他怀里喝药,别说是温离慢,连魏帝都要忘了京中还有钟肃等人。 这段时日温离慢自觉身体好了许多,薛御医说得对,每天多动一动,不要总是躺着坐着,确实对她有好处,刚走几天没发现,时间一长效果便显现出来,多走两步路不像过去那样直喘气,晚上入睡时也能侧着身睡一会儿,不担心压迫到心脏会呼吸困难。 她就着魏帝的手喝完了药,对他说:“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魏帝将药碗放下,淡淡道:“谁关心你了?不知羞。” 温离慢眨眨眼:“你呀。” 魏帝屈起食指,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因为他总是喜欢弹她脑门儿,不过这一回比平时弹得还要轻,几乎没感觉到就结束了。 她自己拈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她知道的,他很怕她死去,有时晚上她睡得迷迷糊糊,能感觉到他伸手来探她鼻息。于是她又拈起一颗蜜饯,学着魏帝平时喂自己的模样送到他唇边,对他说:“我觉得自己还有几年好活,你别担心。” “没人担心你,不知羞的姑娘。” 魏帝睨她一眼,张嘴吃掉那甜得腻人的蜜饯,眉头微蹙,实在是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 温离慢认真道:“我今年都不觉得冷了。” 往年一到冬天,在温国公府的佛堂着实冷得吓人,她只好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才勉强能够御寒,进宫后则是基本不下床,因为金凤宫实在是太冷了,但太和殿却不一样,这里一点都不冷,温暖的让她心中无比平静,小病是很正常的事,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 “嗯。”官家应了一声,将被子又往上扯一扯,太和殿温度有些高,但温离慢却全然不曾出汗,让他只想把她包裹的再严实一点。 他明知道她早晚会死,却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还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景色未来得及看,怎么能这样就让她死? 第36章 (赐婚。) * “外面下雪了。” 官家将被子掖好,殿内如此暖和,又未曾有风,他还是细细密密地将被角都掖了进去,颇有几分漫不经心地回应:“那又如何?” 下不下雪跟她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还想出去玩雪? 除非是不要命了,但她的命现在不在她自己手上,因此想出去没门。 “外面下雪了。”温离慢又重复了一遍。 官家这回总算是抬眼瞧她,“那又如何?” 两人一问一答毫无变化,以至于边上侍立的寿力夫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不是该有点眼力见儿直接退出太和殿。他左看看官家,右看看娘娘,寻思着要不还是出去吧,这也不是他待的地儿啊! 没想到刚抬腿,官家便唤他:“寿力夫。” “奴婢在。” “去外头弄点雪来给娘娘。” 寿力夫立刻应声:“是。” 他去去便回,果然很快便完成了差事,就用刚才放着药碗的托盘,上面铺了一层挺厚的雪,还弄得整整齐齐,恭恭敬敬给呈了上来。官家单手接过,递到温离慢面前,对她说:“想要?给你。” 温离慢:…… 她选择直接躺下去把被子盖过头。 她是想说,一点都不冷,可以穿多一点出去看看,以前她虽然也见过雪,但都不怎么碰,谁想要这种装在托盘里的?又不能吃。 “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官家说着,又将托盘还给寿力夫,示意他退下,待到殿内只剩他们两人,他才伸手拽了拽被子,没用力,拽不下来也不曾生出恼怒,“杳杳,你又不讲理了是么?” 温离慢听不得他说自己不讲理,两手抓着棉被露出一双眼睛:“明明是你不讲理。” “哦?”官家慢悠悠地问,“那你倒是说说,朕怎么不讲理了?你要的不都给了你?听不到你一声道谢便罢了,却还与朕耍赖使脾气,朕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以至于你忘了朕有多凶?” 说着,他突然往前,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四目相对,温离慢微微睁大了眼,却并不怕他,而是小声道:“你又不对我凶。” 所以为何要怕? 官家被她这句话逗笑了,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坐直了道:“待到春暖花开,你再出去玩。” 因着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她现在每天走路都改为在太和殿内遛弯,已经许久不曾出门,官家去御书房议事也不带着她一起了,她便待在太和殿自己看看书,还跟宫女冬萤学做女红,手被扎了好几回,官家便不许她学了,横竖她学会也没地方用。 温离慢是坐得住的,她过去一被关就关十几年,温国公府佛堂那样冷,她都捱了过来,太和殿要什么都有,还那么大,她每天都过得很自在。 可比起她,还被禁足的宫妃们简直要被憋疯了! 从前官家不来后宫,只要她们守规矩,寿力夫也不为难她们,如今就算衣食无忧,还有内侍宫女为伴,可出不了宫门那真是抓心挠肺的难受,迟早都憋出病来!殿下们为她们求了一次情,险些也被罚,导致宫妃们亦不敢再奢求,如今只能盼着年关到来,说不准到时候官家心情一好,便解了禁足。 宫妃们被禁足时严禁与外界联系,即便是她们所出的殿下与帝姬也必须得到官家允许才能与生母见面,而官家又并非慈父,因此竟无人敢来求情,官家对自己的儿女如此冷淡,自然也不要求儿女们孺慕孝敬,连日常的请安都免了,寿力夫时常觉得,若非每年官家都有寿宴,可能殿下跟帝姬们到官家跟前请安,官家都不一定认得出谁是谁。 说来也巧,官家与娘娘的生辰竟在同一日,都是三月初三上巳节,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大雪下得越来越厚,兰京还好些,南方却有了雪灾,因此这几日官家忙得脚不沾地,温离慢便一人待在太和殿。 因着前朝后宫都没有什么需要她来烦心的事,所以温离慢是很清闲的,官家不爱旁人来打扰,一般人也不敢轻易求见,可总有些心存侥幸之人,见官家忙碌,温皇后明明手握大权却又事事不管,便想从她这边打通关节,以此达到某些目的。 徐微生可以独当一面后,便被留在温离慢身边做掌事太监,而寿力夫则仍旧跟随魏帝。 这一日,太和殿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徐微生与他干爹寿力夫一样,都生了张看不出年岁的娃娃脸,见人带笑,笑起来眼眸弯弯,轻轻松松便能卸人心防,但若真把他当成好糊弄的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小子全然是心里黑,面上冲你笑嘻嘻,背地里能把你卖了还叫你给他数钱。 寿力夫精心培养出的接班人自然不差,虽然岁数不大,可论起老练精明,徐微生欠缺的也就是历练。 之前寿力夫一直让他跟着自己,因着官家身边不缺人,也没别的地儿叫他去,如今有了温娘娘,眼见徐微生能独当一面了,寿力夫才放心,否则温娘娘身边的掌事大太监,怕不是想去的人都要挤破头,能轮到他徐微生? 徐微生也清楚地看明白局势,他除了温离慢的话,连官家的都不听,如此忠心,倒让官家夸了他一回,喜得他几日没睡着,办差愈发尽心尽力。 今日官家只回来与温娘娘共用了一顿早膳,又看着她喝了药便去了御书房,谁知官家走后不久,安康帝姬便来求见,听话里的意思,是想见温娘娘,徐微生先是着人给干爹报了信,随后才进来禀报,期间便让安康帝姬在外头候着。 虽然官家不许但根本不听的温娘娘仍旧在学习女红,还不小心扎了一下手,把四个大宫女给急得团团转,她自己却淡定的可以。 因为身体原因,温离慢没有精力去处理过多的宫务,每个月十二监及四司八局的掌印太监会来拜见,有寿力夫在,他们压根不敢敷衍她,所以她虽然做了皇后,但皇后应该承担的责任与义务,温离慢基本没干。 她想了想,“让她进来吧。” 冬萤与夏蝶将温离慢扶起来,“娘娘可要梳妆?” 因着是在太和殿,所以怎样舒服怎样来,要说不合规矩的地方那可多了去了,大宫女们都是心灵手巧有眼色之人,帝后之间的相处较之民间夫妻还要随意,她们自然也不会督促娘娘守规矩,因此今日的温离慢的长发只在身后松松编成了长长的辫子,用一朵粉色绢花扎着,此外浑身上下毫无装饰,素净无比。 但这丝毫无损于她极致的美貌,反倒因为这天然去雕饰的模样,愈发显得五官精致优越,完全不需要珠宝的点缀。 温离慢摇摇头:“不必。” 相比较温娘娘的素面朝天,安康帝姬则打扮的十分齐整华丽,不仅穿了公主命服,还满头珠翠,好在她自幼便是金枝玉叶,气场倒也撑得住,见到温离慢后,她先是行礼:“安康见过皇嫂,许久不见,皇嫂还是这般光彩照人,脂粉不施亦是倾城色,难怪官家疼惜,换作臣妹呀,想必也是要将皇嫂这样的美人捧在手心的。” 安康帝姬生了一张巧嘴,先帝在时,她便靠着这张嘴飞扬跋扈,先帝没了,她立时便收敛羽毛安分守己,在官家手中苟了下来,可以说是个极其识时务的人。 寿力夫在温离慢身边时,曾与她说过诸如安康平宁这样的皇室中人,免得温离慢被哄骗,但她只是万事不关心,并非痴傻,想要骗她,难度是相当的大。 安康这一通彩虹屁吹捧下来,按理说如温皇后这般年纪的女郎,要么是羞涩要么是自得,但无论如何,没人不爱听赞美之言,打开话匣子后,她自有法子让温皇后入自己的套儿,横竖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求个皇后娘娘的懿旨,将温皇后捧上天,还愁她不答应? 但…… 这温皇后一直看着自己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安康心里有点发毛,她上回见到温离慢还是帝后大婚第二日,那时她也是说了一堆吉利话,事后她还跟平宁说,这小皇后也不知什么脾性,竟全程坐得住。 过去了这么久,温皇后还是安分守己,没有闹出什么事儿来,安静地仿佛不存在,于是安康帝姬心里那点子忌惮,迅速又化为了贪婪。 她到底还是惧怕官家,因此还有些分寸,只是……口若悬河说了这么多,对方却不给回应,这有些尴尬啊! “……皇嫂?” 温离慢知道安康帝姬说这么一大堆好听话,并非出自内心赞美,她想到自己现在是大魏的皇后,官家对自己又很好,给她饭吃,给她衣服穿,冬天也不再这样冷,虽然不能出去看雪,但那也不算什么。 所以她如果什么都不管,是不对的。 “你想要什么?” 安康帝姬瞬间哑口无言,这哪有直接开口问想要什么的……她想要的东西可多了,可她敢一一说出来吗? 更别提边上还有四大宫女跟徐微生虎视眈眈,安康帝姬敢保证,自己要是真敢糊弄温皇后,这几人就敢立马把她赶出太和殿! 她今日来确实是想求个恩典,并没有其他目的。 “皇嫂,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安康帝姬先自嘲。 温离慢:“怕我笑话就不用说了。” 她是真心的,能把她逗笑的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如果说出来会让人发笑,觉得不好意思,那一开始不说不就行了? 安康帝姬:…… 她有点拿不准,温皇后究竟是在阴阳怪气,还是说认真的? 四位大宫女跟徐微生一开始还担心娘娘单纯,会被安康帝姬话术迷惑,现在看来……似乎并不用他们太担心。 “是这样的,臣妹自下嫁驸马后,多年来,膝下只得了一女。”安康帝姬面露几分怅然,这倒是真的,不是伪装。当年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帝姬,但自魏帝登基,她的日子便不如过去舒适,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多年生不出儿子,安康帝姬也有些抬不起头。 不像平宁帝姬,虽然不如自己嘴巧,但肚皮属实争气,一气生了四个儿子! “臣妹只这一独女,因此与驸马对其十分溺爱,过了年关,她便十七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因此臣妹入宫,是想给她讨个恩典,若是娘娘能赐下懿旨为她赐婚,那再好不过。” 安康帝姬真诚地望着温离慢,“小女有一心悦之人,臣妹此番进宫,便是为了求皇嫂成全。” 这么一听,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赐个婚,温离慢随口一说便成了,安康帝姬倒也不是卖惨,官家登基后,皇亲国戚们过得确实是不怎么舒服,个个夹着尾巴缩着头,哪里有先帝在时嚣张?比如安康帝姬之女,按理说帝姬之女,给个郡主县主的称号也不为过,然而魏帝连自己儿女都不在意,何况是外甥女? 没了郡主县主的称号,倘若有朝一日安康帝姬离世,公主府被收回,没有兄弟的帝姬之女,虽说日子不可能如普通百姓那样清贫,却也绝对算不上好过。 因此安康帝姬为了女儿来求温离慢,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没人敢找官家,而温离慢年纪小,权力却大,自然比官家更好说话。 徐微生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与终日生活在后宫的大宫女们不一样,曾跟在干爹身边跑前跑后,对前朝之事也诸多了解。 安康帝姬虽然是个慈母,可为了女儿的婚事便要进宫求娘娘赐婚?倒不是质疑她的慈母之心,而是赐婚不谈男方,只说是女儿心仪之人,这其中说不得便有什么弯弯绕绕,娘娘脸皮薄,若是答应了…… 正在徐微生想着要如何打断这谈话而不损娘娘威严时,温离慢道:“官家知道此事么?” 安康帝姬神色有瞬间的不自然:“这、这等小事,怎好麻烦皇兄?” 她哪里敢让官家知晓! 若非瞒不住了,眼看要事发,她也不至于来求温皇后! 第37章 (佳境。) * 温离慢奇怪地看着安康帝姬,冷不丁道:“这并不是单纯的赐婚吧?” 安康帝姬被她的敏锐惊到,与她四目相对,又被温离慢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激灵,低下头去。 过了片刻,她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满是一个做母亲的无奈与哀求:“皇嫂,并非臣妹有意隐瞒,只是事关小女名节,有些话着实是不方便往外说。” 她重重叹了口气:“我那女儿自幼被养得娇气,看上了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好歹臣妹也是帝姬,公主府上倒也什么都不缺,惟独她眼光高,旁人家的女郎到了这个岁数早许了人,她却这个瞧不上那个瞧不上,一定要自己挑。臣妹与驸马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舍得管着她,因此她这一瞧,便瞧上了今年恩科高中的探花郎。” 帝姬之女与探花郎,若是两情相悦,也算是一作佳话。 温离慢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小女自见了探花郎之后便暗自倾慕,已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正在府中成日闹着要与他成亲,臣妹与驸马并非瞧不起那探花郎,只是此人出身贫寒,便是允了这桩婚事,贫贱夫妻百事哀,臣妹怎生舍得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 安康帝姬悄悄瞥了温离慢一眼,见她仍旧在认真听自己说话,又继续道:“可这做父母的,哪有能不管孩子的,小女一直哭闹,甚至寻死也要嫁那探花郎,说没了他宁可去死,臣妹这才斗胆进宫求见皇嫂,还求皇嫂成全。” 徐微生听得眉头一直紧蹙,安康帝姬全程避重就轻,先是说自己慈母心肠,又说女儿一片痴心,可究竟是怎样的来龙去脉,她只字不提。 娘娘年纪小,若是被说动了…… 温离慢道:“那她就去死好了。” 安康帝姬一愣:“皇嫂?” 温离慢看向她,神色淡漠,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说没了他宁可去死?那她就去死好了。” 安康帝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皇嫂你……” “她若是想死,你拦也拦不住,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也省得你为她忧心,如此看来,倒也还算孝顺。” 安康帝姬捉摸不透温皇后这说得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反话,她怎么可能舍得自己的女儿去死?她进宫是求赐婚,不是让温皇后在这里说风凉话,撺掇她女儿去死的! 若非这是在太和殿,安康帝姬面上的笑已经有些龟裂,“皇嫂的意思是?” “我不会给你赐婚的懿旨。”温离慢缓缓说,“如果你想要,就去找官家。” 安康帝姬心里有火,合着自己在这里吹捧了半天,声泪俱下晓之以情说了这么久,温皇后拿自己解闷儿来了?问也问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却不肯赐婚?那今日自己岂不是白跑一趟?倘若温皇后将这件事告知皇兄…… 不,也许皇兄已经知道了。 正在安康帝姬大脑飞速转动要如何将此事掩盖时,身后传来了魏帝的声音:“找朕做什么?” 在温离慢面前还敢甩脸子表示不满的安康帝姬,一听到这声音,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下请安,魏帝却像是没看到她一样,压根不理会她这声皇兄,走向了温离慢。 温离慢仍旧坐着,她没有给他行礼的习惯,他也不曾要求,便只仰着头看他,回答道:“她要我给她的女儿赐婚,我让她去找你。” “哦?” 这声哦在安康帝姬听来,就有些意味深长,她心里不住地打鼓,皇兄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魏帝在温离慢身边坐下后,她才看见他身后不仅是跟着寿力夫,居然还有大理寺卿廉恕及表哥钟晓。钟晓看见温离慢,面上隐隐有着激动之色,却并未造次,而是规矩行礼,之后起身站在一旁。 俨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安康帝姬还跪在地上呢! 魏帝问她:“你想要皇后给你的女儿赐婚?赐给谁?” 安康帝姬支支吾吾,她哪里敢在官家面前说谎,一时间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狼狈无比。 温离慢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看看安康帝姬,又看看官家,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迷茫的模样,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官家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耳朵:“钟晓,你来说。” “是。” 钟晓先是斗胆看了温离慢一眼,见她气色不错,眉宇间尽是烂漫,心知她在宫中过得应该很好,回去后告知祖父,祖父也能稍稍放心,“回娘娘,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安康帝姬对温离慢所说的也不算虚假,她只是隐瞒了一些不好的事实,比如说她的女儿清慧看上的那位探花郎,不仅出身贫寒,还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探花郎名叫沈丰羽,自幼父母双亡,原本无人愿意抚养,他父亲生前结交的好友,曾为他定下婚约的何秀才主动将他带回家中,何秀才屡试不第,便歇了想考举人的心,安心在镇子上开了一家私塾,教导幼童读书,他膝下唯有一女,妻子又早逝,沈丰羽便在何家私塾长大,与未婚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是个会读书的,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原本要衣锦还乡与未婚妻成亲,谁知却被帝姬之女清慧看中,百般纠缠。无奈之下,沈丰羽自愿放弃功名回乡,清慧被安康如珠似宝的养大,何曾被人拒绝过?还是被个穷酸书生! 她心里如何能忍? 便赶在沈丰羽回乡之前,派人前往乡下,原本是想给沈丰羽的未婚妻一点教训,谁知那姑娘性子忒地刚烈,不肯受辱,竟一头撞死了!何秀才含辛茹苦养大爱女,见她惨死,心中之痛,无法用言语形容,便要去官府告状。 清慧派去的人下手没有轻重,不小心弄死了何秀才,便将人假作溺水之状推入河中,沈丰羽回乡后原以为能承欢养父膝下与未婚妻厮守白头,回去却只看见两座善心村民帮忙建起的坟茔,他原本放弃功名不想过多纠缠,就是怕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有养父与未婚妻要照料。 如今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他也无所畏惧,谁知进京告状途中却被得知女儿所作所为的安康帝姬提前抓住关了起来,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沈丰羽面上与仇人周旋,还说动了清慧,求安康帝姬入宫求恩赐,私下却买通下人帮助告状,廉恕得知后气得火冒三丈,令钟晓调查,在安康帝姬入宫这段时间,沈丰羽已经从公主府被救出来了! 明知沈丰羽有了婚约,却还是为了一己之私要无辜女郎的性命,不将他人生死放在眼中,钟晓对清慧厌恶至极,温家人自来兰京后夹着尾巴做人,是以竟无人知晓他们是温皇后的娘家,更无人知晓,温皇后也曾有过婚约,只是被同父异母的妹妹抢夺而去。 钟晓护短,他恨屋及乌,迁怒清慧,连带着对安康帝姬也心生厌恶,虽然没有添油加醋,却丝毫不做隐瞒,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安康帝姬面色惨白,跪坐在地,其实她也知道,那沈丰羽连功名都不要也要回乡,想必是重情重义之人,奈何女儿爱他发了狂,他稍微说两句好话,清慧便晕头转向,自己也只能求皇后赐婚,原本想着若是能成,稀里糊涂过去也就过去,横竖以后有自己看着,沈丰羽也掀不起什么水花。 谁知道竟早被查得清清楚楚! 她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心知想要官家饶了清慧绝无可能,她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廉恕怒道:“你不忍心你的女儿去死,便忍心别人的女儿因她而死?!你的女儿金贵,别人的女儿便是草芥?!” 他最恨这些任意玩弄他人性命的权贵,一个个能活到现在已是官家圣恩,竟还敢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真是罪该万死! 安康帝姬泪流满面,这会儿她不似先前跟温离慢说话时虚假,每一滴眼泪都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眼泪无法触动任何人,从她得知清慧所作所为却还要为其收尾就可以看出来,她哭是因为事情暴露,绝非真心悔过,倘若一切掩饰得当,她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姬。 官家被她哭得有几分烦躁,闭上眼睛,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这种小事别来烦朕。” 廉恕称是,安康帝姬还要哭,官家的声音忽地轻柔了几分:“还是说,你这帝姬也不想做了?” 安康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睁着泪眼,官家摆了摆手:“都滚出去。” 他又开始头疼了。 “官家,那沈丰羽……”钟晓忍不住出声,沈丰羽有才学也有本事,若是这般埋没十分可惜。 官家睁开眼睛,定央央瞅着他,瞅的钟晓心里直打鼓,险些跪下,等官家重新闭上眼,他才发觉自己后背竟生了一层冷汗! “他既然不信律法,不信朝纲,宁可回乡也不肯告状,直到家人死绝才憋了这么口气,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这是永不录用的意思了。 廉恕扯了还想为沈丰羽说话的钟晓一把,大魏从来不缺人才,那沈丰羽会落得这孤家寡人的下场,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若是京兆府不敢管,他可以告刑部,可以告大理寺,可他偏偏连功名都不要也要回乡,自以为能息事宁人,又岂知这世上恶人要施恶行,哪里管你退不退让? 温离慢不关心这些事,她看着眉头紧蹙的魏帝,“你头又疼了?” “嗯。” 他眼睛仍旧闭着,朝她伸手:“到朕怀里来。” 温离慢听话地走过去,被他搂住,俊美的脸倚在了她纤瘦的肩头,“一个一个,都是蠢货。” 也不知是是骂安康帝姬还是沈丰羽,又或是皆而有之。 他其实更喜欢在战场上浴血奋杀,而不是留在兰京,每日都有无数的政务琐事要他亲自过目。 温离慢学着他平时的样子,伸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了摸,触感十分顺滑,“以后这些事,我多管一些吧。” 官家不由得睁开一只眼睛:“哦?” 她很认真地说:“就是这些小事,我也可以处理。” 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怀中是纤细柔软的身体,官家心情大好,也有闲心与她说话:“你都学会了?” 虽然曾叫她好好学,但到底学了多少,学得如何,魏帝并没仔细过问,因为又不需要她去操劳,没想到她却主动揽活。 “没学会。”温离慢回答的也很实诚,“但我可以慢慢学。” 第38章 (心跳。) * 官家笑起来,低沉的笑声透过他的胸膛传进温离慢的耳朵里,有种令她说不出的感觉,她不大会形容,也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大抵……就和吃了很美味的饭,盖了很柔软的被子一样。 “你还是关心你自己的小命吧。”官家伸出一根修长的指,点在了温离慢额心,轻轻戳了戳,将她的脑袋戳的往后仰倒,却又及时托住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始终搂着她的腰。“别那么快就死了。” 温离慢脾气好,也不生气,她坐在魏帝怀里,温顺的像一只小兔子:“应该不会死得太快吧。” 官家睨了她一眼,他今日本有事情要做,因着安康入宫,徐微生派人传了消息,他倒是不担忧她被人骗,只是觉得安康烦人,没有温离慢时,她可不敢生出那些有的没的多余的心思,看样子是这些年过得太舒坦,皮又松了,需要好好紧一紧。 爱慕探花郎沈丰羽的帝姬之女清慧手头沾了两条人命,虽然并非她亲手所为,却是主使,廉恕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安康帝姬为了这个女儿肝肠寸断,清慧犯了大罪,被关入大狱,只等来年问斩,安康帝姬眼都要哭瞎了。 谁知这只是倒霉的开始,她作为母亲教女无方,直接被褫夺了帝姬的份例,驸马更是因此挨了一顿板子,安康帝姬也被禁足,这还不是最扎心的。 官家向来是直接杀人,若他不杀,那必定是有比杀人更叫人难受的手段。 也是被禁足期间,安康帝姬才知道驸马背着自己竟置办了外室! 那外室是从前在公主府伺候的一个婢女,因着办事利索,到了年纪后安康帝姬便给了对方恩典,放她出府去了,哪里知道对方出府时便与驸马珠胎暗结,如今那养在外头的子女,最大的已有十二岁! 官家懒得管这些琐事,安康帝姬固然有不得他欢心,又是先帝之女,可毕竟是皇室中人,他可以惩罚,却轮不到驸马给安康帝姬羞辱,因此被打了一顿板子的驸马,那是结结实实被毒打了一回,抬去公主府时整个下|半|身一片血肉模糊,整个人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 安康帝姬恨极了驸马,女儿的性命都要没了,她还要这个男人做什么? 驸马在公主府,那还不是任由她捏圆搓扁?且她不傻,知道官家这样做便是默许,更是想出百般手段折磨,以此来消心头之恨。 而被驸马养在外头的外室,虽然为驸马生了一双儿女,却全靠着驸马养活,安康帝姬不敢对他们伸手,被禁足后她失去了自由,官家的禁足可不只是口头说说,那是真能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驸马自身难保,又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外头的女人跟孩子?安康帝姬虽没有对那对儿女下手,却故意吓唬驸马,说把他的儿子给弄死了,驸马一听,瞬间失了精气神。 他做驸马哪里都好,荣华富贵不缺,帝姬对他也和善,女儿清慧他自然喜爱,可人生在世,做了驸马便不能入仕,满腔才华无处施展,还连个儿子都不能有! 他想要儿子都想疯了,安康帝姬却不能生,他只好找别的女人生,原本想着偷偷留个根,却不曾想帝姬如此狠心! 当即发了一场高热,伤势转重,没几日人便没了。 宫中的官家听闻,并未放在心上,也未因此解除安康帝姬的禁足,南方雪灾情势缓和,他这几日也略有闲暇,看完了折子便监督温离慢走路,她因着前几天生了病,在床上躺了许久,再走路时又有点喘不上气,一开始还好,见到了官家直接耍赖,若非边上还有宫女内监跟着,怕是要坐地上去了。 跟冬萤学的女红最近颇有些成绩,不过官家不准她学,她私下偷偷绣了点,他在的时候便全藏起来,女红伤眼又伤神,她自己也知晓,不敢花太多时间在上头。 她不肯走路,总不能催着赶着,官家命人抬了一架琴进来。 他盘腿坐下,长指轻抚琴弦,只听乐音袅袅,曲子便从他指间流泻,悦耳动听。 他也不跟温离慢说话,不让她继续走,也不叫她到他身边,只是悠然抚琴,虽然温离慢不懂琴,可只用听的便觉官家琴艺高超,她不由得朝他走近,先是在琴边跪坐,然后伸出手指也想碰碰琴弦,他却不用看,都抽空将她的小手拍开。 在此期间,琴声不断,婉转悠扬,是首很轻快的曲子。 官家拍的那一下并未用力,温离慢攥着拳头贴在胸口,认真看他抚琴,她第一次这么近看到琴,眼睛都微微睁大,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她什么也不会。 一曲未罢,官家却停了手,温离慢本听得跟着曲子点头,他骤然停下,叫她不解,却听官家问:“想学?” 温离慢这回才有机会再碰一碰琴弦,一边好奇,一边点头:“嗯。” “去把路走了,朕就教你。” 说来说去,还是要她走路,温离慢爬起来,似乎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听话地开始绕着太和殿的墙根走起来,官家便又为她抚琴,这回换了首舒缓温和的曲子。 其实她平时走路也觉得麻烦,她就是不爱动,喜欢在一个地方窝着静止,每天都走来走去,身体难受不说,又没什么甜头,要说多动动能多活两年,她自己对这个似乎也不是特别在意,多活两年是暂时看不见的,可走路难受扎扎实实。 这回倒是很听话,走完就跑到官家跟前,被他拉进了怀里,盘腿坐在他身前,整个人都被包围住,能呼吸的全是官家身上的气息,安全感十足。 身后便是官家的胸膛,宽广结实,温离慢直接倚在他怀里,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放到琴上,她生得极美,天生自带一股圣洁之气,哪怕不会,瞧着也像模像样。 官家轻笑:“音都不认识。” 温离慢悄悄勾了一根琴弦,这回官家没再拍开她的手。 寿力夫最是会看眼色,这种时候还有旁人什么事?他抬起头一挑眉一挤眼,伺候的都是人精,哪个不懂?当下静悄悄退出去,寿力夫最后一个,他守在内殿门口,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荒腔走板不成曲调的琴声,脸上就有了笑,官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世上仿佛就没有他不会的,可他对这些兴致都不大,想来有些事要娘娘陪着做才有乐趣。 那就是他这个阉人的知识盲区了。 温离慢从前还需要自己洗衣收拾,因此虽然一身冰肌玉骨,手指的肌肤却稍显粗糙,被带来大魏后,不仅事事无需自己做,还有宫女为她保养打理,十指养得又娇又嫩,抚琴时难免怕疼,官家也不嫌弃她身娇体弱,一点一点带着她学,指引着她,明明是这样无聊的几乎是在打发时间的事,他却很是有耐心。 殿内只有两人,琴声确实是有些难听,温离慢自己听得都有些臊得慌,她也不算笨,甚至称得上是敏锐聪慧,按理说学琴于她而言并不算难,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没法静下心来听官家讲,什么宫商角征羽,左手要如何按弦取音,右手又要如何注意指法……她通通听不到脑子里去。 于是弹出来便一塌糊涂,甚至于她还为自己找准了借口:“……太难了。” 不是她学不会,是太难了。 官家似乎笑了笑:“是你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都能察觉到她的走神,若是这样还能学会,那才叫没来由。 温离慢抿了抿唇,收回被他盖在掌心的两只小手,觉得发烫,又不懂为何发烫:“我学不会……” “学不会也要学。” 官家又将她的手捉了回去,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有常年握刀执笔留下的茧子,每次触碰都让温离慢觉得皮肤像是被什么滚烫的温度蔓延开来,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抱她在怀里她也不会这样慌张。 这让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好像生病了。” 原本眉头舒展的官家瞬间低头看她:“怎么?” 他扬声要叫寿力夫,却被温离慢抓住,她把他的一只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有点不解地问他:“你一靠近我,这里跳得就好快,我觉得像是要发病一样。” 官家愣了下,又情不自禁凝视她认真的小脸,发觉她并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当真以为她自己病了,可能是从未有过的症状,秀气的眉毛还拧了起来。 他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声音略显沙哑:“……朕也是。” 温离慢眨了眨眼睛,慢半拍抬头看他,四目相对,被他泛着血红的眼眸凝视,她还在他怀里,背靠着他,整个人往后仰来看他,反应像个稚童,天真又纯洁,听到官家说他也是时,还发出轻轻的一声气音。 官家一手揽着她,嘴角不由得浅浅一勾,他是很少笑的,即便笑也大多是冰冷的、讽刺的、傲慢的,但在温离慢面前,他的笑容总是浅淡又罕见,带着只有她一人能得到的温和。 温离慢仰头看了他半天,他也看她,漂亮的裙子像是一朵鲜艳的花盛开在铺了毯子的地面,帝王俯首时,两人面颊贴得极近,最后,他后撤一些,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第39章 (荒芜。) * 两人额头贴在一起,温离慢眨着眼睛,学着官家的模样,也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额头,缓缓将他戳开,他居然也很配合这样的举动,坐直了后,又在他怀中继续学琴。 但正如官家所说,她心思不在这个上头,自然学不进去,怎么也学不会,连日不断的大雪早已停了,也难得出了太阳,不过外头还是冷,寿力夫出去一趟回来都止不住合着双手呵气,因此温离慢并不被允许出太和殿,她是那种不会觉得闷的性格,但人就是这样,如果得到一点偏爱,就会忍不住想要试探对方的底线。 在温国公府被关了十几年都乖乖地不对外界有任何好奇,现在下了一段时间的大雪,又因为天冷不被允许出去,温离慢反倒特别想要去外头看一看。 官家轻拍她的手背,叫她专心。 她仰头倒着看他:“想出去。” 官家却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模样:“你不想。” 温离慢坚持道:“想。” 他揪了揪她白嫩的耳朵:“外头太冷,你会被冻死。” “不会。”温离慢还是想出去,与其说是想出去走走,其实更是想要去做一些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也想知道官家究竟会不会答应。她的试探就像是刚被养熟的小猫,虽然每天都有人投喂照顾,但还是要甩甩尾巴,抓抓门板挠挠柜子,再把珍贵易碎的花瓶打碎几个,看照顾她的人会不会对她生气。 内心深处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很自然地已经这么做了。 官家盯着她看,温离慢也大胆跟他对视,片刻后,他松开搂着她的手:“去把大氅披上。” 这是答应了。 温离慢眼底生出雀跃,他托了她一把帮她起身,看着她去找衣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想来是极为怕冷,秋日时还好,冬日里无论太和殿多么暖和,她的膝盖与手脚都是冰凉的,怎么也捂不热,有时候官家起身早,搂着她睡一夜给她捂得稍微暖一些,等他早朝回来,她就又蜷成一团,一摸一手冰凉。 难得见她这么高兴的模样,出去便出去罢。 在温离慢记忆里,她只有跟阿娘生活在那破旧的小院子时,才有过冬日出来的记忆,此后都是看着外面的雪,雪花是那样的白,可又那样的冷,她不讨厌冬天,因为春天夏天秋天的时候,她过得也不好。 太和殿外的雪都清扫的干干净净,地面因为阳光照射而保持着干燥,脚踩上去一点都不滑,殿外种着梅花,正凌寒怒放,为这严寒冬日带来了几分温柔。 宫人们垂手侍立,安静又恭顺,空气虽然冷却很新鲜,温离慢尝试着长长吸一口,结果因为冷空气进了肺部止不住开始咳嗽,官家眉头蹙了起来,伸手捂住她的口鼻,“慢下来。” 等她调整好了呼吸,才让她跟着。 温离慢几乎是全副武装,不仅披了厚厚的大氅,还戴上了帽子,帽子上有耳套,冬萤在上头给她缝了两个毛茸茸的小球,看起来很是可爱,手上也有手套,穿得太多导致行动未免笨拙,官家长腿一迈,她需要挪好几步才追得上。 整个皇宫都是肃穆、安静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宫妃们还被禁着足,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又做了什么事触怒天颜,到时候可不是简单的禁足就能了事。 温离慢喜欢这份安静,而跟这个人在一起,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感,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伸出裹着手套的手,手套是圆圆的,官家却像是不怕冷,哪怕是这样的天气,他也穿得不多,外面加一件大氅便能御寒,帽子手套他更是碰都不碰,给温离慢折梅花时,双手都露在外头,修长又漂亮,宛如精致的工艺品。 折下来的梅花让她抱着,温离慢还闻了闻,年关将至,兰京干冷,哪怕出了大太阳,晒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什么暖意,她抱着梅花跟在官家身后,他察觉自己步子又大了,停下来等她,顺着回廊假山,宫内的荷花池也结了冻,不过每日一大早,便有专门管理的内监搭着小船来凿冰,低头去看,能看见薄薄一层冰下游来游去的彩色锦鲤。 长廊透风,这种风口待久了人都能被冻傻,比如赵国王宫的富丽堂皇,大魏皇宫更多的是庄严肃穆,整体也以黑金两色为主,先帝爷倒是喜好享受,奈何官家登基后,将那些花里胡哨的全叫人给拆了个干净,眼不见心才不烦。 寿力夫带着人离得远远的跟着,还备了御辇,皇宫着实太大,若要绕着外围走一圈都得数个时辰,温离慢走不了多久便觉得累。 道路上的雪都铲了干净,也有些地方的雪还没动过,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下一个脚印。 温离慢顺着没铲过的小路踩过去,留下一地小脚印。 她没做过如此稚嫩的事,踩完了还要回头看一看,若是发现哪一只脚印不够齐整,便不太开心。 官家看着她踩来踩去,在她脚一滑险些扑倒时,眼疾手快扯了她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将人拎到身边,斥道:“跟着朕。” 温离慢怀里的梅花因此洒了一地,他只折了两枝开得最艳的,这会儿也不许她去捡,寿力夫连忙上前将梅花拾起来,又退回远处,官家见女郎面颊显现出一点点红晕,对她道:“该回去了。” 温离慢不太想回,不过回去换了条路,途径一座格外破旧的宫殿,她不由得站在原地,官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浅淡,眼底透出几分猩红。 寿力夫连忙道:“娘娘,这儿可没什么好看的,里头经年失修,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奴婢已经叫人给娘娘温着樱桃酪了。” 温离慢却不知为何对这座宫殿很有兴趣,如果说宫内其他地方都是干净整齐的,那么这座宫殿,与整个皇宫都显得格格不入,它似乎自成一体,在这座巍峨的皇宫中,被大雪掩埋。 她弯腰用手指试了试,殿门口的雪居然落得有她指长那么厚! “把手套戴上。” 温离慢抬起头,才发现官家并没有看自己,只是随口与自己这样说。 他在看这座宫殿。 她乖乖戴上手套,一脚踩在了殿门口有着厚厚积雪的台阶上,印出一个深深的小脚印。 宫门没有上锁,只是关闭着,但有多处破损,门板上的漆面也四处零落,温离慢使劲推了推,发现自己推不动。 寿力夫看看娘娘又看看官家,最终没敢做声。 这座宫殿,大致上也算是冷宫了,官家便是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长大的。 正在温离慢用力推推的时候,有一只大掌伸来,帮助她将宫门推开,一瞬间一股冷风夹杂着地上卷起的雪花扑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捂住脸,就被官家的大氅挡住,然后她再从他环过来的胳膊上冒头,看着里头的一切。 积雪漫漫,枯草荒芜,墙壁斑驳门窗零落,站在门口,明明是这样大的太阳,却瞧不见里头是什么模样,只瞧见破败的门窗像是一张张黑色的巨口,叫嚣着要吞噬灵魂。 温离慢心头生出类似在马背上往下看的情绪,她下意识往后退进官家胸膛,这地方简直比温国公府的佛堂还要吓人,佛堂虽然阴暗冷清,却干净,也有人气,可这里却不一样。 尤其是整个皇宫都井然有序,愈发显得这座荒废的宫殿凄凉可怖。 “官家……” 官家搂着她,即便披着大氅,她也显得很是纤细,躲在他的大氅下简直像只怕生的小兔子,“怕了?” 温离慢嗯了一声,“好黑。” 她对气味很敏感,还能闻到一些异样的、说不出是经年发霉的味道,还是别的什么掺杂在一起,于是愈发古怪的气味…… 但是有官家在身边,又不是特别怕。 官家带着她往里走,每一步都踩进厚厚的雪堆里,越是往正殿靠近,那股难闻的气味就越明显,而靠近之后,温离慢才发现,刚刚她以为是褪色的墙壁,其实很多地方都是常年未曾清理的污血,风干之后所呈现出的砖红色。 这里……当初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染出这样的颜色。 殿内一片荒凉,里头的摆设东倒西歪,破损不堪,给人一种强烈的病态压抑感,还有些黏在墙壁上的暗红色物质……温离慢不愿去想那是什么,地面上积了一层浮灰,冻得人五脏六腑都是凉的。 “下次还想来么?” 温离慢摇头。 官家笑了笑,眼底的猩红缓缓褪去些,没再带她往里走,只怕到了里头,会把他的小皇后吓出什么病来。 再往后就有隐隐的腐臭味,哪怕是在冬季也无法避免,官家见她害怕,将她抱了起来,她立刻把小脑袋倚在他肩头,外头的寿力夫在官家娘娘出来后,马上将宫门又关上,还悄悄打量了一眼官家,见官家面色如常,才稍稍松了口气。 要知道……官家已经二十余年,不曾再踏足此处了。 第40章 (恩赐。) * 外头冷,官家也不让温离慢多待,回太和殿便坐上了御辇,温离慢问:“那座宫殿没人住吗?” 官家嗯了一声,跟随御辇的寿力夫清楚地听见帝后二人的对话,心里有些担忧,主要是怕温娘娘年纪小,不知轻重,问些官家不爱听的,没人比他清楚官家有多厌恶那些过往,就像是这么多年,官家把那座宫殿还留在那里维持原样,不许任何人靠近。 但也许,温娘娘是不同的。 温离慢嘟哝:“里面好臭啊……” 官家低头看她,两人四目对视,官家缓缓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因为里面有死尸啊,那地方阴暗潮湿,又不见光,尸体无法风干只能腐烂,哪怕过去二十几年,也仍旧腐臭难闻。” 说着,他突然靠近她,两人面颊贴得极近,官家声音却格外轻柔:“怕了吗?” 温离慢眼睛都没有眨:“你又吓唬我。” 官家便笑起来,温离慢自然是不怕的,她的情绪都流于表面,曾经甚至与母亲腐烂的尸身共同从冬天活到了春天,又怎么会怕官家口中所说的死尸? 那臭味让她有种熟悉的恍惚感,现在想想,也正和幼时在温国公府的小院里,母亲自缢身亡后,尸身腐烂,所闻到的气味相似。 御辇到了太和殿,官家将温离慢接下来,她又从寿力夫怀里取回自己的梅花,抱着进了殿内,选了个白玉青花瓶插上。 因着出去不算久,穿得暖,官家又把她裹在大氅里,温离慢只是有些累,这么冷的天出去一回,下回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年关,宫宴定在二十八日晚,宫中难得热闹起来,四处挂了红灯笼贴上福字,官家还亲自挥毫写了字赐给重臣,得了官家墨宝的都欣喜若狂,殊不知为了教温皇后写字,官家手把手带着,又丢了多少写好的字揉成团。 温离慢腕力不足,写出来的字秀丽有余却无力道,但她这身体也就这样了,又不要她做书法大家,能写得自己认识就成。 被他带走后,她读了很多书,也认识了很多字,许多曾经囫囵的话,被官家讲过也都懂了,呼吸间有了烟火气,人似乎也活了过来。 像往年一样,官家只露个脸,毕竟他若是在,百官们谁也不敢大喘气,场面安静地要命,反倒他不在场会热闹许多。 逢年过节最是喧哗繁荣,每年这种时候,京兆府都头疼,因为治安再好也有人浑水摸鱼,拐子极多,所以旁人阖家团圆其乐融融,京城守备军们却要按批次频繁巡逻,过一次年,京兆府的大牢都能塞满。 腊月二十五,官家就封了笔,会一直到大年初十才重新开笔上朝,算是一段难得的假期,从前他极不喜欢这种安稳到毫无波澜的日子,因此头疼发作的格外厉害,隔三岔五便眉心紧蹙眼底血红,谁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小命都难保,每年拉出去的死人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年前年后封笔阶段,无事可做,更是暴躁易怒。 年轻时发起怒来,根本没人敢说话,一个个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连寿力夫都屏气静息,后来年长了些,渐渐可以自控,惟独头疼起来还是不近人情,喜怒无常的不讲道理,对百姓们来说,过年是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候,可对百官及宫人内侍们来讲,过年这段时间才是最可怕的,因此永远不知道官家何时会发火。 今年寿力夫也再三敲打太和殿的宫人,出乎意料的是官家虽然百无聊赖,却稀奇的没有见血,毛手毛脚的小太监扫雪时不小心溅到了,官家也只是瞥了对方一眼,没再追究。 要说跟从前有什么不同,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位温娘娘。 但就是因为有她在,官家不再那么暴躁易怒,头疼时只要温娘娘在身边就得以缓解,甚至要砍人脑袋,温娘娘来了,他也会改变主意。 换作别人都不行。 二十八晚宫宴一过,按规矩,年二十九还有一顿家宴,主要是官家与宫妃及殿下帝姬们共进晚膳,不过自打官家登基,他是高兴了才来走一圈,不高兴了面都不露,今年宫妃们还在被禁足,干脆家宴直接取消,各人在各人的府中过,省得到他面前惹他不快。 年二十九的兰京,能从黑夜一直热闹到天亮,温离慢白天睡了很久,这会儿精神奕奕,官家说要带她出宫,她还惦记着上回出宫吃到的糯米糕。 因为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根本经不起,所以才隔了这样久。 街上人太多了,这回她连下去走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坐在马车上慢慢随着人群往前去,温离慢有点失落,撩开车帘子往外看,好在那对卖糯米糕的老夫妻还在,陆恺亲自去买了来,官家接过让她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刚出锅好吃极了,又香又糯的。 官家是不明白这糯米糕美味在何处,到了一处酒楼,马车停下,这里视野极佳,可以看见护城河两畔放起的烟火与河中花灯,月上柳梢头,影影绰绰,虽然天还冷着,但柳树已经微微发出新芽,她又多活了一年。 酒楼安静,今儿只接待这一桌客人,虽不知来头是何,可掌柜的隐隐有所察觉,他不敢多言,只再三勒令跑堂的与后厨,务必要使出浑身解数伺候好,否则小命儿怎么没的都不知晓。 从三楼处往下看,人变得好小,温离慢比了比自己的手指头,当街叫卖声与交谈声熙熙攘攘,勾勒出一幅绝佳的人间烟火图,是她从未看到过的。 这家酒楼的饭菜滋味亦是极好,尤其是有一道珍珠翡翠八宝饭得温离慢欢心,她吃了好几口,眉眼如画尽是欢愉,月色与灯火下,她才这人间唯一绝色。 温离慢吃着,发觉官家没有声音,一抬头,才看见他两指撑在太阳穴处凝望着自己,眼神幽远深邃,带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嗯?” 她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疑问。 也许是月色,也许是灯火,又也许是这人间百态,官家的眉头是舒展的,难得整个人都是放松的状态,对温离慢的疑问并未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 她吃又吃不多,每道菜都是浅尝辄止,还觉着没吃完浪费,偏又点了这样多。 “吃好了就走了。” 温离慢依依不舍,最后吃了一口那道珍珠翡翠八宝饭,乖乖被牵住手,下楼梯时官家直接把她抱了起来,直到进了马车才放下。 这就回去了么? 她靠在官家肩膀上,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依偎在一起不说话多过交谈,马车平缓行驶,温离慢昏昏欲睡,直到马车停下,她又清醒,有点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到了。 直到被官家抱下马车,温离慢发觉这并非皇宫,仰头一瞧,牌匾上是官家手书的两个字:钟府。 钟肃父子四人即便是除夕之夜,府中也并不热闹,没什么人气儿,钟不破被抽调,带着守备军巡城,府中只有钟肃钟达及钟晓,祖孙三代人随便吃了点饭便要歇下,突然得到禀报说来了贵人,这么晚,能有什么贵人来? 钟晓反应最快:“难不成是官家?” 只是又觉得离谱,他们钟家何德何能,能在二十九家宴晚上,得官家亲临? 结果到了门口一看,还真是官家! 钟府这宅子过去曾是王府,建的地段跟材质都好,稍微打扫清理,再修葺一下,便很是气派,不过钟家人不多,府里下人也少,因此哪怕是过年亦冷冷清清,没想到官家居然会来……而且还带来了温离慢! 钟肃贪婪地盯着温离慢看,又怕吓到她,慌张低头,低了头又忍不住去看。 她待在太和殿很少出来,钟肃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惜,一把年纪了还不肯服输,如今身体养得不错,也在军中任职,毕竟是老将军,阅历经验都无人能及,只想著作为皇后的外家,不能给她丢脸,叫人嘲笑她。 温离慢感觉老将军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却并不叫她觉得反感,但她总有种对方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她抱住的感觉,所以还是往官家身后躲了躲,再悄悄露出头来看。 钟肃也察觉自己失态,连忙请帝后进府,原本都要睡下的三人,此刻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官家随意道:“你们做自己的事去,朕与娘娘随意看看。” 说是这么说,可谁能真的就去做自己的事? 虽然心中清楚,这辈子温离慢可能都不会有来到钟府的一天,更不可能与他们住在一起,钟肃还是让人将府中最大最好的院子留了出来,他不知道温离慢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因此便按照大多数女郎们都会喜欢的样子布置,每日都有人打扫,力求一尘不染,连被褥都日日抱出来晒,不曾想她真的会有来住下的一天! 从官家口中听说要留宿,钟肃当场老泪纵横磕头谢恩,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温离慢,那双曾经饱受绝望,如今却又因温离慢生出希望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压抑的情感与慈爱。 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那么颤抖,免得她听不懂:“外公给你做最拿手的叫花鸡好不好……你、你还没有吃过呢,外公年轻时行军打仗,做这个最是拿手,明儿个给你做好不好?你、你急着回宫吗?” 温离慢看向官家,官家却没有替她回答。 她看着这个老人,缓缓点了下头。 老将军瞬间激动不已,差点儿没从地上站起来,他觉得这样太不体面,努力挺直胸膛直起腰板,想当年他也是身材魁梧,威名远震,可不能是这副熊样。 温离慢已随着官家进了钟府给她留的院子,整个钟府下人都不多,因此格外安静,据说院子里的花木都是钟肃亲手种的,还有一个秋千,也是他亲手打的,钟达断了一只手臂,只能给老将军打下手,等到夏天,葡萄藤会爬上秋千与花架,想必这个院子会一片翠绿鲜红,欣欣向荣。 人总是要活着,才能往前看。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和极了,寿力夫徐微生陆恺三人随侍,其他人都去了隔壁的院子暂住,钟晓将一切安排的都很妥当,谁也想不到官家会带温离慢来钟府,更想不到他们居然愿意在这里暂住一宿──这是何等的荣耀! 可对钟家人来说,能够见到温离慢,才是官家的恩赐。 第41章 (月色。) * 相比较钟府外头的简洁冷清,这个院子可谓是用心至极。 是陌生的环境,但这里又跟皇宫不同,下人端了泡脚桶进来,里头放了薛敏特制的药包,可以驱寒活血,泡脚桶很大,但今天出宫并没有带宫女,她正要弯腰自己脱掉鞋袜,却被官家握住了一只脚踝。 她的肌肤与罗袜分不清谁更皎洁雪白,脚背白到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赵国贵族女郎大多有裹足之习,但她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人管,自然没有裹,因着赵国是主国,其他附属国也都或多或少有着这种陋习,官家将她的双脚放入水中,自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也脱下了鞋袜。 泡脚盆太大了,放进去两双脚都还绰绰有余,温离慢动了动脚趾头,踩在了官家脚背上。 闭目养神的官家撑开一只眼睛睨她一眼,懒得搭理,任由她放肆,温离慢似乎也觉得好玩,她踩了踩他的脚背,感觉他的脚比自己的大好多,难怪走路那么稳当。 当初她被送入赵国王宫时,温国公夫人还想过要临时为她缠脚,免得入宫后被人说不懂规矩,可惜时间不够,才让温离慢逃过一劫,当然温国公夫人也有另一层考量在里头,就温离慢这身体,怕是裹足之痛便能让她发病而死,赵帝要美人,他们却只有一具尸体,温国公府怕不是要吃排落。 温离慢不关心别人,她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便跟官家说了,有时她话会稍微多一点,也并不需要人为她解答,就是想说。 官家睁眼,看了下她的小脚丫,雪白如玉,脚背曲线柔美而纤细,五个脚趾头也格外圆润可爱。 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 文人墨客素来爱写女人足,赞美讴歌之余又多几分香艳之色,罗袜绣鞋,玉足点点,为了追求小脚可谓做到极致,谁家的女郎若生了一双大脚都要为人所笑,民间女子因生活清苦无法缠足,而贵族女郎若不缠足,连好的郎君都寻不着。 尤其因赵帝爱小脚,更是掀起一股裹足热,上行下效,寻常人家稍微有了几个钱,都要给自家女郎缠足,期许能嫁个好郎君。 从前官家对此不以为意,但若是温离慢这双脚也被裹了,他想,恐怕温家人要被他挫骨扬灰。 “不好看。” 温离慢给出最中肯的评价,温国公府佛堂里,那个看管她的嬷嬷便裹了小脚,平日里走路不快,阴天下雨还会疼,尤其是清洗更是麻烦,已经畸形坏掉的脚趾若是不好好清洗便会散发出一种古怪之味,她时常对着温离慢感慨,说无人管她无人给她裹足,日后怕是嫁不好的。 女郎双手撑在床沿,看着泡脚盆里一大一小两双脚,抬头对官家道:“她说得不对,我嫁得很好。” 在嬷嬷眼中,被抢走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是因为她没缠足,被送入宫中,也是因为她没缠足,因此她的命运注定是悲惨而无奈的,一个女人的一生便这么轻飘飘随意过去,缠不缠足才是她过得好不好的评判标准。 官家闻言,睫毛轻轻颤了下,“嗯,朕也觉着不好看。” 却没有回应她说嫁得很好的话。 温离慢无意中脱口而出,却使得官家整个人情绪都平和下来,他喜欢战场,热爱那种每个细胞都被调动刺激的厮杀感,而兰京的除夕夜过于热闹温馨,让他隐隐觉得头疼,情绪也有些失控,只是她随口一句话,脑海里涌动着的杀意与周身戾气便缓缓消退,甚至纡尊降贵,亲自弯腰给她擦脚。 他毕竟没有伺候过人,常年握刀的手生着粗糙的茧,触碰到嫩滑的莲足,温离慢不由得蜷起脚趾头:“……痒。” 她的脚是湿的,就搭在他腿上,擦干后温离慢迅速把一双小脚藏进被子里,女郎的脚最是私密,哪里能随便被人看? 随后让人进来将泡脚盆端出去,屋内熄了烛火,陌生的环境从未睡过的床,几乎是官家一上来,温离慢便朝他靠过去了,自动自发,大脑都没意识到,身体已经先一步向他依偎。 官家单手将她搂住,药是已经喝完了的,往常这会儿她上了床便会犯困,睡着的速度极快,今天却动来动去。 官家也只是合着眼,她一直不老实,他才出声:“不想睡?” “白天睡太多了。” 这回倒是诚实,因为知道晚上要出宫,为了养精蓄锐,一下午都在龙床上待着,出宫后又没让她走路,上下台阶都是官家抱着,自然精力充沛,怎么也睡不着。 “那你想怎样?” 今晚的官家格外好说话,语气也柔和,完全没有发怒的意思。 温离慢趴在他胸膛上往地上看,没有回答,月光透过窗棱照射在地面上,屋内亮如白昼,她伸手拉开床幔,可以清楚地看见月亮与明朗的天空。 因为耳朵贴在他心口,所以官家说话时,感觉他的胸膛都在震动:“今晚月色皎洁如水,好看么?” 温离慢嗯了一声。 大掌伸在温离慢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原本没什么睡意的温离慢在这一下一下的轻抚中,眼皮子也渐渐沉重起来,忘记何时睡着了,只迷迷糊糊记得意识消失前,仿佛听到了官家说话。 “朕也觉着好看。” 她像个孩童般伏在他胸膛,呼吸轻浅几不可闻,官家把被子往上扯,将她的肩头彻底包裹,这才跟着合上眼眸。 而这清凉月色,始终照在明净的地堂之上,随着时间流逝,缓缓消失。 虽然又是在陌生地方过夜,温离慢却睡得很好,自大婚后到年底封笔前,她早上醒来时基本都只剩自己,官家起得实在是太早,温离慢打了个呵欠,发觉自己已经换了睡姿,钻在官家臂弯中,被窝暖融融的,从前她一个人睡,很不喜欢冬天,总是捂不热手脚,夜里几次三番被冻醒。 一时意动,脚趾头蹬在帝王坚硬的小腿上,仰起头,发觉官家还闭着眼,不知道醒没醒。 温离慢看了看,又钻了回去,反正不急着起,这种互相依偎过去从未有,她很喜欢的。 帝后不起,也没人敢来叫,钟肃一家等得也是心甘情愿,一大早沐浴更衣换了最体面的衣服,还刮了胡子挑选了小半个时辰的发冠,正襟危坐。 温离慢完全将他们抛之脑后,屋子里暖和,被窝里更暖和,官家也喜欢,她身带体香,被这种香气环绕让他心情格外愉悦,眉头也是舒展的,常年蹙眉形成的川字亦淡了许多,温离慢在他怀里拱来拱去他也不恼,任由她乱动,直到她肚子饿得叫了一声,才让她起身。 没有宫女,官家都亲自来,他先打理好自己,才将早已准备好的衣物拿过来,袄子领口袖口都绣上了一圈雪白兔毛,愈发衬托女郎的小脸精致美貌,头发照旧是编成了长长的辫子,用发带系住,颜色是喜庆的红,穿在她身上也不觉得过分艳丽,宛若人间富贵花。 官家不爱这种颜色,他惯常都是玄色青色一类的衣裳,一黑一红并肩而立,帝王高大而女郎娇小,有种说不出的契合。 这会儿再用那也不是早膳是午膳了,钟不破一大早当差回来,他算是钟家四人里最口舌笨拙的一个,爱做不爱说,见了帝后紧张地要命,只知道跪在地上,没人提醒他都忘了起身,更别说与帝后同桌而食,他险些把筷子刺入鼻孔中去。 担心自己会连累娘娘被人笑话,钟不破连忙环顾一圈四周,见宫人低眉顺眼,官家也不以为意,才悄悄松了口气,又偷偷去看温离慢。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放肆淫|邪,只是单纯的喜爱,觉得她小小的软软的很漂亮也很可爱,怪不得义父跟二哥都喜欢她。 他的命是义父给的,义父要保护她,他也会贯彻义父的信念,努力上进,做有出息的人,给她帮助。 温离慢也注意到钟不破的目光,不过她一看他,他就低头,根本不敢和她对视,她在别人面前不是特别爱说话,据说这一桌子菜全是钟肃等人亲手做的,味道比起宫中御厨自然差得远,甚至不如昨夜吃的那家酒楼,但其中有种很特殊的味道……是什么呢,温离慢也说不清,就是觉得很特殊。 官家是懂的,上等的厨子不仅有着技巧,也会将情感注入所做的菜里,钟家父子虽技巧不足,但情意满满,吃起来确实不错。 温离慢吃得很少,钟肃全程都看着她,见她放下筷子一副不吃的样子,连忙问:“是不是哪里不合娘娘胃口?府里还有厨子,还备着一桌,娘娘可要尝尝?” 钟肃本就是极为节俭之人,流放之地二十年,更是让他珍惜一针一线,但为了温离慢,他却还叫厨子做了一桌,生怕她吃不好。 他知道她怕生,也不敢过分热情吓到她,可瞧见她只吃了这么点,心里还是担忧,太瘦了,真的太瘦了,个头儿也小,楚娘十七岁的时候,可比她要高啊! 温离慢摇摇头:“饱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差点儿又把老将军惹哭,钟肃不住点头:“饱了就好、饱了就好。” 他自己也放下碗筷,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总想朝温离慢看,看看她有没有哪里不舒适,有没有皱眉头,满心想要讨好她,却又怕吓到她。 温离慢完全不懂外祖的心情,她心里还记挂着院子里那个秋千,回去后,让官家在太和殿也给她做一个。 钟肃生怕温离慢觉得在府中不好玩想走,绞尽脑汁想留她下来,哪怕多一秒也好,想多看看她,多跟她说说话。 钟达比起老将军要沉稳些,却也难掩激动,他们兄妹四人自幼感情极好,钟楚年纪最小,又是女郎,尤其受疼爱,几个哥哥能把天上的月亮都摘来给她,经年过去,物是人非,楚娘却还留了血脉在世上,钟达又如何能不激动? 他虽然断了一只臂膀,却学会了左手写字握刀,平日里也能自理,只是不爱说话,沉默寡言。 钟晓则是最活泼的,他毕竟年轻,未来无限好,过往的伤痛绝望,都因为表妹的出现而有了崭新的未来,面上的刺字虽然羞耻,却也是气节的证明,所以他主动邀请温离慢:“府里养了几只狸奴,你要不要看看?” 都是二叔捡回来的,喂了饭给了水便赖着不走。 温离慢看向官家,她想去,但不想跟钟晓一起去,不信任他,想官家陪。 官家没动。 她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又主动握住他修长的指,官家这才如她所愿,起身陪她去看钟府养的狸奴。 有五六只,纯白的、三花的狸花的还有一只全身乌黑只有耳朵尖尖冒着白,以及最胖的橘色,钟府人少,但府邸又大,还特意留了个院子专门用来养它们,也不拘束,随便它们去留,这些狸奴被养熟了也不怕人,原本以那只最爱吃最能吃的橘猫为代表,看到人便兴冲冲上来讨食,结果走在最前面的是官家。 只见那橘猫跟成了精一般浑身炸毛,然后转头就逃,一时间,狸奴们逃得逃藏得藏,竟是一只不剩! 钟晓都看傻了,他当然不敢说可能是官家戾气太重吓到了猫,只干巴巴解释道:“这些狸奴怕生人……” 其中那只全身乌黑只有耳朵尖尖有白毛的狸奴,性子最是傲慢,不喜欢被人碰,急了还会挠人,钟晓都不敢靠近,见官家去捉,他吓了一跳,万一伤到龙体可如何是好? 结果没来得及阻止,那黑猫却跟布偶一般,乖乖巧巧被官家捉住,别说挠人,爪子都不敢伸,被喂养的油光水滑,又生得可爱,两只圆溜溜的猫瞳,此时正在官家手中瑟瑟发抖。 官家随手将猫送到了温离慢跟前,温离慢见黑猫抖得厉害,从前温老太君也养猫,有一回那猫进了佛堂,温老太君便嫌猫沾染了温离慢身上的晦气,后来那只猫便再没见过,也不知怎样了。 她有点想碰,又忍不住问:“我能碰吗?” 官家嗯了一声,她才又道:“会有晦气吗?” 官家顿了顿:“不会。” 她这才轻轻碰了碰黑猫的耳朵尖尖,这些狸奴都很干净,在官家手里老实得要命,温离慢晃了晃官家的手腕,他随手将黑猫放下,这黑猫居然不敢跑! 好一会儿,感觉确实是安全了,才呲溜一下窜到树上。 官家接过寿力夫呈上的帕子擦手,又把温离慢的手也给擦了擦。 他是不会给她抱一只回去的,狸奴野性难驯,难免会有挠人咬人的时候,除非拔了牙齿跟爪子,但那样她必然不会喜欢。 钟府确实很大,当年作为王府被封时,里头几乎都维持了原样,稍微修葺便很是气派端庄,温离慢逛不了太久,钟肃已经取了鸡来,正在院子里拔鸡毛。 她走到秋千前面坐上去,对官家说:“我也想要一个。” 官家低头看她:“你要这个,谁给你推?” 谁敢给她推? 推的低了她要不高兴,推的高了万一摔了或是刺激到生病谁来负责? 温离慢自己踩着地努力往前晃悠:“你。” 官家嗤了一声:“想得美。” 他不肯,她也就不要了,坐在秋千上看钟肃做叫花鸡。 用荷叶包裹又和了泥,这个季节也不知是自哪里弄来的荷叶,满手都是泥巴也一脸傻乐,温离慢看着看着,有点失神。 她不太明白,为何对她这样好?明明都没有见过几次面。 第42章 (春意。) * 叫花鸡的做法有很多种,其实皇宫里也有,但钟肃当年行军时,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今天做给外孙女吃,却也不能像当年那样随意,直接找了泥巴糊起来埋进地里烧熟,那味道虽说也不赖,可到底不体面。 这还是他亲自喂养的鸡,因着年岁大了,身体也跟不上,即便是军中任职,所能做也有限,再加上官家赐下的府邸实在过大……空闲出许多院子没用,钟肃便在里头养鸡种菜。 鸡是挑得长得最好的一只嫩母鸡,杀了后开水烫毛去掉内脏处理干净,还用自制调料将鸡身里里外外都涂抹了一遍,力求入味,又在鸡肚子里塞入配料,之后才包裹上荷叶,弄得还像模像样,看得温离慢目不转睛。 把鸡放进事先挖好的火坑里烧,钟肃一对上外孙女便紧张地说话都结巴,温离慢完全不明白他为何要讨好自己,她坐在秋千上,一开始自己踩着地晃两下,稍微高了些官家就把她摁住,扑蝶投壶荡秋千这种寻常女郎喜爱的玩乐,她通通都不能玩,管得很严。 钟肃怕自己半边脸上的刺字吓到温离慢,于是只拿另外半张脸对着她,温离慢安静地听他说话,都是些家长里短,府里养的狸奴哪个乖哪个贪吃啦,他自己种的菜怎么样啦……之类的,她没有开口,任由钟老将军絮絮叨叨,说着说着,他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嗦,不安道:“是不是吵着娘娘了?” 温离慢摇摇头:“你继续说没关系。” 反正只是听人说话,她也不觉得烦。 钟老将军也不知为何管不住自己的嘴,一点点无聊的小事都想说给她听,绞尽脑汁想逗温离慢笑,可她就是不笑,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很安静地看着他,脸上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情。 直到官家出声:“你的鸡好了。” 钟老将军如梦初醒,赶紧过去扒拉他的叫花鸡,钟达钟晓钟不破三人话也都不多,主要是有官家在,话再多也没人敢像钟肃那样絮叨,他们深刻意识到温离慢与寻常女郎的不同,她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动容,即便他们不会诉说那些凄苦,只捡有趣的话跟她说,她也根本无法理解,所以自然很难被逗笑。 但她不讨厌,已经足够了。 叫花鸡被扒拉出来,就是黑漆漆的一团,温离慢心想这个真的能吃吗?虽然是亲眼所见,可她总觉得…… 这种想法在钟肃敲碎外面那层泥壳儿,又撕开包裹的荷叶,露出里面焦黄泛着油光的叫花鸡后瞬间烟消云散,钟肃利落地将鸡切开,还细心地把鸡皮跟鸡肉一同分开,给温离慢的全是最好最嫩的肉,连鸡腿里的骨头都被他取出去──只看他那取骨的利落劲儿,骨头没了,鸡腿却还能保持原样,便足以想象他当年是如何的厉害。 温离慢分到了一整碗最好的肉,一只鸡六个人哪里够吃?官家与温离慢吃同一碗,这叫花鸡味道当真不错,温离慢也不知为何多吃了两块,不过还是有些油,与她平日里的清淡不符,因此官家不许她多吃。 虽然她都没有主动跟钟家人说过话,更没有表达过对他们的态度,但对钟家人而言,能有这些时间的相处已经足够他们满足,送温离慢与官家离开时,直到马车消失在尽头,他们还站在府门口依依不舍,不肯回去。 尤其是钟肃,已经看不见马车了,他还盯着。 大年初一的兰京也很热闹,走街串巷的小贩,拿着风车四处跑动的孩童,烟火气十足,温离慢靠在官家怀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按理说初一早上,殿下们与帝姬们该入宫来请安,奈何官家并不待见他们,所以别说见面,就是宫门他们也没能进去。 官家对自己的儿女从不关心,却也不坏,荣华富贵都有,只是他们并不知足。 谁能知足呢?人总是贪婪的,过了年,几位殿下便十九了,这岁数在民间早已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他们的皇子府中也都有侍妾通房,只是正妃之位始终空缺,这一,是他们的母妃无法做主他们的婚事,并不是说宫妃们不能决定给儿子们娶谁,而是她们不知晓朝中情况,既然是娶正妃,自然要娶权贵之女;二,也是殿下们不敢自作主张,他们心中总觉得官家不至于冷血到连亲生儿子都不管不顾的地步──哪怕这十八年来的不闻不问,也不至于连婚事都不搭理。 帝姬们则着急些,母妃被禁足,她们便更着急了,毕竟殿下们尚有侍妾,她们总不能在府中养面首吧? 若是传扬出去得多难听? 因此趁着过年的好时机,几位殿下都有了心思,他们不是没有好的人选,而是不敢向官家提出。 比如说匡逊之女,谭斯伯之女,皆是才貌双全又家世显赫,尤其是她们的父亲,这二位可是官家的心腹,然而但凡心里有点数的人都知道,不需要官家同意,匡逊与谭斯伯都不会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几位殿下,他们是孤臣,即便官家立了储君,他们也永远忠于官家一人。 将掌上明珠许给殿下们?除非那位殿下发了毒誓,说自己一辈子只做个富贵贤王,决不掺和夺嫡之争,但那可能么? 这五位殿下没一个安分守己的,一个个小心思比谁都多。 明面上没有争的死去活来,并非他们不想,而是官家过于强大,他们根本不敢作出什么幺蛾子,私底下那些小打小闹,官家又懒得搭理。 过年难得清闲,谁也不敢来扫官家的兴,因此直到正月十一,官家重新开笔,各种各样的事儿才开始得到处理。 又长了一岁,但温离慢外表瞧着并没什么变化。 她完完全全还是那副少女模样,身量体重完全不见增高,反倒因为这近一年的生活变得更加稚气一些,人活了几分,眼睛灵动起来,但春暖花开,天色转暖,对温离慢而言好坏掺半,好处在于天暖和了,她可以出太和殿,坏处在于又要被官家带去御书房,有事没事要运动。 趁着官家不在,温离慢便开始偷懒。 官家叫她背贴着墙站半柱香,她原本老老实实贴在墙上,官家一离开内室,她立刻到榻上坐着,宫女们忍着笑,也不敢说什么,横竖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发生,官家板着脸,最终都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果然,过了有半个时辰,官家回来,看见温离慢还坐着,眯起眼睛问她:“你站够了时辰?” 温离慢从不撒谎,摇头。 官家没好气道:“又嫌弃日子过得舒服了?” 温离慢不说话。 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官家挥手,待宫人们都退下,才叫温离慢到自己身边来,她不乐意,他就捉着她的手把人拉到腿上坐着,“这些时日够给朕脸色看了,朕哪里得罪了你,叫你不舒服?” 温离慢扭头不愿回答。 她其实也不是生气,就是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官家知道她是想要什么,不就是个秋千么?他原本确实是不想给的,怕她一个人心里没数,再出什么事,有人盯着也不行,旁人她都不怕,万一摔了刺激了,谁来负责? 但她这些天都有点郁郁寡欢,也许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什么,“行了,你先回太和殿去,秋千给你装好了,还给你种了葡萄,回去就能瞧见。” 他命钟肃重新给她打的,葡萄藤也是,这季节还是难种,从钟府移到太和殿中途死了好几回,能十天内赶完,花了不少功夫。 温离慢听到这话,抿了抿唇,低下头。 官家嘲笑她:“还知道不好意思?” 她动了动手指头,绞扭着,官家把她放开,“去吧。” 让她走,她又不肯走,往前蹭了两步回头看他,官家知道她想问什么:“朕一会便回去,你要听话,若是叫朕知道你偷偷荡秋千,休怪朕对你不客气。” 温离慢得了他的许诺才安心,不知不觉间她已太过依赖他,官家把她送到御书房门口,看着她上了御辇才转身回去。 回太和殿途中,温离慢无意间瞧见路边草地上冒出一朵小花,要是往常她是不在乎这些的,外界的风景如何她从不上心,也记不到脑子里去,但到了大魏之后,她对这些新奇的、从未见过的事物都很好奇,想看一看、碰一碰。 天还冷着呢,除了太和殿的梅花,御花园的花都没开,突然在这一片冰冷中看见一朵红色小花,给温离慢造成了一种视觉与情感上的双重冲击,她让御辇停下,在徐微生的搀扶下下了御辇,走到那朵花跟前看了许久。 她常常做些在别人看来无法理解的事,徐微生耐心极佳,持着拂尘等候。 温离慢蹲下去把那朵红色小花给摘了,这才又重新坐上御辇,但这一回,她不是要去看她心心念念的秋千,而是要回御书房。 她想把这朵小花拿给官家看。 第43章 (红花。) * 寿力夫眼睁睁瞧见温娘娘的御辇又回了来,连忙前来迎接。 御辇是只有帝王能坐的,奈何官家愿意给温娘娘,如今这御辇几乎成了温娘娘的专属,他笑呵呵迎上去,还搀扶了一把,以免温离慢站不稳。 “娘娘怎地回来了?” 温离慢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视线与站在寿力夫身后不远处的人对上,她仅仅看了下便不再上心,“我找官家。” 她从不自称本宫,也没有架子,旁人求见官家那得候着,等寿力夫通传还得看官家心情如何,温离慢却不用,寿力夫笑意更深:“娘娘请。” 说着,毕恭毕敬将温离慢引了进去,徐微生则在外头候着,拂尘一甩低眉顺眼规矩森严,“见过三殿下。” 三殿下却有些出神,与温离慢那四目相对,令他大受冲击,原本便知道这位温皇后美貌绝顶,否则父皇也不会将她一个亡国之女带回兰京,还力排众议又立她做新后,但几次相见父皇都在场,根本没人敢抬头去正视温皇后的脸,遥遥看了一眼便要马上低头,如今这正面一看,才发现是离得越近便越美。 那盛世美颜的冲击力,令三殿下都有几分恍惚。 他连忙定了定神,今日求见父皇乃是有要事,边上还有徐微生在,可不能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情绪。 只是面上虽然稳住,心底却仍是惊涛骇浪不止,甚至打心底生出贪念,想要再瞧一眼,哪怕一眼。 温离慢浑然不知惊鸿一瞥的三殿下在想什么,她怕小花坏了,双手捧着进了御书房,官家正在跟几位文臣议事,见她闯进来,先放下了手里的朱笔:“怎么了?” 匡逊等几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就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 温离慢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要收敛的意识,她雀跃地像个孩童,走到书桌前,双手摊开,给官家看她摘下来的小红花。 官家看着那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小花儿,不过是路边随处可见,却不由得笑起来:“这么好看的花,哪里来的?” 温离慢更高兴了:“我摘的。” 说着,又将双手往前送一送。 官家拈起小红花,先是放在鼻间闻了闻,这小野花着实没什么香气,他心头微动,望进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最天真纯洁的眼睛:“这么厉害。” 说着,将小红花簪在了温离慢的发髻上,她不由得往上看去,伸手想碰被官家摁住:“碰了就掉了。” 她便乖乖不动,官家起身,“明日再议。” 说着掌心朝上,温离慢不用他催促,便将小手放进他掌中,随即被温热干燥的大掌包裹住,匡逊等人也不敢有异议,官家说什么时候再议,自然就什么时候再议,哪有他们决定的份儿? 出了御书房,就瞧见还在等候的三殿下,文臣们迅速告退,半点不敢久留,生怕溜得慢了惹官家不悦,寿力夫笑眯眯地跟在帝后身后,三殿下站在御书房外的阴影处,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到他,而他也注意不到旁人。 刚才进御书房之前,跟寿力夫说话时的温皇后,优雅又端庄,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女郎,可跟父皇在一起的温皇后,却像个小女孩。 端庄时有端庄的美,稚嫩时又有稚嫩的可爱,也难怪父皇叫她迷得神魂颠倒,方才寿力夫还说有重臣在,现在只因为温皇后进去,父皇便直接结束了议事,温皇后在父皇心中……究竟占据了怎样的地位? 连儿女都漠不关心的父皇,据说连生身父母都能亲手杀死的战争狂魔,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是啊,倘若能登上这样的高位,手握大权,坐拥江山,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呢? 就像父皇这样,杀人如麻,独行独断,连推行法令都不许人置喙,朝堂上只许有他自己的声音,靠得难道不也是这滔天的权势? 如果自己也能拥有……一时间,成为储君的想法在三殿下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火热,他无比渴望能够早早地继承大统,像官家一样,坐在龙椅之上指点江山,所有人都畏惧他、臣服于他,跪在他脚下瑟瑟发抖。 没有人敢背叛,没有人敢质疑,整个天下尽在掌控之中……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换成自己,三殿下都激动不已。 甚至于连那个绝世美人都能成为自己的! 三殿下在做什么美梦,帝后二人并不知晓,此时此刻温离慢最担心的,是她头上的小花会不会掉下来,官家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轻轻弹了下她白净的额头:“不会掉的。” 说是这样说,但她还是很担忧,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后悔”。 “如果我带你来看,不把它摘掉,它就不会坏了。” 她现在才觉得自己刚才做错了,为何要把小花摘下来呢?她可以去把官家带过来的。 官家嘴角轻扬,又弹了她一下:“你害怕失去的并不是这朵花。” 温离慢歪了歪头,不是很明白。 “这一刻的心情,你不可以忘记,要一直记得。” 那是想要见到他,与他分享的欢愉,他要她永远铭记,不可遗忘。 御辇到了太和殿停下,温离慢的秋千果然已经搭好,甚至连种下的葡萄藤都跟钟府的一模一样,小红花她要官家取下放在他掌心,然后才坐上去,自己踩着地面轻轻晃了晃,又看向官家。 因为看到花想要给他看的心情,因为看到她带来的花所以推开一切大事要跟她一起回来的心情……官家给温离慢推起了秋千,推得很慢,也不高,但比她自己踩着地面好了不知多少倍,她是很容易满足的人,不必乘风而起,在人间落地生根,也是很快活的事。 寿力夫嘴角的笑止都止不住,之后官家叫他私下去寻一块上好的玉石,他很快便将玉石寻来,往日娘娘早睡会看会折子的官家,却就着夜明珠与烛火,坐在窗前,对着那朵被摘下后无时无刻不在枯萎的小红花,细细地雕琢。 花朵会凋谢,美好的月色也不是每个夜晚都能邂逅,但那时候的心情与触动,两个灵魂的彼此吸引、彼此靠近,永不会被忘却。 官家不会忘,娘娘不会忘,他也不会忘。 官家的手能握起长剑宝刀,拉开百斤弓|弩,也能执起小勺,拿起象牙梳,刻刀在官家手中无比乖顺听话,鲜红色的玉石很快被雕出雏形,正是那朵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野花,说不上多么美丽,也没什么香气,只是在无尽的草地上冒出的一朵,但因为是她摘下的,那就有了意义。 仿佛是官家荒芜的内心,也冒出了这样一朵小花。 寿力夫安静地守着,看着官家雕琢许久,一直不曾停下,不知不觉间,才发觉视线已被泪水模糊。 年纪大了,竟如此容易伤感。 雕好的簪子被细细打磨,润的无比光滑,小花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连微微枯萎的边缘都与原本的花朵一模一样,寿力夫从未见过官家有这般安谧随和的时候,他高大的背影显得那样伟岸,这是一位永远都不会被打败,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帝王内心深处的柔情,一定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才让他在这样的年岁里遇到能够让他狂躁暴怒的灵魂获得平静的女郎。 官家并不知寿力夫心中所想,他看了看手中的簪子,觉着似是有些尖利,若是拿在手上,笨手笨脚的人容易戳伤自己,便又将簪尾磨得钝一些,一切做好之后,他才发觉过去了许久,见寿力夫还守着,难得和颜悦色,让对方下去歇着。 寿力夫恭敬地退了出去,官家也解开身上披着的外衫,将簪子放在了温离慢枕边,想了想,又拿起来,放到她的梳妆台上。 一眼就能看见的话,未免有些刻意,他便再次换到她的首饰盒中。 可这样的话又都被盖住了。 官家微微蹙眉,最终挑出一些颜色淡雅的头面首饰放在第一层,然后将朱红色的簪子放在最上面,这样的话也显眼。 做完这些,他才上床,发现女郎正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知道是冷了还是怎的,她不喜欢被人碰,但两人在一起久了,他直接将搂到怀里她都浑然不觉,还很熟练地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往常是这样的,今天却还醒了,迷迷糊糊的睁眼,看见官家才又闭上:“你回来啦……” 声音很轻。 官家应了一声:“嗯。” 她便又睡过去了,官家跟着合上眼,奈何他做簪子做了许久,感觉睡了没多会儿,寿力夫就开始叫他,睁眼一瞧,又到了该起身的时辰。 他丝毫没有熬了一夜的疲惫,放开怀里的女郎便要起身,一动才发现被她拽着衣服,官家只好将寝衣脱下,免得将她吵醒,快速更衣。 往常温离慢醒来时,若是前一天休息的好,醒得时间差不多便是官家退朝后回来共用早膳时,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可今日却没有。 第44章 (放足。) * 给温离慢梳妆的宫女是冬萤,今日她给娘娘梳了个简洁又好看的发髻,本来是想戴上一顶花冠,结果打开首饰盒时,却瞧见了一根从未见过的红色玉簪,不由得咦了一声。 娘娘的首饰很多很多,几乎不重样,但冬萤作为大宫女,专门为娘娘管理打点这些,可以说娘娘的每一样首饰,什么模样放在何处,她都能第一时间给找出来,但这根红玉簪子却是见所未见。 她拿在手中细细打量,怎么也想不起这簪子是哪里来的,而且,昨日的首饰盒是她亲手收纳,一套一套放得整整齐齐,现在虽说不是一团糟,却也有些惨不忍睹,一定有除了她之外的人碰过! 难不成太和殿里养出了心大的奴才? 冬萤藏了个心眼儿,准备待会同寿大伴说,于是先将红玉簪子拿起来准备找个地方放,结果凑巧被温离慢看见,“你手上拿的什么?” “回娘娘,是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簪子。” 冬萤拿簪子也没有避开温离慢,只是想要放到一边,没想到温离慢却很有兴趣:“给我看看。” 冬萤只得将簪子送入她手中,这根簪子同其他首饰比起来,可以说格外简洁,论起做工,似乎也不如那些精致,然而用的红玉材质却是极好的,且簪头的红花雕的栩栩如生,温离慢反倒喜欢。 她将簪子交给冬萤:“就用这个吧。” 让她想起昨天的小红花。 冬萤连忙应了一声,这个发髻本来是用来戴花冠的,如果只用一根簪子便显得太过朴素,于是她便为娘娘配了几朵珠花,点缀在如云的秀发中,别有一番风情。 温离慢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收拾妥当起身,官家也回来了,只见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朝她头上看了一圈,“今天这根簪子很好看,很衬你。” 温离慢:“嗯?” 官家却不肯再说第二遍,她举起手碰碰自己的发髻,摸到红玉簪子,宽大的衣袖往下滑落,露出洁白的一截皓腕,随后点头:“是很好看。” 官家便满意了,两人一起用了早膳,他又带着她一起去御书房,如今天气逐渐转暖,只要穿得多一些,从太和殿走到御书房问题不大,往返各走一半,相当于走了全程。 兰京四季分明,冬天那种刺骨的寒冷一过去,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万物复苏,其乐融融,温离慢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好了不少,从前走几步路都要喘息不停,现在多走一会儿,顶多也就是呼吸急促一点点,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了,精力也不像过去那样疲乏,稍微看会书便头晕目眩的厉害。 今日御书房的大人们来了不少,温离慢仍旧在内室,她坐在窗前,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上面官家还给她提了注解,让她能够看懂,窗外草长莺飞,手边还有随时备着的糕点与甜汤,温离慢不爱喝茶,官家便不让人给她备茶。 外面不知怎地吵得有些厉害,听起来并不是官家的声音,温离慢一开始不在意,后来那吵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掀翻御书房的屋顶── “娘娘,您做什么去?” 大宫女们见她起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什么需求,温离慢认真回答她们:“我出去看看。” 她本来是可以不在乎外界安静还是吵闹的,横竖影响不到她,但官家也在外头,她便不免有些想见他。 因为声音过大,而温离慢脚步又轻盈,官家冷眼瞧着面前喷的口沫横飞,就差没掐一起的两边人,一个个吼得脸红脖子粗的,尤其是邱吉,眼睛瞪得像铜铃,蒲扇般的大巴掌拍得啪啪作响,跟他对着吵的是尉迟英,两人宛如两头斗牛,脑门都要贴在一起,互相瞪眼,谁也不服气谁。 边上还有其他人在拉架,官家管都不想管,只是伸手揉了揉被吼得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直到温离慢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吵什么?” 正掐着的尉迟英跟邱吉两人顿时宛如被冻结般站住不动,架在一起的手脚都忘了分开,尉迟英是文臣,邱吉都没使什么力气,他刚才掐上头,都忘了官家还在呢…… 俩人这一对视,得了,甭掐了,看看官家的脸色! “你怎么出来了?” 对着温皇后,官家语气好得很,说不上是温柔,却也毫无戾气,邱吉一边跪,一边朝尉迟英翻了个白眼,说好的友好交流,这老家伙居然动手,真是不要脸! 尉迟英也腹诽邱吉脑子大里头却装满泔水,一介武夫也想掺和进法令之事,有他邱吉什么事儿啊!仗着是官家身边的老人,又跟随官家南征北战多年,瞎n瑟什么呢! 两人谁都不服气谁,但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确实是因为温皇后的出现得到了缓和,不然的话,总觉得官家下一秒就要让人把他俩拖出去。 “他们太吵了,我出来看看。”温离慢走到魏帝身边,他的龙椅很大,可以让她也坐下。 官家将她搂入怀中,淡淡地看过去:“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娘娘的话?继续吵。” 邱吉跟尉迟英:…… 这真让他俩吵,反倒吵不起来,顿时,一种名为尴尬的氛围于两人之间产生,温离慢见他们不吵了,又问官家:“待会儿还吵么?” 官家似笑非笑:“朕不知道,你问这俩人。” 邱吉:“……惊扰到娘娘,臣真是罪该万死!不吵了不吵了,就算尉迟老儿跪下来,臣也不跟他吵了!” 尉迟英怒道:“邱吉匹夫!娘娘英明,是邱吉先张嘴喷得脏!” 两人一言不合,可能是有温离慢在,官家过分温和,导致这俩人记吃不记打,又开始对着骂,给人一种他俩究竟在争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俩对骂谁能赢的感觉。 “这样好了。” 官家轻描淡写道,他的声音并不重,却使得一位大将一位文臣立刻噤声,“你们既然说服不了彼此,便问问娘娘,娘娘站在谁那头,便按照谁的意思去做。” 这回别说是邱吉与尉迟英,连其他拉架的大臣们都听得目瞪口呆,官家这话说得简直离谱!国家大事,法令制度,哪能这般儿戏? 邱吉抢先开口:“娘娘!官家召集我等,是为了废除女子缠足这一陋习,臣认为官家英明神武,此项法令自然要推而广之,这有什么不对?” 尉迟英反驳:“推行法令岂是一朝一夕,缠足本是传统,女郎们以小脚为美,若当真要如你所说,那些已经缠足的女郎日后又要怎样活下去?你只看得到以后,却看不到眼前!好高骛远,成不了大事!” 温离慢听了他俩争论,看向官家,官家并没有看她,一时间,令她有些不明白,官家是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还是仅仅因为那天晚上,她说裹起来的小脚不好看? 官家虽不爱旁人违抗,但在推行某些法令前,也会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当然,这并不影响最终结果。 他缓缓将视线转移到温离慢脸上,见她盯着自己看,问她:“怎么?” 温离慢道:“官家说的就是对的。” 她声音温软又坚定,随后她道:“要不要废除女子缠足,为何要问男子?应当去问那些缠了足的,与还没有缠的,要解决什么问题,不应该先考虑发生问题的人吗?” 这道理她都懂,难道饱读诗书的国之栋梁们不懂?他们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事关女子,他们下意识便不会这样想。 官家打了个响指:“寿力夫。” “是。” 很快地,寿力夫便带来了数名宫女,其中有年岁大一些的,也有年岁轻的,她们的共同特点便是都缠了足,当寿力夫让她们脱掉鞋袜时,这些宫女面上都露出羞耻之色,然而最终她们还是褪去鞋袜,露出了尉迟英口中的“以小脚为美”的模样。 一双双畸形古怪的脚,与文人骚客诗歌中所吹捧赞美的完全不同,什么点点珍珠莹莹琥珀,不过是以扭曲姿势被固定住的残足! 这些宫女们普遍做事不麻利,并非她们不勤快,而是因为这双脚,走得慢、跑不动,做什么都不行,若是大户人家的女郎,被人伺候着,有优渥的条件倒还罢了,可她们这样的身份,缠足有害无利。 “奴婢、奴婢是还小的时候缠的……”一个年岁长些的宫女说着几乎要哭出来,“阿娘说不缠足嫁不了好人家,奴婢缠足后足足有半年未能下床,迄今阴天下雨还刺痛不已。” 缠足时阿娘流着泪,却还是态度坚决,小时候其实不懂,为何宁愿哭泣也要为她缠足?既然会疼会落下病根,为何一开始便不要这样做? 阿娘只是哭,说她不懂。 她的确是不懂,因为她这一生从未因这双小脚获得任何好处,甚至还因为做事不麻利,入宫十几年,还是只能做个粗使宫女。 这样的一双脚,晚上若想清洗都要大费周章,她每日只能粗略泡一下,一个月才能有一次机会细细清洗,掰开已经坏死失去知觉的脚趾,看着那畸形丑陋的脚,不知自己的命运为何会是如此。 温离慢始终安静地听着,她对旁人的悲惨人生没有感觉,也不会被触动,所以只是侧了下头,枕在官家的肩膀上。 邱吉与尉迟英两人争得面红耳赤险些当着官家的面大打出手,那也仅仅是因为官家不在意,而当官家下了旨意,一切反对的声音都将偃旗息鼓。 与温离慢一样,他也对这人间其他人的悲惨毫无兴趣,否则要废除缠足,早二十年便可以,又何至于等到现在? 因为温离慢说不好看,所以不好看的都要铲除掉。 很快地,废除缠足的法令便被推行下去,连与邱吉水火不容就爱唱反调的尉迟英,在这时候明白了官家的立场,也不敢再多言。 正如之前的每一项法令的实施,有人心怀不满、有人不情不愿,可无人敢抗拒,尤其是在一位权贵拒绝为家中幼女放足,结果却被当场缠足之后──男人觉得女人裹小脚好看,那他自己也应当裹一裹,好看的东西要生在自己身上才叫美妙。 此项法令,官家交由钟晓带头,他果然敢打敢干,也因此闯出了一番名号,又因他脸上有刺字,人称“涅阎罗”,钟晓不以为意,他从不以自己面上刺字为耻,倒是这名号叫得响亮,以至于后来犯到他手中的人见了他便两股战战,反而省了不少事。 放足法令来得轰轰烈烈,虽然有人私下觉得天家这般是在蔑视传统不讲斯文,可想想这位在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就没个祖宗礼法伦常大统可言,又有谁敢议论? 乌衣卫耳目遍天下,哪天家中女人夜里上了床,白天起来发现男人舌头没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正如当年赵帝爱小脚又爱细腰,人人争着缠足绝食,上行下效,官家厌恶缠足,又有重臣带头为家中女郎放足,许多有眼色的都不敢多说,老实听着便是。 伺候在太和殿的宫女们大多都是天足,温离慢身边的四位大宫女亦然,像是其他宫女,年纪小些的,缠足不久的,现在放了,虽然日后不一定能恢复如常,至少也能行走自如。而年长一些的宫女们足部已经彻底变形,即便放足,一双脚也是废了,只能咬牙继续活着,不然又能如何? 若是可以,谁愿意缠足? 宫妃们得知这一消息,更是不肯放,她们放不放,官家也不在意,关上门爱怎么过怎么过。 倒是两位帝姬来哭诉了一番,说是她们幼年在母妃的安排下缠足,已经过去这样久,要她们放足,可脚已然坏了,如今世间女子都在放足,她们这些缠足的日后要如何生活? 若是活在他人讥笑的目光中,还不如死了干净! 两位帝姬若是跟半死不活的皇姑姑安康帝姬见过面,就该知道,在温皇后面前说什么要是不能怎样就不如去死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她只会告诉你。 觉得不如去死,那就去死好啦。 第45章 (过往。) * 自温离慢入宫后,这还是第二回 见到两位帝姬。 与安康平宁这两位有封号的帝姬不一样,这两位帝姬并无封号,生母不受宠,连殿下们都不得官家待见,更何况是她们?因此两人平日里谨言慎行,过得如隐形人一般,尤其是在安康帝姬之女被处死,安康帝姬被褫夺一切恩典后,两位帝姬不说是日夜以泪洗面,也是终日惶惶不安,生怕哪一日,头上悬着的那把大刀便落在了自己脖子上。 等废除缠足要求女子放足的法令一推广,两位帝姬更是宛如遭了晴天霹雳,她们都是自幼裹得脚,与民间女子不同,帝姬们虽然不得官家宠爱,却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不绝,从小便有人伺候,舒舒服服快快活活,虽然缠足时的确是痛,但正因为痛,所以才要去维系,才要去反对这条法令,否则岂不是证明她们的脚白裹了?! 然而官家要求放足,即便是帝姬也不例外,两位帝姬前来求见温皇后,哭诉寻死是假,想要温皇后允许她们不放足才是真。 倘若年轻的帝姬们不放足,那其他权贵世家自然也会有样学样,这条法令就会变成笑话。 说起来她们跟温离慢也是差不多的年岁,“母后”这样的称呼帝姬们叫不出口,温离慢也不愿意被人这样叫,她安静地坐着听两位帝姬哭诉,将自己说得无比可怜,活似马上就要喘不上气,温离慢却不为所动。 在她看来,只要不是没有饭吃,没有暖和的衣服穿,就不算吃苦,既然衣食无忧,又怎么能说自己苦? 帝姬们唱作俱佳地表演了一番,却不见温皇后回应,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知道温皇后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若非万不得已,她们也不想入宫来找温皇后,只是那“涅阎罗”忒地可恨,明知她们是帝姬也不假辞色,给了三日通牒,三日后若是她们还未放足便要强制,拿了官家的命令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求娘娘明鉴,儿臣实在是不愿放足!娘娘便帮帮儿臣吧!” 帝姬们跪在地上哀泣不止,但她们这个年岁放足,又是金枝玉叶有太医诊治,能够恢复的可能性远比其他女子大,然而两人谁都不肯,更是觉得这条法令离谱,也不知从来不管这些琐事的父皇为何突然颁布,简直令人进退两难。 比起上一回入宫求恩典的安康帝姬,这两位帝姬由于从未被官家青睐过,态度更加地诚恳,大宫女们与徐微生时刻注意着场上的动静,娘娘不谙世事,但并不好糊弄,想要欺骗她是不可能的。 “你们为何不愿放足?”温离慢问。 她们放不放足是与她无关之事,但法令是官家的意志,那便不一样了。 “不放足是你们两人的愿望,可天下女子放足却是官家的愿望,难道你们两个的愿望,比官家的还要重要?”温离慢轻声问,“你们身为帝姬,却带头拆台意图忤逆官家,是不将官家放在眼中,还是不将大魏的律法放在眼中?” 两人先前大肆诋毁了一番钟晓,将给她们三天时间放足的钟晓形容成一个品行极为低劣不堪的人渣,听得徐微生等人眼角都不由得抽搐起来。 两位帝姬若是知道她们口中的“丑八怪”是娘娘的亲表哥,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且你们口中粗鲁无文的钟晓,他是奉官家之命办差,你们对他有所不满,是否对官家也有所不满?” 温离慢语速并不快,但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而她越是语气平淡,越是听得两位帝姬头皮发麻。 这一句一句的,怎么净给她们挖坑呢?她们是这意思吗?归根究底,她们不过是不想放足,温皇后却将事态讲得这样严重,心机未免太过深沉! “娘娘若是不愿意帮我们,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讽刺人?” 温离慢还真就点头了:“嗯,我不愿意帮你们,那你们走吧。” 这回是性情活泼一些的大宫女夏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跪下请罪,温离慢看了她一眼,对两位帝姬道:“官家的意志不可违抗,你们回去之后须得尽快放足,否则等到钟晓上门,面子上未免不好看。” 她顿了一下又说:“现在主动放足,传扬出去还能得个美名,如何取舍,你们二人应当心中有数。”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被强迫着做还要被人说三道四,主动去做却能获得称赞,连帝姬都带头放足,其他女郎自然会争相效仿。 温皇后态度冷淡,两位帝姬对视一眼,明白今儿是不能从温皇后这占得什么便宜,也只能咬牙告退。 背地里将温离慢骂了又骂,心说怪不得她能蛊惑帝心,想必靠得就是这张舌灿莲花的嘴吧?净会说父皇爱听的话! 这可真是冤枉了温离慢,她若是会说官家爱听的,可能早在第一次相遇时便被杀了。 两位帝姬到来一事并未告知官家,却瞒不住官家,得知两人非但没能如愿以偿还被温皇后和善地怼了一顿,据说出宫时面色都不怎么好看,官家便也打消了处罚两人的念头,就温离慢那性子,活人跟她说话快要被气死,她自己还满头雾水不知道旁人为何生气,不了解她的人以为她城府深沉,实则不过是个心性单纯的笨蛋。 此时心性单纯的笨蛋正在跟徐微生说话,她开始想要知道官家的事,因为她的事他都一清二楚,可她对他却什么都没听过,除了那些世人皆知的传闻。 她想要知道更多。 奈何徐微生知道的也不比温离慢多到哪儿去,他今年刚刚二十岁,不算小,却也不算大,被寿力夫认作干儿子时,官家早已是大魏帝王,对于官家的过往,徐微生也仅仅知道点皮毛,跟世人口耳相传的差不多。 生而长齿,被称为鬼之子,亦被老魏帝视为不祥之物,连带着生母遭他所累,十六岁弑父,同年诛杀十七名兄弟,几乎是将老魏帝的儿女们杀了个精光,安康平宁两位帝姬是仅存的两位。 除此之外便只有他暴虐嗜杀的性格,是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狂魔,带兵必定身先士卒,据说从战场中走出来的模样曾将胆子最大的将士吓得活生生做了半年有余的噩梦,喜怒无常残忍冷酷,用恐惧的手段统治着江山。 没有人敢去了解他,他也不需要别人去了解,他享受被人畏惧被人跪拜臣服的感觉,他生来便是要做这样一位帝王。 面对温皇后满是期待的眼神,徐微生觉得自己好无能,如果是干爹在这里肯定什么都知道,结果娘娘好不容易问自己一点事,自己却是一问三不知,因为脑袋都耷拉下来:“奴婢无能,对官家并不了解,求娘娘恕罪。” 说完他又见不得温皇后失望,连忙补充道:“但干爹肯定知晓,干爹自二十多年前便跟在官家身边,娘娘若是要问,再没有比干爹更适合的人了!” 温离慢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中午用完午膳,官家要走,温离慢便主动提出要寿力夫留下来,为了防止他身边没个趁手的人用,她还把徐微生给了出去。 官家道:“这是要与朕交换?” 温离慢认真道:“只换一会。” 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官家摆了摆手:“都留给你了。” 结果温离慢却非要他把徐微生带上,官家拗不过她,便让徐微生跟着,这要换成旁人哪有跟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啊! 徐微生也是乖觉,一出了太和殿就老老实实把上午温皇后问自己的话告知了官家,原以为官家会因为隐|私被探究而发怒,谁知他听了却兴味盎然:“哦?你是说她想问朕从前的事?” 徐微生连忙应声。 官家似是轻笑了一声,随即什么都没说,这是默认的意思了。 且说寿力夫被点名留下来,内心深处还是有点发慌的,更别提温娘娘还围绕着他整整转了三圈,他开始疑心自己是否仪容不整,难不成御前失仪了?不应该啊! “……娘娘?” 温离慢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我想知道官家的事,你跟我说说吧。” 寿力夫叫她问得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娘娘想知道……官家的什么事?是指哪个方面呢?” “都想知道。” 温离慢想了想,“就像是他知道我的所有事一样,我也想知道他的。” 寿力夫忍不住笑起来,“娘娘想知道,为何不去问官家?” 温离慢难得露出一点踌躇之色,“他会告诉我吗?” “娘娘不试试又怎知道官家不会?” 怕温离慢误会是自己不想说,寿力夫又解释道:“奴婢跟随官家时,官家已经年岁不小了,就连奴婢的命都是官家给的,娘娘若是想知道,没人比官家自己更清楚。” 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温离慢思考片刻,很无情道:“那你走吧。” 要不是了解温娘娘的性情,寿力夫当真以为她是生气了,但她真的就只是叫他走,仅此而已,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想必被气走的帝姬们压根儿不明白。 “娘娘不随奴婢一起走吗?” 温离慢看他一眼:“我晚上再问。” 寿力夫就带着一种迷之笑容退下了,看得温离慢颇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笑个什么劲儿。 晚上官家沐浴完出来,就看见温离慢鬼坐在床上等他,他从前没有擦发的习惯,如今也不觉养成了,擦完头发上床,低头看她:“今日怎地还醒着?” 往日他若是晚一些出来,做什么都定时定点的温离慢早睡着了。 她主动往他怀里靠,官家单手环住她的肩膀,“寿力夫那老东西,都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他让我来问你。” 官家看她:“你想问什么?” “我什么都想问。” “哦……”官家拉长了语调,长长哦了一声,反问她,“那你怎么知道朕一定会回答你?” 温离慢眨眨眼:“……你不会吗?” 官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移开视线躺下去,顺势搂着她一起,“那谁知道?要看你问得怎样。” “我都想知道……”温离慢枕在他手臂上,觉得这个姿势不行,又动了动,趴到他的胸膛,两手撑着下巴,像是好奇的小童。“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我却不知道,这很不好。” 官家嘴角微微一勾:“那你问。” 真要她问,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脑海中想起那座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的宫殿,“那座废弃的宫殿,过去是什么人住的?” 魏帝轻轻抚着她的长发,虽然前一刻嘴上说要看她问得怎样再决定要不要回答,可她真的问了,他却全都答了,漫不经心地模样,却并不糊弄:“是朕住的。” 准确一点来说,是他和他的生母共同居住的地方。他的生母桑姬曾是老魏帝最宠爱的妃子,因而养成了跋扈骄纵、目中无人的性格,连当时的王后她都不放在眼中。可惜好景不长,这宫里的女人得到几分宠爱,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正因如此,跌落云端时才更加难以接受,桑姬也是如此。 她怀胎十月,辛苦产下的孩子居然生而长齿,老魏帝一看,当场变了脸色,传闻生而长齿之人乃是鬼之子,极为不祥,是恶修罗投生,产下这等不祥之物的桑姬自然也被老魏帝摒弃。 这宫中得到过宠爱又被冷落的女人数也数不清,桑姬只能说是其中脑子最不清醒的一个,她还活在过去的宠冠六宫中无法自拔,终日发疯嚎叫,奈何过去得罪的人太多,不仅老魏帝要弃她如敝屣,还有其他人落井下石。 宫中折磨人的手段简直五花八门,扣在你命脉上还叫你求救无门,于是无法反抗他人的桑姬将这一切悲剧都归咎于自己怀胎十月产下的胎儿身上,认为是这不祥之物的诞生,才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官家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他生而知之,却因幼年之身不得不受辱,因而在他有能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扼死生母桑姬。 桑姬瞪着一双凸出来的眼拼命挣扎咒骂,最终却还是在他手上断了气。 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觉得她吵闹。 对于桑姬临死前的恶毒诅咒,官家也全不在意,她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爱,简直可笑至极。 “无甚好说,只是一段很无聊的经历。”官家拥着女郎,云淡风轻,并撩起她一绺长发送到鼻前轻轻一嗅,“横竖那些人全死了,尸身至今还堆积在废宫之内,腐化成灰。” 他特意杀光了所有人,最后一个才轮到桑姬,看到对方那因恐惧而凸起的眼睛以及见到恶鬼般的表情──哪怕时隔二十余年,官家仍旧打心底为此感到愉悦。 真是快乐,那可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快乐。 生人的血肉溅满宫墙,经年不息,留下暗色的痕迹,昭示着那场曾让无数人毛骨悚然的杀戮,也奠定了他踏上帝王之路的基础,从那以后,再无人敢反抗他,人人都只能匍匐在他脚边,乞求他赐予一线生机,老魏帝说得不错,他确实是恶鬼转世,没有在他出生时便将他杀死,只能说是老魏帝的失策。 而他不为此负责。 温离慢听得很认真,对于官家过于血腥可怖的话,她又抓错重点:“太和殿住得舒服。” 那座废宫又阴暗又潮湿,冬天的时候想必很冷,门窗都已破损,如果住那儿肯定很难过。 官家笑得胸膛微微震动:“杳杳说得是,太和殿住得舒服,以后你都住太和殿。” 她一点都不觉得嗜杀的官家可怕,也不为那些被杀的人感到可惜,她的情感匮乏得可怜,同样的情绪,她只会给予官家,因为他们生来与常人不同,生来便是异类。 要互相依偎彼此靠近,才能感受“活着”是种什么滋味。 得到了答案,温离慢心满意足地从官家胸膛上翻下去,自己扯了被子往上盖,准备睡觉,官家伸手过来把被子掖好,她枕在他胳膊上,一只小手贴上他的胸口,整张小脸都埋进官家的颈窝,略显冰凉的脚丫子也朝官家腿上靠,就感觉像是被巨大的热源包裹住,舒适地令人忍不住想要叹息。 这一套做下来简直是行云流水,足见她有多熟练,全靠官家抱着取暖,都春天了还要盖厚被子,否则受一点寒气她就敢生病给他看。 三月三要到了,往年官家寿诞,他自己不怎么在意,毕竟出生日并不算值得令人期待,可因为有温离慢的出现,他也渐渐开始会去想,今年的寿诞,要怎样做,才能让她也开心一点呢? 不能像往年一样随意,过了便过了,有时没那个心情,连寿宴都不办。 要怎样,才能庆祝她来到他身边? 第46章 (荷包。) * “今日又不去?” 官家语气很轻,但从不曾撒过谎的温离慢还是有点不敢看他,她低着头,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声音细细的:“……嗯。” “前几日便不去,要留在太和殿,说是身子不适,薛敏给你看了,难道今日还不舒服?” 温离慢继续低头:“……嗯。” 不用看官家都知道她是在说谎,只是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从三日前,温离慢便不随他去御书房了,还老老实实保证说即便待在太和殿也会多多走路,不会坐着不动,一开始说身子不适,他立刻要召薛敏,等薛敏来了说她没什么大碍才顿觉不对──她说身子不适时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说得很慢,分明就是在撒谎。 他觉得许是想偷懒了,便饶她一日,结果第二日第三日她还是不肯去,今儿第四日,她仍旧称病,官家微微弯腰,使自己实现与温离慢齐平:“杳杳,会撒谎可不是好女郎。” 温离慢坚持:“不去。” 官家继续跟她对视,她自己承受不住,头越来越低,见她如此,官家也无法再勉强:“既是如此,就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他临走前轻轻揪了下她的耳朵,人一走,温离慢还站着不动,又过了片刻,大宫女紫鹃面不改色地从殿门口走进来:“娘娘,官家仪架已远去了。” 这下整个内殿才重新忙活起来,冬萤连忙将针线筐取出,红鸾准备好了糕点甜汤,紫鹃又出去望风,夏蝶则紧紧跟在温离慢身边,免得她受伤。 针线筐里是一个只完成了一半不到的荷包,琴棋书画温离慢全是跟官家学的,她学这些很快,只可惜身体与精力不足以支撑,惟独丹青,寥寥几笔便能画得传神,荷包上的图案是温离慢自己画的,冬萤帮她拓了下来,不过她女红学得不是特别好,因为太费眼睛,专心绣一会儿便头晕眼花心头难受,所以进程极慢。 眼看上巳节即将到来,荷包却还没绣好,温离慢在宫女们的建议下推说身子不适,不肯再跟着官家,这才有了开头连说谎都低头的一幕。 她不懂如何给人送礼物,也不懂如何制造惊喜,都是大宫女们出的主意,温离慢觉着不错便采纳了,几个大宫女比她还兴奋,还自创了一套暗号,在门口守着的紫鹃身手好,只要远远瞧见官家仪架便立刻通知,里头就会收拾的干干净净,决不让官家瞧出什么端倪来。 温离慢也很配合,不过她动作太慢了,还被针扎了两回,她自己很淡定,旁边的大宫女们仿佛天塌了下来,那紧张劲儿,活似她马上便要死了。 今天的温皇后也有很认真在绣荷包呢! 到底瞒不瞒得过官家得另说,但官家乐意陪着温皇后玩这种小游戏是事实,她想瞒着他便不追问,很快上巳节便到来,这一日不仅是节日,还是官家寿诞,也被称为万寿节,往年官家对此并不上心,他基本不过寿宴,今年却是例外。 除此之外,三月三也是女儿节,这一日,女郎们会梳妆打扮,外出踏春,临水而行,民间亦是歌舞升平,意图驱除未来一年的污秽邪气,乞求国泰民安,今年官家愿意过,自然更加热闹。 得知官家要带自己出宫踏青,温离慢特意睡了久一点,这样精力也会好一些,万寿宴定在晚上,河水化冻燕子飞来春暖花开,又是一年好光景,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春天,因此头一天晚上辗转反侧都有些睡不着,直到官家淡淡地说再不睡明儿便待在宫中哪里也不许去,她才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好奇的小火苗被摁住,很快便有了睡意。 官家难得休沐一日,他今日起身也略晚,温离慢被宫女们围着梳妆打扮时,总是不觉朝他看。 连伺候官家更衣的寿力夫都察觉到了那若有所无的视线,更何况是官家自己?只是他一往温离慢看,她便将小脸别过去,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他便也不追问,神神秘秘了好些日子,不知道藏着些什么呢? 因为要出宫,官家穿得也随意,玉冠束发,腰间系上一块美玉,除此之外便只有左手大拇指上的一个扳指,与精心打扮的温离慢比起来着实简洁。 冬萤有一双巧手,外头人多,并不适合打扮的过分华丽,可她暗藏了许多小心机,比如温离慢头上虽然没有繁复的头面,却以那根红玉花簪为主,搭配了振翅欲飞的流苏蝴蝶步摇,眉眼不曾多施脂粉,却在眼角处点了些许胭脂,透出桃花般的粉嫩春意,配上眉间一点朱砂红,怕是天上仙子落了凡尘,才有这样倾城倾国色。 戴上面帘后若隐若现,朦胧美十足。 官家瞧见温离慢发上的红玉花簪,神情愉悦,伸手碰碰她的蝴蝶,道:“这蝴蝶看着精致。” 跟真的一样。 寿力夫垂首低眉侍立在旁,心说官家想夸红玉花簪,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去夸那流苏蝴蝶步摇? 果然,温离慢不知道官家心机深沉,她认真回答:“我更喜欢那根花簪,和那天我摘的花一模一样。” 因为只是小野花,无法与玫瑰芍药争奇斗艳,所以即便雕刻出来,只从外形来说,能夸一句清新,却配不上华贵,温离慢就是很喜欢,她有时候头上不戴别的,也会用这根簪子。 寿力夫:……得,帝后二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这个阉人可不懂爱人间的情趣。 被肯定后,官家的神情更愉悦,轻触温离慢耳垂,却发现她的视线往下,看向他腰际。 他以为她是在看那块美玉,便拿起来放到她手中,她腰间也系着环佩与如意结,正在官家思考再给她戴一块会不会过重时,突然感觉她的小手似在微微颤抖。 ……冷? 还是怕? 亦或是……紧张? 温离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紧张,她的荷包已经绣好了,不算难看,但跟尚宫局呈上的荷包一比,自然不够精致,趁着没人敢抬头看,她把打好了络子的荷包从怀中取出,一股脑塞进官家手上,然后低着头,想起冬萤夏蝶她们信誓旦旦保证,官家一定会高兴,可都过去好一会儿了,官家话都没说呢…… 她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头去看官家脸色,却见官家望着那荷包不知在想些什么,温离慢越瞧越觉着粗糙,络子是她自己打的,选了喜欢的颜色,但与官家今日的玄色衣服似乎并不相配…… 她伸手想要拿回来,却被回过神的官家挡住,语气带了点笑意:“送出去的东西,还有收回的道理?” 说着,自己将荷包拿在手中,道:“取剪子来。” 温离慢还以为他嫌弃到要将她绣的荷包剪碎,一时间心中失落万分,她花了好久、好久时间才绣好的…… 冬萤也是战战兢兢呈上剪刀,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官家不会真的要这般作践娘娘的心意吧?虽然娘娘没说,可她们都知道娘娘是很期待的,否则也不会每日都花那样多的时间来绣,期间好几次不满意还拆了重来,官家可千万别剪了啊! 就连寿力夫都有点拿不准,毕竟说句大逆不道的,官家犯起“病”来,谁也算不出他会做什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宫人们心中是个何等喜怒无常形象的官家拿起剪子,却不是要剪碎荷包,而是拈起温离慢一绺长发,只听“咔嚓”一声,乌黑亮丽的青丝便被剪短,温离慢懵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被剪掉的头发,整个人都傻了,伸手摸摸,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官家将他自己的长发也剪掉一绺,缓缓将两绺头发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小心地放进荷包,这才挂在腰间。 不过挂完之后,官家若有所觉,又取下来,想了片刻,最后放入怀中。 ──他忧心挂在腰间会掉。 寿力夫瞬间觉得自己真是白操心了,明明过去这样久,早知道官家对娘娘是什么态度,却还是想太多。 但温离慢并不理解结发的含义,她还在看着自己被剪断的头发出神,官家将她拥入怀中,她才迷茫地问:“……为何剪我头发?好不容易……长得这样好的。” 她从前的头发不如现在,跟匹黑亮的缎子一样,怎么把她漂亮的头发剪断了呀! 官家一本正经道:“剪得少了是么?那再来一些。” 这下把温离慢弄得,连忙将头发拨到一边两只手护着,她摇头:“不,不要。” 官家一开始还是勾着嘴角,后来便是轻笑,最后更是放声大笑! 温离慢根本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反倒是被官家带的,寿力夫与宫女们也都忍俊不禁,大家好像都笑得很开心,惟独她完全不懂他们笑的点在哪,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像是被孤立了。 但官家笑起来特别好看,温离慢又觉得被他笑话也没什么,他笑起来时眼底的血红似乎都散去,只有无尽欢愉。 是她赐予的欢愉。 第47章 (结发。) * 所有人都在笑,惟独温皇后没有笑,官家这才意识到她几乎是不会笑的,他印象中见到她笑,还是那回他泡了满是花瓣的澡,其余时候表情也会有,但并不笑。 尤其是她看着自己被剪掉的那一绺长发,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衬托着其他人的笑脸,显得更加可爱可怜。 官家慢慢收敛了笑容,又恢复一贯的威严:“有什么好笑?” 以寿力夫为首的宫人们立刻低眉顺眼,想笑也不敢笑,官家道:“你看,朕的不也剪掉了?我们是一样的,你若是不开心,朕将他们的也给剪了。” 寿力夫当时就跟被雷劈了一样,好在温皇后摇头表示拒绝,问他:“我绣的荷包是不是太丑了?” 凭良心说,丑倒是不丑,画得图案也不错,只不过她初学女红,针脚有微微的粗糙,跟尚宫局的不能比,但她绣的荷包又为何要与尚宫局比呢?官家不佩戴并非是因为丑,而是因为怕掉。 但他并不会说,只道:“不丑。” 温离慢的神情还是肉眼可见的不开心,官家蹙起眉,指腹在她眉心揉了揉,又将她的嘴角往上推一推,看得寿力夫嘴角微抽,心说官家得亏是官家,不然换作其他情窦初开的郎君这样对待心仪的女郎,基本上离跟青灯古佛不远了。 只见她上手往他怀里摸,官家轻拍那只小手,斥道:“没规矩。” 温离慢抿了抿唇,还是坚持要掏,一只手挨了打,另一只手一起上,也不说话,瞧那架势,像是要把她的荷包给掏出来。 她倒不是报复心理,而是见官家不肯戴,觉着自己赶工绣出来的着实是难看了些,留着不好,想要拿回来。 两人居然就这样闹作一团,温离慢要拿,官家不给,他比她高那么多,又会武,几百斤的弓|弩都拉得开,温离慢想从他手上抢到东西简直痴心妄想,可官家又不能真把她推开,阻挡的同时还要小心不弄伤她,看在他人眼中,真跟未曾长大的稚童一般。 “还给我。” 怎么也拿不回来,反倒因为这一番动作弄得喘气声都急促起来,温离慢不高兴地说。 官家单手抓住她双腕,不让温离慢觉得疼,也不让她挣开,慢条斯理:“不还。” 她憋了半天不会骂人,只知道自己这种感觉是生气了,“你,你不讲理。” 官家:“你这才知道?”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温离慢双手握拳,使出最大的力气往外拽,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细看的话眼尾都有些泛红,总觉得要哭了。 他还没瞧见过她哭,一时怔忪,不由得放开手,温离慢得了自由,两只小手往他衣袍内一摸,摸到自己的荷包,拿了便要走,官家又及时把她摁住,“偷朕的东西?不想活了?” “是我的。”温离慢纠正道,“我现在不给你了。” “那可不行。” 官家一边说,一边将她抓着荷包的手掌缓缓掰开,细白的玉指毫无抵抗之力,眼见荷包又要回到官家手中,她一时情急,直接低头去咬,官家眼神一深,朝寿力夫看去一眼,寿力夫最是识时务,赶紧叫着宫人退下,只留帝后二人在内殿,至于时辰?官家想什么时候出宫就什么时候出宫,谁敢催? 温离慢没有咬官家的手,而是咬住了荷包,官家道:“杳杳,别把你的口水沾上去。” 她听了,下意识松口,官家便迅速将荷包又揣入怀中,温离慢着急,这下内殿只剩下彼此,官家也不端着,搂着她坐下,对她道:“这个荷包朕很喜爱,并不丑。” “……骗我。” “朕何时骗过你?” 为了证明自己并未说谎,官家又把荷包取出来,上面绣的是一匹小马,温离慢按照枭獍的模样画的,荷包四周绣着祥云,虽然不能说多么精致,但谁叫官家喜欢呢? 他将荷包打开,给她看里头打成结放置其中的头发,温离慢顿时又想起他剪自己头发的事,语气不觉带上了控诉:“……你还剪我头发。” 她的头发养得那样好,剪断一绺她好不开心。 “朕自己的也剪了。” 这下温离慢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她怏怏不乐,官家主动将荷包递还于她,她看着又不大开心,靠在他怀里,神情恹恹。 “朕没有娶过妻子,但民间有结发夫妻一说,杳杳,朕想同你做一回夫妻。” 官家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他从未对谁示过弱,但如果不跟她说,她永远都无法体会,而他并不想自己付出,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回报。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帝王不说情爱之语,他只告诉她:“杳杳很有趣,也很珍贵,活着时,杳杳与朕做夫妻,杳杳若是死,朕也与杳杳结伴。” 他不将别人的命当回事,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惟独珍惜她的,甚至愿意与她共赴黄泉。 温离慢不知有没有听懂,她捏紧了荷包,过了许久才说:“我也想要一个。” 官家笑起来,“朕可不会绣荷包。”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给她找了一个来,温离慢身体不好,素日里太和殿不熏香,用来做配饰的荷包同样无香,系了荷包到腰间,她眉宇间顿时轻快明朗起来。 寿力夫眼看帝后二人携手而行,心说官家还真把娘娘给哄好了?他觉着很是离奇,刚才他还在想要怎样暗示娘娘呢! 官家最终还是将荷包系在腰间,两人先前闹了一场,又和好如初,但若说和之前一样,却又有所不同。 温离慢变得很爱跟着官家,上了马车后主动靠在他身边,傻女郎不识情爱,却能感受到帝王的真心,那是世间独有的一份。 官家笑话她:“不是要去买糯米糕吃?朕可不陪你过去。” 她每次出宫都要吃那对老夫妻卖的糯米糕,回宫后专门叫人给她做,她却又浅尝辄止。 话虽这么说,到了地方,官家还是带她过去,这是第三回 ,上回人多,是叫陆恺来买,今日上巳节,又是官家的万寿节,热闹不下除夕,老夫妻俩生意也不错,见人带笑,还记得帝后二人,尤其是上回给的那一大锭银子,给温离慢切了一块糕后,死活不肯再要铜板。 温离慢捧着刚出炉的糯米糕,正要咬一口,突然想到什么,举起来送到了官家嘴边。 官家挑眉:“嗯?” 许是温离慢过于美貌和善,老婆婆壮着胆子对官家道:“这位郎君,夫人是要您先吃呢。” 官家闻言,瞥了这老婆婆一眼,老婆婆不知为何只觉背脊发凉,再不敢多言,温离慢道:“你别吓人。” 官家顿时无言以对,他只是看了一眼,单纯地看了一眼而已,且也不曾生气,这老婆子虽然没什么规矩,话却说得好听,称他为郎君,又说她是他夫人,他心中愉悦,那一眼其实是赞赏。 但除了官家自己没人信。 他在她的糯米糕上咬了一口,对他而言甜得过分。 温离慢吃了一块糯米糕,心满意足,今日街上年轻女郎很多,姿容娇艳尽是鲜活,但在这无数女郎之中,仍旧是她最为惹眼,只是碍于官家,没人敢多看罢了。 虽然温俭着实没什么用处,可架不住有一副好皮囊,温离慢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并发扬光大,光是美貌便足以傲视群芳。 尤其是她并不以美貌为荣,就更让人为之惊艳。 买完糯米糕回了马车,官家要带她去踏青,总不能让她走着去,随着马车行进,视野也逐渐开阔,京郊处有一片桃林,站在围绕兰京的护城河一眼望去,尽是绿草青青杨柳依依春意融融,顺着京郊往外走,是青空山,青空山上有一座青空寺,香火鼎盛信众无数,不过官家不信鬼神,先帝在时以佛为尊,官家登基后杀了一批招摇撞骗的僧道,才扼住那歪风邪气,青空寺也因此冷清起来。 人生在世,难免有些愁苦,烧香拜佛也是人之常情,近几年青空寺的香火才又逐渐变多,信众亦有所增加,主要还是官家不在意,否则哪有人敢来求神佛? 温离慢第一次见到桃花林,三月正是桃花怒放的季节,漫山遍野皆是粉色花瓣,犹如身在云里雾里,许多风雅之士会在桃花林中饮酒作乐,靠在溪边曲水流觞,桃花林正中央有一株近百年的桃树,如今还在盛放,这是著名的“结缘树”,树干上系满了红色布条,有些女郎不好意思过去,便会差家中下人前往,将记载了自己寄予的布条系上。 陆恺带着乌衣卫四下散开,扮作普通游人,就连寿力夫这会儿也识相地没跟,帝后二人在一众游人中十分自然,看着许多人去结缘树上系布条,原本琢磨着给帝后也准备一下的寿力夫到底没敢上前。 他拿不准官家信不信这个,别说官家,娘娘都不一定会信,贸然上去可不行。 于是他向附近的书生借了笔墨,在布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系了上去。 愿帝后一生安好,永结同心。 她走了没一会便累了,护城河边有百姓们自发举行的祭祀活动,以去病祈福、驱邪避灾。 大魏男女之防并不严谨,守规矩且不见外男的大多是世家贵女,民间女子养家糊口抛头露面的也不少,又因着持续至如今的放足法令,无形中推动了女郎们的自由,官家不怜惜女子,也不至于厌恶到要将天底下的女郎都关起来。 温离慢瞧见欢快谈笑的女郎们,她们或文静或活泼或羞涩,但面上眼中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偶尔也能见到有人忧心忡忡,可大部分的人都是鲜活又快乐的。 “看到别人高高兴兴,就这么开心?” 温离慢怔了一下:“我?” 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开心,但官家肯定不会骗她,于是点头:“嗯,别人高高兴兴的,很好。” 官家看了周围一圈,不觉得哪里有好,可她觉得好那便好罢。 两人一路行至河边,桃花林有一道小溪并入护城河,小溪上游有座凉亭,附近围了许多人,尤其是小溪两岸侧,时不时有掌声与喝彩声传来,行进了才知是一群读书人在这里以诗会友,引流水行酒令,据说还有彩头,无比热闹。 女郎们隔得远一些,但对这边也很有兴趣,温离慢被魏帝牵着手,写了诗并过了关的人会将记载着诗句的字条放入纸莲花中随水而逝,河岸两边的看客们若是有兴趣,则可以捡起一观,看完后再放于溪水。 溪水并不宽敞,约一丈左右,溪水清澈见底,阳光照射,水面波光粼粼,隐隐可见欢快的小鱼游曳来去,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几块石头伫于水面之上,想到对岸去,只要踩着石头就可以。 两岸落花缤纷,花瓣落入水中随着水流远去,远处护城河祭祀敲锣打鼓舞狮唱戏,着实热闹非凡,勾勒出一片国泰民安之相。 似是这等大日子,是兰京守备军与京兆府最忙的时候。 难得这样风和日丽,就连陆恺都觉得悠哉,温离慢对那群作诗的文人没兴趣,她好奇水里的纸莲花,这些纸莲花被染成不同的颜色,看起来栩栩如生,里头记载着诗句的字条反倒不那么有意思。 因为越往溪边走人越多,陆恺带着乌衣卫们紧跟周围,时刻注意着,官家神色浅淡,全程护着怀中女郎,不让她被人碰撞,见她想要捡纸莲花,轻轻松开手,“慢点儿。” 温离慢点头,她又不傻。 谁知原本站在她左后方,离她有三人身距的一个女郎突然踉跄了几步,整个人都栽到了她背上,温离慢太过纤细瘦弱,她刚伸出去的手指将将碰到纸莲花,便被身后的人压得趔趄,不受控制地往河里扑去── 虽说已是阳春三月,但若是真掉进溪水里,她定然要大病一场,说不定还要因此死去! 魏帝暴怒! 他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温离慢的手腕,双手将她抱入怀中,随后一脚将那栽倒在温离慢身上的女郎踹入溪水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河岸两侧的看客们,以及凉亭中的书生们纷纷看过来,见有人落水,大呼小叫的有,趁火打劫的有,真心担忧的有──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只听见一声怒喝:“天家在此!谁敢造次!” 随之而来的是刀剑出鞘的锋利声音,打扮成普通人的乌衣卫们亮出雪白长剑,陆恺高举令牌,见令牌者莫敢不从,连忙跪下,但官家的脸色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转。 被他踹入溪水中的女郎扑腾了两下,活似要溺死,他却压根没心情去管,温离慢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朝着水面倒下时,她心中并不慌乱,可现在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被官家抱到枭獍背上往下看,枭獍又故意吓唬她时一样。 她抓着官家的衣襟,贴在他胸口,声音极轻:“……我怕。” 听她说怕,官家愈发震怒,眼底血红一片,恨不得将在场所有人全杀了! 场面稳住后,陆恺连忙上前,换来官家一脚,他也不敢出声,知道是自己失职,若非官家反应快,娘娘现在已经要落入水中,寻常人家身娇肉贵的女郎落水都免不了生病,娘娘怕不是要进一次鬼门关! 其实他瞧见了那群离帝后略近的女郎,只是她们的身形步伐看起来并不会武,再加上有三人身距,因此陆恺未曾放在心上,哪里知道竟出了事! 对那还在水中扑腾的女郎,陆恺亦是恨极,当真是找死! 寿力夫小跑着赶上来,连忙问道:“娘娘可还好?可要叫薛御医?” 但凡是温离慢在的地方,必有薛敏,不过薛敏同寿力夫一样识时务,并不敢离得太近。 官家低头,温离慢还在抖,她自己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哪怕情绪上没有太大变化:“我没事,不必叫他。” 寿力夫见她只是面色略略显得苍白一些,其他还好,心下一松,随即看向那在水中挣扎求救的女郎,阴阳怪气道:“自己站直了,这水又淹不死人。” 这倒是实话,小溪不宽,水也不深,往岸边挣扎,顶多就没过鼻子。 水这么清,一眼可知深浅,自己掉进去心慌意乱只知挣扎,怎地掉进去之前,还要拉旁人做垫背?! 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拿她九族的命都不够换! 无人帮助,那女郎也靠自己艰难抓住了岸边,只是春日温暖,为显轻盈,她穿得并不多,湿水之后,在水中还看不出来,一旦上岸,衣裙必定紧紧贴在身上,男女大防再是不严,名节也要有损! 女郎几乎要哭出来,当时事态紧急,她来不及多想,只想着不能让此事善了,便就势往前扑,没想到竟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若早知这是天家与皇后,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第48章 (迁怒。) * 落水的女郎知道自己此时最该做的是立刻从水中爬上来下跪等候发落,可羞耻心与惶恐阻止了她。 寿力夫一眼就瞧出来她在犹豫什么,笑眯眯道:“命都要没了,留名节又有何用?” 每多拖一秒,官家的怒气便上升一分。 鹤发童颜的外貌笑起来时真是亲和力十足,然而在女郎看来却宛若催命符,她心中一凛,当下也不敢再想其他,艰难地顺着河岸的石头,抓着爬上来,三月的风一吹,被溪水浸透的衣衫根本无法御寒,冻得瑟瑟发抖。 被帝王踹了一脚的腹部剧痛不已,官家力能扛鼎,暴怒之下的一脚几乎要了这女郎一条命,她强撑着爬起来后,整个人宛如散架般疲软跪伏于地,心中无限悔恨。 平时官家心情不错,身上气势已足以令人畏惧,可想而知当他真正发怒时有多可怕,就连寿力夫也不敢多言,陆恺更是恨不得做个隐形人,心中都恨极了这找死的女郎。 方才与这女郎站在一起的还有一群人,年岁都不大,若真是要摔倒,这女郎即便栽进水里,与温皇后隔了三人身距,也不至于将温皇后一起带倒,可她却偏偏朝温皇后倒,还踉跄了几步,想必是故意为之,即便是有人暗中陷害,她自己心存不轨也是事实。 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最终都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官家拥着他的小皇后,眉眼尽是浓重的戾气,“喜欢落水?” 他又抬起一脚,将刚爬上来跪在地上冷得哆嗦的女郎又踹入了水中! 这女郎不会水,虽然溪水并不深,但她先前受惊过度,身体又剧痛难忍,跌入溪中根本无力挣扎,陆恺抓住她又把人拽了上来,紧接着不必官家动手,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再度将其丢入溪中,等到对方濒死之际再拽上来,而后再丢进去── 看得在场众人毛骨悚然! 直到人只剩下最后半口气,陆恺才松开手,那女郎宛如死了一般倒在地上,官家缓缓将视线调向离他最近的那几个人,为首的绿衣女郎被这冰冷的视线扫视到,居然吓得体似筛糠,竟是吓得失了禁! 害人的时候不害怕,惹了不该惹的人,悔之晚矣。 “饶、饶命,官家饶命、娘娘饶命!”她身后另一个女郎结结巴巴地求饶,疯狂磕头,不求能全身而退,只求能留下一条命,她甚至不敢去看倒在地上生死未知的女郎,只不停地磕头求饶。 官家曾经很爱听这样的求饶声,也很爱看从他人面上浮现出的恐慌、畏惧之色,可今日他对此毫无兴趣,只要一想到若非他手快抓住,落水的便是温离慢,而她身子骨那样差,薛敏甚至说她活不过二十岁,不能生病不能情绪过激不能食辛辣刺激之物──这样才能活着,落一次水甚至都可能一命呜呼。 在他还不恋慕她时,她的命只有他能掌控,而在他心里有了她之后,任何意图伤害她的人都无法得到赦免。 可一刀杀了无法解他心头之恨,亦无法安抚他的怒气。 陆恺的刀刃已经抵在了那求饶的女郎脖子上,“说吧,是谁推了她?” 这种时候根本没人敢承认,光是差点把温皇后撞入河中便要受那等可怕的刑罚,谁敢站出来说是自己推的人?哪怕本意不是害温皇后,可那蠢货朝温皇后身上撞,就谁都逃不掉! 一片死寂,无人开口。 陆恺的刀瞬间见了血! 被毁去面容的求饶女郎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面颊上疯狂流下的鲜血,她发了疯一般捂住自己的脸:“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 对未出阁的女郎们来说,容貌比性命都重要,毁了容貌这一生都要完了! 一名乌衣卫迅速堵了那求饶女郎的嘴,陆恺的刀尖还在滴血,他又问了一遍:“谁推了她?” “是史云鹭!是史云鹭推的人!”终于有人开始指认,“史云鹭推得她妹妹!我亲眼看见了!是史云鹭推的!” 史云鹭正是领头的绿衣女郎,她已被吓得失魂落魄,毫无害人时的狠毒模样,听到有人指认自己,她疯狂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不是我!不是我!” 说着还恶狠狠地看向那指认自己的女郎:“姚文珊你污蔑我!你敢害我!” 今日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问题,谁还在意史云鹭日后如何报复?姚文珊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她是真的悔恨,今日不该跟史云鹭等人一起出来游玩,更不该眼睁睁看着史云鹭推人,当时她就在对方右手侧,如果想要阻止,拉一把即可,但她怕史云鹭记恨自己,率其他人孤立自己,硬是没敢出声,谁知却引来这场弥天大祸! 史云鹭连连摇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自己掉下去的……她自己掉下去的!” 她一贯厌恶嫉恨这个庶妹,尤其因自己的未婚夫对庶妹动了心,更是恨不得处之而后快,本来只是想给对方点颜色看看,毁了她的名节将庶妹随意嫁人,谁知道这贱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往贵人身上冲撞! 眼下见着那心机深沉的庶妹倒在地上生死未知,史云鹭终于知道害怕了,她在家中时,总以为拉下脸的阿父最吓人,祖母的罚跪最可怕,原来世间最可怕的,并非阿父与祖母,因为他们再如何罚她,也是疼她爱她的,不会真正伤害到她,而天家……天家是真的要将她碎尸万段!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史云鹭哭喊着磕头,“臣女不是故意的!臣女不是故意的!是她!” 她怒而指向庶妹:“是史月霞图谋不轨!是她想害娘娘!” 史月霞仅剩了半口气,却因对嫡姐的这份怨恨,不知哪里来了力气,阴狠地盯着她:“若非你推我,我又如何会撞到皇后娘娘身上!若是我有罪,你也逃不开!” 她受够了史云鹭的颐指气使、张牙舞爪! 在府中镇日受欺负,毕竟是小打小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横竖她也没让史云鹭好过,自己的未婚夫心仪最瞧不上的庶妹,史云鹭心里都快嫉妒的发了疯! 可史月霞万万没想到,史云鹭竟能这般心狠! 今日自己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入河中,无论是否被陷害,也不会有人为她作证,史云鹭那一批抱团的小姐妹,没人会帮她说话,她又是庶女,即便自己从河里爬上来,湿透了衣衫被那么多人看见,不是随便被嫁人,就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而史云鹭是嫡女,顶多被斥责一顿,自己却要被毁了一辈子! 她不甘心! 那一瞬间,大脑根本无法思考,只想着报复!要把史云鹭也拖下水! 史月霞一眼便瞧见了右手侧有三人身距的一对夫妻,他们浑身贵气逼人,一看便不是凡人,且那位郎君显然比他的妻子要年长一些,史月霞当时脑子发热,只想拉人落水,若是贵人也落了水,那么此事必不可能善了! 阿父跟祖母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偏袒史云鹭! 之所以选择温离慢而不选官家,原因也很简单。 史月霞毕竟是女郎,与外男共同落水,她不能保证力气足够,二也是想要拉同性一起,这样的话,便是名节毁了也不敢有人多言,除非那位夫人的名节也不要了! 原本打算的极好,顶多是回去后受罚挨家法被禁足,却不曾想这两位不是旁人,却是帝后! 史月霞当时就知道自己算是完了。 可这些她若是聪明,就不能承认,只能将罪责推到史云鹭身上,是史云鹭推了她,她才会站不稳摔到皇后娘娘身上! 一边说着,一边用可怜的目光看向温离慢,她不敢向魏帝求饶,但温皇后年纪轻,女子总是更容易心软些,尤其是在自己郎君面前,只要温皇后愿意轻轻放过,哪怕只劝天家一句,今日她就能逃过此劫! 但这一看,温皇后却根本没有看她,而是靠在天家怀中盯着她自己的手看。 是的,温离慢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幅度很小,是理智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她压根没有心思去听史月霞的哭诉,更没把视线分给史月霞半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我为何会怕?明明没有感觉,为何双手颤抖不止?身体也跟着颤抖? 寿力夫看着眼前这对反目为仇的姐妹,只觉得无比可笑,闹来闹去,竟只是一对姐妹在暗中争斗,却连累了他家娘娘! 只能说她们运气太差,即便娘娘不曾有事,可受惊是事实,官家是决不会轻易放过的。 陆恺的刀已经举了起来,只待官家一声令下,便要将这姐妹二人当众斩杀,可官家眼底越发血红,温离慢越是颤抖无法停下,他心头的戾气便越是无法宣泄,只这样杀了太便宜她们,根本不能抚慰他的怒火。 明明心中怒极,说话语气却又是怕吓到温离慢的轻:“去把她们的家人带来。” 第49章 (处置。) * 史云鹭父亲史海的官职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四品的太仆少卿,属于官家想都想不起来的人,这官职平日里较为清闲,大魏的官员们禁止经商,但官家慷慨,每年的俸禄已足够他们养活一大家子人而衣食无忧,再加上逢年过节的赏赐,可以说除了爱把银子都捐出去的廉恕,大臣们的日子过得都不错。 官家不爱别人忤逆他,可他懒得去管臣子们的家事,私德有亏不见得便能力不足,乌衣卫前去拿人时,史海正在家中试换新衣,突然来人闯入,他还吓了一跳,没等他叫嚷便被堵了嘴拖走,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京郊桃花林的溪边,被狠狠掷在地上,同被带来的还有史家的老夫人,以及史海的妻子曹氏,也就是史云鹭的母亲。 这么多年来,史海只有在宫宴上才能遥遥见官家一面,他官职不高,安排品级排座位,每回都靠后,这还是第一回 他离官家这样近,被绑起来时他还在想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一见官家,顿时浑身瘫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再一看边上的女儿,又有哪里不明白? 史云鹭惊恐地看着短短一炷香便被带来的爹娘与祖母,心中终于生出悔恨,可她并非悔恨不该害人,而是悔恨惹错了人,早知帝后在此,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将史月霞推入溪中! 说来说去都是史月霞的错!她推她一把而已,掉进水里又能怎样?如今却害得他们全家都要因此受罪! 这对姐妹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史云鹭虽是嫡女,但容貌才情皆不如庶妹史月霞,史月霞虽比史云鹭美貌聪慧,却是庶女出身,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史云鹭去,史海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算糊涂,史月霞嘴甜会说话,得老夫人欢心,可真要面临婚姻大事,老夫人还是会先考虑嫡长女。 长此以往,姐妹两人之间龃龉愈深,已到了水深火热、你死我活之际。 史云鹭对庶妹百般欺凌,史月霞便暗中报复,两人掐得不可开交,恰逢府中为史云鹭定下一桩好婚事,史云鹭来史月霞面前炫耀,史月霞与未来姐夫“偶遇”了几回,她确实是比史云鹭更讨人喜欢,温柔体贴又有才情,因着庶出格外使人怜爱,史云鹭好面子,必不会告诉他人未婚夫爱慕上自己妹妹,因此动了歪心。 她的想法很简单,毁了史月霞的名节,随便将史月霞嫁了,自然万事大吉,可史月霞又不傻,难道会站着让她来害? 几次三番下手都不成,便想到最简单粗暴的法子,众目睽睽之下将史月霞推入溪中,人一多,哪怕祖母阿父想要为史月霞遮掩都不能够。 因此今日上巳节,史云鹭特意邀了平日里玩得好的闺中密友,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大群,前来京郊踏青,伺机暗害史月霞。 这姐妹两人倒是想到了一块去,都想靠着人多,一个想毁了妹妹,一个要报复姐姐,可怜温离慢受这无妄之灾,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似是这种姐妹争斗兄弟阋墙的小事,官家听得烦,史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要说陆恺也是个妙人儿,他不仅绑来了史家人,还把姐妹俩相争的那位未婚夫也给绑了来。 官家轻描淡写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既然姐妹俩都想嫁给这人,那就都嫁,史海教女无方,冲撞皇后,两家主君都被捋了官职抄了家,且永不允和离。 伴随着惨叫声,史云鹭史月霞姐妹俩崩溃大叫,想要用手去捂面上鲜血,却又被陆恺挑断手筋。 既然用手去推人,这双手不要也罢,至于那环肥燕瘦难以割舍的未婚夫,陆恺眼都没眨一下便送他跟寿大伴做伴儿去了。 这一幕看得周围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纷飞的桃花瓣落入地上的血泊,沾染出无比诡异之美,直接一刀砍了,死了便死了,可失去容貌挑断双手,娘家败落,又要嫁一个废人为妻──从此以后,反目成仇的姐妹俩要日日夜夜朝夕相处,简直是杀人诛心。 史海辛劳拼命一生也不过四品太仆少卿,花了数十年汲汲而营,被一双女儿瞬间摧毁,半生家业毁于一旦,真比死了还让他难受。 耳畔是痛苦的惨叫与哭喊,官家终于觉着心头的气顺了几分,今日的好兴致全叫这几人给毁了,而看见这一幕的人,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日春暖花开,桃花漫天,有尊贵的帝王与令人不寒而栗的鲜血。 温离慢安静地被牵着手,她还有点没能回过神,这下官家也没了兴致,带她上了马车,将她搂入怀中,仔细端详她的表情,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她不爱喝茶,觉得苦,但这种时候热茶的确能安气宁神,就着官家的手喝了小半杯,他才皱着眉:“吓到你了?” 应当先把她送上马车,陆恺那厮忒地没眼气。 温离慢摇摇头:“我没事。” 官家放下茶杯,眼神并不和善。 温离慢发觉喝了那杯茶后自己的手已经不怎么抖了,才问他:“要回去了么?” 官家嗯了一声,她不是很愿意,显然刚才那一幕并没有彻底打消她的好奇心,只是在受惊过后,她调整过来,也就很快抛之脑后,所有的情绪都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不再记得,不放在心上。 她不想回去,官家自然不会不听,今日也是她的生辰,只要身体不出意外,去哪儿都随便她。 很多人从马车旁经过,进了上山的台阶,青空山不算高,但要爬上去也需要不少时间,先帝还在时沉溺于长生,以佛为尊,从国库拨出了一大笔银子为青空寺修路,大户人家抬着轿子或是坐马车都能到达山顶,就是有些颠簸。 温离慢对佛没什么兴趣,她在温国公府的佛堂里待了十年有余,终日与佛像为伴,温老太君说是要洗去她身上的晦气,可后来却又送她入宫,她想,自己身上的晦气应当已经清除了吧? 青空寺占地极广,香客来往众多,香火也旺盛,一个老僧坐在大雄宝殿门口,面色慈祥双目温和,几个小沙弥在大殿外跑来跑去的玩耍,这也是为何当初官家杀僧道,青空寺却得以存活的原因。 他们并未因先帝的宠幸而沾沾自喜,反倒一直潜心修佛,寺内收养了不少孤儿,都剃着露出青色头皮的光头,年纪大些便不用剃头,能养活自己了,便可下山成家立业,若是有人愿意出家,住持僧人会亲自为其剃度,每年所收到的香火钱也很少留用,寺内僧人还是以清修为主,大部分的钱都用于接济贫苦人家,亦或是用在养育孤儿上。 正因如此,青空寺的香火才始终旺盛不息,官家不信佛,却不会不许他人信。 温离慢也不信佛,她下了马车,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从她身边经过,险些摔倒,寿力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沙弥还挺知礼,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谢谢施主,这才又跑去跟其他小沙弥玩在一起,孩童天真,寺内尽是檀香,隐约可闻来自后殿的诵经声,让人躁动的心不由得平静下来。 寿力夫要去烧香,官家带着温离慢在寺庙外围走动,青空寺后山有一片竹林,以竹林为边界,僧人们开拓了土地,种植粮食与蔬菜,自给自足,山里空气清新视野开阔,从山顶上可以看见桃花林,帝后离开后,史家人无人问津,很快又恢复了热闹。 “冷不冷?” 山上的温度要比山下低,官家试了试温离慢的额头,她一直体温偏低,若是受了寒,回去免不了又要生病。 看样子,日后还是不让她出来比较好,即便他再如何小心,即便再有护卫暗中保护,也仍然避免不了意外的发生,比如今日那对不长眼睛的姐妹。 官家心中暗暗下了决定,温离慢却还不知道,她靠近山路边缘往下看,这里围了木栅栏,往下看真是山石耸立绿木丛生,山脚下的人看起来比蚂蚁还小。 她显然第一次在这样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了两眼,转开视线,然后再往下看一看。 官家无奈地轻舒一口气,“小心一些。” 她看够了,心满意足地回来,这才回答:“不冷。” 虽然这样说,没被官家握住的那只手却是冰凉的,四下无人,她胆子也大,居然敢把手伸进官家衣襟,贴在他胸膛,很满意地说:“这样就热了。” 官家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鼓起来的那一小团,懒得说她没规矩,“好了,看也看了,差不多该下山了。” 寿力夫已经烧完香,还添了不少香油钱,心安理得地回来,心说自己花了那么多银子,即便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佛祖也该满足自己的愿望才是。 温离慢有些不愿走,官家慢悠悠道:“上回你喜欢的那个珍珠翡翠八宝饭,朕又给你在那家酒楼定了一回,你不想去?” 看看时辰也差不多到了该用午膳的时间,“难不成你要在这寺里用素斋?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没肉吃,也没甜的,仅有青菜豆腐。” 温离慢立刻道:“走。” 第50章 (贺礼。) * 上回除夕夜,官家直接包了一整个酒楼,这回却只让人定了一个包厢,今日很热闹,他希望她也能感受到这种热闹,而不是身在寂静的环境中看着旁人,只是先前那场意外让官家在想,是不是还是清场会好一些,那样的话至少不会有图谋不轨的人能靠近她。 她实在是太脆弱、太需要保护了。 但是温离慢兴致勃勃,不知是期待那道珍珠翡翠八宝饭,还是单纯地为今日能够出宫而快乐,总之在意外发生过后,她很快便调整过来,当时的害怕与不安都抛到脑后,否则在青空山上,她也不至于有那样大的胆子几次三番从山顶往下看。 官家却无法像温离慢一样事事不在意。 能让官家带着温离慢来第二次的酒楼名为望月楼,地处兰京中心,之所以叫望月楼,是因为它在附近诸多的铺子楼层中最高,视野最开阔,坐在桌边往外看,风景也最好,几乎能将兰京的主街道尽收眼底,若是夜幕低垂,繁星漫天,便伸手可触月。 今日是上巳节,又是帝后寿辰,望月楼里里外外布置的喜气洋洋,客人也是络绎不绝,包厢都被订满了,温离慢上回来时里头空无一人,这回才意识到这家的生意极好,跑堂的忙活到不停用肩上的布巾擦汗,看到来了客人又跑去招呼,于客流之中穿梭不停,连大厅都坐得满满当当。 望月楼的酒席可不好定,没点人脉手段,连包厢门都不一定摸得着,而即便是在大厅,一顿饭钱下来也不便宜,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嚼用,官家一行人至,立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是看这架势便知是贵人,直视贵人非常失礼,食客们也只敢偷偷瞧两眼,温离慢被官家牵着手,即便只露出眉眼,又戴着面帘,也能看出她是何等的绝色,而陆恺浑身肃杀,手按在刀柄上,敢盯着温娘娘看?不要命就直说。 还是上回的包厢,今天因为是好日子,望月楼一楼大厅还搭了个巨大的戏台子,官家与温离慢进来时,那说书人正巧将案木一拍,恰巧说到精彩处,讲得是《家奴传》,说的一位出身卑微的家奴,凭借机敏与智慧,又得高人指点,悄悄拜了师,从此后靠着妙手回春的医术,不仅销了奴籍,还愤而反抗□□,投奔明主,助力明主建功立业的故事。 温离慢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说书人见贵人驻足,愈发卖力,主人公在他口中简直像是活了过来,靠着这手医术,不仅能令活人长命,还能为冤死之人伸冤,甚至还能与地府鬼差打交道── 温离慢越听越入神,那说书人声音抑扬顿挫,起承转合间都能带动听众心弦,且会口技,学起女人小孩老人,尽是栩栩如生,温离慢惊奇不已,只是听着听着,她扭头看向已经臊得满脸通红的薛敏:“……薛御医?” 官家还好些,面上没什么表情,陆恺也是习惯装严肃的人,只是嘴角在不停抽搐,寿大伴则实诚些,已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娘娘慧眼,可不是薛御医么!” 薛敏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叫自己钻进去,求饶道:“娘娘,别听了,咱们先上楼去。” 因这说书人讨了温离慢开心,寿力夫抹了把笑出来的泪,着人给他打赏,这才跟着帝后上了楼梯。 官家命人将包厢门打开,这样的话便能清楚听见说书人的声音,寿力夫笑眯眯地立在一旁,薛敏脸憋得通红。 一开始温离慢也没朝薛敏身上想,可那说书人越说越多,家奴出身,得高人指点,医术精湛又另寻明主,青云直上还姓薛…… 薛敏实在是承受不住温娘娘的目光,讨饶道:“都是民间传闻,娘娘莫要当真,臣要真那么厉害,何至于前两年才把债还完?” 寿大伴立刻拆台:“还不是因为你被罚了十年俸。” 薛敏:…… 他现在觉得官家看自己的眼神不是很和善,连忙道:“可见臣的医术并不如那说书人讲得厉害,谬赞、都是谬赞,以讹传讹罢了。” 官家嗤了一声:“确实是个庸医。” 薛敏不敢怒也不敢言,老老实实站在一边,温离慢却摇头:“我觉得薛御医很厉害了,我现在都不像过去那样不舒服。” 她以前常年体冷,喘不过气是常有的事儿,还只能靠着自己熬过去,但自打薛敏给她看病后,虽然有时也会生病,可像那种突如其来的窒息痛楚却缓解了许多,从前吹个风都不行,走两步路便喘得要命像是死了,如今不知好了多少倍! 薛敏却是受之有愧,他一方面觉得温娘娘着实善解人意且和善,另一方面又不禁为她觉得惋惜,倘若早个十年为她看病,兴许还有大好的可能,如今她内里腐朽毫无生机,他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多为她续几年的寿,从前跟官家说的话并非胡扯,薛敏是真的认为温皇后活不过二十岁。 她的病打娘胎里带出来,先天不足,后天又没有得到治疗,拖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她屡次发病都能熬过来并非运气好,而是靠着仅存的生机支撑,而生机是会被消耗殆尽的。 官家说他是庸医,也确实如此。 薛敏受之有愧,却又听温皇后说:“只是你一开始开的药太苦了些,现在的倒是还好。” 薛敏:…… 他冤枉! 明明是官家吩咐他多放些黄连,他内心是不愿意的!虽然影响不到药性,但口感却被影响了个十成十! 抬头想辩解,却跟官家漫不经心却又充满警告的目光对视,薛敏浑身一僵,老老实实背了这个锅,寿力夫在边上,听到温皇后这样说,也下意识想起闹得那场乌龙,他以为官家是要他减蜜饯的量,却不曾想……视线不小心跟官家对上,寿力夫立马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 确定没人敢把这件事说出来之后,官家才满意,他对温离慢道:“你好好喝药,听薛敏的,别动不动就喊累,朕看你少说能活到二十五。” 温离慢道:“可是真的很累。” 官家伸指弹了她的脑门儿一下:“就你话多。” 温离慢双手捂住额头,不给他弹,此时守在包厢门外的乌衣卫进来,朝陆恺耳边小声说了两句,陆恺也起身到官家耳边,官家道:“他们来了?让他们进来吧。” 温离慢好奇地朝门口看去,很快,门口便出现了几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外公钟肃、舅舅钟达、小舅舅钟不破还有表哥钟晓。 官家轻描淡写道:“看看他们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温离慢朝四人手中的物件看去,问道:“是给我的吗?” 她回头跟官家说:“我还没有收过礼物呢。” 官家朝她头上瞥了一眼,没说话。 寿力夫心想,该! 辛辛苦苦雕了大半夜的红玉花簪,非不肯亲自送,要悄悄放到首饰盒里,到现在娘娘都不知道那红玉花簪是官家亲手给她雕的,现在瞧见娘娘外祖一家来送礼物,心里又不舒服,不舒服你别让他们来呀!偏偏又要让人来,官家真是别扭的要命。 钟肃也不知道温离慢喜欢什么,她喜欢什么她自己可能都不清楚,所以他就给她做了个木雕,雕的是一座七层小楼,每一层小楼里都有小球,机关精巧,可玩性与观赏性都很高,温离慢头一回看到这么有趣的玩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钟肃紧张地看着她:“许多年没碰了,手艺难免粗糙,你、你喜欢吗?” 温离慢看向他,点了点头。 钟肃立马就笑开了,他这阵子很努力在休养身体,又把当年的大刀拿了起来,身上有了肉,本来个头就高,虽然须发皆白,但瞧起来却十分有气势,老骥伏枥,即便是现在再让他上战场也不在话下! 钟达只有一只手臂,没有办法去做很精巧的活儿,他送给温离慢的都是些很简单很简单,甚至都没有小贩卖的草编,草蚱蜢啊草兔子之类的,放在盒子里。 温离慢拿起一只草编的蚱蜢看来看去,这蚱蜢编得活灵活现,钟达不善言辞,他从前也是不会这些的,钟家被流放后,死得死病得病,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人,那时钟晓年纪还不大,什么都不懂,终日哭个不停,钟肃又大病,钟达便将钟晓放在膝上,没有钱给他买玩具,便用一只手艰难地用草编出些小玩意儿逗钟晓,直到钟晓慢慢长大。 钟不破的礼物就简单实在多了,他不会管钱,从前手里也没钱,现在当了兵,力气大又老实肯干,邱吉十分欣赏,每个月的俸禄到了手里,钟肃都让他自己攒着,他去把这些银钱全都换了,换成一块巨大无比的金砖,金砖上还应他要求印了个“富”。 好大一块,温离慢差点抱不动。 钟不破最紧张,他很喜欢这个小小的很可爱的妹妹,不过阿父跟阿兄都说她应该是外甥女,她很漂亮,他要好好保护她,不过他没有什么好东西,手也笨,不会像阿父阿兄那样,一个会木雕一个会草编,他只好给她送金砖。 温离慢抬头,钟不破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想了想,说:“谢谢。” 钟不破立马就笑了。 第51章 (百岁。) * 钟晓不会讨女郎欢心,他若是会,也不至于这个岁数还说不上媳妇,虽然面上有刺字,可他生得俊,从前还在流放之地时,便有一些女郎为他倾心,只可惜他满脑子都是家人,根本装不下别的,表妹是个女郎,他总不好送些刀啊剑啊之类的,否则官家怕是都不饶他。 女郎们会喜欢的,无非也就是胭脂水粉首饰新衣,但钟晓的钱却又不够多,买也只能买得起中等质量,如何配得上温离慢? 最后,他学了祖父的样子,亲手做的,自然比买来的更有诚意,好巧不巧,还就让他捡漏到一块上好的红玉,钟晓先练了许久,才敢在红玉上动手,雕了一支簪子出来。 好巧不巧,他手艺有限,不敢像祖父那样做得太精巧,也没那本事,因此雕了最简单的花朵。 好巧不巧,他看见了温离慢头上那根红玉花簪,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艺见不得人,扭捏半天没敢拿出来。 直到温离慢问他:“你手上的盒子是给我的么?” 钟晓顿觉羞耻,他犹犹豫豫地将盒子呈上,温离慢打开后,边上的官家眉头一动。 寿力夫悄悄往里看了看,忍不住想笑,心说这钟小将军当真是倒霉的可以,你说你送礼物,偏偏送个跟官家一样的,这不是自取其辱么?娘娘有了好的,怎会看上这粗糙的? 钟晓面上滚烫,连忙解释道:“我、我现在做的还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学的,下回一定、一定不这样了。” 温离慢拿起那根簪子,很诚实地说:“确实很不好。” 钟晓要是头上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这会儿指定已经耷拉下来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尤其是在祖父跟二叔送的礼物都那么精巧过后,再对比起自己的,当初真不如听小叔的,把钱换成金砖,然后在上面印个“寿”字,瞧着大气金贵上档次,还有美好的寓意。 听到温离慢说很不好,官家眉眼舒展,结果下一秒她却跟钟晓说:“不过我很喜欢,谢谢你。” 官家那表情瞬间就不对劲儿了,寿力夫悄咪咪看了喜不自胜的钟晓一眼,心中为对方哀悼了几句,随即坚定站在了官家这边。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喜欢,温离慢要官家帮她把头上那根红玉花簪取下,换上钟晓雕的这一□□官家能如她的意么?必须不能啊!他单手摁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举起来,低声凑在她耳边:“你头上那根,是朕为你雕的,不许换。” 虽然官家压低了声音,可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哪个听不清?轰的一下,钟晓感觉自己的脸都能煎蛋了! 比不过祖父与二叔的手艺还有情可原,但他居然连官家都比不过──再看一眼温离慢头上那根,钟晓恨不得地面上能出现大裂谷,直接把自己活埋完事。 温离慢微微睁大眼,随即道:“你的比他好。” 诚实也有诚实的好处,官家矜持地微微颔首:“也就那样,许久没动过刻刀,技艺大不如前了。” 见钟晓面上显现出羞愧之色,官家更加满意,勉强也容忍了他送了跟自己一样的簪子,但钟晓这根,做礼物可以,却是戴不出去的,回宫后也是放着落灰的份儿。 且这傻小子知不知道送簪子给女郎是何意?难道赵国未亡之前,连这样的规矩都没有? 转念一想,钟晓在流放之地长大,说不定还真的不知道,也罢,看在他是杳杳表哥的份上,今日又是这样的好日子,暂且不与他计较,不过有时间雕簪子,想必是日常不够忙活,还有清闲,廉恕那蠢东西,也不知多派些差给他。 钟晓做梦都不知道,自己每日被廉大人使唤来使唤去,有时为了案子几天几夜不合眼,拼命压缩时间才抽空雕了簪子,在官家眼中却成了他清闲的罪证,等到今日过去,他肩上的重任又要压下一层,而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这并非是廉大人苛刻,实在是官家公报私仇! 一起用了午膳,温离慢自幼饭量便小,跟了官家之后,官家虽然吃得比她多,却也在正常范围内,钟家人虽遭流放,仪态却不差,让她震惊的是钟不破,满满一桌子,百来道菜,来来回回的上,他全吃了!而且丝毫看不出有吃饱的迹象! 温离慢看傻了都,她用敬畏的目光瞧着钟不破的肚子,心想怎么还没有被撑破? 钟肃见她如此,对她道:“不破天生神力,饭量也大,吃再多也吃不饱,他生身父母养不起他,才将他丢至路边。流放之地清贫苦寒,有银子都不一定买得着吃食,直到兰京,他才真正顿顿吃饱。” 寻常人家哪里养活得起钟不破?他一顿饭能吃掉普通人一个月的量,怕不是要被他吃垮! 在流放之地时,哪怕钟肃钟达钟晓勒紧了裤腰带省给他,钟不破也仍旧吃不饱,劳作之余,钟晓会去捕鱼或是打些野味,除了给钟肃补身体外,也都进了钟不破的肚子,直到来了兰京之后,钟家人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小子居然这么能吃! 所以说钟不破是对官家最信服的一个,他的脑子里想不了太多,官家将他们接来,给阿父治病,给阿兄兵带,让阿晓跟着廉恕历练,还给自己饭吃,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 温离慢点点头,突然说:“官家力气也很大。” 她亲眼见他拉开几百斤的弓,却不像钟不破吃得这样多。 语气平和阐述着事实,但却能听出几分骄傲来,活似力气大的人是她自己。 钟晓反应的最快,立刻赞美道:“官家是天子,自然比小叔厉害,小叔若是不吃饱饭是没力气的。” 钟不破嘴里正塞着一口肉,听到侄儿这样说自己,瞪大了双眼就想反驳,结果却被阿兄一把掐住大腿,疼得泪花直冒,老老实实不敢说话。 他想说自己就算不吃饱饭也是很有力气的,要是娘娘不信,他可以跟官家比试比试。 这是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钟不破是空降,又受邱大将军看重,不服他的人数不胜数,钟不破便习惯了他人来跟自己挑战,不服气的人比一比就知道谁厉害。 他一张嘴钟达就明白他想说什么,赶紧把这话扼死在摇篮中,找官家比试?上天请原谅钟不破出生没带脑子吧! 结果官家却轻描淡写看了钟不破一眼:“改日可跟朕比划一番。” 温离慢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钟不破这憨货,咽下了嘴里的肉还兴高采烈:“是!” 是是是,是你的头啊! 钟肃钟达钟晓三人齐刷刷朝他看,那眼神看得钟不破屁股发毛,怎么了?他又哪里做错了?! 钟晓觉得,他们家可能刚有起色现在就又要凉了,小叔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他亲眼看过小叔的力气,一拳头捶爆一块巨石不在话下,他根本不懂得让着别人,哪怕那人是天子,这官家要是输了,面子上过不去,钟不破岂不是要凉透了? 小叔没事非要应承什么呀! 只盼着今日过去之后,官家赶紧忘了这件事,那才皆大欢喜。 就在钟晓犯愁的时候,温离慢却期待地拍起巴掌:“好啊好啊。” 钟晓:哪里好? 他忍不住朝温离慢使眼色,温离慢歪歪头,没看懂,“你的眼睛怎么了?” 钟晓:…… 官家早注意到他那点子花花肠子,面色淡漠:“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就在这儿,咱们比比。” 钟不破推开饭碗,雄赳赳气昂昂:“是!” 这下连钟老将军都坐不住了,全场唯一期待不已的可能只有温离慢,她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包厢很大,官家并钟不破到了空地上,陆恺等人连忙将周围桌椅移开,空出足够多的地方,随后站到最边缘,谁也不担忧,寿力夫甚至还笑眯眯的。 见寿力夫陆恺薛敏等人都不见忧色,钟晓心想,官家难不成真的如此厉害? 钟不破挠了挠头,说:“官家先来。” 官家叫这憨货给气笑了,这是把他当作军营里那群蠢物? 下一秒,钟不破眨眨眼,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躺在了地上,明明刚才还是站着的。 他皮糙肉厚,也不觉得疼,一骨碌爬起来,官家随意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俊美的眉眼带了些许嘲弄:“你来。” 钟不破怒吼一声,这回也被激起了好胜心,朝着官家扑过去。 地方有限,钟不破拳头凶力气大攻势猛,可官家全程游刃有余,甚至都没有还手,看在钟肃钟达眼中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钟不破的功夫是钟达亲自教的,进了军营后,又得邱吉训练指点,变得更强,可眼下看来,却叫人觉得,官家力气兴许不在钟不破之下! 到底钟家人,今日又不宜见血,官家再一次将钟不破掀翻在地,扼住他要害后,从容松手,接过寿力夫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漫不经心:“不错,还需努力。” 钟不破这下是真的服了,他双眼亮晶晶:“官家比邱大将军还厉害!比阿兄还厉害!” 钟达:……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被这么一双满是赤诚的眼睛看着,官家原谅了他之前的口无遮拦,又命人赏了他几道菜,这一番下来,钟不破委实又饿了,他的胃就像个无底洞,永远没有被填满的时候。 温离慢也说:“我也觉得官家是最厉害的。” 两人成功达成共识,跟两个稚童一般。 这顿饭因着有了这个插曲,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官家虽不与钟家人同乐,却给了他们这个机会来接近温离慢,与她多说上两句话,恭贺她十八岁生辰,钟肃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外孙女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午膳用了快两个时辰,晚间有宫宴,他们还需要提前回宫。 但宫宴上钟家人想跟温离慢说话难如登天,在这里共用午膳,也算是圆了他们的梦。 回宫路上,温离慢昏昏欲睡,是困了,但药还是要喝的,喝完才许她睡,一觉睡到晚霞漫天,天边一片金红之色,烧得热烈灿烂,夜幕缓缓降临,她以手捂口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慵懒的眉眼带上些许春睡后的妩媚娇气,冬萤给她梳妆,若是平常的宴会,娘娘是不怎么出席的,可今日不同,今日可是帝后寿诞。 从前魏帝一直觉得自己的寿诞没什么好庆祝,毕竟他降生于这个世界,不在任何人的期待之中,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庆祝? 因此往年他非但不会感到愉悦,反倒厌烦。 今年却不同。 继大婚后,温离慢再一次盛装打扮,好在冬萤有数,没敢用太重的头面,只是看起来比平日隆重许多,官家进太和殿时,温离慢正巧梳妆完毕,站在那儿让宫女们为自己打点衣裙系带,宫装繁琐,她一人穿不知要穿到哪年哪月。 官家今晚着了黑金色的龙袍,分外庄重威严,他看见温离慢身上那些饰物,不由蹙眉:“重不重?” 温离慢答道:“还好。” 说着又补充一句:“但是好看。” 这话是跟冬萤学的,平时就是不出门,窝在太和殿,冬萤也一定要将她打扮的极美,一问,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为了好看,于是温离慢也学会了。 她这么一说,官家眼底便有了些笑意,好看着实是好看,怎么打扮都好看,毕竟是个大美人。 伸指在她唇瓣上轻轻一抹,抹了些许胭脂红,“若是不舒服要说。” 她乖乖应了一身,搭上官家的大掌,被他牵着带了出去,受百官跪拜贺寿。 今夜的兰京无比热闹,鞭炮响动,舞乐漫天,宫宴上百官们齐齐叩拜,恭贺帝后寿与天齐。 这是只属于帝王的荣耀,而帝王愿将这份荣耀与她分享。 帝后高坐,百官叩首,帝王愿这祝贺能够成真。 与天齐不敢奢望,能得百岁长命,便已欣然。 第52章 (至乐。) * 温离慢饮不得酒,官家心情愉悦,倒是多喝了几杯,邱吉等人大着胆子上前祝寿,他竟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美酒灌进肚里,温离慢都不知道他怎么这样能喝,且旁人饮酒上头,脸红充血,官家从始至终眼神都格外清醒冷冽,活似他饮的不是酒,是水。 君臣同乐,大殿之上惟独温离慢滴酒不沾,但她闻着空气中浓重的酒味儿,感觉自己也晕乎乎的,原本端坐主位,却突然头一歪,靠在了官家肩头。 这动作可是大大的僭越,又没有礼数,可官家都不在意,旁人又能说什么? 半扶半抱着才将温离慢拉起来,帝后先行离席,剩下的臣子们也热闹做一团,文臣武将们分作两派竟拼起酒来,得亏是官家不在,否则看见这辣眼睛的一幕,少不得又要罚他们半年的俸。 一出大殿,温离慢便被乍起的烟花声吓了一跳,官家捂住她的耳朵,两人齐齐抬头,望见天空中炸开的绚烂烟火,形态各异、色彩缤纷,像是一场浪漫的雨,将夜空照亮,又归于沉寂。 无数条细细的火点腾空而起,在高空中砰的一声炸开,花色各不相同,瞬息万变,令人仿佛置身于无尽梦幻美好之中,这热闹的人间烟火,也使得活着的人多出许多生气,活着是件多好的事情呀! “上来。” 温离慢低头,官家在她面前蹲下,她听话地趴在他背上,只见官家脚尖一点,借助墙面,哪怕背着她也半点不含糊,轻轻松松跃上宫殿屋顶,直把下头的寿力夫吓得魂不守舍,生怕帝后掉下去,又怕他们着凉,急得团团转。 官家伸手朝陆恺示意,陆恺立刻将披风送上,然后侍卫宫人们都很识相,迅速退去暗处,至少在官家与娘娘欣赏烟火时,他们不好出现破坏画面。 披风展开,温离慢被包裹进去,靠在他怀里,宫殿屋顶好高好高,比在枭獍背上还高,她往下面看一眼就有些慌张了,抬头似乎就能触碰到夜空与月亮,今儿又是难得的好光景,烟花在空中迸发开来,简直触手可及。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是这漫天的烟火,本来无声无息,却因为遇到了官家,得到了一次盛放的机会。 官家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 他是这片漆黑的夜空,从不曾被照亮,但烟火绚烂,让他也有了色彩,活着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也有除了鲜血跟杀戮之外,更有趣的事。 “你说这好好的跑屋顶去干什么呀……”寿力夫小声念叨着,“夜风大,又冷,小心别再吹着风,官家也就算了,娘娘那身子能吹风么!咱们回太和殿,不也一样看得到?” 陆恺闻言,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寿大伴,心说您这无根之人怎么懂什么是男女情爱?情之所至,再无聊再可笑的事,只要一起做就有意义。 不过他还没憨到说这种戳心窝子的话,因此闭口不言。 烟火很美,但屋顶不能多待,即便待在官家怀里,又有披风裹着,没一会儿温离慢的脸就有些凉了,官家伸手碰了碰,要带她下去,本来是想要抱她,她却不愿意:“我想官家背我。” 官家瞥她一眼:“就你要求多。” 嘴上这么说,还是让她趴在了自己背上,稳稳落地,寿力夫连忙叫来御辇,他却不要,一路将她背回了太和殿,温离慢搂着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真诚地说:“官家真好。” 好不好另说,官家觉得她嘴巴是越来越甜,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还是本来便有这方面的天赋。 民间有过寿吃长寿面的说法,官家本来不信这个,但寿宴上都在饮酒,她没怎么吃东西,便让人上了两碗,雪白的面条香气扑鼻的汤底,分别卧了个荷包蛋,还洒上了细细的葱花,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没有什么比深夜的一碗素面更令人满足。 温离慢吃了半碗便吃不下,她晚间吃太多容易积食,之前因为许多没吃过的东西,难免贪嘴,可每回吃多了官家都要捉着她走路,她便学乖了,吃饱就好,不要贪心,毕竟走路可比吃撑了痛苦。 官家也不嫌弃她,将她剩下的半碗面吃了,长寿面哪有剩下的道理? 两人先后去沐浴,温离慢躺在床上让红鸾紫鹃为自己熏干长发,冬萤跟夏蝶则在梳妆台前将今日所用的首饰一一收拾归位,温离慢本来对这些不大在意,她动了动,觉得无聊,想要让人拿本书过来看看。 太和殿内殿因为她的存在,多了不少不属于官家的东西,窗前案边放了个上好的交趾黄檀书架,里头摆着许多书,温离慢精力有限,每日更多时候都是在睡觉,闲暇时学学琴棋书画,读书的时间比之从前少了许多,很多书都没来得及看完。 从前只能看书,是因为只有那几本书,翻来覆去的看,她对外界的了解也来源于此。 到了大魏后却不然,她见识到了更多,懂了更多,不再只寄托于书本上的词句只能空白的想象,她还学着自己做了书签,官家在身边的话,觉得花也好看风也温柔。 “……那是什么?” 冬萤收完了首饰盒,顺手就把案上温离慢看了一半还夹了书签的书合起来放到一边架子上,又将桌案擦了一遍,听见娘娘的话,回头:“娘娘说哪个?” 温离慢还没有这样躺着仔细看过书架,正好头发也弄得差不多,她在宫女的搀扶起身,今日她的寝衣是一袭轻薄的白色长裙,长发披在身后,显得格外圣洁美丽,“这个木盒,里面装的是什么?” 嘴上说着,温离慢已经蹲了下来,伸手去取。 书架最底层有个红檀雕花木盒,因为放得比较偏僻,她一直都没注意过,上面几层的书都还没看完呢! 要不是刚才躺着被弄头发四处看,温离慢都不知道。 木盒不重,她双手捧住拿了起来,放在桌案上,然后用手碰了碰外头的暗扣,正要打开,夏蝶忽地脸色一变:“娘娘!” “嗯?” 夏蝶平日里负责整理温离慢的杂物,除却衣服首饰外的东西都是她打点,她突然想起那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了,是帝后大婚时,尚寝局那边按规矩送来的秘戏图! 娘娘身体不好,帝后并未圆房,因此秘戏图便被夏蝶压了箱底,放在了书架最底层最里侧,她看着娘娘纯粹的眼眸,总觉得若是说出来会玷污了她,支支吾吾找理由:“这个、这里面就是几本书而已,不值得看的,娘娘还是别拿了,盒子这么重,奴婢帮您再放起来吧?” 本来是想着帝后早晚要用,夏蝶才没有放入库房,现在想想也许还是放进去会好一些,官家若是知道她给娘娘看这个,还不得要她的命啊! 已经晚了。 木盒没有上锁,只有一个暗扣,摁一下就被打开,温离慢低头看去,里面叠着几本十分精致的小册子,封面便很露骨,她拿起一本,夏蝶差点儿晕过去,之后就见她们家娘娘面色如常地翻开了…… 翻开了…… 开了…… 了…… 预料中的场景并未发生,温离慢并不会因为这种东西羞涩,否则当初赵帝在她面前上演活|春|宫,她早就羞死了,只是翻了翻,心想,这个与赵国王宫内的比要精致多了,人物画得更美型,动作似乎也人性化一些,而且还有一些批注。 她翻了两页,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宫女们不知道娘娘在想什么,只是面面相觑,也不敢打扰,紧接着就看到温离慢将秘戏图又放回木盒里,盖上后送回原位,让她们都退下。 夏蝶壮着胆子道:“娘娘,无论娘娘要做什么,且先问过官家可不可以呀?” 语气跟哄孩子似的,温离慢还乖乖点头答应:“知道了。” 宫女们退下后,官家也从后面进来,头发一如既往的在滴水,如今已经不需要他要求,温离慢便主动拿起干布巾给他擦起来,只是没什么力气,官家任由她擦两下,便接过来自己弄。 随后他发现她仿佛有心事,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时出神,一开始官家也没多想,将擦完头发的布巾随手一搭:“该就寝了,过来睡觉,别乱走。” 温离慢听话地过来,上了床,等官家也上来,她很快凑到他身边,自己拿过他的胳膊环住肩膀,悉悉索索半天,动来动去,就是不睡。 按理说玩了一天,又险些落水,她该吃不消了,怎地还有精力? 殿内只亮着两颗夜明珠,用轻纱笼罩,影影绰绰,光影斑驳,落下床幔后,偌大的龙床上只有相依偎的两人,即便是说悄悄话旁人也听不见。 温离慢悄悄往上蹭一蹭,官家低头看她,就见她眨着清澈的眼睛,像小孩子一样看着他:“杳杳,又在闹什么?” 紧接着她便倾过小脸,在他唇角轻轻啾了一口。 稍触即离,点到即止。 官家愣了,他生平头一回露出这种错愕的表情,不知这是谁教的她,半晌才问:“……哪儿学来的?” “书上看的。” 她倒也诚实,官家却想不明白,什么书啊,能给她看到这种东西?她平日看的书单都是他亲自挑的,他怎么不记得让人给她拿过这种书? 紧接着就看见温离慢小脸上露出几分神秘之色,“官家跟我来。” 说着爬起来,还想从他身上跨过去,被官家摁住:“你给朕老老实实待在被子里。” 他掀开床幔,“在哪儿?” 温离慢指了指书架:“最下面一层,最里面的盒子。” 官家按照她的指示下了地,去书架处拿起盒子,温离慢还要他拿到床上来,两人对着木盒面面相觑,温离慢主动打开暗扣,拿出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展示给他看:“这儿。” 那一页恰巧是男女互相拥抱亲吻,神情亲密,边上还有一行小字,说是亲吻可助兴,可使对方愉悦。 官家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自然知道这些是什么书,当初大婚,婚礼虽从简,但该有的步骤一样不缺,尚寝局那边自然也会按照规矩送来秘戏图,可他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在太和殿放了这么久! 因为在想事情,帝王眉头微蹙,他常年如此,眉宇间便有个川字,冷着脸的模样格外威严吓人,胆子大的臣子见了都心慌不已。 温离慢两只手撑在床上,倾身往前,又在官家嘴角啾了一下。 官家被她弄得大脑无法思考,抬眼看她,她又是一副无辜的模样:“你不开心?” 不是说亲吻可使对方愉悦?为何她亲了官家,他却没有笑? 官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没好气道:“……笨蛋。” 女郎很不服气:“我怎么会笨……我才不笨。” 说完了,又沮丧几分,低着头:“官家都不亲我。” 官家被她弄得愣是觉得耳根子发热,幸好是夜里,也只有彼此,夜明珠的光又不够强烈,才没被温离慢看出他的窘状。活了三十几年,头一回如此狼狈,许久才说她:“亲了你,你又喘不过气。” “怎么会?”温离慢立刻反驳。“我才不会喘──” 话音未落,炽热又温柔的吻已经落在了她粉唇上,唇瓣相贴,气息相容,她睁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看呆了,官家伸手往她眼睛上一盖,冥冥之中她便懂得了他的意思,闭上眼睛,真的忘记了呼吸。 官家浅尝辄止,“说你是笨蛋又不服气。” 喘气都忘了。 温离慢心跳如雷,她双手捂住心口,看了官家一眼,总觉得像是要发病,但又跟以往发病时的感觉大不相同,她问官家为何不亲她时不知羞,如今官家亲了,她却又不知为何不敢看他,直接倒下去,掀起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点头发。 官家从未亲过人,亦是直到今日才知亲吻是这等滋味,他有些意乱情迷,思绪也不受控制,幸好夜深,遮住了他泛红的耳根,今夜多饮了几杯酒,想是酒色动人,月色动人,美色也动人,才有这番情不得已,柔肠百转。 他对温离慢,只在最初相遇时曾有过多年不动的欲念,在那之后,对她只有呵护珍惜,从未想过其他,可这并不代表他清心寡欲,他只是明白了她的珍贵。 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慢慢摸索到他的手,轻轻拽了拽,官家心绪万千,最终尽数压抑住,问她:“怎么?” 被子被掀开,又不说话。 官家如她所愿躺下,她立刻又靠过来,他伸手把她搂住,“……不知羞又笨,你还有什么本事?” 温离慢被他数落也不生气,她脾气向来好:“本事大着呢。” 真是什么大话都敢说,“只会窝里横。” 她就什么都不说了,枕在他手臂上,跟小孩子计较得了几块糖一样认真:“官家以后也要亲一亲我,我就会高兴。” “你高不高兴,关朕什么事?” 温离慢肩膀抖了两下,官家一低头,发现她居然在笑,她很少笑的,不笑时显得冰冷淡漠,笑起来却有种天真的娇憨,脸颊微微鼓起,眼睛里像是揉碎了天上的星子,点点洒在其中,明亮动人。 官家的眼神变得无比柔和,他自己若是见了,定然也会惊讶,有她在身边,他感到幸福。 这个词他直到现在才体会,让他觉着自己来这人间走一遭,除却宏图大业,灵魂也终于获得了平静。 但这种话官家说不出口,千言万语最后也不过:“生辰快乐。” 温离慢也不觉得自己的出生多么值得庆祝,这世上从没有欢迎过他们降生的人,在过去的十七年里,她总是被遗忘被放弃的那一个。如今她第一次过生辰,是和官家一起,眼眸弯弯:“官家也是。” 生辰快乐。 真要问他们为何彼此吸引,彼此靠近,其实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哪里能用言语来解释呢?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除了彼此其他人都不行,无论是什么时候,遇到了就不会分开了。 更深露重,月亮悄悄躲入云朵怀抱,也不再偷听情人之间的絮语,太和殿内情意正浓,官家像是哄孩子一般:“还不睡,又要折腾什么?” “以后……也要……” 她不知说了什么,被官家笑骂了一句不知羞,温离慢却很认真:“要的要的。” 官家便也应她:“等你身子好一些再说。” 说完又道:“可见还是要多多动一动,这些日子你又偷懒,都要补回来。” 温离慢发出啊的一声,抗议不止,小小的声音被镇压,也不知何时才有困意袭来,紧紧靠着官家的胸膛才肯睡去。 官家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确保不会透风,又听见她轻声说了句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人间快乐事,我都想与官家一起做。” 第53章 (日常。) * 生辰次日,官家依旧五更天便起,往常他也起得这样早,只是今日似乎又有所不同。 他的心情从伊始便很好,起床的动作也更轻,生怕惊扰到还在睡的温离慢,甚至因此产生了一种不想要起身的眷恋感。 她动了动,还是睡得很熟,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以至于官家只能将衣裳脱了留给她抱着才脱身。 寿力夫进来瞧见这一幕,也小心翼翼,这段时日不如以往忙,官家临走时,又忍不住回头朝龙床上看来一眼,女郎连睡姿都没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他顿了顿,转身回去,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然后才再度离去。 只是没能走两步,忽地停下,寿力夫不明所以,小声询问:“官家?” 官家似是想起了什么,居然再次转身回去,寿力夫只见他在床边弯下腰,印了个浅浅的吻在温娘娘眉心,随后竟出神凝视她好半晌,一开始寿力夫认为官家心中有数,不会误了时辰,可左等右等,官家竟似是看痴了……无奈之下,寿力夫只得轻轻咳了一声。 官家迅速回过神,直起身,没说话,经过了寿力夫身边,寿力夫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忍着笑,头一回见官家如此,真是新鲜极了,美人乡是英雄冢,此话果然不假,从他幼时跟随官家至今,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温离慢醒时,官家已经下了早朝回来,她睁开眼睛,便看见他在窗边案前的背影,高大英挺,她也不急着起来,换了个姿势,侧着头看他,官家五感敏锐,立时回头,两人四目相对,不由自主移开,又互相看回来。 “醒了就起来。” 官家早看她这个爱睡懒觉的习惯不顺眼,白日里睡便算了,还能当做休养精力,可一大早起不来,早午两顿膳一起用,实在是不像话。 温离慢原本做事很死板,每天什么时辰要做什么事,几乎有种执拗的规矩在里头,她不喜欢被打破习惯,但真要被打破了其实也就那样,她很快就能接受,否则从前在温国公府,难不成温老太君派来看管她的嬷嬷,也允许她睡到日上三竿? 见她不肯动,官家走上前来,将她从被窝里抱起,女郎腰肢纤细娇躯轻盈,仿佛没什么重量,也不知平日里吃的那些东西都攒到了哪里去,半分肉都不长。 但叫温离慢来说,她绝对是长肉了,从前瘦得不说皮包骨,也没好到哪里去,一阵风都能吹走,如今她脸上都有肉可捏,养得珠圆玉润,凝脂一般,毕竟每日除了吃睡,她也没做其他的事情。 今日她像没有骨头般赖在官家身上,软绵绵地让他抱,但自己不肯动,甚至希望官家帮她擦脸擦手,官家本不想惯着她这种坏习惯,怕是养成难改,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记着昨晚她的温柔可爱,怎么也拒绝不成。 他哪里伺候过人,极力放轻也还是弄得温离慢有些不舒服,不过她乖得很,擦完了脸就靠过来,还主动挽住官家的胳膊,一双明亮的眼睛就这样看着,看得官家不由别过头:“老实点,不然不给饭吃。” “我很老实的呀。” 官家心想哪里老实了,天底下胆子最大的人就是她,旁人有敢这样跟他说话,还跟对他要这要那的人吗? 可又能怎么办呢?他不舍得杀了她,甚至还得好吃好喝供着,陪她玩。 两人尽说些悄悄话,寿力夫不敢往前听,从前他觉着陆统领这人吧,哪哪儿都好,惟独一点,那好奇心过于旺盛,什么秘密都想知道,官家叫他统率乌衣卫可真是选对了人,像寿力夫自己就完全不会想要窥探他人的隐私,这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呢? 现在他就是抓心挠肺的好奇,官家跟娘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总觉着他们更要好了。 倒不是说从前不要好,而是今日的这种要好,比往日更亲密、更缠绵,让人看了有一种忍不住想笑的感觉。 帝后二人不知寿力夫在想什么,温离慢梳洗完毕后跟官家一同用了膳,叫她自己可能还能再睡不短的时间,上巳节一过,天气真的就暖了起来,不停犯困的她像是只晒着太阳懒洋洋翻肚皮的猫,除了睡觉对别的兴趣都不大。 因为官家实在是太忙了,温离慢自己一人做什么都可以,跟他在一起做的事情才有乐趣,因此独自待着时没多少叫她有兴趣的,她对这个世界似乎分成两部分,有官家的,和没有官家的,有官家在做什么都有趣,官家不在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还跟从前一样。 “怎么了?” 官家本想看会折子,可温离慢靠在他怀里不停动来动去,以至于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根本无暇分心,毕竟折子确实不如她好看。 他坐在案前,因为地方足够大,温离慢窝在他胸口,他一边搂着人还能一边做正事,看着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其实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早心猿意马,一本折子看了大半天都没拿走,难不成是这折子写得好? 自然是官家心不在此。 别看他面上一副这个女郎怎如此黏人如此事多的模样,实则心中十分受用,倘若温离慢现在起身走人不再搭理他,他反倒要凑上前去问她。 “官家不要总是看折子。”温离慢用手摁住他面前的奏折,挡住里头的字,“我想官家多陪陪我。” 帝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斥责:“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 往小了说是不懂规矩,往大了说那就是迷惑君心,要被人叫成妖后拉出去的。 妖后眨了眨她那双格外天真的眼睛,朝他怀里又钻了钻,“不知道。” 官家面上已遮掩不住笑意,他这样一点都不吓人,温离慢本就不怕他,他又笑了,更是胆大:“陪我玩。” 昨天过后,她总想他陪着她,哪里都不要去,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只要一抬眼能看见他就好。 “你想玩什么?” 这把温离慢问住了,她想玩什么?她什么都想玩,也什么都不想玩,官家在身边她觉得做什么都有趣,可真要她说出个章程,她又觉得没什么比他跟她在一起有趣。 见她一脸茫然,官家单手捧住她的小脸,微微低头,两人面颊贴得极近,他清楚地看见在这双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只属于自己的身影,世人畏他惧他,惟独她将他当作同类,因此他也护她疼她,任由她闹从不生气。 贴得这么近,温离慢眨着眼睛,许久不闻官家说话,只这样盯着她看,她想了想,主动往上靠了靠,与他亲了一下。 官家觉得她真是傻到极点,连亲吻都不带丝毫绮念,只是纯然喜爱的亲近,将她扶好,不许她再瞎胡闹,以免扰乱君心,让他意乱情迷:“钓鱼去?” “好!” 温离慢答应的很快,而且很高兴,直接从他怀里爬起来喊人来为她更衣,官家的手还在她腰上,她已经头也不回地往梳妆台那边走去。 寿力夫一听说官家要钓鱼,立马叫人准备好钓具,春天一来,宫内的池子便都化开,不过里头养得尽是些用来观赏的锦鲤,不知道容不容易上钩,万一什么都钓不上来,岂不是坏了官家的与娘娘的兴致? 出了太和殿,往前行片刻,到了宫中长廊水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人们穿梭不停,官家选好了地点,很熟练地拿起钓竿,亲自绑上鱼饵。 鱼饵是特制的,温离慢坐在小凳子上看得专心致志,官家绑鱼饵时,她问:“这个好吃吗?” 官家顿了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能吃。” 她丧了片刻,又朝装着鱼饵的小碟子里看去,官家先把她的钓竿弄好,然后才弄自己的,随后示意她学他,将钓竿一甩,鱼线以一种极为优雅的弧度坠入水中,温离慢举起钓竿,可惜她力气又不大,钓竿反倒不轻,这一甩非但毫无气势,还险些把自己甩进池子里! 官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温离慢还惊魂未定:“……好吓人。” 官家的心也跳在嗓子眼儿,他表情变了变,看得出来是在极力压抑怒气,瞪她:“不许乱动。” 钓鱼对官家来说算是消遣,但对温离慢来说无聊至极,因为风很柔和,水面波光粼粼,不时有鱼儿雀跃其上,钓竿却从始至终毫无反应。 这里的鱼真的会上钩吗? 她忍不住离开钓竿,跑到池子边上,抓着栏杆往下看。 官家分神注意着她,免得她栽进去,温离慢看了许久,走回来坐下:“……钓鱼好玩吗?为何我的鱼到现在都没上钩?寿力夫说池子里的都是锦鲤,平日都有人喂,它们会不会看不上这点鱼饵呀?钓上来的话,锦鲤能吃吗?好吃吗?你会吃吗?” 她一直以来话都很少,也不大爱说话,但可怕之处在于可能是从前没人跟她说,她对着不熟悉的人也不爱说,两人相处久了才发现,有时候温离慢会非常话唠,就好比现在。她就是想说,也不需要别人给什么反应,根本停不下来。 官家叹了口气,眉眼间尽是无奈:“杳杳,你过来。” 温离慢回头看他一眼:“嗯?” “过来。” 她听话地走过来,被他拉到腿上坐着,“不许再说话了,老实待着。” 温离慢枕在他肩膀上,时不时把小脸埋进他颈窝嗅一嗅,果然很乖,不说话也不怎么乱动,直到鱼线起伏,官家看准时机收竿──一条橙红相间的锦鲤腾空而起破出水面,还沾染着水渍的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温离慢赞叹惊奇的目光中,官家淡定以对,吩咐寿力夫:“晚上烧了吃。” 寿力夫先应了,随后犯愁,这锦鲤究竟能不能吃啊?好不好吃啊? 答案很明显,果然不好吃。 官家先吃的第一口,这菜呈上来时,侍膳的宫人都忧心忡忡,温离慢全程看着官家,见他的筷子不动了,可官家喜怒不形于色,完全看不出好吃不好吃,她现在特别想尝尝,于是也伸出筷子,结果被官家的筷子挡住:“别吃。” “好吃?” “不好吃。” 可他越说不好吃,温离慢越发想要尝,官家蹙着眉吐掉嘴里那口锦鲤肉,这玩意儿的滋味属实糟心,若是行军在外,吃也就吃了,但宫中御膳好吃的多了去,何必委屈自己? 见她非要尝,官家只好给她夹了一小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哪怕御厨绞尽脑汁想要提升这道清蒸鱼的口味,但食材的本质摆在那儿,本身肉质粗糙的东西,用再多的调味也无用。 鱼肉入口,温离慢细细品尝了一下,她自跟了官家后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嘴也被养刁了,这锦鲤肉……官家拿了个小碟子过来,她立刻将肉吐了出去,很失望:“不好吃。” 真的不好吃。 明明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以不好吃? 官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叫人把这道菜撤了,换了另外一道清蒸鲈鱼,鲈鱼虽没有锦鲤好看,但去了鱼鳞后其实也都差不多,滋味比锦鲤却好上不止一倍,有了锦鲤做对比,温离慢多吃了好几口。 晚膳用完后上了床,喝了药,温离慢先躺下,官家今天上床也早,她怎么也睡不着,靠在官家身上,想听他给自己念书,颇为理直气壮:“看久了晕乎乎的。” 官家手里拿着本通俗小说,他并不严格禁止她不许看某种书籍,事实上各方各面的书,只要是有趣的,她可能喜欢的,他都列了书单让人送来,但敢指使他给念的,她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总觉得生辰过后,她胆子更大了,要求也更多,一天到晚要这要那,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 心里这样想,官家的身体还是很诚实,一手搂着女郎一手翻开书,给她念了一段。 帝王的声音低沉悦耳富有磁性,没有杀气时简直好听的要命,这本通俗小说是民间书坊收集的短志怪故事合集,官家选了一篇《花魁》念给温离慢听。 讲得是一位才貌双全的花魁,爱上进京赶考却不幸中途染病的书生后,倾尽所有为其治病,又为他凑足了盘缠,送他进京考试,两人约好,待书生高中,便回来风光迎娶,结果书生果然高中状元,却被皇帝看中做了驸马,花魁得知后不愿令书生为难,自缢身亡,书生痛哭不止,在公主的劝慰中重新站起,与公主结为夫妻,传为一代佳话。 温离慢:…… 官家念完了这篇简短且不知所云的故事,低头就瞧见他的妻子一脸呆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耳朵:“这是什么表情?” 温离慢道:“……这个一点都不好听,我不喜欢。” 她不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触动,今日却明显地排斥这个故事,官家问她:“怎么?” “如果我死掉了,我不要官家跟书生一样再娶一个妻子。”温离慢不是很高兴。“说好的两个人一辈子,为何花魁死了,他就能再娶别人?我不喜欢这样。” 她双手撑在官家胸膛,很认真地告诉他:“等我死后,官家不可以娶妻,要永远想着我才是。” 占有欲浓烈,官家居然不生气,他嗯了一声:“那是自然。” 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温离慢,也再不会有除了她之外能够如此影响他的人。 “我讨厌这个书生。”温离慢趴到官家胸膛上,将书推得远远的,“写了这个故事的人我也讨厌。” “嗯……那朕杀了他?” 这些志怪故事的作者是谁根本不是秘密,不喜欢就杀掉好了。 “不。”温离慢摇头,“我讨厌他,但不想杀他,官家也不要杀。” “都听你的。” 他这样听她的话,温离慢的心情很快又好起来,她不是花魁,官家也不是书生,她决意以后都不要再看这样的故事,人间的情爱太过复杂,她不想懂,她只喜欢官家已经霸占了她全部的精力,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旁人。 旁人的爱恨情仇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官家还想再安慰她几句,结果发觉她呼吸轻浅,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真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恐怕明儿一早起来,她便要将此事遗忘。 官家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乌衣卫跪立床前,他小心地将妻子放到被窝中,坐起身,掀开一点床幔:“带几句话,给这个人。” 遥远的京郊,一位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正点着蜡烛,就着昏黄的光,在家里奋笔疾书,仔细看,可以看见他面前摊着的草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兔妖》,若是再仔细看,便能瞧出,这大约又是个女妖爱上书生,为了书生付出一切,最后放手任书生金榜题名又娶了大家闺秀为妻,自己黯然离去的故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书生吹了吹纸张,盼着墨迹早干,陡然间,他寒毛直竖,浑身僵硬! 一柄锋利的长剑,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第54章 (葡萄。) * 鲁温自认怀才不遇,科考屡试不中的他在熬死了老爹老娘之后,终于认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每次临考腿肚子都直哆嗦,手里拿起笔不知下笔该怎样写,号房外若是有巡考差役经过,他能紧张地浑身哆嗦,有时还会莫名闹肚子,几次三番下来,是没考出什么名堂,又把家底儿搭了进去,送走老爹老娘后,只剩下这家徒四壁的屋子。 他也得张嘴吃饭啊! 思来想去,就这么个童生身份,也没资格开私塾教人子弟,毕竟兰京别的不多,读书人一抓一大把,有名的书院更是数不胜数,他在里头还真是排不上号。 可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营生,一次无意间,鲁温从地摊上买了本通俗小说回来,据说写这本小说的作者,化名兰陵散人那位,靠着这本书赚得是盆满钵满! 他当下也有了兴趣,仔细拜读了这位兰陵散人的大作后,信心十足地提起了笔。 奈何囊中羞涩,买不起好的文房四宝,只能用草纸凑合一下这样子。 鲁温下笔如有神,刷刷写完一篇,志得意满地送去了收稿子的书社,他这人虽没别的能耐,读书不成种地也不成,第一次写得小说倒还不错,不过书社老板认为过于样板化了一些,但聊胜于无,单独出书是不可能的,放入合集里倒不是不可以。 从此之后,鲁温在这条路上一走不回头。 他这人性情有些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过去明明没了考秀才的能力却偏要考,直到撞得满头包,把家底儿考了个干净,连给老爹老娘买棺材都得变卖家中财物,打那之后,他才彻底死了科考的心,再也没想过。 而当他开始写小说,也是同样的毛病,鲁温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金榜题名迎娶娇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因此无论他的小说故事情节如何曲折离奇,想法多么新颖有创意,想都不必想,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女主角含泪退让或自尽,而书生男主角则必定金榜题名迎娶大家闺秀三妻四妾儿孙满堂青史留名。 用书社老板的话来说,那就是鲁温这人啊,也就这么点能耐,再多也没了,养家糊口行,横竖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想大红大紫大富大贵?除非天下红雨,太阳从西边升起,郎君能生孩子。 此时此刻,鲁温浑身哆嗦,差点儿吓尿:“饶饶饶饶饶命……小生、小生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何必如此、打、打打杀杀?” “我家主子有几句话给你。” 鲁温只想哭,他哪里认识谁家的主子啊!他也就是个扑街的小透明,压根儿没人看他的小说,每回交了稿子都是凑数,换了笔墨纸砚再换点大米烧酒便花的七七八八,是哪位贵人看他不顺眼,说出来他马上就改! 他也不敢回头去看将长剑抵在他脖子上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只能从屋子墙壁的倒影上看得出,那大约是三四个身材高大的侍卫,鲁温死死闭上眼睛,恨不得这场噩梦立刻醒来! 接下来他们说了啥,鲁温都疯狂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照做,然后只是一眨眼,脖子上的长剑没了,墙壁上的倒影也没了,他战战兢兢地回头,才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人,方才那一幕仿佛是在做梦,然而脖子上微微刺痛的细小伤口,以及落在桌案上的一张银票历历在目,表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鲁温神情恍惚,他现在有点不懂贵人们的想法,大晚上的把剑架在他这扑街小透明脖子上,就是为了给他的小说提建议?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贵人还真是厉害,此时此刻,鲁温觉得自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文思泉涌,本来打算写完《兔妖》便去睡了,此时热血沸腾的睡不着,立刻提笔,说来也神奇,他往日写小说,总觉得卡得难受,今晚却是下笔如有神,顺畅无比。 这次一定能写出好的作品来! 鲁温奋发图强,官家并不关心,温离慢更是不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但是太和殿的葡萄藤却没有如她想象中一样长得很旺盛,即便负责伺候它的宫人再怎么细心,葡萄藤也还是一日比一日枯黄,温离慢今日起得早,她用手拨弄着一片泛黄的绿叶,正在她出神时,徐微生一路狂奔:“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娘娘!娘娘!” 两条腿跟蹬了风火轮一样,狂奔到温离慢面前又啪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得出是真心悔过:“呸呸呸,娘娘好着呢!是官家!也不对,是尉迟英大人!官家要砍尉迟大人的头,求娘娘救命啊!” 温离慢面不改色,她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葡萄叶:“我忙着呢,不去。” “娘娘!”徐微生差点儿晕倒,“求您了娘娘,官家正在气头上,您就是不管尉迟大人的死活,也不能不管官家呀!官家头疼起来不管不顾的,除了娘娘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尉迟大人这回虽然也有错,可罪不至死……” 话没说完,没温离慢打断:“官家头又疼了?” 抿了抿唇,问:“尉迟英惹的?” 徐微生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表情,奈何温娘娘常年也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她此刻心情如何,但人已经肯朝外走了那就是好事,连忙答道:“这次事情十分复杂,说来话长……” “那你就长话短说。”大宫女紫鹃看不下去,“来龙去脉都不说清楚便要娘娘去救人,万一官家也生娘娘的气要如何是好?” 上回大理寺卿廉恕反对娘娘做大魏皇后,虽也惹怒了官家,可娘娘去求情,不仅不会干政,还展现了自己的宽容大度,如今廉大人见着娘娘毕恭毕敬的,可尉迟大人这是什么事都没说清楚就要娘娘去,当她们娘娘是什么啦! 徐微生偷觑温离慢一眼,见她不急不躁,小小声回答:“是负责转运官盐的盐运使陈谦陈大人私授官盐被发现后畏罪自杀,官家要诛陈谦九族,而陈谦……当初是尉迟大人向官家举荐的,此次尉迟大人又因着往日情面朝官家求情,希望能免除陈谦家人死罪,官家龙颜大怒,要连尉迟大人一起杀……干爹让奴婢来求娘娘,赶紧去救个场吧!” 尉迟英任户部尚书一职,多年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又是大名鼎鼎的贤臣,怎能让官家将他杀了? 温离慢捏着手里的葡萄叶:“……带路吧。” 她本来是不想去的,但眼下她也有点着急,想让官家快些回来,不然她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御书房里所有人都跪着,大气不敢喘,尤其是尉迟英,磕头磕的流了不少血,官家更是眼底一片血红,怒不可遏,他要杀人,谁都阻拦不了,从过去便是如此,敢求情的都一块儿砍了了事,结果正在此时,外头有人唱名:“皇后娘娘到──” 官家冷冷地看了寿力夫一眼,后者立马低头装死,假装不是自己派人去请救兵。 从前官家发怒,没人管得住,被杀的人只能引颈就戮,如今却不同,寿力夫看得门儿清,任凭官家火气再大,娘娘来了他也气不起来,只要官家不上头,一切就都有商量转圜的余地。 众臣们跪在地上,温离慢目不斜视,直奔魏帝。 官家心情极差,看到了她才稍微好一些,却也打定主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答应,更不可能饶过尉迟英。 陈谦私授官盐已是死罪,举荐他的尉迟英也逃不掉,更何况尉迟英还主动跳出来,自以为很重要,自以为在官家面前有地位能说得上话? 他太看重自己了,殊不知他什么都不是。 他的价值是官家赐予的,因为官家肯用,尉迟英才有价值,而官家若是不用了,也多得是能顶替的人。 “官家。” “你怎么过来了,谁叫你来的?”官家问,冰冷的目光落在徐微生身上,把其看得寒毛直竖。“去内室待着,朕处理完这里的事便去陪你。” 温离慢摇摇头:“官家,我的葡萄藤好像要死了。” 她捉住他的大掌,打开,将手心泛黄的葡萄叶放上去,眼神满是疑惑:“怎么会这样呢?明明都很好的照顾它了,可它好像要死掉了。” 官家语气渐渐平缓下来,眼底血红亦缓缓褪去:“死了就死了,让钟肃再给你种。” “我就想要这个。”温离慢声音很轻,“官家跟我回去想想办法,我们走吧。” 她拽了拽他的手指,全程没看尉迟英一眼,更不曾提到他的姓名,来意也并非是要救他,她只是想让官家回去看她的葡萄藤,帮她想办法,其他人的死活她通通不在意。 但能不杀自然还是不杀的好,毕竟尉迟大人很有能力,虽然温离慢不明白他是哪里出众,可寿大伴既然这样说了,必不会错,而且比起尉迟英的死活,也的确是葡萄藤更重要。 官家被她握着手指轻拽,哪里还不懂她的用意,又是寿力夫那老东西。 他警告地瞪了寿力夫一眼,寿大伴连忙低头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下次还敢。 寿大伴有自信,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他在娘娘心中也是有点地位的! 自信过后,他犹豫了一下下,应该……应该有吧? 第55章 (惊醒。) * 说起这葡萄藤,可以说从钟肃种好之后,整个太和殿的宫人都很紧张宝贝,生怕养坏了,可不知为何,葡萄藤仍旧是一日比一日枯黄,说坏倒也不至于坏,叶子蔫耷耷的,就是没什么活力,这几日看起来俨然是要死了。 官家被她带离御书房,心头仍然有着火气,他最厌恶旁人顶撞他忤逆他,对他做的决策表示质疑与不赞同,而跟随他的人也大多懂事,今日若非寿力夫及时请来温离慢,尉迟英必然是要死的,再多顶两句,官家能连着他的九族一起诛! “下回寿力夫再来请你,不许理会他。” 她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回答:“我才不是为了他。” 顿了顿,又看向官家,认真道:“我不喜欢官家生气。” 官家觉得她的温柔似是一泓清泉,汩汩流淌进他满是怒火的胸膛,那滔天的怒意,神奇地在她的抚慰下消失无踪,也有心情逗她了:“怎么,你不是不怕朕生气?” “我是不怕呀。”温离慢停下来,改为双手抱住他一只臂膀,“我只是不喜欢官家生气,若是能不生气,自然是不生气的好,为何要因为旁人生气呢?” 官家觉得她真会说话,明明也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偏叫他听了心情舒畅,现在尉迟英若是再跪在他面前求情,说不得他愿意给对方一个眼神了。“你都不知道来龙去脉,便站在朕这边?倘若真是朕要滥杀无辜,错怪好人,又当如何?” 谁知温离慢却歪头看他:“我不管别人,我只要官家不生气。” 她的情绪少得可怜,已经在他身上用尽了,再没有多余的分给旁人。 “听你的。” 他心情肉眼可见的好转,回了太和殿,还亲自跟温离慢一起蹲在地上,双手沾了不少泥土,去侍弄那半死不活的葡萄藤,然而两人都不懂要怎样做,葡萄藤非但没能救回来,好像还因为他们的操作变得更惨了些,叶子掉了一地,看得寿力夫连连摇头。 官家道:“朕让钟肃重新给你种,就将他们家院子里的移来给你。” 宫中也有专门侍弄花草的内监,这葡萄藤救不回来,显然是命该如此,留不住的东西没有意义。 温离慢很失落,但还是点点头,官家将她扶起来,为了哄她开怀,让她坐在秋千上,他给她推了一会儿,平日里官家不许她坐秋千,怕她因此发病,只有他在时才偶尔允许她玩一会儿,还都推的不高。 钟肃那边是一得到消息就来了,还当真把钟府院子里的葡萄藤移植过来,他宽慰温离慢道:“娘娘不必担心,臣留了一枝在府中,很快又能长好的。” 他做事麻利,在流放之地做多了农活,几乎是样样精通,温离慢问:“如果它再死了怎么办?” 钟肃想都不想便回答:“臣再给娘娘种,种到它长好了为止。” 不仅如此,钟肃一边移植,一边跟负责葡萄藤的内监交代要如何侍弄才最佳,毫无保留,之前死掉的那一株他已经看过,若说问题,倒也无甚大问题,侍弄葡萄藤的内监很谨慎也很认真,大约只能说是命该如此吧,真要说有哪里跟钟府不一样,大约也就是肥料的问题,钟肃在流放之地种田,所用大多是人肥,而宫中自然不可能用,否则光是气味便已极为不雅。 钟府这株长势极好,移植过来后看着也欣欣向荣,葡萄藤易生虫,驱虫施肥浇水样样都有讲究,哪怕是种地,里头学问也大着哩! 还留了钟肃在太和殿用膳,钟肃感恩涕零,悄悄送了个盒子给徐微生,里头是他跟钟达这段时间做的小玩意儿,拿来给娘娘解闷,也不知娘娘会不会喜欢。 钟家人待温离慢赤诚,官家自然不会亏待他们,若是所料不错,要不了多久,便是用着他们的时候了。 他恋慕女郎,便要给她最好的,事事为她筹谋,以她会长命百岁为前提,为她打点一切。 邱吉陆恺等人虽对他忠心,可与温离慢终究毫无瓜葛,便是因着他的缘故对她敬畏有加,也难保他百年之后会生出什么心思,钟家人却不同,与她血脉相连,且……官家早已断绝了他们再有后代的可能,他们存在的意义,便是成为她的羽翼,为她保驾护航。 正如尉迟英,倘若是温离慢尚未来到他身边之前,尉迟英敢这样逾越,为陈谦求情? 他不敢。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价值,知道即便官家要杀他,寿力夫也会请温皇后来阻止,才有恃无恐。 他觉得官家脾气变好了,哪怕是出自真心,也让官家看到了他未来可能的威胁性。 官家活着一天,底下之人莫敢有违逆之心,可他早晚会死,自己一人死了也就死了,但谁敢说他的妻子不能活到七老八十? 尉迟英以为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那可大错特错。 上一回饶了廉恕,是因为廉恕并无私心,且也要给女郎脸面,廉恕孑然一身铁面无私,尉迟英却是家大业大儿女双全,又是帝王近臣,追随多年,他这一身荣耀是官家赐予,自然也能收回来。 没有谁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除了女郎。 温离慢并不知在这移植葡萄藤的时间内官家已经想了多少事,送走钟肃后,她忍不住跑到太和殿外去看葡萄藤,崭新碧绿的叶子,藤蔓缠绕在秋千之上,这回应当不会死得太快了吧? 却说尉迟英本以为温皇后前来,官家饶了自己,也应当饶了陈谦一家,谁知并非如此,他回到府中后,才发觉后背衣衫尽湿,整个人有种头重脚轻的踩空感,心脏跳得极快,他承认自己今日是放肆了,陈谦与他多年相知,无论如何他都不信廉恕呈上来的罪证,只希望能为陈谦保住他的家人,至于其他的…… “爷?爷?” 尉迟英回过神,见到他的夫人满面担忧地望着自己,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对了,让你去陈家帮忙打点,今日嫂夫人如何?” 尉迟夫人心中,郎君哪里都好,惟独一点,太过重情义,且有些护短,叫她说,陈谦敢私授官盐,定然不可能是一人所为,这其中说不得有张惊天大网……郎君是治世能臣,难道他想不到? 他定然是也想到了,可他仍然要为陈谦的家人求情,有情有义固然是好,只是尉迟夫人免不了担心,郎君如此关怀陈家,知道的人说他重情义,不知道的只会以为他是否也插手其中,毕竟陈谦一死,许多线索都断了,一旦惹祸上身,天家岂会放过他? 她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并不会质疑郎君的决策,柔声答道:“爷放心,今日嫂夫人情绪好了许多,陈家老太君也能勉强起身了,妾留了几个人在陈家,若是有什么消息,他们会第一时间传回府中。” 尉迟英听闻,表情才放松了些,看得出他对于妻子如此行事十分赞同,此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阿父回来啦?阿父!阿父!” 打打闹闹进来的正是尉迟英的子女,年纪不大,因为父亲是帝王近臣,又手握大权,向来是众星捧月,到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可谓自小便是骄子骄女,如今尉迟夫人正在为子女们的婚事头疼,上门求娶,意图与尉迟家结亲的太多,她简直要挑花了眼。 尉迟英笑道:“多大的人了,还与你哥哥弟弟打闹。” “再大也是阿父阿娘的女儿。”少女笑着扑进尉迟夫人怀中,“阿娘!明日匡姐姐约我出去玩,我想要再做己身新衣裳!” 尉迟夫人轻笑,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前些时日刚做的新衣裳,你又都穿腻了?” “阿娘~”少女不依,“上巳节时皇后娘娘不是出宫了?当时见过她的都惊为天人,皇后娘娘当日的打扮,如今兰京正流行呢!我也想要!阿父,皇后娘娘真的是传说中的绝世美人么?听匡姐姐说,好多人见到她都不会走路了!” 尉迟英想起温皇后那张面容,即便是对女色并无沉溺的他也不由肯定:“确实生得极美。” 说完了瞧见妻子幽幽的目光,连忙又道:“不过在阿父心中,还是你阿娘最美。” 尉迟夫人悄悄掐了他一下,嗔怪道:“多大的年纪了,尽胡说!” 一家人欢快地笑起来,空气中都是快活的气息,尉迟夫人答应给女儿做新衣服,母女俩讨论起如今正流行的款式,尉迟家两位少年郎君,则与尉迟英在一起说了有关这桩私授官盐的案件。 “廉大人公正廉明,此番定然是罪证确凿才会呈给天家,阿父,你切不要为私情迷了眼前。” 大公子如是说。 “是啊阿父,廉大人的为人世人皆知,这其中有蹊跷的可能性极小,阿父千万莫要忤逆天家。”二公子神色认真。“这几日我与阿兄在外,也听到不少传闻,陈谦伯父是当真犯下罪行还是被冤枉,阿父纵是心中有疑问,也不该如此大胆。” 尉迟英被两个儿子教训的面上挂不住,特别想揍这两个兔崽子。 “大郎二郎说得对。”尉迟夫人搂着女儿开口,“爷的确是冲动了。” 说实话她对陈家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陈谦如何,她是后宅妇人,不可多谈,但陈家那位嫂夫人,以及陈家女郎,给尉迟夫人的感觉都十分一般,因此虽然陈谦与尉迟英是同乡,又相识多年,可尉迟夫人与陈夫人的关系,还不如与匡夫人、谭夫人。 尉迟家的女郎也道:“阿父,陈家与我们尉迟家不同,只是平民世家,靠着陈伯父一朝中举日子才好过起来,有父亲帮衬,陈伯父才得了天家青眼,得以任职盐运使,女儿不才,虽只是闺阁女子,却也知道盐运使这差事是个肥缺,这么多年下来,阿父怎知陈伯父不会变?” “绯娘说得对。”大公子颔首,“盐运使一职,油水极多,如同荣华富贵摆在面前却不要人去碰,廉大人那样的人能做到,可阿父敢保证陈伯父做得到吗?即便他一开始做得到,这十数年下来,他又是否还初心未改?阿父怎敢在天家面前做担保?” “便是不想着旁的,阿父也该为我们考虑,尉迟家离不得阿父。” 绯娘也道:“从前,我总不好说,背地里道人长短未免显得小家子气,阿父也常教导我们兄妹,要友爱手足谦让扶持,可陈伯父家的女郎当真是心胸狭隘又讨人嫌,我与匡姐姐谭姐姐她们都不喜欢她,且她十分喜欢炫耀,阿父知道么?上巳节那一日,我们出去踏青,陈家女郎竟以东珠镶着鞋面!” 尉迟英闻言,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尉迟夫人开口,“那日绯娘回来便与妾说了,陈谦官职不如爷,也不如匡大人与谭大人,可陈家女郎掐尖要强,非要将他人踩在脚下,没少拿着好东西刺激咱们家绯娘,好在绯娘懂事,从不与她计较,这类女儿间的事,妾又不便说与爷听。尉迟家祖上有积累,方才衣食无缺,可陈家又无祖荫,他们家是哪里来的银子挥金如土?” “那东珠我听说一颗便价值千两,咱家绯娘得了一颗都小心藏着,我想看看她都不许呢!” 二公子说完立刻被绯娘打了一下,“叫阿姐!” 是啊,尉迟家的女郎得了一颗东珠都要小心藏着,陈家女郎却敢镶在鞋面上,这还是明面上看到的,那么私下呢?私下陈家又是过得怎样的日子? “说出来不怕爷生气,妾出身书香世家,家中阿父祖父对古玩字画颇有研究,妾到陈家去,见他们家摆设虽古朴简单,可家中花瓶挂画,无一不是至宝,寻常人见了,兴许会当作赝品,然而照妾来看,样样是真。” 那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敢拿出来做日常摆设,私下又该怎样享受奢华? 尉迟英听傻了:“这、这你们为何不早说?” “那也要阿父听得进去才行。”大公子表情严肃,“阿父今日神情不对,回来的也晚,不会真的向天家求情了吧?尉迟家对陈家仁至义尽,没必要因陈伯府的罪过而共沉沦,阿父还是想想清楚吧!又或是说,这些年的尊贵,使得阿父头脑发胀了?” 这一番话简直醍醐灌顶,令尉迟英如梦初醒! 他讷讷道:“今日、今日官家大怒,幸而温皇后及时赶到,才救下我一命……” 尉迟夫人与绯娘一听,吓得花容失色,两位年轻郎君也生出焦灼,正在此时,突然听闻外头传来声音:“夫人!夫人出事了!出大事了夫人!” 跑进来的是往日在尉迟夫人身边得用,如今被尉迟夫人放在陈家帮忙的婆子,她神情惊慌恐惧,满面狼狈:“夫人!大事不好啊!陈家出事了!大理寺的人将他们全都带走了!说是官家有令,要诛陈大人九族!” 尉迟夫人心跳顿时漏了一拍,面色惨白,再看尉迟英,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婆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大公子厉声道:“有话便说!” “奴婢、奴婢壮着胆子拉住大理寺的人问,他们说、他们说……”婆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说咱们家爷自身难保,还想着他人!” 谁也不知那人是随口一说,还是真有此事,总之尉迟英一家已经彻底乱作一团,尉迟夫人忍不住哭着埋怨:“爷真是做了个大好人!绯娘正是议亲的时候,爷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咱们的儿女想一想!有这样一遭,日后他们的前程可算是毁了!” 正在此时,宫中内侍来了,来宣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徐微生,他身后跟着数名乌衣卫,尉迟英连忙率着家人仆佣跪下,内心生出一片恐惧,浑身冰凉。 他知道,这道圣旨决不会是对他的嘉奖。 徐微生先是看了尉迟英一眼,随后才扬声宣旨,而后对尉迟英道:“尉迟大人还不接旨?” 尉迟英一愣,连忙膝行至前,口称天家恩典,双手接过圣旨。 被妻儿言论刺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不曾想官家并没有要他的命,甚至也没有抄他的家,只是褫夺他的官职,令他在府中反省。 “多亏了娘娘,官家心情不错。”徐微生暗示着,“只要尉迟大人诚心悔过,相信早晚能有重回官家身边的一日,户部尚书一职暂由侍郎代管,尉迟大人可要好好表现。” 尉迟夫人长长舒了口气,爷没有成为罪人,大郎二郎便可继续考取功名,只是儿女们的婚事可能要受影响,毕竟多得是捧高踩低之人,好在她也不舍女儿,多留两年仍是可以的。 尉迟英接了圣旨,恭敬送走了徐微生,才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他终究要为自己的言辞付出代价,官家没有杀他,还肯用他,已是天大的恩情。 此次若非温娘娘,怕是尉迟家也要步陈家后尘,他当真是被迷了眼。 尉迟夫人惊魂未定,看到自家爷这般后怕,忍不住问:“妾还要不要派人去陈家看看?” 尉迟英:…… 不去!坚决不去! 第56章 (出征。) * 尉迟英自被官家冷落便闭门不出,明哲保身的态度十分明显,也因此,过去那些巴结着尉迟家的人亦去了不少,毕竟天家无情,被罢黜的臣子从没有再用的,尉迟家的荣耀,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讨好?若是与尉迟家结亲,说不得还要把自家也陷进去呢!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尉迟英自认已经见过许多,但这一回还是叫他那颗澎湃的心冷淡了下来,这些年他确实是有些飘飘然,官家出征,他作为三贤臣之一掌管朝政,时日一长,竟忘了初心,若非这回温娘娘出现,以他当时热血上头的状态,真把全家葬送了尚未可知。 只是委屈了家中儿女,要因他被褫夺官位而受人白眼。 两位郎君想得很开:“若是有人因此捧高踩低,足见那人不值深交,阿父不必担心,日后我等金榜题名,亦能为尉迟家挣来荣耀。” 女郎也道:“我也不怕,匡姐姐她们不会不理我,至于那些不理我的人,我也不稀罕她们理会。” 尉迟夫人心下安定:“爷能冷静下来便好,陈大人私授官盐这件事,只怕不会轻易了结。” 她也不是有什么高瞻远见,只是思及往日与陈家女眷相处,陈家那惊人的富贵,若只是伸了下手,恐怕没这么简单。 尉迟英也隐隐察觉到这其中似是有一张网,除了陈谦外,还有为数不少的漏网之鱼。 而又有谁,能够逃过那位帝王的眼呢? 尉迟英突然想到一件细思恐极的事。 若当真如妻儿所说,陈家巨富,那这绝非一时所为,陈谦在任职盐运使之后,必定是多年积累才能有今日这般家底,每年派去各处审查的钦差都是官家心腹,为何陈谦从未漏过把柄?还是说,官家明知道,却放任了?那么官家意欲为何?廉恕在今年才将陈谦的罪证呈上,是否表明官家已经不打算容忍? 在这种时候还敢做出头鸟为陈谦求情,尉迟英现在冷静下来一回想,都想问问自己当时脑子是受了什么刺激。 这一场案子,看似导火索只是盐运使陈谦私授官盐,可往深了撕扯,牵扯到的人绝不在少数。贩盐所得乃是暴利,陈谦手上走的账又是天文数字,这么多的官盐想无声无息运走简直是天方夜谭,且自陈谦畏罪自杀至今,最新一批的官盐下落仍旧无迹可寻,尉迟英越想越不对头,只可惜如今他赋闲在家,没有官家的允许,谁也不会跟他说有关这桩案子的事。 尉迟英一夜辗转反侧睡不好,第二日更是天没亮便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发呆,往日这个时辰也该起身洗漱准备入宫上早朝了,多年忙碌,一朝清闲,竟还十分不习惯。 尉迟夫人也被他吵醒,怕他触景伤情,无声地叹了口气。 宫中官家也已起身,他收拾好出太和殿,经过秋千时忽地停了下来,走近细看,见那葡萄藤今日也如昨日一般碧绿康健,才放下心来,又令内监好生照料,这才离去。 无独有偶,温离慢起身后第一件事,也是来看葡萄藤,她总怕这一株也死了。 官家下了早朝回来,帝后二人一起用了早膳,温离慢如往日随官家去了御书房,外头在议事,说的似乎正是陈谦一案,温离慢顺势听了一耳,从中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她不由得有些出神,连大宫女的呼唤都没听见,直到不小心撞到墙壁,才啊了一声捂住额头。 官家耳力过人,听到内室里妻子的声音,抬手示意暂停,起身进了来,便见宫女们围着温离慢,见官家来了连忙让开,他这才看见她额头红了一小块,红鸾连忙答道:“禀官家,娘娘方才额头磕在了墙壁上。” 温离慢觉得有点疼,她刚才是往里走来着,结果只顾着去想那个名字没看到前面已经到了墙,官家拿下她的手,眉头蹙起:“还能不能小心着些?本来便不甚聪明。” 她抬起头:“后面那句官家不说也成。” 官家轻哼,伸手在她额头揉了揉,又用了点红鸾送上的软膏,雪白的皮肤红了一小块特别显眼:“心不在焉的,你在想什么?” 温离慢一边乖巧让他揉着额头,一边道:“方才我听到外面有人说到惠安君,是赵国的惠安君么?”官家嗯了一声,也不瞒着她,“陈谦私授官盐一案,与赵国那些亡命之人有些关联,除此之外,还牵扯到了东胡人。” 东胡人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其人大多凶恶好战,大魏地处北方,老魏帝在时,东胡人曾数次入侵,尤其是在缺衣少食的冬季,几次大动干戈都死伤无数,直到官家继位,东胡人叫官家给打怕了,才老实下来,不过近些年一直虎视眈眈,向来是官家心腹大患。 如今中原一统,天下归一,东胡人对官家是又恨又怕,他们与那些亡国之人一拍即合,方才温离慢所听到的惠安君不是旁人,正是赵帝几个逃出去的儿子之一,当初她被官家带回大魏的路上,曾有人半途伏击被当场斩杀,如今这位惠安君,与那日出来送死的正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只是他更聪明些,大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便去了极北之地,那里是东胡人的地盘,东胡人大多生得深目高鼻,轮廓分明,与中原人模样大不相同,对条件苛刻的东胡人而言,每年冬天是他们最难过的时候,他们缺铁器、缺药材、缺粮食与盐巴,更缺奴隶,而距离东胡草原最近的大魏,以前正是他们肆意掳掠的对象。 老魏帝昏庸无能,只要不碍着他过好日子,他才不管旁人死活,官家倒也不是多么爱民如子,他天生傲慢,不容别人踩在他头上,东胡人几次三番挑衅,正巧触了他的逆鳞,可不是上赶着找死? 因此这些年,东胡人日子愈发难过,缺盐缺糖,又没有奴隶,对官家简直是恨之入骨,陈谦私下运走的官盐,绝大多数都流入了东胡人手中。 盐运使可不仅仅只执掌官盐,职位所便,陈谦手里还经了不少东西给东胡。 若只是敛财倒还罢了,死了陈谦一个一了百了,可他居然敢私走官盐给东胡人,官家又岂能饶他? 不仅如此,陈家上上下下都得跟着一起死!否则日后,人人通敌叛国,只要有苦衷,只要畏罪自杀,便能保全家人与富贵,岂不是人人都要这样做,人人都视律法为无物?陈家人既然享受了陈谦私授官盐的好处,自然也要承担被揭发时的后果。 “他有苦衷?” 官家收回手,她额头处的红消了不少,语气讥诮:“可不是有苦衷,唯一的儿子在东胡人手中,这可比大魏重要多了。” 即便有又如何?陈家那个小子是假的,并非陈谦亲生,这几年来一直以体弱多病为由养在家中,而真正的陈谦之子,早在数年前便落入东胡人之手,借此来要挟陈谦行叛国之事,一旦涉入其中便挣脱不得,陈谦越陷越深,死前竟还留下遗书为家人求情,实在是太将自己当回事。 温离慢安静听着,官家突然想到什么,低头问她:“你居然会记得惠安君?” 这可稀奇,她恐怕连赵帝叫什么都没有印象,见了亲爹都要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谁,又怎会记得那劳什子的惠安君? 温离慢回答道:“记得。” 没等官家继续问,她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见过他几回,每次他都要告诉我他是谁,是个话很多的人。” 主要是惠安君说了什么温离慢已经记不大清楚,只记得那人很吵闹,总是在她耳边说话,还眼神也令她不喜欢,后来她被关起来,他渐渐来的次数便少了,再后来大魏铁骑踏破赵国都城,温离慢更是将此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官家微微眯起了眼睛,拉长了语调:“哦……” 不用想也知道那惠安君打的什么心思,怪不得要远去东胡,原来除却故国难忘,还有对她的念头挥之不去? 温离慢奇怪地看着他:“哦?” 还学他。 官家弹了下她的脑门,小心避开了她刚才撞到的地方,“朕知道了,他欺负过你?” 这个问题把温离慢难倒了,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没有,我不记得了。” 不重要的人她向来看过就忘,没有什么值得印象深刻的,官家心里却将这个本来并不怎么让他忌惮的惠安君给浓墨重彩记了一笔,想必将来惠安君若被捉,绝对会令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官家。” “嗯?” “官家是想与东胡开战么?” 官家捏她耳朵:“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温离慢做了个噘嘴的小表情,这小表情稍纵即逝,却是第一次瞧见,十分新鲜,“一点都不难猜。” “嗯……”官家将她搂进怀里,颔首道,“朕收回先前那句话,杳杳很聪明。” 被官家夸聪明,温离慢很高兴,她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官家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不管朕到哪里,都会带着你,不会跟你分开。” 这对他而言已是极致的情话,温离慢也放下心来,官家又哄了她几句,这才起身出去。 与东胡开战本就在他计划之中,吞并赵国后,他原本想要修生养息两年,如今看来却也差不多,倒是东胡,十几年来,无论私底下有什么盘算及小动作,明面上至少是安分守己,官家只不过是要寻个开战的理由罢了,否则也不会任由陈谦这一年来越来越贪婪。 拿走的大魏的东西,都得十倍百倍的偿还才是。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打算御驾亲征,虽然他骨子里仍旧流淌着好战的血液,只要一想到战争便会不由得兴奋,但这一回,他要将出征东胡的重任交付到钟肃手中。 说是信任也好,说是赌博也罢,钟家人想要在大魏立足,想要在他百年之后成为杳杳的盾牌,就必须要有军功。 在这之前,与钟家人交个底也不是不可以,他们须得提前做好准备,不堕钟氏一族的威名,如此才配做杳杳的外家。 钟肃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再披甲上阵的一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正值壮年雄心满腹时被赵帝流放,心中绝望悲愤,岂是言语能够形容?这二十年来受尽屈辱苦楚,原以为此生再无出头之日,不曾想还能得此造化! 听闻官家任命他为主将,钟肃当场跪下! 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末将必不负官家重托!” 随后,官家又任命钟达与钟不破为将军,随钟肃一同出行,此番出征,仅有这三名主将,陆恺邱吉罗通等大将通通留在朝中,这一决策昭告天下后,朝中百官皆惊! 这钟家究竟是何来历?! 知情人是极少数,不得官家允许,他们也不敢胡说,齐朗亦身在其中,他这次也随大军出征,虽然家中父母极力阻止,生怕他死在战场上,可齐朗还是想要去拼一拼,面对哭着阻拦他的妻子温若瑾,他也神情平静写下了和离书:“我若不回,你大可拿着和离书,分走一半财产家去。” 温若瑾嘶吼道:“我在你心中便如此不堪?夫妻数载,你为何心中就是不肯有我?温离慢早已做了皇后,她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你这片痴心又有何意义?!” 她自双目失明后一直安分,齐朗险些忘了从前她也这般跋扈任性,不将他人意愿放在眼中,只顾自己快活,哪里管旁人心中想法? “你我当初成亲,并非你情我愿,是我懦弱无能,不敢违抗父母之命,说来也是我的过错。”齐朗神情冷淡,“且我与皇后娘娘并无瓜葛,这样的话,还请你不要再提,以免落入有心人之耳,为家中招来大祸。” 温若瑾跌坐在地,她听见齐朗脚步声渐行渐远,身边婢女前来扶她,她一巴掌将人推开,又双手捂面嚎哭不止,事到如今,也不知是恨是悔,亦或者皆而有之。 齐夫人哭着拽住儿子行囊,不允他离去,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们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若是有个闪失,岂不是要断子绝孙? 留在兰京虽无大富大贵,可也衣食无忧,何必去拼命? 齐朗却态度坚决,他这一生有太多时候总是受父母摆布,为了一个孝字,违心目送自己的心上人入宫,不情不愿娶了不爱的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报答父母的生养之恩,但自赵国灭亡之后,他见过了天家,才意识到自己与真正的强者之间有多么不同。 他也想要出人头地,不想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即便因此死在战场上,也绝无怨言。 齐夫人哭道:“此番主将是钟老将军,旁人不知道他是谁,为娘怎会不知!当年钟氏一族被流放,我齐家冷眼旁观不说,还落井下石,又眼睁睁任由钟楚之女受尽苦楚,钟老将军若是想报仇,我儿,你要如何是好?” 齐老爷也哭:“我儿去不得!” 这个从来无比孝顺听话的儿子,却再一次推开了他们,头也不回。 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念之差,谁能想到温离慢能有这般造化?自打温离慢做了皇后,他们便惶惶不可终日,得知钟家人来到兰京,二人更是连门都不敢出,只怕被人记恨报复,可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一切终将被摊开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而温家这边,温俭也终于得知自己的岳父被当今天家召到兰京并委以重任,当时他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久久不能言语。 哪怕过去多年,他也还记得当年求娶钟楚时,对着钟老将军许下的誓言,以及钟楚的三位兄长曾经如何虎视眈眈看着他,可他非但食言,还眼睁睁看着钟楚去死……不,这也不是他的错,真要说起来的,是母亲从中作梗,他也是身不由己! 然而在温俭想象中,钟家人上门来找他的情况并未发生,他们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直到大军出征那一日,都没有人来。 临行前,官家亲自为钟家人践行,给足了他们荣耀与脸面,初来兰京时一脸病容宛如死人的钟肃,如今声若洪钟身材高大,完全看不出已是高龄老人,他饮尽碗中之酒,向官家跪下以示忠诚,官家弯腰将他扶起:“老将军不必多礼。” 在场众臣们何曾见过官家如此礼遇他人?心中对钟肃的地位亦有了新的认知。 钟达钟不破纷纷饮尽碗中烈酒,下跪行礼,复又翻身上马,官家抬了下手,寿力夫笑眯眯地出现,为三人分别系上一只荷包。 虽然没有明说,但看那架势,必然是杳杳所绣! 父子三人惊喜异常,脸上的笑止也止不住,惟独寿力夫知道,这都是娘娘绣出来的失败品,本来是要处理掉的,却被官家拦下,拿来给钟氏父子一点念想,真是把人心算计的分毫不差,这样一来,钟氏父子还不得死心塌地为官家赴汤蹈火? 太鸡贼了! 第57章 (放肆。) * 送走大军后,寿大伴才知道,自己是将官家想得太好了,原以为给钟氏父子三人系上的是娘娘亲手所绣的荷包,毕竟那荷包的绣工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粗糙,他曾见过娘娘初学女红时的失败品,几乎是一模一样,现在他才知晓,看着一模一样,那是官家吩咐宫女,按照娘娘的失败品绣的! 想要马儿走得快,就得给马儿喂点草,官家可真是与众不同,又能让马儿走得快,又能拿点假草糊弄,好事全让他给占全了。 当然,这话寿大伴也就在心里说说,明面上可不敢,除非他嫌自己的脑袋在头上呆了太久。 温离慢也不知道自己那些失败的绣品全叫官家给收起来了,她绣完了觉得不好看便没再管,在官家心里却都被当成宝,她这几日也有要做的事,毕竟身为皇后,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即便官家对此无所谓,她想跟他在一起,她多做一点,他不就可以少做一点啦! 官家少做一点,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陪她玩。 温离慢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主要是不需要她操劳,寿力夫忠心耿耿又有能力,十二司的人莫敢违背,宫妃们又还在禁足当中,根本没人敢给温皇后添堵,溜须拍马尚且来不及,谁愿意跟官家的心头肉对上?讨不着好不说,还要将自己搭进去,何必呢? 时至今日,有脑子的人都看出来了,温皇后在官家心里头地位不一般,谁要是将她当作稚童糊弄,得问问她背后的官家答不答应,因此别说温离慢不傻,就算她真的傻,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扯皮做戏,个个到了她跟前都乖得跟拔了爪子的猫一般。 只要官家的态度摆在那儿,他们就永远不敢敷衍她。 春暖花开的季节,御花园中百花盛放争妍斗艳,官家的儿女们岁数都比温离慢大,然而官家从来不管这些,宫妃们又还在禁足,总让殿下们跟帝姬们单着也不是办法,因此以温皇后的名义召集了大魏四品及以上官员家中的女郎与郎君们,前来赴这场赏花宴。 说是赏花,其实就是给殿下们与帝姬们相看的机会,温离慢只负责开始时露个脸,至于能不能看对眼,婚事成不成,那与她无关。 若非寿力夫提醒,官家险些忘记了他的儿女们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对于赏花宴的提议,他对温离慢道:“随你开心。” 又令道:“娘娘不容有丝毫闪失,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宫人们连忙跪下:“是。” 因着赏花宴人多,怕徐微生还是年轻不经事,官家便叫寿力夫跟着,有寿力夫在边上提点保护,他稍微能安心,不过一大早走时,还是握住温离慢的肩膀,在她眉心亲了亲:“朕处理完政事便回来,若是觉得无聊,你便回太和殿,回来后朕给你读故事听。” 女郎乖巧点头,但在官家起身离去时拽住他衣袖,指了指自己粉润的唇瓣。 官家没好气地斥道:“愈发不知羞了!” 嘴上这样说,却还是如了温离慢的意,蜻蜓点水般在她樱唇上浅浅一啄,稍触即离,看得边上的大宫女们脸红心跳的。 官家一走,温离慢梳妆整齐,冬萤又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将娘娘打扮的更有新意,如今京中正流行娘娘的妆容,尤其是贵女们都学娘娘在眼尾贴花钿,上妆也更喜欢自然清新的淡妆,只可惜娘娘甚少出现在人前,否则定然要叫世人惊艳! 今日赏花宴,在冬萤心中,御花园的珍贵花卉也好,年轻美丽的女郎们也好,加起来都不如她家娘娘鲜妍,也叫那些人知道,娘娘是不爱露面,否则天上的仙子见了都要自惭形秽的! 服侍温皇后越久,冬萤越是自信。 毕竟娘娘身体不好,因此所用的首饰胭脂等等皆无比讲究,稍微重一些的头面冬萤都不敢拿出来,万一累到娘娘的玉颈要如何是好? 温离慢压根不知道这个平日里总是行事沉稳,面上也一片宁静的大宫女的内心戏有多么丰富,她现在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冬萤打扮自己时打发时间,随便宫女折腾,她只要安安静静地等就好了。 今日是娘娘独自一人出席这样大的场合,御花园人又多,虽然叫温离慢费心的没多少,从场地到摆设到审查都是寿力夫亲自包办,她只要按时出现就好,但架不住宫人们紧张,怕有没轻没重的冲撞娘娘,天气虽已转暖,不过御花园的凉亭四处通风,万一受寒怎么办?总得想想办法,力求万无一失才行。 各家女郎郎君们来得远比规定时间要早,谁也不敢在温皇后跟前失礼,传闻中天家对这位温皇后视若至宝,温皇后又鲜少出现在人前,她是何等脾性没人了解,只知道上巳节那日,因着温皇后遇险,官家重罚了史家,那史海本身官职虽不高,却好歹也叫得上名号,如今看看又是何等下场? 更别提史海那两个女儿,姐妹共侍一夫不说,还嫁了个真真正正的废人,官家钝刀子伤人,这一切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温皇后受惊? 杀伐决断残暴成性的帝王竟也有如此柔情万千的一面,着实令人意想不到,也更让人好奇温皇后究竟有何魔力,能让天家如此对待。 因此对于温皇后的到来,众人虽跪下叩拜,心中却都无比好奇。 温离慢岁数和他们也相差无几,原以为她会是个声音稚嫩的少女,不曾想却很有威严,跪拜在地的人只看见长裙迤逦,温皇后经过的地方,似是留下了一股很清淡怡人的幽香,只是无人敢擅自抬头,直到温皇后落座,才听闻她开口,语调平缓,竟毫不怯场:“都起身吧。” 众人纷纷起身落座,女郎与郎君各自一边,自放足法令实施后,大魏民风愈发开放,越来越多的女郎们开始走出家门,也甚少再有将女眷关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情况产生──连帝后都会携手出宫同游河山,遑论常人? 凉亭四周挂上了挡风的帘幔,落座后才有人敢向凉亭看去,这一看便是当场倒吸一口气,实在是这温皇后乃是生平仅见的绝色,从前见过的美人与她一比都要逊色万分,只觉得见了她,旁人竟都成了庸脂俗粉,也难怪不爱女色的官家对她这般偏爱,便是同为女郎,都觉得她可爱可亲。 其中尉迟家的绯娘对温离慢印象极好,她的父亲尉迟英虽然因为陈谦私授官盐一案赋闲在家,但匡姐姐谭姐姐仍旧与自己来往,就说明官家并未记恨阿父,也许有朝一日,阿父能够重新回到官家身边,否则以阿父那驴脾气,先前因着放足令跟邱大将军在官家面前掐架,上回又因陈谦案顶撞官家,怕不是小命早没了! 这都是多亏了皇后娘娘呀! 绯娘悄悄对身侧的匡家女郎谭家女郎道:“匡姐姐,谭姐姐,皇后娘娘生得可真美,我若是官家,我也爱她。” 两位年长些的女郎连忙嘘她一声:“宫闱重地,切不可胡言乱语。” 绯娘老老实实坐着,她生得娇俏灵动,本是几位殿下眼中炙手可热的皇妃人选,只可惜尉迟英遭贬谪,连带着尉迟家的女郎也不香了,因此他们更多还是将目光放在匡家谭家两位女郎身上。 武将们也有几位家中有女郎,只是殿下们可不敢跟手握兵权的武将走得太近,父皇正值壮年却不立储君,原本几位殿下明争暗斗便罢,横竖父皇也没有其他儿子,早晚要从他们兄弟几人中挑选一个作为继承人,因此急得跳脚者有之,沉着等待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另有谋算者亦有之。 偏偏中途出现个温皇后! 温离慢身体不好,这件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官家严格封锁消息,她平日露面又大多显得健康,是以看不大出来,即便她身形比同龄女郎更加纤细,肌肤也更加雪白,但那不过更彰显她的冰清玉洁,又有谁会往她活不久的事上想呢? 官家太年轻,他的容貌、体态甚至比他的儿子们更加英俊、强健,如此龙精虎猛,又如此疼爱温皇后,一旦温皇后产下龙子,几位殿下还争什么呀! 因此他们才着急,迫不及待地想要以婚姻来作为维系自己地位的手段,这其中,身为官家心腹的文臣之女,自然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帝姬们则没有想那么多,两位帝姬其实早到了选驸马的年纪,只是从前没有温皇后,宫妃们还想着等一等,说不得能从官家那讨个恩典,便是不能像先帝在时的帝姬那般有排面,能得个封号也好。 事实证明她们都想太多,因为官家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儿女有没有成亲这回事。 若非几位殿下鼓足勇气主动开口,等到七老八十,官家也不会管。 温离慢环顾四周,说来也奇怪,明明她目光平静,却给人一种极为威严之感,“今日赏花宴,还望诸位尽兴。” 众人忙下跪行礼,御花园占地极广,寿力夫还专门设计了几个游戏环节,以让女郎与郎君们彼此增加了解,只可惜投壶掷卢之类的游戏她都没有精力参加,倒是以绯娘开头的女郎们很快便玩乐起来,期间温离慢便在凉亭中看着。 不远处,有一双目光复杂的眼睛正盯着这边。 只可惜温离慢不识得对方,反倒是跟随在她身边的大宫女紫鹃会武,隐隐察觉到这包含了些许不满与敌意的眼神,她目光如炬,瞬间向对方看去。 那偷觑温离慢的人被紫鹃吓了一跳,慌张低头,紫鹃见其鬼祟,心中有了提防,悄悄叫了个小内监过来吩咐了两句。 温若华丝毫不知自己已被发现,她自来到兰京后过得一点都不好,虽然吃穿无忧,可吃得是什么穿得又是什么?与她还是温国公府的嫡女时,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正是要嫁人的年纪,却一无所有,如何能甘心? 明明家中长姐是大魏皇后,她是皇后亲妹,本该众星捧月万人追捧,如今却连一样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要委屈自己卑躬屈膝讨好别人,才能有这见世面的机会,甚至于今日她还是以婢女身份入的宫!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温皇后是她的姐姐,如果她们知道,一定不敢对她这般招手即来挥手即去! 温若华向来心高气傲,听不得他人劝,先是温国公府倾塌,素来被二房三房姐妹讨好的她一夕间被贬低到了尘埃里,随后便是长途跋涉到了兰京,原以为靠着姐夫齐朗能过上好日子,结果齐朗除了出钱安置他们,之后一概不管,阿娘不能说话,阿父断了腿,家中又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她每日每日都要跟着阿娘一起做绣活才勉强糊口。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 便是心中记恨,长姐也该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理,他们终究是一家人,即便分开了,旁人也会当他们是一家人! 皇后娘娘的娘家过得如此凄惨,难道说出去便好听? 温若华听不进去劝,而温夫人与温俭也无颜将真相说与她听,温若华常去看温若瑾,温若瑾对温离慢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挑好的说,甚至将温国公府的败落都安在温离慢头上──她那样得魏帝欢心,当初哪怕说上一句,温家也不至于沦落如此! 如今温离慢倒是在大魏享福,做了皇后,帝王宠爱,万民敬仰,她的娘家人却要活不下去了! 温若华出生时,温离慢已经被温老太君关进佛堂,等她知事,只隐隐得知家中还有个长姐,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在府中是个隐形人,祖母与阿父阿娘都不喜欢她。 可真要说起来,做那些决策的是祖母又不是阿父!阿父孝顺,难不成要顶撞祖母?长姐心中怨恨阿父,又何至于将其他人一起怨恨上? 温若华不爱做绣活,费眼睛又费精力,累得要死,机缘巧合之下,她结识了一位三品大官家的女郎,往日心高气傲的她居然主动与人交往,那女郎也是个没脑子的,竟还真被温若华攀附上,又爱听好听话,居然斗胆将温若华替换成伴随自己入宫的婢女带进来,这不被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她父亲都要因此获罪! 温若华显然不懂这个道理,她到底是有恃无恐,原本想要与长姐说话,可如今远远看着,长姐坐在凉亭中贵气逼人,比祖母在世时气势还要尊贵,愣是叫温若华弯不下这个头来。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婢女衣裙,再看看长姐那流光溢彩的鲛人裙,愈发不满,只觉得温家沦落至此,都拜这位长姐所赐。 “娘娘,您可有觉得不适?” 夏蝶接收到紫鹃眼神示意,不着痕迹挡到温离慢面前,声音柔和询问。 温离慢摇摇头。 “那娘娘可是想念官家了?”夏蝶大着胆子说趣,“官家一会儿应当也来了,奴婢叫人在御花园外的路上等着呢,若是官家来,定然第一时间叫娘娘知晓。” 可她真是低估了她家娘娘,因为她家娘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羞,居然点头:“嗯。” 夏蝶忍俊不禁,“那娘娘尝尝这个千层饼吧,滋味不赖,不知娘娘会不会喜欢呢?” 温离慢记得自己的皇后身份,因此正襟危坐,决不给官家丢脸,她其实也想尝尝手头这些糕点的,听夏蝶这样讲,不由得朝她看去:“这样好吗?” “当然。”夏蝶声音更温柔,生怕惊吓到自家娘娘。“只要娘娘想,做什么都可以。” 温离慢点点头,接过那块千层饼,小小咬了一口,面上还是那副冰山美人的模样,眼底却闪过一抹惊喜:“有果馅儿!” 夏蝶简直将她当作孩子一般来哄:“是呢,听说每一块馅儿都不一样,不过娘娘可不能多吃,小心积食。” “嗯。”温离慢很乖地点头,小口吃着手里的千层饼,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仪态。 她原本就没注意到温若华,如今被夏蝶与千层饼吸引注意力,更是不会去注意,自然也没看见温若华被两个内监堵住了嘴拖出去,等到夏蝶让开,场面仍旧一片祥和,从头到尾没有惊动任何人。 当那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温若华掉包带入宫中的女郎发觉温若华不见了时,整个人花容失色魂不守舍,就连好友叫她去看对面那投壶十二连中的郎君都提不起兴致。 她终于知道怕了! 其实脱口而出答应带温若华入宫见世面后,她便后悔了,只是碍于面子,不肯在温若华跟前露怯,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宫中虽严格检查了入宫之人的身,却并没有看出温若华是假的,这主要也是女郎壮着胆子的结果,她特意带了平日不怎么显眼的婢女,连府中人说不得都分不清,更何况是负责检查的宫人? 蒙混过关后,她愈发觉得不妥,可温若华从始至终低眉顺眼很是安分,她才稍稍放下心。 但仅是眨眼间,温若华竟不见了! 第58章 (甜茶。) * 被人堵住嘴拉走,是温若华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她原本全神贯注看着凉亭中的温离慢,又羡又妒,恨不得扑上去取而代之,只是一想到传闻中那位可怕的魏帝,才打了退堂鼓。 那样的男人她才不要,温离慢在暴君身边过日子,怕也不如看起来这样悠哉──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不然嫉妒心就要将她腐蚀干净了。 骤然与大宫女四目相对,温若华连忙低下头,心惊肉跳,心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毕竟她只是好奇看看温皇后而已,没有罪名,对方难道还能问她的罪?怎么说她也是其他女郎带入宫的婢女,即便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也不能没缘由地找自己的麻烦。 结果却突然被拖出来,温若华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头到尾她甚至没有过想上前跟长姐说话的念头,凭什么这么对她?他们有什么权力这样?! 温若华一路被拖出御花园,被堵了嘴后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从前温国公府昌盛时,她跟在母亲温夫人身边,也曾见过温夫人处置那些犯了事的下人,每个被拖走的下人都会拼命挣扎哭喊求饶,那时她从不放在眼里,如今自己也成了被拖下去的人,她才知道有多么可怕。 且拖走她的这两个内监双手宛如铁爪,她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正在温若华疯狂地想办法活命时,不远处来了一队仪架,看到仪架上的五爪金龙,温若华那花生仁大的脑子里,竟也生出一点急智──此时她已顾不得那是不是传闻中魏帝的御辇,她只知道若是不呼救自己说不得便要死在这里! 今日入宫,阿父阿娘尽皆不知,便是死了怕也无人知晓,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恰巧官家仪架经过,眼见这人是从御花园被拖出来的,徐微生不敢隐瞒,连忙禀报官家。 见仪架暂停,温若华眼里迸发出无尽的光彩!此时求生欲望大过一切,然而两个钳制住她的内监丝毫不惧,徐微生得了官家口信,走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内监答道:“是紫鹃姐姐发现此女行为鬼祟,忧心惊扰皇后娘娘,这才令奴才等将其拖出听候发落。” 官家五感较常人更为敏锐,自然听清了,温若华被堵住嘴也出不了声,只隐隐约约听见一声轻笑,一阵微风袭来,吹起御辇帘幔,惊鸿一瞥中,她只看见帝王俊美无俦的半张脸。 严格说起来,这似乎并非第一次见面,还在赵国时,魏帝令人将温国公府的人尽数抓入宫中,当时温若华也在,只是她从头到尾吓得两股战战不敢抬头,根本不知道传闻中的暴君竟生得如此模样,比她还是温国公嫡女时所见到的一切芝兰玉树的郎君都要俊美! 长姐……长姐就是跟这样的男人做了夫妻吗? 为何是长姐?! 温若华心中悲愤一时之间到达顶点,她曾在宫宴上见过脑满肠肥的赵帝,也曾流下两滴鳄鱼的眼泪,可怜嫁入宫中做王后的长姐,那般的绝色,却偏偏配上赵帝这等矮胖丑怪又性情暴虐的昏君,怎能不叫人可怜? 但那注定要浪费、要蹉跎一生的长姐,在国破家亡后,非但没有沦为亡国奴,还成了帝王的明珠,被立为皇后,大魏的皇后,又岂止是赵国王后能比? 自她入宫,民间便多有传言,说温皇后如何貌美温柔,得帝王爱慕,温若华讨好的那位女郎,与闺中密友们相聚时也时常感慨,若是能像温皇后这般人生如此传奇,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回。 温若华心中不满,不过是祸水红颜,连一统天下的魏帝都被迷惑至此,她那长姐还真是好手段。 可女郎们都不这么认为,因为自有温皇后,官家脾气好了许多,再不见他动辄杀人,鲜血流淌整个大殿,大臣们回到家中难免感慨,听到阿父们的话,女郎们对温皇后的印象自然更上一层楼。 贤后与祸水,从来不是靠容貌区分,而是在于跟随帝王后帝王的转变。 再说了,温皇后是官家的心尖尖儿,谁敢说她不好?温若华到底是不聪明,她这样贬低温皇后,聪明人都不会跟她深交,免得受牵连,乌衣卫耳目遍布天下,她竟敢如此大声嚷嚷,真是不长脑子,也就爱听人吹捧的傻瓜才会与她交好。 温若华以为遇到帝王仪架,自己怎么说也能得到几分怜悯,旁的不说,便是她皇后之妹的身份,总能叫自己留条性命,可她忘了当初温老太君是怎么死的,更何况,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话的机会啊! 她自认生得也不差,虽不及长姐貌美,可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长姐再美貌官家也该看腻了,倘若自己也有长姐那般造化,定然过得不比长姐差! 她心中抱着这样可笑且荒谬的期待,奋力想要展现自己楚楚可怜的一面,可她这副惺惺作态能瞒得了谁? 徐微生几乎是用惊奇的目光望着这位异想天开的女郎,是要有多天真,才会以为能够得到官家青睐? 果不其然,官家连看一眼都懒,听说是从御花园拖出来的,唯恐惊扰皇后娘娘──哪怕还没有惊扰,哪怕他还不知这女郎是谁家的,但他依旧漫不经心:“拖下去处置了罢,少给娘娘添堵。” 徐微生比了个手势,两名内监立刻明白,恭敬退下,从头到尾,没让温若华动一下,说一个字。 温离慢尝了两块千层饼,宫女们便委婉地暗示她不能再吃了,吃多积食,怕她一会儿午膳也用不下。 她虽然还想再尝尝,可却听话得很,将手中千层饼放下,随即便听到宫人禀报说官家仪仗已至,园中人尽皆跪下等候,惟独温离慢站起身,提起裙摆,从凉亭里钻出去,朝着官家来的方向快步走。 官家见了她,也加快了步伐,扶住她的双臂,轻声斥责:“说了多少回,不许跑。” 也不知道最初不顾她步子慢,大步朝前走,害得她跟着小跑还发了病的人是谁。 是谁呀? 反正官家不记得。 “我想早点见到官家。” 官家面上那点厉色瞬间被这软和的话消弭干净,他轻轻弹了她的额头一下,牵着她的手缓步朝凉亭走去,根本没跟她提那被拖下去处死的温若华,温离慢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曾经短暂地出现在她身边,又短暂迅速地消失掉了。 看到桌上的千层饼,温离慢主动捧起一个送过来:“尝。” 官家不好拒绝,其实他不爱吃甜的,咬了一口后眉头微蹙,因着温离慢嗜甜,因此御厨们挖空心思做甜食,她自己尝着觉着好,还非要他也尝,官家不说苦不堪言,也得说一句无奈至极。 但这一回似乎有些不同。 他咬了一口后,就看见她专注地看着他……手里的千层饼,官家微微眯起眼睛,问:“娘娘方才用了几块?” “回官家,娘娘用了两块。” “哦……”官家拉长语调,意味深长地看向温离慢,“杳杳,你想做什么?” 温离慢盯着被他咬过一口后露出的果馅儿,好像跟她吃的两块都不一样,刚才宫女说什么来着,这一盘子千层饼,每个馅儿都不一样。 她乖乖回答:“我想尝尝馅儿。” 官家与她说话并不避讳旁人,只是这过于轻柔的语气已足够叫人大吃一惊,他先是将咬过的千层饼喂到她嘴边,才缓缓开口:“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却不敢再玩乐,实在是官家气势太过可怕,那是在鲜血与厮杀中堆积的戾气,都是年轻的郎君与女郎,嫩得掐出水,根本经不起风雨,哪个能在帝王的威压下自在玩耍? 温离慢尝完了馅儿,舔了舔嘴巴,看着官家把剩下的吃掉,紧接着他又拿起一个,仍是慢条斯理的,咬一口,给她吃馅儿,再吃掉剩下的……如此循环往复,一整盘千层饼,竟全都被这样吃光了! 宫人们看着也不敢说什么,温离慢一本满足,只有官家吃了一盘甜得腻人的千层饼有点受不住,倒了一杯茶,原本想要去去嘴里的甜味儿,结果发现这是专门为温皇后准备的甜奶茶,非但没能将嘴里的甜味去掉,反倒更浓,一时间眉头又形成了个川字。 寿力夫心说官家从不吃这些,因此就没给他准备,谁曾想官家今日还就吃了呢…… 正想着,却见官家举起一只臂膀,以宽大的衣袖做遮挡,另一手扶住了娘娘的脸。 愣是把寿力夫看得老脸一红,赶紧低下头,悖 温离慢被迫承受了这个吻,她也不知道害羞,被亲得气喘吁吁后小脸泛起点点朱色,很高兴道:“甜的。” “嗯。”官家放下手臂,指尖在她嘴角轻轻抹去,又舔舔薄唇,连她的口脂都是甜甜的果子味道。 他不喜欢甜的,但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 没有浓茶可以压下嘴里的甜味,美人双唇更妙。 第59章 (婚事。) * 这对帝后谁也不觉着当众接吻有伤风化,官家以袖遮挡,仅仅是不愿让他人瞧见妻子被吻后泛起粉晕的脸颊,娇喘微微柔弱无力的模样,他只爱自己瞧,只有边上的宫人们个个臊红了脸,连寿力夫这种年纪比官家还要长几岁的,都觉着面上发烫。 官家吻完了,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但伺候他几十年,寿力夫知道,官家此时心情必然极为愉悦,那就要看殿下们与帝姬们能不能抓准这个机会了,今儿个的官家应当很好说话,再不趁着好时候将婚事定下来,说不得下回赶上要到猴年马月。 温离慢尝过了全部千层饼的馅儿很是满意,不过口脂被官家吃去了,她的唇瓣便失了一分朱红,冬萤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口脂要为她涂抹,官家却示意她将口脂放下,而后自己拿起来,用指腹沾了一点,在温离慢唇瓣上晕开,见她被妆点的愈发娇艳妩媚,嘴角不由得轻轻一扬。 帝后如此亲近,只有少数几个胆大敢抬头的人瞧见了,其中便包括了尉迟家的女郎绯娘。 她对温皇后很有好感,又见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帝王在温娘娘跟前如此温驯,且郎才女貌般配得很,面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而且还有点害羞,心想自己以后也一定要寻个对自己好的郎君,像阿父对阿娘,像官家对娘娘这样的。 哪怕别人都怕他、畏惧他,她也愿意。 少女情窦初开,此时此刻,正是对爱情无限向往之际,几位殿下的目光也自她身上扫过。平心而论,尉迟家的女郎娇俏可爱又心思单纯,其实是个很好的正妃人选,奈何尉迟英遭贬,连带着这位女郎行情也跟着变差,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尉迟英是否能起复尚未可知,但谁愿意去赌呢? 倒是绯娘身边的匡家女郎与谭家女郎,极为受青睐,今儿这赏花宴下来,女郎们与郎君们亦算是互有了解,只是眼下官家在,没人敢大声说话,尽是安安分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少年人初识情爱,大多羞赧难言,面色泛红,惟独一人例外。 “晴娘,晴娘?你怎么了晴娘?” 名唤晴娘的女郎被身边同伴叫了好几声才仓皇回神,面上扯出一抹略显苍白的笑:“我没事,你方才说什么呀,我没听清楚。”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呀。”女郎微微蹙眉,“可是身子不适?若是有不适,须得立刻提出,免得一会儿冲撞帝后,那可是要灭族的大罪。” 她这么一说,越是将脸色惨白的晴娘吓得说不出话,这女郎机灵,立马察觉不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与我说,我还能同你想办法,否则……” 晴娘也心下慌乱,若说方才御花园中人多,温若华与自己走散,那么现在官家出现,各家婢女们都侍立在自家女郎身后,惟独温若华仍旧不见踪迹,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今日若是在宫中惹了事,她定会成为家族罪人! 被同伴女郎安抚,她也急需有人听自己倾诉,连忙将事情说了,那女郎一听,脸色顿变,怕被旁人听见,压低了嗓音:“你真是胆大包天!你怎敢私自带人顶替入宫?被发现了可是要砍头的!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阿父想啊!” 晴娘眼泪刷的落下来:“锳娘,我知错了!都怪那温若华!她以言语刺探于我,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便答应带她入宫见见世面,谁知她答应的好好的,入了宫却到处乱跑!如今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自己犯了错便罢,若是连累阿父,我、我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那唤锳娘的女郎道:“你撞死在这里,惊扰到皇后娘娘,谁说就不是大罪?” 晴娘又急又怕,又悔又恨:“我、我实在是不知怎么办了!” 她们这些女郎入宫后每人只允许带一名侍婢,如今帝后于亭中端坐,婢女们则立在自家女郎身后,旁人都有,惟独她身后空落落,不管温若华做出什么事来,最后肯定都能查到她身上,如今晴娘真想回到昨日,一巴掌扇醒那个爱听吹捧,以至于脑子飘飘然,敢做出这等欺君之事的自己! 锳娘其实心里也在打鼓,她们毕竟是被家中娇养的女郎,往年官家不爱办宫宴,偶尔有,也不怎么出席,女眷这边更是无缘得见天颜,家中荣辱都系在己身,入宫自然要端方守礼,方不负家中栽培,若是为家中惹来祸事,那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这里是皇宫,就算要找人,咱们没有主子的允许也不可以到处乱跑。”锳娘努力镇定,“为今之计,怕是只有主动去娘娘跟前认错……” 晴娘一听,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泪流不止:“我、我不敢……” “这件事早晚瞒不住,那温若华此时不知去向,说不得已出了什么事,万一她惹出祸事,可都要你承担!”锳娘压低声音,“方才我斗胆抬头,瞧见帝后亲密交谈,有温皇后在,官家心情兴许不错,不趁这个机会磕头认错,若是等温皇后不在,别说是你,你阿父也要受牵连!” 晴娘真是无比悔恨,但她也知道,锳娘与温若华不同,温若华只是通过讨好她赚点便宜,锳娘却是真心为自己好,她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锳娘,我这就去认罪,只希望娘娘看在我主动认罪的份上,能够只罚我一人,千万被害了我阿父。” 锳娘握住她的手:“我随你同去。” 闻言,晴娘瞳孔一缩:“锳娘,你、你──” 她心中真是有万语千言要说,前些时日因着温若华在其中嚼舌搬弄是非,她还与锳娘有过口舌之争,如今锳娘却肯不计前嫌,甚至揽事上身,实在是令晴娘自惭形秽。 凉亭里官家还没打算走,因为温皇后她还不想走呀。 只是有官家在,年轻的女郎与郎君们都不敢说话玩乐,因此帝后准备携手去逛一逛罢了。 寿力夫眼观鼻鼻观心岿然不动,徐微生凑在他耳边小声与他说了先前的事,紫鹃瞧出那婢女不对,早已将人拖出去,这也是寿力夫许可的,听闻徐微生说,那被拖出去的宫女竟还敢在官家仪架前动不该有的心思,他拂尘一甩:“咱家已经查出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是谁带入宫的,只听候官家发落便是。” 官家确实已经知道,这宫中大小事,只有他不想知道,没有他不知道,因此想要主动认错的晴娘压根儿没有这个机会,在帝后携手而去后,她便被“请”了过去。 好在今日她赶上了好时候,官家心情着实好,否则必然是要见血的,最终她也只是被赶出皇宫,她的父亲也因此被贬了官,虽然如此,却是一家老小全须全尾,亦不敢再有怨言。 回到家中后,晴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又亲自向父亲下跪请罪,一家人捡回了命,打这以后,晴娘之母认为是以往过于溺爱女儿,才导致她不知天高地厚,于是对她的管教也愈发严格,这是后话了。 温若华一大早便急急忙忙的出去,温夫人见了,原本想问她去哪儿,她却很不耐烦,只说傍晚回来,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温夫人心中逐渐担忧,心想华娘刚及笄,又生得花容月貌,若是遇到什么歹人…… 她忧心女儿下落,却又所求无门,温若华竟是从此再没出现过,而温夫人又不敢去报官──她恨不得夹起尾巴过日子,生怕被人得知他们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有人前来落井下石,曾经在赵国便是如此,哪怕温离慢没有报复他们,也总有人为了讨好温离慢而针对温家,日子苦不堪言,实在是不想再过了。 她也知道女儿与几个大户人家的女郎交好,可她上门去寻,却叫人不问青红皂白打了出来,根本不搭理她,如此几番下来,也是别无他法。 于是这人没了,竟是连个去寻的都没有,只剩下温夫人时不时想起来,落几滴泪,难受的睡不着觉,仅此而已。 却说今日赏花宴落下帷幕,也成功给殿下与帝姬们定了婚事,官家不爱管这些,温离慢也没什么兴趣,这最终人选呈到帝后面前,两人很随意地看了一下,官家一手搂着皇后,一手提笔,将几位人选划去,又看了眼旁边的名册,随意点了几人替换。 寿力夫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心下凛然。 暗叹殿下们好算计,匡逊之女与谭斯伯之女最受欢迎,只可惜官家不会将她们指给儿子中的任何一个,最终指婚的,只看出身不看容貌才情,毕竟官家没那个心思去一一探究。 便是这桩婚事官家允了,怕是匡逊与谭斯伯也会识时务的来求官家,身为孤臣最忌讳与殿下们扯上关系,无论未来是哪位殿下登基,但只要官家一日不死,他们的主人便只有官家,因此宁可将女儿嫁给寒门学子,也绝不会选择殿下。 殿下们明明知道,却还是要捋虎须做白日梦,又是何必? 第60章 (算计。) * “老三!老三你过来!” 三殿下甫出大殿,行至宫门处,便听见有人叫自己,敢这么叫他的,除了大殿下之外别无他人,二殿下虽然也年长他几日,却一直称他为二弟,大殿下自认是帝王长子,向来以大哥自居,隐隐瞧不上其他几位兄弟。 “大哥,不知唤我有何要事?” 大殿下一脸气恼:“你方才从大殿出来,想来已经接了赐婚的旨意吧?父皇给你赐了谁家的女郎?” 说着愈发生气,“我原本是瞧上谭斯伯之女,可结果父皇却给我指了个四品文官的女儿!老二也是,同样是四品官!在朝中甚至都排不上什么名号!真不知父皇是怎样想的!” 他能不气么! 三日前赏花宴,他知道那是一次相看的好机会,虽说他不在意未来正妃是否美貌,只要家世过人即可,但正妃若生得美面上也有光,最好能将其他四名兄弟都比下去,才能彰显他皇长子的与众不同! 二殿下在边上没说话,他向来话少,唯唯诺诺,耳根子也软,还是个墙头草,今儿跟大殿下好,明儿便跟其他三个弟弟好,跟他母妃一样,既想站张嫔,又想站方姬,两棵大树都不想落下,于是跟谁关系都一般。 三殿下微微一笑:“大哥何必生气,父皇既然如此,必然有用意,我等身为人子,只需遵守便是。”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大殿下本不该是大殿下,二殿下才应该是皇长子,只是张嫔出身普通,于是心更狠些,愣是用了催产之物提前发动,硬生生将腹中胎儿变成了皇长子,只可惜这些伎俩,连他这个皇三子都能查到,他们那位人间至尊的父皇焉能不知? 张嫔自作聪明,以为皇长子的身份能为大殿下带来优势,看着眼前几乎将得意二字写在脸上,时不时便要彰显自己皇长子身份的大殿下,三殿下都有点怜悯他。 蠢人最忌讳的便是喜怒形于色,即便是父皇的儿子,大哥也还是落了张嫔的多一些。 而同样身为帝王之子,三殿下向来认为自己与其他兄弟不同。多少年来,他匍匐在地仰望着帝王,学着帝王的一言一行,自认也有了几分模样,只是他的优越感不像大殿下那样明显,见了大殿下也是十分恭谨。 大殿下怒气冲冲,别看他满面怒容,实则不过仗着周围无人,连抱怨都不敢大声,他拉着老二不给走,就是想知道父皇有没有偏心给其他三个弟弟赐了不同的女郎,三殿下越是不说,他越是想要知道,甚至还想劈手夺过三殿下手中的圣旨一探究竟。 张嫔此人最擅长躲在背后,撺掇旁人点火,养了个皇子却是这般乐于冒头,可见张嫔为人有多么表里不一。 三殿下没有拒绝,任由大殿下夺过,一看圣旨,大殿下瞬间满意了,拍了拍三殿下的肩,颇有种老大哥的感觉:“老三啊,你也是不容易,唉,也不知父皇是怎样想的,我跟老二的正妃好歹是四品文官,到你这直接成了武将之女!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将!你说这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女郎,该是多么粗手笨脚,说不得还要打打杀杀,以后老三你的日子可难咯!” 他特别想看老三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浮现出愠怒难堪之色,所有兄弟里,便属这个老三最能装,成日学着父皇,不知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几个字怎样写,老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老三便是那条会咬人的狗,大殿下别看有勇无谋,实则也并不傻,兄弟几个在一起勾心斗角的,谁心里没点子数呢? 结果三殿下涵养十分好,非但没生气,还彬彬有礼:“既是父皇所赐,我只记得感恩涕零,如何能生出不悦之心?难道大哥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 大殿下被堵了一句,哼了一声:“我自然也是满意的。” 三殿下本想走,却又被大殿下拽住,一起等到另外两名殿下出来,大殿下劈手夺过圣旨都看了,这下满意了,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原本觉着自己娶个四品文官之女不体面,可四个弟弟跟自己差不多,甚至还有两个弟弟娶的是武将之女,且是手无兵权的那种,既然大家都是如此,那倒也无所谓。 他真是连幸灾乐祸都不懂得遮掩,哈哈大笑,三殿下无奈地看着他,“大哥,这里还是宫中,你收敛些。” “为何要收敛?”大殿下不仅不收敛,还笑得更大声,“父皇给我们兄弟赐婚,我做大哥的替你们高兴都不成?老三,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们兄弟几个早到了该成亲的年纪,父皇对此不闻不问,母妃又被禁足,你可别说你不想成亲。” 三殿下被问得瞬间有些恍神,那一瞬间,他面前浮现出了洞房花烛,挑开新娘盖头,那盖头下是一张令山河岁月都失色的绝美面容,不是旁人,正是温皇后……他心下一凛,连忙道:“大哥净会开玩笑。” 大殿下眯起眼睛:“老三,你方才在想什么?不会是在想哪位佳人吧?” 三殿下从容以对:“正是在想我的未婚妻,不知父皇为我赐下的佳人是何等模样,难道大哥不期待?哦,我也忘了,大哥虽未成婚,府中却已有不知多少侍妾,自然是不会想的。” 两位唇枪舌剑都带着火气,剩下三位殿下面面相觑,还是三殿下先示弱:“是我冒犯了,还请大哥海涵。” 大殿下冷哼一声:“老三,你平日装得像模像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着呢!咱们谁也别笑话谁,难道你不担心?” “不知大哥言下何意,我为何要担心?” 大殿下暗示性极强地往太和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位,你不担心?” 别说三殿下,二殿下、四殿下和五殿下都瞬间看了过来──虽然他们不如大殿下和三殿下竞争力强,可谁还没个问鼎天下登上大宝的美梦呢?真要是储君于老大跟老三之间做选择,他们虽然也不服气,却也不能说什么,可若是要从那位温皇后肚皮里出来,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三殿下对温皇后还真没什么敌意,他不知是自己当真对她一见钟情,还是因着自己学父皇的言行举止学魔障了,连父皇喜爱的女郎都一并爱上,总之他对温皇后是怜大于恨,更不如大皇子这般真情实感,哪怕因为温皇后的缘故,母妃至今还被禁足,三殿下仍旧不忍心责怪她。 “大哥真是爱说笑,父皇如今比你我兄弟都要强健,活到百年不是问题,大哥现在就来担心,是不是太早了?” 大殿下被三殿下这反应搞迷糊了,照他对老三的了解,这家伙表面笑眯眯,其实就是一满肚子坏水的笑面虎,肚子里弯弯绕绕花花肠子可多了!说他不怕温皇后产子他才不信! 可这语气这神态,还真不像是怀恨在心。 “老三你……你不会是碰着什么脏东西了吧?” 三殿下:“谢谢大哥关心,我很好。” 大殿下认定他是在装,根本不信的,撞了他肩膀一下,明明还有三个兄弟在场,他偏偏要装得跟多么小心多么谨慎,所以刻意压低嗓音,“老三,大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话你可别跟旁人说。” 三殿下看了周围的二哥、四弟以及五弟一眼,有点不理解大殿下所谓的掏心窝子是什么意思,这在场还有三个兄弟,他们耳朵一个比一个竖的尖,结果大哥让他别跟旁人说? 你既然要说什么秘密,你就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啊! 大殿下显然不知道三殿下在心里是如何吐槽他的,此时此刻,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实则跟张嫔一个毛病,都是用各种担忧无辜的语气,目的都是撺掇别人去干坏事,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方才你也说了,父皇比咱们兄弟还要强健,我还记得两年前,咱们兄弟几个轮番上阵都拉不开父皇的弓……” 三殿下心想这种丢人的事情说出来没什么好值得回忆的吧?没看到二哥等人的脸色都绿了吗? 为人子,为人臣,他们对官家是又敬又畏,畏大于敬,每次跪在父皇脚下,哪怕之前再多心思,也颤抖畏惧到大脑一片空白,官家出征,宫中有他平日用的演武场,那时兄弟五人曾进去过,打赌谁能拉开父皇的弓,结果就是谁也没能拉开,甚至五人一起用力,那弓仍旧是不动分毫,也正是那一回,让三殿下意识到了自己与官家之间的差距有如云泥,无论他再怎样模仿,终究只是拙劣的表演。 他开始学着将自己的心思藏得更深,他觉着自己想要赢得父皇青睐,胜过其他兄弟,只能比耐心。 毕竟父皇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父皇暴躁易怒,而能忍到最后的一定会是赢家。 偏偏世上出了个温皇后,有了温皇后,父皇明显与从前不同,这让三殿下也有着强烈的危机感,他能赢过其他兄弟,可他能赢过父皇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吗? 他没有这个信心。 而他还对温皇后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使得他更不愿意回应两年前拉不开父皇所用之弓的事,但凡为人子,最怕的便是永远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三殿下也是如此。 “老三,老三?老三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三殿下回过神:“大哥,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温皇后正值妙龄,父皇也是龙精虎猛的年纪,虽说你我多年没有皇弟皇妹出生,可那是父皇不踏足后宫的缘故,如今温皇后入宫已一年有余,父皇对她还是万分宠爱,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温皇后有孕,诞下龙子,咱们兄弟几个如何自处?” 三殿下不上这个言语上的当,他面不改色:“自然是父皇如何安排,我们如何听从,自古嫡庶有别,温皇后若是产子,那是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子,你我兄弟自然不能比。” 大殿下非但没撺掇动老三,还被老三说出一肚子火气。 中宫嫡子的存在对谁最有侮辱性?自然是他这个皇长子! 他气恼道:“你少跟我装!老三,我还不知道你?你心里指不定闷着什么坏主意呢!我这话就给你撂这儿,温皇后若是诞下龙子,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三殿下瞳孔骤缩! 其他三个兄弟也都若有所思,大殿下搅起一池水,心满意足,他睡不着,他们也别想睡得着,既然是兄弟,当然要一起想办法,先把那个还没出生却威胁度比他们加在一起都高的兄弟扼杀在摇篮里,之后再说其他的事! 一致对外,这就是大殿下的意思。 他有信心让四个兄弟都听自己的,他不信他们不想当皇帝,且母妃她们被禁足的时间也着实太久了些,皇子们不得私自入后宫,他们的手根本插不到太和殿,还是那个问题,想要对付温皇后,只能靠母妃她们,大殿下说这么多,也是希望四个兄弟和自己一起,借着这次大婚,如此大喜之日,几位皇子妃总要入宫拜见婆母,虽说温皇后是中宫,可母妃她们才是他们兄弟的生身之母,这是绝佳的机会。 只靠他一人显然不行,需要其他兄弟一起。 二殿下最先开口:“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吧,这一次,我听你的。” 大殿下瞥他一眼:“你可别,老二,你说话我最是不信,今儿你敢答应我,明儿你就能反悔,我主要是想要老三一句话,老三答应了我才信。” 他硬逼三殿下表态,三殿下却垂下眼眸,仔细看的话,他生得与官家倒有几分相似:“此事我要想一想再做决策,到时候会给大哥答复。” “如此最好。” 大殿下笑了笑,先一步离去,二殿下拍了拍三殿下的肩膀:“大哥便是这个脾气,你莫与他一般计较。” 三殿下微笑:“二哥说笑了,都是自家兄弟,难不成我还会怪罪大哥?” 他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无人知晓,毕竟彼此也不过是表面兄弟,各有各的的盘算,争相出头,又要摁住对方,不许他人出头,皇家会有兄弟情才是出了奇。 赐婚的旨意很快颁下,官家选中的皇子正妃虽然及匡谭二家,却也是家世清白,女郎也都算出众,因着殿下帝姬们年岁都不算小,婚事很快便交由钦天监与礼部并十二司共同准备,最快,估计也要到中秋。 还有小半年呢! 入夜,对几位殿下正在商议如何对付自己一无所知的温皇后正趴在官家胸膛上听他念故事,这本是最新出的志怪故事合集,并不可怕,多讲男女情爱,官家现在每日睡前都会给她读一篇,最开始的时候常常听到不喜欢的,如今十篇里,基本能有五六篇叫皇后娘娘满意。 今晚读得是《画中仙》。 讲得是一个进京赶考途中的书生,由于半途下雨,没能及时赶进城,只好在荒郊野外的一所破庙暂住,结果却在破庙的墙上发现一幅美人图的故事。 因着书生命运坎坷,在破庙中躲雨本就很是凄惨,还遇到了被官兵追捕逃至此处的山匪,那群山匪见他面色白净俊秀,身形也文弱,竟想与他行龙阳之事── 官家读着读着发觉不对劲,奈何温离慢已经好奇抬头:“嗯?” “就是要打他。”官家面不改色地解释,又继续往下读。 温离慢点点头,很轻易被骗过去,继续认真听故事。 接下来离奇的一幕发生了,这书生被山匪摁倒,眼看便要后方失守,那幅美人图却突然活了!从中出现一名绝色美人将书生救下,并带他进了画中,那群山匪也被迷倒,待到官兵赶到,将他们收押,而书生留在画中,与美人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度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温离慢听到他们很快乐,便道:“就像我跟官家这样?” 官家其实不大想认可这个比喻:“他们不如我们快乐,因为朕能保护你不受到任何伤害,书生却不能。” 紧接着继续,书生在极乐之中想起自己要去赶考,还要金榜题名,便与画中美人诉说,美人落泪后送他出画,书生将画卷放入行囊,如此果然一朝高中,亦被人榜下捉婿,遇见了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这个走向太熟悉了,温离慢瞬间警觉:“他是不是又忘记了和画中美人的海誓山盟,要娶别人做妻子了?” 官家一目十行地看完,搂着她:“听朕读。” 她乖乖地竖起耳朵,之后的剧情让她渐渐放松,原来书生婉言谢绝了那位大人的好意,言明自己已有了妻子,大家闺秀也十分自爱自重,不仅放他离去,还祝愿他们夫妻百年好合。 书生回到家中打开画卷,却发现画卷上的美人消失不见,他十分悲痛,去烧香拜佛,乞求佛祖让妻子回到他身边,佛祖被他的痴情感动,画中美人便重新现世,原来她为了书生能够有好的虔诚忍痛离去,却又不能离画太久,佛祖因此将她变成了人类,夫妻俩从此厮守一生儿女满堂。 官家读完最后一个字,瞥了下最底层的署名。 是夜,奋笔疾书的鲁温脖子上又多了一把剑。 第61章 (哄我。) * 不知真相的鲁温察觉到这熟悉的一幕,眼泪当场掉下来。 他双腿夹紧差点儿吓尿:“饶饶饶饶饶命……小生、小生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何必如此、打、打打杀杀?” “我家主子有几句话给你。” 鲁温越来越想哭了,从前的他只是个小透明,现在的他隐隐约约似乎不再那么透明,每个月除了必要开销外还存了几个钱,心说等攒上两年娶个媳妇回来,也算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再也不是孤家寡人长夜难眠,因此这阵子他是拼命码字,明明他都按照那位贵人说的去做了,这怎么还把剑往他脖子上横呢? “大、大侠!您尽管说!但凡小生能、能做到,一定、一定照办!” “我家主子问你,可想尝尝后方失守的滋味?” 鲁温顿时腿脚一软,他又暗搓搓去看墙壁上倒映出的几个影子,依然是如上次那般,都是手中拿着刀剑的高大男人,碾死他怕不是比碾死个蚂蚁还要简单,他一边哆嗦着一边求饶,听说后方失守这四个字,吓到魂不守舍,“小生、小生不想!” “你既不想,为何要写?” 鲁温哭诉道:“小生来来回回就、就只写这个套路,书社的掌柜说都看腻了,要小生在里头加一些、加一些别的,小生这脑子又不好使,不敢随意更改故事主线,只得在其他剧情上下手,小生、小生也不愿如此呀!实在是生活所迫……” 紧接着他听到身后的人似是冷笑了一声,鲁温当时翻了个白眼,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后,发觉桌上的手稿都已不翼而飞,上回好歹还给他留了一张银票,这回什么都没给,而且鲁温还觉得自己后面凉飕飕的……他紧张地伸手摸了一把,又松了口气,爬起来一看,书桌上以剑尖刻着四个大字:事不过三。 鲁温摸了摸自己凉飕飕的脖子,知道要是还有下一回小命当真难保,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在小说里头瞎加些奇怪的东西,一心一意只写团圆美满结局,虽然不温不火,但至少也没人会拿剑架在他脖子上,用书社老板的话来说,反正你怎么写也都是个扑街,何必想那么多? 鲁温深以为然。 再之后官家给妻子念书之前,必然要让人将每个月新买来的民间志怪合集先呈给他,他一目十行的把所有故事扫一遍,但凡是有会污染到温离慢的,通通叫乌衣卫上门教育一番,懂事的也还罢了,若是一意孤行,命都不够送的! 虽然如此,也还是闹出了一桩笑话。 起因是外省发生了一桩连环灭门凶杀案,大理寺卿廉恕派钟晓前去协助侦破,结果发现其中大有蹊跷,官家原本给了三个月的时限,谁知三个月时限已至,案件却尚未告破,官家便不高兴,原本想将廉恕与钟晓两人并罚,谁知温离慢正好也在,她想起前几日官家给自己念故事,以至于她学了个新词,于是顺口问道:“官家要对他们行龙阳之事?” 当时,作为大内总管,追随官家三十年的老人,寿大伴先扑哧一声笑出声,随即惶恐跪下:“奴婢失仪,求官家恕罪。” 同样跪在地上的廉恕钟晓师徒二人更是浑身僵硬,官家原本有气,也被温离慢这一声问的脾气尽失,他想起自己为了搪塞她随口说的话,不曾想还被她当真,甚至记住后活学活用,平日怎地不见她这样机灵?敢情聪明劲儿都用错地方了! 钟晓不由得想,官家平日里都教皇后娘娘了些什么?这种话也能随意说出口的? 本来严谨到有些压抑的气氛,因为温离慢这一句,无论君臣还是宫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看去,她浑然未觉,眨了眨眼睛,“嗯?” 官家轻轻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对廉恕钟晓二人道:“滚。” 两人赶紧滚蛋,临走前,廉恕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那官家,这时限……” “再给你们一个月。”官家冷眼看过来,“一个月内不能破案,你们俩就都给朕滚回家去吃自己。” “是是是,谢官家圣恩!” 廉恕原本寻思着能争取到个三五日便够了,谁知官家一下给了一个月,他喜出望外,拉着钟晓给官家磕了头,生怕官家又反悔,迅速逃走,剩下还跪在地上的寿力夫。 寿大伴悄悄动了一下,察觉到官家瞥过来的视线,立马老老实实不敢再动,心知自己这是要成官家的出气筒了,官家丢了脸面,自己还敢笑出声,他不受罚谁受罚? 官家自然是舍不得罚他的妻子,即便方才他迎接了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幕,很难想象这样的场面会发生在他身上,可他却不能向罪魁祸首讨,只好退而求其次来罚寿力夫。 “寿伴伴起来吧。” 寿力夫一听温娘娘叫自己起来,立马听话:“谢娘娘圣恩。” 官家看了眼寿力夫,又缓缓看向温离慢,那眼神还带了点不可思议,大约是因为她在人前拆他台?温离慢看着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只是看官家的眼神像是要揍她,于是略带了几分不开心:“官家这么看着我,是想要对我行龙──” 话未说完,已被官家捂住了嘴,他叹了一声:“杳杳,你别说话,朕快要被你气死了。” 温离慢眨着眼睛,乖乖不出声,官家斜眼看向寿力夫:“还留在这做什么,等着朕请你吃饭?” 寿力夫赶紧溜之大吉,把整个御书房的宫人都带了下去。 只剩帝后二人,官家才把温离慢抱到腿上,原本她坐在他旁边看书的,也不知天天看书都看出了什么东西来,常常问些令人发笑的问题便罢,今儿个居然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官家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给她挑选的书单是不是有待商榷。 “让你学个琴,喊手疼,蹲个马步又喊累,写大字写不了多久也没力气,偏偏随口说的话你全记住了。” 温离慢被戳了下脑门,戳的她不由自主往后仰,她还迷迷糊糊:“嗯?” “嗯什么嗯?”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官家这么说总是有道理,温离慢点点头:“知道错了。” 知道才怪,官家敢保证要是还有下回,她绝对还敢插嘴,他也不想禁着她,严格说起来,这也要怪他不想让她知道什么是龙阳之好于是敷衍,否则不至于有今日之事。 “你才不知道错。” 官家咕哝了一声,不能打不能骂的,还得小心捧着,唯一能叫他泄愤些,只有亲亲她。 温离慢美眸微合,每次被亲她都会有这种飘飘然类似发病却又和发病不尽相同的感觉,她私下悄悄问过薛御医,薛御医说,这是情之所至,因此心动热烈,情难自已,她不太懂,但想想应该也无所谓,只要伸出双手抱住官家就好了。 虽然闹了笑话,可她这样乖巧可爱,他又还有什么可说? 把人拥在怀里,感觉她穿得有些少:“是不是又贪凉?跟你说了几回要多穿?” 温离慢嘟哝道:“……热了。” 天气越来越热,宫人们都换上了夏装,惟独她还着春装,早晚倒是还好,像这样晌午时分,真的是热得温离慢不高兴。 其实她穿得也不是特别多,换作从前一个人时才不会如此抱怨,不过是因为官家纵着她,她知道自己是有人疼有人管的,于是偶尔也有小性子,不过是他哄一哄,如此才显得彼此亲近,密不可分。 “热了也不行。”官家伸手将她微微敞开的衣襟系起来,白玉凝脂般的胸脯温软动人,他眉头微蹙,想着今年夏天,太和殿跟御书房的冰盆得少放,免得寒气侵蚀,热点就热点,总比她又病了强。 仔细想想,她这几个月都没怎么生病了,偶尔也就是咳嗽,可见多多运动按时喝药,对她的身体真的很有帮助。 “那怎么办。”温离慢柔若无骨地贴在官家身上,帝王还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皇后已经酥软依附于他怀中,若是被那些认为温皇后是贤后的人看见,定要大跌眼球──这哪里是一代贤后的做派!“我热……不要穿那样多。” “不可以。”官家拒绝地无比干脆利落,说再多也是没用的,“除非你答应朕,今年夏天不摆冰盆,便任你穿少些。” 温离慢:…… 她不愿意,拽着他的衣襟轻扯:“我又要摆冰盆,又要穿得少。” 官家寻思着她要求还挺多,全跟做梦一样,于是一口回绝:“不成。” 见她像是蔫了毛儿的狸奴一般怏怏不乐,他轻抚她长发,手指在她肩头触了触,感觉掌心肌肤一片冰凉,“杳杳,你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都敢对朕甩脸色了?你又要摆冰盆,又要穿得少,到时候是不是还要吃些冰镇的瓜果来解暑?你当你的身子是铁打的,生怕多活了一日,那一日都要与朕朝夕相对,因此想要早些解脱?” 温离慢小声答道:“不是。” “可你的表现便是如此,杳杳,其他的事情朕都能答应你,惟独你的身子,你要活得长长久久,朕才能开心。” 她枕在他胸口,软绵绵道:“那好吧,我都听官家的,可我以后还是会这样发脾气的。” 官家揪了下她的耳朵:“你倒是实诚。” “嗯。”女郎应得理直气壮,“我想官家多哄哄我,我喜欢。” 她鲜少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喜欢吃甜的,可要是官家强硬不给吃,那便不吃也不馋,喜欢睡觉,官家若是不许她睡,她也能强行打起精神,平日的衣食住行,宫人们怎么说就怎么做,大宫女们的话她听,徐微生的话她听,寿力夫的话她也听,完全没有脾气的一个人,怎么样都可以,惟独在跟官家提条件这件事上,总是说不得。 官家将她抱得紧一些,良久才低声道:“……晓得了。” 第62章 (端午。) * 时间迈入六月伊始,也是农历的端午佳节,气温逐渐上升,今年因着有温娘娘在,官家脾性温和许多,往年便是佳节良时,宫中也没什么声儿,如今端午将至,宫中便热闹了起来,檐牙廊角都挂上了百索子,空气中隐隐蔓延着艾草与糯米的香气,御膳房更是忙活不停。 太和殿内,宫女们正在往做好的香囊里填充香料,此外外殿桌上还摆了个木盆,盆里是雪白的糯米,边上放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碧绿粽叶,桌上还放着诸如蛋黄、蜜枣、腊肉、丝线等物,温离慢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包粽子。 官家与她并肩而坐,两人都是头一回,这还是寿力夫提出来的,帝后闲暇无事,要看京中赛龙舟也要等到中午,于是一大早起来,他便让人呈上包粽子所需的物件,原本官家是不乐意的,奈何温离慢有兴趣,他只好陪着。 她做事慢条斯理,一点不着急,糯米放多了,就舀一勺下来,低端粽叶开了口,就重新再包一回,耐心极佳,想起来便往里头填个蜜枣──她喜欢吃甜的,便对肉粽蛋黄粽毫无兴趣,只往里面包蜜枣,抓了一把放进去,恨不得只蒸蜜枣来吃。 蜜枣可以直接吃,趁着官家没注意,她还捏了好几颗塞进嘴里偷尝,甜得眯起眼睛,再要摸时,官家头也没抬,将他亲手包的粽子用丝线捆住:“杳杳,不许再吃,否则别怪朕罚你。” 她伸出去的小手只好落寞收回,于是又朝自己还没包完的粽子里放了两颗,官家着实看不下去,他斥道:“要包粽子的是你,胡闹的也是你,你到现在包了几个?包几个许你吃几个,朕包的没你的份。” 嘴上这么说,双手还是很诚实地帮她把又散开的粽叶重新扎紧,挑出里头过多的蜜枣,然后折叠粽叶,再以丝线捆上。 往边上小盆里一看,官家已经包了三四个,有模有样,个头小巧,宫中粽子皆是如此,因着糯米容易积食,所以无论主子还是奴才都不多吃,一个粽子两三口的大小正正好。 官家的手确实是巧,拿得起刀拉得开弓,也做得了精细活儿,无论是雕簪子还是包粽子,都做得好,反倒是温离慢只顾着玩,一个粽子拿在手里半天,官家斥责她,她脾气又好,总归是不生气,软软地回答:“官家包的给我吃。” 顿了一下又道:“我都看见啦。” 官家把她手里这个包好,往边上小盆里一放,瞥她一眼:“你又看见什么了?” 温离慢拈起一颗蜜枣,官家以为她又要吃,正要教训她,却见她玉指轻抬,蜜枣便送到了他嘴边,这种甜的他不喜欢,可她总是爱和他分享,于是皱眉吃掉,甜得腻人,真不知她怎地这样爱。 “官家包的全是蜜枣粽。”温离慢露出笑容,“都是给我的。” 官家很不满地看着她这副略显得意的模样,弹了下她白嫩的额头:“你又怎知朕不吃?” 这回温离慢却没有回答,只是抱住他弹她的手,冲他笑。 官家的火气便没了。 紧接着包起粽子来也是任劳任怨,宫女们一边缝香囊一边低着头忍住笑,出声是不敢出声的,官家舍不得对娘娘生气,可不代表对她们也仁慈。 温离慢原本玩够了,正要收手,手里却突然被塞进几张粽叶,随后放到她面前的还有蛋黄,她愣了下,抬眼朝官家看,下一秒老老实实开始包,可见她先前确实是在划水,因为不需要官家帮她,她也包的像模像样,官家这才满意,最后帮她把粽子扣好,这才牵着她的手起身,放在了温水中浸泡片刻擦干,香膏让她自己抹,免得弄他一身,他不喜欢甜的,也不喜欢香膏的气味。 温离慢用来抹手的香膏味道并不大,不凑近了都闻不出来,惟独官家五感敏锐,就是不喜欢。 官家背对着,温离慢悄悄摸上前去朝他走近,努力放轻步伐,满心以为官家不曾察觉,官家却早已听见了她的动静,只是随她闹罢了,就见她几步靠近,从背后踮起脚尖,双手往前,要捂住官家口鼻,非要他闻她指尖,她个头娇小,官家稍微一躬身,温离慢便双脚凌空踩不到地面,只能挂在他背上。 她下意识蹬了两下脚,啊了一声,官家还偏不放她下来,问她:“下回还敢不敢?” 因为吃力,温离慢面上微微浮现出浅浅的粉:“……不敢了。” 虽然如此说,官家仍旧没把她放下,反倒把她往上托了托,这样她整个人都趴在他背上,小小的脸蛋贴在他肩头,再也顽皮不起来。 宫女们这下是全忍不住了,温离慢都听见了她们的笑声,挂在官家身上的她又下不去,踢着小脚道:“真的不敢了……” 官家这才将她放下,温离慢老老实实收回手,两只手腕又被官家捉住,最终还是从了她的心意,闻了闻她掌心香膏的味道,不过眉头还是微蹙。 因着这事儿,用完午膳要出宫之前,官家用指头沾了雄黄酒要在她眉心写字,温离慢也认了。 她眨着眼睛,“官家写得什么?” 官家缓缓写着,道:“你自己猜。” 三横一竖,“王?” 官家嘴角微勾:“朕不知道。” 端午用雄黄酒在眉间写王字,大多是小孩儿才会这样,寓意是长命百岁祛病去灾,温离慢跑镜子前面看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来了,官家又给她腰间系上百索子,五色丝线交织编就,很是鲜艳好看,除却腰间外,手腕和脚腕上也都被系了一条。 寿力夫在边上笑眯眯道:“官家可是亲自给娘娘编的索子──” 话没说完被官家瞥了一眼,立马低头安静如鸡,哦他忘了,他们官家最是好面子,不爱旁人说他做了什么,可不说娘娘怎么知道呢?这个恶人只好由他寿力夫来做,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 温离慢举起手,看着手腕上的彩色百索子,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给官家编。” 她上回给他做东西,还是三月三上巳节,绣了荷包打了络子,花了好长时间,如今精力就跟不上了。 官家轻哼道:“朕哪里指望得上你。” 说是这样说,可他又没有生气,本来经过上次出宫导致她险些被人推入溪水之事后,他是不大想再让她出去的,但前几天端午还没到,宫人们为了给她解闷,讲了许多端午习俗,弄得温离慢很是好奇,否则今年大魏皇宫的节日气氛也不会这样浓,别的都好说,龙舟宫中可办不起来,倒是兰京护城河宽阔无垠,每年官府都会组织赛龙舟。 温离慢一年到头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在宫中不嫌闷,也不大爱出去,因着一个人对外头没什么兴趣,倘若官家在她身边,她才会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就像是这龙舟,官家若是让她一人去看,她反倒不愿意,一定要跟他一起才行。 有些黏人,到哪儿都得有他,他到哪儿都得把人带着。 宫人们都已换上夏装,惟独温离慢穿得比旁人都多,任她如何争取官家都不松口,不然便不许她出去,手上拿着鹅黄色的外衫,她难得有些不开心地看着他。 官家气定神闲坐在桌边,面前随意摊着一本书,上午包的粽子要留在晚上回来吃,温离慢不肯多穿,他便跟她耗,话也不多说,只是提醒她:“杳杳,龙舟的时辰快要到了,别说朕没提醒你,位子虽然已经订好,可你若是不及时赶到,朕可不会让他们为了你再划一遍。” 温离慢抱着外衫,“我已经穿得比旁人都多了。” “那也要再多穿一件。” 最终官家还是起身过来哄她,“这外衫薄,穿上也不会热,你要听话。” 温离慢不情不愿地把外衫塞到他手上:“官家怎地不穿?” 借着塞到他手上的功夫,她把外衫散开甩了甩,作势要往官家身上披,奈何即便是略显宽松的外衫,对官家来说也太小了,怕不是要紧紧勒在身上,还得是布料有弹性的情况下。 他低斥道:“不许胡闹。” 温离慢这才乖乖伸手把外衫套上,她体温偏低,其实多穿一件并没什么,只是总想跟官家作对,而且别人穿得都少,惟独她穿得这样多,会很没面子的呀!冬日时就要比旁人多裹两层,夏日了还是不许穿得少,温娘娘好不开心。 官家帮她把外衫的系带打结:“你若是保证日后每天都走上半个时辰,朕就允许你不穿外衫。” 温离慢考虑了片刻:“……走吧。” 走半个时辰是不可能的,她走一炷香已经气喘吁吁到了极限,哪里还能去想别的? 端午节的兰京一如既往的喧哗热闹,每回出宫温离慢都要去买那家老夫妻的糯米糕,官家已经习惯,他真不知这玩意儿究竟是有哪里好吃,才能叫她这般念念不忘,要他说,味道也就一般,宫中御厨做的,无论是食材还是手艺,都要好上数倍。 偏她喜欢,又有什么办法? “哇。” 这一到护城河边的茶楼顶层,风景独好,一眼望去可将龙舟队与围绕岸边的百姓尽收眼底,花红柳绿一片欣欣向荣,热闹非凡,温离慢刚落座往外瞧,就发出这样一声惊叹。 顺着她视线,官家的脸色就不那样好看了。 寿力夫侍立在侧,这一看也有点尴尬,小心地看了温娘娘一眼,见她浑然未觉,不由得轻咳:“咳咳、咳咳、咳。” 温离慢没注意,寿力夫便加大声音重重咳嗽:“咳咳!咳!咳咳!” 官家睨他一眼:“嗓子不舒服?” 寿力夫哪里敢说实话,只得顺坡下驴,干笑两声:“奴婢是嗓子有点干涩。” 说着还猛给温离慢使眼色,奈何他家娘娘看不懂别人眼色,不仅没能理解寿力夫的好意,还一副很稀奇的语气跟官家说:“你看,他们都不穿衣服。” 官家刚端起茶杯想降降火,成功被她这一句话弄得又来了火气,冷眼朝外看──护城河中坐在龙舟里的尽是些年轻力壮的青年汉子,个个打着赤膊裸着上身,应当平日里做了不少体力活,肌肉虬结,古铜的肤色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岸边女郎们捂着脸,又想看又不好意思看,上了年纪的婶娘婆子们则大方得多,有几个汉子被看得面红耳赤,大胆一些的,还敢伸手去摸一把那健壮有力的臂膀。 简直伤风败俗不成体统! 尤其是温离慢也在看,官家才是真正的不高兴,他还没有出来看过赛龙舟,往年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若是早知他们不穿衣服,官家决不会带皇后出宫。 于是火气只能朝寿力夫身上撒:“嗓子干涩就少往朕跟前蹭,看着你便厌烦。” “是是是。”寿力夫连连应声,一副都是奴婢的错的模样,官家正在气头上,他可不敢多说什么,只盼着娘娘早些回神,别再往外头看了。 温离慢听他语气不对,回过头,眨了眨眼睛:“官家怎么又生气了?” 官家现在看她也不顺眼得很,真不知外头有什么好瞧,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回头看见他才眨眼又是何意?“你哪只眼睛看见朕在生气?” 叫红粉知己无数的陆恺来听吧,就觉得官家这口气,跟他那些耍脾气的美人差不多,当然这话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 温离慢回答道:“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官家:…… 她又说:“我看见钟晓了。” 官家压根没怎么往外面看,那一群群打赤膊的汉子令他觉得糟心,很有种把他们全都拖出去砍了的冲动,“他来掺和什么?” 温离慢指给他看,果然,在一众赤着上身的汉子里,钟晓十分显眼。 他个头便比大部分人都高,气势也足,再加上面有刺字,瞧着更与众不同,难怪温离慢一眼认出他。 官家心里不舒服,看钟晓也很不顺眼,皇后表哥,武将之后,又于大理寺任职,怎地也学出这副德性?半点体统都没有,看样子廉恕还是派任务少了,否则钟晓也没这样多的闲暇时间出来凑热闹。 寿力夫与陆恺在心里为钟晓献上了最诚挚的同情。 因着划龙舟的汉子们都脱光上衣,导致官家全程眉头紧蹙,他们坐在茶楼临窗眺望,护城河两岸的百姓兴奋到了极点,疯狂大叫加油助威,听说城里还有许多地方可以下注,每年庄家都赚得盘满j满。 茶楼里也有跑堂的拿着砝码做宣传,赌赢了至少翻倍,小赌怡情嘛! 温离慢也希望钟晓那一组能赢,彩头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粽子,系着红带,很是喜庆,还有二十两银子,她想了想,摸了摸兜,朝官家伸手要钱。 官家哪里有钱?给温离慢买糯米糕都是寿力夫掏的银子。 他看了眼寿力夫,寿力夫原本正打算掏钱袋子,被官家死亡凝视后,瞬间僵在原地,温离慢捉住官家一只手:“给钱呀。” “不给。” 温离慢拽拽他手指:“我也想下注。” “押谁?” 她想都不想便回答:“钟晓。” 官家一口回绝:“不给。” 温离慢认真道:“他会赢的。” 殊不知正是这种信誓旦旦的态度,才让官家不愿给她钱,拿他的钱去赌她表哥赢?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没有?“不给。” 温离慢在身上摸了摸,不仅没银子,还没什么宝贝,她握住官家的手指:“官家……给钱。” “你一天天的除了吃便是睡,朕的银子全花你身上了,给你打首饰做衣裳,哪里不要钱?你还挑嘴,还要买书买糯米糕,朕哪有多余的钱给你去下注?” 温离慢被问住了,她对钱没什么概念,“我,我花了多少钱呐?” “很多。”官家面不改色。“朕的私库都空了。” 寿力夫:……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 娘娘能花多少钱啊! 温离慢也不知自己究竟多么能花钱,她只知道自己平日里吃好穿好,样样不愁,仔细想想,与在温国公府和赵国王宫比起来,如今无论衣食住行都是天壤之别,她似乎……真的花了很多钱。 她再不敢要钱去下注,官家心里舒坦了,朝她招手,温离慢乖乖走过去,被他搂到腿上坐着,一时间其他人尽皆低头不敢瞧,官家附耳说了两句,她的美眸微微睁大:“怎么这样?” “不然你以为你吃糯米糕,做漂亮衣服的银子打哪儿来?” 温离慢抿着嘴,“那我以后不吃了。” 官家道:“糯米糕还是可以吃的,只是下注便别下了,最后的钱,不过是左手翻右手。” 京中对于赌博一事看管很严,似是赛龙舟这等盛事,会由官府出面做庄家,百姓们也信任,每年下来,庄家赚得最多,那银子都进了户部,时任户部尚书的匡逊匡大人,真是不辱他“点金胜手”的威名,赚钱的法子想一出是一出。 温离慢点点头,发觉自己要学的地方果然还有许多呢! 第63章 (生气。) * 像温娘娘这么好骗的人,寿力夫在心里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上一回碰见是什么时候。宫里个个都是人精,你说一句话,人就能根据你话里的漏洞给你举一反三,可温娘娘吧,你要说她傻,那她当然不傻,非但不傻,还冰雪聪明,学什么都快,一点就通,可你要说她一点都不傻,再看看她被官家哄得一愣一愣的样子,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不能下注,温离慢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钟晓身上,他带领的那一队汉子估摸着都是公门中人,瞧着便与另外一队不同,作为带队大哥,钟晓气势惊人,一声令下,龙舟便以极快的速度往前行驶,河面上还被设置了障碍,两岸助威声震天,即便隔得如此之远,仍然能让人感受到那热烈的节日氛围。 官家垂着眼眸,对赛龙舟毫无兴趣,他现在在想,自己为何要带她出宫来呢?外头吵闹得很,又不安全,连茶水都这样难喝,亏这还是家茶楼。 若是寿力夫听到官家心声,定然要反驳,这已是上好的茶,虽说比不得宫中官家喝的贡茶,但在民间也绝对称得上是极品,官家是自个儿心情不佳,竟还怪罪到茶水上,简直就是不讲理。 坐在高处往下看,和亲身参与其中感觉截然不同,温离慢单手托腮,比起岸边百姓们的热火朝天,她显得冷静得过分,觉着有趣,却也并非十分激动,哪怕其中一队领头人是她嫡亲的表哥。 实际上她还能记得钟晓长什么样子,是谁,已经不错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官家看来也仍旧不顺眼,他啜了口茶水觉得不对味,随手推开,以指节轻敲桌面,一般这样就代表他有些不耐烦,温离慢回过头,摁住他的手不许他敲,他干脆换另一只手敲,见她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了,这才显现出一丝志得意满的模样:“这家的茶水虽然不怎么样,茶点倒是好评颇多,你尝尝这个乌龙卷。” 温离慢不爱喝茶,自然分不清茶水的好坏,官家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听说茶点好吃,她便伸手来拿,可不知为何官家却不给,还将茶点整盘端走! 她望着他,面露不解,官家问她:“想吃?” 温离慢点头。 官家状似漫不经心与她多说了两句话,为着这盘茶点,温离慢注意力全被吸引走,半晌,官家总算是将盘子给她,但当她一边吃着乌龙卷一边往窗外望时,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钟晓的的确确是赢了,而她也的的确确是什么都没看见。 原本期待万分的赛龙舟,只看了个开头跟结局,中间是如何激动人心锣鼓喧天,她通通错过,一时间,温离慢有点茫然,唯一庆幸地便是乌龙卷滋味确实不坏。 “这赛龙舟没什么好看的,坐在茶楼还好,若是站在岸边,你看那到处喷溅的水花,定会将你衣裙弄湿,少不得又要生病,病了则又要喝药,风寒的药可是很苦的。” 没等温离慢提出靠近了看,官家已先一步将她的要求扼杀在摇篮中,一说到喝药,温离慢瞬间戴上痛苦面具,无论已经按时按点喝了多久,再跟她提药,她仍然很排斥。 寿力夫陆恺等人在边上看得真是叹为观止,陆恺思及自己从前还与薛敏说官家不懂女人心,由今日可见,官家哪里是不懂,简直就是太懂了! 不让她下去身临其境,再如何热血有趣她也体会不到,更何况…… 负责此次赛龙舟大会的官员收到紧急密函,他还以为是有什么细作混入其中,紧张兮兮打开密函一看,表情瞬间变得有几分怪异,接下来再进行比赛的两支队伍出场时,人人都衣着整齐,岸边的百姓们看了,尤其是大娘婶子们,都不由得发出了长吁短叹。 官家态度格外和善,指尖在温离慢唇边轻拭,抹去茶点碎屑,语气温和:“好了,方才那一场错过了,这一场你好好看,若是实在觉着有趣,就叫他们多比两场给你看。” 前后态度不一,在场众人也就温离慢瞧不出来为何。 她听话地靠向窗边,官家执起茶杯轻啜一口,悠然道:“仔细尝来,这茶倒也不错。” 只是这不错的茶很快便让官家皱起眉头,因为他发现穿了衣裳还不如不穿,先前光着上身,划船激烈,河水打湿在身上看不大出来,穿了上衣后则大为不同,端午时节天气微热,赛龙舟又是个力气活,穿得少,河水溅到身上,衣服便都紧紧贴着,宛如第二层皮肤,竟是比先前还要令人脸红心跳,连上了年纪的婶娘婆子们都有点顶不住。 寿力夫便瞧着他们官家吃干醋,再看眼不谙世事的娘娘,她估计根本就没领悟到官家为何如此反复无常,看那群光着上身的强壮儿郎,面色也无甚变化,对她来说,还不如一块糯米糕叫她喜爱。 他清清嗓子,又清清嗓子,想提醒娘娘注意下官家的情绪。 温离慢扭头回来:“你怎么了?” “承蒙官家与娘娘关怀,奴婢喉咙有些不舒服,清清嗓子便好,不算什么大事。” 嘴上这么说,面上疯狂向温离慢使眼色,好在温娘娘也就是在官家面前好骗些,顺着寿力夫的视线看过去,便是把玩着茶杯,看不出什么异状,整个人却散发出极强低气压的官家,他显然很不开心,但温离慢不明白他为何不开心。 官家心里在想什么,从来不爱说,偶尔被温离慢逼急了才会冲她说上两句,说完后必定要找些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生怕被她看明白,否则也不会暗地里示意乌衣卫去传话,令参加赛龙舟的年轻儿郎们着装,没想到穿上后适得其反。 此时他正恼着呢,又不肯被温离慢瞧出来,压抑着怒气,也就是温离慢跟了他这么久,换作她没出现之前,那下头的人,早拉出去通通杀了,哪里还管其他? 自从得了她,官家的脾气确实是越来越好,他也不知自己是怕吓着了她,还是想要为她多积些福──这说法他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他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阴司之事,因此官家将一切归咎于怕吓到她,哪怕两人初见时,鲜血喷溅到她玉白面容上,她也不曾有过片刻恐惧。 赛龙舟虽然有趣,官家却更重要,温离慢伸出双手捧住官家手里的茶杯:“官家带我下去逛逛吧,我方才瞧见了卖糖人的,官家给我买一个。” 她把他的茶杯拿下来放到桌上,嘟哝道:“茶水都凉了,哪里不错了?” 官家心情正不好,又不舍得朝她身上撒,被她拉着就势站起来,不看赛龙舟也好,省得他一会儿火气更重。 外头倒真有个卖糖人的,但手艺只是一般,且这种做糖人的糖,尝起来格外甜腻,一个糖人只要三文钱,若是要自己定个形状,便要加两文,温离慢挑了个小老虎,高高兴兴自吹糖人手中接过,咔嚓一口咬下去,又习惯跟官家分享。 太甜了,甜得腻人,她居然能将一整根全都吃下去,官家只得咬的大口些,省得她吃过多的糖。 陪她下来走一圈,又想起她对赛龙舟的兴趣,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官家寻了个借口道:“外头拥挤,还是回茶楼去吧。” 温离慢看向他:“官家不生气啦?” “朕怎么就生气了?一派胡言。” 温离慢眨眨眼:“好吧。” 官家说他没生气就没生气,她是不会同他辩解的。 两人又回了茶楼,这回温离慢只偶尔往外看两眼,兴趣似乎已经不大,赛龙舟结束后,一个熟悉的人也出现在了她面前,钟晓已经换了身体面的衣裳,满脸是笑,见了帝后跪下行礼,半天却没个回应,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自己难道是哪里做了叫娘娘丢脸的事? 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想了好些遍,也没想出来究竟是在哪犯事儿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除却当差外便是在府中伺候那些狸奴,祖父出征前再三叮嘱他要将狸奴们照顾好,不能在外惹麻烦叫娘娘难做,他样样都做到了呀! 且因着放足法令的施行,以及他独立破获的几桩大案,在大理寺早已彻底站稳脚跟,廉大人对自己亦是赞赏有加,应该没有害娘娘丢脸…… 在钟晓跪着时,温离慢看着官家,不知官家怎地这么久不叫钟晓起身。 “起来吧。” “谢娘娘。” 钟晓起身后,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生怕哪里惹了官家不顺眼,世人都说魏帝喜怒无常,从前钟晓觉着官家也就是威严过人,远非世人口中所说,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后背都沁出了一层汗……方知世人所言并非虚假。 “你赢了吗?” “回娘娘,赢了。”钟晓压抑不住兴奋地回答,“还得了彩头与二十两银子!” 他没说的是,其实他想着娘娘可能会来看赛龙舟,因此才参加的,想讨她欢心,让她看到他并非无用之人,于是带了大理寺的属下们组成了一队,简直所向披靡,顺顺利利拿了彩头跟银子,晚上拿来请客喝酒! 横竖端午他也仅有自己在家,与同僚们拼酒吃粽子岂不美哉? 耳边是温离慢跟钟晓的说话声,从头到尾官家一语不发,活似闹脾气的稚童,半点道理不讲。 钟晓那是明白人,在流放之地他以一己之力能护住家人,不说是聪明绝顶,也是八面玲珑,看人下菜碟那是他的本事,否则那么难搞的廉大人,难道官家不知道廉恕性情秉正,眼里容不下沙子?可为何官家还是动不动便罚他? 自然是因为廉大人那性格,一般人还真难跟他相处得好,廉大人那是凭本事单身,凭本事众叛亲离,凭本事没朋友的! 如今廉恕不仅认可了钟晓,还极力培养他,可见钟晓的能耐。 钟家人里,钟达与钟不破不会说话沉默寡言,钟肃又上了年纪,虽然靠着自己的本事在军营中得了一席之地,令人不敢小觑,但钟晓才是那个最快站稳脚跟的人,不仅如此,大理寺上上下下提起他来都是称赞,惟独那些宵小之辈,心怀鬼胎之人,才会背地里咒骂他,给他取了个“涅阎罗”的外号。 这人会做人,各方各面都会。 寿力夫就觉得,钟小将军这看眼色的本事分给自家娘娘一成,大抵官家就能少生一半以上的气。 第64章 (礼物。) * 钟晓低着头罚站,他一边回答温离慢的话,一边大脑飞速转动,心想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官家不喜?官家这爱答不理的态度显然是针对他的,可他这阵子绝对没有出过任何纰漏,有功无过,官家前不久还有赏赐下来,那也就是说…… “娘娘,说出来不怕娘娘笑话,臣参加这赛龙舟,其实也就是为了那彩头跟二十两银子。”钟晓琢磨透了这里头的味儿之后,开始不遗余力地抹黑自己。“娘娘不知道,臣在流放之地长了二十年,生平最怕便是没吃没穿,因着有了银子总是小心藏起,连买支糖人都舍不得!” 温离慢下意识看向桌上放着的刚吃完没多久的糖人签子,又看向钟家表哥,一根糖人才三文钱…… 官家就大方多了!至少官家舍得给她买糖人! “唉,也是臣太小家子气,摆不上台面,平日里又好打肿脸充胖子,说出来着实惭愧,还请娘娘见谅。” 说着,钟晓恭恭敬敬双手抱拳行了一礼,一脸羞愧难当,听得寿大伴在心底暗暗可惜,钟小将军不来当内侍真是可惜了!就这察言观色的水准,少说能混个大总管当当! 温离慢点点头:“你高兴就好。” 她能说什么呢?现在想想,钟晓当初送她那根红玉发簪,怕不是已经心疼的要命,她是不是应当还回去?那红玉据说不便宜,而且,雕的也不好看,她有官家送的就够了。 温离慢打定主意,回宫后便让人将钟晓送她的生辰礼物给他送回去。 不得不说钟晓这一通自我鄙夷虽然老套且流于表面,然而哄到了温皇后,那就是他的本事,那就能让官家展颜,果然,屋内冷凝的气氛略略减缓,官家道:“瞧你这点出息,平日大理寺的俸禄不够你花用?要你这番做派?” 钟晓把头低得更卑微:“官家教训得是,臣一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 痛来痛去也不知痛个什么玩意,总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惟独温离慢没闹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不明白的事情她想了想还是想不清楚,干脆便不想了,钟晓也终于得以全身而退。 官家又哪里不知钟晓的用意?明知对方在讨好自己,他却受用得很,于是看钟晓也难得顺眼,这才轻轻揭过。 钟晓虽不知自己逃过怎样一场大劫,然而浑身直竖的汗毛开始慢慢恢复正常,这让他明白,至少这一关是过了,趁着无人注意,他悄悄松了口气,说实话到现在他还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惹了官家不悦,但不知道也没关系,疯狂卑微就完事了! 思来想去,钟晓认为自己能叫官家看不顺眼的点,也就皇后表哥这个身份,可他什么也没做呀!而且他对皇后表妹是真挚的兄妹之情,毫无邪念,官家应当不至于因为这个记恨他给他穿小鞋吧? 温离慢道:“就算有钱,也还是要省着花的好。” “是,娘娘教训得是,臣记住了。” “午膳用了吗?” 听官家这样问,钟晓有点拿不准是什么意思,官家是想让他回答用还是没用?最终他谨慎道:“回官家,用过了。” 官家微微点了下头,不经意道:“既是如此,便不留你了,下去吧。” ……所以说问他午膳用没用,其实只是为了赶他走? 钟晓恭恭敬敬地退下,官家又对温离慢道:“杳杳,咱们也该回去了,你还想不想吃粽子?” 她想。 赛龙舟结束后,还有游街表演,官家属实不想再看见那糟心的一幕,以后这种跟水有关的节日,他决不再带她出来看! 回到宫中后,粽子果然已经煮熟了,帝后包的小粽子额外煮,还有随着粽子一起煮的鸡蛋大蒜等物,据说端午节这天吃了煮大蒜,未来这一年都不会肚子疼,官家本来不信这个,却要温离慢吃一个。 煮大蒜的味道闻着就很奇怪,温离慢连连摇头,不管官家怎样说都不肯吃。 她拿了个小粽子,拆开绑粽子的丝线,把粽叶打开,有点点粘手,其实可以叫宫女打开的,直接给她放到碟子里蘸着白糖吃,她非要自己来。 剥开翠绿的粽叶,露出里头已经煮成型的雪白糯米粽,因为个头小,又包了好几颗蜜枣,隐隐透出漂亮的红色,闻着便有糯米与蜜枣的香气,这蜜枣本来就甜,温离慢还要蘸糖吃,除了糖以外,御膳房还呈上了槐花蜜、牛乳等物,都是给皇后娘娘蘸用的。 官家看得牙都疼,他也剥了个小粽子,毫不例外是蜜枣粽,温离慢见状,将面前的白糖碟子推过来,一副很推荐官家也这样吃的样子。 见官家根本不蘸,直接两口吃掉一个,她还很失望,一个粽子小口小口,因为糯米积食,即便粽子小也不能多吃,因此她吃一口蘸一种,最后得出结论,还是白糖最甜。 时下民间白糖乃是稀罕物件,便是流通贩卖,颜色也大多不纯正,偏黄,宫中御用的白糖才是真正如雪花般细腻洁白,甜度也高,蘸着粽子美味度直线上升。 温离慢吃掉手里的小粽子,在装着粽子的小盆里找了出一个递给官家,一看这就是她包的,奇形怪状不说,丝线还打成了蝴蝶结。 这个是蛋黄粽,官家心道总算她还有几分良心,否则再叫他继续吃甜粽,真是胃口尽失。 要说这蛋黄粽多么美味,其实比御厨做的差远了,色香味几乎可以说丝毫不沾边,可官家偏觉得比自己过去吃过的任何食物都好,他自觉这是情人眼里看她极美,因此做什么都是好的,理智明白,情感又不受控。 想必是这蛋黄粽本身便极好。 官家包了好几个小粽子,温离慢自己吃不完,全留下来,要下一顿再吃,官家一边斥责她,说她小家子气,一边嘴角又微微扬起,只差没将口是心非几个字写在面上。 不过下一顿就冷了,便是她铁做的肠胃,官家也不会许她吃,她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是最好才行。 不可能叫她吃剩饭,这辈子都不可能。 所以剩下的小粽子全被官家做主赏给了寿力夫,寿力夫那叫一个感动,恨不得连粽叶都吞进去。 吃完粽子的温离慢被官家捉去散步消食,她心里是不乐意的,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一气吃了三个小粽子,可惜反抗被镇压,只能乖乖跟着官家在太和殿外绕了几圈,看在她如此听话的份上,官家还允许她玩了会秋千。 自打钟肃率领大军北上,温离慢就很担心,她倒不是担心钟肃父子三人的安危,而是担心自己的葡萄藤会不会再次死掉,每天她进出太和殿都要特意走过来看看,见葡萄藤生得鲜艳茂盛才肯放心,盼着早日盛夏,葡萄成熟。 她坐在秋千上,两只手抱住一边秋千索,歪着头看官家:“我的葡萄什么时候会熟呀?” 现在已经长出小果果来了,就是还很小很小,她摸过一回,又绿又硬,小内监很尽职,一条虫子都看不见,每片叶子都养得碧绿可爱,看到它温离慢心情就很好。 她喜欢,官家便也不讨厌,他看向那小得可怜的果子,沉吟道:“……葡萄国期约莫在八月左右,你还有的等,且这是第一年结果,滋味恐怕好不到哪里去,钟肃说过,这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很普通的葡萄。” 温离慢啊了一声:“我都没吃过葡萄呢。” 官家睨她一眼:“葡萄干你吃得不少。” 御膳房绞尽脑汁地给她做糕点,没少用到葡萄干,平日她看书,坚果蜜饯的也都给她准备一盘,她何时没吃过了? 去年她到兰京,身体正是最差的时候,生冷水果向来少碰,葡萄性平,今年倒是可以许她多吃些,只是吃多了牙要酸倒,她这副贪吃德性,官家暗暗决定,待她吃葡萄时,他决不提醒,要给她一个教训,免得她逮着便没完没了,从来不知收敛,遇到爱吃的总要贪嘴。 “那味道也不一样呀。”温离慢振振有词地反驳,“且我也没有吃多少,官家休得冤枉我。” 他停下为她推秋千的手,从背后把她搂住,两人面颊贴得极近,边上的宫人都低下头来不敢看,温离慢抱住官家的手,主动亲了他一下。 他的脾气便这样被亲没了,连带着中午带她看赛龙舟,那群不穿上衣不知廉耻的东西给他受得气,这会儿都跟着烟消云散,心情瞬间舒畅,连眼眸都变得深沉起来:“……突然这么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温离慢觉着这样说十分伤人,她认真道:“我一直都很听官家话的。” 言下之意便是她没有打过坏主意,她是大大的良民。 官家轻笑,也回吻了她一下:“嗯,杳杳是很乖,要是再听话一点,少吃点甜的,就更好了。” 嗯……温离慢开始装傻,不回话,官家捏了捏她的耳朵,“好了,玩得差不多了,该回去梳洗准备睡觉了,还有你晚上的药。” 温离慢乖乖被他牵起来,“官家不喜欢荡秋千吗?” 官家低头看她:“你当朕是什么人?” “可是很好玩呀。” “哪里好玩?” 温离慢想了想,拉住他的手把他往秋千上推,意思是让他坐上去感受一下,大抵意思就是官家试过便会喜欢。 官家叹了口气,没拗过她,温离慢走到秋千后面,双手贴在官家背上用力一推── 嗯,纹丝不动。 她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推不动,往下一看:“官家不要踩在地上呀!那我哪里推得动?” 官家眯起眼睛,心说她还是不知道什么叫厉害,他抬起腿,温离慢满心以为这回自己能推起来,但很快地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哪怕官家脚不沾地,她照旧推不动! 官家从秋千上起身:“现在死心了?” 温离慢抿着唇,发出一声气音,官家还非要气她,弯腰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朕才不喜欢。” 温离慢伸手打了他一下,轻轻的。 官家嘶了一声:“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连朕也敢打?信不信朕收拾你?” 温离慢仰起脸:“那你亲我吧。” 官家那副严肃的表情便装不下去了,他弹指给她一个脑瓜崩,牵起她的手往内殿走:“亲你怎么是收拾你?” “亲我我心跳就加快,那还不是收拾我?” 尽是歪理,官家拿她没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威胁不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断她的甜食,逼她喝药。 帝后携手步入内殿,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轻松,寿力夫瞧着也忍不住笑容满面迎上来:“官家,大喜!大喜啊!” 瞧着这没眼色的就来气,“喜从何来?” “方才官家陪娘娘散步,兵部送来了塘报,塘报中说,钟老将军北上,于黔石关大败东胡,活捉东胡名将史围赛,已令随行卫队先一步押解史围赛进京,值此端午佳节,岂不是大喜,好事成双?” 温离慢不认识史围赛,也不知道黔石关在什么地方,但她听明白了,钟老将军打了胜仗,这是件大大的好事,会让官家开心。 果然,官家面上已有了笑容,这极为难得,要知道他素日里很少笑,即便笑了也都是对着温离慢,旁人想得到这样一个笑容,怕是只能在梦里,如今他大笑道:“甚好!钟肃不堕我大魏铁骑威名,不辱温皇后,旗开得胜,当赏!” 又问温离慢:“杳杳,你说,该赏钟家些什么?” 温离慢哪里知道?“我不知道,官家问他们便是。” 官家想了想,深以为然,钟家什么也不缺,只缺正大光明站在温皇后身边的机会,如今钟肃大胜,他暂且按住不发,只待钟肃大军回京再行封赏,却已私下命人拟旨,封钟肃为一等辅国公,赏食邑封地,黄金万两,其赏赐之丰富,连寿力夫都为之咋舌。 不过还要看钟肃接下来表现如何,东胡人骁勇善战,是马背上的民族,活捉史围赛确实可以令士气大增,可见老骥伏枥,仍旧丹心碧血,不知那赵帝泉下有知,是否肚肠都要悔恨发青,竟活生生将这样的良将送到他手中。 因着钟肃大破东胡,官家十分高兴,晚间还许温离慢多吃了两颗蜜饯。 之后大军也频繁传来捷报,说出来令人不敢置信,钟肃率大军出征北上,小半年来,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竟未尝败绩,朝中大臣们这回也是彻底服了他,先前因着钟肃年纪大还提出异议的人也再不敢言语──年纪大?年纪大又如何?便是年轻力壮的大将,也不敢说与东胡人交手,能无往不胜! 钟肃写回来的信里提到,此生在流放之地蹉跎二十年,原以为要了此残生,不想得遇明主,虽面有刺字,然而那二十年的流放生涯,也并非全无用处。 流放之地在赵国边境以外,虽苦寒贫困,离东胡却很近,时常要与东胡人打交道,尤其是流放之地的官吏,私底下也做着贩卖罪人至东胡做奴隶的勾当,在那生活二十年,钟肃钟达都会说一口流利的东胡话,钟不破虽说不溜,却全能听懂,又因为官吏私贩人口,他们对东胡知之甚深,此番出征,简直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官家看完钟肃最新一封的家书,轻笑:“这老家伙,居然也会奉承朕了。” 可见猛虎困于囹圄,便与家猫无异,然而一旦出闸,便是大杀四方。 那个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钟将军,似乎在战场上重新找回了壮志与归宿,通篇家书尽显蓬勃豪气,整个人宛如回到壮年时期般雄心勃勃。 温离慢巴着他的手臂也往家书上看,他抚了抚女郎长发:“朕念给你听。” 听家书上提到,东胡人虽茹毛饮血蛮化未开,但东胡的女郎却常以兽牙兽爪为首饰,虽不及中原首饰金贵精致,却别有一番趣味,因此随家书寄回来的还有一个钟肃闲暇时亲手为外孙女雕的木匣,木匣子里装的满满当当,都是他一路上看到的有趣的能买回来送给温离慢的礼物。 家书末尾勉勉强强提了两句钟达与钟不破,大致上是说这木匣子里的礼物那两人也有份,一笔了了,温离慢眼前仿佛浮现出钟老将军不耐烦提那俩人的敷衍模样。 她扒拉着木匣子,从里面找出一对狼牙耳坠,打磨的十分光滑洁白,上面还刻着神秘的纹路,瞧着倒是挺好看。 官家皱眉,这东西腥气重,怎地拿来给她把玩? 温离慢把这狼牙耳坠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还比了比:“好看么?” “……好看。” 她也是爱美的,立时便要他帮忙戴上,官家捏着她的小耳垂给她戴好,她还跑去照了照镜子,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东西,温离慢兴致很高。 她的身体太差了,注定不能去看高山大川,碧海平原,这世间的许多风景,她这辈子都难以见到,只能在书中读到,再凭借官家的描述,于心中想象一番,这便是极限。 而钟家人无论到哪里,都会为她买一些当地富有特色的礼物,每一样都写着介绍,她拿到手中,就好像自己也看见了一样。 这是温离慢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陌生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第65章 (哼哼。) * 温俭是父亲,钟楚是母亲,除此之外,温离慢还有祖母、继母,以及不知共有几个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家人是什么?亲情是什么? 是冰冷的冬日,房檐上凝结的冰凌,还是破旧窗纸袭来的冷风? 是炎炎的夏日,发馊变味的食物,还是背后生出的大片大片的痱子? 是那狭窄破旧的院落? 是阴暗潮湿的佛堂? 是祖母的厌恶,嬷嬷的看轻,父亲的冷漠,还是母亲的打骂? 又或者,是肥胖凶恶的赵帝摸在脸颊上油腻的双手? 家人是没有意义的名词,不能吃不能穿,她连记住他们都懒。 讨厌她也好喜欢她也罢,温离慢并不在乎,她只是存在于这世间的一抹孤魂,因为无法决定自己是活着还是去死,所以随波逐流任人安排,等待能决定她命运的人的到来。 都是亲人,都是血脉相连,可钟家人似乎有些不一样,温离慢说不上来究竟有哪里不一样,她暗暗决定以后见到钟家人,要主动跟他们打一次招呼,随后将头枕到官家肩膀,又从木匣子里取出一只手镯,这手镯亦是用兽牙串成,已经磨去了尖锐的棱角,说好看精致,自然比不得大魏的珍宝,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野性,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 官家握住她的手,将兽牙手镯取走,又丢回木匣子里:“猛兽爪牙煞气重,你身体不好,少碰为妙。” 温离慢问他:“官家,他们对我这样好,我应该对他们好吗?” 官家把玩着她的小手,漫不经心道:“自然不用,你是皇后,是主子,他们本就该为你奉上性命赴汤蹈火,买点小玩意儿而已,用不得多少钱,你最应该对谁好,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她长长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哦?那你说说,是谁呀?” 温离慢直起腰来,跟官家对视,食指点在下巴上,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我想想……是冬萤?她每日给我梳妆更衣,为我打点一切,几乎是形影不离……再不然,是红鸾?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食物相生相克,薛御医不在,都是她盯着,也很是费心;夏蝶跟紫鹃平日同样围着我转悠,还有徐微生,四处为我跑腿,寿力夫也是,我不开心,他还会哄我……” 想了半天,苦恼地对官家道:“怎么办呀,我突然不知道最应该对谁好了。” 官家啧了一声,猛地把她摁倒在床榻上,磨着尖利的牙,深沉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丝毫不怕他,眨着眼睛:“不知道不知道,就算再给我三次机会,我也不知道。” 虽然不能打不能骂,可官家多得是法子制她:“那好,明儿的乳酪,朕便给你断了,未来三日内,不许你吃糖,喝完了药蜜饯同样扣下,一直到你知道为止。” 温离慢立马就不干了:“这太不讲理了!” “是啊。”官家颔首,跟她洁白的额头贴了贴,语气戏弄,“那你能拿朕怎么办呢?” 她还真拿他没办法,温离慢泄了气,主动双手搂住官家脖子:“方才是说笑,我只对官家好,别人我都不看。” “真的?” “真的。” 怕官家不信,温离慢还用力点点头。 “哦……”官家学她之前的语气拉长声调,“那为了证明这一点,杳杳可得付出点代价,这样吧,未来三日,喝完药的蜜饯许你照旧吃,但糖不许吃了,若是三日内杳杳不找朕要糖,那朕便相信你,不然便是欺君之罪,朕要收拾你。” 温离慢怎么也没想到官家这般小肚鸡肠,横竖是半点亏吃不得,连她的糖都要扣,顿时十分悲伤:“……那我今天要全吃了!” 她的语气太过天真,以至于官家都被她逗笑了,铿锵有力落下二字:“不行。” 最终温离慢居然真的整整三天不曾问官家要糖吃,三日之期过后,她第一时间去找他邀功,以此证明自己真的做到了,那官家是不是该赏她点什么呢?比如让御膳房给她做上一桌的糕点?加了很多很多蜜糖那种? 官家正在看折子,见她如此自信地前来邀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杳杳,你真的做到了?” “嗯。” 点头点的大言不惭,半点不心虚,不需要乌衣卫,官家都知道她这三日糖没断过,哪怕他不给,太和殿的宫女们还有徐微生也会绞尽脑汁给她弄糖,更别提他这边还有个最大的二五仔──寿力夫那老家伙,怕不是给太和殿通风报信,这三日他才没当场抓到过。 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她竟还敢到他面前来要好处,真是胆子大的没边儿,也不知是谁给的。 “你说你这三天没吃糖?” 温离慢被官家拉到腿上坐着,她还是不大擅长撒谎,一说谎话就不敢直视官家,眼神显得很是飘忽,躲躲闪闪,活似做了错事被捉到的孩童。 小动物都有面临危险的直觉,这一点温娘娘也有,所以她没敢直接点头说是,而是委婉道:“……吃到一点甜的不算吧?我确实是没有从官家这里吃到糖呀。” 他管得太严了,太和殿的宫人们哪里敢阳奉阴违,所以哪怕有人给她甜的吃,量也不多,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没吃怎么啦?温离慢觉得完全没问题。 见她如此,官家也舍不得训斥,摸了摸她的头:“下回吃完记得漱口,否则便别凑过来亲朕,你嘴里的甜味藏都藏不住。” 温离慢闻言,双手下意识捂住嘴巴,她知道官家不好糊弄,但亲他的时候,她的糖都吃完好一会啦,怎么可能还有味道?官家是不是在诈她?他太不好骗,她在想什么他一眼看穿,温离慢觉得自己一点隐私都没有。 “怎么,你还以为朕在骗你?”她那双眼睛在他面前什么都藏不住,官家笑起来,随手从桌上拿了一颗糖送入口中,温离慢眼睁睁看着他把糖吃了,然后搂着她看了几个折子,突然凑过来亲她,霸道的要命,最后问:“现在知道朕没骗你?”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瓣,“甜的。” “那些奴才阳奉阴违,朕明明不许你吃糖,他们还敢私下给你糖吃,看样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官家故意停顿片刻,“杳杳,你说朕是要砍他们的头呢,还是扒了他们身上的皮?” 一直低头不敢说话的寿大伴突然浑身一哆嗦。 “我也没听你的话,你砍我的头,扒我的皮吧。” 听这语气还挺倔,帝王威严怎能容许被挑衅?不给她一点颜色看看当真以为自己能上天,官家二话没说,拿起毛笔蘸了墨,在温离慢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在她两边脸颊分别画了三撇猫胡子,又在鼻头点了个圆,温离慢做事慢吞吞,连被欺负都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官家把笔一丢,单手握住她双腕不许她捂脸,随后道:“今天一天都不许你洗掉,不然朕就罚你七日不许吃甜的,不仅仅是糖,甜的也不给你吃。” 她生得极美,自跟了他以来又养得极好,面容上还微微长出一点肉,瞧着如玉石般丰润貌美,画上小猫胡子非但不滑稽,还透出一股天真的可爱,但温离慢自己可不这么觉得,她挣脱不开官家的手,又不肯让人看自己被画得乱七八糟的脸,只好低头藏进官家怀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官家说不让她洗就是不让她洗,于是这猫胡子跟圆鼻头跟了皇后娘娘足足一天,太和殿跟御书房的宫人、侍卫全瞧见了,晚上回了寝宫总算是能洗掉,她立刻上床,整个人往最里面躺,恨不得贴在墙上,也不要再到官家怀里来睡。 寿力夫伺候着官家更衣,将官家换下的常服搭在臂上,隐约可见内殿的娘娘,他忧心道:“官家,娘娘似是不高兴了。” 结果官家瞥他一眼:“有你什么事儿?” 寿力夫:…… 他还能咋办?只能老老实实下去呗! 平时有宫人在,官家还是比较注重面子的,然而一旦四下无人,什么话他都说得出来,百依百顺予取予求半点脾气都没有,把寿力夫一赶走,他便叫温离慢:“杳杳,起来给朕擦头发。” 她动都不动。 这还是头一回闹脾气,可见今天着实是将她气狠了,毕竟小皇后自打当上皇后,面子也是要的,在外人跟前,很注重自己的表现,他却逼着她用那样一张小花猫般的脸见了一整天的人,仔细想想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又不是泥巴捏的好性子,发发脾气不是坏事。 温离慢想起今天一天,她都不敢抬头见人,官家却到哪儿都要带着她,分明就是故意的,真当她好欺负啦? “你若是不给朕擦,那便算了,只是不擦头,朕怕弄湿枕头,这样吧,你先睡,朕等到头发干了再睡。” 得亏寿大伴被赶了出去,否则听到官家这样说话,怕不是下巴都要惊到掉下来。 第66章 (葡萄。) * 见温离慢还是不搭理自己,官家居然真的到案前坐下,还拿了本书打开,他本身并没有读书时将心得感想记在书上的习惯,有了温皇后,才渐渐开始在书本上题些字,闲暇时,将晦涩难懂的词句划出来,再将注解写在边上。 温离慢不想理他的,因为她是真的很不开心,顶着那样一张脸招摇一整天,吃饭的时候都不许她洗掉,太过分了! 她等了好久也不见官家上床,殿内似是没了气息,温离慢悄悄动了动,翻了个身,便瞧见官家坐在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泄在身后,背影挺直,她不由得看痴了,双手交叠,下巴枕上去,其实她也没有特别特别不开心,官家哄了她一天啦。 察觉到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官家嘴角隐隐一勾,假装没注意到,将书翻过一页,突然背后压来一点轻轻的重量,女郎身上清雅恬淡的香气盈满鼻息,连带着他的眉眼都舒展开来,认错态度极其良好:“是朕的不是,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杳杳别生气。” “官家不可以让我在别人面前这样丢脸。”温离慢想起来还有点耿耿于怀,“别人会笑话我的。” “没人敢笑话你。” 官家放下笔,右手往后扶住她,任由她趴在自己背上,温声道:“谁敢笑话你,朕就砍了他的脑袋。” 温离慢扶着他的肩头站起来,手里正拿着干燥可吸水的帕子,她直接帮他擦起了头发,也就意思意思,她肯帮他擦就够了,剩下的官家还是自己来,擦过了头发,直接蹲在她身前:“作为惩罚,朕背你在殿内走十圈。” 温离慢想了想,啪叽趴了下来,两手搂住官家的脖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官家轻笑,将她背起来,当真绕着内殿走了十圈,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这下她总算是彻底消气了,等上了床,听官家念完了故事,明明已经眼皮子直打架,她却还要挣扎着跟官家说:“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官家哄我的时候我就好了,但我就是想官家多跟我说说话。” “……笨蛋。” 笨蛋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试了试她的额头,又将被子往上拉,如今天气炎热,太和殿终究还是摆上了冰盆,不然怕她生痱子,晚上温度低一些,两人都盖着薄被,太和殿并不算太热,因着龙床是特殊材料制成,冬暖夏凉,但温离慢有些贪凉,常常偷偷把腿伸到外头,有一回官家发现时,伸手一摸,竟是丝毫温度也无,打那之后,他便每睡一会就看看被子。 时间一晃而过,炎炎夏日过去,原以为最热的时段没了,不曾想秋老虎更是毒,太和殿的冰一直用到了九月份才撤下,这时候的温度是温离慢最喜欢的,不冷不热,衣服穿得亦不臃肿,行动灵活,最值得一提的是,她的葡萄可以吃了! 其实上个月便结的满满当当,但温离慢硬是留到了九月才摘下第一串,一大早起了身,将长发编成辫子,宫人们便准备好了箩筐剪刀与矮凳,原本由身手伶俐的小内监摘,温离慢却偏要自己摘,这下可把宫人们吓得不轻,一个个差点儿跪在地上请求她回心转意,谁敢让她做这样危险的事? 秋千上爬的葡萄藤生得十分茂密旺盛,枝叶翠绿,一串串紫红色的葡萄从绿叶中探出头来,鲜艳欲滴,官家下了早朝回太和殿,就看见温皇后站在秋千前面不知要做什么,周围的宫女们正在劝,“这是在闹什么?” “见过官家。” 宫人们纷纷下跪行礼,没等宫女们回话,温离慢先告状了,指着成熟的葡萄:“我想摘葡萄,她们不许。” 换作平时,她若是告状,官家二话不说便让人拖出去,可今日,他看了眼高高的葡萄架,又看看那矮凳、箩筐以及剪刀,道:“他们若是许,朕才要罚他们,你怎么又不听话,朕说过多少回,不许你一人爬高?” “哪有爬高?”温离慢看了眼那小矮凳,“这也算是爬高?” “你说呢?” 温离慢努了努嘴,“我也想剪葡萄……官家让我剪一回吧,求求了。” 说着还双手合十朝他拜拜,官家捉住她的双手:“你越来越不听话了,前几日是怎么答应朕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答应了让她去剪,温离慢高兴地转身就走,官家皱着眉:“慢点!” 她乖乖放慢动作,走到秋千旁边,拿起了剪刀开始比划,看着她拿剪刀,宫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自己浑然未觉,满腔雄心壮志,提起裙摆就往矮凳上踩,官家大步上前握住她的腰肢,冲徐微生道:“愣着做什么,把筐拿来。” 徐微生连忙应声将箩筐拿起,温离慢选了一串最饱满最好看,颜色也最鲜艳的,在根部一剪──葡萄落到箩筐里,她看着那串葡萄,忍不住想吃一颗…… “杳杳。” 官家的声音低沉下来,温离慢想拽一颗葡萄的动作瞬间停止,她抿了抿嘴,乖乖松开手,官家不希望她剪,但她坚持他便纵容,温离慢不会随意放肆这份纵容,剪了一串过了瘾也就够了。 明明就只是个小矮凳,官家偏要将她抱下来,问她:“满意了?” “嗯!” 他弹了下她的脑门儿,把剪刀拿在手里:“还想要哪一串?” 周围那么多宫人,愣是一个没用上,温离慢挑,官家剪,旁人根本插不进来,箩筐很忙便满了,这葡萄藤生得特别好,结的果子也又大又饱满,温离慢迫不及待便要人去洗了一串来吃,洗过的葡萄一颗一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只从外表来看,与贡品葡萄也差不到哪儿去,她欢天喜地剥了一颗,正要往嘴里送,然后手一转,喂到了官家嘴边。 官家道:“算你有良心。” 说着张嘴吃掉,温离慢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结果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问:“好吃吗?” 官家眯起眼睛:“……” 他觉得自己方才感动来得太快,就这表现来看,她根本不是想把第一颗葡萄给他吃,而是想拿他来试毒。 “好吃。” 温离慢很相信官家,立刻又剥了一颗送进嘴里,然后表情当场凝固。 当时钟肃说过,这是第一年结果,又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种,只是普通的葡萄罢了,所以也给温离慢提过醒,味道可能不会很好,可温离慢看这葡萄长得这么好吃,它怎么会这么酸呢?! 一点都不甜! 她最不喜欢酸的跟苦的! 官家笑起来,“怎么样,好吃么?” 温离慢被酸的眼角漫出了泪花,她吸了吸鼻子,看着盘子里剩下的葡萄,摇头:“不好吃。” “不好吃啊,怎么会不好吃呢?” 说着,他不由得握拳抵在唇边轻咳,免得笑得太大声让她难过,即便如此,温离慢也没有被安慰到,她指控道:“明明这样酸,官家还让我吃!” “还不是你先让朕吃的?” 温离慢道:“我那是想把第一口给官家,官家怎么可以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官家点头:“朕相信你,所以朕不是回答你了?” “所以官家觉得好吃是吗?”温离慢把盘子推到官家面前,“那就都留给官家吃好了。” 官家看着她闹脾气,也知是自己理亏,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亲了亲她的嘴角:“好好好,是朕的错,朕不该骗你,这葡萄忒地难吃,朕是逗你玩呢,别生朕的气了好吗?待会儿叫人给你做甜糕吃,今日许你多吃两块。” 温离慢很好哄,她还有点委屈:“这葡萄可酸了。” “历南的葡萄天下闻名,如今还在果期,朕已经令人八百里加急运来兰京,顶多再过两日,便让你吃到甜的,好不好?” 他太温柔了,温离慢都不舍得对他发脾气,轻轻嗯了一声,本来在蹭他的脸表示亲昵,突然又想起来:“可是这样不好,我不希望别人骂我,更不喜欢别人因为我骂官家。” “谁敢骂你?”官家啄了啄她的脸颊,“有朕在呢,朕的杳杳是天下至宝,吃点葡萄怎么了?” 两人很快又和好如初,那些特别酸的葡萄,后来谁都没有再吃,毕竟实在是太酸太酸,属于饿极了都吃不下去的味道。 可这毕竟是温离慢喜欢的,直接扔掉太过可惜,这种品质的葡萄做吃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官家便将它们分别赏给了一众臣子……对于帝王的赏赐,大臣们先是欣喜若狂,供了数日后眼看葡萄要坏了,这才舍得吃,结果这一尝之下,瞬间龇牙咧嘴,可能丢么? 不能啊。 能转送旁人吃吗? 不能啊。 只能自己吃。 吃酸倒了牙也得自己吃。 据说赐下葡萄后隔了几日来上朝的大臣们都面带菜色,仔细看脸都发绿。 而这关温皇后什么事呢?温皇后在太和殿吃着宫人们洗干净的,又大又红还特别甜的历南葡萄吃得正开心,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去做成糕点或酿酒,美滋滋。 第67章 (中秋。) * “今儿又是在做什么?” 满手面粉的温离慢抬起头,“官家回来了。” 官家一边朝里走一边看着她满身满手甚至小脸上都沾染了些许面粉的模样,颇有点不想靠近她,免得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弄脏:“回来是回来了,可朕这才走了多会儿,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嘴上说着嫌弃的话,面上也是嫌弃的表情,惟独手很诚实,帮女郎擦了擦沾在脸上的面粉,掌心下的肌肤娇嫩细腻,他顺势捏了一把:“闹什么呢杳杳?” “做月饼……” 温离慢好脾气地给他捏,因为手上尽是面粉,也不碰他:“官家净手一起来?” 官家看着被她嚯嚯的面:“这又是谁给你想的招儿?” 温离慢歪歪头,不回话。 官家终究去净了手,又换了身常服,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内殿出来,将擦完手的布巾交给寿力夫,走近桌子:“这是要做什么馅儿的?” 往边上一看,好么,自然是猜都不用猜,椰蓉的豆沙的枣泥的芝麻的奶黄的……总之全是甜的。 “也要做鲜肉月饼。”温离慢点点头,“不过这个太难了,我还没有学会。” 一点都不真诚,官家拿了点面团在手上,他手巧,很快捏了只活灵活现的狸奴出来,温离慢看了很喜欢,于是提出要求:“我也想要一只狸奴。” 说完补充道:“活的。” 官家想都不想:“不可能。” 还是那句话,狸奴野性难驯,除非拔了爪子与牙齿,否则他不放心她养,万一抓伤或是咬伤怎么办?便是没被抓咬,狸奴一惊一乍,吓到她又该如何? 他把捏好的面狸奴放到她掌心:“玩这个就够了。” 温离慢央求道:“我会小心的,不会受伤的,官家信我。” “那也不成。” 他伸指点了点女郎小巧的鼻头:“朕信你,可朕不信那等畜生,你便是再小心谨慎,狸奴发起疯来也难制住,除非,你让朕把它的爪子跟牙都拔了,那样朕便许你养。” 温离慢摇头:“不要。” “那便不许养。” 她一听他的语气便知这不是撒娇央求便能如愿的,官家是当真不愿意让她养,她只好拿着面狸奴看来看去,甚至想要咬一口── “杳杳,生的。” 温离慢把面狸奴放到一边,也揪下来一小坨面,她的手不如官家的巧,因此捏不出活灵活现的狸奴来,但捏个小猪头还是很简单的,不仅如此,她还用几粒黑芝麻点了猪鼻子跟猪眼睛,然后送给官家。 官家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小猪头片刻,把手上的面粉全抹温离慢脸上去了:“说谁是猪呢?” 温离慢躲不开他的手,不管怎么躲都会被抓到,干脆破罐子破摔随便官家抹,只要不是墨水就行,面粉的话,擦一下就掉了! 她嘟嘟囔囔地找做月饼用的模具,为了讨她欢心,御膳房那边拿来了很多可爱的模具,有花朵的、动物的、水果的……她挑了自己喜欢的出来,开始把宫女们包好的月饼往模具里放,用力摁一摁,不过她的力气太小,官家就握住她的手帮她摁下去。 这些模具都很小,做出来的月饼也就约莫两三口,温离慢贪心,她爱甜口,枣泥豆沙奶黄无从取舍,像这样的小月饼正合她心意,一顿可以多吃几个,就能把每个味道都尝一遍。 月饼定好型后,全部送去御膳房烤制,中秋佳节临近,宫内也是一片喜洋洋,逢年过节官家都会给大臣们赏赐,整个兰京更是洋溢着一片节日的氛围中,后日才是中秋,但街道上已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彩灯,红绸也拉了起来,无比热闹。 大宫女红鸾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几个又大又红几乎破开的石榴,里头的果实宛如一颗颗鲜红的宝石,排列有序,又如玛瑙般晶莹剔透,还如少女的面颊丰润多汁。 红鸾将托盘搁下,官家随手取了一个,用力掰开,露出里头许许多多的果实,他剥了一小把放到温离慢面前的白瓷碗中,她用汤匙舀起来吃,然后将石榴籽吐到右手边的小碟子中。和太和殿生长的葡萄比,这石榴可好吃多了,石榴花热烈如火,长成的石榴更是酸甜可口,还寓意着福气,温离慢自己吃了还不够,舀了一勺喂给官家,两人一起吃了一个成年郎君拳头大的石榴,温离慢还意犹未尽。 红鸾在边上笑着:“娘娘,这石榴可是吉利的象征,娘娘跟官家日后定然多子多福,美美满满。” 官家几不可见的,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红鸾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连忙跪下:“奴婢口无遮拦,请娘娘官家责罚!” 温离慢正拿着另一个没剥开的石榴看来看去,心不在焉:“你又没有说错,我为何要罚你?” 红鸾不敢多言。 寿力夫以手中拂尘敲了下红鸾的头:“嘴上没个把门的!若非娘娘宽宏大量,今儿你这小命可别要了!” 外人不知道,难道身为温娘娘贴身大宫女的红鸾也不知?娘娘身体极差,帝后迄今尚未圆房,何谈子嗣?说出来岂不是戳娘娘的心窝子?这丫头平日瞧着也怪机灵的,今儿这嘴可真是欠打! 红鸾连连磕头,温离慢道:“我没有怪你,你说的也是好话,你先下去吧。” 她对宫人向来宽容,别说她身边的这些是官家精挑细选,便是从前在赵国王宫,那些欺负过她的宫人,温离慢也从没想过报复,她不在乎他们的死活,自然也不在乎他们对她是好是坏,说实话,她都不知道红鸾为何突然跪下请罪,寿大伴又为何生气责骂。 等到内殿只剩帝后二人,官家才睨她一眼:“你却是好脾气,旁人说什么都不恼。” 温离慢啊了一声:“什么?” 官家心里不舒坦,诚然红鸾说得都是好听话,却也是绝不可能的好听话,这与讽刺何异?他不要儿孙,也想她长命百岁。 但温离慢不生气,官家便不会处置她的贴身宫女,这样宫人们才会明白,她不是玩物,也不是附属品,而是他小心呵护的至宝。 他免不得为她考量,有时这份心意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像他这样的人,也有如此为他人着想的一天,可能的不可能,尽想过了。 官家捏她脸,她先前脸上被抹了面粉,还有点没擦干净,一边给她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奴才不过是奴才,你是主子,不必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喜欢听的,叫他们多说,不喜欢听的拉出去砍了便是。” “红鸾挺会说话的。”温离慢仰起小脸让他可以擦得更方便些,“石榴就是石榴,好吃又有福气,我不生气呀。” 下一刻四目相对:“你为何不生气?她祝你我多子多福,岂不是在说反话?朕没要了她的命,已是看在你的份儿上。” 他不信鬼神,但特别忌讳旁人牵扯到温离慢。 温离慢把下巴搭在官家掌心:“说得也是,官家有那样多的儿女,即便没有我,也已经是多子多福了。” 她没有生气,也不是嫉妒,就是陈述一个事实,赵帝的儿女更多,成功降生的、早夭的、小产的、长大的……宫妃生的、宫女生的、乱七八糟不知什么身份女人生的……连赵帝自己都不知晓自己究竟有多少儿女,温离慢听说还闹过一回笑话,那赵帝在后宫见了一个妙龄美人,见色心喜,结果险些酿成大祸,因那美人不是旁人,正是他数不清的女儿之一! 好在被阻止的及时,才没有闹出丑闻。 官家都要把自己那些儿女忘到了九霄云外,但中秋一过,便是殿下与帝姬们的大婚之日,他皱着眉:“当年朕头疼难忍,薛敏那厮说什么可以阴阳调和之法来缓解,朕信了他的鬼话,一年下来却半点用都没有,倒是弄了不少女人,叽叽喳喳的,朕拔了一批人的舌头,才叫她们老实下来。” 那一年里,他每个月去后宫的次数也不多,更是从不召宫妃伴驾,他厌恶与人靠近,连临幸宫妃也都要对方衣着整齐,此后更是再也不曾踏足,比起战争、鲜血、屠杀,男欢女爱根本无法为他带来丝毫慰藉。 也正是因为如此,薛敏才足足被罚了十年的俸,前两年据说才还完债。 温离慢听了,没说话,只是看他。 官家道:“你别这样看着朕,朕若是早知……” “嗯?” “没什么。”他不愿再与她对视,收回手,捂住她的眼睛,“总之,朕不求什么多子多福。” 温离慢把他的大掌拽下来,她没有往心里去,她也不知道嫉妒是种怎样的情绪,但官家似乎不大开心,于是她凑近他,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饿了。” “怎么又饿了?” 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命人传膳,温离慢拉住官家的手,打了个呵欠。 她不止饿了,还困了。 晚上就寝时,窗外的月光如水般洒在太和殿的地面上,温离慢闭着眼睛听官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当她听到嫦娥偷走长生不老药时,忍不住问:“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的药吗?” “自然没有。”官家笑她天真,“古往今来,许多帝王追求长生之道,可又有谁成功了?” 温离慢点点头:“那嫦娥偷走长生不老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朕不知道。” “如果是我,吃了长生不老药就要一个人待在月宫,那我还是不吃的好。”温离慢认真思考后说道,“我宁愿在人间活上二三十年,留在官家身边。” 官家轻笑:“朕比长生不老药还好?” “嗯!” 这回答应的很快,官家笑得愈发开怀,把被子拉起来:“好了,听完故事了,你该睡了,还是说下午多吃了两个月饼又睡不着?要不起来消食?” 温离慢连忙闭上眼睛:“我睡着了。” 下午月饼烤好,她没忍住贪嘴多吃了两个,于是晚膳便少吃,原本官家是不知道的,谁叫她晚膳吃不下了呢,便被抓了包,还差点被收拾,以后可不敢了。 就这样,到了中秋佳节,皇宫内外都是一样的热闹,本是阖家团圆的美好节日,可惜钟肃父子三人还远征未归,钟晓仅有自己,也懒得折腾,胡乱吃了点,干脆跑大理寺去看卷宗,温离慢因为身体原因这次也没有出宫,不过为了给她过节的氛围,宫里到处都挂上了彩灯,还放了很多字谜在里头,她每猜中一个,就能得到一块小月饼。 这让温离慢十分期待,放在彩灯里的灯谜都非常简单,除此之外,官家还令十二司在宫内假作小商贩,摆起了摊子哄她开心,虽然不能出宫,可跟在外头也没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官家一直陪着她,那她就做什么都可以。 而远在东胡境内,由钟肃率领的大军,在这个良辰佳节之日,却并没有安营扎寨,更没有月饼可以吃,他们趁着月色,按照钟老将军的命令,左右两翼包抄了东胡军队的营帐,钟不破带人自正面冲锋,钟达则率领一支精干的骑兵小队连夜放火制造混乱,吓得敌军慌不择路溃败而逃! 温离慢集齐了全部的灯谜,得到了好多好多小月饼时,她的外公与舅舅,手握长刀,将敌人斩于马下,活捉了赵帝之子惠安君! 就是那个逃窜在外,纠集了一堆亡国皇室,又在其中为盐运使陈谦与东胡人牵线搭桥,利诱陈谦为东胡输送官盐铁器等物资的惠安君! 此人的脑子在赵帝那一堆数不清的儿子里算是好的,别的不说,他至少活着逃出了大魏,还能令一群逆贼以他为首,又凭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成了东胡王的座上宾,可见确实有两把刷子,奈何还是太嫩了些。 钟不破脑子简单,他不认得这惠安君长什么模样,总之看此人细皮嫩肉却穿着普通东胡人的衣服试图偷偷溜走,当时他就一刀背拍在此人脑后,直接把人拖了出去。 毕竟他们手上的画像不够写实,想通过画像来认人属实有点难度,钟不破觉得此人与众不同,是因为他觉得这人跟钟晓有点像。 此时此刻正在熬夜看卷宗的钟晓猛地打了个大喷嚏! 想他钟晓,虽面有刺字,却武艺高强脑子灵活还有胆识,最重要的是品行端方,怎么会跟惠安君这种小人相似? 钟不破其实也说不上来,准确点来说,就是“贵气”。 钟晓虽在流放之地长大,又无锦衣玉食,但有祖父与叔父的教导,自有世家郎君的风采在里头,而惠安君贵为赵帝之子,养尊处优,即便逃窜许久,也不过是看起来略显憔悴,气质仍在,哪怕穿上小兵的衣服,看起来也不像草根出身。 钟达抓了活口,从对方口中问出了惠安君的身份,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钟肃得知后更是抚掌大笑,“不破啊,你可真是一员福将!” 钟不破虽脑子不够灵光,但运气属实够好,这也能误打误撞活捉惠安君,此人勾结大魏官员走私物资送与东胡,使得东胡修生养息来犯大魏,怕不是要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钟不破被夸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憨憨一笑:“我也觉着我运气好。” 可不是么? 在流放之地出生,父母皆是罪人,又天生胃口大,吃啥啥不剩,父母养不起他,将他丢弃,眼看要饿死,却被阿父捡了回去,有了爹,有了哥哥,还有了侄子,每天虽然还是吃不饱,却不至于饿得发慌,健健康康长到二十来岁,眼看日子过不下去,突然有人来接他们! 有热腾腾的美味饭菜,管够!吃多少都管够!还有暖和的被子干净的屋子──从前阿父跟阿兄总是跟他讲沙场征战的事,钟不破从未亲眼见过,结果,官家便封他当将军,让他上战场了! 啊,他还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外甥女! 浑浑噩噩的人生,因此才有了转变,在战场上厮杀,一往无前,都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这一把子力气,这无底洞般的胃口,原来也能换来荣耀! 惠安君头晕眼花的清醒时,只听见一阵洪钟般的雷霆笑声,他的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发生什么事来着……他就寝不久,忽而听闻有人大喊走水,于是他赶紧起身,隐隐觉着不对,便与守卫营帐的士兵换了衣服,外头杀声震天,想必是大魏的军队打了进来,真他娘的晦气! 原想趁乱溜走,却不知哪里冲来一头野熊般的人物,后脑一疼,随即人事不知。 他其实醒了有一会儿,怕被发现才装晕,听着他们对话,也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更是听出了最让他震惊的一件事──自大魏军队北上东胡,东胡屡战屡败,可这回领军的将领却并非魏帝身边的那些大将,只在旗帜上看到一个偌大的钟字。 真是苍天无眼,如魏帝那般的暴君,怎地就得了这样的猛将!倘若他麾下亦有这般用兵如神的将领,何愁故国不能复辟?! 第68章 (凯旋。) * “阿父,这个人我们要如何处置?” 钟达问道。 钟肃笑着拍了拍钟不破的肩膀:“不破啊,阿父帮你把这个人押解回京献给官家,想来能给你换上一年管够的红烧肉!” 钟不破对什么荣华富贵美人财宝都不上心,他最爱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样是金子,一样是红烧肉。金子是因为在流放之地长大,这玩意儿人人趋之若鹜,连流放之地的官吏见了这金灿灿的东西都垂涎三尺,一样就是红烧肉。 流放之地苦寒贫瘠,一年到头入嘴的荤腥,无非就是瘦不拉几的野鸡或是老鼠长虫,能吃是能吃,但味道着实不咋地,被魏帝派去的人接走那天,钟不破头一回吃上红烧肉,当时便惊为天人,别的食物任它再好吃,也无法动摇红烧肉在他心里的地位! 一听阿父说能换上一年管够的红烧肉,钟不破好险口水就滴下来,他紧张道:“那这人让我来看守!” 决不能让到嘴的红烧肉给跑了! 红烧惠安君肉无话可说,钟不破将他捆成个粽子,还真拎进了自己的营帐严加看管,生怕被他给跑了,而惠安君也从这三名大将口中迅速分析出了他们的性格。 年长那位老将军是主将,想必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于后方运筹帷幄之人便是他;身边断了一臂的那位同为大将,虽身有残缺,可单手执□□无比神勇,以一敌百不在话下;最后便是他身边这个铁塔般高的汉子,声若洪钟,最是凶恶,两把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风,连骁勇善战的东胡人看到他都心生怯意,惠安君曾远远见过一而,此人挥舞两把大刀冲入东胡军中,那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真不知那暴君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种将才,竟也能心甘情愿为他所驱使! 此外还有数名副将及谋士,但让惠安君印象最深的无疑是这三人,听他们彼此之间的称呼,应当是父子,而且不知为何,惠安君总觉得那位姓钟的老将军看起来有几分而善,只是叫他想,却又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 为了那一年管够的红烧肉,钟不破眼都不眨地盯着惠安君,钟肃钟达是哭笑不得,好在这惠安君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自戒律森严的大军中逃走,于是便随钟不破去了。 惠安君从钟家父子三人对话中得知,这名叫钟不破的将军虽然勇猛,脑子却似乎不大灵光,简而言之,有点憨,因此他被拎到钟不破营帐中后,便试图与钟不破搭话,看是否能从钟不破口中得到什么消息,若是能借机逃走自然最好。 魏帝暴虐之名世人皆知,倘若真被押回大魏,他怕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钟将军,钟将军?钟将军?” 钟不破正在幻想自己被一碗又一碗油汪汪香喷喷的红烧肉包围的场景,突然被人叫醒,顿时很不开心:“干什么!” “钟将军,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到底是不够了解钟不破,这家伙就不是个能听人胡乱咧咧的性子,除非打得过他,能打得他服气,他才听你的话,否则? “那你别讲。”钟不破左右看了看,随手抓了自己偷懒未洗的臭袜子,揉成一团塞进了惠安君嘴里,惠安君被这酸爽的滋味一熏,当时闭着眼睛就晕了过去! 钟不破心想怎地如此夸张,这人细皮嫩肉的不说,还如此娇气,都是皇室,跟官家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的袜子哪有这样臭! 他又哪里知道,惠安君跟他本就不同,钟不破在流放之地长大,饥一顿饱一顿,靠着阿父阿兄才勉强饱腹,钟肃祖孙三人勒紧裤腰带也要供胃口极大的他先吃,可惠安君却自幼锦衣玉食顺风顺水,即便赵国亡了,他开始了逃亡之旅,身边也一直有人伺候,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待到他成功帮助东胡王弄来官盐铁器,更是被东胡王奉为上宾,人家怎么受得了钟不破的臭袜子? 见惠安君宛如死猪般动也不动,钟不破踢了踢他,挠挠头,不解地坐了回去,继续幻想红烧肉的海洋。 此后惠安君除了一日三餐便再没能开过口,他想借着吃饭的机会跟钟不破说话,可惜钟不破这人虽然憨,却不是真的智力低下,他只是太过纯粹,与温离慢有些像,很多事情他不懂,阿父跟阿兄也不会跟他说,但钟不破从不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里。 多说多错,不说就不会错,为何这个细皮嫩肉的郎君总以为他是个傻子,想套他的话? 不过,别的不能回答,问他阿父的名讳还是可以说的。 钟不破得意道:“我阿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钟名肃,乃是大魏天子钦封的征远大将军!” 他还想显摆一下阿父是皇后娘娘的外公,不过想想还是没有说。 钟肃?! 惠安君全想起来了! 他总算明白为何会觉得那老将军眼熟!虽然当时年纪尚幼,但钟氏一族被流放,是他亲眼所见!之所以多年过去还对钟肃印象深刻,便是因为幼时举朝上下无人敢劝诫赵帝,便连受宠的宫妃也不敢,更别提是前朝臣子,惟独钟肃,是一遍又一遍的劝谏,直到赵帝忍无可忍,不顾他多年来立下的汗马功劳,不顾赵国还需要钟家儿郎守卫,将钟氏一族流放,打那之后,便再也不曾听闻钟氏一族的消息,只知道他们死的死病的病,没几个活着到流放之地。 一想到这样经验丰富又善战的将才是被赵国亲手推出去的,惠安君便恨得咬牙切齿! 只是他心中又不由得生出一点希望,心想钟肃毕竟是忠肝义胆之人,赵国是他故国,钟氏一族又是赵国百年世家,而自己是赵国遗孤,难道钟肃当真能狠心将他扭送给魏帝? 可惜的是钟不破把惠安君看得太紧,根本没有给他见而攀谈的机会,直到东胡军队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亲自带兵迎战的东胡王被钟肃一箭穿心,东胡大败,直接被大魏铁骑赶进了草原腹地,而东胡王的儿子们借机将仅剩的地盘各自划分盘踞,偌大的东胡瞬间七零八落,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以东胡王长子莫顿王为首,众多草原王联名送来降书,钟肃也终于松了口气。 大军深入草原,粮草军姿运转上难免有些来不及,且天气愈发寒冷,若是等到寒冬,便是东胡不降,他们也要退兵,且将士们自出征起至今半年有余,亦是强弩之末,东胡此时投降正中钟肃下怀! 惠安君被押进囚车,与大魏军队一同凯旋的还有分裂后的东胡各个部落的王,为表诚意,他们带上了大量的骏马兽皮,以求讨得大魏帝王的欢心,能够允许他们作为草原部落并入大魏版块,从此后向大魏俯首称臣。 本来这些草原王还精心挑选了数十名美女想要一并带去献给魏帝,结果刚一提出,当时大魏的将军就翻了脸,被彻底打怕了的草原王们连忙将美女收回,心中还很是不解,他们挑选的这些可都是草原美人,中原女子虽美,却弱不禁风,连马都上不得,哪里有草原美人矫健英气? 不过中原女子又白又娇,这倒是草原美人比不了的,曾经他们大肆掳掠中原女子来做奴隶,还生了不少与中原人混血的后代,这些生下来的杂种,东胡人并不承认,而是将他们继续养做新的奴隶,一代一代延续下去。 此番随大军一起回去的,也有许多不被东胡承认,亦不被中原人接受的混血奴。 混血奴们生活在东胡最底层,中原的一匹普通布,就能买一名混血奴,足见他们的命是何等下贱。 而钟肃之所以能大获全胜未尝败绩,便是因为钟达在机缘巧合下与混血奴相识,这些混血奴虽然地位低下身份卑贱,但东胡许多脏活累活都是他们干,任何地方都有混血奴的身影,他们之中不甘被压迫的人秘密集结起来,与残暴的东胡人相比,他们自然更愿意相信母亲这边的中原人。 再加上钟肃大军打了胜仗也不屠杀无辜东胡人,更是让混血奴们心生期望,此时跟在钟达身边,骑在一匹黑色大马身上,身着大魏服饰,但而色黝黑,惟独一双眼睛透着机灵的少年正惴惴不安:“钟将军,你让我们随你回大魏,大魏……真的能接纳我们这样的人吗?” 他心中还是不安的,自幼在东胡出生,可他从未将自己当作东胡人,母亲是被掳掠来的女奴,生下他时已是三十几岁,常年的劳作与欺辱让她看起来十分苍老,也正是母亲的死,激发了少年心中的愤怒与不甘,他认识了许许多多像自己一样的混血奴,大家聚集在一起,默默地准备着、等待着。 直到大魏铁骑到来,他们被俘,原以为要被屠杀殆尽,却不曾想大魏的将军竟亲自来见他们。 钟达笑起来:“央措,放心吧,官家一定会允许我们带你们回去的。” 即便官家不允许也没关系,他到时候去求一求外甥女,他们杳杳说一说,官家就会听啦。 央措轻夹马腹,便到了与他相同打扮,连肤色都一样黝黑的青年身边:“阿兄,我觉得钟将军他们不会骗我们,也许我们真的能有个家了,不会再被人奴役,也不会被人瞧不起。” 被他叫作阿兄的青年个头并不高,也不强壮,看起来甚至称得上是瘦弱,可他却是混血奴的地下首领,也正是他聚集起了这群不愿被奴役的混血奴。 他看了央措一样:“若是这样自然最好,若不是也没什么,毕竟这次来的人并不多,我还不够信任他们,倘若大魏也容不下我们,那么便回到草原上来,如今东胡王已死,草原四分五裂,我们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艰难了。” “听说大魏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干净的街道,人们穿得也很漂亮,真想看一看啊……”央措满脸期待。 少年的心中总是盼着更好,也抱着更多希望,但遭受过无数打击与背叛的青年却并不这么觉得。 他曾经也与中原人接触过,和东胡一样,中原人也不愿意接受他们,混血奴是肮脏的杂种,东胡人奴役们,中原人鄙夷他们,因此青年无法像央措那样满怀期待,他只希望大魏帝王能够允许他们不再作为奴隶存活,身上也不需要再被烙上牛羊才会有的印记…… 想到这里,青年握住了左边的胳膊,他的手掌下是一个老鹰烙印,那是身为奴隶的证明。 当初会选择义无反顾与大魏合作,也有大魏将军而带刺字的缘故在里头。 希望有一天,混血奴们生下的子孙后代,再也不必如牲畜一般被落下烙印,而是能作为“人”,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钟不破打马从青年身边经过,拍了下他的肩膀:“阿岚,等到了兰京,我请你吃红烧肉!阿父说我立了大功,官家一定会赏我一整年的红烧肉!管够!” 名叫阿岚的青年忍不住笑了:“钟将军每日都乐呵呵的,为何心情总是这样好?” 他难道就没有什么烦心事吗? 阿岚与央措一样,既期待去到大魏,又害怕去到大魏,他们渴望被认可、被接纳,也害怕被排斥、被鄙夷。 钟不破挠挠头:“我脑子不好使,就不想那么多,有床睡有肉吃我就满足了!” 他那颗大咧咧的心,竟然也看出了阿岚的不安:“你别怕,我外甥女很厉害,官家特别听她的话,若是官家不要你们,我就去找我外甥女,让她帮你们说话。” 阿岚被这天真的语气逗乐了:“连东胡王活着时,听到大魏帝王的名号都要畏惧不安,东胡许多小孩都是被他的故事吓唬大的,那样的帝王,怎会因一位女子的话而改变?便是最受东胡王宠爱的美姬,因着多看了东胡王的儿子一眼,就被挖掉了眼睛剁碎了喂狼,更何况是大魏帝王?” 钟不破见他不信,急了:“我没哄你!是真的!我们以前住在流放之地,饭都吃不上,就是为了讨我外甥女欢心,官家才肯接我们去兰京,给我们饭吃,给我们衣服穿,还给我们一间特别大的房子!又让我们当将军!” 他是这样说的,阿岚却是个阴谋论者,他心想,那大魏帝王定然是因为钟氏一族威名在外,想要用他们,才将钟不破的外甥女接进宫里,这样的话便可以拿捏住钟家人,你看,这钟家人不正对魏帝感恩戴德? 钟不破说着,还小心翼翼取出一个不怎好看的荷包:“你看,这是我们出征前,官家给我们的,是娘娘绣的,哦,娘娘就是我的外甥女儿~” 阿岚看了眼那荷包,心想这位娘娘的女红可真不怎么样,还不如他故去的阿娘。 惠安君待在囚车里,他的待遇可没那么好,戴着枷锁动弹不得,又累又乏,原本养得细皮嫩肉,如今也憔悴不少,他的那些手下更是死得死逃得逃,逃掉的日后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除非他能逃出去,再召集旧部,重新集结起对抗暴君的势力…… 惠安君一直想跟钟肃说话,可惜人家是主将,在最前头,他压根儿见不着人,晚上也只能在囚车里头睡觉,愣是没人搭理他! 连钟不破都因着有央措阿岚一起说话,把他抛到九霄云外。 惠安君猜得不错,钟不破确实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憨憨,然而他的憨是分人的,像是他讨厌惠安君,就什么都不听惠安君说,也不回答惠安君的问题,但他喜欢央措跟阿岚,把他们当朋友,就拼命给他们说大魏的好,钟不破心里没有什么家国天下,他的大脑装不下那些东西,他只知道官家厉害,外甥女娘娘也好,阿父阿兄还有阿晓都会笑了,那么大魏就好。 他觉得好,就希望自己的朋友同样觉得好。 于是离兰京少说还有一个月的路程,央措跟阿岚的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是是是知道了,知道官家厉害娘娘好,知道有红烧肉吃,你能不能别说了? 大军是在中秋后才出发,自然赶不上良辰佳节,中秋一过,殿下与帝姬们的婚事便正式到来,钦天监推算的好日子已到,礼部那边更是早已准备好大婚,帝姬们在同一日成婚,隔三日是殿下们。 大婚之日,帝后甚至连而都没露,到场的是寿力夫与徐微生,这二人象征着帝后,任谁也不敢心存不满,帝后宽宏,令帝姬们成婚后次日不必立即入宫请安,可稍候几日,待到殿下们同样成婚,再一同入宫。 美其名曰是体恤,其实就是懒得见他们,当成麻烦。 帝姬们是自己挑的驸马,感情还算不错,按照规矩本该新婚次日入宫向帝后请安,结果新婚之夜一过,才知道帝后果然是体恤她们! 中秋后的第七日,已经全部成婚的殿下及帝姬,一大早便携正妃与驸马入宫,依礼拜见帝后。 第69章 (离宫。) * 自上一回见她,已过去数月有余,三殿下携正妃向帝后跪下时,心中不由得一动。 他明知这样不该,却还是克制不住往她看去的目光,惧怕被官家发现,他也只敢在起身的一瞬间飞速以眼角余光看过去。 温皇后气色极好,不知是否是错觉,三殿下总觉着距上一回见到她,她似乎更加美丽,每一次都让他心中不由感慨,世间竟有这般绝色,只有下一次再见她,才能抵得上这次的怦然动心。 太想要了……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明知她是官家的女人,却还是想得到。 乌泱泱地来了这么一大波人,温离慢脸都认不齐全,更别提这次他们来都带来了新婚的驸马及正妃,帝姬与正妃们面上都含羞带臊,殿下们瞧着也稳重几分,两位驸马是最紧张的,细看之下,会发现他们的双腿正在颤抖。 宫女们上了茶,大殿下见今日官家心情不错,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其他兄弟,暗示意味明显。 他自以为隐藏的很深,实则这点小动作根本逃不过帝王之目,他们兄弟几人在大婚前便商议过,如何将被禁足的母妃放出来,可官家似是已经忘了这事,贸然提起,难免惹官家震怒,到时候又要像先前那次一样,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解除母妃们的禁足,连自己也吃了一顿排落。 因此几人都忍到纸巾,如今大婚已过,驸马与正妃们入了宫,拜见帝后,随之也该去拜见母妃们了吧? 大殿下看似口无遮拦,实则最爱躲在人后撺掇他人行事,因此这会惹怒官家的话他才不自己说,而是推给了墙头草二殿下,二殿下骑虎难下,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半天说不出话,二皇妃心下亦有些焦灼,二殿下在外人看来是耳根子软,可那也要分人,在皇子府中,他的性格却很强势,且完全听不进去他人劝说,二皇妃十分担心他会触怒龙颜,到时候,连着娘家都要跟着一起倒霉。 可惜二殿下并没有接收到正妃的担忧,趁着殿内气氛还算祥和,他斗胆道:“父皇,儿臣夫妻两人已拜见过父皇与娘娘,是不是也让儿臣等,去拜见一下母妃?” 他自认这话说得很是委婉,若父皇愿意接触母妃等人的禁足,允许他们去拜见便是,若是不愿意,自己也不算枪打出头鸟。 官家好脾气地问:“你们见她,是见过便算呢,还是以后时时都要见?” 他语气轻柔的不可思议,似是很认真在询问,二殿下根本捉摸不透官家的心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回答,他不由自主地朝大殿下与三殿下看去,那两人却都不肯跟他对视,二殿下在心中痛骂了几声,面上窝囊得紧,他支支吾吾道:“这,这母子连心,乃是天性,若是能时时都见,自然是时时见的好……” “哦──”官家拉长了语调,“原来是这样,你们几个呢,也是如此认为?” 剩下几位殿下也不好再干坐着,齐齐起身下跪,皇妃们随即跟着下跪请求,都是希望能够去拜见被禁足的母妃的。 “原来是这样。”官家嘴角微微一勾,“朕还真是有几个孝顺儿子。” 这话说得殿下们不知该如何接,面面相觑间,便听官家又道:“既然尔等有这份孝心,朕若是置之不理,岂非太过不近人情?” 温离慢朝他看去一眼,他轻轻握住她摆在桌面上的小手,以袍袖掩盖,捏了捏细嫩的指头,语气依旧轻柔,“你们先回去吧。” “父皇──”大殿下着急了,刚才还说不辜负他们的孝心,现在怎地又要让他们回府呢? 官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一双微微泛着血红的眼眸似乎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大殿下心里一咯噔,连忙五体投地跪拜下去,头也不敢抬,只觉得后背黏糊糊的,想是冷汗浸透了衣衫。 “让你们母子分离,却是朕不近人情,既然尔等如此思念母亲,正好,待会儿朕便命人将她们送入尔等府中,从此以后,叫你们承欢膝下,母慈子孝,如此可好?” 几位殿下都惊了! 他们想要母妃们出来,并非是出自孝心,而是因为自己无法在宫中插手,盼着母妃们能对付温皇后,免得叫温皇后诞下中宫嫡子,可不是要将母亲节到自己府中奉养的! 大殿下脑子转得最快:“父皇还在宫中,母妃若是去了皇子府,父皇身边没个知心人照顾,那岂不是儿子们的罪过?” 官家笑意更深,只是这笑显得冰冷至极:“哦?如此朕倒要感谢你为朕考虑?” 大殿下低下头,声音讷讷:“儿臣不敢。” “今儿算是个好日子。”官家微微眯起眼睛,“老大,别太拿自己当回事,把你的心,塞回你的胸腔里去。” 大殿下总觉得官家是意有所指,却又不大明白指的是什么,难道说自己私底下那些小动作,父皇都一清二楚?不,不可能,若是知道,怎地还能容下他,不将他问罪? “老三。” 突然被点名,三殿下忙跪下:“儿臣在。” “朕准许你们母子团聚,你意下如何?” 无视其他兄弟,三殿下恭恭敬敬道:“儿臣听凭父皇安排。” “你倒是很识相。”官家缓缓看向他身边的三皇妃,“都退下吧。” 三殿下带着正妃出了太和殿,才惊觉自己背后的衣衫也全湿透了,他被父皇吓得甚至在离开时没敢看温皇后一眼,此时此刻,也不过是维持着面上的冷静罢了。 “殿下,您没事吧?” 耳边传来三皇妃的关怀,三殿下朝她微微一笑:“我没事。” “殿下可真厉害。”三皇妃由衷感到钦佩,“方才妾紧张地连路都不会走了,天颜神威,当真是可怕,殿下却能如此淡定,还能对答如流,着实是令妾羞愧。” 她很中意为人沉稳博学多才又性格温润的三殿下,得知自己被选为三皇妃,当时的心情真是喜悦激动,无法言喻,婚后殿下对她亦是十分体贴,令她觉得,哪怕是当真将母妃接到皇子府来,她也会将母妃当作亲生母亲一样侍奉。 三殿下笑了笑,正想说话,大殿下叫他:“老三!老三!” 大殿下气势汹汹,二殿下无精打采,四殿下与五殿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都是在母妃的耳提面命中长大的,从小便被逼着读书,被逼着去亲近父皇,耳朵都要被念的长茧子,可谁敢真的去跟父皇套近乎?孺慕之情是装不出来的,只要看见父皇,他们便忍不住浑身颤抖畏惧,哪里做得出小儿女姿态? 如今三殿下一张口,奠定了将母妃接到自己皇子府的事实,几位殿下心中怎地能不有所埋怨? 可这个锅三殿下不背,他对大殿下道:“若非大哥起头,要我们去拜见母妃,求父皇解除禁足,又哪里来今日之事?方才兄弟们也听见了,我若是不答应,父皇能饶了我么!大哥若是不服气,尽管闭上皇子府大门,待到张嫔娘娘被送出宫,见皇子府闭门不开,她无处可去,自然便会回来!” “你!”大殿下被气得脸红脖子粗,“老三,你不要欺人太甚!” 其实若非这几位殿下不停地上蹿下跳,想要给宫妃们解除禁足,官家当真要将她们忘记到九霄云外。 他根本不会容许任何人对温离慢出手,她那么脆弱,想要害她的人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吓她一吓,就可能带走她的命,既然这几个儿子都如此孝顺,他又怎能不成全? 当下便将宫中所有宫妃全都遣散出去,育有儿女的便去皇子府帝姬府,无儿无女的尽数搬至距兰京百里开外的舆阳山行宫,未得传召不得回兰京。 旨意一下,宫妃们当场便哭得死去活来,一个个哭喊着要面见官家,前来传旨的寿力夫便慢悠悠地宣读了另外一则圣谕──不想出宫也可,白绫毒酒任选,死后尸身送回母族。 这么一听,宫妃们瞬间便老实了,如张嫔方姬等有儿女的人,仔细想想出宫去也没什么不好,能与儿女同住,自然不像在深宫这般寂寞,且有那温皇后,官家也不会给她们眼神,倒不如出宫去! 无儿无女却上了年纪的宫妃们最担心的便是老无所依,舆阳山行宫乃是老魏帝在世所建,据说十分豪华,且依山傍水,即便不如兰京富贵,可她们又和张嫔方姬等人不一样,她们留在这宫中站队这两人,为的也无非是新帝登基,能留自己一条活路,既然这条活路官家已经给了,又何必留下来纠缠? 只怕张嫔也好,方姬也罢,二人都不能得偿所愿,官家可不是好相与的,她们在心中算计,官家怎会不知? 不掺和起来,即便新帝是五位殿下中的任何一位,也怪罪不到她们这些庶母身上,更何况,殿下们能不能登基还得另说呢!那温皇后得帝王独宠,早晚生个中宫嫡子,官家又正值壮年,还有殿下们什么事儿! 因此去往舆阳山行宫的宫妃们反倒走得最干脆,留下来是死,傻子才留下来呢! 且寿大伴说,准许她们带走贴身宫人及一切物品,舆阳山行宫那边更是样样不缺,她们自被家族送入宫中那天起,许多人便都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去行宫也不失为好去处。 张嫔方姬心比天高,少不得要对温皇后出手,她们这些人留下来,怕也只能被人拿去当枪使。 于是整座大魏皇宫瞬间空了出来,官家又对剩下的宫人进行了一波清洗,宫妃们的小动作他从不在意,这导致多年下来,后宫之中难免有些小眼线,虽然做不了什么,可留着便是心病,清洗过后所剩下的,尽是没有异心,及不敢有异心的。 举朝上下莫敢出言,谁敢说一个不字呢? 便是廉恕,如今也学乖了,任何涉及到温娘娘的事情他只要表示赞同,下回再揪出什么大案子,官家就会多宽宥他,稳赚不赔,且他都没有老婆,官家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婆,完全没问题,简直太正确了! 张嫔方姬等宫妃入住了儿女的府邸,至于她们如何生活,官家并不关心。 今年兰京冬日的第一场雪到来时,钟肃终于率领大军凯旋。 带回来的,有东胡王的人头,活捉了惠安君,及分裂后的东胡草原各个部落王共同签署的降书,为表诚意,部落王们带着大量骏马毛皮亲自前来拜见大魏帝王,以表臣服之心。 此外,先前被活捉的东胡名将史围赛,如今也已另投明主,改名为史赛。 至此,东胡大草原并入大魏版图,由此掀开了长达千年的大魏画卷。 魏书卷一百十一记载:昭庆二十二年,将钟肃率军北上,大败东胡,东胡莫敢不降,初雪,至兰京献降书,帝甚悦,肃得帝恩,遂封辅国公。 第70章 (落定。) 自钟氏一族入看见,起初并无人将他们放在心上,罪人出身,身有残疾,且阖家上下竟只有四人,与其他枝繁叶茂的家族比起来是多么渺小、多么不值一提! 因此即便四人都得到了妥善安排,也没有多少人在意,子嗣凋零又无依无靠,钟家人靠什么出头? 进入军营的钟达与钟不破,上头可有一群大将压着,倒是进了大理寺的钟晓运气不错,不仅得了大理寺卿廉恕悉心栽培,破了几桩大案,紧接着更是时来运转,放足法令推行,作为执行人,钟晓彻底打响了自己的名头,还落了个“涅阎罗”的称号。 这一家子老的老残的残憨的憨,不过钟晓一个正常人,可谁能想到他们竟有这般大造化! 但凡是知道官家的人,都明白他是个怎样的战争狂魔,东胡虎视眈眈图谋不轨,向来好战的官家却没有御驾亲征,反倒擢那钟肃为主将,率领大魏铁骑北上! 这钟家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叫官家这般看重? 朝中不乏等着看笑话的人,觉着官家以这样的代价来捧这钟家人,着实是太过奢侈,那些蛮子凶残善战,怕是钟家人要灰头土脸狼狈而归! 所有的质疑、不屑、轻视,都在大军捷报频频传来时愈发变小,等到大军凯旋,已再无人敢口出恶言,这一切,钟晓感触最深。 从前大家都认为他才是家中最出息的人,惋惜他要带着那一家子老弱病残,如今同僚们见着他,反倒要跟他套近乎,他成了那个沾家人光的,钟晓非但不觉得窝囊,反倒与有荣焉。 随后钟肃得封辅国公,钟达钟不破等皆有封赏,帝王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钟府,不仅如此,他还亲自为钟府题匾,改钟府为辅国公府,使钟家荣耀无限,风头无两! 直到此时,举朝上下才得知,原来这钟氏父子四人并非无名之辈,乃是被赵帝流放的百年世家,虽子嗣凋零,然气节犹在,不仅如此,他们还是温皇后的外家! 一切的谜题都有了解答,怪不得钟家人如此得天恩,怪不得官家对他们青睐有加,怪不得,怪不得!原来都是为了温皇后! 若是之前便将他们的身份昭告天下,那便不过是仰仗温皇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眼下还有谁敢这样讲?便是帝王麾下大将,亦不敢保证北上征伐近一年,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尽数拿下! 帝王封钟肃为辅国公,又将钟达钟不破等人各自册封,从此温皇后便有了强大的外家,只要她的肚皮争气,只要她能生下中宫嫡子,这储君之位是谁的,还用猜? 殿下们慌了,出宫与儿子同住的宫妃们也慌了,从前他们便十分忌惮温皇后,官家为温皇后这般铺路,岂不是不给他们活路?便是家世相对而言较为出众的方姬,也无法与辅国公府比! 官家并不掩饰自己对温皇后的偏爱,他的宠爱不容置喙,不仅将她保护的密不透风,还为她考虑到了方方面面,世人皆知,毫无避讳。 但比起殿下们,还有一位最慌的,慌到连话都不会说,恨不得躲进床底下再也不出来的。 那便是前赵国温国公温俭,他的腿由于之前私入赵宫被打断后,靠自己爬回了家,他们被从温国公府赶出来时,本来便没有什么值钱物什,二房三房又要分家,这一通闹腾下来,大房这边更是雪上加霜,连温夫人都没有功夫跟妾侍们勾心斗角的争宠,为了温饱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做绣活。 攒下来那点银子,去除吃穿,还要给温俭看腿,请不起好大夫,用不得好药,温俭的腿自然无法恢复如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十分难看,再后来三女温若华失踪,整个人宛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找也无从找起,温俭才明白何谓生不如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自出生起便是国公世子,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每日只要风花雪月,不知当家柴米贵,一朝跌落云端,隐姓埋名不敢说自己是温皇后生父,恨不得把头夹在胸口,原以为这样已经足够凄惨,但好在还留了条命,直到钟家复起,得封辅国公,温皇后的外家一朝得势,连深居简出的温家人亦得知,温俭吓得当时便从床上翻了下去! 饶是过去二十年,他也忘不掉当年钟氏一族被赵帝流放,自己是如何明哲保身、避之唯恐不及的,虽说那是温老太君的决策,可钟肃能听他解释么!再加上还有钟达…… 思及当年求娶钟楚,被钟氏父子四人威胁的场景,温俭那双已不良于行的双腿愈发颤抖,他的腿阴天下雨便刺痛入骨,钟老将军可是说过,若负楚娘,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岂止是负了楚娘?他根本就是逼疯了楚娘,逼死了楚娘!又将与楚娘所生之女关在国公府小佛堂十年,送给赵帝那样的昏君,根本就是无谓她的生死! 钟肃怎么可能放过他?钟达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他们会杀了他的,一定会杀了他的! 温俭宛如见鬼一般,伸出双手在空中胡乱抓,发出恐惧的吼叫,钟肃还没来找他麻烦,他已经顶不住这心理压力了。 温夫人闻声而至,见温俭毫无从前那副俊秀出尘的模样,心中不可谓不心酸,只是她又能如何? 只是她自舌头被割了后便再不曾开口说话,私底下独自一人时也试过,说出口的字句语焉不详,还不如不说,因此只到温俭面前,扶住他的手臂,表情关切。 “他会杀了我,他会杀了我!”温俭猛地抓住温夫人的肩膀拼命摇晃,不知想到什么,竟露出凶恶的光来。“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啪的一声,他竟甩了温夫人一个耳光,若非双腿不便,怕是还要踹她两脚,此时此刻,什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什么花前月下红袖添香,温俭通通不记得,他只知道,自己当年并未狠心到那般地步,是母亲,母亲一定要他娶表妹为继室,而表妹也再三向他示好,他虽然胆小如鼠,害怕被钟家牵连,却也不至于无情到连自己的妻子都要逼疯……他不是故意的! 都是这个女人的错!是她蛊惑了他! 温夫人挨了这一耳光,捂住脸半晌没动弹,独子温善见此一幕,冲上来狠狠推了温俭一把,他本性格骄纵霸道,但随着这近两年的颠沛流离吃足了苦头,早明白温家现在是什么处境。 “阿父别总是将错推在别人身上!” 温善怒道,他今年也才十一岁,过了年将将十二,从前是国公世子时,他性情顽劣不爱读书,如今家中已无闲钱,想读也无处读,倒是将那欺软怕硬又自私自利的性子改了不少。“阿父不是怪阿娘便是怪瑾娘姐姐,难道这不都是阿父自己的错么!” 温夫人突然掩面痛哭起来,谁能想到温离慢会有这般造化?原以为早晚会死的短命鬼,竟被帝王看中,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其他人便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温俭说怪她,温夫人心中真是无比痛苦,她能撑到现在,这般任劳任怨,便是凭借着与温俭的夫妻情分,如今却从温俭口中说出指责她的话,皮肉之痛,哪里及得上恶言如刀? 竟是将这半生恩爱尽数否认,温夫人只觉一阵恍惚,想到自己口不能言,长女瑾娘瞎了双眼,此女华娘不知所踪,独子温善又无钱读书,只因衣食以外的银钱都要花在温俭身上给他治腿,她这一生争强好胜一帆风顺,怎地临到这个年纪,却面临了这样的处境? 温俭心中惊恐至极,哪里听得去别人说话,儿子敢这样与老子说话,简直反了天!他正要暴怒,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这租住的房子隔音并不好,隔壁汉子打女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东边咳嗽一声,西边打骂孩子,日日夜夜,养尊处优的温国公怎能适应? 这脚步声宛如厉鬼索命,叫温俭心中的恐慌到达顶点,他缓缓扭头向门口看去,出现在房门口的,不是钟肃钟达又是谁! 当年钟肃是威严的大将军,钟达是英姿勃发的郎君,如今二十年过去,两人都老了,从他们的面容可以看出经历过许多风霜苦难,惟独眼睛,与二十年前相比竟没有太大变化,看得温俭倒抽了口冷气,他下意识双手撑在床上往里头贴,活似见了恶鬼! “温俭,好久不见。” 钟达微微一笑,冲温俭打招呼,“怎么,不认识我这个二舅哥了?说起来,阿兄与三弟临死时,放不下家里人,还惦念着楚娘,温俭,楚娘何在啊?” 语气十分轻柔和善,似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温俭根本不敢跟钟达对视,他原本还想,钟家人入兰京这么久都没有找他算账,想来是要将彼此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没想到他们是在这儿等着! 他畏惧不已,体似筛糠,当年的承诺历历在目,可他一件都没有做到。 “我将楚娘嫁给你,你曾在我面前发过毒誓,倘若有负楚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温俭,我且问你,这句话可还作数?”温俭听出钟肃的杀意,连话都说不周全,此时此刻,甚至不敢称呼钟肃为岳父! 钟肃迄今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何,若是怕被钟氏一族牵连,将楚娘休了岂不皆大欢喜?偏偏温俭不休妻,却也不肯善待,害得楚娘发了疯,上吊而亡,又害得杳杳小小年纪吃尽苦头,扪心自问,他们钟家可有哪里对不起温家?为何要这般对他的女儿与小孙女? 原本刚入兰京时,寿大伴便暗示过他们,尽可有仇报仇,只是当时钟肃不愿落人口舌,不愿被人说是仰仗皇后之势,为温离慢带来麻烦,因此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此番大军凯旋,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并非是靠着娘娘才有的荣耀,这才前来寻仇。 雪白锋利的刀刃架在了温俭的脖子上,温夫人因为方才温俭给她的那巴掌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温善死死拉着她,才没让她冲上前去送死,他有自知之明,再给他一张脸,他也无法厚颜无耻地管钟肃叫外公,一开始温国公府刚败落,温善也因为母亲的咒骂,对宫中的长姐充满怨恨。 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意识到事情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当年阿父与阿娘的结合是卑鄙的、不正当的,使了下作手段的,他不认为钟老将军会看在阿娘是女人的份上便放过他们,因此能不出声自然是不出声的好。 至于阿父……他日日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不然便是酗酒浇愁,如今更是对阿娘动手,温善本不想管他,可往年他也曾承欢膝下,坐在阿父肩头,父子两人亲密无间,要他无视温俭死活着实做不到,眼看钟肃的刀高高举起,温善扑了过去,跪在钟肃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响头:“钟老将军!求钟老将军饶我阿父一命!父债子偿,小子情愿一死,求钟老将军饶我阿父!” 温夫人一听,总算是从绝望中清醒,她连忙挡在温善跟前,泪流满面,真要说钟楚的死,她其实脱不了干系,好端端的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发疯?钟家是武将世家,个个身强体健,钟楚虽娇弱些,却也不曾生过什么大病,为何会诞下早产又患有心疾的温离慢? 这其中缘由,就要问当时抓住钟氏败落的机会一举嫁入国公府成为平妻的温夫人了。 钟氏一族被流放,钟楚大受打击,情绪低落反复无常,温夫人借机做了手脚,待到钟楚有孕,因着钟家败落,温国公对她若即若离百般贬低,她的情绪受身体影响,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为糟糕,再加上药物所至──生下温离慢后更是举步维艰,温老太君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媳,与温夫人联手,被父兄宠爱长大的钟楚哪里是她们的对手? 女人的战争没有半点硝烟,而温俭对此漠不关心,他心底未必就不知道钟楚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只是他默认了温老太君与温夫人的做法,他是沉默的帮凶。 “饶他?”一直没说话的钟晓轻笑两声,“温家将慢娘关起来时,温若瑾抢走慢娘的婚约时,她被献给赵帝时,你这位有情有义的小郎君,怎地不为她求情,求你的好祖母,好阿父,好阿娘,也饶了她?” 温善顿时哑口无言。 “我们今日来便是寻仇的,你且识相些退开,还能活命,否则……” 钟晓笑意愈深:“你可能不会想要看到最后的结果。” 温善怕他怕得要命,温夫人死死搂住他,拖着他到了边上,比起温俭,她自然更看重儿子。 钟肃手起刀落──所有人都以为他杀了温俭,然而并没有,温俭只是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随后是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钟肃并未杀他,而是将他那孽根给毁了! 随后,他缓缓看向温善:“今日来,本想要你温家性命,可转念一想,如此也太过便宜了你们。” 这位素来宽厚的老将军,想起那惨死的女儿,与迄今仍旧不知喜怒哀乐,惟独与官家在一起才有几分人气的外孙女,心中之恨,又岂能用言语形容?“温俭,我要你温家,断子绝孙。” 温俭痛到晕厥,温夫人一听,惊恐不已:“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对我的儿子做什么?!” “你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我就对你的儿子做什么。”钟肃如此回答她。“儿女受伤,父母如有切肤之痛,心如刀绞,这种滋味,你应当也尝尝。” 钟晓上前一步,将温善扯了出来,干脆利落一刀下去! 温夫人的哭号响彻上空! 她整个人都已濒临崩溃,事到如今,在她脑海中来回浮现的便是报应二字。 钟肃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分了家的温家二房三房同样没有逃过,他说要温家断子绝孙,就一定会做到,他日黄泉地下,这所有的罪过,都由他一人承担。 这一生,钟肃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忠君爱国碧血丹心,可最终他得到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一无所有。 辅国公做出这等事,朝野皆惊,有御史意图弹劾,却被同僚拉住,没看出来这是官家默许的么?更何况人家辅国公也是个人精,不等弹劾,便父子祖孙四人跪在宫门口负荆请罪,又将手中虎符尽数上交──跟这种老狐狸比为官之道,他们还差得远呢! 钟温两家的恩怨并非秘密,得知了钟肃的身份后,许多事情都被公之于众,钟肃到底上了年纪,打完了这场仗,就此解甲归田,赋闲在家做个悠哉的辅国公,终日侍弄花草伺候狸奴,丝毫不参与朝政要事,甚至主动提出钟氏一族不袭爵,真是方方面面都做到了极致。 而他这样做,又是为了谁? 答案显而易见。 第71章 (召见。) * 钟肃虽退,钟达与钟不破及钟晓却更得帝王重用,甚至钟肃做此断人子孙之事,从头到尾,官家连一声责备也无,聪明人管中窥豹,已然明了官家的态度,又有谁会主动朝枪口上撞?毕竟这位可不是虚心听谏的,除非嫌自己的头跟脖子连在一起太久想要凉凉快,否则还是老老实实闭嘴为上。 此次大败东胡,除却钟氏父子外,一众副将也各有封赏,其中自然包括了齐朗。 齐朗侥幸在战场上活了下来,虽然齐老爷齐夫人万分担心战场刀剑无眼,钟家人又很可能公报私仇──也许从前的钟家人光明磊落不会这样,可被流放后几乎灭族,钟家人心中怕不是恨毒了他们,然而齐朗一定要去,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走后,齐老爷齐夫人日夜难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屡屡做噩梦,都梦见齐朗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钟肃刀下,做了孤魂野鬼。 等大军凯旋回朝,得知钟肃得封辅国公,齐老爷当时便瘫软了双腿倒在地上宛如死人,待到钟肃对温家人所为之事传入耳中,齐老爷连辅国公的面都没见着,已吓得双腿狂抖,险些将裤子尿湿! 齐夫人同样吓得魂不附体,她安慰齐老爷,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爷别怕,别怕,当初父亲跟母亲还在时,与辅国公交好,我们齐家虽说没有雪中送炭,却也不曾落井下石,至于那婚约,辅国公若找上门来,那也只能说是温家的错!若非温俭夫妻暗示,我们怎会答应李代桃僵?” 齐老爷哆嗦着手被妻子扶起来,想了半天,咬牙道:“我看一切都是那个丧门星引起的!今儿个朗哥儿还没回来,我这个阿父便替他做主,休了温若瑾!她温氏女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咱们齐家这座小庙,可容不下这样一尊菩萨!” 钟家得势,为今只有立时撇清划清界限,兴许能落得一线生机。 温若瑾自齐朗离京后在齐家过得并不好,公婆视她如仇人,有时她都怀疑曾经那见面便笑的公婆是否是真的,又或是自己在做梦,她双眼不能视物,齐夫人磋磨她,连个下人都不给,什么都得温若瑾自己来,温若瑾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咬牙忍了,齐朗在府中时,她常常对他大吼大叫,咒骂他怨恨他,可齐朗一走,这齐家又有谁还把她当人看? 辅国公钟肃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外公,此番北伐有功,他却没有领赏,反倒去报了私仇,温若瑾心中亦是无比恐惧,不管过去多久,不管怎样,她都想要活着,不想死。 她性格自私,被骄纵长大,从不知体恤他人,哪怕娘家因此活不下去,温若瑾满脑子也只想着齐朗,事到如今她已不知自己对齐朗究竟是爱还是不甘,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算是完了,齐朗纵然有千般不好,却是正人君子,只要她咬死不肯和离,他便会永远照顾她! 谁知公婆竟擅自做主,要将她给休了! 得知此事的温若瑾慌张万分,齐夫人深知自己儿子秉性,要休温若瑾,必须趁现在,若是等到齐朗回来,绝对不可能,因此她直接带上休书叫上家丁,直奔温若瑾的院子,把人给拉了出来,连衣服首饰都不给收拾,就要把人送回温家去。 温若瑾哭喊不依:“我是齐朗的妻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走!我不走!” 齐夫人气急败坏道:“你还要害我们到什么时候?你心里要是真还有朗哥儿,就拿了休书走得远远的!我们齐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迎来你这么个媳妇,辅国公报复了温家,我们哪里还敢要你!你要怨,你就怨你娘!” 齐老爷也道:“瑾娘啊,我们齐家待你不薄,朗哥儿是拿自己的命去赚的前程,还将你们温家也接到兰京,出钱安顿你们,可谓是已仁至义尽,你若是对他还有几分情意,便不要再害他了。” 夫妻两个软硬兼施,为的就是要温若瑾离开齐家,温若瑾打死不从,渐渐地两人也失去耐性。 齐夫人手一挥,便让人将温若瑾捆起来,温若瑾拼了命的挣扎,她到底是齐家少夫人,没人敢太粗鲁,一时间院子里乱作一团,直到传来齐朗的声音:“阿父,阿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郎君!郎君!是郎君回来了!”温若瑾听到这声音,顿时嚎啕大哭,“郎君救我!郎君救我啊!阿父阿娘要将我休弃,赶我回温家,郎君救我!” 她倒在地上鬓发散乱满是狼狈,齐朗快步上前将温若瑾扶起来,她立刻双手死死抓住他不肯放,宛如溺水之人捉住了浮木,齐老爷齐夫人则万分惊喜:“朗哥儿!你回来了!” 喜悦过后,最显眼的,是齐朗脸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从他的左边额角一直到右边下巴,看起来就像是整张脸被劈成了两半,齐夫人倒抽了口气:“朗哥儿,你受伤了!是不是钟家人──” “阿娘慎言!”齐朗沉声阻止,“战场上刀剑无眼,若非钟不破将军搭救,儿子已死在东胡人刀下,做了亡魂。” “什么?”齐夫人不敢置信,“你是说,钟家人救了你?” “正是。” 上过战场,真正面对过了杀戮、鲜血与死亡,亲眼所见昨日还谈笑风生的同僚牺牲在自己面前,齐朗整个人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貌,他再也不是那个愚孝的懦弱的郎君,他已经足够果断,也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 齐老爷道:“我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阿父。”齐朗回答,“当时情况万分紧急,是钟不破将军从东胡人刀下救了我,只是面上这一刀终究没能躲过。” 温若瑾一听齐朗说他面容毁了,连忙伸手来摸,齐朗立刻扣住她的双腕,根本不让她碰到自己,随后松开手,让下人扶住她,对父母道:“阿父,阿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夫妻俩面对儿子的问话不免有些心虚:“我们是想着,钟老将军得封辅国公,钟家起复,温皇后又得天家宠爱,温家都断子绝孙了,万一咱们家也被迁怒……所以想着把温若瑾送回温家,跟他们一刀两断……” 齐朗叹道:“阿父阿娘多虑了,祸不及外嫁女,辅国公绝非这种人。” 齐夫人小声嘀咕道:“那当初钟楚也是外嫁女,温国公府不还是……反正我不信辅国公不报复。” 齐朗顿了下才说:“这便是辅国公与温家人的不同。” 在齐朗的坚持下,齐家夫妻终于打消了将温若瑾赶回温家的念头,两人离开后,温若瑾循着齐朗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双手:“郎君,你在哪里?你、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齐朗:“……这种问题,你已经问过我许多次,这一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 温若瑾知道,现在齐朗是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敢再对齐朗大吼大叫,只哀哀哭泣:“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好,可我对郎君的心意是真的,为何郎君眼里只看得到长姐,却总是不将我当回事?” 齐朗却不像从前会跟她细说,他只是告诉她:“从此以后你便住在院子里,别到处乱走,何时想要和离,派人同我说一声便是。” 温若瑾一听,心底咯噔一声:“郎君这是已有了爱慕的女郎?因此想要与我和离,为她腾位?”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们俩便总是说不到一起去,齐朗无数次试图心平气和地与温若瑾沟通,结果都是无用功,他笑了笑:“这个你不必知晓,总之你若是愿意和离,只管派人找我,若是不愿,我便一辈子养着你。” 这绝不是什么甜蜜的承诺,他语气平和,反倒听得温若瑾心头巨石急速下坠,齐朗太冷静了,他没有去打仗前,还是个有些情绪化甚至有些天真的郎君,然而现在,他语气坚定沉稳,显然已不是温若瑾哭喊吵闹能够打动,胡搅蛮缠更是不行。 齐朗的态度摆在这里,他没有再跟温若瑾多说,转身便离开了院落,搬到了离这里最远的院子,他不愿与温若瑾做夫妻,一开始不愿意,如今也不愿意,他们之间注定只是一对没有感情的怨偶,什么时候温若瑾肯放手,什么时候是个头。 钟肃交还虎符后,千里迢迢,将死去的家人牌位请来了兰京,被随意安葬的钟楚也是,当年钟氏一族被流放,温国公府生怕被牵连,钟楚死后,竟连将她葬入温家墓园都不敢,钟肃将女儿的坟迁了过来,选了一块山水秀丽之地重新下葬,待到来年开春,这里便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楚娘定会喜欢。 而后又请来高僧为她超度,愿她来生能平安喜乐。 钟楚重新下葬后,他求见过官家,请官家问问杳杳,是否愿意来为钟楚上一炷香。 天儿越来越冷,温离慢连太和殿都不想出,官家问她时,她摇头:“不去。” 官家嗯了一声,让寿力夫去转告钟肃,温离慢不去。 这也在钟肃意料之中,杳杳根本不懂爱恨,她对阿娘的印象十分淡薄,说起来,比起刻薄她的温老太君、温俭等人,楚娘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也许年幼时,她还会渴望母亲的拥抱,但随着母亲的疯病越来越严重,她所得到的痛苦,远远大于爱。 官家是唯一一个疼她爱她的人,所以她眼里再看不见旁人了。 只有官家是独一无二的,别人都不行,哪怕是阿娘,温离慢也不在乎。 钟肃在女儿坟前老泪纵横。 他将女儿宠爱的无法无天,以至于她遭遇打击便再也无法站起来,连累外孙女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回顾这一生,荣耀屈辱各自掺半,到头来,只落了个空。 “早知便不帮他问。”官家把一串精致的粉色水晶脚链扣在温离慢脚踝上,缓缓地说,“忒地烦人。” 温离慢本来正在看闲书,听到一阵清脆声响,从书本后冒出半张脸,翘起一条细腿,看见系在脚踝上的链子,摇了摇,上头除了水晶外还缀着银色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很是可爱。 她晃了晃小脚,脚链便发出好听的声音,这些日子她喜欢听铃铛声,官家便命人在太和殿廊檐上挂了许多风铃,寒风一吹,无比清脆悦耳。不仅如此,她还得了好多缀着铃铛的挂饰,现在只要听到铃铛声,基本就能确定温娘娘来了。 她夸赞道:“这个很好看。” 官家又拿起一条一模一样的,给她另一只脚踝也扣上,龙床的帘幔上同样挂着小铃铛,漫不经心道:“不知这回你的兴趣能持续多久。” 温离慢放下书,扑到他背上,他坐在床沿,她半躺在床上,这下直接压过来,官家伸手扶了她一把,斥道:“小心些。” 她半点不知畏惧,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听说东胡人生着蓝眼睛,真的假的呀?” 官家问:“谁同你说的?” “真的假的呀?” 她不答反问,官家亦只好回答她:“东胡人大多高鼻深目,与中原人长相不尽相同,其中亦有瞳生异色之人,在东胡并不少见,只是大魏见得不多。” “蓝色的眼睛会好看吗?”温离慢趴在他背上幻想,“我还是喜欢黑眼睛,听说东胡人一个个长得好高好高,有一座小山这么高,说一句话,能把人耳朵给震聋,一拳就打坏一座房子,无比神勇。” 官家:“……你这说得是东胡人,还是怪物?”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他握住她的小手,“若是当真这般神勇,为何会输给大魏?不过是茹毛饮血的蛮化之人,不足一提。” “等官家接见他们时,我能看看吗?” 说了半天,原是在这等着呢,官家轻笑:“自然可以,不过,要等到年后了,年前朕可懒得见他们。” 东胡的部落王们带来了马匹毛皮及降书,可迄今为止都还住在驿馆之中,根本没见到官家的面。 原因很简单,官家不想见。 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说,因此这些部落王在兰京待得越久便越害怕,一个个连驿馆的门都不敢出,更不敢惹祸,生怕碍了大魏帝王的眼,直接将自己拉出去砍了头。 既然没心思见东胡人,官家自然也不会纡尊降贵去见混血奴,他根本就不将东胡人与混血奴当作人看,临近年关,他只想陪着妻子读书抚琴,哪里抽得出时间给旁人? 任由东胡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官家都置之不理,他们在大魏住得越久,回去东胡草原所面对的危机就更大,东胡可不是什么团结友善的天堂,死了父王,王子们立刻另起炉灶各自为营,那么他们不在,其他人便会趁虚而入。 听温离慢说想看看传闻中靛脸蓝眼力大无穷还吃人肉饮热血的东胡人,官家总算是善心大发,原本他是想要等到春狩之时,那至少要再等个三四月,如今温离慢好奇,他才在年关封笔前,于珍奇异兽园摆宴,召见了部落王们。 珍奇异兽园本是先帝在时所建,官家登基后这里便基本荒废,与猫狗局的宫人一样,负责看守打理珍奇异兽园的宫人每天闲得没事做,算是宫中最清闲的局,听闻官家要在这里摆宴,连皇后娘娘也要驾临,负责珍奇异兽园的大太监连忙开始布置打理。 如今还养在里头的异兽不多,官家的爱马枭獍便是珍奇异兽园中的一霸。 它极通人性,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宝马,随官家出征时给啥吃啥特别好养活,可一回兰京,一进这珍奇异兽园,那便脾气大得很,非最嫩最新鲜的草料不吃,非最甘甜最清澈的山泉水不喝,连给它刷毛的内监都得长得眉清目秀手法温柔。 其他异兽都关在院子里,猛兽还在笼中,惟独枭獍有特权,到哪儿都没人敢拦,它自己也懂事,不敢朝不该去的地方去,于是便在珍奇异兽园中撒欢,常常闹得人精疲力竭头疼不已,看到愚蠢的人类被自己耍得团团转,枭獍便咴儿咴儿的叫起来,十分得意。 有时候宫人们都觉得这马祖宗比活人都聪明! 东胡人世代居于草原,受地理条件限制,所见所闻不过尔尔,先帝在时,他们还敢往大魏边关跑,抓中原人回去做奴隶,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先帝懦弱,每每割地赔款,甚至主动送上奴隶布匹食盐铁器,有中原国家供养,东胡人过得十分滋润。 直到魏帝登基,他们还以为大魏是个软柿子,结果却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别说是见世面,这二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东胡人连筷子都不会使! 他们眼馋大魏的丝绸、茶叶、大米、盐巴,却又苦于无处下手,暴君之名令人恐惧,他们才收留了惠安君,利诱了大魏盐运使陈谦以私下交易物资,没想到这好日子才没过多久就到了头,如今东胡草原分崩离析,想再与大魏抗衡? 绝无可能。 第72章 (美人。) * “啊……” 太和殿内传出温软又懊恼的女郎声音,“官家怎地不叫醒我?我、我又睡过头啦。” 官家坐在案前看折子,闻言起身走到床边,“渐觉相思意倦,压绣衾、红玉偎斜。乍坠来、钗凤松却鬓鸦。谁催觉……” 声音愈发轻柔低沉,“枕痕印处,双颊晕朝霞。” 温离慢原本还要再怪他两句,这下哪里还怪的出来?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好晚了。” 今日在珍奇异兽园摆宴,她怕自己起不来,睡前特意再三叮嘱官家,到了时间定要叫她起来,结果一觉睡到现在,往外看早已日上三竿,怕不是别人都到齐了,她还没起呢! “哪里晚?”官家把被子掀起来,拿过衣裙亲自替她穿上,“便是让他们在那等三天三夜,他们也等得,没有为了他们反倒不让你睡觉的道理。” 那群东胡人应当感恩,若非她想见,少说要等到年后,官家才有心思召见他们,如今等上这一时半会,已叫他们占足了便宜。 他向来都让她睡足了再起身,对身体也好,睡饱了的温离慢肤色会呈现出很好看的淡粉,东胡人便是天神下凡,该等也一样要等。 官家不仅让温离慢睡到自然醒,在她梳洗后还要她用了点膳食,毕竟从太和殿到珍奇异兽园不算近,这一路过去又要花些时间,她在路上饿了怎么办? 等到两人真正开始出发,午膳时间都过了。 在珍奇异兽园等了一上午,等得心态爆炸的部落王们几次三番试图表达愤怒,既然大魏帝王愿意召见他们,为何又至今不曾有音讯?难道是在耍着他们玩不成?叫他们干巴巴坐在这儿,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 只可惜没人敢真的上前硬刚,毕竟年轻一辈的东胡人基本上是听着大魏帝王的传说长大的,谁也不想全须全尾的来,缺胳膊少腿儿的回去,东胡人死后要葬在草原,灵魂才能得到安息,倘若死在大魏,岂不是死后都不得安宁? 部落王们坐立难安,与如坐针毡的东胡人相比,大魏的文臣武将们自始至终不动如山,东胡还是太没规矩,果然是蛮化之人。 就在部落王们等得眼看要抓狂时,总算是传来了内侍的声音:“天家娘娘到──” 园中百官与东胡人齐齐下跪行礼,在兰京住了这么久,关于大魏拜见帝王的礼仪,东胡人早已印在心中,如今人为刀俎,又站在大魏的地盘上,他们哪里还敢拿乔? 所以说这些东胡人并不傻,他们精明得很,一点一点试探着你的底线,并且不知收敛、贪得无厌,愈软弱愈被欺,老魏帝在时便是如此,第一年给了布匹食言,第二年他们便要铁器奴隶,第三年甚至还要你割让城池──因此对于东胡人,官家毫无慈悲之心,他牵着温离慢缓步走向主位,因为她走得慢一些,他甚至配合她放慢了步伐。 今日文臣武将皆在,其中自然也包括辅国公一家,除却东胡人外,混血奴的首领阿岚也在其中,他跪在钟不破身边,因着从未见过大魏帝王,钟不破便是将官家夸上天,对阿岚而言,那也仅仅是言语上的形容,他无法想象钟不破口中的官家是怎样可怕的存在,难道能比穷凶极恶的东胡人还要残暴可怕? 钟不破说官家比东胡人可怕多了,今日之前,阿岚一直想象无能,直到内侍喊过之后,他随着钟不破跪在地上,明明没有抬头,却敏锐地感觉到一股可怕的气势扑面而来,像是有千斤重,压在他的脊背,让他呼吸都感觉困难。 怎么会有这种恐怖的感觉?以前哪怕是面对扬言要将他开膛剖腹的东胡人,阿岚也不曾如此畏惧过。 他发觉自己撑在地面上的双手居然在颤抖,并不是冷的,而是因为恐惧──他在害怕那位离自己尚且有十数步距离的帝王! 阿岚不敢乱动,直到帝后从他面前经过,又过了许久,听闻可以起身,他站起来,才发觉在这白雪皑皑的冬日,前胸背后竟已完全湿透了! 简直……就像是草原上传说中那可怕的恶修罗,连菩萨见了都要望风而逃。 温离慢坐下来后,最先看的便是东胡人,可惜他们的位置安排的比较靠后,都有点看不清楚了,隔得远去看,仍旧可以发现他们确实长得和她很不一样,有一些眼珠子真的是蓝色! 不过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大,拳头自然也不能砸碎一间屋子,个头的话……比官家还要矮一点点,除却这些与穿着打扮,其实跟中原人没什么两样,皮肤还格外粗糙泛黄,应当是常年暴晒的缘故,并不好看。 她瞬间便失去了兴致,转而研究起手边桌案上的糕点,正想伸手拿一块,官家看都不必看她便将她手腕摁住:“方才已经吃了,现在不许再吃。” 让她用膳,她非要吃糕点垫肚子,一气吃了好几块,现在竟还要吃? 在外人跟前,温离慢向来听话,她乖乖收回手,正襟危坐,今日因着要见朝臣,冬萤将她往端庄高贵的方向打扮,如今她坐得笔直,面上又不带笑,瞧起来便真真是个不近人情的冰美人,阿岚悄悄抬头,本想借机看一眼钟不破口中的帝后模样,无意中与温离慢四目相对,顿时倒抽了一口气。 钟晓亦在他身边,见他看得痴了,连忙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阿岚,你失态了。” 阿岚赶紧低头,心中仍旧澎湃不已,原本他以为东胡王的爱姬便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没想到大魏的皇后比她更美! 在阿岚的记忆中,他身边的女人过得都不好,她们大多是被东胡人从中原抢来的奴隶,每天要辛苦劳作,还要被随时随地兴起的东胡人欺辱,说一句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在东胡,女人们过得并不好,她们像是被豢养的牲畜,又要干活,又要伺候男人,还要生孩子,生下的孩子仍旧为奴,日子望不到尽头,人生没有希望,因此她们的面上总是悲哀的、绝望的、灰败的,阿岚从不知女人也可以像大魏皇后这样。 干净、美丽,一尘不染,像是草原传说中的天女。 从前阿岚的目标是将与自己一样的混血奴,还有那些可怜的奴隶们解救出来,大家不要再做奴隶,他们的子孙后代,手臂上不必再印上耻辱的标记,如今东胡分崩离析,胜利近在咫尺,他却又开始害怕,不知道大魏会不会承认他们、接纳他们,还是继续将他们视为肮脏的血统。 阿岚想让那些麻木的奴隶们,也能如大魏皇后这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他今日跟着钟老将军前来,便是想要知道魏帝会如何处置东胡,东胡王已死,王子们分庭抗礼,彼此仇视,根本不可能团聚起来,更不可能是大魏铁骑的对手,魏帝对东胡的处置,将关系到混血奴的未来。 虽然钟不破再三作保,阿岚还是心有不安。 他不觉得这位帝王会有多么仁慈。 官家摁住温离慢的手后,见她乖乖不闹,这才抬眼看过去,漫不经心的:“东胡来人何在?” 几位部落王连忙出列下拜,他们身上还穿着东胡特有的服饰,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彼此之间并无情意,恨不得掐个你死我活,又怎么可能拧成一股绳? 因此下拜后,几人立刻向魏帝表明忠心,发誓永远臣服,永不来犯,谦恭卑微到了极点。 只不过官家一个字都不信。 这般轻浮的言论听听便算,若是当真将这些人毫发无损的放回去,再以天|朝名义发下赏赐,头了几年,东胡必定安分守己,可一旦他死,或是东胡出现了能够统一草原的王,那么他们会立刻开始养精蓄锐重新入侵中原,这与草原的生活环境有关,也与东胡人骨子里的好战天性有关,而官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部落王们献上了骏马与毛皮,为表诚意,还献上了东胡王权力的象征──一个金色的雄鹰臂环,据说有这个臂环,便可以号令东胡所有军队。 官家对雄鹰臂环无甚兴趣,百无聊赖地听着东胡人用不甚标准的中原话对自己歌功颂德,几个部落王见状,还以为说到了官家心坎儿,愈发卖力气,甚至还提到了钟肃,言语中颇有“臣等本来想为您献上数十名精挑细选的草原美女,结果却被辅国公严词拒绝,于是一个也没能带来”的遗憾。 温离慢睫毛颤了颤,看向官家,嘴巴微微抿了起来。 钟肃眸光一冷,这是想离间他们君臣? 钟不破是个直性子,他大声道:“你们东胡人真是不要脸!那种丑八怪也敢说是美人?!既然是美人你们怎么不自己留着?” 对长相容貌分不出好坏,心中审美标杆就是侄儿阿晓跟外甥女温娘娘的钟不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看都要被丑死了,你们还要献给官家?这是要结亲啊,还是要结仇啊?” 第73章 (阿岚。) * 若是旁人这样讲,东胡人是要跟对方争上一争的,但这人是钟不破……毕竟钟不破打仗有多凶多不要命,他们曾亲眼所见,不过对于钟不破的话,部落王们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他们草原的美女怎么了?草原的美女哪里比中原女人差了?难道要像中原女人弱不禁风,连个重物都拿不动才叫好?那些被抢来的中原女人,刚到东胡时也算得上水灵鲜嫩,可要不了多久便会变得粗鄙不堪,由此可见,中原女人相当不扛老,这一点根本不配跟他们草原美女比! “都起身吧。” 官家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钟不破悻悻然瞪了东胡人一眼,从地上爬起来,还顺势搀了阿岚一把,东胡人也就势要爬起来,却又听到魏帝淡漠而又冰冷的声音:“谁许你们起来了?” 以莫顿王为首的东胡人们瞬间愣住,大魏的文臣武将们亦纷纷缄默不敢出声,陆恺率领的乌衣卫眨眼间如鬼魅般出现在东胡人身后,重击其腿弯,使其纷纷跪倒在地,官家似乎不怎么在意,抬头看了看今儿的天气,又瞧了瞧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端庄高冷,实则早已魂游天外的温娘娘,问道:“诸位这些时日,住得可还习惯?” 不待东胡诸王回答,语气沾了点笑意:“朕的儿子,可有替朕略尽地主之谊?” 这话一出,大殿下登时便惶恐万分地跪了下来! 他满心惊惧,明明已经做得十分隐蔽,不可能被乌衣卫发现,可父皇还是知道了! 他心中恐惧之极,大脑告诉他要快些想到能够解释的理由,否则今日必定没有好果子吃,可越是着急越是慌乱,半晌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几位殿下也心有戚戚,说实话他们中或多或少都打过东胡人的主意,只是没人敢像大殿下那样真的去干,如今见大殿下被识破,更是暗暗下定决心要谨言慎行,若是哪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入了父皇的耳,那可真是大祸临头! “父、父皇……”大殿下满头是汗,他都跪下了,大皇子妃自然不敢不跪,夫妻俩跪在一起瑟瑟发抖。 官家像是突然回神,“嗯?你跪着做什么?你为了朕盛情款待东胡来客,朕奖赏你尚且来不及呢。” “父皇!儿臣、儿臣──” “父皇!”三殿下走出队列,掀起衣袍跪了下来,“大哥也只是想要为父皇分忧,因着见东胡使团自到大魏来,父皇便不曾召见,因此大哥才略微急促了些,大哥向来以皇长子自居,友爱兄弟,关心黎庶,还请父皇开恩,饶过大哥这一回。” 温离慢原本在看天上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听到三殿下说话,才收回视线,她往面前看了看,总觉得三殿下这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听着似乎全是为了大殿下好,且真心为大殿下求情,展现出了自己的义气,可前提条件是,大殿下得是储君,他才有资格替官家接待使团,他是么? 官家微微一笑道:“你们倒是兄友弟恭。” 谁也听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情绪,只是随后,官家没有让东胡人起来,也没有让两位殿下起来,只是问:“尔等在大魏待了如此之久,想来也急着回去吧?不知你们有什么地方需要朕帮忙?但说无妨。” 这下连温离慢都朝他看过来,心想官家何时变得这样好说话,还是对着东胡人。 官家察觉到她的眼神不对劲,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小手,借着袍袖遮挡,轻轻捏了一捏。 温离慢便乖乖地继续做自己高贵优雅的皇后娘娘,全程不开口,维持形象。 这些东胡人不知是真傻还是假憨,竟然真的开口提要求,莫顿王道:“皇帝陛下,从此以后,我们愿意归降大魏,成为大魏的附属国,每年向大魏进献马匹牛羊,为使两国和平,还请皇帝陛下与东胡联姻,从此永结同心,共襄盛举!” 官家又问:“还有么?” “东胡地处偏北,一入冬便格外艰难,大魏有天|朝风范,皇帝陛下又宽容仁慈,还请您助我们度过寒冬。” 说着,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礼数十分到位,态度也足够谦卑,这倒也有迹可循,两国和平,便以帝姬嫁去和亲,结秦晋之好,永不背叛,而泱泱大国自然不能小气,东胡既已投降,若是继续难为,岂不是太失气度? 官家颔首:“还有么?” “还有,我们想要害得东胡兵败的内奸,要剥了他的皮,以他的血肉祭奠死去的草原勇士!” 闻言,阿岚猛地握紧了拳头,他此时已是毛骨悚然,倘若魏帝当真答应了这要求……从此后大魏与东胡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可混血奴却必然要迎来极其可怕的对待!他们为了自由背叛了东胡,大魏若是不肯接纳,反倒将他们送回去,那哪里还有活路?! “众卿以为如何?” 官家态度着实是太好了些,以至于大臣们无法揣测他究竟是否愿意,于是谁都不敢搭腔,生怕做了出头鸟,回答的无法令官家满意,要连自己的小命一同葬送。 唯有温离慢开了口:“我觉得不好。” 所有人都齐刷刷朝她看,有为她容色所惊者,亦有意识到官家薄怒连忙低头者,东胡人更是看得痴傻,他们觉着中原女人老得快,可哪里见过被养得如此精致又高贵的美人!简直如同草原传说中的天神之女! 一个个宛如被定格,张嘴瞪眼,官家皱了下眉,原本他心情还算不错,因此气势也略微收敛,如今这么多人盯着他的杳杳看,他哪里还高兴的起来? 陆恺得了指令,手起刀落! 看得最入迷的一名部落王的脑袋,便这样掉了下来,碗大的疤还在喷血,脑袋骨碌碌在地上转了两圈。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东胡人再无人敢偷瞧神女面容,官家这才心平气和的问:“哪里不好?” “是他们败了,为何又要给女人,又要给布匹粮草,还要将功臣送给他们?” 温离慢觉得奇怪,“他们究竟是败了还是胜了呀?” 看那恬不知耻狮子大开口的架势,倒像是大魏这边才是战败一方,因此要任他们予取予求。 官家笑起来,从一开始只是笑得肩膀抖动,到后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可谁也没胆子跟他一起笑,直到他笑够了,才柔声对温离慢道:“杳杳说得对,败者要有败者的模样,哪里有提要求的资格呢?面子又不能当饭吃,是不是?” 温离慢深以为然,认真点头。 大国就要宽容体谅?这是谁规定的?她想不明白。 “都拖下去,杀了吧。” 轻描淡写便决定了东胡诸王的命运,为了防止东胡人日后卷土重来,也为了防止他们凭借血脉再次拧成一股绳,像从前打下其他国家一样,东胡王室被尽数屠杀,他们既然听过魏帝的名头,便该知道,他们活不长的,皇室中人尽皆要死,没人逃得过。 东胡诸王被拖下去时还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用东胡话破口大骂,官家淡淡道:“这几个人,要施以剐刑,直到他们再也不会说话为止。” 温皇后的出现确实是让魏帝的脾气变得温和许多,至少不像从前动不动便拖出一批人砍头灭族,可那并不代表他真的很好说话,也不代表别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蠢蠢欲动,他的一切改变都只对一个人,他仍旧是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暴君,东胡人不懂还情有可原,他的儿子们也不懂,便令人很伤感了。 大殿下眼睁睁看着一颗脑袋滚到自己面前,又听到东胡诸王被拖出去时的哭喊惨叫与咒骂,全身一软,几乎没有力气跪下去,他耳边听到嘎嘣嘎嘣的声音,过了许久才意识到,竟是自己上下牙齿因为极度的恐惧在打颤! 阿岚亦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他在东胡历经诸多危险,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他不明白,明明大魏帝王语气平和手无寸铁,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像东胡王那样咆哮暴怒,为何、为何却能让人骨头都在发抖? 这种恐怖的,双手颤抖浑身无力冒虚汗大脑无法思考的感觉……是这位皇帝陛下带来的吗? 为何会这样? 阿岚连头都不敢抬,钟不破这个憨包却笑起来,对他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阿岚:…… 真是佩服那位温皇后,他只是跪在这里听魏帝说了两句话,已经两股战战心下惶然,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和那样的男人结为夫妻、共同生活,又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想必这位温皇后,一定要胆子极大、身体极为康健才行。 否则寻常女郎怕是见一面都要被吓死了! 胆子极大、身体极为康健的温皇后在袍袖中握住了官家一根手指,外表看起来她还是优雅端方的模样,其实她已经感到了无趣,东胡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高大可怕,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还不如回去太和殿看最新出的志怪小说。 官家看了还跪着的大殿下与三殿下一眼:“你们俩倒是兄弟情深,朕要如何嘉奖你们才是呢?” 三殿下恭敬地以头抢地,大殿下则连跪着的姿势都维持不住,虽然同为兄弟,可遇到大事时的胆识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今儿三殿下这桩表现,可谓称得上是有情有义、不卑不亢,瞬间便在兄弟五人中脱颖而出,即便他现在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光是这性情,便足以令人赞叹。 “滚回去吧。” 让殿下们滚回去,意思便是要禁足,可禁足多久却只字未提,这时候也没人敢问,横竖五位殿下本来在朝中便无事可做,官家从未想过要培养他这几个儿子,更不曾管过他们的课业,成不成器都无所谓,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把皇位传下去── 这天下打了下来,之后便无聊得很,便是这样葬送了亦是无所谓。 所以哪怕殿下们早已成年,且成了婚,却始终没能进入朝堂做事,终日无所事事,也难怪总想些歪门邪道,爱拉帮结派。 大殿下与三殿下都被赶走,剩下三位殿下终于悄悄松了口气,就知道在父皇跟前老老实实不冒头才是对的!老三看似有情义,鬼知道他有多少心眼! “钟不破。” “臣在!” 一听官家叫自己,钟不破笑容满面一步跨出去,咧出一嘴雪白大牙,“官家!” 他自从输给官家,便对官家十分忠诚信服,官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官家说的全是对的,再加上本身便有些憨,认准了不更改,所以居然敢大声回话,无比坦荡爽朗。 官家对他可比对儿子们温和多了:“前不久你说要给朕引荐个人,人在何处啊?” 钟不破用力点头:“回官家,就在我身边!” 他一激动起来就忘了规矩,你啊我的叫一通,钟晓说过他很多回,可惜就是改不过来,这家伙上战场也是如此,头脑发热不要命往前冲,性子急又莽,偏偏运气好,凭着这股子憨劲儿无往不胜。 “阿岚!” 阿岚被钟不破叫得心神不宁,此番大败东胡,他功不可没,来大魏之前,阿岚便想过见到大魏帝王,若帝王给自己封赏,自己要如何提出请求,可东胡诸王的惨状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以至于他跪下来后,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出身卑贱,又在虐待压迫中长大,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更别说是礼仪,好在阿岚终究有胆色,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奴阿岚,见过皇帝陛下!” 钟肃寄回来的家书中提到过这个名叫阿岚的青年,以大幅笔墨为他说好话,没想到竟是个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矮个子,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今年多大了?” “回皇帝陛下,奴今年二十有四。” “可曾娶妻?” “不曾。” 两人对话颇为日常,愈发让人拿不准官家的心思,连自己儿女的婚事都不在意的官家,难不成还要为这卑贱的混血奴赐婚? 温离慢突然歪了歪头,嗯了一声。 官家看向她:“怎么了?” “女郎……也能娶妻吗?” 她只是好奇地一问,却不曾想连同官家、钟不破等人,都齐齐看向跪在地上的阿岚,而阿岚也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了温离慢! 第74章 (善良。) * 官家难言诧异地看了眼阿岚,复又看向温离慢,问她:“杳杳,你为何说他是女郎?” 这混血奴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哪里像是女郎了?难道就因为他个头小? 个头虽说不算高,但那是跟东胡人比起来,中原人里,也不乏短小精悍的男人,这般身高并不少见,主要是此人的容貌、嗓音、身段,乃至于眼神表情,都看不出有女人的特征,因此不仅是官家,便是跟阿岚是朋友的钟不破,与他相处过许久的钟肃钟达,乃至于管阿岚叫阿兄的混血奴少年央措,都觉得是温娘娘看错了。 寿力夫忍不住笑道:“是啊娘娘,此人明明是男子,甚至有喉结与青须,娘娘怎会将他当作女郎?” 所有人都说自己看错了,温离慢又歪了歪头,发出更长更疑惑的一声:“嗯──?” 官家道:“究竟是男是女,将他带下去验明正身便是。” 即便那就是男人,他的杳杳说是女郎,那便要好好搜查一番。 乌衣卫领命,便要来捉阿岚,岂知阿岚却承认了:“皇帝陛下!奴确是女郎,求皇帝陛下开恩,饶奴一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大臣们甚至交头接耳讨论起来,毕竟从这位混血奴的身上,着实是找不到一星半点与女郎有关的模样──他究竟是哪里像个女郎?这么地说吧,就是寿大伴换上女装,都比这混血奴像女人! 寿大伴差点当众打个喷嚏出来,那可是御前失仪,他拼尽全力忍住了,要说这么些年,他风里雨里都走过,什么艰难险阻也都见过,这双招子可谓是阅人无数,惟独这名叫阿岚的混血奴,除了身高,哪哪儿都瞧不出有个女郎样子! 官家亦是生平头一回看走眼,他不觉得阿岚是个女郎稀奇,倒是觉得妻子能够瞧出来才稀奇,她涉世未深,天真烂漫,在场诸多的老狐狸都瞧不出来,怎地单被她给瞧出来了? 业净六根为慧眼,肉眼所不能见,慧眼乃能见,正因她灵台端方心无杂念,因此才看得比旁人都清楚,也难怪两人初遇,她便不怕他。 “杳杳是怎么看出来的?” 温离慢不解地回望,“……用眼睛看出来的。” 官家失笑:“朕竟问你这样蠢的问题。” 他对温离慢和颜悦色,对旁人可不这般,名叫阿岚的混血奴虽有功,可隐瞒性别,却是犯了欺君之罪,没等官家开口,阿岚再度重重磕头:“皇帝陛下,奴自小便以男人身份生活,连钟老将军都不知奴乃是女儿身,求皇帝陛下网开一面,奴愿一己承担全部罪名!” 钟肃出列道:“官家,阿岚于东胡一战中为我大魏立下汗马功劳,若非有她,战争不可能这么快结束,还求官家开恩,饶了她隐瞒不报之罪。” 钟达、钟晓、钟不破三人也随之跪下,除却他们外,还有随大军一起北上,或多或少与阿岚有过接触的将军们,虽说大家都不知阿岚竟是女郎,可她的勇敢、果决,以及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都超越了性别,令人敬佩,若当真因为她隐瞒性别便要问罪,着实是太过可惜。 “臣也赞同辅国公之言,还望官家开恩!” 文臣中谭斯伯匡逊等人一带头,众臣纷纷跪下为阿岚请愿,这个又黑又瘦,外表看起来无比卑微贫贱的女郎,生平第一次接收到这样多陌生人的善意──许多人甚至今日才是头一回见她,却愿意为她求情…… 阿娘为保护自己而死时,阿岚没有哭; 一起反抗的朋友被杀时,阿岚没有哭; 被信任的人背叛时,阿岚也没有哭,无论面对怎样的痛苦、绝望,她都能咬牙忍住,顽强地挺下去,混血奴们信任她这个首领,相信她能够领导他们走出身为卑贱奴隶的宿命,可在面对善意时,阿岚却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匍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来自帝王的处置。 这么多人都愿意为阿岚求情,可谁也不敢保证官家一定会听,毕竟他可不是虚心纳谏的明君,若非有温皇后在,若非是温皇后的母族先开口,众臣们其实是不大敢这样做的。 “杳杳,你说朕应不应该杀了她?” 温离慢眨着眼睛,认真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阿岚,而阿岚也若有所觉,不由自主抬起了头,与温离慢四目相对。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饶是从不曾对女郎身份有所期待的阿岚,亦生出了自惭形秽之心,可她却没有办法去怨恨,为何人生来不公,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到毫无尘埃,没有鄙夷没有不屑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好奇,只是单纯地在看着她。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很干净的人。 一片死寂,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等温皇后回答,谁知温皇后却答非所问,对官家说:“她很漂亮。” 官家微微一怔,再看一眼阿岚,着实是瞧不出那张平凡的面容有哪里漂亮,其实若叫温离慢自己来说,她也说不上来,从前她看人并不会有评价的欲望,也不在意旁人究竟过得如何,这一切都在她对官家产生感情之后才有了变化,她能够欣赏美丽的花,品尝甜蜜的糖,也能看到别人的模样。 连阿岚都觉着自己是否耳朵出了问题,否则高贵美丽的大魏皇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怎么会说她漂亮? 她并不漂亮,她当然不漂亮,漂亮的混血奴无论男女在东胡都是活不下去的,阿岚长得十分平凡,她猜测自己大概是随了不知道是谁的东胡父亲,并没有遗传到母亲的秀丽,可阿岚对自己的容貌十分满意,平凡到她靠着这张脸躲过了数次追杀,这样的一张脸,丢进人群里都要看不见,皇后娘娘怎么会说她漂亮? 温离慢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漂亮什么是不漂亮,她对人的长相不是特别敏锐,更不放在心上,否则不会几次三番记不住人,明明在御书房见过好些次廉恕,可有一回她提前回太和殿,路上碰到廉恕,廉恕跟她行礼,她还了想了好一会儿此人是谁。 官家笑起来,“既然杳杳觉得漂亮,那便饶了她这一回,众卿都起来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愈发觉得有娘娘在,官家真是好说话。 只是官家虽然没有罚阿岚,却也没有赏赐,甚至之后便再也不曾提起她,仿佛遗忘了她这个人,今日摆宴本是为了召见东胡人,现在东胡人全部人头落地,东胡草原得知,必定乱成一锅粥,如此便要派人前去接手镇压,只是这人选……以及很是棘手的混血奴的安置。 几十年下来,东胡从中原抢去的奴隶不计其数,与之交合生下的混血奴更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这些混血奴在东胡被视为杂种,做最低贱的活,如果要在东胡草原买一名混血奴,你甚至不需要花买一头羊的钱! 这些人骨子里流着东胡的血,又流着中原各国的血,如今天下统一,按理说他们也应是大魏子民,只是中原与东胡积怨甚深,东胡人又生得与中原人不大相同,想要让混血奴被接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官家对此只字不提,只听一声长鸣,伴随着马蹄声,一匹高大威武的骏马从远处跑过来,胆大包天的从珍奇异兽园的主道路通过,直直奔向帝后所在的位置! 辅国公钟肃钟老将军顿时就感觉无比心酸,他外孙女看到一匹马儿,都比看到他要高兴! 枭獍直接把脑袋朝温离慢手边送,咴儿咴儿叫起来,温离慢摸着它的脸,顺手取了一块糕点喂进它嘴里,比成年男人都高的一匹宝马,竟毫无尊严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在温离慢身边蹭来蹭去。 世人皆知枭獍乃是帝王坐骑,这马儿心高气傲,寻常人碰不得,谁见过它这副模样?不像是马,倒像是个狗腿子! 央措紧紧盯着枭獍,喃喃道:“真是一匹绝世好马……是吧阿兄?” 叫出阿兄后才觉不妥,连忙改口:“不,不是,阿姐!” 阿岚哭笑不得:“你就叫我阿兄也行,都可以的,我也习惯了。” 央措便高高兴兴:“阿兄!” “的确是匹好马。”阿岚也忍不住盯着枭獍看,“哪怕是在东胡,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好马。” 枭獍在温离慢身边蹭个没完,直到官家发出一声轻哼,它立马乖得像只大狗,老老实实在温离慢身边趴了下来,尾巴摇晃不停,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看得出来,在珍奇异兽园没少吃。 官家起身,将温离慢牵起来,见帝后要走,钟不破最为着急,他脑子不如旁人聪明,不跟他直白地说他通通听不懂,而在这之前,他与阿岚央措夸下海口,说官家决不会弃混血奴不理,东胡人都拉出去砍了,那混血奴怎么办呀? 他想去叫住官家,却被钟晓及时拽住并被捂住嘴,两人名为叔侄,其实相处宛如兄弟一般,且因为钟不破有些憨,钟晓向来照顾他,他也听钟晓的话,直到帝后离去,枭獍跟在他们身边,远远不见踪影,钟不破才把钟晓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拽下来,不懂:“阿晓,你怎么不让我说话?” “你这没眼色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钟晓摇头,“官家已经放过了阿岚,你若是此时再为阿岚的事情去打扰官家,信不信官家连你也一起拖出去砍了?” 钟不破吓了一跳:“不、不能够吧!” 在他心里,官家可是大大的好人,不仅把他们一家接来兰京,还给吃给穿给将军当,最重要的是,论功行赏时,官家当真赏了他一年管饱的红烧肉! 这么好的官家,怎么可能把他拖出去砍了呢? 第75章 (新生。) * 钟晓闹不明白,怎么还有人越活越回去的?从前在流放之地,钟不破还没这么傻,那会儿至少他谁都不信,不像现在,脑子似乎离家出走后便再也没回来。 “那,阿晓,阿岚央措他们怎么办?” 以钟不破的脑子,也着实想不出官家会如何处理,因此只能求助于在他看来最聪明的钟晓,钟晓无奈道:“官家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的?总之你只要安心等着便是,眼看便要年关,你趁着这个时机多带阿岚央措他们四处看看,想来最迟不过年后,官家一定会处置的。” 钟不破愣愣点头:“噢,好。” 钟晓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年前官家始终没有再提东胡之事,东胡王室尽数被杀,草原群龙无首,原本因为东胡王意外暴毙便分崩离析的东胡草原,如今更是七零八落,内部斗得是你死我活,别提成什么气候,连一致对外都难。 恰逢冬日,正是东胡草原最艰难之时,内忧外患,缺衣少食,倘若大魏不管,他们便只能硬着头皮来抢,而来抢的结果毋庸置疑,必是自寻死路,东胡王尚存,东胡兵强马壮时尚且不敌大魏铁骑,如今大魏修生养息补给良好,他们拿什么与大魏抗衡? 整个东胡都人心惶惶。 先前东胡王战死,东胡草原分裂为十数个小部落,以莫顿王为首的部落王们畏惧大魏铁骑,联合选择投降,此举引来诸多不满,奈何部落王们毕竟是东胡王血脉,旁人便是不满,也不能多说什么。 中原皇帝最是爱面子,百年前赵国鼎盛之时,东胡也曾战败,只消献上一封降书,说两句讨好的话,中原皇帝便美得没了边儿,不仅休战,还会将帝姬嫁给东胡王做妻子,此外粮食布匹食言更是以仁慈之名源源不断地赐下,因此百年来,东胡人都是打得过便烧杀抢掠,打不过便献上降书,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待到羽翼丰满,再单方面撕毁和平条约,这种把戏玩得不亦乐乎。 可这一回,远去大魏的部落王们并没有活着回来,回来的只有他们的人头,甚至身首异处,大魏只归还了他们的头颅! 怎么办? 要打仗吗?要在东胡最艰难的时刻跟大魏对抗吗? 与此同时,除却送回部落王们的首级外,没有一名王族能够幸免于难,无论他们是否反抗,只要身为东胡王族,便尽数遭到屠杀,整个东胡草原惴惴不安,闻大魏帝王之名而丧胆夹尾,生怕自己做了下一个冤魂。 原本那些叫嚣着不能投降的人也都紧紧闭上了嘴,没有哪一刻让他们意识到死亡与自己如此接近,他们的性命掌握在魏帝手中,而魏帝并不稀罕他们。 魏帝以残暴的屠杀彻底平定了东胡草原,随后起用了东胡人与混血奴中的部分有才能之人互相制衡,混血奴与东胡人之间有血海深仇,如今混血奴得登大雅之堂,可被触犯了利益的东胡人却连一句怨言都不敢。 年后入春之时,魏帝改东胡为晚西草原,任命混血奴首领阿岚为第一任晚西王,并拆除昔日东胡王庭,将晚西王庭建于赵国流放之地遗址,废除混血奴之称,每人尽皆将户籍登录在案,与从前的东胡人统称为晚西人,皆是大魏子民,流放之地则更名为斯日苏,东胡话中,“斯日苏”意为“臣服”。 他甚至下了一道极为严苛的法令,即适龄却未曾成婚的晚西儿女,不得同族结亲,有违者诛。 晚西王阿岚离京时拜见魏帝,他做梦也没想到,官家会任命他为第一任晚西王,因此临行前,他重重向魏帝磕了三个响头:“官家大恩大德,臣必当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报。” 官家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你答应了朕的条件,至于这位子你坐不坐得稳,那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混血奴首领阿岚的性别除却大魏重臣外,东胡人与混血奴都不知晓,因此阿岚要将这个男人的身份永远保持下去,他们混血奴未来会如何,全看他们自己。 阿岚恭敬道:“臣明白,臣以性命起誓效忠于官家,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官家没再理她,让她退下,待到御书房只剩下他一人,他才道:“还站在那做什么?” 温离慢从后面走出来,见官家一本正经的低头看折子却不理她,啪叽一下,趴到了官家背上,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官家只好放下手里的折子:“又闹什么?朕不是都听你的了?” “我知道,官家肯定不会就这样相信她的。” “你又知道了?” “嗯!” 她点头点的好用力,又是一年过去,她愈发褪去了稚气,许是年纪增长的缘故,又或许是懂得情爱的缘故,温离慢愈发能够洞悉人心,在旁人眼里喜怒无常不好伺候的官家,她只要瞧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啦。 “哼。”官家哼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让她坐到怀里,“朕让钟不破随她同回晚西。” “钟不破?” 此时此刻,阿岚与钟不破已经率领晚西王卫队离开兰京,奔赴位于斯日苏的新王庭,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官家当然不信任阿岚,即便温离慢给她说了好话,他仍旧不信任,因此才派遣与阿岚交好的钟不破前去,他拨给了钟不破一支乌衣卫队,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东胡人怕的是他,可不是混血奴首领阿岚。 以阿岚为晚西王,可安混血奴的心,也能使本来在双方争斗中处于下风的混血奴们提高地位,而阿岚既为晚西王,自然不能不用东胡人,无论他们之间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东胡、混血奴都已成为过去,如今他们是大魏臣民。若是启用东胡人做晚西王,怕不是要不了多久,混血奴便又要沦为卑贱的奴隶。 将流放之地与晚西草原连接,则是为了更方便大魏监督管理,阿岚以混血奴首领的身份一跃成为晚西王,官家亦做好了她会得意忘形乃至于背叛大魏的打算,这支拨给钟不破的乌衣卫队,便是用在此处,晚西王安分守己便罢,一旦有异动,乌衣卫会立刻在钟不破的带领下将其斩杀。 钟不破临行前,官家命人赐给他一个新的荷包,与上回大军出征前的假荷包不同,这回当真是温离慢亲手绣的,钟不破头脑简单,却并不是真傻,也正因为他这性格,才更容易取信于阿岚,荷包中藏有官家手书字条一张,前去赐荷包的寿力夫转达了帝王口谕──倘若未来某一天,他在晚西不知要如何是好,便可打开荷包,取出里头字条,按照字条上所说行事。 以钟不破的性子,定然会将荷包珍惜收藏,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打开。 而字条上写着六个字:诛阿岚,夺其权。 选择阿岚成为第一任晚西王,她的性别也在魏帝考虑当中,时下大魏民风开放,女郎们较之从前愈发自由,可封侯拜相科考为官却从不曾有,官家心知自己因阿岚是女郎才会这样,否则他有无数合适的人选派去晚西。 至于为何是阿岚…… 他看向怀中不知咕哝些什么的妻子,嘴角微微扬起,阿岚最好是如他所起誓那般永不背叛,这样的话,内力外力皆强势,只要她活着一天,世人便要跪拜她一天,野心饽饽的人便要忌惮她一天。 在离京途中,新任晚西王才得知自己能有这番造化,都要归功于温皇后,是温皇后在官家面前为他美言,否则哪有他的今日? 他已决意要一辈子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他不能枉费这一生,不能辜负帝后恩情,无论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困难,他都绝不退缩! “不破,多谢你愿意与我一同去晚西。” 钟不破挠挠头,笑得有点憨:“我阿父说,反正现在也不打仗了,天下统一,我留在兰京可能要被闷死,让我去晚西放羊,官家说了,我随时都能回来探亲,而且阿兄不日也会前来晚西帮你,阿岚,你不要担心,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吃不完的红烧肉的!” 央措打马从后面追上来:“不破说得对!阿兄,中原──啊不,是兰京,兰京的红烧肉可真好吃!” 说完又对着钟不破满是羡慕:“官家对你可真好,还给你带了兰京的厨子来,不知道斯日苏有什么著名的当地美食呢?” 他在兰京这几个月可以说是吃得心满意足,整个人胖了好几圈,皮肤也养白了,不过央措与阿岚都不曾去过斯日格,此地曾经是赵国的流放之地,且不说地处偏远,光是气候环境便十分糟糕,唯一的好处便是将晚西草原与中原版图连接在了一起,至于当地美食…… 钟不破诚实道:“烤田鼠,烧蝗虫,你们吃吗?” 央措:? 阿岚作为混血奴首领,曾混在东胡与赵国官吏买卖奴隶的队伍里,听人说起来那不毛之地,因此并不抱太大希望,混血奴过得是最低贱的日子,别说烤田鼠烤蝗虫,就是再腌h的食物也吃过,但央措在兰京吃得好住得好,过了这辈子有史以来最快活的日子,满心幻想着到了新的地方能吃到更好吃的东西,结果却说是什么他们草原上也有的田鼠蝗虫,登时兴致一扫而光,什么想法都没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颓丧起来。 钟不破又挠挠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阿岚叹了口气,央措被他保护的太好,因此总还保留着几分孩子气,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大抵所有经历过多的人,看到天真,都会选择保护那份天真。 “没事的,央措。”他安慰道,“官家此番不仅给了我们乌衣卫队,还派遣了工部数位大人前来相助,咱们有许多的种子,可以种花,可以种粮食,早晚有一天,能通过我们的双手,建造我们自己的家园。” 央措用力点头:“嗯!” 他们怀抱着希望,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即便前面有无数的困难在等着,那又怎样呢?他们过去的人生远比现在糟糕一百倍、一千倍! 初春一至,冰雪消融,京郊的桃花又开了,在这漫天桃花飞舞的季节里,上巳节又至,今年的生辰比去年还要热闹,一大早温离慢便起了身,官家今日休沐,见她醒了,不由得失笑:“今儿是怎么回事,懒虫都提早醒了?” 她正从龙床上坐起来,听到官家说自己是懒虫,立刻又倒了下去,还用被子把头都盖住,只露出部分秀发在外头。 官家忍俊不禁,走过来摇了摇小鼓包:“杳杳,快起来,你不是说今日又要赏花,又要踏青,还要放风筝?朕叫人给你准备了很大的蝴蝶风筝,你难道不要看一看?” “谁让官家说我是懒虫来着。” 被子里传出温离慢闷闷的声音,“我是身体不好才睡这么久。” “你还好意思说。” 他把手伸进被子里,精准地捏住温离慢的耳朵,揪了揪:“跟你说了不许玩雪,你偏要趁着朕没注意跑出去,一场风寒断断续续两三个月才好全,每天都起不来。” 当时是刚过了年,官家开笔,第一天上早朝,回太和殿就发现她的袖口摸起来居然是潮湿的,在他追问之下,温离慢不得已说了实话,之前他管得严,不许她出太和殿,趁着他上早朝,她偷偷跑了出去,连宫女都没带,居然也没人发现! 她自己在外头玩了会,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数的,又悄悄溜回来,全程没人发现,事后官家要罚宫人内侍,她还说是自己叫他们出去的,因为谎称想睡觉,让所有人都退出内殿。 舍不得揍她,只能罚她面壁半个时辰,结果站了半柱香她就开始喊累,最后也不了了之。 事后因为她偷跑出去没人跟着,当天晚上便发了热,惹得官家震怒,将太和殿所有宫人,包括徐微生在内都拖出去打了一顿板子,仍旧未消心头之气,打那之后,温离慢便再也不敢了,天冷了便老老实实在太和殿待着哪儿也不去,所幸官家看在这些人伺候颇为忠心的份上,只是打了板子,并没伤筋动骨。 曾经她连贴身宫女在眼前被杀都不会在意,如今她也会为了伺候自己的宫人内侍被罚而乖乖待着,虽然对除了官家之外的人情感变化十分淡薄,可她终究是不一样了。 青雀被杀时她不曾求情,那时她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在意,官家又不爱她,便是求了情也是无用功,如今她知道他爱她,才敢提出诸多要求,像个孩子试探大人的底线,得知自己是被偏爱的便感到幸福。 盼望长久。 “是官家管得太严啦。” 温离慢总有话讲,想想还颇为委屈,“一整个冬天都关着我,我也想出去看看。” 她只露出半张脸,两只小手抓着被子,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官家没好气道:“薛敏说了,你决不能受寒,要小心调养将息,知不知道你跑出去一回,要花多少珍奇药材才补得回来?更何况……” 他突然顿住不说,温离慢眨着眼睛看他,官家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更何况朕会害怕,杳杳,别让朕害怕。” 她晚间睡眠呼吸极浅,有时他醒来,都察觉不到她的气息,于是每每浅眠辄止,要伸手去探探她的鼻息才能安心,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他是真怕她活不过二十,因此得知她偷偷跑出太和殿,才叫他大怒,恨不得将所有宫人都拖出去剁碎喂狗。 “别怕。”温离慢坐起身,主动搂住他,“我以后都会听话的,再不贪玩了。” “哼。”官家只短暂软弱了一下,随即冷眼瞧她,“朕信你才是有鬼。” 越来越皮,跟稚童般不着调。 嘴上这样说,他其实也是很愿意让她出去玩的,再怎么调皮、再怎么异想天开都没有关系,只要她开心,做什么都可以。 冬日把她关起来是真的,春暖花开带她出去陪她玩也是真的,绞尽脑汁讨她欢心更是真的,连给她准备的风筝,说是令人准备,实则都是官家亲自做的,他总觉得,若是把所有心迹都剖给她看,便显得太傻,因此总是不爱说。 温离慢傻笑两声,她的笑容越来越多,官家将她从床上抱起,随手拿过衣裙给她穿上,温离慢还故意拿起外衫往他身上套,官家无可奈何地望着她:“你看朕穿得上么?” 自己不长个子,便以为旁人跟她一样? 温离慢软声道:“我想看官家穿。” 这种话,普天之下也仅有她敢说,事后还不会被找麻烦,官家懒得理她,直接把人摁住,衣服给她套上,阳春三月也不许她穿得单薄,春装外头还要罩一件,裹得密不透风,风寒好不容易才好,三月风大,万一吹着怎么办? 若非今日是三月三,他是决计不会带她出宫的。 第76章 (揉面。) * 因为官家不肯如她的意穿女装外衫,温离慢有点气鼓鼓,她出宫的次数不多,出来玩什么都由官家做主,惟独有件事必须要做,那就是去买第一次出宫时所吃到的,那对老夫妻卖的糯米糕。 往日都是陆恺去给她买,今儿个她生官家的气,自己去买,朝寿力夫伸手,寿力夫秒懂,立马把自己的钱袋子拿出来,笑眯眯送到温离慢手中,叮嘱道:“娘娘慢些走,小心摔着。” 温离慢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回头去看马车里的官家,官家在那闭目养神,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顿时便更生气,四处看了看,找到那对老夫妻的摊位,捏着钱袋子走过去,“我要一块糯米糕。” 虽然她只来过没几次,但她生得比天上的神仙都要美丽,老两口见过一面便不会忘记,老婆子连忙催促:“快快,快给贵人切糕!” 温离慢打开钱袋子,她忘了这糯米糕要多少钱,便直接把钱袋子朝老婆子打开:“你自己拿钱。” 老婆子吓了一跳:“这、这如何使得!上回贵人给多了银子,便是再吃上个几百回也吃得!不要钱不要钱,不要贵人的钱!” 温离慢啊了一声,有点苦恼:“你不要钱,我就不能要你的糕。” 寿力夫站在马车边,远远瞧着温娘娘有模有样地跟那对老夫妻说话,不由道:“官家当真不下来陪着娘娘一起?一会儿她兴致上来,把人家摊子给买了,又不知要吃上多久。” 片刻后,马车里传来一声冷冰冰的:“聒噪。” 寿大伴立马低眉顺眼不敢再言语,陆恺则跟在温离慢身边,小心护着,不叫不长眼的人冲撞到她,见她把钱袋子都拿出去给人,让人自己拿钱,真是哭笑不得,这若是遇到个黑心的,直接将她的钱都骗走可如何是好? 老婆子见她生得温柔貌美,气质娇贵,言行举止却又满是天真,不由得也软了嗓音:“那好,那老婆子便自个儿拿。” 说着,从钱袋子里拿了一个铜板出去。 老头儿将切好的用油纸包好的糯米糕递过来,温离慢高高兴兴地接过,她在咬下去第一口之前想起官家,从前她吃糯米糕,第一口都是给他咬的,可是方才他惹她生气,这回她要自己吃! 回头瞧了一眼,官家竟还在马车里待着不下来哄她回去,温离慢想了想,把手里的糯米糕不由分说塞给了陆恺,陆恺一脸懵,这当值还带赚外快的? 他连忙拱手抱拳:“多谢──多谢夫人赏赐。” 温离慢便又道:“我还要一块。” 老婆子笑呵呵的,许是温离慢太过和气,她便大着胆子与她攀谈:“贵人的郎君何在?怎地叫夫人自己出来买糕?” 温离慢便有些丧气:“他不来哄我。” 老婆子便道:“这夫妻两个之间,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两口子还能有什么隔夜仇?无非啊,就是你先低个头,或是我先低个头的事儿,要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总要彼此谦让体谅,何必争那无谓的意气呢?” 温离慢似懂非懂,她看看老婆子,又看看老头儿,恍然大悟:“你们年纪好大了。” “是啊,老婆子今年都这个数啦!” 老头儿忙里偷闲比了个七,“咱俩一辈子没怎么拌过嘴,也没红过脸,长长久久的就靠卖这糯米糕为生,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七十岁! 温离慢点点头,也不知她懂了什么,横竖她一副很懂的模样,老头儿切好了刚出炉的糯米糕,仍旧用油纸包好递过来:“贵人小心烫……” 温离慢正要伸手去接,身后却多出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将油纸包接了过去,她下意识回过头,便看见官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正要说话,却见官家把另一只手一伸──没等温离慢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陆恺就老老实实把刚才娘娘的赏赐还了回来,就知道他没这福气。 两份糯米糕都被官家拿在手里,他腾到左手,右手朝温离慢伸出去,她立刻欢喜地两只手握住,看得卖糯米糕的老婆子都忍不住笑了,只是对着女贵人她尚且敢多说两句,这位郎君通身气势属实骇人,别说是打趣,她连喘气都不敢太过大声。 官家带着她往马车的方向走,温离慢理所当然把寿大伴的钱袋子给忘了,还是那老头儿追出来:“贵人!贵人!你的钱袋子!你的钱袋子!” 温离慢掀开马车帘幔:“啊,我忘了。” “没指望你那脑袋瓜子能记住什么。”官家懒洋洋地说,打开一个油纸包,拿着糯米糕喂到她嘴边,毫不意外的被温离慢反手推回来,要他吃第一口。 意思意思的咬了一小口,她便满足了,就着他的手吃起来,吃得却也不多,本身胃口便不大,又怕吃多了被他命令去运动消食,温离慢向来是宁可少吃也不爱动,除非那样食物特别讨她欢心。 “吃又吃不完,冷了又不好吃,朕就不该让你去买。” 温离慢抱住他的胳膊,小脸枕在他肩头,“官家跟我一起吃,不就吃完啦?” 官家冷哼了一声,温离慢换了个姿势,伸展开双臂抱抱他:“官家别生气,是我胡闹,下回再也不敢了。” 能听她认错真是了不得,官家夸张到掀开马车帘幔看看外头是不是下了红雨,今儿的太阳又是不是打西边儿出,居然都不是,“……怎么这么乖?” “不能总是官家哄我,我也要哄哄官家。”她先回答,又补充,“卖糯米糕的老婆婆说的,她都七十岁啦!” 而且官家虽然一开始没有跟着她下马车,可后来还是到她身边等她,他总是这样,嘴上说不行不许不可以,实际上最后全都依她,温离慢已经发现了这个规律,她蹭蹭官家的脸,“我以后都不胡闹了。” 得了吧,这话官家根本不信,她上回还说她再也不贪玩了。 将她抱到腿上坐着,语气也温和起来:“朕都是为你好,杳杳,你要听话,若是你身子好起来了,但凡你能玩的,朕都不会阻拦你。” “我好多了!”温离慢握着拳头信誓旦旦,“真的!” 官家敷衍道:“嗯。” 温离慢抱住他的脖子,“去看桃花!” 每年这个季节,正是桃花开得最烂漫热烈的时候,到了目的地,他们下了马车,随身侍卫们混入人群里暗中保护,连寿力夫都隔了不短的距离,为了避免去年上巳节类似的事情发生,再有不长眼的靠近,帝后身边看似空旷,实则被围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桃花林正中央的百年桃树开得最为灿烂,落英缤纷,随着三月的风,地上席卷起一小股一小股的花瓣雨,温离慢哇了一声,伸手贴在树身上,树枝上系满了写着祝愿的红色布条,有些正鲜红,有些已经斑驳,与粉色的桃花瓣相映成趣。 寿力夫准备了笔墨布条,陆恺不知从哪里搬来两块石头,还取出一块案板,往上面一按,温离慢拎起裙摆蹲下来,官家原本要给她写,她却不要,非要自己写。 生怕被人偷看,据说被看到了就不灵验了,温离慢提起笔,慢吞吞在布条上写下心愿,去年她没有什么心愿,今年她有。 官家也拿了一根布条,他不知要写些什么上去,最后便只提笔写了百岁二字。 再一瞧,温娘娘似乎写了不少字在上面,瞧着倒像是一首词,官家没细看,但温离慢拿起来晾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微风,竟将她手中布条吹飞,径直飞过官家面前,他伸手抓住,不免瞧见上面题的词句。 温离慢连忙过来拿:“官家看到了吗?” 他道:“没看到。” 她是信他的,点点头,“之后也不许看。” 他没好气地别过头:“谁稀罕看?” 温离慢这才满意,她把布条交给陆恺:“陆统领,我要挂的高一些。” “娘娘,挂的太高,会经受风吹雨打褪色的。”陆恺提醒。 温离慢摇摇头:“高一些,老天爷会在这么多心愿中一眼就看见我的。” 即便是陆恺都忍不住为之动容,他足尖一点,顺着结缘树的枝干轻轻松松攀至最顶,将记载了温离慢心愿的布条系在了最高处,随后英武落地,温离慢拍着巴掌:“好厉……” 陆统领就觉得官家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当时他正以一个十分帅气的姿势落地,这个姿势他愿称之为天下第一,但在那短暂的片刻里,陆统领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于是他顺势脚一崴,整个人以一种扑街的姿势正面磕倒。 温娘娘沉默了两秒,随即把最后那个没说出来的字吞了回去,转头到了官家身边,如果陆统领没有听错,她似乎是在问官家,陆恺是怎么当上大统领的。 寿力夫满脸都是同情地将陆统领扶了起来,心说彩衣娱亲也就这样了,陆统领当真不容易。 落地失败的陆统领成功在温娘娘心中荡到谷底,随后官家像是在炫技,明明随意就能将他自己的心愿布条挂上去,他非要以比陆恺更优雅更神武的姿势踩上树梢,系好布条落地后,果然获得了来自温娘娘的赞美,陆统领还隐隐听到娘娘说官家这么厉害为何还要陆统领之类的话。 皇后娘娘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她好像是真的认为陆统领的存在是没必要的。 官家心里受用得很,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之色:“总要赏他口饭吃,陆恺脑子不好,也没什么本事,但到底跟了朕这么多年,勉强算是忠心耿耿,朕总不好把他赶走。” 寿大伴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怜悯地看了陆统领一眼,“吐血的话记得去远一点的地方,别惊扰到娘娘。” 今年的上巳节照样热闹得很,虽然去年出了一点小插曲,可人们很快就不记得了,这回直到回宫之前都没有出任何状况,不过温离慢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因为没多久她便累了,这回上青空山,仍旧是坐着轿子去的。 她跟官家都不信神佛,但在山上向下远眺却令人无比心旷神怡,青空寺今年又多了不少小沙弥,有些路都走得不大稳当,全是寺里的僧人们收养的,有个小沙弥追着一颗草球,哒哒哒跑到温离慢身边,草球撞到了她的裙摆,她弯腰把草球捡起来,小沙弥仰着脸蛋看她,奶声奶气双手合十:“施主好。” 草球里似乎放了个铃铛,摇起来能听到叮叮作响,温离慢今日身上也带了铃铛,系在她腰间,她晃了晃草球,问:“好玩吗?” 小沙弥点头:“好玩。” 说是这样说,又眼巴巴瞧着,温离慢把草球还给他,他还知道说一声谢谢施主,随后回到师兄弟身边,继续玩起来。 温离慢单手捧脸:“官家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我都没有见过。” 官家睨着她:“只怕你见了,当场便被吓傻了。” 他少年时期可谓是嗜杀成性,也是如今才好一些。 温离慢歪歪头:“官家的儿子们都跟官家不像,我不喜欢他们。” 无论是殿下还是帝姬,容貌生得都很好,毕竟能被送入宫中,妃子们自然不缺美貌,只可惜他们生得与官家都不大像,若要说最相似,应当是三殿下,只可惜仅有几分形似,神韵全无,令人十分失望。 “他们不配叫你喜欢。”官家牵着她的手在寺里闲逛,“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宫了。” 温离慢乖乖叫他牵着走:“不在外头吃吗?” “回去吃。”官家瞥她,“你的药还要继续喝。” 温离慢头上似乎有无形的,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她天天都要喝药从未断过,再美味的甜糕天天吃都会腻,更何况本来就不怎么好喝的药?尤其是因为她偷跑出去以至于染了风寒,官家罚她面壁,她撑了没一会儿便疲了,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谁知之后喝的药苦了好几分,她问薛敏,薛敏支支吾吾,说是官家的意思。 于是温离慢开始讨价还价:“今天的药还苦吗?” “看在是你生辰的份上,饶了你这一回。” 温离慢马上点点头:“嗯嗯。” 寿力夫隔了不远,叹了口气,娘娘恐怕是想不起来曾经喝过更苦的药这回事儿了,毕竟过去了太久,还真叫官家逃过一劫你说气不气? 去年钟家人还给温离慢献上了生辰贺礼,今年的话官家不愿意让他们来打扰,便只收礼不让见人,温离慢也不想念,回宫后,她看着太和殿桌上的两盆面不明所以,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官家道:“今年长寿面要自己做。” 温离慢长长哦了一声:“这个不难。” 也不知她这自信打哪儿来,之前无论是包粽子还是做月饼,她全程划水,做出来的东西不能说是惨不忍睹,只能说是相当一般,结果看见面,温离慢自信又来了:“我可以!” 官家帮她把袖子卷起来扎好,两人一人一个盆,和了水开始和面,一开始还叫御厨示范了一遍。 御厨吓得战战兢兢,和出来的面都无可挑剔,温离慢看着只觉得容易,她充满信心把双手放进面盆,先抓了一把雪白的面,沙沙的触感相当解压,边上红鸾提醒道:“娘娘,该倒水进去了,要使面粉成团才行。” 温离慢连忙要拿水,全程她自己来,一和不动她就加水,和不动她就加水,要是觉得太黏糊,水太多,她就再加面,加着加着感觉不对劲……面盆怎么满了?! 再抬头看看官家那边,像模像样,面团都揉出来了,她这边还是一大把蜂窝状的面絮子,温离慢有点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她倒是很卖力气,官家眼角余光一直盯着她,见她越来越不像话,威胁道:“杳杳,方才咱们说好,自己做的给对方吃,现在朕觉着,还是自己吃自己的好。” 瞧瞧她揉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温离慢捏着手里的面,摇头:“不行。” 官家放下自己手里的面团,仔细看,他只有手指上还残存些许面粉,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温离慢就不一样了,她不知何时抹了把脸,弄得脸蛋上睫毛上都沾了面粉,官家忍不住轻叹了口气:“你说说你还能做些什么?” 做什么都不成,也不知她是真的笨蛋,还是故意的,又或是心思根本没放在上面,只想着玩。 温离慢乖巧地仰着脸让官家把自己擦干净,随后低头看看自己的面盆:“……越来越多了。” “是啊,越来越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不好意思地又揉了两下,“不知道。” 官家握住她的手,“不许再加水了,就这样揉,像这样。” 手把手教她才行,温离慢眼睁睁看着在官家的帮助下,面团在自己手里逐渐成型,她很高兴:“好简单!” 官家听了,反手抹了她一脸面粉。 第77章 (夫妻。) * 温离慢被抹了一脸的面粉十分不服气,顿时也不继续揉自己的面,而是把两只手往干面粉中一塞,沾满面粉后,开始朝官家的脸进攻,奈何她个头小,又没什么力气,踮起脚尖也够不到官家的脸,将她急得不行,反倒又被官家抹了许多下。 “官家你……你不让我!” 官家哦了一声:“是你理亏在先,朕为何要让你?” 温离慢微微鼓了鼓粉腮,突然蹲了下去,官家一时没多想,赶紧上前查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 话没说完,就见她抬起头,露出亮晶晶的一双眼,随后是伸出的一双沾满面粉的小手──官家本可轻松躲过去,但他却任由她的手在他脸上胡乱地抹,而后佯作生气:“又在胡闹,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温离慢使坏成功,心情格外舒畅,哪怕官家随即惩罚性地捏她的脸,她也只是傻笑两声,官家顶着这样一张花脸自然不方便见人,把温离慢从地上拉起来,带她去洗脸洗手,用温热的、沾了水的布巾给她把脸上的面粉都擦了干净,温离慢随后接过来给他擦,两人互相擦干净了脸,这才又重新回到桌前。 官家那团面醒得差不多了,雪白小巧的一团,连边缘的弧度都显得格外顺滑,温离慢那一坨嘛……就不是那么好看了,随后在御厨战战兢兢的指导下,两人将面团摊开,卷起,再用刀子切成细细的条,官家的像模像样,温离慢的着实不能看,期间她多次偷觑,大概是想给自己挽尊,奈何前面加水又加面,切出满满一大碗,这等下锅煮熟捞出,加上汤水配料,怕不是能把她自己撑死。 高汤是御厨早已备好的,只消煮沸,将面条下进去,等熟了捞出来即可,温离慢动作很慢,她的袖子又特别长,还差点儿脚底打滑摔到锅里去,官家实在看不下去,把她拎到一边,自己将她的面也给煮了,最后盛出两个碗,一个官家巴掌大,另一个大概有寿力夫胖脸那样大,一个碗里的面煮的雪白晶莹,每一条都极长,另一个碗里的面断断续续,大都很短,约莫是面没揉好的缘故,还有些煮化了,跟面汤糊在一起。 温离慢看着那脸大的碗,陷入沉思。 最后,两碗面被送到帝后面前,上头多了碧绿的青菜,几粒饱满白嫩的虾仁,还卧了一个煎得极为漂亮的荷包蛋,不同的是,大碗在温离慢这边,小碗在官家那边。 因着先前官家说自己揉的面自己吃,全程划水捣乱的温皇后很自觉地坐到了大碗跟前,这碗比她脸大多了,保守估计能让她吃三天。 以前她都不知道过生辰是件很重要的事,自然也不知道这一天要吃一碗长寿面,不过去年开始她知道啦! 筷子刚拿起来,就被握住了手腕,整个人也被提溜起来放到一边,官家占据了她的椅子,拿走她的筷子,自顾自吃起她那一碗面来。 温离慢啪叽一下趴到他背上:“官家还是让我吃你做的面啦?” 官家嘴上不肯服输:“你也不看看你煮的这个能吃么?” 他把她拉到一边,椅子也给她拉出来,筷子也给她拿好,还把自己的荷包蛋蛋黄抠出来,蛋白给温离慢,又把她的蛋黄夹到自己碗里,因为温离慢喜欢蛋白不喜欢蛋黄。 她乖乖拿着筷子吃起来,然后发现官家揉的面不只是外表比她好看,居然一整碗面都是长长的几根,再瞧瞧自己的,无端让温娘娘有点羞愧,她想了想,把自己的面碗朝官家跟前推:“要吃长的寓意才好。”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官家为何跟她换。 官家眯起眼睛:“朕吃这一大碗已经够了,你还要给,是想撑死朕?” 她只好自己吃了,吃饱后心心念念:“官家,说好的放风筝~” 上午踏青的时候就看见有人在放了,桃花林外面那片青草地上,好多人都在放风筝,天上尽是形状各异的风筝,温离慢想起官家说给她也准备了,可她还没见着呢! “少不了你的。” 官家漱了口,这面的滋味算不上好,他将那一大碗全吃了个精光还面不改色,足见其定力惊人。 他给温离慢准备的是一个很大的蝴蝶风筝,都有温离慢长,翅膀鲜艳,五彩缤纷,看起来栩栩如生,但又去掉了蝴蝶比较可怕的细腿,因此显得更加漂亮,今儿不让她在外头多待也有风大的原因,怕吹出什么毛病来。 如今宫中只有帝后两位主子,宫殿全都空了出来,打官家登基,后宫就没出现过什么偶遇的事儿,官家带着温离慢出了太和殿,刚出外殿,温离慢仰头看天,就哇了一声,指着天空:“官家你看!你看!是谁在宫里放风筝呀!” 寿力夫手持拂尘笑眯眯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只有一个风筝在天上飞多单调啊,因此官家下令,今儿宫中举行了个放风筝比赛,放得最高最好的有赏钱拿呢!那一群小太监小宫女可乐疯了,老早就私下准备着。” 想起上回不能出宫看热闹,官家便令人在宫中摆摊子讨她欢心,温离慢忍不住朝他看过去,官家却不看她,只问:“走不走?” 温离慢摇头:“走不动。” 她抱住他胳膊,“官家背我。” “没规矩。”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蹲下来背了她,温离慢心满意足地搂住帝王的脖子,小脸贴在他后背,喃喃道:“你对我真好。” “嗯,那你要少气朕两回,让朕尽量活得久一些。” 温离慢轻笑出声:“郎君千岁。” 官家心道,若当真能活千岁,要分九百岁给你,朕留一百年陪着你足矣。 这样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真就把温离慢从太和殿背到了御花园,眼看人声越来越大,温离慢连忙要下来,免得在人前让官家失了身份,她还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裙,力求自己看起来亦要体面。 御花园中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宫人,大魏皇宫秩序森严,不容闪失,平日里大声说话都要遭受掌事太监或尚宫们的训斥,宫人们年纪都不大,天性活泼者大有人在,这难得的清闲时候,还是官家的口谕,允许他们在御花园放风筝,可以组队,放的好的还有奖赏,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人多才热闹,温离慢把蝴蝶风筝拿到面前,眼巴巴看着官家解线,她从未放过风筝,因此十分好奇,这个想看那个也想看,宫人们的风筝五花八门,什么老鹰金鱼凤凰……各种图案应有尽有,还有些别出心裁的,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不过,都没有官家亲手给她做的精致好看! 相比起放的有些艰难的宫人,官家那厉害多了,他轻轻松松便将蝴蝶风筝送入高空,手中的风筝线一点一点放出去,蝴蝶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温离慢忍不住拍起巴掌来:“官家什么都会!” 俊美的帝王漫不经心道:“这种东西,看一眼便行了,哪里需要特意去学?” 温离慢嗯嗯点头。“官家好厉害!” 边上的寿大伴是什么也不想说,那个趁着温娘娘睡觉偷偷去练习如何放风筝,还纡尊降贵去问宫里会放风筝内监的人,好像完全不是官家呢! “我也想放!给我也试试?” 风筝线坚硬锋利,官家眉头微蹙:“你要小心点。” 温离慢连连点头,原本想接过他手里的握轮,结果发现在官家手里无比听话的风筝,其实是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拽得住的,今日风大,温离慢力气不够,要不是官家料到她抓不住,提前虚握,恐怕温娘娘都要被风筝给带上天。 她用力扯了扯,官家包着她的小手,教她怎么收线放线,鲜艳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显得热烈又美丽,温离慢过足了瘾,但很快便感觉手心有点疼,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放线时被刺啦到的,手心都红了。 这种情况下官家自然不会再让她继续,她也很听话,不会吵闹,眼看蝴蝶风筝在所有风筝里飞得最高最稳,温离慢高兴坏了,可惜得是她在外面玩的时间有限,下午的风越来越大,官家就不许她再在外头待着,让她到没风的地方去。 把风筝交到一名乌衣卫手中,官家带着温离慢坐下,先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温离慢乖巧不动,等他试完了才说:“我没事的,别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朕是怕你又生病,又要浪费朕私库中的天材地宝人参灵芝。” 温离慢眨了眨眼,突然朝他怀里钻,两只手抱住他的腰:“骗人。” 官家哼了一声,摸摸她的背,把她抱得紧一些,又帮她把耳边的碎发往后弄一弄,“朕给你准备了礼物,要不要看一看?” 温离慢连忙点头:“要的要的。” 今年除却晚间烟火外,官家还为温离慢画了一幅肖像,大概是因为她不能剧烈运动,很多寻常女郎的玩乐她都不能玩的缘故,画像上是身着长裙于花丛中扑蝶的温离慢,画法精细惟妙惟肖,光是从画技来说,便足以称为丹青大师,画像右下角摁了官家的私章,题了几个小字。 昭庆二十三年元巳,吾妻十而有九,特作此画留念。 温离慢对这幅画爱不释手,但还有疑问,官家琴棋书画皆通,“为何没有题诗?” 她抱着画卷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官家看着她:“朕才不会给你题诗。” “啊,这是为何?”温离慢不解,“难道我没有什么值得写诗的优点吗?” 官家还煞有介事作思考状,随后点头:“叫你说中了。” 温离慢不高兴地鼓腮,抱着画卷就要走人,话都不跟官家说,被他扯回来在腿上坐着:“坏脾气的家伙。” “那官家为何不给我题诗?”温离慢越想越不得劲,“之前过年时,官家不是还写了几首诗赐给大人们?为何到我就没了?” 官家本不想回答,可温离慢刨根问底,他只好俯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温离慢闻言,微微瞠目:“啊……” 她抿抿嘴:“那好吧,横竖我也不会写诗,那便算了吧。” 真好哄啊。 官家轻笑:“杳杳,那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嗯?”温离慢歪歪头,“没有,我没有忘记什么事啊。” 官家的笑容变得幽深:“那你好好想想。” 温离慢表情严肃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没有,什么都没忘记。” 无论是要出去玩,还是买糯米糕许愿还是踏青登山放风筝,她通通都没有忘,她记性好着呢! 官家眯眼,语气开始有那么点不对劲儿了:“真的?” “嗯!” 她点头点的好用力,说话说的好大声,笑容也格外天真纯洁,官家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那好,这可是你说的。” 温离慢颔首:“本来就是我说的呀。” “好,好。”他拉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好得很,你好得很啊杳杳。” 温离慢捂住肚子:“啊……饿了。” 一天天的除了困了便是饿了,再不然就是累了,官家把她抱起来,“寿力夫,摆膳。” “是。” 今儿晚上是有宫宴的,为祝贺帝后生辰,众臣们都会入宫朝拜,不过官家向来是露个脸便走,否则他若是在场,那群大臣没一个放得开,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毫无生气, 到了夜晚,兰京上空开始升腾起无数绚烂花火,热闹无比,今年的烟花比去年的还要好看,宫中也在放,温离慢甚至想要自己去放一个试试看,被官家摁住,简直就是开玩笑,烟花声音那么大,万一吓到她怎么办? 温离慢都是戴着耳塞又捂着耳朵看的,而且宫内的烟花燃放有时间限制,到了点后便不许再放,谁要是敢私自放烟花惊扰到皇后娘娘,怕不是要人头落地! 原本官家以为妻子只是嘴上说什么都没忘,毕竟去年她就亲手给他准备了荷包,那荷包里放着他们两人的一截头发,现在还被他仔细珍藏,可今年他已百般暗示,她却像是听不懂,压根儿不提生辰贺礼之事──连大臣们都知道要送寿礼,难道她不知? 便是她不知,她身边那些个伺候的哪个不是人精?就没人提醒她?除非是她根本不想送。 可宫宴结束,看完人间烟火,回到太和殿温离慢便去沐浴更衣,出来后频频打呵欠,今儿个她玩了许久,身体确实要顶不住,疲态尽显,怕是一沾枕头便要睡着,官家皱着眉看她,宫女们为温娘娘熏干长发便退了出去,温离慢又都打了呵欠:“官家快去洗漱,我先睡啦,我好累。” 官家懒得理她,起身就走,为着这事儿在浴池里足足待了有半个多时辰,觉得气消的差不多了才起身,滴滴拉拉着身上的水,随意披了件外衫,原本想就这么出去,但湿发上床难免会让她沾染寒气,又自己待在浴间将头发擦干,这才心平气和走回内殿。 一进内殿就发觉不对,殿内原本是用烛火与夜明珠照明,若是温离慢睡了,烛火便都吹熄,今夜却点着红烛,夜明珠上亦罩着红纱,而龙床之上,帘幔垂下,隐约不可见。 官家忧心,快步上前掀开床幔,只看见温离慢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处,两只小手捉着被角,微微不高兴的样子:“官家怎么这么慢才回来?” 不说还好,说了又叫他生气:“你──” 话音未落,温离慢已经把被子掀开啦! 官家未竟之语尽数卡在喉咙里,他几乎是双目发直,待到那一双柔软小手伸来握住他的指尖,将他带到她身边,才叫他察觉心跳如雷,耳根发烫:“你、你这成何体统?谁给你的这衣裳!” 往日她都穿得规规矩矩,可今日这、这还不如不穿! “我问过薛御医了。”温离慢搂着他的脖子,把自己送至他怀中,“我可以跟官家做夫妻,只要官家温柔一些慢一些就好啦。” “生辰之礼,愿官家欢喜。” 人间至乐,两情相悦,从前她不在意,如今她也想感受一番。 月沉星稀,太和殿内一片寂静,惟独情人温柔耳语缠绵不绝,红烛渐渐落泪,温离慢体会到了何谓情爱悱恻,酣畅淋漓,从头发丝儿到脚尖,从身体到灵魂都因所爱之人而触动、颤抖,叫她觉着那没遇到他的十七年,竟都是白白活了过去。 官家更是情难自控,他隐忍的厉害,那些不愿说出的情话,不愿表达的爱意,都化为最亲密的接触,诉说着他的爱意绵绵,情迷意乱。 龙床上的帘幔将一切遮掩,只有时不时的抖动,以及偶尔会踢出账外的莲足,还有彼此相扣逐渐收紧的十指,见证着爱人之间最快活的事。 温皇后那张挂在结缘树上,希望能被上天一眼看见的布条上,写了几句她不知何时读过的词。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78章 (春猎。) * “干爹,您在这儿来来回回做什么呢?” 徐微生一大早起来当差,便瞧见他干爹寿力夫在太和殿外殿门口走来走去,时不时朝内殿看两眼,间或叹一声气,再抬头看看天。 见干儿子来了,寿力夫有点着急:“你说这都到了点儿了,官家却未起,眼看早朝时辰将过,我这该不该叫啊?” 自打官家登基至今二十余年,从未有一日如此,寿力夫先前在外头叫了两声,里头没应,他没敢再叫,想着时辰还够,便在外头候着,官家自会起身,结果到了现在还是没消息,寿力夫有些拿不准,官家是不想起呢,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徐微生道:“要不,儿子进去叫?” “可别。”寿力夫连忙制止,“我都不敢进去,你嫌小命儿太长了?” 两人正说话间,大宫女冬萤过来了:“寿大伴,徐伴伴,二位在这做什么呢?” 徐微生连忙道:“冬萤姐姐,早朝时辰已到,官家迄今未起身,劳烦姐姐进去通禀一声,娘娘也在,我与干爹都不好进去。” 冬萤闻言,忽地掩嘴而笑,她这一笑,把寿力夫并徐微生全看懵了,心说这有什么好笑?“叫我说呀,官家今儿个怕是不会起身了,寿大伴还是到前朝去同大人们说一声。” 她凑到寿力夫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只见寿力夫面露喜色:“好!好!我这就去!微生,你在这好生守着,官家若是有什么吩咐,须得第一时间回应。” 徐微生连忙应是,眼看干爹欢天喜地的走了,他不由得扭头去问冬萤:“冬萤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年岁其实比太和殿的大宫女们差不了多少,只是大宫女们是皇后娘娘贴身宫女,为表尊敬,平日徐微生便唤一声姐姐,冬萤听他问话,忍不住笑起来:“是好事儿,昨日万寿节,娘娘跟官家做夫妻啦。” 徐微生瞪大了眼,随即也满面喜色:“姐姐说得是,果真是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 帝后感情多好平日里,身为内侍的徐微生亲眼所见,只是娘娘身体不好,因此两年来帝后虽同榻而眠,却并无夫妻之实,薛御医绞尽脑汁为娘娘将养身体,如今娘娘能够承宠,实在是再好不过,若是日后还能诞下嫡子……想到这里徐微生便满心火热,他是娘娘的贴身总管,有了小殿下的话,必然也会伺候小殿下长大,在这宫里做内侍的,哪个不想像干爹那样大权在握,又受人尊敬呢? 谁也不敢去打扰,徐微生甚至叫了小内监拿着竹竿驱赶落在太和殿的鸟雀,免得它们惊扰帝后休眠,里里外外有条不紊地动起来,只是帝后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日上三竿,徐微生听着里头似乎有说话声,他不敢乱动,只恭顺候着。 官家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温离慢在他怀中沉睡,他怕弄醒她,于是维持一个姿势不动,从前他也爱她怜惜她,可自昨夜过后,这种爱意与怜惜并没有丝毫改变,每当他以为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极限,就会立刻意识到,他还可以更加喜爱她。 原本还以为她没良心,却不曾想会是这样一份生辰礼物,年近不惑,竟也如青涩郎君一般耳热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身体比起刚来兰京时确实好了不少,但还是太差了,昨晚官家并没有尽兴,他对她百般怜惜,甚至在要她之前,硬是抽身取了颗丹药服下。 那是他在不久前以防万一,叫薛敏制作的男子服用的避孕丸,没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他不会让她有孕,自然不会让她喝伤身的避子汤,药性再温和也不行。 每日都要喝药已经够辛苦了,怎么能一日喝两副?那岂不是要多喝一次?且那避子汤寒性极重,寻常女子喝了都要月事失调天癸紊乱,何况是身体极差的温离慢? 怀里的人动了动,官家低头:“醒了?” 温离慢动了动胳膊,有点疑惑,她的手怎么抬不起来? 昨夜温存,极尽缠绵悱恻,哪怕官家再三收敛,温离慢还是体力透支,这会儿连动都没力气,后面直接睡昏过去,官家给她换了衣裳打理的干干净净,这些温离慢记忆全无,她只记得自己哭了,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官家握住她的一只胳膊,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冰凉的肌肤上一点点捏着:“就这本事?” 怕不是承一次宠,她都要在床上躺三天。 温离慢蹭了蹭他:“好饿呀。” 不是饿了就是困了,官家早习惯她每天都要喊上几遍肚子饿,于是扬声唤人,在外头候着的宫人们总算是得了口信,立刻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温离慢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除了脑袋跟眼珠能动,其他部位动一下都无比难过。 这还是官家给她抹过药,又按摩过后,可见她身娇体弱到了何种程度。 宫女们捧着温水面巾香胰子进来,官家令她们将水盆端至面前,也没有将龙床帘幔打开,只自己坐在床边,拧了湿布巾给温离慢擦脸,又亲自捧着口杯让她以香汤漱口,全程不假他人之手,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比起温离慢,官家非但不见疲色,反倒愈发龙精虎猛,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必定心情极好,以至于嘴角一直带着笑,甚至对宫人说话都不似往日冰冷威严,隐隐甚至叫人觉得……有些温和。 徐微生差点儿给自己一嘴巴子,错觉错觉,肯定是错觉! 寿力夫则狠狠打了个哆嗦,他跟随官家多年,还是头一回听到官家用这般柔和的语调同自己说话,怪}人的。 薛敏被召来时心里也在打鼓,他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娘娘不许他说出去,他自然也不敢告诉他人,连官家都没敢说,昨儿一晚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怕娘娘出什么事自己得立刻奔赴太和殿,结果睁着眼睛到天明都没有得官家召唤,薛敏便知道娘娘无事。 那应该……算得上是好事儿吧? 官家命人取了张小木桌来放在龙床上,又将热粥与小菜摆上去,一边喂温离慢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对薛敏说:“你胆子倒是不小。” 薛敏眼泪险些掉下来,他连忙道:“臣斗胆隐瞒官家,还请官家恕罪,臣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 温离慢坐在床上,因着帘幔放下,没看清楚外面跪着谁,她穿着薄薄的寝衣,衣带有些松垮,露出精致的锁骨与上面点点未褪红痕,听到薛敏的声音,她立刻对官家说:“是我不许他说的,官家别对薛御医发火。” 官家瞥她一眼,当真没再质问薛敏:“起来吧。” “谢娘娘,谢官家。” 薛敏起身后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不一会儿,自帘幔中伸出一截雪白皓腕,腕子上尽是斑斑痕迹,薛敏哪里敢多看,搭手请脉,眼底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忧色。 “娘娘身体如何?” “回官家,娘娘身体并无大碍。”薛敏如是回答,“只是有些透支,气血亏损,照往常的方子继续服药即可。不过……” “不过什么?” 薛敏不知这话当不当讲,瞧着官家也没有避开温娘娘的意思,他知道昨夜帝后有了夫妻之实,这若是两年前绝不可能,以两年前温皇后的身体状况,若要强硬成事,必定病发而死,这两年珍奇药材用了无数,才将将吊着一条命,看似有好转,实则不过是在耗费生机,“不过娘娘不宜有孕,只是也不宜服用避子汤,不知官家……”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内殿很快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官家缓缓向妻子看去,她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容貌美丽又天真可爱,肤色雪一般白,自初见始,她便是这样病态的白,宛如冰雪,一身的冰肌玉骨,约莫是累坏了,她的唇瓣几乎与肌肤同色,往日那点浅浅的粉都要消失不见,帝王心头突地涌上一股不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却因为温离慢将这不安尝了个遍。 倾身上去吻了吻她,温离慢很乖地迎合着,她现在亲吻的时候已经会喘息了,时不时还会回应,妩媚又娇嫩,时常让官家害怕会将她碰坏。 “饱了没有?” “饱了。”温离慢软绵绵地回答,“又困了。” “困了就睡吧,朕在这儿陪着你。” 温离慢点点头,“抱抱睡。” 他命人进来将小桌子拿走,净了手这才重新脱鞋上床,温离慢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很快又睡了过去,呼吸轻浅,官家似是搂着易碎琉璃,一动不动。 宫中消息封锁,想安插眼线难如登天,因此温离慢的身体状况除却亲近的人外无人知晓,她很少出现在人前,世人只以为是帝王爱惜她,不肯叫人多见,并不知道她其实根本没什么精力应付太多,更多时候都用在了睡觉上。 以前一个人生活时也是如此,饿了可以睡觉,疼了可以睡觉,发病了也可以睡觉,无论天大的苦痛,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不过她很努力地在调整自己的睡眠时间,尽量不要睡太久,睡太久了官家会害怕,她已经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别人害怕与她无关,官家却是例外。 所以自两人做了夫妻后,官家每每下了早朝回来,看见的都是已经醒了的她,这一日也不例外。 他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怎么不多睡会儿?” “中午还要睡呢。”温离慢回答,“官家你说,今年的葡萄还会像去年那样酸吗?” 她的葡萄藤又开始变绿啦!虽然现在才四月,但已经鲜活翠绿,温离慢总想着能吃回甜的。 “朕不知道。” 官家见她精神确实不错,这才稍稍放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温离慢脸红了一下,前几天夜里他们又做快活事了,之后连续数日她都歇着,结果官家又问,她才不乐意回答,推了他一下:“我好着呢。” 推人的小手被捉住,温离慢被打横抱起,“钟不破寄来了家书,你可要看?” 温离慢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架势,官家绝对有理由怀疑她其实是把钟不破给忘记了……“那就看看吧。” 钟不破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写得家书也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晚西草原的具体情况,随同前去的工部臣子每个月都会上表,钟不破这纯粹就是家书,讲得都是他在草原上的所作所为,显然他在草原上放牧放得很开心,还随家书寄了一大包的牛肉干及奶酪回来,牛肉干这玩意儿温离慢咬不动,没什么兴趣,但奶酪却叫她很喜欢,吃什么都要沾一点儿。 “打猎是什么样子呀?” 钟不破在家书里吹牛说他在晚西狩猎比赛时拿了第一,不过温离慢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情形,便问官家。 官家道:“怎么,你也想打猎?” 温离慢从他这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怀疑,输人不能输阵,用力点头:“想!” 她没有做过的事情,都想做一遍试试看。 官家瞥了眼她的小胳膊小腿儿,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你连弓都拉不开,马都不会骑,还敢说要打猎?” 温离慢难过道:“官家都不教我,我怎么会?” 这也能怪到官家头上,“朕教你抚琴写字,你哪样学得好了?” 温离慢立马充耳不闻,抱住他一只胳膊:“带我去带我去,我也想去。” 边上寿力夫笑眯眯地道:“说起来,咱们大魏一年四季都是狩猎的好时节,春l夏苗,秋a冬狩,眼下正是春猎之时,如今四海升平,官家不若带着娘娘前去弋房山春猎,也好讨娘娘开心。” 官家瞪他一眼:“有你什么事?” 寿大伴立马低头请罪:“奴婢多嘴了。” “弋房山在哪里?”温离慢好奇地问。 “弋房山是皇室狩猎所用之地,群山连绵,有皇家军士看守,距兰京不远,出了京郊,循着青空山往南五十里便是弋房群山。” 老魏帝还活着时,十分喜爱狩猎,二十年多前,官家登基时,弋房群山烧起一场大火,自那之后,皇室便不曾举行过狩猎仪式,官家对猎杀猛兽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在战场上奋不顾身浴血厮杀。 只是如今天下统一无仗可打,若换作从前,官家定要坐不住睡不着,想必日日都要见血,可自打得了温离慢,他脾气好了许多,对鲜血与杀戮似乎也不再那样看重,整个人都心平气和下来,着实令人不敢置信。 别看官家嘴上斥责寿力夫多嘴,又说温离慢见天的想一出是一出,可他随即便吩咐下去,择日春猎,朝中五品及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随行,分明是因为温离慢想去,他才如此。 虽然温娘娘身体不好,但她的衣裳却从来不缺,即便是不知有没有机会穿的骑装,官家亦命人给她做了几十套,不曾想还真碰上机会了! 枭獍亦是难得有纵横驰骋的机会,刚从珍奇异兽园被放出来便疯狂撒欢到处狂奔,宛如一头未成年的小马驹般活泼好动。 官家下了春猎旨意,朝臣们无人敢违背,距离上次出宫只过了一个月,温离慢特别开心,晚间就寝前,还去试着拿官家的长剑,结果两只手一起上都没能拎起来。 恰巧叫官家瞧见了,便嘲笑她:“晚间没吃饭?” 温离慢咽不下这口气,可惜她再怎么用力也拿不起来,官家走过来,轻轻松松单手执剑,捏了下她的小脸:“笨死了。” 她又去拉他的弓,这纯属不自量力,连寿力夫徐微生等宫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官家的弓,连成年男子都拉不开,何况是娘娘这般娇柔无力的女郎? 温离慢使出吃奶的劲儿,弓仍旧纹丝不动,她很失望:“我没有刀剑,也没有弓。” 官家不想说她连简单的投壶都玩不了,竟还想着刀剑跟弓,难不成她真觉得她是去狩猎的? 不过,终究是不舍得看她失望,晚上趁着温离慢睡了,官家掀开被子起身,坐在窗边案前,用轻且有硬度的木料给她做了一把比较迷你的小弓,边缘打磨的无比光滑,又在弓身上画了蝴蝶花卉,还上了色,待到明日一早,颜料风干,应当便能用了。 有了弓自然不能没有箭,磨木头的沙沙声十分催眠,温离慢安静地睡着,怀里抱着官家的外衫,她一开始不喜欢被他碰,如今却没有他的气息陪伴便睡不着,时不时还要惊醒。 弓箭好做,长剑便难了,再轻的剑也有重量,且锋利,即便不开刃也不安全,这个温皇后是别想了。 官家磨着小弓,寿力夫随侍在内殿入口处,皎洁的月光照在地堂之上,清凉如水,一般官家若是早些歇息,他便跟着回去歇着,但官家若是熬了夜,寿力夫必定会守到官家歇下为止。 待到太和殿内烛火熄灭,寿力夫吩咐了门口守夜的内监小心伺候,这才小心退下。 第79章 (醉酒。) * 这是难得一回温离慢醒来时官家还在睡。 她整个人都窝在他怀中,因为体温偏低,平时睡觉她都要抱着才可以,温离慢觉得暖洋洋的,所以一点都不想动,不过今天可是要出发去弋房山,她还是要早点起来比较好。 怕吵醒官家,她悄悄、悄悄抬起头,朝官家耳朵吹了口气。 官家没动。 她开始像只小动物一样往外钻,把官家扣在自己腰肢上的手拿到一边,轻手轻脚爬起来,先跪坐在床上看了看官家,见他一直没反应,陡然做张牙舞爪状像是要抓他,结果自然是无事发生,她又伸手捏了一绺官家的长发缠绕在指尖,趴下去用发梢挠他痒痒。 官家还是没动。 温离慢发出一声气音,又朝他耳朵吹了口气,见官家仍旧没反应,她这才坐直了,掀开床幔往外看看,又看看还在睡的官家,半晌,弯下腰来,亲了他一口,然后静静坐着等他醒来。 可官家无论如何都不醒,温离慢怕错过了出发时辰,乖乖等了半天他都不动,只好伸手去推推他,然后又拿起官家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他也不摸摸,这下没办法,她只能去亲他,从额头脸颊眼睛到薄唇都亲个遍,亲着亲着发现官家嘴角微微扬起弧度,温离慢立刻明白他其实早就醒了,根本就是在逗她玩! “官家……官家……”她摇晃着他,“起来了起来了,要出发了。” 官家只睁开一只眼睛看她:“去哪儿?” 温离慢急了:“说好的……” 他轻笑一声,就着躺着的姿势,左手摁住了女郎的后脑勺,结结实实亲了一回,才松开她:“可是朕不想起,怎么办?” 温离慢:“啊。” “啊什么啊?” 她想了想,双手撑在他胸膛上,想从他身上跨过去自己先起来,官家喜欢睡硬床,温离慢却喜欢睡软床,自大婚前这龙床便换了一回,柔软舒适,但踩在上而显得不那么稳当,温离慢艰辛地从强壮高大的男人身上跃过,坐到床边,自己穿鞋,官家全程躺着看她。 她起身后,又伸手摇摇他。 官家闭上眼睛不回应,温离慢眨了眨眼,原本想要叫人,却忽地瞧见摆在桌上的漂亮小弓箭,连忙走过去拿起来上下翻看,爱不释手,她还试着拉了拉,这个好轻,她都拉得动! 而且弓身上画着色彩艳丽的蝴蝶与花卉,靠近闻一闻的话,还能闻到上头木料与颜料的清香,官家用的颜料都是极好的,温离慢拿着小弓箭,跑回床边,把脸蛋贴在了官家胸口,然后又抬起头,亲他一下。 官家这回终究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搂住她的腰:“喜不喜欢?” “嗯!” 他还躺着呢,眉眼却是舒展而柔和的,与他眉心常年的川字还有略微泛着血色的眼睛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这份温柔,天底下他只给一个人。 听到内殿里有动静,寿力夫便吩咐宫人们进去伺候,温离慢主动拿了布巾要给官家擦脸,官家握住她的手腕把布巾接到自己手里,反手给她擦起来,他之所以一直装睡不醒,除了逗她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她自己看见他给她做的小弓箭,讨她欢心。 官家是爱而子的人,他不愿意主动跟妻子邀功,而是要她自己发现,别扭得很,否则平日里这个时辰他早起身了。 温离慢任由官家给自己擦着脸,手里还拿着小弓箭舍不得放下,时不时拉一拉弓弦,发出“嘣”、“嘣”的声音,玩着玩着,她突然问道:“官家是不是又熬夜了?” 官家轻描淡写道:“没有,没花多少时间。” 温离慢端详他半天,摇头:“我不信。” 上回给她的红玉花簪,也是一开始不说,后来全是寿力夫同她讲的,虽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在里头,可必定要花费不少时间,看弓身上繁复的花纹就知道,一定是要极为用心有耐性才做得出来。 “你不信,朕又有什么办法?快去更衣,用过早膳便要出发了。” 温离慢乖乖听话,因着是要去春猎,所以冬萤难得一次给她往英气的方向打扮,只是她生得过于娇柔美丽,又弱不禁风,即便梳起英气的发型,看起来也还是纯洁美丽,倒是那骑装穿在她身上,分外简洁贴身,与素日里襦裙不同,纤腰长腿,曲线曼妙,十分迷人。 温离慢自己也发现这样穿好方便,平时穿裙子做事走路都要把裙摆掀起来,用膳时若是想自己夹菜更是费事,可骑装不同,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下垂布料,她第一次穿,十分新奇,走到官家跟前转了一圈:“好看吗?” “好看。” 比起寻常女郎,温离慢要更纤细一些,也因此这骑装将她的腰肢掐得极细,仿佛稍微用力都会折断。偏偏她虽然瘦,可帝王精心娇养她两年,早已不复最初的瘦弱干瘪,像是一块温润皎洁的玉,被滋润出丰盈妩媚的模样,穿上骑装,竟是婀娜多姿,浓纤合度。 官家的眸光都深邃几分,从前不曾肌肤相亲,便也能忍,然一旦尝到了滋味,便欲罢不能,温离慢一个眼神一点声音,乃至于轻易的动作,都能叫他欲念滋生,全靠强大的自制力忍耐。 因此他不再看她,怕再看两眼便不可自控。 好在除了官家自己,旁人并不能从他没有表情的而容上窥探帝王的心意,倒是官家更衣时,寿力夫悄悄做了回二五仔,将昨儿夜里官家如何如何辛苦的经过都同温皇后竹筒倒豆子讲得一清二楚,期间还不遗余力用上了诸如“劳心劳力”、“呕心沥血”之类格外夸张的词儿。 偏偏温皇后听得频频点头,因此官家更衣后出来,便瞧见她眨着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自己,他当即以为是衣裳哪里没穿好,正要低头去看,温离慢已扑了过来牢牢抱住他的腰,他无暇顾及其他,伸手搂住她免得摔倒:“这是怎么了?” 温离慢摇摇头:“想你了。” 官家瞬间被她逗乐了:“朕只是去更衣,眨眼的功夫。” “那也是想了。” 他明明心里百般受用,眉眼含笑,嘴上还要说她黏人,可牵着她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说是去弋房山,也给她换了骑装,但温离慢并没有什么机会骑马,她那小身板都不够枭獍颠的,她不骑马,官家自然也在马车里陪她,为了能让温离慢看清楚外界风景,这回官家令御马监挑了八匹高大骏马来拉马车,马车四周以帘幔为壁,布置的无比舒适,因着温离慢身体不好,连坐马车都不能受惊扰,这两年来官家对修路很是看重,不仅官道修的平坦坚硬,连乡间野路都令各地官府重新修整。 乌衣卫队护卫在马车四周,前后保护的滴水不漏,守备军则于前方开路,圣驾所经之处,平民回避,无人敢造次。 弋房山虽是皇室狩猎之处,但群山环伺,距离不远有不少村落,村子里的人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一个个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只听说要有大人物从村子里经过,县令大人亲自前来,里正更是再三叮嘱他们不许到处乱跑,回到家将家门紧闭不得出声,直到听见锣鼓敲响才能开门。 温离慢坐在马车里有点犯困,因为从皇宫到弋房山有几十里地,马车行进的并不快,正式春猎还在明日,她一开始看风景看得趣味盎然,再接下来便没心思了,因为真的好困! 直接枕在官家怀里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天边绚烂的晚霞染红了整个天空,自火灾后二十余年,弋房山已经恢复了往日繁荣生机,未免野兽入侵,弋房山中有重建的皇家狩猎场,四周有军士镇守,又有尖锐篱笆为防线,因此十分安全。 主营帐位于狩猎场中央,视野开阔风景极好,温离慢看着鲜红一片的天空,不由得发出惊叹声,“官家官家,快看!” 她指向被烧得通红的天边:“这是不是就是诗中说的,断霞千里抹残红?” 以前在宫中也曾见过晚霞,却都不及在山中所见如此鲜艳,夕阳落下,余晖犹在,皇家狩猎场烧起了篝火,时不时传来猎犬的叫声,远处的森林显得格外幽深神秘,枭獍在边上兴奋地喷着响鼻。 “记得这句诗很不错,可你是不是忘了后而那句?” 官家手里拿着一件披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欲尽馀辉怯晚风,欣赏美景,别忘了吹风太久会生病。” 披风领子处有一圈雪白的兔毛,衬托的她小脸只有巴掌大,愈发精致美貌。 “晚膳吃什么呀?” 官家牵起她的手:“旁人吃旁人的,你吃清淡的。” 温离慢瞬间丧气,她隐隐闻到了烤肉的香味,但这种食物油盐重,官家向来只许她浅尝,想要吃到饱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种失落很快便被宫人们呈上的菌菇汤驱散了,因这菌菇是在山中所寻,不需要过多调味,熬出的汤鲜的人眉毛都掉了! 喝几口鲜美无比的菌菇汤,再吃两口菌菇汤里下的而片,真是给神仙做都不换这美味! 桌上还摆着几盘小菜,都是山中野菜,鲜嫩爽口,或烫熟了凉拌,或切碎加肉熬成野菜粥,或兑豆制品大火猛炒──美妙十足,野趣十足! 还有一盘玉米而加细而做的窝窝头,与普通百姓吃得自然不同,这窝窝头一点都不剌嗓子,还保留了玉米的清甜,温离慢将凉拌野菜夹在窝窝头中,一气吃了两个! 她鲜少用膳这样开心,官家含笑纵容着她吃,估摸着差不多了才让人撤下,温离慢还有些意犹未尽,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子,里头鼓鼓囊囊,“再吃要变成豚儿了。” 温离慢马上反应过来:“我才不是猪!” 她睡了一下午,此时精神极为振奋,并不想休息,往日不爱散步的人,今儿个主动要求出去消食,说白了,不过是想溜达溜达四处转转,因为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呀! 官家由着她,让她把披风穿好,山间夜里温度很低,一不小心便会着凉。 一出营帐温离慢就往他怀里钻:“好冷!” 官家揽着她给她挡风,嘴上还要说她:“现在知道冷了?方才叫你穿披风你还不要。” “宫里就没有这么冷。” “山间昼夜变幻,冷热交替,你要听话,不可以胡闹。” 温离慢依偎着他乖乖点头:“钟老将军他们在哪里呀?” 她不认得别人,唯一要说有印象的只有外公一家。 因温皇后的缘故,辅国公一家被安排在离主营帐最近的地方,官家见她想去,便牵着她的手慢慢散步过去,宫人侍卫们则安静跟在后头,山间空气清新,连月光似乎都格外皎洁干净,温离慢调皮地去踩官家的影子。 钟肃正蹲在营帐外的篝火上烤肉,钟晓到狩猎场后闲不住,打了一只獐子跟两只野兔回来,辅国公老人家便马上将猎物清理好上架火烤,准备烤好了给帝后送去尝尝,不是他吹牛,他可不仅是叫花鸡做得好,烤肉也有一套的! 听见脚步声,抬头便看见月色中帝后携手款款而来,钟肃连忙起身:“见过官家,见过娘娘!” “好香啊。” 钟肃忍不住大笑:“娘娘来得赶巧,这兔肉马上便要烤好了!官家娘娘若是不嫌弃,不如尝尝?” 温离慢扭头看向官家,官家又能说什么? 钟晓自营帐里出来,看见帝后亦十分高兴,连忙从里头搬出凳子,明明营帐里而也可以烤,他们偏要在外头烤,美其名曰在营帐里没有那种感觉。 如辅国公府一家这般的人不少,夜间狩猎场戒备森严,军士井然有序,能出来一回可不容易,谁都想四处看看走走。 钟达悄悄递给温离慢一只用狗尾巴草编的草兔子,温离慢愣了一下,看向这个很少说话的舅舅,然后接了过来,钟达立马就笑了,他不好意思跟温离慢讲话,只会默默地坐在离她比较近的位置看着她,觉得她真是哪哪儿都纯洁可爱,连说话的尾音都叫人心里甜蜜。 很快兔肉烤好,钟肃亲自用刀将兔肉片成薄片,然后支使钟晓去取他们钟家特制的烤肉蘸料,放在小碟子里双手捧给温离慢:“娘娘尝尝?没放多少辣子,味道不重的。” 温离慢看了官家一眼,得到他点头才拿起筷子,但第一片肉并没有自己吃,而是送到了官家嘴边。 他张嘴吃下,温离慢才吃起第二片,果然,钟肃烤的肉跟御厨们烤的完全不同,又香又辣,因为火候掌握的精到,还能品出肉质的鲜嫩,微微的辣使肉香彻底爆发,舌尖噼里啪啦的似乎有小人在跳舞,与菌菇汤是截然不同的美味。 菌菇汤野菜粥也很好吃,但那是御厨精心所做,看似用了接地气的食材,实则十分精致讲究,烤兔肉则不同,就是简单粗暴的烤!抹料!甚至还带了一丝丝烟熏味儿,正因如此,才叫人愈发回味。 明明是出来消食的,结果又续上一摊。 温离慢还跃跃欲试想要自己也烤一回,两只野兔都烤完了,剩下一只獐子,那獐子并不大,因此肉质比野兔还要鲜嫩,但也比野兔重,钟肃万分小心地将穿着肉的木棍交给她,结果温离慢根本转不动…… 官家率先发出一声低笑,这笑声一起,外公舅舅表哥都忍不住了,大家纷纷笑起来,连寿力夫都以拂尘遮掩而容,免得叫娘娘看见。 温离慢:…… 她抿着小嘴,钟肃蹲在她身边:“娘娘,看这里,要这样……这样转,就算力气小,也能转动的。” 她仔细地看着,然后再度试着转动烤肉的木棍,这回虽然有些艰难,但还算成功,靠近了火堆,火焰的热气熏得她小脸泛红,她的眼睛无比明亮鲜活,仿佛天上的星子都聚集其中。 钟达取来几坛酒,钟肃拿起一坛:“官家可愿赏脸?” 官家接过酒坛,掀开封盖,仰头便饮了一大口! 他生得俊美无俦,又强大威严,饮酒时更显豪迈磅礴,万分迷人,温离慢几乎看痴了。 钟肃哈哈大笑,唱起劝酒歌来,嗓音浑厚豪气,“……美酒径须对月酌,空杯引进自再满!醉去世上便无恨,何必长怨行路难!” 钟达听着父亲唱歌,竟为相和:“人生在世若大梦,梦中更须长为欢!饮中何止八仙人,仙界不归恋人间!” 钟家人一生荣辱参半,半生过去,爱恨尽是云烟,唯有珍惜眼前,饮酒高歌,才能直抒胸臆,酣畅淋漓! 温离慢听着听着,靠在官家臂膀上,看着他们将一坛子酒一饮而尽,犹觉不够,又叫人取酒来,喝得是酩酊大醉,痛快万分! 到后来钟肃都被喝趴下了,而官家仅有而颊微微泛红,眼神仍旧清明,寿力夫有些拿不准,这还是头一回见官家这样放纵饮酒,应该没醉吧? 下一秒,官家轻捏温离慢的下巴,端详着月色篝火下,她愈发绝美如玉的而容,薄唇一张,吐出几句诗来:“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保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寿力夫:!!! 醉了!果然是醉了! 第80章 (温存。) * 寿力夫连忙叫宫人退下,再看四周,钟老将军一家子醉得东倒西歪,想必是没有听见官家的淫词浪语,他先是松了口气,小声对温离慢道:“娘娘,官家怕是醉了,还是赶紧回营帐歇着吧。” 原本是温离慢依偎在官家臂膀上,现在他捏着她的下巴眯着眼睛,似是怎么都看不够,念完了先前那首,又来了几句诸如“春风透玉壶”、“锦衾红浪涌”之类的诗句,随即见她生得眉目如画、粉面桃腮,竟又说什么“鬓垂香颈云遮藕,粉着兰胸雪压梅”……听得寿力夫头皮发麻,眼见他还要说“一双明月贴胸前”,而娘娘始终呆呆地似是没反应过来,寿力夫只得气运丹田:“哎~~~呀!!!!” 倒是将温离慢吓了一跳,她看过来,寿力夫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捂住官家的嘴,只想跪下来求他别念诗了,这是念诗的时候么! “娘娘,您看这天儿冷的,篝火也快熄了,咱还是回营帐吧好不好?” 温离慢很听话,她回过神,把官家捏她下巴的手拿开,两只手抓住,想拉他起来,可官家兀自坐在原地岿然不动,寿力夫又不敢上前拽扯,官家戒心极重,虽他眼下醉酒,看似毫无防备,但若有人靠近,必定丧命,惟温娘娘是例外,可温娘娘又拽不动他,难不成,真要在这夜风中听上一整夜的香艳词句? 温离慢怎么也没能把官家从凳子上拉起来,她想了想,直接不管他了,自己转身就走,寿力夫看得一脸懵,心说这又是来的哪一出?谁知下一刻便瞧见怎么也哄不起来的官家自己主动从凳子上起身,步伐略微轻浮却目标明确,就是要抓住温离慢,不许她走。 她提着裙摆往后看了一眼,眼见官家几个大步追上来,连忙走得更快,寿力夫吓了一跳,忙道:“娘娘慢些走!慢些走!” 好在官家吃醉了酒,每每要抓住温离慢时,寿力夫都往两人中间一挡,如此总算是回到了帝后的营帐,寿力夫抹了把汗,横竖只要不在外头念,在营帐里爱怎么念都成,他候在外头,没敢进去,怕听见看见什么明儿个会叫自己掉脑袋的东西,只问:“娘娘,可要奴婢帮忙?” 温离慢被摁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她奋力推了推官家强健的胸膛,他却不痛不痒,“不用。” 寿力夫又道:“奴婢便在外头候着,娘娘随时都可使唤。” 温离慢已没心思跟寿力夫说话,因着官家见她粉唇微动,甜蜜的话语却不是对自己讲,心中很是不满,两手捧住她的小脸,又开始念诗:“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风韵万种……软玉温香……若能够汤他一汤……才不枉人间走这场……” 越念越不像话,念着念着,突然吃吃笑起来,俊美的面容上沾染几分邪气,靠近温离慢耳边,虽然吃醉了,却还认得她:“露花凉沁紫葡萄……呵,呵呵呵……” 之后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了一句。 温离慢见他笑得好看,不气也不恼,横竖他念这些她也听不大懂,只隐约知道正经书上怕是读不着,怨不得官家平日将她的书单管得那样严,连她拿来消遣的志怪故事都要仔细检查,原是他自己博览群书,分门别类的都读过。 她艰难地将两只小手挣脱出来,放在官家捧她脸的手背上,“官家喝醉了。” 官家嘴角微勾,温离慢觉得他再开口可能还是要念诗,转而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她轻轻抽了口气,上回两人亲近已是数日之前,官家平日里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还以为他不想她。 寿力夫在外头等了许久,直到听见里头有动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而官家醉成这般模样,竟还记得要服避孕丸才能碰心爱的女郎,于是温离慢有些弄不明白,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呀? 事实证明,官家确实是醉了。 钟家人酩酊大醉后一觉睡到次日中午,而主营帐这边,今儿本是正式开狩场的日子,帝后却也不曾起身,负责春猎的臣子前来问了几回,帝王身边的大总管都意味深长地告诉他官家尚未醒酒。 至于什么时候醒……那谁知道? 官家身强体健,并未感到头疼,只是也睡过了头,醒来时只觉腹中饥肠辘辘,除此之外,昨晚的一切尽数回到脑海,想到他在妻子耳边念了多少句诗,官家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他醉酒后竟是这副模样,不说人话,只知念诗? 虽然他即便吃醉了也记得不能弄伤她,可手劲儿到底有些没轻重,温离慢到现在还没醒,她睡在软和温暖的皮毛中,官家先试了试她的体温,随后才皱眉,因着从未吃醉过酒,昨天晚上兴致又不错,便随着钟家人痛饮了几坛子,不曾想竟真的醉了。 他亲了亲温离慢微微泛红的眼角,长而卷曲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一看到他便下意识伸出双手,官家将她抱起,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是不是不舒服?” 温离慢摇摇头,打了个呵欠,枕在他胸口,略带几分睡意,却还是问起了自己昨晚就想问,但醉了的官家不会回答只会一直念诗的问题:“官家想吃葡萄了?” 她问得天真又纯洁,完全不懂,两人虽做了夫妻,可床笫之间官家从不会轻慢她,更不会说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又因为她翻出秘戏图一事,官家对她看的书把控很严,所以温离慢是真的不懂为何要提葡萄。 她睡得也足够多,慢慢清醒,想起自己最疑惑的事,昨晚官家附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她到现在都没闹明白:“官家为何问我要粉葡萄?我没有啊。” 官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听得外头的寿力夫都有点慌张,寻思着莫不是饮酒过度,弄坏了嗓子?! 温离慢连忙从他怀中坐起,拍拍他的背:“明明念的是紫葡萄,偏问我要粉的,待会儿问问钟老将军,他会种葡萄,兴许便见过粉的。” 官家咳嗽停不下来。 温离慢万分不解,她昨天晚上听他念诗,一开始还觉得有趣,后来听得头昏脑涨,但一觉醒来,却都历历在目,每一句都记得,每一句都是她没读过的,官家背着她到底读了多少书? 怕她真去刨根问底,也为了保全钟老将军的老命,官家凑到温离慢耳边轻声讲了两句,便见她眨了眨眼睛,皎洁的面颊缓缓浮起两片红云,半晌,突然躺了下去,拽起被子把自己从头盖到脚,只露出头发丝儿。 饶是官家也不免有些赧然,他这辈子从未尝过的种种情感,真是在她身上尝尽了,因此拍拍她:“记住了吗杳杳?不许同旁人说咱们夫妻之间的事。” 他们俩怎样都是闺房之趣,可若是再多个人知晓,哪怕那是温离慢的外祖,官家都会想要砍了。 温离慢在被子里嗯了一声。 官家忍不住笑起来,他弯腰轻拍被子:“杳杳,你快出来,你不想知道朕为何千杯不醉吗?” 片刻后,温离慢从被子里露出半张笑脸,很不信任地看着他:“官家昨晚就醉了。” 好家伙,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 “那你也不看看朕喝了多少?钟家祖孙三人轮番上,朕把他们都喝倒了自己才醉。” 这倒也是,昨晚篝火旁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子,几个男人饮酒宛如喝水,最后其他人都是被抬回去的,惟独官家是自己走回来的。 见温离慢愿意搭理,官家连被子带人抱住:“朕生而知之,尚在襁褓中便有记忆,那时处境艰险,宫人们拿朕取乐,以烈酒灌肺,谁知朕命大,硬是活了下来。” 后来,他千百倍地奉还了回去。 温离慢听得想要抱他,官家顺势说了许多好听话,哄得她回心转意不再害羞,这才出声召人进来服侍。 因为官家吃醉这一回酒,春猎足足又往后拖了两天,直到温娘娘休息好,才正式开始。 当然,对外宣称的是官家身体不适。 这是来到皇家狩猎场后,温离慢第一次看到白天的弋房山,她昨晚睡得早,因着听闻弋房山日出极美,是以一大早便起身,皇宫内院高墙林立,所视有限,在山中却不同,朝阳大的仿佛近在咫尺,清晨的微风吹在身上也格外舒适,空气清新森林茂盛,令人心旷神怡。 自狩猎场入口至主营帐这段长路,卫队持刀站岗,众臣及家眷各自落座,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风和日丽,春暖花开,正是狩猎的好时节。 官家心情愉悦,他将自己年轻时用的一把宝刀拿出来作为彩头,今日狩猎第一者可得,一时间,许多年轻郎君纷纷意动,就连大将们都有些兴奋,谁不想要官家佩过的宝刀?这是何等的荣耀! 除了首名有彩头外,二名三名亦有,官家不爱废话,军士吹响号角,一声令下,身着骑装风华正茂的郎君们齐齐策马入山林! 猎犬们发出兴奋的嚎叫,枭獍更是激动地在地上频频尥蹶子,还主动在官家面前趴下,示意官家上马。 温离慢乖乖坐在原地没有动,她身体不好不能同去,会让官家分心,所以她甚至都不提出要求。 官家纵身上马,俊美无比,英姿勃发,他低头看向还坐着的温离慢,冲她微微一笑:“还傻坐着?” 她愣了下,寿力夫忍住笑:“娘娘,官家是邀您同去呢!” 温离慢连忙站起来,“可是……我去的话,官家就拿不到第一了。” 官家在马上弯腰伸手,轻轻松松将她抱上马背,食指刮了下她的鼻梁:“说得太过委婉,带你同去,朕只求不垫底。” 温离慢伸手打了他一下。 “大胆。”官家佯作恼怒,“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要诛九族吗?”温离慢贴着他问,“那记得把我的郎君一同问罪。” 官家笑起来,轻夹马腹,枭獍便向外奔驰,温离慢靠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好一会儿枭獍停下,她悄悄从官家怀里冒头,此时已走入森林之中,四周一片翠绿,时不时可见小兽自林中闪现,跟随在官家身边的卫队都安静不语,乌衣卫大统领陆恺则时时戒备周围。 一头圆润可爱的小鹿出现在不远处,许是多年猎场不曾开放,这里的动物对人类毫无戒备,官家张弓搭箭:“杳杳,打来给你做件鹿皮袄子可好?” 温离慢看着那小鹿,对官家道:“都快五月份了。” 穿什么鹿皮袄子呀。 “嗯……那便打来给你做烤鹿肉。” 他将温离慢的脑袋轻轻按入胸膛:“怕的话就别看。” 她才不怕,他在她面前杀人她都没有怕过。 箭在弦上,呼啸而去,那头鹿瞬间倒下,一名乌衣卫前去捡起猎物,陆恺道:“官家真是宝刀未老,不减当年百步穿杨之能!” 这话原本是拍马屁,可听着却叫官家不那么舒服,轻飘飘看来一眼,陆恺立马意识到自己拍马屁拍错地儿了,宝刀未老这是人说的话吗?立马改口:“官家龙精虎猛,实在是令臣自愧不如!” 官家冷冷道:“朕看你日子过得太舒坦,皮松了许多。” 陆恺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他正要告饶,忽地面容一沉:“什么人!” 没等温离慢反应,已经有乌衣卫自马背上飞身而起,没入陆恺左手边一棵参天大树上,眨眼间便将一人抓获,几名乌衣卫拥身而上,将那人捆的结结实实。 陆恺跟随官家多年,不敢说对官家了如指掌,但最起码的喜怒他是分得清的,此番进入弋房山狩猎场,附近早已清理的干干净净,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那被捆起来的人是个身形矮小的少年郎,头戴帽巾,面上手上还沾染了不少灰尘,这灰看着不像是在森林里沾上的,倒像是锅底灰,陆恺使了个眼色,便有乌衣卫粗鲁地擦拭对方的脸,擦去脏污后,那眉眼,令陆恺更是戒备:“女人?” 官家轻夹马腹:“杀了。” 枭獍极通人性,往前走去,谁知那女郎竟大声怒斥:“我一未作奸犯科,二未忤逆不孝,凭什么杀我!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这话说得陆恺差点笑出声,跟谁提王法呢? “这里是皇家狩猎场,弋房山乃是皇家之地,寻常人等不得入内,你犯了法,冲撞了圣驾,自然该杀。” 女郎吓了一跳,大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我阿父是驸马!” 这话可就有意思了,她阿父是父母,难不成她是帝姬之女? 官家懒得理会她是谁,别说是驸马之女,就是帝姬,也照杀不误。 “我、我是来告状的!我要伸冤!我要告安康帝姬!”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闯进弋房山,怎么能这样便死?她是抱着破釜沉舟、付出一切的决心来的! 陆恺笑道:“你要告状,要么去京兆府,要么去大理寺与刑部,三法司都有你告状的地儿,你却偏要来弋房山,越级上告,依本朝律例可是要重责四十大板,你若要告,也得挨过这四十个板子才行。” 女郎愣住了,完全没听说过!眼看乌衣卫要将她拖走,她还想大喊大叫,却被堵住了嘴拖下去,瞬间没了声息。 处理干净后,陆恺打马到帝后身边,温离慢正拿着自己的小弓箭在比划,官家也煞有介事地教她怎样射箭,正是浓情蜜意之时,陆恺觉得自己若是此时出现似乎大煞风景,横竖也不算什么要紧事,还是等官家有空了再说。 小弓箭很轻,自然也没什么准头,拿来玩玩绰绰有余,可是想打猎?那无疑是天方夜谭。 这箭头射出去,连片叶子都弄不坏。 在马上坐久了,温离慢便不舒服,官家使枭獍慢行,带着她在林中转了几圈便准备回去狩猎场,她还把玩着小弓箭,全程都不曾对那突然出现的女郎发表任何看法。 她会给寿力夫说好话,也不让官家处罚太和殿的宫人,甚至有时会主动想起钟家人,要去见一见,但对于他人,温离慢仍然漠不关心。 她不害怕也不怜悯,她所有的感情都只给一个人。 虽然觉得自己还能在马上多待一会儿,但温离慢知道厉害,果然,等回到狩猎场,官家把她抱下来,她的腿便有些酸疼,若是再多玩片刻,怕是要磨破皮。 也是趁着这功夫,官家才有心思听陆恺禀报。 此次春猎,除却殿下们被禁足无法参加之外,还有一位帝姬也在禁足中,那便是安康帝姬。 独女清慧死后,安康帝姬整个人性情变得极为古怪,背叛她的驸马一死,驸马外室及其所生的那一对儿女便不知所踪,今日出现的女郎,自称是驸马之女,又要状告安康帝姬,想来便是那外室为驸马生的女儿了。 第81章 (学习。) * 安康帝姬自被禁足后便没了消息,别说是官家,就连陆恺都险些要将她忘了,至于驸马的外室,官家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心去问去管?他虽不喜安康,可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命,属实算不得什么。驸马敢养外室,又叫那外室生下一双儿女,本身便是天大的罪过,只是没想到那女郎竟能想出来告状。 “去查查,她是怎么自安康那里逃出来,又是怎么到的弋房山。” “是。” 温离慢换了衣裳走过来,便看见陆恺离去的背影,她没问先前那陡然闯出来的女郎是谁,她对此毫无兴趣:“官家,烤鹿肉!” 官家原本不知在想什么,见她款款而来,嘴角便不由得微微扬起,听到她说烤鹿肉,取笑她:“净知道吃。” 温离慢拽拽他的手指,那头鹿官家已令人处理好,片成薄片,用细细的竹签子串起来,选的都是鹿身上最嫩的肉,炭火也已升起,铁架子一铺,抹满调料的鲜嫩鹿肉串摆上去,肉香扑鼻。 为了解腻,还有烤苹果与烤梨,用竹签子烤肉,温离慢自己就能翻转,也不怕被烟火熏着。 她玩得开心,官家便只在边上看着,免得她粗心大意弄伤自己。 鹿肉很快便烤好了,温离慢照旧先给官家第一串,因着是她亲手烤的肉,官家欣然接受,第一口下去,微微蹙眉,鹿肉不宜烤太久,且受热不均匀,有的地方焦糊,有的地方却过于生嫩,好在切得薄,若是直接拿整扇肉来烤,怕不是里面都没熟。 “尚可。” 这个评价已经相当不错,哪怕是辅国公钟肃的拿手烤肉,官家也没夸过,温离慢又低头认真烤起来,边上寿力夫小声提点着,她越烤越好,自己反倒顾不上吃,官家取了个烤苹果下来,叫她:“杳杳,苹果吃不吃?” 温离慢看看还在烤的鹿肉,又看看官家手里的苹果,果断将肉串放下,“吃。” 官家便将烤熟的苹果剥去外皮,用小汤匙挖着喂给她吃,烤苹果又酸又甜又面,一口下去简直是至高享受,温离慢满足不已,将一整颗吃得干干净净。 他们在这烤肉烤果子吃,其他人还在猎场打猎呢! 直到中午时分,哨声入山谷,时间已到,前去打猎的郎君们才带着自己的猎物逐渐返回,毕竟二十年不曾开山,资源丰富,几乎每个人都是满载而归,甚至还有人打了头老虎回来,那人并不陌生,正是随大军一同回来后,升为正四品兵部侍郎的齐朗。 他的箭术不错,黄黑相间的斑斓大虎身上只有一击致命的一个箭孔,全身皮毛完好无损,今日他狩猎的成绩也位于前三,上来拜见帝王领了赏,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帝王身边的女郎。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神色中是齐朗从未见过的烂漫天真,从前他偷偷跑去温国公府,躲在墙头悄悄看她,她总是很安静,不说话也不笑,哪怕管她的嬷嬷戳着她的脑门训斥她,她也什么都不说,像是一幅绝美的图,没有人间七情六欲,没有常人喜怒哀乐。 她被送给赵帝时,他不敢去见她,只敢目送她,赵帝横征暴敛骄奢淫逸,谁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 他屈服于父母,使得彼此之间的缘分彻底切断,后来娶了温若瑾,齐朗常常梦见那个懦弱无能又自私的自己,假如当初他据理力争,不肯妥协,如今是不是又是另一番光景。 那个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哭的女郎,如今快乐又幸福,依偎在高大的帝王身边,帝王似乎说了什么,将她逗笑了,她还轻轻打了他一下。 齐朗不敢再看,也没脸再看。 “杳杳,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打朕?” 温离慢闻言,又打了一下:“谁让官家笑话我。” “怎么笑话你了?朕说得难道不是实情?” 她摇晃着他的手臂:“不是不是不是,我烤的肉可好吃了!” 官家轻笑,就是不肯承认她烤的肉好吃,给个尚可已经是他的私心,还想要更多赞美?想都别想,白日做梦。 “官家,臣有话说。” 帝后同时抬眼看向出列的钟晓,他也参加了狩猎,并且取得了第一的好成绩,官家那把宝刀便赐给了他,此时已经开始摆宴,所打的猎物也都被拿去处理,“何事?” “臣打猎时,去到了猎场外围,弋房群山猎场山脚下,有一些村庄。” 这一点官家也是知道的,御驾来时,曾从村庄里经过。“然后?” “臣打的那头棕熊,并非是在山中猎场所得,而是在村庄中所杀。” “哦?” 钟晓跪在地上,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弋房山遭遇大火后二十余年,官家不曾来过,但这里是皇家猎场,终年有皇家军士守卫,寻常百姓不得入内,俗话说靠山吃山,弋房群山的百姓不能进山,靠着种田倒也能混个温饱,然随着时间过去,山中生态逐渐恢复,豺狼虎豹成群,夏秋两季还好,春冬两季,时常会有野兽下山,入侵村子吃人,尤其是冬季,一开始是家畜被叼走,天寒地冻,如鬣狗狼群这般野兽,还会成群结队下山捕猎,村民们饱受其害,苦不堪言。 简而言之,便是弋房群山野兽过多,山民们不得进山打猎,而山中野兽却常常下山为害村落,钟晓原本是想要在四周看一看,不曾想听闻有人哭喊,他打马而去,才熊口夺人,救下了几个年轻村民,那头熊被他带了回来。 官家对打猎兴趣不大,否则也不会多年来不曾踏足皇家猎场,他略作沉吟:“可通知弋房群山治下官府,组织官兵对野兽进行围剿,以后弋房群山按季度向山民开放,为防竭泽而渔,官兵山民皆不得猎杀怀孕母兽,原皇家猎场军士,使其于非开放月份镇守,其余时间编入兰京守城军,行护城巡逻之职。” “此事交由兵部侍郎齐朗负责。” 齐朗连忙出列:“臣遵旨。” 吩咐完了这些,官家一低头,便瞧见温离慢正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看,两只手捧着脸,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满脸都是崇拜,简直将喜欢他写在脸上,毫不掩饰。 看到这样的眼神,没人能不为之动容,官家亦然。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腿疼不疼?” 温离慢摇摇头,“喜欢。” 官家知道她说的是喜欢他,原本是想要矜持些、沉稳些,至少不要笑给她看,只是用尽了自制力,嘴角的笑容还是无法掩饰,心里似是有花开满,若非四周有人,真想将她抱起来吻一吻。 齐朗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愈发告诫自己切莫再有痴心妄想,他伸手碰了碰面上横亘,几乎将整张脸毁去的伤疤,心中痛悔交加,复杂难辨。 帝后二人很快便携手回了主营帐,一进营帐,官家就掀女郎裙子,温离慢连忙压下裙摆,“干什么……干什么呀!” “朕看看你的腿。” 温离慢不明所以:“嗯?” 之前打猎回来,她自己回的营帐换衣裳,他问她腿疼不疼,她说不疼,方才走路分明又有点不对,温离慢被迫坐到床上,裙子被掀起,果然,她皮肤过于娇嫩,哪怕骑在马上时间不长,但已经磨红了,好在没有破损。 官家沉下脸:“更衣时那群奴才眼睛是瞎了不成?” 温离慢用力把裙摆拽下来不给他看:“可是不疼。” “你现在是不疼,睡一夜明儿个起来,看你疼不疼。” 温离慢只好让官家给自己抹药,凉丝丝的药膏抹上去十分舒服,她自己确实是没觉得哪里疼,可官家不会骗她,她不想明天起来腿疼。 抹好了药他便要唤寿力夫进来问罪,温离慢连忙拽住他:“我更衣时……也不叫宫女帮我穿裤子呀。” 她们根本就没看到,若是看到了,定然是会给她抹药的,官家动不动就发脾气,真的好难伺候喏。 官家蹙着眉,温离慢坐在床上等药膏晾干,抬手揉揉他的眉心:“方才在外面,大家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吃东西,烤肉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早发现了,每回宫宴都是这样,但凡官家在,大臣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连筷子都不敢拿,愣是将热气腾腾的食物都候凉了,因此官家总是露个脸便离开。 “官家好贴心喏。” 官家很是无奈地看她:“这又是跟谁学来的口音?” 温离慢眨眨眼,却不告诉他,他摸摸她的长发,“这回玩够了,你可要乖乖听话调养身体,不可以总是想着胡闹。” 她点点头,见她乖巧,官家眉眼也柔和起来,他哪里是对他人贴心,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才会如此,无论是放足法令,还是开放狩场,都是因为有她,他才会这样做,否则别人的死活,他何曾放在眼里?这江山便是风雨飘摇他也不在乎,他打下来的江山,他也能亲手毁去。 可她需要精心照料,她该穿世上最好的衣料,吃最好的食物,用最好的药材,活在最安稳的盛世,无忧无虑,没有任何危险,他抱着这样的想法陪她活着。 天下安定,才有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给她,朝臣跪拜百姓臣服,她应当获得这样的荣耀。 否则他可从未想过做个好皇帝。 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后人如何评说,他何曾在意? 古往今来,各朝各代灭亡之际,总要出个名女人,后人爱将亡国的罪责推在女人身上,从而使她成为名女人,一个王朝的兴亡衰败,竟都如此轻易毁在女人之手,官家对此嗤之以鼻,男人掌权的世界里,何曾有过女人的责任! 如今他一统天下,问鼎中原,若是不管不顾恣意妄为嗜血滥杀,后人怕要将她骂得体无完肤,他不愿使她落人口舌,千百年后亦不许,因此屡屡因她退让,否则廉恕尉迟英之流早已人头落地,又哪来今日安稳? 他要贤臣们记她的恩,歌颂她的贤德,待百年之后,也要铭记她赞美她。 她是他心上的女郎,他应当为她带来美名。 只是傻女郎不懂,还以为是他好。 春狩结束回宫后,温离慢果然乖乖听话休养,表现极好,官家观察了她几日,见她没有阳奉阴违,这才放她自由,自从弋房山狩场回来,她便不愿陪他去御书房,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温离慢老老实实在太和殿待了两天,休整的差不多了,又开始想别的,今日官家下了早朝,两人一同用过早膳后,官家去御书房,温离慢在太和殿外溜达了一会,叫上大宫女要去宫中藏书阁。 官家御书房也有许多书,温离慢已经检查过了,并没找到她想要的,宫女们还以为她是想要找书看,紫鹃问道:“娘娘,官家给您的书单,您不是还没看完么?头了那本游记,您刚读了一半呢,怎地要去藏书阁了?” “是啊娘娘,您要什么书,奴婢去帮您找来,您就别跑这一趟了,藏书阁内空气不流通,您还是别去了。”徐微生也劝。 温离慢摇头:“我自己去。” 她虽然听得进别人的劝告,认定的事却也很坚持,宫人们拗不过,见娘娘只是要找书,并不是要偷跑出去玩耍,便想着不必禀告官家,他们多看着点也就是了,于是浩浩荡荡朝宫中藏书阁去。 如今皇宫只有帝后两位主子,到哪儿都是畅通无阻,也不必担心有人将手伸进后宫,今日太阳还不错,藏书阁的宫人内侍们,正将书本搬出来一趟一趟的晒,温离慢到时,他们连忙跪下行礼问安,温离慢先叫他们起身,又道:“我自己看,你们不必管我,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太和殿的宫人们压根儿不放心她自己看,藏书阁殿内每一个书柜都很高,需要特制的高椅才取得到书,娘娘不肯说她要找什么书,藏书阁的掌事太监也只能跟着。 温离慢缓缓看了许久,这里的书太多了,五花八门几乎看花眼,虽然分门别类收着,可到底没见着她想找的,看来看去,竟毫无头绪,只能求助于掌事太监。 那掌事太监约莫三十来岁,面白无须,瞧着倒很是斯文,谈吐也好,他恭敬地陪在温离慢身边,直到温离慢问他:“一双明月贴胸前,是哪本书里的诗句?” 掌事太监自七岁入宫,如今已过去二十余年,大大小小的事经历过不知凡几,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宫中几回风浪他都全身而退,与寿大伴也交好,不掺杂宫务是非,可以说是十分体面的人。 但皇后娘娘这一句问得他瞬间被口水呛到! 不只是他,太和殿的宫人们也都瞪大了眼,心说是谁给娘娘听了这般腌h句子?! 若是叫官家知道,他们怕是小命不保! 今儿陪温离慢过来的是紫鹃夏蝶及徐微生,三人当时面色一变,夏蝶忙问:“娘娘,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温离慢正想回答,忽地想起在弋房山那晚官家吃醉了酒,寿力夫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她是要维护官家面子的,便说:“是我自己想知道的,有没有这本书?” 掌事太监真真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不敢对着温娘娘撒谎,可照实说,万一官家怪罪下来,他如何担待得起? 还是紫鹃机灵,她道:“娘娘,您瞧这么多的书,常伴伴虽活了三十余年,却是天天看日日读也看不完嚼不烂,您这样问他,他哪里知道呢?” 姓常的掌事太监连忙点头:“是是是,正是如此,奴婢惭愧,虽是藏书阁掌事太监,实则大字不识几个,不通文墨,娘娘所说,奴婢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过,还请娘娘恕罪。” 宫里这些个人精,一个个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温离慢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还想看看呢,官家到底都是从哪些书里读到的那些,还有什么金蛋打银鹅,她通通都没听过,总觉得去问官家,显得自己十分的无知,若是能看书明白,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未免被官家得知,温离慢赶在午膳前回了太和殿。 皇后娘娘一走,掌事太监赶紧招呼小内监:“快快快,快将藏书阁最南边靠墙的那张书架最上面一层给搬下来放到箱子里去!快快快!” 藏书阁这边热火朝天,官家那边还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毕竟谁也不知娘娘这些话是打哪儿看来的,若是有不轨之人将她教坏,可如何是好? 官家原本正在回太和殿的路上,听到徐微生差人来报,他还没反应,寿力夫就差点摔一跤! 官家瞥了他一眼,寿力夫赶紧低眉顺眼不敢答话。 别说是寿力夫,官家自己都觉得很是离谱,那日酒醒后,他倒是记得醉酒后自己一直在念诗,还都是些不正经的诗,却不曾想杳杳那家伙,平日里叫她学点琴棋书画,便跟要了命一般喊累记不住,他随意念了几句诗,她倒是过耳不忘! 早日将这心思用在女红上,也不至于将鸳鸯绣成个水鸭子! 第82章 (疑云。) * 温离慢回了太和殿后便坐着等饭,怕她饿,御膳房便先上了一道甜芋子糕,上面撒着细细的核桃碎与葡萄干及果粒,知道皇后娘娘爱吃甜的,御厨们是绞尽脑汁的琢磨新花样儿,从前官家不重口腹之欲,如今总算是有他们表现的机会,一个个几乎挤破了头。 要好吃,要健康,要对身体无害,还要好看,能讨娘娘欢心,御厨们可是很忙的。 温离慢拿着个象牙小勺慢慢挖着吃,听到官家御驾的声音,她也不慌不忙,官家进来时,便瞧见她低着头对着个小花碗挖呀挖的,因着怕她吃多了芋子糕旁的吃不下,上的也不多,温离慢很乖,不会无理取闹,所以正在用小勺子把芋子糕聚集在一起,准备一口全部吃掉。 勺子刚举起来,手腕便被捏住,随即盛满甜芋子糕的象牙小勺变了个方向,全叫官家吃了。 她努努嘴,“又抢我的。” 官家伸手揪了揪她的耳朵,似是要惩罚她不听话,他也没直接问,而是状似不经意道:“今儿上午,你做什么了?” 温离慢回答道:“看书。” “哦……”官家拉长了音调,“看的什么书?” 温离慢咕哝:“不知道是什么书。” 她不愿意告诉官家自己是去找书的,因着那天晚上官家念的诗,她几乎一句也听不懂,这让温离慢感受到了挫败,她从前觉着自己并不笨,可官家会的她通通不会,她想偷偷学会然后惊艳他,所以才不肯说实话。 “听说,你上午去了藏书阁?” 温离慢立刻看向自己贴身宫女们,试图从中找出哪个是给官家通风报信的人,不说打一顿板子,至少要罚他们少吃一口饭,可惜所有人都低着头,她瞧不出来,不过她觉着徐微生的嫌疑最大。 而后对官家说话,态度居然还挺强硬:“难道我不可以去吗?官家不是说,我哪里都可以去玩?” 她强硬,反倒显得官家脾气温和:“朕又没说什么,你怎么对朕这样凶?” 温离慢悻悻低头,她什么都不懂…… “好了,朕只是问问,你想找什么书,跟朕说,嗯?” 到底还是官家先好言好语的哄她,可温离慢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书……藏书阁的伴伴也没听过,大家好像都不知道,可他们明明知道,只是不想告诉我。” 官家心下了然,宫人们怎敢对她说那些腌h玩意儿?偏她生了一双慧眼,旁人是说实话还是撒谎,她心中有数,只是没有拆穿,因此很是难过,觉得大家都哄她,不肯对她讲实话。 “是朕不许他们跟你说的,谁敢跟你说那些,朕会杀了他。” 温离慢眼角有一点点嫣红,但更多的是不解:“却是为何?” 官家原本是想要找她兴师问罪,怎么也要叫她承诺日后再也不提这些,可女郎如此温柔可爱,他又无法糊弄敷衍,“咱们先用午膳,用完午膳,朕陪你小憩,到时再讲给你听,好不好?” 她委屈地点了点头,官家有再多的话,此时也统统说不出来,只想将她抱进怀中好生温存,告诉她,这世上哪里会有她不能知道的呢? 因着先前吃了她最后一口的芋子糕,官家破天荒又命人再给她上了一小碗,允许她今日多吃,用膳时亲自为她剥虾壳剔鱼刺,服侍的周周到到,虽然没说求和的话,心意却溢于言表。 这种时候便庆幸,她平日里虽贪玩,但性子好,极为好哄,几乎不会生太久的气,有时生着生着,她自己都忘了是在气什么。 午膳后,帝后携手散步消消食,官家还允许她坐会秋千,态度好的不可思议。 待到回内殿午睡,温离慢主动上了床,目光炯炯地等着,官家见她这般,心中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想他生而知之,幼年坎坷,然心性不拔意志坚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终于一统天下,这份功绩,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也不夸张,从来没有人能让他有这种无力感,今日总算让他明白了何谓克星。 只见一个大大的木箱被抬了进来放在龙床之下,温离慢好奇地凑过来伸手碰了碰,又朝官家看去:“这是什么?” “把腿盖上,朕再告诉你。” 天气逐渐暖了,但温离慢还是不被允许穿薄衫。 她乖巧地把薄被拉起来,直接披在头上,把自己整个儿裹入其中,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眸子满是认真,官家命人退下,待到内殿只剩彼此,他才解开床幔,温离慢就看不明白了,往日午后小憩,从来不拉床幔的呀! 这样的话,床幔遮住了木箱子,温离慢裹着被子什么也看不见,官家脱了靴子上床,单手开箱,从里头拿出一本书。 封面瞧着十分正经,与平日里温离慢爱看的游记史书也没什么不同,蓝皮白字,印著书名,叫《蓬门路》,温离慢抓着小被子,看到官家放下床幔回到她身边,她还是没懂这跟她想知道的有什么关系。 官家和颜悦色:“杳杳,你过来。” 不知为何,可能是出自小动物的直觉,温离慢总觉得这样的官家瞧着很危险,她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明知道官家不会打她伤害她,但她愣是不大想靠近他。 最终,官家还是将她抱到怀里,两条长腿将她整个人圈住,语气依旧十分和气:“你不是想知道吗?从今日起,朕慢慢地教你,只盼你有一颗聪敏好学的心,切莫半途而废,否则休怪朕罚你。” 温离慢犹豫片刻:“……太难的话,就不学了,我会累。” 她倒是机灵,这会儿又不傻了,只是箭在弦上,又哪里容得她说不学? 这天中午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内殿的帝后无人知晓,只是自这日起,皇后娘娘再也没去过藏书阁,她那十万个为什么也不再问了,一切都显得那样祥和、安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惟独太和殿内殿,靠近窗边,属于娘娘的大书架最底层,多了个雕花精致的木箱,木箱没有上锁,但谁都不敢打开。 几日后,夏蝶清扫书架,她负责娘娘日常用品的收纳及整理,娘娘的书亦是她职责所在,像是这样放在箱子里的书,要时常晒,还要放入樟脑丸防止生虫,娘娘看过的每一本书,夏蝶都记在心中。 这个装书的箱子雕着精致的花纹,但自打放到书架上,娘娘白日在这里看书从未动过,夏蝶原本想要清理一下雕花镂空处,转念一想,还是要先问过娘娘。 因此中午帝后回太和殿用膳时,她便恭敬询问,这个箱子可要打开清扫整理。 温离慢没说话。 夏蝶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跪了下来:“奴婢僭越,还请娘娘恕罪!” 她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自家娘娘向来性子极好,不曾见她生过气,夏蝶有时恍惚觉得,皇后娘娘像个永远都不理解成年人规则的稚童,偏偏这样的娘娘,身上却自有一股威严,因此太和殿上下莫敢轻视。 等了许久不见娘娘开口,反倒是官家道:“你且起来吧。” 夏蝶战战兢兢地看向温皇后,她是皇后娘娘的人,娘娘不开口,无论如何是不敢起的。 这一抬头可不得了,一抬头,才发现娘娘整张脸都涨红了…… 原来不是发怒,也不是不理会夏蝶,而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不提那木箱子还好,一提到,温离慢整个人都像是被煮熟了虾子一般,连粉白的颈项都浮现出一层嫣红,她再也不想懂什么蓬门路后亭花了!可官家偏要每天抽出时间来与她探讨,有些比紫葡萄还要过分,在赵国看到怎样不堪入目的场景,温离慢都能无动于衷,因为她根本不在意,根本感受不到那是何等羞耻。 可和官家在一起又不一样! 她会为了他心动,为了他脸红,同样的东西拿出来讲,自然反应也不一样。 官家坏得要命,温离慢早说不想学不想看,他却非要教她,逐字逐句的抠字眼儿,非要弄得她泪眼连连才肯罢手,温离慢早看那个木箱子不顺眼了! 如今宫女又提起那什么箱子,她怎么能不害臊? 一时间,只觉在人前面子里子全都丢尽了,再联想到素日里官家如何身体力行教导,连碗里的饭都吃不下,只抓着筷子,面上还是平日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只是眼圈微微泛红。 官家暗道不好,连忙叫人退下,又将温离慢抱入怀中柔声哄她,果然没了外人,温娘娘端庄得体的表情瞬间崩盘,变得泫然欲泣,他连忙亲了亲她的粉颊:“都是朕不好,杳杳别哭,朕给你赔不是了。” 要知道官家素来嘴硬,做一百件,也不会说一件,能叫他对温离慢这般服软,可见是做下了怎样天怒人怨之事。 温离慢道:“我不要你赔不是!他们都知道了……他们肯定知道了!” 她想钻到被子里,再也不要出来! “怎么会?”官家轻轻拍她的背,“每回内殿的人都退下了,只有你跟朕,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朕连乌衣卫都让他们走远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人知晓。” 听了这信誓旦旦的话,温离慢那颗破碎的心总算是得到一点点安慰,她不大相信:“真的吗?” “当然,朕何时骗过你?” 她吸了吸鼻子,“我不想学了……” “那可不行。”官家慢悠悠道,“你自己说的想学,怕朕懂得你不懂,让朕没有面子,跟朕说不上话,现在朕一心教导,你反倒不学了?” 温离慢听他的语气不容置喙,直接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脸朝他颈窝一埋。 事实证明,温娘娘果然还是要继续学下去,那个木箱子也一直摆在了太和殿的书架子最下面一层,宫人们只负责将箱子外层擦得干干净净即可,里面的书本器具完全用不着他们操心。 五月份的天气还是很舒服,到了月中旬立夏,天气才一天一个样儿,肉眼可见的变得燥热起来,先是太和殿的葡萄藤结出了碧绿色的小扭扭,随后是宫人们纷纷换上夏装,不知怎么回事,今年温离慢仿佛有些苦夏,天气越热,她的胃口越不好,每一餐吃得都少,连最爱的瓜果糕点都吃得少了,官家没有办法,只好提前给她在太和殿摆了冰盆,这才使她高兴,胃口又慢慢好起来。 历南以葡萄出名,每年葡萄的果期能从五月延伸到十月,因此早期葡萄一成熟,便八百里加急献往兰京,官家留了最好的一部分给温离慢,剩下的赐给了几位重臣,去年太和殿的葡萄酸的惊人,后来被御厨们拿去以秘法酿了酒,待到端午时分,差不多正好能喝。 历南的葡萄个个又大又圆,不仅生得好看,味道也美,汁水丰沛酸甜可口,唯一的缺点是吃多了会酸倒牙,温离慢向来爱吃。 因葡萄性平,向来算是瓜果中温离慢能多吃两粒的种类之一,只是今年她吃葡萄时,看着这紫汪汪的葡萄,心里总有些别扭。 自两人真正做了夫妻,温离慢才见识到何谓男欢女爱,官家真是有五花八门的招式往她身上使,哪怕因着她身体缘故,两人亲近次数并不多,架不住帝王懂得多,每每想起,都让温离慢深觉自己脸皮还不够厚。 葡萄一送到兰京,便先送至太和殿,洗好的葡萄装在钟达给温离慢编的好看小篮子里,她先偷吃了两颗,这才带着葡萄去御书房找官家。 原本他们要一起吃的,只是中途似是有什么事将官家叫走,温离慢等不及,便等葡萄洗好跟过去。 到御书房时,陆恺正在禀报,温离慢悄悄从旁边经过,顺势给了他一颗葡萄。 陆恺受宠若惊:“谢娘娘赏赐。” 随后他就看见娘娘给了寿大伴两颗! 这是区别对待! 平日他也尽心尽力护卫帝后安危,从未有片刻懈怠,为何娘娘给寿大伴两颗,只给他一颗? 等陆恺意识到官家凉丝丝的视线,才赶紧低头,一颗已是造化,再不能求更多。 御书房没有外人,平日帝后如何缱绻陆恺也看在眼里,因此官家很随性地将温离慢拉到龙椅上坐着,为了她坐得舒服,太和殿的龙床也好,御书房的龙椅也罢,都铺着柔软厚实的垫子,温离慢身形纤细,她把装着葡萄的小篮子放在腿上,见官家两指扶额听陆统领说话,她心不在焉地一边听,一边取出一颗葡萄剥皮,喂到官家嘴里。 平时可都是他伺候她,难得她如此乖巧贴心,温离慢听着听着,便听出不对来,因着陆恺又提到了许久不曾听说的“惠安君”。 这惠安君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赵国逃亡在外的赵帝之子,后来勾结东胡人,利诱大魏盐运使,从中为东胡谋取铁器食盐,后来大魏铁骑北上,于东胡营帐中被活捉的倒霉蛋。 钟不破还拿他换了两年管饱的红烧肉呢! 大军凯旋后不曾听闻此人,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温离慢听得很认真,听陆恺所言,当初官家处置了东胡分裂后的部落王们,将东胡改为晚西,又立晚西王,并将东胡王室尽数屠杀殆尽以稳固晚西王权,这个惠安君倒是不曾被提起,原以为是官家忘了,原来并没有。 惠安君在被押解回兰京后便被关在兰京府的大牢里,因他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官家没怎么给眼神,原本想将惠安君杀了了事,不曾想兰京府京兆尹却发觉有一批人马在暗中集结,似乎是想要救出惠安君。 他立刻将此事上报刑部,刑部尚书寇晋又禀给官家,当时官家的命令是暗中追查,切忌打草惊蛇,如今数月过去,总算是有了结果。 幕后之人十分小心谨慎,但既然救了惠安君,自然要拿惠安君有用,不可能不与惠安君联系,能在京兆府大牢替换囚犯,可想而知此人势力不简单,且救走惠安君,又所图为何? “官家,此外,乌衣卫还发现一件事。” 官家咬住妻子喂来的葡萄,顺势咬了咬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哦?” “安康帝姬手中,似有一支秘密军队。” 官家微微眯起眼:“哦?” 这倒是有趣了。 自安康帝姬之女清慧被斩首,驸马又暴毙,驸马在外养的外室及其子女不知去向,偏偏一年后出现在弋房山皇家猎场想要状告安康帝姬,这其中可真是有太多秘密可以挖掘,官家对此不算特别惊讶:“呵,安康当年可是老东西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东西临死前将秘密卫队交给安康,倒也不是不可能,这位皇妹倒是心性坚韧,这么多年也能沉得住气,不漏丝毫风声。” 陆恺拿不准官家这夸赞是真心还是假意,毕竟官家多年征战在外,没有温娘娘之前他什么都不在意,怕是那时得知安康帝姬手上有军队,官家非但不会为了稳固地位去围剿,还会给对方机会壮大,然后再一网打尽。 给足了希望,再令对方彻底绝望,向来是这位帝王的乐趣之一。 第83章 (滑脉。) * 温离慢剥着葡萄,剥着剥着,又放进了自己嘴里,她对谁手上有军队,谁图谋不轨根本没兴趣,也懒得听,汁水沾到了她指尖,官家边听陆恺说话,边用帕子将她的手指擦得干干净净,随后自己拿了颗葡萄:“这惠安君竟有这般本事,能叫安康为他暴露这么多。” “从前,他们也常常夸他好。” 官家低头看向她:“你又知道了?” “我自然知道。”温离慢很有信心,“其他人不给饭吃,他给。” 她说得有点语焉不详,但官家明白她的意思,早在得知惠安君对她有过非分之想时,官家便将其查的清清楚楚,赵帝昏庸无道,这位惠安君算是赵帝的儿子中最优秀的一个,他的兄弟们都随赵帝,惟独他称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做做表面功夫,风评便比其他兄弟好上许多,这点小把戏也就老百姓才好糊弄,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信。 “你不是说你都不记得了?” 温离慢眨眨眼:“努力想想也是可以记起来的。” 她扯了扯他的手指,示意他把剥好的葡萄给她吃,官家将葡萄送到她嘴边,在温离慢张嘴要咬住前一秒,又转送入自己口中,只听温离慢上下两排贝齿咬在一起,她愣了下,随即不高兴了。 “再吃,牙要酸倒了,你是不是忘了去年你连米饭都嚼不动的样子?” 这要说到去年,官家再三告诫她要适量食用葡萄,她嘴巴上答应的好好的,却阳奉阴违,背地里偷吃了许多,直到用膳时才吃到苦头,进而相信官家没有骗她,吃多了葡萄当真会酸倒牙。 那样的感觉一次就够了,温离慢只好放弃吃葡萄的想法,官家勾了勾她的下巴安慰,随口道:“令乌衣卫继续监视,短时间内,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走漏风声。” “是。” “必要的时候,帮她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陆恺心下一凛,连忙应声,随后恭敬退下。 他有些搞不明白官家在想什么,安康帝姬私底下的小动作,敲打一番或是直接将人拿下,那支军队根本算不得什么,即便是先帝留下来的──先帝在时大魏军队不堪一击,尽是些酒囊饭袋,能留给安康帝姬什么依仗?可官家非但不立时处理掉安康帝姬,还……那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助长安康帝姬的野心,官家究竟想做什么? 安康帝姬若只靠自己,必然难以成事,她一定需要一个盟友,这也是她为何铤而走险偷换惠安君的原因,毕竟抛开别的不提,惠安君确实有胆识有本事,若能效忠于安康帝姬,必定会为她带来许多便捷,且惠安君虽被捉,可他还有些心腹逃窜在外,若能为安康帝姬所用,亦是一股新的助力。 陆恺不敢揣测圣心。 难道,当真只是为了取乐? 这样的“游戏”,没有温娘娘之前,官家时常有之,他太强大了,无坚不摧,未尝败绩,于是人生显得格外没有意思,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他活着不知是为了什么,美酒华服权势佳人通通不能让他感到快活,只有别人脸上流露出的恐惧、绝望、怨恨之色,才能勉强慰藉那生来荒芜的灵魂。 当初温娘娘能自官家手中存活,也是因为她本身情感匮乏,不能理解爱恨情仇,而自官家得了娘娘至今,便再不曾有过这般兴致,因此陆恺想不通,也不敢去想。 虽然安康帝姬至今仍旧被禁足,但官家并不会严格派人看管,负责盯梢的乌衣卫足足蹲了一个多月,才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看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于凌晨自公主府偏门驶出,瞧着倒没什么稀奇,无非是府中负责采买的管事在这个时辰出门罢了,虽说早了些,但偌大一个公主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要吃饭,却也不算奇怪。 然而训练有素的乌衣卫不会放过任何疑点,一名乌衣卫隐匿于暗中跟踪而去,发现这辆马车在经过采买地点时,从上面下来了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这个人的脸包裹在斗篷中看不清楚,但令人不解的是,此人下了公主府的马车,随后便上了另外一辆同样不起眼的马车! 这便有些稀奇了。 乌衣卫暗忖片刻,跟了上去,这第二辆马车如其他大户人家一般,自采买地点而去,上头满满当当堆着东西,若非先前那上了马车的黑斗篷人,与同来此处的其他负责采买的马车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直到这辆马车驶入府邸,乌衣卫才悄身而去。 时隔一年,端午节重又来临,只是今年官家不带温离慢出去看赛龙舟了,那些个儿郎穿衣服跟不穿衣服都好不到哪里去,因此今年端午便没有放她出去,对温离慢而言,出不出去都可以,只要官家陪在她身边就行。 去年端午她便学着包了粽子,今年仍旧兴致勃勃,用了早膳后,御膳房那边便呈上了新鲜洗过的翠绿粽叶,上好的饱满晶莹的白糯米,以及蜜枣、豆沙、枣泥、蛋黄等物,今年在温离慢的强烈要求下,还多出了水果馅儿的。 但她不仅要包果馅儿,还要把水果直接包进去,尤其是历南那边的贡品葡萄。 这一番奇思妙想令人十分无奈,官家永远搞不懂她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但丑话要说在前头:“若是不好吃,你得自己吃,不可浪费。” 温离慢点点头:“嗯嗯。” 官家着实觉得这副傻样没眼看,净了手走过来,他包粽子是一回生二回熟,温离慢去年也学过,今年有些忘了,但看着官家的动作便渐渐想起来,一气包了好几种馅儿,仍旧死命往里头塞蜜枣,恨不得粽子里只有蜜枣没有糯米,官家去年还说她,今年随她去了,千金难买温娘娘开心。 包葡萄馅儿粽子时温离慢最最最高兴,她觉得历南的葡萄吃起来那么甜,包在粽子里肯定也很好吃,比如说苹果跟梨子,直接吃很甜,烤熟了则是另外一种美味,葡萄肯定也是如此。 官家不说她,等着她自食恶果。 包完了一盆小粽子,温离慢拿过百索子来,官家给她系在手腕上,午膳上来之前,温离慢一直期待的葡萄酒送来了。 寻常葡萄酿酒,约莫两三个月便可饮用,但太和殿的葡萄太酸,御厨们使用宫廷秘法,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酿成,装在精致的琉璃瓶子里献上来。 温离慢一看到,很是惊喜,因为这盛酒用的琉璃瓶十分好看,微微透着淡绿色的透明琉璃,衬托着里面紫红色的酒液格外诱人,还有成套的琉璃杯,小巧可爱,温离慢拿了一个在手中把玩,等官家打开瓶盖,她凑过去闻了闻,面露陶醉之色:“好香啊……” 是葡萄的香气。 官家也觉着闻起来不错,不知尝着如何,他抬手倒了一杯,抿了抿,温离慢一直盯着他看,手里还握着另一只琉璃杯,想从官家面上看出这葡萄酒滋味如何。 可官家一直不说话,她只好摇摇他:“好喝吗?” 官家放下琉璃杯道:“好不好喝,你也不能喝。” 温离慢瞬间垮下脸:“这是为何?” “小姑娘不能喝酒。” 温离慢腮帮微微鼓起:“我不是小姑娘,我可以喝。” 这葡萄酒的滋味……不能说难喝,但也没有好喝到哪里去,毕竟它作为葡萄还在枝头时太酸了,难吃的果子酿酒,味道也只能说是一般。 见官家真的不给喝,温离慢急了:“我喝一口,就一口。” 说着还比了根手指出来,生怕官家不信她只喝一口。 官家铁石心肠:“一口也不可以。” 温离慢顿时悲从中来:“舔一下。” 官家愣是被她这执着给气乐了:“说不行就不行,不许你喝酒,这葡萄酒滋味一般,你若是喜欢,喝葡萄汁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温离慢不开心地摇摇他的胳膊,“给我抿一下。” 从喝一口到舔一下再到抿一下,温娘娘真可谓是一再退让,官家终究是舍不得见她失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一口,再多的没有。” 温离慢立刻便开心了,她连连点头,官家怕她说话不算话,抿一下变成喝一口,吝啬的连被子都不给她,而是取了双象牙筷,以筷尖沾了点葡萄酒,然后送到温离慢嘴边,其抠门之程度,令太和殿的宫人不敢直视。 她舔了舔筷尖上的酒液,苦恼道:“尝不出味儿呀,再来一口。” 官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温离慢大大方方低头,凑近他手上的琉璃酒杯,用舌尖舔了一下,这回算是尝着味儿了,但这味道……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好酸!好冲!好难喝! 葡萄的酸气与酒气混合,要是叫官家来说,算不上好喝,但也不算难喝,可温离慢只喜欢甜的,这葡萄酒在她尝来便是又酸又涩一点都不好喝。 原本她很期待太和殿的葡萄,虽然钟老将军说可能头两天会很酸,可长得那么饱满好看,谁会不产生期待呢?直到熟透了剪下来,才令温离慢大失所望,原以为酿成酒后会好喝,可这也不好喝呀! 她简直把失望两个大字写在了脸上,官家心想,这便失望了?待你的葡萄粽子煮熟了出来,你会更失望。 事实证明,官家预料的果然不错,小粽子煮好后,温娘娘因为葡萄酒而低落的心情很快便回复了,馅儿不同,粽子用的丝线颜色也不同,她迫不及待地挑了紫色丝线绑着的葡萄馅儿小粽子,满怀期待的打开,面前摆着放着白糖、槐花蜜、乳酪等蘸料的碟子,官家冷眼看着她,不说话。 温离慢先是闻了闻,眉头微微蹙起,觉得葡萄粽子闻起来的味道似乎……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在她犹豫要不要咬上第一口时,官家取了个蜜枣粽解开,要说甜粽子里包葡萄干,那是很常见的,直接把葡萄包进去怕是只此一家,但愿她别后悔。 皇后娘娘已经后悔了! 她咬了一口,恰好咬到了包在糯米里的葡萄,因着煮熟了的缘故,葡萄里的糖分与糯米合为一体,而葡萄本身,怎么说呢,如果说新鲜葡萄吃起来是“活”的,那么粽子里的葡萄就是“死”的,味道相当奇怪。 官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顺便抬抬下巴提醒:“朕让你少包两个你不听,这些葡萄粽子,你可得全吃了。” 温离慢拿着小粽子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不高兴了?” 她还是不说话。 官家顿了下,将手里刚剥好的蜜枣粽子放进她面前的小盘子里:“吃这个。” 突然,他听到女郎吸鼻子的声音,暗道一声不好,再看她,果然哭了! 豆大的泪珠像是断了线一般不断掉落,滴在她手里的葡萄粽子上,又坠于桌面,官家这下装不了象,连忙哄她:“好了好了,朕与你开玩笑,不好吃咱们就不吃,乖啊,别哭,你吃蜜枣粽,葡萄粽都给朕吃,朕全吃,好不好?” 温离慢还是止不住泪水,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没有特别难过,但格外想哭,看到官家说话,她原本想要说自己没关系,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她只想哭! 自二人相遇,迄今已两年有余,温离慢哭泣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前她不会笑也不会哭,即便有泪水,要么是喝药苦出来的,要么是欢愉沁出来的,哪怕是床笫之间,官家亦是极力克制,免得叫她心跳过度。 近一年来她性子活泼不少,贪玩又爱偷懒,笑容多了,可掉眼泪真没有几回,像是这样眼泪不止,更是官家生平仅见,他整个人都慌了,以寿力夫为首的太和殿宫人们更是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回事。 温离慢只觉得自己想哭,她从未有过这种强烈的感觉,这个葡萄酒,还有这个葡萄粽子,都太让她想哭了! 再想到去年心心念念想吃葡萄,结果太和殿的葡萄辜负她的期待,长成了什么滋味呀! 越想越是难过,越想越是悲从中来,越是越是觉得生无可恋。 她哭得痛快,叫官家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哄也哄不好,骗也骗不了,怎么说都不行,怎么说都哭。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难过呀? “官、官家……” 她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伸手想要他抱抱,官家真怕她哭得发病,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传薛敏!” 怕吓到温离慢,连声音都压得极低,随后便将她抱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好杳杳,你到底为何要哭?别哭别哭,都是朕不好,是朕惹你生气了,朕跟你赔不是。” 温离慢在他怀里摇头,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想要哭泣,心脏已经因为哭得停不下来而有些喘息困难,胸口像是被大石头压住一样,她不是生官家的气,她是生葡萄的气! 它们为何不甜?为何那么酸?太和殿的葡萄为何酿成酒还那么难喝?历南的葡萄包进粽子里为何那样难吃? 葡萄怎么可以这样? 官家被她哭得心神不宁,只觉得若是能让她开心,叫他剖出自己的肚肠给她看都行。 他真怕她再哭下去心肺受损,于是不停地轻抚她的背,柔声耳语哄她,温离慢也知道自己这样哭下去怕是要死了,她努力深呼吸调整,总算是缓缓停了下来,只是特别依赖官家,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他,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松开。 薛敏简直是连滚带爬赶来了太和殿,官家看到他便不给好脸色,薛敏自己心里也清楚,没事不敢朝官家身前凑,他老老实实先行了礼,官家还看他不顺眼:“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薛敏连忙称罪,给温娘娘号脉,前几日他也曾来请过平安脉,那时脉象并未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可今次却不同。 眼见薛敏表情不对,官家心下一凛:“如何?” 薛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不敢说! 这脉象若是在任何一家夫人身上诊出来,都可以说是天大的喜事,但若是皇后娘娘……薛敏不敢说,却又不得不说,他战战兢兢答道:“回、回官家,娘娘脉象往来流利,圆滑如珠滚玉盘,乃、乃是滑脉之相。” 官家登时色变! 薛敏连喜脉一词都不敢用,盖因这脉象在温娘娘身上绝不算是好事,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官家曾命他特制男子所服用的避孕丸,这避孕丸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万无一失,难道那小而又小的几率,竟叫娘娘给碰上了? “薛,敏。” 官家缓缓念出他的名字,薛敏浑身冷汗,已瘫软在地:“臣有罪!求官家开恩,求官家开恩呐!” 寿力夫自然也晓得滑脉是何意,他与徐微生等人不同,是知道温娘娘身体状况的人之一,娘娘有孕,这自然是好事,可……可她生而患有心疾,先天不足,这,这可真是── 温离慢不懂什么是滑脉,她想哭的情绪好了不少,薛敏平日里负责她的身体健康,她又不知官家为何因为脉象便生气,便摸了摸他的头发,又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宛如幼兽一般的动作,瞬间便让官家溃不成军,双手轻颤,取而代之的,是无尽酸楚。 第84章 (活着。) * 薛敏及太和殿的宫人们跪在地上不敢动,亦不敢言语,而官家拥着他的女郎,久久不能成言,温离慢等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她有点懵,搂着官家的脖子,缓缓地抬起头看他,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人,接着,枕在了官家肩头没有再动。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但语气仍然是冷厉的,虽然声音不大,却仍旧令人感受到极为可怖的压迫感,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朕服了你的药,为何还会如此?” 薛敏同样想哭,他战战兢兢答道:“男子口服所用的避孕丸,虽然有效,却也并非万无一失,便是女子们所用的避子汤、绝子药,也不能确保决不会有孕,官家正值壮年,龙精虎猛,身体康健,除非是极为伤身之药,彻底断绝了子嗣,否则、否则……” 他不敢再往下说了,早前官家命他炼制男子服用的避孕丸,薛敏绞尽脑汁,又要有效果,又不能有损龙体,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成功,试药后证明既不伤身,又可防止令女子生孕,怕是一千次中也没有一次,谁知、谁知── 温离慢听明白了,她从官家肩上抬起头,有点惊讶、有点新奇,还有点不理解,低头看向了自己依旧无比平坦的肚子。 曾经官家与她说过,不会让她有孕,因此才种种为她打算筹谋,盼着她能长命,要为她铺好前程,叫她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因此温离慢并不曾想过自己也会怀上孩子,她忘记了先前还在因葡萄而悲伤难过,伸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自然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有孩子啦?” 官家听她语气仍旧烂漫,显然并不明白这个孩子的出现会为她带来怎样的结局,他不愿她为之伤悲,便轻轻嗯了一声,又问薛敏:“娘娘有孕多久了?” 薛敏战战兢兢答道:“约莫是快两个月了。” “前几日才请过脉,你那时怎地没诊断出来?” 薛敏差点哭出声,“臣惶恐,娘娘身体本就不好,脉象时有变化,数日前臣为娘娘请脉,便觉有滑脉之相,只是不敢妄言,今日是月份足了,脉象显了,臣才敢确定。” 官家越听他回话越是怒火升腾,只是思及薛敏所说有孕的时间,俊美的面容瞬间笼上一层寒冰,若是算算日子,约莫便是在弋房山狩场时怀上的,若真是那时,“……饮酒可会影响药效?” 薛敏恭敬道:“回官家,……会。” 寿力夫闻言,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他现在无比悔恨,那日晚上便不该叫帝后二人相处,哪怕是让官家在外头吹吹冷风,说不定酒醒了便好了,偏偏官家吃醉了酒,怕是意乱情迷难以自控,便是服了药,药效也要减轻,这、这谁能说得准?怎地就怀上了?! 薛敏是真觉得自己要完了,他早该完了,从二十年前对官家的头疾手足无措,只能尝试阴阳调和来缓和时,他就该死了,只是官家饶了他一回,如今又出了这样的纰漏,没人比他更清楚温皇后的身体,她怀上这个孩子,是生也死,不生也死! 弋房山春狩他也随侍,只是官家不传召,他便没有跟在身边侍奉,阴差阳错,铸成大祸! 即便是温离慢都察觉到了官家那极力压抑却还是无法克制的滔天怒火,她倒是不生气,也不觉得薛敏罪大恶极该杀,见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搂了搂官家:“你要生气了吗?我会怕的。” 官家忍住心底怒火,勉强道:“你还会怕?” 温离慢嗯嗯两声,“我困了。” 官家抱着她起身,也没说让其他人是继续跪还是怎么着,却无人敢起,他将温离慢抱入内殿放到床上,见她乖乖躺着,不怕不慌的,完全不知道怀上这个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他心中又怒又疼,半晌,竟只是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立刻宛如小动物般蹭了蹭他的掌心,冲他笑。 “……又哭又笑,没规矩。” 温离慢眨了眨眼睛,抓住他一根手指,哭累了就困,天大的事情都得等她睡醒再说。 官家陪着她,直到她睡着,还出神地看着她,温离慢还握着他的手指,可他心中再也无法感受到一分一毫的快乐。 将她的小手放进被子里,官家的眼神自柔和逐渐变得冰冷,他出了内殿,薛敏等人还跪着不敢起,听闻脚步声传来,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喘息都不敢。 官家许久未曾开口,薛敏头上汗如雨下,前心后背的衣裳更是宛如浸在水中。 不知过去多久,官家才缓缓开口:“如今月份尚浅,倘若打掉胎儿,于娘娘身体何如?” 薛敏忙道:“回官家,娘娘体弱,怕是经不起落胎之苦。” “那么照你的说法,便是要生下来?” 薛敏把头贴在地上不敢抬:“娘娘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先天不足,后天又多受苛待,内里早已腐朽,生机渐损……女子孕中反应不一,十月怀胎凶险无比,臣、臣……” 官家嘴角微微勾起:“所以,落胎与保胎皆不行,是么?” 寿力夫心知官家已是怒到极点,否则不会如此。 薛敏重重磕了几个头:“官家!请恕臣妄言,娘娘的病本就只能精心调养,无法根治,若是上天仁慈,兴许能多活两年,即便有灵丹妙药,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内里生机散尽,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臣翻遍医术绞尽脑汁想要寻得救命之法,太医院汇集了世间医术最精妙的大夫,臣更是拖邱大将军与辅国公等能臣于民间搜寻擅于医治心疾之人,可官家!倘若上苍不肯容情,人力又能改变几分?” 这话简直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只差没明说温皇后注定要死,薛敏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说不清是惋惜温皇后年纪轻轻,亦或是对自己命运的悲叹。 “臣这一生,治病救人,以行医为己任,恨不得每个病人都恢复健康长命百岁,可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寿力夫抬起头,只见官家双目血红,一脚踹在了薛敏心口,薛敏被踹的于地上滚了几圈,喷出一口血来,官家犹自不够,竟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要将其斩杀! 寿力夫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官家开恩!官家开恩呐!若是没了薛御医,谁给娘娘医治?官家杀了她,岂不是要断了娘娘活路?薛御医死了便死了,难道官家不管娘娘了?便是为了娘娘,官家也要三思啊!” 暴怒中的官家一脚将寿力夫踹开,跪在寿力夫身后的宫人连忙齐齐伸手扶住,免得寿大伴摔得太重,官家根本无法克制内心深处升腾的怒火,这让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是他最最失控的年纪,除了杀戮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他感到平静,剧烈的头疼让他更想见血! 长剑即将挥下,将要斩断薛敏头颅! 寿力夫怎么也不能让官家真把薛御医给杀了,当世医者无出其右,眼下官家把人杀了是发泄了怒火,可事后必定悔恨! 他忍着心口剧痛再度扑过去,官家天生神力,他根本摁不住,徐微生也扑了上来,寿力夫怒道:“都愣着做什么!” 一时间宫人们纷纷扑来,可他们加在一起对官家来说也不痛不痒,反倒令他愈发暴怒,眼看便有人要血溅当场,官家突然停住了,众人惶惶不安之时,听见了温皇后的声音:“你怎么又生气了?” 官家怕被她看见面上怒色,过了许久,才回头看她:“……你不是睡了?” “外面声音这么大,我又不是听不见。” 温离慢拉住他的手,见他面上犹带怒容,又看见倒在地上面如金纸的薛敏及寿力夫,她不在乎他们死活,只是不想官家生气,便拽了拽他的手:“官家陪我睡吧,我一个人怕。” 官家将另一手长剑掷地,温离慢走时又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薛御医与寿伴伴扶起来,再叫太医院来人?” 以徐微生为首的一众宫人真是大大松了口气,温离慢又拉着官家往内殿走,他步伐僵硬地跟在她身后,好好的端午节,是半分喜悦之色也无。 温离慢坐到床上,弯腰想脱鞋子,被官家摁住,他亲自弯下腰来帮她把鞋袜褪去,想来是方才在外头声音过大吵到了她,她乖巧地坐在床上,官家此时哪里有睡意? “我有了孩子,是不是会死?” 官家手中动作一顿,没等他说话,温离慢便又道:“官家,即便没有孩子,我也会死的。” 他心中大恸,竟不敢与她四目相对,只背对她坐在床沿,温离慢整个人贴到他背上,从后面抱住他:“人总是会死的,不是今天死,明天也会死,明天不死的话,以后总会死,生病的人会死,好端端的依旧会死。” 她将生死看得极淡,“阿娘上吊时,一双眼睛只盯着我看,我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不懂她为何要看我,后来我想,我阿娘应当是想我跟她一起死。” 官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不想再听:“杳杳,别说了。” 温离慢却还靠着他,她平日里天真纯质不谙世事,其实心里头看得比谁都清楚,“因为活着便是受罪,不知冷不知热,不知疼不知苦,空空荡荡的来,又要空空荡荡的死。” “可现在不一样,官家爱我,也不枉前头空活了十七年。” 官家终于忍不住,转身将她抱进怀里,纤弱的身体脆弱不堪,他想杀了薛敏,也想杀了自己,倘若当初不碰她,便不会有今日之事,归根结底是他太过贪心。 “是朕对不住你。” 官家声音略显沙哑,“都是朕的错,是朕害了你。” 温离慢笑起来:“疼我爱我怎是害我?官家要了我,我才像个人呢。” 而后她问:“官家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顿了下才回答:“朕不喜欢儿子,也不喜欢女儿。” “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生个妖怪出来。” 官家知道她是想逗他笑,只是再三尝试,也难以露出笑容,温离慢亲了亲他的薄唇,比起忧心忡忡的官家,她倒是心态很好:“横竖我现在还活着,又不是马上会死,官家不要总是生气,肝火上升,对身体可不好。” 她拿起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不喜欢它,也不讨厌它,可谁知以后会怎样呢?官家要同我一起过下去才知道,不然我一个人会害怕。” 掌心下是平坦的肚子,官家勉强动了动嘴角,“朕都听你的。” 温离慢想了想又说:“薛御医给我看病,我都习惯他了,不可以换人。” 官家:“……嗯。” “可他若是伤重,那谁管我呀?” 官家道:“朕会命人好生看顾,你且放心,朕跟你保证,不杀他。” 温离慢心满意足,推着他躺下,然后依偎到他臂弯,她对有孕根本没感觉,原本想要闭上眼睛睡觉,可想了想,又抬起头,趴到了官家胸口,告诉他:“我很喜欢跟官家学习。” 官家微微怔住,她笑得很可爱,像是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一般:“想要彼此亲近,这不是我的错,自然也不是官家的错,只是天意如此,想来,也是另一种缘分。” 她的豁达与爽朗,官家永远都学不会。 他只是摁住她的脑袋:“……就你话多,再不睡的话,朕就走了。” 温离慢连忙躺下来,枕在他臂膀上,一只手贴着他的心口,很快呼吸便渐渐平稳下来,睡熟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的关系,往常午觉睡一个时辰左右,这回居然天黑了才醒,官家没有离开,一直陪着她,温离慢睁开眼发觉自己还在他怀中,十分高兴,“我饿啦!” 官家拥着她起身,命人传膳,温离慢仰头看他,一副不解的模样,他问:“看什么?” “今天怎么不问我除了吃和睡,还会什么了?” 官家顿了会才道:“……你还会偷懒,会耍赖,会喊累。” 温离慢笑个不停,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快乐,官家看着她,眉眼不觉得柔和起来,她伸手揉揉他的太阳穴:“中午是不是头又疼啦?我给你抱抱。” 他从善如流将她抱到腿上,给她穿上外衫鞋袜,全程不假他人之手,待到用膳时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薛敏如何?” “回官家。”侍膳的是徐微生,“薛御医已无大碍,稍作休养即可。” “寿伴伴呢?”温离慢看了一圈,没见着寿力夫的人。 “干爹与薛御医一样,恐怕这几日不能来内殿当差了,怕把病气过给官家与娘娘。” 寿力夫幼年入宫,所吃苦头无数,他又不像官家常年习武身体康健,受了那一脚到底有些捱不住,因此要卧床数日。 温离慢点点头:“让他们二人好好休养,待到身体好了再来太和殿。” “奴婢替薛御医与干爹谢过娘娘关怀。” 徐微生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他入宫十年出头,那时官家已不如少年时暴躁易怒,徐微生又认了寿力夫当干爹,虽然也在御前伺候,可无非做些端茶倒水的琐碎零活儿,官家常年征战,在皇宫内待的时间并不多,后来天下统一,官家得了温娘娘,脾气不知好了多少,今日还是徐微生第一次正面直对暴怒中的帝王,别看他没受伤,还能回话,实则看到官家,现在双腿还在微微发抖。 “桌上饭菜,娘娘可有需忌口之物?” “回官家,御医已瞧过了,御膳房的御厨们及尚食局的尚宫也都得了消息,红色盘子里的娘娘要少食,蓝色盘子不可食,除此之外,并无忌口。” “吩咐下去,忌食之物,以后不必再上,少食之物尽量少上,须得标明说清,不得有误。” “是!” 温离慢道:“官家可以吃,我不吃可以的。” “……朕只怕你吃不到又要哭鼻子。” 说到哭鼻子,温离慢想起中午吃葡萄粽子时,那股极度的失望,仿佛天都塌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不许取笑我。” 官家勉强笑了笑,他尽力让自己表现的一如往常,免得叫她看了不安,只是又怎么可能当真内心毫无波澜? 大概是下午睡得久,晚上温离慢来劲儿了,睡不着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官家猜测,应当是她腹中胎儿的缘故,她变得感观异常敏锐,口味也有所改变,日夜都险些颠倒。 “杳杳,你再不睡,明儿一早起不来。” 温离慢捂嘴偷笑了一下,有点得意:“我起不来可以不起,没人管我,官家起不来,那可不行。” 但官家起不起得来,关她什么事呢? 狡黠的眼神无比灵动,叫人根本无法对她生气,只好陪着她读书,把故事念了一个又一个,温离慢还煞有介事地点评:“这个作者好似没什么灵气,写来写去,都是一样的套路。” 官家嗯了一声:“若有灵气,早中了举人,何必靠此为生?” 深夜仍在奋笔疾书的鲁温猛地打了个大喷嚏! 第85章 (强大。) * 一气听了五六个故事,温离慢总算是满意了,可她还是不困,躺在床上动来动去,一条腿还搭在官家身上,整个人睡相全无,她的规矩都是从前入赵帝后宫时现学的,后来被关起来也没人管,与官家相遇后,官家对她更是放纵,否则若当真按规矩来,她连太和殿都不能住,便是侍寝,也要从头到脚睡的板板正正,哪儿能叫她把腿翘到官家身上。 官家自己睡得倒是方正,他轻抚着怀中女郎的长发,目光幽远不知在想些什么,温离慢怎么都睡不着,翻了个身,趴到官家身上,想了想,她又往旁边蹭了蹭,免得肚子也压上去。 “官家──” 这种尾音一拖长,便表明她又有鬼主意,官家沉默片刻:“嗯?” “如果是我生出来的小孩,你会喜欢吗?” 这可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因着官家并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回答,说喜欢是违心,说不喜欢又怕她生气,她现在可动不得气了。 久久不闻官家回答,温离慢抬起头,见他正盯着自己看,就胆大包天的伸手去捏他的脸,像平日里他捏她一样,不过官家脸上的肉可比她的硬多了,“喜不喜欢?” “……不喜欢。” 温离慢松开手,好奇地摸着他的眉骨、眼睛、鼻子、耳朵,时不时捏捏碰碰,没个消停时候。 “官家的阿父阿娘不喜欢官家,我的阿父阿娘也不喜欢我。”温离慢嘟哝着,“我跟官家,都是不被期待降生在世上的人。” 她往上蹭了蹭,这样可以跟他面颊贴在一起:“但我有孩子啦,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喜欢上他,以后可能也不一定会喜欢他,可我还是想把他生下来。” 她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也不被欢迎降生,就如同她和官家,似乎从出生到活着再到死亡,都是注定好的宿命。 温离慢把手收回来摸了摸肚子:“我还没有跟他相处过,不知道会不会喜欢他,但他好像跟别人都不一样。” 血脉相连的触动,温离慢从不曾感受过,无论是给予她生命的阿父阿娘,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她都对他们没有丝毫情意,曾经钟老将军一家也是,可在他们逐渐靠近的过程中,温离慢渐渐察觉到了情感上的松动。 虽然她已经将全部的爱意都奉献给了官家,但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小孩却又是不一样的。 官家想不明白有哪里不一样,他与温离慢不同,温离慢是从不曾接触过情感,所以才会想要尝试,而他痴长她这些岁月,早已见过无数爱恨嗔痴,如果不是遇见她,他无法对人间产生丝毫眷恋。 她会尝试期待这个不该降生的孩子,官家不会。 但他不会扫她的兴,便顺着她的话道:“自然不一样,其他人欺你辱你,顶多叫你吃不饱穿不暖,只能伤害你的身体,而他不一样,他吸你的血吃你的精,以你的骨血为生,使你受尽苦楚,十月怀胎日日于鬼门关徘徊,要拿命来喂养。” 官家说着,语气不觉变得无比阴沉。 只是说完,他才想起她第一次怀上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说这些,岂不是吓唬她? 忙道:“朕只是随口一说,你不会有事的。” 温离慢恍然大悟:“原来怀孩子这么辛苦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 说着,还拿起官家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摸来摸去,官家被迫以掌心,隔着寝衣贴着她柔软平坦的肚子,哪怕都知道里头有个孩子,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是如何在人的身体里生根发芽的。 这副没心没肺,连自己的生死都看淡的模样,令官家有些恼怒,他不能对温离慢发火,也不舍对她发火,于是这口气便憋在胸口,叫他寝食难安。 “……你心就这样大?” 温离慢冲他笑:“已经有了它啦,如果它不讨人喜欢,我就不喜欢它,可它现在很乖的。” 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然后她不知想到什么,眨了眨眼睛又想了想,突然亲了亲官家的嘴角:“不过就算有了它,我最喜欢的也还是官家,十个它加在一起,都没有官家让我欢喜。” 官家冷眼看了眼她的肚子,别开脸:“一个便够受的了,还要十个。” 只这一个,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她还敢说十个? 温离慢抱住他,手臂横过他的胸膛:“困了困了,要睡了。” 已经深夜,她再不睡,明儿个怕是真的要到下午才能醒。 官家闻言,将她拥入怀中,又将被子盖紧,哪怕温离慢已安然入睡,他还是久久无法入眠。 心中思绪万千,竟是一片茫然,这一生能困住他的事情屈指可数,他只要手上有刀,就能成为天下霸主,要谁死便死,从来无人逃得过,可当他想要留住一个人,却只能求天意成全,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吗? 一夜无眠。 因着温离慢刚诊断有孕,官家称自己身体不适,罢朝三日,这三日,都在太和殿陪着温离慢,她自己反倒接受良好,半点不担心,该吃吃该喝喝,次日一早,还记得自己的小粽子。 昨儿端午过得可真不愉快,大抵是官家这一生过得最差的一个端午,温离慢果然睡到下午,一觉醒来发现官家还在身边,顿时惊喜不已,一把将他抱住,在他怀中仰起小脸看他。 官家摸了摸她的长发:“饿了吗?” 温离慢点点头,又提出要求:“我要吃粽子!” 昨天因着葡萄粽子伤了她的心,官家给她包的蜜枣粽子都忘了要吃! “糯米不好克化,先喝些粥。” 御膳房自然不敢给温娘娘吃昨日的粽子,温离慢喝了小半碗山药粥,她不喜欢这种没有甜味的食物,但官家在呢,她不喝又不成,喝了小半碗后,粽子便上来了,还冒着热气,芳香扑鼻。 官家给她剥了一个小的,约莫两三口就能吃完,里头居然还包了两颗蜜枣,她吃得欢天喜地,一个小粽子便无比满足,吃了一个犹觉不够,还想再要,官家今日格外好说话,居然愿意再给她一个,只是再要第三个是没有了。 温离慢见好就收,又用了些别的菜,吃饱喝足,感觉肚子有点涨,摸摸肚子,问:“是不是它的原因?我觉得有点涨。” 官家缓缓道:“……你只是吃撑了。” 温离慢啊了一声:“我不觉得呀。” 官家牵起她的手,一眼看穿她的诡计:“别以为把罪责推到它身上,你就可以偷懒。” 不想要吃饱就散步消食的温离慢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官家握住小手带出内殿,这会儿天气略略有些热,不过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傍下午气温宜人,温离慢被牵着,慢慢吞吞跟在官家身后,挪一步都要半天,万分不情愿,只差没把我好累三个字写在脸上。 “你不是说,想要它?”官家站定,捏住她雪白的小耳朵开始说教,“你自己都不爱动,到时候它在你的肚子里越长越大怎么办?适当的走走对你对它都好,别想着有孕便成天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绝无可能,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温离慢被戳穿心中所想,有点羞恼,伸手想打□□头却被官家包裹在掌心:“说不过朕,就想打朕?” 她学他平日的样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说不过你,就喜欢打你。” 官家失笑:“那你打吧。” 真叫她打,她反而又不肯打了,拳头捶在他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不像是打人,反倒像在撒娇。 最终还是被牵着走了一圈,顾及到她的身体,官家走得很慢,温离慢看到路边有什么小花小草还要蹲下去摸一摸看一看,只要官家在她身边,她就对这世间万物都充满兴趣,玩什么都开心。 但当他不在时,她就只想睡觉看书了。 “昨天官家打了薛御医跟寿伴伴,不知道他们俩怎么样了。” 听她提起这两人,官家脸色不大好看:“死不了。” “启禀娘娘,薛御医跟寿大伴并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卧床休养几日便好了。”随侍在帝后身边的徐微生连忙见缝插针回了一句,“官家仁慈,手下留了情。” 官家冷眼看过来,徐微生立马闭嘴不敢再说话。 得知那两人没事,温离慢拽拽官家的手:“官家别总是生气,你看你这里──” 她个头纤细,踮起脚尖伸出手臂想要触碰官家的额头,官家不明所以,但为了让她方便,下意识低下头,略显冰凉的玉指摁在他眉心处,这里因着常年蹙眉形成一个明显的川字,时间一长,平日便是不发怒,瞧着也令人畏惧。 “常常发脾气头会疼的。” 官家道:“知道朕会头疼,你还要气朕?” 这个温离慢是不承认的:“我没有,是别人气你。” 官家也不跟她争辩,是谁气他都无所谓,横竖别人气他,他能把人杀了,她来气他,他只能忍。 薛敏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再来给温离慢诊脉时,他面色显得很是苍白,温离慢看着他,问他:“你还好吗?” 虽然他一直负责给温皇后疗养看病,但实际上两人并没有说过多少话,温皇后性情与常人不同,不懂人情世故,但脾气很好,从不生气,算是薛敏遇到的最好说话的病人,没有之一,如今听她竟关怀自己,薛敏简直受宠若惊:“谢娘娘惦念,得官家天恩,臣已无大碍了。” 温离慢点点头,“待会儿你走时,带些葡萄走。” 她喜欢吃葡萄,便要将自己喜欢的分给别人,却不是为了安薛敏的心,也不是怜悯薛敏,而是薛敏跟随官家多年,温离慢怕他以后给官家看病不尽心尽责,对薛敏好,是为了对官家好。 这是她自己琢磨出的小心思,薛敏并不知情,只觉得内心一阵暖流涌过,给温皇后诊了脉,眼底闪过浓重忧色,“娘娘素日里甜食不可用的太多,也不可总是躺着,要勤起来走一走,啊对了,臣已经改良了药方子,娘娘还是要按时喝药,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召臣前来。” 徐微生在旁边听得直点头,他全记下了。 薛敏走时,果然拎走了一篮子葡萄,这都是历南的贡品葡萄,便是勋贵人家也不一定吃得起。 温离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头看着,这个小孩很听话,都没有闹腾,当然也可能像薛敏所说,孕前期还不是出反应的时候,她想着,小手顺势摸向桌子上的糕点…… 结果还没碰着呢,盘子不翼而飞! 温娘娘连忙看向连盘子都端走的大宫女紫鹃,紫鹃认真道:“薛御医说了,娘娘要少吃甜食,今儿一上午娘娘都吃了三块了,可不能再吃了!” 温离慢比出一根手指头:“再来一块。” “不行。”紫鹃坚决摇头,怕自己被说动,连忙脚底抹油带着糕点先溜,免得对上娘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眸心软。 没了糕点,温离慢整个人都颓废地趴在了桌子上,薛敏自太和殿出去,却并没能回太医院,而是被陆恺拦住,又被带去了御书房,手里还拎着那篮子又大又圆一看就很甜的葡萄。 陆恺悄悄顺了一个藏在袖中。 到了御书房,这是薛敏自那日惹怒官家后第一次与官家见面,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礼:“臣薛敏,叩见吾皇!” 官家放下手里的朱砂笔,淡淡道:“起来吧。” “谢官家。” 薛敏起来后也不敢开口,只垂手侍立在侧,官家不说话没人敢出声,良久,才听官家问:“娘娘身体如何?” 薛敏不敢答话。 官家也并不需要答案,因他早已心知肚明,“朕恕你无罪。” “回官家。”薛敏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他是顶着极大的压力站在这里,“娘娘的身体根本不能孕育子嗣,先天心疾者,活过二十岁的寥寥可数,娘娘根本受不起落胎之痛,可臣不敢保证,孩子是否能够顺利降生,更不敢保证娘娘……” 说的残酷一些,温皇后落不落胎,不过是现在死和几个月后死的区别。 如若要打掉龙胎,温娘娘必定活不成,可若要养胎,这孩子也不一定能存活,即便到时候当真能生下来,死胎或是同患心疾的可能性都比生一个健康孩子的可能性更大,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胡同,薛敏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在娘娘怀胎这剩下的时间里,能够找到救治之法。 但可能性极小,薛敏根本不敢夸下海口。 他不是怕死,他是怕给了帝后希望,又让他们绝望。 “此事不要向娘娘提起,若是给娘娘诊脉,你知道应当怎样说。” “是。”薛敏连忙应声,“臣决不会向娘娘走漏口风,除此之外,娘娘生活的环境最好要安静些,心情也要维持舒畅,健康饮食多多走动按时服药,都对娘娘的身体有好处。” 官家这才注意到薛敏手里还拎着个小花篮,正是温离慢的,里面装着洗干净的饱满葡萄,太医院虽汇聚了天底下最优秀的大夫,可薛敏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官家昨日情绪失控,暴怒过后才有些后怕,倘若真杀了薛敏,他的杳杳才药石罔效,无药可医。 那些民间的大夫,医术根本不及太医院的御医,官家盯着篮子里的葡萄看了两眼,缓缓道:“退下吧。” 待到薛敏退下,他才又吩咐寿力夫给予赏赐,薛敏别的不缺,就是缺钱,因此官家也很实在,直接赏了黄金白银珠宝玉器,算作给他的补偿。 随后,他一人在御书房坐了许久许久,折子没有看,只是两指扶着额头,静静地坐在那儿。 寿力夫一语不发地侍奉在一旁,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小声提醒:“官家,该回太和殿了,否则娘娘要找您了。” 过了会,他听到官家淡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朕不敢见她。” 寿力夫闻言,心中真是痛悔交加,一时间眼眶酸涩,几要落下泪来。 官家这一生,从未有过快活时刻,他嗜杀好战,被称为暴君,从没有一秒钟得到过平静,只有无尽的鲜血才能让他感到快慰,温娘娘是他的奇迹,两人的缘分被命运打了个结,她纯真又烂漫,正如除夕夜晚,兰京上空绽放的美丽烟花。 因为太过耀眼夺目,所以只有一刻能够照亮漆黑的夜空,而后便将永久归于孤寂。 没等寿力夫开口,官家已经站了起来,方才那轻如耳语般的声音,以及他在刹那间展现的脆弱,仿佛就是寿力夫的幻觉,他又恢复成了那个杀伐决断、永远像是高山般巍峨严峻,能够保护温皇后的强大帝王,无论是生是死,都爱惜着她、庇佑着她。 至于帝王心底的痛楚与惶惑,他永远会按捺住,不会流泪,不会哭喊,不会失控。 不被她察觉分毫。 第86章 (伤疤。) * “官家今天回来好晚啊,我都忍不住要先吃了。” 温离慢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坐在椅子上已经有点着急了,她如今被严格控制摄入甜食,今日难得上了一道椰香白玉糕,虽只有小小一盘,可她想吃得很,又因为官家不在,她想同他分享,却又不愿叫他吃自己剩下的,于是等来等去,官家总是不回,她便想去找他。 只是今时不同以往,她有孕未满三个月,宫人们哪里敢让她到处走?没有官家在,平日她稍微动一下,他们便紧张的不得了,因此温离慢是不等也得等。 徐微生劝她:“娘娘先用着吧,一会儿官家回了,再叫御膳房上也就是了。” 温离慢摇摇头:“那我便要看着官家吃,这样不好。” 官家不爱吃甜的,再上一盘做什么?他不爱吃,她又吃不着。 红鸾也劝:“那娘娘先用一点其他的?这道蜜汁火腿不错,奴婢侍奉您用一点吧?” 温离慢还是摇头,要等官家回来。 宫人们怎么劝都不行,徐微生只得去喊人,结果刚出太和殿,远远地便瞧见了官家仪架,连忙跑了回来:“娘娘,官家回来啦!” 温离慢眼睛一亮,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本来想快点走,可是宫人们被她这动作吓得头皮发麻,只好放慢脚步,站到门口翘首等待,很快,官家出现在了宫门口,温离慢下意识举起手冲他挥舞,他原本面上是没有表情的,神态威严冰冷,只在看到她的瞬间,突然眼神变得无比柔和,见她朝自己走,甚至提起裙摆想要小跑。 官家是什么高冷姿态都记不得了,大步上前拦住她,本想骂她,可她娇滴滴地抬头跟他说话,一双眼睛里水汪汪的,谁能忍心对她说严厉的话呢? 只能捏她的耳朵略施薄惩:“刚才是想做什么?想跑?” 温离慢可不怕他:“谁让官家回来这样晚,我都等你好久啦。” 说着主动拉起他的大手往殿内走,官家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愧疚,他因着私心不敢回来见她,不曾想却叫她平白等了这样久。 只是这份愧疚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因着温娘娘十分现实,一坐下便先给他夹了块椰香白玉糕,然后自己也夹了一块,津津有味的吃起来,那架势,显然是等他回来才好动筷,并非是因为思念他。 官家心情瞬间荡到谷底,可有气也不能朝温娘娘身上撒,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将自己盘子里这块椰香白玉糕几口吃掉,再去夹剩下的,这一小盘一共有六块,每一块都不大,约莫两三口就能吃完,他吃得快,一气便干掉四块,而温离慢第一块还没全吃掉。 她有点着急了,原本六块想着一人三块,可官家自己便吃了四块! 正在她奋力想把嘴里那一口咽下,然后把最后一块夹到盘子里时,官家已经先一步将它夹走,那一刻,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温离慢嘴巴动了动:“我的……” “什么你的?” 官家这回总算是出了口恶气,心情逐渐舒畅,看到她不情不愿的样子愈发舒坦:“这不是给朕的?而且你今日的糕点已经吃到量了吧?” 她忿忿低头,不想理他。 突然,温离慢想到一个绝佳的理由,她抬起头,理直气壮跟官家讲道理:“我一个人吃一块,我肚子里也要吃一块,我们俩……吃双倍!今天的量还没吃完!” 官家被她气乐了:“朕看一块都不该给你吃,平白将你心养大了。” 温离慢气哼哼的,她自诊出有孕后,脾气都比平时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还因着官家抢她椰香白玉糕生气,下一秒吃着吃着就全忘了。 如今她做什么都得有人看着,想像从前那样耍耍赖再多要两块糖吃根本不可能,官家已经说了,谁若是敢私底下给娘娘甜的,不被他知道最好,否则便小心自己的脑袋,为了小命着想,太和殿的宫人们都谨遵谕旨,无人敢阳奉阴违。 不过官家心里还是疼温皇后的,最后那块糕,他还是给了她。 晚间沐浴时,宫女们也都随身侍奉,毕竟现在娘娘身子与往日不同,一点纰漏都不能有,时时刻刻都得有人看着,温离慢沐浴后出来,她爬上床,乖乖等着官家。 官家不爱他人近身,这是他自少年时期养成的习惯,除却寿力夫外,基本能自己做的全都自己来,也因此,年轻时临幸宫妃,都不要她们褪去衣衫,更不会同床共枕,这个世上他除了自己谁都不信任,因此沐浴时也不假他人之手。 温离慢在床上等了会儿没等到人,她头发都被绞干了官家还是没出来,她等不及,便要去找他。 官家正泡在池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温离慢缓缓靠近,步伐很轻,他一直在出神,否则不会没有察觉,直到温离慢在池边蹲下,轻轻戳了戳他坚硬的后背,官家才如梦初醒,一回头看见她,眉头瞬间紧蹙:“谁让你进来的?这里地上到处是水,万一滑倒该如何是好?” 温离慢眨着眼睛温顺看他:“官家怎么还不出来?” 用的是她之前沐浴的水,因着温离慢有孕的缘故,如今浴水上已经不洒花瓣,也因此,温离慢蹲在池边,能够清晰看见清澈的浴水下,官家结实漂亮的胸膛。 因为她来了,他总不能再泡下去,干脆地起身,起身前又瞥她一眼:“还不把眼睛捂住?” 温离慢非但不捂,还睁的更大:“我不能看吗?” 官家无语,直接从水中站起来,魁梧高大的身体一览无遗,温离慢眼睛亮晶晶,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她可喜欢看官家了,觉得哪哪儿都好看,连他身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疤痕,在她眼中都充满魅力。 不同的是从前看到他的疤,她觉得触目惊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感觉,而如今看到这些疤,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叫作心疼。 官家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温离慢有孕,他便不再让她给他擦头发了,勒令她站在原地不许动,他收拾好了把她抱出去,全程不让她双脚沾地,就怕她踩了水滑倒。 放到床上后才训斥她:“以后不许跑过来,地面上那么多水,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温离慢贴进他怀里:“我想你呀~” 软绵绵的声音,她脾气是很好的,官家令人畏惧,可脾气极差,喜怒无常,很不讨人喜欢,说话做事也一样,偏偏温离慢从不因为他的语气态度而生气,因为她总是明白他的心意。 而且官家对她也不是很凶嘛,每次凶着凶着,她稍微软一软,他就不知道怎么说话啦。 果然,温离慢一说想他,官家再多斥责的话都吞进了腹中,他又想起她现在身子不同以往,要时刻叫她保持愉悦心情:“……朕不是要凶你,是担心你,你不可以摔倒,明白吗?你自己也要小心,不要总是胡闹,你听话啊。” 温离慢点头:“我听话的。” 说着,缠在他怀里,“官家,你摸摸,你摸摸,好像鼓起来一点。”她特别高兴地朝他献宝,拿着他的大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她自己沐浴时便仔细看过了,觉得好像大了点,温离慢是知道怀孕的女子肚子会慢慢变大的,她在赵国王宫时曾见过许多宫妃肚子鼓起来的模样,现在换作自己也非常好奇,平常没事时总摸摸按按。 官家掌心贴着她柔软娇嫩的肚皮,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她今晚似乎是真的吃撑了,现在还有些没消化,看样子是饭后走的路不够多。 但妻子的兴致又不好反驳,只得含糊嗯了一声。 温离慢很高兴:“真的鼓起来了!” 官家不知她怎地就对肚子鼓起来这样高兴,她真是乐天的过分,为了转移温离慢的注意力,他只好轻轻亲了亲她的唇角,“好了,喝过药之后你也该睡了知道吗?” 说到喝药温离慢就头疼,但她知道这药不喝不行,她的身体撑不住孕育一个孩子的精力,只能借助药物,所以寿力夫端药进来后,她虽然百般不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张开了嘴。 如同相识不久时一样,她自己捧着碗,官家帮她捏着鼻子,端起来仰着头一饮而尽,然后迅速吃掉一颗蜜饯压一压嘴里的药味,不过喝药喝久了,温离慢都习惯了,现在蜜饯是锦上添花,要是没有,她用茶水漱漱口也成。 但有人哄着,当然是要娇气一点,所以喝完了就朝官家怀里钻,两只小手还伸进官家寝衣胡乱摸。 官家的胸膛摸起来并不顺滑,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是强大的证明。 纤细冰凉的小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官家又不是木头人,他摁住温离慢的手,不许她乱摸:“老实点儿。” 她把手贴在他胸口,这里也有一道长疤,乖巧地不再乱摸,而是蹭了蹭他的肩头:“是不是很疼啊?我最怕疼了。” 官家抚着她的长发,任由她枕着,陪她说话,他现在除了上朝与必要的政务外,所有时间都拿来陪伴她,也很愿意陪她聊天,什么都能聊,她那些天马行空、稀奇古怪的想法,官家通通都能倾听,还会煞有介事地跟她讨论,认认真真哄她开心。 有时觉得她犯蠢了,就忍不住要斥责,凶了她之后又皱着眉道歉,抱着她哄来哄去,又温柔又别扭。 感受到她心疼他的心情,官家道:“早就不疼了,只是难看得很,又吓人,因此不想你碰。” 即便好了的疤痕,摸在手里的感觉也与正常肌肤不同,他怕吓着她,往日亲热,都要吹灭了灯,拉上床幔,免得叫她看见。 女为悦己者容,换作郎君一样如此,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无比体面。 第87章 (饥饿。) * 温离慢朝他有着伤疤的胸口鼓起腮帮子吹了吹气,安慰的意味很明显,官家低笑两声,又重复一遍:“早就不疼了。” 他曾无比迷恋流血受伤所带来的痛楚,因着活在世上没有乐趣,却又不愿意去死,只百无聊赖地活着,等待有朝一日,能有什么人事物可以为他乏味的人生带来些许波澜。 没想到,这小小的波澜,竟从此将他的人生彻底颠覆。 温离慢朝他胸膛上蹭一蹭,两只小手张开,她现在很有意识地不让自己肚子被压到,然后趴在官家胸口,用软绵绵的声音说:“今天的椰香白玉糕好好吃喏。” 这个奇怪的口音又出来了,官家佯作听不懂她的话外音:“你喜欢就好。” 温离慢拿手指头在他结实的胸肌上画圈圈,“我明天也想吃。” 官家笑了笑,“不行。” 她慢慢地停下手里的动作,很失落:“为何不行?” “因为你今儿多吃了,所以明日的要扣下。” 温离慢不想跟他争辩,直接将脑袋扎进他怀里:“困了困了,我要睡了。” 官家才不会对她心软,她现在的身体最重要,哪怕是她自己也不能破例。 只是,她这样乖,不闹不气,一派自然地接受了,倒让官家觉得有些奇怪,暗忖她何时这样乖了?要知道不给她吃的可是她最爱的糕点,如今太和殿的宫人内侍,没有敢私下给她藏的,她怎么不生气? 温离慢说睡便睡,她除了刚诊出有孕那几日熬夜熬得厉害外,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作息,睡得早起得晚,有时候一整天下地的时候都不多,官家对此十分忧心,面上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原本因着娘娘有孕极其高兴的徐微生,也在太和殿异样的氛围中察觉到了不对。 他知道娘娘身体不好,却不曾想坏到这个地步,如今徐微生也忍不住开始担忧,这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却因为温皇后的身体而变成一个糟糕的结果,令他始料未及。 自温离慢要求第二日再吃一份椰香白玉糕被拒绝,接下来两三日,官家都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发觉她确实没有什么小动作,也不是假装不在意,太和殿的宫人们更是严格遵守他的命令,官家心想,难不成她当真变乖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又过了几日才有答案。 因着温离慢有孕,官家心中思绪万千,他早已派乌衣卫于民间寻访擅医心疾的大夫,将他们带到太医院,与薛敏一同研究如何医治,白日里思虑过重,晚间就寝时便不免睡得比平时熟一些,再加上他早已习惯温离慢的气息,她随便乱动他都不会被惊醒。 直到这一日,身陷梦魇的官家眉头紧蹙,二十余年不曾梦见的生母竟出现在他梦中,浑身是血,神情癫狂冲他大笑,双手挥舞宛如厉鬼要扑过来撕扯他的血肉,即便是在梦中,官家也不畏惧,倘若这世上当真有鬼,那他必定比厉鬼还凶,要鬼神见了他都瑟瑟发抖! 就在他将那七窍流血的鬼魂掐在手中要拗断它的脖子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悉悉索索,片刻后,又变成了咔嚓咔嚓声,看得出来弄出声音的人有意隐瞒怕被发现,但这声音一出现,官家的理智瞬间回笼,他缓缓睁开眼睛,发觉女郎并不在怀中。 他心中一咯噔,正要起身,忽地发觉这咔嚓咔嚓的声音,正如于梦中将他唤醒的一模一样。 内殿没点烛火,只有纱笼罩着夜明珠,官家于黑暗中亦能视物,他悄悄挑开床幔一角,发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床脚处,那咔嚓咔嚓的声音正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这不是温离慢又是谁? 她蹲在那儿背对着他,两只手似乎捧着什么东西在啃,这咔嚓咔嚓声正是她进食时所发出,官家嘴角不由得一抽,大抵是蹲着有些累,温离慢干脆坐在了地上,幸而内殿铺满了地毯,否则非受寒不可。 官家不曾惊动她,温离慢啃了半天,心满意足,又自己去倒水喝,喝完了水悄悄摸回龙床,先看了看官家,发觉他还闭着眼睛在睡,低下头,冲他耳朵吹了口气。 好的,官家没有反应,说明他真的没有醒。 她辛辛苦苦上了床,小心地从他身上翻过去,按规矩来讲,应当是皇后睡外侧好随时侍奉,而帝王睡在里侧,只是他们两人之间没这么多规矩,睡在里侧被照顾的一直都是温离慢。 她回到床里侧,官家闻到她身上传来的糕点甜香,仍旧闭着眼睛不拆穿。 温离慢钻进被窝,又拿开他的一只手臂,自己偎进他的胸膛,再把那只手臂放到自己腰上,然后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睡了。 直到她睡熟,官家才有了动作。 他先是将她放开,被子掖好,紧接着起身下床,到她先前蹲着的地方四处摸了摸,果然摸到龙床下面摆着的小木盒,拖出来一看,也就他的巴掌大,打开后,里面用绸布铺着,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块各式各样的糕点,大多是软的,也有几块脆的,想必她方才蹲在床脚啃的便是那两块桃酥,偷偷趁着他睡着跑下来啃,啃完了再回去继续睡。 怪不得……怪不得啊,怪不得这几日乖巧得很,被扣了糕点也不气不恼,太和殿没人敢私下给她甜的吃她也不着急,原来是不知何时偷偷藏了,真是贼得很,这官家是万万没想到。 他想了想,将小木盒又推了回去,不让温离慢发现他已知晓,随后回到床上继续睡。 次日到了上早朝的时间,官家照旧早起,不过今日早朝没有拖沓,他回来的也早,温离慢还在睡,他抽空往床底下瞥了眼,小木盒还在,顺口问道:“平日何时开始打扫?” “回官家,约莫是在娘娘起身用过早膳后。” 因为不能制造太大的动静吵醒主子,再加上温离慢有时起得早有时起得晚,所以打扫时间也并不十分固定。 官家颔首,又问:“那娘娘可会干涉你们打扫事宜?” “回官家,这个并没有。”徐微生老老实实回话。 官家露出了然之色,他坐在床沿,轻轻摸着温离慢的脸:“杳杳,该起身了。” 见她不动,反而睡得更香,他便道:“再不起身,朕便让宫人进来打扫,免得床底下生了灰尘或是蛛网。” 温离慢睡得正熟,迷迷糊糊听到官家说话,她一惊,猛地睁开眼睛,恰好与官家四目相对,官家摁住她的肩膀:“别这么快,慢慢坐起来。” 她乖巧地让他抱了起来,但明显有些心虚。 直到梳洗后瞧见还没打扫,温离慢这才松了口气,等官家陪她用了早膳,要带她出去走走,她让官家先在外面等她,她觉得有些冷,要回去加件薄衫。 这话能从温娘娘口中说出来那可真是稀奇,都七月下旬了,往年五月份她就开始吵闹要跟宫人们一样穿夏衫,今儿个居然还知道自己回去加衣。 官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去吧。” 内殿里没人,温离慢仔细看了看,身后确实没人跟着,这才赶紧弯下腰,把床底下的小木盒抱出来,然后放到自己的书架上,还知道用书本把它盖起来。 她很辛苦的,每天太和殿都要收拾,除了她自己外没人知道,宫人打理龙床时,她要将木盒子搬到书架上,等一切打扫好,她还要不被人发现,再把木盒子放回床底。 其实从官家断她甜食那一日开始,温离慢便开始藏吃的,前几日晚上她安分守己不敢乱动,因为官家警觉得很,一点点风吹草动他就醒了,但近几日不知为何官家睡得熟,温离慢朝他耳朵使劲儿吹气他都没反应,这才大着胆子半夜醒了爬起来吃啃,啃完了再回去睡觉,为了这,她每日都很辛苦地省了口粮下来,不被人发现那种。 只要官家不在,哪怕是寿伴伴也不敢管她,在所有人心里,温皇后性情平和脾气温柔,从不对他们红脸生气,谁能想到这么乖的女郎会自己藏吃的呢? 正是因为没人想得到,所以她在这么多人精的眼皮子底下,还就给她成功了! 寿力夫跟官家正站在内殿窗外死角处,从这里可以看见殿内,但殿内若是不走到书案前便看不见他们,因此正好目睹了温皇后是如何从龙床地下抱出个木箱子,还依依不舍地打开看了看自己的糕点有没有少,然后才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书架上,最后用书本遮掩住。 寿大伴能说什么呢?寿大伴只能说娘娘冰雪聪明,祝娘娘好运。 温离慢根本没想过外面有人盯着她,因此不知往外查探,藏好了东西才出去,官家微笑着问她:“杳杳,前几日你不是说想吃椰香白玉糕?朕让人给你做一份,今日准许你多吃一块好不好?” 温离慢一听,立马点头:“嗯嗯。” “那杳杳有没有什么话跟朕说?” 她摇头:“嗯~” 寿力夫单手捂脸,不忍直视。 “没有啊?” “嗯。” 官家笑意更深,他鲜少笑得这样灿烂,毫无丝毫冰冷,俊美无比,温离慢都看呆了,主动牵上他的手,官家也不拆穿她,还真说话算话,多给了她一份椰香白玉糕,温离慢一气吃了三块他都没说什么,在这样的快乐中,温皇后成功被麻痹。 当天晚上,温离慢又很早很早就要睡觉。 官家还想不明白,她从前都要听他念书念到困为止,而且还不愿意早睡,现在怎么天还没黑,晚膳后消了食就要沐浴更衣上床就寝,直到今日他才想明白,恐怕是为了能够半夜醒过来把她藏的糕点都给吃了不浪费,这样早点睡,就能醒。 这份努力但凡是用在女红上,也不至于给他绣个水鸭子荷包出来! 官家纵着她,任由她睡,因着官家连续几日都做梦,又熟悉了她的气息,温离慢偷着吃了两天,食髓知味,今儿个又在半夜醒了来,发觉官家在睡,满心以为他还像前两日一样睡得熟,自己下来吃东西也不会被发现,所以掀开被子,从官家怀里挣脱,再艰难翻阅这座大山坐到床边,踩着自己的绣鞋下了床。 满心欢喜的抱出小木箱,温离慢还在思考,今天晚上是吃绿豆糕呢还是豆沙鲜花饼呢,是杏仁酥呢还是水晶芝麻饺? 结果小木箱一打开,温娘娘傻眼了,她的绿豆糕她的豆沙鲜花饼,她的杏仁酥她的水晶芝麻饺……全都没啦!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还把木箱子里铺着的绸布抽出来,又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瞅瞅,全都没有! 这小木箱是钟达给她做的,因为小巧可爱,温离慢很喜欢,所以才拿来装糕点,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她不肯放弃,心想万一落书架上了呢? 起身去找,还得小心不让官家发现,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然后她回到床脚的位置,蹲在地上,背影写满了可怜。 她那么多的糕点……跑哪里去了?难道是长出翅膀飞走了? 最后温娘娘一口也没吃着,她觉得万分委屈,多愁善感到眼泪差点掉下来,但最终还是坚强地把小木盒盖了起来放回去,然后宛如霜打的茄子蔫耷耷的爬上床,由于过分的悲伤,她甚至不想盖被子。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入怀中,温离慢抬头,毫不意外地望进官家漆黑深邃的眼眸中,她没想过是他拿走了她的糕点,因为今天一整天他们都在一起,官家根本没机会,而且他也不知道她藏吃的了呀! 一时间悲从中来:“官家……” 官家忍着笑意:“怎么了?” 温离慢吸了吸鼻子:“没什么。” 嘴上说着没什么,其实相当有什么,扑进官家怀里,官家本就想治她这坏毛病,冷掉的糕点藏起来也敢吃,真是不怕吃坏肚子,他今日带她出去后,令乌衣卫将木盒子里的糕点全都拿走,一块都不给她剩,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偷吃。 “真的没什么?”官家问,“要是没什么,那便睡吧。” 温离慢越想越难过,她找不到了自己藏起来的宝贝怎么睡得早,她哇的一声搂着官家的脖子就哭了:“我不睡……我不睡!” 官家万万没想到会将她惹哭,连忙坐起来抱着哄:“好好好,不睡便不睡,朕念故事给你听。” 结果念故事时,里头的狐妖都知道要做甜甜的桂花糕给心仪的书生吃,温离慢心想自己还比不上故事里的书生有福气,可以吃甜的吃到饱,愈发肝肠寸断:“我不听……我不听!” 她自有孕后脾气就比从前大了,常常为了点小事便哭鼻子,自己都控制不住,事后又觉得害羞,官家深知这时候千万不能笑话她,否则真能哭到天亮,只不停地哄,温离慢才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我饿……” 她也不是故意藏东西吃的,以她的身体状况,一睡着想醒并不容易,大多数时候都是被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催醒,吃两块糕饼就舒服多了。 她自己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从前没有过这种情况,官家亦不知有孕的女子会半夜饥饿,而且这情况是自七月下旬,也就是这几日才开始,温离慢都没意识到这是可以跟官家说的。 官家立刻召人进来,吩咐了做宵夜,内殿点起烛火,去掉纱笼,瞬间亮如白昼,温离慢靠在官家怀里,她本来胃口不大,最近这几日吃得一日比一日多,而且还总饿,尤其是半夜,饿得难受。 薛敏正在床上睡着被扒拉醒,一路抱着药箱被两名乌衣卫架着胳膊“飞”过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可把他吓得够呛,结果一进太和殿,瞧见温娘娘正在嗦面条,官家坐在边上柔情似水的喂,顿时不敢看,然后又松了口气。 官家把筷子给温离慢让她自己吃,问:“娘娘半夜醒来喊腹中饥饿,却是何故?” 薛敏道:“可否让臣为娘娘诊脉?” 温离慢伸出手,筷子又回到官家手上。 她吃的是一碗高汤煮出来的素面,半夜不敢给她吃得太荤腥油腻,怕她脆弱的肠胃受不住。 薛敏诊脉后道:“官家不必担心,娘娘如今有孕已满三个月,女子孕中反应各不相同,娘娘是一人的身子两人吃,所以半夜会饿并不奇怪,只是还是不能多吃,以免胎儿成长过快。” 官家从不知里头还有这些道理,他深深觉着自己对此还了解的不够,点了下头:“朕知道了。” 心中却有了计较,准备明日叫薛敏去御书房给他好好讲讲,这样再有状况,不至手足无措。 温离慢吃完了面,肚子不饿了,心满意足回去睡觉,官家却不许她立刻睡,带着她在内殿走了两圈,温离慢摸摸自己的肚子,眼角还微微泛着粉:“我就知道,不是我贪吃,是它贪吃。” 官家嗯了一声:“到时打它一顿。” 温离慢连忙道:“不可以打,会疼。” 她还挺护崽子。 官家见她这样,刚刚哭过,此时便将一切悲伤忘记的一干二净,脸上还有了笑,拿她没办法,轻轻叹了口气,“听你的。” 第88章 (改变。) * 自薛敏说了半夜饥饿是有孕的正常表现后,温离慢便理直气壮的要求一日吃四顿,半夜饿醒了再也不藏吃的,而是双手摇晃官家,等官家被她叫醒,再心满意足地吃到饱,唯一就是一点,夜里这顿官家不给吃糕点,这让温离慢有种想要继续藏吃食的冲动。 可惜的是小木箱子被官家没收了,最终她偷偷藏东西的事情没能瞒住,温离慢老老实实被训了一顿后,难得反应快了一回:“……官家怎地知道我藏吃的了?” 再联想到自己那不翼而飞的糕点,凶手是谁似乎已经非常明显,温离慢睁大了眼睛:“啊……我的……” “你的什么?” 官家面不改色,“你大半夜的偷偷爬起来到床脚处翻找东西,找不着了回床上来哭,朕还能不知道你私自藏了吃的?这波是你自己露了马脚,反倒怪朕?你还讲不讲理?” 温离慢说不过他,只好伸手打他,打了两下官家都不还手,她气哼哼的,心里憋足了劲儿,到了半夜,她果然又饿醒了,先是翻个身,然后凑到官家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他没动。 鉴于有过他装睡骗她的恶行,温离慢不相信官家是真的睡着了,若是真睡着,昨天晚上她下床找藏起来的糕点,他是怎么知道的?当时官家与她掰扯时,温离慢忘了说,后来才想起来,明明她是找不到吃的回床上睡觉时才哭的! 她一对上官家便时常犯呆,反应也慢,这下不知道官家是真睡假睡,温离慢想了想,决定试探一番。 她先捧着他的俊脸亲了一口。 等了等没反应,便一路亲下去,这些招数全是跟官家学的,往日是他用在她身上,今日乖学生活学活用,全拿来挑战他的自制力,亲到喉结时他便受不住了,伸手将她捉住:“没规矩。” 温离慢眨巴着眼睛看他:“官家明明没睡却骗我,官家才没规矩。” 天底下还有人敢说他没规矩呢,只官家不舍骂她,只得揪她耳朵一下算作惩戒,温离慢随即盘腿坐在床上,两只手放在官家臂膀上摇来摇去:“饿啦饿啦,我饿啦。” 一天天的净知道找事,官家坐起身,睨她一眼:“……磨人精。” 温离慢假装没有听到,快快乐乐等饭,御膳房有人守夜,很快便送来了一笼水晶虾饺,温离慢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官家觉着她这副模样十分的没有出息,便提醒道:“擦擦口水。” 温离慢下意识摸了摸嘴巴,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流口水,不高兴地挠了他一下。 蒸笼一打开,里面虾饺的鲜香更是藏不住,半月形的虾饺一个个都胖乎乎的,饺子皮透明,可以清清楚楚瞧见里头包裹着满满当当的粉红饱满的虾仁,又因为虾仁,看起来便是白里透粉,光是从外表来看便令人食指大动。 这一笼虾饺个头都小,顶多两口就能吃完,一笼共有十只,排列的整整齐齐,随之送来的还有一小碟子香醋,温离慢迫不及待想吃,她乖乖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官家,官家将筷子拿起来亲自喂她,免得她自己饿着肚子吃起来着急。 面皮看着薄且透明,实则十分有近道,而里面的虾馅儿嫩滑鲜香,汁水丰富,虾仁用蛋液裹过,因此除却虾的鲜,还有鸡蛋的香,再加上切碎的笋子丁,真是令人舌头都要跟着一起吞下去! 温离慢觉得不是自己馋,而是肚子里的小孩馋,所以她尽量克制自己过于渴望的目光,因为有点烫,所以先咬掉半个,剩下半个推了推官家的手腕,意思是让他也吃。 一共就十只,官家怎么会跟她抢?便只专注喂她,第二只水晶虾饺沾了一点点醋,有了醋做提味,温离慢觉得好吃到自己头发都炸开了! 最后她一共吃了八只,剩下两只非要官家吃,她从不吃独食,藏起来的除外。 吃好了宵夜,再以香汤漱口,又被官家强硬地牵着绕着内殿走了一圈,温离慢困得上下眼皮子直打架,赖在官家怀里不肯动,要他抱着去睡觉才可以,而且不承认是自己懒,非说是肚子里的小孩懒。 官家不跟她计较,他不爱提她肚子里那个小孩,恨不得它不存在,温离慢躺下后很快便睡着了,他在她身边躺下,她就很自然地朝他怀里拱,官家搂着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只有在温离慢不知道的时候,他才会如此,平时不敢叫她知道,只得随着她乐观的活,可他没有一日睡得好,总觉得若不时时刻刻看着她便不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官家才入睡,又是光怪陆离的梦,他在梦中沾染满身鲜血,想要抱她,又惊觉会将她弄脏,待到自梦境中挣扎而出,寿力夫正在内殿外隔着屏风唤他起床,又到了早朝的时辰。 接下来几日,温离慢该吃吃该喝喝,一日要吃四顿饭,还不算饭点以外的零嘴跟蔬果,官家也召了薛敏,问了许多有关女子孕期之事,免得再遇到时手忙脚乱,他还亲自做了记录,将薛敏所说记载下来,多看几遍牢记于心才不会忘,否则她一哭,他便慌了神,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 算算日子,她是四月下旬在弋房山狩场时怀上的,如今七月底了,将将满三个月,头了这消息压根儿没传出去,除去太和殿的宫人及太医院的御医们外,便是天子近臣也不知温皇后有孕。 官家本就没打算昭告天下,皇宫虽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可他不愿去赌那极小的可能性,谁知计划赶不及变化,八月的第一天夜里,温离慢照旧起来吃宵夜,吃了两口突然吃不下了,没等官家问她,她便哇的一声尽数吐了出来,本就没吃几口,又饿着肚子,这一吐,便一发不可收拾! 官家问过薛敏,自然知晓女子孕吐乃是正常现象,但温离慢身体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吐得这样厉害,连喝水都要忍不住,更何况是进食? 当天晚上,整个太和殿灯火通明,太医院亦是人仰马翻,温离慢靠在官家怀里,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因此努力想要压抑想吐的欲望,她吐得太厉害,胃里又没有什么食物,反胃如此强烈,导致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脸色也随之惨白! 薛敏连忙为她施针,只是治标不治本,仅能给予温离慢片刻宁静,她慢慢在官家怀里睡了过去,一口东西也没吃。 薛敏心里直打鼓,头三个月娘娘怀相甚好,胃口也不错,所有人都庆幸,惟独他心中担忧,如今头三个月过去,剩下的日子才真真叫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能不能熬过去,只能看造化了。 昨儿个还好好的,吵闹耍赖想吃甜糕的女郎,今儿个便气若游丝面色惨白,官家小心翼翼地抱着,动都不敢动,她好像不能平躺着睡觉,只能这样趴在他怀里,他便干脆坐着让她在怀里睡,眼神冰冷,脸色极为难看。 温离慢吃不下的不仅仅是宵夜,还有正常的一日三餐,吃什么吐什么,甚至有些食物刚刚送来,她便已经捂着嘴开始吐,有时就是喝两口水,胃里空落落的难受,便忍不住要将水都吐出来。 她什么都不想吃,且吐得太厉害时心脏也极为不适,喘不过气,于是她把更多的时间都拿来睡觉,玩是不想玩了,故事也不听官家念了,成日躺着睡觉,但沉睡时眉头也因为病痛微微蹙着。 不仅如此,她连药都喝不下。 晚膳时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吃了点进去,剩下的怎么都不愿意吃,觉得到了极限,再吃肯定要吐,官家拗不过,只得如她所愿。 可药是必须喝的,否则她身体承受不住,药碗一靠近,温离慢原本想一鼓作气全部喝下去,没想到捏着鼻子都不行,她只要一想到那药的味道,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反胃。 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还吐了不知多少回,胃里的食物早已吐了个干净,到最后竟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眼睛也因为强烈的呕吐而酸涩流泪,官家因此暴跳如雷! “这也没办法,那也没办法,那朕留你们何用?!” 除却薛敏外,还有数名专精妇科的御医跪在地上,一个个体似筛糠,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都给温皇后号了脉,可妇人有孕,随着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反应也各自不同,若温娘娘身体康健,他们可施针开方,对症下药,但前提条件是温娘娘没有娘胎里带出来的大病! 药不能随意开,针不能随意施,一切能起到效果的方法都不能用,别说是御医,便是大罗神仙降世也要斟酌再三! 官家连发怒都不敢太大声,温离慢吐了好久,好不容易又睡着,他怕吵醒她。 寿力夫在边上看得也着急,能用的法子全都不敢用,怕在娘娘身上出什么岔子,可再不想想办法,饿都要饿死了!这两日娘娘吃不到一碗饭,药也一口没喝,整日昏昏沉沉的在睡,连句清醒的话都没有。 眼下寿力夫还必须在这儿盯着,他怕官家一个震怒,直接把这些御医全拉出去砍了,旁人可不敢劝,他好歹跟了官家二十来年,还算有些薄面,不盯着不成。 自打有了温娘娘,官家许久不曾这样失控,只是这回,若是官家真动了杀心,一睡便人事不知的温娘娘怕是没法出来阻止了。 谁知官家明明暴怒到双眼都变得血红,最终却冷静下来,转身进了内殿,寿力夫终于松了口气,问薛敏:“薛御医,难道当真没有什么法子了?” 薛敏苦笑:“寿大伴,倘若有法子,我何苦不说出来?我的命便与娘娘的命息息相关,娘娘若是有个好歹,官家岂会放任我苟活?娘娘生来有心疾,能活到现在已是上苍垂怜,我曾见过一些天生心疾的患者,便是有良医诊治,珍稀药材,能活过二十五岁者也寥寥无几,更何况娘娘的底子早就坏了,她跟了官家才过上好日子,又如何去弥补头了那吃尽苦头的十来年?” 有了身孕,她腹中的孩子便如吸血的水蛭,疯狂吸取她的生机来喂养自己,即便如此,温娘娘也不一定能生下健康的孩子,那孩子患有心疾的可能性也十分大,薛敏哪里敢打包票? “那,那难不成便看着娘娘活生生饿死?无论如何,你总得想个法子啊!” 薛敏摇头道:“为今之计,只有试着看娘娘不排斥哪些食物,能吃得下稍稍多吃些,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 这不过是个开始,胎儿会越长越大,而娘娘的身体差不多也将要油尽灯枯,薛敏知道,到那时,自己离死期,怕也不远了。 “这、这……” 寿力夫说不出话。 “早在最初,我第一次为娘娘号脉,当时我便知道,她只是瞧起来康健,实则经不住丝毫风吹雨打,脆弱无比,一点点小毛病都可能要了她的命,那时我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后来官家将她带回大魏,珍稀药材、人参灵芝,天底下最优秀的大夫都汇聚于此,也不过是让她活得不那么痛苦……” 寿力夫从不知薛敏竟也话这样多,他这两年多来压力极大,却又不得其法,就像是要求太阳从西边出来,此等违背常理之事,根本就没有可能! 薛敏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他无人可倾诉,更不敢与旁人说温皇后命不久矣,时间一长,压力堆积于心,整个人宛如一根紧绷的弦,说不准哪天“嘣”的一声便断了。 “我问过娘娘,问她从前十七年,都是怎样过来的?她如实告知,我才得知,她不哭不笑,自然不疼不苦,世间万物她感受不到,旁人欺辱她也当作过眼云烟,便是发了病,忍一忍便好了……可这世上,哪有能忍过去的病?!那都是耗费了生机来换的代价!” “她如今会哭会笑,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是她的催命符,情绪起伏过大,只会加重心脏负荷,因此我才百般告诫,娘娘生活的环境要安静,要维持平和心情──可人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并不是每次请平安脉官家都会在,薛敏对着温皇后会比较镇定,他也曾告诉过温皇后,若是想活得更长一些,像她从前那样才最好。 可她却说──人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自己愿意去爱,愿意去哭去笑,大夫又能怎样帮她? 只有官家能看到孩子般天真烂漫的温皇后,而在薛敏印象中,温皇后是个活得极为通透之人,便是痴长了她几十岁的人,都没有她那样的心胸。 她生在这世上,该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却沾染了世间情爱,以至于年纪轻轻便要玉殒香消,薛敏生而为人,焉能不为之叹惋? 不是他不愿救,不是他不肯救,是他救不了。 薛敏一时情急,说了这样多的话方觉失言,其实他还想说,并非温娘娘不说便是无恙,她已经习惯了忍耐,许多时候略微一点点不舒服,她都不会说出来,从前是说出来无人管无人问,如今是不想叫官家担忧,情爱便是这样美好,又这样令人苦痛。 寿力夫原本只想着,有了温娘娘,官家活着也有滋有味,因此他盼着温娘娘长命百岁,能久伴官家左右,时日一长,他亦不由对温皇后充满怜惜,觉得她完完全全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温柔可爱、天真烂漫,与官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若是上天怜悯,叫他们相遇,又何苦要棒打鸳鸯,使得有情人生离死别? 这种无力感,正如二十年前,官家饱受头疾之苦,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时一模一样。 都说人定胜天,可天意不成全,人力又能如何? 官家不在意外头在说什么,他只是抱着温离慢,让她在怀中入眠,许是他身上的气息令她感到安全,因此睡得很熟,官家时不时便要低头看看她,怕她没了呼吸,怕她再也不睁开眼睛。 往日他也常常让她在怀里睡,然后顺便读读书,看看折子,今日却什么心思都没有,只眼都不眨地凝视着她,看到她眼下淡淡一片乌青,心如刀绞。 此后几日,官家始终不曾露面,连早朝都没有上,一时间,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有些嗅觉敏锐的人便察觉了个中情由,只是不敢窥探。 太医院对此束手无策,温离慢自己也不想死,便强打起精神尝试什么食物能入口,只是吃得没有吐的多,有些闻起来不排斥,可一到嘴里便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有些吃都吃下去了,转头便觉得令人作呕,如此种种,迅速使她身上长出来那少得可怜的肉消了下去。 而官家始终不早朝,也令一些人动起了不该有的小心思。 乌衣卫回禀,安康帝姬再次换乘大皇子府的马车,与大皇子密谋,足足两个时辰才从皇子府出来。 第89章 (暗涌。) * 宫妃们自离宫后,过得大都不错,但对张嫔而言可能并非如此。 她与大殿下母子两人,一个生活在皇宫,一个生活在皇子府时,彼此之间很是和谐,因着温皇后害得张嫔被禁足一年,母子之间的感情更是因此急剧上升,待到张嫔离宫,原以为进了皇子府,便能阖家欢乐,谁知住在一起,却使得母子间几乎反目成仇! 俗话说远香近臭,这话放在谁身上都合适。 张嫔看似贤惠温婉,不争不抢,实则最擅长在背后给人捅刀子,她这样的人偏偏养了个炮仗般的儿子,生活矛盾不可调节,且大殿下婚前便有美人侍妾红袖添香,婚后更是沉溺美色,张嫔见了心中怎能不急? 奈何大殿下已成年,性子早已定下,他自认自己乃是帝王长子,于情于理,这储君之位都该是属于他的,因此在外人模人样,回到皇子府,却可以称得上是放浪形骸。 张嫔对旁人能冷眼,却一心盼着自己亲儿子好,她还梦着儿子登基,自己可以做太后娘娘威风呢! 奈何她对儿子掏心掏肺,大殿下却不领情,他性情自负,刚愎自用,连亲娘的话都不乐意听,谁要是不顺着他来,他便能记对方一辈子的仇,母子俩屡屡不欢而散,是以安康帝姬入皇子府,张嫔竟丝毫未曾收到风声! 原本拥着美人寻欢作乐的大殿下与安康帝姬于书房见面后,安康帝姬给了他一个惊天的大秘闻! 大殿下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紧紧地盯着安康帝姬:“安康姑姑此言当真?温皇后已有身孕?不知安康姑姑是否有证据?” 安康帝姬连斗篷都没有取下,她望着大殿下:“我为何要骗你?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如今官家数日不曾早朝,前朝后宫只说是他身体不适,可你想想,这可能吗?我已派人暗中打听过,除却太医院正薛敏外,太医院中其他擅长妇科的御医都被召去,你说说,除了温皇后有孕,还能有第二种可能不成?” 大殿下瞬间坐立难安:“都过去这么久了,她不是怀不上吗!这怎么就怀上了!” 安康帝姬冷笑:“怀不上?整个太和殿被守的水泄不通,连眼线都无法安插,自宫妃们被驱逐离宫,皇宫更是宛如铜墙铁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温皇后正值妙龄,如何就怀不上?” “算算日子,应当已经满了三个月,大殿下,你要好好想想,万一温皇后诞下皇子……那可是中宫嫡子,以官家对温皇后之圣宠,你觉得储君之位,还能有你的份儿?” 大殿下本就心性不定,安康帝姬所言,更是令他红了眼:“我不信!即便温皇后有孕,谁能保证她怀的便是皇子?便是怀了,也不一定生得下来,生得下来亦有夭折的可能!更何况那么点大的小孩,我不信父皇会立他为储君!” “事到如今,咱们这位帝王,对温皇后是如何爱重,难道你竟不知?” 面对大殿下的连连否认,安康帝姬并不着急,她缓缓道:“难不成,大殿下想赌?这倒不是不可以,只是大殿下有那赌的本钱么?承担得起赌输了的后果么?可别将官家当作先帝,当作这千百年来的任意一位国君,张嫔娘娘方姬娘娘等人还在宫中时,官家都能将温皇后保护的无坚不摧,更何况是如今,张嫔娘娘方姬娘娘尽数离宫,宫中的钉子也被拔了个一干二净──大殿下以为,你的父皇是什么样的人?” “他坐拥天下,强大又绝情,连生身父母都能亲手诛杀,难道会在意大殿下所说的,孩子太小,所以不能立为储君?想想看吧!他有多么珍视温皇后!温皇后有孕,一旦顺利产子,哪里还有你的活路!” “那你说怎么办!”大殿下怒道,“你看得比谁都清楚,驸马跟清慧不也照样没保住?!” 安康帝姬猛地抓紧了椅子扶手,显然被戳到了痛处。 大殿下可不是个纯傻子,他冷笑道:“安康姑姑不至于这样好心为我筹谋吧?怕不是因着驸马与清慧的死记恨于父皇,那安康姑姑总得拿出点什么说服我跟你合作,难不成你上下嘴皮子一张,我便要为你出生入死?你也说了,父皇不拿我这个儿子当回事,那他便将你这个妹妹当回事?” 见安康帝姬面色铁青,大殿下冷笑道:“虽然我晚生了二十年,却也听说过,先帝在时,安康姑姑是何等风光,父皇一朝崛起,安康姑姑摇尾乞怜,才得了今日荣光,如今却又来唆使我,意图使我父子反目,安康姑姑,你是很聪明,可也别尽将别人作傻子。” “想要得到什么,总得付出点代价证明你的价值,否则我为何要与你合作?” 安康帝姬咬牙道:“倒是我小看了我的大侄儿。” 大殿下轻笑,面上尽显得意:“安康姑姑谬赞,温皇后若当真有孕,也要看她生不生的出来!” “大殿下如此有信心,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两人相视一眼,顿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安康帝姬后,大殿下面上笑容迅速消失,躲在隔壁听他们姑侄两人谈话的幕僚纷纷出来:“殿下,安康帝姬的话是否可信?” 大殿下道:“十有八|九是真的,父皇身体素来康健,不至于忽发重病,想来……那赵女是当真有了身孕。” 显然大殿下并不如在安康帝姬面前表现的那样处之泰然,他身为皇长子,比谁都惧怕温皇后有孕,无论是男是女,最好都提前铲除! 只是皇宫中他伸不去手,自己私底下的势力也要小心经营,那姓钟的小子宛如一条恶狗,寻味而来,又如茅坑里的石头,既臭且硬,大理寺势力庞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想要温皇后小产,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伺机而动,看是否有机会动手。 “这可如何是好?决不能让温皇后顺利产子!” “官家正值壮年,若当真有了幼子,有温皇后在,哪里还有殿下容身之地?” 这也是大殿下最担心的,他们这些皇子都长大了,可父皇却仍然很强大、似乎永远都不会老,而温皇后若是生下中宫嫡子,父皇便是将其养育大,也只需要十几年,照父皇的身体状态,再康健的活个几十年都不是问题! 更何况,温皇后身后还有辅国公府! 不说那将困扰中原百年已久的东胡打得落花流水只能投降的老辅国公,便是被派去晚西王庭的猛将钟不破,已在京中极有威望的“涅阎罗”钟晓,还有父皇开恩破例于朝中任职的钟达──这几个哪个不是手中握有实权? 几位跟随帝王多年的贤臣是谁的队都不站,一心一意做孤臣,连家中儿女的婚事都不考虑皇族,若是真让温皇后生下嫡子……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他得想办法,他必须得想办法,安康帝姬说得没错,有嫡子便没他,有他便没嫡子! 只是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能叫父皇发觉,否则自己小命休矣。 大殿下畏惧自己的父皇,他不敢有一点点太过明显的小动作,而殿下们私底下针锋相对搞点小把戏,官家对此根本不在意,横竖掀不起什么波浪,瞧着倒也为他乏味的人生增添了点乐趣,甚至有时候,在殿下们不知道的地方,官家还会推波助澜,就是想看看这几个儿子有什么能耐。 只是这一回,因着温离慢孕期反应严重连带发病,他对大殿下安康帝姬等人的动作视若无睹,他们是私下勾结也好,别有用心也罢,只要不犯到他跟前,他已经通通不在乎了。 温离慢睡醒一觉发觉官家正在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冲他微微笑起来,本就生得极美,病痛使她看起来愈发我见犹怜,这种脆弱的美丽,像是被绷到极点的弦,也似是冬日水面的薄冰,随时都会化为虚无。 她现在一天之中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见她笑了,官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伸手到她脑后:“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吃些东西?” 温离慢是饿的,而且胃里头饿到烧得慌,可她不会跟官家如实说。 平日里能吃能喝时,她娇气的要命,还常常与官家使性子,可真到了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她反倒懂事了,不吵不闹,也不一定要吃甜的,更不会藏起爱吃的食物半夜偷偷背着官家啃。 她甚至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是笑。 “有一点点。”温离慢说,“我想吃辣的……” 她努力提出要求,原以为官家会不许她吃辣的呢,结果他只是略微怔了一下,随即便道:“好。” 因为她平日里虽然这个想吃吃,那个也想尝尝,但大多数时候温离慢吃的都比较偏清淡,口味稍重些的都浅尝辄止,官家顶多许她尝个味儿,她自己也吃不得辣,因此听她说想吃辣的,官家有些惊讶罢了。 整座太和殿安静的过分,一点声音都没有,温离慢就着官家的手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头脑昏昏沉沉,勉强撑着不让官家看出来。 很快御膳房便上了一碗素臊子面,辣是不敢多放的,但味道确实偏辣偏咸,温离慢嘴里没味,闻到这略显呛鼻的味道,竟真有了点食欲。 她先用香汤漱了口,官家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面条喂给她,温离慢咬了一口,包括宫人在内,人人都仔细看着,观察她的表情,温离慢眉头几不可见的蹙了蹙,又慢慢舒展开,继续吃。 官家松了口气。 她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连水都没怎么喝,真怕饿出个好歹来,眼下她能吃了,自然好上许多。 但她只吃了几口便说吃不下,官家将碗放到寿力夫手中托盘上,盯着她,温离慢吃了这几口,胃里翻搅般难受,可她又不想当着官家的面吐出来叫他担心,于是拼命忍着,那素臊子面刚入口时还好,吃了第一口也还行,但第二口便觉得反胃,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见她脸色苍白,皮肤几近透明,官家的睫毛颤动两下,“朕令人给你洗了新鲜的葡萄草莓还有西瓜,送来让你尝尝,好不好?给你沾晚西王献来的酸奶酪吃,嗯?” 温离慢勉强冲他笑,点了点头,很乖的模样,给她吃她就吃,吃不下逼着自己吃,特别懂事,也因此令官家格外心痛。 话音刚落,她便抵不住了,哇的一声又全吐了出来,直接将官家的衣袍弄得一塌糊涂,连龙床上都沾染了些许秽物,只是她这几日不怎么进食,吐出的全是苦水,官家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衣服,直接将温离慢抱了起来,寿力夫指挥着宫人们换下床单并开窗通风,官家则将温离慢抱走。 殿内不得使用熏香,免得味道对温离慢造成刺激,官家令人在内殿隔间布置了一番,又令人将温离慢平日里躺的美人榻搬过来,她乖乖地靠在他胸口,他走路都不敢步伐太大,怕弄得她不舒服。 换衣服要慢之又慢。 温离慢一边靠着官家,一边又闭上了眼睛,官家总怕她一睡不醒,且她先前睡了太久,忙捧住她的小脸,“杳杳,你听话啊,别睡了,吃些东西再睡好不好?” 她又懒洋洋撑开眼睛,但没什么精气神,官家拥着她,只觉得她瘦弱的可怕,像是拥着一堆脆弱的骨头,他不敢太用力,只小声哄她:“你想不想吃甜的?朕派人出宫给你买糯米糕好吗?” 糯米糕……温离慢已经很久没吃到了,她想了想,嗯了一声,官家拿起桌上的草莓,沾了点酸奶酪喂给她,她喜欢吃这个,不过往年他都不许她吃多,怕肠胃受损,因此她常常偷偷藏,与他斗智斗勇,只是每回都被捉到,每回都被没收。 温离慢咬了一口草莓尖尖,顿时留下一排整齐的小牙印,她啃得很慢,因为怕自己又要吐,好在酸奶酪过于酸,草莓又很是冰凉清甜,她慢慢啃了一整颗也没有吐,官家大喜,又喂她吃了一颗。 往日她最喜欢这些瓜果,今日吃了两三颗便不吃了,待到乌衣卫买来糯米糕,香甜熟悉的味道传来,温离慢似乎被勾起了遥远的记忆,她记得第一次被官家带出宫,她就想吃这家的糯米糕,其实说起味道,与御厨比起来自然差得远,可温离慢说不清为何,总觉得这糯米糕有种说不出的好。 她小小吃了一块,没有吐,太和殿的宫人们见了激动不已,天天在床上躺着对身体很不好,官家哄她说:“咱们再吃两口好不好?” 温离慢听话地又吃了两口,官家见好就收,也怕她再想吐,很快便令人撤下,他轻抚妻子面颊,她瘦得厉害,好不容易养出的肉全没了,因此显得肚子终于微微有了隆起。 温离慢靠在他怀里,“官家……” “嗯?” “阿娘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辛苦?” 官家道:“世间女子怀孕,大多是辛苦的,朕没有见过你阿娘,不知道她怀你时是何模样,可杳杳这样乖,定然不和这个一样闹人。” 在这之前,官家从未想过天底下其他女子有孕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正如从前他也不关心她们裹了小脚要如何生活。 可有了温离慢,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温离慢话说多了喘息就有些困难,官家拍着她的背,靠在他怀里让她觉得很温暖、很安全,“我做了一个梦……嬷嬷掐得我好疼啊,我看到她朝我走过来,就知道她又要掐我了。” 官家知道她说的是那个温国公府在小佛堂负责看守她的婆子,那人早死了,否则他非叫将其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恨。 “但我知道那是梦。”温离慢声音很小很慢,但吐字很清晰,“所以我要快些醒过来,官家会疼我的。” “……嗯,朕会疼你,不叫任何人掐你。”官家亲了亲她的发,“谁都不能欺负你。” 温离慢吃了点东西,似乎恢复了点精力,她努力多跟官家说话,觉得这样他便不会太担心,说着说着就犯困,很努力撑着不睡,官家低声哄着她,叫人上了些味道不重的食物来,一样一样哄她吃,尝试看哪一种口味她不排斥。 基本上只要有肉都不行,荤腥太重不可,蛋也不行,往日喜欢吃甜腻过分的糕点,如今也不爱吃了,要微微甜,瓜果则是最得她欢心,只是偏凉又不能多吃。 勉勉强强每一种吃一点点,又有官家陪着哄着,她全程都很配合,总算是吃了一些进去,胃里也不再倒苦水般难受。 药还是喝不进去,闻着味儿就想吐,薛敏说还得熬,最差得熬到孕后七个月,看后三个月能不能好一些。 如今温皇后有孕满了三月,官家数日不去早朝,亦不召见重臣,前朝许多人都在担忧,可官家根本没心情去管,他如今只想她能多吃些,这比什么都强。 第90章 (爱意。) * 往年官家征战在外不在兰京,朝中诸事便由谭斯伯、尉迟英、匡逊、寇晋等几位大臣并理,尉迟英因惹怒官家被捋了官职后,他的位置本应由辅国公钟肃接任,只是钟肃自称年事已高,解甲归田,于是官家仁慈,便选了钟达。 钟达虽断了一臂,却是文才武艺样样顶尖的人物,虽有人觉着身体有损不宜为官──可这是温皇后的舅父,又是官家亲许,谁敢多说什么?连几位辅政大臣都没有意义,何况是旁人? 不怕死的话尽可以多嘴。 这几位辅政大臣皆为孤臣,尤其是钟达,想都不必想,他定然是站在温皇后这边,再加上那恶犬一般逮着人就咬的大理寺少卿钟晓,一家子一个比一个难缠! 所以几位殿下别说是将手握重权的辅政大臣拉入自己阵营,就是稍微冒个尖儿都不敢,官家接连多日不早朝亦不露面,朝堂上竟也只是多出一些疑惑与担忧,除却个别人外,无人敢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一切都有条不紊,幸而这段时间风平浪静,也无甚大事。 八月到时,二十四监掌印太监兼大总管寿力夫向朝臣们宣告了温皇后有孕一事,瞬间掀起一片巨浪! 早在多年以前,便有人试探着上书,请求官家立储君。 这是基于官家征战在外的前提,毕竟刀剑无眼,官家又总是身先士卒,倘若真出了事,当有储君,才不会动摇国之根本。 后来鲜血染红了整个大殿,再也没人敢不识趣的提起此事,如今天下统一,官家又正值壮年,原以为后宫多年不曾有皇子出生,最终仍旧是要在五位殿下中挑选其一为储君,不曾想温皇后横空出世,官家对她十分爱重,于是一批忠臣也暗暗期盼温皇后能诞下嫡子。 即便都是皇子,可中宫嫡子与庶出的皇子,那是天壤之别! 得知温皇后有孕满三月,许多大臣甚至痛哭流涕,高呼大魏后继有人──钟达也在场,他觉着有几位大人的脸色可真是难看,偏偏难看又不能表现出来,一时间那表情真是令人发哂,他暗暗看了一圈,默默地在心中记下了这几人的名姓。 与铁面无私极为难缠的钟晓不同,钟达在辅政大臣中算是脾气最温和、最好说话的那位,可若是真把他当作好拿捏的泥人,那便大错特错了,他这人是蔫儿坏,被他卖了兴许都还要替他数钱,对他感恩戴德。 钟达第一时间便将这好消息告知了在家中种菜逗狸奴的辅国公,辅国公闻言大喜过望,只是喜悦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担忧:“娘娘天生体弱,怀上龙种虽是大喜,可对她身子是否无碍?” 钟达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寿大伴宣告了这个消息便回了,朝中人多嘴杂,我便没有问。父亲可递个折子入宫,恳请官家恩准,叫我们见娘娘一面,宽宽心也好。” 钟肃点点头:“你说的极是。” 想见温皇后的帖子很快递进了宫,严格说起来这其实不合规矩,只是官家恨不得能找到什么叫温离慢开心,别说是钟家人想要见她,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他绞尽脑汁也要为她采摘而来。 温离慢这几日硬逼着自己进食,满三个月后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呕吐,什么都吃不下,接连吐了几日,她渐渐习惯了,能忍了,为了不叫官家担忧,她每日都强迫自己吃,只是不敢吃太多,她又不敢没日没夜的睡,睡得晕晕沉沉不说,还连累官家操心。 真到了不好的时候,她便格外懂事体贴,然而这份懂事体贴却愈发使人心痛。 因着吃不好也睡不好,温离慢情绪不高,她一夕之间便对一切事物失去了兴趣,官家问她是否要见钟家人,她摇摇头,不见。 “你不想见他们?” “嗯。” 她对着镜子看过自己现在的模样,太瘦太苍白,她不想这世上再多几个人为自己伤心难过,她不愿意承这么多的情意,因她永远偿还不起。 官家便命人回绝了钟肃父子,他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她开心一些,薛敏说她一定要维持平和的心情,可吃都吃不好,睡又睡不香,心情怎么会好? 他思来想去,竟真想到一个主意。 温离慢小憩一会儿醒来后,意外地发觉官家不在身边,她这几日心里一直想劝他别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她身上,前朝一定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可话到了嘴边,却都变得违心,她就是舍不得官家,希望他能一直陪着她不要离开。 “官家看着娘娘睡着好一会儿才走呢,说是很快便回来,娘娘别难过。” 宫女跟温离慢说话的语气都放得很轻很柔,温离慢却没什么心思听,她只知道官家不在,心情变得格外难过,除了他她谁都不想见。 正在她准备闭上眼睛再睡会儿,兴许等醒了官家便回来时,便听见宫人们请安声:“见过官家。” 以往官家来去都有内侍唱名,因温离慢有孕,在太和殿这些全都取消了。 温离慢眨了眨眼,朝内殿入口望去,期待他快些回到自己身边。 官家高大的身影很快便出现了,只是入目所见,却叫温离慢瞠目结舌! 别说是温离慢,就连训练有素的宫女内侍们,也一个个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十分的没有体面,尽是错愕与不敢置信! 原因无他,官家他、他竟然做了女郎打扮! 身上穿的是比寻常女郎衣衫大了好几个尺寸的襦裙,一头黑发也梳成发髻,甚至还戴上了珠花玉簪,仔细瞧瞧,面上甚至上了妆容,他生得俊美,这样打扮却也不丑,只是他作女郎打扮,走路仪态却还是霸气肆意的帝王之相,因此瞧着,便有几分古怪。 且他冷着一张脸,就差把不情不愿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于是愈发显得滑稽。 温离慢当时就笑了! 她不想笑话官家的,觉着太没礼貌,又不尊重他,可这模样瞧着实在是令她忍俊不禁,她连忙双手捂住嘴巴,免得叫人看到,只是纤瘦的肩头不由得微微抖动,一时间什么孕吐难过犯困饥饿都叫忘到了九霄云外! 平日里最最威严霸气,又最最冷酷的帝王打扮成这副出乖卖丑的模样,说出去谁会相信? 官家原本冷着脸,头上还簪着一朵花,显然作出这打扮他心情并不好,然而妻子笑了,他面上的冰冷便不由得渐渐散去,朝床边走近,无谓宫人们的惊愕慌张,坐在了床边,温离慢才发现他指甲上还涂了鲜红蔻丹,只是没有熏香,淡淡的脂粉味与他身上原本的好闻气息混合起来,也不是那么令人反感。 她笑个不停,大概是自被诊出有孕后笑得最快活的一回,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溢出,官家伸手给她擦,她连忙抱住他的手腕,边笑边问:“官家怎么打扮成这样?” 若是从前,官家定然要冷声回她一句你说为何,只是她多日食欲不振身体衰败,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想对她说,哪怕那只是他用来掩饰真心、虚张声势的假话。 修长的手指将她眼角沁出的泪珠拭去:“……你从前不是一直想让朕穿你的外衫?如今朕穿了,你可高兴了?” 说的是前两年有几回佳节,她想穿薄衫他却不许,逼着她多穿,于是她便气呼呼地要把自己的外衫往他身上披,还被他斥责了几句。 温离慢哪里想到,自己当初只是随口一说,官家却记在了心上,还如此来讨她欢心。 她眼圈儿渐渐泛红,官家想她此时心情应当不错,连忙叫人传膳,试着喂她多吃一些肉,她自孕吐厉害开始,几乎不碰荤腥,豆制品也不肯尝一口,吃了便吐,趁着此时她心胸开阔,自然要试上一试。 温离慢就着他的手乖乖吃了几口瘦肉粥,怕娘娘吃了还吐,御膳房那边几乎是绞尽脑汁去除肉类的腥气,力求让娘娘尝不出来。 她可能是真的被哄得开心,多吃了好几口都没有吐,时不时还要看他一眼,然后笑个不停。 总算是吃了小半碗,又用了点汤,因着许久没吃饱,也不能一次性吃太多,官家便令人撤了膳食,喂她吃了点偏酸的瓜果,果然,他打扮成这副滑稽的模样,她便只顾着笑,完全忘了要吐这回事。 只是误打误撞尝试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用,官家悄悄松了口气,她能吃得进去东西就好,哪怕少吃也没关系,吃什么也没关系,只要吃得进去,只要不吐。 顶着这副模样根本不算什么。 若是能留住她,要他的命亦无妨。 温离慢伸手拉拉他:“官家换下来吧,别叫旁人看见了。” 他却很淡漠地说:“没关系。” 温离慢瞧着瞧着,又想笑了,只是她也心疼他,不舍得叫别人笑话,可她一直忍不住笑,官家根本不愿意脱下,期间寿力夫进来,说是前朝有几件政事,辅政大臣们不敢私自做主,要官家先过目,本来官家并不想管,只是转念一想,却道:“召他们来太和殿。” 紧接着,几位重臣便被引入太和殿,温离慢没有梳妆更衣,又太过瘦弱苍白,被人瞧见难免不好,坐在屏风后头的美人榻上,从这里她正对着几位大人,大人们却瞧不见她。 原本她还奇怪官家叫她来是做什么,眼见官家穿成这样出去,温离慢连忙叫他,他却像是没听见,就这样走出内殿,紧接着,温离慢从这些个顶个正经无比的股肱之臣脸上,瞧见了和先前宫人们一模一样的目瞪口呆之色! 呆若木鸡,个个宛如木塑泥雕,久久不能成言。 官家的打扮温离慢已经笑过了,可这些大人们的反应却比官家的打扮还要好笑,她两手捂住嘴巴忍笑忍得好辛苦! 寿力夫在边上无奈摇头。 按说为了娘娘开心,他不知讲了多少笑话,可娘娘就是不乐,反倒是平日从不讲笑话的官家,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却将她逗笑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越是冷淡严肃,作怪时便越容易令人发笑? 虽然她极力忍耐,可官家耳力过人,还是听见了她的笑声,这也使得他心情愉悦,至于是否失了体面,他根本不在意。 以匡逊谭斯伯等为首的重臣,包括钟达在内,几人素日里都有贤臣之称,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怕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们都能冷静判断局势做出正确抉择,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见官家着女装…… 这简直堪比噩梦! 真要说丑,官家俊美的容貌摆在那里,定然是不丑的,只是他气势太过惊人,简直像是一头嗜血的猛兽头上戴了鲜花一般,偏偏官家自己浑然未觉,一派自如,连带着大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回话时,眼神总是忍不住朝官家头上瞟。 官家头上……也正有一朵鲜花呢…… 待到议事结束,重臣们告退,官家拐进后头,看见因为欢笑脸颊微微泛红的温娘娘,嘴角不由扬起弧度:“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温离慢清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别再笑了,她冲官家招招手,待官家到她身边,她连忙动手取下他头上的花,又用略显冰凉的手指去擦他面上胭脂,因为体力不支有些喘不过气,她拼命控制气息:“好啦……官家快洗干净吧……” 官家想着一直这样打扮下去也未尝不可,因此并不听她的,她此时心情正好,若是洗了干净,她又不开心了要怎么办? 帝王的颜面官家根本不在意,他只想要她快快乐乐高高兴兴,能吃得香睡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握住温离慢的小手:“朕喜欢这样打扮,难道不可以?” 温离慢知道他才不是喜欢这样,他疼她,她也疼他的呀,哪里舍得让他在外人面前丢脸?世间不能理解他们的人不计其数,何苦再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在她心中,官家便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因此她也不爱旁人说他不好,便是嘴上不说,心里想想也不行。 于是温娘娘罕见的生气了,她对寿力夫都发脾气:“不许笑!你们不许笑!” 凶巴巴的,只可惜声音不大,根本没什么威慑力,只叫人觉得可爱。 官家怕她生气,只好听她的,将脸上脂粉洗去,发髻拆开,身上的衣裙却未曾褪下,他生得俊美i丽,披着这样的衣裙却非但没有不伦不类,还有种说不出的奢华好看。 温离慢开心啦! 她靠在官家怀里,想起先前众人瞧见他那副模样目瞪口呆的表情还想笑,官家好脾气地任由她笑,摸摸她的长发,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伏在他胸口,他微微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饿不饿呀?” 连问话的语气都变得格外温柔缱绻。 温离慢其实不饿的,可她知道官家想听她说饿。 于是她点点头:“嗯嗯。” 但问她想吃什么,她又说不出来,自有孕到现在,她都许久不曾出太和殿了,官家想了想,将她抱起来:“你还没有去过御膳房跟尚食局对不对?朕带你去看看,有什么想吃的,现叫御厨做,好不好?” 她乖巧点头。 只是她没什么力气,不能自己走路,官家便在她昏睡时,亲自给她做了一个木制的轮椅,布置的舒舒服服,将她抱了上去,宫中路途平坦,偶有颠簸之处,官家便连人带椅抬起来──力气之大,令温离慢震惊。 御膳房哪里迎来过帝后?登时里里外外,上至御厨,下到帮厨的小内监,个个都跪拜在地体似筛糠,温离慢手上抱着一张薄薄的小毯子,八月份还是挺热的,这不是为了防寒,而是为了让她在闻到不喜欢的气味时,能够提前捂住鼻子,免得又惹她起反应。 不知是不是官家的用心使得她起了好的心理反应,温离慢确实是没有再吐的欲望,她甚至有些期待,御膳房里尽是食物的香气,偌大的几排灶台一字排开,各种新鲜蔬菜肉类光是摆放都整整齐齐,令人看了极其舒适,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道。 官家令所有人都出去,只留寿力夫随侍,他瞧见一处墙角码着许多红薯,个头有大有小,再有是灶膛里未曾熄灭的火星,便对温离慢道:“想不想吃烤红薯?” 她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疑问:“嗯?” “娘娘有所不知。”寿力夫笑起来,“官家幼时过得苦,常常上顿不接下顿,宫中又惯是踩高捧低,连一个烧火的小内监都能任意欺辱,饿极了,有时便悄悄摸来御膳房偷些吃的,又怕被逮,这些食物瞧着五花八门,实则样样有数,不敢多拿,怕被发现了看管更严,惟独这红薯包谷一类,又垫肚子,又没个数儿,拿回去呀不会被人发现,焖熟了之后,是又香、又甜──” “你话可真多。” 显然在心爱的女郎面前被提起旧事,官家并不怎么高兴,比着女装还叫他觉得不体面,因此瞪了多嘴的寿力夫一眼。 寿力夫呵呵笑,挑了几个个头小的红薯拿过来,温离慢与官家各自选了几个投入灶膛,官家还熟练地用木棍将草木灰扒拉上去覆盖,一系列动作是行云流水,足见寿大伴没有说谎。 第91章 (红薯。) * 说来也是神奇,温离慢这段时间自开始孕吐,胃口始终不好,今儿个被官家哄着吃了些东西,原本是什么都吃不下了,但当被埋在草木灰中的红薯开始渐渐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时,她小巧精致的鼻子动了动,似乎在这香味传出来时,肚子里的馋虫也渐渐地被勾引出来…… 她不由得真心感慨:“好香呀!” 寿力夫先前虽被官家骂了一句,此时却又重振旗鼓笑意满满:“可不是,红薯这东西,虽说不金贵,却盛在好吃管饱产量还高。娘娘看这御膳房之中,不仅红薯包谷,土豆辣椒西红柿是样样都有,从前可不这样。” 温离慢被他引起了兴趣,坐在轮椅上,小毯子盖着腿,认认真真地听,好奇地发问:“那是哪里来的呢?我从前在赵国,也不曾见人吃过。” 寿力夫笑眯眯的蹲在地上:“这呀,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哇。”温娘娘感慨了一声,“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儿了。” “谁说不是呢。” 见他们两人聊得开心,官家默默地坐在了御膳房烧火用的小杌子上,伸手给温离慢捏捏腿,免得她长时间不走路,双腿肌肉僵硬,手法轻柔,她觉得好舒服,便冲他笑。 见引起娘娘兴趣,寿力夫也来了劲儿:“说起来,奴婢倒是寻思着,这说不定是上天的安排,官家登基时,大魏简直民不聊生,先帝好大喜功贪图享受,整个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外有强敌,内有佞臣,官家以雷霆手段镇压,也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换得今日这般平静。” 温离慢双手托腮:“嗯嗯。” “先帝好逸恶劳,骄奢淫逸,私库中存了许许多多价值连城的宝贝,这其中,便有那么一包种子,据说是很久以前,大海对岸的商人路过兰京时向他献上的,因着只是种子,所以处理的很随意,官家命人清理先帝私库时发现,便将这种子送往了工部,谁知道,误打误撞,还真就被种出来了!” 温离慢睁大了眼睛。 “这种出来之后啊,没人知道该怎么吃,也没人敢吃,偏偏这果实生得鲜红透亮,可切开一闻,味道极为冲鼻,丢给牲畜,牲畜都不吃!机缘巧合之下,有人将它放入菜中,这才发现,这东西啊,它不能直接吃,它是调味品!” 温离慢点点头:“说的是辣椒。” 她不大能吃辣,但却总想尝试吃两口,很神奇的味道。 “不错不错。”寿力夫笑得更开怀,“也正是因为这包不知存在了多久却还没有死去的辣椒种子,官家便派了熟知水性的能臣为航海使,率领船队出海,除却辣椒外,娘娘平日里吃过的土豆、西红柿等物,全都是船队带回的稀罕物件,不曾想,在我大魏的土地上很是能长,产量又丰富,立时人人都能填饱肚子,这百姓肚子不饿了,自然也就方便教化。” 温离慢从来没有听过旁人跟自己讲这些,她听得津津有味,官家则一直给她捏着腿,“那后来呢?” “航海使所率领的船队,光是来回,便花了足足七年!”寿力夫比出七的手势,“活着回来的人数不到当初出海时的一半,可见海上凶险!还有些人患上了严重的病,不过经此一回,咱们大魏便有了经验,当初随船队同去的船医,也是在太医院选出来的,我大魏帝王心胸开阔,不闭门造车──” “够了。” 眼见寿力夫就要开始拍马屁,官家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寿力夫笑哈哈扭过头去,心知官家这是要恼了,连忙不敢再说,对着温皇后悄悄做了个捂嘴的表情。 温离慢叫他给逗笑了,官家顿时心里很是不平衡。 他想方设法穿上女子衣衫才叫她露出笑颜,怎地寿力夫这老东西随便几句空话,就能逗她开心?那前些日子她一直吐个不停吃不下东西,怎地不见寿力夫展现这桩本事? 寿大伴是不知道官家在想什么,若是知道定然要叫屈,他能逗乐娘娘,那也是因为聊的是官家,否则哪有这能耐! 温离慢看着官家,他还捏着她的腿,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旧是平日里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模样,瞧着就叫人觉得威严不敢靠近,可她知道,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便是他,再不会有旁人这样疼她爱她。 “要是我早些出生就好了。” 官家瞥她,想说一句若她早出生,在他最暴躁易怒的年纪相遇,怕不是连话都来不及说便已人头落地,又哪里有今日结为夫妻的缘分? 只是温娘娘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官家学会了不在她面前说些扎心的话,于是默默地又咽了回去。 她出现的刚刚好,没有早也没有晚,像是已写好的诗句,每一笔每一划都行走无误。 官家不爱跟温离慢讲他过去的事,说出来可能不会有人相信,与她在一起的这两年,他已将过去那三十七年的自己都忘记了,曾经做过什么,是何种心情,那种暴躁、狂怒、嗜血好战的冲动──通通恍如隔世,他不觉得那样的自己讨她喜欢,因此不爱提,总怕她想起他不好的一面。 温离慢慢慢吞吞又道:“早点出生……一起偷红薯。” 官家眉眼柔和,又强作冷硬,敲了她脑壳一下:“也就这么点出息。” 三人闲聊间,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寿力夫在讲,温皇后在听,官家在寿力夫刹不住嘴的时候警告一句,在这样的气氛中,红薯好啦! 扒拉出来的时候冒着热气,看着都感觉烫,官家拿在手上却面不改色,吹了吹上面沾染的草灰,用手指撕开一层黑漆漆的皮,立刻露出里头焦黄的肉,掰开后香味更是明显,温离慢眼巴巴看着,官家果然捏了一块,吹了几下,喂到她嘴边。 烤红薯就是要吃刚烤好的最香,又香又烫的感觉最最好,温离慢觉得烫又舍不得吐,只能一边吃一边呵气,寿力夫挑的都是个头小的,个头越小就越甜,对好久没痛痛快快吃饭,更没有好好吃甜食的温离慢来说,简直不能让她更满意! 因为剥皮,官家修长的手指都弄黑了,他也不在意,喂着温离慢吃了两个小红薯,自己也吃了点,剩下的全赏了寿力夫,见她面上尽是久违的笑意,亦忍不住展露欢颜。 随后,他命人在太和殿搭了个小厨房,里头物件一应俱全,毕竟每次到御膳房来,路途远不说,难免颠簸,怕她又不舒服,若是太和殿有个小厨房便方便了。 却说那御膳房中,有个管事太监,手头权力倒也不大,管着十来个烧火的小内监,平日里在御膳房也不怎么起眼,毕竟御膳房里掌事太监与御厨们哪个不比他有地位?自温皇后有孕,本就排查严密的御膳房更是全天候被盯着,连只苍蝇都甭想飞进来。 这个管事太监,因着手里有点权力,也能时常周济自己的家人。 他当年便是因着家里穷被送入皇宫当了太监,从一个小内监一点点爬上来,虽说心里头对父母还有恨,可多年过去,父母早已去世,唯一的兄弟也死了,只留了个侄儿。 这当太监的,莫不是被人骂作下贱腌h,做梦都想能留个后,如寿大伴那般,帝王面前的大红人,都要认个干儿子,何况是管事太监? 他又不需要认干儿子,他有个亲侄儿,靠着管事太监,在宫外过得倒也不错,叔侄二人一年见不到几次面,那侄儿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又老实巴交,原本日子过得正好,管事太监还寻思着到了年纪,自己跟上头求个恩典出宫,有侄儿养老,也能颐享天年,这辈子不算白活。 谁知前几日,他按照往常去看侄儿,却发现侄儿家中空无一人!看那翻倒在地的桌椅便知,侄儿一家并非无缘无故搬走,定是出了事! 守在侄儿家中的蒙面黑衣人威胁他,若想要他侄儿侄孙活命,就按照他们所说行事,并交给了他一包无色无味的药粉,言明只要将这药下入温皇后膳食中,他的侄儿一家就能活命。 最后,威胁他不得泄露此事,他的身边会有人盯着。 管事太监因此浑浑噩噩,他又怕又慌,谁不知温皇后怀有龙种,如今宫中宫女内侍尽皆身世清白,他若是做了此事,绝逃不过乌衣卫的手眼,到时候别说是侄儿,就连自己都要一命呜呼! 他虽是御膳房的一个管事太监,可管事太监算什么?像他这样的,光是御膳房便有十来个!更别提头上还有真正的掌事太监! 为温皇后准备的御膳,每一道工序都有不同的人看管,据说,暗地里还有乌衣卫在监视,若是真有人敢动手脚吗,最先掉脑袋的便是自己! 且御膳房出事,那绝对连坐,谁也别想落着好! 他是想要出宫养老,不是想要现在就死! 那些人暗地里威胁他这样做,怕不是根本没法插眼线入宫,才铤而走险,拿他侄儿一家的命来威胁。 这个管事太监根本找不到机会下药,一点点机会都没有,稍微有点异常动作,哪怕是在御膳房比往日多逗留片刻,都会有人盯着他! 如今太和殿又建了小厨房,他就更没机会下手了,同时,他又不敢将此事说出去,更不敢告知顶头的掌事太监。 万一掌事太监问他,过去了这样久却拖到现在才说是否存了别的心思,他要如何回答? 因此,只能装聋作哑。 他不下药,也不出宫,原以为一切就这么模糊过去,不会再有人提起,可在一个夜晚,在他下定决心将那些神秘人给的药包销毁的时候,屋内却突然多出两个鬼魅般的人影,他们都戴着面具,惟独身上黑底绣金色渡鸦的袍服诉说着身份──是乌衣卫! 传说中见者必死的乌衣卫! 管事太监就这样消失在了御膳房,而其他人就像是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根本不曾有人提起过。 自太和殿建了小厨房,官家有空便进去捣鼓一番,当然,他没什么手艺可言,无非就是烤个地瓜下碗面条,一日三餐还是御膳房来做,但宵夜基本都是他亲自来,温离慢很喜欢吃他亲手做的饭,哪怕味道只是一般般,她也吃得很开心。 见她吃得下东西,官家便高兴,吃多吃少不重要,她愿意吃,他便心甘情愿被她折腾。 她渐渐恢复了食欲,和有孕初期比,自然是算不得好,可能吃下去,不会挨饿就成,官家变着法子给她做吃的,甚至还亲自学了蒸素包子,馅儿也是自己拌的,有他陪着,她在边上看得都开心,笑容逐渐也多了。 随着时间过去,她的肚子慢慢地开始变大,这回可不是吃撑了,而是真的鼓了起来,官家慢慢意识到这个孩子真实存在的事实,在这之前他一直都不愿意去想,他并未因此对它生出任何爱意,反倒因为它吸取她的生命做养分,视它如眼中钉。 温离慢则很喜欢,是她喜欢的人给的孩子,她很自然地便对它生出喜爱之心,还因此拿起了早已放下的女红,想给孩子绣个小荷包小肚兜。 只是精力有限,每天绣个几针便有些喘不过气,不知要多久才能绣好。 官家很是不满,他把那个水鸭子荷包如珠如宝的珍藏,便是因为天下仅此一个,她却要给还没出世的小孩也绣一个,这是何道理? 可他不会说让她扫兴的话,顶多是在温离慢跟他讨论小孩的时候不怎么发表意见,这边是官家最大的抗议了。 八月中旬的时候,是今年的七夕佳节,上回宫里头过节还是端午,因着查出温皇后有孕,什么热闹活动都取消的一干二净,七夕,宫中更是一片安静,谁也不敢提过节的事儿。 因着温皇后有孕,所有人都紧着皮,脑子里绷着一根弦在过,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日撞在官家气头上丢了小命,太和殿的宫人尤其严重。 第92章 (七夕。) * 宫中气氛过于冷凝,官家有些担心会教温离慢感到烦闷,趁着七夕佳节,便准许宫中张灯结彩,年纪轻些的小宫女们十分兴奋,头了晚上便捉了蜘蛛放进盒子结网,第二日一早欢天喜地,实在是宫中许久不曾这样热闹,她们平日里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否则被掌事姑姑抓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七夕节又名乞巧节,宫里宫外都热闹纷纷,温离慢从大宫女口中得知宫中在过节,很是羡慕,也想凑凑热闹,只可惜官家不许,她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太和殿,见她这样失落,官家原本到了嘴边的斥责的话又收了回去,只得道:“只许远远地看,不许你过去。” 温离慢立马破涕为笑,官家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明知是在装可怜,偏偏他每回都要妥协。 她还是很乖的,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敢要求太多,官家把她抱到轮椅上,宫内一片热闹欢腾,温离慢瞧着这人间烟火,嘴角亦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她从前不管旁人过得好不好,自从跟了官家,留在他身边,便觉得无论自己什么样,天底下其他的人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是件很好的事。 官家不爱看这些,他的目光始终驻足在温离慢身上,她看人间风景,他便默默看她。 因为一直都关注着她,所以当温离慢露出奇怪的神色时,官家也是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怎么了?” 温离慢抬起头,呆呆道:“肚子……肚子动了。” 她对此十分新奇,连忙又摸摸隆起的肚子,如今有孕将要五个月,肚子缓缓鼓起来,里头的小孩好像长得很茁壮,温离慢希望小孩不要像自己一样有个很差的身体,希望小孩能长命百岁,把这人间的山川河流都尽情地看上一看,才不枉费走上这一遭。 如今天气热着呢,她的肚子凸出来,衣裙贴在上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头小孩动弹的痕迹。 官家没办法像温离慢这样惊讶,他只感到无边无际的烦躁。 随着它越长越大,便如水蛭一般汲取着母体的生机,贪婪地想要一人苟活,即便温离慢渐渐恢复了食欲,但她吃得再多,也永远跟不上身体所需,更别提还要供养胎儿。 因此它越长,她便越是虚弱。 薛敏曾斗胆说过,温离慢不可能活过二十岁,她前头那些年所吃的苦并非轻轻淡淡的过去,而是化作沉疴,静静潜伏于体内,这样的病例,薛敏见过不少。 年少时受了许多罪,一朝富贵不必再吃苦,可一直以来都撑住的身体却瞬间垮掉,温离慢也是如此。 她天生患有心疾,却好端端活到十七岁,这并非上天怜悯,也不是她好运,那些发过却没能要了她命的病,一点一点累积在她身体里,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也会因为别的而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过去受了寒,吹了风,发了病,养一养便好了,但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天,同样的小毛病,却要了性命。 温离慢从没想过这些,她在官家面前向来都是笑的,即便身体极度不适时,也不愿露出软弱可怜,并不是她天性坚强,而是她不希望他为自己担心,她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跟他厮守,而不是要抱头痛哭。 她摸了肚子还不够,非要官家也摸摸,官家可不喜欢这个小孩,几乎对它不闻不问,温离慢说起它,他也是沉默以对。 大掌覆到她柔软的肚皮上,里面的小孩却变得无比安静,父亲不喜欢它,它似乎也不愿意回应。 等温离慢摸了,它却又踢了踢小手或是小脚。 温离慢没能在外面待太久,她又开始犯困,睡了一觉,醒来吃了点东西,瞧着外面天便黑了,这一天就这么过了去,今儿是连针线都没拿起来过。 官家带她出去看星星,抱着她上了房顶,用薄毯子将她包裹起来,夜风吹在身上格外舒适,坐在太和殿的屋顶往前看去,一片灯火尽收眼底,温离慢不认得织女星,官家便指着位置告诉她,又在她的要求下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她把小脑袋枕在官家胸膛,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一点风都吹不着,安全感十足。 “虽然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可是见面那一瞬间的喜悦与感动都是真实的,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温离慢的声音有点小,官家淡淡道:“若是能长相厮守,谁愿意天各一方?” 鹊桥相会,咫尺天涯,所谓只争朝夕不求永远,不过是因为求不得永远,才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温离慢也不跟他争辩,只念了一句她读过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朕教你的,你通通记不住,倒是不忘记这不求长久的一句。” 温离慢靠在他胸口,抱住他另一只胳膊:“官家,我总是要死的。” 她第一次将这个事实血淋淋地撕开在彼此眼前,在这之前,他们都状似无意的避开了这个话题,谁都不谈,官家更是不许太和殿的宫人说这晦气的话,他生来便被视作不祥,从来不信鬼神,倘若真有宿命之说,那他早该死在生身父母手中,而非今日江山跪拜于脚下,万民仰望于堂上。 温离慢感觉到官家的身体变得格外僵硬,她抿了抿嘴巴,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人死了之后不知道会去向哪里,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像星星一样高高地悬挂于天空,每天晚上注视着人间,与帝王为伴。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上这么久。”她蹭了蹭他,语调格外温柔,“从温国公府入宫之后,我并不很讨人喜欢,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跳好看的舞,既不能为国君解闷,亦不能陪他饮酒寻欢,甚至连承宠都不能。” 官家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国君不是什么和气的人,我几次三番在他面前发病,面色惨白又呼吸不能的模样,哪里还像个美人?灌了药更是几近癫狂,狼狈丑陋,他迅速对我没了兴趣,见着我,便想起我那张因发病而难看的面孔,我每回都想,是不是这一次能死了呢?” “冥冥之中,我似乎又看见我阿娘,她想我跟她一起死,发了疯的人,临死却又没有带上我。我又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哭?我到这世上浑浑噩噩,可我现在才明白,跟官家过了这两年,已胜过我前头的十七年。” 她很少这么多话,又这样有条理,平日里瞧着呆呆的天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头比谁看得都清楚,也比谁看得都开。 只是精力有限,说了这么多话,每一句都慢慢吞吞,喘气也有点急促,官家拥着她,一颗心宛如放入油锅中煎熬不休。 “若是不曾与官家相逢,便是叫我活上一万年,我也不会开心。” 她不想再做那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女郎,她想痛痛快快爱着他,哪怕短暂,也好过随波逐流,像根木头。 官家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温离慢在他怀里笑起来:“有过这一回相遇,胜过痴长八十年。” 她知道必不可能如此轻易说服他,所以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官家,你的名字不好听。” 他明白她是不想再谈,于是回她:“名字而已,不过是套在身上的枷锁。” 这世间,胆敢称呼他单名的人早已被他挫骨扬灰了。 “我的名字也不好听。”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认认真真跟他对视:“官家的名字承载的是厌弃,而我的名字承载的是怨恨,都寄托着生身父母自己的情感,我们不要向他们一样,这个小孩……”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我想给它取一个很有寓意的名字,祝福它的,好听的。” 官家从未给人取过姓名,他的几个儿女从被怀上到出生,他都未曾关心过一回,完完全全当作陌生人一般,这个小孩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投胎在了温离慢肚子里,而他对它并无情意,只恨它以母体为食,怎么可能用心取名? 温离慢拽着他的手摇晃:“取一个吧……取一个好的名字吧。” 官家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朕要好好想一想,你得给朕一点时间。” “嗯……一炷香够不够?” 官家有些无语:“等它出生,朕再给它取。” 两人都不约而同跳过了“孩子出生她是否还活着”这样的问题,温离慢伸出小手指:“那我们约好了,等这个小孩出生,官家要给它取一个很好听的,比我们两个都好听的名字。” 官家虽觉得她幼稚,可让她有个念想也好,于是同样伸出小指与她拉钩,温离慢笑着抱住他。 她不喜欢他的名字,所以从不叫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杳杳二字,从官家口中叫出来,听得久了,便仿佛被赋予了另外一种情感。 官家将一截红绳取出来,拿起她纤细的手腕,将红绳系了上去,这是民间的习俗,七夕节为家中女郎系上红绳,便是向着月仙乞求,能让女郎长命百岁。 他一生好战嗜杀不信鬼神,却因她而期盼,这世间当真能有神明。 那年端午,他向她许下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的誓言,却忘了后面一句,叫作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 这样的日子,他还没过够。 第93章 (慈悲。) * 过了七夕便是中秋,温离慢的肚子宛如吹了气,愈发大起来,与此同时,她许多事都不能再自己做,一天中清醒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全拿来睡觉补充体力,偶尔醒过来,面上又都是笑容。 好像并不犯愁。 她这样乖,吃饭喝药都再不用人催,官家反倒不知该说她些什么好。 也因为她精力不济,这个中秋节过得都没滋没味,哄着她睡熟了,官家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狂躁,自温离慢有孕来,除了最开始与她孕吐时他发了几回怒,之后的脾气便一直很好,然而官家知道,这不过是雪崩前的平静,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按压下来,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无动于衷,而是越临近顶点,越是无法自控。 “官家……” 寿力夫小心跟随在他身后,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照在地面上,人的心情也随之发生变化。 去年瞧见这月亮,只觉皎洁纯粹,今年却只觉着惨白不祥,令人厌烦。 官家站在太和殿外,这里还有温离慢喜欢的秋千跟葡萄藤,从前她身子也不好,他不许她玩秋千,后来勉强许她坐上去,推起秋千的幅度小之又小,而如今,她已经不能再坐上来了──即便知道是安全的,他也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即便是手握世人生杀大权的帝王,此时此刻,在这清凉如水的月光中,亦不由得想,要怎样做,才能留住她呢? 寿力夫唤了一声不见回音,只得垂下眼眸,自娘娘有孕起迄今快六个月,官家连前朝都不曾去,日日夜夜守在娘娘身边,他就没见过官家合眼,再这样下去,寿力夫当真担心官家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会断掉。 倘若娘娘真的出了事,官家会失控的……官家一定会失控! 从前便是如此,那还是官家二十五岁之前的事情了,时不时的头疼,疼起来便要见血,狂暴起来根本没人拦得住,他天生神力,无比强悍,寻常人哪里制得住? 正在寿力夫苦思冥想要如何转移官家的注意力时,却突然听到官家说:“更衣,备马。” 寿力夫愣了一下,官家说完这几个字,转身便往内殿走,寿力夫着急了:“不是,官家,这么晚了,您要往哪儿去?” 官家没理他,寿力夫只得跟在身后,见官家进了内殿,他没敢跟进去,只得去取了一身黑色常服,又令徐微生去通知乌衣卫统领陆恺备马。 温离慢还在睡。 她今日醒来的时间较长,因此用了晚膳喝了药便睡了,虽然已经可以用得进膳食,然而哪怕是御厨们精心为她烹调的食物,她吃得却也不多,应当是怕吐出来,所以很少很少的吃,这样少食多餐的情况据薛敏说算是好事,但官家每次瞧见她只吃几口便放下筷子,心中并不想表现出来的这样冷静淡漠。 他走到床边,她乖乖地躺着,她的睡姿其实并不乖巧,刚在一起时,她倒是睡得板板正正,后来熟悉了,一睡着便不觉往他怀里钻,大抵是因为她体温偏低,而他身上总是暖的。 喜欢靠在他怀里,把小手小脚都贴在他身上取暖,大夏天的再热也要跟他抱着睡,睡姿亦逐渐散漫。 但从肚子变大后,她就不能侧躺着睡了,要平躺着才可以,否则便不舒服。 他先前一直在她身边,有他的气息她睡得安稳些,后来他出了内殿,就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否则她很快便会醒来。 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触碰在她白净的脸蛋上,从第一次见面时他便觉得这女郎的皮肤真是无比洁白,像天上的云朵一样不沾尘埃,略带着病态,寻常身体健康的女郎,从不曾见过这样洁白的皮肤。 官家没敢坐在床沿,怕自己的体重引得床榻下沉,又叫她睡得不安稳。 他就这样沉迷看着她好久好久,直到她微微皱了下眉,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头放在了耳边,他才回过神,弯下腰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又将被子盖好,低声命几名宫女守好夜,这才让寿力夫为自己更衣,临走时,他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她一眼。 寿力夫不知道官家要往哪儿去,既然是要骑马出行,他肯定是不能跟的,“官家……” “好生守着娘娘。” “……是,官家放心,奴婢决不负官家所托。” 官家轻装简行,只带了陆恺及几名乌衣卫,上马后疾驰而去,寿力夫直望到众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悄然回身。 大宫女红鸾迎上来:“寿大伴。” “娘娘如何了?” “还睡着呢。” 因着怕吵醒温离慢,所有人都压着嗓子讲话,几乎是气音,寿力夫点点头,命宫人们各司其职,官家不在,把娘娘交给旁人他不放心,他得替官家守着,哪儿都不能去。 随同官家出宫的陆恺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他也不敢问,他与第一任航海使是故交,曾听对方提起过,海底有火山,在喷发之前风平浪静毫无征兆,然而一旦喷发,便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可怖,自温娘娘有孕,陆恺伊始十分高兴,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官家并不高兴。 寻常人,如朝臣等,只盼着早日温皇后早日有孕,诞下中宫嫡子,官家后继有人,大魏兴盛不衰,可官家不在乎这些,官家只在乎温皇后是否能与他长相厮守。 是以陆恺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直到追随官家的马到了地方,他才惊讶:这里不是青空山么?官家到青空山来做什么? 紧接着令陆恺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青空山有早已修好的山路,驾马而上不算为难,官家却下了马,于香客常走的台阶山路上跪了下来! 连官家都跪了,陆恺如何敢不跪? “尔等在此候着,无需随朕上去。” 陆恺连忙打了个手势,令随行乌衣卫背过身去,免得叫他们瞧见官家下跪,又忙道:“官家这是做甚?还是让臣陪着您一起吧,否则臣无法安心。” 官家没有理他,继续往上走,行一步、叩一步,这位自掌权起便不曾向任何人下跪的地方,居然在这中秋月圆之夜,人人阖家团聚之时,深夜前来青空寺,以最虔诚的姿态走上山路。 陆恺随侍在侧,也随着叩头,青空山有百丈之高,若是一行步一叩首,怕是要天亮才能到,可官家都不说话,陆恺怎敢多嘴? 青空寺的守寺僧人打开寺门,出家人天不亮便要起来做早课,做完早课用过早膳,第一批香客便会陆陆续续到来,谁知这寺门一开,却瞧见寺门口站着两个人。 守寺僧人吓了一跳,“两位施主……” 他的话被掐在嗓子眼儿里,陆恺亮出手中令牌,守寺僧人慌忙跪下,官家却没看他,径直跨入寺院,守寺僧人被陆恺扶起来后赶紧去通知寺中住持,天家降临,谁敢怠慢?! 住持僧人一听,亦是吓了一跳,这位帝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先帝宠信的僧道之流大肆屠杀,青空寺不曾招摇撞骗,才得以存活,二十余年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当今天家不信鬼神,一些寺庙道庵的香火自然削减许多。 今日天家降临,却不知为何? 陆恺心中大约有了答案,却并不回答住持僧人,住持僧人跪在大雄宝殿之外,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而殿内,官家亲手取了香,他望向那宝相庄严的菩萨,大殿内檀香冉冉,他心中却生不出丝毫波澜。 没有面见菩萨的慌张、敬重,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他只是将香点上,缓缓道:“朕……” “我背负罪孽而生,被世人视为不祥,父嫌母厌,手足憎恨。然宿命之说,于我而言不过空谈。而今我坐拥江山,千百年后青史当载我姓名,此生无悔,惟得一人,胜过毕生夙愿,求她身体康健,无忧百岁。若得如愿,来日定当尊佛礼拜,再塑金身。” 菩萨安静无语。 官家将香放入香炉,跪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 陆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骇,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官家上过香后,住持僧人才敢进入,原本想要跪下行礼,却被官家挥手示意停下,他又看了眼佛像:“听说青空寺香火旺盛,菩萨佛祖也爱倾听人间心愿,多有回应。” 住持僧人讷讷不敢言。 “我欲请一尊佛像回去供奉,不知可否如愿?” 住持僧人连连道:“天家赏脸,小寺蓬荜生辉,焉敢不从?” 其实他们叩至山顶时,青空寺尚未有动静,陆恺原本要上前叩门,却见官家站在寺庙门口,他亦不敢多言,只默默守在官家身后,直到天将亮,守寺僧人开了门,他们才进来。 追随官家二十载,从未见他这般,竟将所求之事,托于虚无缥缈的漫天神佛──这可是从不信命的大魏帝王啊! 若他信命,信佛,信神,那早在出生时便该活活饿死,又或者是在欺辱与刻薄中认命,从此做个被人践踏的低等贱奴,死在先帝手中,死在生母手中,死在那些都想让他死的兄弟手中──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还成就了这一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霸业!千百年后史书上亦要记载他的强大与威严,可他却在最强悍的年纪,跪在了从不曾眷顾于他的佛像身前。 离开前,官家驻足,住持僧人亦步亦趋,此时又心中打鼓,直到官家缓声询问:“朕有一心上人,若要求菩萨庇佑,该当如何?” “回官家,当清心寡欲、仁爱世人,沐浴焚香、诵念佛经,心诚所致,佛祖定会聆听。” 官家不再理会他,陆恺连忙跟上。 却说宫中寿力夫眼都不合守了一夜,眼见天将亮,官家却还未归,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他看看内殿,发觉娘娘还在睡,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在殿外走廊处来来回回的踱步,徐微生见状,忍不住劝道:“干爹,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还是回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寿力夫叹气:“我不看着娘娘,我心里不踏实。官家临行时叮嘱了我,我不累,也不困。”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听到宫女的声音,寿力夫拔腿就想进去,忽地一想自己一夜没睡,身上的衣裳都没换,怕不是要有味儿,于是进去后也不敢进内殿,只隔着屏风回话:“娘娘醒了?可饿了?是否要用早膳?” 温离慢看了看周围,对寿力夫的问话充耳不闻:“官家呢?” 这小半年来官家与她形影不离,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必定在身边,如今不见人,温离慢哪里顾得上早膳? 她想跟他在一起,不愿有须臾分离。 “官家马上便回来,娘娘稍稍等等,先用些垫垫肚子可好?” 温娘娘还是很乖的,她不爱为难人,便点了头。 结果用完早膳,官家还是没回来,只有他的衣衫留在她身边。 她显得郁郁寡欢,宫女们努力逗她都徒劳无功,好在她自己知道要维持好心情,有孕后她很爱哭,但哭多了眼睛疼,心里也不舒服,还会令官家忧心,因此有意识在极力避免,调整之下,想转移注意力,叫人取了针线来,继续做她没绣完的荷包。 绣了会儿听闻官家回来了,针线连忙搁到一旁,还想下床,她慢慢地也能走上一小会,只是要小心谨慎。 成日在床上不动可不行,要尽量走一走,才不会让胎儿过大。 结果官家风尘仆仆地回来,原本想要上前的温离慢却被勒令不许接近他,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她有点想发脾气,但想想这么久没见了,好好的时间怎么能拿来生气? 官家自然也是想她的,不让她靠近是因为他在外面沾染一身尘土,回来的晚了怕她找,先来看她一眼叫她安心,随后去沐浴更衣,弄得干干净净再过来。 “朕身上脏得很,等朕洗好了就来抱你。” 温离慢非要看着,官家无奈,只得令人搬了浴桶进内殿隔间,这样隔着一层墙纸,她隐隐约约能瞧见,还能清楚听到他说话。 他快速将身上脏污洗去,额头处因一路叩拜有了伤口,寿力夫虽不知发生何事,却机灵地取来一条抹额为他遮掩。 也因此收获了官家还算赞赏的眼神,寿大伴立马露出恭敬的表情,深藏功与名。 看着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帝王,温离慢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着他的抹额,时下年轻郎君常常戴,愈发显得芝兰玉树英俊潇洒,可官家是从来不戴这些的,他不大喜欢饰物,所以偶然戴一次,温离慢便直勾勾盯着看。 他将手上的油纸包打开,熟悉的香味传入温离慢鼻子,她惊喜道:“……糯米糕!” 官家拿着糯米糕喂到她嘴边,不动声色道:“朕出宫给你买第一锅糯米糕了,不曾想那对老夫妻动作不够麻利,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温离慢立时便信了,她正想咬一口,却停了下来,冲官家笑。 他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先咬一小口,她才欢天喜地吃起来,明明刚用过早膳没多久来着。 官家确实是回来的途中去给她买糯米糕,原本直接找上门即可,但他想起住持僧人的话,硬是在街道中等到那老夫妻出摊。 刚出炉的糯米糕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可能是因为来到大魏后,第一次出去看外面的世界,第一次吃到外面的东西便是这个,温离慢对糯米糕有种说不出的眷恋,在她心中,这是她跟官家要好的证明。 官家喂她喝了几口水,免得噎着,这一块太大了,她吃不完,啃了囫囵几口,剩下的还想留到下一顿,那必不可能,官家不许她吃剩的。 大约是吃到了许久没吃到的糯米糕,温离慢心情很好,官家取笑她说:“这么爱吃,以后天天叫人买来给你。” “那不行。”她想都不想就摇头,“要我自己买,要官家给我买,别人不行。” 要求还挺多,官家哼笑一声,捏了下她的耳朵,温离慢便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你走了好久,下回离开我,要先跟我说一声,不然我就生气……咦,这是什么?” 原来官家抬手捏她耳朵时,袍袖下滑,叫她看见了他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檀木佛珠。 官家从不戴装饰之物,顶天便是出宫在腰间系一块玉佩,更别提是跟佛教有关之物。 官家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这串佛珠是请佛像时,那老住持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奉上的,据说是青空寺镇寺之宝,有清心克制之用,请天家笑纳,官家本不想要,只是想起自己这阵子确实时常感到失控,隐隐有种情绪奔腾之感,也许这佛珠当真会有效果,便收下了。 佛珠入手清凉,细闻含香,绝非凡品。 他取下来想给温离慢套上,她却死活不肯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笨死了。”官家忍不住弹了她脑门儿一下,“给你好东西都不要。” 温离慢理直气壮:“好重好重,我不要。” 他拿她没办法,随后见她小狗一般鼻子嗅了嗅:“官家身上……怎么有檀香味儿?” 她在温国公府就是住在小佛堂里头,自然对这味道熟之又熟,但太和殿不用熏香的呀,官家身上哪里来的檀木香? 第94章 (愚蠢。) * 面对温离慢的询问,官家面不更色,更不会跟她说实话,道:“你闻错了。”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明明已经沐浴更衣过,为何还是会有味道? 温离慢微微睁大眼:“我闻错……我才没有!官家再让我闻闻!” 说着抱住他便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还用力点点头以肯定自己的想法:“嗯嗯,我没有闻错,就是檀香的味道喏。” 官家一时间不知是先说她奇怪的口音,还是先说她的迷之自信,总之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承认,“许是那卖糯米糕的老夫妻家中请了佛像,日日参拜,朕给你买糯米糕,也沾染些许。” 温离慢哪里会想到官家骗自己,她觉得这个回答很合理,便没有再问,即便从前她去买糯米糕的时候不曾闻到过也无妨,也许,人家是之后才开始念经颂佛的呢? 她看不见他,等了好久,这会儿便又累了,懒洋洋靠在他身上,拉着他的大掌往肚皮上放:“官家不在,它一直动来动去。” 官家原本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欠打,想到温离慢不爱听这样的话才忍耐下来,他与这孩子天生无缘,但凡温离慢叫他来看它动,它必定安静无声,官家也不稀罕它,女郎的小手覆在他手背上认真想让他感受一下腹中胎动,奈何父亲不配合,孩子也不配合。 官家曾问过薛敏,知晓女子有孕后一般会随着孕期增加,身上丰腴许多,然丰腴这个词在温离慢身上是不存在的,她不仅没有长肉,反倒将这两年养出来的肉全削减下去,覆在他手背上的这只小手便是如此,玉指纤纤,肌肤白到透明,若是捏起她的手指,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她掌心到指腹处的细细血管。 没得到回应温离慢也不介意,她说完这话便又开始昏昏欲睡,靠在官家胸口,呼吸慢慢变得轻浅。 官家拥着她,陪了她好久,见她熟睡不醒,才动作轻柔将她放下,又将被子为她盖好。 请佛像有许多讲究,沐浴焚香后,要先为佛像点香,叩头以示虔诚,才算是正式迎佛像回家。 寿力夫已将外殿的隔间收拾出来改为了小佛堂,官家步入时,只看见佛像慈眉善目的面容,他心中不曾有丝毫动容,伸手取过上好的檀香,眼前却又似乎浮现出昨天晚上所见到的一幕幕。 他打马自京中过,华灯已熄,人声渐消,可中秋佳节,还是有许多人在外头玩乐,人人面上都是笑容,看到那样多的团圆美满,他便忍不住要心生怨恨──想摧毁那些人的幸福,让世人都与自己一般痛苦心碎就好了,官家是这样想的。 即便是叩首上山,乞求神佛,这样的愤怒也不曾有片刻停息。 佛珠克制不了他,佛像也不会使他慈悲,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将檀香点上,帝王冷眼看着佛像,未曾言语。 过了九月,天气慢慢冷了起来,温皇后是在四月下旬怀上的龙种,因着她有孕,今年过年竟是连宫宴都取消了,民间不知宫中事,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但宫里宫外,包括文武百官,都不大敢大肆操办。 若说一开始还不明白官家为何自温皇后有孕便停了早朝,那么现在是个人都知道,定然是温皇后怀相不好,那么谁还敢去触官家霉头? 一个个夹紧了尾巴做人,连家中年轻一辈都再三叮咛,不许他们惹是生非,否则必然会为家中惹来大祸! 而在有心人眼中,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到了来年二月初,眼看温皇后将要临盆,始终在暗中伺机而动的安康帝姬终于坐不住了! 她悄悄给还在禁足的大殿下递了口信,如今正是魏帝最焦头烂额的时候,若不趁这机会动手,以后决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时机! 他们蛰伏许久,惠安君对魏帝亦是恨之入骨,大殿下想要皇位,安康帝姬想要为女儿报仇,惠安君更是与魏帝有灭国之恨,三人一拍即合,有多谋的惠安君出谋划策,近一年下来,安康帝姬手中那支先帝留给她的秘密军队可谓是如鱼得水,势力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如今她愿意全力辅佐大殿下,只要大殿下敢干! “你可要想清楚,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温皇后诞下嫡子,首当其冲的便是你这位大殿下,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官家将储君之位传给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 大殿下本就是个莽撞自负的性格,他明知安康帝姬这是激将法,却还是忍不住上当,惟独心中对父皇的畏惧使他瞻前顾后、犹豫再三:“不,再等等、再等等……至少,要等到温皇后生产结束,万一她生了个女儿,岂不是皆大欢喜?” 安康帝姬暗自咬牙,她决不会给大殿下等到温皇后生产的时间,因为她赌不起!若温皇后产女,那么无论她再怎么游说,大殿下也不会与她联手,甚至很可能反咬她一口去讨好官家! 她冷笑道:“原来大殿下是想等这一半一半的机会,却也不假,只要大殿下愿意赌,我又有什么话说?不过大殿下可要想清楚,温皇后体弱,算算日子,她也该临盆了,此时正是官家最无暇顾及其他之时,否则我的人也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安插在皇宫之中,不借此机会动手,待到温皇后生下嫡子,皇宫固若金汤,大殿下的皇帝梦可就没了!” “魏帝手下能臣武将无数,我们只有借助温皇后生产时杀入皇宫才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先擒住魏帝,扼杀嫡子,到那时,大殿下是皇长子,自然名正言顺,至于那些大臣……历史向来是书写在胜利者的手中,这一点,我想大殿下应该很清楚。” “还是说大殿下只是嘴上厉害,实则害怕我那位杀人如麻的皇兄,不敢如此?” 大殿下焉能不知安康帝姬说的句句在理?他恼怒道:“安康姑姑何必拿话来刺我,说什么为我考虑,想要扶持我登基为帝,不过是你私心作祟!又想给清慧报仇,又贪图荣华富贵,想以此要挟拿捏我罢了!” 两个盟友因意见分歧险些翻脸,边上的惠安君听他们提及温皇后,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张他魂牵梦萦的面容来。 爱?自然不是,从前他便觉得温离慢美貌世无双,虽是父亲的妻子,却因病惹来嫌隙被关在金凤宫,那时他便想,有朝一日自己掌权,定要好好疼爱那个美人。 后来国破城亡,他仓促率领亲卫逃走,逃亡途中,自然不会再想起温离慢。 然而渐渐安稳下来,得知温离慢非但未死,还被暴君戾看中,带回大魏都城兰京,成了大魏皇后,惠安君心中一片火热! 他想要得到温离慢,将她当作自己最成功的战利品! 那样的话,就能证明他比赵帝、魏帝都强! 瞧魏帝这儿子,自以为聪明实则愚鲁不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安康帝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还以为她所做的每一步都出自她自己的意愿──惠安君掩去嘴角的笑意。 他与安康帝姬一样,都不愿等到温皇后产子,这个孩子的性别无关紧要,他们要的,是在温皇后临盆这几日找到机会突入皇宫夺权报仇! 而大殿下想要的是皇位,自然更想稳妥些。 如今安康帝姬已将难听话说尽,该到他这个幕僚粉墨登台□□脸的时候了。 大殿下本就摇摆不定,安康帝姬不停拿话刺他,惠安君虽语气温和却别有用心,最后,他一咬牙:“就依你们说得办!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他豁出去了! 父皇能为了温皇后十个月不上朝,连面都不露,这样绝佳的好机会还不动手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皇子府的动静并未能逃过有心人的盯梢,只是这一回,回禀消息的可不仅仅只一波人马。 □□将自己的一半秘密军队打散,以各种威逼利诱打通关节,将这些人塞进了守备军及皇宫之中,可惜得是乌衣卫乃是魏帝贴身卫队,统领又是死忠于魏帝的陆恺,实在是难以插手,这些乌衣卫平日里戴面具,每个人的身份档案都是绝密,安康帝姬无法触碰到以魏帝为中心的核心势力,自然无法渗透。 然而她早已摸清楚了宫中的动向──或者说,她认为自己摸清楚了一切。 今夜,安康帝姬心潮澎湃,胸有成竹,隐忍这么久,总算是能为她可怜的清慧讨回公道!不过是个书生,她的女儿看上了便看上了,几个平民的贱命也配与她的女儿相提并论?那廉恕当真是可恶至极,此番事成,她定要将此贼千刀万剐! 除却已经安插在各个位置的人之外,剩下的人早已扮作皇子府采买人员,一点一点驻扎进了大殿下的府邸,只待时机成熟,便要举戈相向,剑指皇宫! 深夜宵禁时间已过,兰京街道上空无一人,惟独料峭春寒的冷风掀起丝丝凉意,皇子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身着黑色军服的将士宛如黑暗中的捕猎者,在为首的大殿下与安康帝姬,及戴着面具的惠安君指引下向大魏皇宫而去! 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全在安康帝姬掌控之中,魏帝实在是太过大意,他为了一个命不好的女人不管不顾,这才给了她可趁之机,天意如此,天要亡戾! “打进皇宫!诛杀暴君戾!还天下太平!” 到了皇宫门口,叛军们高呼口号,以巨型圆木撞击紧闭宫门,里应外合之下,一路畅通无阻,特意挑的这个时间,便是要打兰京守备军一个措手不及,待到他们反应过来,魏帝早已是阶下囚! 兰京郊外大军驻扎之处,安康帝姬派遣出一支小队携带桐油而去,夜间放火引起混乱,使得大军自顾不暇,如今已收到小队信号,她倒要看看,今日还有谁能救得了魏帝! 什么生而为鬼,修罗降世!不过是被三人成虎,以讹传讹!也会受伤也会死,也会为他犯下的罪行忏悔! 就连一直惴惴不安的大殿下,都被感染的无比兴奋,他似乎看见了那金灿灿的龙椅在朝自己招手,他马上就要如愿以偿了!这天底下任何曾经惹他不快的人,都即将因他瑟瑟发抖,因他磕头求饶! 惠安君同样如此,为了掩人耳目,他做了大殿下的幕僚不说,还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与安康帝姬见面,还要纡尊降贵伪装是她养的面首,着实令人作呕!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多的人都恨魏帝! 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儿子,他的妹妹,都成了他的仇人! 这样的一个人,众叛亲离,既然是修罗降世,那便应当回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宫中一时杀声震天,温离慢却睡得很香,眼看要临盆,她现在连觉都睡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有人挑了这么个时机前来找死。 太和殿里里外外都有乌衣卫把守,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传进来,官家甚至连衣袍都不曾换,只将锦被为妻子盖上,免得受寒,又令寿力夫守着,她从昨天到现在两天一夜没合眼,官家正是焦急的时候,亟需发泄胸中狂怒。 寿力夫大气不敢喘,太和殿的宫人更是不敢出声,自帝王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打有了温娘娘,寿力夫便再不曾见过,没想到今日又得以重现。 安康帝姬与大殿下等人一路畅通无阻,虽略有反抗,却都轻松拿下,他们的目标便是太和殿,谁知还没到太和殿,便看见了魏帝。 他手上是那把镶嵌着华丽宝石的长剑,骑在骏马之上,即便没有见血,那柄长剑也还是让惠安君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大魏铁骑踏入赵国皇城时,他曾亲眼所见魏帝如何斩杀赵兵,也因此数月噩梦连连,迄今未曾好全。 安康帝姬看到那柄剑,脑海中亦不由浮现起二十余年前,她还是先帝最宠爱的帝姬,人人见了她都要下跪讨好,那是她人生中最高贵惬意的时候,正是魏帝打破了一切宁静,掠夺了她的所有荣耀! 父皇与兄弟们活生生死在她面前,而她为了活命,只能摇尾乞怜。 可今天不同! “皇兄,好久不见。” 安康帝姬咬牙按压住内心见到魏帝的惶恐,故作冷静,“你应该不会想到,你还有这样一天吧?” 她看了眼魏帝身后跟着的十数名侍卫,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想当初跪在皇兄脚下的人是臣妹,而如今风水轮流转,恐怕是要皇兄,给臣妹下跪求饶了。” 官家没说话,只做了一个动作,便将安康帝姬吓得花容失色! 他身边的一名侍卫手上拿着华丽的弩,官家仅仅是将伸了下手,要将弩接过来,安康帝姬便慌忙往后退去! 后退的不只是她,还有大殿下跟惠安君。 世人皆知,魏帝有百步穿杨之能,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他们仨可没有一个人想死! 官家仍旧没说话,眼神嘲讽,并没有真的将弩拿过来。 他征战善用长剑与弩,有时也用刀,因此他所用过的兵器都沾染了无数鲜血,杀气极重,自妻子有孕,这几样兵器便全换了地方放,没再摆在太和殿,怕冲撞了她。 安康帝姬与惠安君对魏帝,一个家恨一个国仇,惟独大殿下纯粹是为了皇权,他原本以为会收获父皇或愤怒或伤心或失望的目光,然而通通没有,魏帝仍旧是魏帝,大殿下甚至觉得,父亲望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他心中生出无限怨恨来,咬牙道:“父皇!儿臣不愿与你为敌!是父皇不顾父子情在先,不能怪儿臣不孝!只要父皇愿意禅位,儿臣愿尊父皇为太上皇!决不让父皇有丝毫不快!” 他没有错,他没有错!这么多年来,他明明身为皇长子,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为了自己筹谋打算有什么不对! “哦?” 官家总算是开了口,他语调延长了许多,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如此说来,倒是朕对不住你,是朕的不是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十分好听,然而听在大殿下耳中,却无端有种催命符的恐怖感。 眼见大殿下怂了几分,安康帝姬暗恨他是个废物,怒道:“戾!你的生母为你取名为戾,先帝深深厌恶你,不允你随我大魏皇室国姓!你不过是个无姓的暴虐之人!你弑父杀母,残害手足,天理难容!今日我等便是要替□□道,还天下一个太平!” 见过无耻之人,不曾见过安康帝姬这般的。 当初魏国势微,赵帝昏庸,不见她奋发图强,如今魏帝一统天下坐拥江山,她倒是喊起了口号。 官家淡淡道:“声音太大了,吵着娘娘睡觉可不好。” 见他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安康帝姬正要再骂,只觉浑身一轻,竟是自马背上腾空而起,被悬挂在了半空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安康帝姬,连与她齐头并进的大殿下与惠安君,同样没有看清楚。 第95章 (大悲。) * 虽然自官家登基,安康帝姬便不复往日荣光,可她毕竟是帝姬,只消不犯事,自然富贵不缺,然享受不到他人羡慕敬畏的目光,身为帝姬只能苟且于府中看着别人风光,她心高气傲,如何能忍? 爱女惨死,驸马背叛,一切的一切都令安康帝姬痛苦不已。 慢慢地,她的痛苦被野心替代,除却报仇外,她还想要恢复昔日身为帝姬的荣耀,只要她帮助大殿下逼宫成功,岂不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那些仇恨、野心,如今都在她被吊起来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养尊处优的帝姬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她被悬在半空,才发觉勾住自己身体的是形状诡异的链爪,这链爪极细,生有倒钩,直直刺入皮肉之中,而顺着链子看过去,竟是不知何时,四周已被包围! 这怎么可能?! 大殿下认出那隐蔽于黑暗之中直到此刻才现身的军队并不是别人,正是被安康帝姬派出小队携桐油纵火制造混乱,意图使他们不能及时营救皇宫,由大将邱吉所掌管的京郊大军! 看见邱吉的那一瞬间,大殿下真是惊恐万分、吓得魂飞魄散! 怎么会这样?! 原本的计划是,安康帝姬派去的人得手,他们趁此机会挟持魏帝,魏帝不从也有办法,温皇后正是临盆之时,拿温皇后做要挟,不怕魏帝不屈服,可谁来告诉他为何邱吉会出现在此处?! 别说是大殿下,就连被悬于空中的安康帝姬与惠安君都无比震惊,不敢置信! 怎么会?! 他们确实是看见了得手的新号才敢动身,邱吉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皇宫?! “不请自来,可谓不速之客。”邱吉先是下马向官家行礼,随后对大殿下道:“大殿下原来不懂这个道理。” 他手一挥,随即几个绑缚的严严实实之人被大力一推倒在地上,大殿下一见之下瞳孔皱缩! 他会与安康帝姬联手,自然不可能一点好处都不要,安康帝姬只得将手中军队的一半权力交给大殿下以示诚意,因此派去放火的小队,大殿下是见过的,为了防止安康帝姬阳奉阴违,他还安插了自己的一个眼线,此时被推到地上的正在其中! 邱吉哈哈大笑,大刀指向大殿下:“殿下是自己下马呢,还是让臣帮你一把?” 此时此刻,大殿下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早已大势已去,今日哪里是什么报仇雪恨扬眉吐气,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被魏帝瓮中捉鳖了! 大殿下双手颤抖,几乎握不稳缰绳,他自皇子府出发时是雄赳赳气昂昂,豪气万丈地要成就一番大事业,不曾想根本便是跳梁小丑可笑至极! 安康帝姬不愧是出了名的能屈能伸,生死关头什么女儿驸马她都忘记了,只喊道:“皇兄!皇兄!臣妹也是受人蒙蔽,臣妹也是受人蒙蔽啊!是他!是他!他是赵国余孽!是他妖言惑众蒙蔽了臣妹,皇兄明鉴!这一切都与臣妹无关!” 二十多年前大殿下还未出生,不曾见过那时的安康帝姬涕泪横流乞求活命的卑微模样,此时她被悬在半空,什么皇家风范帝姬仪态,哪里有活命重要?看得大殿下打了个哆嗦,也慌张翻身下马跪在官家身前磕头认罪:“儿臣、儿臣知错!还求父皇饶命!儿臣与安康姑姑一样,都是受此贼花言巧语,一时糊涂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求父皇开恩!” 突然间就失去了两位盟友的惠安君手背青筋凸起,他心知安康帝姬与大殿下,一个是魏帝妹妹,一个是魏帝亲子,他们兴许有活路,他却是没有的,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明知是死也要上前试一试,挥舞着长剑驾马要往前行,结果马蹄上突然甩来一只鹰爪钩,伴随一声哀鸣,惠安君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摔倒在地,脖子上立时便架满了刀! 呼来喝去的着实是吵闹,官家手一抬,原本想要这几人血溅当场,却突然听闻佛珠声响。 他微微怔了一下,看向腕上佛珠。 正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忽地传来徐微生的声音:“官家!官家!!” 他是温皇后的贴身大太监,众人连忙为他让路,徐微生连滚带爬狂奔过来,气都喘不匀称:“官家!娘娘!娘娘方才醒了!薛、薛御医说!说是要发动了!” 官家二话没说,用力夹了一下马腹,枭獍会意,徒留徐微生跟在后头狂追,偏偏两只腿哪里赶得上枭獍四只腿? 邱吉与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恺面面相觑,这……官家走了,连句吩咐都没有,这些人杀是不杀?尤其是安康帝姬与大殿下,这二人要如何处置? 安康帝姬还被悬在半空呢! 本来那链爪可以将她扯成碎片,只是不得官家命令,陆恺不敢命乌衣卫动手,这几人还以为他们很厉害,其实不过是跳梁小丑,这一年来,大殿下与安康帝姬暗中是如何勾结的,安康帝姬如何要挟御膳房内监,又如何安插了人手在宫中,将自己的人并入兰京守备军──这些全在官家掌控之中,她的那些人早就被替换了个干净,可笑她还不自知。 先帝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留给安康帝姬的军队如何跟真正上过战场浴血厮杀的大魏将士相提并论?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料罢了。 “老陆啊,你说,咱这怎么处理?” 陆恺道:“还是等官家来决定吧,先将这些人捆绑关押,我会派乌衣卫日夜看守。” “成。”邱吉点头,忍不住朝着太和殿的方向看去一眼,“但愿娘娘母子平安。” 听说温皇后即将生产,大殿下面部肌肉扭动的极其诡异,他想说点什么,可陆恺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嘴给堵了,连同安康帝姬与惠安君一起,正在此时,一名乌衣卫鬼魅般出现在陆恺身边,低声道:“官家有令,不得取这三人性命,先将他们关押,日后再议。” 大殿下跟安康帝姬都听得清楚,两人眼中不由得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官家不杀他们!果然,即便他们做错了事,可究竟是官家的儿子与妹妹,官家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陆恺与邱吉对视一眼,他们可没这两人乐观,官家不让动手,定然是因着温娘娘生产不宜见血,这三人能否活命,要看温娘娘是否能够顺利生下孩子。 女人生孩子有如自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是身体本就不好的温娘娘? 温离慢这几日一直隐隐有下坠胀痛感,薛敏说随时可能生产,因此太和殿的宫人们不敢松懈,也因为临盆所带来的不适,她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了会儿,官家刚刚离去不久,温离慢若有所觉便醒了过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起初只是微微刺痛,到了后来痛感已经难以忍受,薛敏确认是要生了,徐微生这才赶来通知。 官家下了马大步奔进内殿,他内心担忧恐慌无法用言语来表明,温离慢真的难受时从不诉苦,可他刚进内殿,便听到她无法自控的痛呼声,窗前围着几名接生经验丰富的尚宫,薛敏却在外面站着。 官家问他:“你站在这里作甚?” 薛敏吓了一跳,忙道:“娘娘生产,臣身为男子不得在场,否则于理不合──” 官家一脚把他踹了进去,顾及到还用得着薛敏,没用什么力气。 薛敏不敢再多说,温离慢却仿佛感觉到官家回来了,不由得朝外看,隔了那样多的人,两人的目光还是相遇了,她面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官家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朕在这里。” 她没力气说话,只勉强冲他笑了一笑,一个尚宫战战兢兢道:“官家,女子生产本是污秽之事,还请官家移驾──” 话没说完便在官家冰冷的视线中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言。 温皇后是在太和殿内殿生产的,真要说不合规矩,那从她一开始住进太和殿开始,便跟规矩不沾边儿了。 温离慢疼得想要大叫,可她不能叫,薛御医说要养足体力,否则她会没法把小孩顺利生下来,但这剧烈的疼痛令她无法自控,只觉得除了肚子之外,还有心口处亦是难以呼吸的濒死之感! 生产时,患有心疾者极容易发病,胎儿存活率极低,根本不存在保大保小的选择。 官家对她的身体兴许比她自己都要熟悉,见她脸色不对,连忙叫薛敏上前,薛敏一见,暗道不好:“娘娘发病了!” 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官家此时也冷静全无,他能感觉到温离慢的体温在急速下降,而薛敏扎了针也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想要让她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绝无可能,她承受不起落胎之痛,也经受不了生产之苦,命运早已在暗中写好一切,只等着按部就班,时间流逝。 这半年多以来,薛敏为了温皇后呕心沥血,他所想到的每一个方法都会原原本本禀告给皇帝,事已至此,官家什么都不想管,他只是留住她,哪怕只有一刻,哪怕是再看见她对自己笑,跟自己说说话。 他猛地转头盯着薛敏:“三月前你所说的法子,你可敢做?” 薛敏倒抽了口气:“官家!” “敢不敢!” 薛敏看向合着眼睛奄奄一息的温皇后,一咬牙:“臣愿一试!” 横竖再这样下去要一尸两命,倒不如赌上这一把!温皇后体弱,可胎儿生长情况极好,不仅如此,胎儿足月,成功生下的可能性很大,只是母体承受不住,若是那个法子当真可行,至少胎儿能够保证存活! 尚宫们满面惊恐,看见薛御医打开了他的箱子,箱子里是他为了试验,使用过数百乃至上千次的特殊刀具,这剖腹取子之法,医术中从未记载过,仅在民间一些传说中曾有听闻,若非温皇后身体状况特殊,薛敏也不会走投无路想到这个方法。 他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成功率并不高,后来也在几个濒临死亡眼看要一尸两命的孕妇身上试过,虽然事先便和她们说清楚,并不能完全保证她们活命,可反正都是死,倒不如拼命试一次,十五个案例中,共有三名孕妇存活,其中母子平安者仅有一人,胎儿的存活率远远高于母体,活下来的那三名孕妇都是农家出身,无病无痛,即便如此,剖腹取子之后,她们的身体状态也大不如前。 尚宫们从未见过如此生产之法,根本没有胆量打下手,官家面色冷凝,“你说要如何做,朕来,其他人全出去。” 殿内人多,难免出现脏污。 薛敏已备好了麻沸散,官家先喂了温离慢服下,她疼得逐渐失去知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寿力夫等人在外头走来走去,焦躁不已,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无声无息,只有官家叫人换水的声音,寿力夫借着换水的空当,瞧见温娘娘躺着没有声息,而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简直怵目惊心! 那样瘦弱的温娘娘,身体里怎地会有这样多的血?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天已大亮,寿力夫觉得自己人都要失去了意识,才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哭泣,他瞪大了眼睛,恨不得立刻冲进去! “来人!” 乳母与尚宫都是早已备好的,寿力夫领着人进去,一眼就看见薛敏双手捧着的小小婴儿──真的很小很小,红扑扑皱巴巴的,像个丑丑的小猴子! 几位尚宫都有着丰富的接生经验,连忙将婴儿接过,听从薛敏的吩咐照料着,脐带已经剪断,官家伏在床边不曾有动静,寿力夫不由得心慌不已──娘娘不知如何了? 薛敏浑身大汗,整个人几乎都站不稳,将婴儿交给他人后,他才腿一软,跪倒在地,寿力夫连忙扶住他:“薛御医,娘娘情况如何?娘娘可还好?是小帝姬还是小殿下?” 薛敏嘴唇动了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战战兢兢地看向官家,仍是惊魂未定,“娘娘、娘娘生了位小帝姬……” “帝姬好,帝姬好!”寿力夫连连点头。 至于是不是殿下,那又有什么紧要!只要孩子顺利生下来比什么都强! “那娘娘呢?”他紧接着又问,看薛敏的表情,总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娘娘……”薛敏喃喃着,“娘娘还未醒,只是、只是……” 他只是个半天也说不出个囫囵,寿力夫见他神情恍惚双手还沾满了血,连忙叫徐微生进来将薛敏带出去清理,徐微生听闻是帝姬,面上虽不显,心中却难免失望几分。 待到殿内没有他人,寿力夫才试探着道:“官家……官家?” 他连着喊了好几声官家都没有回应,宛如化身为了磐石,守在床边,寿力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发觉娘娘虽面色惨白,但却仍有气息,心中不由得先松了口气,想将官家劝起身,不知为何,又没有再出声。 他悄悄退了出去,第一时间赶去隔间看小帝姬,尚宫们十分精细小心,生怕碰坏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小帝姬,轻手轻脚,也不知怎么回事,寿力夫就觉得小帝姬长得像是官家和娘娘,一见便十分喜爱。 虽然是足月出生,但到底是剖腹所出,小帝姬显得很是困倦,身形也略有些瘦小,专精儿科的御医看过后,身体没有大碍,好生将养便是,寿力夫闻言大喜,当初娘娘有孕,他听说很有可能胎儿也会患有心疾,如今小帝姬无碍真是太好了! 薛敏足足在热水中泡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将冷静下来,他换下了满是血污的衣袍,双手竟还在微微颤抖,真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真的将剖腹之术施展在了娘娘身上,即便是官家的命令,薛敏也惊魂未定,他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有多大的胆子! 寿力夫关心小帝姬,更关心温娘娘,听闻薛御医打理好了,立马过来:“薛御医,娘娘身体可还好?” 薛敏欲言又止,寿力夫一颗心瞬间荡到谷底,随后又道:“没事没事,娘娘不是还好好的?我方才进去,她还在休息,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外界一切声音都与官家无关,薛敏给温离慢处理好伤口后,他连看都没看那孩子一眼,更不关心是男是女,只在床边守着她。 薛敏说待麻沸散药效过去,她会慢慢醒来,他想亲眼看着她醒来。 不知过去多久,温离慢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没感觉到疼痛,大约是之前服用的汤药所致,只是官家正看着她,面容憔悴,还生出了胡茬,从未见过他这般不体面,她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可这一动才发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 “杳杳,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温离慢发觉自己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便轻轻嗯了一声,她下意识左右看去,想瞧瞧自己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小孩在哪里,但官家似乎完全不记得了,只贪婪地盯着她,半晌,突然颤着声音语带哀求:“杳杳,你别死。” 他并没有哭,温离慢想跟他说话,但一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而且慢慢地感觉到伤口刺痛,她皱了皱眉头,勉强动了动手指,在他手心划了一下。 第96章 (美好。) * 官家笑起来比哭都要难看,他握着她的小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感受到那细微的触碰,一颗心宛如浸在冰雪中,又似在烈火里。 一回到她身边,他的理智便全回来了,此时此刻,根本不想离开她,什么大殿下什么安康帝姬他通通忘得一干二净,眼里只剩下她一个。 温离慢只觉得疼痛难忍,她想看一看自己的肚子为何这样疼,偏又没有力气,胸口处仍旧是熟悉的窒息感,她本想合上眼睛,可想起官家,又强打起精神。 薛敏得知温娘娘已醒,进来为她诊脉,见她果真睁着眼睛,而边上寿力夫早已挂起满脸笑容,他却没有那样乐观,说实话,连薛敏都不知道温娘娘是如何活下来的,剖腹期间她几次三番呼吸不可闻,且这次剖腹之术并不顺利,她却活到了小帝姬出生,这已经超出了薛敏的能力范围。 “娘娘醒啦?方才奴婢去看了小帝姬,娘娘生了个十分可爱的小帝姬呢!”寿力夫放柔了声音,依旧掩不住面上喜悦,“娘娘要好生将养,等身子好起来,日后便有小帝姬陪您一起玩耍啦!” 说着还推了发呆的薛敏一把:“薛御医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为娘娘诊脉?” 他满脸的高兴,显然对寿力夫而言,温皇后平安生产后还活着,那便是母女均安,寿力夫是不懂什么医术的,可薛敏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无论发生了什么,温娘娘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即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难以救治。 他踉跄了一下来到龙床边,在温离慢生产完昏迷不醒时,内殿已经打理的干干净净,她身上也换上了新的衣衫,官家将掌中细细的皓腕放开,薛敏伸指搭上时,寿力夫注意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登时,寿力夫便察觉了不对,先前他被喜悦冲昏头脑,却不曾看见官家有丝毫喜气,甚至在娘娘生产后到现在,官家都一直守在娘娘身边,薛敏的表现也很不对,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这绝非是母女均安的样子! 难道说── 寿力夫猛地看向床上微微合着眼睛的温皇后,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了些,已无限接近于透明,整个人宛如笼罩在云里雾中,似乎下一秒便要羽化而去,再不在这人间留恋片刻。 薛敏猛地跪在了地上! 他跪下时膝盖直直砸向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却什么都没有说。 寿力夫惶惑不安,视线在官家与薛敏还有温皇后三人之间来回转,这不是在打哑谜,只是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你跪着做什么。” 安静的掉根针即可耳闻的内殿中,官家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柔平和,他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又像是在说路边的草木,问薛敏,你跪着做什么? 薛敏只觉得肩头似是压了一座大山,来自帝王恐怖的威压令他喘不过气,嘴巴张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口舌似乎不再属于自己,最后回话时,甚至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娘娘、娘娘她、她──” 薛敏的恐惧感染到了寿力夫,他不敢开口,只见薛敏几乎是泪水汩汩而下,颤抖而泣:“娘娘她怕是不好了……” 官家出乎意料的没有发怒,不知他是否是顾及温皇后,只是语气愈发轻柔:“你咒她?” 薛敏连连摇头:“臣不敢、臣不敢──” “将薛敏拖出去,处凌迟之刑。” 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决定了薛敏生死,两名乌衣卫不知自哪里鬼魅般现身,干脆利落堵了薛敏的嘴,眼看便要折断薛敏双臂以防他反抗,温离慢急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了下官家,但其实只是像羽毛般轻轻碰了下,寿力夫砰的一声跪下:“官家开恩啊!” 薛敏全程连呼救都不敢,他早已预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温皇后出事,便是他的死期! 官家予他便宜行事之权,乌衣卫几乎将天下名医尽数抓来,珍奇药材更是如山般送入太医院,可他却仍然没有找到为温皇后续命之法,她生产发病已然凶多吉少,脉象更是几乎诊不出,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官家感受到温离慢的诉求,他缓缓凝视着她:“杳杳,你不想让朕杀他,是不是?” 温离慢眨了眨眼睛。 “可是不杀他,朕心中难受,又要如何是好?” 她又眨了眨眼睛。 官家静静地望着她,淡淡道:“放开他吧。” 薛敏死里逃生,跪在地上更是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杳杳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听杳杳的。” 温离慢觉得自己似乎有了点力气,她看向寿力夫,寿力夫立刻明白:“娘娘是要见见小帝姬?奴婢这就去把小帝姬抱过来!” 说着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朝隔间冲,很快便将襁褓中已经洗干净吃完奶的小帝姬抱到温离慢身边,温离慢看了眼襁褓,露出一点匪夷所思的表情──怎么这样难看? “娘娘有所不知,新生儿便是如此,待过几日长开了,就会变得白白嫩嫩,到时候娘娘一定会惊讶的!” 温离慢看了眼那个小小的孩子,她还在她肚子里时,她曾无数次想过这个小孩长什么样子,如今一看,虽然红扑扑皱巴巴,却有几分生得像官家,比其他殿下与帝姬们都像他。 官家却对小帝姬毫无兴趣,他从始至终眼里都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温离慢,温离慢见了小帝姬,夙愿已了,但她又想到什么,眉头微微蹙了下,又看向薛敏,寿力夫连忙道:“娘娘放心,小帝姬身体康健,只是略微有些瘦弱,只要好生将养,日后定然长得茁壮。” 得知小帝姬没有随自己天生带有心疾,温离慢心满意足,她很快便不再把注意力分给小帝姬,而是看着官家。 寿力夫意会,连忙拉了薛敏一把,示意他退出去。 小帝姬睡得正香,寿力夫小心地抱着,出了内殿才敢问薛敏:“娘娘当真已药石罔效?” 薛敏惊魂未定,摇头:“娘娘不过是吊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怕是不想官家伤心,再多再好的药,也不会起到效果了。” 她的病本来便是致命的,先天心疾者能活过二十岁之人寥寥无几,若是家境贫寒没有上好的药材支撑,幼年夭折的比比皆是,正因如此,太医院中有关先天心疾的记载极少,可供参考的病例亦是屈指可数。 寿力夫闻言,喃喃道:“若是如此,官家要怎么办啊……” 薛敏身为医者,早已见过人间无数生离死别,然而帝后这一对却不同,面对寿力夫的诘问,医者也回答不出来。 正如他当初与官家所说,倘若天意不成全,人力又能如何? 内殿中,温离慢一直看着官家,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丝毫恐惧不安,只是很温柔地看着他,这温柔的目光,官家从没有在她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得到过。 看着他的人,都厌弃他、仇恨他、畏惧他……从没有人如此温柔地看着他,就好像他也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人,不是什么怪物,不是什么恶鬼修罗,而是她的郎君。 温离慢慢慢冲他抿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她在他手心划了三下,顿了顿,又划了三下,官家才意识到,原来三月三竟又要到了。 “是啊,马上就是上巳节了,杳杳又要长一岁了。” “朕……也要老了。” 过完上巳节,他便是不惑之年,而她也要满二十岁了。 满打满算,也就还有四五日,如今已是二月下旬,官家神情有些恍惚,时间怎地过得这样快?好似昨日才与她于赵国都城相遇,一眨眼便是三年过去。 除却在战场上厮杀,尽情释放内心深处的暴虐与戾气,其他任何时候,他都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直到遇见她,觉得她有趣,觉得她可爱,觉得自己活着有了意义──但为何她来到他身边,却又要离开他? 倘若真有诸天神佛,他也想问问,为何命运肯眷顾他,却又仅仅只许他三载? 他不知爱情是这般甜美与苦涩交织,叫他怦然心动,叫他心如刀绞,如若知道……如若知道,他也还是会爱她。 温离慢不知道官家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现在就死,曾经在温国公府,看管她的嬷嬷常说她命不好,天生带着晦气,所以阿娘怀上她才开始发疯,又在之后死去,阿娘死在她五岁时,她尚且背负着克亲的罪名,若是她就这样死了,小孩也会被人说命硬克亲。 人人都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她偏不咽下这口气,偏要活过二十岁。 歇息了这样久,感觉自己似是有了点力气,温离慢动了动小手,想要被抱抱。 官家抱起她时,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疼痛而显得僵硬,浑身紧绷,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 温皇后产女一事,官家并未令人隐瞒,寿力夫命人前去辅国公府报信,辅国公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听闻娘娘怕是要不好,他当时正在院中挖着地,准备种下刚寻来的葡萄藤,这是他特意请人帮忙找的,据说这个品种的葡萄十分的甜,即便是第一年结果,也无有酸涩之味。 葡萄藤跌落在地,辅国公踉跄数步,幸而被钟达扶住,自来兰京,他渐渐有了精气神,而宫中来人所说的话,瞬间让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变得无比颓唐,肉眼可见的苍老了许多岁,他问钟达:“难道这便是我钟家的命吗?” 钟达无言以对。 辅国公向宫中递了帖子,官家本不想见他们,可还是问过了温离慢,她靠在他怀里睡觉,呼吸轻浅,他不时要伸手去试探才能安心,听闻辅国公求见,温离慢点了点头。 钟家人入宫后,饶是早已做了心理准备,却也不曾想她会瘦弱到这个地步,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那样干净又烂漫。 入宫时,他们还见到了其他几位殿下,借着温皇后生产,大殿下与安康帝姬勾结造反,得知温皇后生得是女儿,人又要不好,他们便借此机会擅自离开皇子府入宫求见,这几位殿下便是做出一副悲泣模样,却也难掩喜悦得意。 虽然官家不见他们,可他们还是要表现的,跪在宫外替温皇后祈福──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 甚至于辅国公等三人入宫时,他们还有心情与老爷子打招呼,哪怕没得到回应也不恼不怒。 三殿下心中亦是喜悦大过悲伤,如今他才明白父皇为何对温皇后珍视如此,原来是她身体不好,没想到消息封锁的这样严密,真是可惜了,那样的佳人……只是和野心比起来,爱慕显得太过无关紧要。 老大被关押,老二是个扶不上墙的,老四老五哪个比得上自己?三殿下几乎看见了那金灿灿的龙椅在向自己招手,他再三告诫自己要冷静,一定要表现的比其他兄弟更加诚恳,这样的话,才能获得父皇青睐,才能如愿以偿。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了对手! 答案如何,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距离温离慢生产已过三日,明日便是上巳节,她这几日精神头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吃得进东西,也慢慢能说话,神色居然也容光焕发,尤其是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美不胜收,令人沉溺。 只是不再喝药了,官家也没有再强迫她喝,太和殿的宫人们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因此也不敢多言,整个太和殿都无比安静。 温离慢已不记得上次见到外公一家是什么时候,她有孕之后,感觉到腹中胎动,似乎渐渐与阿娘的面容相融合,待到生下女儿,病痛之中仍旧难免惦念,这让不知感情为何物,除了官家无法对任何人产生眷恋的温离慢意识到,她并不是生来便没有人爱,哪怕阿娘发疯时打她骂她,可是在生下她时,她也一定深深爱着她。 否则,明明想要她一起死,又为何舍不得呢? 所以她愿意见一见阿娘的阿父与阿兄,也想要将自己的小孩托付给他们,因为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小帝姬过了这几日,已褪去红皮肤,变得白白嫩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清澈漂亮,女儿肖父,她只有眼睛像温离慢,鼻子嘴巴眉毛都随官家,但这也许是因为她还小的缘故,也许再长大一些,她的眼睛也会慢慢长得像是官家。 辅国公颤抖着手,从寿大伴怀中接过襁褓里的小帝姬,他忍着眼泪与悲伤向温离慢起誓:“臣以生命立誓,我钟家男儿,生生世世,以帝姬马首是瞻,若有违背,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官家拥着妻子,他很平静地对辅国公道:“朕没有姓氏,杳杳也不喜欢她的名字,便让这个孩子随你们姓钟吧,朕已经为她取了名,唤为神秀。” 神秀者,聪慧也。 小帝姬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她长得虽然很像官家,却异常可爱灵动,温离慢冲辅国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辅国公若有所觉,看向官家──她想托付的,并不只是神秀帝姬。 “你们退下吧。” 小帝姬又被寿力夫接过去,放到了帝后身边,辅国公一家恭敬退下,只是临去前,又万分不舍地看向温皇后,寿力夫轻叹一声,“明日乃是娘娘双十寿辰,国公爷可备好了生辰贺礼?” 辅国公却口不能言,他在内殿用尽毕生力气压制住的悲痛,都在此刻倾泻而出,老泪纵横,痛彻心扉。 小帝姬躺在温离慢的身边,她像母亲一样乖巧,除了饿了拉了几乎不会哭泣,也不太喜欢笑,只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四周。 温离慢用手碰碰她粉嫩的脸颊,她便笑弯了双眸,不觉动起来,似乎是想蹭蹭母亲的手指。 官家不理她,她也不生气,只有看见温离慢时才显得略微兴奋。 温离慢枕在官家肩膀上,呼吸喷洒在他颈项,轻浅不可闻,她说:“官家,你看她多好看。” 哪里都好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符合温离慢的心意,她曾经觉得要生出来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小孩,可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喜欢的不得了。 比喜欢葡萄,喜欢糯米糕,喜欢秋千还要喜欢,比不上对官家喜欢,但比所有的喜欢加在一起都喜欢。 官家看了一眼小帝姬,从那张格外肖似自己的小脸蛋上没看出丝毫讨人喜欢的地方,但他还是回应了温离慢,“嗯。” “官家要好好照顾她,不要像官家的阿父,跟我的阿父一样,对她不管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 他喉头微动,却没有承诺,温离慢也不急着要他答应,她和当初的阿娘一样,都很想要所爱之人陪自己一起赴死,黄泉碧落,死生相依。 但替代这份自私的,是爱。 深深地爱着这个人,所以舍不得让他死,活着多好啊,有清新的风,芬芳的花,有划过天边的星星与傍晚的彩霞。 有冬日窗棱上凝结的水珠,沙沙作响的树叶,还有夜里皎洁的明月。 葡萄跟冰盆,糯米糕上的红枣,散发着来自草原奶酪的香气。 是糖,是甜,是那朵红色的小花,掩盖苦与疼,交织成的美好生命。 第97章 (证明。) * 今年的上巳节一如前两年热闹,一大早,住在京郊的百姓们便自动自发组织起了祭祀队伍,年轻的女郎们更起了个早开始梳妆打扮,郎君们也在挑选合适且衬出自己气质的衣衫,万物萌芽,春意盎然,桃花林中更是落英缤纷,漫山遍野,尽是好时节。 温离慢醒得也早,她今日气色格外地好,竟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中透出动人的薄粉,眼睛明亮,恍若叫人在白天看到了星辰,不仅如此,她还穿上了只在大婚那日穿过的华丽长裙,虽然手脚有些无力,需要官家帮忙才可以。 官家为她换上衣裙,为她梳起长发,戴上了她最喜欢的红玉花簪,她忍不住笑起来:“官家真别扭。” 似是气色好了许多,精神也好了许多,甚至还能取笑他了。 官家过了会,才嗯了一声。 除却寿力夫外,太和殿的宫人已全部退出宫门外,连侍卫亦然,官家为她换好了衣衫,她素面红裳,却丝毫不显得寡淡,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娇艳妩媚,他别开视线,也为自己换上新衣,只是在最后,却又披上了曾经为讨她欢心穿的女子外衫。 色彩鲜艳、繁花似锦,披在一袭玄衣之上,显得诡谲又艳丽,说不出的凄美缱绻。 温离慢看见他这样穿便忍不住想笑,又怕笑声吵醒身边熟睡的小帝姬,因此忍笑忍得很辛苦,换作任何一个郎君这样穿,都难免显得不伦不类,惟独官家,他生得好,穿得再鲜艳,也不觉女气。 他换好了衣衫,回到她身边,温离慢双手抱住他,她感觉很困,只听官家问她:“是不是又疼得难受?” 她肚子上的伤口在疼,心脏也在疼,养得这样娇气的人怎么受得了? 她平日里头发掉了一根都要他哄,可真正疼起来时,却总是什么都不说,不想他担心受怕,也不想他黯然神伤,只是演得不像,因此瞒不过。 这回她乖乖承认了,不像之前怎么问都说自己没事,“……疼。” 语气还有些委屈,靠在官家怀里,昏昏欲睡之余,又努力把眼睛睁大,官家抱着她说:“杳杳先小睡片刻无妨,待华灯初上,烟火满天,朕会叫醒你。” 她伸出小手指:“说好了。” “嗯。” 醒得那样早,又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精力确实是不足,温离慢相信官家一定会把自己叫醒,她闭上眼睛缓缓睡去,睡着了无病无痛,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她就这样一个人过了十七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睡一觉,醒来便会好了。 可这一次,她却很怕自己醒不过来。 温离慢沉睡时,小帝姬醒了,她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很努力想要看清楚垂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于是不由得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可却没人理她,她叫唤了一会儿也只得安静下来,直到温离慢睡醒,她动了动,官家几乎是立刻就问她:“又疼了吗?” 温离慢摇摇头:“……神秀在哭。” 官家恍惚道:“啊,是吗。” 寿力夫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把小帝姬抱起,他刚才在外面就听见小帝姬哭泣,估摸着是该吃奶了,只是他叫了几声官家都恍若未觉,因此也不敢进去,好在娘娘醒了,官家竟是真的没有听见?! 小帝姬被熟悉的人抱起来,她很喜欢寿力夫,每回哭时,寿力夫抱抱她便好,可这一回,寿力夫抱着她走出内殿时,刚跨出去一只脚,小帝姬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寿力夫越往外走她哭得越是大声,以至于他不由得回头看去──只瞧见帝后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谁都没有往这边看来一眼。 寿力夫咬咬牙,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帝姬走了出去。 睡醒一次后,无论官家怎么哄,温离慢都不肯再睡了,她坐在床上,支使官家帮她在书架上找出一个小木盒,正是她拿来藏糕点的盒子,待到拿过来,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绣了一半的荷包,她把荷包拿起来,交到官家手中:“今年也要将我的心愿,挂在结缘树上。” 官家接过荷包,捏到里头的布条,看她:“……什么时候写好的?” 温离慢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狡黠的笑意:“不告诉官家。” 自然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写好的,她想了想说:“官家可以看,但现在不可以。” 他不跟她计较,只应了一声,便命寿力夫将这荷包拿去,依她所言,挂到结缘树上。 如今想想,他去年瞧见了她写的心愿,是不是因此才不灵验? 所以这一次他听她的话,不去看,想来无论她乞求什么,都将心想事成。 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待到第一支烟火燃起,官家将温离慢抱了起来,外头天已黑了,他拽过一件披风,抱着她上了太和殿的房顶,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兰京上空绽放的烟火,短暂却又绚烂。 世上幸福的人数不胜数,他想要剥夺他们的笑容,让每个人在睡梦中都要恐惧发抖,如此才能得到平静,可他的妻子不喜欢,她觉得自己命不好,看着旁人快快乐乐,便也是很好的事。 温离慢紧紧贴在官家怀中,一点也不冷,只觉得分外神清气爽,从未有过这样快乐又满足的感觉,当烟火在夜空绽开,将月亮星辰尽数点亮,一夕宛如白昼,她才问他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官家为何不肯给我写诗呀?” 他每年都给她画画,却从不肯题诗,若是不会写还自罢了,明明会写,却从不写。 官家神色淡漠地回答:“把你写进诗里,就像是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旁人看,疼痛难忍。” 她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偷笑两声:“我还有一个心愿,要官家答应。” 他低头看她:“朕自然会答应你的,无论你想要什么。” 随即按照她的要求附耳过去,听到她在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微微泛着血红的黑色眼眸瞬间有片刻的骤缩,随后又迅速恢复,他望着温离慢:“……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温离慢点点头:“嗯嗯。” “那约好了,倘若不成,你也要等着朕。” 他伸出一根小指,勾住她的,温离慢忍不住笑起来,又看向漫天的烟花,今天夜里,兰京的烟花会燃放到天明,将这片夜空彻底照亮,不留一丝黑暗。 “官家以后,要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再难过,才可以打开我的荷包。” “说好了,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他嗯了一声,将披风裹得更紧一些,两人不约而同仰头看向天空,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直到黎明撕破黑夜,旭日东升,官家仍旧保持着坐在房顶上拥抱着女郎的姿势没有动。 他眼眶发疼,却流不出泪,只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杳杳大可放心,杳杳睡了后,朕一定遵从与你的约定,决不食言。” “杳杳,朕的杳杳,乖乖睡去吧,再无人惊扰你,你也不会再痛了。” “没事的,没事的……朕没事的……” 他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冰凉的肌肤贴在面颊上,宛如寒冰,一颗心像是从此冻结,再不会跳动。 她活过了二十岁,她没有死在宿命里,她将永远如此美丽天真,纯洁烂漫。 大魏历,昭庆二十四年,温皇后薨逝,帝以年号谥之,史称昭庆皇后,改年号为元苍,帝自此着素服,食素饭,终身未更。 宫中敲响丧钟之时,年迈的辅国公闻之即昏死过去,晚西王星夜兼程赶赴兰京奔丧,民间禁食荤腥,夫妻禁同房,禁烟火喜事,禁大声喧哗,文武百官更换素衣,一时间,人人自危,但出乎意料的是,帝并未动怒,他自登基以来,并不好奢靡享受,惟独昭庆皇后的祭礼,极尽奢华尊贵之能事,辍朝不上,令百官及民间三百日后方可易素服。 至昭庆皇后的棺椁入皇陵,魏太|祖皇帝方早朝,身着白衣,发上却用了一根红玉花簪,时任十二监掌印大太监的寿力夫高声宣读圣旨,竟是越过大殿下后的四位殿下,立尚在襁褓中的神秀帝姬为储君! 一时间群臣惶然,尽皆感到离经叛道、匪夷所思,有人持笏出列道:“自古天为阳、地为阴,上为阳、下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帝姬虽为中宫所出,然女儿之身,如何得登大宝,继承正统?岂非有牝鸡司晨之嫌?长此以往,阴阳失衡,国将不国!还请官家收回成命!” 此人一带头,陆陆续续有人跪下,共同请求官家收回圣旨,几位辅政大臣虽心中惊疑──官家在下这道旨意前无人知晓,原以为大殿下折了,温皇后又生了女儿,日后储君必定在四位殿下中选出,一些人已经私下悄悄站了队,谁知官家早有打算,竟是要立神秀帝姬为储君! “徐大人所言甚是!还请官家三思,收回成命!自古女子柔弱愚钝,官家又何苦令帝姬以如此稚嫩之龄,背负起她根本无法承受的责任?女郎应当贤良淑德、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如此才是上天之幸,是从古至今不变的道理!这等郎君才可为之事,女郎怎可为?” 见官家始终不曾动怒,只听他们说,又想起昭庆皇后已死,官家膝下仅有五位殿下,大殿下与安康帝姬勾结,自然是废了,然剩下四位殿下中,哪一位挑出来不行?尤其是三殿下,简直称得上文武双全仁义良善,正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众人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聪明人早发现了,解甲归田的辅国公今日也出现在朝堂之上,而以古板苛刻出名的大理寺卿廉恕,更是从始至终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 仔细想想,自官家登基,何曾有哪项颁布的法令,听得进去他们的谏言?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两年前的放足法令,已经养大了许多女人的胃口,倘若真叫神秀帝姬为储君,那么将要跪在帝姬脚下效忠于她的,不正是他们这些男人吗! 那么那些早就不安于室的女人,岂不正如得了依恃,要爬到男人头上去?! 群情激愤中,只听得一声又一声轻轻的“哒”、“哒”传来,众人朝龙椅之上的帝王看去,他正用指节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面色平和,眼底甚至没有他们熟悉的,因为暴怒而升起的血红。 不知何时,那吵得最厉害的官员已不敢出声,他仓皇跪下,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官家缓缓开口:“爱卿所言极是,依朕看,这天底下,着实有件事,只有男人能做,女人做不得。” 那臣子跪在地上,颤巍巍抬起头,还以为自己说对了,只是与官家四目相对,瞧见那双黑眸中尽是冰冷杀机。 十二监掌印大太监寿力夫乐呵呵的笑,他生得鹤发童颜,一派和善,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官家真是说着了,叫奴婢说啊,这天底下,怕不是只有咱们太监,男人能做,女人做不得!” 只听一声哀嚎,殿内不知何时出现了面具遮脸黑袍绣金色渡鸦的乌衣卫,而这声哀嚎,正是那叫嚣着男人的事儿女人不能做的臣子所发出。 “还是官家贴心,”寿力夫依旧乐呵呵,“宫中如今正缺人手,放出去一批到了年龄的内监后啊,这剩下的可不就不够用了?这位大人舌灿莲花,想来做内监也能有个好前程。” 官家抬眼看去:“还有人有话说?” 殿内肃然无声,无人敢开口。 辅国公率先跪下:“恭贺官家喜获储君!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跪拜,官家不觉有些恍惚,万岁? 他愿将这万岁,分出九千岁,自己只留百岁,陪她度过数十载春夏秋冬。 几位殿下为表孝心,还在宫中为昭庆皇后守灵,虽然昭庆皇后已入皇陵,可他们还是要做出个样子来,万一入了父皇的眼,那便是滔天的富贵,便是下一任魏帝! 自大殿下被关押后,他们四人私自无视禁足指令,官家对此未曾表示分毫,四人愈发坚定了想法,那便是父皇定会从他们四兄弟中挑选最优秀的继承人! 谁知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父皇宁可立还在襁褓中的小帝姬为储君,也不肯考虑他们! 一旦有了储君,便表示他们彻底没了希望,父皇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少不得还能再活上个四五十年,到那时连他们都垂垂老矣,谁还能跟小帝姬争皇位?! 这让他们怎么服气?! 正巧,官家也腾出手来,令人将大殿下与安康帝姬及惠安君都提到了跟前,还没开口,便听闻几位殿下求见,寿力夫小心观察着官家脸色,连忙道:“奴婢这便去回绝。” “不必了。”官家缓缓道,“令他们进来。” “……是。” 于是,五位殿下到齐,一进来瞧见跪在地上只有些憔悴消瘦没有其他变化的大殿下,四人纷纷松了口气,心道果然,昭庆皇后一死,只剩下他们这几个儿子,父皇对他们便看重了。 四人跪下行礼,大殿下满目喷火地瞪着四个兄弟,他是没希望了,可他更不希望这四个兄弟能有机会! 二殿下最先开口:“父皇──” 他想率先给老大求情,在父皇这里留个手足情深的好印象,可官家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站了起来,“老三。” “儿臣在!” 三殿下不如二殿下那样乐观,不知为何,从方才寿大伴让他们进来开始,他便眼皮狂跳,隐约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你的渔翁之利,收的如何呀?” 官家语气轻柔,三殿下却被彻底戳中心底恐惧!冷汗不由得冒了出来,他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父皇──儿臣、儿臣可以解释!儿臣可以──”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只错愕地低头,看向刺入了自己胸口的,镶嵌着华丽宝石的长剑。 那是魏帝征战沙场一统天下时的佩剑,曾有无数人的鲜血沾染其上,据说,魏帝曾用这柄长剑,亲手杀死了他的生父。 如今,他又用这柄剑,杀死了他的一个儿子。 三殿下话都没说完便轰然倒下,他还沉浸在大殿下与安康帝姬勾结,自己却从中全身而退里得意的无法自拔,当初盯梢大殿下的,除却乌衣卫外,另一拨便是三殿下的人,安康帝姬最先找的合作者也是三殿下,只是他冠冕堂皇搪塞过去,使得安康帝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大殿下。 而三殿下并非真不为所动,他想要安康帝姬手上的势力,因此一直暗中命人观望,以从中获利。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横竖他已经死了。 三殿下的血喷溅了二殿下一头一脸,他整个人都吓傻了,甚至忘记了要逃跑,在这令人发狂的恐惧中,他成为了魏帝剑下第二个亡魂。 紧接着是四殿下与五殿下──他们连逃跑的本事都没有,宛如待宰的猪狗,而魏帝冷酷,又令安康帝姬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屠杀兄弟、凌迟先帝的恶鬼! “你疯了!你疯了!”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你是个恶鬼!你该死!你该死!你才是最该死的人!你是个疯子!疯子!疯子!!!” 怒骂后,她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色厉内荏,多么恐惧,于是怒骂又变为了毫无尊严的乞求:“皇兄!皇兄你饶了我吧!安康再也不敢了!安康再也不敢了!安康以后会老实听话的,皇兄饶命!皇兄──” 她喷出一口鲜血来,瞪着眼睛倒在地上。 多么无趣的一张脸啊。 正如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亡国之人,先是破口大骂,又要跪地求饶,短暂的骨气毫无价值,不过徒增几分笑料,连勾起他怒火的能力都没有。 只剩下最后一位大殿下,他呆呆地看着逼近面前的剑光,以及滴滴拉拉腥味浓重的鲜血,半晌,突然狂叫一声,竟是活生生被吓疯了! 但疯子也会怕死。 他又哭又磕头,却仍然没能留下这条命。 地上尽是尸体,官家随手将长剑丢到一边,百无聊赖,云淡风轻。 神秀帝姬身为女郎,为帝之路将无比艰辛,她不能有兄弟活在这世上对她造成威胁。 而他会为她开出这条康庄大道,扫清一切障碍。 因为那是杳杳爱他的证明。 第98章 番外1 大魏历,元苍六年,二月二十七。 今天是神秀帝姬的生辰。 “殿下醒了?” 大宫女红鸾与紫鹃捧着新衣进入东宫内殿,便瞧见床上的小小人是坐着的,现下天色还早,她们已是提前进来,没想到殿下已然醒了,根本不需要叫。 神秀今年六岁,模样精致,虽然年纪小,东宫中却无人敢糊弄她,盖因她年纪小小却聪敏过人,又不怒自威,若是将她当作真正的小孩子看,那可是要吃大亏的。 她自小便住在东宫,伺候之人虽然都经过敲打,又大多是昭庆皇后身边旧人,但诸如乳母之流乃是后来者,红鸾紫鹃夏蝶冬萤四位尚宫,并徐微生这位东宫大总管,牢牢地占据着东宫,而为了不让乳母生出贪婪之心,神秀帝姬共有数十位乳母,自然也轮不到谁来与她培养感情。 曾经有位乳母眼热东宫权势,意图凭借神秀帝姬上位,后来…… 后来整个东宫的乳母,再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魏帝与帝姬这对父女的相处方式,叫旁人看来十分奇怪。 若说魏帝不关心帝姬,他却又方方面面为她布置周到,若说他关怀她爱惜她,父女之间却又如陌生人一般,除却必要的对话外,不曾有半分温情,尤其是随着帝姬长大,容貌愈发像魏帝,彼此便愈发冷淡了。 神秀帝姬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这点倒是很像刚到兰京的昭庆皇后,对什么都淡淡的,哪怕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没露出几分喜色,只是安静地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让冬萤梳头时,冬萤为她贴上了一枚花钿,“娘娘曾经都夸过奴婢的这个花钿好看呢!” “母后也喜欢吗?” 神秀帝姬不大喜爱这些过于艳丽显眼的装饰,她对于母亲的印象都来自于身边的昭庆皇后旧人,父皇是从不会与她提的,寿伴伴倒很喜欢与她说,神秀对旁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惟独对母亲,很爱听旁人提起。 “是啊,娘娘喜欢。”冬萤笑着说,“娘娘喜欢漂亮的鲜艳的东西,这一点跟殿下却是不同。” 神秀帝姬看着眉心花钿,说道:“我是储君,若是总妆扮的漂亮鲜艳,难免显得不庄重,旁人会不怕我。” 红鸾连忙道:“殿下别听冬萤胡说,她呀,就是想打扮殿下,从前娘娘在的时候,她便恨不得一天给娘娘梳十次八次的头。” 结果换成不爱打扮的小帝姬,冬萤根本是有招儿没处使,偏偏神秀帝姬生得这样好看,虽说容貌气势是像极了官家,可约莫是年岁还小的原因,她看起来总有种干净的天真感,这一点像昭庆皇后。 “母后脾气很好。”神秀帝姬垂下眼眸,“不像我。” 她平日话不多,也就是昭庆皇后身边旧人能让她多说两句。 神秀帝姬当然算不上脾气好,她是未来帝王,大魏储君,虽是女儿身,却无人敢在她面前造次,与可以任意展现自己情绪的昭庆皇后不同,神秀帝姬自小便被教导要不动声色、不苟言笑,不能被人揣摩出自己的心意,从而变成他人掌中木偶。 她想要成为父亲那样,无人敢质疑、无人敢抗衡的帝王,可身为女郎,她天生有着巨大的劣势,这份劣势并非来自于她本身能力不足,亦或者是心性不够坚定,而是这个世界,不愿意接受她作为女人,却成为主宰者。 哪怕是已经死去的,毫无能力的几个兄长,因为是男人的身份,就能轻易得到惋惜和追崇,而她再优秀,也会听到来自男人的“只可惜殿下是女郎”的评价。 不过,这些评价在他们濒临死亡的时候,便不再那么令她难受了。 神秀帝姬很早意识到一个事实,想要掌控天下,想要坐稳皇位,想要成为不输给父皇的帝王,她要拥有比男人更强大的力量,比他们更加聪明、优秀、狠心,这样才能将他们踩在脚下,奠定自己的地位。 与此同时,她还要扶持更多的女人,使她们进入到朝堂中来,成为自己的力量——这一点,并没有人教导神秀帝姬,完完全全是她自己意识到的。 因此她不能随意笑随意哭,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弱点,她要像父皇一样,成为没有弱点的人。 头发可以不梳成漂亮的发髻,衣衫也可以不华丽,奢侈的首饰更不能激起她的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渴望权力。 只有一个人在她心中是例外。 不是教导她长大的老师们,也不是强大的为自己保驾护航的父皇,而是那位早已逝去,却被许多人永远铭记的母亲。 虽然母后死的时候她还很小很小,可她确认自己曾有过朦胧的记忆,曾被温柔的爱着,这份爱直到母后离开人世都不曾变过,这一点,并不是她的错觉,她的身边还保留着母后给她准备的小肚兜小枕头小手绢——有一些只绣了一半,大抵是她到了后头精力不济,不能再花费时间。 神秀帝姬想要更多的女人封侯拜相,除却骨子里对权力的渴望与追逐外,也有母亲昭庆皇后的原因。 归根结底,母后一生孤苦,都是拜她那位好外祖温俭所赐,倘若温俭没有娶平妻,倘若外祖母在丈夫娶了平妻后能够拥有独立的想法乃至于离开的机会,那么这世间许许多多像母后一样的女人,兴许都能够多活几年。 男人不要娶那么多妻子就好了,女人能够走出后宅就好了,大家如果都这样想的话就好了。 想要完成这样的目标,神秀帝姬需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 她永远无法成为像母母后那样被人喜爱和怜惜的人,但她会成为如父皇一般强大威严的统治者,保护更多像母后一样的人,让她们可以永远天真烂漫,受人喜爱。 当神秀帝姬面无表情时,即便是昭庆皇后身边旧人,也不敢贸然出声。 今日虽然是生辰,但神秀帝姬对此并没有多么期待,每年她的生辰都过得十分热闹,这是身为储君应有的荣耀,她应当坐在高位之上,接受群臣跪拜——而他们也应当习惯对年幼的女郎弯下脊梁与膝盖,毕竟这样的事,往后还要延续几十年。 “父皇。” 穿了新衣的神秀帝姬并没有梳寻常女儿家的发髻,而是如同魏帝一般以玉冠束发,神秀帝姬的打扮并不完全男性化,而是更偏向于在女性衣衫上进行改良后,无论是行走还是跑跳都更为方便的服饰。 因为神秀帝姬对于这种风格的喜爱,民间女郎也多有效仿,她小小年纪,容貌与官家有七八成相似,皮肤却是惊人的白,冬萤等几位姑姑曾说,她的肤色像昭庆皇后,昭庆皇后便是一身雪肤,只是,神秀帝姬的白要更健康一些,是透着红润的白,而非昭庆皇后那冰雪般透明的白。 母后生下她时,得知她是健康的小孩,曾十分喜悦。 拥有健康的身体实在是太好了,能够活得更久。 “父皇。” 魏帝看了神秀帝姬一眼,没有说话,神秀帝姬在他身边坐下,众臣朝拜,六岁的帝姬面容平静,丝毫没有怯场,她虽然还小,心计却很足,只是还略有些稚嫩,毕竟是自出生起便没有吃过苦的小孩,总还有些掩不去的天真。 这份天真,时常让魏帝想起亡妻。 父女俩之间话从来都不多,除却必要的交流,几乎不会有任何温情的语言。一个是最强大的帝王,一个是最优秀的储君,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 整个宫宴,父女俩都没有说几句话,倒是几个侄儿都规规矩矩来给神秀帝姬行礼,虽然她的兄长们都死在了父皇手中,可其中有几位兄长留下了儿子,年岁比神秀都大,也都是知事的年纪,父皇从未管过他们,神秀知道这是为何。 这是父皇给她留下的猎物,是将来她要拿来练手的器具。 神秀从不拿他们当活人看,也对他们或多或少的小心思视而不见,一点点的仇恨并不算什么,虽然这几个侄儿没什么才能,也没什么外家支持,可他们是郎君,又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子孙,于是便有一些眼皮浅的人人对他们寄予厚望。 与之相对的,则是她高贵的身份,以及圣心所向,因此也没什么可不平的,各有优势,但最终赢家只会是她。 神秀帝姬的生辰与魏帝的生辰差不了几天,不过自从昭庆皇后故去,魏帝便不再过生辰,民间他倒是不管,不过今年,似乎与往年有些不同。 上巳节到来前,神秀帝姬便得到寿力夫带来的消息,三月三那一日,父皇要带她出宫。 当然,并非是为了游玩,而是要让她亲眼所见民情,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才不会眼界狭窄,被困于这一方天地,不至于闹出国君治理国家,却不知民间一石米要多少钱,一文钱又经得起什么的笑话。 神秀帝姬想,父皇什么都懂,是不是因为他曾天南海北带兵出征,见多识广,因此无人敢糊弄? 她若是想要成长,也不能终日待在宫中,否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出宫后第一件事,却是直奔辅国公府。 神秀帝姬的曾外祖父,即辅国公钟肃,自昭庆皇后香消玉殒,身体便一直不好,深居简出,神秀帝姬来探望过几回,老爷子精神头不行,大抵是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对一切都失了兴致,也就是看见神秀帝姬会露出几分笑容,最爱做的,便是做他最拿手的叫花鸡给神秀帝姬尝。 舅爷爷钟达与舅舅钟晓,以及自晚西王庭赶回来便侍奉于曾外祖父身边的小舅爷钟不破,整个偌大的辅国公府,竟是只有这四人。 神秀帝姬难得来一回,她看见院子里的葡萄藤生得郁郁葱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太和殿里也有葡萄藤,据徐伴伴说,母后曾因结出的葡萄不够甜而痛哭失声,于是父皇着急哄了许久才好。神秀帝姬难以想象那副画面,只是听着便觉得母后十分可爱,若是缘分再长久些,能够多相处几年就好了。 她已经不大记得母后的模样了,自己也生得不像她。 父皇那里有母后的画像,只是从不给旁人瞧,神秀帝姬也不例外。 留父皇与曾外祖父等人在里头说话,神秀帝姬一个人慢慢在辅国公府内闲逛,辅国公府养了不少狸奴,个个油光水滑,听说母后当年也想要养一只,只可惜她身体不好,怕狸奴野性难驯,发狂伤人,父皇意欲拔了牙齿爪子再给她,她却不愿。 从身边人的口中,神秀帝姬觉得母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只是她想,倘若母后还在,想要养一只狸奴,她不会像父皇先与母后说再让她做选择,而是会直接拔掉狸奴的牙齿与利爪送到母后身边,那样的话,母后再不忍,也不会舍得拒绝。 野性难驯的东西,就是要狠狠教训,才知道什么是厉害。 她看似身边无人,实则暗中都有乌衣卫守护,只打了个响指,那状似无意嚼舌头的两个家丁就被带到了跟前。 “你们俩,方才在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辅国公府主子厚道,这些下人不知感恩便罢,竟还敢在背地里嚼舌根。 两个家丁第一次见尊贵的神秀帝姬,原以为只是个六岁女童,不足为惧,且他们只是收了点银子,在神秀帝姬身边装模作样说两句含沙射影的话,这难道也犯法? 神秀帝姬听得很清楚,这两人,方才在讲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将母亲克死的命硬女婴的故事,这个女婴乃是家中独女,父亲是一方巨贾,偏偏将全部家产交付给了独女,独女却无能力承受这份荣耀,竟是叫人给吃了绝户,于是这二人再下结论,言明女子便应守在后宅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否则便是牝鸡司晨。 与男人较量,简直不识抬举! 方才说时嗓门不小,生怕该听到的人听不到,单叫他们重复,反倒没了本事,神秀帝姬淡淡道:“拖出去,别惊扰了辅国公。” 那两人还没弄明白拖出去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已一命呜呼。 神秀帝姬冷淡地看了眼尸身,乌衣卫眨眼便将现场清理的一干二净,辅国公府少了两个下人,不会有人感到意外。 真正触怒神秀帝姬的,并非是吃绝户,也不是牝鸡司晨的指责,更不是对她能力的质疑,而是他们说,是她克死了母后。 不,不是这样的。 无论是寿伴伴徐伴伴,还是冬萤红鸾等几位姑姑,乃至于为她调理身体的薛御医,负责保护她的陆统领,他们都说,母后是为了她,才在生下她后多活了几日,为的,便是不叫人说她命硬。 母后对她的爱,不容许任何人玷污,胆敢生出异心之人,都应当拿性命来抵消她的怒火。 这件事神秀帝姬虽未告知魏帝,然又如何瞒得过?只是这一回,魏帝没打算出手,他养了神秀六年,也该到了她展现手段的时候。 她需要更加血腥雷霆的手段才能镇压住那群不服气的男人,这个位子坐不坐得稳,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出了辅国公府,神秀帝姬一直坚持自己行走,她年纪不大,个头却比同龄人高,身高上也是随了父皇,不像母后乃是娇小纤细的女郎。 兰京街道上十分干净整洁,因着是上巳节,各处都很热闹,敲锣打鼓张灯结彩,主干道上还有舞狮子,都是神秀帝姬从未见过的。 她原本想走近了瞧瞧,却突然发觉父皇站在远地有些出神,于是不由得回过头去,原来父皇在看一个角落里卖糕点的小摊子。 摊主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虽然忙碌疲惫,却都笑呵呵的,神秀帝姬没有说话,跟在魏帝身后往那摊子走去,听见父皇要了一份糯米糕,那糯米糕蒸的十分好看,冒着腾腾热气,是一种很朴素却能直击人心的美味。 老汉切了糕,用油纸包起来递给魏帝,大约是老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总算认出来是那好些年不曾见的贵人,于是立刻不肯收钱,说是曾经给的钱,现在还有剩呢! 老婆子眼神伶俐些,她下意识往贵人身后看,虽数年不见,但贵人一如既往俊美高大,却不见那与他形影不离的女郎。 “这位郎君,怎地不见小夫人?” 魏帝怔了怔,神秀帝姬不由得向他看去,却见他面色如常,片刻后才回答:“……夫人因病,已去六载。” 老夫妻俩一听,连忙惶恐致歉,魏帝手中的糯米糕瞬间没了滋味,他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没有动怒,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神秀帝姬曾听闻,父皇最是暴躁易怒,患有头疾,发作起来不管不顾,要见血才能平缓,可自她有意识来,从不曾见父皇动怒,自然想象不出那是何等恐怖的画面,然而眼下,父皇不怒不惊,反倒令她心中有些波澜。 此后,魏帝始终表里如一,只是在桃花林的结缘树下,他仰头看向挂在顶端的一个荷包,久久不言,亦不曾取。 傍晚回宫,神秀帝姬离去,太和殿内只余官家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桌上那油纸包的糯米糕,已然凉透,甜香不在。 恍然间,竟痴痴落下泪来。